《大笑仙神录》 1.第1章 如意镇中的赌坊(一) 啊咧?我在干吗? 秦钩站在如意镇里据说最宽敞但是明明被各种瓜果蔬菜咸猪肉临时摊占满的第二大街的尽头,身上还挂着不知道哪位见义勇为大妈扔过来的白菜叶子,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哦不,是片刻之前,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 现在这把刀已经明晃晃地断成了不知道多少片的铁疙瘩,被它原本一路架着脖子到这边的小丫头“磕蹦磕蹦”地咬进了嘴里。 “嗯呢嗯啊嗑嗯哪……”小丫头咬一口眼前的铁疙瘩就抬头直勾勾地看秦钩一眼,像是对吃了他这不够咸的“花生米”表示抱歉,只是完全没有任何要停下来的意思。 而秦钩眼前那个跟自己差不多壮硕、一路狂追到底的酒糟红鼻大汉正第二十八次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脸如山岳般坚毅地看着他,全然不顾自己庞大的鼻孔里已有红线曲曲袅袅地流了下来。 “犯弱小者,虽强也必诛。”大汉一脸正直地起身站直,竟对着秦钩郑重地抱起了拳,然后说了以上这句话。 “但是……”然而对方在鼻孔下的红线快要滴到脚板上的时候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你比小甘弱……所以,我会让她把这把刀的钱赔给你的,放心。” “我们,不会欺负弱小的。” 你追了几条街摔了二十八次流血流成贫血就想来跟我说这几句话吗!你到底想干吗啊!!! 秦钩恨不得把手里快只剩了柄跟的刀砸到对方狂流血不止的大红鼻子上。 “喂。”这时候他的左肩被人戳了几下。 他下意识地转头。 如墨般沉静的夜空中似乎有闪亮的鱼群在穿梭,往日千百年如一日的星辰此刻在他眼前陨落如雨,却在将要靠近凡世时消失殆尽。 等等等等! 现在明明还是大白天! 他刚刚还看到酒槽鼻子的鼻血在阳光下砸到地上! “唉唉唉唉你看啥呢,看这里。” 夜空下街旁的铺子顶上有棵梨树旁逸斜出,一根几乎伸到街道上的枝条正颤颤悠悠地托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只有四尺的高冠顽童。对方的小脸上已经紧紧地皱起了眉头,似乎快要接近不耐烦的顶端,正用右手的食指尖极有韵律地点着他的左肩。 “我说你别发呆啊……这个月的房租呢?” 嗯?房租……? 于是在这满天星陨与艳阳高照的双重天空下,秦钩轻轻松松地昏倒在了满街的围观群众面前。 他在眼前一黑的瞬间很想对那个穷酸死抠的县老爷大喊一声。 我错了,我要回牢房。 两个时辰前。 “你开玩笑?” “我从不开玩笑。” “你前天还跟我说要把我秋后处斩。” “那个是玩笑,其他的都不是。” “你大前天还说要把我做成羊头卖狗肉。” “那个也是玩笑,今天这个绝对不是。” “你前前前前前年还说找到媳妇就把你家老宅给我养老送终。” “你个大男人拿屁大点时候的事说事就算了连数数都不会差了十几年你要不要脸?” 年轻的县太爷忍住越过牢栏扇对方一个大耳巴子的冲动清了清嗓,最后问了一遍:“去不去?” “我不去。”秦钩咧着嘴坐倒在稻草堆上,“反正你昨天还对着全镇人宣布要点我天灯,我还等着你亲手让我飘在镇口呢。” 县太爷原本就菜的脸色更青了,像极了早上刚吃的后山野菜:“入夏后全府都要狠杀民间出老千之风,这次总督派出的亲信就是奔着各县镇牢里的千手来的,你还想不想要这条命了。” “反正从小到大我被你嘴上千刀万剐了那么多次,这次总算能真的下去做鬼,阎王爷也会安心的。”秦钩笑得一口白牙明晃晃。 牢房里飞灰弥漫,墙上微弱的灯火忽明忽暗,衬得县太爷的脸色也沉了下去。 “这次真的不开玩笑。通示下来,已经有五个县镇的老千被剁手示众了。” 秦钩嘴边的笑僵硬了一下,随即也尴尬地清了清嗓,眼神闪烁地坐得正了一些。 “命可以不要……手么,还是不能白给人家的……那去就去,你刚说那个地儿叫啥?” “说了你也不记得,我带你去。” “喂……如意镇就这么点大,你还怕我在你那么多喽啰的眼皮底下溜出去?” “作为回家路上都能绕到后山小树林里然后哭得撕心裂肺导致全镇都跑去找你的路痴,我怕你等不到剁手就饿死在外面。”县太爷轻描淡写地抛下一句,终于转身离开了灰暗的牢房。在路过灯火下的一刻,可以看到他菜色的脸上忧愁稍霁,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的身后是在最后一刻被发小唤回童年最不堪回首记忆而气急败坏的秦钩,后者正努力地将头从牢栏中挤出来以达到对老友后脑勺怒吼的目的:“路痴也是人!” “喂,丫头,你叫啥?” 换了书生便装的县太爷终于借到了一套还能勉强上街的完整衣衫。在秦钩慢吞吞地换好后,两人出了县衙大门,兜兜转转,终于停在了九转小街的拐角。 秦钩在认出了眼前这座小楼正门牌上的“赌坊”两字后,心情大开,根本顾不上门边被贴得如同秋风中零乱的碎叶一般的告示上写了什么,只乐呵呵地注意到这“不上道”的小赌坊门前的石阶上坐了个垂髻的小丫头,正睁着一双春水般的大眼睛看着这新来的一对大小“门神”。 秦钩完全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年轻县太爷一脸踟蹰的思虑样子,但又不好意思一脸兴奋地当着老友的面冲进他最熟悉不过的“场地”,嘴边的笑完全控制不住地几乎要扯烂了自己的脸,只好凑到了这个看起来像是迷路的小丫头身前。 “喂,丫头,你叫啥?” 女童把眼光从县太爷身上收了回来,直勾勾地看着秦钩: “小甘。” “哟,好丫头,那你姓啥?” “甘。” “诶?”秦钩有点乱。 女童仍然定定地看着秦钩,小小的嘴里伸出了一点舌尖,在嘴边舔了舔,重复道:“甘小甘。” 秦钩大惊:“甘小甘小甘?!” 2.第2章 如意镇中的赌坊(二) “你够了。”午后大咧咧的阳光并没有成功拯救县太爷愈发菜色的脸,在发小仍然冒着傻气地震惊于女童的“真实”姓名时,他下定决心般往前踏了几步,站得离石阶上的甘小甘更近了些,“甘……姑娘,还认得我吗?” 甘小甘歪头朝年轻的县太爷看了一眼。那直勾勾却毫无任何情绪的眼神像是直接望到了县太爷的心里去。 但女童还是摇了摇头,转而把眼睛又盯回到了秦钩的身上。 这一次,女童注视得更久。 接着,她咽了咽口水,抬起了原本抱在膝盖上的左手,朝秦钩慢慢地伸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 女童这让人无法得知到底是要作甚的诡异动作在下一刻被两只手迅速地阻止了。 秦钩大惊失色地看着从来就弱不禁风的发小,后者方才用鸡爪一般瘦弱的右手将他疯狂往后拽了十几步,与此同时还发出了足以让整条街的野狗都能一起跟着狂吠的连环惨叫。 从小就没想过好友能发出这般惊天动地喊叫声的秦钩显然被吓得不轻,然而一直以来就负责冷静腹黑的县太爷此刻却汗如浆下,脸色比在牢房里待了小半年的老友还要透明几分,似乎刚才那一瞬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早上出门的时候……是不是没吃饭啊?”完全没有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的秦钩在“百般权衡”之下,还是决定慰问一下突然发疯丢脸的老友,以免书生面子太薄内伤而死,“还是家里野菜不够了?” 另一只手比县太爷更快了些。 在秦钩被拉扯得远离赌坊门口十几步开外之前,原本坐在石阶上的女童已被另一只手捂住了嘴,拉得站起了身。 看到来人,县太爷抬袖擦了擦鼻下的冷汗,也松了口气似的放开了紧箍住秦钩的手。 “殷先生。” 这突如其来出现在他们面前、此刻正站在甘小甘身后的是一个身形颇为纤长的青年男子,长发无遮,一袭月白墨边的长衫不知是何材质制成,在这午后的耀阳下也柔和得像是秋夜的清辉。 然而对方似乎有意地站在了赌坊檐下的阴影里,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眉目。 “县太爷见谅,”被称为“殷先生”的男子似乎微笑着向他们二人点了点头,左手仍然稳稳地捂住甘小甘的嘴,右手则扶住了女童的肩胛,像是有意不让女童向他们再靠近,“如果是为了前些天谈的那件事,柳老板已在里面等着您了。小甘不懂事,我会看着她的。” 对方看起来跟自己也差不了几岁。秦钩疑惑地看着县太爷神色恭谨地向这位殷先生躬身道谢,更加确定了发小家里肯定揭不开锅导致了看到谁都会发晕的穷酸现状。 县太爷拽着他往赌坊门里走的时候,秦钩猝不及防地被奇高的门槛绊了一下。 于是他那粗犷庞大的身躯在找寻平衡的一瞬,也终于近距离地看到了仍然平静地站在门边侧视着他们的女童和长发男子。 甘小甘的下半张脸仍然埋在男子俊秀纤弱的手间,那双大眼睛也仍然固执地盯在秦钩的身上,只是再没有做出任何不知何意的奇怪动作。 而这位看上去似乎比县太爷还要俊秀清瘦的殷先生依旧没有踏出檐下阴影的意思,额上的发几乎掩去了他的眉眼,让人无法看清这男子的任何情绪。 秦钩在被县太爷奋力拉进门帘的一刻瞥了最后一眼。 殷先生捂在甘小甘嘴上的那只袖子边缘,隐隐有繁密的棠色绣纹蔓延开来,像极了入春后如意镇后山盛开的满目繁花。 “饿。” 眼看秦钩几乎以横躺的姿态被拉拽着消失在门帘之后,女童终于在殷先生宛若无骨的修长左手后闷闷地发出了声。 “已经过午时了啊……”殷先生终于撤下了双手,好整以暇地退步靠在了门框上,“再不吃,今天夜里又有得折腾了……你今天的早食应该不是我负责吧。” 甘小甘认真地舔了舔仍残留在嘴边的味道,咂咂嘴:“仲。” “啊啊……”殷先生无奈地扶额,“怪不得昨天晚饭就跑出去了,他把你想吃东海深处的白鳞麒鱼那句话当真了啊……他那鼻子前天还在戚大爷家的地窖里撞了那么多次,这次下海得引多少凶鲛追他啊……” “孤。”他还未来得及为吉凶难卜的张仲简担心完毕,女童已走过来扯了扯他宽大的袖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想吃。”甘小甘舔舔嘴看着他,右手正平举着指向赌坊门内。 殷孤光看着她眼里的意犹未尽,安慰着将女童的手拨了回去:“再过一会儿吧,现在……还不行。” 他侧着头,透过身后镂空雕花的木窗往赌坊里看去。不知是因为内里糊了纸还是长年失修的积灰所致,从外面无法清楚地看到赌坊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满眼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暗。 但像是早已经猜到了这个赌坊里将会有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殷孤光意味深长地翘起了嘴角,连额发遮挡下的眼里都跟着晕漾起不知名的笑意: “再等等吧小甘,再等等……等到君最后确定了,再带你去吃……也不迟啊。” 入夏已有两个多月的如意镇已渐渐起了凉意,偶尔会有一阵让行人不自禁打个哆嗦的冷风忽地横穿过街道的拐角。 赌坊门边一张原本就贴得七斜八歪的告示在凌乱了这么些天之后,终于被下一阵风吹离了门框,飘飘摇摇地落在了九转小街的地面上。 “广招各路千手:姓名不限,性别不限,年龄不限,祖籍不限,身世不限,师门不限,出千手段不限。应试成功者不包路费不包伙食费不包问诊费不包易容费不包出千工具费,包住本坊小阁楼一间。” 告示右下角的署名是一个被划得乌七八糟但依稀还能辨认得出来的“房东”两字,和另一个用朱砂写得正儿八经的血红落款: 吉祥赌坊。 3.第3章 传说中的老板(一) “我就知道你又骗我!” 在被狠狠地一拽,终于跌进了赌坊门里之后,秦钩发现自己瞎了。 赌坊外的阳光被门帘彻彻底底地遮挡在外,他七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脑袋被疑似木凳的东西撞了一下,而眼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不同于待了将近小半年的县衙牢房,这片黑暗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光亮,闻不到劣质的灯油燃烧后的呛鼻气味,也感觉不到任何的“活物”在他的身边蹿动。 “你你你……你不敢动手也不用把我拉到这种地方来啊!不不不……不是说要点我天灯吗……快快快快回去我让你点啊!”这连自己的手脚都无法看到的黑暗着着实实地吓到了秦钩,大汉以几乎要咬到舌头的颤抖口音不停地骂街,妄想着让这潜藏在黑暗里窥伺的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目标转向一进门就抛下自己的好友。 在秦钩凄惨的嚎叫声快要转成尖利的哭喊时,一粒豆大的绛红色灯火闪现在黑暗深处,悠悠转转地向他移了过来。 县太爷举着刚刚才找到的油灯,将火石放回了腰间,半耷拉着眼皮看着秦钩,后者正抱着刚刚摸到的木凳腿停止了惨嚎。 两人僵持良久,县太爷的嘴里才蹦出了几个字: “不要脸。” 秦钩翻了翻白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朝县太爷手里的油灯靠近了些。 “七十九号灯起……是县令爷啊。”黑暗中,二人的顶上有个清柔的声音响起,似乎终于有人发现他们进了赌坊小楼。 “小可冒昧,柳老板别来无恙?”县太爷向楼顶遥遥致礼。 伴随着由上至下渐渐向他们靠近的细碎脚步声,赌坊的门里终于依次地亮起了错落的灯火,秦钩也终于回到了能正常视物而不需要用四肢扑腾来证明自己活着的明亮世界。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方才被强拉硬拽进来的大门。那里已经被门帘牢牢地遮蔽,完全看不到外界的丝毫光亮。更让秦钩在意的是,就连门旁的几扇镂空木窗上似乎也被厚厚的油纸封住,无法看到方才遇到的甘小甘和殷先生的人影。 外面的世界看起来像是突然入了夜。 秦钩哆嗦了下,转回了头。 这是一座外墙八角形的小楼,他们二人此刻正站在小楼底层的正堂里,几面墙上看似杂乱地遍布着小小的灯座,将整个楼间映出了肉眼几乎难辨的斑驳光影。 “真是个……不合格的赌坊啊。”秦钩腹诽。 对于走遍了大江南北各种名迹……哦不,是大江南北的各种有名赌坊的秦钩来说,这个地方竟然有胆子挂着赌坊的牌子实在是太过嚣张。 作为赌坊的正堂,楼层间隔太高会让赌众们听到更多的嘈杂声和工具的碰撞声,尽管这会大大降低千手们的出手次数,但更直接的效果是让赌众和庄家心烦意乱。而这小楼旁边的墙面明显高过了常理,似乎完全不在意高空回声这一回事,墙上最顶端的那盏灯座几乎要三个秦钩叠罗汉才能碰到。 “炉包子……”秦钩嘟囔着,用他这二十几年所创的最不屑的词暗中形容着这里的老板。 更不说他们面前布着的这张极大的石桌,几乎已经把这个小得只能算成其他赌坊茅厕的正堂占了一半。而且样式太过奇特,与其说是石桌不如说是一个庞大的雕刻石墩,根本不适合庄家出千。 这石头墩子绝对是拿来放灯的!秦钩暗暗肯定。 然而下一刻县太爷已将手里的油灯吹灭,往小楼的东北处角落走去,把油灯放回了墙面上一个跟县太爷差不多高的灯座里。 秦钩在装作无意间被老友狠搧了一巴掌这种事情没有发生过的同时,不得不注意到在县太爷还没有放回油灯之前,这看起来跟墙面上其他数百盏都差不多的灯座上,贴着一条看起来还算新的布条,上书几个隽秀浑然的小字: 七十九。 但是县太爷的动作并不算慢,在把油灯放回灯座之后,那布条已被灯具再次遮挡了起来,无法再看到。 秦钩在搜肠刮肚地思虑这个数字代表的意义的时候,那个下楼的细碎脚步声离他们越来越近,这时像是终于快要下到了正堂。 方才被县太爷称为“柳老板”的女声也再次响了起来:“县令爷这次是带了您以前提起过的朋友来吗?舍下招待不周,请千万见谅。” 秦钩翻着白眼准备会会这位听起来柔柔弱弱、而且没有任何赌坊主自觉的老板,肚子里已经打算好了至少能数落上一炷香的词,誓要让从来都不屑于“赌”的老友看看,什么才是真金足银的千手! “诶——诶?!” 他们二人头顶上突然响起了锁链机轮碰撞发出的独有刺耳声音,一只看起来足足可以砸死五个秦钩的朱红大箱子带起了尖利的呼啸风声,毫无征兆地从小楼的顶端狠狠砸了下来。 秦钩这辈子第一次这么接近死亡。 至少在他的眼里是这样。 朱红大箱以差了两个指节的距离擦过了秦钩的鼻子,伴随着轰然的巨响,稳稳地着落在他们眼前的雕花石墩上。 秦钩被连震带吓得头皮发麻,第一反应是抓住了自己的鼻子,确定还未踏入残疾行列。 但他在反复确定鼻子是否还在的同时,惊魂未定地发现这个朱红大箱里的上部竟然开着口,分明是个载物的实木吊箱。 更让他想要夺门而逃的是大箱里此时站起了一个牙色衣衫的女子,眉目秀雅,长身如玉。秦钩却不得不注意到女子虽有部分的长发在脑后捖了个轻髻,却有更多的如同海藻般散落在长衫上,长得几乎要碰到箱底去。 这女子有意无意地将左手扶上了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二人——在秦钩眼里,更像是从骨髓里开始打量自己。 随后女子轻蔑一笑,右手在虚空中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么秦公子想要怎么赌千,请随意。” 4.第4章 传说中的老板(二) 秦钩,年二十七,祖籍如意镇,父母双卒,自小寄养于邻居楼姓家中。十二岁离镇,开始辗转混迹于坊间赌地,成为千门一员,十几年间出入各地监牢不下百次。二十五岁罢千返家,二十六岁重拾旧业,现被如意镇楼县令关押在牢中。 秦钩浑浑噩噩过了二十余年,这辈子只能被归结为这几句话,毫无其他可讲。 但他至少在千界还是有大大响亮的名头。毕竟全天下公认的一至九品的各类赌坊中,他至少已经在四品中站稳了脚跟,甚至还偶尔出入过三品赌楼,当然在一盏茶之后就被人踢出来这种细节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像他这样的千界大人物,在收到了“随意赌千”这种盛情邀请后……当然是义不容辞的! 于是十几年来最熟悉的兴奋感取代了前一刻还险些被扫掉鼻尖的恐惧,仍然站在朱红大箱里的女子对着他再次抬手示意,秦钩便毫不犹豫地探头向箱里看去。 被称为柳老板的牙色衣衫女子仍然好整以暇地靠在箱边,如墨色泉瀑的长发蔓延过了长衫,触到了她的素色锦鞋上。但秦钩也看到了在这朱红色的箱里,竟然还另外齐整地放置着十余样物品。 其中的骰子、牙牌、五木、酒令牌、马吊是他从十五岁开始闭着眼都能玩出花头来的常规赌具,然而剩下来的…… 纸墨笔砚、冰糖葫芦、精铁马鞍、苏绣白绫、九龙傲空黑玉杯…… 甚至整个箱子的四边框上都吊着刀、剑、棍、锏和其他各式他基本上喊不出来名字的兵器! 秦钩暗地里咽了口口水,压下了快要流出来的虚汗。 赌千,和一般赌坊里开门做生意的赌钱不同,只风行于有一定出千基础的千门中人之间。据说这个游戏出自全天下唯一一家一品赌庄中两位悠闲过头的千门前辈之手,其目的是“解决晚年的孤寂与落寞”。于是理所当然的,赌千的规则比坊间的赌博要随性得多,只要双方同意,赌具不限,赌注不限,出千手法不限。 但千门中人虽太过好玩,大多也仍然将赌千当做与对手之间的技艺切磋,极少去发展常规赌具之外的赌法。从两位前辈发明这个法子以来,每年也只有京城几家二、三品的赌楼会有大豪或异人发起一两场脱略行迹的赌千。 然而眼前这个箱子里的赌具让秦钩后背冒起了冷汗——这个女人到底要怎么用这些东西赌啊!这个箱子真的只是单纯的赌千工具箱吗! “如果秦公子觉得这里的法子太少,只管提出来就是……吉祥赌坊,万事奉陪。” 秦钩犹犹豫豫地抬头,女子正浅笑吟吟地看着他,似乎很期待他自觉自动地提出新的赌千方法。 等等! 从十几岁开始出入各种鱼龙混杂的赌地多年,他也听说过不少进出上三品赌楼的赌千大豪的奇闻异事,这种什么都可以的大范围赌千怪法…… “柳老板……名号难道是谦君?”秦钩终于想起了最符合眼前景象的一个千门传说,颤颤抖抖地想要做最后的挣扎。 女子微笑:“嗯。” “君,我饿。”女童在椅子上坐了良久,终于还是站起来,走到了牙色衣衫的女子身边,拉了拉柳谦君的衣袖。 “仲不回来,饿。”甘小甘已经皱了眉头,显然对张仲简将她的“早食”即将拖成晚饭的行为开始不耐烦了起来。 这场赌千开始于秦钩的大汗淋漓。在猜到了眼前的赌坊老板确实是他自入千门以后听过最荒诞传说里的主角之后,他紧张得连第一盘的骰子都差点投进了县太爷的耳朵里。 但前五盘的正经赌具根本只是练手。柳谦君温柔地表示这五盘秦钩的失败可以一笑而过,真正的赌千由下一盘正式开始。 由于赌具出自吉祥赌坊,公平起见,由秦钩来决定每一盘的具体赌法。 第六盘,苏绣白绫。由秦钩亲手撕破之后选择一块碎片,赌其上的绣线颜色是单是双。县太爷公证,柳谦君胜。 第七盘,纸墨笔砚。二人各取一笔,各蘸墨一次,各自在纸上随意书写。赌二人最后共书写几字,同样各押单双。柳谦君胜。 第八盘,冰糖葫芦。二人各取下一支上的五颗浆果,灭掉墙面上的灯火,以多数取胜。柳谦君在心疼地看了看灯座与墙面之后,皱眉思虑片刻,仍然应允下来。此盘以柳谦君一颗浆果灭掉五盏灯火胜。 第九盘,九龙傲空黑玉杯。秦钩思来想去,仍然不敢以此杯的奥妙之处来赌,于是定下了两人各以右手食指指尖抵住此杯两边,一起举到肩膀高处,二人合作保持此杯不落的赌法。若有一方出现细微的纰漏导致黑玉杯下落,则落败。 殷孤光带着甘小甘从小楼偏门进入正堂的时候,秦钩和柳谦君正开始第三盘的赌局。此时已到了第九盘的胜负边缘,秦钩咬着牙用指尖抵着黑玉杯的杯沿,额上的汗已经快到了眼睛里。 他在将全身的耐力都专注在这小巧玲珑的酒杯上的同时,整个人已经开始天旋地转。 因为被眼前女子在传说中的脱迹行径吓到,他想尽办法地磨出了针对这些诡异赌具的最“正常”赌法。然而三盘下来,他在运气、赌算乃至技巧上都一败涂地。 于是这一盘他几乎是抛弃了十几年攒下来的赌品。眼前这位在赌千界也算泰山北斗的柳老板,至少双手还是像极了一般人家的平常女子——十指都留着稍显纤长的葱白指甲。 他红着脸提出第九盘的赌法之后,柳谦君轻抚双手,像是看穿了他内心这太过稚嫩的小九九,轻笑了一下,但还是答应了这个近乎无赖的赌法。 于是这比耐力的第九盘比前几盘加起来的时间都长了些。眼看秦钩的食指开始细微地发抖,而柳谦君的指甲尖则像是牢牢黏在杯上完全没有先败的迹象,甘小甘终于先发了威。 “仲不回来,饿。”甘小甘拉着柳谦君的袖,渐渐暴躁起来。 “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好。”柳老板明显已经沉浸在了玩死后辈不偿命的欢愉之中,只是呢喃着安慰身边的女童,毫无要结束的意思。 等等……再等等…… 仲要等! 孤要等! 君也要等! 甘小甘看向流汗都快流成落汤鸡的秦钩,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到东西的郁闷邪火终于憋到了顶。 她跳起来,扑到二人中间,“啊呜”一口吃掉了悬在空中的九龙傲空黑玉杯。 5.第5章 不能得罪甘小甘(一)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次轮到秦钩的嗓子眼里爆发出一个时辰之前老友发出的同样惨嚎声。 甘小甘这一凌空吞杯动作极快,秦钩在意识到指尖死死抵住的杯子竟然是被以咬进女童嘴里这一方法消失的时候,已经再救不及。 县太爷早在甘小甘皱眉看着秦钩时已紧张地挪到了老友身后,在女童跃起的一瞬像是早已猜到般迅速出手将秦钩往后扯去。 但县太爷的助力和秦钩自己下意识地往后狂退都快不过一张甘小甘的小嘴。 九龙傲空黑玉杯被女童咬进去的瞬间,秦钩的食指指尖后退不及,跟着被扫进了小甘嘴里。 秦钩只觉整个膀子都像是跟着这个指尖尖被吞进了女童的嘴里。 他刹那间被极大的恐惧笼罩,仿佛除了食指、除了这只手,就连他整个人下一刻就会被眼前这个名为甘小甘的女童嚼个粉碎咽进肚子里去! 不……这并不仅仅是害怕…… 这更像是已经发生过什么而产生的深切恐惧,并且刺到了他的五脏和骨血里。 快跑…… 他听到身体里自己的声音在对着他大喊。 快跑! 他的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秦钩回过神来,看到自小一起长大只会和他拌嘴的老友正忧虑地看着他,文弱的双手也仍然死死地扶着有些站不稳的自己,前所未有地没有蹦出一句嘲讽之词。 他低头,整只右手还好好的连在肩膀上,完全没有一丝被嚼烂咬碎的痕迹。 事实上,他从头到脚唯一的伤口只有右手食指指尖处一个细小的红点。 啊啊啊只是被小丫头的牙齿刺了这么个小洞就差点尿裤这种衰事怎么会发生啊啊啊啊肯定是在那个穷酸的牢房里待了太久都开始白日做梦了啊啊啊啊啊回去一定要去吃光他后衙的野菜占了他的炕啊啊啊啊啊啊。 秦钩在心里专注地帮自己解释方才丢脸的行径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对面的柳谦君和隐在大堂暗处的殷孤光二人在看到他这出“神游见鬼”的戏码之后,不约而同地轻叹了口气。 “铿呲铿呲蹦——铿呲吧嗒铿呲蹦——嗯哪嗯哪嗯哪哪……” 大堂中开始响起让人毛骨悚然的牙齿碎物声。 甘小甘站在大堂正中,认认真真、一口一口地将她今天的第一个正式吃食嚼碎、磨烂,然后将这个据说价值连城的九龙傲空黑玉杯以最好消化的粉末形态吞下了肚。 “还真是饿坏了啊,明明今晚还是要吐出来的……”殷孤光在暗处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待女童终于将最后一口也安安稳稳地咽了下去,柳谦君才安然地踱了过来,有意无意地将手轻放上了甘小甘细弱的肩膀,浅笑着对着面前仍有些神思游离的秦钩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九龙杯碎,这盘算我们两人皆败。那么今天的赌千,就到此为止……秦公子认为可好?” “不行!”县太爷颇有些震惊地看着方才还倚着他微微发抖的秦钩,后者竟突然站直了他虎背熊腰的庞大身躯,斩钉截铁地否认了实实在在赢了自己八盘的老板委婉提出的休战请求,“绝对不行!” “这次赌千的规矩早在来柳老板您这里之前就已经说好了——时间不限,在我决定结束之前,胜负不论。”在自己使出了那种无赖赌法的强烈羞耻感和被女童吞杯的行径吓到的恐惧的双重打击之下,为了让自己还能够站稳,大汉几乎使尽了全力,连脸都颇有些憋得通红,但嘴里挤出来的字句仍然是坚决的,“这并不代表柳老板您要让我。” 秦钩努力地将背挺得更直:“在我认输之前,这场赌千,您还是要跟我玩下去的。” 柳谦君自秦钩进门以来,第一次稍稍仰起了头看着他,眼里渐渐有了赞许的光。她嘴角微翘,像是终于真正地对这个二十余年没有任何出息的千界后辈有了兴趣。 她正决定拍板重新开始第九盘的赌千时,甘小甘却突然矮身从她手里溜了出去。 正堂里错落斑驳的灯光中倏地划过一道雪亮的青芒。 女童竟在这极快的旋身过程中抽出了朱红大箱里其中的一把短刀,锋芒直逼秦钩。 “你你你你干吗!”在甘小甘吞杯之后就尽量当做她不存在以减轻恐惧感的秦钩被这么直接的示威吓了个半死,眨眼间就恢复到了方才“神游才会出现的”怂样。 甘小甘并没有往前再进一步,但她侧身站在柳谦君和秦钩的中间,左手上斜着将短刀的锋刃顶住了秦钩的鼻尖,女童的眉头又紧紧地在额上皱起了一个圈。 “君不赌。君赌要等,饿,不等!” 秦钩奇迹般地竟然听懂了甘小甘的愤怒言论,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次触到了对方的底线,但十几年间唯一的骄傲让他不允许在这里退缩,再退他宁愿回牢里剁手! “一盘,就一盘……”秦钩想象着自己豪气万丈地向女童提出这个终极要求,但实际上在看到甘小甘的大眼中直接的怨念之后就吓得缩了回去,几乎是嘟囔着讲完了只有几个字的所有要求。 甘小甘眼中的饿念更炽。 柳谦君挑了挑眉,暗暗地问候了可能已经在东海沉底的张仲简,最后还是伸手拉住了已经饿得暴怒的女童:“甘,你不能动他。” 甘小甘摇摇头,固执地用短刀的刀尖抵着秦钩的鼻子,突然说出了让柳谦君和殷孤光都大惊的解决方案: “君不赌。要赌,甘来。” 县太爷首先从这恐怖的现状中清醒过来,疾步冲到了甘小甘面前,一把抓住了女童持刀的手,想要阻止他明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可怕赌局:“柳老板,这不是我们之前商量好的……甘姑娘怎么能动手!” “走开。”柳谦君还未来得及说话之前,甘小甘已转头向他发出了最直接的指令。 女童的大眼中并没有多少复杂的情绪,只有固执的饿念炽火在熊熊燃烧。 县太爷脸色青白,犹豫着放开了手。 甘小甘回头再次盯住了秦钩,雪亮的刀锋映得整个正堂也闪过了如同从黑暗中乍入白昼的刺眼光芒。 “赌?” 秦钩的手上都爆起了青筋:“赌。” 6.第6章 不能得罪甘小甘(二) “甘姑娘……可会用刀?” 早在两年前就领教过甘小甘“厉害”的县太爷此时也看出了眼前这两人的最大问题。 在秦钩以决绝的姿态接了女童的战帖之后,这第九盘的赌局就移到了赌坊门外的九转小街上。 由于甘小甘鼓着腮帮子毫无二话地率先带着短刀走出了大门,秦钩也只好从朱红大箱里抓了一对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铸纹铁棍,跟着跑了出去。 在掀起门帘的一瞬,外面仍然耀眼的阳光如同找到了缺口般,忽地倾泻进了小楼里,秦钩和县太爷的眼几乎都要被刺得要流出泪来。 而他们步出门口放下门帘的那刻,奇高墙面上的满堂灯火乍如春夜冷塘中的流萤飞舞,在小楼里的幽暗中欢快地群起跳跃,各自游走起来。 甘小甘出了门后就自顾自地在坊外的街角站定,继而盯着秦钩直到后者也乖乖地站定在她三丈开外。 柳谦君和县太爷一起立在小楼的檐下,殷孤光则在不知何时已先一步坐在了小楼低廊上。这或多或少都对甘小甘有些了解的三人,相视无言,都无法猜到女童到底要用什么的法子来“处理”秦钩。 于是在街上檐下的五人齐齐僵持了小半刻之后,还是县太爷冒死提出了致命的问题: “甘姑娘……可会用刀?” 柳谦君和殷孤光面面相觑,前者耸了耸肩:“就我所知,没用过……大概在仲简带着她的时候多少看过一点。” “倒是吃过不少。”殷孤光轻描淡写。 县太爷菜色的脸青了又白。 “同样的大错……不会让小甘犯第二次的。”柳谦君抬手拂去了耳边微乱的鬓发,眼神清明地向县太爷做出了承诺,“只是仲简这次迟过了头。你也知道,她这股子邪火要是不发,拖下去只会伤得更多。” “更何况他俩的这段冤孽,总归要着落在他们自己身上。”殷孤光不紧不慢地附了一句。 县太爷的全身都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他将近二十年的困惑终于有所结果——虽然得到的真相比他曾想到的千百种可能都要可怕的多。 然而他脸色愈青的同时,身边的柳谦君和殷孤光也正看着仍僵持在街上的甘小甘和秦钩二人,眉眼都渐渐柔和下来。 也好,也好啊小甘……这次的死结,如果能由你亲手解开,也是此生大幸。 阳光骤然刺了所有人的眼。 “小心!” 短刀在阳光中飞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径直向双手持棍的秦钩奔了过去。 秦钩显然还没有从尴尬静默的僵持中清醒过来,等到刀尖快要戳到他的糙皮厚肉时,才大叫着往后狂跳了一步,双手则癫狂且毫无章法地乱挥着铁棍。 短刀显然力度不足,被处于疯魔状态的秦钩乱打乱撞地拿铁棍一扫,“铿”地掉下地来。 甘小甘仍然站在离秦钩三丈外,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了阳光下,小脸竟有些泛白。但女童看着短刀被击下地,神色间竟露出了小小的欢愉。 “没接到,输。” 檐下的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结局打击得片甲不留。 “哈?!” 柳谦君扶额:“低估了低估了……没想到这丫头竟然饿着肚子看懂了赌千的路数……” 殷孤光对着甘小甘鼓了鼓掌,对女童前所未有的成熟表现表示惊叹。 县太爷全身脱力,看着满天的阳光只觉得人生苦短,为什么不爬回家去烧顿稀粥以不负这大好的天光。 秦钩是唯一一个还能继续疯魔的活人:“不要轻易在街上甩刀啊!会死人的啊!你到底是想让我用什么接啊!用头吗!肯定是吧!你根本就是冲着我的头扔的吧!你其实根本只是想杀了我吧!我扔一个你头上你来接啊!你……诶诶……甘小甘小甘!” 甘小甘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像只单脚的斗鸡一样狂跳不息,而他身后的阳光看起来却愈发得强烈。女童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县太爷和柳谦君飞掠过来的时候,殷孤光已托住了差点倒在地上的甘小甘。女童的脸色凄白,全身无力,就连方才还炽火中烧的大眼都虚弱地无法睁开。 “九龙傲空黑玉杯……”柳谦君探了探女童发冷的面颊,心念急转之下想起了已经被女童吞进肚子的祸物,“那杯子在京城王府的时候夺了不下百颗玉石的精髓。小甘这么空着肚子就全吃了下去,怕是中了这杯的石髓毒。” “中毒?!”秦钩拎着刚捡起还没来得急向甘小甘反扔回去的短刀,急吼吼地跑了过来,神色焦急,“王大夫的诊房就在七禽街,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尽管掩不了对怀中女童的担心,听到大汉这么“单纯”的直接推论,殷孤光还是哑然失笑:“真要找大夫也不用去那么远,赌坊就有一个……” “不行不行!”秦钩显然对这个又是吞杯少女又是千王老板的赌坊充满了不信任,“王大夫是方圆百里几个镇里数一数二的老资格,什么蛇毒草毒都能解。” 大汉颇为焦急地看着脸色发白的甘小甘,完全不记得片刻之前这个虚弱的少女还将他的魂魄吓出九天开外去:“路我熟,我带她去。” 话音未落,大汉已俯身将甘小甘横抱了起来。细瘦的女童在大汉的怀里显得更为纤弱,像极了参天大树保护下的新生幼苗。 柳谦君起身想要拦住看起来行动力十足的大汉:“其实这毒……” “我没带钱,回头你把诊金给王大夫带去啊!”完全顾不得传说中的千王老板要跟自己嘱咐什么,秦钩跟老友做了最后一句极度不负责的交代,抱稳了女童,朝九转小街的尽头狂奔而去。 “……过个三刻就会消退的。”被无视的柳老板默默地接完了自己不允许被讲完的话,叹了口气。 县太爷只觉心力交瘁,一天之内已经救了老友两次的右手还停在半空,脑仁都快疼得掉了出来:“你才是炉包子啊!跑这么快有什么用啊你个路痴!” 在县太爷几乎是声嘶力竭地骂着早已狂奔着消失在街角的大汉时,另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他们后方远远传了过来: “小甘!我回来了!” 7.第7章 天大的误会(一) 如意镇里极少有不是土生土长的外族人常年居住。偶尔有了几个,也是在镇里几条差不多废弃的小巷中自生自灭,不与镇中族人来往。 然而张仲简是个异数。 吉祥赌坊全体来历不明的五人中,只有他被镇里的老人孩子们熟知,也只有他走在如意镇几条大街上会被好心好意的邻舍们狂塞各种吃食,让他带回去养那个看起来永远都很“饿”的大眼丫头。 在排斥外族人的如意镇居民眼里,张仲简是个不能再靠谱的顶梁柱。 尽管他体形伟岸,一身从没看他换过的简易皮甲永远有多道擦不掉的污迹,宽阔坚实的肩膀后还绑着把粗柄大剑,整个人像是从关外林海雪原中一路和各种野兽厮杀后摸爬滚打出来的蛮荒汉子。但这都不妨碍镇里的人们在看着他的时候,只觉得满心的安定和信任。 大汉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麻烦。在如意镇的几年间,他没有引来任何的仇家追杀,没有打家劫舍,没有吃过霸王餐,甚至没有弄坏谁家的一桌一椅。 不像赌坊里的几位同伴,他更像是对这镇子有股天生的归属感。在镇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着几十年如一日的平常生活时,张仲简也渐渐地成为了他们这种生活中的一份子。 赵大嫂家的茅草屋顶、戚大爷家的地窖、孙跛子的拐棍、李太婆婆老伴遗留下来的一双铁核桃……张仲简每天都在如意镇里奔走修补各家人出现的各种问题,尽职尽责地像是被县衙倾尽财库雇来的专业家用保镖。 于是连县太爷在内,全镇的老小都不得不把张仲简和镇里另一个彪形大汉做了比对——相比之下,姓秦的小子除了祸害身边人还能做什么? 但这个世间上终究没有人是十成十的靠谱。 虽然从来没有看过张仲简施展过什么正经的拳脚,也从来没有人看过他像江湖中的那些“大侠客”一般高来高去、飞檐走壁,但是看着他一身健硕的铜色皮肤和明显有些年头的全副武装,全镇老小都以为他至少也是个通点武艺的二流高手。 而事实证明大汉的腱子肉毕竟不是摆设,做起粗活重活来疾步如飞、大气不喘,足足抵得上三个青壮年。 但大汉的致命伤让全镇老小都心酸得不行。 他会摔。 跟常人一般走在青石路上他都会狠狠地摔! 李家的小孙子某天百无聊赖,跟在张仲简后面走遍如意镇的大街小巷,一个半个时辰后回来汇报:大汉在这期间成功跌倒五十五次,其中五十一次撞到了鼻子,现在正在老蔡家的饭馆里鼻血狂飙地吓跑所有吃霸王餐的客人。 七禽街上的王老大夫在进行了断断续续长达两个多月的问诊后,心塞地向邻里街坊报告了最终的结论:这是绝症,不管是胎里天生带来还是后天受伤的原因,这都是毫无疑问的绝症。 王老大夫最后只能开了点止血药敷在大汉的鼻骨上,并向老天爷祝祷这孩子不要被这绝症折磨得摔断鼻梁而亡。 但张仲简从早到晚地帮镇里的各户人家解决问题的时候都得心应手,真正让他力有未逮的是赌坊里每四天一次的吃食准备。 他私心里是恨不得天天都帮甘小甘准备盛大宴席的。但女童的吃食范围就算在她自己的族群里也算得上十分诡异,而且一旦发饿就盯着他背上的素霓剑两眼放光。 不同于赌坊里的另外三位好友,他们都有各自的丰富资源来满足甘小甘的一天两顿的吃食习惯。只有他张仲简除了素霓剑身无长物,被迫要时不时地踏上遍寻“美食”之路。 此番他至少还从甘小甘的嘴里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东海深处的白鳞麒鱼虽然罕见,但拖着被海水压迫而奔流不息的两条鼻血在海里躲过凶鲛和夜叉的追杀什么的,比起小甘发饿时的怒火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在和龙王僵持了近百个海浪的时间后,对方毕竟犟不过他这个血流满面像是重度病号的“人间”疯子,任由他抱了十来条的白鳞麒鱼离开了龙宫的重重封锁。 “小甘!我回来了!” 张仲简一身咸鱼味地跑回九转小街时,秦钩正抱了甘小甘绝尘狂奔而去。吉祥赌坊的门前只剩了刚从地上起身的殷孤光、说了半句话就被卡壳而颇有些遗憾的柳谦君,和看起来该是曾来求过他们帮忙但此刻正戟指小街尽头力竭般大喊的……县太爷? 殷孤光看着张仲简将仍在怀里扑腾的十来条白鳞麒鱼扔在了地上,后者竟没有停下来问一句就脚下生风地追去了小街尽头。 然后大汉不出意料地摔在了拐角处。 当然他还是不负众望地迅速起身,追着秦钩的脚步同样绝尘而去。 幻术师摇摇头直起了身:“走吧。” 县太爷还未从因为脱力而烧得老高的怒火中缓过来,一脸魂魄出窍地看着站在了他身边的殷孤光。 “看到有你在这里,我和谦君的身边又没有小甘……他摔得多,脑袋还是好的,恐怕是误会你的朋友要对小甘下手。你我不去,他们两个……到天黑也说不清楚。” “今天还是半月的日子。”柳谦君在他们身后悠悠地提点了幻术师一句,“我们还有个麻烦在外面。要是她也撞上了小甘和秦钩……” 县太爷显然想到了这个赌坊里能被称为“麻烦”的另一位是谁,双眼圆睁: “小房东?” 殷柳二人点头,对被“虐待”了一整天的县太爷竟然还能如此这般反应敏捷表示赞赏,但后者显然已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迅速换回正题:“以秦钩的路痴习惯,从这里要去七禽街,他肯定岔去了五门洞街或者第二大街。” “五门洞街上个月已经收过了房租,她可能会在第二大街。”柳谦君和殷孤光以极为积极的态度迅速配合县太爷。 因为双方的队里都有着随时可以大肆破坏的“废物”存在,三人在极短的时间里迸发了惺惺相惜的战斗感情。 救火三人组一拍即合,柳谦君下了最后的指令:“孤光和县太爷去五门洞街截住秦钩、小甘和仲简,我去第二大街拦人。” 九转小街上的三道人影如流星般朝两个方向飞掠而去。 目标——决不让这四个祸害碰到一起! 8.第8章 天大的误会(二) 很多年以后,如意镇里的男女老少们在聊起往昔时,都不约而同地要先提起秦钩回到如意镇的第三载来。 不仅仅是因为这一年的气候与往年大有不同——地处北方的如意镇,原本盛夏期就极为短暂,而这一年的三伏日子更是在闪现了短短几天后,就像被老天爷强摁头塞回了地底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凉意沁人的秋风拂面。 更让全镇老少们津津乐道的,是他们一直以来挂在嘴上的两位如意镇大汉终于会了面。 这一天,还有大半个时辰就要到了黄昏,早起劳作的镇民们都收拾好了农具,老人孩子们在家里开始拾掇晚饭,第二大街上的晚市也进入了准备阶段。全镇仍像平日一样有条不紊地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 但住在五门洞街的镇民们首先发现了两个巨大的身影朝他们飞奔而来。 家住五门洞街街尾的戚大爷在入夏之后,腿上的湿痛病又发作得厉害。于是阳光灿烂的午后,他总是颤颤悠悠地坐到家门前的躺椅上,到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都可以好好享受老天爷赐予的温暖和安详。 只是今天的清净被一声大吼破坏得彻彻底底: “戚叔好!” 正眯着眼半睡半醒的戚大爷被这突如其来、如春雷般轰鸣的问好吓得抖了三抖,从躺椅上霍地坐了起来。 这问好声的主人虎背熊腰,怀里还抱个了小小的“包袱”,但由于本人跑得太快,根本没办法看清这包袱到底是个什么。 戚大爷的一双老眼只能依稀辨识出这“自来熟”的大汉虽然身形跟仲简小子差不了多少,但肯定不是后者。 因为后者正在更远的后方朝着他狂奔而来。 “戚爹好!” 张仲简以同样轰鸣的问好声打了招呼,疾奔过了戚大爷。 戚大爷的老脸上如江河微波的皱纹都往上翘了起来。老人家虽对这两个足以当他孙子的大汉有天差地别的看法,这时也不自禁地“呵呵”大笑了起来: “还真是……很像啊。” 这一天的黄昏前,如意镇的几条街上都鸡飞狗跳,小孩子们的大笑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惹得全镇的牲畜们也加入了大声奏鸣的队伍中。 这像是全镇大集市一般的热闹来自于在小半个时辰内就毫无章法但明显重复地狂奔在如意镇几条主要街道上的两位大汉。 秦钩在腹诽着老友午后骂他路痴的诅咒时,不能不承认自己一定是被甘小甘和柳老板吓得太厉害,竟然来来去去在八条街道的其中七条上至少重复寻觅了三次,都还找不到王大夫的诊间! 镇里一定是修过路了! 说不定七禽街都已经没有了! 不然我不可能到现在都找不到! 秦钩被身后一直默默追赶的另一位彪形大汉搞得心浮气躁。在反复地跑过了二十几条街道时,他仍不自觉地像少年时向还能认得的长辈们问好,然而后面这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汉子在一路的追赶中不时地栽向地上的同时,竟也能跟每户人家随意问好! 甚至这些长辈们要对他亲切得多! 秦钩二十几年间难得气鼓鼓地犯一次小心眼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怀里的女童已在这漫长的颠簸中睁开了眼,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 这全镇的热闹如同烧锅中的开水,渐渐沸腾。随着两位大汉不知疲惫地仍然以稳定的高速奔走在街道上,第二大街上终于也有人被这全镇的响动激得将头探出了门。 第二大街上有座全镇最高的三层小宅。此时,这宅子的边角小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走出一个四尺高的孩子来。 这女童身上披了一件藏青暗纹的衫子,由于身高不够,长衫的小半截径直拖在了地上。而她头上竟还有个几乎和她半个身子差不多高的藏青高冠,稳稳地盖住了她的整个前额后脑,只在帽子边沿的两边露出了两股子稍长的额发。 她背着一个像是采药用的大型竹篓,在踏出了角门之后就眯起了她细长的双眼,望向此时正人声鼎沸的四象方街。 她显然不像是镇里平常人家的孩子。 “小房东!”宅子的主人急急忙忙地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两个多汁的桃子,看到女童还站在门前未曾离开,松了口气,“虎子和乔妹的病从开春以来就反反复复,你这次花了这么大的力气才有起色……别的不能拿,这果子是另外几个娃娃在园里摘的,你总得带回去。” 女童回头,细长的双眼左右着打量这两个显然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果子,从宅子主人的手里接了过来,并像是十分高兴地郑重点头:“嗯,算这次的房租。” 她把这两个桃子放进身后大篓里时,嘴里还嘀咕了句宅子主人没有听清的低语:“那个挑剔的老白胡子总能吃果子吧……” 第二大街的晚市已渐渐准备完毕,各式各样的摊子都在街道两旁架了起来,但女童从宅子角门所处的巷子深处漫步出来时,却没有看到一个镇民守着自己的摊位像往日一样准备开市。 一直以来尽职的晚市摊主们正蜂拥着围在第二大街的街头,像是有什么大戏正在开锣唱响。 “怎么还不来?” “慌什么!刚四象方街那的刘家人跑来说已经快到街尾了!” “这条街他们只来了一次,万一这次又岔到第六围街去怎么办!” “那里的街头楼架子被震了那么多次,他们街上的还不怕直接被震坏!已经在街头围上不让他们岔过去了,这次肯定来我们这!” “来了来了!别堵上,快回去回去!” 几十号的摊主都像是被踩了脚一样疯狂地往后退了回来,乱糟糟地跑回了自己的摊位上。 女童的嘴都被这无聊的闹剧激得斜了斜,想到今天的房租进度还没有完成,她决定还是要赶紧离开这种是非之地,从房顶上走会更方便点。 但她背着大篓跃上最近的民宅顶上时,不得不注意到不远处正向第二大街狂奔而来的两个庞大身影。 因为追在后面的……是昨天晚饭时段就消失了的张仲简! 这不是闹剧! 从来都尽量靠谱的张仲简只挑今天在满镇地追人,肯定只有一个原因! 前面这个从来没见过的男人……肯定欠了我的房租! 看到好友这般讲义气的行为,女童扶了扶头上的高冠,毅然决然地朝两个大汉俯冲了过去。 9.第9章 前世孽 今世债(一) 秦钩完全没有意识到,在他今天第二次跨入第二大街的一刻,这辈子最大的危机已经离他只有数息之遥。 他身后几丈开外是尽管已经摔了几十次但仍然精力旺盛的皮甲大汉。虽然在这追逐战的过程中,张仲简已经估摸到了这位显然连方向感都破败得厉害的不知名人士完全没有伤害甘小甘的实力和胆量,但仍然对不知为何愿意蜷缩在对方怀里的女童担心得要死。而在跟着奔入第二大街看到街旁的各种瓜果蔬菜咸猪肉摊子时,他更惊觉自己耗了一天才带回来的白鳞麒鱼至今还在赌坊门口的地上扑腾,再不回去收拾,就要齐齐在天光下翻白眼了! 一整天都没吃东西的甘小甘……张仲简在想到可能会出现的可怕后果后,自己都快翻了白眼。 不能再耗了!赶紧追上去带小甘回赌坊吃鱼! 两位大汉都没有注意到的是,第二大街靠近街尾的一个角落屋顶上,正有另一位完全不明现状的“麻烦”摩拳擦掌,想要快点结束这个月的房租任务,准备以她这些年来养成的“处理不给房租的租客”的习惯来搞定秦钩。 而秦钩在完全不知道前后两方会出现大杀伤力的夹击时,注意到了怀里虚弱的女童已渐渐睁开了眼,脸色比方才好了许多。 “甘小甘小甘?”大汉颇有些欣喜地看到女童几个时辰前还足以吓死自己的一双大眼又回到了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状态。 九龙傲空黑玉杯的小小石髓毒果然如柳谦君所说,还不足以放倒一个甘小甘。随着秦钩狂奔穿梭整个如意镇带来的颠簸,在这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女童肚子里的轻微不适已经消退干净。 甘小甘是被饿醒的。 自从在吉祥赌坊里有了她的一席之地,托四位好友的福,每天的两顿吃食都能保质保量地进她的嘴。像今天这样被张仲简活活饿了一天,只拿了个连牙缝都塞不了的九龙傲空黑玉杯垫底,实在是……天大的折磨。 甘小甘看着秦钩这张担心大于恐惧的无辜脏脸,双肩都垮了下来,在鼻子里暗暗叹了口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君要拉着自己说出“不能动他”这句话,但甘小甘自己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忌口吃食的。 眼前这个跟仲一样大个的男人,虽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自己最爱的吃食类味道,但是…… 她甘小甘,是从来不吃人的啊。 “放下。”多少有些不甘心,女童闷闷地用一如既往的简洁低声表示自己无碍,指示大汉结束这长达三刻之久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迷路式狂奔。 秦钩颇为听话且开心地将甘小甘放了下地,手里还拎着从赌坊带过来、且一路上攥在手里、竟然没有丢在任何一条街道上的无鞘短刀。 大汉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的物事已经吓到了整条第二大街上准备围观双人狂奔的摊主们,他坚定地扶住了还有些立足不稳的甘小甘,像是一旦发现情况,便准备再次抱起女童去找至今还没找到的王大夫。 “刀给甘。”女童发出了下一道指令。 “哈?”秦钩没听清。 “刀!”甘小甘只觉得肚子里都快绞了起来,不耐烦地伸手去够秦钩还拎着的短刀。 至少也先拿一个填填肚子吧…… 甘小甘破罐子破摔般地想着,捻起了刀锋,慢慢往自己嘴里递去。 第二大街的全体摊主们惊恐地发现这个看起来应该是秦家那个没出息的小子无误的彪形大汉,在将怀里的女童终于放下地后,竟然缓缓地横起手里的锋利刀器,在女童“显然”是要阻拦的情况下,架住了后者的脖子! 第二大街上原本浓浓的围观气氛,在弹指间转为了保护弱小的强大义气。 “站住!” 二人身后响起春雷乍起般的喊声。 秦钩与甘小甘一个担心过了头一个饿得没了谱,双双听话地转过了身。 数不清的白菜叶子、芹菜梗子、河鱼骨头、肥油猪皮在下一刻漫天漫地地朝秦钩扑了过来。第二大街的摊主们向来童叟无欺,看到这种欺负人的事怎么能不出一份力! 秦钩被吓得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动,又有一块咸鱼头砸到他眼睛上的时候,他忍着痛模模糊糊地看着一路狂追不息的大汉奔到了离他们只有不到三十步的地方,然后踩到了一片明显失了准头的猪皮上,正面朝下地再次啪叽摔了下去。 而他手里的短刀开始发出“磕崩磕崩”的碎裂声。甘小甘饿昏了头,整片天地在她眼里只剩下了嘴前这把不好吃还是至少还能堵堵饿的短刀。 与此同时,另一个原本摩拳擦掌的麻烦正在第二大街的拐角暗巷里看着他们。 与四尺小童一起的,是没来得及拦下正主三人、但至少截住了一个“麻烦”的柳谦君、殷孤光和县太爷三人。 “听明白了?”柳谦君和殷孤光尽自己所能,将面前这出戏码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颇没有信心地问小童。 “嗯……”因为高大藏青冠的关系,县太爷越看越觉得小童像是没有四尺,后者正使劲地揪着从高冠里掉出来的额发,边发出了了然于胸的肯定声。 “总之这场为了解小甘和这家伙冤孽的赌千,是君和小甘赢了吧?” “……是。”柳谦君大概猜到了小童这个问题的重点,勉勉强强做了肯定。 “那就对了!”因为好友这一番极其具体的解释,对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更加地确定,小童开心地“啪”一击掌,小嘴一咧,狭长的双眼也笑得眯成了两条线,“既然输给了你们,那这家伙就是赌坊的阁楼租客了!” 小童藏青色的长衫在阳光下飞跃而起,像极了异样的流云。 “我收他的房租去!” “楚歌!”尽管料到了所有的问题最后都会被她扭曲成房租地契等类似的结果,柳谦君一伸手,还是快不过跃上房顶继续疾奔向大街上三人的小童。 眼看秦钩在下一息就会面临比张仲简要危险得多的楚歌,再犹豫一刻就再救不及。 县太爷急得几乎也要掠身跟了出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踏出去一步时,突然发现仍然晴空万里的苍穹上像是被人用笔墨狂草般划了一道,继而这道极似夜幕的黑色仿佛紧紧追着飞掠而去的小房东,转瞬间占满了半个凡眼可及的苍穹! 县太爷震惊地回头看去,长发无遮的幻术师正将纤长的右手食指抵上了唇,嘴角微扬,向他做出了一个无声的嘴型: “嘘。” 10.第10章 前世孽 今世债(二) “殷先生……为什么要来这如意小镇?” “作为地头蛇,县太爷还真是毫不客气啊。” “晚辈只是好奇。” “这世上没有什么地方是谁不该去的……真要说为什么,恐怕也只是一时的兴之所至。” “天高海阔,殷先生哪里去不得?” “县太爷您回到这个如意镇来,不也是为了……自己只想回到这里来吗?” 这是年轻的县太爷六年前与殷孤光的一场对话。 那时他刚刚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却极快地在全镇最大的变化——吉祥赌坊中发现了五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变数。 这五个或是麻烦或是大助的变数中,他只认得这位被师门里的长辈们称为“隐墨师”的殷先生。 这位无人知晓其身世的幻术师,虽然一直身处被凡间修真界视为三流货色的幻术界中,却被九山七洞三泉的众掌教们齐齐列上了各自门中的青玉榜! 九百多年前,神界中的几个派系矛盾激化,早在混沌初开天地清明的那一刻就已经封名化形上神的紫凰在混战中负了重伤堕入凡间。虽然其后借助了红尘间残留的混沌之力伤愈返回神界,但紫凰也在凡世间逗留了一百五十六年之久。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在上神的眼中,如同蝼蚁般的凡人们有着太过短暂的生命。 然而紫凰位列化形神司,她毫不费力地以红尘凡人的形态躲过了神界宿敌的搜寻,在人间安然度过了这百余年的时间。在这对她来说并不算长的日子里,除了养伤,她却也百无聊赖,渐渐地也在人间修真界结识了太多的朋友。 渐渐地,她竟也开始了解这些蝼蚁般的肉体凡胎里到底有着什么的力量在挣扎生存,开始为在这个人世间也显得尤为弱小的生命们奔走起来。 一百五十六年之后,紫凰神力渐复,在另一位上神好友的帮助下,打开了人神界唯一的百里青虹通道,重返神司。 而她在这个日升月落的凡尘间,留下了十七位弟子和一块青玉碑。 遵从师尊回归神司前的最后嘱咐,十七位弟子以极快的速度散落在了人界的各处,躲过了人间修真界的搜寻,只留下一块大如危崖高瀑的青玉碑。 七百多年前的修真界正值动荡的年代。在没有确认青玉碑的实际效用之前,已有无数的修仙洞府为了争夺这块紫凰上神传下来的宝物大打出手,每天的黄昏都会有数以千计的修真人士随着渐退的阳光跨入冥界。 这场荒诞的夺碑血战延续了七十七年后,青玉碑也已裂成了不计其数的碎片。而随着弟子的大量横死,各洞府终于也渐渐认清了不知道如何使用这件宝物的事实。 于是当时已能够在修真界一言决断的九山七洞三泉的各位掌教为一众道友做了最后的决定:为这块青玉碑横死过弟子的修真洞府,都各自取青玉碑的碎片其一归去,并将所有的碎片共名为青玉榜,作记载和祭奠所有已逝弟子之用,所有的修真洞府只要还在人间一天,都不得再为其起任何争执。 违誓者,自有天诛。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 六百余年之后,青玉榜已成为了逢一甲子才会更换其上名单的修真界至宝。修真界找寻资质上佳的弟子不易,而一众洞府的掌教们在这几百年间也发现了这个宝物的至少一个功用——前世姓名记载于其上的已逝弟子,或顺利或辗转,竟都能在转世后重归门下。 于是渐渐地,被放上青玉榜的名字,也都被默认为各门派内定的嫡系弟子,绝不准其他的洞府再半途截走为徒。 而在作了多年的调查后,九山七洞三泉的各位掌教无法说服彼此,竟一起无赖地将同一个名字放上了各自门中的青玉榜! 隐墨师。 县太爷至今还记得自己在山门大殿里看到的青玉榜上这位幻术师的模样。 不同于其他还未从轮回中安然归返门下的师兄师姐,这位幻术师的名字上还另有一副模糊的浅墨勾勒小像——这是师尊与这位隐墨师有过一面之缘后的随笔之作。 画上的幻术师长衫凌风,墨发飞扬,遮住了他眉眼下的所有情绪,只剩下颇有几分邪气的嘴角微微上扬。画中的他正回过了身,戏谑般的,朝着画外的人们竖起食指轻抵上了唇。 那是一个无声的嘴势: “嘘。” “殷……先生?” 县太爷从少时的记忆中艰难地跋涉出来时,殷孤光正抬起了头望着瞬息间已跨入深夜的一半苍穹,额发下的眉轻轻挑了起来。 “六年前你还未能确认,一直让你等到了今天……久违了,县太爷。” 在吉祥赌坊里静默了这些年头的幻术师终于向六年前质问自己的年轻后辈承认了自己的存在,修长苍白的脸在昏暗的窄巷中一闪即逝,跟着幻术师须臾间化为墨色的衣衫消失在了暗夜之中。 在发现眼前的男子竟然退了半步就全身化为了另一种颜色彻底消失在眼前后,县太爷吃惊地抬起了头。 第二大街的顶头天穹上仍然有耀眼的天光在往着这如意小镇挥洒下来,未有任何的蹊跷。然而从秦钩站立的地方开始,顶上的苍穹仿佛是强行地分割成了两个世界,有浓重的墨色蔓延开来,瞬息间布满了半边的世界。 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暗夜九霄上,骤然有大量闪亮的鱼群在直落穿梭,往日千百年如一朝的星辰此刻陨落如雨,却在将要靠近凡世时消失殆尽。 这是在山门中修行时也难得看到的群星陨! 县太爷被这六界中也堪称美景的银河奇境震慑住了脚步,没有注意到整条第二大街上的人们都仿佛入了定,完全没有看到这眼前的诡异变故。 于是县太爷也没有看到方才从他面前化为墨色消失的幻术师,此时已在仍僵持在第二大街上的秦钩和甘小甘身后的虚空中缓步走了出来,身上月白色的长衫在夜色中缓缓耀起了柔和的清辉。 11.第11章 卖你的身 还你的债(一) 第二大街上的时光仿佛被静止了。 在半边夜空笼罩下的如意镇居民们像是被刻在了一副由仙人亲手描绘而成的画中,手脚未见颤抖,脸色未有变化,就连头发丝都不见任何的飘动。 半世星流。 这是隐墨师仍在人间修真界中行走时常常用来阻挡所有好事之人的大范围幻术——在其笼罩范围下的凡间生灵们,若是修为略差,便足以被死死地困在这仅有群星陨落如雨的静止画面中,直到每一寸皮肉都渐渐苍老、风干,最后化为飞灰被流逝的时光全部带走。 只是幻术师从来不舍得将自己的画作停留在某一个地方太久,更不喜欢看到这画里有任何的东西变成了毫无意义的飞灰。 多年未施展过这个幻术,但曾被人间修真界追了几百年都未被抓住衣角的幻术师仍然手到拈来,毫无阻滞。殷孤光从这画里最暗的一片墨色中走了出来,嘴角微扬,停在了秦钩和甘小甘的身后。 甘小甘“磕崩磕崩”地咬了一口的碎铁,在瞄了眼仍扶着自己但却“巍然不动”的秦钩后,终于从饿昏的境况中缓了过来。女童轻轻叹了口气,矮身从大汉的臂弯中退了出来。 柳谦君颇有些遗憾地看着虽然还能在这幻术中移动自如的县太爷,但后者已被这半空的银河星流一时牢牢地钉住了脚步和眼,怕是一时半刻还未能从这术中完全解脱出来。柳老板和大街上的甘小甘几乎是同时叹了口气,走到了年轻的县太爷身边,抬起她在赌千中赢了秦钩的葱白右手,轻轻阖上了县太爷圆睁的双眼。 张仲简边胡乱地用手背擦着方才起身向秦钩抱拳道歉时狂流的两条鼻血,边踱到了甘小甘的身边,低声询问女童是不是饿得走不动道、需不需要立即飞奔回去烧鱼吃,这充满了愧疚感的询问被扼杀于女童满是怨气的一双大眼里,张仲简骇得没敢再接一句话,满脑子里都是回去怎么烹了那十来条白鳞麒鱼来挽救自己这次的绝望处境。 五人众里剩下的最后一位正气鼓鼓地抱着手,停在只离秦钩他们四人不到五丈的屋顶上。小童藏青色的长衫在这飞速的奔跃后,看起来更像是大了不少的缎袍。在这半边暗夜的星光映照下,藏青大袍和高冠上隐隐有着像是图腾画样的丝线闪动出了微光。 “不好玩。”楚歌的两个腮帮子都鼓成了馒头,一双几乎看不到瞳仁的细狭双眼里似乎正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大量的火星,嘴里正恶狠狠地朝着街面上的幻术师大声嘟囔着。 “不好玩!”小房东口是心非,不停地重复着今天帮大宅里几个孩子治病时学到的口头禅,事实上根本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好玩不好玩不好玩不好玩!”楚歌暴跳如雷。 这个月的房租又没收齐! 又没收齐! 没收齐! 眼看小房东又不知道从哪个镇民的嘴里学到了她自己完全不解其意的口头禅,但小童不足四尺的身躯里蕴藏的愤怒却是十二万分真实的——天可怜见,今天这个月半日没收齐房租,她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都会不间断地保持这样的愤怒状态了! 伴随着满腔无处宣泄而窜得愈高的怒火,小童脚下的力度愈来愈大,再不想办法将她拦下来,等整条第二大街的民宅屋顶被她震下地去,这个大范围的幻术可就白费力气了! “停——!”在人间修真界以邪魅之名著称的隐墨师被小房东将要带来的极大损失吓得失了分寸,匆忙间不顾仪态,戟指大喊。 楚歌给足了难得失态的幻术师面子,果不其然停了下来。 “咳咳……”不同于在生人面前的“正襟危坐”,在这个只有四位老友的半世星流幻术范围下,殷孤光难得地红了红脸,随即给出了对在场所有人最为安全并且最为适合的解决法子,“你的杀伤力太大,要是打伤了咱们赌坊新来的租客就不好了。” 楚歌狭小成缝的双眼里原有的噼里啪啦的火星熄了下去,随即有另一种像是晨曦云海后的光渐渐亮了起来。 殷孤光斜着眼角余光向另外三位好友使了个眼色,在确认张仲简并未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甘小甘已经沉浸在了晚饭吃食的幻想中、柳谦君正拖着昏迷的县太爷没顾得上这边时,他吁了口气,笑容灿烂地拍了拍真真正正是完全不知情的秦钩肩膀,把后者完整地出卖给了小房东。 “他输给谦君和小甘的时候,就答应要住进咱们赌坊的阁楼。你可别第一天就吓到了他,让新租客觉得这房租给得不值当啊。” 楚歌沉思片刻,竟然没有质疑地点了点头。 殷孤光几乎要在心里给秦钩拜了下去! 虽说小甘前世欠了你一条命,但这一次……你可是救了小甘和咱们全体接下来整一个月的命啊! “但是……”小房东随即的接茬让幻术师又抖了抖,前者的双腮虽然已经不像馒头那么鼓,但是眉头仍然皱得像是缠绕的海草,显然对面前这位老友欺骗过自己无数次的不良历史耿耿于怀,“这次得先收租再住人!不交租的……” “我自己来扔出去!”小房东对多次被骗的记忆仍心有余“恨”,终于下达了最后通牒。 殷孤光扯了扯嘴角:“好。” “孤光你不好玩。”小房东又随意且毫无逻辑地开始炫耀起今天刚学的口头禅,像是十分得意,“我要他亲口答应。” 楚歌左手的宽大袍袖一展,指住了仍在半世星流幻术中被禁锢不动的秦钩本人。 幻术师再无退路,只能再次答应:“好……但是你别动手,他比县太爷要弱得多。” 小房东嗤之以鼻,双手又笼回了宽大的袍袖里:“没收到租,我才不打人。” 殷孤光在单手结印解开整条第二大街上的幻术时,想到了眼前这位大汉前世今生的可怜遭遇,心里狠狠地叹了口气: 秦钩这家伙,也真是……挺作孽的。 12.第12章 卖你的身 还你的债(二) 天光大亮。 整条第二大街又恢复了原本闹哄哄的样子,而完全不知自己已在前一刻被和自己毫无关系且根本不熟的殷孤光转手卖给了他人的秦钩,也仍然傻愣愣地站在第二大街的中央。 他手里仍拎着已经被甘小甘吃得差不多的短刀——虽然只剩下了个刀柄,也仍然还强忍着要将手里唯一的家伙向面前的鼻血大汉招呼过去的冲动。 但他既没有发现对面的张仲简已经没有站在了原地,也没有注意到原本还倚着他认真啃短刀的甘小甘早已不知去向,当然……更没有发现方才的第二大街上发生了什么。 秦钩只觉得有人戳了几下他的左肩,耳边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喂。” 大汉循声转过头去,双眼突然不可抑制地瞪大。 殷孤光躲在离秦钩不远的街角暗处,长衫下方才结印解术的右手仍然轻捻着指,幻术师看着整条大街上此时唯一还能看得见幻术效果的无辜秦钩,唇边笑意不减。 这是他幼年时跟着算得上所有师兄师姐里最为疯魔的一位云游时学到的小小把戏,不同于师父她老人家的大范围化形术,这位出身于传说中因为太爱捣乱而差点被全灭的傒囊族的师姐,更沉迷于钻研独立生灵眼中的化形方法,甚至带着他这个当时还纯善听话的小师弟改造了师父留下的大部分化形术,吓死人不偿命。 而被这位师姐和他联手改造过的半世星流术(当然在多年之后,为了不让神界的师父知道后气得吐血,殷孤光还是将这个被改造后的化形术取了个芥子星流的新名字),减去了让中术者如原来般意识全无、肉身不能动弹的主要功用,只剩下了这仍能让大部分凡间生灵望而发怔的银河奇境;并且范围急剧缩小,可以直接在独立的某个生灵眼中施展。 之所以将这个化形术改成了这个样子,原因很简单。用师姐的话来说,只是单纯地……拿来看在同类中突然发呆愣怔而被当成怪物的某人笑话而已! 而大袖一挥、让街旁某个庭院里的梨树枝猛长斜出直到街道上的小房东,早已颤颤悠悠地在树枝上蹲定,百般忍耐地只用着一根手指猛戳秦钩的肩头。 看到大汉转过头来,眼里倒映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改造版”半世星流,完全没有要交租给她的迹象,楚歌的指头戳得更快了: “唉唉唉唉你看啥呢,看这里。” 小房东越想越觉得孤光是给她挖了个新坑,担忧地又皱起了团团的眉头,戳着秦钩的手指也在无意中多出了几根: “我说你别发呆啊……这个月的房租呢?” 秦钩像是甘小甘附体般直勾勾地看了眼楚歌,继而双眼一翻白,以软面团一般的姿态昏倒在了对方脚下。 小房东像是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房租都沉入了弱水,被气疯过了头的她难得的没有暴跳如雷,只是转过了一双像是细线的双眼,“瞪”着仍站在拐角暗处的殷孤光。 楚歌伸手一指瘫在地上的秦钩,气得连声音都开始发抖: “这么弱的货,能交得起租?!” 甘小甘拿着自己的筷子,看着张仲简忙进忙出地从县衙大而寒酸的厨房里搬出了三十几盘的白鳞麒鱼系列菜肴,而房间里另外清醒着的三位正以女童看着鱼肉的眼光看着甘小甘。 女童尽管饿急,也意识到了两位好友和刚刚从昏迷中醒过来的县太爷并不是单纯地想抢自己的鱼吃。 这里是县太爷在如意镇里的正式落脚之处——县衙后院。这个在整个如意镇里也算的大的后院透着满满的穷酸气息,一如它现今的主人。 在张仲简和柳谦君各自拖着秦钩和县太爷返回九转小街的路上,县太爷颇为及时地醒了过来,并强烈要求带着秦钩和甘小甘转道返回县衙,殷孤光和柳谦君抱歉于将他无辜误伤,也意识到在县衙里的秦钩会更安全些,便全体来了这个穷酸的大后院。 整个院子里只有县太爷的房里还有个较为完整的床铺,瘫成一摊死重死重烂泥的秦钩被扔了上去,而一直紧随昏迷大汉身后的楚歌被柳谦君用整三年收不到房租的“诅咒”挡在了门外,一怒之下跳上了看起来年久失修的后院房顶,气鼓鼓地等着房里的各位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 而张仲简心心念念着快要在日头下翻白眼的十余条白鳞麒鱼,把秦钩搬到了县太爷的铺盖上后,他飞奔着跑回了九转小街,带回了以数升鼻血为代价的东海怪鱼,和甘小甘的整包全套的吃食用具。其后便像是老蔡家饭馆里最资深的厨子般自顾自地出入县太爷空旷的穷酸厨房,卯足了劲为甘小甘准备着迟到了一天的全鱼宴。 天可怜见,小房东这个火看来是消不下去了,至少能灭一场是一场啊! 在张仲简一门心思挽救整个吉祥赌坊的时候,县太爷从房间里仅有的两张凳子之一上站了起来,走到女童身边,按下了对方手里的筷子。 甘小甘颇有些吃惊得看着县太爷。这个在赌坊里被自己吓成那个样子的瘦弱凡人,为什么还敢挡在自己和吃食的中间? 年轻的县太爷脸色愈发苍白:“甘……姑娘,看在两年前你吞了我师门至宝的份上,至少……听我一句话。” 嗯? 甘小甘歪了头,完全想不起来对方口中所说的那件物事。 “就是两年前那次快到了午时,你为了吃下去后晚上不会吐出来,而使劲地在十个点头内嚼碎咽掉,接下来整整五天你嘴里都是那味道的好东西。”柳谦君挑挑眉,言简意赅地概括了县太爷的心头之痛。 甘小甘显然在自己多年的吃食历史中找到了这一段美妙的齿颊留香回忆,眼睛发亮,连嘴里都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大量的哈喇子。 嗯嗯! 女童满怀希望地看向拦在自己和白鳞麒鱼系列菜肴之间的县太爷,两只大眼像是天光未起时的启明星一般闪闪发亮。 县太爷傻了眼。 等等……等等! 我不是要送你吃另一把好东西啊! 你这么看着我,根本是以为我不但不在意两年前那次意外,而且还会变出另一把师门至宝送进你嘴里吧! 你够了啊喂! 13.第13章 县太爷与甘小甘(一) 在甘小甘嘴里的哈喇子快要掉下来的时候,县太爷细思恐极,左手疾动抓起了女童手里的专用筷子,拣起了大半条水煮白鳞麒鱼迅速地塞到了女童嘴里。 甘小甘和县太爷对视沉默了数息。 然后女童一仰头,“哧溜”地将这几乎有她自己半个小臂粗的大段鱼肉毫无阻滞地吞进了嘴里。 甘小甘细细嚼着略微透着股好友鼻血味的香甜鱼肉,一双大眼直勾勾地看着县太爷,完全不打算掩饰她此刻的忿忿心情。 小气鬼。 县太爷被欺负得几乎要哭了出来。 在山门里整整十年,不像是其他的师兄弟,他下山时并未带走原本属于他的一切。只有这把据说是要传给山门中继任掌教、当做师门信物的百折空刃,被从来都只会坐在峰巅上吹风淋雨的大师伯从掌教师尊处偷了出来,硬塞给了他当做“念想”。 他推却不过威胁要去撞山的执拗大师伯,只好将这山门里传了数百年的剑器收了下来,带回了如意镇。 尽管这剑器自从跟了他回来,他就每日每夜地愧疚不已,连野菜凉拌的稀粥也喝不下,却也不得不承认,有这百折空刃在身边,他终究是没有跟师门断绝得一丝一毫都不剩。 然而他犯了个滔天大错。 刚刚回镇的那一年,因为发现了殷先生的存在,他开始对整个吉祥赌坊都疑神疑鬼起来。 他没有想到会付出那么惨痛的代价。 尽管赌坊里的五人众之中,柳谦君只热衷于千门里的各类盛事、殷孤光行踪无迹却从不刻意与人交好、张仲简只是每天例行般的在镇里东奔西跑并在各条大街上留下斑斑血迹,看起来最有杀伤力的三位根本是大隐隐于市一般地过着几乎让人找不到破绽的平常日子。 但那时的县太爷还未意识到真正的麻烦,其实是来自于另外两位他还没有来得及深究的小童。 在断断续续地调查赌坊五人众几年后,他渐渐地放弃了对柳谦君三人原来的猜想,却因为对神出鬼没且诡异劲十足的小房东及甘小甘好奇心大盛,转而将目标先转向了常在镇里高来高去的楚歌。 在被跟踪了第三十七次后,小房东终于对这个新来的年轻县太爷失去了耐心。在某个没有收齐房租的月半日黄昏,楚歌当着第六围街全体老小的面暴跳着踩碎了街头新造的楼架子,戟指大骂他这个破坏自己收租进度的“外乡人”,吓得镇民们蜂拥而上拖住了小房东的藏青大袍,生怕从小离家、刚回来当了几年县太爷的楼家儿子就这么断送在楚歌的手里。 他真正的噩梦来自于楚歌来县衙后院找他算账的下一个月半日。 那天正好是小房东负责甘小甘吃食的日子,楚歌气吼吼地牵着女童这个“小尾巴”翻遍了整个县衙后院,压根不知道正主此时正在遥远的府城里。 小房东怒极,在看了看整个县衙后院发现根本没有足够让她踩了泻火的可靠房顶后,愤然决定还是先去完成这次的收租进度。在甘小甘反应过来之前,楚歌已经自顾自地蹿出了县衙后院,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全没想到要回赌坊的女童默默地在后院里呆坐了一整个上午。在午时将过时,她惯例发饿的肚子开始轰天响了起来,伴着这可怕的饿感,甘小甘的鼻子也比饱肚时要灵敏了百倍。 于是她循着一股扶摇直上的清香摸到了县太爷的屋里,惊喜地从一个层层保护的大箱底部发现了个在她近年的吃食里也算无比难得的珍稀美味。 县太爷从府城里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在自己的床铺上发现了个酣睡的甘小甘,后者在安稳的梦境里还时不时地打个香甜的饱嗝,心满意足。 可怜的百折空刃只剩了个掌宽的剑柄,被女童饱饭入睡之前认真地摆在了大箱顶上。 县太爷在门外静默站立了许久,终于还是跨进了屋,拿起他这二十年间唯一牵挂过的身外之物仅剩的残骸。 他将百折空刃的剑柄紧紧握在掌心里,几乎要按进了自己的血肉。继而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地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喊醒熟睡中的甘小甘。 两年前的那场大错让他内伤了许久,但让他内伤更重的是在外流浪多年的发小竟在同一年回到了如意镇。 县太爷还以为这辈子都不用再面对甘小甘这个来历不明却“吃”力吓人的小怪物时,却没有意识到老天爷从来都不开眼。随着秦钩的归来,他自己和吉祥赌坊也卷进了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之中。 于是一年多后的开春某天,他再次踏进了吉祥赌坊的小楼,想要求助于五人众来解决这段纠缠了他和秦钩两家几十年的孽债。万幸的是,早就把百折空刃消化得干干净净的甘小甘也完全不记得他这个可怜的持有人,只是到处跟着另外四人的其中一个,定时地在他面前解决了一顿又一顿的诡异吃食。 他犹豫着将自己关于秦钩和甘小甘的猜想告诉了殷孤光和柳谦君二人时,甘小甘也完全不避嫌地坐在他们身边嚼着不知道是不是南疆盛产的斑斓毒蛛,一脸完全没听进去的迷糊样。 很久之后,在县太爷已经在吉祥赌坊里出入了多次、渐渐与五人众稍微熟稔了些的情况下,柳谦君好心地告诉了他——甘小甘在吃东西的时候,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但县太爷花了好些时间才将来龙去脉解释了清楚的这场“冤孽”,也让赌坊里唯二还能坐下来听故事的柳谦君和殷孤光上了心。 多年相处,他们对甘小甘的吃食习惯再熟悉不过。尽管县太爷口中的来龙去脉听起来像是狠命瞎编、找说书先生都没办法折腾出如此荒诞的离奇事件,但这场孽债的主角若是百余年前的甘小甘,也真是不无可能。 秦钩的前世,是被甘小甘吃掉的。 14.第14章 县太爷与甘小甘(二) 楼化安,年二十七,如意镇人士。十岁时父母双卒,入人间修真界九山七洞三泉之中的裂苍崖一门中成为当代掌教的关门弟子,二十一岁时下山归尘。同年,因朝堂纷争,被执掌部分实权的某派系破格指定成为如意镇县令,回归故乡。四岁起家养邻居发小一枚名为秦钩,二人患难与共,嘴贱不休。二十六岁之年将知交发小以教唆千术、祸害乡里的罪名关进如意镇大牢。 甘小甘,具体年岁不详。但按照已知的仇家数目来看,至少已有一千三百载以上。种族不详,祖籍不详,师门来历不详,三十载之前所有经历……不详。十一年前跟随柳谦君搬至如意镇九转小街吉祥赌坊,定居至今。生平无其他已知爱好,惟吃而已。在如意镇十余年中都表现良好,最大的劣迹为两年前因楚歌的失职而贪吃了如意镇县太爷的师门传承宝器——百折空刃。两年后遇县太爷至交好友——千手秦钩一枚,吃食习惯中本以尘世凡人为最大禁忌的甘小甘史无前例地对后者起了极大的食欲。 冤孽再起。 “孤光和我在这几个月里确认过了多次,小甘确实……完全不记得。”柳谦君看着正拎着筷子极快地扫清着桌上三十多盘各式鱼肉的甘小甘,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后者在无趣地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脸色发白的县太爷在跟自己说些什么时,就调转了专注力,一心一意地对付起花了张仲简大力气的二流美食。 “其实这也不能怪她。一天两顿的吃食,每顿都至少会解决三个以上的秦……咳……类似秦钩前世的刃器。算到今天也至少已经过了两甲子,换了你也不会记得自己最近一百多年吃到肚子里的所有东西……”不同于柳谦君的淡定,殷孤光看着女童将三十多道鱼肉都吞咽了下去,想到今天子时之后将有可能发生的“惨烈”境况,颇有些焦躁不已,连对着县太爷解释的说辞都有些不着边际起来,“你也看到今天她闻到秦钩味道的样子了,要是你还愿意让秦钩冒着这么大的风险继续在小甘身边待下去,恐怕不到解开死结的那一天,他们两个就得先有一个万劫不复……小甘你倒是少吃点啊!” 女童稍稍停了下筷子,抬起大眼看了看如坐针毡的好友,继而将殷孤光眼里那燃烧着的火光误解成是“对白鳞麒鱼的渴望”,吃得更快了。 两个正主一个在床铺上呼呼大睡,另一个几乎是以半趴在桌上的迫切姿态狂吃泛着怪味的鱼肉。县太爷一步踉跄坐在了凳上,失去了主意。 “真可怜。” 屋外传来一个从来没有听过的淡定声音。 房里勉强还算是活人的三位齐齐吃了一惊。 从来都暴跳如雷或絮絮叨叨冷眼相对的小房东正从屋顶上倒吊了下来,在屋后的窗前荡来荡去。她藏青色的大袍像是一幅宽阔的画卷,掩住了窗前大部分渐昏的天光。而那个奇大无比的高冠竟仍然牢牢地箍在她的头上,完全没有半丝松动。 “真可怜,”楚歌竟以县太爷、乃至两位相处近十年的好友都未曾听过的怜悯低声,淡淡地对面前这位该是“耽误她收租进度”的仇敌作出了十分准确的评价。 “你是楼家的小孩吧。”小房东倒吊着在窗前悠悠荡荡,完全不管此时的自己像极了穿起土地爷官服的小蝙蝠,“那年你被带去了裂苍崖,还以为不会再回如意镇了。” 小房东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言词里的平和与悲悯让年轻的县太爷霍然回到了幼年的日子里。那时他住在如意镇八条大街之外的一个狭小的废弃院落里,他仍在双亲膝下,他自幼玩在一起的发小也仍然在侧。 那时的他仍是个平常人家的孩子。 直到……这场冤孽渐渐显出形来,毁了他们两家人。 “您老也终于认出我了,小房东。”如今在这如意镇里只有县太爷这个身份的楼化安翘了翘嘴角,对着倒吊着的楚歌微行了个后辈礼。 在回到镇上后跟踪小房东的几年间,他依稀回忆起了幼时在家时的曾度过的无数个下午。 住在如意镇废街上的他们家虽然并未被善良的镇民们施以白眼,但也没有多少来往较密的朋友。除了同样有个娃娃的邻居秦姓一家,楼家双亲接待最多的是位发眉皆白的老人家。 楼化安未懂事的幼年中,常常会因父母还在山上劳作,而跟这位不时来他们家坐着晒天光的老人家玩些小孩子才会觉得有乐趣的天真游戏。 县太爷也模糊得记起,随着老人家来得愈勤,还有另一个看起来并不高大的身影偶尔会跟在老人家后面陪他度过几个呆坐着等父母回家的下午。那个身影的面孔和衣裳纹样都因记忆太过久远而无法想起,但幼年的小楼却清楚记得一件事: 这个看起来老气横秋的姐姐,戴着一顶好高好高、像是秦家大叔吓他的那些个故事里黑白无常头上戴着的那种大帽子。 但他并未就这一点向柳谦君和殷孤光求证。 没有想到的是,这位自他归回故乡后的六年间都没有认出自己的小房东,却在今天一语道破了当年的孽债。 “楚歌你下来。”柳谦君震惊之余,想起了小房东的另一个实在用处。 藏青色的大袍在渐昏的天光下忽地划了个圈,楚歌从宽大的窗棂间一穿而过,落在了县太爷面前。 小房东抬头看着此前完全没有认出来、却因十余年前的那场变故而被老头嘱咐着要她无论如何要多加照顾的楼家小孩,后者再不复当年的幼小细弱,已经比她高出了一大截。 “你被带走之前,老头不是交代过你,要你别再管秦家的事。”小房东细长的双眼仍然眯得像是两条缝,无法看到她眼底的真实情绪。 但十年间摸清了她脾气秉性的柳谦君和殷孤光都震惊地看到小童的眉头只是稍稍拱起了三道极浅的沟壑,双脚死死地钉在地上,不像平日间因为收租进度不够快而暴跳的急躁样子。 这次是真地怒了! 楚歌矮小的身躯中蕴藏的极大火气被极力地压制,只在她的言词中稍稍泄露了几分: “你还回来做什么!” 15.第15章 有爹如此(一) 这场长达百余年的孽缘中牵涉到的、如今还在这红尘中的人们,现在都已经聚集在了县太爷的房里。 尽管多年前的起源中两位正主并未能参加这来龙去脉的梳理,但讽刺得是,并没有对这故事有太大的影响。 分别了解这场冤孽中最主要部分的四位,终于能将这七零八落的故事拼凑在了一起。 虽然没能够在这长达六年的跟踪与反跟踪中认出当年的故人,但从来都不是靠脸来认人的小房东最大的优点就是记忆缺失。在看到向来沉稳从容的县太爷突然在他们面前露出几近是伤心的情状时,楚歌终于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的楼家幼子,于是也几乎是同时地将对方跟踪自己数年的经历忘记得干干净净。 此刻在楚歌眼里仍然是“楼家小孩”的县太爷欣慰于对方终于不再看到他便狂躁地跳脚,于是在他答应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好好地向她交代清楚后,小房东决定暂时不把他扔回裂苍崖,一屁股坐上了几乎已经被扫光大半菜肴的桌子,眉头依旧拱着小小的三道沟壑。 在这场故事里,牵涉到如意镇的部分开始于八条大街之外的两个废弃院落里。 楼家双亲搬到如意镇后的第四年,有了他们唯一的儿子——楼化安。正值盛年就从人间修真界退隐的楼家双亲极为努力地想要融进这小镇里的平静日子,每天的清晨都跟着镇民们上了后山劳作,风雨无阻。 于是常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独自在家的小楼碰上了与他们家只差了几十步的邻居秦钩。 不同于楼家双亲的规规矩矩,秦家的双亲更多的是出门在外,常年不归家。而和楼化安同年的秦家小孩秦钩就被扔在了家里,每天都要在整个镇上乱跑乱跳,看哪户人家正碰上了饭点能带上他一口。 于是看到自己家附近竟然搬来个和自己同年的小孩后,秦钩干脆赖在了楼家又吃又睡,完全没有找自己爹妈的意思。 年幼的小楼也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只是在这常年的相处中渐渐锻炼出了专门针对秦钩的一口伶牙俐齿,以度过这无数个无趣的漫漫长日。 小时候的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亲在劳作归来看到秦钩这孩子的时候,眼里都有异样的光。 五岁那年,小楼也终于见到了秦钩嘴里的“爹”。这位秦姓大叔比自家儿子还要幼稚几分,在外多时的他回到家从来都不着急自己的孩儿,却在看到小楼时总是笑得眉毛眼睛都弯了起来。 在秦大叔为数不多着家的日子里,他干脆也跟着儿子半住到了楼家。在秦钩完全坐不下来满镇疯跑时,他总是“缠”着小楼讲些奇奇怪怪、完全不适宜给五岁孩童听的故事。 县太爷幼年时大半对六界的了解都来自于这位秦大叔——尽管这些掌故更像是不可能发生的六界怪谈。 小楼在听了越来越多怪谈和看着秦钩天天发疯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爹娘渐渐减少了去山上劳作的时间,更多的时候,竟是与秦大叔在低声地交谈些什么。 不久之后,秦大叔又收拾了包袱离开了如意镇,秦钩也正式入住了楼家,挤在了楼化安的床铺上。也是这个时候,须眉皆白的老人家开始更为频繁地出入他们家中,连楚歌也总是皱着眉头跟在后面,眯着完全看不到瞳仁的细长双眼,盯住了在楼家小院子里自疯乱跑的秦钩。 这样的日子几乎是没有什么变化地过了近五年。楼家双亲仍然每天都在山上劳作,秦家大叔也没有再回来看过自家儿子,秦钩和楼化安拌嘴打闹地同住了五年。只是那个从来不知道姓甚名谁的白发老人家与楼家双亲在屋里交谈了多次后,像是终于放弃了什么,渐渐减少了来楼家的次数,连带着楚歌也不再出现。 这看似平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了两个孩子十岁的那年。 那是一个全如意镇都已经沉睡的深夜。小楼躺在榻上,身边的秦钩已经睡得七仰八叉,他却毫无睡意,睁着双眼看着夜幕上泛着清辉的下弦月。 但小楼在听到父母的脚步声后赶紧闭眼装睡了过去。他听到家里响起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金铁之声,听到爹爹焦急的脚步在门口徘徊,听到娘亲轻轻地走到他的床前,矮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继而与爹爹一起疾走出了他们家的小院。 这晚所有的声音终结于门外那一阵像是走地风的呼啸声,继而归于平静。 小楼睁开眼睛坐了起来,环顾这个只剩了他和身旁发小的茅草屋,一夜无眠。 第二天,仍然戴着像是黑白无常大帽的楚歌站在了他们院里。 小房东将双手笼在宽大的袖里,眯着眼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等着他们二人,没有说一句话。两个孩子老老实实地从床上爬起来,洗了脸,吃了几口昨夜的冷粥,然后秦钩例行地跑去了镇上大街,准备今晚跟夜市的老板们磨点熏肉回来,给楼家大小开开荤。 在院里只剩下了小房东和小楼两人时,楚歌站起了身,走过去牵起了小楼的手,一声不吭地往门外走去。 楼化安懵懵懂懂地被楚歌一路牵到了如意镇的镇口岔路上,见到了他后来称为符偃师叔的道人。 十岁的他个子并不算矮,早已经长得超过了小房东,但楚歌仍然以看着当年五岁孩童般的眼光看着他。 然后小房东细眯着眼,告诉了他一句话。 这一天,他告别了自己生于此长于此的如意镇,未和唯一的知交发小告别,就跟着符偃师叔上了九山七洞三泉之中的裂苍崖,成了师门掌教的关门弟子。这一去,就是十一年。 十余年间,他对幼时的记忆渐渐模糊开去,不记得白发老人家嘱咐过他什么,不记得楚歌到底是谁,不记得秦钩最喜欢和他争吵些什么,不记得爹和娘每天回家踏进小院时都给他带了哪些山上的小玩意。 但县太爷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小房东在镇口将他交给师叔时,告诉他的那个改变了他这辈子的可怕消息。 他和秦钩的双亲,都已死在昨晚远在千里之外的末倾山混战之中。 16.第16章 有爹如此(二) “秦钩他爹就是个祸害!” 柳谦君和殷孤光早在几个月前就已从县太爷处听到了十几年前两个孩子双亲横死的部分,却没想到朝夕相处的楚歌竟也在这故事里有这么个位置存在。 但后者却没有意识到,可怜的县太爷之所以又提起了幼年的惨痛记忆,只不过是为了向她解释回到如意镇的真正缘由。性子急爆的小房东一听到末倾山的部分,就急不可耐地首先打断了县太爷的故事,大声地抗议起来。 “秦钩他爹就是个祸害!”楚歌小脸通红,在一身的藏青色大袍和高冠中显得尤为突出。小房东双脚晃荡,足下的暗劲几乎要扫垮了屁股下的桌子。 “怎么回事?”眼看楚歌又要进入极度愤怒而重复同一句话的死胡同中,殷孤光机智地打断了她第三遍的牢骚。 “就是个祸害!”小房东显然对这故事里的秦家父亲有极为不好的印象,连向来暴躁的口气里都带了几分冷冽,“老头子从来都不让这些麻烦的鬼灵师进入如意镇的范围内。这小子从小在镇里就不学好,竟然自己跑了出去找了个鬼灵师拜了师父。” 说到这里,小房东的脸都气得憋成了绛色:“还偏偏学成了个曲鬼的本事!” 毕竟还只是人间界不满三十岁的修真界后辈,县太爷还未从小房东这气得冒火的话里听出什么蹊跷来。 熟知六界掌故的柳谦君和殷孤光二人却同时倒吸了口冷气。 他们一个已在仙凡界云游了千年,一个从小就跟着十七位师兄师姐见多了天下间的奇闻异事,当然也听说过这在江浙沿海小城里壮大起来的鬼灵师一脉。 天地混沌初开之际,凡间便出现了仰仗日光、雨水与土壤而生存的各族生灵。漫长岁月的万物繁衍生息之后,女娲上神带着名为“人”的生灵降临到了凡间,从此人间界的生老病死渐渐成形,变成了现今的六道轮回。 除却修行得道而跳去了上三道的强大生灵们,人间界剩下的万物皆会老、皆会死。人死化鬼,物死即成灵。 于是在无数的鬼与灵归往冥界准备奔向下一场的“生”的过程中,人间界渐渐出现了被修真界称为“鬼灵师”的一族异人。 不同于追求修行得道的大部分修真界山门,鬼灵师一脉起源于凡人心中在六界里也算是极为可贵的品质——“怜悯”。 最初的鬼灵师全族仅有孤零零的几个“抚灵师”。这数位少年人虽同样天赋异禀,却对成仙得道毫无兴趣,只是凭着他们自己摸索出来的安抚魂灵的本事奔走于整个人间界,为死后怨气极深的魂灵们撰写祭词,送他们平安进入冥界,得以进入下一场轮回。 然而人心叵测,即便是开始于最善良本性的鬼灵师之间也渐渐出现了异心之人。岁月变迁,原本只在一族以内的抚灵师们也开始找寻各自的衣钵弟子。随着脉系的壮大、人心的多变与人族凌驾于凡间其他族群之上的变通能力,鬼灵师一脉渐渐发展出了“四抚九驱”这多达十三个的不同族群。 而“九驱”的鬼灵师旁枝之中,有一脉擅长改变、甚至消去原本就三魂七魄不全的鬼灵记忆,修为更为精纯的,甚至可以连带着将鬼灵的本性都扭曲殆尽,为己所用。 这几乎是打破了六道轮回中既定的规则般的鬼灵师之能,名为“曲鬼”。 柳谦君和殷孤光震惊地看了彼此一眼,都从好友眸里看到了沉痛的惋惜,依稀也猜到了当年秦钩与小楼双亲惨死的原委。 楚歌仍然坐在桌子上气得跳脚,像是终于记起来当年的秦家老爹到底做了什么样的伤天害理的破事,小房东几乎要将桌上的剩菜盘子都砸在房顶上去。 “学也就学了!老头子打定主意要把他关在如意镇里,谅他也翻不出天去。偏偏这小子还娶了个道门正宗的后人,老头子一转头就跑到冥界去了!” 小房东怒火烧天、前后不搭地自顾自絮叨着秦家双亲的不靠谱,根本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县太爷青白了脸,连眼里都渐渐现出了血丝。 楚歌嘴里正倒篓子一般吐出来的故事,是他多年来寻求却从来都没有人告诉他的一部分——是楼家双亲抛下家中幼子惨死在千里之外的真正原因。 “这小子没胆子跟着师门里做那些逆天而行的破事,觉得自己一身的本事不能浪费在这几十年里,最后还真给他想到了躲在暗里害人的法子!” 小房东深吸一口气,继而吐出了几乎可以掀了整个院子里房顶的愤怒吼声: “这小子一路跑到了奈何桥,守在孟家阿婆的旁边,就等着牵一个好玩的鬼灵回到阳间给他做儿子!” 原本只充斥着甘小甘大嚼鱼肉和小房东怒吼声的房里突然响起了重物掉地的声音。 秦钩扶着床沿想要爬起来,却双腿发软连床榻都够不着,只好费力将自己庞大的身躯蹲坐在了地上。从来都没心没肺的大汉在清醒的一刻听到了女童可怕的吞咽吃食声……还有楚歌嘴里吐出来的毫无掩盖的真相。 他看着从小和自己互损互闹却仍然同吃同住的好友,后者双眼泛红,露出了他从来没有看过的……悲痛神情。 秦钩几乎是挣扎着吞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刚清醒后干裂的喉咙,却听到自己的喉间发出了更为可怕的艰涩声音: “爹……牵了我?” 小房东的双眼重新眯回成了两条细缝,坐在桌上向他点了点头: “嗯。在奈何桥上守了小半年,他没找到足够‘好玩’的魂灵,于是在桥下的弱水边上牵了一把据说是因为粉身碎骨而怨念极深、因此没有办法入轮回的弯刀器灵。在和阎王爷讨价还价了很久后,冥界终于答应让他封印了这器灵前世的记忆,带回阳间给他做儿子。” “只要他答应冥界一个条件。” 县太爷终于等到了他寻摸至今的答案:“什么条件?” 楚歌转过头来,像是回忆起了对她而言都算是不好的事情,眉头又皱成了团:“在这个器灵这一世结束重新往生时,他必须化解开它上辈子的心结。如果做不到,这个器灵这辈子结束回到冥界后,就要被直接沉入弱水,再不得踏进轮回。” 17.第17章 吃货与被吃的刀(一) 人间界的万物鬼灵不论生前贵贱,若不能跳出肉体凡胎的禁锢得道成仙,便只能重复着开始下一世的生死轮转。而这唯一的转世方法,便是经阎王手中的生死簿评判后,继而通过冥界的轮回道奔向这下一个未知的前程。 冥界偌大的虚幻世界里,只有循规蹈矩的阎府地官们和数不清的鬼灵在游荡徘徊。轮回道孤零零地镇守在冥界的腹地深处,看着鬼灵们排着队走上奈何桥,在孟婆手里接过他们自己前世的所有眷恋与罪孽,一饮而尽。继而悠悠晃晃地扑进轮回道的罡风中,被撕扯着拉回脱离未久的滚滚红尘。 但并不是所有的鬼灵都甘心地踏上了奈何桥。阎王手中的生死簿只能断生定死,却不能违逆每个鬼灵自己选择的自由。 从阎王殿中出来的鬼灵中,只有一小半会乖乖地跟着地官的指引,直接奔向下一场轮回。而大部分的鬼灵都停在了奈河桥下的弱水岸边,徘徊不去。 在他们之中,有些是为了在这黄泉道上等待生前承诺过同去同归的挚友和爱人,有些是仍固执地眷恋着尘世间的美好与希冀,有些是懵懵懂懂不知自己到底要往哪里去的破碎幽魂。 而更多的,是怨念极深的凶鬼恶灵们。 比起其他的同类们,这些前世被冤孽缠身而横死的怨灵们将所有的执念都聚集在了一魄之中,以失去本性的代价换取了极为强大的力量。但阎府的地官和人间界的修真者们的制衡使得他们并不能倾巢而出,返回阳世完成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取得的痛快报复。 于是这些被留在弱水彼岸的恶灵们年复一年地在奈何桥边无所事事,有些被漫长的鬼灵年岁磨去了悲惨的记忆,跟着轮回大队踏上了往生之路;有些仍然蹲坐在阴阳两界之间,与艳如红莲业火的曼珠沙华相倚为伴;还有一些……在岸边骤然滑了脚,飘飘荡荡地掉入了弱水之中。 片羽不沉的冥界弱水,溅不起一点的水花,就吞没了所有掉进她怀里的万物生灵。 这是六道鬼灵最终的归宿——沉入弱水,并非万劫不复,亦非从头再来。 只是就此彻彻底底地消失在六道之中,从此上碧落、下黄泉都再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是六界知的冥界规矩——孟婆汤一碗,前尘湮灭;而弱水三千,则是万物归无。 “这个弯刀器灵也只进了冥界刚近百年,但完全不像弱水边的其他恶灵,”楚歌顿了顿,像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措辞来形容这个器灵在冥界的真实状态。但向来都对凡人的言语用词并不怎么熟悉的小房东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有想到一个足够言简意赅的概括言辞。 但楚歌还是眯着眼跟自己点了点头,像是终于知道怎么来转述这段十余年前老头子告诉她的故事。小房东抬头看了看正暗自揣度着她嘴里会吐出什么样判词的两位老友和县太爷,转头对着秦钩一字一顿地补完了这句话: “它是冥界创界以来……最吵的恶灵。” 柳谦君、殷孤光及县太爷被这个故事猝不及防的风格转变震到,前一刻还在唏嘘秦钩前世的命运多舛,这一刻只觉得有股子痒意从脚心直冒上来,快要从嘴里冲了出去。 倒是一直埋首于鱼肉菜肴的女童在半饱的状态下给出了极为合适的反应。 甘小甘满口的鱼肉“哧溜”地滑下了喉咙,继而迫不及待地闷闷嘿声笑了出来: “最吵……嘿哈哈哈真的像……真的好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女童像是被挠到了笑筋般破天荒说了一大句话,自顾自地闷头拍起了桌子,低声笑得自己都快要喘不过气来。 秦钩被甘小甘夸张过头的闷笑嘲讽得脸红脖子粗,憋屈得一口闷住了内息,打定主意从此之后再也不说话!再也不说了! 楚歌疑惑地看着原本执意要她把这部分的来龙去脉讲个清楚的众人——除了甘小甘前所未有地快要笑到断气,看起来短时间里还不能停下来;在她眼里还是小楼的县太爷不知为何举起了一只袖挡住了大半个脸,眼角似乎还冒出了些微的亮光;就连柳谦君和殷孤光都正奇怪地抿紧了嘴,前者时不时地还会双肩抽动几下。 根本没有意识到是自己的某句话突然改变了整个房里的气息,楚歌翻了翻白眼,决定还是在天黑前快些把这故事讲完: “老头子回来告诉说,这个弯刀器灵早在秦代就有了不错的修为,这次被人间修真界从陵墓中挖了出来,本打算好好地见识下天光下的世界,没想到被一个怪物半路劫了下来。” 楚歌斜眼瞥了瞥还在桌上笑到背过气去的甘小甘,摇了摇头,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把眼前这个女童和怪物等同起来:“听说一车上的二十几把出土刃器,都被这怪物一股脑全吃了下去。其中十余把虽然也有了器灵,但毕竟在鬼灵中也算是迟钝的一脉,都被地官们一个接一个地忽悠着扔进了轮回道里。最后只剩下了这么一个。” “这把弯刀的器灵修为比其他的都要厉害不少,阎王本来是怕他变成太凶残的恶灵为祸世间。就把他扔在了奈何桥下边,想要磨磨他的怨气。” “但是这个器灵比阎王预料地要厉害太多……它每天蹲在桥架边上,见了每一个新来的鬼灵都要大声嚷嚷问对方是不是吃了自己的那个怪物,无聊了还会追着地官后面絮絮叨叨地问为什么被吃的是它、对方到底看中了什么才要吃它。” “过了六十余年,它的修为不减反增,不但完全没有要去投胎转生的念想,还开始溜进了阎府的判官殿,在每一笔生死判后面都要按着顺序加上‘吃’、‘不吃’的记号。” 楚歌在努力回忆当年老头告诉她的完整故事、并尽了全力保证自己的转述并没有出现一词半字的错漏时,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已经出现了完完全全的反效果,整个屋子里几乎只剩了她自己还正襟危坐地保持在原地不动。 “二十年后,整个阎府都被这个器灵弄得双眼不闭。这个时候,秦钩家的祸害老爹从如意镇偷跑出来,躲到了奈何桥上面。” 18.第18章 吃货与被吃的刀(二) 奈何桥,本该是阴阳两界间阻断所有前尘往事的最后一道屏障。凡世间的鬼灵们在桥上饮下此生执念所化的孟婆汤——告别亲人、哀离爱侣、放下挚友、痛舍骨肉……继而了无牵挂地重新踏入下一个肉胎,开始另一段无法预料的红尘俗事。 谁又能想到,秦家父子今世短短十年的缘分,恰恰就开始于这座奈何桥上。 “婆婆啊,你这每天坐在这递汤递了这么多年……也不嫌闷啊。” 被称为“孟家阿婆”的老人家已经习惯了身边这位并非鬼灵却出现在奈何桥上的凡人,后者自从到了冥界,就“老老实实”地蹲坐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 孟婆懒得接话,只是将手里一口像是在灶上放了许久、而积灰颇厚的破碗一次次地朝自己的身前举了起来。而每一次,都有看起来颇为不真实的幻影在桥上的浓雾中渐渐现形,化为曾在阳世中最后一刻的形态,毫无二话地接过了老人家手里这口破碗。 每个鬼灵接过破碗的霎那,原本空无一物的碗中便极快地渗出了宛如桥下河流般颜色的清水——这是下定决心不再逗留冥界的鬼灵们自己做的选择,接过了孟婆手里的碗,便是决意要忘记前世的执念妄想,再不回头。 被凡间称为“曲鬼师”一脉传人的秦家老爹——此时还只是个异想天开的准父亲——看着不计其数的鬼灵们仰头灌下了孟婆汤,抹去了红尘中所有的眷恋,却只是为了奔向下一个不知去向的肉体凡胎。看得开如他,也觉得这些人或灵的一辈子实在也太过憋屈。 “没意思……”秦家准父亲更喜欢桥下的世界。 不像这桥上每天老老实实地喝汤、上路、消失的无聊戏码,奈何桥下随便一指都是个不知道犯了多少滔天罪孽的凶煞恶灵,要是真能带一个回去……他准连做梦都会笑醒! 但此时勉强还能被称作小秦的这位“曲鬼师”只有贼心,却未有个配得上的贼胆。 他朝桥下的世界撇了撇嘴——鬼灵师尽管分成了十三个脉系,但九成九的同门师兄弟们都没有一般人间修真界弟子的战斗实力。他们更像是冥界和人间界之间跳过来跳过去的戏法师,只能在暗里嗤笑着戏耍抓不到他们的鬼灵,却还未有足够的修为去直缨其锋。 天知道他当时跟着师父学了“曲鬼”被嘲笑成什么样子,就是“龋鬼”一系的弟子们也比他们要厉害得多!好歹他们脉系里最差的弟子也还能实实在在地伤下恶鬼啊! 秦家准老爹吐了吐舌头,打定主意在自家的那位回来接他的时候再去桥下好好地看看,就算半个都带不回去……怎么也算到此一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像是弱水彼岸的远处传来了足以穿透整个阎府的惊悚喊声。 今天也很准时嘛! 小秦极开心地站起了身,踮着脚往被浓雾包围的桥边看去,却仍然只是看到无数个模糊的影子在快速地移动。 这是秦家准老爹被自己家那位准娘亲扔在奈何桥正中央、并且被嘱咐不准离开孟婆身边一步后的每天例行大戏。 听来往的地官和鬼灵们提起过,这弱水彼岸有个百余年前死于非命的器灵,修为极高,却不像一般的怨灵般只想着冲破冥界返回红尘复仇,只是每天在判官殿外等着被新带进阎府的鬼灵们,然后跟个凡间最嘴碎的婆娘般,缠着他们进行颠三倒四的询问。 据说这位器灵兄很喜欢追着被他问疯的鬼灵们满彼岸跑,时不时地还会纠缠上路过的无辜地官,只是为了从对方嘴里套出一两句自己当年横死的真相。 小秦正努力地想要用自己“犀利”的双眼冲破这奈何桥边因鬼灵聚集而产生的怨障时,没有发现身边的孟婆陡然变了变脸色。 整个奈何桥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极为沉重却依然极快的奔跑声。 “诶?”秦家准老爹吃惊地转回头来。 人化鬼物化灵。尽管在阳间的形态各有不同,然而众生归寂,所有的鬼灵至少拥有一个共通点——落地无声。 谁听说过跑起来还这么脚踏实地的鬼! 更不提奈何桥上本就是已决定往生的鬼灵之路,已经看透前尘俗事的鬼灵们更是比从判官殿出来时还要释然。至少孟婆大人在这桥上镇守了数十万年之久,就从来没有见过还能狂奔跳跃着来喝她手里孟婆汤的往生鬼灵啊! 在孟婆的脸色越来越差,几乎要从这坐了几十万年之久的椅子上站起来跑进判官殿时,怨障中庞大的黑影终于跳将了出来,像是天界银河中砸下来的陨星般狠狠地落到了小秦和孟婆的眼前。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絮絮叨叨的烦人声音: “再不交代就把你们全体捏成团了啊!快说,你们中到底是谁吃了我!” 小秦在这乍一看像是鬼灵馅包子的顶端发现了这个声音的主人,后者隐没在自己强大修为而流散出来的青墨鬼气之中,似乎是用“手”提住了身下不少于四十之数的新进冥界鬼灵团。 作为“曲鬼师”也从来没有见过眼前这种境况的小秦终于明白了方才那个不可能出现在冥界的大力奔跑声来源于何处——弱小的鬼灵们被强大的鬼气所摄,会迸发出灵体魂魄中残留的恐惧。随着这恐惧的逐级加深,被吓的鬼灵们也渐渐会失去了自己原有的意志,而将仅剩的念力都迫于足下,以求从这恐惧中尽快逃离出去。 而眼前这确实已经被“捏成团”的数十弱小鬼灵们显然已经被头顶上那缕拎着自己的鬼气吓得毫无意志力,才会在无意中狂奔上了奈何桥,甚至把这位正主也带到了小秦的面前。 秦家准老爹终于也还没忘记自己好歹还有个“曲鬼师”的身份。眼看自己身边最大的护身符——孟婆大人黑了脸,说不定连他都要被一起赶下奈何桥去,小秦吐了口气,两只手悄悄藏到了背后。 “妄念罔痴,忘意莫执,去!” 曲鬼师门下弟子在唇间低语了句最直接的行意咒。 随着他的双手在背后响指轻弹,那团青墨鬼气控制下的数十弱小鬼灵们像是骤然被人松开了禁锢,再也不见片刻之前的深切恐惧,懵懵懂懂地散了开来,继而悠悠荡荡地各自往来路飘了回去。 青墨鬼气在半空中怔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回头般朝小秦“望”了过来。 “挺厉害……” 小秦得意地朝青墨鬼气点点头。 “这么厉害……说,是不是你吃了我!” “诶……哈?!” 19.第19章 不是冤孽不聚头(一) “切……是个凡人啊。” 青墨鬼气在被眼前这个曲鬼师门下弟子的咒法弄得怔了一怔,继而极其兴奋地将目标转向了这个看起来有几分厉害、且还没有被自己追着问过的冥界生人。 然而毕竟是在器灵之中也排得上名的强大怨灵,青墨鬼气忽地跃了过来,在小秦的双眼前骤停,细细端详了片刻后,就极快且无趣地发现这个新目标不过是个不该出现在冥界的肉体凡胎。 而且还是个……弱爆了的肉体凡胎。 青墨鬼气在空中无力地晃了晃,像是对于今天的寻仇大计仍然没有进度而颓废不已。 “道友慢走!”眼看青墨鬼气摇摇晃晃地又要扑回弱水彼岸去追下一个目标,秦家准老爹意识到再不出手,自家儿子就要溜走再也找不到了! 确切地说……是再也找不到像眼前这只这般适合的了! “哼?”虽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完全没有战斗力的生面孔凡人喊的“道友”是什么幺蛾子,但青墨鬼气纵横奈何桥边近百年,至少还是能听懂“慢走”是什么意思的! 秦家准老爹往青墨鬼气靠近了几步,前者想到自己的美梦可以成真,激动地连踏出的脚都抖成了筛子,差点摔在孟婆身上。 “你你你要寻仇……”按捺不住即将得逞的内心狂喜,小秦的脸也快抖得像是桥下的弱水微澜,但总算还是结巴着向眼前这位即将喊自己老爹的强大怨灵说出了正题,“我我我……我可以帮忙!” 尽管眼前这团青墨色的强大鬼气并没有显出任何的形态来,小秦还是觉得这鬼气里的正主此刻正用一种俯瞰蝼蚁般的眼光看着自己。 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自知之明的小秦很清楚,这个器灵的修为在这怨灵遍布的阴阳界里也颇有些震慑力,而自己作为凡间修真界中出了名孱弱的鬼灵师门下,还是个并没有学到“缚灵”、“龋鬼”乃至“祛鬼”等脉系中能伤到鬼灵能力的小小曲鬼师,实在是没办法让对方对自己提起兴趣。 “道友咳咳……前辈进了判官殿后,是不是一直都没办法记起您仇家的样子?”感觉到对方扑面而来的压迫势灵压,小秦心虚地将言词中的客气程度又往上提了提。 青墨鬼气犹豫片刻,似乎是皱了眉一般地在空中跳了跳,算是肯定回答。但毕竟也在冥界里“深思熟虑”了百年,青墨鬼气还是很快地意识到,这个弱小凡人竟然第一次见面就发现了自己的弱点。 虽然是冥界众灵都心知肚明的公开秘密……但至少也是他唯一的弱点!这小家伙是怎么知道的!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强大的怨灵此刻风声鹤唳,迫不及待地要实施把对方捏成团丢进弱水这个最快的解决方法。 秦家准老爹嘿嘿怪笑。他当然不敢对着这位随时可以让自己消失在六界之中的怨灵明说真相——不论灵力的强大或弱小,所有鬼灵在从生跨到死的一刻就面临了三魂七魄被震散的必然命运。在天地清浊之间游荡够久后,大部分鬼灵都能找回其中的一魂半魄,却没有办法让除命魂之外的两魂七魄全部归位。 于是每个鬼灵都会随着魂魄的不全而失去了某些记忆,剩下更多的是临死前最深的执念。而在阴阳界中长时间的游荡,更会让他们渐渐忘却了在世时的大部分平静安详的记忆,而与之同时烧得更旺的,是他们无法释然的怨怼怒火。 这是鬼灵师门下所有弟子刚入门就了解到的事实。在门下数年,他也跟着长辈们见识过了鬼灵们各式各样的怨念——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些在红尘间目之所及处每天都在上演的戏码在小秦的眼里……一点都不好玩! 真正好玩的……现在就站,啊呸,是飘在他的眼前! 这位青墨鬼气器灵兄,忽略了自己作为一个强大器灵的基本事实。 尽管器灵皆借某物而生,但更多的则是出生于人类开智后出现的各位名家所铸造的神兵利器。由于铸剑师们往往将自己的全身心血都扑在锻造的神兵上,这些刀剑中孕育的器灵们天生就强大过了一般的同类。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刀剑类的器灵才是这些神兵利器的本尊,而其外体不过是他们的一副……嗯,勉强也可以称为“临时皮囊”。 鬼灵师一脉承袭下来的各种资料中,就有数不清的神兵利器被各种战争、决斗、意外或是重铸毁去,但其中的器灵们却都平安无恙地笑傲于红尘仙境之间,甚至有几位还将清啸之声带到了三十三重天外的神界之上。 所以…… 所以……………… 所以说穿了就是这位青墨鬼气器灵兄,你当年根本就不是被哪位仇家吞了你粉身碎骨害死的!对方碎了你的身却完全不会伤到你的魂啊! 你压根……就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啊! 至于你为什么记不得仇家的脸……你根本就是吓傻了才记不起怪不得任何人啊! 小秦在肚里快要絮叨地吵破了天,脸上却没敢露出半分的讥嘲。 “前辈来冥界的时间太久,没来得及听过晚辈的师门在人间界的名号。”秦家准老爹定了定神,在心里默默盘算好了了接下来的把戏,便施施然摆出了当年骗了自家媳妇反出山门跟自己私奔的可耻嘴脸,准备好好唬唬眼前这位灵力强大却实际上胆小得要死的“未来儿子”,“晚辈师门不才,对天下鬼灵略知一二。尽管在师门里只是后生小辈,但要帮前辈重新看看当年仇家长得什么样子,晚辈还是做得到的。” 小秦对天赌誓他此刻确实看到了青墨鬼气的眼睛一亮,尽管后者从头到尾都是空中一团泛着青影的黑乎乎浓烟。 “你你你能帮我再看到那个怪物?”青墨鬼气激动地像是片刻之前的小秦,嘴巴也打了个大结巴,“要真真真能看到……你让我帮你团了谁都行!” 秦家准老爹在弯腰谦谢时,暗地里笑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 就等你这句话! 20.第20章 不是冤孽不聚头(二) “你……还真不是一般的弱啊……” 在答应了青墨鬼气器灵兄要帮他回忆起当年吃了他、但实际上更主要的是吓死了他的宿敌怪物后,秦家准老爹一本正经地在奈何桥上坐了下去,闭目片刻,然后猛睁开一双大眼,狠狠地盯住了仍然是一团浓墨般黑烟的器灵。 毕竟在阎府见识了足够多的大场面,青墨鬼气被吓了一跳后,继而暗暗安慰自己,想必这个从人间来的叫什么“鬼灵师”的全部弟子都是这副比真鬼还要鬼三分的怪异样子。只要这个凡人小子能帮自己找到那个怪物,多等一会儿再把他捏成团扔下去也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被寄予厚望的曲鬼师门下弟子这次在冥界丢尽了师门的脸。在被小秦死命地盯着看了数十息后,器灵看着这位曲鬼师额上爆出了根根的青筋,双颊也憋得快要爆出血来,不由得想到了很久之前——那时自己还在凡间,常常跟着主人到了被凡人们称为“茅厕”的极小窄间,继而要被迫在这个地方陪着主人渡过漫长且无聊的大段光阴。 凡人们还真是弱小的生灵啊。器灵隐在鬼气里默默地嗤之以鼻。 “你别吵!” 秦家准老爹半是憋屈半是羞愤。天可怜见,他在成年后才拜到了鬼灵师门下,体质虽算上佳,却毕竟不再是培育鬼灵师的最适合年龄。于是他那个“曲鬼”一脉的师父只来得及让他精通了随意改变鬼灵的生前记忆和死后残存魂魄的意志的本事,却还没时间正经地带他去学过另外十二个脉系的功法。 而窥探鬼灵前世记忆甚至找到连鬼灵自己都无法回忆的片段这种本事,却是他们邻居“觑鬼”一脉的本尊功法。仗着在师父门下勉强算个得意弟子,小秦也曾溜到觑鬼门下结交了几个损友,虽然并没有学到其精髓,但他天赋异禀,这种小把戏想必是没问题的! 于是小秦一边在肚里反反复复地念叨从损友嘴里套过来的觑鬼门下最简单的几句咒术,一边更加拼命地死死瞪住了青墨鬼气,眼神可怕地连强大的怨灵兄都默默地在空中往后退了几步。 “啊啊啊啊要瞎掉了啊!”在接着瞪了五十四息后,小秦终于志残身也残,放弃了这看起来完全无用的“小把戏”,一把捂住了涩得发痛的眼睛满桥打滚。 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随着小秦的呼喊打滚占据了整个奈何桥的高处,原本要在地官带领下过桥进入轮回道的鬼灵们此时全部堵在了桥口,没有一个敢在这惨叫声中往前跨出半步。而本该带领着众鬼灵前往轮回的地官们看着青墨鬼气仍然稳稳当当地停在奈何桥正中的虚空处,想到被这个太岁骚扰了近百年而没有出头之日的可怕境况,只敢在弱水彼岸找寻石子准备随时和同僚们群起而攻之。 而本来只需要安安稳稳送汤的孟婆也被这太过孩子气的戏码闹得耷拉了眼,不知道生气为何物的阎府最老地官之一此时已开始不耐烦地捻着汤碗,靠在椅子上“哐哐当当”地轻轻敲起椅子腿来。 “啊啊啊啊就是这个!” 双眼发红的小秦奇迹般地从自己高亢的呼喊中听到了孟婆汤碗的轻碎敲击声,一骨碌从桥面上翻身坐了起来,恢复了他遨游人间情场的无耻嘴脸:“孟婆大人,请一定要把这碗借给我啊!” 青墨鬼气一声哀叹。 这弱爆了的凡人小子……果然还是接受不了本神兵的强大灵压,这下彻底被逼疯了。 孟婆手里的汤碗跟了她在阎府中待了数十万年,送走了千千万万的各路鬼灵,是冥界缺之不可的器物。 然而这件在六界里也算得至宝的孟婆所有物此时被捧在了小秦的手里,并且推到了青墨鬼气的鼻子——倘若他真的有的话——跟前。 器灵紧张地瞅了瞅被推到自己眼前的这口孟婆汤碗,天生胆小的本性又占据了高处,强大如斯的怨灵也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在奈何桥边晃荡了这么多年,他虽然仍然不懂人间界凡人的那些琐碎俗事,但至少是知道这口汤碗到底有多么大的效用的——在每个鬼灵接过这碗的一刻,前生执念尽化流水。若决定投奔轮回,只要轻轻一仰头,便是万丈深渊从此过,再不必也不会想得起任何前尘。 这小子一定是疯了!这是要骗我干脆忘了一切,然后直接把我扔回人间去吧!一定是吧! 然而青墨鬼气在完全没有必要地惶恐不安时,看到孟婆坐在椅子上隐蔽地白了白眼。 冥界最老地官之一的孟婆大人并不在意每个鬼灵在喝了她的孟婆汤后会发生什么。在奈何桥上待了这么久,再惊险再动人的戏码在她老人家眼里都是过眼蜉蝣。但小秦在“觑鬼”失败后跟她借了汤碗的决定还是让老人家颇有些欣慰。 鬼灵师中最初的“抚灵师”一脉功德高厚,其门下每个弟子都无法像人间修真界其他山门的弟子般修行至长寿祥瑞,甚至会因为耗损了太多的心力在安抚大量鬼灵乃至怨灵上,而极大地缩短原有的短暂阳寿。 于是阎王在尽力地将多个抚灵师送往更加平安喜乐的下一世轮回后,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召集了六界的要员提出了对于抚灵一脉的安置方法。 由于这些弟子们阳寿太过短暂,无法在精通本门功法时还兼顾修行至辟谷或长生,比起人间界的其他修真弟子太不公平。阎王爷在与仙神两界沟通无用后,给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人间抚灵师阳寿告罄后,若非自己执意,可从此脱离轮回之苦,坐上由冥界阎府提供的等同于地仙之位的地官席位,长生不死。若在阎府中能寻道得果,则除神界之外的五界任其来去。 这个折中的法子在人间界和冥界已然实行了些年头,阎府里也已有几位抚灵师同僚与孟婆颇为交好。漫长的行走在阴阳界的日子里,孟婆也从他们口中得知了不少鬼灵师十三分支常使用的怪异法子。 而眼前这个被道家后人死命地送到了她身边以求庇护的小小曲鬼师,竟然能想到借助她手中这口汤碗的力量来完成觑鬼的咒术,倒也确实算是个资质不错的凡胎啊。 21.第21章 罪魁祸首(一) 天地六界之中,冥界阎府与人间道看起来最为相像——红尘中的生灵们从阳间跨入冥界时,残存的魂魄发现自己仍然身处熟悉的屋宇桥梁与高山流水之间,尽管后者的所有景物都笼罩在森森鬼气弥漫而成的灰雾深处,但足以让他们不至于因为突如其来的骤变,而在阴阳两界之间全然崩溃。 而阎府中除了轮回道前横亘的庞大弱水,还有两条小河在万物诞生之前就开始在冥界的边缘潺潺流淌,千万年不见枯竭。 这是在人间修真界也颇有名头的双生川流——记川,与忘川。 不同于可以将万物归于混沌的弱水,忘、记二川对进入冥界的鬼灵们并不能造成魂魄上的实际伤害,却因为其可以极大地影响六界生灵的生前记忆,而与弱水并列冥界三川。 因为无法放下前世而在阴阳界游荡多年的鬼灵们都深知这双生川流的功用。强大的怨灵们都各自怀着根深蒂固的执念蔑视着这两条小河,但还未成为怨灵的弱小鬼灵们却极为依赖地将忘、记二川当做了唯一的救赎。 依恋着前世美好记忆而不舍得奔往下一世的软弱鬼灵们,忍受不了自己在冥界漫长游荡中的无所依靠,于是只能无助地浸浴在忘川深处,换取一时的空白回忆与安详平静。 而固执地要在黄泉道上等待着自己所爱的人们从红尘中归来、与自己相聚的鬼灵们,却发现自己残破不堪的魂魄日复一日地渐渐消弭着重要的回忆。恐惧着终有一天自己会忘掉挚爱之人而独自奔往下一轮回,鬼灵们争先恐后地奔跳进了记川,指望这溪流能将时光停滞,留住他们直到等待到思念之人。 双生川流在冥界的边缘缓缓流淌了千万年,并没有因为鬼灵们的自私要求而枯竭了半分,仍然像是有着严苛生死规则的冥界阎府中唯二温柔的守护者,以各自的方式保护着绝望迷茫的弱小生灵。 而孟婆手里的汤碗,则是诞生于这双生川流交汇之处的混沌之力。 六界众知,这汇集了忘、记二川之力的孟婆汤碗是所有鬼灵生死轮转中最为重要的物事。但除了真正碰触过这口汤碗的鬼灵们,无论是仙神、妖魔、精怪和凡人,只有极少的部分真正知晓其力量的施展之术。 “不不不不不,你不用真把孟婆汤给喝下去。”小秦咧着嘴使劲地将汤碗往鬼气里塞去,后者正死命地不让汤碗碰到自己两指范围之内,然而眼前这个半调子的鬼灵师仍然絮絮叨叨地劝说着他,好像这个馊主意绝对是万里挑一,“孟婆汤只有执碗者心甘情愿地喝下去才会发挥忘川的作用……在此之前,只要执碗者念力足够,汤碗就可以借记川之力帮你找回前世最在意的回忆……你个这么厉害的大怨灵不要跟怕亲娘一样怕这口破碗啊!倒是接过去啊!” “刚下来的新鬼才会相信你啊!”青墨鬼气失去了神兵大人的“高贵”气度,总觉得眼前这个弱爆的凡人随时会把自己带到一个全新的火坑里去,“所有接了这口破碗的小灵们明明都什么都不记得就跑进罡风道里去了!我一定要等到那个怪物下来报了仇才走!……你再推……再推我把你团了扔到大河里去啊!” “吵吵吵吵什么吵!你这么聒噪的大鬼我也是第一次见!几百岁的老家伙不去投胎不去灭世只知道瞎吵吵烦死整个地府也不嫌丢脸!”小秦在上了奈何桥后首次准老爹状态全开,完全忘了面前这团青墨鬼气能不能当他的便宜儿子都还是五五之数,更罔论在真实年岁和灵力强弱上自己都被对方甩了几万条大街。 无知者无畏,不要脸者更是所向披靡。 青墨鬼气显然已有多年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整团黑烟看起来比方才墨色更重了。 “不就一口破碗!接接接……接就接!”被弱爆了的小小凡胎骂了丢脸,青墨鬼气被戳中了最不能忍的爆点,一怒之下黑烟席卷,将汤碗拉进了整团鬼气之内。 小秦被这大力推得立脚不稳,干脆又跌坐在了孟婆身边。 “然然然然后呢?”一时逞了英雄随即又怕得要死的青墨鬼气器灵兄惴惴不安地捧着汤碗,连向来利索的嘴皮子都抖了起来。 “现在……你可以用力了。”半调子的曲鬼师盘腿坐了起来,双目炯炯地看着器灵。 “……哈?”青墨鬼气被这正经的坐姿和认真的口气迷惑住,完全不是有意地又想到了被上任主人称为“茅厕”的可怕窄间。 “阎府之所以只让自己确定了要投往轮回道的鬼灵们上奈何桥,是因为他们剩下的魂魄中残存的念力都被拧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小秦难得地正经起来,“孟婆汤碗虽附有记川之力,却必须要让鬼灵自己选择最为不舍的回忆才能发动,继而才会借忘川之力消去阻挡鬼灵们安然投往下一世的所有执念。” “而这念力,则是每个鬼灵各自独有的回忆凝聚而成,并不因为怨灵或一般魂灵的力量而有差异。若回忆中所产生的爱恨贪痴之力并不足够,那么就算是孟婆汤碗,也是没有办法借忘川之力消去你的前尘旧事的。” “所以阎府只让念力纯朴的鬼灵们上奈何桥喝孟婆汤,就是因为你们怨灵多数虽灵力强大,拥有的却并非是对前世某些回忆产生的情,只是在死后的不甘造成的畸形执念罢了。而这并不直接的畸形执念,是不能发动孟婆汤碗的记川之力的。” “但是你不同。”秦家准老爹眼神清明,竟在这段仍然让人云里雾里的解说总结中对青墨鬼气作出了极为“正面”的肯定。 在阴阳界游荡百年的器灵并没有想到,面前这个弱爆的肉体凡胎其实本来的措辞是“因为你对那怪物的恐惧感……太过真实和强大”这种颇伤颜面而没好意思说出来的损语。青墨鬼气只听到了区别自己和桥下那群只知道一天到晚怒吼着要灭世的无聊怨灵们这部分,开心得飘飘然起来。 “好!看我用这碗找出那怪物的真面目来!” 22.第22章 罪魁祸首(二) “叮乓呛叮叮哐呛……” 这是……兵器的撞击声? 虽然作为鬼灵师只有半篓子实力,但小秦至少还有一双天生毒辣的眼睛。 这位将自己隐没在青墨鬼气中的器灵兄果然根本不需要任何外力的帮助,在被忽悠着下定决心要借孟婆汤碗之力找出当年的仇家怪物后,小秦和孟婆震惊地发现他已极快地进入了状态。 果然在这横行霸道了百余年的强大灵压之下,你还只不过是当初那个胆小得直接把自己吓死的器灵啊…… 孟婆和小秦眼前的这位硬嘴皮怨灵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将残存的魂魄中百年来累积的对那个吃了自己的怪物的庞大恐惧感渐渐聚拢了起来。大团的青墨鬼气中依稀有凡间灯火般的微弱光芒跳跃飞舞,在奈何桥正上方的半空中映照出了被黑烟拥在深处的孟婆汤碗。 看着与自己在这弱水之上同处了数十万年的老朋友在鬼气间的灯火群中悠悠旋转,孟婆苍老的眼中也恍惚地流露出了被凡人们称为“怜悯”的情感。这个蜷居在弱水河畔百年不肯离去的无害怨灵,尽管聒噪得让全阎府的地官都恨不得把它沉到弱水深处去,却从未有幸能像今日般碰上一个能让他知晓当年真相、并借此释怀转生的机缘。 整个阎府中的地官们受天地法则所限,无法插手任何鬼灵的尘缘冤孽。尽管百余年前“亲口”送器灵下了冥界的那位,在阎府乃至六界也有着极为响亮的名号,但若他自己无法记起当年的来龙去脉,地官们也只能三箴其口,任由其继续在地府吵翻了天。 这是鬼灵们必须承担的缘与孽,作为法则守护者的他们,无法帮上任何的忙。 幸何如之……这场延续了百年的孽缘,会因为这个由凡间而来的小小鬼灵师有了变化。 孟婆看着正极为认真地观察着器灵前世记忆的秦家准老爹,老人家皱纹遍布的脸上似乎有颇为欣慰的笑意在徐徐蔓延开来。 恐怕阎王在勉强答应这小子留在桥上时也没想到,这个极不靠谱的半调子曲鬼师,竟是化解器灵百年冤孽的重要变数吧。 “这家伙……是一直都被关在箱子里吗……”孟婆被小秦不耐烦的嘀咕拉回了注意力,这才发现青墨鬼气借助孟婆汤碗显现出来的百年前回忆仍然停留在一片漆黑之中。 小秦死死地坚持住右手拙劣的结印,天知道他从觑鬼师门下的损友那只学会了这么一式最简单的法咒,若是这次连借着孟婆汤碗都还不能显现出当年的真相,他就真的该卷起长衫从地府跑路了! 在记川之力和觑鬼术的双重借助下,青墨鬼气像是进入了自己最深处的梦境,在奈何桥上空悠悠浮沉,对小秦的牢骚再也没有做出回应。而鬼气间的微弱光芒徐徐荡漾开来,化成了另外一片不同于鬼气的黑暗,但其中仍然看不到任何的活物,却不间断地传出了兵器碰撞的声音。 在师门中就出了名只有玩心没有耐心的小秦被这长达一盏茶的无聊戏码憋得快泄了气,却被孟婆一把按住了肩,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果然,只过了片刻,这本只有兵器碰撞声的黑暗中忽而响起了尖利的啸声。紧接着,似乎有极为杂乱的奔跑声和打斗声在黑暗的后方远远传来,持续了许久。 小秦横着心憋了半天,等到这四周的打斗声和呼喊声都终于消停下来后,也终于渐渐地听清了黑暗中较为靠近的两个声音。 “老大,这么多箱子都长得一副鬼样子,兄弟们全上也搬不走啊!” “慌什么!老四带人把这些鹰爪子的烂肉都扔到山下去!老三去把虫母请出来!” “老大……虫母真的像道上说的那样,有那么神?” “嘿,隔着几百里都能闻到好货能往这里来,不信都不行。” “可是齐大胡子他们好像被她整得不轻……” “哼,齐孙子那帮废物连南方那些镖局的点子都啃不动,没半点出息……左右不过是个不知人事的小丫头,你还怕咱们寨里几百号兄弟压不住她?” 黑暗中被称为“老大”的低沉男声嘿然冷笑,话语言辞间的残酷嗜血把没怎么见识过江湖险恶的小秦吓得差点没滚下奈何桥去。 “说起来这丫头也真是诡异得紧……等会儿她下来找到了红货,你带几号弟兄亲自招呼了她,和这帮子鹰爪一起扔到山溪里去……这种鬼丫头,留在身边早晚也是个祸害。” 被称为“老大”的男人声音讲到后半句已低了下去,随即高扬起来的是另外几十号汉子发出“虫母——虫母!”的一致呼喊声。 片刻之后,青墨鬼气回忆所化开而成的黑暗中被撕开了一条缝隙,忽尔亮起了极为炫目的天光。紧接着,整片黑暗被撕扯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悬挂着秋日艳阳的朗朗青天。 而在这将黑暗驱赶干净的天光下,一个垂着双髻的大眼女童,正目光灼灼地透过百余年的时光,盯住了此时在奈何桥上正目不转睛的小秦。 秦家准老爹被这双眼睛盯得几乎要失了魂,赶紧举起空闲着的左手甩了自己一个耳巴子,提醒自己这正是青墨鬼气百余年前的眼前境况。女童看的并不是他,而是那时被放置在这箱中的器灵。 小秦在左边脸颊高高地肿起来的同时,更震惊于这场觑鬼所得的结果。 由于孟婆汤碗和他半调子觑鬼术的助力,青墨鬼气器灵兄凭借着魂魄中巨大的恐惧找寻到了这段将自己送下地府的记忆。而他作为觑鬼术的施咒者,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在箱子被打开看到女童双眼的一瞬,已经沉入梦境的器灵魂魄深处开始死命地挣扎起来,像是要在发生什么之前赶紧逃离开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被这位器灵兄念叨了百年不肯放弃轮回、当初可以直接把他吓到死的仇家怪物,竟然是这么一个看起来还未到及笄之年、脸色苍白的柔弱女童。 23.第23章 迫不得己(一) 青墨鬼气器灵兄的魂魄在百余年后重新看到阳世间最为可怕的仇家时,尽管已经在冥界横行了多年,仍然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秦家准老爹被“未来儿子”这几乎算是天下第一的胆小气得脸色发白,但还是发现了这鬼气间魂魄火芒所映照出的回忆之中,并不只有一个器灵所能产生的切骨恐惧。 “原来还不止你一个啊……”曲鬼师摇了摇头,从此对六界间的所有“器灵”都下了“个个都是胆小鬼”的一棍子打死定论。 被女童打开的实木箱子中,显然并不只有青墨鬼气生前那一柄神兵利器的存在。然而在看到了这个小脸苍白瘦弱、只有一双大眼还能在这满透着病气的脸上显出些活力来的女童后,箱子中已生出器灵的多达二十余把的兵刃都慌张了起来! 尽管不像人间界其他的生灵般会有较为完整的七情六欲,但神兵中诞生的器灵们对身侧的危险感知却极为灵敏。虽然不像青墨鬼气前身般有着强大的修为,但剩余的器灵们还是在这极短的时间里,全体都意识到眼前这个“怪物”对它们产生了什么样的欲望! 不同于被执于主人手里的紧迫感——那样的境况下至少还有一战之力,大不了便啸傲苍天,与对方同赴黄泉! 面前这个在人间界中也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诡异的女童,却凭这一眼,就将这箱中经历过各种血战的神兵们震得魂魄欲碎! 这是一种铺天盖地而来、全无挣扎之力的毁灭感。 “虫母果然是神人!”在女童怔怔地盯住了箱中数十把神兵许久后,她身后的匪群终于清理完了方才留下的一地狼藉,迫不及待地围了过来。 被称为“老大”的匪首一步跨上了板车,扶住了女童打开的实木箱盖,霍地全然掀开,在全体兄弟前显露出了这整箱的失落神兵。 “哼哈……”匪首看着这满箱青芒厉厉、煞气逼人的兵刃,混迹绿林多年锻炼出来的眼光辨别出了其中多把在江湖上被列入传说中的神兵,双眸都激动地发红了起来。 “兄弟们!这次能到手这批好货,全靠虫母的神力相助!咱们兄弟不小气,拿第一车上的红货来谢谢虫母好不好!”匪首打了个眼色,跟在身边的大个子匪徒立马会意,举起了手中仍然浴血的钢刀,振臂大喊。 “好!”匪众们轰然应允。他们心知肚明,这次雇了他们的金主点明只要这个箱子里的数十把神兵利器,对方来头不小,怕是修真界里也能呼风唤雨的巅峰人物。这次老大接了这单生意,除了这顺带的其他几十车红货都归了他们自己,更主要的还是为了和修真界攀上关系,从此鸡犬升天。 就为了这单子大生意,老大才费尽心思地把被关押在绿林道渊牢中的“虫母”借了出来,想要一举得手。 如今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得偿所愿,这个“借人”还真是借对了! 匪首嘿然笑着想要将这满载着神兵利器的大箱关上搬走,然而箱盖还未合上,就被一直站在箱前未说一句话的女童抬手拦了下来。 女童脸色苍白,因为在绿林道渊牢——那个以大代价请了九山七洞三泉众掌教联手结印而成的太湖底下的强大封印牢笼——之中待了多年,连双颊都微微凹陷了进去,但一双大眼仍然目光流转,神色固执。 匪首看着对方一只小手忽地抬起顶住了将要放下的箱盖,尴尬地朝着女童干笑了笑:“虫母是觉得这一车的红货看不上眼吗,那再给您两车?一回寨我就让兄弟们把货都给您备上,风风光光地让您带回太湖去!” 板车旁的众匪看到老大在身后的手悄悄做了个“动手”的暗语,心神领会,轻手轻脚地渐渐朝女童围拢了过来。 听说这个小丫头曾经让其他几个寨子吃了不少苦头,咱们可不能也跌在她手里,传出去被人笑掉大牙! 女童转头看着箱中仍然在微微颤抖着发出刀鞘碰撞之声的众神兵,一直都木然的小脸上突然翘起了一个释然的微笑。 “其他的……我都不要,只要这个。” 女童这极轻极柔的声落在匪首的耳朵里,不亚于晴天旱雷。 “虫母这可不行!咱们可说好的……”匪首皱着眉,装作仍把这女童当做寨中座上宾般的客客气气,假意地挣扎辩解起来,心里却腾起了更为坚定的杀意。 哼,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仗着有几分奇怪的本事,还真想让大爷们把你当菩萨娘娘般伺候么!爷这就送你下去做鬼娘娘! “上!”匪首瞥着眼看到五、六个手下已摸到了近处,一个翻身退下了板车,清啸一声呼喊着手下们冲上去将这丫头剁成肉泥。 早就听说这个鬼丫头在绿林道里也掀起过不小的风波,他才不冒一击不成反伤了自己的风险。再可怕的怪物,哼哼……在乱刀之下,谅你也没有什么活路! 然而下一刻,他并没有听到这几十年来最熟悉不过的、金铁切进人肉骨髓中的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划破天际的青碧刀芒在匪首的眼中疾掠而过,如同林间忽过的轻风。 毫无声响的,匪首像是见鬼般地看到自己本已经冲到女童身前准备挥刀下砍的几个兄弟们都比他更快地倒飞了回去,虚空中随之溅起了数道血花。 匪首面无人色地站稳了脚步时,也听到了这几个兄弟几乎是同时发出的惨嚎声——他们终于在倒地的一刻感觉到了钻心噬骨的剧痛,看到了自己身上流出的大量鲜红血液。 他们执刀的手已齐齐被连臂斩断。 众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得全体呆立在了原地,只剩仍好好站在箱子边的女童慢慢地转过了身。 百余年前的甘小甘右手轻挥,从箱里其中一把鞘里抽出的弯刀沥血未污,在她掌中挥洒着慑人的青碧光芒。 她随便选中的这把弯刀果然并未负了神兵之名,连一斩切下五只人手都未发出比微风过林更大的声响, 女童轻轻抬起了下巴,俯视着面前这几个被她一刀断了膀子的伤者、和四周几十号看起来已颇有些畏缩的众匪,声音依旧带着几分颓废虚弱之气: “我说我只要这箱。要抢的……还有谁?” 24.第24章 迫不得己(二) “不抢的……滚。” 女童仍然持着在天光下耀着冷冷青光的弯刀,立在箱子前,苍白的小脸上隐隐有煞气一闪而过。 她那听起来依旧像是病气入骨的虚弱声音此时落在满地的众匪耳中,更像是九天之上的雷神怒吼时斩落凡尘的漫天霹雳。 尽管已有几个手下在眨眼间就折损在这被绿林道称为“虫母”的奇怪女童手里,但向来决不受人胁迫的匪首双眼发红,舍不下这箱子里数十把足以让他跨入修真界、甚至一步登天的神兵利器。在心里暗暗打算让眼前这几十号手下都去给这女童陪葬后,匪首咬咬牙,仍然一招手,示意全体兄弟们扑了上去。 这一次,甘小甘下手并不重。 她手里的弯刀这次只在空中跳跃了数下,飞扑向她的众匪还未近得她身侧两丈以内,就齐齐被一股扭曲的大力弹中了脑袋,全体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匪首虽只是个肉身凡胎,却毕竟在绿林道上打滚了多年,近年来更是为了长生不死,想尽办法和不少人间修真界的旁系弟子打上了交道。这次,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几十号手下纵身飞扑过去的同时,女童微微张了张嘴,身前的虚空中就极快地跳跃着出现了数十个像是有顽童嬉戏时搓捏而成的风球,轻啸着围着女童疾疾地打转。 下一刻,女童抬起了手上的弯刀,像是将这利刃当成了小风球的跳板般轻扫挡格,霎时间整个官道上都充斥着尖利的风声,而匪首仅剩的手下们也都被这些小风球击得头破血流,瘫倒在地上惨叫哀求。 看着匪首全身发抖地带着所有受伤的弟兄们逃离开官道上后,确定这偌大的狼藉现场中除了这箱中的器灵们,只剩了她一个活物,甘小甘终于无力地垂下了持刀的手。 女童抬起苍白的小脸,感受着许久未见的天光中倾泻下来的温暖平和,瘦小的身子骨再也支撑不住长久以来的虚弱和苦痛,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倒恰好被身后的实木大箱撑住,使得女童还不至于跌落到身边血污横流的泥土中去。 而本在她手里陪着她打跑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耻凡人们的青芒弯刀,也顺势从她掌中滑了下来,掉落在甘小甘的身边。 原本在开箱的一刻看到像是宿敌般的女童出现时,所有的箱中器灵们都被对方眼中的毁灭感吓得失了方寸,全体颤抖低吟着想要逃离开去。然而此时,眼看这天敌瘫在了面前,器灵们单纯的念想又带着他们回归到了正常时的本分安静。 不同于人间界其他的生灵,一直以来与各位主人出生入死的经历使得神兵利器中的器灵们更为容易地亲近以凡人为首的其他活物,更让他们对能持有自己正对敌人而战的“临时主人”能迅速地产生依赖感。 在见识到本在箱里器灵中就属于老大的青芒弯刀被女童选中,二话不说地教训了在器灵们看来也颇为无赖的败类凡人时,多年不见天光的众神兵都被激得同仇敌忾,就差不能自己飞起来与甘小甘并肩作战、共退众匪! 这单纯到极点的情绪使得女童瘫倒在实木大箱前时,众位神兵们都齐齐地静了下来,不敢再在鞘中乱动,生怕他们自己这群“聒噪”的器灵会打搅看起来颇为虚弱的女童。 甘小甘尽力地撑开双眼,尽管眼皮重得像是有两座大山压了下来,但计划了许久的逃跑大计进行到现在,如果因为无法撑过这可怕的虚弱、再不起来而倒在了这里,等到匪首将消息传回了绿林道渊牢,她恐怕从此就再也走不了了! 在那个天杀的太湖水下待了这么多年,她受够了。 甘小甘一把扶住了大箱边沿,挣扎着爬起了身,她苍白的小脸因为身子骨的病弱几乎要埋进了箱中的神兵里。 “对不起……”在这呼吸可闻的近距离中,箱中数十把神兵都清晰地听到了女童微弱的低语声,“我只能靠你们了……” 离得最近的一把短匕看到了女童并未能够完全睁开的双眼,那里面又再次出现了开箱那一瞬他们全体看到的铺天盖地而来的毁灭感。 箱中的全体器灵都迅速地意识到接下来这极短的时间里将会有未卜的命运在等着他们,尽管不知道女童究竟想要怎么样,但绝对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只停息了片刻的颤抖又极快地在整个箱中蔓延开来。 而唯一被遗留在箱外的青芒弯刀,也已清楚地听到了箱中同类们因为恐惧而发出的金铁撞击之声。继而惊恐地发现,下一刻,女童几乎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又从箱中拔出了一把袖剑,脸上的神色因为那病弱的苍白而显得更为清晰。 甘小甘皱着眉,按下了心里因为即将要吞下这些或青铜或铁的疙瘩们而产生的厌恶感,想到自己若不这么做,将来的日子就要回到那片湖水下的牢笼里,被那些来来去去的修真界凡人们当成器物般差使,她整个细小的身躯都剧烈地发痛了起来! 也罢,作为自己这一族中的异数,她也早该料到会面临今日这般的窘境——若非在渊牢中就想到自己的身子骨被修真界折磨了这么久,体力不支,必须要先设法恢复才能真正逃离开修真界的搜捕,她也不会借着这次绿林道劫掠朝堂供物的机会将自己被“借”了出来。 当时的自己,不就是瞄上了这一箱的神兵吗。 天下之大,除了眼前这箱子各自享有百年甚至千载盛名的数十把刃器能够在这极短的时间中补充她多年虚弱的元气,恐怕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甘小甘狠了狠心,双眼一闭,忍住了满心的不情愿,将手中的袖剑“磕崩磕崩”地咬成了细末,吞了下去。 仍然孤零零地被留在箱外的青芒弯刀看着将自己尊为“老大”的箱中器灵们所依赖的利刃本体一个接一个地慢慢进了女童的肚,像是要抗议般的,在地上疯狂地低吟颤动了起来。 25.第25章 讨价还价(一) “不要怕……” 刺眼的天光之下,偌大的官道上横陈着十几个东倒西歪的官衙走轮大车,原本被牢牢绑在车上的近百个大箱也因失了绳索,散落在了被血污浸透的地上。 女童站在其中一辆大车上,扶住了眼前这个在这趟宝物中最为贵重的实木大箱,口中咽下了这箱中最后一把神兵的碎末。 不,还不是最后一把。 前一刻还与甘小甘并肩作战的青芒弯刀被遗落在旁,亲眼看着认识还未有多久的同类们一个接一个地被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怪物嚼碎、研磨,然后消失在女童的肚子里,尸骨无存。 快跑……快跑! 青芒弯刀在地上疯狂地战栗着,几乎要被眼前这可怕的境况逼得入了魔,却仍然坚持着用独属于兵刃器灵的轻啸声疯狂地向同伴们凄声大喊。 然而箱中同伴们的哭喊回应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渐渐地,整个官道上就只剩了他一个还在颤抖低吟。 甘小甘长出了一口气,原本苍白病弱的小脸因着这箱中数十把神兵的入肚而渐渐红润起来,四肢也缓缓地开始有了劲头。尽管被逼无奈,要在这短短时间中吞下这些她从来都觉得极为难吃的成名兵刃,但多年未见天光、未能果腹的日子从今天开始去而不返,她终于可以短暂地逃开人间修真界的搜寻,再也不用受人摆布。 女童低了头,一双大眼中满是她自己也无法直言的无奈和抱歉。甘小甘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了这在箱中修为最高的器灵本体。 感受到了青芒弯刀几近癫狂的恐惧和呐喊,女童抬起袖子轻轻地擦了擦弯刀的雪亮利刃,想要让这仅剩的器灵在踏入冥界阎府之前至少能平静下来。 “不要怕……你们的灵体都不会因为这次劫难而有任何的损毁。以后若想要来报仇,我会等着你们。” “这一次,且先安心地去轮回投胎吧……” 青芒弯刀未能被女童这安慰的低语带着回过神来,仍然疯狂地颤抖着,直到眼前霎时化成了一片黑暗。 甘小甘将这修为最高的器灵本体一点一点地咬进了嘴里,嚼成了碎末,咽进了肚子里。 而时光荏苒的百余年后,在奈何桥上和孟婆一起目睹了当年惨剧的秦家准老爹鼻眼呆滞地吞了口唾沫,眼睁睁地看着仍飘在虚空中的青墨鬼气渐渐褪去了中间绕着孟婆汤碗打转的魂灵火芒,黑烟竟开始丝丝缕缕地向四周化了开去。 小秦吓得奋力往前一扑,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完美地接住了从鬼气中掉落下来的孟婆汤碗。 一把雪亮的青芒弯刀从半空中的浓重鬼气里现了形,擦着小秦的耳朵,“铿”地掉落在了奈何桥上。 曲鬼师门下在得意于自己的觑鬼术竟然能“毫无破绽”地完成大任时,也不由得趴在地上摇了摇头。 百年都以那副青墨鬼气的样子游荡在弱水河畔,未在阎府众生面前显形,如今不过是久违地再见了当年的“怪物”一面,就又吓得晕厥过去,连生前的本体样貌都露了出来。 还真是个没有一点出息的怨灵啊…… “你们鬼灵师一脉……也真是一代比一代难伺候啊……” 尽管在漫长的阴阳界年岁中,仍然对以本身强大的怜悯之心度化人间界冤魂的抚灵师产生了极为护短的同情,但面对眼前这个诡计不断、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小曲鬼师,就连不惜与其他五界谈判也要保下抚灵师全族的阎王爷也觉得心力交瘁。 冥界主宰头疼地环顾了一圈立在阎府中的地官们,其中十之一二都是在阳寿耗尽之后留在他身边成为了地官的鬼灵师们。后者全体面面相觑,对于上司灼灼的头疼眼光避之唯恐不及。 这里正是冥界阎府的正衙大堂,所有从人间界下来的鬼灵们都要站在这里接受阎王爷对它们在生时的审判,并听从他们即将面对的下一世命运。继而等待着他们的是对自己下一世的抉择:在跟着地官们踏出阎府后,他们需要决定是否前往轮回道投胎,亦或不愿接受这样的裁决,而留在奈何桥下继续游荡飘零。 然而此时此刻,整个阎府正衙里除了阎王爷和一众伺立在旁的地官们,只有一个方才从奈何桥上下来的小秦。 在青墨鬼气借孟婆汤碗和小秦蹩脚的觑鬼之力窥到了当年“惨死”的真相,继而再次被惊吓地昏厥过去而显出了在阳世时的原形后,小秦求着孟婆带着他们下了奈何桥,径直进了阎府找到了阎王爷。 阎王爷一双大手放在身前这不知道断生定死了多少鬼灵的石案上,以他自己独有的节奏在这空旷的静寂中默默敲击着。若此时阎府中亮起了凡世间的灯火,小秦就能看到这位冥界主宰正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 在阴阳界也以称职为名的孟婆已有多年不下奈何桥,却因为这个不知弱水深邃几何的曲鬼师专程到了他跟前,暗里求他好好地考虑下这小子和那聒噪器灵的缘分定数。 尽管这百年来,整个冥界的地官们都被这青芒弯刀的器灵吵得两眼不闭,但阎王爷在暴怒于自己的生死簿老是被器灵偷溜进来加了那些个荒诞的批注之外,并不认为后者在这弱水河畔每天的闹剧有什么不好。 人间界每个日落月升之时,都会有念力强大的怨灵们前仆后继地来到冥界。作为其中的一员,器灵尽管无比吵闹,却因为记不起报仇的对象而难得的成为了心境“平和”的灵体,并没有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阎王爷私心里是想让器灵就在奈何桥下这么耗下去,直到不再固执于找到前世的仇家,而能就此修行得道成为鬼仙的。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孟婆方才的提醒自有她的道理。 一日没有解开他冤死的心结,器灵绝不会接受冥界的好意,更没有任何的可能找得到属于他自己的“道”。 只是,要把器灵这场在他看来也算难解的冤孽交到这个极为不靠谱的曲鬼师手里,日理万机如阎王大人,也觉得实在是太过不负责了。 26.第26章 讨价还价(二) “你刚从阳间下来的时候答应过什么?” “乖乖呆在孟婆身边,不许下奈何桥半步,一直等到我家孩儿他娘来接。” “如有违背?” “就被奈何桥下的所有怨灵追着跑直到力竭掉进弱水河里。” “你家孩儿他娘到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 “阎王大人明鉴……小民跟着孟婆下了奈何桥,至今没有一个怨灵来追。” “来人,架他去奈何桥下,号令全体怨灵前来集合。” “……大人明鉴……大人饶命……大人请听小民一句话!” 在完全不能控制自己地和阎王爷耍起了嘴皮子、继而发现冥界主宰毕竟还有整堂的地官们可以使唤、完全可以把他强行拖去弱水河畔完成他当时随意立下的誓言后,秦家准老爹终于“不情愿”地服了软,死死地抱住了青芒弯刀的灵体,赖在阎府正堂冰冷的地上毫无廉耻地惨嚎起来。 事实上一旁以孟婆为首的众位地官根本懒得上前半步——只需一个挥手就可以把这位毫无嘴德的小小曲鬼师送回阳间的阎王爷,此时不过是在这漫长的阴阳界年岁中难得的碰上了个乐子,蹩脚地学了学人间界极为盛行的“吓唬”把戏,什么时候还能轮得到他们地官上前动手? “阎王大人开恩……小民只想为我家未出世的儿子申冤,为我家孩儿他娘谋一条生路,并未想过要冲撞冥界各位大人们啊!” 另外还想好了一套从鬼灵们那里学来的说词、准备再吓吓小秦的冥界主宰被这连贯的惨嚎吵得忘光了所有的台词,完全没料到这位向来贫嘴的曲鬼师门下竟然这么直接地进入了正题。 秦秋丰,年二十五,祖上十七代尽居如意镇,恪守本分,未有任何突遭横祸人士。但该子为异数,十九岁离家,同年拜于江浙鬼灵师曲鬼一脉门下。二十三岁之年学有小成,游戏人间界时结识修真界九山七洞三泉之一偃息岩弟子任寻云,后者背弃山门与他私奔入尘。一年后任寻云怀有一子,迄今已怀胎七月有余。 阎王爷停下了在身前石案上敲击的双手,在沉息了片刻后,默默地翻开了记有整个人间界生灵生老病死的巨大生死簿。 仍立在阎府正堂里其中几位记性不错的地官们都意识到了阎王爷这番动作的缘由:秦秋丰与任寻云之子,早在数月前就以婴灵的身份,被黑白无常拒来了地府,并服从了冥界主宰对其短暂前世的判定,投胎去了一家衣食无忧的商贾大族,准备开始他这一次无波无澜的安稳人生。 然而如今被这位贸贸然冲到地府的曲鬼师门下这么一提,所有地官们默默地掐指卜算了下,都极为震惊地发现此时还在人间界的任寻云腹中,分明还有极为正常的胎动! 孟婆立在阎王座下不远的暗里,听到这里也低了眉眼——因着偃息岩和她的某些渊源,她对这个人间修真山门的弟子们向来有求必应。任寻云这孩子带着小秦来到奈何桥求她庇护时,她便一眼看穿了这个丫头腹中的蹊跷,也猜到了这位孩子准老爹的真正意图。 “内人怀上我家孩儿数月后,被小民师门的仇家盯上,动了些手脚……我家儿子,还没出生就要来到这里去见他下一次的爹娘……”尽管一直以来都习惯了嬉皮笑脸,然而提到了自己还未见过面的孩儿,秦家准老爹连眼窝都热了起来。 小秦死死地扣住了怀里的青芒弯刀,像是要用这灵体并不实在的“锋刃”伤到自己,来减轻自己对未能出世孩儿的愧疚。 “阎王大人明鉴……阿婆告诉小民和孩儿他娘,我家儿子已被您安排到了比我们俩要靠谱的爹娘家里,这次不会再被亲生爹娘拖累而连看这人世一眼都做不到。” “谢谢大人对我家孩儿的照顾……但小民无用,并不能让孩儿他娘就此甘心……怀胎将近四月,她想到就此要和儿子阴阳分隔,已有多次要抛下小民来鬼界与孩儿相聚……” “小民无用……小民无用……为给孩儿他娘谋一条生路,小民糊涂犯下了大错……” 隐在阎府整堂两侧暗处的其中几位地官发出了极为细微的震惊呼声,曾作为抚灵师的他们都想到了眼前这位鬼灵师门下弟子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抉择。 那是鬼灵师门中的不传之秘——仍在娘亲腹中的肉胎,若是魂灵被驱离而去了冥界投胎,他们山门中是有一种唤作“困困”的秘术可以留住肉胎的正常生命、直到母体将其诞至世间的。唯一的条件,是在正式降生落地至凡世之前,必须有新的魂灵附到肉胎之中,变成另一个生命。 这个秘术在耗费肉胎亲生爹娘双方各自三十三年阳寿的基础上,还需要一个心甘情愿来代替这已经消逝生命的强大魂灵,来继续这前途未卜的命运。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秘术,因为三个苛刻条件的限制,即使在鬼灵师门下也极少有成功的时候……在场的几位曾为抚灵师的前辈地官们,都在暗处偷偷地交换了眼神,在这弹指间扳转了对这“不要脸”后辈的态度,为这对小夫妻悄悄叹息起来。 “大人明鉴……孟婆明鉴……众位地官明鉴……小民,小民现在只要带这个器灵回去,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团聚……请众位大人放孩儿他娘一条活路……” 在小秦絮絮叨叨地快要化身为阴阳界第二大聒噪生灵时,阎王爷默然地阖上了案上巨大的生死簿,拦住了这场快要变得煽情肉麻的狗血戏码。 “本座可以让你带这个器灵走,只是,还有一个条件。” 冥界主宰并没有因为曲鬼师门下的几句话就没出息地心软。但他在看到生死簿上不远的十年后赫然写着这对小夫妻的姓名时,也在阎府深重的黑暗中摇了摇头,意识到了这场孽缘早在他做任何决定之前就注定存在了这天地之间。他此刻所要作出的审判,只不过是决定让这场孽缘在接下来的十年中,是否还能留有短暂的美好罢了。 “小民……洗耳恭听。” 阎府正堂的深重黑暗中这次齐齐发出了响亮的震惊呼声。 众位地官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听到一言九鼎的阎王爷答应之后,原本蜷缩在地上痛苦得没有抬起头的曲鬼师门下,突然正身盘腿坐了起来,清瘦的俊脸上扬起了奸计得逞般的大大笑意。 ……这个该死的鬼灵师! 27.第27章 阴差阳错(一) “带走器灵可以,只要你答应这一个条件。” “小民洗耳恭听。” “他入了我阎府已有百年,尽管至今还未失去本性,但这次投胎与鬼界其他众生不同,并不经奈何桥和轮回道,无法断去前世尘缘。你夫妻二人在他阳寿耗尽之前,要竭尽全力为其寻找当年的仇家宿敌,为他解开这一世的冤孽。如若不然,成为你夫妻二人之子后,他若再因为这场冤孽而在阳世入魔重成怨灵,你必须要即时将他带回冥界,沉入弱水以绝后患,生死簿上将再不会有他的往生之路。” 尽管看到了曲鬼师门下一脸找打的轻浮笑意,但冥界主宰深知他夫妻二人所付出的的代价并非杜撰,在慎重思量之后,仍然给出了阎府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侧立在两旁黑暗中的众位地官们都并没有被这乍听起来太过苛刻的交换条件震惊到,就连一直以来都希望促成秦家准父子这段来世缘分的孟婆都在黑暗中不发一言。 在这阴阳界循规蹈矩的漫长年岁里,他们见识过太多、也处理过太多人间鬼灵所化的怨灵,对于这些一朝心软放过、便会造成更为惨烈百倍境况的魂灵们,他们深知阎王爷已放了弯刀器灵和秦家夫妇一条生路。 秦秋丰盘坐在空旷庞大的阎府正堂中间阴冷的地上,怀里仍然紧紧抱着青芒弯刀的灵体不放手,像是身旁黑暗中随时会有地官冲出来抢走这个好不容易到手的“准儿子”。 秦家准老爹双眼滴溜溜地转了转,将阎王爷这一番“判词”逐字逐句地来来回回咀嚼了半天,最后还是撇着嘴摇摇头。 “阎王大人明鉴,小民有几个问题。” 偌大的阎府中未有任何的回应之声,只有小秦一个人的凡人吐息之声袅袅绕绕。 秦家准老爹完全没有冲撞了冥界主宰的自知之明,想到孩儿他娘快要按照约定的时间到了阎府,他决定再次豁出一张俊脸,连讨价还价的速度都加快了。 “第一,小民师门的曲鬼之能可以直接把器灵兄对于那怪物的记忆去掉,保证他成为我秦家儿子后再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念,更不会有什么重化怨灵的可能。” 在座的数十位地官之中,曾经身为鬼灵师的几位师门前辈差点拎起身边的同仁朝这个不知弱水深邃几何的后辈扔了过去。 “第二,就算大人你并不信任小民师门的本事,小民也绝对不能在儿子还没出生之前就跟外人打好先把儿子卖了的打算,我家孩儿他娘铁定会拆了小民全身的骨头先把小民送到大人您这里的。” 站在阎王爷座下不远黑暗中的孟婆也抽了抽嘴角。 “第三,小民和孩儿他娘只想平平安安带着儿子过完这短短几十年,要说找到那个怪物并将我们全家送到对方肚子里这种找死的事儿……小民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曲鬼师门下一本正经地提出了三个基本是可以确定会被扔到奈何桥下喂怨灵的问题,完全没有看到眼前浓重的黑暗中,千万年来都未被这么“挑衅”过的阎王大人脸色奇黑,显然没有料到这个小小凡人还能有这般无耻的一面。 在堂下的众位地官们都不知道是否要上前安抚恐怕内心正暴跳如雷的上司时,阎王爷身边有一个静坐已久的身影悄悄挪了起身,在小秦凡胎肉眼无法看透的暗中走到了冥界主宰的身边。 阎王爷侧头听了听这个矮小身影的耳语,权衡轻重,也极为难地向堂下的秦秋丰给出了第二次让步。 “你们曲鬼师门中的本事大多逆天而行,就算我冥界并不能对仍然作为阳间生人的你做出任何惩戒,但我阎府的规矩绝不能为你而破。要是器灵的前世冤孽被你就此彻底抹去,它就只能与其他鬼灵一起投入轮回道转生,而不能被你带走为你未出世的儿子填命。” “但你夫妻二人若同意重回阳世后,将以全力为其解开这段冤孽的心结,本座可以让你暂且封印他的怨念记忆,让他能够在未碰上前世仇家之前,与你们共享天伦之乐,以弥补他前世的枉死与这在弱水河畔的百载年岁。” “但你夫妻若无法解开其前世冤孽,而失责让他重归怨灵。那么带着他回到冥界沉入弱水这一职责,还是要着落在你们二人身上。” “这已经是我冥界最后的判决,不得再提任何异议。” 显然对小秦极厚的脸皮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在曲鬼师门下准备再次举手提问之前,阎王爷也迅速地补充了终极绝杀之词,结束了这场一旦拖下去便有可能又长又臭的谈判。 小秦撇了撇嘴,一边腹诽冥界主宰竟然这般小家子气,一边小心翼翼地抱着仍然处于“昏迷”状态的弯刀器灵从阎府阴冷的地上爬了起来, “谢谢阎王大人,谢谢阿婆,谢谢各种地官大人……”秦家准老爹想到这趟冥界之旅得偿所愿,抱了一个比原先想象中还要“好玩”的儿子回家,完全不记得自己夫妻二人到底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高兴得根本收不住满脸的灿烂笑意,“小民不才,打扰冥界多时。小民保证,不过个至少三十年,小民和孩儿他娘绝不会下来向众位大人叨扰……小民这就回阳间去了!” 开心过头的秦家准老爹抱着自己未来的儿子跳颤跳颤地出了阎府。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承诺也并不会成真,在座的全体地官们只需再在阴阳界行走个短短十年,就会与他夫妻二人再次相见。 近些年来已有些同情心泛滥的阎王爷目送着小秦出了阴阳界,回头看向方才临时给他出了个妥协主意的身影。后者并不属于阴阳界,却显然是为了眼前这对秦家准父子而来。 “你说这一家三口,都要交给你来看管?” 立在阎王爷身边这个颇为矮小的身影点头,习惯般地抬手抚了抚如瑞雪般的长长白胡:“这次,不会再让他跑了……” 28.第28章 阴差阳错(二) “老头在秦家那个祸害小子偷跑出了如意镇后,就满人间地跑去找他,最后还是碰上了来拘刚刚离世鬼灵的黑白无常,听说奈何桥上的孟婆身边被个道家的后辈送了个莫名其妙的曲鬼师,这才发现自己还低估了这个祸害,于是也追去了阎王老爷那。” 虽然已经在凡人中生活了多年,但天生就没怎么学好人话的小房东费了老大的劲,终于没有辜负众位老友极高的期待,竟也磕磕绊绊地把这段秦家老爹在冥界阎府的往事给转述了个十之八九。 “到了冥界后,刚好撞上了这祸害在跟阎王老爷争抢弯刀器灵。觉得挽救不及,老头只好跟阎王打好了商量,任由这小子将器灵的前世记忆封印,带回家给他小夫妻做个便宜儿子。只是必须答应阎府的条件,务必保证器灵不会重归怨灵之体,不然只能让这孩子再回冥界,这次也不会再给他百年的时间在阴阳界游荡,将被直接沉入弱水,结束这器灵在这天地间的生灭之权。” “老头求着阎王爷放过了这祸害回家,准备在这小夫妻接下来的不长阳寿里,拼了老命地将他们一家三口关牢在如意镇中,不让他们找到第二次机会再去折腾自己和旁人。” 秦钩可怜兮兮地坐在县太爷破败的床榻边上,云里雾里地听着楚歌以颇有些颠三倒四但语速极快的长篇大论转述着他们自家三口怎么样“为祸世间”。 一直以来都以千手这个正常的凡人身份游荡在尘世间的秦钩终于意识到,在这个房间里坐着的六人之中,除去甘小甘小甘这个可怕吃货、柳谦君这个赌千王者、那个第一眼就看出显然不是一般凡人的殷先生和正在絮絮叨叨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矮小孩童,就连他打小同吃同住、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发小县太爷,都生活在了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间。 这场由小房东转述的、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故事中,他有大半是完全听不懂的。 他从来都不知道那两个极不靠谱、连自己幼时吃喝都顾不上的爹娘,竟然还各自拥有着这般奇诡的过去;他不知道从来都只会出千的自己,原来前世还曾在传说中的冥界里烦得众位地官恨不得将他灭个干干净净;他不知道这个将自己魂魄吓到九天开外去的吃货甘小甘小甘,居然还是自己前世的宿命仇敌;他不知道这个活了二十多年的世间,竟然有比豪赌出千要浩瀚得多的广阔世界。 他甚至完全不懂在楚歌这个故事里那个长白胡子的老头,为什么要对他们全家这么念念不忘,像极了个欠了他巨款的债主,一直事无巨细地操心着自己早已过世多年的老爹。 然而仍气鼓鼓地坐在桌上的楚歌根本顾不上秦钩的这点小心思,在她眼前的各位是都了然这个故事里的老头到底是谁的。小房东打眼注意到了窗外的日暮西沉,正极为慌张地想要赶紧结束这个讲得她嗓子冒火的冗长故事。 “但是老头心软得要死!在器灵被封印了记忆,附到了祸害媳妇肚里的肉胎上不到两月后,这个孩子就正式在如意镇落了地,这时候那祸害又想了新的一出。” “他求着老头,说答应了阎王要去给自己儿子解开前世的冤孽,不然他们一家三口的缘分不知道哪天就会断了。耳根子软得像柿子的老头竟然也能答应,抱着还在布包里的秦钩,就放了他们小两口跑去了修真界。” “也刚好是在这几年间,你家的爹妈从各自的山门中撤了下来,来到如意镇生下了你。” 楚歌眉头稍霁,看向了县太爷。 楼化安望向正不知所措坐在床榻边的发小,向后者宽慰般的点点头。 秦钩宽阔的鼻根上骤然冒起了酸气。 “祸害两夫妻倒也没有食言,在有了儿子后的近十年间都奔走在人间修真界中,向各路的精、妖、怪、凡人打听着在儿子前世记忆里出现的那个女童怪物。到了第六年,这位仇家的消息渐渐明朗起来。” “他们打听到这个怪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是人间修真界中被各路追缉的对象,后来被九山七洞三泉的众位掌教联手压制,关在了人间绿林道的太湖渊牢之中,成为了修真界的囚徒。” “但是百余年前因为看管的失误,被这个怪物找到空隙恢复了元气,从此遁走再无踪迹。而九山七洞三泉的庞大力量在找寻了五十多年后,因为这怪物也并没有再在红尘间掀起什么风浪,于是就此放弃了大肆的搜捕,只是在暗中关注着有关的动向。” “这消息虽然有用,却并没有办法带着他们找到这个怪物仇家。祸害两夫妻郁郁地准备另找办法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些年他们俩的这些明目张胆的动作已经吸引了修真界各路势力的注意。” “鬼灵师一脉虽分为了四抚九驱,各自寻道,但在外人眼里,都是没有什么区别的。祸害两夫妻分别作为曲鬼师门下和偃息岩的叛逃弟子,在这么奔走了六年后,到底是要做什么这一点,也将对鬼灵师一脉不怀好意的各路人马都聚集在了一起。” “第七年开始,两口子开始被不同势力盯上,开始了东躲西藏的日子。但秦家祸害并不甘心,虽然和老头打好了商量,绝对不会让自家儿子暴露在人间修真界的知晓范围中,但他们两夫妻在隐瞒事实地躲藏了两年多后,最终决定要结束这个会浪费他们全家享受天伦之乐时光的大麻烦。” “于是他们找上了本就和任寻云有些交情的楼家双亲,准备玩一场在人间被称为‘仙人跳’的把戏,好好打击下那些无所事事只知道胡乱瞎猜的追兵们。” 楚歌深吸一口气,不见瞳仁的细长双眼中不经意地倾漏出了叹息遗憾之意。 “但是祸害估算失误。那天应约到了末倾山的各路势力之数远远超出了预计,慌张过头的祸害夫妻为了不让自己儿子的消息泄露出去,被迫与楼家双亲联手,激起了末倾山底沉睡千年的地脉火龙,与在场的所有生灵同归于尽。” 29.第29章 情何以堪(一) 在这场冤孽中最为无辜的楼家独子此时正坐在小房东的跟前,终于从这场从头到尾几乎和他没有关系的漫长前因中,真真切切地听到了自家双亲十余年前横死的事实。 自十岁那年被楚歌亲手交到了符偃师叔的身边起,直到后来在裂苍崖上成长于师门庇护下的十余年间,他无时无刻不在尽力寻觅着幼时平静生活破碎的真相。然而太过护犊的各位山门长辈们并不像毫无“怜悯”之心的楚歌,可以那般直接地向他抛出这种让他跌入深渊的可怕事实。 在山门中的十余年里,他几乎没有得到小房东给他那句话之外的更多消息。 只是在多年漫漫长夜的辗转反侧中,他渐渐也从幼时的回忆里觉出了发小一家的问题,意识到自家双亲在看到秦家父子时眼中曾闪现过的惊慌和不安,回想起发眉皆白的老人家总是坐在他身边看着秦钩叹气,反应过来小房东出现在他家的小小院落中时也从来都是边盯着发小边将眉头皱成了团。 这模糊不清的猜测逼得他终于在师门中呆不下去,在昧己瞒心地答应了某个条件后,他换得了末倾山事件的部分来龙去脉,却仍然对秦家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可怕前因无从而知。百般权衡下,尽管知晓未必能为自己一家寻得任何的答案,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如意镇。 六年后的今日,他还是从对自己最为残忍、却也最为诚实的楚歌嘴里得知了这场冤孽的完整来去。 年轻的县太爷坐在自己房里的唯二之一的椅子上,背上感觉到了窗外落日的温暖余热,眼里看到的是这咫尺之间的两位孽缘正主——甘小甘在满足地饱腹之后,畅快地笑了一通,就欣然地趴在桌上打起了盹;而与自己打小同吃同住的发小被这冗长的故事震得还未清醒过来,眼睛耳朵都憋得发红。 楼化安闭了眼。在心里压了他多年喘不过气的这座大山终于缓缓移了开去,让他可以释然地出了口长长的气。 楚歌的双手仍笼在她宽大的藏青色巨袖中,整个矮小的身躯未见有任何的动作。但小房东颇有些不安地看着被老头托付给她、从小就心事重重的楼家幼子,后者在她结束了这场转述后的这一刻肩头松垮下来,闭着双眼露出了让她也觉得安心的微弱笑意。 小房东默默地细眯着眼低了头,而真正算是旁观者的殷孤光和柳谦君二人面面相觑,还是决定打破这片像是告一段落的静寂。 “那么秦钩……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尽管作为今天下午刚刚还把秦钩吓得几乎要夺门而逃的恐怖千界前辈,但在场的几位中,反倒只有她和这个可怜的器灵转世有些亲近感,柳谦君“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这个尴尬问题的提出者。 “……嗯?”这位正主还没有从自己间接害死了发小双亲的可怕事实中反应过来,就被千门前辈吓得把眼里的泪缩了回去,继而一脸茫然地跳起了身。 殷孤光只好又把问题对准了楚歌:“当年跟阎王承诺过要解开冤孽的秦家双亲都已经不在,他自己又被亲爹封印了记忆什么都想不起来,要是放任他这么浑浑噩噩混到这辈子阳寿耗尽,这次回到地府就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了……你也知道小甘,她这边是什么都不会记起来的……土地爷走之前,交代过你要怎么办吗?” 小房东有意无意地从袖中抽出双手,心虚地将头上的半人高大帽往下压到了鼻梁上,遮住了一双细缝长眼:“老头在知道了秦家那个祸害准备的‘仙人跳’把戏后,连夜追去了末倾山。走之前准备了两条后路,让我看着小楼和器灵小小秦。” 楚歌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已后知后觉地对自己当年的偏心和这些年来的“健忘”所导致的失职产生了极大的愧疚感:“消息传回来,知道他们两家的爹娘都和那群渣子被埋化在了山底火脉中后,我就听老头的话找了裂苍崖的半癫小子,把小楼送去了他们山上……” 小房东被巨大的内疚感淹没,没能说出下半截,但房里还清醒着的四位——甚至连秦钩自己都听懂了楚歌原本要说的是什么。 她压根就忘了这场冤孽里另一个真正重要的孩子。 柳谦君和殷孤光默默扶额。尽管来自于深知轮回因果为何物的族群之中,但楚歌从来都不在乎到底什么事、什么人更为重要,只关心谁最无辜谁最无助,再加上她向来都容易记不住事的废柴能耐,还真是……能做出这种看起来太过不负责任的事情啊…… 小房东没有意识到,她真正失职的地方并不仅于此:在送小楼上了裂苍崖之后,她有足足两年的时间去继续“看着”这个因为失去了发小和双亲而独自在镇里到处蹭吃蹭喝的器灵小小秦,而不是放任了这孩子在百无聊赖之后跑出了如意镇,并在人间的千门之中混到了二十五岁; 十一年前,在两位小孩各自散落在天南地北之时,柳谦君带着这场孽缘中另一位正主甘小甘住到了她管辖范围之下的赌坊小楼里,真正通晓来龙去脉的她也完全没有记起来这之间的任何联系,就无知无觉地和甘小甘相处了接下来的年岁; 六年前,她没有认出当年自己担心了很久、但却偏偏“当面”跟踪了自己几十次之多的小楼; 两年前,器灵小小秦回到了如意镇,她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场冤孽中还在生的所有正主们都再次聚集到了她的眼皮底下,随时会将这场祸事再次延续下去,造成不可预计的后果。 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县太爷进了吉祥赌坊找上了他们五人众、将他所知的残缺故事明白告知时,她也只是当做耳旁风般草草略过,没反应过来她才是当时解开小楼疑惑的最佳人选,就飞奔了出去继续收她的房租。 殷孤光和柳谦君再次悄悄地互打了个眼色,看着已经愧疚地快将大帽盖住了半个头的楚歌,二人默默地在心里希冀着小房东就这么继续糊涂下去。 真要让她想到了这些,别说还是不是能接着收整个如意镇的房租,恐怕她会立马把接下来六十年的目标改为跟在县太爷和秦钩的身后,照顾这俩“孩子”一辈子的衣食住行了。 30.第30章 情何以堪(二) “那……到底怎么办?”小房东大半个小脑袋都躲进了她那半人高的藏青大帽里,闷闷地在里面发出了声。尽管不像两位好友般心思敏锐地把自己的所有失职之处都反应了过来,但现成的愧疚感已足够让她不敢再见两位“孩子”了。 怎么办? 一屋子在人间修真界各有响亮名头的厉害人物们都失去了主意。 这场冤孽真正的谈判双方都不在跟前——秦家祸害夫妻已经为自己的便宜儿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可能再回阳世履行当年的承诺;另一位刚正不阿地坐镇冥界千万年,对鬼灵的判决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跑去找他老人家还不如他们自己带着秦钩去弱水一跃而下算了! 而这笔“交易”中唯一还能帮上忙的白胡老人家——如意镇中最最靠谱的土地爷大人——在十几年前将如意镇交给了楚歌这个替补,紧接着就跑去收拾末倾山的惨事,此后再没有听说他的任何消息,甚至也没有看到他再回到属于本职管辖之下的如意镇。 最大的问题是这场冤孽里本该亲自出头来解决的两位正主。 “他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县太爷在得到了追寻十余年的答案后,天性中的平和与在师门中多年所磨炼出的处变不惊再次在他身上显现了出来。在小房东还在为自己的失职闷闷不乐的时候,他已经回到了柳谦君与殷孤光这几年间常见的靠谱样子,淡淡地为还在发呆的发小帮起腔来。 “小时候在我家,老爷子曾经试过旁敲侧击地问他;这一年来他在牢里,我也用各种法子想看看他到底记得多少。”县太爷肯定地摇摇头,“就像是喝了孟婆汤,他完全没有任何前世的记忆……有的,恐怕只是对甘姑娘的刻骨惧怕之感了。” “曲鬼师门下修为高深者,连鬼灵残破的本性都能改变,要封印个记忆只能算是个入门咒术。”尽管还没从愧疚感里逃离出来,但作为这屋里对鬼灵师最为了解的一位,楚歌还是适时地在她的大帽里发出了像是从深渊里透上来的闷声解说,“秦钩他爹虽然是个大祸害,但根骨上佳,自己师门里的本尊心法学得还是可以的。而且当时打定主意要让儿子安安乐乐度过这一世,肯定做得干净利落。小小秦恐怕是轻易不会再想起来当年的任何事情了。” “若是甘……姑娘能记起来,这个心结还是能解的……”县太爷做了最后的挣扎。 “她就更不可能了。”柳谦君毫无怜悯之态地打破了小楼最后的幻想,“百余年前从太湖渊牢被‘借’出来的那次,小甘为了从修真界的手里彻底脱逃出来,用了她族群里的禁忌术法——以损耗本身精元为代价,借助那几十把神兵的金铁之髓结束了多年折磨所造成的虚弱,暂时地恢复了肉身的气力。” “但是这个术法只让她坚持了四十天,”想到了多年前接到消息赶到女童身边时见到的境况,柳谦君下意识地抬手捻住了自己散落如海藻的其中一缕长发,“时间一到,小甘多年来被掏空的底子就发透了出来。这术法的代价太大,这一病,足足花了二十六年的时间。” “在这二十多年里,她意识涣散,像是凡间大夫们所说的‘失魂症’一样活着,连自己是谁、每天吃了什么、在哪里睡着都记不起来。”县太爷疑惑地看着柳老板把弄捻玩着自己的长发,不知道后者想到了当年天天给女童灌下的救命汤药。 “多年的病气终于退下去之后,她渐渐开始能吃能睡,肉身也几乎恢复了正常。只是和之前的她比起来……完全变了个样子。” “一开始,只是口齿比起以前来要缓慢得多,连带着说话也越来越少,这几十年已经是能不说就不说了;后来发现她虽然还是会在子时开吐,但已经不再讨厌所有的吃食了,甚至……渐渐对某些吃食有了念想。” 说到这里,柳谦君有意无意间扫了眼呆立着的秦钩,话中所指不言而喻。 当年施展咒术时所依赖的几十把神兵中所蕴藏的金铁之髓,反倒成了甘小甘大病之后最为垂涎的美食。 “这时候的她,与其说是她族里的异类,倒更像是人间界的贪食者,食量也越来越大……但这吃食习惯和言语能力的变化倒都不是什么大事,最严重的问题直到后来才显现了出来。” 作为甘小甘这百年间时间最长的保护者,柳谦君将这场冤孽的最后一丝希望撕了个粉碎。 “她的专注力越来越差,连带着这场病痛之前的记忆也出现大片大片的空白。” “这个禁忌术法在他们族中并无逆转的先例……小甘能否回想起来,也只能看天意了。” 整个屋子里只剩了甘小甘极有规律地轻微鼾息声,其他几位都瞬间静默了下来。 一个只剩了骨子里的惧怕之意,一个得看天意。 这场冤孽……难道真的就这么走到了死路上? “就这么让他们俩各自回家,再等个四十年,器灵这次的阳寿耗尽,回到冥界被推进弱水里,小甘这孽做得就太大了。”在房中几位从来都负责‘出主意’的机灵人士都卡了壳时,县太爷这个空旷的大院里响起了另一个浑厚的声音。 一开始要做各式鱼肉菜肴、后来又要收拾狂乱的厨房惨状而没时间出现在房里的张仲简终于结束了专属于他的大战,远远地在大院的另一端喊了出声。 “咱们带着器灵回去住在赌坊的阁楼里,让他们俩相处段日子,说不定……其中一个就能想起来了!”听力奇绝的张仲简在锅灶火油间听清了从头到尾的完整故事,给出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你当鬼灵师的曲鬼咒术和甘小甘族群里禁忌术法是小孩子玩的把戏吗! 柳谦君和殷孤光还没来得及腹诽,小房东却骤然将自己的高冠往上狠狠一推,露出了她冒着精光的狭长双眼。 “赌坊的阁楼……不交房租不给住!” 吉祥赌坊真正的所有者又犯了“听到房租就犯浑”的毛病,斩钉截铁地发了话。 前世今生都像是作孽太多的秦钩,再次被速度奇快地决定了下一步的命运。 31.第31章 自欺欺人(一) “要住阁楼,你得先把咱们赌坊的规矩好好学学……诶?” 正准备开始好好“调教”新来的租客,然而小房东的絮叨大论还没来得及开始,就被箭步上前的张仲简猛地一个手刀,切得脑袋上的半人高冠狠狠地掉下来罩住了她整个小脑袋。楚歌肚子里准备已久、奇长无比的说教就这么被闷在了里头,根本没法听清。 一直以来在赌坊里都是属于行动派的张仲简,在下午县太爷大院里的“出主意比拼大赛”中同时夺得了最快、最扯以及最多支持的三项荣耀。 因为常年管理如意镇这一重大职责而造成的高度紧张感,导致小房东在听到张仲简这个提案时就完全忘了自己片刻之前的愧疚感,当场就给出了极为明确的大力支持——这个“支持力道”大得在楚歌从桌上跳下来时,直接震碎了县太爷半个房间里的地砖。 而这场冤孽里的两位正主仍然一个睡得正酣一个毫无人生斗志,对于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大概都是可以逆来顺受的。 而县太爷这位间接的无辜受害者更关心发小几十年后的生死,在思虑了片刻之后,也觉得对眼前这僵局毫无办法,不如就再按照张仲简的法子挣扎一下。 柳谦君和殷孤光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没有更靠谱的办法。 在看到全体都被迫“同意”了这个提案后,小房东激动万分——尽管这个月半日跟以前一样,没有收齐房租,但至少又多了个以后在她眼皮底下绝对不可能不交房租的租客了! 于是在张仲简死命地拉住她大袍后端以拖慢速度的帮助下,小房东一马当先地顺利带着全体又浩浩荡荡地回到了九转小街拐角的吉祥赌坊门前。 秦钩几乎是被县太爷牵着领子走了一路。在有人带着的境况下,他不需要再发挥自己强悍的路痴能力,也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将从小房东口中得知的前世因果好好消化。 尽管自家的奇葩双亲又是鬼灵师又是偃息岩弟子,但在他的记忆里,爹娘从来就不着家,也从来没跟他提过任何关于人间修真界的掌故。甚至自家老爹难得回趟家,也只是拉着年幼的县太爷眉开眼笑地小声说话,像是自己这个儿子太过无趣,不会懂得他要说的事情有多好玩多开心。 他在这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一直都以为自己所钟爱、所熟悉的赌界已算得上光怪陆离,从来没有想过在此之外还另有世界与他息息相关。 此时此刻,他恍恍惚惚地跟着发小停在了午后才来过的吉祥赌坊门前。不过几个时辰,他所要担心的事情,就从发小瞎编吓他的“出千剁手”通示,变成了自己上辈子与甘小甘小甘的纠缠而造成的长达百余年的孽缘。后者显然会造成比剁手要厉害得多的后果,像是从小听书时常常会听到的……灰飞烟灭? 从小就不关心鬼神之说的秦钩到现在为止还是云里雾里,但作为千手的骄傲——不如说是在打小同吃同住的发小面前丢不起这个脸——不允许他把心里差不多叠成了如意镇后山那么高的大堆问题全都抛出来问个清楚:他没有听懂为什么自己要被沉入“弱水”、为什么掉进这条听起来明明很弱的河流里就像是比自己变成鬼都还要严重得多……为什么自己最后被决定要住在这个看起来吓死个人的赌坊里,而且听起来还像是救命的最好法子。 ……反正也没弄明白,管他呢,住就住! 混迹赌界多年,秦钩最大的本事是能自欺欺人——他不知道这个本事对于现在的他来讲,实在是天大的幸事。 “住进来之前,先和大顺认识一下吧。”殷先生背着仍然酣睡中的甘小甘走到了他身边,出于强烈的同情心给了秦钩善意的提醒。 “……谁叫大顺?”由于短短几个时辰内认识了太多恐怖的陌生人,秦钩对自己的记忆力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但行动力不输张仲简的他直接迅速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出幻术师嘴里这个憨厚名字的所有者。 但是他目之所及,身边仍然只有今天刚认识的赌坊五人众和发小,向来冷清的九转小街上甚至找不到一个路人。 方才听了很久关于阴阳界轶事、还没完全回过神的秦钩不自禁地抖了抖。如意镇今年的天气本就奇怪得很,方入七月就掠起了凉意沁人的微风,秦钩在这处于阴冷角落的九转小街上四处环顾,确定没有看到殷先生口中所说的“大顺”,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 “殷殷……殷先生,其实大大大……大顺是不是只有您看得到……”秦钩奋力地捋直舌头无果,无意中再次暴露了自己的前世本质。 “大顺,打个招呼吧。”鉴于这位千门后辈一天之内被吓得次数太多,实在是对接下来的计划毫无助益,柳谦君及时地走上前来,抬头对着赌坊小楼轻轻说了句话。 秦钩跟着千王老板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 “啊——嚏!” 位于九转小街拐角的吉祥赌坊只是座不起眼的木黄色小楼,秦钩在午后首次来访时就一眼看了个遍。然而在柳谦君一句轻轻柔柔地指示放出之后,这座看起来并无蹊跷的小楼似乎十分欣喜于被同意现形,竟像是舒展了下身子骨般的,全部的木板都同时发出了吱呀吱呀的扭动声。紧接着,小楼二层的所有窗户都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像是内里有股肆虐的旋风再按捺不住般,伴着一声极似凡人的春雷般巨大喷嚏声,骤然呼呼呼地全体撑了开来! “诶……诶?!” 柳谦君显然高估了秦钩的胆子大小,后者被这毫无心理准备的“恐怖”景象再次打碎了对这世界的观感,彻底呆在了原地。 吉祥赌坊六人众之中,最后一位——名为大顺的吉祥赌坊小楼本尊,在这漫长的一天临近黄昏时,被正式介绍给了将要成为下一任阁楼租客的秦钩。 32.第32章 自欺欺人(二) “它它它它它……它是活的?!” 被眼前这座明明看起来只是座寒酸房子的赌坊小楼骤然打的喷嚏吓了一大跳,秦钩终于被今天短短一下午强推到他面前的各种诡异事件大集合逼得发了疯。 前世虽然是个顶厉害的大器灵,但经自家老爹一手曲鬼咒术的“调教”,秦钩只剩了胆子奇小这一点还稳扎稳打地在魂魄中完全没有变化。他狠狠地摇晃着发小原本拎着他领子的瘦弱右手,几乎是要把县太爷抖成了筛子。 “它刚才是不是打喷嚏了啊!肯定不是对吧!肯定是后山又起了股邪风刮到了这里对吧!这货难道不是房子吗!咱们下午还刚刚进去过啊!这里还是不是九转小街啊!你们肯定是趁我不注意带我到了另一条街来吧!欺负路痴是要被天谴的啊!那个……唔唔……” “你倒是够了啊!”县太爷的整条膀子都快被不成器的发小给扯了下来,一怒之下直接把袖子塞进了秦钩的嘴里。 眼看发小被小楼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得双眼翻白,好好的一个壮实高大汉子眼角赫然还冒出了泪花,同样脸色发白的县太爷悻悻地将袖子往他嘴里塞得更进了些。 惭愧的很,县太爷也是今天才知道,吉祥赌坊竟然是六人众——在他成为家乡父母官的六年间,虽然也留意到了这座小楼总是透着股子诡异气息,却从未想过它竟然还是个活物。 更别说知晓这个活物还有个“大顺”的名字了。 “让你打个招呼,得瑟什么。”柳谦君在旁低声呵斥,显然也对小楼这太过招摇的巨声响动颇为不满——不同于他们五人,大顺这孩子的存在还未被镇里的其他凡人得知,这么大的动静要是让隔壁街的听到,不知道得惹出多少麻烦。 像是个被爹娘训斥了的幼童,小楼听到了柳谦君这句话,瞬息间平复了方才的全部动静,二层的窗户都怏怏地封闭了回去,仿佛方才那股掀起了整条九转小街上尘土狂飙的旋风跟它没有丝毫关系。 取而代之的,是吉祥赌坊的大门——在秦钩看来,其实不过是个比县太爷家的那扇破门也要小了太多的木板——“咿咿呀呀”地从里面整扇打了开来。从他们所站的地方往里看去,赌坊里仍然透不进丝毫的天光,一片黑暗依旧。 如今在五人众里相比之下看起来最为正常、也最让人放心的张仲简放过了楚歌,义不容辞地带着秦钩和县太爷往小楼的正堂里走去,后者二人在踏进大门的一刻齐齐打了个冷战。 这是要走进……大顺的嘴里……或者肚子里去吗…… 但赌坊主人中的另外四位却仍然站在街面上,没有跟着进去的意思。 眼看张仲简带着秦钩与县太爷进了赌坊,殷孤光默然回头,确认背上的甘小甘正睡得香甜不会乍然醒来后,这才低声问了接下来计划中最为关键的问题: “你们两边的退路,还要多久?” 柳谦君低了眉眼:“你也知道,小甘早在六百年前就和她全族断了关系……想要让它们来帮忙缓解这个禁忌术法带来的这些伤害,她自己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更何况这术法上一次使用至今已过去了百年,就算她族里还有些老家伙能活下来、还能认得小甘,大概也没有这个修为来逆转……我会让孩儿们再去打听着,但……还是不要抱什么希望了。” 另一边,楚歌愤愤然地将自己的小脑袋从藏青大帽中救了出来,一张小脸因着张仲简出其不意的拦截导致自己不能继续“说教”而憋得通红:“鬼灵师们最近几十年被修真界伏击了太多次,十三脉系几乎都隐遁逃散得差不多了……我会托半癫小子再寻摸下曲鬼一脉的踪迹,能找到个靠谱的就给咱们带过来……要是这几天再没有消息……” 小房东满脸正经地抬头看了看已大半沉到了山下的夕阳,像是下了天大的决心:“那我就下冥界一趟,去看看秦家那个祸害是不是还在阎府……实在不行就跟阎叔打个借条,把他捞上来给他儿子偿个命喽。” “在这么黑的地方也能走得那么快,你们还真是厉害啊……”秦钩再一次站在了乌漆抹黑的赌坊正堂里,万分真心地承认了自己确确实实是在场最弱的一只。 张仲简和县太爷在踏进小楼的黑暗中后就毫无顾忌地抛弃了他,秦钩只听得见二人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离自己迅速地远去。但好歹是见识过大顺嘴里……或是肚子里到底是长得什么样子,胆小如他也还不至于没出息到发出第二次惊天动地的惨嚎。 他这次乖乖地等在原地。果不其然,片刻之后,不远处的黑暗中照例亮起了一粒豆大的绛红色灯火,跟不久之前一样,悠悠转转地向他移了过来。 县太爷仍然举着秦钩之前看到的那盏油灯走到了他身边。 “大顺!”张仲简站在了另一边的墙角边,扣住了指节轻击墙面,“客人到了,别贪玩。”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钩总觉得这时的小楼像是不耐烦地轻嗤了一声,继而正堂里灯火渐明,再次照亮了他眼之所及。 “秦钩以后就是咱们赌坊的租客,不需要每次都由县太爷您来点灯了。”柳谦君掀起了小楼正门上的薄帘,与三位好友一起站在了秦钩身后,“也是时候该给他配盏灯火了。按照顺序……他该是第八十一个了吧。” 楚歌跟在最后,眯着狭长的细缝双眼点点头,边从她宽大的袖里摸出了一只老旧的油灯。 这油灯通体黑褐,只有中央的一条灯芯透出了浅淡的焦黄色,与县太爷此时手里拿着的那盏油灯并没有什么大的不同。 只是这盏油灯下还拖了根宽如两指的短布条,上面空白无字,像是等着谁来给这盏油灯注上姓名。 “喏,给你。”小房东直接把这闻起来像是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破败油灯往秦钩鼻子下一塞,“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33.第33章 被吓跑的新租客(一) “所以我从此之后就叫八十一了?” 在被短短几个时辰里强塞到他面前的各种可怕真相连环“恐吓”之后,秦钩已然看破了红尘。连和发小嘴贱了数年都毫无压力的大汉此时败给了赌坊六人众,乖乖地接过了小房东手里的破旧油灯和短布条。 楚歌宽大的藏青巨袖像是个极为方便的柜子,在拿出一支大如秦钩手臂般的饱墨狼毫笔后,还能在秦钩颤颤巍巍地在布条上书写完毕自己大名时,又极快地抽出了一块疑似树桩的坚硬物件砸中了大汉的脑袋。 “为什么打我!”秦钩泪眼婆娑,无比委屈地嘶声求饶。 “这布条是写给大顺的,没有他的允许,整个赌坊里不能亮起一丝的火光。”柳谦君有感于甘小甘毕竟是当年的罪魁祸首,对大汉如今这般憋屈的遭遇不可抑制地泛起了强烈的同情心,千王老板此刻已将秦钩当成了她一众孩儿般悉心照顾起来,“大顺对凡人的文字认识得不多,楚歌只把一百以内的数给他教了个透,所以赌坊的客人们也只能用数来代替自己的人间姓名。” 听到柳谦君这么多年来都难得施舍出来的嘴碎,楚歌开始不耐烦起来。小房东细长的双眼中依稀有眼白翻了翻,她四尺高的矮小身躯忽地腾跃在了空中,大袖一挥:“看吧。” 赌坊正堂里四周的几面高墙上错落的灯火们随着这骤起的袖风抖了起来,数十个斑驳的灯座光影后都“呼啦啦”地被吹起了一块更为老旧的短小布条。 毕竟也是被千门三品赌楼踢出来过的男人,秦钩一双眼睛毕竟还不是完全拿来出气的。虽未来得及把这堂中所有的布条上书写的文字都瞅个清楚,但他至少数到了四周高墙上共有八十盏灯座后各用不同笔迹上书有数字的布条。 他甚至还偷空瞄了一眼县太爷在不久之前放置油灯的那个灯座——那上面原有的灯火仍然执在发小的手里,在墙面上空缺出了一小块黑暗,但确确实实有一块上书“七十九”的白色布条也自从灯座后头飘了出来。 “我也只知这赌坊里每个客人只能点亮自己的灯火,却不知道原来是给大顺看的。”县太爷抬头注视着四周高墙上顶端的几盏灯火,喃喃自语。在方才小房东袖下之风在正堂里荡起时,他也看到了那里飘起了分别写有“一、”“三”、“四”的几张布条。 排数越前的客人们想必年岁已久,怪不得要被挪到常人无法碰到的高处去……而他这个赌坊第七十九号客人,则能在与自己同高的墙角享有伸手可及的灯火。 这被赌坊五人众唤作“大顺”的赌坊小楼本尊,也是个细心的孩子啊。 在县太爷渐渐褪去了对小楼这个诡异活物的惊吓感时,他身边的秦钩正红着双眼重新接过了楚歌给的簇新布条,老老实实地写上了“八十一”,取代了写有自己真实大名的废弃布条,贴在了墙角的一个蒙灰灯座上。 “以后没事别碰其他人的灯火,大顺脾气不好,小心他揍你。”小房东蹲在赌坊正堂中央的巨大雕刻石墩上,还嫌秦钩被欺负得不够,冷冷地加了句。 秦钩瘪瘪嘴,没敢真哭出来:“哦。” “爬上来。” “小房东……” “爬上来。” “真的不行……” “信不信我揍你。” “我爬。” 秦钩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抬着自己健硕的双腿,踏上了轻轻一碰便会“咿呀”尖叫的腐朽木梯。 在见识了正堂满墙的灯火并贴上了自己专属的布条后,秦钩被带着进入了位于赌坊小楼腹地的狭窄天井中。 几乎是被半吓半扯地“拖”到了这里,向来比较关心房屋构造以便跑路的秦钩也完全没有弄清楚大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被称为“小楼”的房屋竟然还能空出块天井来。 秦钩张大着嘴,愣神地抬头仰望着这一方狭小天地的顶上,好奇着这里到底是大顺的什么部位,竟然还能抠出这么个四四方方的缺口,漏下此刻外界的一小片暮光来。 难道……是鼻孔?! “你过来。” 秦钩正兴致昂扬地准备找大顺另外一只“鼻孔”时,被楚歌随时要暴跳的可怕语气吓得赶紧又奔了回来。 不知道是不是不忍直视八十一号接下来的遭遇,赌坊的另外几位一致提出要先带着甘小甘去躺好睡下,推脱了跟着秦钩和小房东来到这后院天井的提议,其中张仲简还极为好心地死死攥住了想要跟来看看的县太爷。 秦钩此刻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什么样的境况,他只看到楚歌倏忽间又蹲在了高处。 大顺实在也是个太小的屋子,他们才刚刚从正堂里开了扇门就走到了天井里,而小房东现在蹲着的位置,显然与墙面极高的正堂只有一墙之隔。 然而楚歌必然是用她“高强”的腾跃之力直接从地面上纵到了这个被她称为“阁楼”的小门前,完全没有顾忌他这个彪形大汉的感受。小房东仍然细眯着眼,对着他指了指脚下这个几乎快要完全风化的腐朽木梯。 秦钩被胁迫着爬上了木梯顶端后,终于看到了自己在短暂的未来几天里将要安身立命的阁楼一间。 据他目测,这个阁楼还是挺宽敞的……只要他横躺着进去、且横躺着出来的话。 “这不会是小房东你住的地儿吧哈哈……”看着这比县衙牢笼都还要窘迫的狭小空间,秦钩欲哭无泪,打个哈哈准备安抚下自己流血的内心。 “现在不是了。”藏青色的大袍在空中飞旋而过,小房东毫不废话地带着秦钩脚下的腐朽木梯一起跃出了天井之外。 秦钩死命地抓住阁楼小门上的把手在天井中摇摇欲坠时,还不忘发出了最后的挣扎呼喊:“我怎么敢占了小房东你的屋子啊!您老怎么能为了让我住下而去露宿街头!我皮糙肉厚地住外面绝对没问题啊……小房东?小房东?您老别抛下我一个人就这么走了啊!……至少……至少把梯子给我拿回来啊!!!” 34.第34章 被吓跑的新租客(二) 午时到子时之间,共有多久? 秦钩度过了他这辈子二十七年来最为漫长的一个下午——被发小从那么亲切的牢房中哄骗出来后,他接二连三地被这个吉祥赌坊里“形迹可疑”的六人众吓得魂灵出窍,自认算是见识过赌界千门中大场面的大汉也被累得够呛。 在小房东毫无怜悯之心地将他扔在了天井里的阁楼上后,秦钩四肢并用地扒住了小门,拼着一身的气力将自己成功挪移到了狭小的阁楼内里。 在终于双脚着地的一瞬,向来自认艺高人胆大的秦钩才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微微地颤抖,小腿上的腱子肉又麻又酸,背颈上也有筋脉在狠狠地抽动着——尽管作为千门中人,自欺欺人是他这十余年来的必备功课,但他的全身血肉却实实在在地出卖了他。 于是在赌坊六人众、甚至他自小便再熟悉不过的县太爷都暂时不在他身边时,秦钩终于可以结结实实地靠在阴暗阁楼的木头墙上,放松了全身,任由重如灌铅的眼皮耷拉下来,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颇为香甜,正如此刻正离大汉咫尺之遥的另一个小楼房间中,已被殷孤光放置在了自己柔软的榻上而在睡梦中露出了笑意的甘小甘。 但不同于百余年前导致自己横死而将孽缘纠缠至今的这位怪物仇家,秦钩在这短短几个时辰间受到的连环“打击”几乎已同时拖垮了他的肉身和魂灵,大汉累得根本没有力气再做任何的美梦。 他没有梦到自己幼年间难得才见到一面的不靠谱爹娘,没有梦到总是在自家院落里等着他回来后一起生火做饭的小楼。 他没有梦到唯一还在他身边的发小某天突然消失不见后无处可去的自己,没有梦到自己几乎是被赶出了如意镇后接下来四处游荡的十余年孤独年岁。 他更没有梦到前世那般聒噪霸气却又胆小无比的自己,没有梦到今天下午在发小的县衙后院中楚歌讲的故事中任何一个细节。 秦钩就这么昏昏沉沉地睡死了过去,直到赌坊外的天光尽褪,只剩圆月高悬在星河之间,悠悠地向她注视下的尘世挥洒皎色的清辉。 这一天已跨入了最后一个时辰,在整个如意镇都安然沉睡时,将要变成昨日,再寻不见。 正是子时。 秦钩却骤然清醒了过来。 他费尽力气地爬进阁楼后便直接倒在墙角“昏迷”了过去,没来得及顺手带上身边这扇看起来跟小房东差不多高的小门。将近夜半,今年极早进入秋季的如意镇凉意袭人,此时更是有孜孜不歇的晚风扑进了赌坊小楼的天井里,吹得大汉身边的小门“咿呀咿呀”地来回晃荡。 秦钩缩了缩被这股子冷风激得起了满身鸡皮疙瘩的身子,努力地挪动还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的双手,想要去关上这扇严重扰乱了他呼呼大睡的不安分小门。 但大汉的脑袋在凑近门边时,嗅到了这冷风中带过来的另一股子腐败气息。 好……好臭! 尽管在一个下午中锻炼出了非人的胆识,但这恰似满江死鱼的猛烈腥臭实在有太大的冲击力,秦钩被臭得猛地跳了起来,“哐”地撞到了确确实实只有四尺左右高的阁楼顶上。 大汉咧着嘴从阁楼上跳了下来,站到了月色正好的天井里,只觉得风里的腐败臭味更重了。 在死死地捂着嘴鼻仍然无法挡住这味道钻入他脑袋后,秦钩在月色下往前摸索了几步。以他的推断,大顺既然是只能够打个巨大喷嚏的活物,说不定也跟他们凡人一样有无法避免的三急问题。这味道……铁定是小楼本尊吃坏了东西跑肚了! 秦钩极为善良、同时也极为愚蠢地想要在黑暗里找到大顺的排泄处,想要去帮小楼解决这个他根本不可能解决的问题时,听骰多年的赌徒专业双耳却在风中捕捉到了细微的呕吐声。 完全没有从整个可怕的下午中吸取一丝教训的大汉,马不停蹄地朝着这声音的方向跑了过去。 “甘小甘小甘?!” 凭着一往无前的冲劲和连撞三道墙两扇门而不觉得痛的健硕身体,秦钩循着风中的怪味一路找到了大顺奇怪构造中的另一个天井里。 他再次看到了据说和自己有着百年冤孽的仇家女童,后者和他一样也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却比他要脸色苍白得多。 因为女童正伏在这第二个天井正中一口大缸上大吐特吐。 “还以为你睡得那么死,这里的动静不会传到你耳朵里。”柳谦君坐在大缸边的椅上,正轻抚着甘小甘的后背,想要让女童稍稍舒服一点。在看到这位千门后辈捂着鼻子直冲进来后,千王老板又想到了下午那八场太过稚嫩却也有几分好玩的赌千,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毕竟还是我千门中人……” “下午的那……什么毒……还没清干净吗?”全无对方是自己两世宿敌的自觉,看到瘦弱的女童又变成了下午抱在怀里时病骨支离的样子,秦钩仍然担心得不行,“王大夫老得晚上根本睡不着,我现在去七禽街把他找过来给甘小甘小甘看看……” “她只是吃多了,不用担心。”想到秦钩那么严重的路痴会再次造成的全镇大混乱,倚在一旁楼柱上的殷孤光赶紧出声制止了大汉一根筋的想法,“小甘午时过后吃过的东西,都会在当天的子时全部吐出来,要是不吐干净,她会比现在还难受得多。” 午时之后? 秦钩想到下午自己从发小县衙后院的床榻上爬起来时,确实看到甘小甘小甘在饭桌上大朵快颐的满足样子。虽然当时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被小房东和发小口中的往事给吸引了过去,但他眼角的余光还是瞥到了女童当时身前的碗筷盘勺。 那可是足足三十几盘的不知道是什么肉的吃食啊! 殷先生这意思……甘小甘小甘是要在接下里的一个时辰里,把这么多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吗!你们这是给她喂了什么奇怪种类的巴豆才会这么有把握啊! 等等! 那这股闻起来像是大顺跑肚的味道…… 难道是甘小甘小甘她的……! 秦钩看着天井正中这口大缸与正半身都“掉”进里面的女童,双眼再次发了直。 35.第35章 寄人篱下(一) “炉包鼻子到底给她吃了什么啊……” 尽管被天井中弥漫的腐败味道臭得脑仁发麻,但对弱者无法袖手的天性逼得秦钩还是乖乖坐了下来——他是真的完全忘了,眼前这位看起来吐得全身抽搐的瘦弱女童只需要张一张小嘴,就可以再次送他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种了解自己永远是在场众人里最弱一只的自知之明,对于秦钩来说实在是太过奢侈。 于是在天井边沿的杂草丛中默默地扯了几根野草、严严实实地塞好自己两个鼻孔之后,秦钩像是体型庞大的家犬一样,两眼圆睁地蹲坐在了柳谦君和甘小甘身边的地上。 经历了前世今生惨痛回忆的大汉在静坐着等待女童呕吐完毕时,无聊地回顾着下午抱着甘小甘飞奔在如意镇几条主要街道上的糗事,继而忿忿不平地想到了另一位抢尽自己风头的摔跤大汉。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开的玩笑,秦钩在无法正确把握重点这一特质上竟然和自己的新房东不谋而合。想到自己才是从小在镇里跑东跑西的“正经”小孩,在全镇老小的眼里却还比不过这个走几步就能摔得一脸血的“重病号”,秦钩撇撇嘴,在心里毫无愧疚感地用自己贫乏的言词给张仲简起了个新名。 “吃了什么并不重要……只是今天情况特殊,午时前完全没有东西入肚,又一股脑地塞下了那么多鱼肉……”殷孤光显然对女童这久违的大场面呕吐极为介意,对张仲简这太过宠溺的吃食安排也已腹诽了一天,竟也就这么默认了秦钩对好友起的新名,“子时结束之前要是还没吐完,才是真的麻烦啊。” 秦钩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眼女童仍埋首其中的大缸。 虽然整个天井乃至全小楼范围中都散布着极为强烈的味道,但秦钩并没有在这缸里看到他想象中的可怕景象——他以为至少会看到像长江口被成千上万条翻肚的死鱼堵住般的惨烈景象的。 实际上这缸里只有倒映着片片皎月碎影的清澈流水,一眼看去还能瞅到遍布缸底的大滩青苔。 好臭的……水! 秦钩跳了起来:“吐这么多不会渴死吗!” 许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吐过的甘小甘从缸里抬起头来,肚子里正在上演翻天覆海大战的女童用燃烧着仇恨炽火的大眼狠狠地瞪住了秦钩,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对后者打扰自己重要日常的厌恶。 “我去打水!”大汉几乎已对女童这眼神免疫,一心想着正常人呕出这么多水必然会一命呜呼,几乎是打了个筋斗般地跑出了天井,想去打个几桶水来救甘小甘小甘的命。 “蠢货……”甘小甘筋疲力尽地憋出了对大汉最后的定论,一俯身又继续着她的子时狂吐大事。 皎洁的月色下,大缸里的水位接着渐渐高了起来。 “是够蠢啊……”殷孤光看着大汉原本塞在鼻孔里、却因狂奔而去而遗留在天井地上的两把杂草,喃喃自语,“可我们也太久,没有看过这么蠢的凡人了……” 柳谦君扶住了女童的腰背,使得甘小甘不至于整个身子都扑进了大缸里,听到好友这意味深长的感叹,也跟着微笑起来:“只希望楚歌也能看到他的蠢……不要太为难他就是了。” “我要跟去干什么?!”秦钩站在九转小街的耀眼天光下,大惊失色。 在赌坊的第一夜已然安全度过。秦钩在奇迹般地只用两个时辰就找到了如意镇中九口水井其中之一后,又用了两个时辰奋力抬着两桶井水飞奔回了吉祥赌坊,却发现原本在天井里的三人都早已离开多时,只剩盛满了甘小甘整个子时辉煌战绩的大缸还在月光下静静地等着他归来。 大汉想到此刻已属于自己、但实在是只能容他“巍然不动”地睡觉的狭小阁楼,悻悻然地将落在地上的两把杂草塞回到了鼻孔里,靠在大缸边结束了他这一天所剩不多的安睡时间。 秦钩在第二个天井里迷迷糊糊地顶着臭味小憩未有多久,整个如意镇就被大好的艳阳天光罩了个遍。被大汉坚持认为是大顺另一只鼻孔的天井缺口中渐渐漏进了些许天光,将秦钩整个身子都照得暖和了起来。 大汉心满意足地撑开了眼,继而被早早就等在身边五步开外的楚歌一路拖到了赌坊门外。 不知道将阁楼让给自己后跑去睡在了哪里,尽管后背快被对方拖得掉了层皮,秦钩还是极为上心地想要问候小房东昨夜是否跟他一样睡得安稳踏实。 但楚歌的动作要比他快得多得多。 一张写满了无法认清的拙劣大字的皱巴巴纸条“呼”地被拍在了秦钩脸上。 大汉努力地摊开这已有些泛黄的老旧纸条,瞪着眼看了四遍,还是只能辨识出其中几个笔划“粗犷”的字,依稀是……“二三四五六”? “本来是要你今天先按轮班来负责小甘的吃食的……但是他们三个都觉得你这么蠢肯定会搞砸,到时候拖累小甘没得吃还是要我们来收拾残局。”想到今儿大早三位好友极其一致地拼命驳回了自己的完美计划,原本要给这个新来租客的简单任务瞬间被砍掉了一大截,小房东气得又翻了翻白眼,“大顺又跟你不熟,要你来照顾他肯定会被打死……” “所以就只剩跟我去收租了。” “为什么啊!”秦钩终于明白这张纸上写得到底是什么,却还是战战兢兢地问出了不怕死的问题。 “哈?因为你住在阁楼里啊。”最痛恨跟凡人解释任何事情的楚歌开始不耐烦地跳起脚来,“你不交租怎么会给你住!” “为什么我的租是要去收其他人的租啊!”虽然前世是个不通世事的器灵,但好歹这辈子是在最接地气的赌界混了十余年的正常凡人,秦钩愤愤然地高声理论了起来。 尽管对眼前这个四尺高的孩童怕得要死,但作为千门中人,这种不讲道理的租,他是绝对不会交的! 36.第36章 寄人篱下(二) “对不起……我是来收租的……” “砰!” “啊啊啊啊请不要关门啊我真的是奉命来收租的放我进去啊!” 在义正言辞地拒绝了道理不通的“唯一交租方法”后,秦钩在小房东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听到这个从刚见面开始就只会晕厥、哭鼻子、大舌头、甚至懒得只会睡觉的大汉竟然还有胆子想要赖掉这被讨价还价到只剩渣子的房租,楚歌那细长得完全不像是正常凡人所能有的双眼里,又噼里啪啦地冒起了过年时漫天烟花般的璀璨火星。 楚歌霍然从她藏青大袍的宽袖里又抽出了昨夜揍过大汉脑袋的“树桩”,跳将起来朝秦钩猛挥了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在瞅到小房东眼里的猛烈“杀气”后就吓得双腿发软的大汉预料到了这再次朝他脑袋而来的必杀招数,凭着在赌界多年被摔出场子的老练经验,竟以一个矮身逃过了这来势汹汹的“树桩”。 但秦钩还是在这大好的天光下活活出了一身的汗。 “打人不打脸啊!”大汉半倒在地上,对着楚歌戟指大喊,想要小房东至少给他留下一丁点的尊严。 楚歌将“树桩”往右肩上一放,大帽下掉出来的两撮额发在如意镇七月的凉风中微微晃动,小房东神情严肃地像是曾经追了秦钩三年的大债主:“五门洞街,去不去?” 秦钩苦了脸,向来要赌不要命的大汉还是败给了这位祖宗:“去。” 于是在一步三回头地跟到了五门洞街后,秦钩挣扎着做了最后的强烈要求——毕竟也是和甘小甘小甘纠缠了百年冤孽的器灵转世,就不要让他去从小就认识的如意镇当地居民面前丢脸了。 想到昨天的月半日连一半的房租都没收到,楚歌神色愤懑地答应了这个极为无理的请求。 然而大汉的无用程度比她想象得要高得多。 小房东蹲在五门洞街各个房顶暗角,看着秦钩憋着嘴敲开了五门洞街的几座宅子——那里面住的都是近年来逃难到如意镇的外来人士,其中多的是孤苦无依的幼子——却屡屡被宅子里的居民们一脸惊恐地狠狠摔了门。 秦钩欲哭无泪。 楚歌在房顶上气得七窍生烟时,完全忘了眼前这位大汉虽然也算是从小生长在如意镇的孩子,却和他自幼同吃同住的发小是云泥之别——且不提大汉幼年在整个如意镇闯下的各种祸事,光是两年前回到如意镇后,技痒难耐而发起了这小镇里几十年都不会出现一次的巨赌,继而规劝无用便被县太爷直接扔进了牢房关押至今这一点,就已经让全镇的老小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若是小房东能想到这一层,恐怕这时候已经飞奔回吉祥赌坊,去找再次用不靠谱租客坑了她的殷孤光去拼命了。 秦钩站在五门洞街最后一家还未敲过门的新宅子前,感受着身后快要将他活活瞪穿的灼灼目光,右手在大门上敲得更狠了。 “大姐求你开开门啊我真是只是来收租的并不是想来蹭你的饭啊!交多少租都随便你只要交了就好了啊大姐求你救救命啊!” 大汉声嘶力竭地捶打着他唯一的希望,几乎都要把整个五门洞街的镇民们都吵得聚集过来时,大门“呜呀”地浅浅开了条缝。 门缝里透出一张稚嫩的小脸,看起来跟小房东差不多高的小丫头眼眶通红,看着门外这位从来没见过的陌生大叔,怯生生地哑声问了句:“……你……你真的是来收租的吗?” 敲门敲得也快要哭出来的秦钩狠狠地点头。 小丫头瘪瘪嘴,像是终于看到了至亲的人回到家中般,从门里跌撞着扑了出来,满面涕泪地一把抱住了秦钩的双腿。 大汉猝不及防地被这个麻布衣衫的女孩抱住,惊吓地赶紧回头想要向小房东喊救命。 “你……你来收租……肯定也跟小房东一样会治病吧……”小丫头痛哭着死死箍住了秦钩的双腿,像是后者一旦跑掉就再也不会有人来帮他们,“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树根儿……呜啊啊啊……” 从来都没被人这般信任地托付以性命的大汉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双唇颤抖着继续向不远处的楚歌无声地求救。 小房东仍然蹲坐在房顶上,只是将手中的“树桩”向大宅里指了指,眼神“阴狠”地向秦钩下了下一道命令。 很好,现在,进去。 在血雨腥风的赌界之中也算混得如鱼得水的秦钩,在被两个四尺高的女童同时“威逼利诱”之下,踏进了五门洞街这个前途未卜的大宅之中。 “大叔你一定要救救他!” “呜啊啊啊啊我不要树根儿死……” “哭什么哭!大叔肯定会和小房东一样把树根儿治好的!是吧大叔!” “大叔好厉害!我们去给大叔做饭!” 秦钩被宅子里将近二十来个的四尺高孩童们紧紧围住,在肚里痛哭着为什么方才被带进来后就要乖乖地坐在了石凳上,要是死死地站在原地至少还能在上面透口气啊! 这十几个幼童或大声哭闹、或红着双眼满怀希冀地看着他,让秦钩不忍也不敢告诉他们其实自己只是个来收租的下手。 在他面前的灰白石桌上,躺着一只被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包在各式被褥中的褐毛兔子,此时正气息微弱地强撑着双眼,游离无力地回应着众孩童心疼的哭泣声。 “好……好可爱的树根儿……”秦钩犹犹豫豫地憋出了一句应答,在内心里也跟着这些孩子们大哭起来。从一开始,他就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小房东会要收全如意镇的租、为什么自己的阁楼房租是要靠收别人的租来抵、为什么一路上小房东完全无视了自己关于各家房租应该收多少的睿智问题、为什么完全没有搞清楚这些状况的自己这时候会坐在这里被人逼着救一只弥留的兔子! 大汉抬起头,想到了虽然一直嘴贱嘲讽自己、但从来没有像这样为难过自己的发小,泪流满面。 我要回牢房! 37.第37章 生死有命(一) “树根儿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在兔子里也算长寿……”方才听到这个魁梧大汉竟然敢冒充小房东上门收租、愤然甩门差点把秦钩的鼻子整成和张仲简一样的宅子主人终于从屋里走了出来。 约莫双十年华的素衣女子挥挥手,和已然悄无声息蹿到了宅子屋顶的暗角的小房东遥遥打了个招呼,也对眼前这个大汉放下了戒心——这个男人想必是吉祥赌坊里阁楼的另一个新租客,又被小房东“恐吓”着来帮忙收租的。 女主人一边安抚着跑过来抱住她哭诉树根儿还是不能起来吃东西的孩童们,一边将她照顾的这近二十个孩子们嚎啕大哭的真相简单告知了秦钩:“他们和树根儿才相处了几年,都不相信它已经老得要就这么离开他们,个个都觉得树根儿只是生了场大病……” “七禽街的王老大夫被他们哭着求着来看过树根儿很多次,也都说了没有办法……他们就想到了以前帮我治过病的小房东。” “但是小房东一个月只会来这宅子里一次,收了租后就再也找不到她的人……这帮孩子们倒也在各条街上寻摸过,但是小房东老是在各家的屋顶上高来高去,就算看到了他们也是追不上的……” 女主人用眼角余光瞥到小房东仍然藏在屋顶暗角、没有任何意思打算下来时,心里也默默地感激着从来都看似不懂人事的四尺孩童竟也能这般善良。 在这个被楚歌安排下容他们栖身的大宅里,足足有二十三个孩子在她和兄长的照顾下安身立命。其中最大的孩子也不过十岁,最小的甚至还在襁褓之中咿呀学语。 这些还未见识过足够多的生老病死的可爱孩童们,还无法安然接受他们所爱的生灵离他们远去——这是他们生而为人所能拥有的最为可贵和珍稀的情感。尽管在这些孩子们长大后,这看似无用的情感会逐渐淡去而让他们也变得冷漠,但此时此刻,作为保护人的她还没有这么狠的心肠去打破他们的虚妄幻想。 虽然因为不放心眼前这位新租客收租能力而仍然跟到了宅子的屋顶上、但至今也没有下来的小房东,想必也是了然树根儿确确实实只是将要寿终正寝,而不想给这些孩子们任何虚假的希望。 “但是我说什么他们也听不进去啊……”女主人怜惜地将其中一个哭得涕泪交错的六岁女娃揽进了怀中,任由身边的其他娃娃们靠上来,将她的衣服当做了抹泪布,“从树根儿第一天少了进食到现在,已有大半个月……可能也是放不下孩子们,它强撑着每天喝一点点的水,但这样下去也熬不过多久了……” 听到女主人这句话,庭院里的十几号孩子们哭得更凶了。 “呜啊啊啊我不要树根儿死……” “我……我也不要……” “都哭哭什么啊……昨天去后山拔的药草还有吗!快接着拿来给树根儿吃啊!” “他连水都不喝了怎么能吃下草啊……呜哇哇哇哇哇……” “大、大叔……你能救树根儿的……对不对?”在这群哭声震天的奶娃娃里,方才大着胆子带领秦钩进了这宅子的女童显然年纪大了些许,也比其他的娃娃们要冷静得多。在听到照顾他们的女主人再次宣告树根儿无救后,立马转过了身,红着眼眶扯住了秦钩的衣服,急急问道。 从进门开始就被数量如此之多、哭声如此杂乱的一众孩童们闹得晕晕乎乎的秦钩发了怔。 和单纯的娃娃们一样,他并没有像女主人那般精明地发现楚歌早已跟着进了宅子、并隐在高处的暗角里。觉得只能靠自己来挽救这个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大汉下意识地低头,看着正在凌乱的层层被褥里发抖的树根儿。 褐毛的老兔四足蜷缩、全身都因为像是浸在了冰水里而抖个不停,多天未有真正进食造成的虚弱使得它耗尽了气力也只能稍稍将眼睁开了细缝。 秦钩看着老兔这像极了小房东那狭长双眼的眸子,注意到这老而垂死的生灵正努力地延续着自己将要熄灭的命数。老兔拼尽全力地忍受着痛苦,看着围绕在身边的凡人孩童们,不忍就此离去。 大汉从这苍老而虚弱濒死的眸子里,骤然看到了自己——那个在发小县衙后院的屋子里由小房东转述才有幸得知的,前世作为器灵的自己。 这就是……死? 正如县太爷所说,秦钩被自己老爹施展了封印记忆的术法后,就完完全全记不起任何关于前世冤孽的细枝末节,于是也如爹娘所愿,没心没肺地安然度过了这二十余年的安稳人生。 尽管在赌界中混过了险象丛生的十几个年头,大汉却从来没有把生死一事放在心上——就算是自家爹娘消失了那么久,他也大概猜到了是什么结果,但他毕竟从来没有直面过生死。 昨日那么漫长的一个下午中,他从完全陌生的楚歌口中听到了自己在阴阳两界长达百年的怨灵历史,听到了自家爹娘与楼家双亲的过世真相,却还只是为了自己一家三口将发小一家拖累至此而愧疚不已——他仍然没有对这故事里的自己怎样冤死、怎样在阎府聒噪不休有任何的感觉。 他没有办法将自己和这故事里的器灵等同起来。 直到此刻。 秦钩切切实实地从老兔的眼里看到了即将从生跨到死的复杂情感——是身体崩溃殆尽的痛苦,是终于将要往生的安然……亦或是,对其他所爱生灵的不舍? 大汉还是没能找回前世作为器灵时的任何记忆,却对自己的前世所拥有的执念渐渐有些了然起来——不管是对仇家刻骨的滔天恐惧、濒死时的不甘,或是在弱水河畔游荡百年的执着,都是器灵为了自己的生命在苦苦挣扎,是轮回中作为一个渺小生灵所能做出的最大努力。 “不要怕……不要怕。” 38.第38章 生死有命(二) “不要怕……不要怕。”听到这像是深夜哄着他们入睡般的呢喃低语,原本围在树根儿身边嚎哭不止的几个孩子渐渐转为了啜泣,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他们视为“救星”的大汉正伸出了手轻轻抚着树根儿萎靡无力的双耳。 秦钩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从他嘴里吐出的安慰话语,与他前世将要奔赴冥界之时、甘小甘口中曾借此安抚这陷入恐惧深渊的器灵所用的言词如出一辙。 不知是否因为大汉此刻终于开始对生死之事有了些许理解,而让那封印的记忆中漏出了细微的碎片,亦或是在老兔弥留的眼中再次看到了小房东所讲故事中的一鳞半爪,秦钩不像往日般的咋咋呼呼,竟极为安分地真正安慰起了被包在层层被褥中的树根儿。 “他们身边还会有其他的朋友,会好好的……这一次,且先安心地去轮回吧……” 秦钩以这二十余年来从来没有过的安然语调静静地抚慰着弥留的树根儿,言词中的平和与安宁连带着身边的一众孩童们都沉静下来,个个双眼发红地掉下豆大的泪珠来。 老兔虚弱的病体在大汉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些许。这陪伴了宅子里所有孩子们几个年头的生灵强撑着一边的眼,无力地瞥到了年幼的老友们稍微平静下来的小脸,终于也安慰般地卸下了所剩不多的全身气力。 “树根儿……为什么要去‘轮回’啊?这个地方……暖和吗?”仍然扯住了秦钩袖子的懂事丫头怯生生地问道。想到向来怕冷的老兔竟然要独自去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个清楚。 “轮回啊……”秦钩恍恍惚惚地说出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想到的安慰之语,乍然被身边的幼女抓了包,也骤然一愣。 但大汉回想起小房东那个漫长故事中自家父子与甘小甘的前世因果时,虽仍然无法想起任何的细枝末节,却已再不像昨日那般觉得这段冤孽和自己毫不相关。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故事里的落脚之处,心里渐渐有了底。 “那是个安心之人才能去的好地方……如果树根儿一直都是只很好很好的兔子,去了之后会找到它更喜欢的地方住下来,比在这里……比现在,都要开心得多。”在千门毕竟有十几年底子的大汉,真要扯起谎来连半息的时间都不需要。 “真的吗……树根儿会比跟我们在一起……还要欢喜吗?”站在秦钩左前方、已经哭得鼻涕眼泪都分不清的四岁男孩奶声问道。 “会,当然会……”秦钩拨开了部分的被褥,想要让这老兔在阳世间最后的一口气至少能够轻松些,“但是现在还不行啊……因为你们都还没有跟它好好说再见,它不舍得你们,就走不了啊。” “可是……可是我们不想让树根走……我们想让树根儿陪我们一起玩……咳呜呜呜……”听到其中一个孩子又爆发出来的哭腔,旁边的幼童们收不住眼里翻涌而出的泪水,也都跟着再次抽噎起来。 “不要让他一个人走好不好……我们都陪他一起去,树根儿去哪里我们也去哪里……”被抱在女主人怀里的女娃哽咽着提出了新的法子,惹得整群孩子们都疯狂地点起了头。 “轮回不允许小孩子去!”秦钩一本正经地瞎编出了和阴阳界规则完全不搭界的新法则,吓得娃娃们齐齐地把鼻涕都倒吸了回去,“要是你们也跟着去,树根儿就再也不会安安心心地住在新地方,只能在你们身边继续病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要树根儿生病!”在整个宅子里向来都自命是最强男子汉的八岁小子一直都强憋着泪水,听到魁梧大叔这句话后,整张小脸才彻底崩溃下来,演变成谁都拦不住的冲天嚎哭,“树根儿……要……要好好的喝水……好好睡觉……哇啊啊啊啊……” “大哥”这一哭,所有孩儿们再也没了顾忌,原本被秦钩按捺下来的伤心再次爆发了出来,整个宅院里又响彻了此起彼伏的幼童哭声。 但这次的伤心和秦钩踏进宅子之前的难过已全然不同。孩子们在几乎全体哭破了嗓子的同时,都与“大哥”有了一般无二的念想。 “……我们……我们和树根儿说……说再……再见吧……”哭得已经坐在了秦钩脚边的女童抽噎着,在弟妹们止不住的泣声中提出了会让他们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至少再哭足半月的提议。 “树……树根儿再见——”宅子里十几号的孩子们都狠狠倒吸了满腔的涕泪,用他们将近哭哑掉的幼稚嗓音冲着如意镇晴朗的天光大声呼喊。 奶声的、稚嫩的、柔弱的、倔强的幼小声音们在杂乱地各自向老友道别后,终于在最后汇成了同一句,向天地六界遥遥传了开去。 “轮回——再见——” 在这足以撼动天下任何铁石心肠的呼喊声中,秦钩的大手抖了抖。 一直在他掌下颤抖着不忍离去的老兔,不知是否是听到了这最终的告别,已如释重负地闭上它长久以来不肯放松的双眼,离开了它这短暂的一世红尘。 而在他们还未开始的人生中第一次正式向所爱的生灵告别的孩子们,在呼喊出了如此清晰的承诺之后,也都统统坐倒在了地上,更为大声地继续哇哇痛哭起来。 秦钩手忙脚乱地用身上跟县太爷借来的衣裳擦拭着身边孩子们的涕泪,但还没来得及擦干净任何一个,就被一只小手抓住了右臂。 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屋顶暗角落了下来的小房东站在了大汉身边,狭长细缝的双眼里看不到她的任何情绪。楚歌拉住了秦钩,不关心大汉到底是不是自己能走,就直接把他往宅子的门口方向拖走而去。 “多谢……”宅子的女主人将更多的幼童揽在怀里,任他们继续痛哭,同时遥遥地朝着重新落入小房东“魔爪”的大汉躬身致谢。 39.第39章 江湖再见(一) “小房东……”秦钩怔愣着被楚歌一路从大宅里牵了出来,又被巷中疾穿而过的弄堂风乍然扑了个满面,终于从方才几乎要溺毙在孩童哭喊声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甘小甘小甘也跟我一样……完全不记得你讲的那个……故事,是吧?”大汉低着头,看着头上高冠几乎要将他顶飞出去的小房东,犹豫着提出了心里早就有确实答案的废话问题。 楚歌的大袖在虚空中飞起来,袍下行起的风使得身后的宅院轰然阖上了大门。 这一跳,那半人高的藏青大帽又像是被张仲简的手刀劈斩了一般落了下来,几乎要遮住了小房东整个脑袋。 “嗯……比起她来,你这一世投胎的时候毕竟没有喝过孟婆汤,如果机缘合适,你家老爹给你施的封印之术还大有希望被解开……小甘族群里的秘术对精元耗损太大,这辈子……至少在你的这辈子里,她是不可能记得起来了……” 楚歌将自己的眼鼻都罩在了帽里,发出了沉闷的回应。 她隐在大宅屋顶的暗里,无声地目睹了这场生死——对于她的族群来说,这种每个日升月落都会发生在凡世各个角落的生死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小房东清清楚楚地听闻与目睹了被自己疏于照顾、而成长为“毫无出息”的秦钩对着一众孩童们所说的话、对着在大部分凡人眼里不过是只发臭老兔所做的事。 而楚歌眯如细缝的双眼,更是在满院的纷乱哭声中,捕捉到了大汉在宽慰树根儿和孩子时眸中透出的……不见半分怨怼之念的平和微光。 也许……只是也许,正如昨夜二号天井中大汉毫无警戒地呼呼入睡后,孤光拦住了要带着秦钩前往地府找阎王老爷的她时所说的话。 这场冤孽,也并非……不可解吧。 “记不起来……也是好事。”在小房东仍然犹豫着到底是不是要去和阎叔打个借条、为眼前的大汉再多争取个几甲子的轮回机会时,秦钩也在思虑了许久之后,开始喃喃自语起来。 “嗯啊?”楚歌回过头来,脑袋上的大帽仍然结结实实地盖住了大半张脸,连她向来中气十足的质疑声都被活活憋成了残存的鼻音。 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小房东的奇怪姿态,像是因为方才劝慰十几个孩童后终于感觉自己力不可支,大汉矮身坐在了大宅门前的石阶上,神情却是如想通一件大事般的释然:“其实小房东你讲的故事太长,我没怎么记住多少……但是听起来,甘小甘小甘在把原来的那个我送到下面的时候,她自己也是走到了没有办法的一条路上,可能……比那么多的器灵都要更难过……” 楚歌举起双袖,将脑袋上的大帽稍稍挪高了些,憋得通红的小脸上露出了昨日下午在县太爷房中有过的严肃神色。小房东震惊地看着一直被她视为“废物”的大汉,后者竟娓娓道出了这段长达百年的冤孽中、连她这个转述者都没有意识到的重点。 “就像树根儿……要是只是为了让自己快活些,它早就跑到那个什么……冥界去了,怎么还会固执成这样,病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还不肯走?”想到方才在自己手掌下安然离世的老兔,秦钩也在不自觉间轻声叹息起来,“可这也不是什么错,是吧小房东……” 楚歌张张嘴,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皱着眉鼓起了腮帮子,没有给大汉任何的回答。 “树根儿没有错,孩子们……也没有错。”虽未得到回答,但大汉在这自说自话之中找到了能够说服自己相信的解释,言词间的坚定也重了几分,“孩子们不想让树根儿就这么离开他们,树根儿也不想让孩子们因为自己的过世而更加难过……谁都没有错。” “他们都只是……没有办法。”大汉在低喃自语了一大段旁人没怎么听懂的“绕口令”后,模模糊糊地得出了个专属于他自己的答案。 要是秦钩此时转过头来,就会惊恐地发现一直都眯缝着眼的小房东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竟然大睁了双眸——尽管在凡人的眼里仍然太过狭长,但至少已能看到她两个漆黑瞳仁的存在了。 红尘间生灵万千,在进入冥界后都依着各自的执念找寻着最终的归宿——而其中随着地官踏上奈何桥、甘愿咽下孟婆汤转而投向下一场轮回的生灵们,也并非都是甘愿抛弃了他们爱恨嗔痴的执念。 他们不过是终于看穿了自己的这一世,明白这些所谓的执念,只会引向无法自救的深渊,都已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 “所以我和甘小甘小甘……都能忘了那么久之前的事,对我们也都好。”大汉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中道破了小房东族群里千万年以来沉积下来的经验教训,前者正满心满眼都为了自己和甘小甘不需要再为这场冤孽难过而高兴不已,“那时的她没有办法,才会狠心送了我们去轮回……原来的那个我,也没有办法完全不管自己的冤死就去当下一个爹妈的儿子……要是我们两个任何一个现在还能记得,应该也没有办法……去道歉、或者原谅对方吧。” “所以这样其实是最好的啊!”发现了这个“死局”里最为光明的通道,大汉像是被清光了一身的赌债般轻身跳了起来,“我们都不记得,也就是这个冤孽……其实也完全不存在了啊!是吧,小房东!” 被这个不知道怎么就绕到这个结论的强大推论给震惊到的楚歌,又恢复到了原有的细缝双眼,站起身来,像是训练家畜般扔下了指令:“回小楼家等我,不许跑出来。” 藏青的大袍猎猎地高掠而起,楚歌就这么消失在了天光下,抛下了接下来需要足足三个时辰才能找到发小县衙的路痴秦钩。 也许……只是也许,这场冤孽,是真的可以解开的。 小房东脚下生风,倏忽间飞奔出了如意镇四周的群山范围之外。 40.第40章 江湖再见(二) “符……符偃师叔?” 在发小狼狈地、却也极不容易地竟然能在天黑前找到县衙后院并还有力气叩门大喊救命后,县太爷极为善良地没有把秦钩送回吉祥赌坊,任由大汉占了自己的床铺安睡了一夜。第二天,早起的小楼在县衙的大门上看到了一张写有小房东歪扭字迹的大纸,于是听话地拎起了睡得死沉的发小,来到了如意镇通往外界的镇口岔道上。 县太爷没有想到的是,他在这里会看到一如十七年前初次接他上山时的玄衣道人。 在山门中就与他们师兄弟最为亲近的小师叔向他遥遥地点了点头,并未因为年岁的推移而老去半分,与小楼下山时记得的他没有丝毫不同。 只是十七年后,这岔路口上除了他们和小房东,还多出了吉祥赌坊的另外四位与强撑着睡眼跟在县太爷身后的秦钩。 “为什么……要送秦钩上山?这还没过三天,你们就决定不管他了吗?”深知符偃师叔在山门中最主要的职责是什么,年轻的县太爷根本不需要转念,就明白了楚歌一大早要他们来这里的目的。 尽管已经如愿得知自家双亲的惨死真相,但从五岁开始就习惯了为发小操心大小事宜的小楼此时也燃起了难得的怒火——明明说好要为秦钩和甘小甘解开这段冤孽的,这根本还未做过什么努力,就要把他扔到山上,从此让他自生自灭吗! 是因为……这个死结是否解开,对于甘小甘来说根本不会有什么区别?可是……可是秦钩在度过这一世的短短几十年后,是会从此在六界消失、连撮死灰都不会剩下的啊! “这是当年没有送你去的山门中的长辈,快去问好。”小房东没有回答县太爷,眯着细眼直接对秦钩下了指示。 在短短一天里就对楚歌言听计从的秦钩乖乖地被张仲简带了过去。 “我没有办法。”看着大汉渐渐离开了能听到他们谈话声的范围,楚歌抬起头,对着她没有照顾好的另一个孩子解释了她这个看似再次不负责任的做法,“他们两个都记不起来,我……我们都没有办法。” “但是器灵小小秦自己找到了这个死局里的出路……如果,他是真的就这么看穿了这场冤孽,不愿意再去纠缠当年的执念,能在裂苍崖上安然度过接下来的阳寿,那么……我就有办法。” “那时候的小小秦并非横死,也并没有像他家祸害老爹和阎叔约定中的那样,重新变回了怨灵……那么,这个沉入弱水的约定并没有两条皆符,阎府就只能放过小小秦,让他继续轮回。” 县太爷因为小房东竟要实施这么大胆的举动而吓得脸色再次发白。 “是老头帮着祸害做了那个约定,现在也应该由我来帮忙结束它……你,不要担心。” 在一夜之间来去阴阳两界与冥界主宰“商量”出了关于器灵这一世的最终归宿、并直奔裂苍崖安排了秦钩在接下来几十年后路的楚歌,并不像小楼这么没出息地动不动就小脸青白,仍然保持了那副县太爷幼年时就看到的皱眉样,正经地给出了她对于这两个孩子十余年后的补偿。 “好,我不担心……谢谢小房东。”良久,县太爷才为发小和自己,向这个像是会永远都只有四尺的孩童轻声道了谢。 也许,这真是这场迷茫的死局中,最为合适的下一步。 在楚歌终于将当年的疏于职责所造成的后果收拾得差不多时,秦钩迷迷糊糊地在旁听到了张仲简和道人的对话,也明白了自己在晚了十几年后,要步发小后尘上山清修的事实。 于是大汉踌躇了半天,还是小跑回了赌坊另外三位站的地方——甘小甘正面无表情地跟在殷孤光和柳谦君的身后,睁着一双大眼瞅着要来道别的他。 秦钩在赌坊三人众的五步开外停了下来,眼神清明——这三天以来,他像是活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但昨日与小房东坐在五门洞街的大宅门前,大汉因为老兔的安然离世而逼迫自己认认真真地考虑起这场纠葛百年的冤孽,竟先于这些“大人物”们,找到了自己这一世的出路,得以放下这本可能会纠缠他接下来几十年的负担,回复到了数天前还关在县衙牢房里的他。 “甘小甘小甘。”大汉毫无忌惮地咧嘴笑了起来,一如数天前被发小带着来到九转小街、初次见到坐在赌坊门前的女童时那副没心没肺的傻样,“记得上山来看我。” 女童还因为前夜的呕吐大计被眼前这家伙打扰而记仇至今:“不去。” 秦钩撇撇嘴:“……那我溜回来。” “反正我们据说也认识了一百多年,再多个六十年也不多,是吧?”大汉贼眉鼠眼地抬着杠,惹得甘小甘默默地转身,抛下了一众好友准备自己先回赌坊。 “他这张嘴,会不会气得你的师叔伯们把他从山上扔下来?”殷孤光伸手拎回了女童,顺便问了问县太爷关于大汉到底还能活几年的大问题。 “难说。”对于发小的身家性命问题,县太爷一直都非常认真,“师尊和其他的师叔伯都不会亲自动手,但要是碰上大师伯……他老人家在裂苍崖峰巅清修多年,已经习惯了把人从山顶上踹下去了。” “那连你的尸骨都找不到,连埋都不用,嗯……我也挺省事的。”小房东完全没意识到前面两位根本是在随意地吓唬秦钩,一本正经地道出了大汉接下来几十年会面临的惨淡人生,“整个山上听到要收你入门,只有半癫小子没摇头,所以我就把你交给他了……他是裂苍崖这一代的大弟子,你不要在他面前丢如意镇的脸。” 县太爷和符偃道人面面相觑,同时想到了小房东口中这位大弟子自八十年前不听劝阻地上了他们山门的峰巅坐修,每逢风雷雪雨愈发雷打不动。如果作为师侄和师弟的他们没记错的话,这位“大弟子”的一双耳朵早就废得差不多了。 跟着符偃道人前往裂苍崖的路上,大汉在爬到如意镇西边高峰的山腰上时,回头看了眼再熟悉不过的家乡。 还能依稀看到的镇口岔道上,六个或高或矮的身影正徐徐地步回了镇里,被清晨天光照耀下显出的影子们在沙石路上愈拖愈长,直到变成了六条极细的丝线般,仍然朝着秦钩离去的方向努力地延伸着。 大汉咧嘴笑了起来,回身追上了在山路上也如履平地的未来师叔。 不知道要等多久,不知道会在哪里,但我们……仍会再见。 【第一卷-吉祥如意-完】 41.第41章 行踪成谜的幻术师(一) 殷孤光不见了! 一大早就出了门跑去后山帮着镇民修葺农具的张仲简最早发现了幻术师的失踪。 他提着李家大妈为了感谢他帮忙而硬塞过来的满篮子肉馍和葱饼回到赌坊时,天光正好,大顺也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整座小楼都静得能听见张仲简实实在在的脚步声。 大汉越过了辰时结束之前起床会恨他一天的甘小甘的房间,挨个门地喊着老友们起来吃早食,却没有在殷孤光的门前廊坊上看到向来比他还要早起的幻术师。 “大顺,有看到孤光出门吗?”自己住的阁楼门都快被张仲简扔的石子给砸穿,楚歌只好极为勉强地跳到了一号天井里,参与了这场殷孤光又跑去哪里的无结果搜寻——讨论结果是赌坊四人众昨晚都睡得极好,完全不知道幻术师是不是又轻身跑去了六界哪个不知名的角落。 小房东抓耳挠腮,最后觉得这样下去连回笼觉都会付之东流,干脆从大袖里抽出了双手,敲了敲小楼的高墙木板,希望大顺至少还能知道住在他肚子里的其中一位监管者的行迹。 小楼本尊在犹豫了半天之后,以一声极为冗长的哈欠做出了尴尬的回答。 大顺的夜间睡眠向来比他的五位监管者要好得多得多。 “嗯……”张仲简不能再正经地盯着这满篮子的葱饼和肉馍,内心默默地盘算了下今早赌坊里的吃食安排,想到六人众里大顺吃不了、甘小甘不屑于碰这种在凡间作为正常吃食的吃食、柳谦君对有油星的食物兴趣寥寥、小房东更愿意跳回阁楼去睡回笼觉,整个赌坊里其实只剩了自己和幻术师才是真正的“战斗力高强者”,如果殷孤光不能赶回来,这篮子被镇民辛苦劳作、费心制作的珍贵食物至少会有一小半是肯定要浪费的。 这……是会遭天谴的罪恶行为啊! “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一定要找到他!”张仲简眼神坚定,下了最终的结论。 柳谦君和楚歌面面相觑:“还能怎么办?” “楚歌,为了不白白浪费如意镇民付出的辛苦,请一定不要放弃!”张仲简扶住了与自己差了一大截的小房东的双肩,使出了必杀大招。 听到自己管辖范围下的镇民们竟然要付出没有办法得到回报的辛苦,楚歌如闻旱雷,瞬息间被张仲简拉到了同一阵线:“你说怎么办!” “我们还有……你的鼻子。” “……哦。” 赌坊五人众各自有他们得天独厚的“本事”——甘小甘的嘴、张仲简的耳、柳谦君的发、殷孤光的眸和楚歌的鼻,除了大顺目前这个本体整个都是必需品之外,他们五人平时也都是这样在不同的“领域”各司其职、各自发疯的。 “哼哼……嗯?孤光……是什么味道来着?”小房东对着天井缺口哼哼哧哧大吸了几口清晨早市飘散过来的油烟味后,终于回过神来,发现根本不记得整个赌坊里气味最淡的这位老友味道。 “……试试白鳞麒鱼的味道,”担心赌坊里这几个“麻烦”出点什么事,这些年来幻术师每次出门至少都会和她打个商量,此番突兀地消失也让柳谦君难得地担心起来,“裂苍崖的小道士来接秦钩走之前,孤光把小甘那缸……连夜炼成了白鱼髓浆,作为谢礼让秦钩带去了山门。” “整一夜都待在那个味道里,至少也得等个两三个月才会散尽……试试吧。” 小房东跳起来,在几乎要窜出了天井缺口时猛吸了一大口气。 “啊——在镇口。” “多谢各位父老乡亲捧场!来来来不要客气,咱们今天这个场子不分老少,来者不拒。都来猜猜看……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除了还未过辰时谁都不敢去打搅的甘小甘还安心地在香甜的睡梦之中,赌坊三人众在得知幻术师竟然就在镇口后,就马不停蹄地齐齐飞奔了过来。 当然张仲简没有忘记把满蓝的葱饼肉馍也一起带了来——冷掉的早食不好吃,还是在镇口找孤光回合一起解决掉好了。 然而柳谦君和张仲简犹豫着在离镇口至少还有五十步距离的位置停了下来。 尽管如意镇的早市向来也热闹得很,但如意镇口这个位置却从来没有镇民跑过来摆摊过——全镇镇民都不喜欢去那条离开如意镇的岔路附近吃东西,实在是太伤感了。 但此时此刻,向来门可罗雀的镇口空地上乌压压地围了一圈又一圈的镇民们,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甚至还有没办法站到前面去的小孩子们在外围又叫又跳,“威胁”着爹娘把自己放到肩上举高。 只有向来都走屋顶“老路”的楚歌没有碰到任何阻滞,径直疾蹿到了这围观大队前方右侧的高处,在发现两位好友被挡在了后面时,又飞身掠了回来。 小房东紧紧地皱起了眉,双脚都在屋顶上急点起来,远远看去像是只穿着宽大袍衫的小猴子,显然被她自己看到的境况给气得实在够呛:“听听听听到了吧!这个外来的女人……竟竟竟竟敢没有交租……就在这里卖箱子啊!” 深知楚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歪曲真相的本事有多大,柳谦君和张仲简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个听起来颇为流氓的爽朗女声到底来自于哪个新到镇里的“大人物”。 张仲简小心地把装满早食的篮子放在了附近的店铺门前,把上面的棉布包得严严实实,确定赌坊全体都能在这场小闹剧后,吃到余温尚存的地道早食。 然后大汉深吸了一口气,将右手高高地举起在了如意镇清晨的灿烂天光下:“我来猜!” 听到他们最熟悉最亲切的大汉喊声,原本堵在这五十步范围们的各家老小们都哗然回头,继而半是好奇半是好意地在中间让出了一条足以让两个张仲简通过的道路。 “哦?终于有人敢来应战吗……哈哈快上前来!” 张仲简并没有因为大家好心好意地让出道来,而看到这个刚到如意镇就霸气侧漏的外来女子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真面目。 因为他又犯了全镇皆知的绝症,还没往前走出两步,就“啪叽”一声地摔在了地上。 42.第42章 行踪成谜的幻术师(二) “早就听说如意镇民风淳朴,但对外来客多有忌讳……看来江湖传言真真不可信,这是准备了多大的礼要迎本神入镇?” 在围观的镇民们手忙脚乱地跑去搀扶正脸砸地的张仲简、却因为人流的拥挤差点没把大汉踩踏成内伤时,一大早就坐在了如意镇口的白衣女子勾起了嘴角,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毫不忌讳地享受了深受镇民爱戴的大汉这“五体投地”的天大礼数。 这个女人是……神明? 在张仲简被太过担心他的如意镇老小们混乱地拉扯时,柳谦君隐在人群之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个外来客狂傲的口气——赌坊老板自己没有意识到,游走在人间赌界的几百年间,她自己才是以轻视所有对手的臭脾气为名的那位。 眼前的拥挤人流几乎都堵到了鼻血横流的张仲简身边,如意镇口的空地上倏忽间又恢复了秋风萧瑟冷清清的老样子,于是柳谦君也终于可以看到这位说话毫不客气、自称神明的女子。 只是府城管辖下的一个偏远靠山小镇,如意镇从建立初期就是一副小家子气的穷酸模样。而他们这种偏僻乡间,自古以来就有着靠山吃山、埋骨家乡的民俗,极少会有镇民会长久地远离家乡——对如意镇的老小来说,就是想到要离开小镇,都会伤心地不可自抑。 于是在这长久的边远小镇历史中,这掌管着来来去去唯一道路的如意镇口也向来冷冷清清,甚至没有镇民愿意住得立这镇口再近一点,活活空出了大片的平整旷地。 而此刻,与往日不同的,天光下正有一辆巨大的箱车停在了这片空地上。 柳谦君行走人间千百年的漫长年岁里,都还没有见过这么……无用的大型车载。 如意镇地处群山之间,方圆百里的地势不算险峻,却也并不像江南地域那般平坦易行,平常的马车要进出这山路都显得累赘。 然而眼前这辆箱车,除了底下的四个轮子还能勉勉强强将它撑起算作是车载,但在这“车”上的箱子也实在大过了头——柳谦君粗粗目测了下,这看起来像是黄杨木做的大箱,至少能隔出十个足够让张仲简使用的茅厕。 而这个庞大的箱车边缘,坐着的正是方才自称神明的轻狂女子。 这位眉目看起来与一般二十来岁的人间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外来客此时正翘着腿,好整以暇地看着乱哄哄的如意镇老小们又围堵了起来,而刚刚向自己行了大礼的魁梧大汉似乎在挣扎着起身的过程中又再次“啪叽”地摔了回去。 “哼哼……”女子大概是第一次看到有张仲简这种诡异的绝症行为,低声嘿笑了起来。 此时若有镇民有空回过头来,恐怕也得被眼前的景象震在了原地——不像方才要让围观老小们猜猜她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时的飒爽英姿,更不像看到大汉五体投地时自我感觉太好的狂傲欠揍,这位外来客被逗笑时,眉目清婉,艳如九天谪仙。 但对长成人形的美人都没有辨识的柳老板在匆匆瞥了眼女子的长相后,就确定了自己在云游期间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她族里的孩儿们虽不敢说遍布六界,但任何有用的消息是都能很快传回到她手里的。 柳谦君抬头望向小房东,无声地询问着比自己更为亲近神仙两界的楚歌——这女人到底是哪来的神明? 气愤于好不容易把秦钩送去了裂苍崖、这么快自己管辖下的镇里就又出现了个不交租就乱打买卖的家伙,小房东鼓着腮帮子,哼出了大大的鼻音,直接否定了老友对于这位外来客的猜想。 楚歌也不认识她? 小房东的族群脉系广阔,在神界中也有着极为稳定的根基。连她都不认识的……恐怕就只剩人间界一些杂牌的小神了。 七月的如意镇凉意飒飒,忽有一阵颇为强劲的走地风路过了镇口。 女子仍噙着残存的笑意坐在她的庞大箱车边缘,身上宽大的白色衣衫被这秋风吹得猎猎发响,腰间的衣带更是被扯得在虚空中荡起了水波般的弧线。 然而不同于人间女子偶尔也会身着的素白衣衫,这在如意镇口飘起的衣色非霜、非雪、非荼、非月。 柳谦君无意中瞥到了自己也被这风带起的衣衫裙角——同样是白,她身上的牙白色衣衫看起来就正常得多。 赌坊老板乍然抬起头来,终于意识到了这位箱车主人的宽大白衣到底奇怪在了哪里。 这在风中猎猎作响的衣裙,丝丝缕缕地透着如同死人骨般的惨白之色,在虚空中飘荡起来……像极了阴阳界专门用以收取灵魄的招魂幡! 明白了自己看到的这件衣衫产自于哪里后,在六界云游多年的她也终于想到了这些年来常常听说、却从未真正见过的一族——确实,他们在人间界也是颇为有名的神族,每个凡人在幼年时都会从父母长辈的口中得知这个族群的存在。 日游神。 与夜游神分别在人间界执掌白天与夜晚的这个凶神一族,并不像其他神族般主要居住在九天之外的神界之中——日游、夜游两个族群起源于凡人,也必须依附于人间才能生存,更像是土地神这种专司人间界神官职位的小神。 但与土地爷们不同的是,这两个以凶神为名的族群并不喜欢凡人。 柳谦君所知的关于日游神的传说中,这一族遍布人间界,在每个地域中都会派有专门的十六只日游神结队而行。而他们并没有什么正经的职责,只会在自己负责的地域中横冲直撞,以吓唬凡人、祸害百姓为乐。 这次,还真是来了个麻烦的家伙啊…… “你你你……你算哪个庙里出来的神啊!”柳谦君还未为接下来的日子担心完毕,另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却骤然响彻了如意镇口。 全体围观镇民和赌坊三人众都注意到,原本巍然不动的庞大箱车随着这声音开始急躁地晃动起来。 这个显然是从巨大木箱里传出的声音……似乎,是孤光? 43.第43章 所谓师姐(一) “哼,这么快就醒了……”听到昨晚就被关到箱子里的幻术师这么不给面子地当场戳破了自己的身份,白衣女子没好气地低头发了个牢骚,“……跟小老头一样。” 她身边的巨大木箱闻言动得更厉害了。留在如意镇里待了近十年,在镇民们的眼里一直都神秘少言的殷孤光在这个天光大好的清晨破了多年的戒,像个没得到甜枣的小孩子般,在箱子里暴躁地破口大骂起来。 “你才是老太婆!永远都长不大的欠揍老太婆!这种把戏玩了这么多年都不厌的吗!放我出去啊臭老太婆!” “啊啊……被你现在的邻舍们听到这种话,会有大误会的啊……”女子装模作样地扶住心口,像是被幻术师这般拙劣的骂街给“重伤”,左手却忽地狠狠扇了正在暴走的大箱一巴掌,嘴角更是完全不掩饰地翘起了高高的弧线,“这么多年,你倒是正式逃出来一回看看?” “……”不知是不是被女子这一掌隔着箱子也未减退半分的力道给准确地击中了脑袋,箱子里的骂声戛然而止。 然而这诡异的安静没能持续超过十息,仍在镇口的数十名如意镇老小和赌坊三人众都被一声暴喝给震成了半聋。 “混——账——” “是……你家的师姐?”柳谦君闻言,震惊地挑了挑眉。 可怜的殷孤光并没有因为那声拼尽全身怒火的暴喝而成功从箱子里逃出来——事实上唯一的效用是吓跑了当时还想留下来继续围观的数十号如意镇老小。 看到自己昨晚就开始准备的大乐子就这么烟消云散,白衣女子嗤之以鼻地翻了翻白眼,继而跳上了大箱车顶,盘腿坐好,颐指气使地遥遥朝九转小街的方向大袖一挥:“走!” 这辆分明完全没有任何生灵可供驱使、只有四个可怜兮兮木轮的大型箱车听到主人的指令后,竟缓缓地正好了“全身”,边发出了令人牙根发酸的“吱吱呀呀”声音,边朝如意镇里徐徐前进而去。 赌坊三人众面面相觑,还是跟了上去。 除了楚歌仍然没有意识到外,柳谦君和张仲简此时都大概猜到这位自称神明的外来女子和殷孤光是多年前的旧相识。而幻术师之所以从赌坊里凭空消失,显然也是因为被这女子掳走,直接把他扔进了这个不知为何至今还不能出来的大箱里。 而此时此刻,女子完全不需引路地就直奔九转小街上的吉祥赌坊,看来早就对如意镇事先做过了了解,恐怕也是知道他们几个和殷孤光的关系的。 但柳谦君和张仲简完全没有猜到幻术师和这个女子到底有什么样的前因。 直到满肚子邪火的殷孤光忍受不了这一路的憋屈,在箱子里极为怨念地发起牢骚来:“……臭老太婆,就知道装神弄鬼……” “真是的,还跟小时候一样小肚鸡肠……出来一个给师姐看看啊!啊哈哈哈哈哈——”女子稳坐箱顶,气定神闲地和幻术师抬起杠来。 “为……为老不尊!”从小就不会跟这位师姐吵架的幻术师被逼到了绝境,也学起小房东来,开始乱用此时还能出现在眼前的所有言词。 “你家师姐为什么是只日游巡啊。”楚歌对这位自号神明的外来客极为上心,也亦步亦趋地跟在箱车附近的屋顶上,终于不耐烦地抛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柳谦君默然——果然猜得没错,女子身上这件衣衫并非人间之物,与阴阳两界专门用以收取灵魄的招魂幡出自同源,都是从极南的妖境里名为沉骨沼泽的深处漂染产出,才会有了这种凡人望而却步的惨白骨色。 而这种料子做成的衣衫并非供给人间界的任何一个精、怪、妖、灵或者凡人修真者的派系,从古至今只会有一个族群使用——正是日游神全族。 这传说中以十六之数为组的凶神们,据说正是穿着这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惨白衣衫,成群结队地游荡在人间各条热闹的街道上,抓住每一个机会吓唬路过的凡人们。 除了这一族的凶神,也不会有其他的神族与妖类生灵屑于与日游神同伍而穿这种衣衫。 毕竟是在人间界根系稳固的神明族群出身,小房东恐怕也是注意到了女子身上的宽大袍衫,终于忍不住要和幻术师求证起来。 尽管从来都知道殷孤光有几个听起来算得上异数的师兄师姐,可从来也没听说过其中还有个日游凶神啊! “啊啊……你这几位朋友还真是上好的眼光啊!”听到楚歌这句询问,还未等得箱子里的师弟反应过来,箱顶上的女子双眸发亮,开心不已地先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怎么样?本神是不是绝代风华?你们一眼就能看出本神是万中无一的伟大存在对吧啊哈哈哈哈哈——” 赌坊三人众自动放弃了应答的权利。 怒火中烧的殷孤光却失了多年养成的悠闲气度,显然这位师姐正是他命中最大的魔星。幻术师听到女子的得意狂笑,愤然地狠狠往上捶了一拳这至今还没敢逃出来的大箱顶端:“你算哪家哪户的神明!” “喂喂,我们日游巡好歹也在人间有正统神官职位,你这么亵渎神明可是会遭雷神谴责的!”女子停止了狂笑,一脸正经。 “你你你……你还不是因为听说他们一族也喜欢戏耍凡人,又觉得他们太过业余……才跑去堵住了整个京城里所有的日游巡,用你族里的几个整蛊法子活活吓傻了他们,趁机扒了其中一百七十六个的衣裳,自己回来做了件大的,好去冒充这个凶神族里其中一员吗!” 被小师弟这般详尽地戳破了自己“精心准备”的好玩身份,女子歪了歪嘴角,尴尬地向跟在一旁的赌坊三人众耸了耸肩,继而又是迅速地挥手一掌狠刮了身下的巨大木箱,像是这样能够揍到这从小就不配合自己设局的小师弟的脑袋。 “拆我台的功力倒一点没退啊你这怂小子!” 44.第44章 所谓师姐(二) “孤?” 赌坊三人众第一次见识了破罐子破摔的幻术师。 从如意镇口一路行进到九转小街的路上,淳朴的镇民老小们由于全体都听说了这位外来客的“厉害”,没敢明目张胆地再次出来围观这辆庞大箱车,于是他们一行五人单车就这么畅通无阻地前往吉祥赌坊,并没有碰上什么多余的麻烦。 但由于这辆并没有什么生灵可以用于驱赶的箱车行进速度太慢,赌坊三人众在回味殷孤光方才直言揭露的那番事实的同时,也听了一路这两位同门师姐弟的激烈抬杠。 “被扒衣裳这种事情能怪我吗!当时是谁跟我到了京城也觉得日游巡一族死蠢死蠢的?” “当时我跟着你跑遍人间各地已有六年之久,平时看惯了你吓人的法子,当然看谁整蛊都觉得死蠢啊!而且哪个正常人会觉得对方死蠢就去扒对方的衣服啊!” “切……他们全族在人间界被传得那么厉害,可是你我跟着看了那么久都没找到什么可取之处,就只有这个衣衫料子还有点意思,不带点东西走怎么对得起在京城那么无趣的半个月?” “你扒就扒了,扒最开始那十六只的不就行了!何必还要带着我直剿他们全族的天狗大会,把另外一百六十只的也扒回来!那么多料子拿来作甚!你以为你是谁?巨灵神?!” “日游巡全族都长得那么小只,扒个十六件回来顶多能做个袖子,你师姐我是那么不要脸的货色吗?” “你的本体又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你根本就是……” “啊啊啊……”听到小师弟激怒之下竟要把这件大事给顺嘴说了出来,白衣女子骤然阴沉了神色,龇牙咧嘴地抬脚重重踩实了箱顶,打断了殷孤光的话,“当着你新交朋友的面这么嘲讽最疼爱你的师姐真的好么……小孤光,可别忘了你在这箱子里待过的最长记录啊……” 不知是真的被女子这个威胁吓到,还是意识到自己差点说漏了嘴,箱子里暂时静默了下来。但以这十年间对幻术师的了解,一旁的赌坊三人众似乎都能透过这实木大箱看到隐墨师忿忿地别开了头。 这位大概是殷孤光曾经偶尔提及过的最疯魔没有之一的师姐,还真是死死地吃定了他啊…… 在箱车缓缓驰去将要到达吉祥赌坊的小楼时,赌坊三人众看到了立在九转小街街头、正等着他们归来的甘小甘。 女童终于在辰时结束后醒来,起身后发现除了天井里残留着一股凡人早食的杂腥味,整个赌坊里其他的活人无一例外地消失了踪迹。 不知道四位好友们都把原本给自己准备的吃食都藏在了哪里,甘小甘只好从床铺下找出了数块拳头大小的应急吃食——前几日柳谦君给她准备的产自西北的矿石,默默地走出了小楼,在九转小街的街头翘首企盼几位好友带着美食归来。 于是在箱车渐渐离她愈近时,甘小甘也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向来温柔周到的幻术师那气急败坏的大段数落。 好奇于孤光声音极近、人却并不在眼前这个队伍里,女童歪了头,疑惑地喊出了好友的名。 “哦……这就是厌食族那个异数丫头么……”幻术师家的师姐在箱顶低声喃喃。她远远地就注意到了街头这个垂髻的大眼丫头,想到此次来如意镇之前做过的多种猜想,毫不费力地就将传说中的怪物与眼前的女童对上了号。 张仲简一直坐在箱车后面——从镇口回来的路上,还未走完一条街就摔了六次的他也让幻术师家的师姐心酸不已,于是让他坐上了箱车后的空位,免得连大汉手里的一篮子完好吃食都付之流水——于是大汉听觉奇佳的双耳也捕捉到了白衣女子的呢喃。 隐墨师对自家师门向来讳莫如深,也极少提及几位师兄师姐到底是何方生灵。这次不请自来的这位师姐,其扯谎的功夫完全不下于在千界巅峰多年的柳谦君,若此番的目的是冲着甘小甘而来…… “孤,在哪里?”甘小甘睁着一双大眼,再次问道。尽管平时眼里只有每天两顿的吃食,但照拂自己多年的四位好友在女童心里也分量不轻——尤其是今天已轮到了殷孤光来负责她的吃食。 “哦?这么担心我家可爱的小师弟吗……放心放心,”女子也学着甘小甘歪了头,像是要趁此机会好好地从女童的大眼里看出些什么,“这个戏法他从小玩了上千遍,只要别跟小时候一样那么怕黑,多试几次就出来了。” 白衣女子人畜无害般微笑着让女童宽心时,赌坊三人众都将目光投回了这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大蹊跷的实木箱子。 将近十年的相处中,他们对幻术师那双眼睛的能力是再清楚不过的——隐墨师不仅使得一手千变万化的幻术,他这双眼睛更是能看破任何派系所擅长的结界与虚境。 更别提孤光一直以来都将自己的双眸掩在额发之下——据他自己承认,他那双眼正是他师门中用以施展幻术的主要器具,而这些幻术大部分都以人间的暗夜为基础,月余前对着秦钩施展过的半世星流就是其中之一。 从来都像是与黑暗更为亲近的幻术师,怎么可能……会怕黑? “眸目光湮、听户闻寂、悬鼻嗅虚、口舌味尽、体魂空灵。”楚歌站在九转小街街头的高处,双手笼在了藏青大袍的宽袖之中,在细细端详这口大箱后,突然念起了多年前自家幺叔教过她的一句口诀。 “哦……竟然也听说过么……”白衣女子唏嘘着鼓起掌来,“这句口诀在人间界失传多年,能在这么小的边远城镇里听到,也是缘分……” “不好玩。”小房东不等这位外来客讲完,就皱着眉打断了对方的寒暄,“你不好玩。” 白衣女子初来乍到,并不知晓楚歌因为对凡人的语言只学了半调子,常常会出现这种词不达意的混乱情况,但她至少看清了这个只有四尺的孩童狭长细眼中渐渐升腾起来的怒火。 “这种失魂引的把戏,不准出现在如意镇!” 45.第45章 失魂引(一) 据说追溯到距今三千多万年前,那时还远没有如今边缘分明的天地六界,有的只是混沌之气游荡在上清下浊的世间,偶尔演化出修为高绝的蛮荒古兽与现今被称为上神的生灵们。 那时的神界与下界,因为有了混沌之气的相助,双方的实力都恰在巅峰——不像多年混战后求得的六界平衡,当时的上下两界除了连年的彼此交战,并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而随着双方的大规模征战,两界本就不多的上神与凶兽们渐渐凋零殆尽,而给予他们在这世间生命的混沌之力习惯了其原有的节奏,演化出新生灵的速度更是完全跟不上这种征战所造成的消耗。 于是其中一名上神在多年的混战中渐渐从神界退了开去——他开始拣取双方大战后遗留下来的神、兽尸骨,以他自己的想法将这些残骸埋于战场的地下,借以让这些在生时修为高绝的神与兽都能回归混沌的怀抱。而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不知是不是天地混沌暗中的相助,竟让他发现了两界的生灵不论生死,都有着后来被他起名为魂魄的存在。 这位本在上界也算三十三重天外最高神司主人之一的上神,在发现了生死有别之后,毅然放弃了自己的神籍,开辟了现今被称为冥界的第三界。 在他消失于两界之外的第四百六十七万年上,这位曾经的上神——此时已是冥界的开辟主宰,率死后以魂灵之体继续存在于第三界的上神、古兽多达七百七十二位,震慑住了当时各自只有百余位战将存活的上下两界。 于是在认可了冥界这第三界将于他们并存天地之间后,神界与下界都派出了他们最为信任的一员,接受了冥界现今的主宰提出的“善意”谈判。 这场决定了后来天地六界雏形的三界谈判,在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九百余年后,终于达成了最终的决意。 由于生死法则由混沌之力决断,他们并不能限定或改变各自将来的生死,但冥界第一任主宰愿意解开对麾下其中五百余位上神、古兽魂灵之体的禁锢,放他们回归混沌,不再构成对两界的威胁。 唯一的条件,是神界与下界任何一方再不得蓄意挑起战乱。若违反此则,不论上神或古兽,都将被三界合力追缉,关押入混沌创世之初的天地缝隙之中,此后非生非死,其漫长的命数都将在这六感皆失的空旷世界里苦苦挣扎,直到归于混沌。 眸目光湮、听户闻寂、悬鼻嗅虚、口舌味尽、体魂空灵——开天辟地以来所能拥有的至多六感若全部失去,再为强大的生灵都将失去对这天地之间任何事物的感知,再无丝毫生机可言。 “诶诶……这么老气的传说讲起来也实在无趣啊……”白衣女子咂咂嘴,俯身从大顺二号天井正中摆的一口大缸中舀起了半提的清水,想要解解远道而来的干渴,仰首喝了下去,“不错不错……诶?还是白鱼髓浆?好东西!” 院中的赌坊五人众——包括此刻仍然关在箱车里的殷孤光——都默默地别开了头,当作没有看到这一幕的发生。 在小房东咋咋呼呼地一路吵嚷着女子带来的庞大箱车是邪物、不准带进吉祥赌坊的同时,他们一行六人一箱还是在没有旁人围观的情况下“安全”到达了大顺门前。想到作为赌坊一员的殷孤光仍然被他家师姐关在这个箱子里,楚歌左思右想,最后目测了下箱车与自家大顺的实力,觉得小楼本尊要压制这个破箱子十拿九稳,于是本着不能放弃弱者——被关在箱子里只能骂街的幻术师当然也算是弱者——的原则,放了白衣女子和箱车由大顺同样巨大的侧门进入了赌坊天井。 不同于喜欢将自己隐没在暗里的小师弟,殷孤光家这位疯魔师姐除了披着一身从日游巡族中抢过来的招魂幡般的惨白衫袍,全身上下没能看出一丝一毫的阴暗气息。刚刚进了赌坊小楼,女子就从箱车顶端跃了下来,满脸坏笑地拦住了只到她腰间的小房东,一把掐住了这位四尺小童的双颊,想看清楚这个小东西到底是来自于哪个族群。 而在小师弟闷闷不乐地在箱里和外面的几位好友解释楚歌提到的“失魂引”来历之时,师姐大人更是完全闲不下来。在速度奇快地钻到张仲简身后,差点拔出大汉身后的素霓剑一览但及时被闪身避了过去后,她玩心不灭地又蹭到了柳谦君的身边,一边发出了见到稀世奇珍般的唏嘘声,一边偷偷地将千王老板的几缕长发尖抿到了嘴里,露出了“占到极大便宜”的满意神色。 当然师姐大人也没有放弃随时抬杠小师弟这最快活不过的游戏。在孤光暂时决定不管自己的窘境,先和好友们交待这个天杀的箱车来历的过程中,女子把对自家师弟挑刺的功夫施展得淋漓尽致。 “是第四百六十七万年啦……到第四百七十六万年他都已经把冥界主宰的位置让出来,自己跑去混沌初生的起始地点找魂魄在冥界破灭后的归处了……” “当时也没真的把五百多个凶兽和上神的魂灵都解开禁锢放走啦……谈判结束后三界还是僵了两万多年,真的都放走了冥界早就被上下两界给围剿了……” “你倒是解释下体魂空灵是哪两感啊……” 最后一次被师姐翻着白眼打断后,至今仍然憋屈地被关在箱车里的幻术师再次气度全无,暴跳了起来,震得整个大箱又开始乱晃:“你倒是自己来讲啊!” “天地缝隙那么霸气的存在,当然不会叫失魂引这么凡人气十足的名了……”师姐大人果然不负所托地接过了“重担”,完全不顾及小师弟流血三升的脆弱内心,自顾自地把这个故事的结尾部分接了上来,“六感全失这种虚境太过厉害,要接近天地缝隙也需要上古时期那种捅天的修为。过了这么些年,六界里除了几些个老不死,已经没什么生灵见过这么厉害的虚境了……” “现在剩下的,不过是废物们自己造出来的废物宝贝罢了……” 46.第46章 失魂引(二) 师姐大人在无意中把自己也归入了“废物”行列,没心没肺地用爱怜的眼光看着自家的“废物宝贝”——跟着她走遍了六界各境的箱车懒散地停靠在了大顺的二号天井中,并没有因为幻术师的无力“诅咒”而懈怠半分。 “如今人间界里剩下的这些不成器的家伙们,还敢自称什么修真山门……一个个的到现在也没能做出个至少巴掌大的六感皆去之境,啧啧啧……”孤光家的师姐像是把浩浩红尘间的所有人间界生灵都当成了自己太过无用的孩儿们,神色痛惜,“要不是六千余年前,修罗界的那芜前辈来探望转世成锹锹穴弟子的挚友,磨不过当时还只是奶娃娃的这位前世损友,留下了多年前从混沌初生之地寻到的宝物——据说是冥界开辟者成功从天地缝隙中脱困而出时所遗留下的星辰碎片。” “这个碎片来自于天地缝隙,虽然只是被冥界首任主宰无意中带了出来,并不完全具备了湮灭六感的力量,但锹锹穴那帮矮子虽然不大入世,在研究天地之力的本事上也算人间界够得上数的厉害角色,还是靠着这个好东西开始钻研起了类似的法境。后来锹锹穴却不过盛情,被人间修真界的各路娃儿们奉为了七洞之一,不成器的凡间家伙们终于借此找到了机会,做出了这些个半调子的……失魂引。” “眸目光湮、听户闻寂、悬鼻嗅虚、口舌味尽、体魂空灵……既然做不到六感皆去,能做到一部分也就可以了。”白衣女子盘腿坐了起来,想到自己当年是怎么样连吓带骗地得到了这个当时还不能称作“大箱”的宝贝,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上,“人间界的这帮废物们本着这个想法,勉勉强强地接连做出了能封印任何人间界任何生灵的目、耳、鼻、味、触这五感之一的法器。至于据说能封印魂灵之感的那个器物,还没做到一半就被阎王爷派了支冥界奇兵直接扛了回去,沉到了弱水里……也真是可惜了这个最值钱的宝贝啊……” “而还能在人间见到天光的这五件各能湮灭一感的宝贝,在消息传遍了人间各路族群之中后,一个接一个地从他们的制作者身边被偷盗了去,从此行踪无迹,再也没有正式出现过。” 女子故作深沉地低下了眉眼,叹了口气,却尴尬地发现赌坊五人众以殷孤光为首,都看穿了她想要围观者接话的“奢侈”想法,全都好整以暇地闭住了嘴,完全没有要问她这故事后来如何的意思。 从小师弟跟着她第一天云游开始至今几百年,孤光家师姐还是第一次看到幻术师竟然交到这样四个跟他一起发小孩子脾气的损友,女子半耷拉了眼,干脆破罐子破摔起来:“总之就是这么多年来,每隔不多时就会有修真界生灵因为一感被灭,不能承受而活活骇死在某地。据各方推测,唯独当初的五件宝贝才能有这样的震慑之力,所以人间各族在惶恐奔走于找到宝器拥有者时,才会口口相传,最后就憋出了失魂引这么个名号……” “敢直接拎着失魂引之一跑到现世来的,你也是挺厉害的。”小房东在一旁拍了拍手,对幻术师家师姐这般清晰明了地解释了她自己这般找死的行为,表现出了极其真挚的崇敬之意。 天可怜见,不像向来肚肠绵延、一句话里其实能解出十几层意思的幻术师,楚歌确确实实没有半分嘲讽的意思——她的族群从失魂引出现在人间界以来,就花了大力气想要将这五个邪物送到冥界、沉入弱水做个彻底销毁,免得遗祸世间。尽管现如今失魂引在红尘间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她的全族也不再像多年前那般执着于追寻这五件祸害宝器,但楚歌的骨子里,对任何一个失魂引的拥有者都是有着愤懑和同情的复杂情绪的。 说到这里,天井里的赌坊众人已都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向来对暗夜更为亲近的幻术师之所以变成了废物一个,被牢牢地关在了这个看起来不过是个凡间黄杨木做成的大箱里,连平日里最厉害的一双眼眸都无用武之地,不过是因为眼前这个显而易见的懒散箱车。 这个庞大的箱车,想必就是女子这个故事中失魂引的其中一件——能够让凡间任何生灵“眸目光湮”的宝器了。 目感全失,归于混沌。不同于凡世间较为常见的眼盲之症,被封入这个虚境的生灵眼中无景、无形、无光……甚至无己,就连至少也该看到的黑暗都化为了虚无,变为真正的空旷无物,一双眼睛像是不该存在的物事般,足以让生灵发狂癫疯——传说中这个灭却目感宝器的受害者之中,就有数位将自己的双目生生挖出来、以减少这眼眸无用所带来的空虚之感。 进了这样的虚境之中,也怪不得幻术师一双眼使不出半分的力量。 更怪不得……向来天崩于前的隐墨师,竟然会这般暴躁地徒然喝骂——生而为人,且不提魂灵之感,其他五感都于出生一刻与自身并存,骤然间失去其中之一,仅仅是脾气变成了另外的样子,也实在不是什么大罪过。 “混……混账……”然而箱车里又传出了殷孤光咬着牙根的悲愤声音,“……想拿失魂引就这么随便糊弄过去么……臭老太婆,你倒是把话说个清楚啊!” 幻术师家的师姐双眼骨碌碌一转,像是被抓住了痛脚的顽童般,装傻充愣地哈哈大笑起来:“哪还有什么其他把戏……小孤光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不信任师姐啊哈哈哈诶你们家小楼也是个妖怪吗啊哈哈哈哈真是和我家小宝一样可爱啊哈哈哈哈……” “是哪个混账在骗到这个失魂引之一的小箱后、用自己的术法在外面加了层禁制借以扩大这个虚境的力量……”幻术师咬牙切齿,恐怕是想到了幼年最为“不忍回首”的黑暗时期,“……成功之后从来都不用这个箱子去做什么正事,专门拿来趁半夜的时候把还在睡觉的师弟给关进去的!” 隐墨师的怒吼几乎要响彻了整个如意镇时,天井中的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无声地在肚里为好友默哀起来。 啊……孤光家的这位师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咱们想象的还要……厉害得多啊。 47.第47章 不疯魔不成活(一) “师……师姐,放我出来……放我出来啊。”年幼的孤光蜷起了自己的双膝,四肢颤抖得胡乱捶打着身边根本看不到的木质箱板,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自打师姐从雀妖的手里骗到了这个小箱,就每天每夜都背着他专心地鼓捣这个传说中的五器之一,但从小就习惯了自家疯魔师姐的殷孤光倒也真的是无所谓——对幼年的他来说,哪天师姐做了和尘世间的正常凡人一样的事情……才更可怕。 于是当师姐大人屁颠颠地跑去了六界各个角落,寻找和小箱材质相同的树木时,小孤光还是照常顿顿不落地吃他的饭;当师姐大人在箱子原有的虚境上试验各种化形术法,而引起了山峰崩裂、江河倒翻时,小孤光也照常跟在师姐的身后逃离了当地所有修真者的追杀;当师姐大人终于试验成功,以她专有的禁制术法在小箱外多加了个木箱,而让这器物内原有的虚境范围扩大时,小孤光也没有搭理在山谷间抱着木箱狂跳大笑的师姐,照常进入了他香甜的梦乡。 但是……他怎么可以这么低估每天不发疯会死的师姐大人! 年幼的孤光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想要起身去趟茅厕,脑袋却狠狠地撞上了疑似梁木般的东西。他这才惊觉自己早已不在熟悉的榻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关入了这个狭小的黑暗“房间”。 在摸索了半天之后,小孤光终于意识到这根本是自家师姐在找不到其他可玩的事情后,又犯了“不坑白不坑之专坑身边人”的毛病。 他自拜入师父门下以来,修行的就是以双眸为器的化形术法,迄今已有小成,尽管还未能看透人间修真界中的各类虚境,但早已能在平常的尘世暗夜中轻松地视物。然而此刻睁眼许久,明明在身边方圆几步之内都摸到了将他关挡在这个极小范围内的几堵木墙,然而别说能看到这些遮挡物到底是什么,他平日间能轻松窥到的天地微光都不见踪迹……他根本没有办法“看”到任何的生气! 这个感觉,也许就是凡间常提起的……“盲”? 不,不是的……他更觉得是自己这双眼睛,在这个狭小的范围内……变成了虚无。 这哪里是什么平常的暗夜……根本,根本是师姐刚刚“修整”完毕、五个失魂引宝器之中能灭却目感的那个小箱! 被师姐成功捉弄的羞耻感、加上急于赶赴茅厕而不得的焦躁感,使得向来不认输的小孤光也不得已地决定先服个软。 “嗯……其实我也不确定这个从九茔山上的木头是不是真的能承受失魂引的虚境之力……来来来,你穿个墙过来给我看看。”箱外的师姐满心都是这个说不定能玩翻六界的新玩物,沉浸在自己临时想出来这个活人试验的方法绝对有效的快活念想里,完全没有听出小师弟哭腔里想要奔赴茅厕的悲愤之气。 “可……可是师姐!”这时的小孤光还未完全掌握与师姐抬杠的生存能力,听到这个能让自己出去的唯一办法,他稚嫩的嗓音里都带了几分惨痛感,“我……还没学会穿墙啊……” 箱外骤然没了声音。 “师……师姐?”年幼的孤光蹲在这目感虚无的箱子里,嗅到了大祸临头的熟悉味道。 “其实吧……”尽管这么些年来,习惯了坑谁也要连带着坑师弟,但师姐大人毕竟还不是全无良心。女子拖着长长的尾音,半天才尴尬地憋出了道歉之语:“……我也还不知道——怎么从外头把你弄出来啊……” 孤光蹲在箱子里,环顾四周这仍然无法看到任何生机的狭小虚境,决定这次若还能活着出去,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找到四师兄,死缠烂打地跟着他去云游四野。 ……再在师姐身边这么待下去,他一定会死无全尸。 “啊啊啊……别把我说得跟只恶鬼一样啊……”几百年后,听到自家可爱的小师弟竟然这般“诋毁”自己,此时正盘腿坐在如意镇吉祥赌坊小楼二号天井中的师姐大人愤愤然地嘟囔起来,“要不是师姐我英明神武想到这个法子逼你学会穿墙,说不定还要再等上个十年八载,那就实在是太丢师父她老人家的脸面了。” “要……要不是你随便把我丢了进去……我也不至于……到现在一天也只能穿一面墙啊!”成年许久的幻术师仍然无法忘记童年的那段“可怕”经历,至今想起来还会全身战栗,“七师兄好心教了我穿墙术的戏法,只是想让我别跟着你学你自创的奇怪术法,平日里能试来玩玩聊以解闷……要是你不添乱,我也不至于在箱子里待了五天,才被气昏头使了还没学全的半截子穿墙术,冒险从箱子里逃了出来。” 这个对于隐墨师来讲几乎是禁忌术法的把戏,在第一次正式使用时就伴随着虚弱无力、忍受长久目感湮灭的紧张恐惧之感,更不提……活活将三急憋了五天之久的强大羞耻之感。 这复杂的感情使得天赋异禀的幻术师此生就败给了这么个三流的戏法,一直到了如今,都无法释然地使出穿墙之术,而演变成了这般尴尬的境地——能带着这般羞愤的回忆使出同样的术法,而只用区区十二个时辰就能恢复,也已实在是……不容易了。 不知是觉得师门家丑不可外扬,还是觉得这故事到此为止已经到达了赌坊四人众的接受极限,殷孤光和师姐大人都没有再继续透露这故事里接下来的部分。 事实上在七百多年前那个夜晚,师姐大人躲在了山谷的暗处,“恰好”看到了小孤光从箱车中穿墙逃出的一刻——多年来没有找到新奇玩物的她,在这一瞬双眼放光,终于想到了自己琢磨多时都没有找到的……这个箱子真正的好玩之处。 何必呢……何必要带着这个箱子跑去六界其他地方,找那些不好玩的族群来找乐子呢……有了小师弟,这箱子就够好玩了不是么…… 嘿嘿……嘿嘿嘿。 48.第48章 不疯魔不成活(二) 师姐大人最终还是把孤光从大箱里放了出来。 不同于几百年前的首次试验——那几个孤月高悬的清朗夜晚,师姐大人听着小师弟在箱子里发出的高声诅咒威胁,无趣都快要一觉睡了过去——然而这一次,与小师弟久别重逢的这出“作弄”戏码,却意外地有些好玩过了头。 她出生于这六界之中为数不多的被遗弃族群之一。本性使然,全族天生喜爱捉弄族群之外的所有生灵,其中尤以凡人为盛。然而不同于日游巡这种被赐予凡间神官的幸运之族,她的族群虽也是上古异兽的后裔,却在长久的年岁中因为毫无界限、毫无节制地“祸害”着其他各族生灵,而最终被六界中的几大势力合力围剿,遭了灭顶之灾。 当然灭族这种事情是永远落不到傒囊一族的头上的——尽管六界合力围剿之势来得凶狠,但他们毕竟是在混沌初开之后,就号称天地间最无法预测其下一步行动的捉弄鼻祖。在发现六界对他们是真的忍到了极限时,傒囊一族虽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事实上大部分的族人都早已极为默契地四散逃窜了开去,隐入了高山深涧、污泥深沼之中。 傒囊族多得是不让其他生灵找到自己的法子——毕竟作为天地间最称职的祸害种族之一,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是从出生一刻起就必学的法则。 于是当师姐大人看到千年前那场围剿战乱中曾出现过的某把法器竟然从眼前这个四尺小童宽大的袖中渐渐现出形来时,想到当年这把看起来应该是“树桩”无误的器物是怎么样扫倒了无数的自家族人,终于决定听从孤光四师兄曾经告诫她的一句话。 没有我在你身边的时候……不要轻易找死。 师姐大人估算了一下此刻在这个小楼天井中的战斗力量——在并不完全地只算上了张仲简背上的素霓剑、甘小甘这张传说中可以“吞天吐地”的小嘴、柳谦君那遍及六界的族群势力以及楚歌手中的“树桩”后,孤光家的师姐在完全没有被威胁的情况下,右手的大袖在虚空中向大箱遥遥一挥,自动自觉地将小师弟放了出来。 “不好玩。”小房东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她第一次用对了这个刚学了几个月的新词,在看到幻术师除了一脸惨白、并没有掉半块肉地从箱中平安遁出后,她反而皱起了眉头,“不好玩!” 天地混沌可鉴,楚歌根本不知道孤光家的师姐之所以这么轻易地放过了自家师弟,竟然是因为自己从大袖里抽出了这把族中长辈送给她的本族法器。 她其实只想试试看,这个在族里流传已久、被称为邪物的失魂引大箱到底有多厉害——到底能抗住多少下山神棍? 而在师姐大人眼中随时会因为好友被关而联手来“围剿”自己的赌坊另外三人众,其实也完全没有任何动手的意思。 事实上相对于隐墨师的安全,他们更关心这个听起来显然还没有结束的“失魂引首次活人试验”事件。 但在人间界各自都活了不少的年岁,至少柳谦君和张仲简都学到了什么是羞耻之心——幻术师还在箱子里没办法现身阻止是一回事,当着老友的面追问少年时期被逼不能解决三急问题这种必然会友尽的事情,他们两个还是做不出来的。 至于从来都把自己的吃食问题放在最先的甘小甘,在看到幻术师凭空回到了眼前后,就放下了“今天又没得吃”的重大担忧,再也不关心谁被谁关到什么东西里去这种奇怪的事情了。 而在昨晚睡梦之中就被久未谋面的师姐塞进了目不能视的箱车里、而引起了幼年时期最暗黑最焦躁回忆的殷孤光,尽管在这个天光大好的早上对众位好友展现了自己最气急败坏的一面,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跨出箱车的瞬间,又变回了赌坊四人众最熟悉的幻术师。 小楼天井里从头顶缺口中挥洒下的耀眼晨光里,隐墨师依旧长发无遮,一身的月白衣衫也未见褶皱,就连唇边常年可见的微翘笑意都依然清晰可见。 师姐大人刹那间晃了神。 “来,来,来……跟我回家。” “为什么要带我回家?” “嘿嘿……家里比外面要好玩呐,当然要回家去的……” “……你还记得,你家在哪里吗?” “就在……这里啊……” 依稀是几千年前的某个冬夜,她看着陪伴自己存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岁的“家”变成了眼前这片认不出来的废墟,低声喃喃着,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往前继续走去,回到这个不可能再为家的……家。 “那就跟我走吧。”身后这个问了她一路问题的声音依旧温和、沉稳,不像任何一个以前被她带回家的那些生灵,竟丝毫不闻其想要夺路而逃的惊恐气息。 她圆睁着双眼,仰着头回首望去。 冬日独有的月夜清辉下,高大的凡人男子仍然牵着她的枯黄小手,眉目间神色如旧,并没有因为看到了她的本相而变了半分的脸色。男子朝着她伸出另一只手来,将她抱到了自己宽阔的肩上。 “既然你找不到自己的家,那就跟我回去吧。”听惯了、也见惯了其他生灵跟着她回到家骤然面临死亡时不甘的咒骂与惊恐,男子这如同梦呓般的沉稳轻语竟让她极快地安下心来。 她擦了擦自己枯黄干瘦的小脸上因为夜间露水而沾染的湿气,继而伸出双手,轻轻地攥住了这个凡人男子散落在肩上的长发。 “嗯。” 这一夜,她失去了自己多年来唯一能归去的家,却跟着他去到了在接下来这几千年间都不曾忘怀的安心之地。 师姐大人侧着头,半眯着眼,看着如意镇天光下早已成人多年的小师弟,像是做了美梦般的,自顾自微笑了起来。 从来都没想到啊……长大后的孤光,竟然会和当年的他……这般相像。 49.第49章 远道来客(一) “如意镇在楚歌的山神结界范围内,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赌坊五人众在这场清晨短暂的闹剧后,终于又回合了一处。看着自家疯魔师姐毫无愧疚之心地坐在大顺二号天井中的廊栏上,眼神飘忽,嘴边甚至快出现了和小甘看到“美食”无法自控时一般无二的大量口水,幻术师的背脊上骤然起了股寒意,立马在师姐大人来得及想出下一个恶作剧之前,先下手为强。 “原来还有这么个厉害角色在……”师姐大人微笑着回过了神,“师父当年也说过,山神族里的结界在她见过的各族群术法中也算是破绽最少的存在,我们兄弟姐妹里至今也还没一个能在百里范围之外堪破的……怪不得你要逃来这里。” “但是啊……我可爱的小师弟,你要躲也该躲得严实点。明明是想让各位兄姊都找不到你,偏偏还要用本师姐亲手教你的把戏。” “半世……星流?”与殷孤光结交多年,柳谦君多少也猜到了这多年来从来都没有客人来访的幻术师也有他的难言之隐,而秦钩的冤孽事件结束至今还未到两月,隐墨师家的师姐就准确地寻摸到了吉祥赌坊,恐怕与当时孤光多年来难得再次施展的幻术有脱不了的干系。 “不不不,”果然是师出同门,师姐大人嘴边翘起了与小师弟极为相像的邪魅笑意,否定了赌坊老板的猜想,“半世星流是师父她老人家传给小师弟的,本大人怎么会这么无耻在这个术法上动什么手脚?” “芥子星流……”幻术师咬牙切齿。明明知道师姐出身于傒囊一族,要把自己独创的幻术教给自己当然不是只图一时之乐,他还是低估了师姐为了长久的乐趣而做出的深远考虑。 不同于师父她老人家传给他们的大范围化形术,从他记事开始,就知道师姐更沉迷于钻研独立生灵眼中的化形方法,最主要的原因是为了戏耍从来都沉稳淡定的四师兄——不知道为何,师姐大人看到四师兄骤然发傻的样子,会比成功整蛊其他百人还要开心得多。 而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无聊行为是不会有其他师兄姐愿意陪着她的,最后也只有当年仍然单纯良善的小孤光被哄骗着,陪着师姐大人改造了师父留下的大部分化形术,其中便有半世星流改造后的芥子星流。 “当然当然。”师姐大人笑得眉眼皆弯,“你在那个大个子眼里用了芥子星流,师姐我远在妖界腹地也看到了我家小师弟可爱的结印身姿。小师弟召唤,师姐怎么敢不来!” 可恶……实在可恶…… 孤光被气得发晕。两百七十四年前,他离开了十七位师兄师姐的庇护,开始在人间界单独云游,以为从此可以逍遥自由地过他自己的日子。却没想到最为疯魔的六师姐根本从最开始就打算好了一切,直接在教给自己的化形术里还加了千山水镜这一追踪术法。 “算是败给你了……”幻术师放弃了挣扎,颓然扶额,“这次是不是又惹上哪界的大人物,想让我给你收拾残局了?” “啊啊……在你眼里,师姐我就这么不堪?”女子心痛地摇头,“你就不能有一次念着我的好?”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大半夜地跑来这么个小地方,还让你睡回到大宝的怀抱里?”师姐大人一本正经,提出了极为“严肃”的问题。 你根本只是想看我发慌失禁的样子,说得好像这么无聊的把戏你没有玩了几百年一样。幻术师耷拉着眼,都已经懒得把腹诽之语再提到嘴边来。 “是送礼啊送礼!” 孤光家的师姐看出了小师弟眼中满满的不信任,气得从廊栏上霍然起身,指着方才还“关押”着幻术师的宝贝大箱,像是被伤透了心:“师姐我千辛万苦地赶到这里,还不是为了给你送这份人间难寻的大礼!” “还真是份……人间难寻的大礼啊……”幻术师嘴角抽搐,连腹诽的力气都消耗殆尽。 在师姐大人义愤填膺地准备当着赌坊五人众的面拆卸了最宝贝的失魂引大箱,以证明自己的对小师弟的“疼爱之情”后,殷孤光一时心软,以为几百年没见的师姐可能已经“改过自新”,这次是千真万确地来为多年折腾小师弟道歉的。 但孤光忘了,在他七百多年的人生里,哪有一次赢过六师姐?! 白衣女子一个响指,命令她宝贝大箱车送出来的这份“大礼”,此时正躺在了幻术师在赌坊里的房间床榻上。 “你家师姐……是人贩子?”张仲简端详这份大礼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先轻声询问下隐墨师,毕竟就这么把他家师姐关押到人间牢狱里去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此刻躺在孤光床榻上的,是一个正昏迷沉睡的人间男子。 这个被师姐当做“大礼”的凡间男子,身形修长,相貌俊秀。尽管此时仍在沉睡之中,但这看起来只有弱冠之年的青年男子,眉眼间兼具了幻术师的邪魅轻狂与县太爷的淡泊孤清之气,在向来都对生灵脸孔没什么辨识能力的赌坊五人众看来,也算得上是人间界难得的美人。 而真正让赌坊五人众一眼望去便无法释怀的,是这男人骨子里透出来的绵延病气。 这是甘小甘发病时,在女童身上也能够看到的虚弱和单薄——男子纤瘦的身骨在苍色的衣衫下勾勒出了老树横枝般的支离之态,双颊更是苍白如冬日初雪。 更让人心惊的,是这人间男子的一头长发——与幻术师一般同样无遮无掩,却从发根到发尖都渗出了余烬般的灰白之色,完全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凡人该有的容颜。 “真是没有眼光。”分明就坐在一旁,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张仲简私底下对着小师弟的问话,师姐大人努起了嘴,愤愤然地为自己这份大礼辩解起来,“这可不是一般的凡人……是病人,是货真价实的病人啊!” “都病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当然是病人了。”赌坊五人众同时腹诽时,只有孤光不小心出了声。 “都说了是‘病人’,是人间修真界这五百年来唯一的‘病人’啊!”眼前这群或仙或神的笨蛋们果然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中重点,师姐大人急得快要跳了起来。 50.第50章 远道来客(二) 天地六界之中,以人间界所拥有的生灵族群最广、最杂。其中冥界虽因同时占据了生与死,而收囊了大轮回之中各族的生灵,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最终要重新投入人间界转生的浩浩鬼灵众。而人间界在这千万年的岁月间,除却上古时期便开始繁衍生息的妖、精、怪们,更有女娲大神视为孩儿的凡人一族,尽管寿命颇为短暂,但也在远远短于其他族群的时间里,迅速地以其强悍的新生速度,组建起了庞大的族群,直到占领了大半个人间界。 凭借着女娲之子的天赋馈赠,凡人一族在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几千年后,也终于出现了灵智上乘的后代们,得以进入了妖、精、怪们联手创立的修真界,一窥天道。 而与混沌初开后便存在的上神们本体最为接近的凡人一族,在修行的速度上远远高于了妖怪与精灵们。后者尽管大多修为深厚,但都是以耗费百年乃至千年岁月的代价才换来足以在修真界生存的能力。与之相反,根骨奇绝的凡人们却因为其寿命的限制,往往几十年便足以达到与五百年精怪同样的修为。 这般强大的繁衍能力与修行速度,使得凡人一族迅速地在整个人间修真界之内建立起了不可动摇的掌权之位。而妖、精、怪们虽未全部退去,却因为其大部分族群中凉薄的天性,无法与凡人一般,将并非靠血缘关系传承的所谓“山门”延续下去,这几千年来已渐渐在修真界中失去了决定之权,甚至已有天性胆小的妖怪与精灵们纷纷投靠人族的修真山门,成为了曾经不屑一顾的凡人依附之物。 现如今的人间修真界之中,能一言决断的九山七洞三泉里,便有十一个山门为人族所掌,剩下来的八个山门中也不乏凡人一族的弟子,整个修真界已几乎变成了人族的天下。 在这般“憋屈”的境况下,一众修为高深的妖、精、怪们都隐入了山林,成为了人间修真界后人们口中的“老不死”,只剩下修为勉强能在人间界生存下来的后辈们苦苦挣扎。 于是从两千年前开始,人间修真界中应势出现了被称为“病人”的妖族。 与其说是妖族,事实上这个族群是完完全全的凡人——生母为人,生父也为人,甚至往上一直追溯到前十八代都是绝对不造假的正统凡人。 之所以称之为妖,是因为这个族群出身于九山七洞三泉之中唯一未收过妖族之外弟子的佑星潭。两千六百年前,当时身为掌教的渡鸦妖主不甘屈身于弱小的凡人族群之下,愤而闭关两百七十多年,偷偷修习了他族里禁忌多代的上古残存妖术,并在出关后将山门中的掌事之权移交给了弟子,自己遁入了红尘,消失长达近三百年。 几百年后,渡鸦妖主终于平安回到了佑星潭时,也带回了一个身体孱弱却妖气极为精纯的……凡人少年。 在这师徒二人踏入佑星潭山门范围之时,向来昭示着红尘命势的银河星辰之间,骤然有紫气冲霄而过,整个人间修真界当夜一片哗然。 这是妖族从上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秘术,却只出现过在人间界的传说之中——由于天地法则所限,妖族生灵在修习术法的过程中,无论根骨如何、天赋如何,都必须以自身皮囊的承受能力为最高的境界,一旦本体肉身无法承载这强大的灵力,还未等到天劫,便会先行在红尘间灰飞烟灭。 由上古凶兽的血脉传承下来的妖族们,到了这近万年来,还留在人间界的族群们大多肉身弱小,并没有延续到先祖跺跺足便让大地颤抖的强悍本体。尽管在接近了地仙修为之后,大多数的妖族都能够将自己的肉身修炼成接近凡人的外相,以寻求女娲之子这据说最适合修仙的肉身结构之助,但这并非天生属于自己的皮囊到了最后关头往往只能让他们手足无措,陷入更加无助的深渊。 而这个由妖族先祖从上古时期就流传下来的炼鼎之术,正是能将这一阻碍推除的绝佳方法——至少在当年的渡鸦妖主眼中是这样的。 这一秘术名为炼鼎,却与道家的丹鼎之术全无半分干系——据说上古时期的某位妖族先祖曾有缘将数只蛮荒巨兽收入麾下,由于部下的肉身之强悍远远超过了自身,这位先祖竟找到了法子将自己的妖力转化成了精元,注入到了对自己忠心不二的部下体内。由于这秘术极其霸道,这数只巨兽都失去了自身的灵智,成为了这位先祖强大妖力的随行炉鼎。而这位修为深厚的老妖在千百年不得突破瓶颈的境况下,也借着这一秘术,获得了原本不可能积蓄下来的高绝妖力。 但上古时期的族群零落,除了天地混沌会对这种越轨的法术施以惩戒,并不会有其他族群前来干涉。然而到了今日,若有妖族再以这种足以遭受天谴的法子,借他族肉身来突破自己的妖力界限,人间修真界的各方势力绝不会旁观袖手、任其胡来。 于是渡鸦妖主在带着自家“关门弟子”回到了佑星潭后的第七日上,就派了几位得力弟子前去跪请了九山七洞三泉其他的众位掌教,在自家山门中向整个人间修真界做出了最终的解释。 这个被渡鸦妖主前后耗费了近六百年才成功带回来的凡人少年,身体孱弱,病骨支离,就连凡人固有的墨黑发色都转成了如同死气浸染过的灰白之色,在他体内精纯的妖气之间,满面满身都是更加掩不住的病气。 佑星潭掌教耗费六百年钻研而得的炼鼎之法仍以失败告终——尽管渡鸦妖主成功将自己的大半妖力注入到了这位凡人少年体内,却发现这孩子的肉身以几乎全部衰败的代价紧紧锁住了妖力,不可能再为渡鸦妖主所用。 六百年前一心要用这秘术来夺回妖族权位的妖主,在用了近百年的时间寻到眼前这个符合根骨适合的少年、并再耗费了百余年时间将妖力转渡到少年体内后,最后发现这一切的奔波不过是镜花水月,竟也并没有像其他掌教预料般,生出多少的怨怼之念。 佑星潭掌教疼惜地将小弟子护在了身后,躬身向其他十六位人间界掌教致歉。 这个被他改变了平凡一生的弟子,将从此在佑星潭的庇护下终老,绝不会踏出山门一步。 而人间修真界也勿需为佑星潭的野心再担忧半分——作为这场闹剧的代价,他渡鸦妖主将自散妖力,此生再不入红尘。 51.第51章 福兮祸之所倚(一) “佑星潭自带回了第一任‘病人’起至今,就没有放任这一族出过山门……你到底又把他们怎么了?”意识到了要将眼前这个昏迷的凡人男子带到吉祥赌坊,自家疯魔师姐恐怕已经把整个佑星潭搅翻了天,幻术师差点一口气没能接得上来。 两千年前,渡鸦妖主耗费了六百年的岁月来钻研的炼鼎秘术终归未有所得。他带回的凡人小弟子顺利将他数千年来修炼的妖力大半都收进了体内,却并未像妖族祖先的巨兽部下般失去了自己的灵智——尽管在收入了这大量的妖力之后肉身开始衰败,但佑星潭掌教的这位小弟子仍然神智清明,并没有如预料般成为渡鸦妖主的妖力炉鼎。 更为糟糕的是,在将自己大半的妖力转化成精元送到了小弟子的体内后,渡鸦妖主无法再将这妖力转回到自己体内——他数千间积累下来的强大妖力就这么被锁在了这个凡人弟子的肉身之中,与他再无干系。 因为耗损了大部分妖力而修为剧减的渡鸦妖主,悻悻然地带着小弟子回到了佑星潭,心灰意冷。事实上他还是可以逆转这一失败的尝试,只要能狠下心毁掉这凡人少年的肉身,被锁住的妖力自然会奔回到旧主的体内。 但几百年的朝夕相处,使得从来都不屑于与凡人一族交好的渡鸦妖主竟也软了心肠。而这被老妖一手毁掉了平凡人生的人族少年,在明白了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归红尘后,也默认了眼前这个千年老妖的打算,不发一言地跟着回到了佑星潭。 最终的最终,九山七洞三泉的众掌教们应渡鸦妖主之邀,见证了后者为保护这位小徒弟自散所剩不多的妖力之后,也达成了一致的主张——这位凡人少年将以妖族的身份在佑星潭度过余生,未经整个人间修真界的允许,绝不得踏入红尘半步。 “渡鸦老妖自绝妖力,以原有的本体在山门中活了几十年,就跑到阎府转生去了。剩下第一代的妖力炉鼎被软禁在佑星潭深处,从此再也没有在人间修真界中露过脸。”楚歌在听到眼前这个灰白长发的凡人男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病人”一族,好奇心暴涨之下,正蹲在幻术师的床榻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戳着这位稀有妖族的脸颊,“但是不到一个甲子,佑星潭就告知九山七洞三泉,第一代的炉鼎在强大妖力的耗损之下,肉身无法承受,已经身魂尽灭。” “但是‘病人’一族并没有就此灭绝。在整个人间修真界松了一口气后不到五十年,有位凡人女子寻到了佑星潭的山门前,自称是第一代妖力炉鼎转世,为了让已重入轮回的师尊心安,特意来求山门将她自己再次与世隔绝。”自从秦钩事件之后,小房东似乎语力大增,自家族群中收集有六界各种掌故的她,并不需要他人的敦促就将眼前这份“大礼”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这位少女的样貌与第一代并无多少相像之处,但佑星潭的长老们看到了她一头死气缱绻的灰白长发、注意到了她体内冲天的精纯妖气后,虽然无法解释这位第二代炉鼎到底是怎么在第一代神魂皆灭后再现红尘之间,还是如她所愿,将她封入了佑星潭的禁地。” “也就是这时候,‘病人’一族的名头在人间修真界惹起了大麻烦。” “各路的妖、精、怪、凡人从第一代起就觊觎这个并不成功的妖力炉鼎——老渡鸦虽然野心失败,但他大半的妖力修为放眼整个人间界也是难得的宝贝,要是能够得手,必将对自己的修为有极大的裨益。但第一代还在人世时,九山七洞三泉的众位掌教们死死地压制住了各路势力还未盛起的欲念,并没有为佑星潭带来多少麻烦。” “但第二代被封入禁地之后,整个人间界各路的势力得知‘病人’一族竟然能够以至今都不得而知的神秘方法‘传宗接代’,都蠢蠢欲动了起来。” “也就是从这一年起,佑星潭开始被不同的妖、精、怪、凡人们持续不断地奇袭,若不能将第二代‘病人’带走,就算杀了她,也是好的。” “因为这样,第三代妖力炉鼎便极有可能会接着出现在红尘之间,且不会再在佑星潭的庇护之下。那时,就是各人的机缘问题了。” 小房东在好奇地猛嗅着眼前这位昏迷凡人的灰白长发时,殷孤光也双眼耷拉着将目光转向了自家师姐,后者说不定就是楚歌故事中这些“居心叵测”的祸害之一。 师姐大人注意到了小师弟鄙视的眼神,耸了耸肩:“你师姐我哪有这么下作?!跑到人家山门里去抢个大活人这种事情我能做得出来吗?!” 隐墨师鄙视气息大盛的眼神毫无变化,无言地回答了她的这个问题。 “哼……”无法反驳跟着自己多年、了解自己各种恶劣行为的小师弟,师姐大人忿忿地转过了头,“要是第二代我还真的会去抢……这个第四代这么无趣,谁会为了他大老远地跑到佑星潭那种鬼地方?” 如师姐大人所言,第二代“病人”确实是他们一族历史中最为“有趣”的存在——在佑星潭众弟子为了她持续不断地抵御各路入侵者时,第二代妖力炉鼎破除了第一代毫无战斗力的界限,竟以自身强大的妖力逼退了众多来敌,成为了整个佑星潭中实力颇为强绝的战将。 但这以不明来源的妖气为基础的战力,也极快地耗尽了第二代仍为凡人之体的肉身——远比第一代要短命地多,第二代在二十三岁时就因衰败到了极限,香消玉殒。 而这一次,人间修真界在等了足足九百年后,才再次听到了“病人”一族的消息。 佑星潭散布在红尘之中打探妖力炉鼎消息的其中一名弟子,将仍在襁褓的第三代带回了山门。并在九山七洞三泉众位掌教的协助之下,对外封锁了消息,使得这名体内同样蕴藏着不明来历妖力的凡人幼子,能够平平安安地在妖族的庇护之下活到了人瑞之年。 “要是你没有乱讲,这个应该是第四代‘病人’的小子……可是值了好多好多的房租啊……”小房东在用她的鼻子仔仔细细地鉴别了这位昏迷男子后,眯着一双细狭双眼对着幻术师家的师姐做出了极大的肯定。 52.第52章 福兮祸之所倚(二) 在人间修真界名声颇为响亮的“病人”一族,尽管从两千多年前的第一代开始,大多都被“禁锢”在佑星潭中不为外人所见,但至少有两点却是天下皆知的。 “是轮回转生?”在尘世中长久的云游历程中,多少也听说过这个奇怪的族群,却也是第一次见到“活物”,柳谦君也注意到了这一族诡异的传承方式。 “谁知道呢?”师姐大人在自己送的这份“大礼”得到了肯定之后,直接把小房东当成了相交千年之久的“知己老友”,当即就坐到了楚歌身边,一起“研究”起昏迷男子的灰白长发来,“佑星潭后几任掌教也曾托相熟的地官探过阎王的口风,据说从第一代起至今的四位肉身都是正统的凡人血脉,在生死簿上也未看到他们会和妖族有任何的缘与孽。而其中前三位各自的阳寿耗尽之年也与他们本该的命数一致,并没有出什么差错。” “就算是冥界,也没能找到这四位本该是一般凡人的少年少女之间是否有任何的干系。两千个年头里,人间修真界没有一个消息灵通的路鬼能解开‘病人’这族的传承之谜。” “转生、血脉、妖力寻主……所有能想到的传宗之法,最后都被证实并不可能。” “最终整个人间界都放弃了这个执念,决定只当‘病人’一族是顺天地混沌法则、随意地出现在人间界的好东西就是了……”师姐大人突然想到了方才偷尝柳谦君长发尖时体会到的美味,双眼放光地将昏迷男子的一缕灰白长发也放进了嘴里,继而神色狰狞地吐了出来。 作为房里最为资深的吃货,甘小甘细嚼慢咽着孤光方才递给她的一盒子流陨碎石,在旁轻轻地摇着头,完全不明白这个新来的女子到底为什么能觉得那种死气冲天的东西会有什么好味道。 “但是‘病人’每代只会有一人这点已经在人间界成为了共识。”眼看着孤光家师姐意味不明地——大概是想学甘小甘?——狂擦着舌头、想要把这像是腐败尸气的味道从嘴里剔除出去,楚歌皱着眉头又接下了话头,“而且在三代后,由于佑星潭弟子的口风不紧,也让各路的妖、精、怪和凡人们意识到了另一点。” “除了第一代的‘病人’体内的妖力来自于老渡鸦,后三代的肉身中的妖力到底来自于哪里也无人得知。尽管也有猜测,恐怕是他们一族那神秘的传承过程中也将老渡鸦的妖力保留了下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代的妖力都较前任要强厚得多。” 讲到这里,楚歌突然停了下来,一双几乎看不到瞳仁的细狭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孤光床榻上的凡人男子,沉思许久。 小房东突然转过头,向蹲坐在自己身边的幻术师家师姐问了个问题。 “我们还有个阁楼,你……要来住吗?” 除了甘小甘还镇定自若地享受着天外星辰碎石美味时,赌坊另外的三人众几乎是同时颓然扶额——小房东这关乎“房租”的执着念头,恐怕是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尽管不像师姐大人和楚歌般对“病人”一族了解颇深,但小房东解释至此,他们三人也都明白了这份“大礼”大概有多少的分量。 第一代的少年体内妖力来自于渡鸦妖主,本身全无战力,阳寿约莫七十载——除了肉身中积蓄的妖力最为精纯,并无其他。 第二代的少女能将肉身中的妖力为己所用,战力强绝,阳寿二十三载——这是妖力可在战场上实用的一代,却必须付出身魂尽灭的代价,阳寿极短。 第三代体内的妖力同样不明来历,阳寿却达到了近二百载——尽管不知道这位达到人瑞之年的凡人实力如何,但至少在三代之中已算颇为长寿。 四代“病人”的妖力在两千多年来的“积攒”下愈来愈强,眼前这位凡人男子作为最后一代,无疑是目前整个人间界难寻的强大妖力炉鼎,若是能当做房租交给至今还未归来的正统如意镇土地爷,楚歌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也就不用再去追其他的什么房租了。 在吉祥赌坊中相处了十载,三人都准确无比地猜到了小房东此时肚里的打算。后者仍然站在孤光的床榻前,一本正经地等着幻术师家师姐的回答。 “我睡外头就好啦……”初来乍到、对眼前这位四尺小童并没有多少了解的师姐大人并没有读懂小房东眼里的执念,随随便便就推脱了干净,生怕自己可爱的小师弟仍然不明白自己这份“大礼”到底有多贵重,一把拎起了毫无醒转趋势的昏迷男子,指出了第四代真正的分量所在,“你看你看,这小子虽然头发脏得很,但光瞅这张小脸能看出他几岁不?” 全体都嗅到了这个问题中扑面而来的危险,赌坊五人众死寂一片,没敢接话。 “你你你……你倒是猜啊!”师姐大人急得差点要把这可怜的第四代就这么以昏迷的姿态扔到自己师弟的身上去。 “二十七。”在几百年的教训中习惯了糊弄师姐,幻术师第一时间出卖了最近比较熟悉的客人——县太爷的年纪。 “九千七百六十九!”柳老板显然被这个临时“赌局”激得想起了自己在人间界的赌千历史。 “七十二!”张仲简决定和幻术师各站一边,至少一人会有较大的赢面。 “……哈?一个阁楼一个桃?”被驳回了新租客提议的楚歌正意兴阑珊地蹲在了床头,被张仲简好心地一推,茫茫然地抬起头来。 坐在一旁,正认真咀嚼着流陨碎石的甘小甘被房里其他人的灼热目光所逼,完全没有明白到底要做什么,敷衍式地举起了手:“六。” 向来都负责整蛊他人的幻术师家师姐被这五人众的即兴发挥忽悠地差点忘了自己问的是什么,愤愤然地把昏迷的凡人男子扔回到了床榻上,师姐大人气鼓鼓地跟着坐了下来:“三代寿终正寝之后,过了三百年不到就出现了这个家伙……四百多岁……是四百多岁啊!他是‘病人’一族里阳寿最长的一位啊!” 53.第53章 张仲简的石座(一) 炉鼎之术自古有之,倒并非妖族独具。 但大多族群都不会择取身边的其他生灵作为炉鼎——毕竟创造出这清明天地的混沌自有其一套法则,妄取其他生灵性命的,必会引来天谴焚身。 但妖族这上古流传下来的炼鼎秘术经当年的渡鸦妖主之手,冥冥中已变成了无法为炼主所用的废弃之法——被注入了精纯妖力的几代“病人”,不管各自阳寿长短,亦不管其自身战力如何,至少都保留了自己的神智,没有成为他人的依附之物。 若不是有这股绵延的死气伴着这全身的精纯妖力而来,恐怕整个人间界修真界的大部分生灵们都会来到佑星潭,跪求自己成为下一任的“病人”。 从六百年前开始执掌佑星潭至今的掌教——雪鸮妖主,在九山七洞三泉中是出了名的暴躁护犊。据说锹锹穴的桑耳长老曾因为腿脚不便,不小心撞了下他家弟子,这位眼神凶恶的佑星潭掌教就当着其他十余位掌教和近百位长老弟子的面,完全不听劝地和对方打了个难解难分,差点拆了当年修真界一甲子一次的仙会之地——长白山天瀑秘境。 于是自第三代魂归冥界之后,第四代的“病人”在这位掌教“蛮横无理”的强势庇护之下,一直都未在人间修真界露过脸。遍布人界的一百零八位路鬼在多方打探之后,甚至一度向各族透露了他们的揣测:“病人”一族那神秘的传承方式也并非延续不断,恐怕这上好的妖力炉鼎已经就此断在了第三代上,从此再不见红尘。 但眼前这个病气入骨的凡人男子,从他透着死气的灰白长发、到他体内是个生灵都能感知到的浑厚妖气,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赌坊五人众,孤光家的师姐至少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扯谎。 “要是真的已经活了四百多年,到现在都还没有死气上透到阙庭……这家伙恐怕还真是个天大的机缘宝贝了……”在自家师姐不惜抛弃了外相仪态后,幻术师终于稍稍严肃了些。殷孤光走上前来,拨开了这位昏迷客人的额发,看到了凡人男子削减清瘦、却仍然年轻如弱冠之年的一张脸。 “病人”一族原本皆为凡人血统,却因为两千多年前的这场机缘,不得已地都以凡胎肉身入了妖族。由于炼鼎之术的禁锢,他们体内本不属于自己的强大妖气无法逃窜开去,却也在耗损着他们并非妖族肉身的皮囊——这本是他们三代以来最大的问题。 然而眼前这位“第四代”,若真如孤光家的师姐所言,竟能在长达四百多年的岁月里,以凡人肉身抵御住了体内强厚妖气的耗损,连皮囊的外相都并没有衰老,且不论他是否身具如第二代那般高绝的战力,光是这副身怀强大妖力而不衰败的肉身,就足够让整个人间修真界的各路势力倾巢出动了。 “好东西……还真是个好东西……”幻术师低了眉眼,轻声喃喃。 “师姐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听到小师弟的低语,白衣女子大喜过望,又开始不负责任地胡言乱语起来,“这种好东西连你四师兄我都不给!” “好好好……好个天大的祸害!”殷孤光定定地站在床榻前,双肩耸动,骤然高声笑了出来。 “……孤……孤光?”被小师弟这突如其来的癫狂笑声激得后脊发冷,疯魔师姐意识到了自己可能夸大了些许“事实”,竟有些理亏起来。 赌坊另外的四人众终于如愿看到了在箱子之外炸毛的幻术师。 不像气急时便会踩塌脚下所有物事的小房东,也不像愤怒时会张嘴便咬的甘小甘,除却在秦钩事件中施展过的两次术法、已有近十年没有真正练习过幻术的隐墨师被愤怒冲昏了头,周身的月白衣衫上竟渐渐浮现出了紫棠色的繁密图样。 “你根本是把这家伙从佑星潭里抢了出来,被人追急了找不到四师兄来给你收拾残局,才循着芥子星流找到了这里……想把这个祸害塞到我手里然后自己跑掉吧……”想到幼年与少年时期被师姐以同样的法子坑害过无数次,幻术师气得全身发抖,不自觉地双手各自结上了印。 “乱讲!”师姐大人在短暂的“理亏”之后,恢复了在小师弟面前的霸气形象,骨白色的大袖一挥,直接给幻术师的脑袋砸了个结结实实的大栗子,“师姐我这么英明神武,什么时候做过这种不入流的事了!” 正如从小到大跟着师姐走遍六界的这些年中,不管有多大的火都会被师姐一个脑门栗给砸得灰烬四散般,早已成人多年的幻术师闷闷地撤了双手的结印,继而低着头,一屁股坐在了床榻边。 而那像是从衣下浮上来、几乎蔓延了他整件月白衣衫上的紫棠色虚影,随着主人冷静了下来,竟也在转瞬之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孤光这是……发了脾气? 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 从结交以来,他们眼里的幻术师向来内敛沉稳,尽管骨子里啸傲修真界时的邪魅狂傲之气未散,但对于他们六人众中仍需照拂的甘小甘和大顺都看顾地颇为周到。 这十年来,他们竟是第一次看到这般……孩子气的殷孤光。 “哼哼……”师姐大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仍像是幼时对自己耍脾气的小师弟,像是得胜般解释起了被幻术师“曲解”的伟大事迹,“这种摆明了一点都不好玩的家伙哪还用本神亲自去抢?佑星潭那种荒野小地就是白夜猫子亲自来抬着我去,本神也觉得脏了咱家大宝的轮子!” “这小子不像前面的三代,他从出生起就没进过佑星潭的山门……白夜猫子做了掌教后别的没学会,学奸耍滑的本事倒是长进了不少。”师姐大人没有注意到自己言词里对雪鸮妖主这“阴险”的行为有极高的赞誉,絮絮叨叨地将眼前这位昏迷凡人的真正来历说了个明白,“这个四代被佑星潭门下弟子找到后,就直接被白夜猫子送到了他的族群里,在雪鸮族里被抚养长大。” “要不是最近雪鸮妖族居住的冽川荒原突然出现了大范围的震动,这小子也不会就这么孤零零地跑到了江南,让我捡到了个大便宜。” 54.第54章 张仲简的石座(二) “孤。”甘小甘蹲了下来,将手中这盒已经吃了大半的流陨碎石递到了幻术师的嘴边。 在师姐大人豪气万千地回忆着如何将第四代“病人”这种大宝贝关到了自家箱车里时,一直都坐在旁边默默咀嚼着自己今天首顿早食的女童站起了身,走到了仍蹲坐在床榻前生闷气的殷孤光身边。 尽管因为多年前使用了族里的禁忌秘术,让自身的元气大损至今还未完全恢复,平日里的女童看起来多少都有些怔愣呆滞。但甘小甘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并记得,遇上幻术师后的这十年间,从来都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的孤,是怎么样帮着君事无巨细地照拂自己。甚至在护短这一点上,比起君来还尤甚几分。 恩怨分明的甘小甘在看到殷孤光郁郁地蹲坐了下去时,窥到了老友眼里熟悉的情绪——那是她自己在没有如愿吃到“美食”、会和四位好友赌气时,同样孩子气般的……不满与伤心。 于是女童下定了决心,今天不论如何也要好好地哄哄孤——就像是这十年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她发多大的脾气,幻术师都会微笑着、耐心地陪在她身边,等着她终于能渐渐笑出来一样。 光就年岁而论、高了隐墨师不止一辈的甘小甘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哄过人。想到四位好友平时安抚自己怒气时的做法,女童学着陪坐在了孤光身边,将自己手里的吃食放在了好友的面前后,就不知道自己还该做些什么。 但看到幻术师只是闷不吭声地推开了她手里的流陨碎石,仍然没有半分要从地上起来的样子,甘小甘第一次顾不上自己的肚子,开始着急起来。 “孤……”女童轻轻地推搡着幻术师的肩膀,想要让好友抬头搭理自己一下。 并没有完全听懂孤光家的师姐到底做了什么而让好友这般生气,甘小甘以为孤光只是不喜欢这份被称为“病人”的没用大礼——真是个奇怪的师姐,这种“东西”换做她也会不喜欢啊…… 不能吃进肚里的东西,算是什么大礼? “你不喜欢这个吗……”看到孤光干脆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甘小甘愈发担忧起来,连说话都比平日里利索了许多,“没事的,没事的,孤……” “后面还有个更大的就快到了啊……” 嗯?! 随着赌坊另外的三人众也齐齐震惊地转过头来,殷孤光想到了接下来极有可能要发生的麻烦事,几乎是抱着女童从地上跳了起来:“小甘!还在后面这就快到的……是什么东西?” 以为自己果然猜得没错,好友只是气愤于自家师姐带来的见面礼太过无用,甘小甘雀跃不已——自己竟然能够找到法子哄好了孤光。于是她也完全没有注意到听到自己这句话后,站在他们面前的幻术师家师姐正迅速垮下了脸。 女童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一双大眼中也满是欣然的笑意:“是好东西哦……是跟仲的素霓……一样好的好东西!” 得到了甘小甘嘴里的确凿证据,隐墨师满腔的炽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殷孤光放下了女童,缓缓转过头来,眼神凶恶地盯住了方才还嚣张跋扈的师姐大人。 后者被切切实实地抓住了痛脚,再次被逼入了理亏的窘境。孤光家的师姐扯了扯嘴角,颇为“不好意思”地表示自己千真万确是忘了还有这回事。 “其实……其实吧,孤光啊……咳咳,师姐我向来英明神武,这次真的是因为想到要见到我家可爱的小师弟才会一不小心……带了个尾巴过来啊……” “这个石头……可以砸人吗?”见惯了六界异事的师姐大人歪着头,以极为真诚的好奇态度提了个问题。 尽管当年的禁忌秘术损耗了女童大部分的精神元气,但甘小甘对于灵髓类物事的感知并未有半分的衰退——百余年前为逃出人间修真界搜寻而逼迫自己吃下的那顿器灵大餐,更是让女童对于神兵类的灵力极为敏感和……中意。 赌坊六人众里,实际上只有张仲简和楚歌各自有一把来历不明的兵器——而小房东平日藏在袖里的“树桩”尽管破坏力极大,却摆明不可能是人间之物。于是吉祥赌坊之中,乃至整个如意镇里,也只有张仲简出现在小镇中那年开始、便一直负于身后的素霓剑算得上人间难寻的神兵。 初见张仲简的甘小甘,满心满眼都是大汉背上的这把散发着“馥郁美味”的剑器,足足有七个月的时间都吞着口水紧紧地跟在张仲简身后一步不落,只求大汉能把这绝世的佳肴送到她的嘴里去。这个把全镇老小都吓得不敢接近女童百尺范围之内的举动,直到张仲简以妖境中的七大毒虫来吸引了女童注意后才告一段落。 这无人得知女童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神秘能力,使得如意镇这十年来也神魔不侵。除了小房东的山神结界之外,甘小甘可以感知到进入如意镇方圆五百里范围内的强大灵力——当然前提是能让她觉得有必要吞进肚里的物事才能算数。 于是在女童为了安慰孤光、而无意中讲出了竟有与素霓剑同样灵律的力量即将进入如意镇时,幻术师终于找到了机会再次炸毛。 他果然还是太了解师姐——这种不惹麻烦不会跑回家的性子,就算再给她个三千多年也是决计改不回来的! 在小师弟“义正词严”地用眼神谴责自己时,师姐大人悻悻然地承认,捡到这个大便宜并不是全无代价。 九山七洞三泉之中,历代山门弟子最少、却也是单人战力最高的末倾山,派出了两百年前就已达散仙之境、名为“破苍”的大弟子,从江南开始,一路跟着她追到了如意镇。 殷孤光黑着脸准备将自家师姐连人带车一起扔出如意镇时,被张仲简拦了下来。 大汉背上的素霓剑已在皮鞘之中按捺不住地蹿动了起来——来人已离如意镇颇近,就算将师姐和第四代“病人”扔出去,也不可能再逃过对方的追踪。 殷孤光没来得及向从来都太过古道热肠的好友解释自家师姐到底能祸害成什么样子,就发现大汉已经跑出了门,没多久就拎着赌坊正堂里的雕纹石墩回到了二号天井之中。 “这个石头……可以砸人吗?”师姐大人歪着头,看着张仲简稳稳地放下了石墩。 55.第55章 上架前的感言?! 其实这是个bug。 下午出差的间隙中,找到了个偷空的机会,于是像自从发文以来养成的每天习惯(说得好像你很敬业一样啊喂……)般打开了手机端的书城,检查下自己昨天的更新有没有出现bug。 在刚开出来看到了收费字样的时候,我以为是看错了。 在第二次开出来的时候仍然是赫然的收费作品,我以为自己开错文了。 第三次开出来的时候,差点把手机扔到人堆里去。 到了第四次,稍微恢复了理智,觉得可能是后台出现了bug,于是远程求助于广大基友(同样也是咱们平台的几位作者,详情请关注右方的作者隆重推荐),让他们在电脑端帮忙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怖事件。 基友们非常淡定地告诉我确实上架了。 于是小可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在此谢谢大家。 谢谢发文以来数据这么渣还给俺推荐(虽然还是不争气没有争取到读者同志们)并且还这么快就让俺上架的编辑大人们。 谢谢各位老友(再次说明:是右方作者隆重推荐里的众位,另外还有两位将在不远的未来加入大队)迄今为止的推荐、书评、吐槽等大力的支持,让我能够本着完本的精神写到了现在。 谢谢到现在为止默默地看文没有弃掉的读者大人们,吉祥赌坊六人众虽然各有各的疯魔、脑残、绝症、二货本质,但必将继续在这条温馨搞笑且希望能够达到治愈的道路上继续前行,若能为大家带来些能够想到便能微笑起来的故事,便是完满。 谢谢将来可能出现的读者们。如果有缘,我们终会相见。 56.第56章 紫电白虹(一) “他背上的那把剑,倒确实是个宝贝……可不过是打个架,为什么还要带上这么个石疙瘩?”自从进了如意镇,就觉得小房东只走高处的法子实在是太适合于这纷纷扰扰的世间,孤光家的师姐此时也坐在了第二大街某个大宅的屋顶上,眺望着今天早些时候、自己还在那折腾了出闹剧的如意镇镇口,颇有些不可置信地再次提问。 此时快接近了正午,往日这个时候,整个如意镇里都会充斥着大人呼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碗碟勺筷碰撞的声音,热闹非凡。然而此时,别说半点的人声,就连各家各户中向来闲不住的家畜们的哼哧声都丝毫未闻。 这当然不是另一件失魂引——听户闻寂——的功劳,师姐大人尽管手脚通天,但还没能将五件失魂引宝器之二都给收到囊中。当然若真的有那一天,六界必将是会组建成前所未有的强大追杀队伍,先将这个可怕的组合扼杀于襁褓之中的。 这不过是作为化形门下弟子的其中一个简单的戏法。 殷孤光凌风独立。无遮的长发在渐凉的清风中倾泻如瀑,衬得正闭眼专心施法的隐墨师像是正走进了一卷着墨轻淡的山水画里,下一刻便要消失在云海之中。 从甘小甘的嘴里得知,将要有把灵力强大如素霓剑的刃器正在朝如意镇而来后,师姐大人被逼无奈地承认了自己不小心惹上了九山七洞三泉之中最不该惹上的一只。 末倾山地处天险,群恶丛生,且不说一般的凡体肉胎,就连有了三百年左右修为的精妖怪灵,都没有办法在这个山脉中生存下来。而且在其宽阔的山脉底下,还有一条据说是上古异兽精元所化的地脉火龙,虽然已经沉睡了千年之久,但一旦被激怒,将会吞没整个山脉范围中的弱小生灵们——十七年前,秦家与楼家的两对双亲,就是与他们的仇家一起被埋葬在了地脉火龙的怒焰之中。 在这样的险峻生存环境之下,末倾山成为了九山七洞三泉之中弟子最为稀少的山门。能够凭着自己的力量走上末倾山巅、顺利拜入门下的,都是在人间修真界中已有了一定修为的强者。这一代的末倾山门之中,更是仅有三位弟子在这残酷的多年修行之中存活了下来。 而这三数之中的大弟子,同样承袭了末倾山不留本名行走世间的山门规矩,在两百年前,以后辈的身份参加了五百年一次的人间散仙乱斗,并没有因为自己仍然作为凡人的肉身之能所限,竟以车轮战的方式打败了散仙榜上的其中六位,将自己的名号刻上了去。 也是这一战,末倾山的“破苍”之名,响彻人间界。 而这位在传说中以战为乐、以血为袍的可怕强者,在这百余年间并没有再将自己禁锢在山门中,开始以独行猎客的身份行走于人间界之中,以寻找更为强大的对手。 于是人间界的各路势力各怀鬼胎,开始利用起这位战力卓绝、却并不在乎是非对错的强者,想要借“破苍”之手来助自己除去所有的敌人。 当时还年幼的孤光从知道自己的疯魔师姐是怎么样将这个失魂引之一的宝箱哄骗到手时,就知道总有一天,绝对咽不下这口恶气的对方必将找到师姐,来讨回当年的羞辱之债。 只是那时他还没有想到,今日来帮忙讨债的,竟会是这么一个棘手的角色。 幻术师施术完毕,睁开了眼。他那一直都在额发遮挡下的双眸,墨如极夜之下的瀚海,衬着眸中的两轮满月愈发柔和清明。 殷孤光松开了结印完毕的双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化形门下,以他的七师兄最为聪慧,在其他兄弟姐妹们奔波在人间界各自疯魔、各自纠葛凡事时,七师兄把自己关在了师父留下来的密所之中,竭尽心力地学习着紫凰上神留下来的手札,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实用术法,为他们所有的兄弟姐妹们所用。 而他作为师父门中的小弟子,在从小便跟着十七位师兄师姐在六界云游的长久年岁里,七师兄也颇为心疼他地对他倾囊相授——年幼的孤光那时还没有意识到,师兄所钻研出的术法之中,大部分是看似极为简单的小型咒术,像极了人间界被称为“幻术师”这一可笑族群中的骗人戏法。 但这些被其他兄弟姐妹们放在一边的简单咒术,也被年幼的孤光不知情地学了个遍,并在长大成人后才发觉,这些看似不屑一顾的简单“戏法”,才契合了师父对于化形的真谛阐释——行于世,落于世,不知其异,不明其踪。 正如此时此刻,为了再次帮师姐收拾这破烂摊子,不得已才使出的“极夜”咒术。 不同于六师姐只为了整蛊才创造出来的芥子星流,由七师兄之手揣摩出的这一咒术是为了让某些无法安然面对自己的生灵们安然入睡。只要咒术未解,便如同平日里的夜晚中进入睡梦一般,获得较为安乐的休憩。 眼看张仲简身后的素霓剑动得厉害,怕是名为“破苍”的末倾山大弟子已要进入如意镇四周的群山范围之内,殷孤光无奈至极地答应了大汉的提议。 “你就这么相信他,同意让这个小地方的所有凡胎们都在‘极夜’中睡去,听不到看不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多年未见自家可爱的小师弟,师姐大人也颇为好奇地看着孤光,在她的记忆里,孤光从来都没有这般信任过谁,“他说能挡下破苍,你也就这么放他去?” 赌坊四人众与师姐大人都或立或坐地杵在第二大街的大宅屋顶上——尽管有些距离,但这里是能最清楚地看到如意镇口发生了什么的高处。 孤光转过头去,随着三位好友的目光一起望向了如意镇口的大路上,额发遮挡下的眉眼中有隐约的笑意一闪而过。 在那条可容十人并排走过的镇中大道上,此时只有一个魁梧的身形在缓缓前行——大汉仍然穿着这十年来都没有换过的陈旧皮甲,素霓剑也依旧被牢牢地包在他身后的皮鞘里。 与平时奔走在如意镇各条街道上时唯一的不同,是大汉的左肩上正扛了一个大如石桌的雕纹石墩。 张仲简脚步极为缓慢地走到了如意镇口,放下了原本置于赌坊正堂的庞大雕纹石墩,在如意镇午时的大好天光下徐徐呼了口气。 继而站了上去。 57.第57章 紫电白虹(二) “仲……这次没有摔。”注意到了好友这次在走了长达四条街道的过程中竟然奇迹般地没有“犯病”,甘小甘歪了歪头,继而扯了扯柳谦君的袖口。 千王老板轻笑起来,揽住了满眼好奇的女童:“那是因为到了如意镇后,他就逼自己尝试学着镇民们的走路速度,所以才会身形不稳。若是平日里都像今天这样这般缓慢地走在镇子里,怕是也没人再敢近他的身呐……” “走快了……就会摔?哼哈哈哈哈……”听到这里,师姐大人拍着腿嗤笑起来,在六界各处捣乱了几千年的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种不上道的绝症,“那他还怎么打?对方可是在散仙大会上没有用任何取巧的法子就打败了其中六位的破苍,他准备用自己的大块头直接砸去对方身上吗?哼哈哈哈哈……” 孤光家的师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从房顶上滚了下去。身边的楚歌皱着眉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张仲简摔不摔跤这一问题可以让眼前这个疯魔女子笑成这样,暗暗地替向来都古道热肠的好友不平起来。 “谁说他不能打?只要站在他的石座上,他就能打。”尽管平日里只关心全镇的房租问题,但小房东对几位好友的能力再清楚不过。 “就这么块随便划了几道纹路的石疙瘩,除了砸人还能作甚?”师姐大人好整以暇地翘起了腿,满面的不屑——傒囊一族虽以整蛊之能为名,却天生能看破各类的异种生灵,连在赌坊众人庇护之下的甘小甘都被她一眼看破了真身,更别提此时正被大汉实打实踩在脚下的雕纹石墩。 “确实只是块普通的石头……”孤光仍然侧身望向已立在了镇口的大汉,听到师姐这句话,也轻描淡写地确认了这鄙夷气十足的质疑,但幻术师面上的隐约笑意并未就此褪去,“只是师姐……你在六界中见识过了那么多的厉害角色,也未必比得上站在这块石疙瘩上的张仲简啊……” 从来没有听过小师弟对任何人有过这般的赞誉,师姐大人挑了挑眉。她颇有些震惊地发现,此时正或立或坐地杵在第二大街屋顶之上的赌坊四人众,在齐齐望向了如意镇口时,各自面上相异的神色之间,竟流露出了一种同样的情绪。 孤光嘴角的微翘笑意、千王老板的淡然处之、甘小甘仍然如常的痴然怔楞和楚歌眯眼皱鼻的认真神情之间,都有着对魁梧大汉的绝对信任——不是担忧,更没有半分的疑虑。 这四个家伙……与其说是把自己的性命就这么交托给了大汉,不如说是根本就没觉得张仲简有任何的可能会输在“破苍”的手上吧…… 师姐大人抬起手掌遮在了额上,掩去了刺到自己双眼的大部分天光,也随着众人将目光投向了镇口的大汉身上。 纤手的阴影之下,女子一双妙目中渐渐盛起了发现好玩事物的光芒——尽管她来到如意镇的目的并不在此,却也没有想到昔日的小师弟身边,竟会多出这些个有趣的生灵来…… 张仲简啊张仲简,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浑然不知这位远道而来的麻烦客人已将自己当成了下一个好玩的目标,大汉稳稳地立在了专属于他的石座之上,一身的陈旧皮甲依然有着擦不去的多道污痕,背后那远比人间界平常剑器要宽阔得多的素霓剑也仍旧被绑在了皮鞘之中。 远远望去,在这个陷入了“极夜”咒术后、便安静如天地混沌初开般的如意镇里,似乎就只剩了大汉孤独一人,并将在这日升月落的红尘间,永远像这样坚毅如四周群山般的……守护下去。 “来了。”甘小甘和小房东几乎是同时出了声。 在听说跟着孤光家师姐来的是个能够收拾掉六个散仙的家伙后,楚歌暂时地撤回了平日里覆盖在如意镇及四周群山范围的山神结界——出自她族群的这个结界能够阻挡大部分人间修真生灵的感知与攻击,却无法完全卸开像破苍这种实力强绝的修真者所造成的直接冲击。 小房东并不心疼结界被毁——山神一族特有的结界在六界之中也是出了名的结实。她怕的是来人向结界发起冲击时,如意镇群山范围之内的生灵将因为无法承受这强大战力造成的激烈动荡,而有任何的死伤。 于是如意镇镇门大开,只等着这柄在甘小甘的感知中、灵气馥郁得与素霓剑同样“美味”的神兵跟随着他的主人,踏入张仲简目之所及的范围中。 大汉并没有空等太久。 他双手抱在身前、闭着眼站在石座上还未超过三刻,如意镇镇口大路通往的群山之巅上,忽地就耀起了数道如同旱天雷电般的紫色光华。 张仲简缓缓地睁开眼——从扛着石座出了赌坊小楼的那一刻开始,他整个人似乎都进入了一个只有“慢”才能存在的别样世界。 大汉的左手从胸前放了下来,垂到了身侧;右手则徐徐往上,握住了这十年间几位好友都从未看它出过鞘的素霓剑剑柄。 甘小甘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远远宽阔于大部分人间界剑器的素霓,在如意镇大好的午时天光下,渐渐与这多年来将它与这红尘俗世隔绝开来的皮鞘分了开去。 一道如同雨后飞虹般的灼眼白芒倏地从张仲简的背后奔出,随着大汉的右手之势涌现在了人世之间。 “好一把神兵!”群山之巅上,那发出如同紫色雷电般灵力的神兵主人遥遥相望,由衷地对着这通体流动着似是赤练白虹般光华的刃器发出了赞叹。 “一器换一器。”那紫色雷电并没有因为如意镇百里范围内这大好的天光而有半分的减退,随着声音的渐近,如同从云层中强行撕扯下来的紫电灵力也由群山之巅跟着疾冲了下来,落到了镇口的大道上,“与在下同来的这位名为破苍,敢问阁下的朋友?” 大汉并未因为这雷电即将要劈斩到自己的脚下而有半分的不安。然而此刻被来人当面问到了手中剑器的名,张仲简却低下了眼。 犹豫了许久,大汉还是抬起了头。他依然稳稳地立在雕纹石墩之上,手中的剑器也依旧泛着如同耀眼白虹般的光芒。 张仲简沉了声,一字一顿地作出了正式回应。 “名为——素霓。” 58.第58章 无名之人(一) “早知道在这山野小地还会有素霓这种剑器在……破苍和我也早该来了。”在听到张仲简手中刃器之名后,来人似是颇为感慨般地低语起来。 然而不知是天生有着这般粗豪的嗓音,还是有意地要让对手听到这赞誉极高的话语,来人尽管像是在对着自己低语,口中的言词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赌坊五人众与师姐大人的耳朵中。 “末倾山门下一旦出世,绝不以本尊真名行走人间……这种奇怪的规矩还会老老实实地遵守,也真是个没用的家伙。”早就听闻九山七洞三泉之中,只有末倾山会有这种不让弟子成名的规矩,如今见到了出自这种山门的大活人,向来恨不得让六界天天大乱的师姐大人觉得实在太过无趣,呵欠连天起来。 “破……苍?”甘小甘舔着小嘴,一双大眼动也不动地死死盯住了镇口。 真是个好名字呢…… 想到这般灵力馥郁的刃器竟然与素霓一样有着个好名字,女童心里暗暗地为这两位器灵高兴,口中的涎液却不可抑制地生出了更多——若此时在镇口对峙的两位神兵器灵听到甘小甘此时的心声,恐怕也会在这秋日艳阳之下抖上几抖。 “只用手中的神兵之名行走世间,连自己的名都完全舍弃……”小房东细眯着眼,皱着眉头思虑了半天,骤然发现了这即将要对战的两人所拥有的“缘分”,恍然大悟,“跟仲简好像!” 从来都以行为跳脱为名的师姐大人,也被楚歌这般“强大”的思虑能力给惊得眉头猛跳。 像个鬼啊! 在第二大街屋顶上的众人莫名其妙地各自发疯时,镇口的两位有缘人也终于正式见了面。 从群山之巅带着如同雷云中奔腾泻出、劈斩至人间的紫芒一跃而下的来人,在与张仲简互报了自家的刃器之名后,显示出了对大汉极大的尊重。 那旱天雷电般的紫色光华渐渐地收敛至微,不再继续围绕着主人的四周身侧,直到全部被收回了刃器本体之内,在名为破苍的长刀上流转旋回。 “噗哈哈哈……”在看到破苍的真面目后,师姐大人突然捂着肚子低声狂笑起来,“好……好长的刀噗哈哈哈哈……跟你差不多高啊哈哈哈哈……” 师姐大人霍然伸出了手,完全停不下来地猛拍着站在她身边的小房东,笑得快要从房顶上滚下去,完全不记得她自己真正的本体压根也没比楚歌高了多少。 小房东被女子猛力地拍击着背部,脸色发黑。 这把在人间修真界因击败了六位散仙而声名显赫的神兵,竟是一把长达三尺的雪亮长刀——若是去掉头上的高冠,倒也确实和小房东的高度颇为相近——其宽阔则约莫常人的两个小臂。然而这般宽长的刀身之上,竟只有不到两掌的柄格在握,像是从它出世之时开始,就不愿让实力弱小的生灵们来掌控它的命运。 而如意镇中此时正好的天光之下,刀面上也清晰地现出了数道铸造伊始便留下的纹路,如同穹宇间穿梭在云层间的狂风。 这把并未有任何多余物事的长刀似乎并没有属于它的鞘。 而张仲简也终于能看清原本被笼罩在那雷电般灵力内的对手。 破苍的刀柄正被半放半拎地持在一只千年树根般遒然的掌中。 来人竟比身形魁梧的张仲简还要高上不少——严格说来,是和此时站在了石座上的大汉恰好比肩。 这个在人间界高大得算是少见的男子与他掌中的破苍极为相像——同样宽阔的身形、同样透着一往无前的凌厉之气。 比起手中神兵的锋利雪亮,破苍主人似乎对自己的外相并不在意。他只是随随便便地披了件人间随处可见的麻衣外衫,勉强遮住了自己刚强精壮的古铜色身躯,在这秋意渐起的如意镇中,显得甚为单薄。至于他头上的一顶不知在多少疾风骤雨中冲刷过的竹制斗笠,更是完全没有尽到职责,将破苍主人的大半张脸都从断漏处显露了出来。 而让从来都记不住凡人面孔的楚歌真正注意到的,是这位末倾山大弟子的脸上,正因为能碰上素霓这难得的对手而牵起了笑意。这残破斗笠下的一笑,让小房东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破苍主人面上,那几乎布满了上半张脸面、耳眼之间所有空隙的狰狞疤痕。 显然因为年岁的久远,那几乎覆盖了男子大半张脸的血痕早已颜色暗沉。远远地看起来,只是让破苍主人的一张脸更为憔悴罢了。然而随着末倾山大弟子嘴角的高高翘起,这暗沉的血痕骤然像活过来了一般,撕裂成了数张血盆大口,在男子的面上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世间的一切。 人间修真者一旦跨过筑基之境,若非伤到魂魄和精元、或其四肢与五脏从肉身中被彻底毁去,无论多重的伤势,都会随着年月的推移、以及修真者本身的修为提升,而最终痊愈——这也是人世间大多数生灵之所以踏入修真这条道路的主要原因,即使做不到长生不死,至少也能延续阳寿、为自己的肉身寻求更加强有力的保护。 当今人间修真界中的九山七洞三泉之中,众位掌教和其中的多位长老,因其修为深远纯厚,不仅已能让自己长生不老,甚至在与冥界谈判成功的条件下,间或还能做到起死人、肉白骨。 但眼前这位显然修为已达到散仙之流的末倾山大弟子面上,竟还有这种看似至今还没有痊愈的数道血痕,连他的整个面目都被连带着扭曲起来。 “末倾山的修行果真艰难至此,连堂堂的破苍主人都会留下这种程度的伤口么……”柳谦君显然也看到了楚歌眼中的景象,倒吸了口冷气。她的族群中大多天性悲悯,对于人世间所有受伤的善恶生灵都有着无法言喻的怜惜之情。 “这些伤口,不可能是这甲子以来受的旧伤。”作为赌坊里的“大夫”,小房东在这方面确实言之凿凿,看到这种程度的可怕伤口,她也几乎有冲动奔上前去,将如意镇后山出产的药草统统敷到对方的脸上去,“至少都也该有了百年之久……他左耳上的那条疤子,恐怕不会少于五个甲子。” 这个只以手中刀器之名行走人间界的无名强者,竟然完全不以自己修真者的身份为益,就这么容许多年前的旧伤清晰无比地留在了面上。 59.第59章 无名之人(二) 张仲简更想把这位对手给留下来了。 作为吉祥赌坊中最像“人”的一位,大汉之所以每天都奔波在整个如意镇里,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无法过自己这一关——大到因小房东发怒时无辜被踩坏的房顶,小到李太婆婆老伴遗留下来的一双铁核桃,张仲简看到任何一样镇民的物事因为损坏而无法使用时,都会挠心挠肺地难过。 于是在看到破苍主人的面上竟然有这种显然迫切需要敷药的大面积伤口时,不是因为像柳谦君那与生俱来的悲悯天性,也不是因为像小房东这作为“大夫”的自觉,大汉完完全全是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而没有办法就这么放过眼前这位“重症病号”。 末倾山大弟子没有想到自己将破苍的灵力收敛回刀身之中后,眼前这位站在个庞大石墩上的对手肚里已经极快地转过了这些念头。从来都习惯了自己这副鬼样子的破苍主人更关心的,是对方手里竟能与自家破苍灵力相当的那把刃器。 自两百年前的那场散仙乱斗大会上,他和破苍被逼到了几乎绝望的境地下,终于双双冲破了停滞近百年的修为,将要取他们性命的几位散仙击败于破苍刀下。 也从那一日起,师尊正式放他下山,允他从此自由行走六界——不同于九山七洞三泉中的其他山门,末倾山的修炼功法太过霸道,若无更为强险的外力逼迫,是无法通过自己的闭关修炼踏入更高境界的。末倾山掌教心中了然,他们山门的险恶环境已不会再对大弟子造成任何的威胁,若要像他自己般得窥天道,这孩子必须重新入世,去寻能让他得以一战的对手。 然而在这两百年间,破苍主人与手中的刀器几乎将足迹遍布了整个人间界,甚至在机缘巧合下,还短暂地到过以个体战力远超人间修真者为名的修罗界,会过了几位对凡人颇为不屑的修罗,却都未找到能让自己再次突破阶境的对手。 这并不是因为他没能找到能让自己输得彻底的强者。身为末倾山的大弟子,他虽然在这一代的修真者中算得实力高深,却还不至于自大到认为他和破苍已经是所谓的天下无敌。 退隐于山川林谷中的高人前辈、极南妖境中的上古异兽后裔、修罗界中大部分不屑出手的异族强者、九山七洞三泉中不愿与后辈切磋的众位长老和掌教……这个世间实在有太多的生灵可以将他和破苍立毙掌下。 可是在这么多的强者之中,他至今也没有找到能让自己和破苍再次冲破瓶颈的对手。 末倾山大弟子花了半个甲子的时间才领悟到其中的因由——从舍弃自己作为“人”的姓名开始,他就已经将自己彻底地交给了破苍。 人间修真界中大部分的生灵在长久的修习岁月之中,也会持有各样的强大刃器与法宝,借以提升自身的实力。然而他们也只将这些宝器看作自己的依附之物,绝不会以性命相托——天可怜见,整个人间界的大部分修真者,都有不止一件的宝器护身。 但他和破苍是不同的。 从末倾山地脉火龙的岩浆之中带出这把长刀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对自己将要怎么生、怎么死都不再抱有任何的想法——他从此的命数,都将跟着这把名为破苍的长刀而变。 这恐怕也是他这两百年间没有办法找到合意对手的真正原因——放眼整个人间界,像他这般与手中刃器生死依附的强者,实在寥寥可数。既然对手没有办法体会到他的“道”,自然不能在与他决战的过程中助他突破阶境。 然而这次误打误撞地跑到了这个名为如意镇的山野之地,原本覆盖这几百里山脉范围、将他挡在了外面的山神结界骤然消失之后,末倾山的大弟子竟远远地觉察到了能与自家破苍旗鼓相当的另一把刃器。 他带着同样激动的破苍奔到了那强大灵力的来源近处——山巅之上,看到脚下这个小山城的镇口有个魁梧的人间大汉正闭着眼、如松柏般直立在石座之上,背后负着一把被牢牢包在皮鞘之中的宽阔剑器。 他手里的破苍像是找到了最中意的对手,不等他的灵力发动,已兴奋地将刀身之中的力量爆发了出来,引得九霄之上的雷云遥遥相应,再次在末倾山大弟子的身侧四周形成了紫色雷电般的璀璨刀芒。 破苍主人并没有阻止自家爱刀这般的“不矜持”行为——在看到这位剑器的主人后,他并不比破苍少激动多少。 与破苍生死依附多年,他的直觉在此刻几乎是咆哮着推着自己跃下去,去会会这位恐怕是与自己行在同一条“道”上的持剑对手。 果不其然……正如破苍于他般,大汉也露出了视手中剑器为性命般的神色,而这把名为“素霓”的刃器被握在他的手里,也正流转着如同雨后白虹般的剑芒,以自身的灵力源源不绝地对主人给出了强烈的回应! 这恐怕……正是这两百年来,他和破苍踏遍人间界而寻求不得的机缘。 想到这里,末倾山大弟子只觉体内的力量都跟着破苍一起狂啸起来。按捺不住这将要与值得一战的对手交手的兴奋感,他咧起了嘴角,连面上的数道血痕都跟着撕裂开来。 “这里唤作如意镇。”面前这位不知为何要站在石墩上的对手却突然开了口。 破苍主人愣了神——一心扑在与自家长刀一起修炼上的他,在开战前都甚少与对手啰嗦,大部分情形下,互通器灵之名已是极限。而能被他和破苍认可的对手也大多性子刚烈,真要碰上个开打之前絮絮叨叨交代后事的,他也早就被气急败坏的破苍拉着远遁而去了。 但这位站在石座上的魁梧大汉眉宇间的神色认真无比,像是不让自己说完就绝对不会和破苍主人开打一样:“住在这里的大都是不知修真界为何物的凡人。没有山神结界的庇护,他们的肉身根本承受不了像破苍和……素霓这种强大的刃器外力。” “我可以和你打……可能也是必须要和你打的,但怎么打,还请破苍和你……客随主便。” 60.第60章 奇怪的对手(一) 破苍第一次碰到这么罗嗦的对手。 “现在你已在楚歌的结界范围之内,就算重新布起结界,我们也照样会伤到镇里的百姓。”张仲简右手持着素霓,仍然笔直地立在石座上,正微低着头向末倾山大弟子解释他们二人接下来面临的尴尬情状,“可我也不能跟你走去如意镇山脉范围外,带着石座,我的脚程实在快不起来……” 破苍在主人的手中疯狂地战栗,几乎要忍不住纵飞而去、赶紧冲离这个山野小地,却实在舍不得眼前这个灵力流转如同赤练白虹的上佳对手——素霓。 末倾山大弟子倒并不像手中的刃器这般浮躁。从山门的地脉火龙中带出了破苍那一刻开始,他在这几百年的相处中已然非常清楚手中这把长刀的坏脾气,焦虑、狂躁、不可一世。而他虽然与破苍同样追求更高的战境,性子却比自家长刀要沉稳得多。 他是愿意为了面前这位与自己该是走在同一条“道”上的对手再多付出点耐心的。 但即使是这点耐心,也快要被张仲简给耗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要是你和破苍可以在府城等我几天,倒是可以去附近那片全无人烟的裂谷……”大汉依旧絮絮叨叨地,还真是费劲了心力地在为这场还没开始的“对战”找寻最佳的地点。 但张仲简这完全出自好心的长篇大论并没有来得及说完。 毫无征兆的,一道紫色的刀芒奔雷般劈斩到了他的视野之中,打断了他的絮叨。大汉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惊般,眼皮一抬,左边脸颊上的胡茬中已渗出了血丝。 “抱歉……破苍性子急,听到这么长的废话就忍不住会冲出去,”口中致着歉意的末倾山大弟子紧紧地握住了方才一击即退、便倒飞而回的破苍,面上却因为旧伤血痕的撕裂而重新横起了狰狞的笑意,分明看不出半分真正抱歉的意思,“可是老弟,你还真不是一般的……罗嗦啊……” “太……太丢脸了!”遥遥坐在第二大街上的师姐大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一幕,想到张仲简这次是代表自己出战,竟然这么容易就被对方试探般的挑衅给伤到了皮肉,实在是把自己这张老脸给丢到了对方的脚下,气得抓起身边的小房东差点给直接扔了过去,“谁去把他给我换下来!” “孤光家的师姐啊……”至今都没打算问女子名讳的小房东就这么荡荡悠悠地挂在女子的手里,像是对自己随时会被当成投掷物这一危险现状毫不在意,“你的一双招子倒是学着孤光放亮一点啊……” 若师姐大人此时能够淡定些许,恐怕也就真的能看见赌坊四人众早就发觉的真实情况。 名为破苍的长刀所蕴含的灵力极为霸道,并不需要其锋刃的直接接触,只靠方才那晃眼掠闪过的紫色刀芒便足以将常人的肉身卸个干净。 然而此时的张仲简面上只是被划了道并不明显的口子,显然大汉在方才的偷袭中已极为冷静地退了开去。只不过这一退恰如其分,若不注意,便如师姐大人般、极容易地直接忽略了过去。 但大汉毕竟也受了伤——素霓果然还不是破苍的对手吗? “是因为……这把长得像水里白虹的大剑?”孤光家的师姐一双妙目流转,终于也看破了其中的玄机。 大汉持剑的右手正在微微发抖,却并非因为方才受到的偷袭而造成的惊吓所致。 是素霓! 这把被关在张仲简身后皮鞘中至少十年以上的宽阔剑器,比起寻常的长剑要短上几分,却比破苍还要宽上一指。从鞘中被拔出开始,这把剑器上的充沛灵力就闪耀着灼目的流水般虹光,连寻常凡胎都能轻易窥到。而大汉之所以在方才那神乎其技的一退中没有完全从破苍的刀芒中撤开,不过是因为这把名为素霓的剑器实在太不安分,在张仲简的右手中振奋着、想要正面迎击上同样急不可耐的破苍。 大汉的右手之所以微颤,不过是因为还未想到能护着全如意镇周全的妥善法子,想要压制这柄剑器的滔天灵力罢了。 “倒也是两位极为相配的器灵呐……”傒囊一族天生讨厌战乱,对于天地六界里任何借口诞生出的正面打斗都极为不屑。尽管从几千年前开始就以此刻这个人间女子的形态生存至今,师姐大人仍然改不了这刻到骨子里的天性,看到这两个完全不懂整蛊为多么有趣的事物、只知道劈来斩去的神兵器灵,白衣女子差点把鼻子都哼到了九霄开外去。 “两个莽子!” 正如师姐大人所说,此时在如意镇口的“莽子”器灵和它们的两位主人,是不会在乎这场对战之外的其他任何生灵的。 手中的破苍长刀在尝到了对手的鲜血后,更加抑制不住地低吟颤动了起来,疤面的高大男子牢牢地抓住了爱刀,不至于让破苍像脱困的巨兽般再次疯狂前冲——破苍向来任性胡为,他却毕竟不喜欢偷袭。 但这一斩的目的也终于达到。作为对手的大汉虽然依旧站定在雕纹石墩上,却已经不再絮絮叨叨地讲些他完全听不进去的废话,神色也再次严肃认真了起来。 最重要的是,对方手中的白虹剑器被破苍这一当面的挑衅激起了战意,看起来,也和自己掌中的破苍般,随时都要以划破穹宇的威力朝他们直冲过来! 终于……终于! 末倾山大弟子体内的力量也跟着破苍的灵力沸腾起来。想到耗费了这两百年的寻觅年岁,如今终于得偿所愿,疤面男子骤然瞪大了双眼,眸目中燃起了比面上血痕还要更为狰狞的激动火光,连眼角都撕扯开了可怕的猩红之色,似乎要跟着旧伤一起破裂殆尽。 “来试试吧——”破苍主人横举着与自己同行数百年的雪亮长刀,哑声低吼出了腹中奔腾的战意。九天之上的雷云听到了破苍的狂啸,迫不及待地再次降下了雷电,照彻了原本平和的天地,落在了长刀的刃面上,倏忽间在如意镇口的大路上化成了紫色的璀璨光团,流转着围护住了高大的男子。 破苍主人狂笑着,带着周身的紫色雷电,按捺不住般的朝石座飞奔而来,高举着手中的长刀,狠狠地朝着张仲简劈了过去。 61.第61章 奇怪的对手(二) “你怕?” “当然不。” “那就站上来吧……若有敌来犯,尽管睁开你的眼睛。” “那时又当如何?” “我会一直在你的身后……并将永世与你同战。” ………… 远远杵在第二大街屋顶上的赌坊四人众和师姐大人的注意力都被破苍主人吸引了过去,并没有看到在这灼目的漫天紫色雷电之间,张仲简反而徐徐地闭上了眼。 原本战意激昂的素霓,竟也并没有反抗大汉这本不该在开战前出现的不明举动,反而顺从地安静了下来,似是曾经历过无数次般的,正等着主人随时带它迎战强敌。 这是张仲简还未到吉祥赌坊前那漫长的“人生”之中,每次迎战之前再为熟悉不过的动作——是那时还未拿过任何正式武器的他,被传授的第一个本领。 “来试试吧——”末倾山大弟子低沉的狂吼声随着雷电之力响彻了整个如意镇,破苍长刀挟着分天裂地的霸道灵力霎那间已劈到了大汉的头顶之上。 眼看破苍的锋刃已快落到了大汉古铜色的肉身上时,张仲简终于抬起头,像是方从长久的养神中清醒了过来,睁开了眼。 被这把据说击败了六位散仙的长刀利芒牢牢地笼罩其下,大汉眉发皆紫,一双虎目中也映照着这来自于九天雷云之助的璀璨光华。 张仲简神色肃然,他那持着素霓的低垂右手也终于动了起来。 被护在群山之间的如意小镇镇口,顷刻间爆出了凡身肉胎无法承受的灼目光芒,连午时正好的秋日艳阳都被比了下去。 “仲……”坐在第二大街屋顶上的甘小甘站起了身,十分担心地低喃起了好友的名。 这场前期婆婆妈妈的对战实在比他们料想中要快得多——就算一直以来对张仲简信心满满的赌坊四人众也没有想到会结束地这般迅速。 在看到张仲简睁眼抬手时,小房东细眯着眼,在她宽大的藏青袖中行起了山神一族的术法,极为默契地将结界再次扔了出去。 天可怜见,尽管大汉必然会尽职尽责地收拾掉破苍主人,但这两位手中刃器那般强大的灵力碰撞下,别说满镇尽是凡人的男女老小们,恐怕整个如意镇都会被直接夷为平地。 一心要把整个如意镇分毫无损地交回到土地爷手里的小房东,自然不允许这种可能会破坏她接下来收房租任务的可怕情状在眼皮底下出现——要重新行起覆盖如意镇方圆几百里山脉的结界需要耗些时间,但若只是个“包住”如意镇口这种巴掌大的小范围结界,楚歌还是能跟上这两位的战斗速度的。 赌坊四人众和师姐大人齐齐飞掠而起,几条街道的距离在他们脚下也不过只跨过了两三步,就全体落到了在这两大刃器锋芒下、奇迹般毫无破损的雕纹石墩边。 “仲。”甘小甘幼小的手从柳谦君柔软的掌中脱了出来。女童微皱着眉,走到了石座前,想要看看大汉是不是被方才那阵香味馥郁、但看起来可能“有些”破坏力的灵力伤到了哪里。 大汉仍然稳稳地立在石座上,眉目清明,除了面上少了两条奔腾的鼻血,一如平日在如意镇中跑动跑西的寻常样子。张仲简缓缓地将素霓放回了背后的皮鞘之中,垮下了双肩,对着女童微笑着点了点头。 甘小甘放下了心,转而看向了正再次消失在视线中的宽阔长剑,满心惆怅地用满嘴的口水和这把刃器道别——过了这次,恐怕又要好久好久才能看到它了…… 而这场“速战速决”地出乎意料的对战中的另外一位,也仍然还在楚歌这临时行起的小小结界之中。不知是不是被素霓所伤,破苍主人也只离开石座三十步开外,手中的长刀已有小半截没在了如意镇镇口破碎不堪的青石砖渣之中,末倾山大弟子单膝跪地,如树根般遒然的右手微微发抖着,整个身子都快要倚在了自家爱刀的刃面上。 “看你一副杀虫都不敢的敦厚样,真打起来出手也够重的啊……”师姐大人显然没有料到传说中的破苍主人竟然这般不堪一击,会被这位跟着自己走了两条街道就摔得满面血污的大汉给伤成这种窝囊样,不禁耷拉着眼“腹诽”起来。 赌坊四人众也听到了孤光家师姐这明摆着不打算只讲给自己听的嘲讽话语,面面相觑。 尽管破苍这次来势汹汹,但张仲简出手从来有他的分寸。怎么这次只一击,就把对方这位以凡人之身入了散仙榜的高手打残成这样? “老哥……”张仲简显然也没想到眼前这一幕,从来都没打算要伤到对方的大汉急了起来。自来熟地接受了方才破苍主人对他的称呼,大汉从石座了走了下来,竟真准备就这么跑过去看看对方的伤势如何。 “哼……哈哈……”然而正半跪在不远处的破苍主人突然低声嘿笑了起来。 这笑声仍然低沉沙哑,却把赌坊四人众都笑得毛骨悚然,就连张仲简都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末倾山大弟子骤然仰起头来,豪气万千地冲着已然是青天白日的苍穹高声大笑了起来,“好……好家伙!” 残漏的竹制斗笠之下,破苍主人双目圆睁,几条旧时的血痕深处因主人的激动而显出了更多的暗红之色。像是因为这几百年来找不到合适对手的憋屈终于在这一天可以散个干净般,末倾山大弟子咧嘴大笑着,言词笑声中的疏豪之气将他面目的狰狞之色也冲淡了几分。 “好家伙……老子走遍人间修罗两界,怎么就没早点找到你这个能让破苍情愿放出全力的对手!哼哈哈哈……老子跟破苍决定了,不再打一架绝不走人!” 赌坊五人众这才看清,眼前这位名头响彻人间修真界的强者其实并没有受半点伤——恐怕方才素霓与破苍的碰撞下,这位百战不折的末倾山大弟子也感觉到了两把刃器激发出的灵力太过震撼,便及时地抽身而退,将自家长刀切入了如意镇的土地之中,借以把双方的力量都卸到了地底之下。 他之所以死死地倚在爱刀上不肯起身,连持刀的右手都轻微地发着抖……根本不是什么伤重不起! 这个对战时就会发起狂来的修真界强者,根本就是……高兴地过了头啊! 62.第62章 每个人都可以是话唠(一) “既然你对这个小地方这么在意,不妨跟我和破苍回末倾山。”疤面的高大男子立起身,将小半截埋在地下的自家爱刀从青石碎渣中拔了出来,向这两百年来难得碰上的中意对手再次发出了战帖——尽管多年来从来都只关心自家爱刀,但破苍主人还是在方才那光耀九霄的一击中看到了张仲简眼中对这山野小镇的深切担忧。 末倾山大弟子并不能理解这种对红尘眷恋不舍的情绪。在他几百年的修炼生涯中,早已忘却了曾经作为凡人的平常生活——他连自己都完全地托付给了破苍,对区区红尘又有何所求? 但在这长久地与无数神兵器灵打交道的修习年岁中,他还学到了另一点——每个人乃至每个生灵都该有他们自己的“道”。他当然不可能去理解每一个生灵自己寻到的“道”,但至少,还可以尊重它们。 于是在素霓与破苍正式交锋的刹那间,末倾山大弟子也洞彻了这场对战必须到此为止的事实——若真的因为两把器灵的对战而伤到了这个小城,恐怕眼前这位难寻的对手就会变成他最厌恶的所谓“复仇”化身,怒火驱使之下,素霓的原始力量也会被扭曲殆尽,再无法将其真正的威力好好展现出来。 破苍主人叹了口气,任由这两股强大灵力碰撞下激起的巨力将自己和破苍推了开去,并在后退飞跃三十步开外之时,将爱刀狠狠地切入了地面,借以把破苍刃面上残存的庞大灵力转卸入了土地之下。 这已经是末倾山大弟子最大的让步。 而他们二人与各自器灵爆发出的大部分力量,都被小房东那恰恰赶到的山神结界给牢牢地包在了镇口这方寸之地。而这原本只费了楚歌微弱法力的小型结界,缓缓地将这充盈的灵力化为己有,继而徐徐地朝整个如意镇扩张了开去。 但小房东并没有因为这外来客竟在无意中帮自己重新张开了结界而开心起来。 楚歌一双细狭缝眼死死地“瞪”住了破苍刀尖下的地面——那里本该是如意镇口铺的最平整的一块青石砖地,却被这把该死的长刀活活碾成了碎渣。 破苍主人没有意识到这个小镇里真正的“主人”正开始积攒对他的滔天怒火,疤面刀客仍然抱着张仲简能够跟自己再打一架的执念:“整个末倾山脉中大部分地方都杳无人烟,就连一般的生灵就极少可见。你这么担心它们俩伤了谁,不妨去我山门之中,那时咱们就算捅破了天,也不会有谁来罗嗦。” 尽管知道张仲简一直都是赌坊五人众里最具人缘的一位,殷孤光和柳谦君也没想到大汉会这么容易就交到个……朋友? “仲。”甘小甘一个箭步跨了上来,拉住了张仲简的手,“不要去。” “有了素霓,你倒还能与其他生灵保持有这样的交情啊……”有了破苍后便舍弃了自己作为凡人的七情六欲、连自己的姓名都弃如敝履的破苍主人扬眉冷笑了起来,显然是对大汉这般眷恋红尘颇有些不屑,面上的数道疤痕也跟着露出了猩红的死肉,“莫非,你怕死?” 张仲简也反握住了甘小甘的手,听到来人这句话,尴尬地笑了笑——眼前这位在人间修真界负有盛名的刀客,果然误解了女童的意思。 甘小甘根本不是怕自己真的跟他回了末倾山会有任何的闪失,当然更不是担心自己的生死问题。 女童一双大眼正饶有兴致地盯住了没有鞘的破苍长刀,正几不可闻地又咽了口口水。 甘小甘压根就是看上了这把与素霓灵力相当的神兵器灵。既然仲不肯把素霓送到她嘴里,能把破苍给她……也勉强可以啊! 张仲简死死地拉住了女童,生怕破苍就这么无辜地夭折在了如意镇之中。 “仲不去,”甘小甘被大汉拉得走不动步,只好大眼一转,向这位带着美食佳肴的外来客发出了邀请,“你……可以留。” 张仲简瞪大了眼,没料到甘小甘竟然还有这一招。 破苍主人的眼却亮了。 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丫头,倒是识趣得很! 两百年没能找到中意对手的破苍主人,是真的完全不介意为了张仲简在这小城里逗留个十年八年的——天可怜见,错过这一个,下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在接下来的两百年里找到了! “留什么留!”想到在土地老头回家之前,如意镇在自己的代管之下,竟然接二连三地碰上这种不交租还四处捣乱的外来客们,小房东蹲在破苍造成的青石碎渣前,气得发疯,“不交租不准留!” “交交交……”出乎意料的,先于赌坊四人众之前,竟然是一直在旁看好戏的师姐大人走上前来安抚楚歌,“他的租,我来替他交,你放心让他住下就是了。” 想到这位白衣女子之前的所作所为,小房东满脸怀疑地抬起头来。 如意镇午时的天光之下,女子笑靥浅浅,背对着其他所有人,朝着楚歌眨了眨眼。 小房东被这个明显有不轨意图的小动作弄得傻了眼——她对于人间界的很多东西都学得极慢,就连“正常”地说人话的能力都是在三位好友的帮助下才勉强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更不要说孤光家师姐这种意图不明的小动作了。 楚歌半天没能从师姐大人的暗示中回过神来,于是也没注意到师姐大人已得意地直起身来,骨白色的大袖一挥,豪气干云:“走,回赌坊!” 回去?! 殷孤光几乎要摔到青石地上去——果然,果然还是败给了师姐! 幻术师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疯魔师姐兴致盎然地朝赌坊方向大踏步而去,而张仲简被甘小甘扯离了原地跟在了师姐身后,破苍主人竟也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地跟随而去。 什么带了个尾巴回来! 这位远道而来的末倾山大弟子压根没有认出自家师姐到底是谁! 看她那个得意样,所谓“偷了个妖界至宝结果惹得修真界高手追杀”不过又是另外一个随口胡诌的理由! 幻术师也学着小房东的样,沮丧地蹲下地来,和楚歌一起发起了呆。 糟了……从小到大,师姐每次开始扯这种连环谎,都是会发生天大祸事的啊…… 63.第63章 每个人都可以是话唠(二) “他……有腿疾?” 末倾山大弟子将自家长刀扛在了肩上,正与赌坊四人众一起停在了如意镇的大街上,满面的狰狞旧伤都掩不住他此时的疑惑神色。 在被甘小甘拉着将要随孤光家的师姐返回赌坊时,张仲简极为迟钝地惊觉还没有带回他的雕纹石墩。于是大汉满面惭愧地带着女童和破苍主人回到了如意镇口,顺便将不知为何正蹲在一起发呆怔愣的殷孤光和小房东给强拉了起身。 正各怀心思的众人都没有发现,除了脚程飞快的师姐大人已自说自话地回了九转小街,就连柳谦君也在这一来一回中消失了踪迹。 于是破苍主人也“被迫”着站在了赌坊三人众的身边,一起看着张仲简默默地扛起了雕纹石墩,继而开始了他漫长的返程之路。 在约莫三盏茶之后,对眼前这位对手抱了极大希冀的破苍主人开始觉得,这个山野小镇恐怕比他想象得还要“平常”得多。 他已有数百年未曾有机会停下来看看这红尘间的平常日子,于是实在也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问出这个太过伤害对手自尊的问题——也许现在的凡人们……都是这么走路的? 方才还与末倾山大弟子战平、乃至占了些许上风的张仲简,正一言不发地扛住了石座,以常人无法忍受的缓慢步子徐徐地走在如意镇最为开阔的入镇大道上——以目前最为淡定的甘小甘判断,大概比起东海那个老不死的龟丞相来,只慢了那么一点点。 过了午时的如意镇中偶尔行起了萧瑟的冷风,更衬得独行的大汉背影落寞。 “他的病……不在腿上。”深知老友在带着石座时一直都是这个熊样子,楚歌冷冷地驳回了外来客的好心询问。 疤面的大汉没有听出小房东这句话里真正的意思。看到这两百年来终于遇到的上好对手竟然像个迟暮的老人般,“窝囊”无比地慢吞吞往前走着,已比自家长刀耐心多了百倍的破苍主人也终于失了气度。 末倾山大弟子箭步追了上去——事实上根本只是往前跨了几步,张仲简在这整整三盏茶的时间里也还没走到这条大街的尽头——拉住了正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往前走的大汉。 “老弟……我家破苍可不会再忍你第二次啊……” 张仲简回过头来,看到了正在疤面男子肩上蠢蠢欲动的宽大长刀,额角不禁也渗出了细汗。 在他原本的打算里,这位据说是追着孤光家师姐而来的修真界高手,若能被自己一击败退,就算不是潇洒离去,至少也会被暂时地阻在如意镇外——他完全没有想到,来到如意镇之前那漫长年岁中的万千经验并不适用于破苍主人,后者竟会选择了第三条路。 这完全打乱了大汉原有的计划! 天可怜见,他是打算击退这家伙后,等到好友们都安心地回到了赌坊,才带着石座慢慢地走回去的啊! 他从来都没准备让一众好友和这个自来熟的对手站在咫尺之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用这种常人无法忍受的步子走回赌坊去的啊! 深知自己在过去三盏茶时间里的行为有让见者伤心、闻者落泪的可怕功效,张仲简被破苍主人这么一拽,几乎要松手让庞大的石座砸到自己的脑门上。 “客随主便,你这个主人至少得走快点啊……”末倾山大弟子已有多年未说过这般极通人情的话语,但为了尽早地与大汉再次交手,要他暂时地做个“平常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慢着!”看到这位凶神恶煞的外来客手上用了力,竟要直接用生拉硬拽的法子加快好友的步伐,小房东意识到了会发生什么,骤然高声喊了起来。 “砰——” 张仲简不负众望,以正脸朝下的老样子,结结实实地摔在了青石地上。 巨大的雕纹石墩缓缓地从大汉的肩上滚了下来,毫无同情之心地一路溜了开去,卡在了街角的杂物堆里。 可怜的大汉其中一个膀子还被拽在外来客的手里,后者没有料到自家破苍都不能伤其分毫的对手竟然这般容易地倒了下去,绝世的刀客也怔愣在了原地,目瞪口呆。 “没……没事!”张仲简干脆将整张脸埋了下去,同时发出了闷瓮般的大声解释,“真的没事!不要管我!” “喂。”破苍主人正犹豫着到底是该将大汉的膀子跟着放到地上、还是应该直接把对手拽起身来时,小房东“体贴”地走过来戳了戳他的背,破解了他这数百年来最尴尬的境况,“小甘要你留下来,你跟我们走。” 等等!就这么走了?! 听到这个四尺孩童的话,已经算是失去了大部分“人性”的末倾山大弟子也大惊失色。 就……就让他这么躺……哦不,趴在这里?! 楚歌低头,看着张仲简脑袋下的青石砖缝里渐渐渗出了鲜红之色,想到大汉平时碰个墙也会涕血横流的凄惨情状,大概猜到了好友此时的羞愤之情。 小房东重又抬起头来,细狭的眯缝双眼中满是为好友两肋插刀的“义气”:“还想留下来跟仲简打,就跟我们回去。他……每天午后都会在这里躺一会儿,你不用管。” 张仲简面目朝下,听到楚歌这般“义气”的救场,肚里的泪水泛滥成灾。 “石墩子……我们给你带回去了。”小房东蹲下身来,在好友的耳边低声嘱咐了句。 孤光的“极夜”咒术虽然并不伤人,但让整个如意镇的老小再继续陷在这并不规律的沉睡之中,终究不是什么好事。作为如意镇的代职土地爷,楚歌已让幻术师赶紧解开了禁制,不出半刻,整个如意镇就将恢复往日的热闹,所有的镇民们也都将回到他们正常的日子里。 要是他们不先带石座走,张仲简至少还得在返回九转小街的路上耗上大半天——只有大汉自己一个人在街上时,早已习惯了他这随走随摔的“绝症”之态的全镇老小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再趴一会儿……就赶紧回来啊。”楚歌抛下了最后一句交代,跳上了街角已整个侧了过来的石墩子,像是江湖上常见的艺人戏法般,踩着浑圆的石墩侧面、往前行进而去,与两位好友一起带着愧疚不已的破苍主人回了吉祥赌坊。 大好的天光之下,整个如意镇的各处都响起了稀稀朗朗的呵欠之声。 64.第64章 傒囊之心(一) 围绕着如意镇四周的群山之中,坡头最矮的莫过于小城的后山。但这座四季间都会晕漾开不同灿烂的小山丘也孕育了最多的生命。除却如意镇老小们平日里在后山上种下的各类植被,七禽街的王老大夫也将这个小山头当成了自家的药库——地处北方的如意小镇,从开镇以来就在这群山包围之中默默无声地存活着,没有四通八达的平坦大路,没有声名在外的清幽古迹,却能在伸手就可触碰到的山脉中找到超过百种的可用药材,也实在是上天垂怜。 若是如意镇平日的午时,多少会有几个吃饱喝足的镇民扛着劳作工具、谈笑着走在山路上,寒暄着到黄昏之前要在这山丘上完成的工作。然而因为破苍主人这位不速之客,今日的如意镇还未从这并不正常的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尽管在小房东的要求下,幻术师已尽快地解开了他的“极夜”咒术,但打着呵欠的镇民们还未来得及发觉这诡异,正个个睡眼惺忪地走到了自家的天井里开始打水洗脸,都未意识到他们已足足睡晚了三个时辰。 于是偌大的如意镇中也不会有人看到,九转小街吉祥赌坊的千王老板正独自一人地蹲在了后山的某个山腰凹处。 并没有像往日般贴身守护着身子虚弱的甘小甘,柳谦君竟没有知会一声,就抛下了还在镇口应付末倾山大弟子的众位好友,自己来到了后山之上。 千王老板十分随意地半蹲在了山腰的一处平地上,似乎根本顾不上自己的牙色衣衫会不会因为沾染到这山头的泥土而变脏,连她那本就落到了脚面上的如墨长发也丝丝缕缕地散延在了青草细泥间。 柳谦君神色严肃,那曾经在人间千界让后辈们望之生畏的修长右手也并没有执拿着任何的赌具——这只葱白的芊芊手掌,正微张着覆在了泥土之中,像是要径直探到大地的深处,去找寻这山脉中某个生灵的踪迹。 这看起来像是无知稚子闹剧般的动作,竟很快地得到了回应。 不知从何而来,但这小山丘般的如意镇后山中竟突然响起了一阵轻微的簌簌之声。 范围广大的山脉之中存活着各种各样的生灵,或强大、或弱小,或精明、或愚钝,却有共同的一点远远胜过了凡人一族——在山野之间存活多代后所承传下来的本能,使得它们在山川原林之间的移动极快、极轻,乃至踪迹难寻。 而这不知被柳谦君用什么方法召唤而来的生灵显然是从遥远的地方疾奔而来,却并没有显露出半分的本相——这几不可闻的簌簌轻声来自于后山的泥土之下,正一路拱起了小小的土堆,迅速地朝着千王老板掩在泥下的纤手行进而来。 “乖……乖。”柳谦君微笑着,眼中也满是看着甘小甘才有的宠溺之色,直到这拱起的泥线疾窜到了自己的掌下,她竟也像平日里鼓励女童般、轻轻地拍了拍这应她召唤的生灵,“我要的消息,带来了吗?” 掌下的幼小生灵猛地蹿了几蹿,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柳谦君微眯了眼。 若此时有其他的凡人在侧,恐怕也会觉得吉祥赌坊的这位千王老板果然也和其他几位一样,并没有正常到哪里去——不知是不是与这无法看到本相的幼小生灵有着独特的谈话方法,柳谦君在接下来的两盏茶时间里都微蹙了眉头,却并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等到掌下的幼小生灵终于停止了迅疾的蹿动,千王老板才吃惊般地张了张嘴,继而轻吁了口气。 “这次让你一个跑了这么远,也实在是委屈了……回去尽量跟着你几位哥哥探出来的老路走,自己小心些。”柳谦君再次轻轻拍了拍这幼小生灵,神色间满是怜惜与疼爱,“记得下次别独个儿跑来找我,要落在了谁的手里,我可救不了你啊……” 掌下的生灵听话地撞了撞她的手,算是听进去了她的嘱咐。 “那就回去吧,在这里呆的太久,路上又得睡着了。” 不知道是何族的生灵极为乖巧地遵照了柳谦君的指示,蹿回到了来时的老路中,又拱起了些许的山腰泥土,以凡胎肉眼无法跟上的迅疾之速朝着山脉远处消失而去。 眼看着被自己召唤而来的生灵顺利地踏上了返程,柳谦君将自己的右手从泥土中缓缓抽了出来,徐徐地站起了身。 千王老板并没有顾得上去弹拭自己牙色衣衫上的泥灰,也没有正眼看看自己方才一直落在地上的如瀑长发。柳谦君眉头深锁,像是方才从那幼小生灵处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赌坊六人众之中,大顺和甘小甘向来都是被视为需要保护的孩子,于是也从来不需要太过担心什么事情。而另外的四人众里,楚歌虽然也能以她自己的方式照拂他人,却因为不通人情而常常过于莽撞;张仲简对身为凡人的全镇老小关心则乱,常常为了些红尘琐事不遗余力,只求让如意镇所有人的日子都能归于寻常;而殷孤光在吉祥赌坊的十年间倒是多了几分“人情”,然而曾经作为隐墨师的他更喜欢冷眼旁观,相信这个世间各人有各人的机缘,并不是外力所能改变。 于是整个赌坊里,就剩了她一个常常去管修真界的闲事——她的族群天性悲悯,即使在多年的云游中早就看破了这红尘中所谓的因果之说,即使她在人间的千界之中学会了凡人的心口不一,却至今也没有办法放任身边的弱小者平白受更多的欺凌。 正如数月前受县太爷之托、尽力去解开甘小甘与秦钩的百年孽缘般,柳谦君在看到出身佑星潭的第四代“病人”与末倾山大弟子接连而至后,多年来云游的经历隐隐地告诉了她——恐怕他们五人众多年来最为担心的情势已经渐渐逼到了眼前。 “早就听说你们一族的递信能力还在路鬼之上,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原本不该有任何生人存在的后山山腰上,突然响起了另一个人声。 听到这刚刚熟悉没多久的声音,柳谦君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她缓缓地转过身,再次看到了那骨白色的宽大衣衫飞扬在了山林高处的疾风中,像极了冥界收取灵魄之用的招魂幡。 不知是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孤光家的师姐站在数十步开外,正微微歪了头,朝着柳谦君轻轻笑了起来。 65.第65章 傒囊之心(二) “你不认识他?!”楚歌站在殷孤光的房间里,指着仍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第四代“病人”,对着末倾山大弟子大呼小叫起来。 在放任张仲简自己收拾完毕再回赌坊后,楚歌显出了她四尺身材的强大优势——小房东使出了江湖中常见的卖艺把戏,踩上了大汉的专用石座,像是滚雪球一样地成功将好友的“身家性命”带回了位于九转小街的小楼之中,顺便也将破苍主人带到了殷孤光的房间里。 从一开始就觉得孤光家的师姐是个大麻烦、恨不得赶紧把这些个外来客都给扔出去的小房东,在明白这个妖力炉鼎不可能作为房租落到她的大药篓中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让末倾山大弟子抬走仍“赖”在幻术师床榻上的第四代,借此赶紧结束这无端端乱了整个小城秩序的闹剧。 然而楚歌的愿望很快地落了空。 末倾山大弟子摘下了破陋的竹制斗笠,冷眼打量着眼前这位睡得人事不知、还有着一头看起来像是老弱之流专属的灰白长发的“陌生人”,一眼便看出这家伙绝对不可能跟自己有任何形式的对战,顷刻间失去了兴趣。 破苍主人摇摇头,表示绝对不可能带走这个病秧子——拿这种货色来充素霓,未免也太小看他末倾山山门了。 楚歌气得小脸扭曲,藏青大袍下的一双脚又开始恨恨地急速跺了起来。 “如意镇向来有山神结界保护,修真界的寻常生灵不可能在五百里范围外感知到镇里的任何动作……如果你不是追着这位佑星潭的弟子,又是怎么找来的这里?” 回来的路上便一直都脸色发白、没有置过一词的殷孤光突然发问。 从破苍主人与自家师姐正式对上面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又低估了师姐——从小到大,出身傒囊一族的师姐在整蛊其他生灵的时候总是喜欢多留几手。时间一久,他这个跟在师姐身边的小师弟已能看穿她大部分的把戏,于是好玩心极盛的她进而寻摸起其他的法子来。 应该是自己十九岁的那一年,师姐不满足于往日的整蛊戏法,开始夜夜地计划后来被孤光称为“连环锁”的骗局——这个法子实在是太适合师姐大人,毕竟天生作为扯谎比睡觉还要自然的傒囊一族,能将漫长的无聊年岁耗在整蛊之术的研究上,也是莫大的幸运。 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莫测,这一点正和幻术师如今的好友之一柳谦君甚为相像。 在人间界云游多年,那时还未成为赌坊老板的柳谦君一度觉得太过无趣——她虽然出身于天性悲悯的族群,却实在是活了太久,久到连她自己都失去了计算。真要她年年岁岁悬壶济世般的到处救人,还不如让她自戕转世更轻松些。 但在近来的几千年中,柳谦君如愿地找到了自己的乐子——尽管千门中人在人间界无甚地位,但赌界之中的光怪陆离、人心叵测却让她看到了自己天性中的缺口。 千王老板在赌界中的地位远在仅混到了三流千手的秦钩所知之上。但并不想让自己的本相流传于坊间而惹来对自己族群子孙的麻烦,柳谦君刻意地将自己在千门中的历史隐藏了大半,却仍然在整个人间赌界留下了堪称可怕的声名。 若此时有熟知千门历史的生灵在此,就该知道千王老板尽管本性善良,但只要她愿意,肚里是随时都可以扯出贻害千年的弥天大谎的。 而孤光家的六师姐与柳谦君虽然性格迥异,更比千王老板要疏狂疯癫得多,却同样有着不计后果的性格缺陷,导致她们各自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整蛊与千术这两个被常人所不屑乃至不齿的世界。 于是隐墨师在注意到向来都护在甘小甘身边的好友忽然消失了踪迹时,更加重了他对自家师姐的疑心——当局者迷,他在看到师姐后便被幼年的阴影笼罩,没有办法看破师姐肚里的奇诡主意。但人间千术与傒囊族的整蛊能力系出同源,赌坊六人众里若是能有人率先发觉师姐的鬼心思,恐怕也只有千术卓绝的柳谦君了。 殷孤光心下了然。在赌坊住下的那一年开始,他和柳谦君就心照不宣地成为了甘小甘的管护者,双双打定主意不会再让女童在经受这人间界任何形式的折磨。而这十年间,也托了小房东的福,甘小甘可以毫无顾忌地行走在天光之下,甚至并没有引来任何料想中的强敌。 但十年的平静并没有让他们二人放下戒心——不同于殷孤光,柳谦君与甘小甘相知于微时,对女童的怜惜之情远胜于幻术师。自然而然的,深知人心险恶的千王老板在看到任何的外来客时,都会万分小心地确认对方的来意,生怕他们是冲着甘小甘而来。 而自家的疯魔师姐那般的跳脱行径,恐怕更是直接地触动了柳谦君的护犊防备之心。 这个时候……恐怕老友早已想了法子将师姐引到了如意镇的哪个无人角落里,对上了质。 至于幻术师自己,也并不是对已有几百年未见的师姐全无怀疑。 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趁着这场“闹剧”中被无辜牵涉的两位都在赌坊小楼里,尽快地找出师姐这次真正的来意。 “冽川荒原在三个月前被牵连进几位散仙的渡世天劫里,起了极大范围的震动。”尽管对眼前这个昏迷不醒的“柔弱”家伙不感兴趣,但末倾山大弟子的目光依然定在对方的一头灰白长发上,那几乎要逼到自己骨髓里的强大妖气使得他突然想起了某位老朋友的嘱托,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几位奇怪的赌坊主人要将自己带到这里来,“雪鸮……佑星潭掌教有个小徒弟在这劫难中走失,他护犊之心太盛,匆匆交代了门下后就自己跑了出来。” 仍然没从这解释里找到破苍主人为什么会寻到这里,殷孤光眉头深锁地注视着疤面大汉。 末倾山大弟子神色淡然地给出了回应:“三百年前他曾和我约定好再战一次,我不能让他为了个没用的徒弟,先把自己葬在了外面。” “这次……我是追着他来的。” 66.第66章 迷路的小鬼(一) “一碗……云吞。” 甘小甘抱着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慢慢地走到了如意镇第二大街中央生意最好的早食铺子前,朝着主人家伸出了根手指,点了她今儿早上的第一份吃食。 也实在是难为了女童。在定居于吉祥赌坊的十年间,她还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吃东西过,更别提是在这几乎大半个如意镇的居民都会来来去去的“危险”早市里——全镇老小虽然并不知道甘小甘的诡异吃食习惯,但女童那能抵上五个成年人食量的胃口在镇里却并不是什么大秘密,于是也怪不得没怎么到花花世界里见识过大场面的淳朴镇民们会把她当成了“怪物”。 早食铺子的主人家就是对女童心怀忌惮的镇民之一。但这年纪已三十开外的善良汉子尽管脸色发白,却也并没有推却女童的生意——事实上从他们家有了这个早食铺子后,甘小甘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 九转小街上的吉祥赌坊里住着五个“怪物”早已是全镇都安然接受的事实,而这五人之中,张仲简与全镇镇民相处甚密、几乎已算是各家的专职管护;小房东每个月在镇里高来高去的那几天都会“顺便”着帮忙治好各家病患的顽疾;殷孤光和柳谦君尽管并不常常出现在镇里,却也礼貌周到,从来没有给大家添过半分麻烦,甚至还偶尔会帮忙镇民们处理一些力所不能及的天灾人祸。 于是镇民们对女童天大胃口的恐惧之心也被迅速地冲淡。毕竟这个十年来都没有长大过的奇怪女娃,一直都乖乖地跟在另外四位好友的身边,没让他们多费什么事。 主人家答应着将女童点的云吞下到了水汽蒸腾的大锅里时,多少也有些奇怪——甘小甘极少来到镇里的集市中吃饭,就算偶尔来一次也是跟着张仲简或另外三个“怪物”,今儿个怎么就自己孤零零地来了? 看到自己要的早食已经顺利下锅,甘小甘放下了心,回身慢慢地走到了这铺子的最外围,想要找到仲带她来的时候固定坐的那个位子。 店家十年来如一日,铺子前还是照着老样子整整齐齐地放着六张简陋的木桌,每张桌前也仍然各自布着四把陈旧的长条凳子。而甘小甘一直以来都习惯了的座位就在这铺子的最外边,正对着人来人往的第二大街。 但这把长凳上此时已有了客人。 这个位子是张仲简“千挑万选”后才敢带着甘小甘入座的——大汉极其希望女童能够在这个最接近人流的位子上与镇民们打打招呼,却也不敢让甘小甘直接坐到容易被路人碰撞到的凳子上,于是这个最外围木桌下、正对大街的长凳就成了女童的专属座位。 甘小甘歪了歪头,抱紧了怀里的檀木盒子。 她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个看起来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孩子,却不像是如意镇本地的居民——这个疑似外来客的身上披了件苍蓝色的兜帽大氅,将他全身都严严实实地包在了衣袍里,像是对这第二大街上来来去去的凡人们、乃至整个如意镇都充满了戒备与……敌意。 身后那口大锅里的云吞已在这高热的水汽里渐渐浮了上来,眼看就可以盛出来端了上桌。 女童面临了这十年来最重要的抉择。 吃……还是走? 甘小甘的吃食范围之中,本来并没有任何平常的人间菜肴。她之所以能忍着油烟的腥味偶尔来这个铺子上吃一碗人间界最平常不过的云吞,也不过是因为主人家在烧煮时用到的井水罢了。 如意镇中的各处分别布着九口由官衙开凿的水井,可以供全镇的人家随意汲取。不知是不是在开凿的时候得到高人的指点,第二大街上的这口水井正好凿到了如意镇地下的灵泉中,成为了方圆千里范围内唯一一处灵气充沛的水源。 于是向来极为挑剔吃食的甘小甘也接受了云吞这个毫无花头的人间物事,只要店家愿意盛上十足十的汤汁。 当然这并不是女童今天一定要吃到这碗云吞的唯一原因。 她之所以孤零零地从赌坊小楼里跑了出来,前所未有地独自跑来了这个到处都是陌生人的早市,只是因为本该负责她吃食的四位好友都已“弃”她而去。 昨日被遗留在镇口的张仲简在黄昏时终于成功回到了赌坊,并以他两条狂奔的鼻血成功“惊吓”到了胆识超常的破苍主人。但后者虽然无法理解大汉的绝症,却极其死心眼地认定了张仲简就是他百年难寻的最佳对手,从昨日到今天清晨都状若无意地跟住了大汉,使得本该负责甘小甘吃食的张仲简完全失去了“自由”。 当然更让女童伤心的是,她主动留下了末倾山大弟子也不过是为了借机靠近破苍。多年来素霓就在眼前而不得进嘴的痛苦本来会因为破苍的到来而得以终结,却没想到疤面大汉比张仲简还要小气,时时刻刻都将爱刀扛在了肩上,使得甘小甘完全没有机会接近这把美味馥郁的神兵。 而从来都以她为先的殷孤光也失了精神,没能顾得上女童的肚子。在听到了末倾山大弟子的解释后,幻术师不知是不是受到了第四代“病人”死气的袭染,竟整夜不合眼地坐在床榻前,盯住了仍然没有清醒过来的妖力炉鼎,状若痴怔。 甘小甘没能狠下心去打扰这般失神的孤光。 她当然也想过去拉住楚歌——但小房东听到九山七洞三泉中出了名护犊的佑星潭掌教、那个动不动就会扫平大半个山头的雪鸮妖主竟然也进了如意镇四周山脉范围之内,就骂骂咧咧地疾疾冲出了吉祥赌坊,想要赶在这个大妖怪跑进小城之前将他扔回佑星潭去。 至于向来都陪在她身边的柳谦君,自昨日午后消失了踪迹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赌坊小楼,连声知会都未曾送回来。 于是今儿一早起床之后,甘小甘便意识到了自己若不自救、即不可能会有饭吃的凄惨情状。 她抱上了自己房里紧急情况下才会动用的檀木箱子,想要靠这个灵泉之水烧煮而成的云吞来救救急。 甘小甘歪了歪头,仔细思虑了下今天极有可能不会再有其他吃食的为难现状,终于在肚里下定了决心。 女童抱定了怀里的小小木箱,朝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位子走了过去。 67.第67章 迷路的小鬼(二) “一碗加汤云吞、一碗加料云吞龙须面来喽!” 早食铺子的主人家高声吆喝了起来,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小跑着送到了最外面的桌子上。 甘小甘极为“老成”地鼓起了勇气,坐到了赌坊四位好友之外的陌生人旁边那张长凳上,一言不发,并没有像铺子的主人家想象般掀起任何的风浪。 于是店家在松了口大气后,麻利地将这张桌子上两位“麻烦”的吃食从大锅里捞了出来,分别盛进了店里最大的两口海碗中——他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都会照看着女童的张仲简今晨去了哪,也不知道这个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在兜帽大氅的外来客到底要做什么,他只知道这情况看起来非常不妙……他得赶紧送走这两个看起来跟自家小孩差不多大的“祸害”! 店主人笑嘻嘻地将两口水雾蒸腾的海碗放到了桌面上,肚里默默地希冀着这两位最麻烦的客人千万不要不喜欢这两碗“特制”的招牌早食。 光顾他家早食铺子的客人大都是小城里的青壮镇民。为了让客人们在接下来全天的劳作中不至于失了气力,店家的早食供应一直都是分量十足——不像是府城里那些装腔作势的富贵人们,如意镇的男人们至少也得吃个汤碗大小分量的早食,才能心满意足地开始一天的劳作。 然而这大部分客人筷下的“普通”食碗们,在甘小甘和外来客的两口海碗前都只能伏地跪拜。 这是店里仅有的两口海碗——够大、够深、够宽敞,若有人愿意犯傻,就可以试出这两口大碗都足足可以塞下两个壮年男人的脑袋。 这种平时完全不可能用到的食碗本来并不存在——自从数年前,甘小甘被张仲简带着到他家摊子上吃过一次云吞后,老板就明白除非自家所有的食碗一起上阵,否则是不可能满足女童这像是要“吞天咽地”的可怕胃口的。 于是他特地托人烧制了这两口专属于甘小甘的早食海碗,免得搅了女童的“雅兴”。 店家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清晨,他竟然要同时用上这两口巨碗。 甘小甘的食量全镇皆知。而女童每次到他家店铺上也都必点招牌云吞,对其他的吃食则毫无兴致,可怜的店家就曾因为女童在嚼咽时候显露出的不耐神色而深深地怀疑过自己的手艺。 更重要的是,甘小甘每次都会提出同一个要求——加汤不加料。 于是店家主人也习惯了每次都要泪流满面地在这海大的碗里放上寥寥可数的云吞,继而捞上整整一大碗的清淡汤水,并且在确认这汤水和碗沿持平后,才敢端到女童的面前。 但甘小甘终于碰上了个能跟她有“一战之力”的对手。 这个至今仍将自己罩在苍蓝大氅里的矮个外来客,比女童要来得更早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显然与如意镇没有半分干系的孩子竟然能在第二大街满道上的早食摊子里挑中了他们家。这位兜帽下只能看到个苍白下巴的客人站在了店家的大锅前,在听了一遍所有吃食后,选中了边料最足的云吞龙须面。 更让老板觉得双膝发软的,是这位外来客提出了个和女童甚为相近的要求——他站在店家的面前,对着铺面上所有的食碗都摇了摇头。主人家战战兢兢地从锅灶下的碗橱中抽出了这口甘小甘专属的海碗之一,才让这位外来客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于是这两口海碗几乎吸引了全街过往镇民的注意。 与镇中十来岁的孩子们差不多高大的两个古怪客人,各自坐在了一口能塞下他们三个脑袋的巨大汤碗前。 甘小甘的身前的碗中汤水足足,几乎要从碗沿溢了出来,然而这浩瀚的清汁汤海里只飘着十来只透着青黄馅色的云吞,显得极为孤零。 而在女童身边的长凳上坐着的这位外来客人,面前摆得却是碗盛满了店家所能找出的各类料菜的良心早食。在至少有四十之数的云吞和三挂龙须面的顶端,是如意镇中贮存着的种种鲜肴,木耳、笋干、湖鱼肉、羊羔腿……这一碗中的分量之足、边料之丰盛,已远远超过了如意镇一般青壮男子敞开肚皮吃时的晚餐情状。 店家主人偷偷地瞄着这两个“麻烦”的动作,生怕这两碗特制早食会被其中任何一位愤然摔在了第二大街上。 也是行了大运,两位正主在细细地端详了对方碗里的情状后,都心满意足地拿起了手边的木筷,探进了自己的海碗里,并没有给出半分的质疑。 店家主人几乎是狂奔着跑回了他的大锅前。 而第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镇民们都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状若无意地徘徊在这个铺子的附近,急切地想要看看这两个孩童的这场旷世之战。 尽管多少都有点怕女童,但如意镇民们向来同仇敌忾,绝对不允许外人来欺负勉强算是自己人的甘小甘! 女童稳稳地坐在了长凳上,没有感觉到身后全体镇民的灼灼目光,依然是平日里一副痴怔发愣的样子。甘小甘抽了抽她小小的鼻子,闻到了这碗清汤云吞中滚腾而起的地脉灵气,十分中意地浅笑了起来。 “只喝汤……会饿,我这里的吃食,你随便拿。”从到了如意镇开始到坐到这长凳上至今,连在点菜时都只用手指出了想吃的早食也不肯说半个字的外来客人,看到甘小甘惬意地捧住了仅有十来个云吞的海碗时,竟突然好心地开了口。 这声音虽微有些嘶哑和低沉,却分明是个十来岁男童的嗓音。 正打算一仰头鲸吞了整碗清汤的甘小甘放下了碗筷,侧过了头,终于正面打量起这位有胆子和自己“拼桌”的客人来。 外来客仍然将自己的全身都隐在那苍蓝色的兜帽大氅中。但随着自己发出了对女童的吃食邀请,少年一直深藏在帽下的面貌也终于稍显了出来。 “尽管拿,不够……再让这家的凡人添些过来。” 多年都未碰到能与自己有着一般食量的同道中人,少年毫无吝惜之色地将自己的海碗往甘小甘身前推了推。如意镇的大好天光下,少年多年未扬起笑意的面上冰封尽去,如冬雪初融。 68.第68章 坏脾气的外来客(一) “汤好,菜……不好。” 没有接受这陌生少年的好意,甘小甘睁着一双大眼良久,也没有朝对方的海碗里伸过筷子去。 直到对方原本热气腾腾的汤面快要散尽了水汽也没有被挪回去后,女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碗里的吃食递给自己的外来客,恐怕仍然在固执地等着自己的回应。 想到平日里敦厚善意的仲教过自己无数次的所谓“礼数”,女童犹豫着,也觉得这样下去只会糟蹋仲所心疼的凡间谷粮,最终还是道出了她的心声。 这位同样作为强大吃货的外来客并没有明白,他和甘小甘的想法根本不在一个境面上。 女童在她长久的年岁中都并不是现如今这般的“一流吃货”——她的族群确实有着六界生灵都无法正视的食量,但并不是每个族“人”最终都能达到像她这样吞天咽地般的境界。唯一的原因,是他们族群自开天辟地后出现在六界的夹缝中开始,就像是被诅咒的一族,注定了这辈子对吃到肚里的东西都只会有一种感觉——那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肉身碾碎成飞灰的刻骨厌恶。 然而不知是不是天地混沌在他的沉睡中骤然发了善心。甘小甘在百余年前计划逃出太湖渊牢的那一日,施展了族里禁忌多年的术法,以自身的精元为代价,借助了一箱子神兵器灵恢复了被折磨几百年而虚弱无比的肉身气力、并遁入红尘之后,在接下来的修养年岁中惊讶地发现,她竟渐渐脱去了从降生开始就陪了她几千年的天性,再也不会对她咽到肚里去的吃食生起半分的厌恶之感。 长达数千年吃而痛恶、睡而难寝的日子使得甘小甘分外珍惜现如今的“吃货”身份——尽管作为族群里的先行者,她仍然不能摆脱子时要将午时后所有进肚的吃食都吐出来的悲惨境况,但女童在白日里至少可以依着自己高兴选择她“想要”的吃食,再不用年年岁岁地对着必须吃下肚的食物皱起眉头。 正因为如此,甘小甘在这百年间一直都信奉一个道理:吾食即吾食。 摆在你面前、能让你涎液直流的美味佳肴……怎么可以让给别人! 当然这不是甘小甘拒绝这位同道好意的唯一原因。 赌坊五人众定居吉祥赌坊的十年间,如意镇众老小们多少也都发觉到,能进女童肚子里的都是些堪称诡异的物事。天可怜见,能在早食铺子里喝下一碗透着浓浓人间烟火气的清汤这种事情,当年可是让整个小城的老小们全都无法安枕的大事件! 赌坊五人众里,除了完全看不出来和一般凡人有甚区别的张仲简能够大朵快颐凡间的烟火吃食,另外的四位之中,殷孤光兴趣寥寥、柳谦君绝少沾染油腥、小房东从来都不关心自己的肚皮,而甘小甘,则是最最讨厌这些被柴火、佐料、铜铁器皿一起烧煮出来的人间吃食。 要不是全镇的早食铺子里,只有这家云吞店的主人家在打上凿通了地脉灵泉的井水后,只用来烧煮了并不怎么破坏灵气的清汤云吞,否则就算让甘小甘饿上三天不碰任何的吃食,女童也断断不会来的! 于是这位外来客无意中也踩到了女童的尾巴——他的海碗中不仅有足量的云吞和龙须面,甚至还加上了如意镇里所能见到的各式菜料,这样一份在正常凡人眼中的翻天美味,冒着一股子红尘独有的浓郁灶头烟火气味,实在是……倒尽了女童的大好胃口。 所幸甘小甘近些年来在张仲简和柳谦君的悉心安抚下,已经学会了不对其他生灵说出肚里的真话。女童风度极佳地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地否定了对方满满一大海碗中的所有吃食,继而低下了头,就着自己清汤沥沥的海碗边沿,轻轻地啜了起来。 不知道君、仲、孤还有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准备她的吃食,这碗清汤……说不定就是今天的唯一主食。这般悲观地想着,甘小甘放弃了原本一仰头就终结这碗灵泉所烧煮而成的清汤的想法,转而极其吝惜地小口小口咽着早食,誓要将这碗清汤云吞中的地脉灵气尝个清楚。 被甘小甘这般直接拒绝了自己同样作为吃货的好意,好心的外来客显然发了怔——尽管也是六界内有名的大肚王,但他在多年的修习中并未选择辟谷也只是因为留恋人世间各式各样的吃食,于是也就无法理解这位弃佳肴而择清汤的同道女童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但外来客至少看清了一点——那是女童在转头看到自己海碗里几乎要溢出来的清汤时,一双大眼中灼灼燃烧起来的炽热光芒。 这只有看到自己钟爱吃食时才会闪现的神色,是正经的“吃货”才会拥有的、才能看懂的专属执念。外来客无奈地扬起了眉梢,同样身为吃货,他出于尊敬地欣然接受了女童的婉拒。 于是少年也将自己的海碗挪回到了嘴下,从大氅中伸出了他苍白如荒原深雪的右手,把住了正裹在面团高汤中的木筷,张大了嘴,“啊呜”一声地开始了他的早食之旅。 这场吃货间的早食大战远比装作来来往往的如意镇民们想象得要无趣得多。 这位不知道为什么跑到如意镇来的外来小鬼倒是一副风卷残云的饿鬼样,一双木筷行云流水、毫无间断地将海碗中的各式菜肴和主食接连送进了少年的嘴里,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就将这巨碗吃了个底朝天。 相比之下,向来食量惊人的甘小甘却慢了许多。在少年回头高高地举起了海碗、想要跟老板再要一份与方才一般无二的早食时,女童仍然目不斜视地专注在自己还没退到小半的汤碗上,正用木筷尝试着夹起其中一个浮萍般飘零的可怜云吞。 可怜的主人家正在灶台后偷眼打量着两位孩童的旷世之战,却没想到这位外来客这么快就给自己出了个大难题。 三十开外的店铺主人对着两个还够不到自己肩膀的孩童苦了脸,结结巴巴地拒绝了这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的生意。 “客官……咱们小店里,已经没有那么多菜了……” 69.第69章 坏脾气的外来客(二) “真是个贫瘠的地方啊……”在兜帽下瞥到店家像个大型的筛子般发抖着拒绝了自己再来一碗的“提议”后,这位看起来没比甘小甘高上多少的外来少年冷笑起来,竟毫不掩饰他对这个刚刚还招待了他整海碗丰富早食的小城的轻蔑之感,“这种过上几百年也不能和妖境相提并论的凡间微地,竟然会让小牙抛下冽川荒原跑来了这里……” 甘小甘放下了手里的汤碗。不像这位外来客狼吞虎咽的吃相,女童怕极了自己不能再吃到今天的第二顿,正极为“小心”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胃口,想要将海碗中的灵泉清汤足足喝上个足一时辰。 但她的如意算盘还是被这位“拼桌”的外来少年打乱殆尽。 甘小甘没有想到,这位片刻之前还想要将他碗中的吃食分给自己的“善良少年”,竟会这样无端端地发起脾气来——女童虽然不通人情,也对少年碗里的吃食完全提不起兴趣,但至少还没有昏庸到认为少年方才的行为有甚恶意。 更何况同为吃货,就算各自喜欢的吃食有天渊之别,但对“食物”的感情却是殊途同归的。 所以甘小甘尽管拒绝了少年的好意,却也看出了这位外来客善意举动之下的纯良之心——百余年前的那场禁忌术法,几乎烧尽了女童的言语能力和记忆,却还没有让她对其他生灵的本性失去辨识能力。 但少年这突如其来的坏脾气也实在是有些唐突,就连向来会因为没有到嘴的吃食而常年性格阴晴不定的甘小甘也觉得并不寻常。 如意镇已经入秋两个多月,小城里也常常会忽地走过让人抖上几抖的冷风,将路上的镇民们激得将衣襟再拉得紧一些。 但再冷再凉,在这秋季里也实在是极为平常的事情。 然而随着这外来少年的嘿然冷笑,甘小甘察觉到了自己海碗中原本像是山谷流泉的清汤竟渐渐结起了冰花一般的雪霜。 女童微微蹙起了眉,抬头看向了与外来少年同用的这张简陋木桌。 真的……是很奇怪啊…… 第二大街的顶上是这小城里微有些清冷、却分明大好的耀眼天光。然而在这样的日照之下,女童触手可及的木桌上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漫起了错落有致的冰霜。 甘小甘骤然想起了数年前,在吉祥赌坊的饭桌之上,殷孤光曾经和柳谦君讲的那句关于自己的玩笑话:“……能明白小甘这样吃食习惯的,也就只有六界里那些老怪物吧……” 女童盯住了已经爬满了整张木桌的冰花,目光灼灼。 孤……错了啊。 今天,不就来了个小怪物吗…… “也不知道你们这群无用的凡人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我小牙引到了这种连一顿饭都吃不饱的小地方……”并没有顾上方才还与自己有着同桌同吃之谊的甘小甘,苍蓝色的兜帽大氅离开了破旧的长凳,已经跟着主人站了起来。 兜帽之下,仍然只能看到外来客那苍白地像是几乎能触碰到骨骼的小小下巴,无法窥到他的上半张脸。 不知名的少年竟然因为早食并未吃饱这个窘迫的理由,就被激起了显然隐藏已久的肚中怒火。 随着大氅的缓缓前移,除了早食铺子里的木桌和长凳,就连店家面前的锅灶和锅里的沸汤都极为迅速地冻结了起来,像是倏忽间被老天爷扔进了极南妖境中的苦寒之地。 然而这剧变并没有来得及引起任何的惊叫和哭喊。 甘小甘睁着一双大眼,环顾着这片刻之前还人来人往、喧声鼎沸的第二大街。 方才假意来去、实际上正打量着他们这场吃货之战的如意镇民们,此刻竟都齐齐地停在了原地,微张了嘴巴,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而这些平凡的老小们原本红润的面上,也都在这大好的天光下透出了像是百尺冰层下才有的幽蓝之色,衬得这原本热闹的第二大街更像是个……百鬼夜行的修罗场。 “闹够了吧……既然你们毫无道歉之意,连本座的一碗吃食都拿不出来……也是时候将小牙还回来了。”不知用了什么术法,竟于弹指之间就能在有着山神结界保护之下的如意镇里行起了冰封之力,将目之所及的桌椅、房屋乃至凡人们都冻在了原地的外来少年,像是终于忍耐到了极限,低喃出了让人无法听懂的威胁之言。 甘小甘扫视着这无一人幸免的第二大街,不禁歪了歪头。 他这是……在跟谁说话? “作为这小城的护佑,你们当真愿意拿百来条的性命来抵我小牙吗……” “还真是懦弱的土地啊……开了结界放本座入城,莫非是以为重新布下结界就能困住我吗……” 在女童眼里从头到尾都在自说自话的外来少年竟不需要任何的回应,再次冷笑了起来。 “也好……也好,既然你们敢让整个山城的凡人们来陪葬,本座也无妨成全了你们。” “反正我家小牙,是不会在我佑星潭的术法下……有半分损伤的。” 伴着少年的轻蔑之语,如意镇的天顶上骤然轰鸣起了犹如冬日旱雷般的巨大响动。 甘小甘抬头望向了原本蔚蓝澄澈的朗朗苍穹——方才还在清风间淡然流转的白云竟瞬息间化为了劫灰般的层层雷云,正狂啸着在九霄之上翻卷起了如同湖海漩涡般的可怕空洞,似乎要就这么朝着整个如意镇压了下来。 已经喝了大半碗的清汤、至少已经垫了肚的女童史无前例地决定先将这可能是今天唯一一顿的吃食放在了一边,清秀的小脸上竟也隐隐现出了严肃的神色。 与五位好友同住赌坊多年,尽管自己漠不关心,但甘小甘还是非常清楚地知道:每天都拖着自己两条狂流的鼻血奔跑在如意镇里的张仲简、完全歇不下来常常跳窜在镇里各个院落里收着“房租”的楚歌、还有听到那些缠绵病榻的凡人们遭受了苦痛时便露出不忍神色的柳谦君……她所关心的几位好友,都真真切切地忧心着整个如意镇里的老小们,不会允许任何生灵来动这些凡人们半根毫毛。 而眼下,四位好友各自有着他们的“孽债”要去解决。那么,如今还能护着这些老小们的,就只剩下她了。 甘小甘低下头,默默地向这小半碗还没进肚、却已结成了冰疙瘩的灵泉清汤暂时告别。 等等,再等等…… 我还会回来找你的啊…… 70.第70章 妖主雪鸮(一) “为什么要我去?”白发的少年立在冰冷刺骨的水潭之中,听着一滴滴的钟乳从他头顶上掉下来滚落到了脚下的寒泉中,并没有像往常般因此静下了心神,反而愈发神色不耐地看着离自己数十步开外的洞府岩壁,发出了极不客气的牢骚之语。 一般的凡眼肉胎是无法在这到处都弥漫着森冷水汽的岩洞之中窥到任何物事的。然而身为妖主、更是作为这个洞府的真正主人,他当然还是能瞥到这岩壁上影影绰绰的团团黑雾,若细眼打量,便能看出这些黑影也有着其依稀的固定本相。 这群老不死的……以为自己是佑星潭的长老,多活了个几千年,就能对我指手画脚吗? “三百多年啊……我们足足等了三百多年!炉鼎终于再次现世……你作为当任的掌教,为了妖族全部的子孙前程,为了佑星潭……当然要亲自去把他给接回来……”窄小的岩洞里响起了显然由多个或尖细、或苍老、或嘶哑的嗓音交错而成的巨大回声。岩壁上的黑影们像是按捺不住激动,疯狂地在山石上极速地掠过,不消多时,便将整个洞府的四面都掩成了浓重的墨色。 “不过是个师祖当年失败之作的后代,这种取之无用、招之必会引来更大祸端的废弃炉鼎,带回来能做什么?” 受够了众位长老这般不讲道理的“孩子气”,白发的少年毫不委婉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炉鼎血脉全族是渡鸦乖孙耗尽了一身的妖力才换回来的器物,怎么可以就这么扔在凡尘里,让那些外人捡了去!”其中一团黑影尖啸了起来,“他们生是佑星潭的人,死也会是佑星潭的飞灰!” “去带回来……去带回来!去带回来——” 被这尖啸唤起了多年来对佑星潭的固执庇护之心,所有的长老们都失去了理智,齐齐对着立在寒泉之中的白发少年嚷嚷了起来。 “吵死了……”从来没有想过作为雪鸮一族的妖主,竟然会有站在这里被这群老不死的当做跑腿来使唤的一天,少年伸出了双手,将耳朵捂了起来,“带回来就可以了是吧……这次帮了你们,记得,接下来的至少八百年里……都不要再来烦我。” “别忘了前面三代的下场……其他山门的掌教不可信,千万不要直接把炉鼎带回山门里来!”少年转身踏出了寒泉、将要离开这森冷的岩洞时,山壁上的黑影们仍然没有放过他,追在他的身后继续尖啸着。 “有你们在一天,那孩子带回佑星潭来也会被你们吵死……”白发少年踏出了岩洞,站在了耀撒红尘的朗朗天光里,头也懒得回地、再次向着躲在洞府黑暗中的众位老不死发了句牢骚,却也终于接受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跑腿活,“我会带他回在妖境里的老家。雪鸮一族之外的生灵都无法潜进冽川荒原,要护着一个凡人肉身的小小炉鼎,我的族群再适合不过……” “你们嘀嘀咕咕了这么多年的前三代,最长寿的也不过活了两百多年……这一个,顶多也就在冽川荒原上活个三百来年。能用这么短的时间来换你们八百年绝不烦我……也算值了。” 少年信口答应下来的那一瞬,没有想到,这个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听从众长老跑去凡世间抱回来的婴孩,会在接下来的数百年中,成为这样一个大麻烦…… “师虎师虎!”幽蓝沉郁的广阔荒野之上,六岁的男娃一路打跌着向他飞奔过来,额前灰白的齐耳碎发几乎遮住了少年的眼,差点让他摔在了冰面上。但孩童还是高兴地大笑着,满嘴漏风地喊着他最熟悉的师父,狂奔过来一把抱住了苍蓝色的大氅。 “师虎你看这个!”孩童双眼放光地搂住了他,扬起了稚嫩的瘦弱小脸,邀功似地高高举起了摊开的右手。 “这么快就掉了啊……”少年掀下了兜帽,露出了比小徒弟要干净得多的满头白发,正皱着眉头从孩童的掌中捻起了这依然带着血丝的小小门牙。 凡人真是麻烦透顶的生灵啊…… 白发少年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这被称为“牙齿”的奇怪物事,满面的不屑与轻蔑——雪鸮一族是正统的飞鸟妖族,从来都不知道凡人的所谓“换牙”到底是个什么经历。 虽然他自己在两百年前接任佑星潭时,不得已地也化出了人身,以便和九山七洞三泉的掌教们更为“亲近”些,但他自己对这个肉身是没有半分好感的。 “掉就掉了吧……赶紧扔到你小窝门前的冰河底下去。”这次从山门回到冽川荒原的路上,他想到了小徒弟这个凡人肉身接下来所要面对的窘境,于是特地在人间逗留了几日,隐在各个城镇的暗处“打听”了下关于人间幼童换牙后必须要做的事情。尽管这个旅程并不十分顺利,在不同的城镇里都听到了各种奇怪的说法,但作为雪鸮一族的妖主,少年还是明智地选择了其中一个最简单的处理办法。 然而抱着他的小徒弟听到了这话,陡然瞪大了眼,连嘴里的空漏处都显得更宽了些。孩童跳了起来,从他手里一把抢过了自己的门牙,三步两步地退了开去,瘪嘴哭喊起来:“凭……凭什么要扔到河底下去!” “就是个已经从嘴里掉出来的白石头,有什么好宝贝的。”雪鸮妖主没有料到小徒弟竟然这么没出息地抱紧了这颗血丝都没洗清的门牙,还对着自己摆出了一副“牙亡人亡”的胁迫样,更加确定了凡人是天地六界里最最麻烦的生灵。 “不给!从我嘴里掉出来的只能呆在我身边,怎么可以扔掉!” “为了颗牙能急成这样,你们凡人都是这副德行吗……”没有意识到眼前的小徒弟只有六岁,这急得要抱着门牙一起存亡的姿态其实有大半是向自己撒娇,雪鸮妖主看到了孩童眼中极为认真的神色,摇摇头笑了起来。 “说起来,到了洌川荒原后还没有给你取过名……既然这么宝贝从嘴里掉出来的这东西,干脆就用它给你当名字吧。” “这辈子……你就叫小牙了。” 71.第71章 妖主雪鸮(二) “这里没有一个是我的族人。”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听您的话……就是因为听您的话,我在冽川荒原上呆了整整四百一十七年啊师父……我厌倦了。” “也许对于雪鸮一族来说,四百岁也还是个小孩子……可我除了这一身的无用妖力,说到底也还是个师父你不屑于置一眼的凡人。这个年纪的凡人,就算有幸未入土,也早已子孙绕膝……可我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当然会走的……别忘了,这一身的妖力虽然于我从来都是不能动用的禁物,但托师父您老人家的福,要用这祸物去给冽川荒原带来些麻烦的能力,如今的我还是有的。” “我并不是无处可去啊……只要出了冽川荒原,天地六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您不放我走,就请恕徒儿不仁……不孝了。” 不孝? 兜帽下的白发少年冷笑起来。 雪鸮一族中的新生子,都会在出生后的不到两天时间里,被送到冽川荒原最高的雪山山巅之上,任其自生自灭。 没能从双亲和族人处学到任何生存之法的幼崽,除了要面对乍然身处这陌生世界的无边恐惧外,必须要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依靠自己还未成长起来的羸弱妖身,去找到食物、找到挡风遮雪的庇护之处。 整个冽川荒原之中,每年约莫会有九百个幼崽降生,却都会有超过五百之数的新生子未能凭着幼嫩的肉身扛过这出生后的考验,埋骨雪山。 但这不过是雪鸮妖族诞生后的第一关罢了。 即使能侥幸活了下来,幼崽们也必须面临另一个窘境——他们的翅膀无法在这寻找食物和巢穴的寻常走动过程中硬朗起来,这意味着他们根本没有办法离开这个痛苦之地。 若不能飞起来,他们不论能存活多久,在死之前都会被继续困在这雪山之巅,成为自己这一辈子的奇耻大辱。 妖界中也多的是各类的鸟族,但他们大部分的族群中在逼迫幼子学习翱翔之术时,就算同样会动用武力,却也是由双亲亲自动手——至少幼子们在恐惧着自己会“摔死”之前,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家父母仍然跟在自己的身后。 雪鸮族的幼崽们却必须由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是留在雪山之巅,继续苟延残喘地在狂风暴雪之中挣扎着活下去,延续着这虽然困难却不至于立即去投胎的日子,直到不久后的某一天,孤独地摔倒在雪堆和岩石之间,再也爬不起来? 还是舍弃至今为止的生命,往目所不能及的遥远大地纵跃下去,搏一搏自己从胎里带来的、作为雪鸮一族的能力,以仅有小半的机会,去夺取自己想要的、作为妖族的骄傲? 这也并不是什么痛苦的抉择——大部分的幼崽们与他们的双亲、祖先一样,都是天生的坏脾气,拗执、任性和不可一世。在雪山之巅多苟活几日的选择实在是太过侮辱他们,不知道畏惧为何物的雪鸮幼崽们无一例外地都从山崖上跃了下来。 即使是因为无法承受暴雪和狂风的冲袭、早已伤了翅膀的幼崽们,也跟着兄弟姐妹们的脚步,往着他们此生的骄傲年岁,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 冽川荒原上每年降生的约莫九百个幼崽,到了这里,也只会剩下区区不到两百之数。 但这般残酷的考验并没有让雪鸮族的父母们有多少的伤悲,这个习俗从他们族群诞生在这天地之间开始就生根发芽,并且会在以后的百年、千年乃至万年里,都继续下去。 不孝?你太天真了啊我的徒儿…… 雪鸮一族的血脉中从来都没有凡人们那所谓“父慈子孝”这种软弱的天性。 既然本就没有“孝”,又何来“不孝”! 你以传了炉鼎一脉四代的精纯妖力作为赌注,不惜以几乎身死的代价,假意对几位借助冽川荒原应付天劫的散仙施以援手,却在最后的关头强行奔进了七重雷劫的阵眼之中,搅乱了数千里范围之内的风、雷、雨、雪,借着这场混乱遁出了冽川荒原。 小牙啊小牙……你以为这是“不孝”? 若没有你这斩断了自己所有后路的定夺,为师还不敢确定……你天生就该是我雪鸮一族的孩儿! 你被自己这一世的肉身羁绊住,以为自己属于这个毫无力量的凡人族群,不惜将你存活了四百余年的冽川荒原抛于身后,也要跑回到红尘俗世中来……这都没有关系。 为师会再放你任性一次,在这俗世里玩个痛快。也正好能让你睁开眼好好地看看,你倾慕了百年、思念了百年的凡人族群到底是个多么软弱的存在。 等你玩得尽了兴,为师自会来带你回家。 如意镇四周群山的百里范围之内,所有的生灵们若此时还能抬头看一看,必会被眼中的景象吓到痴呆。 在山神结界中被庇护了几十年的如意镇生灵们都被楚歌宠得过了头,早已习惯了多年来的风调雨顺,除了每年的秋冬季节会提早很多,却也并没有带来多少麻烦。 天可怜见,如今如意镇的镇民们连被拇指大小的冰雹子砸到,都会大呼小叫地恨不得让整条街道都见识自己的“凄惨”情状。 他们实在是没有见识过任何的大场面。 更别说这当口,整个如意镇的苍穹顶上,已缠卷起了肉眼无法看破的浓厚雷云,像是人间修真界之中常常会有修真生灵因为渡劫失败而留下来的劫灰之色。 这样望之便会让寻常生灵心胆俱裂的大范围术法,已将整个如意镇掩在了暗沉沉的死气笼罩之中。仅仅是半盏茶的时间,竟将方才还天光朗朗的如意镇,照得像是个死城。 “别。” 兜帽下的少年气急败坏,忿忿于自家的徒儿竟会落入了这个小城中守护者的手里,正准备动用妖族中不可轻易动用的灭魂术法,来激出胆敢对小牙下手的如意镇土地,却忽然间被另一只小手按住了自己施术的双掌。 分明先行将整条大街上的凡人们都封住了行动,外来客并没有料到此刻竟还会有人能欺近他的身侧,不禁震惊地抬起头来。 昏暗如人间末日的如意镇第二大街上,唯一一个还能动弹的甘小甘正轻轻地握住了少年的双掌。因为没能在少年发飙前及时喝完自己今早的第一顿吃食,女童的小脸也苍白如昔。 “他们的命,你赔不起。” 72.第72章 女童的决意(一) 天地六界之中多的是各种法则,专门用以制约所有的生灵,不至于让整个世间纷乱不堪。 作为开辟者,如今已进入沉睡的混沌自然是最大的“掌权者”——六界还未成形之前,即使是天地间拥有最强力量的上神或凶兽,都必须遵从混沌最初定下的规矩,不得跨出雷池一步。 然而混沌并不是那般容易操心的“父母”——创造了天地两界之后,这位原本应该管护着当时数量并不繁多的生灵的掌权者,竟像是撒手掌柜般,自己跑回了天地缝隙之中陷入了沉睡,仅留下自己残存的力量逗留在天地两界,供上神和凶兽们自由地挥霍。 上古时期的强者们之所以凶悍桀骜,恐怕也就是因为在其漫长的年岁里,几乎没有怎么受到混沌的制约,而轻狂大胆起来。 天可怜见,即使是死后会有魂魄游离在第三界这种大事,在千万年的岁月里都未被天地两界的生灵们所发现,直到第一任的冥界主宰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得以开辟出来。 这使得此后所有的六界都渐渐现形成熟后,各界的主宰为了不重蹈覆辙,在多年的权衡轻重下先后定下了多条法则。 而凡人一族虽然来自于女娲大神,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与完美肉身,也在短暂的年岁里建立了如今能与其他各界一较长短的人间修真界,却不得不正视全族最大的问题——仍然有大部分的族人遵从着女娲创造他们时的最初本心,在人间界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日子,并不知晓所谓修真和其他五界的存在。 这使得凡人成为了六界之中最为脆弱的种族——六界之中,神界与佛界里大多是上古时期上神的后裔或传承,早已不是凡人能够企及的力量之界;仙界虽然脱胎于人间界,却必须是修真界生灵突破天劫后才能跨入的世界,自然也远胜于人间界;而修罗界在被归入六界之前,其中生存的就是早已众生皆战的强悍种族;更不提冥界,这个唯一拥有整个六界里与“生”相对的“死”的庞大灵力的世界。 于是只剩下了几乎是六界之中最为弱小的人间界。然而就算是在这浩瀚红尘之中,一开始也并不是凡人的天下。作为上古凶兽的后裔,妖族统治了整个人间界多载,即使是其中肉身最为弱小、寿命也极为短暂的虫族,也因为其族群数量的庞大,而诞生了数不胜数的强者。 相比之下,即使如今勉强算是人间修真界的主宰族群,大多数的凡人依旧不懂修真为何物,仍然被禁锢在其短短几十年的阳寿之内,为了每天的三餐与家人奔波劳累,根本不能与妖族有一拼之力。 于是为了保护女娲大神这脆弱的后裔不会被其他心怀愤懑的种族“灭了门”,六界主宰在多年的权衡之下,强行动用了各界极为霸道的谴罚手段,来制约各个强者种族对凡人的伤害。 其中最让各位主宰担心的是与凡人一族共享人间界的妖族。由于其族群的广大繁杂,几乎布满了整个大陆与水域,要伤害凡人的机会更比其他五界的生灵要大得多得多。 于是六界主宰对着所有的妖族生灵下了一道极为苛刻的法则——不论修为如何,不论在人间修真界享有怎样的尊荣,都不得对凡人进行随意的伤害。若非为六界除害,一旦无故伤及凡人,轻则由人间修真界各族自行惩戒,重则由上三界与修罗界联手责罚。 而若其利用自己的修为,对修真界之外的无辜凡人动手,乃至最后演变成了屠城这等天理难容的罪过,则无需劳烦六界主宰再来相苦——这是混沌最初定下的原始法则之一,对弱于自己太多的生灵施以这般的毒手,自会有天劫降临,将其身魂皆灭。 这种伤人三分必将自毁七分的行为而会引来天谴的法则,甘小甘再清楚不过。 她自然是先考虑到了整个如意镇里的无辜镇民。 在看到这位隐没在苍蓝大氅里的外来客时,女童便认出了这位少年必然与自己同为妖族。只是她从来都不关心所谓凡人的生死,在与少年同桌各吃早食的短暂时光里,她也未想到这能将碗里吃食让于自己的同好者会对镇里的老小们做出什么过分的行为。 然而对方极快地自行戳破了伪装。不知他口中的“小牙”到底是何人,也不知他嘴里恶狠狠地谩骂着的“绑架者”到底是谁,甘小甘只看到对方毫不低调地向如意镇百里范围之内的生灵们展现了他强大的破坏力。这当口,正在头顶上招摇的无垠雷云阵已经压到了附近山脉的峰巅之上,眼看不消多时就会触及楚歌布下的山神结界。 这正与昨日破苍主人到来时的情况如出一辙。小房东很清楚以她的力量,要以山神结界与破苍神兵硬碰硬并不会输到哪里去,但两股相撞的力量若不能及时散发出去,必将引起结界之内的极大震荡,而这震荡足以要了全镇老小的性命。正因为担心这一点,楚歌才会临时撤了结界,交由张仲简来直面破苍神兵。 而外来少年这一范围极广的风雪系妖族术法,若就这么任由它与山神结界相撞,必然同样会送了如意镇镇民的性命! 想到整个如意镇将要成为了冤魂游离的废墟死城,想到大顺将孤零零地立在这山间,想到歌会将自己的脑袋整个塞进大帽里,想到那时候君和仲眼里的悲伤,想到孤可能就此离开了他们……甘小甘连将碗里已变成冰疙瘩的早食抠出来的心思都消失殆尽。 但她更担心眼前这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妖族少年。 女童在自己的族群里虽算不上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辈,却实实在在地在整个妖界里享有着极高的尊荣。她从数千年前开始,就看过了太多因一时之愤而不计后果地伤害了凡人、最后落得自己飞灰湮灭的可怜后辈。 虽然并不中意少年碗里的吃食,但甘小甘还是很喜欢这位能跟自己一起吃饭的妖族少年。 她从不关心他人的生死,却不会同意与自己同为吃货的外来客就这样引来天谴、自寻死路。 这个术法一旦落了下来,这位不知道所来为何的妖族后辈,是赔不起全镇凡人的性命的。 她决不允许再有任何的妖族在她面前化为劫灰。 73.第73章 女童的决意(二) “你……到底是谁?” 出身于极南妖境之中冽川荒原上的雪鸮妖主,在人间修真界中是出了名的霸道护犊。即使是在六百年前成为了佑星潭的掌教后,也没能如九山七洞三泉其他的掌教们一般淡定些许,反倒因为弟子的增多而脾气更加暴躁了些。 而他之所以能以这样的坏脾气仍然稳坐佑星潭掌教之位,自然也是因为在这弱肉强食的人间修真界之中,拥有着实在也是算得上数的高绝修为。 但尽管平日里动辄会与其他生灵交手,雪鸮妖主也并非全无轻重——他是不屑于与远低于本身修为的弱者一般见识的,真正能让他暴跳起来对战个几天几夜的,大都是九山七洞三泉里的几位能与他有一战之力的掌教与长老。 当然若“不小心”在交手时毁了身边的任何物事这种微末之事,他是从来都不放在眼里的。 今时今日,他也实在是对自家的小弟子担心得过了头。雪鸮妖主深知小牙作为第四代的“病人”,在整个人间界乃至六界里,对于其他的生灵来说是个多大的诱惑,此番第一次深入红尘,就被有心之士引到了这种山野小地,行迹全无,也不知是落到了怎么样的危险境地里。 于是雪鸮妖主在追到了如意镇中,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来找寻小牙的踪迹,却毫无所得之后,自然而然地就发了疯。 他没有意识到多年的老友破苍也追着他到了如意镇,没有意识到自己之所以能够毫无阻碍地进入小城也是因为老友间接地替他扛下了麻烦,没有意识到自家小徒儿根本不是被任何生灵“引”到了这山野小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要犯下他这数千载年岁里最大的罪孽。 他任由满腹的愤怒冲上了阙庭,任由自己的双眼被蒙蔽,看不到这山野小城里除了将小牙藏在隐蔽之处的“有心人士”,剩下的全都是毫无抵抗之力的无辜生灵。 雪鸮妖主低着头,站在了第二大街的街心,隐在苍蓝大氅下的双手行起了他最为得意的风雪系灭魂术法,引得九天之上的雷云与寒气迫不及待地脱离了风、雷、雨、雪四位神官的控制,狂啸怒吼着,朝着他所站立的小城扑了下来。 这是他仅在冽川荒原上练习过的术法,也曾被众位长老絮絮叨叨地警告过——这种大范围的杀伤系术法,若非两界交战之中碰到了不可逆的境况,万万不可出现在凡世之间! 他顾不上这么多。 直到片刻之前与他有着拼桌同吃早食之谊的女童走上前来,按住了他施术的双掌,他才猛地醒过神来。 雪鸮妖主心下大震。他很清楚自己在施行这个术法时,必然要与九天之上的风、雷、雨、雪呼应,会造成他自己周身四侧灵力的极大波动,寻常生灵根本无法近得他身! 这个只喝地脉灵泉的清汤、而对其他美味吃食毫无兴头的人间女童,既没有被自己的足下冰封之术禁锢住,更没有在意自己施术时身侧汹涌的妖族灵力,竟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走了过来、按下了自己的双掌。 他是早就料得这个小城里必然是有几个厉害角色的——小牙虽然从小被关在冽川荒原里,多年来却也听过了太多雪鸮族中各位长辈所说的各种关于人间险恶的掌故,见识过多位试图闯进荒原中的凶悍来客,这孩子并不是什么不通世事的愣头青。更何况小徒儿自小机警过人,行事又比他要泰然自若得多,真要有生灵敢动这个歪脑筋,恐怕他自己比小牙被骗的机会还要大得多。 于是他算定了,必然有些觊觎小牙已久的祸害早早地等在了妖境之外,以他们远高于小徒儿的修为,在将小牙引到了这个小城后便强行将其禁锢至今。 可他并没有想过这个看起来比一般凡人还要再瘦弱些的女童,竟然也会有这般的修为! 他震惊地抬起头来,讶于自己竟没有早些看出对方的真实力量。 雪鸮妖主并不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甘小甘,论资排辈要比他高上了许多;他也不知道,女童在六界之中的分量与声名亦远在他家小牙之上;他更不知道,十余年前跟着柳谦君隐居到了如意镇的甘小甘,在赌坊四人众的齐力护庇之下,早就被掩盖了原有的本相,若非有着像师姐大人那般详尽的前期调查与傒囊族天生的神目之力,人间界几乎不会再有任何生灵能看穿她曾作为妖族的本体。 外来的少年只知道自己的双掌此时被女童牢牢地按住。不知这看起来也病弱无比的女童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他手心中的妖力竟被迫地在体内经络间渐渐熄散开去,眼看自己最为得意的灭魂术法就要功亏一篑! “休要拦我!” 多年作为妖主的桀骜之气冲上了阙庭,少年想到自家的小徒儿还落在外人的手里,肚里的怒火再次升腾了起来。 甘小甘只觉手下骤然卷起了一股刺骨冰冷的强大妖力。这百年间都在柳谦君的照拂下未和任何生灵动过手,女童全然忘了要怎么应对,茫茫然地任由自己纤弱的肉身随着这股大力飘了开去,倏忽间被推出了十丈开外。 这孩子,和歌……好像啊…… 想到平日里动辄跳脚的小房东,甘小甘竟也完全不排斥外来少年这样的急脾气。女童在半空中轻呼出了一口气,好整以暇地任由这股强大妖力掠过了身侧,自己则徐徐地落在了街面上。 多年没有这般直接地吸收过妖族的灵力,甘小甘闭上了小嘴,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 而他们头顶上那劫灰一般的层层雷云,竟在女童被逼退这一瞬,渐渐疏朗起来。如意镇上原本大好的天光找到了机会,透过这依旧黑蒙蒙的可怕云层,小心翼翼地往着小城投照下了几缕温暖的晨光。 “你……到底是谁!” 在甘小甘随着大力退开之时,外来的少年终于意识到了本在自己掌间流转的强劲妖力并非是被迫撤散回了自己的体内。雪鸮妖主急于重新行起灭魂术法时,惊骇地发现方才施术时的妖力根本是被对方不知用什么邪异法子彻彻底底地消散了个干净! 这个看起来不比小牙精神多少的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历? 74.第74章 甘小甘的无底洞(一) “歌……”甘小甘站在第二大街上,微微仰着头,看向如意镇顶头上空那即将重新卷腾起来的浓重雷云,小小的嘴里轻吐出了这时候本该来处理眼前这个麻烦的好友之名。 小房东虽然脾气暴虐,大多数情况下也并不通人情,但自从如意镇的正牌土地老爷为了十年前秦家双亲两夫妻一起失踪于末倾山之后,楚歌这个代职土地爷临危受命,一直以来也都确实是“尽职尽责”。 就连从来都不关心凡世间其他生命的甘小甘都不得不承认,平日里为了吃食跟在楚歌的身后,她也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小房东为了这方圆百里山脉范围中的生灵付出了她并不“周到”的大量心血。 换作平日,若有眼前这样一个看起来颇有点厉害的妖族后辈出现在如意镇里,楚歌怕早早就跳脚起来,并急速地以踩踏三条大街沿路屋顶的代价狂奔至此,戟指怒骂着让对方这种外来客速速滚离小城了。 然而从孤光家的师姐带着失魂引箱车踏进了如意镇开始,吉祥赌坊里除了只能守在九转小街上的大顺之外,他们五人众还未来得及歇下来过。 自百年前施展了族里的禁忌术法之后,甘小甘损耗了体内的大量精元。随着她记忆的流失,女童早年间那不需耗费丝毫妖力就能将身边众生灵戏耍于股掌之上的七窍心思也像是被彻底封印到了地底深渊里。 这百年来跟在柳谦君的身边,她只需记得自己必须要在午时之前得到两顿吃食,至于其他的心思,不知是女童真的再也不会有,还是她刻意地压抑了下去,总之早已不再是当年心思奇重的甘小甘了。 但赌坊四人众仍然很清楚女童的洞察之能。尽管平日里不常说话,偶尔开了口也是拉着众位好友的袖子想要多求些吃食,但每每对上甘小甘的一双大眼,各怀心事的赌坊四人众都觉着这灼灼的目光足可以透过这六界里最浓重的雾霾,看穿这世间所有的因果机缘。 当然这并不是所谓道家之玄的空洞说法。 赌坊四人众当然也注意到了在这十年间,女童极少地投以关注的几件世事之中,都能被她察觉到极容易被忽视的微末小事。尤其是在六界之中云游多年的殷孤光和柳谦君二人,更是常常讶异于女童不经意间从某些奇诡角度看待世事的洞察之力。 这场不知为何会将人间修真界中数位厉害角色先后带到了如意小镇的祸事,大顺有幸还未被牵扯进来,殷孤光泥足深陷,张仲简不解其意,楚歌不在状况,柳谦君方拨迷雾……整个吉祥赌坊里至今竟都还没有人猜到师姐大人此番到底所来为何,也没有人猜到这场祸事到底会延续到一个什么境地去。 然而甘小甘此时站在第二大街上,一双大眼如同平日般定定然地盯着上空,清澈的眸中倒映着九天上瞬息闪过的雷电之光,像极了被奉为先知图腾的神龟一族在人间界的化身。 也许……只是也许,平日里看起来最为痴怔的甘小甘,竟在这个时候,看到了眼前这个麻烦将会带来的真正大祸。 女童抬着头看着即将与再次啸卷而起的雷云相触的山神结界,后者感受到了苍穹之中直扑而来的恶意,像是接受了战帖般,迫不及待地随之现出了结界的外壳本相。 如意镇方圆百里范围山脉之上的虚空之中,像是海浪传讯一般,由远及近地接连闪耀起了凡胎肉眼都可见到的青碧光华。这微光并不像平日里常见的晨曦天光,更像是红尘间无垠的山川草树在水镜中的倒映,透出的光华能让最焦躁不安的生灵犹如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般平静下来。 这是山神结界无法将外来灵力遮挡在外、或抵卸开去时,必须正面迎战的先兆。 楚歌若再不出现,不消半刻,山神结界与这灭魂妖术两股强大的术法力量相撞之下,整个如意镇百里范围之内的弱小生命们将无一幸免。 甘小甘叹了口气。她仍然没有听到好友从远处屋顶上狂奔而来的足音,料到了这时候,恐怕原本就是要来寻眼前这个麻烦的小房东,也被所料未及的其他麻烦拖住了脚,无法及时赶来。 好歹也是我妖族的孩子,就……不麻烦歌了。 原本只打算吞掉这位后辈的部分妖力,让这孩子不能再行起这般需要巨大妖力的灭魂术法,甘小甘“好心”地上前抓住了雪鸮妖主的双手,一张小嘴微嘬着,在对方没有注意到的情形下,迅速地将少年掌上的灵力吸到了肚里。 然而对方的反应着实快出了她的意料,少年竟在甘小甘完全得逞之前甩开了女童的钳制。甘小甘更没有想到现在的妖族后辈之中竟然还有这样厉害的角色,在被自己吸走了那么多妖力后,竟还能在数息之间,再次从看起来只有十余岁凡人的肉身经络中行起了灭魂术法所需的庞大妖力,重新引得九天之上的雷云和冰雪狂压而下。 女童明白若再等下去,这位前途光明的后辈就要将自己葬送在如意镇,再无回头之路。 更麻烦的是,这个妖族后辈的脾气竟比小房东还要爆上几分。 毕竟是九山七洞三泉之一的掌教,雪鸮妖主当即就发现了女童对自身妖力做的手脚。徒儿被掳的怒火还未熄灭下去,外来少年这下被彻底煽起了天性里的暴虐之气。 如意镇上方的青碧光华闪动地更加频繁起来——山神结界即将全力迎战灭魂术法,已不能如往日般无丝无缝地保护着小城。 雪鸮一族特有的灭魂术法中夹杂着的狂风和雪屑已渐渐循着结界中的细缝疯狂地钻进了如意镇,瞬息间飞窜到了第二大街的主人身侧。 苍蓝色的大氅在这妖异狂狷的满街风雪之中狂舞不歇,骤然有一股顽皮些的疾风奔了过去,连带着将雪鸮妖主的兜帽都掀了开去。 如同冽川荒原山巅上最纯净的万年积雪,少年满头的霜白短发霎时暴露在了尘世之间。 75.第75章 甘小甘的无底洞(二) 啊……是雪鹰儿的孩子。 不消多时,如意镇第二大街上就灌满了风雪。若此时在街面上的如意镇老小们还能动弹,恐怕也会被这暴虐的雪粒和狂风激得睁不开眼。 然而甘小甘依然不为所动地站在原地,似乎并没有发觉自己正身处这尖啸着席卷了整条大街的暴风雪中心。 女童身上的薄薄衣衫在疯狂地战栗,随时都会被这妖力驱使的风雪撕扯开去。但平日里看似病弱的甘小甘仍然睁着一双大眼,盯住了十丈开外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妖族少年,消瘦的小脸上竟然扬起了颇为欣然的浅淡笑意。 在对方的兜帽被骤起的狂风掀开时,她看到了雪鸮妖主那绝对不属凡人所有的霜白发色,同时也看到了这一头并不累赘的短发之下,少年那因愤怒而圆睁的双目。 与他的白发一样,这双眼睛,也与凡人毫无半分干系。 与甘小甘同样漆黑的瞳仁之外,少年一双大眼并未映照出凡人该有的浅白。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埋葬在暗夜之中的赤金之色! 怪不得进了如意镇之后要将自己整个面目都牢牢地掩在那一身的大氅之下——这双眼睛和这头白发,若让并不熟悉修真界为何物的如意镇老小们瞥到半分,必将引起大乱。 这却让久违于妖界的甘小甘高兴了起来——霜白的发色,赤金的双眸,还有这死都不愿意好好地化身成凡人肉胎的臭脾气……果然是雪鹰儿的孩子! 自从将整个人间界的统治之权大半移交给了凡人之后,妖族的大部分生灵在漫长的年岁中也学会了与这孱弱的新生族群和睦而处。毕竟作为女娲大神的直系后裔,凡人一族虽只有少数踏入了修真界,却从胎里开始就拥有着六界之中也少有的先天之体。 于是在长久的修仙年岁中碰了不少壁的妖族们也不得不承认,尽管说起来也是上古凶兽的后裔,但他们的血脉在百万年的承袭中被冲淡成了汪洋海域中的零星渣子,完全找不到半分当年先祖的强绝之力。 在百般的不情愿之下,妖族中还是有无数的生灵们觊觎着凡人肉身。虽然已无法得知当初到底是哪位妖族先辈冒了天下之大不韪,但从很多年前的某一天起,妖界中的生灵们突然就争先恐后地将自己修炼的肉胎化身成了凡人之体,妄想着从这孱弱的生灵“身上”夺得些老天赐予的丰厚好处。 这对修炼三百年之上便能施展简单化形之术的妖族生灵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这把戏更像是对于其他生灵的障眼法,而不是将自己的本体肉身从此彻底地变成了凡人之体。 然而大多妖族化身凡人之体,也是为了有助于自己的修炼。只有极少数的妖族是为了在人间界方便行走,才百般无奈地被迫化身——但就算是不情愿,也不会有妖族无聊到在灵力足够的情状下,还整个半调子的不完全化身。 甘小甘当年的好友——雪鸮一族的老妖主正是这妖界无聊生灵中的一员。 在妖界族群中也算得上是大族的雪鸮妖众,已在冽川荒原上繁衍生息了数十万年。但此族群历代的妖主都未能拥有大族宗主的气度,一个赛一个的顽固执拗。在与人间修真界的九山七洞三泉打交道的过程中,经族中各位能吵死睡魔的厉害长老“循循善诱”之下,雪鸮族的近几代妖主也不得已地要暂时舍弃他们最为自赏的本相,化身出凡人之体,借以与人间修真界交好。 甘小甘还未被封入太湖渊牢之前的年岁里,其中一位交情甚深的便是冽川荒原当时的老主人。女童至今还记得老友当着她和族中众长老的面,嗤之以鼻地倒翻着一双赤金鸟瞳,骤然化身成了凡人少年的模样——满头的霜白长发一如他本相原有的翎羽,一双眸子也依旧璀璨如暗夜中的金。 女童果然猜得八九不离十,她近万年前的老友正是面前这位雪鸮妖主的祖爷爷。承袭了自家先祖的顽固脾气,佑星潭当代掌教实在厌恶极了这与软弱凡人一般无二的肉身。若要让他再舍弃了自己的双眸和毛发之色,倒不如去一头撞死在荒原雪山上! 在少年身上看到了挚交老友当年的影子,甘小甘更坚定了不会让如意镇里任何一个生灵埋葬在这孩子手下的念头。 以她对雪鹰儿的了解,要是知道她竟然没有拦住自家孙儿犯下这般的罪孽……必定是要化成厉鬼从轮回道里飞扑回来,抢走她所有的吃食当做报复的啊! 甘小甘下定了最后一重决心,立稳了自己在这风雪遮眼的第二大街上的身形,缓缓闭上了眼。 雪鸮妖主死死地盯住了女童——这个与自己同为吃货的凡人少女,显然不可能是这个小城里的土地。然而她能够轻易近了自己的身,并用了妖邪法子散去了自己方才在掌间聚集的大量妖力,恐怕也与禁锢小牙的厉害角色脱不了干系。 这样的想法使得佑星潭掌教对甘小甘的一举一动都更加上了心。 然而女童被自己逼退之后,竟就这么不说话、不挪步地停在了十丈开外,眼睁睁看着自己重新行起了灭魂阵法,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动作来,甚至……甚至还对着被风雪包围的自己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丫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雪鸮妖主并没有时间再考虑这种闲杂问题。 女童毕竟还是出了手。 满街的狂风与暴雪之中,甘小甘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幼小的手掌徐徐地围成了个半圈,抵在了她的小嘴边。 女童就这样僵持了数息,继而悠悠地张开了一双大眼,身子骤然前倾了些许。 甘小甘一张小嘴在右掌的半圈之中张了开来,像是要从某口海碗里汲上来些美味的汤汁般,乍然深吸了口气。 雪鸮妖主一双赤金的妖瞳霍然更亮。 不可能……这不可能! 整条第二大街上原本围着他打转的雪粒和疾风们像是要舍弃了他这个主人,霎那间死命地挣脱而去,不可挽回地齐齐朝着女童的站立之处狂奔而去。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这次连双掌间的妖力都被震得差点全部散回了经络里。 如意镇顶上劫灰般的层层雷云与风雪,竟像是被强行扭曲进了极小的通道里,也正脱离了他掌间妖力的控制,徐徐地朝着女童的位置降了下来。 76.第76章 传说中的老前辈(一) “吞天咽地?咱们妖界还有这种怪物?” “厌食一族同样承袭自上古时期的圣祖血脉,一直以来又都只在族群内部繁衍产子,当然会比我们要正统得多。” “再厉害也不过是虫族,怎么可能会修炼出这种不允许被出现在人间界的禁术?” “这当然不是全族都能有的本事,数万年来也只出了那么一个罢了……” “哼……你们果然是在这洞里呆了太久,竟然会被人间界的这种虚名吓到,再厉害的小虫子也不可能是我雪鸮先祖传承下来的灭魂阵法的克星……” “你懂什么!别说区区一个灭魂阵法,我妖界全部生灵……不,是这六界里靠着灵力运转的所有阵法,都必将败于吞天咽地之下!” “闭嘴闭嘴……真有这么厉害的妖族前辈,你们这群老不死的还不早就奉他为主,夺回整个人间界了?” “……” “我是一直没出过冽川荒原,可也别用这么乱来的瞎话来唬我啊老不死的……” “你是我佑星潭新一代掌教,我们怎么可能会骗你!” “喂喂……那倒是说说这位厉害的前辈现在何处,本座替你们去请他出山就是了。” “……” “下次把这种瞎话编得再完满一点后,再让孩儿们来请我。” “你知道什么!这位厌食族的前辈……还不是因为无法被容于人间界,早就被封印到渊牢里去了!” …… 吞天……咽地? 六百年前,他雪鸮一族在每三百六十年一次的妖界大会上被各族推选为了佑星潭的掌门族群。于是在冽川荒原上活了一辈子的他,作为族里的当代妖主,“被迫”要踏进全无好感的凡尘,接掌了在九山七洞三泉之中唯一一个仍然完全在妖界庇护之下的佑星潭。 于是他也如此前的历代掌教般,跨入了今后的六百年间都吵得他脑仁发疼的山门密洞,极不情愿地“聆听”了佑星潭众位长老的初次教诲。 也是那一天,他初次听说了妖族里还有位这样厉害的老前辈,出身于妖界中也算得极为脆弱无力的虫族中,竟然会练成了让六界都为之侧目的可怕术法。 但他当时并没有将这个传说当真。 就如这六百年间,众长老从来都不会有什么正形、只知道在他们冗长无趣的寿命中想尽一切办法去“为难”他这个佑星潭掌教般,这群老人家的嘴里多得是各种添油加醋的虚假掌故。 他以为这个传说必然也是他们吓唬自己的其中一个故事罢了。 他错了! 百余年前的某个正午,他作为九山七洞三泉众掌教之一,被裂苍崖派来的弟子紧急跪请到了对方山门之中。从来都不怎么关心凡尘之间其他生灵到底活成了什么样子的他,依然将自己牢牢地抱在了温暖的大氅之中,几乎要在这场人间界中大部分高手齐聚的集会中睡了过去。 但他还是朦朦胧胧地听到了个让全体掌教们都有些坐不住的消息——前任佑星潭掌教参与封印的某位麻烦人物,已正式从太湖渊牢中逃了出去,踪迹袅袅,恐怕就此隐遁在了红尘之中。 他呵欠连天地走出裂苍崖大殿时,还没有真正地反应过来,这场闹剧中的正主,便是当年众位长老“好心”警告过他绝对不要靠近的厌食族前辈,也正是祖爷爷没来得及介绍给自家孙儿的多年挚交好友。 雪鸮妖主更想不到,追着小牙一路到了这个山野小城里,竟然会让他面对面地碰上了这位传说中的妖族前辈。 冽川荒原地处妖界苦寒之地,常年被冰雪覆盖,并没有人间红尘中这般多样的奇境。雪鸮族里能从雪山之巅幸存下来的娃娃们在修炼之余,能够找到的玩物并不很多,其中在山崖缝隙间的所谓“风洞”便是一种。 在空旷辽阔的荒原之上,耸立着无数并不如大雪山一般巍峨的残峰断岩,山壁上往往会因为暴风雪的长久侵蚀而生成如同树洞一般的断漏之处。雪鸮族的娃娃们在暴虐的风雪之中挣扎着熬过了一次又一次的修炼之后,也都发觉了这山壁上看起来像是眼睛的断漏处竟然好玩得很——这些遍布冽川荒原的山岩小洞,会在风雪方过时“嗖嗖”地倒灌着小股的霜雪,像极了嗷嗷待哺的新生小鸟在狂咽着吃食。 雪鸮妖主幼年时的修炼之余,也曾在风雪过后,与同伴们在整个荒原上到处寻觅着这种倒灌着霜雪的“风洞”,实在是对这天地间无意中给予的馈赠再熟悉不过。 他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此刻,会在如意镇里看到个……这般巨大的“风洞”。 女童的右手抵在唇边围成了半圈,正微微往后抬起了身子骨,小嘴微嘬着像是正在啜着美味的汤汁——只是这一次,她并没有从早食铺子的海碗里吸上来地脉灵泉的清汤。 甘小甘此时正倒吸着入了肚的,是他雪鸮妖主赖以维持这覆盖如意镇百里范围灭魂阵法的强大妖力! 小城顶上的山神结界渐渐撤去了方才还如海潮般汹涌的青碧光华——原本沉沉降了下来即将要与结界相撞的雷云和风雪,被甘小甘小嘴中的吸力强行夺去了阵中的妖力,已脱离了雪鸮妖主的控制,缓缓地散了开去,回归了九天之上风、雷、雨、雪四位神官的掌控之中。于是山神结界再也没有感受到威胁,亦归位成了原本的虚无外相,继续形若无物地保护着如意镇方圆百里范围内的脆弱生灵们。 而仍然立在原地的雪鸮妖主怒睁着一双赤金眸子,在犹豫着猜中了面前这位同为吃货的女童本体身份之后,极为明智地收回了流转在掌中的剩余妖力。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本从自己体内放出、来回于天地之间借以唤起灭魂阵法的庞大妖力,像是海域之中的漩涡般,竟未能挣脱对方的一张小嘴,分毫未落地“钻”进了女童的口中。 甘小甘吸进了最后一丝在第二大街上流窜的风雪之力,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嗯,比起那小半碗还没来得及喝完的地脉灵泉,这个的味道……要好太多了。 77.第77章 传说中的老前辈(二) “好吃吗?” 风雪渐息,劫云尽散,如意镇顶上的疏朗天光终于又挥洒了下来。整条第二大街几乎都被这场有惊无险的“灾祸”所带来的霜雪所覆盖,街面上的镇民老小们也依然一动不动地被冰封在原地,未能从外来客最初的禁锢术法中逃离开去。 但托甘小甘的福,至少此刻他们的头顶上,已没有了那足以在瞬息间将他们身魂皆灭的妖族术法。 白发金瞳的少年收敛了满肚的怒火和震惊,竟没有如往常般,为自己几乎耗了一半的妖力去施展的灭魂术法就这么被对方咽进了肚里这种破事而大发雷霆。少年徐徐地沉下了眉目,竟十二万分冷静地,只是对着十丈开外的“老前辈”低声问了这么一句。 尽管在人间修真界里向来是出了名的霸道无理,尽管对这个有太多软弱生灵的凡世并没有几分好感,但他毕竟也在人间修真界的顶端做了六百余年的佑星潭掌教,更不提在此之前于冽川荒原上也有四百余年作为雪鸮族妖主的年岁——他并不是什么刚刚踏进人间界的妖族愣头青。 天道枉然,唯己身可用。这是雪鸮全族信奉了数万年之久的“道”。 作为妖界中专门负责驻守冽川荒原的大族,他们相信要在这天地之间存活下去,不能依赖其他任何生灵的帮助,唯有自身足够凶悍,才能在六界之中守得一席之地——这也正是雪鸮族群不惜埋葬众多新生幼崽、也要换得足够强壮的后代的主要原因。 这般的固执天性,使得雪鸮整个族群对于妖界中的强者都极为推崇——突破自身之限,从天地混沌处夺得力量,实在是每一个雪鸮小妖的毕生美梦。 更不用说天生本该是弱者、却成为了六界都为之侧目的强大生灵这种极不容易的妖族先辈了。 雪鸮妖主神色复杂地看着十丈开外的女童,后者正伸出了她小小的舌尖,舔了舔仍有美味妖力残存的嘴唇,一双大眼正微微地往上翘起,显然是对这味道极为满意。 这位一直都活在传说中的厌食族前辈,据说能够以一己之力拿下妖界中任何一个族群——但这毕竟只是揣测,在关于她的妖界掌故中,并没有多少以妖力镇压过其他生灵的卑劣记载。 但这个世间在弱肉强食之外,还有嫉妒与恐惧这些众生都无法逃离的天性在作祟。佑星潭山门密洞中的几位老不死胆子奇小,不敢当着人间修真界众掌教的面明说,在他耳边却无时无刻地不在维护着这位厌食族前辈。在他们的故事之中,这位先辈在长久的年岁中习惯了独来独往,并不与修真界中的大人物们交好,于是在并没有伤到任何无辜生灵的情况下,竟被暗地里达成了卑鄙共识的九山七洞三泉众掌教联手封印在了太湖渊牢之下。 众长老们实在是太过聒噪,于是他在听到这种显然是片面之词的故事时,并没有怎么当真。但雪鸮妖主也确确实实地偶尔想到过,若这位前辈如众长老所说的确存在,也真的遭到了人间修真界那些自命清高却胆小卑劣的大人物们这种该遭天谴的对待,他是会拼了自己的命去搏一搏那个封印的。 这几乎已经陪伴了他六百余年的想法,使得雪鸮妖主在真真切切地对上了甘小甘时,完完全全失去了原本随兴乱来的行事之风。 这位以弱小虫族之身修炼到了今日这般强大的妖族前辈,是他这数千年岁月中最为推崇的强者,仅仅是出于尊敬,他也没有办法再对女童作出任何无礼的举动。 于是雪鸮妖主在看到女童大眼中显出了对于自己那滔天妖力极为满意的神色后,只能以同为吃货的身份,悻悻然地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甘小甘极为不舍地将含在嘴里的最后一缕妖力咽了下去,只觉得肚子里泛起了几分极为舒服的清凉之意。听到雪鹰儿的孩子怔怔地问自己,女童开心地连眉眼都弯了起来:“嗯!” 她毕竟是吉祥赌坊中年纪排行第二的“老人家”。尽管不再是当年独自行走妖界的甘小甘,她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同为妖族的后辈应该还未到三千岁,却凭着自己的修炼拥有了这般精纯美味的风雪系妖力,比起全盛时期的雪鹰儿……还要厉害得多!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绝对不能让歌看到! 这百余年来,甘小甘习惯了跟在柳谦君的身后,由好友去帮她看、帮她听、帮她决定要面对什么人、什么事。到了如意镇后的这十年间,她有幸又碰上了张仲简、殷孤光和楚歌,于是女童更加放心地只顾着关心平日里要吃些什么,而不需要去烦心周遭发生的一切。 她已有百年时间没有靠自己去好好地思虑过什么事情——即使是碰上了秦钩,听到了自己当年造下的罪孽,即使大汉会因为她再次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她也没有好好地去打量对方一眼。 但今时今日,甘小甘被逼无奈地独自面对了这将会毁掉如意镇、毁掉她平静日子的外来客,也逼得女童必须要自己去决定她到底要做些什么。 此时不知道在做什么的赌坊四人众,恐怕无法想象女童在将注意力从供奉自己的五脏庙转移到雪鸮妖主身上之后,竟能以平日里无法想象的速度察觉到了这位妖族后辈即将要面对的可怕境况。 四位好友之中,殷孤光向来并不介意世间所谓的对错,任何的大事对于幻术师来说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柳谦君除了对于千门中的事务较为执着外,平日里并不计较其他生灵所犯的小错;至于张仲简,更是只在意如何去补救这世间已铸成的错误,极少想到每个祸事中都还有个始作俑者。 问题出在小房东的身上。 这十年间的相处,使得甘小甘再清楚不过,只有四尺的好友有着世间最暴躁的坏脾气——要是被她知道雪鹰儿的孩子方才差点对如意镇的生灵们做了什么,这孩子……这孩子就没救了! 百余年间除了因为没有吃食进肚、还从来没有着急过的甘小甘,竟突然跺起脚来。 女童皱起了眉头,三步并作两步地掠到了雪鸮妖主的跟前,再次一把拉住了外来少年的手。 “跟我来!” 甘小甘紧紧牵住了雪鸮妖主,不由分说地,往如意镇的更深处跑了过去。 78.第78章 第三名囚徒(一)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雪鸮妖主被甘小甘死死地牵住了右手,被迫隐在了如意镇某个拐角小巷的阴影里,犹豫着问了一句。 出于对这位妖族前辈的尊重,他任由女童拉住了自己往这山野小城的深处飞奔了进来,并没有像以往般随随便便地就暴跳起来。 在冽川荒原长大的他,坚信眼前的女童作为妖族的先辈,必然与自己一样,不屑于与这些软弱的凡人们同流合污。方才自己只顾得上考虑小牙的安危,确实也太过冲动,“老前辈”既然好不容易从九山七洞三泉的联手禁锢之中逃了出去,当然不会喜欢作为佑星潭掌教的自己跑到了她的地盘上指手画脚。 于是这位并不通人情的雪鸮当代妖主理所当然地对甘小甘放下了心——在他的世界里,妖族的众生灵不管在什么情状下都会庇护同类,绝不会因为凡人的生死而同族操戈。适才冲撞了前辈,被强行夺去了一半的妖力已算作是对自己的教训,想必女童这时候拉住了他,也不过是想帮助自己去找到小牙罢了。 脾气暴虐却心思单纯的雪鸮妖主并没有意识到他实在是高估了女童。 甘小甘并不知道他到了如意镇是为了自家的小徒儿,也从来都没有妖族同类必然“相亲相爱”这种不可理喻的念想。天可怜见,自从被人间修真界众掌教联手封印到了太湖渊牢之后,甘小甘就再也没有轻易相信过其他生灵,更不用说当年也是仇家之一的佑星潭了。 她之所以这般急切地拉住了雪鸮妖主就往镇里跑,不过是因为这小鬼是当年挚友的儿孙,她还不忍心让少年就这么折在了如意镇里。 女童生活在吉祥赌坊里的十年间,并没有怎么接触过六界中的其他生灵。除了陪着她百年之久的柳谦君,她会看在眼里的“活人”也只有赌坊里的另外四位,于是曾经七窍玲珑的甘小甘早已模糊了五位好友的本身实力。 这十年间,她看过太多给如意镇带来麻烦的外来客是怎么被楚歌“收拾”掉,落了个极为凄惨的下场。在女童的思绪里,小房东常年脾气暴躁地跳着脚,挥舞着从藏青大袖里拿出来的“树桩”,将一个接一个的“麻烦”们赶出了小城,想必……是很厉害的! 甘小甘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位少年好歹也是冽川荒原和佑星潭当代的主人,妖力深厚延绵,就算被她强行吃下了一半的妖力,也不至于会被楚歌一树桩子给打出如意镇去。 关心则乱,女童反反复复地只想到了小房东一旦感应到了山神结界方才的动静,必然会极快地赶了回来,到时候若也像平时般发起脾气来,她到底……要帮谁! 她必须要在小房东回来之前藏好这个孩子! “我们……去藏起来。”甘小甘紧紧地抓住了雪鸮妖主的右手,和白发少年一起隐在了小巷的阴影里,低声给出了回答。 女童在拉着雪鸮妖主往镇里跑时忘了最重要的一点——第二大街上之所以没有镇民来干涉他们俩方才那场动静颇大的“吃货之战”,是因为少年早就先行用了他雪鸮族里的冰封术法,将街面上的如意镇老小们统统定在了原地,无法言语,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视物。但他们从第二大街飞奔着转出来的一刻,甘小甘才惊觉到,在到达她想去的目的地之前,必然要经过的这几条大街上都有着并未被冰封的镇民们在来来去去。 且不说少年的白发金瞳必然会在这些凡人间引起极大的骚动,甘小甘深知整个如意镇的镇民们都对楚歌知无不言,若带着雪鸮妖主这么明目张胆地跑过去,小房东也还是会循迹而来。 女童跺了跺脚,想到平日里跟在张仲简的身后穿梭在整个如意镇里时的境况,一回身就带着雪鸮妖主钻进了如意镇里千回百转的各个阴暗小巷。 于是白发少年被甘小甘牵住了手,跌跌撞撞地摸索在两边房屋的阴影之间,看着女童小心翼翼地躲开了小城天光下所有凡人的视线,终于也猜到了这位妖族前辈大概在担心什么。 在凡人间活了百余年,竟然也学得跟这些弱小生灵一样麻烦…… 雪鸮妖主在感叹“老前辈”竟然这般自屈地生活在红尘之中时,苍白的双掌上也渐渐亮起了冰霜似的光华。 “不准!”甘小甘霍然回过头来,手上一紧,将少年掌间的妖力直接震得溃散,一双大眼中竟是极为少见的严肃神色,“不准……再碰他们。” 厌食一族对于六界之间的灵力波动极为敏感,雪鸮妖主这股妖力方从掌上升腾起来,甘小甘就明白了这少年到底要做什么——雪鹰儿到底有没有好好管教自家的孩儿,冰封之术是能够随便到处乱放的吗?! 想到若再让这孩子在街面上逗留久一点,整个如意镇的老小们必将遭遇更大的危险,那么楚歌追过来后必然也会对雪鹰儿这不听话的儿孙下更重的手,甘小甘着急起来。 女童探出头去,打量着这热闹的街面上应该并没有人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过来,猛地扯了一下少年的右手,疾疾地冲了出去,带着雪鸮少主奔进了下一个阴暗的拐角。 这样丢尽了他妖主和掌教身份的奔逃持续了足足两盏茶的时间,雪鸮妖主几乎是忍辱负重地终于等到了甘小甘停下了脚步。 这是在如意镇里所剩不多的废街之一,平日里根本不会有镇民们出入。雪鸮妖主眯着一双金瞳,冷眼打量着这秋风萧瑟的空旷街道,更加确定了“老前辈”此番的好意。 “你过去。” 果不其然,女童放下了他的手,回过身来,指着他俩十步开外的一处被几块木板死死封住的废井,目光灼灼地对他下了“命令”。 他用一天都未能寻到的小牙,竟然被这小城里的土地关在了这里! 白发少年心切落入敌手的小徒儿,未来得及感谢恩深义重的甘小甘,就骤然升腾起了满身冰寒刺骨的妖气,朝着废井冲了过去。 颇为结实的几块凡间木板未能承受他强大的妖力,在少年的手掌下片片碎裂成雪屑,露出了森然的漆黑洞口。 雪鸮妖主只觉有一股自己无法抵御的强绝力量扑面而来,将自己骤然往下拉去! 少年怒睁着一双金瞳,在掉入这废井里的一瞬,只来得及瞥到了仍然立在天光下、面无表情的甘小甘。 79.第79章 第三名囚徒(二) 这到底是什么! 不同于人间界大部分供凡人居住的平静之地,冽川荒原上常年都会频频地行起寻常妖族无法承受的狂暴风雪,也正是因为这严峻的生存环境,雪鸮一族从小开始就锻炼出了在妖界中也算得强悍的肉身与百折不挠的纯厚妖力。而雪鸮妖主作为族群中的年轻一辈,能够在千年之前就承袭了荒原之主的权位,自然也是在族群里算得妖力高绝之故。 千余年前,他仍是妖主候选时,便应族中长老之邀,进了冽川荒原上唯一一处混沌之力尚存的天穴之中,仅凭自身的妖力在这足以将天地生灵撕得身魂粉碎的洞穴里扛过了十四天之久,借此成功“说服”了雪鸮族的众长老,将妖主之位交到了他的手里。 这还仅是千余年前的他。 千年之后,他的修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在跌下这废井的一瞬,雪鸮妖主只觉这洞口中拉扯着自己的大力甚至远远超过了荒原天穴之中残存的混沌之力! 苍蓝的兜帽大氅忽地撑了开来。在这般无可抵挡的大力拉扯之下,白发少年终于不再掩藏自己的本相,背后倏然张开了两只毛羽丰然的翅膀。 雪鸮在妖界鸟族之中也算是体型偏大的族群,成年的雪鸮若毫无阻碍地撑开一双羽翅,足可抵得上凡间青壮男子张开两臂之广。 雪鸮妖主这一展翅,更显得白发少年这肉身毫无半分的凡人之气。与少年满头的霜白短发不同,佑星潭掌教这双羽翅虽也如初雪,却点缀着如同荒原顽石般的暗灰横斑,被主人在乍然受惊的情状下张开,这雪色的羽翅像极了大开的折扇,隐隐地透出了顶上如意镇的天光。 这实在让雪鸮妖主受挫得很。 他执掌雪鸮全族和佑星潭以来,即使是在人间修真界巅峰的九山七洞三泉之中也是有名的天资奇绝。以妖族的年纪来算,十九位掌教之中他岁数最小,却让其他众位掌教和各山门的长老都对他身怀的妖力颇为忌惮。 天资聪颖、根骨奇佳,再加以这数千年以来在冽川荒原上的狠命修炼,使得雪鸮妖主少年得志,除了已经隐退在六界各个角落之中的那些怪物老前辈,他在妖界乃至整个人间修真界中都已难逢对手。 他从来没想过在这种凡人居住的山野小城里,竟会同时碰上两个克星! 即使平日里再不通人情,这时的雪鸮妖主也已经明白了自己根本看错了妖族的这位老前辈——甘小甘从头到尾都没有帮他的心思。 他当然并不知道甘小甘之所以把他“骗”了过来,也是因为女童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在保护着他。佑星潭掌教只知道自己错认了女童,已经将自己逼入了极为危险的境地,若一不小心,便会落得身魂尽灭的下场! 他仍然不知道甘小甘为什么会帮着妖族以外的生灵陷害自己,更不明白为什么光凭一张嘴就能夺去自己半身妖力的前辈还要用这么个拙劣的法子,千辛万苦地把自己关到这废井里来……但他睁大了一双赤金暗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脚下那森然的漆黑井底中隐隐泛起了并不清晰的波光,这不知为何物的“井水”中掀起了连他也自认无法直面的强大灵力,如蛮荒古兽一般,随时会扑上来将他吞噬殆尽! 雪鸮妖主不得已地在凡尘中放出了自己的双翅,以暴露了自己大半本相的代价,将体内残存的妖力积聚在双翅上,勉强地将自己悬在废井的虚空之中,不至于被底下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给拉扯下去。 但他以仅存的半身妖力,也只能与拉扯自己的力量分庭抗礼,将自己停在半空,却无法腾飞出废井之外。 雪鸮妖主赤金的眸子中担忧更深——他并不担心自己,即使不久之前被甘小甘夺去了半身的妖力,但只要对方只想将自己困在这里,不消一天,他便能恢复大半的妖力,逃出这废井去。 他担心的还是小牙。 若这个小城里的土地竟能将在六界之中算得是极大麻烦的厌食族前辈都招于麾下,相比之下,小徒弟肉身之内的妖力根本不算什么,若连利用的价值都失去……小牙恐怕凶多吉少。 幸好雪鸮妖主并没有来得将为小徒弟担心太久。 他听到了自己无法窥到的井口之外,方才眼睁睁看着自己掉下井来的甘小甘已等来了同伴。 雪鸮一族自风与雪中诞生并长大,耳闻之能比寻常的飞鸟妖族还要更胜一筹。少年从顶上的风声变化中听到了三个从远处急掠而来的响动——那是两道几不可闻、随风而至的轻缓步声,与一串像是踩塌了几十座房屋顶端瓦片的……狂奔脚步声。 “小甘!” “外来的祸害在哪里!” 两个急切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到达了废井的街面上,来人显然都是与女童熟识。 雪鸮妖主扑腾着宽大的灰斑雪白双翅,尽力地将自己维持在半空之中,不至于被井中的大力给拉扯下去,苍白的双掌之间则再次渐渐亮起了霜雪般的光华。肉身中本就剩下了不多的妖力,仅仅是维持双翅间的力量已足够吃力,另外还要分出对付井外敌人的妖力,使得少年双瞳之间都皱起了如同川流的纹路。 他不能让小牙一个人再被留在这小城里……他绝不能死。 “哟。”然而雪鸮妖主还未准备好掌间的术法,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吓得双翅失力,差点掉到了井底下去。 方才还耀着朗朗天光的井口上突然探出了张眉目清婉的女子面容,霍然遮挡去了大半的天光,激得雪鸮妖主一双金瞳也不自禁地细眯了起来。 来人弯着腰,都快半趴在了这废弃的井口,这时已看清了正努力着扑腾在井中的白发少年,竟像是找到了极好玩的物事般,咧嘴笑了起来:“小白夜猫子……小千年没见,这是长个子了?” 这戏谑的口气和称呼未能激得佑星潭掌教愤而跃出井来。少年看着眼前这张面容,骤然想起了多年之前的约定,饶是向来随兴乱来如他,也因为没有料到会在此时此刻见到这位,一双暗色的金瞳又霍然圆睁了起来。 “是你!” 80.第80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一) “……小甘?” 柳谦君扶住了女童瘦弱的肩膀,颇有些吃惊地看着甘小甘。 在确认破苍主人被张仲简拦下并不会再对如意镇造成威胁之后,她便在众好友的眼皮底下溜了开去——赌坊六人众之中,唯她在人间界中入世超过了千年,其中数百年的赌界生涯更是让千王老板先于他人嗅到了即将到来的危险。 于是柳谦君独自到了如意镇后山的山腰间,遥遥地召唤了族群中的孩儿们。她的族群遍布六界,大部分的孩儿更是扎根在人间界中,只要她一句话,儿孙们送到她手里的消息之多之准甚至可以超过六界中以买卖讯息为生的路鬼一族。 一如既往,族中孩儿这次送来的部分消息也证实了柳谦君的疑惑与猜想。但千王老板还未来得及将所有的讯息整理出个头绪时,就被神鬼不知地跟在她身后的女子给打了个措手不及。 孤光家的师姐竟放下了自己的小师弟,影子般地跟住了柳谦君,像是早就料到整个吉祥赌坊中能率先看出自己这个“局”有问题的,必然是她。 尽管并没有从殷孤光处得知幻术师家的师姐出身于以整蛊为名的傒囊一族,但在千门之中见惯了各式千术、甚至是赌千创始者的柳谦君根本不需要老友的提点,就看清了孤光家的师姐玩死人不偿命的天性。 多年来庇护甘小甘的生活已经形成了千王老板疑神疑鬼的脾性,她不得不怀疑孤光家的师姐此番来到如意镇的目的。自从后者踏入小城以来,先后将人间修真界之中分量颇重的第四代“病人”和破苍主人或“拐带”或引诱地带进了如意镇,已经把这向来都默默无名的小城暴露在了九山七洞三泉的眼皮底下。不管对方是否真如她所言只是为了自家小师弟而来,至少眼下这个情形,对甘小甘来说实在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百余年前在溪涧中寻到奄奄一息的甘小甘时,柳谦君就曾以自己此后万年的寿命对着混沌起过誓,绝不会再给其他生灵任何的机会来伤害好友。 谁都不行。 所幸这次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 孤光家的师姐笑意盎然。傒囊一族虽非神界承认的人间界神官,却也是上古异兽的正统后裔,是在混沌中直接诞生的古老族群,勉强也算人间界的地神之一。撇开天性中的捉弄劣性不提,傒囊族天生的神目可以看穿所有生灵心中的执念——师姐大人轻易地就看到了千王老板沉静的面色下,是对自己满腹的怀疑与敌意。 她当然是并不在乎的——若真要计较起其他生灵对自己的敌意,以整蛊为乐的傒囊全族恐怕早就气死了自己,压根活不到天年之数。 师姐大人只怕千王老板太过厉害。自己当初辛辛苦苦设计了小半个时辰之久的这个“局”,若被对方就这么轻易揭破,她在小师弟的面前岂不是脸面尽失! 更何况到此为止,这场好戏的主角们还未到齐一半,最后的大戏还没开唱,怎么能就此罢休! 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看穿了柳谦君天性中由悲悯之情衍生而来的软弱之心,秀眉微挑,已迅速地决定了要将千王老板拉入自己阵营之中,充当“内应”——她当然不会“好心”到将这场好戏的真正精彩之处告知对方,但这位柳老板如此心切甘小甘的安全,要让她心甘情愿地陪自己玩下去,自己若不拿出点“诚意”来,也实在是太不上道了。 正如她所料,柳谦君在听到了孤光家的师姐娓娓道出了自家孩儿都未能送来的几个消息时,已觉出了些许这场闹剧背后真相的可怕之处。于是应幻术师的师姐之邀,千王老板在接下来的一天里,奔波来回于人间界数千里范围间的几处地方,证实了身边这位眼神狡黠的女子所言非虚。 柳谦君自然也并没有全信孤光家的这位疯魔师姐。 她在人间千门之中多年,深知局中有局这一说绝非只存在于赌界。但不管这位不知来历的女子到底目的为何,柳谦君至少已明白,若自己不跟着对方这个“局”玩下去,这场闹剧所带来的后果将远远超出她原本的想象。 两人各怀心思地由千里之外一路疾奔回如意镇的路上,远远地窥到了小城顶上的苍穹之中正卷起劫灰般的浓重雷云。 孤光家的师姐这次竟像是真的没有料到般轻“哦”了一声。 柳谦君则注意到了那雷云之下,楚歌布下的山神结界已现出了本相,亮起了海潮般的碧绿光华。想到平日里的小房东绝不会允许任何的外来敌人将结界逼到这般地步,柳谦君担心起来,牙色的衣衫在山脉间扬起如疾走的流云,更快地扑向了山野间的小城。 但二人的脚下速度未能快过甘小甘。 柳谦君与师姐大人落在了如意镇第二大街上时,甘小甘早已化解了小城的危机,并且牵走了外来的白发少年,踪迹袅袅。不像片刻之前双双放出的滔天灵力,两位少年此刻竟都没有再动用丝毫的妖力,让人无从寻起。 所幸在这百年的相处之中,千王老板对女童的脾性再清楚不过。柳谦君转念一想,便带着师姐大人掠去了赌坊五人众都较为熟悉的如意镇废街。 果不其然,在听到楚歌远远地以踏破万千屋顶瓦片的气势从另一个方向疾奔而来的同时,柳谦君看到了废井前女童的孤独身影。担心于甘小甘竟一个人出现在赌坊之外,千王老板径直落到了女童的身边,扶住了她瘦弱的双肩。 她还未来得及询问女童是否受伤,就看到甘小甘做出了个让她无法理解的动作。 女童并没有像以往般牵住她的手,而是正正地盯住了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同时奔到她眼前的小房东,神色严肃地往前踏了一步,张开了双臂。 甘小甘竟用自己病弱的身躯,挡在了正怒火冲天准备找方才那场雷云大灾始作俑者的小房东面前。 “……小甘?” 并不知道自己消失的一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柳谦君惊讶于女童此刻面上显露出来的坚韧神色,更不明白为什么在甘小甘的眼里,从来都只对威胁如意镇的外来客才会发火的楚歌竟会变成了……敌人? 81.第81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二) “歌,不过去。” 甘小甘张开了双臂,神色坚毅地挡在了方从最近的屋顶上跃下来的小房东。 楚歌眯着眼,眉间皱成了小小的山川。 与柳谦君一样,她也没能看懂为什么从来都对世事漠不关心的女童会将自己死死地拦了下来。 在被破苍主人告知九山七洞三泉之中最不讲理的佑星潭掌教居然也进了如意镇后,楚歌根本没来得及从镇口平地上大块青砖被毁的悲愤中冷静下来,就急急地蹿出了吉祥赌坊,想要在这个出了名乱来的大妖怪进镇之前将对方拦下。 小房东还未是小房东时,就听族里最为嘴碎的幺叔提起过这个在十九位掌教中辈分最小却最霸道无理的雪鸮妖主。想到这个大妖怪要是趁着自己收起山神结界的时候潜入了小城,随手一个妖术便能毁了大半的如意镇,小房东差点连头上的大帽都跑得掉下地去。 但楚歌在如意镇附近的百里山脉中来来回回转悠了好多圈,却都没能从任何的生灵处打听到雪鸮妖主的行踪——小房东不知道的是,冽川荒原在妖界之中地位超然,是六界之中有名的避世密境,作为这荒原上的主宰,雪鸮一族可以借天地间的风雪之力隐去他们肉身之中流转的妖力,并不为其他生灵所察觉。 破苍主人与张仲简交战时,雪鸮妖主正徘徊在小城之外。趁着楚歌收起了山神结界,佑星潭掌教收拢了身上的兜帽大氅,无意中借助破苍这位老友躲过了赌坊五人众的感知,跨进了如意镇,开始找寻起自家的小徒儿来。 小房东在山脉中奔波了许久,直到清晨天光大亮时才意识到自己早就铸下了大错——妖界的灭魂术法实在太过抢眼,饶是楚歌一双细缝长眼,也远远地窥到了小城上翻滚的浓重劫云。 让小房东稍稍安心、不至于当场扔出大袖中的山神棍的,是甘小甘多年未在人前施展过的吞天咽地之能。 完全没有想到为什么女童会直接对上了雪鸮妖主,而本该护在甘小甘身边的三位好友却不像往日般先行出手,楚歌压根没有觉察到这场对决会给女童带来什么样的危险。小房东恰时正蹲在了如意镇附近的某座山巅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压垮如意镇的雷云被强行吸走了其中的妖力,渐渐散了开去。 楚歌抓着树桩般的山神棍,以踩坏了小城几条大街上数千块瓦片的代价狂奔回来的路上,还想着明儿个轮到自己负责女童吃食时,一定要将族里压箱底的宝贝挖出来几个,让甘小甘敞开肚皮地吃上一顿,以作为帮着自己护住了如意镇老小们的谢礼。 于是小房东怒气冲冲地拎着山神棍跳下了屋顶时,也压根没有想到将自己拦下来的竟会是女童自己。 此时仍扑腾在废井半空中的雪鸮妖主正瞪着一双金瞳,盯住了脚下无法看清的“井水”,却并不知道这股翻腾肆虐、甚至远远强过了他一族之主所能拥有的力量的灵力到底是什么物事。 柳谦君和小房东却再清楚不过了。 出身于厌食一族的甘小甘,尽管因为百年前禁忌术法的原因已与她的族人不尽相同,却仍然保留了其他生灵都无法直视的本族习性——每天午时之后进肚的吃食都会在当天的子时中全部吐出。 在吉祥赌坊中的这十余年间,为了不让甘小甘每夜都被天生的习性所折磨,几位好友私下里定下了个女童自己也能接受的规矩——将每天的两顿吃食都挪到了午时之前。 然而甘小甘实在太过“挑食”,尽管四人各自都能找到最终进入女童肚皮的合适吃食,却也不能扛不住甘小甘一天两顿的上好食量。这十年来,四人竭尽全力,也多少耽误了甘小甘多顿的吃食,使得女童偶尔还是会趴在大顺二号天井中的大缸上,大吐特吐。 而甘小甘一张小嘴能吃能吐,吃下去的宝贝再重回尘世,当然也不会全无用处——神兵、原石、毒物……所有的宝贝在女童的肚皮里打了个转,在这十年间的几百个子时中化成了清澈流水般的髓液,汇聚到了二号天井的大缸之中。 赌坊六人众之中,唯殷孤光曾跟着自家的七师兄学过些许的炼鼎之术。在觉察到了大缸里的流水中竟然隐隐泛着精纯的灵力后,幻术师尝试着炼取出了一瓶又一瓶在人间修真界中绝对价值不菲的髓液。 这些成品后来被赌坊众人当做了各种场合下的“大礼”,两个多月前让秦钩带上了裂苍崖的那瓶白鱼髓就是产自于甘小甘肚皮里的其中一盅。 但女童咽下肚去的吃食分量实在超过了殷孤光的承受范围。幻术师在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将甘小甘吐出来的“宝贝”全部炼取成可用的髓液后,干脆在如意镇的废街上凿了口并不和地下泉脉相通的废井,将大缸里每次盛起来的大量“清澈流水”都倒入了这口废井之中。 若雪鸮妖主能够得知,自己脚下的“井水”是厌食族这位“老前辈”将近十年的子时中积攒下来的髓液,恐怕也就不会奇怪这看似寻常的“井水”里为何蕴藏着比自家灭魂术法还要可怕得多的滔天灵力了。 只是甘小甘一心一意地要将白发少年从楚歌的“魔掌”下救下来时,并没有来得及将自己临时起意的计划想个清楚——她自己这十年间积攒下来的髓液中拥有的灵力确确实实可以掩盖雪鸮妖主本身的妖力,只要他躲在这口井里,就算是出身犼族的小房东也不能再嗅到半分白发少年的味道。 但她没有意识到的是,这废井里几乎可以汇成一条溪流的髓液实在蕴藏着太过强大的灵力,大到这六界之中的寻常生灵一旦落到了里头,必将会被其中的力量搅个粉碎并吞噬殆尽! 甘小甘压根没有料到,她这百年来难得真心要做一次好事,却把雪鹰儿的小孙子推到了比面对小房东还要危险万分的境地之中。 天可怜见,在女童固执地拦住了楚歌,而后者和柳谦君也并没有想到不远处的废井之中竟然会有堂堂佑星潭的掌教正在挣扎着自救时,跟着千王老板同归的师姐大人撇了撇嘴,笑意盎然地蹲在了废井之上,成为了雪鸮妖主最不可料见的大救星。 82.第82章 小师弟的终身大事(一) “你……要给他交租?” 像是听到了百年来最荒诞的玩笑话,千王老板一如既往地将甘小甘半揽在了怀里,面上却显出了纵横赌界时都未有过的震惊神色。 孤光家的师姐竟好整以暇地先于她和楚歌发现了在废井之中的雪鸮妖主。在看到这几乎现出了大半原形的佑星潭掌教后,柳谦君终于也明白了甘小甘如临大敌般的异常举动——雪鸮族的老妖主万年前也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千王老板深知女童与老雪鸮是以生死结交的挚友。虽然这百年以来,甘小甘并不曾关心过身边的任何生灵,但若是那个老妖怪的子孙,也怪不得女童会一反常态地替他出头拦下楚歌了。 千王老板没有料到的,是孤光家的师姐竟然与白发少年是老相识。 师姐大人一脸无赖地蹲在井边向少年喊出了多年前的“爱称”时,在人间修真界中出了名暴脾气的佑星潭掌教竟然并没有出离了愤怒。柳谦君清清楚楚地看到,女子居高临下般地称呼雪鸮妖主为“小白夜猫子”时,白发的少年圆睁了他一双赤金暗瞳,苍白如荒原积雪的面上满是不可置信的吃惊神色。 像极了无知凡人们以为自己看到鬼灵时的惊吓面色。 柳谦君下意识地挡在了甘小甘的面前——女童之所以在太湖渊牢中度过了许久的惨痛年岁,罪魁祸首自然是人间修真界之中的某几位有心人士,但真正动手封印了甘小甘的,说到底还是九山七洞三泉当年的众位掌教。陪伴在女童身侧百余年,柳谦君深知甘小甘受过怎样的罪,于是比起赌坊其他几位好友来还要更为“护短”一些。 她是绝对不会信任出自这十九个山门中的弟子的——即使对方是女童多年前挚友的后裔。 千王老板更担心的是孤光家的师姐。 在赶回如意镇之前那十个时辰的千里奔波之中,她几乎要被师姐大人所说服,消去了此前的大半猜忌。毕竟女子与殷孤光有着同门之谊,显然在六界之中也有着虽然诡异却必然“高高在上”的某种地位,又与小甘毫无仇怨,就算是为了自家小师弟,想必女子也不会好端端地帮着人间修真界来打甘小甘的主意。 然而师姐大人像是有意地要将刚刚与千王老板建立起来的“信任”亲手粉碎个干净——女子笑着伸手将白发少年从废井中拉了出来后,还意犹未尽地狠命揉了揉佑星潭掌教的满头短发,碎碎念着雪鸮妖主的凡人肉身竟然已经长高至此,再往上蹿一蹿肯定能够到自己的肩头之类的罗嗦话语,满面都是捡回了千年前丢掉的玩物……哦不,是寻回了老朋友的欣慰之意。 柳谦君不得不再次怀疑起了师姐大人的来意。 看到雪鹰儿的儿孙被孤的师姐这么直接地扯出了废井,甘小甘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在楚歌的眼皮底下保护住白发少年,情急之下回身牵住了柳谦君的衣袖,想要让向来都顺着自己的君帮忙跟小房东求求情。 千王老板趁势将女童揽进了自己怀里,往后退了几步——不管孤光家的师姐到底是不是如她所说般是为了小师弟而来,先把小甘带回赌坊小楼总归更安全些。 但事实上她所担心的两位外来客此时的注意力都并不在甘小甘的身上。 在天光之下看到了这张已有近千年未见的面目时,雪鸮妖主还以为自己被井下的强大灵力给冲昏了头。然而对方毫无顾忌地喊出了当年给自己取的小名,使得少年不得不承认,这个主宰了自己数千年岁月中最黑暗三十年的魔星,确确实实又站到了他的眼前。 生起气来便面色冰寒的佑星潭掌教,此时的脸色足以让冽川荒原上万年未解封的冰河都俯首称臣。 “你把小牙关到哪里去了?” 尽管因为护犊而常年性情暴虐,但雪鸮妖主还从未蛮横不讲理过。看到自己命中的魔星出现在这山野小城里,少年终于明白了自家小徒儿在出了冽川荒原后便踪迹袅袅的真实原因——还真是错怪了这里的土地爷,恐怕这个老家伙也是着了她的道,才会无意中成为了“窝藏”小牙的罪人。 多年前早已试过挣扎无果的雪鸮妖主,默默地承受了被昔日魔星狠命揉头的丢脸命运,神色阴沉地对着孤光家的师姐低声质问起来。 “那么不听话的小徒弟,替你教训教训下,不过是老朋友多年不见送你的大礼罢了……瞎客气什么!”师姐大人笑容灿烂地猛拍着少年的肩膀,毫无羞耻之心地抹杀了自己“绑架”昔日老友幼徒的可怕行径,神色畅快地像是人间界最无心机的单纯女子。 “在哪儿?”显然对命中魔星极为了解,白发少年并没有被成功敷衍过去,一字一句地再次冷冷追问。 “小娃娃缺觉,这么长的路途太过劳累,总得让孩子好好休息一下……”女子眸目流转,继续打着哈哈。 “带我去。”想到四百多年都未出过冽川荒原的小牙,竟然落到了她的手里,还不知道被折腾成了什么样子,雪鸮妖主仿若凡人少年的肉身上又腾起了冰冷刺骨的妖力,一双赤金暗瞳也骤然亮起了森然的光。 “好好好,这就带你去……”师姐大人完全没有被戳穿诡计的羞愧之感,听到少年这语气强硬的“指示”后,竟然更加眉开眼笑了起来。 她竟然要把雪鸮妖主也带回赌坊去? 柳谦君眯了眼。想到这十年来,吉祥赌坊中第一次聚集了如此之多的人间修真界生灵,还都是来自于九山七洞三泉的重要人物,若这个“局”真是冲着小甘而来……千王老板也不由得背脊发冷起来。 所幸在这种时候,小房东永远是最“靠谱”的后盾。 没了甘小甘的拦截,楚歌拎住了形如树桩的山神棍,眯着一双细缝长眼,拦在了师姐大人和雪鸮妖主的跟前。 “不交租的外来客……滚出去。” 想到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截的妖族少年,片刻之前差点就毁了整个如意镇,小房东若不是顾忌于自己不能随便杀生,差点就直接把山神棍扔了过去。 楚歌并没有这个机会。 因为师姐大人一个箭步跨了过来,低下身拉住了她手里的“树桩”,和昨日在镇口般再次向她眨了眨眼。 “别打别打……这孩子在镇里闯下的祸,我来收拾。让他和破苍一起住下,他们俩的租,我包了。” 83.第83章 小师弟的终身大事(二) “大顺,通通鼻。” 眉头都快紧皱成了山川沟壑,小房东一双狭长的眼又眯得看不见了瞳仁。四尺的孩童独自蜷在角落,环顾着二号天井中另外八个之多的众生灵,开始担心起小楼本尊是不是快要被憋得打不出喷嚏来。 大顺吱吱呀呀地正了正身骨,满楼的窗户呼啦啦地向外撑了开去,向管护自己多年的小房东表示自己并没有因为二号天井中的人满为患而憋着气。 楚歌放下了心。 也难怪小房东这般不安——吉祥赌坊五人众同住小楼里的十年间,尽管前前后后也招待了八十一位外来的客人,却从来没有同时容纳过三个之多的其他生灵。 而此时此刻,人间修真界中各负盛名的第四代“病人”小牙、末倾山大弟子以及佑星潭掌教统统都“站”在了大顺的二号天井之中。 小牙确实是“站”着的。 在师姐大人拍着胸脯保证会替三位外来客交租之后,小房东鼓着腮帮子勉强同意将雪鸮妖主也带回了吉祥赌坊。 在九转小街上就看到顶上苍穹中出现了雪鸮妖主多年前使过的灭魂术法,破苍主人早早地就和张仲简一起站在了赌坊门口等着他们。然而白发少年的面色并没有因为看到好友而温暖半分,佑星潭掌教黑着脸,直到命中魔星带着他到了孤光的房里,看到自家的小徒儿毫发未伤地睡在床榻上时,冰寒的面色才稍霁了些。 雪鸮妖主并没有半分的兴致来感叹与爱徒的劫后重逢。少年直接将小牙扛在了背上,准备径直返回冽川荒原。 于是第四代的“病人”就这么被挂在了远远没有自己高大的师父肩上。不知道是不是对小徒弟的出走仍然憋着怒气,雪鸮妖主就这么放任小牙的双脚拖在了地上,迅速地跨出了殷孤光的房间大门。 “等等。”佑星潭掌教只来得及走到了二号天井里,就被三个声音、三只手给拦了下来。 张仲简显然没有料到另外两位竟然会和自己抱着同样的心思——事实上根本不是——大汉不允许有任何的生灵以昏迷的状态从他的眼皮底下被带出吉祥赌坊,就算是这位据说是第四代“病人”师尊的白发少年,也不能就这么把人带走。 这位灰白长发的凡人炉鼎,自打进了赌坊后就昏迷沉睡至今,天知道孤光家的师姐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另外两位却远没有这么“善良”。 末倾山大弟子扛着自家的雪亮长刀,宽阔的身躯直接挡在了好友的面前,旧疤赫然的狰狞面上根本无法看出他到底是喜是怒:“这孩子我替你送回去。长白山的掌教大会只剩下两天,要是独缺了你佑星潭,妖界那帮老家伙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让开。”白发少年自被师姐大人从废井中“救”出来后就冷着一张小脸,这会儿也未因为好友这难得的好意而缓和半分,“等我把小牙送回冽川荒原,自会赴你的战约。那帮老家伙再聒噪也不会将我关起来,你别多事。” 九山七洞三泉的掌教大会? 殷孤光默默地将拦在少年面前的手抽了回来,回身看向正坐在自家失魂引箱车上的师姐,后者完全没有自己是这场祸事始作俑者的自觉,依然笑意盈盈地看着天井中僵持的众人。 人间修真界之中虽然派系众多,但能一言决断的仍然首推九山七洞三泉这十九个山门。而一甲子一次、于长白山天瀑秘境中进行的掌教大会,正是这十九个山门的掌教们商榷人间界大事的重大仙会。 对于其他五界来说,百年的光阴瞬息即逝,但在凡人居多的人间界之中,六十年说长不长,却也并不是什么短暂的岁月。这使得长白山上的掌教大会在人间修真界之中分量颇重——平日里各位掌教和长老们都忙于自家山门的事务,只有这一甲子一次的仙会上,才会好好地坐下来,为接下来六十年中的某些大事做出一致的决断。 这仙会自六千年前起至今,已不知改变了多少修真界生灵的命运。 然而在吉祥赌坊中隐居的十年间,就算是曾经在六界云游多载的殷孤光和柳谦君都快忘了年岁,于是根本没有将师姐大人此番的“局”与掌教大会联系起来。 然而破苍主人这一提醒,也让幻术师嗅出了别样的危险。 幼时跟在这位疯魔师姐身边多年,殷孤光实在是太了解女子天性中的整蛊能力——以前还有四师兄会拦住她的疯狂行径,现在失了禁锢,她还不趁机在人间修真界里搅起天大的麻烦! 云游中太过无趣而来找他、要将第四代“病人”作为大礼送给自己、惹了麻烦被末倾山大弟子追到了如意镇……这一连串的瞎话,恐怕都是她双眼一转、随意想出来敷衍自己的借口! “你到底要做什么……”饶是跟在师姐身边多年,也没有办法猜到女子肚里打转的所有鬼主意,隐墨师一脸如临大祸地、绝望地向笑意盎然的师姐问了句。 天可怜见,这一整天里,幻术师痴怔地坐在自己的床榻前盯住了小牙,连甘小甘的吃食都未去留意,却仍然没有猜到半分师姐的真实意图。 傒囊一族的心思,就算是隐墨师也无法窥得半分。 “果然还是瞒不了我可爱的小师弟么……”师姐大人从箱车上跳了下来,眉目清婉的面上是浅淡温柔的笑意,差点又唬地孤光心一软,就要真信了她。 “我招我招。”女子大袖一挥,骨白色的衣衫又荡在了半空之中,恍若噬人灵魄的招魂幡,“师父回去之前,只担心你这个方收到膝下的小徒弟。她老人家对着我们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千万千万不能忘了照拂你,绝对不能让你在人间界受到丝毫的委屈。” 二号天井中的众人被师姐大人这骤然的正经神色激得发了怔,不由得齐齐屏住了气息,都想要听听这疯魔的女子到底要讲出如何温情的真相来。 “师姐我作为神明,却也知道凡人一族生老病死、成亲生子是女娲大神早年就定下的铁律。你一个人在这小城里生活,无牵无挂,定会让师父她老人家寝食难安。” 等等……等等! 殷孤光听出了这话里隐约的危险意味,整个人都开始微微发抖起来。 “所以啊……师姐我当然要将人间修真界里最最优秀的生灵们都送过来,给我最可爱的小师弟……相亲呐。” 84.第84章 又来一个(一) “师父回去之后,兄弟姐妹们都散去了各地,你也只能偶尔跟着我们其中一个行走凡尘,实在也是可怜。” 师姐大人如同慈母附身,眉目婉约、言词温柔,完全没有顾及在场其他生灵的感受,仍然絮絮叨叨地说明着自己这次来如意镇的“真实意图”。 “最近的几百年你更是自己跑了出来,没有跟咱们兄姊交代半句。老七一个人住在那种废城下面,从来都不怎么跟我讲话,为了你已经破例托路鬼送了好几封书信来,催着我要好好思虑下咱们小师弟的人生大事。” 赌坊四人众不需要殷孤光的提醒,也已经大概猜到了幻术师家的七师兄恐怕是再次无辜受累,被疯魔师姐当成了挡箭牌,借以抵赖她自己的无耻玩心。 “……孤?” 在二号天井之中的众生灵都被师姐大人这番“情真意切”的说辞震得无话可说时,一直都被柳谦君护在了身后的甘小甘发现了隐墨师的诡异行为。 尽管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早早的就认清了自家六师姐绝对不可能正常起来这种残酷的事实,但幼年的殷孤光跟在师姐身边的那几十年里,他以为师姐在全无界限地整蛊着六界里所有的生灵时,至少对自己这个小师弟还是多少有几分同情之心的。 幻术师从来没有想过自家师姐会下这么狠的手! 虽然殷孤光确确实实出自于凡人一族,但从小跟在十七个师兄师姐的身边,其中十六个都来自于六界里也算得稀缺的其他族群,这使得幻术师当然知道傒囊一族是并没有雄雌之说的。 跟着七师兄住在极东废城下的几十年中,幼年的他第一次从木讷寡言的师兄嘴里得知,自家的六师姐竟也算傒囊族里的异数。 所谓天地阴阳,六界中的万物不管以什么样的法子存活下去,都必须遵循着混沌造世时定下的最初规矩。然而阴阳并不等同于雄雌,天地间仍然有无数的族群并不需要用这个法子去繁衍生息——傒囊一族传承自上古异兽血脉,算是人间界中少数脱离神界管制的半神族群,每个族里的生灵都直接脱胎于混沌之中,更是不需要像一般的人间生灵般给予后代生命。 于是所有的傒囊只需要在漫长的年岁中满足着他们戏耍他人的天性,而并不需要担心人世间所谓的传宗接代,这使得雄雌之分对于他们来说毫无用处。 天可怜见,大部分的傒囊到死都没能分清楚所谓雄雌到底有什么分别。 至于孤光家的六师姐之所以明白了人间界中这么麻烦的男女之分、并且还在师尊紫凰的助力下化形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孤光在听了七师兄告知他的故事之后,大概也猜到了是因为四师兄。 数千年前人间界对于傒囊一族的全力围剿,虽未将这个族群真正灭绝,却毁了大部分在凡尘间捣乱得太厉害的傒囊原有的家园。天性中除了整蛊其他生灵、还有保住自己小命要紧的众傒囊极为明智地迅速各自隐入了高山深涧、污泥深沼之中,极少再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人间界里。 而师姐大人作为当年的“受害者”之一,幸而遇到了当时正在云游的四师兄,被“捡”回了紫凰门下,从此寻到了让她得以安心的归宿。 在孤光还未成为他们小师弟之前,师姐大人仍然保持着她的本相、像是影子般跟在了四师兄身边长达一千三百余年。然而不同于其他的兄弟姐妹,四师兄作为紫凰十七个弟子中唯一一位凡人,并不能全然舍弃红尘间羸弱的生灵们,依旧长年累月地奔走在人世间,并没能顾得上身后这个枯黄瘦弱的小小傒囊。 不知是忍受不了这无法整蛊其他生灵的无趣年岁,还是愤于自己的本相在人间格格不入,师姐大人终于在这千余年的岁月后放弃了跟随在四师兄的身边,用了师父留下的化形之术,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并且离开了将她从孤独寿命中解救出来的四师兄,自己开始了祸害六界生灵的快活年岁。 年幼的孤光跟在疯魔师姐身边时,也常常会听到女子无聊时提起的玩笑话。那时的师姐大人带着他坐在繁华街头的高处,老是喜欢指着满大街晃悠的少年少女,说是要给自己这个小师弟找个伴——幼年的孤光并没有如今的警觉心,顶多翻了翻白眼,也就将师姐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他没有料到……六师姐竟然会执着至此。 他更没有料到,师姐大人在了解了所谓“相亲”这种俗世民风后,竟然有意无意地撇去了其中最最关键的一点,赫然将几位早已不年轻的……“少年”带到了自己的面前。 住在吉祥赌坊的十年间,从来没有试过在几位好友和外人之前这般丢脸的殷孤光,在发怔了十数息之后,决定再也不要这么骄傲地活下去了。 幻术师默默地转过了身,任凭师姐大人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讲着更加恐怖的“真相”,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二号天井中专供甘小甘子时所用的大缸面前。 殷孤光扶住了冰冷的大缸边沿,神情怔愣地依次抬高了双脚,跨进了缸内。 除大顺没有办法表达自己的关切之情,赌坊剩下的三人众被甘小甘一句轻唤激得反应了过来,被幻术师这前所未有的行为吓得赶紧扑了过来。 所幸这段时间以来,甘小甘的吃食都被照顾得甚好,大缸里只剩了层层的青苔,并没有积攒下来自于女童肚里的“清澈流水”。 幻术师蜷着双脚坐在了大缸里,无遮的长发掩住了他大半张脸,恰好可以让一众好友无法看清他此时的窘迫面色。 “……孤光?”平日里习惯了安抚甘小甘、楚歌和大顺,却从来没有看过隐墨师这般失态,柳谦君也失了主意,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试探好友是否需要他们的帮助。 “……走开,都走开。” 殷孤光快要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膝间,突然闷着声拒绝了众位老友的好意。 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 若说前几日被关进了失魂引箱车里的孤光是闹了小孩子脾气,这时候的幻术师……恐怕是彻彻底底地被逼疯了! 85.第85章 又来一个(二) “相亲?” 从来没怎么关心过人间界的俗世民风,雪鸮妖主并没怎么听懂这场让殷孤光藏进了大缸里的谈话。白发少年瞪着一双赤金暗瞳,转头低声问着身边的破苍主人。 “……那是什么东西?” 末倾山大弟子摇了摇头——尽管是实打实的凡人一族,但数百年前进入山门后,便为了破苍舍弃了自己名讳乃至作为凡人的一切时,他就早将所知的红尘琐事统统扔进了地脉火龙之中,再没有去关心过。 于是出自九山七洞三泉中的这三位大人物,除了可怜的小牙至今未能醒转之外,另外的两位也因为并没有听懂师姐大人到底道出了多么可怕的“事实”,而极为“豁达”地没有提出任何的反驳,就这么默认了各自被“骗”到如意镇的最终归宿。 “真是的……过了这么多年,小时候的倔脾气倒是一点没变。”师姐大人显然是见惯了小师弟这副放弃人生的颓废样,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片刻之前抛出的“事实真相”惊悚到了什么地步,竟然一个箭步上来趴在了大缸的边沿上,义正言辞地教训起幻术师来,“说了是相亲啊相亲,师姐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他们带到这种山野小城来,你也不起来倒腾点吃食招待下?” 尽管幻术师将自己的大半张脸都埋在了膝间,围在大缸边的赌坊四人众还是看到了殷孤光瞬间通红的双耳。 十年间都未看过好友这般的窘迫样,张仲简再也看不下去,决定好歹要救一救场,不至于让殷孤光难堪致死:“吃食什么的……我去弄。” “谁都不准去!” 终于被大汉这善意的话语激起了血肉中残存的羞耻感,本来准备就这么将自己接下来的岁月葬送在大缸里的幻术师霍然跳起身来,毫无仪态地大喊起来。 正准备飞奔着赶去赌坊厨房的张仲简被震在了原地。 “吃什么吃!你带来的这几个家伙哪个还需要吃东西?!”尽管从师姐大人进入如意镇以来,赌坊四人众就看过了幻术师的失态样子,但此时此刻像极了高大版楚歌的殷孤光还是将众好友吓得不轻。幻术师显然并没有因为幼年的岁月而习惯了师姐的整蛊,正“以下犯上”地指住了自家疯魔师姐的鼻子,恨不得像小房东一样也将脚下的大缸踩成碎片。 找到小牙后便放下了担心之念的雪鸮妖主突然意识到,早上与甘小甘的那顿吃食并没有填饱自己的肚皮,不通人事的佑星潭掌教没有听出幻术师话中的愤懑意味,竟准备举起手来应答这个问题:“我要吃的……” 甘小甘倏地转过头来,平日里痴怔的一双大眼中赫然是滔天的杀气。 白发的少年悻悻然地将手放了下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被女童极为义气地阻止了雪鸮妖主的打岔,幻术师得以顺利地继续向自家师姐怒吼了下去,“从小到大你有哪个谎是能撑到三天的?哪次不是圆不下去了就赶紧换下一个?七师兄让路鬼递信给你说要给我准备相亲?你怎么不说骗了他们三个是来给我下酒的?” “你又不是这个大眼的丫头……”师姐大人淡定地翻了翻白眼,驳斥了小师弟漏洞百出的愤怒言词。 “甘……不吃人。”甘小甘终于也听不下去,帮着孤光呛了师姐大人一次。 “她也不吃妖。”深知女童平日里说话太慢,小房东皱着眉头,也帮着甘小甘补充了一句。 “你吃过早食没!”被这番对话惊醒,张仲简突然回想起赌坊里最容易引起大祸的关键,大惊失色地回头问女童。 甘小甘指了指二号天井中唯一漏下天光的缺口,示意自己的肚皮早已被少年的灭魂术法填饱,放下了大汉高悬的心。 被一众好友无心的打岔浇熄了方才好不容易才升腾起的怒火,殷孤光颓然扶额,跌回了大缸之中。 “他们三个可是人间修真里也难得的好苗子,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师姐大人并没有因为小师弟的再度放弃而失去她要给幻术师“相亲”的高度热情,骨白色的大袖一展,女子纤秀的手霍然指向了正呆立在二号天井中的三位外来客,“粉嫩又长寿的妖力炉鼎、生死无畏的绝世刀客,还有个……小巧玲珑的冷峻少年,师姐我千辛万苦地找到这么多优秀的孩子送到你面前,你还抱怨什么?!” 雪鸮妖主的一张小脸不能再黑。白发的少年扯住了小徒儿的双臂,默然转身,准备在命中魔星还未将注意力转回到自己身上时,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你又慌什么。”女子不需要背后长眼也注意到了“老朋友”的逃离,笑意未减地道出了她至今还未解开的另一个谜题,“小千年没见都不记得我的本事了?你以为没有我,你家小徒儿还能醒得过来?” 雪鸮妖主默默地转回了身,站回到了末倾山大弟子的身边。后者正目瞪口呆地看着结识三百余年的好友,从来没有想到在人间修真界中以暴躁无礼为名的佑星潭掌教,竟然也会被这般死死地吃定。 至于末倾山大弟子自己,倒并没有被骗的愤怒感——眼前这位不知来历的女子,显然是个天大的麻烦,但至少将素霓和他的主人送到了自己和破苍的面前,结束了他数百年未寻到满意对手的失望年岁。 “好啦好啦……”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语气太过严厉,师姐大人搞定了雪鸮妖主,反倒徐徐地叹了口气,看着蹲坐在大缸中、放弃了与自己抵抗的小师弟,声音又轻柔了下来,“要是这几个都不喜欢,师姐还准备了其他的好玩……正经生灵在后头,总归会有你中意的。” 等等……还有其他的……?! “还记得小时候,你曾经背着我们各位兄姊,去妖境里救过犬狼族里数十只幼崽的事么……师姐我可是记得很清楚啊……” 86.第86章 凶兽之怒(一) 如意镇里并没有太多专门用以看家护院的家畜。 这其中大部分当然是托了张仲简的福——大汉住在吉祥赌坊的十年间,几乎包揽了县衙和各家青壮年照顾全镇老小们所需要做的绝大多数活计,尽管因为自身的“绝症”而常年在街道上留下斑斑血迹,却也让各家各院安心地门户大开,方便让大汉随时出入。 但即使是大汉还未来到如意镇之前的许多年里,这被包围在附近群山之中的山野小城也因为与外界甚少来往,于是也并没有招待过太多的外来客。 直至小房东来到了小城里,替代了白发白眉的土地老爷后,才渐渐地收容起由人间界其他地方逃难而来的各路弱小生灵,还特地在如意镇各条大街上辟出了多所大宅供他们居住。在楚歌的帮助下,这些外来的生人们竟也在多年的相处中,成为了小城中的一员,并未让土生土长的如意镇老小们感觉到有什么不安。 偷盗掠夺这种事情,在如意镇里几乎是不可想见的。天可怜见,如今的小城里白天有张仲简,晚上有小房东,这两位“门神”已足以辟易万盗,护得全镇家宅平安。 这使得家犬这种生灵在这小城里并无什么用武之处。 真要算起来,整个如意镇里三百一十四户人家里,也仅养了九只用以看家护院的家犬罢了。 然而仅仅这九只体形并不比小房东头上高冠大了多少的小家伙,已将这小城里素日的平静给彻底打破。 整个如意镇的老小们都注意到了异常——这九个小家伙皆被主人牢牢地牵在了自家的小院里,并不能像其他较为温驯的家畜家禽般随意地走动。但平日里认惯了附近邻舍的面孔,小家伙们大多乖乖地休憩在院落里,甚少会发出怀有敌意的叫声。 然而此时此刻,在如意镇午后的天光下,分布在小城不同街道中的九个小家伙却像是看到、或闻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齐齐嘶声狂吠了起来。 这响动并没有如各家主人预料般迅速停息下来。直到附近的邻舍、乃至各条街道上、整个小城里的居民们都被这声嘶力竭的吠声吵得出了门,九个小家伙依然像是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力般、朝着同一个方向怒吼着。 吉祥赌坊里当然也听到了这并不寻常的响动。 师姐大人坐在自家的失魂引箱车顶上,抬着头享受着二号天井缺口中漏下的温暖天光,面上洋溢的笑意一如不久之前告知自家小师弟“真相”时的得逞之相。 不管女子这次所谓的“局”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目的,至少在三位外来客之后,她终于“好心”地给出了这第四位客人到来的警告,早早地就让小房东有了准备。 楚歌眯着一双细缝长眼,回头看了眼柳谦君,千王老板将甘小甘揽在怀里,轻轻地对着她点了头,让她尽管放心前去,并不用担心眼皮底下的这几位。 藏青色的宽大袍袖“呼啦啦”地展在了风里,小房东纵起身来,四尺不到的矮小身躯倏地蹿到了高处,化成了暗色的疾影,隐遁在了天光之中。 “真是选了个可怕的地方……”师姐大人看着这道墨绿色的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之中,几不可闻地轻声笑了起来,像是为自己引来的这第四位“相亲对象”将要面对的情状同情不已,“那么厉害的山神棍,不知道会在他头上敲出几个包?” “要是想对九山七洞三泉动手,为什么要把犬狼一族也卷进来?”自从被女子用小徒儿的身家性命威胁之后,雪鸮妖主认命般地与末倾山大弟子一起坐在了二号天井之中。近千年前就领教了这位魔星的整蛊之法,如今的佑星潭掌教并不认为平日里的暴跳如雷可以让自己和小牙顺利离去。 但少年也并没有打算就这么在这破旧的小楼里坐以待毙。 终于等到“老朋友”先跟自己搭话,师姐大人低下头来,眼中的笑意更盛:“你们几个都是我千挑万选来给我家小师弟相亲的,怎么会因为不是正统山门的子弟就把大好的苗子拒之门外……小白夜猫子,个子长得高了些,连心思也比当年重了不少啊。” “你抓了小牙,把我和破苍都引到了这里,恐怕十九个山门里都已经得到了消息,这次无论如何都是赖不掉的。” “哼,一帮子充老资格的娃娃们,知道了还不赶紧爬到本神明的面前跪谢恩赐?”师姐大人鼻孔朝天,恨不得人间界一百零八位路鬼此刻都聚在她的周围,将她的狂妄之语赶紧送去各位掌教的耳中,“病人一族好不容易流传到了第四代,在人间界的分量非比寻常。你这小徒儿真要就这么进入了凡尘,还不搅得各路势力循味而至,打他个天翻地覆?” “要不是本神明心慈手快,先将他收到了安全之地,你们佑星潭还不得赶着给自家的弟子们收尸?” “只是你呀……”女子像是被头顶上的天光耀了眼,抬起了宽大的袍袖遮住了自己的眉眼,有意无意地将她面上的惋惜之色也藏在了少年的视野范围之外,“长白山的掌教大会就在这几日,我原以为……你是怎么都不会追来的。” 最后这句话轻细如蚊,几乎被掩在了女子骨白色的衣袖下,在场的众位也只有耳力惊人的张仲简得以听闻。 但毕竟在与魔星分别后的小千年中继任了族中尊位与佑星潭掌教,雪鸮妖主早已不再是当年无言驳斥的小小妖灵,白发的少年咄咄逼人,竟似一定要从女子的嘴里得出个答案来:“那犬狼呢?这个族群早在我接任掌教之前就被驱逐出了妖境,如今还能在凡世中游荡的都是从那场流放中存活下来的后代,大多受雇于人间界中的几大势力,为了向妖境复仇,个个都不择手段。你若是像这几个小城的管护一样,对这里的生灵们有半分的怜悯,就不该将犬狼一族也引到这里来!” 87.第87章 凶兽之怒(二) 妖族生灵大多直接承袭自上古凶兽,先于凡人血脉在人间界生存了数十万年乃至更久,其中大部分的族群虽未像女娲后裔的凡人一族那样有着直窥天道的完美肉身,却也有着各自能在这天地六界之中存活下去的专属天赋。 恰如甘小甘的厌食一族,虽属于在妖境中也算是肉身极为脆弱的虫族,却仅仅凭着族“人”的庞大数量与百灾都无法灭族的顽强生命力,也成为了妖境中最为古老的族群之一。 但在女娲大神插手红尘俗务后,凡人血脉极快地占领了大半个人间界。在大部分妖族生灵眼中转瞬即逝的区区数千年里,这些孱弱的新晋生灵们已超越了他们耗费数万年才能达到的修为,迅速地将大半个人间修真界划到了他们的麾下。 于是这也怪不得妖境中的绝大多数生灵对凡人族群怀着极大的敌意。 但即使恨意滔天,妖、精、怪们也甚少去主动招惹凡人——不同于这些猖狂的女娲后裔,妖境生灵们对于天地混沌立下的法则极为尊崇,认定了一报还一报的宿世轮回,因此也极少会有妖族以自己的修为乃至魂灵作为代价,去随意地伤害红尘间的凡人。 正如佑星潭中的历代掌教们——作为九山七洞三泉中唯一一个还在妖境彻底掌控下的山门,其掌权者大多也都是妖族中的激进派。但即使是多年前一心一意要将修真界夺回来的渡鸦妖主,也不过是动用了妖族中的禁忌炼鼎之术,并未掀起任何大规模的两族战乱。而如今的雪鸮妖主虽然脾气暴虐,护犊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在执掌佑星潭的六百年中,也仅仅只有今晨为了小徒弟一时气血攻心,才违背了自己多年的原则,在凡尘间动用了灭魂术法,差点铸下了足以招来天谴的大错。 但并非所有的妖族都能这般老实地遵循着天地法则。 犬狼一族曾在妖境中有过并不短暂的统治历史,远胜于其他妖族同类的强大肉身使得他们全族都习惯了在众妖之间横行霸道。而这骄傲也让这一族群蒙蔽了双眼,在近万年的岁月中都未能有独当一面的后裔出现,渐渐地也就将在妖境中的权位拱手让给了其他族群。 但这并不妨碍犬狼族继续胡闹下去。眼高于顶的成年犬狼们随意地出入于妖境与凡尘之间,将妖族长老们的教诲与叮嘱都统统扔到了九霄开外,闯进寻常人家为非作歹,极尽恶劣之行,成为了人间界有名的凶悍妖族。 于是八百多年前,在犬狼族还未犯下任何不可挽救的恶行之前,人间修真界联合了妖境,将尚在凡尘的这些个祸害们一个不漏地抓了回去,并由妖境当时的几大长老做主,将全族的成年犬狼都下了禁制,使其再不能跨出妖境一步。 但这几近终生刑罚的惩戒竟也不能压下这一凶悍族群的残忍天性。 在认清了从此再也不能去祸害那些愚蠢孱弱的凡人们这一事实之后,犬狼族里渐渐出现了个睚眦必报的仇杀派系。这些私下里准备向整个妖境报复的犬狼们,凭借着他们天生强悍的肉身和凶性,开始出现在其他较为弱小的妖族封地之中,或明目张胆、或使些鬼域伎俩地破坏着同类们原本寻常安宁的年岁。 不到五十年间,妖境中大部分的族群都已被犬狼族搅乱得日夜不宁,其中更有六个较为天生幼弱的族群遭遇了灭顶之灾,从此再不见红尘。 这使得原本对同类极为宽容放任的妖境长老们也无法再坐视不管,终于决定对犬狼全族施以妖族最高的惩罚,对整个妖境放出了天罗地网捕魂令。 接下来的六十年是整个极南妖境中大部分生灵不忍回首的喧嚣年岁——每一个成年的犬狼都被其他的妖族从各族封地的角落中扔了出来,带到了妖境众长老的手中,并被生生夺尽了全身的妖力,变得和凡尘间的寻常同类们一样,再也无法窥得天道,亦无法再随兴妄为。 唯一让妖境中各族群颇为遗憾的,是众长老也没有打算放过犬狼族中的幼崽。数十只还未明白父兄们到底做了什么了的幼年犬狼们,也被早早地关到了妖境大牢之中,任其自生自灭。 这般的大动作并没有瞒过妖境之外的人间修真界。那时还未离开十七位师兄师姐身边、还未成为隐墨师的殷孤光从兄姊的口中得知了这桩惨事,连向来喜欢多管闲事的四师兄都没来得及告知,就自己闯进了妖境,带出了还未被众长老判以夺灵刑罚的犬狼幼崽们。 大概最终也是无法对这群幼崽下手,妖境众长老和其他各族的生灵们也并未再派出追兵来拦截这场逃离。长老会像是根本没有见过这群幼子般,只是当着整个妖境中所有生灵的面判了整个犬狼族的流放之刑,将这一族群从妖境中彻底驱逐了出去。 “这群没良心的小犬狼们,好歹也是被我家小师弟拼死救出来才能够活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本神明只让他们来向救命恩人拜个谢,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小白夜猫子的反驳嗤之以鼻,女子高翘着眉尖与唇角,像是对重逢的“老朋友”竟然成长到了敢跟自己辩驳的地步而开心不已,“说得好像你对这小城里的生灵们有半分的怜悯一样……” “你毕竟不是长在妖境里,当然不知道犬狼族骨血里流传下来的凶悍……”白发的少年自从接到了小牙,脾气便和顺了大半,多年作为佑星潭掌教的他虽然并不关心凡人的生死,却不得不担忧起人间修真界即将要面临的这个大麻烦。 “做了掌教、长了个子,怎么胆子比起以前来反而要小得多?”师姐大人摇了摇头,“好歹这六百多年也走出了冽川荒原,怎么你这一双鸟眼还是老样子的差劲啊……” 女子缓缓地抬起了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耳后,连眉眼都和顺地低垂了下来,像是接下来会有来自九霄之外的天籁之音降落凡尘,到达她的耳中般:“你听。” 并没有看懂自己命中的魔星到底要做些什么,雪鸮妖主只好也跟着闭上了眼,将注意力都凝聚在了自己的双耳上。 下一刻,像是蛮荒凶兽跨越了时空落到了这山野小城里一般,一个不该出现在凡尘间的巨大嘶吼声如地穴中疾冲而起的狂风般,骤然席卷了整个如意镇。 88.第88章 救的是个二货(一) “那小孩……是犼族?” 这声如同上古蛮荒凶兽的巨大怒吼,整整持续了半盏茶之久,将这山野小城中的所有声响都撕裂殆尽,当然更掩去了方才如意镇各条街道上几只家犬的狂吠之声。 在师姐大人“善意”的提醒下,除了赌坊四人众早已有所准备之外,三位外来客却完全没有料到下一刻冲进自己双耳的竟然会是这种震天撼地的响动。 然而不知道师姐大人到底动了什么手脚,灰白长发的凡人青年依旧全无动静地倚靠在自家师尊的身边,没有半分要醒来的意思。 而末倾山大弟子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这巨大吼声所带来的变化——如意镇里原本轻缓徐然的秋风骤然被抖成了汹涌的海浪,疯狂地朝着自己扑了过来。 但破苍主人也只觉得这响动大了些,并未觉得这强悍的吼声对自己有任何的伤害。 让疤面的刀客真正吓了一跳的,是他身边的白发少年倏地张开了背后的双翅,雪鸮族独有的霜白羽翼像是受了莫大的惊吓,直接横扫到了破苍主人的面上。 被老朋友这般的失态打了个措手不及,破苍主人讶然回头,这下连头上的破陋斗笠都差点掉下地来。 被这突如其来的凶兽嘶吼声一激,白发金瞳的少年竟已从地面上跃了起身,在赌坊二号天井的半空中再次展开了他雪色的宽大羽翅。然而不同于被甘小甘骗到废井中为了逃开灵力的拉扯而放出了双翼,这一次的苍蓝大氅之下,连少年的眉目都无法再维持原有的凡人外相,苍白的小脸上竟极快地泛出了本体才有的霜色绒羽,暗金的眸中也亮起了无法压制的妖力之火! 在九山七洞三泉之中也以妖力高绝为名的佑星潭掌教……竟然扛不住这仅仅一声的怒吼,几乎要彻底露出了他的本相! 三百多年以来建立在对战基础上的深厚交情,使得末倾山大弟子对佑星潭掌教的实力再清楚不过——尽管在十九位掌教之中算是后辈,但少年在冽川荒原中已是族里少有的妖力绵延之强者,更别说接任了佑星潭之后,在人间界的历练让他原本浮躁的妖力愈发沉稳精纯,仅以能够调动的天地灵力而言,恐怕九山七洞三泉之中数位掌教都不是雪鸮妖主的对手。 然而即使是在修真界中以浩瀚狂霸战力为名的自己,三百年前与这位老朋友的一战,也未能逼得对方慌乱至现出本相的地步——尽管此战过后,白发的少年也承认与自己交战甚为吃力,最后两人也不过搏个平手罢了。 破苍主人深知这位出身于冽川荒原的老朋友像极了雪鸮族中的所有老家伙,顽固骄傲,不会轻易臣服于任何生灵。虽然少年并不中意于这个凡人肉身,但以这个外相行走在人间界以来,他从来不会轻易将自己雪鸮的完全本相现于凡尘——用少年自己的话说,在凡胎面前现出自己本族的外相,实在是示弱于人前。 而今不过是一声响动稍显大点的兽犼,竟然会逼得他罔顾了自己的骄傲,这般轻易地现出真身来?! 破苍主人当然不知道,尽管早已抛弃了自己的姓名,但他仍然摆脱不了自己生为凡人的肉身。正如仍然呆坐在大缸中的殷孤光、和用自己宽阔厚实的身躯为柳谦君与甘小甘阻挡着这怒吼所带来的狂风的张仲简一样,他们生而为人,是无法从这声怒吼中感受到任何恐惧的。 赌坊的二号天井之中,恐怕唯一能了解此刻雪鸮妖主肉身所承受的灵力之巨、和魂灵中要直面的压迫之感的,只有被护在柳谦君怀里的甘小甘。 他们是这方寸之地中唯二的妖族。 所幸这声逼得雪鸮妖主方寸大乱的兽吼并未维持太久。师姐大人笑得几乎都要把脚下的箱车踹出个大洞时,这声怒吼也像是被这轻柔的秋风带去了九霄外,渐渐流散在了天光之下。 全身的霜雪绒羽倏地隐匿不见,白发少年一双赤金暗眸中的妖力火芒却未跟着熄灭下去。雪鸮妖主收回了大氅下的宽大双翅,落下地来。这一次,少年竟并没有因为再次被魔星骗得吃了暗亏而怒火中烧。 雪鸮妖主回过身来,眉间又皱起了小小的山川沟壑。少年盯住了仍在千王老板怀中的厌食族“老前辈”,像是无法确认自己方才经历过的是否是一场梦般,呓语着问了句:“那小孩……是犼族?” 执掌冽川荒原和佑星潭的这千年间,雪鸮妖主自认一双妖眸能够认清这世间大部分生灵的本相。然而这骄傲从进了如意镇后,就像是被扔进了弱水般连飞灰都不剩。 他先是没能看穿女童作为厌食族的本相——这当然也怪不得他,柳谦君、殷孤光和小房东联手施术下,除了师姐大人傒囊族的神目,本就不会有其他的生灵能看穿女童的本相。 然而更出乎了他意料的,是今晨拎着个树桩就想将自己扔出小城去的四尺孩童,竟然会出自在妖境中亦地位超然的犼族。 甘小甘苍白着小脸,点了点头。 当然啊……当然只能是犼族! 这吼声之中的灵威直接逼迫到了魂魄的深处,连自己在冽川荒原上承受数千年狂风暴雪的肉身都在这怒吼中颤抖起来,骨髓和热血都尖嘶着往四面八方逃离开去……这像是天生就掣肘住所有妖兽的可怕力量,当然只能来自于犼族! 白发的少年侧身看向天光之下正装着方才没有笑到抽搐的命中魔星,终于也明白了自己的担忧为何在她的眼里显得太过多余。 小小的犬狼妖族,不管来得是哪位后辈,再凶悍、再狠绝、再无法无天,当然都是无法与犼族抗衡的。 即使对方看起来只是个四尺不到的奇怪孩童。 像是印证了雪鸮妖主这个念想般,一阵迅疾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瓦片连路碎裂的响动打破了小城这诡异的宁静,朝着吉祥赌坊奔了过来。 藏青色的高冠大袍在正好的天光下掠成了暗色的流云,小房东矮小的身躯极快地蹿到了小楼二号天井的缺口上。一如平常地眯着细缝长眼,楚歌的大袖遥遥一挥,朝着二号天井里扔下个比她自己要大得多的沉重物事。 “接着!” 89.第89章 救的是个二货(二) 并没有人去接。 整个吉祥赌坊二号天井之中皆能喘气的八位、在人间修真界中各自拥有不小名望的八位、数息间能在百里山脉中风行个来回的八位,都没有意识到小房东这声招呼是冲着自己而来,因此也都没有出手去接这个被楚歌从天井缺口中扔下来的物事。 于是这个被包得像麻袋一样的“战果”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二号天井之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众人似乎听到了这“麻袋”中隐约传出了个因吃痛而呜咽着叫唤出的……犬吠声。 藏青色的大袍忽地掩住了缺口处漏下来的天光,小房东从天井外横掠了下来,毫不客气地踩踏在了自己拎回来的战果身上。 “这种没人管教的小妖怪,以为披了件五行遁衣就可以在我如意镇里来来去去,哼……”楚歌一双狭长的细缝眼中不见瞳仁,却藏不住她满面的不屑与气愤,小房东冷哼一声,差点就要跳起来再在这外来客的身上多踩几脚,“回头就给你送回妖境去!” “哪用这么麻烦!”师姐大人也跟着从自家箱车顶上蹿了下来,像是知道楚歌脚下的威力会直接要了这麻袋里生灵的小命般,女子状若无意地将小房东拎回到了地面上,“堂堂佑星潭的掌教就在这里,小妖小怪当然都让他来管教,哪还要您犼族大人亲自出马!” 看到命中魔星向自己打了个眼色,雪鸮妖主终于也猜到了这“麻袋”里装的到底是谁。白发的少年未来得及再多打量出自犼族的小房东几眼,已被楚歌一双细缝眯眼盯得毛发皆竖,只好蹲了下身,掀开了这包着小房东此次战果的“麻袋”。 少年这一动手,也让天井中其他的几位看清了——这看似麻袋的物事,其实是件并没有怎么被修裁过的衣物,真要计较起来,说是块被随意撕扯下来的料子也不为过。只是这块看起来太过“粗犷”的衣料并非是红尘俗世中常见的棉麻锦缎,若能将它放到眼前细细察看,便会发现这本该细线交错纵横的料子上,流动的竟是丝缕般纤细的五行灵力。 “果然如传闻所言,这些犬狼族的幼崽们……都成了人间界几大势力麾下的刺杀者了啊……”傒囊族的神目不需靠近也能看到这衣料上的异样,师姐大人悠悠开口,毫不留情地戳中了雪鸮妖主的软肋。 暗赤的金瞳中有妖芒一闪而过,白发的少年不需半息就确定了此刻自己手中握着的,确确实实就是小房东口中的五行遁衣——这件人间界至宝,早在五百年前就从修真界神秘消失,想必就是落入了隐迹在凡世朝堂与绿林中的几大势力手中。 既然这孩子能借着这个宝贝穿过了山神结界,恐怕雪鸮族中的长老所言非虚,妖境众生灵对于犬狼族的最坏揣测也果然成了真。 堂堂妖族,竟然会沦落到了成为他人刃器的可悲地步。 九山七洞三泉之中,只剩了佑星潭这个山门还完完全全在妖境的掌控之中,未掺杂进任何的凡人弟子——小牙这种妖力炉鼎当然是并不算在内的——于是佑星潭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整个人间界大部分自由妖族的管护者。尽管犬狼全族早在六百多年前就被流放至凡世,但看到同为妖族的生灵竟会放弃了骄傲,甘心成为他人手中的利器,作为佑星潭掌教,雪鸮妖主当然无法完全置之不理。 五行遁衣之下,已有数百年未在妖族同类前再现过身的犬狼族中的某个后辈,正四爪僵硬地倒在了天井冰冷的地面上。 方才只是在远处听到了出自小房东之口的犼族特有怒吼之声,就已无法按捺下体内翻腾的妖力,被迫现出了大半的真身来抵御这快将魂魄撕裂的压迫之感,雪鸮妖主当然已对这位四尺孩童的怒吼威力有了切身的了解。 于是白发的少年也并不奇怪自己看到的这一幕。这位显然妖力还未能与自己一搏的犬狼族后辈,被高冠孩童的震天吼声击了个当面,就算能够将魂魄勉强保全下来,肉身中的骨血必然也受了莫大的伤害,当然是不可能再维持住凡人般的外相的。 “这就是你说的凶悍妖族?我倒觉得……跟我家小师弟一样有趣啊……”师姐大人凑过身来,看到了五行遁衣下被小房东吼成了傻愣模样的犬狼,竟再次兴奋地猛拍起身边小房东的后背来,差点笑得滚下地去。 被孤光家师姐这旁若无人的狂笑吸引了过来,柳谦君搂着甘小甘,和张仲简、破苍主人一起也凑到了跟前。善良的张仲简和不以外物悲喜为意的末倾山大弟子倒并没有太过失礼,然而千王老板和女童却已忍不住了。 甘小甘侧过了头,将大半张小脸都埋在了柳谦君的怀里,却仍然传出了吃吃的笑声。而千王老板虽比师姐大人要懂礼貌得多,却也抱紧了女童,忍不住地低声轻笑不止,连她如墨的长发都如春水微波般跟着抖动了起来。 “有趣?这小子哪里有趣了?”看到相处十年的两位好友竟然也跟孤光家的师姐一样“发起疯”来,小房东皱着眉,盯住了四爪朝天躺在地上、被自己一吼击败的小犬狼妖,完全没有看出这个家伙到底有什么可笑的地方,“……有趣是什么东西?” 这原本听从了自家主人命令、追着第四代“病人”气味而来的刺杀者,披着五行遁衣穿过了山神结界,却被人间界那些并无修仙天赋的同类凡犬们暴露了自己的行踪,被迫碰上了兽类妖族最为惧怕的克星。 这位已有六百五十一岁的成年犬狼,当时并没有想到,在这山野小城屋顶上朝着自己疾奔而来的高冠四尺孩童竟然会突然张开了嘴,全无预兆地朝着自己发出了一声灭世般的可怕嘶吼。 于是在被小房东吼得魂魄皆晕后,他当然也没有办法注意到自己倏忽间全身动弹不得,看不到自己瞬息间就变回了犬狼族的本相——银灰与雪白相间的毛发下,小犬狼瞪圆了一双浅青色的妖眼,黝黑发亮的高鼻下嘴舌歪斜,四只健壮的脚爪正僵硬扭曲地朝向了众人。 师姐大人看着这“孩子”无辜愣怔的发直双眼,只觉得被戳到了肚皮里的痒处,这下笑得连声儿都顿在了喉间。 女子一把抱住了小房东,笑得整个人都蜷成了团。 90.第90章 不识恩与祸(一) “你明知道你的吼声对天底下的兽类都会造成莫大的伤损,这也太乱来了……” 不知是不是被自家师姐旁若无人的疯癫笑声吵得再也藏不下去,从听到“相亲”两字从女子口中吐出后便面露死意的幻术师,终于在这歇不住脚的众人笑声中结束了对自己人生的质疑,从大缸里站了起身。 如意镇顶上的天光渐渐挪了位,天井缺口处漏下来的温暖之意落在了隐墨师身上,让众人都清晰无比地看到了殷孤光面上那怀念旧事般的清浅笑意。 “就算镇子上的老小们没有踏入修真一道,并不会被这吼声伤及魂魄,但这么大的动静,你打算怎么跟全镇解释?” 小房东发了怔。 自从接替了老头儿在这小城里的土地之位,从来都以如意镇方圆百里中所有的生灵为先的楚歌,还是第一次面临了这种由自己“亲口”造成的大祸。 犼族是现今六界之中为数不多直接脱胎于混沌而诞生的上古凶兽之一。尽管在天地初开之时,并不能算得上是当时两界中战力强绝的族群,但年岁推移了数十万年后,上古凶兽逐渐凋零灭绝,只留下了承袭部分血统而变得弱小的些许后裔,使得能够存活下来并绵延至今的犼族逐渐成为了大部分妖兽的克星。 女娲大神还未来人间界留下她的后裔之前,整个红尘俗世间到处都肆虐着不计其数的各类妖族,其中兽类妖灵凭着强悍的肉身霸占了大部分的肥沃土地,将族中生灵之数远超于它们的虫族、鸟族等都压在了蹄爪之下。 但世间万物皆恃强凌弱,再横行无忌的妖兽都不敢妄意残杀其他的族群——它们每一只都在幼年胡闹的时候,被自家双亲用这天地间最可怕的犼族吓到筋肉颤抖,连夜晚入睡后都会被同样的噩梦惊醒过来,啼哭亦无法减去这恐惧半分。 人族轩辕大帝麾下的仓颉以造字之能,成为了人间界少有的灵力低微却依然封神的异数。而这位造字上神在为整个凡尘间所有生灵与死物定下了各自的名号时,偏偏择出了“犼”这一文字,赐予了这上古凶兽之名——多年后,妖境中的各族生灵们都不得不承认这位上神取起名来果然行云流水,着实抓住了犼族的神韵。 这能自由来去六界的凶兽族群,连同样作为上古异兽、因妖力强绝而跋扈乖张的蛟龙都并不放在眼里。犼族天生善战,对有挑衅之意的敌人从来都来者不拒,于是在妖族中年岁极长的那些老不死们,至今都还无法忘记幼年时看到的那宛如混沌灭世般的凶残景象——九天之上,那仅有丈余的瘦小凶兽飞旋在遮蔽了大半苍穹的几条蛟龙之间,无惧无畏,骤然从那并不如强敌般雄伟的身躯里,发出了几可震聋六界的巨大吼声。 即使是数十万年前的妖兽们,都无法从这吼声之中保得自己万无一失,更别说如今早已无法有先祖们半分厉害的弱小妖族们了。 但这一族群之所以存活到了今时今日,还没有全体归于神界,大半也是因为他们这足以震慑天下妖兽的吼声——女娲大神担心于自己留在尘世的后裔们太过羸弱,根本无法从妖族生灵们夺得生存之地,于是找上了犼族当时的族长,以赐于它们全族能够从此生生不息的福祉,换取了犼族全体留在人间界、守护代代凡人血脉的永世之诺。 也是从那时起,犼族正式被列为了红尘俗世中的山神之位。 雪鸮妖主当然并没有认错,小房东确确实实是犼族中的一员——这种天生便能震慑妖族的吼声,也只能来源于他们族群。 但正如现今的凡人外相,楚歌在族中也仍然是个不足以担当大事的幼年孩童,还远远未到能承袭山神之位的年纪。天可怜见,要不是如意镇土地老儿将她从族里带了出来,在人世间待了这几十年,小房东压根还不知道六界中还有这些弱小的生灵存在。 于是这当然也怪不得楚歌——犼族从上古时期就并不怎么会抚养幼子,一直都崇尚自生自灭的哺育之道,于是族群中的孩子们也都习惯了万事听从自己的天性而为,并不知道自己会给身边的其他弱小生灵带来多大的伤害。 如意镇里的九条家犬闻到了犬狼族特有的气味时,小房东这只在赌坊里也算得一宝的鼻子自然也没有漏过这个外来客。然而楚歌在跳出天井、鼻中气味愈发浓重的那一瞬,整个身子里都腾起了极为熟悉的愤怒之意,这股由先祖们代代由血脉中传承下来的战意推着楚歌往前直奔而去,还未来得及思虑可能会带来的后果,小房东已蹿到了小犬狼的面前。 想也不想的,骨血里天生的犼族坏脾气占了上风,楚歌霍然张大了嘴,发出了将第四位外来客当场震得魂魄皆晕的翻天怒吼。 “镇里的老小们都知道她的性子,不会跟她计较的。”看到小房东被殷孤光一句话提醒得发起了愣,柳谦君终于抚了抚笑得发痛的肚子,努力不再去看仍躺在地上圆睁着可笑双目、口舌歪斜、完全不具半分如传闻中那般凶悍之气的小犬狼,开口安慰起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的好友,“除了那几户的家犬会昏上几天,整个如意镇里的生灵们都并没有这个资质能听到她这吼声,顶多有些个孩子们会以为楚歌又在收租罢了,唯一一个会切实听到的,也不过是……” 千王老板突然停住了口,秀目中隐隐闪过了惊讶之色,像是想到了某个此前并没有注意到的遗漏之处——在与孤光家的师姐奔波千里的十几个时辰之中,她肚里有个疑惑并未能找到适合的解释,然而此时此刻,在出言安慰小房东时,她自己都没有料到竟会无意中道出了其中的关窍所在。 若真是如此,若果真是他……那么这一切,倒也并不是像看起来的这般荒诞无稽了。 “还有一个会听到的,是谁?”想到替老头打理如意镇的这十几年来犯下的“第一个”大错竟会给某个生灵带来伤害,楚歌惴惴不安,差点又要把脑袋整个塞进大帽里去。 “是七禽街上的王老大夫。不过老爷子八年前因为嫌你跑屋顶太吵,在家里都会塞住了双耳,大概也是不会被你误伤的……”柳谦君仍扬起了让人安心的浅淡笑意,并没有道出她心里的真实担忧。 91.第91章 不识恩与祸(二) “你还真信他啊……”似乎目睹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孤光家的师姐颇有些讶然地看着身边不足四尺的孩童,以天下大乱为乐的傒囊族竟也不自觉地吐出了宽慰之语。 柳谦君这番话并没能让小房东安心些许,听到早年间由修真界退隐后便住回了如意镇里的王老大夫竟然仍有机会被自己误伤,楚歌一张小脸又涨得通红——未能尽职是一回事,自己亲“口”伤害了这百里范围之内的生灵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了。 还未跟在四师兄身边云游六界之前,孤光家的师姐便听说过犼族这个与傒囊同样脱胎自混沌的上古族群。虽然在数千年的岁月里并未有幸能够整蛊到这些个凶悍妖兽,但师姐大人所听过的传说中,尽是犼族如何欺凌着人间界的妖兽、如何不讲道理地四处恶战、如何对其他生灵的命数不屑一顾。 她没有想到这辈子看到的第一只凶犼,竟然会为了这山城里的弱小生灵们着急成这个样子。 师姐大人低下身来,凑到了小房东的耳边,指了指仍然四爪朝天、面目歪斜着躺在地上的犬狼妖,毫不留情地在自家小师弟挚友的面前戳穿了幻术师的“善良伪装”:“他哪里是在意你庇护之下这些凡胎的性命,不过是看到这个小时候拼了死命才救出来的娃娃之一被你伤成了这样,才找这种借口来打混过去……你看你看,这不是脸红了!” 天井里的另外五位都被师姐大人的“耳语”所提醒,齐齐转过了头盯紧了幻术师——师姐大人根本只是作作样子,在这方寸之间,就算没有张仲简这种听力极佳的双耳,他们几位也都能一字不落地听到女子对自家小师弟的夸张嘲讽。 于是他们也都看到了确实脸色奇差的幻术师。 殷孤光并没有再去反驳自家的疯魔师姐。一来这几天来的连环刺激已让他没了气力;二来若继续跳脚,自家师姐也只会更加开心地想出愈发坑人的法子来。 最重要的是,师姐至少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 他并没有办法放任眼前这个被楚歌吼成一副傻楞样的犬狼小妖就这么呆滞下去。 在众人讶然的眼光中,幻术师跨出了大缸,俯身将全身僵硬的第四位外来客抱了起来——正如多年前,从妖境中拼死带着数十只犬狼幼崽冲出了看守大牢的众妖族拦截。 幼年的孤光还未修炼到众位师兄师姐那般的心境孤离,对世间的万物都有着强烈的好奇与同情。尤其是跟着自家四师兄云游的日子里,孤光比起同年的凡人少年来,看过更多的生死离合,便也愈发珍惜起身边能跑能跳的生灵来。 犬狼全族被整个妖境搜捕时,正是少年孤光最无法接受生死轮回的日子。在人间界中便常常与山林间的虎狼、红尘中的家犬嬉戏而与兽类交情甚好的孤光,在听到妖境竟然要对犬狼全族的幼崽同样处以大刑时,自然无法坐视不理。 “当年为了这些个小狼犬们,你把自己弄得只吊着那么一口气,要不是老九收到了路鬼的消息寻到了山坳坳里,这些个没良心的娃娃们恐怕就要比你还长命得多!”尽管在六界里是出了名的整蛊凶神,但想到明明只有自己才能戏耍的小师弟,当年竟然为了其他生灵差点将小命葬送在荒野中,师姐大人依然忿忿不已。 傒囊族天性凉薄,是从来都不介意自身之外的他人性命的。而入了紫凰门下之后,师姐大人也只对师尊和十七位兄弟姐妹有着些许的眷恋,自然更不会对差点害小师弟丧命的族群有半分的怜悯之心。 “救人救到一半,也是另一种害人的法子。”殷孤光并没有被自家疯魔师姐提出的陈年旧事唤起自身的惨痛回忆,幻术师扶抱着肉身僵直的傻楞样犬狼,将它弯曲的腿爪缓缓拨正,帮着这多年前由自己亲手救出妖境的孩子之一,让它能够尝试着站在了天井的地面上,“四师兄刚刚教这句话时,我还并不懂是什么意思。” 显然在多年前也从四师兄口中听到过这句教诲,师姐大人翻了翻白眼,却并没有再继续驳斥。 “直到我一时冲动,就这样害了犬狼族的幼崽落到了更不堪的境地里。”幻术师目光温柔,如当年潜进妖境大牢里一般,伸手抚了抚小犬狼银灰的毛发,想要让这孩子稍稍卸下些犼族怒吼声带来的深切恐惧。 “不是你拼了小命,它们在妖境大牢里根本活不过三天。”师姐大人嗤之以鼻。 “我高估了自己。”殷孤光摇了摇头,没有接受师姐替自己辩解的好意,“若至少能告诉你们,而不是独自前去,就算被看守牢狱的妖族所伤,也不至于方出妖境就不支昏迷,连这群孩子最后被谁带走都无法知晓。” 雪鸮妖主恍然。 这段陈年旧事在妖境中一直是个谜题——众长老虽然放任了来人救走了犬狼族的数十幼崽,但也是因为怀着无法对这些娃娃们下手的慈悲之心,并非真的想要放任这个族群在红尘间继续繁衍肆虐。而看守大牢的众位妖灵也都口径一致,说是来劫狱的不过是个人间界的少年,灵力高绝却行事莽撞,并不像是处心积虑要对这群幼崽有其他企图的贼人。 于是众位妖境长老也并没有再接着派出拦截的妖族大军,使得少时的孤光还有余力逃到了妖境之外。 然而四百年之后,妖境生灵们接二连三地在尘世间发现了不明妖兽的罪恶行径,雪鸮妖主作为此时的佑星潭掌教,更是清楚地知晓妖境秘队最终的追查结果——以留下的妖力行迹判断,这些不分族群、甚至连全无修为的无辜生灵都会伤害的凶手,确确实实就是当年被全族流放出妖境的犬狼族。 成年的犬狼在被流放之前,早已先被众长老废弃了全部的妖力,与凡世的同类并无什么不同。那么还能有妖力在人间界行恶的,当然就只剩了当初一时心软并未惩戒、如今已长大成年的昔日幼崽们了。 于是妖境众长老们分成了两个派系——其中一派坚持认为少年必是被胁迫威逼,才将犬狼幼崽们拱手让给了与人间修真界做对的几大隐忍势力;而另一派,则毫无二话地将少年列为了妖境的追杀对象,誓要让这个可耻的凡人对妖族做出个交代。 92.第92章 多余的善心(一) 众妖并不知道的是,当时在人间修真界风头正盛的隐墨师,便是当年好心办了坏事的莽撞少年。 “你们不在十九个山门里,恐怕并不知道犬狼族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尽管并不认识眼前这位显然也有着深厚修为的凡人男子,但雪鸮妖主早在近千年前就与命中魔星打过交道,深知能让疯魔女子这般“关心”的生灵实在不多。于是当少年听到这被称为“孤光”的男人竟是当年拼死救了犬狼全族幼崽的大胆生灵时,他肚里的震惊是连看到甘小甘吞了自己灭魂术法时都无可比拟的——他以为魔星家的小师弟,也该是和女子一样没心没肺的。 但佑星潭掌教至少看明白了眼前的险境。 这只被小房东吼成傻愣样的犬狼仍然没有从惊吓中恢复过来,但在幻术师的帮助下,原本僵直的四爪此时已都安稳地踏在了地面上,并不像方才那般滑稽无状。而这倒霉的小妖原本全身直竖而起的毛发也在殷孤光的安抚下平顺了下去,看起来跟如意镇里的平凡同类们也差不了多少。 但即使是不再四爪朝天,顺利站回了应该有的寻常模样,小犬狼一双浅青色的妖眼依旧瞪得滚圆,让天井中本性良善的众人都无法憋住从肚里直冲到口边的狂笑之意——这孩子这辈子所能有的呆蠢样子,恐怕都在今天用尽了。 然而几百年来被迫以掌教的身份参加了多次人间修真界及妖境中大事的商讨,雪鸮妖主在忍住了喉间笑意的同时,深知眼前这个一副傻样的小妖比它看起来要危险得多。 “他们全族被流放出了妖境,所有的后代都无法再以妖族自居,更不用说当年的成年犬狼都被废了全身的妖力……”看到殷孤光眼中的柔和光芒,白发的少年皱起眉来,担心起在座的众位恐怕都太过轻视了这个凶悍妖兽,“这两百年来,整个人间界不论凡人、妖兽、精怪的居地却都陆续出现了他们的行迹,所到之处必会有十数以上的无辜生灵被夺走性命。” “我妖境中的密队在人间界搜寻多年,并未找到这些受害族群之间的联系,更没有办法事先预料到下一次的目标又是哪些生灵。”曾经以佑星潭掌教的身份亲自去看过某个被毁了大半的凡世村落,随兴乱来如他,也无法认同犬狼全族对目标生灵的残暴无情,“众位长老最后的猜测是,恐怕当年救出来的那些幼崽,在你出了妖境后就被有心人趁你伤重将他们带了回去,被培养成了……暗杀者。” 雪鸮妖主顿了一顿,并没有将妖境众位长老告知于他的最大怀疑透露出来。 然而在场的众人中,仍然有三位的眸中骤然闪过了利芒,显然也听出了白发少年的话中之意。 人间修真界中虽以九山七洞三泉为马首是瞻,位处极南的妖境也有着极重的话语权,但这个红尘俗世中暗潮汹涌,并非如表面上这般平静安详。 十九个山门中族群繁杂,一年到头也多得是各种各样的磕磕绊绊,但在众位掌教与长老们的调停下大多也都不了了之。但真正让九山七洞三泉没有划清界限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修真界的生灵们在数千数万载的逍遥人生里,渐渐发觉了他们身边还有另外的生灵在操纵着这个世间——或推波助澜,或曲改命势。然而这些隐隐将修为高绝的修真界生灵们控制在掌心的势力,竟像是习惯于躲藏在了暗处,从来没有在天光下正式地现身过。 于是历代来的十九位掌教与少数得知内情的长老们,并没有将这些猜测在整个人间修真界里流传开去。在他们的推断中,这些不知道是凡胎还是修真者组成的几大势力,该是隐迹在了凡世的朝堂与绿林中,按着他们自己的喜好随意地搅乱着世间,甚至在大部分的情状下,都完完全全地将九山七洞三泉当成了敌人,恨不得破坏他们十九个山门建立起来的一切事物。 而犬狼全族这般神出鬼没地穿梭在整个人间界,连消息灵通的路鬼与战力卓绝的妖境密队都无法窥得任何一位的踪迹。这些暗杀者既并不像他们的父兄那般猖狂地将自己的恶行昭告天下,同时又对目标生灵毫不手软、甚至比当年的成年犬狼们更为残暴,种种的迹象,都不得不让妖境众长老无奈地承认,必然是这些隐藏在红尘中的几大势力将这个流放的妖族当成了手中的利器。 为了不让庇护下的生灵们惴惴不安,这个推断在人间修真界也只有历代的十九位掌教和数位长老所知,雪鸮妖主虽性子急躁,却也并没有忘了这个禁忌。 然而少年还是低估了赌坊天井中的众位生灵——在座的另外八位,或多或少都与这暗中的几大势力有脱不了的干系。 但真正留上了心、听出少年话外之意的,除了至今没有将自己真正来意道明的师姐大人,也只有素日里习惯了为赌坊打算的殷孤光和柳谦君。 在人间界云游多年,族群中的众多孩儿更是广布六界,柳谦君早在数千年前就明了这些个暗中势力的存在——甚至连甘小甘被关在太湖渊牢下失去了多年的自由,也让千王老板怀疑过九山七洞三泉的众位掌教是被当成了棋子,无意中帮着有心人祸害了挚友。于是整个赌坊里,也只有柳谦君一开始便怀疑这场由孤光家师姐安排的所谓“相亲”,必然与这些个暗中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也是她为什么,在破苍主人被留在了如意镇后,便迫不及待地召唤了族中的孩儿询问消息——若她隐居之前怀疑过的那些生灵近日来有所动作,那么她便能早些做出准备。 千王老板当时没有料到的是,孤光家的师姐竟会将她此番来这山野小城、并引来了一个接一个的祸害的大半意图告诉了自己,并带着她“拜访了”数位生灵,更加确认了柳谦君心里的担忧。 下意识地搂紧了甘小甘,柳谦君抬起头来,瞥了眼仍蹲在犬狼身边的殷孤光、和满脸纯良笑意的疯魔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赌坊中相处十年,她当然知道幻术师绝不会让甘小甘冒任何的风险。 但若真如孤光家的师姐所言,他们十八位兄弟姐妹便是这隐在红尘中的其中一股势力,恐怕这次的灾祸,是无法如往日般轻而易举地化解开去了。 93.第93章 多余的善心(二) “所以这孩子……我不能让你带回去。”殷孤光轻抚着小犬狼额顶上的毛发,却半天没能让它圆睁的双目放松下去,幻术师无奈地摇了摇头,站了起身。 殷孤光转过身来,额发下一双如极夜瀚海的清冷眸子对上了少年的暗金妖瞳,毫不客气地回绝了雪鸮妖主的好意提醒:“执掌佑星潭这么多年,想必妖境里那几位老家伙能做到什么地步,你也再清楚不过了。” 白发的少年默然。 雪鸮一族多年来都固守着冽川荒原,从来都不屑于与外界交往,即使对方同为妖族,也不会轻易放入荒原中一步。这使得这个飞鸟族群在能专心地修炼出了比其他同类要强大得多的妖力时,也养成了傲慢、孤僻乃至不可一世的坏脾气,更不可能熟悉妖境与人间界暗中施展的龌龊把戏了。 雪鸮妖主在接掌佑星潭掌教后,随兴乱来如他,也足足有两百年的时间都无法接受妖境众位长老的铁血手段——他深知犬狼族残存的妖灵们这些年在人间界犯下了什么样的过错,若真的如魔星所说,由他将眼前这个傻愣样的小犬狼亲手带回妖境去,恐怕众位长老为了震慑住其他未能被抓的犬狼余孽,是不会对这个阶下之囚有任何的慈悲之念的。 眼看小白夜猫子被自家小师弟一句话唬得皱起了眉头,连鼻上都拱起了如同川流的细微纹路,师姐大人竟也颇有些震惊地挑了挑眉。 她当然知道当年的孤光是怎么样拼着一身还未纯熟的灵力闯进了妖境,也知道小师弟失去了行踪后,老九是怎么样着急过了头、威胁了路鬼带着他摸到了妖境外的山坳坳里,找到了伤重昏迷的孤光。 她更清楚知道的,是终于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年幼孤光,听到自己从大牢里救出来的数十犬狼幼崽竟然并没有被九师兄一起救回来、而是凭空消失在了人间界中后,怎么样神情落寞地坐在榻上,连她这个从小到大随时都能把他逗弄发疯的六师姐,都没有办法让这孩子回过神来。 但她以为这只是当时年幼的孤光。 随着年岁的推移,身为凡人的小师弟极快地长大成了如同四师兄一般的成年男子,并且在众位师兄师姐的“调教”下,也修成了他自己独有的化形之术——这位后来在人间修真界被称为隐墨师的小师弟,连平日里的神色里都再找不到幼时的稚嫩与纯良。 此后的数百年间,小师弟渐渐与他们十七位师兄师姐疏离开去,到了最近的百余年,甚至想尽了办法将自己的行迹隐没在了红尘之中,早已不再是幼年跟在他们身后的听话少年。 她以为,在看过了、听过了、甚至活过了这样的世间后,这种太过无谓的同情慈悲之心,至少已随着幼时的孤光一去不返,不会再成为小师弟的负累。 在将第四代“病人”收进了失魂引的箱车之后,她处心积虑地几乎跑遍了整个人间界,将小牙的气味留在了各地,这才能够成功地引来了破苍主人和意料之外的小白夜猫子。 而犬狼族的暗杀者当然也在她的预料之内——整个人间修真界并不知道自家师尊的门下还有这个小师弟,但紫凰门下的十七位弟子在红尘中各居其位,早早地就估计到了有这些隐藏势力的存在,当然也知晓犬狼一族被收为了其麾下刺客的事实。 她之所以将这个小犬狼也引到了如意镇,除了想看看小师弟久违的温柔神色,也还隐约怀着希冀——至少过了这么些年,小师弟是该不再将自己的心思浪费在其他生灵身上了的吧。 她毕竟还是错了。 从进了如意镇开始,看到这个小楼里几个来自于各族的生灵竟然成了孤光的挚友,看到小师弟对于甘小甘的护庇,她就该料到,孤光还是年幼的孤光。 一点……都没有变。 师姐大人撇了撇嘴,在肚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看到这个小妖怪,你就会明白师姐我的良苦用心了。”女子蹲下身去,逗弄着仍瞪圆了浅青妖眼的小犬狼,后者直勾勾地看着师姐大人,完全没有平日里被挠下巴时该有的惬意神情,“也不用怕成这个样子……师姐我既然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当然不会放任它的小命被轻易地葬送掉。” 殷孤光颇为震惊地回过了身,惊讶于自家师姐竟然这般直接地承认了自己的“恶行”——这四位先后到了吉祥赌坊的修真界客人,果然是她设了局引过来的! “老七托了路鬼给我送的信里,还特地提醒我不要低估了咱们小师弟的口味。”随时不忘坑人的师姐大人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话可能又会让幻术师暴跳如雷,于是又将孤光的七师兄拖出来当成了挡箭牌,“我想来想去,在整个人间修真界里倒是有几个能让你看上眼的。但是这第四代‘病人’和末倾山的大弟子都与你并不相熟,要是冷场了可怎么办?!” “这时候当然是带个相熟的故人来才最好啊……” “所以啊……都说了是为我家小师弟准备的相亲大会,当然不会让这孩子这么快就被带回妖境去啊。”女子霍然跳起身来,再次抛出了杀手锏,激得孤光的面色再一次靠近了黑面神,“别说这孩子,小白夜猫子你也给我留下!难得来凡世一趟,就不要想着回佑星潭这种无趣的事情了……统统给我住下!” 女子双手叉腰,几乎是要摆出了仰天狂笑的姿势,吓得在她脚边的小犬狼也从深渊般的无尽恐惧中得空抖了抖:“在最后一位对象没有到之前,统统不准走!” 不知是不久之前的灭魂术法并未消散彻底,还是九天之上某位上神也听到了师姐大人这霸道猖狂、决定了天井里全体生灵“悲惨”命运的豪言壮语,应景般的,往这青天白云下的安静凡世,骤然落下了个震耳欲聋的旱雷。 天井里除了师姐大人与仍然还在沉睡中的小牙,其他八位生灵齐齐地打了个寒噤。 看来这场顶着“相亲”之名的……鬼知道到底是什么的“局”,还远远没有到能够收场的地步啊…… 94.第94章 且问主人家(一) 吉祥赌坊的二号天井里摆上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八仙桌。 这是小楼四人众平日里的饭桌——小房东常年都在整个如意镇的屋顶上奔跳来去,忙着她的房租大事,极少能够坐下来和四位好友安安分分地吃顿饭。 但今日这张饭桌的四边,坐的却不全是大顺的四位管护者。 张仲简和柳谦君各自占了老位子,但本该坐在八仙桌另外两边的甘小甘和殷孤光却踪迹袅袅。 现在在座上的,竟然是雪鸮妖主和末倾山大弟子。 这四位虽然两两相熟,但彼此相识终归还未到半日,此时竟然落座在了同一张饭桌上,唯一能做的……只有大眼瞪小眼。 这时候早已过了正午,小楼缺口中漏下来的天光也渐渐地倾斜到了饭桌上。张仲简打量着同桌的三位,犹豫着开了口:“午时快过了……我去煮点吃食?” 柳谦君摇了摇头。 末倾山大弟子手中的破苍依旧低吟不息,以极为愤怒的抖动替主人拒绝了大汉的好意。 而白发少年一言不发,只是几不可闻地咽了咽口水——尽管早就过了辟谷之期,但早上的吃食太过潦草,对人间美味无法抵抗的雪鸮妖主还是被这午膳的提醒激起了口中的涎液。 但作为吃货也比甘小甘弱了那么一点点的少年并没有屈服于自己的口食之欲,佑星潭掌教抬起了双眸,那金色的瞳仁里依然灼烧着熊熊的妖芒。 看到这个眼神,张仲简也明了了少年的抉择,只好悻悻然地继续呆坐在桌边,放弃了午食的计划。 离他们四人不远的房间里,沉睡至今的小牙依旧被放置回了殷孤光的榻上,继续他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美梦。 可怜的小犬狼也还未能恢复,依然圆睁着一双浅青色的妖眼、巍然不动地以它的本相站在师姐大人的箱车边上。 整个吉祥赌坊像是突然被施了静默无声的术法。 他们当然都没有心情去好好地吃什么饭——其实在座除了雪鸮妖主和张仲简还较为在意外,另外四位确实也对吃食没什么兴致。 他们正在等待这场被师姐大人称为“相亲”的局快快迎来最后一位客人。 半个时辰前。 “当然当然,这里这么宽敞,要让你们几个住下还不容易?破苍你和大块头挤一挤,小白夜猫子你带着小牙住到孤光的房间里去,至于这个小家伙……当然可以先跟我家大宝凑合几晚了……”师姐大人笑得眉眼皆弯,一把抱住了傻楞小犬狼的头颈,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手下用力太重,差点把这个小妖勾得翻过白眼去,“安心住下吧,等最后一位客人也到了这里,就可以让你们一决胜负,留下最好的那个来给我家小师弟传宗……哇呜痛啊!” 殷孤光恼羞成怒,一把从身边楚歌的手里夺过了山神棍,及时地猛掷过去,正中自家疯魔师姐的下半张脸,阻止了女子即将说出口的、更为吓人的话语。 被这个尘世间为数不多能确实击伤自己的宝器之一正中了面颊,师姐大人这下的吃痛倒没有半分的作假。女子呲牙咧嘴地放过了小犬狼,没敢去捡这个外相粗犷的“凶器”,带着下巴上猩红的印子,像是如意镇的最高主人般,不由分说地向在座的各位生灵下达了另一条命令。 “大眼丫头,你去这个小城里最中心的地方乖乖待着,准备把今早跟小白夜猫子耍的那本事再耍一次。”甘小甘歪了歪头,一双大眼中看不到任何的情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将女子这不明其意的指示听了进去。 “咱们的备选山神大人啊……先去收拾几位贵客留下的麻烦吧,但是要快,一定要快……收拾完毕后,为了你的小城,请寻个最高的地方,好好地盯住了这天……若你的结界在客人到之前就碎成了飞灰,实在也太失礼了。”楚歌仍然未从自己可能伤到了小城生灵的愧疚中缓过来,正皱着一张小脸踱过来捡起了被幻术师出其不意扔了出去的山神棍。被女子这一提醒,她才悚然想起镇口被破苍损坏的青石路面、雪鸮妖主至今还留在第二大街上的冰封术法、以及自己降服犬狼时发出的那声怒吼所带起的狂风造成的狼藉场面,眉间的沟壑不禁更深了。 “至于你们几位……”师姐大人扫了眼被她莫名其妙选作了孤光相亲对象的几位外来客,不幸还处于清醒状态的末倾山大弟子和雪鸮妖主只觉得自己铁定是被当成了囚徒,“乖乖地留在这赌坊里吧,大块头和参……老板自然会让你们宾至如归的。” 从破苍主人到了小楼之后,就知道自己到哪里都会被对方一步不落跟住的张仲简,当然听出了女子的言外之意,默然地接受了这个处置。 而柳谦君也只是被女子话中几乎点明了自己身份的言词惊了惊,但想到对方出身傒囊一族,便也释然,竟也没有要求陪着甘小甘前往小城中心——女子早在后山上就告知了她自己大半的计划,而这个计划若要成功,是必须要把这几位外来客留在赌坊里的,师姐大人当然并不放心只让好客的张仲简来担起这一大任。 尽管柳谦君并不完全认同女子的“局”,但眼下并不知道这最后一位客人的来历,更不知道孤光家的师姐到底还瞒了多少未能言明,若不先跟着她的“局”走下去,只怕会引起更大的祸乱。 “那么就剩了我可爱的小师弟了……”师姐大人倏忽间又笑意温婉,像是极为向往自己计划中接下来的时光,“师姐我千里迢迢地来了这里,还没有好好地看过你生活的地方……孤光带我去转转,可好?” 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耀眼的天光下,殷孤光像是微微红了脸,就这么听话地被师姐大人带去了小楼外,随之跳出了天井的,还有甘小甘和楚歌。 于是除了处于沉睡和恐惧中的小牙与小犬狼,他们清醒的四人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了天井中等待着这场“相亲”的结局——师姐大人“英明神武”,即使是在人间界有着深厚阅历的他们四位,至今也没能揣测出女子的真实意图到底为何。 “……打个马吊?”终于也被这长久的静默激得快要发疯,柳谦君骤然睁开眼,向另外三位抛出了个适合当下窘境的提议。 雪鸮妖主与破苍主人默然半晌,肚里转过了同一个念头。 这个马吊……是谁? 95.第95章 且问主人家(二) “十八个兄弟姐妹里,除了三位老大哥,就只有你一个是被师父亲手捡回来的。”女子骨白色的衣衫翩跹在小城的高处,于如意镇午后的微风中悠扬无状,远远望去,像极了来招魂索魄的冥界使者。 殷孤光回头,正好看到师姐大人盘着腿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在鸠占鹊巢般地命令了吉祥赌坊四人众“各自为战”后,女子好整以暇地跟着自家的小师弟,开始逛起这个在群山包围中得以过了多年平凡生活的山野小城。 在来这里之前,她当然已从老七的嘴里逼出了所有能跟这如意小镇扯上关系的消息——英明神武如她,都不能将小师弟“留”在身边,这个凡世的小城又凭什么能让孤光安心住下? 而带着大宝到了这小镇后,她只顾着将小师弟塞到这失魂引大箱车里,想要让孤光重温下幼年的“温暖”记忆,也未能找到机会将这小得一眼能看全的山城窥个透彻。 而今先头的四位“相亲对象”已统统“安顿”了下来,在最后一位客人到达之前,她还有足够的时光供以消磨,当然要趁着天光正好来仔细地看看这个能留住小师弟的无趣小城。 小房东一如既往地着急跳脚,刚跃出了天井就拉着甘小甘绝尘而去,反倒将先一步出发的师姐大人和殷孤光远远甩在了后头。 然而孤光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从来都不知道清静为何物的六师姐,后者竟然并没有如意料中地骂骂咧咧尾随追去,反倒招了招手让他快些带路,而她自己则不急不缓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十步开外,完全不见半分素日里诡计得逞般的奸滑笑意。 被师姐大人这千年都难得一见的恬静平和震得失了主意,幻术师只好正过了身,同样一言不发地往前踱步而去。 这数百年未见的师姐弟在此次重逢后,终于得以有了这长达两盏茶时间的静默。 托师姐大人的福,这也是幻术师在吉祥赌坊住下后的十年间,第一次在高处走遍了整个如意镇——尽管往日里也常常会去安抚在小城高处因为收不到房租而跳脚发脾气的小房东,但在尘世间做了近三百年的隐墨师,他更喜欢将自己隐在其他生灵无法窥得的暗处,更不用说是这种天光下最为显眼的屋顶高处了。 于是他和自家的师姐都看到了楚歌挥舞着手中的“树桩”,吓得整个如意镇里还在街面上晃悠的老小们统统逃回了自家的院落里,并紧紧闭上了所有的门窗——虽然如意镇民们并不知道这把山神棍的威力,但这几十年间早就领教过小房东厉害的他们,还是极为“尊重”这个不足四尺的孩童的。 他们也看到了小房东急匆匆地将甘小甘送到了小城的中心,留下女童纤细的病弱身躯孤独地站在寒风中后,便疯狂地飞奔在了小城几条大街上,整理收拾着”贵客“们带来的麻烦。 等到楚歌疾风般的藏青身影终于慢了下来、并停在了镇口的青石路上时,孤光和师姐大人也已悠哉地踏过了数条大街的屋顶,堪堪走到了往日最为热闹的第二大街某家宅院的青瓦平顶上。 也是这个时候,幻术师被自家师姐长达两盏茶沉默后的话语拉住了脚,回过身来。 “你也知道师父她老人家怕麻烦得很,从来都没打算过要收这么多的弟子,但三位老大哥却偏偏喜欢捡了各处的孩子回家,逼得师父勉为其难地养了这么多的娃娃……”师姐大人安然地坐在了青瓦屋顶上,因为想到了比自己还要更为乱来的三位师兄师姐,这会儿的笑意竟也透出些少年人才有的青涩意味来,“偏偏这本事像是会传承一样,连你的四师兄也不学好,跟着他们到处把没地方可去的生灵们捡回了师门……可怜的师父,明明自己不在人间界,却平白被强塞了这么多的徒儿。” 在师门七百余年,也极少听自家的疯魔师姐提起师尊,殷孤光不由自主地也在屋顶上坐了下来。 “可是你不一样啊,孤光……”从来都没有正形的女子轻叹了口气,仰起头望向顶上那清浊分明、却不知离他们到底有多么遥远的苍穹,对着自家的小师弟提起了永世再不会相见的师父,神色莫测,“在你之前,师父对于这凡世间的人族,从来都未投以一眼。” “你也知道,咱们十八个兄弟姐妹里,只有他和你二人出身于凡人族群,我们却大部分都是这个世间将要灭绝的族群幸存者。” 幻术师默然地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这话里的另一个“他”,便是当初将师姐接回师尊门下的四师兄。 “但他被三位老大哥捡回来之后,便成了师父当时四个徒儿里最快学成化形术法的弟子,于是师父便认为这个来自于女娲上神的凡人族群,必然个个都跟你四师兄一样聪颖强大、洞彻世事。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都没怎么将心思浪费在这个族群上。” “直到看到你。” “那是师父流落凡世之后,第一次亲眼见识到了人间的战乱。在她的眼里,能作为所谓‘战乱’中一员的,必然都是像混沌初开时、上下两界的上神与凶兽们那般强绝的生灵们,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肉身与魂魄都脆弱不堪的蝼蚁们竟然也会掀起这种罪孽深重的祸事。” “她第一次被迫地正式见到了那么多的凡人,看到的却是弱小的皮囊下最为丑恶的一面——同类相残,每个生灵都浸染在同族的血肉中,根本看不到任何的生机。” “恐怕你也能想到……在这样的场面下,看到尸体堆下的你竟还有微弱的气息,她该有多么高兴……” “她老人家去往百里青虹通道之前,还絮絮叨叨地嘱咐着,要我们一定一定要护好你这个方入门的小师弟,绝对不能让你再流落到这个危险的世间去。” “最后,连平日里转个头就能忘了正事的三位老大哥,都终于被她烦得能将这些嘱咐倒背下来,她才放心地回了上界。” 骨白色的衣衫依旧在风中猎猎作响,宛若冥界中夺人灵魄的招魂幡。但女子终于低下了头,侧首望向十步开外早已长大成人的小师弟,眉目清婉,一如七百余年前,与兄弟姐妹们一起手忙脚乱地照顾着仍在襁褓中这位凡人小师弟时的她。 “你说……被她老人家这么嘱咐过后,我们还怎么能放心得下你?” 96.第96章 若说无情(一) 七百余年前,在混沌初开时期就以化形之力位列神明的紫凰上神,结束了她在人间界一百五十六年的流落岁月,在好友襄助之下,得以踏入了人神界之间唯一的百里青虹通道,重返神司。 而她在人间界的十七位弟子们,趁着修真界众生还未从青玉碑的争抢祸乱中明白过来,已极快地各自散落在了人间界各个角落里,无从寻起。 “这帮自以为是的老家伙和小家伙们……到现在都不知道师父她老人家早在万年前就到过了人间界,这数千年来更是以她最得意的化形术法瞒过了六界所有的老友和宿敌,在红尘间游玩了不知多少个年岁。” 好不容易找到了机会,可以在小师弟面前吹嘘着自家师尊的不靠谱,并想要以这个借口来“澄清”自己并非天性顽劣、只是“乖乖”地承袭了师父性子而已的师姐大人,在看到殷孤光耷拉着眼皮完全不打算买账的颓废神色后,自觉无趣地翻了翻白眼。 人间修真界的众位生灵这次倒实在是被冤枉得厉害。 紫凰是上古时期脱胎于混沌的上神之一,其化形之力在当时的天地两界的混战中也是让众位上神与凶兽无法小觑的强绝存在——混沌本尊尚在天地间正常游走的日子里,紫凰是能够在己身之外的所有生灵眼中演化出森罗万象的。 尽管在天地六界渐渐成形之后,混沌本尊消失无踪,只在世间留下了寥寥的力量,但比起对于其他上神与凶兽的灵力削减,紫凰上神的化形之术也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就算是被多位宿敌联手重伤跌落到了凡尘、只能在红尘间以凡体肉身来修养的落魄日子里,神魂已经虚弱到连返回神司的灵力都未能聚集,她的化形之术也依然成功地开辟出了与十七位徒儿的安然休憩之地,瞒过了宿敌在人间界中的众多眼线,帮她躲过了长达百余年的追捕,没有露出半分的破绽。 这在天地六界中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化形之力,使得紫凰得以在神界众司的眼皮底下溜到人间界游玩多次——十七位弟子当然无法知道师尊大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万年前就到过了凡世,但紫凰门下的大弟子却极为较真地跟兄弟姐妹们提起过,他被师尊捡了回来,也已经是九千余年前的事了。 大师兄虽然脑筋并不灵光,却认定了自己数年头的本事在人间界是舍我其谁的——十六位弟妹们或尊敬大哥、或怕被关禁闭,倒是没人敢去质疑这一点。 然而这样常常溜到下界来打发神司中无聊的年岁,使得紫凰无意中给自己添了大麻烦。在百无聊赖地捡了三个娃娃作为弟子后,等到她再次下界,才发现这三位弟子已各自在人间界中捡回了更多的孩子,让自己成了十几个娃娃的便宜师父。 于是这些被“养”在人间界的徒儿们逼得紫凰更为频繁地出入在人神两界间,直到被多年的宿敌们抓住了化形神司难得出现的空隙,借混战之机将她重伤并打落凡间。 “但就算有了我们这些不肖徒儿,她也从未太过留意过这个世间的不堪。若不是除了混沌初期便扎根在神魂的化形之力外,她老人家几近失去了所有的灵力,只能跟在我们兄弟姐妹身边云游凡世,恐怕她永远也不会看到人间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这也是为什么这位化形上神会对孤光这位小弟子尤为疼惜——十八个弟子里,只有幻术师是在她最为虚弱的一百五十六年中收入门下的幼弱生灵,也是她直面了人间界同类相残的战乱后救下的唯一凡人。 “师父返回神司的时候,你还是个跟在我们身后一步不落的五岁娃儿,未能跟从师父她老人家学上一星半点的化形术法,就算是一百零八位路鬼都不知道咱们还有你这么个小师弟,更别说整个人间修真界了。”想到七百余年前,那些愚蠢的生灵们竟然妄想能够“抓”到他们其中任何一个,师姐大人忍不住将嘴角都咧到了耳根,“于是我们兄弟姐妹们各自前往早年间就备下的隐居之地前,先行定下了个规矩。” “在你学全师父留下的术法、能够在这个人世间自保之前,我们将轮流照顾你……直到你与我们告别。” 七百多年的岁月中,恐怕只有今时今日的这场“对话”,是他们师姐弟唯一一次至今为止,殷孤光没有跳起脚来戟指怒骂、或别过头对师姐生起闷气的平静场面。 “可是我们都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没良心啊孤光……”师姐大人别过头来,嘴角衔着促狭的笑意,“你就这么嫌弃咱们这些没用的兄姊,偏偏要独个儿跑到这个人世间来吗?” 像是被幻术师召唤而来,如意镇午后的微风恰恰拂过了第二大街,吹扬起了殷孤光无遮的墨黑长发,将他眸中变幻的神色都掩在了深处。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怎么样成为了紫凰门下的小弟子,知道自己从小到大就轮流地跟着十七位师兄师姐到处云游,也知道自己在数百年前是怎么样下定了决心、离开了众位兄姊的照拂,单独在人间修真界中以他自己的法子活了下去,误打误撞地留下了隐墨师的名号。 可今时今日,他也是第一次,才从平日里最为疯魔无状六师姐口中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所不知道的师尊——大半是为了保护小师弟,十七位兄姊都极少会在他面前提起往事。但这并不妨碍幼年的孤光,在心里将这位在他懂事前便回到了神司,从此再也没有下界、甚至连半句消息都没有传回来的师尊,当成了天地间唯一的神明。 他在跟着各位兄姊磕磕绊绊地学着各种半截子、乃至被曲改至面目全非的化形术法时,也听到了各式各样关于师尊的只言片语——紫凰游戏人间时那些惊鸿一瞥的事迹,都在年幼的孤光心里化为了对在九天之上师尊的敬服与憧憬。 但即使是这种并未谋面的缱绻师徒情分,也在几百年的亦步亦趋中消耗殆尽。 作为人间修真界并不知晓其存在的紫凰第十八位小弟子,殷孤光终于还是离开了十七位兄姊的护庇,在四百多年前的某个月夜下,独自远遁在了红尘之中。 97.第97章 若说无情(二) 在人间修真界中享誉近四百年的隐墨师,就算在九山七洞三泉众位掌教、或门中长老们争相要将他收为山门弟子乃至客卿的纷乱时期,也成功地躲过了这些老家伙们的“盛情”,从未被尘世中任何一个生灵抓住他的半角衣衫。 这位不知从何而来、师承何处的神秘男子,在四百年前像是三十三重天外的星辰骤降人世般出现在了修真界中,并带着一身让凡世众生灵都以为是三流幻术的奇怪术法行走于红尘间——尽管到下界溜达过多次,并在凡世中也被迫待了一百五十六年,但紫凰很清楚神界的规矩与禁锢,当然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化形之术轻易地展现在人前。 即使是平日里走个路都会闯个大祸回来的十七位徒儿,也谨遵着紫凰这唯一一条师门大忌,未曾敲锣打鼓地将他们各自学到的术法带到人世之中。 这使得整个人间修真界,即使是九山七洞三泉的众位掌教和长老们,也只知道紫凰上神与其十七位弟子的存在,却从未真正地直面过这来自于上古时期的化形术法。 于是殷孤光毫不掩饰地在红尘大地上施展起了这像极了人间幻术师三流把戏的术法时,却仍然没有一个生灵能够认出,这位轻狂邪魅的凡人男子,竟然会是紫凰门下的另一位小徒儿。 而这位后来被称为“隐墨师”的神秘男子,除了他一身高绝的奇诡修为,却从未在任何生灵面前透露过任何关于他自己的其他消息。四百年间,大部分见过他的生灵们甚至没能弄清幻术师到底有着什么样的“道”——不管藏得多深,修真界中若有大事发生,就算隐到了红尘的角落里都无法逃开这男子的身影。然而毫无预兆地出现后,隐墨师却从未在这些大事中表明过自己的立场,上一刻还悠悠哉哉地帮着妖界的他,下一息可能就已经挡在了几近全军覆没的凡人族群面前,向着方才的“盟友”们扬起了意味不明的邪魅笑意,根本无法断定他到底效忠于谁。 多年间栽在隐墨师手上的众多生灵们,都忿忿地下了同一个结论——这个家伙……根本只是忠于他自己啊! 这性情瞬息百变的神秘男子,依着他自己的喜好在人间界坑害着、嘲笑着……亦或是无人能够看懂地“帮助”着无数的凡间生灵们,就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地活过了他声名最响的三百个年头。 继而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不知是不是在暗中被某位九师兄用灭族的可怕威胁给吓得失去了谋生的本事,即使是消息最为灵通的一百零八位路鬼,也未能再在人间界中寻到他的行迹。 这位未免太过“无情”、太过轻狂傲慢的隐墨师,像是将自己沉入了冥界弱水般,从此再也没有以任何的面貌出现在修真界的众生灵眼中。 “你从三姐那溜走后,咱们兄弟姐妹们就打了个赌。”不知是不是盘腿坐得太久,连肉身的两只腿脚都有些发麻,师姐大人爬起身来,学着方才在街面上看到的某个如意镇凡人小孩,踮着脚眺望起群山之外的天边流云,神色滑稽,“除了大哥仍然没能听懂到底要做什么,咱们十六个兄弟姐妹里,足足有十一个赌定你在三百年里会看清这个世间的无趣,回到咱们兄姊的庇护下。” 殷孤光扯了扯嘴角。 只有十一位兄姊会这么选,已经出乎了他的意料——众位兄弟姐妹们大多是这个世间即将灭绝的族群后裔,又跟着师尊看遍了人间界中的生老病死、情仇离合,当然对这个六界之中最为脆弱、却也最为纷乱的俗世不会有多少的好感。 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的兄姊们都隐在了山川废城下,甘之如饴地过着他们孤独清冷、却也逍遥无忧的日子,也不愿意踏入红尘俗世之中。 “可我们中还有四个也认定了你这个听话的小师弟,是再也不会回到师门里了。”师姐大人依旧跳着脚,像是一定要从那遥远的天边看出些端倪来,于是仍然低坐在一旁的孤光无法看到她在说出这句话时,面上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神情。 通过千山水镜术法看到他竟然躲到这种小城里,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寻了来,还整出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相亲”大戏……你也是怕了从小就听话的小师弟再也不回去,从此就少了个被你欺负的顺手生灵吗…… 殷孤光无奈地摇头,差点笑出声来。 然而师姐大人猝不及防地将清秀的面容凑到了他的眼前,两人的鼻尖差点要顶到了一处。像是想到了当年师门赌局时的不甘心,女子骤然暴喝起来,几乎要震得小师弟的双耳当场无用:“只有我!只有我啊!只有你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我才相信,咱们的小师弟会足够争气,在人间界逍遥千年也不会逃回咱们的庇护下。也只有本神明相信,你这么赖家的性子,绝不会彻底舍下咱们十七个无人送终的兄姊们,任由我们老死在山间也不回来看看的啊!” 顾不上自家修为高绝的兄姊们竟会被师姐大人凭空曲改成了“无人送终”的凄惨模样,殷孤光真真切切地被女子此番的说词震得无言以对。 他还以为……这剩下的一位,必然会是四师兄。 哪里想到,从小就没心没肺、只念想着怎么将其他生灵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的六师姐,竟会是兄姊里唯一看穿了自己执拗心思的明眼人。 “你这个没孝心的……”然而终究也没能让小师弟继续心怀感激,师姐大人痛心疾首般地扯住了孤光的衣衫,一副恨不得把小师弟从青瓦屋顶上扔下去以解心头之恨的凶狠样,“知不知道跑到这种小城来过了十年的快活日子,让师姐大人我在你四师兄……在那么多兄弟姐妹面前……丢了多大的人啊!” 不知是不是被疯魔师姐这般直接的威胁给吓得发了傻,殷孤光在看到女子近在咫尺的清秀面庞时,还瞥到了她身后原本晴朗明耀的苍穹——像是感受到了师姐大人肚中强烈的怒炽之火,小城顶上的天空渐渐浮出了晚霞般的红光,沁染了目之所及的流云。 不消多时,如同清澈溪流中被投入了无数的血色玉髓般,这红光已透到了顶,如意镇顶上的无垠天光霎时间都被浸成了灼烧冲霄的凶厉火芒。 98.第98章 业火焚城(一) “这是……什么?” 被师姐大人顶着鼻尖、揪着衣衫地数落个不停,让向来眼神清明的殷孤光也发了怔。 幻术师痴愣地看着小城天顶上流转翻腾的红火血光,只觉得今日的天光果真大好,连师姐从日游巡一族身上抢过来的骨白色衣衫都被染成了看起来颇为温暖的颜色,再也不复招魂幡般的风采。 小房东“义气无比”地及时打断了他这自以为是幻觉的痴想。 被师姐大人指派着收拾完如意镇各条街面上残局的楚歌,正在镇口的青石路上鼓捣着被破苍大刀碾成碎渣的砖块。小房东细眯着缝眼,还未盘算好是要找府城里的工匠、还是拉着张仲简来充当劳力时,就被远方遮天蔽日的庞大戾气激得抽了抽鼻尖。 小房东跳起身来,恰好窥到了朝着如意镇而来的凶利火芒正席卷了小城上空的大片苍穹。这戾气的范围甚至远远大过了雪鸮妖主今晨施展过的灭魂术法,却也比那风雪系的妖族术法要迅疾得多,不消数息,已笼罩了这山野小城附近的百里群山穹顶,目之所及之处,已再不见一丝晴朗的午后天光。 尽管在族中年纪尚幼,至今还未算是正式的山神,但犼族传承自上古混沌的力量使得楚歌极快地嗅出了这看似大片火烧云中的滔天戾气。深知这种程度的戾气会给这百里范围中的生灵们造成多大的伤害,小房东又无法自控地跳将起来,无意中踏碎了脚下的另一块完好青石砖。 孤光家的师姐提到的最后一位客人……看起来是比前四个外来客还要大得多的祸害……已经到了啊! 与人间“树桩”一般无二的山神棍从楚歌藏青的大袖中飞起,如离弦的利箭般朝着第二大街屋顶上那招魂幡般的身影狂飙而去,以擦过了师姐大人几根青丝的代价引起了两姐弟的注意,继而在虚空中磕绊着跳跃了数下,又朝着来路奔了回去,没入了小房东的大袖里。 被数千年前曾参与围剿傒囊族的战乱中出现过的法器之一吓了一跳,师姐大人呲牙咧嘴地猛蹿开去,终于让殷孤光得以正视了这覆盖了整个山城穹顶的血光。 不同于雪鸮妖主借助天地风雪之力行起的灭魂术法——小白夜猫子虽然在九山七洞三泉中也算是天赋卓绝的后辈,但要施展出足以毁灭百里范围之内所有生灵的强大术法,依然需要以他体内的妖力去引发这存在于天地间数十万年之久的自然之力,若光靠他肉身中的有限灵力,是无法维持这般浩大强绝的术法的——然而此刻在殷孤光眼前的这股浸染了整个苍穹的力量,却绝非是这天地中既有的自然之力。 在镇口跳脚的楚歌、孤独站立在小城中心的甘小甘、在赌坊天井中正准备以众多赌具来打发时间的柳谦君等四位,都和殷孤光一样,注意到了这股笼罩住了小城的力量中的诡异之处。 这覆盖了天顶、并像是要渐渐落下来渗透进如意镇的血红之色中,竟有着令人无法漠视的强大戾气、恶气、苦气、悲气在交缠着,试图吞没周遭的一切。即使是平生俯仰无愧于天地的生灵,也会被这血光中的戾苦之气压得喘不过气来,恨不得撕碎自己全身的血肉与魂灵,将自己埋葬在弱水中了此残生。 这血红火芒中的戾气之强,使得自小长在十七位最不靠谱兄姊身边、自认早已看惯了这世间悲凉凄苦的殷孤光,也不由得踉跄着倒退了数步,差点从第二大街的青瓦屋顶上跌了下去。 这般直迫魂灵深处的力量、这几乎要占据了目之所及所有生灵的血红之色……像极了冥界之下的阿鼻地狱之中,那灼烧撕裂着六界中罪不容赦的恶灵们、升腾不息的红莲业火。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循环不失……”踮脚远眺都未能瞥到这最后一位客人的踪迹,差点就要因为不耐烦而拿小师弟开刀的师姐大人,因为终于等到了这位压轴祸害的到来,又扬起了灿烂如天光的明媚笑意,“老七老是拿这句不知道是哪个秃头瞎编出来的话来吓我,说是傒囊全族若是都跟我一样的德行,肯定是要被阎王打下无间地狱,被自己造下的罪孽所化成的业火永生焚烧,万劫不复的。” 女子转过头来,眉眼皆弯地朝着小师弟扯出个太不合时宜的灿烂笑容,在这被血光浸染的穹顶下,更像是站立在了熊熊不灭的大火之中,衬得女子的面容艳如怒放的红梅。 “这种摆明了是想吓得我不再整到他头上的说法,你信不信?” 殷孤光被这汹涌滔天的戾气震得说不出话,当然没有办法回答自家疯魔师姐这气定神闲的闲聊问话。 于是师姐大人只好自说自话般地接了下去:“嗯……傒囊族个个阳寿冗长,恐怕要等到天崩地裂的那一天才会被扯下无间地狱去,当然是不会信业火焚身这种无稽之谈的……” 女子环顾四下,看到不远处的甘小甘和楚歌也都被这戾气所化的血光牵住了眼眸,与身边的小师弟一样,都被自己“邀请”而来的这最后一位客人所震慑住,完全挪不开目光。 本该为自己这惊世卓绝的安排而得意的师姐大人,却几不可闻地低声叹起气来。 “只是啊……这本该只存在于阿鼻地狱中的红莲业火,竟然会追到人间界来……是不是真的会跟老七说的那样,是来追讨这世间生灵们此生罪孽的呢……” 尽管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发怔,但殷孤光还是听到了自家疯魔师姐这像是看破红尘般的颓废低语,不禁更为震惊地回过了神来。 “哼哼……哼哈哈哈哈……”然而瞬息间就回复了平日里的张狂无礼,师姐大人像是被自己方才的言词戳中了肚眼,骤然笑得前俯后仰,差点连气都喘不上来。 女子扶着腰,尽力让自己不致于笑得从屋顶上掉下去:“老七这个傻孩子,还真指望我能相信他那套傻话……哼哈哈哈……孤……孤光,快快准备迎接最后一位贵客,可别让他觉得咱们怠慢了他啊……” 99.第99章 业火焚城(二) 天地之间,六界之中,能不能找出一个全无罪孽、清清白白的生灵? 三十三重天上的诸位神佛,当然不在此列——诞生于混沌初期的各位上神,在与下界凶兽们的长久对战中,已根本无从得知到底将多少生灵打入了冥界里;而此后的漫长年岁中,通过孤独的修炼并终于得以踏入神界的寥寥诸位,更是经历了这世间惨烈的生死离合,才能够醍醐灌顶,当然也并不会全然无辜。 而看起来最为纯良的人间界,其中生存的生灵们大多毕生都无法得窥天道,似乎会比另外风起云涌的五界要分得更多的平和与安宁。 但即使是以凡体肉胎居多的人族,其中又会有几个毫无罪业缠身的无辜生灵? 老人们挣扎在阴阳两界的边缘时,意识到自己的肉身已渐渐无法跟上这世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寻常光景,于是会花费这残存人生中的大部分光阴在回忆中,直到被此生数不尽的遗憾、痛恨、嫉妒、悲苦所淹没,最后跟着勾魂使者踏入冥界,试图奔向更为光明的下一世,借此从此生的罪孽中脱逃出来。 青壮年们未有像长辈们那般“悠闲”的时光,必须挣扎地奔波在他们这辈子想要求得的各种物事的道路上,有意无意地,都在沿途留下了仇敌、路人、亲眷、爱侣乃至自己的鲜血。却未来得及回头看看自己此刻造下的孽,根本未能想到这些微不足道的罪业终将化为厉鬼,成为纠缠他直到此生结束的梦魇。 即使是方出娘胎的未懂事婴儿,也在呱呱落地的一刻起,就背负上了几近将生母折磨致死的孽债。 但并不是每一笔罪业都会让生灵们落得同样的下场。 冥界担当了六界中大部分的生死轮回,但这个也被称为阴阳界的广域中虽有千万名地官在来来去去,却唯有一位主宰者。 这作为天地间第三界的存在虽在上古时期被首任主宰一手开辟了出来,但这位前上神显然没有掌管此界的念想——他更关心这天地间还被混沌“小气”地藏在某处的其他世界,至于冥界,只不过是他寻道之路上无意中得到的其中一个果实罢了。 于是在带着冥界众生“胁迫”着当时的天地两界缓和下了多年的彼此征战后,这位首任的生死界主宰只坚持了区区九万年,就将这一手开辟出来的第三界扔给了自己最为信任的下属,自己则跑去了传说中可能是混沌出生地的蛮荒角落,开始寻找起他的下一个目标——天地所有魂魄在冥界弱水中消逝之后的归处,从此再未回到阴阳界。 也从那一日开始,这生死界中的主人就只剩了以阎府为家的大胡子,也正是被人间界戏称为阎王老爷的冥界主宰。 不同于其他五界,阎府中的地官们虽未有着什么强大的法力,却享有着永生不死的特权——只要阎府不倒、弱水不涸、轮回犹在,他们就能在阎王爷的庇护下,跳出生死,不需再受红尘之累。 而这位掌握一界运作、六界生死的阎君,在他漫长的年岁中都坐在了他的座椅上,提笔书写着他身前案上的生死簿,决断着世间万千生灵的宿命。大胡子并没有像各位宿友们猜测的那般因为坐得太久而落下任何毛病,依旧牢牢地掌控着他座下的十八层地狱。 万生皆有罪业,却并非每一个生灵都会被阎王爷打下无间地狱。 唯有十恶不赦、百世也难赎其罪的生灵,才会被大胡子在生死簿上狠狠地用朱笔划上一道,继而被阎府地官中难得身具强大战力的十八位罗刹之一,拉入更在冥界之下的永世炼狱。 其中在人间界被称为阿鼻地狱,亦或是无间地狱的第十八层中,并没有十七位邻舍中那般繁杂的刑罚器具,没有拔舌钳、污血池、巨石锁,更没有刀山林、显孽镜、刃铁树……这最后一层里,只站了位名为阿傍的罗刹狱卒,挥手将每一位罪孽深重的生灵们扔入熊熊燃烧的业火之中,任由这来自于罪人们自身孽业所化、像极了红莲的血光大火灼烧着这些生灵们的每一寸魂魄。 这位阿傍罗刹的职责,便是确保这些生灵们,永世无法从这罪业火焰灼烧的痛苦中逃离开去。 “别说这人间界的寻常凡火,就算九天之上,来自于仙神诸佛的真火中也不会有这般凶利的悲苦戾恶之气……谁能想到,冥界无间地狱之中的红莲业火,竟会有燃烧到俗世中的一天?” 来自于日游巡一族、从妖境沉骨沼泽深处漂染产出的骨白色衣衫,也未能经受住这滔天血红火芒的侵染,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从血池中拖曳而出的大旗,在如意镇的上空猎猎作响……仿佛预兆了这个山野小城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 师姐大人回过头来。不知是不是被眼前的景象迷了眼,殷孤光震惊地发现,天崩于前也只会笑得更加灿烂的女子此刻竟苦了脸,眉目间的悲伤神色实在太过明显,完全不该是傒囊族该有的神采。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道别了啊,孤光……来生恐怕也不会再见了……趁还来得及,再看最后一眼让你能够留下十年的小城吧……” 无法相信这种言词会出自于自家疯魔师姐的口中,殷孤光怔然地环顾四周,骤然睁大了双眼! 即使是作为隐墨师的三百年间,他也未想过会目睹这般惨烈的结局。 曾经在天光下行走、哭笑、在他们寻常的日子里会跟幻术师打着招呼的全镇老小们,与他们的家园院落一起,被来自于穹顶的血光烈火团团包围,还未能来得及嘶喊出一句,便化为了满地的劫灰。 九转小街上住了十年的赌坊小楼,被幻术师管护了十年的大顺,也没能躲开朝着它砸来的天火,只比全镇的其他楼屋们多坚持了那么一息,便也带着天井中的诸位老友和贵客,消失在了幻术师的视线之中。 方才还在镇口跳脚的小房东,被青石砖下钻出的火焰烧到了鞋,只来得及怒吼着跳将起来,便在半空中扭曲着被烈焰吞噬殆尽。 而孤独站在小城中心的甘小甘,目光灼灼地朝着高处的殷孤光微张了张小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的火芒未给她这个机会,便将女童的大眼也湮灭在了熊熊的烈焰之中。 本该平静无波的如意镇,已彻底被红莲业火吞没。 100.第100章 万物皆幻(一) 这……就是结局? 几乎已将整个如意镇地面上的生死之物统统都焚烧殆尽的烈焰,终于已窜到了第二大街的高处,朝着这个小城中仅剩的两个生灵狂扑过来。 “万生皆有罪……看来不仅仅是这十年,就连接下来的生生世世,你都要在地狱里和这些老朋友们不离不弃了啊……”血红的火芒已爬上了女子的腿脚,然而傒囊族的天性使得师姐大人在将要化为劫灰之际,也念念不忘着小师弟为了其他生灵而离开了师门兄姊的“无耻”行为,像是深知一旦真的去了冥界,广凭那些曾经被自己整蛊、而今还死守在奈何桥边等着向冥界主宰申冤的生灵们,自己就必然会被阎王打下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可怕的虚境中去,到时候就真的没有办法再碰小师弟一根毫毛了! 然而自家疯魔师姐这样不上道的临别之语,也并没有让殷孤光如往日般怒气满腹。幻术师痴怔得看着烈火随着他们二人的衣衫极快地往上蔓延开来,吞没了他们的衣衫、长发和面容。 “阎王大人打算处置我的时候,你可要替我求求情啊……” 死不悔改般的抛下最后一句玩笑般的嘱托,女子巧笑倩兮的面容随着她骨白色的衣衫倏忽间焚化在滔天的烈焰里。 殷孤光只来得及回头望向这逗留了十年的山野小城,便与脚下的宅院和自家的师姐一起,消失在了这布满百里天地的红莲业火之中。 往日平静安详的如意镇,已再看不见、听不到任何生灵的响动,只剩了这映照得天地皆为血色的大火跳动不息,衬得这烈焰下几乎已有数丈的劫灰更为深邃暗沉。 据说在阿鼻地狱中被阿傍罗刹守护的红莲业火,即使是灼烧万年也不会熄灭。这在六界中并没有造下什么大罪的如意镇,是不是也要像那些十恶不赦的凶灵般,遭受这千年万载的业火焚烧,永世不得脱逃? 这些自出生后便安然度日的凡世生灵们,到底犯下了什么样的大罪孽,活该遭受这样的惩戒? 作为冥界主宰的阎王大人,是不是终于老糊涂了? 然而向来都只坚守在阿鼻地狱中的阿傍使者,又为什么会带着红莲业火直奔凡世,还偏偏选中了这个在人间界也未有什么名头的如意小城? 并没有生灵会再站出来向老天爷提出这些问题。 所有应该关心这些答案的生灵们,已经全部被埋葬在了烈火之下,连化为鬼灵的机会都被彻底地剥夺,化为了不可能再归于六界轮回的劫灰,甚至将永世被困于红莲业火之中,连被世间偶尔路过的轻风带走都是奢望——来自于无间地狱的的红莲业火,会将属于它的囚徒永世困于其中,即使是化成了劫灰也脱逃不得。 然而不知是离开了无间地狱后便无法持续它永世的惩戒之力,还是在看到这满城的生灵皆在瞬息间就被焚尽在了烈焰之中后,红莲业火的主人已觉得再没有必要浪费这来自于冥界的珍贵力量,这本已在如意镇中蹿到了数十丈之高的滔天火芒在灼烧了整整三刻之后,竟渐渐退散了下去。 不同于凡世间的寻常火苗,这来自于十八层地狱的业火更像是冥界的魂灵,来得无声无息,此刻被主人唤了回去,也如活物般迅疾地消失了个干干净净,没有在这小城里留下半分的火星,像是方才的灭世景象只是一场虚妄的梦境。 但不久之前还有着满城的鲜活生灵们的山野小城,实实在在地用深达数丈的遍地劫灰在向天地诉说着这场结局。 随着这血色玉髓般的凶利火芒彻底退散开去,小城天顶上的晴朗天光得以再次悠悠挥洒了下来,只是照拂下的小城再不能再像往日般迎接它的到来,多年与它遥遥相望的老朋友已葬送在了吉祥赌坊最后一位客人手中。 这位被师姐大人号召了吉祥赌坊中大部分战力前来“迎接”的贵客,终于在这场灾劫结束之后,现出了他一直隐在漫天火芒之后的身影。 小镇百里范围内的群山得以从这场大火中逃了开去,并未受到多少的摧残。事实上,这场天火的目标似乎仅仅划定了如意小镇,在片刻之间已将山城中的生灵与死物们“烧”了个干净,却未伤到镇口之外的任何物事。 就连如意镇口那一直延到了群山之中的岔路大道,都并没有被这火焰灼伤半分。 然而群山俱寂,这百里范围中的生灵们也都目睹了降临到小城的灭顶之灾,不敢再发出任何的声响,生怕这灾祸会接着落到自己的头上。 在这诡异的静默之中,如意镇口的大道上全无征兆地出现了个灰蒙蒙的残影。 若附近有修为达到三千年以上的生灵到了近处细看,便会发现这个身影像是用了“缩地成寸”的术法般,分明只是极为平常地往前踏出了一步,竟就会以肉眼凡胎无法跟上的速度突然出现在数丈开外。 这样的身法在人间修真界中虽属上乘,却也不过是个寻常的术法便能做到的本事,若吉祥赌坊的几位主人还在,必然是并不会放在眼里的。 然而红莲业火方从小城中撤了开去,这个灰蒙蒙的身影便直“奔”了已化成数丈劫灰的如意镇而来,像是早早就隐在了火芒后的某处,等待着这场灾劫的结束。 来人倏忽间已踏到了这遍地的劫灰之上,现出了他并不如何可怕的外相来。 不同于师姐大人带来的另外四位客人,这位最终的贵客身上未能看出丝毫的张狂之状来。这是张在修真界中也不多见的苍老面容,然而此刻这刀雕斧凿般的面相棱角下,并不是本该为自己掌管下的红莲业火极为迅疾地结束了这小城的宿命而释然的神色。 老人从这满地的劫灰中随意掬了一把,低头注视了许久。 这位在师姐大人口中被称为“最尊贵客人”的老人家,倏地握紧了手掌,任由这劫灰从指间漏了下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隐隐闪过了九天神雷般的利芒。 “到此为止了……出来吧。” 老人低沉雄浑的声音缓缓响彻了方圆百里之内,几乎都要在这群山中响起了回声。 他这是在跟谁说话? 他难道看不见这个山野小城中的所有生灵们都已化为了这脚下的劫灰,再不会有人能出来应答? 这位无间地狱中红莲业火的掌管者,莫非是个睁眼瞎? 101.第101章 万物皆幻(二) 百里群山的穹顶上一如既往地洒下了温暖的午后天光,然而往日这个时候,本该是全镇老小们偷闲打了个盹后、正出了家门准备继续着暗夜到来之前的劳作与戏耍的时刻,这山野小城却再也无法享受这大好的天光,不复数百年来的寻常模样。 如意镇中所有的生灵和死物们所化的劫灰都混杂着堆积在了地面上,达到了数丈之高。红莲业火退散之后,本被这烈焰挡在了小城之外的轻风慌不迭地奔了进来,却未找到曾经相熟的老朋友们,徒然带起了层层的飞灰。 而这场灭顶灾劫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如松柏般笔直地立在了这死气缱绻的劫灰之上,右拳的指缝间也正缓缓漏下了方才随意掬起的一把灰烬,苍老刚毅的眉眼一如磐石般刚稳,完全看不出这位老人家的肚里到底在转着些什么想法。 这位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为何会掌管着冥界之下无间地狱中独有的红莲业火的老者,看起来并不像他手下那瞬息间焚烧了整座小城的烈焰那般凶利。与红莲业火恰恰相反,老者的外相毫无招摇张狂之态,就算比起吉祥赌坊这几日来的前四位贵客都要寻常得多。 修真界中多得是鹤发童颜的老人家,使得整个人间界中总是行走着不能估摸出具体年岁的修真人士。随着修为的增长,且不论妖族本就能轻易地化出与凡人肉身极为相近的外相,是可以随意地更改自己的面貌;就连阳寿极为短暂、跨入了天命之年后便必然会显现出苍老之态的凡人族群之中,也极少出现面容衰老的前辈高人——能内视灵息的修真者们,动辄便会活到成百上千岁,要保持容颜不衰也并不是天大的本事。 然而眼前这位随意披了件人间界随处可见的青灰麻衣的老者,既然能够将红莲业火随意收发,显然其修为已远超过了一般的人间修真者——天可怜见,这种能在顷刻之间便毁了一座山城的可怕术法,竟然能在数息间覆灭了如此大的范围、并同样能在数息中退散得干干净净,这是连雪鸮妖主的灭魂术法都无法一搏的强大灵力。 拥有着佑星潭掌教都无法比肩的高绝力量,老者却并没有耗费半分的修为在自己的皮囊外相上——不同于九山七洞三泉之中大部分的掌教们,老人似乎并不需要保证自己的苍老之态会丢了自己山门的脸,并没有将面容回复到更为年轻的皮相,看起来倒与如意镇里几位七十余岁的老人家更为相像一些。 但此刻若有生灵敢走上前来,也绝对不会因为老人这张面容而轻视他半分——这刀雕斧凿般的面相下,是老者如名山大川般傲然直立的身姿,虽不像破苍主人那般魁梧宽阔,手中也并没有破苍那般的凌厉刃器,但这最后一位贵客就这么孑然一身地立在了数丈之高的劫灰上,已足以让这天地六界都无法小觑他半分! 这是生灵之间与生俱来对强者的恐惧之感,并不需要任何后天的教导。这位不知来历的老者,从骨子里透出了令寻常生灵不敢靠近的肃杀之气,甚至比方才吞没了整座小城的红莲业火还要令其他生灵们颤抖惧怕! 这般强大的魂灵威压,使得老者这低沉雄浑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如意镇附近百里的范围时,山脉中所有的生灵们都迅速地逃回了自己的巢穴之中,不敢跳出来做出任何的回应。 然而放眼望去,如意小城中的所有生灵都化为了劫灰埋葬在老者的脚下,他到底又在期待着谁的回应? “还想着您老俗务缠身,必然不会在意这种小地方,只要这山城在眼皮底下被烧个干净,那么收回这火芒之后,您老必然会远遁而去……”像是知道自己的把戏被看破,半盏茶后,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声音终于也悠悠地荡在了小城的虚空之中,向老者的命令作出了回应,“没想到您老人家尽职尽责到这个地步,还要亲自移步前来看看这会脏了手的满城劫灰。” 在老者身前的百步开外,像是从肉眼凡胎无法窥得的天地缝隙中踏了出来一般,这数丈之高的灰烬上骤然多出了一只惨白如死人之骨的鞋靴。随着来人往前缓缓行出了数步,这仿佛招魂幡的骨白色身影也终于完全地从背后的虚空中脱离而出,实实在在地站在了满城劫灰之上。 如同半个时辰前对着自家小师弟随意玩笑般,孤光家的疯魔师姐好整以暇地背住了双手,像是对着自己家中的长辈问好般,露出了纯良无暇的快活笑意,在这大劫方过的天光之下,眉目清婉,一如九天谪仙。 “紫凰门下行名第六位,代我家师尊,向阿傍使者问好。” 女子笑嘻嘻地弯了弯腰,言辞间却少见地带上了严肃的恭敬之语。像是清楚地知晓眼前这位老人家在人间修真界中的地位之尊,即使是英明神武的傒囊族也不能成功逃开去,女子前所未有地搬出了自家的师尊名号,想要让这位一抬手便能让自己化为飞灰的老者放下些许的杀心。 若此刻殷孤光能听到这话,必然会吓了一跳——师尊回归神界之后,十七位兄姊深知整个人间修真界不会放过他们这些传承自化形上神的嫡系弟子,于是早早地就定下了在六界行走也绝不透露自家身份的铁打规矩。自家疯魔师姐尽管油盐不进,却也从未因为自己的随意行为伤害到其他的兄弟姐妹,当然也从未在世间提起过紫凰的名号。 这位老人家,莫非是紫凰在人世间极为难得的相识之一? “小娃娃不要乱听他人之言,阿傍……并不是老夫的名讳。”不知是不是听到了老友之名,看到这骨白色衣衫的年轻女娃从这障眼的阵法中听话地走了出来,老者一双眸中已褪去了方才的雷霆之芒。 “晚辈当然不敢用这世俗定下的名号来冒犯前辈,只是您老在人世间执掌火刑多年,也从来没有留下过真名,晚辈大胆,只好且用修真界中对您老的称呼……若前辈不喜欢,晚辈便用自己的真名换您老名讳,如何?” 完全不打算追究方才焚尽了自家小师弟和整座山城的血海深仇,师姐大人笑意晏晏,竟就顺着老者这随意的一句话,接了下去。 这老人的名讳为何,对她来说,竟会比殷孤光的血仇还重要得多? 102.第102章 众生皆自扰(一) 这位老人当然不是冥界无间地狱中的狱卒阿傍。 自尘世间有了凡人族群后,整个阴阳界里渐渐鬼满为患——在奈何桥边上彷徨游荡的幽魂恶鬼们越来越多,多到已抛却了七情六欲的阎府地官们都无法再忍受这些怨气冲天的家伙们,时不时地便会闹出一不小心将其中几只鬼灵踹到弱水里的失职事件。 于是为了让冥界恢复清净,也为了让自己的下属们能够不再闹出多余的“鬼命”,阎王大人在自己的座案下开出了被俗世称为十八层地狱的牢笼,来“安置”这些罪孽深重并且无处可去的恶鬼们。 然而这些在生时便穷凶极恶的暴戾鬼灵们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在凡胎肉身的限制下,还会被自身的七情六欲所驱使,以致犯下了人神共愤的罪行。现如今脱去了这弱小肉身的禁锢,以鬼灵之态肆意来去,其怨气和灵力之强大,已是人间界寻常修真者都无法压制的力量,若真要把他们关到一处去,又有谁能担起看守他们的重任? 在环顾了座下的所有地官后便摇了摇头,冥界的主宰做出了数十万年来都不曾有的动作——从自己的座上站起了身。 在众地官们震惊地仆倒在地、唯恐这阴阳界的主人会将他那雷霆亦不堪比肩的怒火落到自己头上时,阎王老爷一言不发地踱出了地府,不知去向。 奈何桥前的轮回道开阖了十三次之后,冥界的主宰终于从地官们无法窥得的天地缝隙中踏了出来。 大胡子的身后,还跟了十八个不知来历的新任地官。 不同于在弱水河畔来来去去地管护着六界魂灵的寻常地官们,这十八位被阎罗王亲自从天地缝隙中带回来的地官只有一个职责——他们将直接去往还在冥界之下的地狱,成为看管恶鬼凶灵们的狱卒。 除了阎王爷,即使是地位极高的孟婆都和剩下的地官们一样,无法得知这十八位的真身本相。他们只知道冥界主宰极为放心地将十八层地狱交给了这些新来的同仁们,而后者竟然也没有辜负所托,在此后的漫长年岁中都未让任何的恶鬼逃出来半步。 平日里颇有些清闲的地官们不是没有猜测过这些狱卒们的来历。在长达万年对冥界主宰的旁敲侧击、彼此之间的无数场斗嘴与冷战后,大部分的阎府地官们都精疲力竭地认同了看似最为接近真相的说法——首任冥界主宰在开辟这第三界时,便是带着七百七十二位的上神与古兽的鬼灵震慑了当时的天地两界。三界谈判结束之后,首任主宰虽应当初之诺解开了其中五百余位鬼灵的禁锢,让他们归于混沌,但从来都没有生灵知晓这些生前便是天地间战力高绝的上古强者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彻底消失在了世间。也许……只是也许,作为某任冥界主宰最为信任的下属,阎王大人也早已知晓了这五百余位强者魂灵在冥界之外的归处,此番为了这世间的阴阳秩序,不惜请了这些上古强者回归冥界? 这些无稽的猜测当然至今也没有得到过确认——大胡子外相粗犷,却是六界里也难找出来第二个的严实嘴巴,当然不会被自己的下属们探出口风来。但不论这十八位狱卒到底来自于何处,至少他们的修为足以震慑住各层的大量恶鬼,于是无法得到解答的地官们在挣扎了数万年后终于放弃了猜想,悻悻然地全体决定,从此只将这些新来的同仁们当做恶鬼中最强的存在“罗刹”,再也没有气力继续追究下去。 而这些从此被称为罗刹的狱卒们,也从未知悉这些弱小同仁们的万载争论——被阎王爷派下来各自看守着一层的恶鬼凶灵后,他们便不知岁月地遵循着自身的诺言,无一再跨入过地狱之外的世界。 “身为无间地狱的守门罗刹,阿傍使者当然是不会无端地跑上人间界来,还在这红尘间逗留千年之久的。但您老也怪不得修真界的后辈们要硬将这个名号塞到您头上……”眼看老者闷声不响,显然并没有对自己以名换名的提议有多少的兴趣,师姐大人秀目流转间,毫不迟疑地又换了口风,“红莲业火到处,罪孽皆成余烬……世人各怀鬼胎,个个都被这烧不到人间界的传说吓得不轻,生怕自己在百年过后也会落到这永世不得脱逃的噩梦里。” “这么胆小的生灵们……在看到您老人家这形神都像极了业火的灵力外相后,当然会心虚得以为阿傍使者追着他们的罪孽到了这尘世之间,要将他们的寿命和魂灵都拘到地狱里去,从此在业火中渡过无法结束的永生。” “被吓成这样,哪里还能将您老人家当成与他们一般无二的凡人,当然……是会失了魂一样地将您唤作阿傍罗刹的啊……” 老者缓缓地抬起了眼,刀雕斧凿般的面容依然未有动容,然而一双未因岁月流转而显出半分苍老之态的双眸中却倏地划过了利芒——这个自称紫凰上神六弟子的女娃娃,竟毫不避讳地道出了他在人间界中的窘境,言辞中更将这个尘世间的所有生灵们都当做了不堪一击的懦夫,像是恨不得让他手里的“红莲业火”快快烧尽这个无趣的世间。 然而女子依旧浅笑晏晏,对着他眉眼皆弯,浑然一副寻常的红尘女子模样,完全不似正痛恨着这个世间。 这个小娃娃……倒还真的有几分当年棠丫头的神气啊…… “你家师父,可还在人间?” 想到了数百年前不期而遇的故人,老者并没有如师姐大人预料那般再动真怒,反而在短暂的静默后,平和地问出了这么一句。 尽管是整蛊界的鼻祖族群,女子还是没有料到老人家竟会完全脱离了她的计划,被这变数陡然激得挑起了眉。 她当然是从师尊口中听说过与这位老者的交情,才会先行自报家门,想要让老者卸下杀心——但紫凰多年孤守神司,从来不喜多言,即使是她这个傒囊族的六弟子也未成功地从套出师尊与她人间界不多的挚友之事。 天知道师尊到底跟这老家伙有什么样的交情?! 但见惯了天崩地裂,师姐大人悠悠然地打了个揖,笑意不减地扯了个弥天大谎,决定在计划完成之前,先随口蒙混过去。 “师父她老人家回神界之前还提起过,要咱们别忘了跟您老算算欠她的命债呢……” 103.第103章 众生皆自扰(二) “人间的老头们……都跟你一副德行,喜欢到处抓着人喊小丫头的吗?” 眼前这位被自己从沉骨沼泽中救上来、一身棠色衣衫却未见半分污浊的年轻女子,终于在多天的静默后,睁开了她一双气定神闲的眸子,斜着眼角的余光、对着正驾着马车赶往洛阳府城的他,冷冷地蹦出了第一句话。 他拉了拉手中的缰绳,试图控制住这两匹从驿站中随便挑出来的骏马——兵解至今也快有了四千载,他根本早就忘了这凡世间的坐骑会是这么难驾驭的麻烦生灵。偏偏凡胎肉胎的人间伤者太过虚弱,根本无法承受被自己带着于云霄中穿行。在带着这棠衣女子遁出了妖境之后,百般无奈的,他只能久违地现身在红尘闹市里,在暗中观察了许久之后,终于以偷听了两位马夫茶余谈天的羞耻代价,选定了马车这一看起来大概最为安全的行路法子。 然而这一路而来,女子只是紧紧地拉住了棠色外衫的衣襟,面容苍白、却依然一步不落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从未开口说过半个词句——这个陷落在妖境沉骨沼泽的凡人女子,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棠纹外衫的缘故,竟并没有受甚大伤,而他与其说是这女子的救命恩人,其实也不过是顺手将她从这死气升腾的沼泽中拉了出来罢了。 他此番出了隐居的山谷,难得地到了妖境,只是为了看看旧时的老朋友是否还健在,并没有其他的大事。于是看到这么个柔弱的凡人女子陷落在妖境,便一时心软地将她带了出来,打算将这丫头送到安全之地,他便可以安心遁去。 但这个看起来只有双十年华的病弱丫头似乎并没有买他的帐。一路而来,他这个已有四千年未踏足尘世的归隐散仙,像是亲爹般笨拙地招呼着这丫头的吃食和宿所,却发现女子虽有着凡人的肉身,却完全不食人间烟火,更对他一天数次的“丫头”称呼毫无回应。唯一一次让他这位“救命恩人”感觉自己还有些用武之地的,是女子在妖境外最近的小县城中死死地拽住了他,逼着他听完了附近两位旅人长达一盏茶、关于洛阳百花盛事的闲聊之语。 他看着这丫头当时的面色,终于明白接下来要去的是哪里。 几千年来都习惯了在虚空中一步数里的他,憋屈地驾着这不听使唤的四腿坐骑,被这一路颠簸的马车震得眼神晃荡,差点把自己都甩出了辕座,终于换来了丫头的第一句话。 他当然不知道,方被宿敌击成重伤、拼劲了神力才从上界遁到了人间的紫凰根本是到此刻才缓过来了一口气——以化形之力封神的她,这身皮囊当然也瞒过了眼前这位四千余年修为的散仙之眼。然而重伤之下,紫凰并没有来得及着眼这下界的地域,竟径直地坠进了至今都未有生灵成功逃离的妖境沉骨沼泽。 所幸在早年溜到人间界时,她便习惯了将本相的棠色毛羽化成了外衫,尽管此时已全然失去了神力,本相的毛羽也足以护着她虚浮在沼泽中,不致于被这吞噬了万千生灵的污泥潭给伤了肉身。 直到被这个一开口就唤自己为丫头的凡间老者救了上来,带着她一路直奔洛阳,紫凰才能够在这颠簸的马车中真正歇了下来,有余力用神息寻觅起这人间界中极为稀少的混沌之气,借以恢复她几近全无的神力。 在下界偶尔晃荡的年岁里,她至今已收下了十七位徒儿,尽管平日里大多分散在整个凡世中,但自己的三个大弟子在青要山中整出了一片足以容纳他们师徒的天地,并且老老实实地守在那里等着各位弟妹和她这位师尊前来相聚。而她这次太过大意,竟被神界中多位宿敌联手重伤,无奈遁逃来了人间界,如今拖着这个灵力全无的废弃身子,恐怕连寻常的山脉都无法攀爬,也只能先去洛阳府城留下些讯息,待徒儿们前来接她养伤。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遭逢了这场大祸,混沌自觉理亏、暗中送了她这么份救命的大礼,眼前这个正颇有些晕乎的凡间老者,竟会恰逢其会地成了她坠落人间界的恩人。 作为在上界拥有着神司的化形上神,这些人间界的修真者们,当然是入不了紫凰的眼的。但在红尘中偷玩了多次,她当然也能看得出来,这位毫不介怀自己苍老皮相的世外散仙,已借着他那独有的修炼功法,从天地之间夺得了寻常修真者终其一生也无法窥得的高绝力量,即使是九山七洞三泉之中,怕是也极难找出能与他一战的对手。 只是这位比自己小了不知道多少年岁、还一直对她喊着“丫头”的救命恩人,恐怕已等不到破空得道之日了。 “再这么被你的功法耗下去……你这双眼睛,怕是熬不过一个甲子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继续行驰在并不十分平整的官道上,颠簸得厉害,厉害到让老者的双眼也快要看不清眼前飞驰倒退的天地万物。 “丫头你的这双眸子倒是清楚得很啊……” 四千年前,雷劫当头,他决然地选择了兵解来逃过这会被灭化成劫灰的结局。然而阳寿的延续、修为的绵延深厚都未能帮他彻底从这灾祸中逃离开去——即使大部分的皮囊肉身都得以幸免,但这双眸子,就是他如今愿意化尽一身的修为也已再救不及。 马车中的紫凰依旧紧紧抓着棠色的衣衫,清冷的眸中却透出了对这凡世间愚昧生灵的无可奈何。 天性懦弱至此,即使是这么一双无用的眼眸都无法割舍,所以才会让他的修为停滞不前,直到这一身的功法连他剩下的肉身也灼烧殆尽。别说上窥天道,他这么耗下去,只会连他作为散仙的命数也终将被沉入弱水,连轮回都不得再踏入一步。 “送我到洛阳后,你若无处可去,便再逗留几日吧。” 像是因为这连路来的奔走而太过疲累,女子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几乎成了睡梦中的呓语。 “我还你一双眼,算是这一路的酬谢……可好?” 104.第104章 桃源非梦(一) “欠债还钱,以命抵命,天经地义……受了棠丫头几百年的恩情,也是时候还了……”听到师姐大人这般胡诌的蒙混言辞,老者竟没有如预料般重新动起手来,反倒像是认同了眼前这位紫凰六弟子的“要命”问候,微微颔首。 九百多年前无意中重来红尘间走了一遭,他自己也没想到,那从妖境到凡世洛阳城的短短几天中,会受了那个看似病弱的寡言丫头这般天大的恩情。 然而在老者百步开外的师姐大人依旧微微躬着身,像是给自己施展了禁锢术法般半天没抬起头。 傒囊族喜欢随口扯谎的天性,终于让师姐大人这次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脸。 她深知眼前这位散仙在人间修真界中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在师姐大人的猜测中,就算师尊与这位老者确实有着老交情,以师父在人间界一百五十六年中那个毫无灵力的肉身,压根是不可能施恩于这位强者的——她之所以随口胡诌个命债出来,只是以为眼前这位老人必然会疑惑于紫凰告诉弟子的故事是否出了差错,她就可以继续瞎扯下去了啊! 她完全没有料到自家师尊会在返回神界七百余后还给自己“下了绊子”。 大好的拖延计划就这么被老者扼杀殆尽,师姐大人秀目流转,下意识地往身后望去。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再拖一会儿就大功告成了! 不知是不是师尊“在天有灵”,听到了以闯祸为乐的六弟子这“虔诚”的祝祷,下一刻,老者竟鬼使神差地自说自话了下去,让师姐大人颇为讶然地直起了身。 “既然将我引到了这里,又是棠丫头的徒弟,想必是知道我这功法为什么会损了眼睛。” 师姐大人眉间微跳,眸目一转,立马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她当然不知道自家师尊与这老人家九百多年前的过往,但为了这场“相亲”大计不至于功亏一篑……管他说些什么! 只是随兴胡诌如她,也不得不有些在意起来。这老人家一双眼眸神光内敛,连她这个傒囊族都望而生畏,竟然……会是废的? “那么她回上界之前,也该是交代过你们……要怎么收回这双眸子了。” “嗯……当然当然……”师姐大人打算蒙混到底,正斜眼注意着身后的“大计”到底是不是快要成功,而随意地乱点着头,却被散仙贵客这句话给吓得跳了起来,“收……收回来?!” 开……开什么玩笑? 傒囊族虽然天生喜欢整蛊其他生灵,却极度厌恶肉血模糊的场面。在他们一族的传承中,讲究的是怎样不伤对方肉身分毫地将其他生灵气个半死,而不是用兵刃这种无趣的物事去伤人致残啊! 即使是比自己族群中其他的族人们幸运地多,她得以跟在四师兄的身后走遍了六界、戏耍过了各种好玩的生灵们,但她在这漫长的年岁中,也仍然无法接受修真界中动辄将对方重伤致死的无谓手段——即使是看到破苍和素霓那种神兵对战,她都冒了满肚子的鄙夷之气,更不用说要她自己去血淋淋地收回任何生灵的一双招子啊! “若前辈您老不嫌弃这双眼睛……请不要跟晚辈客气,”眼前这位四千余岁的散仙老者分明无法跟她的年岁比肩,然而师姐大人此番的“尊老”言辞却没有半分作假,她实在是怕极了要亲手去挖回这一双活眼的差事,“师父她老人家回了神界多载,早就不知道人间界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当然也不会介意这双眸子到底有没有被咱们这群不肖徒儿收回来的……” “混账!”老人家倏然圆睁了双目,不怒而威。 被收回眼眸这种血腥差事吓到的师姐大人正口不择言时,被老者这突如其来、俨然自家长辈般的怒斥吓得立马住了嘴。 “老夫既然已说了会将这双由你师父赠与的眼睛归还你等门下,当然会信守誓言,绝不违逆!你还佯装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老者骤然动了真怒,二人脚下高达数丈的死寂劫灰忽地如暴风下的浪潮般肆虐了起来,“你这娃娃费了这么大的气力,布下了这种化形术法才有的大阵势,还敢信口胡言将老夫引来此地并不是为了这双招子吗!” 如同妖境中玄蝶一族的领地般,原本是如意小城的方圆范围内须臾间布满了漫天漫地的劫灰,飘摇不息,将师姐大人目光所及之处都遮掩成了死灰之色。 老者这一双据说来自于紫凰馈赠的眸目中,因为终于动了真火,亮起了九天神雷般的狠厉光芒,在这满城的劫灰中,像极了暗夜中袭来的陨星火芒。 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老人家竟然早就看破了自己的把戏,师姐大人看着这满城肆虐的死气飞灰,狠了狠心,终于咬牙认了输:“孤光啊,咱们终归还是丢了师父她老人家的脸……撤阵吧。” 这一次,满天的劫灰再没有胡乱地狂奔来回,而是悠悠地四散而去,仿佛各自找到了归处般,各自停在了地面或者虚空之中。 若此时小城附近的山脉中有生灵往这边望来,便会发现待得这所有的飞灰都停在了它们的归处,这本被红莲业火灼烧殆尽的如意镇似乎又凭空降临回了凡世之间……这些劫灰赫然又重新组成了这山野小城原本该有的模样!唯一不同的,只是这“崭新”的山城也依旧是劫灰的死气之色。 如意镇,这是变成了鬼城? “老人家请见谅……我家师姐并不是师尊门下的正常弟子,她说过的话……您大可不必当真的。” 在这依旧如同用冥界弱水描绘出来的水墨画般的小城虚空中,响起了如意小城这十年间其中一位管护的温柔之声。 如同如意镇后山开春时盛开的满目繁花,幻术师那往日如月夜清辉般的衣衫上虚浮着棠色的繁密幻影,让人无法移开眼去。 与方才自家疯魔师姐一般,殷孤光从虚空中淡然地踏了出来,无遮的长发掩去了他的眉目,让老者无法看清他的神色。 幻术师恭恭敬敬地揖了揖身,替自家师姐给远道而来的散仙老者道了歉: “当着前辈的面用了这种障眼的术法,是我们……太自不量力了。” 105.第105章 桃源非梦(二) 奔波在红尘间的万物生灵们,每天会做几场梦? 是否只有在日暮西沉、圆月高悬的夜里,才能拥有做梦的权利? 还是即使天光耀眼,也可以在没有睡魔的帮助下,痴怔着随时开始那可以让自己逃离开这寻常日子的虚妄大梦? 然而,众生又怎么知道,他们这些或平静、或喧嚣、或逍遥无忧、或刻骨铭心的真实……会不会只是天地混沌的一场梦境? 并不知道这天地奥秘的众生,又将从何得知,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这对他们来说,是不是太过不公? “化形门下的术法,老夫本是一窍不通的。只是棠丫头……你家师父送的这双眼,替老夫看穿了你们这些娃娃的把戏罢了……” 满城的劫灰各归其位,又统统化成了原有的如意小城。在殷孤光从师姐大人身后的虚空中突然现身后,幻术师那月白外衫上涌动的紫棠色光影且浮且沉,竟像是这万千劫灰的主人般,驱使着方才还如同鬼城般的山野小镇渐渐现出它原本该有的外相来。 如意镇中的八条主要街道和另外数条小街上的房屋小楼们,接二连三地恢复了原有的青砖黄木之色,那些已有些年头未修整的窗棱门闩上,也一如既往地发出了令人安心无比的酸牙吱呀声。 而被小房东赶回自家院落中、关紧门户不敢出来的全镇老小们,都在各自的家宅中百无聊赖地做起了平时因为劳作而无法得空的闲事。老人们坐在了躺椅上,看着闺女和媳妇们拾掇起了冬季时要备在地窖里的吃食,使唤着儿子与女婿们快些敲打下家中坏了不知多久的桌椅板凳。 家中本该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们虽得了空,却因为比起自家长辈们还要更加了解小房东发起火来的跳脚样,不敢趁着这大好时机蹿出门去,只好在父母和老人间飞奔来回,时而闷闷地蹲在了角落,嘟着小嘴,盘算着晚些时候还能不能喊上些小伙伴到家里来玩。在他们院落中的家禽家畜们,则安然地享受着这还远远未到黄昏的大好天光,细细嚼咽着各自的吃食。 这在百里群山护庇中的山野小城,一如既往地略微破旧却生机盎然,并没有比平日要少上任何一个该有的生灵和屋宇。 整个如意镇的生灵与死物们,竟像是完全没有遭遇过一个时辰之前那场红莲业火的灼烧般,无忧无惧地回复了他们原本该有的样子,继续着平静无波的寻常日子。 莫非方才那一场灭世般的大火,不过是他们在这午后不小心打盹过去时,做过的一场小小的梦? “当年以这双眼当做了将她护送到洛阳的酬谢,那时她肉身中的灵力所剩无几,却还是在那位大头娃娃的帮助下,给这双本在不久之后就要彻底废弃的眸子施下了化形之术,让老夫得以在这数百年里,还能睁眼看看这个世间。”眼看这两个胆大的娃娃这般听话地撤了阵法,让这小城的本相重新显露了出来,老者眼眸中的利芒也终于渐渐消退下去,像是暂且放过了这胆敢欺骗自己的两个无知后辈,“只是棠丫头看重了老夫……她本以为,若能护住这眸目完好,便能让老夫心无碍物,得以突破这功法的阶境,在五个甲子内得道破空。” “老夫辜负了她一番美意,至今还未能勘破这个尘世……如今已快过去了千年,这双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的眸子,也是时候……该还给她了。” 如意镇大好的午后天光下,老人家缓缓张开了方才还利芒闪动的双眸。这一次,这双眼睛与这世间所有凡人拥有的双眸一般无二,看不出任何的奇异之处。 “等你们这四个娃娃收好这阵法后……就将老夫这双眼,带回去吧……” 老者身上那青灰色的麻衣骤然被小城高处的秋风吹拂开去。这已在红尘中行走了五千余年的散仙并没有因为自己将要盲目而显露出忧愁之色,反倒像极了小城里几位身手矫健、常常上到家宅高处来享受温暖天光的高寿老人般,神色从容。 他们哪里还站在什么数丈之高的劫灰上?尽管三人之间仍然隔了百步之遥,但他们分明正临风站立在如意镇第二大街两座宅院的完好屋顶上。 这场所谓的红莲业火,当然并没有真正地降临到这小城头上。 紫凰门下的十八位弟子虽各有所长,但跟着师尊学习伊始,却都是老老实实地学过这足以在生灵眼中布下森罗万象的大范围化形术法的。 师姐大人心虚地撇了撇嘴——在这场为自家小师弟特意安排的“相亲”大戏中,此前的四位虽也各自出了点小差错,但都牢牢地在她掌控之中,就算出了意外也无伤大雅;然而眼前这位压轴的贵客,却是在整个人间修真界中享有着极高地位的强者,即使是她也不敢直面其锋。 但傒囊族的整蛊天性压倒了一切的不安与惧怕。想到这场“相亲”大戏如果少了这最后一位客人,便要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光彩,师姐大人当然并不甘心。 她从一开始,便盘算好了要将这位实力卓绝的散仙老者请入瓮来。 然而对方虽身为凡人族群未有自己的年岁高远,却跟她这种玩心不死的祸害完全不同。老人家虽在人间界地位超然,却早早地就不怎么管这凡世间的俗务了。 她费了天大气力才引到这小城里来的客人,怎么可以功亏一篑,任由对方到了眼皮底下再逃了开去?! 情急之下,向来鬼主意满肚的师姐大人想到了这位老者在传说中的功法外相,便极为随意、并且没有事先告知小师弟地决定了这场灭世大戏。 这场随随便便就将她自己和小师弟、赌坊众人和几位外来客、甚至整个如意镇中的生灵和死物们都焚烧成了劫灰的大祸,不过是她们师姐弟二人联手施展出的化形幻象。 这个能哄骗人间修真界所有生灵、却偏偏撞上了自家师尊护庇过而能看穿所有虚妄的眸目,最终仍然以失败告终的化形术法,名为…… “桃源非梦……在人间界失败,还是第一次啊……”师姐大人苦了脸,忿忿然地低声嘟囔了起来。 106.第106章 尘埃落定(一) 众生皆有梦。 在红尘闹市中忙碌过活的凡人们、一心得道想要啸傲天地的修真者们、山林河川中奔走飞跃的猛兽凶禽、深谷峰巅上的巨木弱草……这天地间的妖、精、怪以及凡人们,都有着专属于自己的七情六欲,却也因此在他们或短暂、或绵长的阳寿中产生了太多求而不得的希冀。 于是万物皆有了自己的梦境。 在这片只为他们所有的小天地中,众生皆能忘却他们的苦痛与卑微,只将他们最想看到、听到、碰到的情与物留在这幻境里,以求得到这一世恐怕都不会触碰到的虚妄安宁。 “与世隔绝,心向往之,是谓桃源……”猜到了眼前这位散仙老者恐怕与师尊交情匪浅,顾不上还在一旁忿忿然于这幻阵被识破的自家师姐,殷孤光为保住如意镇,只好往前踏了一步,担当起了解释这场闹剧的重任,“师父她老人家早年间创立了这个术法,本是为了与下界凶兽交战时减少彼此的伤亡,让对手看到自身灵力所造成的虚妄景象,误认为自己已然得胜,那么双方便可不战即退。” 随着山野小城各处的房屋街道、万物生灵们都从这幻阵中解脱了出来,回复了原本该有的样子后,幻术师那月白长衫上的紫棠色图腾光影也渐渐退了下去,隐没殆尽,只剩殷孤光长衫的袖口还隐隐能看见这繁纹的边角。 “晚辈这些兄弟姐妹中,有位与前辈同样出身于凡人族群的四师兄,在看到师父这个术法后,一时兴起,便取了这么个名字……想必前辈,从这幻阵的名号中,也能看出来这个术法的作用了。” 对方是与师尊交情匪浅的好友,轻狂倨傲如殷孤光,也不得不在言辞中收敛了几分。 但老者还是听出了这言外之意。 桃源非梦? 人生在世,皆有不得。然而所谓桃源,便是在这不甘的执念驱使下逃离所致的方外之处,这个并不存在的虚境,将如同大梦一般化解你的万般无奈。 这娃娃……其实是想说这个化形阵法,幻化出来的,不过是中术者自己的念想? 的的确确是棠丫头的徒儿们……尽管在修为上永世无法比肩,但这双眼睛,却是同样地毒辣,连在百般收敛下说的话,都透着同样一股子狷狂之意。 老者那刀雕斧凿般的面容上竟渐渐浮现出了轻浅的笑意。 他当然知道殷孤光暗指的是什么。 这场宛如灭世般的红莲业火之灾,虽说是他们师姐弟联手施展的阵法所造成的幻象,但这幻象到底为何,却并不是他们二人所能控制的。 他当然并不是地狱中的阿傍使者,这滔天的烈焰自然也不会是红莲业火。 这不过是他山门旁支中的一种特殊功法,在修炼者修为足够的情况下,所展现出的灵力外相与业火太过相像罢了。 他在数千年前选了这条道路时,便该料到终有一天,他会跨入这由自己一手开辟出来的……只属于他自己的“地狱”。 这在自家山门中也极少有弟子会愿意修习的功法,走的是个偏旁路子。人间界拥有六界里最为庞大的生灵之数,在七情六欲的驱使下,即使是最为天真无辜的孩童,也终有一天会长大成人,独自面对这花花世界。于是不管是平凡的世人、还是为上窥天道的修真人士,都为了各自的“道”付出了不尽相同的代价。 在追寻的沿途中,他们将得到无数,却也会失去更多,这使得这世间的万千生灵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怼恶戾之气。而他山门中的这一旁支功法,便是舍了一般修道所用的天地之灵,反倒将自己的肉身修炼为了戾气的炉鼎,并借这凶气来建立自身的修为。 这法子看似莽撞,却实在是上佳的修炼之法——人间界只要有生灵存活,这戾气便会生生不息、永不断绝,这一功法的继承者根本无需担心要与其他修真者抢夺天地灵气。然而福祸相依,他在修炼到一千五百年上时,却终于发现这个功法被同门舍弃不用的主要缘由。 人间戾气不断,他自然可永远修炼下去。然而这功法虽不造孽,却霸道无匹,随着年岁的推移,他竟然愈发不能控制这戾气的收放,只觉得不管置身何处,这天地间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凶利恶气朝着自己的肉身飞扑而来,根本不容得自己抉择! 这样的“天时人和”,使得他在接下来的短短三百年中就突破了师门长辈亦无法窥得的阶境,在人间修真界中搏得了极为响亮的名头。 但只有他才知道,这般疯长的修为,已让肉身渐渐无法再容纳这庞大的戾气,逼得自己神志不清,连平日里的处世之道都开始透着股异样的凶悍意味。 他眼看就要成了这功法的奴仆。 他当然想过要终结这修炼之法——他尝试过远离人间闹市,躲到了山谷深洞之中,然而这山野间依旧有数不清的妖、精、鬼、怪在行走来去,戾气依然强盛;他也试过将这凶气逼出肉身之外、附到器物之上,然而在长达百年的走火入魔之后,他最终也只能将大部分的戾气化成了血色玉髓般的广阔火芒,就算放出也依然以他肉身为中心,蔓延盘旋在天地之间。 他甚至拼了不要自己这条命,想要借助九天雷劫来化解这庞大的戾气,却没想到这功法似乎打定了主意要纠缠他这个主人永世,尽管这雷劫终于还是将他的灵台击个粉碎,然而这红尘间的浩瀚戾气依然护庇了他的魂灵和肉身,从此他便兵解成了散仙中的一号人物。 于是在人间界各个角落中疯传着出现了一位像是阿傍使者的红莲散仙之时,他已然心灰意冷地隐居在了山川之中,尽量拖延着这功法将自己变成毫无神智的炉鼎之日。 这也正是殷孤光想要告诉他的残酷真相——这场灭了这山野小城的天火之所以出现在了这幻阵之中,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受这戾气驱使,已恶念丛生地想要毁掉这平静的小镇罢了。 即使在山中藏了这么多年,他最终还是敌不过这人间的凶戾之气,注定要成为以其他生灵命数为代价的凶神? 棠丫头啊……你送老夫这双能看破世间一切虚妄的眼眸时,是不是也料到了会有这一天? 107.第107章 尘埃落定(二) “您老人家虽然不屑于在散仙榜上留名,但九山七洞三泉的众位长老中就有多位与您有过命的交情。即使您这千年来已不管人间俗务,但若受这些昔年老友的托付,便会偶尔出山,收拾这红尘间罪孽深重的后辈们……也正是因为这样,您老这红莲散仙的名号之响亮,在整个修真界里也绝不下于那十九位掌教。” “晚辈这次为了我家小师弟的人生大事,不得已要请您老人家来这山野小城一趟。犬狼一族流落在外多年,在人间界闯下了这么些个祸事,九山七洞三泉也想要将他们的族群抓一个是一个,他们若在这里现了身,您老人家是必然会追到了这小城来的。” “只是晚辈姐弟不才,就算有师父她老人家留下的桃源非梦大阵,也不敢托大,妄想能接下您老这集世间戾气所化的真火,所幸……我家小师弟就算躲到了这种山野小城里,也还交到了几位好友。”絮絮叨叨地委婉承认了自己将老前辈怎么样引到了如意镇来,然而女子随时随地不忘拿殷孤光撇下他们所有兄姊来说事。师姐大人那骨白色的袍袖在高空中展了开来,遥遥地向早就被散仙老者发现的两位女童打了个招呼,“大方”地介绍着这能接下老者那凶戾真火的全体功臣。 在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却也“听话”地被师姐大人分别指派到了小城中心与镇口的甘小甘与楚歌,依旧如同这场虚妄的灾祸未曾降临之前般,各自安稳地立在原地。 尽管早就过了午时,尽管早上已被雪鸮妖主那灭魂术法中的滔天妖力喂得肚腹舒畅,但甘小甘站在这小城中心,感受到了百里之外直往如意镇疾奔而来的热焰之力时,一双大眼还是放出了光。 美味的吃食……是永远不嫌多的! 于是如师姐大人所料,女童压根不需要谁来告诉她该怎么做,便迫不及待地张开了小嘴,在老者被这化形大阵夺去了注意力时,甘小甘已将他这真火中的大半灵力吸进了腹中,享受了她这百年间最为馥郁美味的一顿大餐。 被甘小甘这么一搅和,老人家这足以灭了山城的真火已被卸去了大半的威胁,而剩下的小半灵力和凶戾之气则被楚歌的山神结界挡了下来。 小房东笼着她的藏青大袖,眯着缝眼死守在如意镇口。而她那像极了“树桩”的山神棍正嵌入了由破苍造成的狭窄深坑之中,悠悠地荡起了如同群山间大片草木的青碧光华,引得那笼罩护庇着整个如意镇的山神结界也间或亮起了浪潮般的浅碧碎芒。 从楚歌到了如意镇铺下这山神结界的那一天开始,到了如今的这几十年间,小城一直都安稳顺遂,并没有碰到过什么大敌,于是她还从未倚仗过外力来掌控这结界。然而被孤光家的师姐哄骗到了镇口后,小房东还未盘算好要怎么样修整这被破苍碾成碎末的青石板,便嗅到了远方朝着如意镇奔来的危险气息。 犼族在凶兽中地位超然,当然也对这世间的凶戾之气极为熟悉。不同于流了满地口水的甘小甘,小房东在镇口更早地狂跳了起来,那一直深藏在大袖中的山神棍也倏地飞出,霍地落在了这方寸之间最近的深坑之中,终于展现了它这数十年间都未动用的潜藏之能。 山神棍在这尘世间以其可怕的破坏力闻名,却极少有生灵知晓,这在六界之中出了名牢固的山神结界与山神棍源出同处,若有了后者的助力,这本就能挡下大部分修真者攻击的结界,便也能承受住散仙老者这并非倾巢而出的凶戾真火了。 师姐大人在第二大街的青瓦屋顶上遥遥地向甘小甘和楚歌挥着手,两位女童看着女子面上那大咧咧的招摇笑意,便知道这场迎接最后一位贵客的大戏终于无惊无险地到此结束,于是齐齐地垮下了肩。 “当然也托您老人家的福,这场被咱们师姐弟引出来的红莲业火并没有成真……要是您老动了真怒,咱们是万万接不下来的。”看到被自己临时抓来充作劳力的两位女童终于松了口气,师姐大人咧着嘴放下了手,却未正过身来,“为了谢谢您老人家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还未为咱们后辈这不周到的礼数动怒……咱们师姐弟,也准备了份大礼要送给您。” 散仙老者颇为讶异地看着这自称是紫凰门下六弟子、却性情跳脱地像是凡间顽童的女娃娃,并没有听懂这女子到底在说些什么。 “您老方才提起,要将这双由我家师尊相赠的眸子还与我门下,想必这双眼睛往后成了什么样子,您老都不会在意的了,是不是?”女子依然侧着身,仰着头望着如意镇此时天光大好的朗朗苍穹,却分明还是在跟老者说话。 “这是自然。”散仙老者未能听出师姐大人的言外之意,颔首低声回应。 正如棠丫头近千年前那时所说,他太过着相,正因为连一双眸子都舍不下,才会有今日这两难的境地。如今已受了棠丫头近千年的恩惠,他也在看破这世间虚妄长达千载的年岁中渐渐看开,早已无谓了自己的造化将会如何。 就算盲了这目,就算被这戾气吞了自己这身、这魂,也都随缘而去吧……他辗转抵抗了这么多年,也够了。 “那么就请您老人家在这小城中屈尊歇息几天,咱们师姐弟,当应您老之求,收回这眸子来……但咱们小辈毕竟不是师尊她老人家,还得要给您回个分量相当的礼数。” “您老若不嫌这份礼太过寒酸,晚辈师姐弟不才,便试试帮您老脱去这满身的戾气……如何?” 散仙老者霍然大张了双眸。 这娃娃……在胡说些什么? 他山门旁支中传下来的这功法,需要夺取这尘世间的凶戾之气以作修炼之用。而他修习这功法数千年之久,都未曾找到法子从这戾气焚身的痛苦中逃离开去……这个娃娃,凭什么敢说她能做到! “当然是能做到的……您老抬头看看这天,不是要比你来的时候……晴朗得多吗?”像是听到了老者肚里的质问,女子好整以暇地背住了双手,笑意盈盈地眯眼看着这天顶上落下来的大好天光,悠然地给出了回答。 老人家依言抬起了头,终于明白了眼前这女娃娃,为什么敢说出这样的大话来。 108.第108章 三缺一(一) 红莲散仙,在整个人间界中常常被弱小的修真者们唤作另外一个名号——“天罚”。 对于这些在多年的修炼中多多少少犯过下罪孽、或做过些无法让自己安睡的愧疚之事的修真者们来说,凡世朝堂中的追捕和敌对根本并不放在他们眼里,真正在意的,不过是天地法则对他们的惩戒——那由九天之上落下来的重重雷劫。 所谓“天谴”一说,在人世间流传已久,即使是坊间并不懂事的娃儿们,也常常会被自家长辈们用这传说吓唬着,怯怯地收回了玩心。 这在六界传说中该是由执掌雷电神司的雷神大人来施落的天谴之罚,当然对众生皆平等,也是会落到凡世之中的——七情六欲的驱使之下,即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最软弱凡人也能做出让雷神大人都为之震怒的罪恶行径。 但这毕竟只是少数。 雷神锤下化成的雷云天劫,大多都落到了人间修真者的头上。 四九天劫、六九天劫、大成天劫……上窥天道的修炼之路太过漫长,凡世间的妖、精、鬼、怪和凡人们要想登上仙界,都必须要先在这重重的雷电劫数下存活下来。而在神界中以刚正不阿为名的雷神大人,据说能记得堪比阎王爷那生死簿上的众生善恶,并将在下一次的雷劫中与每位渡劫的修真者算个清清楚楚,绝不轻纵姑息。 这使得人间界的修真者们倒有大半会折在各自的渡劫中——百年千年的修为再厉害,也抗不过神雷天火的惩戒。 但这来自于上界的劫数尽管狠绝,却在每个修真者的漫长修炼年岁中出现地并不多。就算是女娲大神的后裔、这在人间界以天赋为名的凡人一族,也往往需要长达一个甲子的时间才能到达应付四九天劫的修为,更别提至少需要三百年才能化出人形的妖族了。 这近百年、乃至近千年才能遇上一次的雷劫,尽管威力巨大,却并不足以让人间的修真者们辗转反侧。 然而当极似冥界无间地狱中、那无止无休地灼烧罪孽的红莲业火燃到了人间界之后,修真者们才真正地开始不战而栗——他们当然并不知道红莲散仙这修炼功法的真相,于是在看到这布满了目之所及的血色火芒后,便心虚地当成了来索讨孽债的红莲业火! 而被后辈们早早地忘却了姓名、只被冠以红莲散仙名号的老者,在知道了他这无奈之下、将凶戾之气逼出体外而化成的滔天火芒,竟会吓到了红尘中的“无辜”生灵时,也只能一笑置之。 随着岁月的推移,他渐渐在人间界中辈分高了起来。曾经的老友和徒孙们都成了人间修真界各个山门中的掌权者,却将更多的主意打到了他的身上——尽管他以散仙之身跳出了修真界之外,却仍间或被众多老友和后辈们拉回凡世,去惩戒追捕一些犯下罪孽的棘手生灵。 这当然也是因为他的修为高绝,在人间界已难逢对手。但老友和徒孙们之所以固执着要他帮这个忙,私心里还是都看上了他这倏忽间便能布满大半苍穹的血色火焰——做贼心虚的生灵们,看到这“红莲业火”已经先吓软了半副肉身,要抓回来也根本不需要费多大的气力。 于是他老人家这“天罚”的名号就这么流传在了整个人间界,数千年间都声名无量,即使是九山七洞三泉的众位掌教们也无法与红莲散仙的威慑力一搏高下。 然而此时此刻,他老人家随着紫凰六弟子的目光望向如意镇顶上的苍穹,却未看到这陪伴了他数千年、也纠缠了他数千年的漫天火芒。 他当然不是在这个时候瞎了。小城顶上的天光正好,倏尔奔过的光华更是确确实实地刺了他的眼。 近五百年来,他已几乎无法控制这逼出体外却不远离遁去的大量戾气,使得这血色的凶焰几乎常年“守护”在他周身方圆数十里之内,极少消散过,连带着也吓走了他隐居山脉中的大半生灵,却也让找他帮忙的老友们更为容易地就寻到了他。 但此时立在这山野小城的高处,他抬头看到的却是已有数百年未能一览的晴朗天际,不见广阔的血红之色,更没有剩下半分的凶戾之气,唯有这守护着小城多载的平静苍穹悠悠洒下了温暖的天光,照得镇民老小们都小心翼翼地从家里探出了头,在看不到小房东暴怒跳脚的身影后,犹豫着回到了这天光大亮的各条街面上。 他被棠丫头这两个小徒儿方才布下的化形大阵夺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竟丝毫没有察觉,这纠缠了自己数千年的戾气火芒是在什么时候退得这般干净。 若只是这血色凶焰撤去了外相,他是不会这般讶异的。他所震惊的,是连这凶焰背后的狂霸戾气都在这小城中再寻不到半分,这是他这数千年来竭尽全力也未能做到的梦寐所求……如今,竟会被这两个娃娃做到了?! “师父她留下来的这桃源非梦大阵,被咱们这群不肖徒儿中的老七稍稍改动了一点……他天生懒得动腿,就在他自己的家门前布下了这个大阵,除了让误闯的小家伙们能不被无辜伤害外,也让那些个不长眼的厉害家伙们陷在这阵里,没办法破坏了他那个宝贝废墟。” “我们家老七虽然又废又无趣,但这改阵的本事也还有些厉害……您看,就算是您老人家这能够让众生灵们俯身跪拜的高绝灵力,不也被这阵法封存得丝毫不剩?” 向来只记得自己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当然不会承认,方才自己拖延不力,差点让孤光没办法独自施完这剩下的术法,几乎要让这大阵功亏一篑。 孤光家的师姐一如既往地只看到眼前这旷世的成功大阵,想到自己“呕心沥血”安排的这场相亲大戏终于得以正式开锣,她早就在肚里和面上都笑得张狂不已。 女子骨白色的袍袖一展,霍然面向了面前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山野小城。从吉祥赌坊的天井中跃出来之后,她便跟着孤光走遍了如意镇全部街道宅院的高处,得以沿途布下了这笼罩了整个小城的化形大阵。 师姐大人意气风发,像是把这跟她毫无关系的如意镇当成了天下江山:“您老人家请放心……只要这阵法还在这山城里流转一天,您老这满身的戾气和‘红莲业火’,便没法再继续纠缠您了……” 109.第109章 三缺一(二) 师姐大人带着红莲散仙从赌坊二号天井的缺口中跃进小楼时,八仙桌上的四位正放弃了马吊这一太过艰难的人间戏法。 这场虚妄的化形大阵并没有打搅到被遗忘在小楼中的众人——尽管作为如意镇里其中一座三层小楼,大顺也早早地注意到了随着老者直奔小城而来的漫天火芒,但小楼本尊这许多年来已习惯了听从五位管护的训斥,压根不会把任何的外来威胁放在眼里。 于是小牙依旧安稳平和地躺在殷孤光房中的床榻上,沉睡不醒。 犬狼小妖也仍然被“禁锢”在楚歌怒吼声造成的恐惧之中,四爪着地,圆瞪着它那双浅青妖眼,怔愣地看着面前这四个无法对“马吊”达成共识的无奈生灵。 在整个如意镇里上演着业火焚城这场虚妄大戏时,这四位根本来得及抬头往苍穹看一眼,于是也压根没注意到师姐大人这场差点演砸的戏法——整整一个时辰里,他们都被“打马吊”这个人间赌界、坊间深宅中盛行的戏法转昏了头。 在妖境中以天资聪颖、根骨绝佳为名的雪鸮妖主碰到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击败的强敌。在冽川荒原上活了数千年、就算做了佑星潭掌教也没怎么踏足过红尘闹市的他,根本无法理解由赌坊老板铺在这桌上、一堆子轻飘如飞雪的狭长牌子,为什么能决定了在座四位的输赢胜负。在终于轮到了他来取牌时,白发的少年如临大敌地抓起了其中一张马吊牌,眸目中妖芒大盛,苍蓝大氅下的风雪妖力顷刻间席卷了整张八仙饭桌,将剩下来的牌子统统吹掠到了小楼天井中的虚空高处。 末倾山大弟子也没能比好友好上多少。 不同于出身于飞鸟妖族的白发少年,疤面的魁梧大汉与殷孤光一样,是正统的凡人血脉——他还从未兵解,就连现有的这个肉身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最初皮囊。 然而从末倾山地脉火龙中与破苍大刀一起冲杀破焰而出之后,他便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姓名,当然也一起放弃了他自己的族群血脉。 以手中刃器之名行走于人间界的数百年间,破苍主人和臭脾气的老友一样,并未踏足过人间界的坊间闹市。一心一意只想要找到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的他,从未知晓这滚滚红尘中还有个并不被修真人士看重的赌界存在。 于是他当然也并不知道所谓“马吊”是个什么玩意。 在看到雪鸮妖主骤起了满身的妖气、将这满桌的狭长牌子震散地遍布天井各处时,他下意识地以为,老友在身为佑星潭掌教的这几百年间,恐怕是从其他的掌教和长老那里听说过这个戏法,必然知道该怎么玩的! 三百年前与老友约定的一战还未完成,破苍主人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决胜之机。除了白发少年手中仍死死抓着的那张,另外三十九张的马吊牌在被雪鸮妖主冰寒刺骨的妖力激得飞散而起,在二号天井中飘摇着还未落地时,一直都在疤面大汉手中低吟的破苍大刀脱手飞去,横空划了道灼眼的紫芒。 小楼二号天井中,史无前例的,纷纷扬扬地落了场碎纸之雨。 柳谦君端坐在位上,被自己百宝大箱中最后一副马吊牌的“骨灰”洒了满头满身,差点背过气去——即使是纵横人间赌界多年、赌千手法之多之怪至今未能被比肩的千王老板,也没有料到这两位客人会前前后后毁了她手里仅有的十四副马吊,并且还是这般直接地尽数毁去。 多少年没在修真界中行走,如今的后辈们……一个个怎么就蠢成这样?! 张仲简手足无措地坐在位上,终于小心翼翼地伸手掸了掸柳谦君长发上的碎末,继而尝试着从一旁的百宝大箱里拿出了另外一个应该比马吊要简单得多的赌具,试图将这满桌的肃杀之气遣散个干净。 小房东和甘小甘恰在这时从他们头顶上的缺口中跃了进来。 跟在两位女童身后的,是满面无奈的殷孤光和他家的疯魔师姐。 还有一位看起来与七禽街王老大夫颇为相像的寻常老者。 注意到了楚歌小脸上的如释重负、甘小甘大眼中因为饱腹而满足的笑意、还有幻术师更为沉重的面色后,柳谦君和张仲简面面相觑,都猜到了这位老者的身份。 师姐大人口中“相亲”大戏的最后一位客人,终于正式被请到了赌坊之中。 这位青灰麻衣的老人家,虽然身法轻疾,却并不像之前的四位外来客般有着显而易见的高绝灵力。并不知晓这位红莲散仙的修为已被幻术师和师姐大人联手用桃源非梦化形大阵封印住,在柳谦君和张仲简的眼中,这位老人家倒更像是凡世中退隐已久的江湖前辈。 在山川深谷中隐居多载的红莲散仙已有多年未踏足这种山城中的小楼,老人家落在了二号天井中,颇有些怀念地环顾着大顺这破败老旧的木梁房柱。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封了这纠缠己身千年的戾气,此刻终于孑然一身,无需再为这功法烦恼,老者刀雕斧凿般坚毅的面容上,竟牵起了几分寻常人家中子孙绕膝的老辈人才有的慈祥笑意。 做了散仙多年,他以为早就将幼年之时、家中四世同堂的天伦光景全然忘却,却没想到,还会有今日这般生而为人的平和淡然之感。 也罢也罢……既然只有在这个被布下了桃源非梦大阵的小城中,才能逃离开那功法的纠缠,他便索性在这辗转了千年的光阴中趁机偷个闲,做个无用的老人吧…… 赌坊五人众与两位还未从“打马吊”戏法中缓过来的两位外来客,并不知道老人家此刻肚里转过了这偷懒的念头,他们只看到这位不知名的老者缓缓踱步过来,颇有些讶异地盯住了八仙桌上四位头上的碎纸末屑,继而侧身朝着因大计得逞而满面笑意的师姐大人,低沉着声问了句:“你们两个娃娃死扛着不将这双眼收回去,是想要老夫留在这小城里,为你们做些什么?” 于是除了幻术师倏忽间印堂发黑、面目僵硬外,另外的六位在瞥到师姐大人更为灿烂的笑意后,面面相觑,都在心里做了个善意的决定——还是早些让老人家知道这个噩耗……较为妥当些。 赌坊四人众与两位外来客齐齐地朝老者回过了头,一字一眼地给出了一致的回答: “相亲。” 110.第110章 迟来的克星(一) “这场戏……你真就打算这么跟她唱下去?” 天色暗沉漆黑,眼看就要到了子时。 白日里放在赌坊二号天井中的八仙桌被张仲简挪到了小楼的正堂里,也将有幸清醒着的三位“贵客”一起带了过去。 看到甘小甘大眼中尽是美食饱腹的满足之意时,柳谦君便料到了今晚将又是个不眠之夜——被师姐大人抓了壮丁、不明就里地在午时过后吞食了红莲散仙大量灵力的女童,今晚又将抱着二号天井中的大缸渡过这漫漫长夜了。 于是张仲简自告奋勇地担当起了陪客,义不容辞地将毫不知情的雪鸮妖主、破苍主人以及红莲散仙老者都带去了正堂,决定以柳谦君那百宝大箱中该是最简单、最不会闹出人命的骰子赌具来拖住这三位灵台清明的贵客,免得让甘小甘这午夜的“空腹大计”受到不必要的打扰。 眼看天幕上的月轮渐渐移了位,已快要跨入子时,女童搬了自己独有的小板凳,老老实实地坐在了大缸边,小脸淡漠地等待着接下来长达一个时辰的痛苦历程。 这外人无法直视的“空腹大计”在这十年间的次数并不算多,但殷孤光和柳谦君早已习惯了陪着甘小甘熬过这并不好受的时光,一次不落。 今晚当然并不是例外。 幻术师和千王老板此刻也坐在了廊檐下,等着甘小甘小脸煞白的那一刻,随时准备冲上前去扶住女童,让她不至于整个身子都跌进大缸里去。 柳谦君便是趁着这空隙,悄声向身旁的殷孤光问了这话。 幻术师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又能怎么办? 这场被自家师姐口口声声称作是要给他这个小师弟安排人生大事的“相亲”闹剧,当然并不可能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唱下去。别说殷孤光并不着急什么绵延子嗣,就算真的急了,自家疯魔师姐这次“千辛万苦”或劫或骗过来的这五位……也根本就不是能跟他传宗接代的主啊! 他当然早就猜到这场大戏的真相还在后头,只是身为傒囊族的六师姐心思奇诡,肚里的主意能在一盏茶里转过千百个,就算是他这个从小跟在身后跑遍了人间界的小师弟,至今也没能想出个能说服自己的解释。 更别提本该对赌坊五人众和五位贵客真正有所交代的始作俑者,压根没有道歉或者圆场的念头——在众人心怀善意地告知红莲散仙这场相亲戏码的“真相”后,老人家因为已有多年没有踏足凡尘,半天没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当成棠丫头小弟子的姻亲对象,便将这话当成了眼前这群娃娃的戏言,没有放在心上。而一旁的师姐大人竟然也就毫无愧疚地不发一言,笑意明媚地看着被她哄骗而来、现在几乎是都被“软禁”在赌坊中的五位外来客,完全没有交代接下来到底要做些什么! 这位并不尽职的“相亲”大戏幕后黑手,竟然并没有跟他们交代要如何处置这五位客人,反倒在入夜后,就好整以暇地带着自家失魂引的大箱车,跑到了赌坊小楼外的空旷街道上,兴致高昂地说是要看看这山野中大好的夜色银河,直接把一众客人都留给了赌坊五人众。 殷孤光黑着脸、几乎要一头撞进大顺那破旧的木墙中去时,还是张仲简接过了这“看守”大任,让幻术师得以喘了口气。 幸好他身边还有个柳谦君。 早在雪鸮妖主还未来到如意镇之前,千王老板便觉察出了这场相亲大戏下潜藏的危机。这百年来早已习惯了为甘小甘的安全操心,又因在赌界中纵横多年,而对这世间人心的莫测极为熟知的柳谦君,在看到孤光家的师姐竟然先后引来了人间修真界中这么多的厉害角色时,便颇有些疑神疑鬼地担心起这疯魔女子的来意。 她和殷孤光都知道,尽管如今已无需像百年前那般风声鹤唳,但九山七洞三泉的众位掌教和长老们仍然将女童当成了追缉的目标,若让他们知道甘小甘这个当年逃出太湖渊牢的厌食族宝贝竟然躲到了这个山野小城里,女童好不容易才有的平静日子顷刻间便会付之流水。 而这五位贵客之中,小牙和雪鸮妖主出身于佑星潭,破苍主人是末倾山这一代的大弟子,红莲散仙更是与十九个山门中的众多长老交情匪浅。孤光家的师姐这般费尽心力地将这些与九山七洞三泉脱不了干系的厉害生灵引到了甘小甘的周围,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她的心思并不在小甘身上,这一点……你倒不用担心。”平日里若碰到眼下这般的情状,早就先行操起心的千王老板竟开口安慰起身边好友来。 柳谦君抬头望向天井缺口外、那在群星环绕下的柔和皎月,在肚里默默地算着距离子时的息数,眉目间的淡然却出乎了殷孤光的意料:“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几个客人里,‘病人’和犬狼无法醒转,老前辈遁世多年,并不关心红尘之事,破苍的心思只在仲简和素霓的身上……这其中恐怕只有佑星潭掌教,大概猜出了小甘的真身。” “但是这孩子并不是当年封印小甘到渊牢里的那个妖崽子,他这个下一代的佑星潭掌教,看起来也并不清楚当年的来龙去脉……雪鸮族与小甘渊源颇深,这孩子又是那种护犊的性子,是绝计不会将小甘的行踪透露给人间修真界的。” “你家师姐像是有意地……找了这几个并不认识小甘,却偏偏是九山七洞三泉里分量颇重的生灵,送到了……你的手上。” 坐在大缸边的甘小甘霍然站起身来,平日里就病弱瘦削的小脸此时更是煞白一片。女童柔弱的身躯颤了几颤,继而“呜哇”一声,大半个身子都扑到了大缸里去。 终于已是子时。 柳谦君和殷孤光疾扑了过去,在甘小甘整个人都掉进大缸前拉住了女童。 “送到我手里……为什么?”听到好友这番猜测,幻术师扶住了甘小甘的肩胛,低声喃喃,依旧无法明白自家疯魔师姐到底在肚里打着什么样的如意算盘。 他虽然名列九山七洞三泉的青玉榜上,被这十九个山门的掌教们追着想要带回去做客卿弟子,但这终究是人间修真界的戏言,并不会伤及他的性命与自由。 他当然比甘小甘要安全得多。 既然如此,师姐又为什么要将这些棘手的囚徒,推到他这个本可以逍遥红尘的小师弟手里? 111.第111章 迟来的克星(二) “她担心的……是你。”十年间一起照顾着甘小甘和大顺,柳谦君早已熟知了殷孤光肚里能打转过的所有念头,在死死地拉住了女童不让她掉到大缸里去的同时,借着甘小甘这“空腹大计”的可怕声响,在确定被张仲简带去正堂的几位外来客都不会听到他们这番猜测后,千王老板终于轻声地将自己所知的消息告诉了好友,“她带着我去往京城的路上,提起过如今已隐到朝堂与绿林中的几大势力。” 想到那短短一天中随着孤光家的师姐来回奔走于人间界数千里地,在暗中见到了几位早已不该逗留在尘世的“大人物”,即使是赌坊中年岁最大的一位,柳谦君也不由得有些背脊发冷起来。 她当然知道这些隐藏在俗世中的几大势力会给他们这平静了数十年的日子带来什么——她的族群儿孙们遍布六界,地位又极为敏感,向来是不会主动招惹这些下手阴狠的传说生灵们的。然而百余年前接到了甘小甘的求救,她抛下族里的孩儿们来照拂这失踪了多年的挚友时,也知道在接下来的年岁中终将与这些势力中的“大人物”们狭路相逢,无处可逃。 这些并未直接出手、却能暗中借了九山七洞三泉众位掌教的力量,将甘小甘封印囚禁在太湖渊牢下的生灵们,从未将他们的真实目的显露出半分。然而近万年来,人间修真界即使在十九个山门的掌管之下,却也暗潮汹涌——这些不知来历的多方势力们,像是容不得这天地间平静片刻,恨不得要让众生都明枪暗箭地彼此伤害。 “依你家师姐之言,你十七位兄姊自师尊返回上界后,虽然也散落在了人间界各处,却也并不怎么安分,勉强……也算是这些势力之一。” 尽管肚里疑窦重重,在听到千王老板这般委婉的转述后,殷孤光还是哑然失笑。 自家师姐当然不会这么客气,恐怕向来都自命英明神武的她,早已在柳谦君面前吹嘘过自家兄姊们在人间界各处的辉煌“战绩”。 “她怕的,便是这些势力中的‘大人物’们知道了你这个紫凰上神小徒弟的存在,既然无法抓到他们这些师兄师姐,若能找到你并带回去成为阶下囚……便也能顺利地将他们十七个都收到麾下。” 她怕的……竟然是这个? 那个以整蛊全天下生灵为乐、天崩地裂于前都只会笑得更加没心没肺的六师姐,怕的只是他这个小师弟会像小甘一样被关进牢狱里,从此不见天日? 然而幻术师摇着头,觉得老友这想法太过不可置信时,却也不得不提醒自己,傒囊族出身的师姐大人心思百转千回,说不准就是哪个深夜里赏月时突然冒出了这种荒诞念头……不不不,他怎么会忘了这数百年来的教训,越是离经叛道的主意,越有可能就是自家疯魔师姐的真实想法! 这场荒诞的“相亲”大戏,引来了五位与九山七洞三泉关系匪浅的生灵,若正如柳谦君所说,自家师姐为了护庇他这个小师弟的性命与自由,竟会不惜与人间修真界中可一言决断的十九个山门作对,将他们五个送到了自己的手上……不敬天、不敬地的六师姐,竟会怕了那些隐藏极深的几大势力,辗转想到一旦真的到了那生死关头,可以用这五位囚徒去换取他这个小师弟的平安无事? 这听起来并不光明正大……更像是卑鄙恶劣的法子,倒确确实实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啊…… “她之所以急成这样,不惜在几天里就把客人们都请到了如意镇,也是想趁着……城里的那位不在,在你出事之前将这些筹码统统送到你的身边。” 殷孤光发下的眸目中骤然亮起了森然的利芒。他们六人众平平安安生活了十年的小城里,竟会有那些隐秘势力的暗桩? “是谁?” 柳谦君轻叹了口气,看向幻术师的目光却是冷冽的:“如意镇里真正算作这小城管护的,其实只有楚歌和他……这些天他们几位贵客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他曾经是裂苍崖的得意弟子,会和全镇老小们一样……被我们这么轻易就欺瞒过去吗?” “但是这几日来,他又可曾露过面?” “……楚歌呢?” “她早就觉出了不对,如今看到老爷子他们全都乖乖地被仲简留了下来,不会再闹出什么事端后,她当然坐不下来……你也知道,从想起他到底是谁的那一天起,楚歌便将他当成了自己未完成的责任,猜到他可能闯下了这种大祸,她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你要担心的,是这场大戏到底该怎么接下去。” 听到老友这毫不客气的问话,殷孤光苦笑起来。 师姐啊师姐,你自作主张地将这些筹码送到了我的手上,却没有替我打算过……在这些隐秘势力向我动手之前,这些所谓的“囚徒”们,我要拿他们怎么办? 殷孤光头疼地打算着如何收拾这接下来的残局时,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正坐在了她的宝贝箱车顶上,置身于如意镇清凉如水的夜色下,抬头数着天顶银河中的万千星辰。 傒囊族以他们自己的独有法子爱着这个尘世,无一舍得将这大好的夜色浪费在沉睡之中,师姐大人当然并不例外。 然而今夜似乎并不一般。 女子攥着她自己骨白色的衣袖,口中喃喃低语,像是凡世间的稚子般在细细数着苍穹中的浩瀚星辰。然而随着口中的计数不断,师姐大人嘴角含笑,清秀的面容在这暗夜中也明媚地如同身处温暖天光之下,似乎在她数到了某颗星辰后,便会得到她梦寐以求的念想。 如同被她成功地从暗夜的虚境中召唤而来,山神结界庇护下的如意镇九转小街上,突然凭空出现了个修长的身影。 整个小城中的老小们都早已安然入睡,各个院落家宅中的灯火早已熄灭,于是九转小街上也漆黑一片,无法看清这身影的面容。 然而柔和的月夜清辉之下,还是能够依稀看到来人身形修长消瘦、同样身着宽大的长衫衣袍,像极了吉祥赌坊里平日喜欢行在暗夜中的幻术师。 师姐大人在箱车上盘起了腿,端坐正身,看着来人朝她缓缓行来,面上竟牵起了连殷孤光都没有见过的温柔笑意。 “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112.第112章 小城的“大赦”(一) 张仲简一夜无眠。 在意识到赌坊里根本不够地方让五位外来客住下后,善良的大汉毅然带着其中有幸清醒着的三位到了小楼正堂里,准备以柳谦君大堆赌具中看起来最不容易闹出事来的骰子来“应酬”几位贵客。 这场“小聚”并没有大汉想象中那么波折。 事实上,这长达一夜的半吊子赌局实在太过无趣——好不容易到了子时,他们四人听到后院天井中骤然响起了甘小甘那可怕的呕吐之声时,才齐齐地从昏昏欲睡之状中醒转过来。 对午后那场马吊赌具仍心有余悸的张仲简,只想着安全为上,却没有料想到恰恰选中了最玩不起来的赌具。 赌大小、搏点数、择单双……不像在赌界中纵横多年的柳谦君,对赌千并没有什么兴致的张仲简只知道这些坊间常见的骰子玩法,却发现这些个赌法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他知道并解释给三位外来客听的这几个玩法,虽然结果不同,却都是只需要知道骰盅打开时、每个骰子朝上点数的赌法。于是张仲简犯了个极大的错误——他没有想起来,此时坐在八仙桌上的四位生灵,皆不是人间界中的凡夫俗子。 末倾山大弟子、佑星潭掌教、红莲散仙老者,甚至是他张仲简自己,都可以极为轻易地听到每个骰子落地时的轻微响动,而这小小赌具的每个面上由于点数不尽相同,于是这响动也各有微妙的区别。 在座的四位固然修为有别,但若放到人间修真界中去,都是排得上名的厉害生灵,要听出这小小骰子落地的不同轻微声响,当然并不算什么大能耐——每一次开盘,他们四个都是毫不迟疑地报出了盅里的骰子点数,使得这桌上根本没有什么输赢之分。 于是这漫长的深夜赌局进行到后半夜时,就只剩张仲简还以东道主的强大耐心支撑着继续甩着骰盅,直到小楼外的叩门之声救了他。 大顺太过喜欢这正堂里的灯火,从来都不肯让小楼外的天光轻易投进正堂里来,于是这里的几扇镂空雕窗上常年也都像被封了厚厚的油纸,让正堂里漏不进一丝的光亮。 于是张仲简在打开小楼的大门,被九转小街上那纷乱跳跃的清晨天光刺得眯了眼时,才茫茫然地从这整夜的无趣赌局中回过神来。 整个如意镇里,早已天光大亮。 叩门的是住在第六围街上的顾家老幺,这十几岁的娃娃搓着受冻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在小楼门廊里跳着脚。平日里从来都不敢到九转小街上晃悠的他,会在大早上跑到吉祥赌坊来“吵醒”众人,实在也是被逼无奈。 张仲简在听到顾家老幺带来的消息后,也惊得瞪大了眼。 大汉扔下了小楼正堂大门的门帘,在紧急转身的时候“啪叽”重摔在了三位贵客的面前,继而捏住了即将飙血的鼻子,向第二天井中狂奔而去。 “楚歌……去了土地庙?” 听到大汉转告的这消息,柳谦君和殷孤光也惊得霍然站起身来。 红莲散仙毕竟是人间修真界中的老前辈,这凶戾真火中蕴含的灵力非比寻常,即使是甘小甘也没有办法在子时中吐个干净。几乎是折腾了整整一夜,刚刚才把女童安置到床榻上安睡,柳谦君和殷孤光还未找到机会喘口气,就被顾家老幺带来的这消息激得站不住脚。 与小房东十年好友,他们当然知道楚歌除了在月半日的前后几天里,会将收到的“房租”上供在土地爷的神像前,平日里并不会轻易踏足土地庙——固执地认为土地爷绝对没有出事的小房东,认为自己作为代职土地爷,不该频繁地以同为神明的身份出现在正统土地爷的庙宇中,生怕不小心夺去了属于老爷子的香火。 向来都执拗听不进劝的楚歌,竟然会一改这数十年的习惯,在这离月半日还有近十天的寻常日子里,出现在土地庙里? 除了刚刚睡下的甘小甘,赌坊三人众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担忧,毫不犹豫地先后掠出了天井缺口,消失在天光下。 破苍主人没敢让素霓逃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紧跟而去。 雪鸮妖主则摇了摇头,侧头听到自家小徒儿在殷孤光的房里鼻息平和,安下心来。苍蓝色的大氅高扬在了虚空中,也跟着末倾山大弟子跃出了二号天井。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本该跟在身后的红莲散仙老人家,早已不知所踪。 如意镇里本并没有土地庙。 与人间界各处的同僚一样,管护小城多年的土地爷行事低调,并不喜欢太过招摇。他老人家只在如意镇通往后山的小径上安置了属于自己的神龛,仍由一年到头的雨雪冲刷,从未麻烦过如意镇的老小们费心修葺。 然而十七年前因为秦家祸害在末倾山引起的混战,他老人家放心不下、也千里迢迢地追寻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小城后,这如意镇就交到了楚歌这个代职土地的手里。 小房东以她自己的法子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小城的十几年间,常常会来到这神龛面前,将她收上来的各式瓜果、吃食、香火都供在这连她头上高冠都放不进去的小阁里,陪着神龛中不足尺高的土地爷泥身度过了这些年岁。 镇里的老小们在前往拜祭土地爷时,便会常常看到小房东上供的祭礼都被冲刷到了神龛附近的泥潭坑洞中。善良的镇民们并不知道他们原来的土地爷到底去了哪里,却被这情状激得不忍心起来,于是自告奋勇地在这神龛外建起了一座并不高大、但至少可以容下两三个拜祭者的土地祠庙。 赌坊三人众和两位外来客径直奔到了这土地庙时,便看到藏青大袍的小房东正笼袖立在了祠庙外,并没有像往日般蹲在土地爷的神龛前。 因为那摆放着瓜果供品的土地爷泥身前,正有一个修长清瘦的青衫身影挡在了楚歌的面前,恭敬地举着三支香火,朝着这如意镇原本的守护者躬身祭拜。 殷孤光遥遥地停下了飞掠的身形。这身影他已有数百年未见,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四师兄?” 113.第113章 小城的“大赦”(二) 与张仲简一样,楚歌这一夜也没能好好地在自己的小阁楼里睡个足觉。 尽管平日里只关心全镇的房租大事,但自从知道年轻的县太爷并不是外来客、而是当年被自己没能照顾周全的楼家幼子后,小房东就在她并不好使的脑袋里死死地记住了楼化安。 于是在五位贵客陆续到达了如意镇、并先后闹起了这或大或小的几出祸事后,楚歌当然也注意到了县太爷的失职之处——整个如意镇里,除了她这位代职土地,县太爷才是这小城明面上的真正管护,怎么会从头到尾都没有现身? 看到老爷子安然地留在了赌坊里后,小房东再次跃出了天井,直奔这小城里最大、最为空旷也最为穷酸的县衙后院而去。 但她并没有找到县太爷。 渐昏的暮色下,记不清楚县太爷到底住在哪间房里的楚歌,风风火火地踹开了整个县衙后院十多扇松垮的木门,仍然没能看到一个活物。 小房东眉间又拱成了沟壑,一气之下坐在了县衙大院的屋顶高处,决定要坚持等到这个不负责的县太爷,好好地教训下楼家幼子,让他知道,若要和她一样做如意镇的管护,就绝对不能像这样随意地抛下小城。 然而天边渐渐亮起了张仲简最为拿手的鲫鱼豆腐汤般的浓白晨光时,闭眼养神的楚歌却如同受了惊,骤然睁开了她不见瞳仁的狭长缝眼。 接替老头成为这小城的代职土地后,虽然土地庙里的神龛供的不是她,小房东还是可以随时随地得知这祠庙里的动静。 坚信老头还在六界的某处游荡打混、绝对没有性命危险的楚歌,在这代职的十七年间对整个如意镇里的老小们下了个铁打的规矩:除了月半日后的五天内各家各户可以来一次,平时不准不分时日地来土地庙上供。 她生怕老头那个本来就脆弱不堪的泥身,会被哪个不当心的凡间生灵失手伤到,到时候老头真的回了家,若因为这原因不能回归本职神位,可就是她这个代职土地的大错了! 然而这一天的晨光还未洒遍整个如意镇,小房东便被后山小径上土地庙里的不寻常动静惊得跳了起身——这陌生的气息……是哪里来的外来生灵,竟然这般随意地踏进土地庙上供?! 再也顾不得没等到失职的县太爷,楚歌扶了扶头上的高冠,朝后山飞掠而去。 等她落到了这只能容下两三位祭拜者的小小祠庙前,楚歌更是连鼻子都差点气歪。 她看到了这场“相亲”大戏的始作俑者正倚在门框上,朝着她扯出了一个会吓哭凡间稚子的大鬼脸。 本该在赌坊里招待五位贵客的孤光家师姐,赫然正举着两只宽大的骨白袍袖,极为得意地向楚歌扯脸嗤笑,挑衅气十足。 “入乡随俗,土地为大。就算她是代职土地,你也不能这么没规矩。” 然而土地庙里响起了一个温柔清朗的声音,并没有带着多少严厉的教训意味,只是轻轻淡淡地提了句师姐大人的无礼之处,便让女子垮了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却也极为听话地将双手收回了大袖内,恢复了她平日里的清秀面容。 楚歌惊得猛往后跳了一步,头上的大帽差点掉了下地。 这几天来见识了太多孤光家这位疯魔师姐的整蛊把戏和胡扯之能,小房东根本无法想象师姐大人……竟然会这般听话?! 庙里这个气息极为陌生、此前绝对没有出现在如意镇过的外来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可怕家伙?! “舍妹向来胡闹惯了,给您管护下的小城带来了不小的麻烦……孤光虽然并不让人担心,也在这里打扰了十年之久。”土地庙太过狭小,于是连庙门也不过一人之宽,被师姐大人这么一挡,楚歌跳起身来都没能窥到里头的半分情状,但这位被遮挡住身影的外来客像是极为了解这小城里发生的一切,依旧云淡风轻地与楚歌说着话,“但犼族众位列山神之位多年,从来都不接受红尘众生的供奉……在下只好替两位弟妹,先向山城的正职土地赔个罪了。” “我和孤光又不是打劫了这山城,至于要用这么多的供品和香火来赔罪?”忿忿然于自己的“罪过”被无缘无故地扩大,师姐大人低声嘟囔着侧过身去,朝正半蹲在土地爷泥身前的青衫身影发起牢骚来。 于是小房东也终于看到了这位并没有给如意镇带来麻烦、反倒礼数周到得让她有些不习惯的外来客。 “孤光?”尽管年岁不小,却只在如意镇里见识过凡人外相的小房东,被这像极了幻术师的背影迷糊了脑袋,连一双缝眼都睁得更大了些。 来人将手上竹篮里最后一份瓜果都端放在了土地爷泥身前的碗盘中,这才从地上站了起身,回头对上了楚歌的狭长缝眼。 就算是并不怎么能认识凡人面孔的小房东,这时也看出来这位外来客当然并不是殷孤光。然而青衫的男子身形修长清瘦,满头的漆黑青丝也不见任何的冠带束缚,就这么不见作态地立在了窄小寒酸的土地庙里,也如同九天之上的逍遥仙神。 这随时便可凌风破空而去的出世气度,还真的和隐墨师有七分相像。 只是这个外来客,看起来像是更为成熟的殷孤光。跟他比起来,幻术师似乎多了些轻狂妖魅,少了几分淡然与从容。 “初到如意镇,在下便随舍妹与孤光,不客气地喊一声小房东了。”青衫男子微微笑起来,更让不认凡人面孔的小房东觉得他与殷孤光愈发相像,“山城平静多年,这次被舍妹带来了那五位客人,必会给如意镇带来极大的麻烦。” “小房东若肯放人,那五位客人便交与在下带走,如何?”这青衫长发的外来客伸手从竹篮中握起了一把上好的香火,言词恭谨地向楚歌提出了他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 楚歌几乎又要跳起脚来。 原以为这个跟孤光家的疯魔师姐一起的外来客,会给小城带来更大的麻烦。 却没想到,这个与孤光像得不得了的家伙,竟然会说出这个能解决她目前最大麻烦的提议! 这个家伙,是不是老头派来的救星?! 114.第114章 天光下的暗影(一) 如意镇的土地庙里,已有多年没承过这么好的香火了。 全镇老小们常年在小城里自给自足,极少踏出这方圆百里的山脉范围之外,于是这土地庙里供奉的香火几乎都是小城里自产的土制货色。而小房东的鼻子极为灵敏,对任何的烟熏火燎都避之唯恐不及,从来只是将当做房租收上来的各式瓜果吃食供在土地爷的泥身前,从未重视过这神龛中的香火情形。 然而此时此刻,赌坊四人众一齐立在了土地祠庙外,看着青衫男子往香鼎中插下了三支细香后,这三点火星上袅袅升起的轻烟虽几不可见,却熏得这破败的祠庙淡去了原有的腐朽之气,让人闻之心安。 就连向来最讨厌香火臭气的小房东,也不得不承认这被殷孤光唤作“四师兄”的青衫男子,确确实实给土地爷赔了个大好的不是。 于是楚歌也史无前例地没有跳起脚来,任由这最后一位外来客替她作出了最终的决定。 “前辈您……也能接受这安排?” 柳谦君眉间微跳,颇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红莲散仙。 她和殷孤光、张仲简落到土地庙前时,小房东正笼着大袖静等着青衫男子供奉完香火,而本该在他们身后的散仙老人家,竟先他们一步,也等在了土地庙的檐下。 于是赌坊四人众、师姐大人与三位“相亲”贵客,虽有先后,竟就这么在如意镇后山的小径上聚在了一处,或淡然、或惊讶地等着青衫男子对这场“相亲”大戏的最后安排。 殷孤光从小便知道自家四师兄常年奔走在人间界各处,从来都没有闲得下来的年岁。不同于六师姐的疯魔,这位与自己同样出身人族的师兄忙的却是正事——十八个兄弟姐妹里,或痴怔、或疯魔、或避世、或任性,也只剩他一个人继承了师尊救护这红尘间弱小生灵的念想。 于是即使是殷孤光伤透了脑筋、不知道要拿这五位外来客怎么办时,他也没有奢望过,这次来收拾师姐大人闹剧残局的,竟会是四师兄。 他更没有想到,师兄云淡风轻一句话,便准备将这五个在人间修真界中分量不轻的“囚徒”全部带走。 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孤光家的四师兄有这么大的本事——撇开至今还昏迷不醒的小牙与犬狼不提,就算破苍主人和雪鸮妖主能被温言劝走,红莲散仙这位老前辈,被师姐大人这么儿戏地骗到了小城,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他们、径直离去? 让四人众更为震惊的,是老者竟然微微颔了首。 “来此缉拿犬狼族之前,卫家小子就和老夫提过这小城并不寻常。既然你们这两个娃娃是他的弟妹,那么棠丫头和老夫的约定,便由他来完成也罢。” 即使从来没有见过孤光家的四师兄,在场众人也听出来了老者这话里的“卫家小子”便是青衫男子。殷孤光讶然望向自家师姐,既然红莲散仙与四师兄是老相识,她怎么会挑中这位老人家来作第五位囚徒? 师姐大人眼神飘忽,心虚不已地转头望向身后的山脉高处,装作完全没有听到这话。 殷孤光颓然扶额——四师兄常年在外,即使是同门的兄弟姐妹们也甚少能知晓他在哪里,恐怕红莲散仙便是他云游时结交的其中一位好友,就连六师姐……也并不知晓,她千挑万选、分量最重的囚徒,竟然会是自家四师兄的老朋友。 更没有想到,这场闹剧竟早早地就被千里之外的师兄洞察,事先为他们这两个不争气的弟妹留下了后路。 ……等等。 在这数天里被这场“相亲”大戏弄昏了脑袋,殷孤光到了这时才想起这场闹剧中的最大疑窦。幻术师骤然抬起头来,恰好看到自家疯魔师姐心虚转头后的侧脸。 女子翘着双眼,正装作打量着远山天际,但小城大好的天光下,她清秀的面上依稀晕起了激动之色,让殷孤光更容易地瞧出了她面上几乎要崩出来的畅快笑意。 错了……都错了…… 什么相亲、什么筹码、什么担心……根本全都是瞎话! 他为什么没有早些想到,被四师兄从傒囊灭族之乱中救回来的六师姐,最在意的……从来都不是他这个小师弟。 这场相亲闹剧,恐怕只是她找不到四师兄,而特意折腾出来的大动静,让无法弃这满城无辜生灵不顾的四师兄巴巴地从千里之外,来找她罢了…… 在场众位正听着孤光家四师兄的安排时,笼袖站在幻术师身边的楚歌抬着头,无意中看到了殷孤光变幻莫测的难看脸色。小房东并不知道好友在这片刻间肚里转过的念头,只注意到幻术师最后认命般地闭上了双眼,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桃源非梦大阵由你们俩联手施展而成,你一走,孤光功力不够,就算有师尊的翎羽图腾襄助,也独力难支。前辈的功法太过霸道,若阵法有任何疏忽,这封印被破,便容易伤到这小城里的生灵……你们俩这番好意到此为止,我自会带前辈去老七那住一段时间,想法让他老人家彻底从这戾气中解脱出去。” 师姐大人依旧别着头,殷孤光也低首无应,双双默认了自家四师兄对老者的安排。 “长白山上的掌教大会已剩不下几日,但妖境这些年来在人间修真界中的地位本就岌岌可危,佑星潭作为九山七洞三泉之一,只有几位长老在场,难免会让其他掌教们看低了佑星潭。妖主若不嫌弃,我和舍妹送你一程,如何?” 白发的少年闻言默然良久,才终于冷声发问:“小牙被她施了术,至今还没醒转,我不能就这么带他回去。” “你那小徒弟倔得很,我真要弄醒他,你以为会乖乖听话跟着你回冽川荒原去?隐在凡世中的几大势力早就看上了这第四代妖力炉鼎,这次的犬狼族就是被派来的围剿者之一,你以为真让这小子跑到红尘里去,他还能四肢齐全地回到你身边来?” 听到小千年前就被自己糊弄得团团转的少年竟然到现在都没有认识到自己的“好意”,师姐大人终于再装不下去,忿忿然回过头,教训起雪鸮妖主来。 “不急。”四师兄按下师妹愤然高举的骨白袍袖,替这两个各自嘴硬的老友下了定论,“我们总归要送你去长白山,你还有一路的时间决定要不要让他醒转。” “有我在,至少不会让他就此睡死过去。” 115.第115章 天光下的暗影(二) 这一日的早市还未结束,如意镇的老小们还在第二大街上来来去去,却不得不注意到镇口岔道上,正聚集着赌坊四人众和几个奇怪的陌生来客。 在人间界各处收拾了不少残局的紫凰四弟子,果然要比自家弟妹靠谱得多。这五位被师姐大人先后哄骗至小城的“囚徒”,竟先后被他三言两语地安排完毕,此时已收拾停当,各自准备踏上归途。 破苍大刀不甘心地低吟了一路,知道主人要带他离开素霓这个难得的对手时,差点要负气地飞脱而去,但末倾山大弟子太过熟知手中刃器的脾性,早早就用自身灵力封住了大刀的锋刃,根本没给破苍发疯的机会。 疤面大汉本也不想走——跟在张仲简身后寸步不离数天,生怕这个对手消失不见的他,当然和爱刀一样不想放过这次能够突破自身瓶颈的机会。但孤光家四师兄递给他的一封书信,却让他不得不与张仲简及素霓道别。 已放了他数百年自由的师尊,托这位青衫男子带来了要命的嘱托。这书信上的寥寥数语,让末倾山大弟子不得不放下追寻己道的冲动,与雪鸮妖主同赴长白山掌教大会。 破苍主人咧着满面的旧伤,和张仲简下了战约——等大汉和素霓得了空,尽可带着他的石墩去末倾山一趟,与他和破苍畅快一战。 张仲简还未来得及答应,疤面的大汉就猝不及防地被小房东扯去了一旁。 楚歌眯着她的缝眼,神情严肃地向破苍主人问了句话。末倾山大弟子闻言,竟也难得地皱起了眉头,良久,才犹豫着轻声回答:“地脉火龙沉睡多载,十余年前那次爆发,几乎毁去了大半的主峰山脉,就算是位列地界仙神……恐怕也无机保全。” 小房东眉眼低垂,无力地放开了破苍主人的手肘,连头上的高冠也颓了下去。 而另一边,殷孤光从袖中拿出了个竹制节筒,交到了红莲散仙的手里。 “七师兄的化形造诣在我姐弟之上,他住地处的桃源非梦大阵远比我们临时布下的要牢固得多。但离了如意镇,这一路上,前辈仍旧会被世间的戾气缠身。这真火髓液或能帮上些忙,也算替我家师姐给您老赔罪。” 甘小甘在昨日午后毫不节制地吞下了红莲戾火中的大量灵力,于是于子时之后吐出了这灵力所化的满缸涎液。殷孤光连夜炼制,终于赶出了这一筒天下独有的真火髓液。 “万物相生相克,所谓封印,皆是这天地间邻近之物的彼此克制……这髓液来自于纠缠了前辈数千年的戾气真火,恰恰是您自身功法中克制戾气的精纯之力,想必能够在这一路上暂时助您逃离开戾气的纠缠。” 老者并没有深究这真火髓液的来历,接过了竹筒,向幻术师微微颔首。 “咱们姐弟说话算话,既然没能让您老从这功法中彻底解脱,那这双眸目就记在账上,等咱们替师尊帮您完成了夙愿,再说收回这眼睛的事吧……”完全没有意识到小师弟根本是在替她收拾残局,师姐大人跃上前来,极为大度地一挥袍袖,自说自话地定下了双方的“债务”。 不知是不是错觉,老者肃然的面上似有笑纹扬起:“也罢……也罢,就听你这娃娃的,老夫往后再来还棠丫头的债吧……” 而雪鸮妖主背着小牙站在前方,看着自己命中的魔星笑意温良,厚重的大氅也包不住他骨子里冒出来的寒意,不自禁地抖了抖。 “她本没有将你打算进来。”与自家小师弟一样,对在人间界凶名鼎盛的犬狼族抱着莫名的怜悯之心,青衫男子正半蹲在旁,摩挲着这依旧保持本体外相的犬狼头顶,然而后者痴瞪着一双浅青圆眼,还没从犼族怒吼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向来淡然的孤光家四师兄也被这小妖的傻样激得笑了出来,“她挑这几天带小牙到了这里,也是算好了你会被掌教大会拖住,决计不会追过来。” “只是她料错了,小牙虽和孤光一样,不愿意留在师门庇护之下……但你和她的护犊之心,还要更像一些。” “她担心孤光的安全,不惜千里赶到如意镇,却没有想到,你也会为了小徒弟,不惜离了长白山径追而来……” “我知道。”白发的少年冷冷地打断了四师兄的抚慰之语,“她不妄伤性命,我从来不担心这一点。” “走了走了!”这婆婆妈妈的告别实在不合师姐大人的性子,女子飞奔过来,一把箍住了雪鸮妖主的脖颈,大笑着跳上了宝贝箱车的顶端,往镇外疾走而去,“孤光,这次相亲不算,师姐我再去人间界寻摸几个更好的给你送来!可别又跑掉啊!” 殷孤光几乎又要一头载到青石路上去时,被四师兄扶住了肩。 赌坊三人众在后边望去,看到这师兄弟二人同样的长发无遮、同样几乎要凌风而去,差点分不清哪个才是殷孤光。 “这五百多年,我在人间界各处来去,她每次追来都没能找到我,这次的闹剧多少是有些骗我来此的私心……但是孤光,得知你遁去了行迹后,我们这些兄姊里也只有她和在你年幼时一样地担心。就算没有寻我的心思,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了你,去招惹九山七洞三泉……” “那几个隐秘势力近些年来蠢蠢欲动,她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这小城的平安日子,就算她不来,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了……躲了数十年,你终归还是要回到这场纷争中来。” “犬狼的生死你无须担忧,妖境那里,我会去求情,至少也会留下他一条命。” “兄姊们无用,但至少还能在世间活上些年头,不会轻易死去……总归都能等到你愿意回来见我们的那天……” 青衫男子抱起了痴怔的犬狼,行风消失在百里山脉之外时,殷孤光还呆立在镇口一步不动。 赌坊三人众已走在了回九转小街的路上,发现幻术师没有跟上来,都齐齐回了头。 小房东皱了眉,不明白好友为什么还要痴站在原地,不耐烦地高声喊了起来:“孤光!” 是啊,该回去了……小甘也该起身索要她今日的第一顿吃食了。 幻术师翩然回身,往三位等待着他的好友走去。 如意镇大好的天光下,第二大街上的镇民老小们都清楚地看到,平日里邪魅少言的幻术师面上,赫然是浅淡的安然笑意。 【第二卷-新月为媒-完】 116.第116章 懊恼的小房东(一) “楚歌呢?” 吉祥赌坊最为宽敞的二号天井里摆满了从各地运来的实木铁箍大箱,只留出了容三、四人转身的狭窄空处。 张仲简作为赌坊一号劳力,正攀爬在这叠得几乎要撞到天井顶端的大箱堆上,小心翼翼地将每个镖箱口都打开一条细缝,察看着里面的物事是不是如镖师们所说般丝毫无损。 在平路上都会摔到鼻血横飚的大汉,摊上了这个根本不适合自己的要命差事,第九次差点从箱堆上掉下来时,张仲简终于认了输:“这些东西都是她从各大府城买回来的分给全镇的,她不在……我也不知道这些物事要怎么分啊!” 小房东成为如意镇的代职土地后,便成为了人间界各个府城中多家百年老店的大客人——赌坊四人众奇怪的是,不知道银钱为何物、收房租也从来没收过金银财物的小房东,是怎么在这些并不便宜的老店里年年定下这么多物事、还没被追债的。 但不管楚歌是怎么做到的,四人众只知道每年快要入冬时,如意镇里都会被放进一批又一批的镖局车队,带着全镇老小们平日里甚难买到的过冬物事交到小房东的手里。 然而这件大事向来只归楚歌管,是轮不到四人众来烦恼的——小房东性子急躁,从来都不放心把这种被她自己妄想出来的土地爷差事交给他人。 今年这是怎么了? 多个镖局的车队今晨堵住了镇口,直到早市结束都没能等到小房东。于是张仲简急匆匆地带着车队到了赌坊,卸下了这数十个大箱后,只好自作主张地先行都搬到了二号天井里。 如今已经过了午时,楚歌还是不见踪影。 明儿个才是月半日,行事鲁莽的小房东,莫非今天就先去收房租了? “她生着闷气呢……再过几天便是大雪节气,往年这个时候,后山顶早就积上了霜雪,今年却连个霜片都没见到。这些天她一直都守在山里,看样子是要卯足了劲等到老天爷下雪。” 殷孤光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己房间前的廊下,悠然地回答了正挂在高处、狼狈不堪的老友这个问题。打从自家疯魔师姐布下的“相亲”大戏被四师兄轻描淡写地结束后,十年来都喜欢将自己隐在暗处的幻术师,不再像以前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对小城外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失去了兴趣,竟像老友们一样老老实实地守在了赌坊里。于是这两个月来,几乎是无所事事的他,在照顾甘小甘之外,当然也比奔走在全镇各家各户中忙碌的张仲简更清楚小房东的去向。 赌坊五人众一起住在小楼里的这十年间,如意镇入冬的时节一年比一年早。十一年前柳谦君与甘小甘刚到小城时,清楚地记得那年的下雪日子是小寒节气。然而到了去年,小城到了霜降之日就渐渐有了飞雪,比起离如意镇最近的府城都要冷上不少。 “昨晚回来的时候,她还在阁楼里嘀咕着这事,生怕是佑星潭掌教那灭魂术法一闹,上界的风、雷、雨、雪四位上神误将这百里山脉的份额都耗光,夺去了今年入冬的霜雪。” 天井中留出的狭窄空隙里,柳谦君半蹲着身子,从身边的一个实木大箱中挑出了件厚实的棉缎大氅,正给乖乖站在身前的甘小甘披上,听到张仲简这闹腾的动静,也微笑着将她所知说了出来。 白日里要照拂甘小甘,千王老板只能挑女童并无“空腹大计”的夜晚来收拾她朱红大箱里的众多赌具,于是也恰好听到了小房东昨夜将自己关在阁楼里、絮絮叨叨的妄自揣测。 不同于张仲简还要翻看细查的众多镖箱,这只在柳谦君身边的最大铁箱上贴了张独有的宣纸封条,上面是小房东那凡人几乎无法认出来的蹩脚笔迹——“放到大顺里”。 于是赌坊四人众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小房东专挑给他们的过冬物事。 果不其然,这镖箱里满满当当地放着厚实的各式衣物、和用布料严严实实包裹好的小物件——小房东虽然用了数十年都未能尽懂人事,却不知为何对凡人族群度过严冬的所需物事极为精通,每年都会为他们几位老友、乃至整个如意镇的老小们准备得周全万分。 这些布料包上同样贴着封条,但柳谦君未来得及认清小房东那稀奇古怪的字迹,就将这些小包放在了一旁,先行翻出了其中专为甘小甘打算的衣物——撇开大顺不提,他们五个里面,最怕冷的就是还未从当年的病弱中完全恢复过来的甘小甘了。 “糟了糟了……真的不下雪,楚歌岂不是要发疯?” 再也顾不得这摆满了二号天井的众多镖箱,张仲简干脆跳了下来,满面惊恐地喃喃起来。 这十年间都不怎么记得节气变化,只会因为全镇老小求助于自己的琐事、才会意识到四季更替的张仲简,被两位好友一提醒,才惊觉早该到了落雪时节。 然而往年这个时候,这天早就比现在冷上不少,各家各户的老小们也会喊自己去看看他们家的炉灶地龙,为接下来的严冬做准备。然而如今快到了大雪节气,整个如意镇依旧像是停在深秋里,完全看不到半分的霜雪。 但这是不可能的! 小房东本就出身山神族群,又成了这方圆百里山脉与如意镇的代职土地,虽然无法直接更改节气变化,但要将本就该落下的风霜雨雪提早降到这小城里,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这本就是土地爷这个地界神明的本职力量之一。 更何况这十年的相处,让他们都再清楚不过,楚歌明明出身犼族,却有着一个不该是上古凶兽血脉的习性。 她最不欢喜热天。 每年的盛夏对整个吉祥赌坊和如意镇而言,都是莫大的折磨——那时的小房东焦躁不安,比平时的她还要容易被惹毛,会不分亲疏地踩碎小城各条街道上的屋顶,根本不听任何人的劝诫。 相反的,每年的入冬时节是她最安分、最好说话的时候,尤其是到了雪落满城的那段日子里,更是全城老小们最容易求她办事、赌坊好友们最安顺遂心的日子。 天可怜见,要是今年小城不落雪,小房东必会以比平日还要暴躁百倍的脾气来折磨他们啊! 117.第117章 懊恼的小房东(二) 楚歌此时并不在后山上。 殷孤光并没有料错,眼巴巴地盼着落雪、却没在小城里等到半分的薄霜,小房东眉间的沟壑比起平日来还要深上几分。往来小城和后山间劳作的如意镇青壮们,这半个月来都战战兢兢——后山的高树顶上、山腰坑洞里、农作休憩所用的临时搭棚边,他们总会看到眉头紧皱的小房东正蹲在那里,一脸愤懑,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楚歌依然戴着她那顶头高冠、穿着一身四季不换的藏青大袍,蹲在地上的时候,大半件的袍衫都拖在了泥土里,却没见染上丝毫的尘埃。与平日里唯一不同的,是小房东的脖颈上绕着把厚厚的棉制凌风。 这在各地府城中颇为兴盛的凌风巾,不知是被哪家商贾一时兴起做出来的新物事,着实可以在深冬时节里为口鼻脖颈挡住风雪之侵。随着大宅小户中愈来愈多的百姓们开始寻摸着过冬的衣物,府城中的店铺也将这凌风巾专门配以各式的厚实冬衣,一起摆在了铺面上。小房东今年在各地的百年老店中为全镇老小们购置过冬物事时,便发现了这个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新奇衣物。 在店铺老板费尽唇舌、甚至用了店里的所有伙计来向楚歌解释这凌风巾是怎么个用法后,小房东激动地买下了铺面里的所有凌风,并在这几乎要堆成小山一般的奇长布料中,挑出了件最厚实、最纤长的竹青色凌风,当场双眼放光地围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小房东并不怕冷。但想到接下来的大雪时节,她便从肚里畅快到了脑袋顶,看到这些过冬的物事,自然欢喜不胜。 然而自她今年从各地府城中购置结束回到如意镇之后,小房东每天每夜地围着这几乎要将自己憋得背过气去的厚实凌风,却没等到早该到的大雪封城。 而今时今日,在后山上又几近守到了午时,仍然没能看到苍穹顶上飘过丝毫的风雪之迹,小房东大半张小脸都在凌风里闷成了紫红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等了不等了! 楚歌愤而跳起身来,四尺的矮小身影倏忽间掠下了后山。 趁着北海还未到冰封之期,赶紧去找老龙王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老神仙从中作梗,敢夺了我如意镇的风雪!这是忘了山神棍的厉害吗! 小房东被肚里的怒火烧得神智不清时,也未将她这代职土地的职责忘得干干净净。楚歌藏青色的身影径直往吉祥赌坊掠了回去——北海龙王那个老不死,查个布雨时节都会动辄耗上几十天,若因为这样而延误了给全体镇民派发过冬的物事,她这个代职土地才要一头撞死在山峰坚石上。 然而第二大街上的动静拖住了楚歌疾奔的脚步。 “客官这是第一次来如意镇?” “是啊是啊……这城里每年入冬的这趟镖都是大买卖,从泽州城到这里颇有些路途,我家镖头生怕路上人手不够,今年就派了我也做个趟子手来帮衬下。” “咱们镇里到府城还有不少的路,客官不用趁这好日头赶路,到那儿挑个客栈住下?” “好不容易出趟远门,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回去……老板这是怕我赖到晚饭?” “客官您真会说笑……只是跟您同来的镖师们都已经套马回城了,您要一个人留在咱们镇里,恐怕找不到像样的歇脚地啊……” “老板放心,我虽然是外来客,可在咱们如意镇里也还有个亲人可以投奔,不会逼老板你为了这碗云吞的生意给我挪个铺盖出来的……” “客官不要再拿小店的招牌打趣了……您要找的亲戚不知是住在哪条街道上的?” “正准备跟您打听着……老板可知道,吉祥赌坊……在咱们如意镇的哪里?” 小城的第二大街向来是平日里八条大街中最为热闹的地头,从清晨的早市、到中午的各类吃食店铺、再到黄昏时刻的晚市菜场,只要是头顶上天光大亮,这条街道便极少出现寂静无人的冷清场面。 此时已恰好过了午时,甘小甘最喜欢的这家云吞店铺却还门面大开。 三十开外的老板正苦着脸陪坐在店里唯一一张还有客人的桌上,等着这位孤零零的外来客赶紧把自己的碗筷还回来,好赶紧收完铺、赶去后山的田里看看自家果树有没有结了霜。 他这云吞摊的生意向来只负责镇民的早食,虽然像甘小甘这种稀奇客人常常会因为睡到辰时结束、到巳时才会赶到他的店里吃一碗云吞清汤,但他这些年来还从未等到过午时啊! 这全部都怪眼前这个嘴碎的外来客。 习惯了这些年受小房东的照顾,今晨看到镇口聚集了好几个镖局的车队时,全体如意镇老小们也并不奇怪。毕竟这十数年来每到入冬的时节,这种数十个镖师浩浩荡荡地从镇口将众多大箱押到九转小街的场面,都会闹上一次——于是向来并不喜欢外来客的如意镇民们,冲着小房东接下来要分给他们的过冬物事,也并不怎么在意这些从各个府城而来的镖师。 而第二大街的众多店家也习惯了在这种场面下,往往要接待比平日里多少几倍的客人。 这些远道而来、好不容易爬过了如意镇附近百里山脉的外来客们,卸下镖后总是会特别饿的。 于是云吞店的老板也赶紧准备了几大屉的吃食,为这些大大咧咧坐在店里的镖师们端上了招牌菜——这本也是他份内之事。 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四、五桌的外来客人利落地吃完,收拾了行囊、套马踏上了离开小城的路途时,还有一位竟会留了下来。 这个在吃饭时就并不安生、一直自来熟地与隔壁桌本地镇民聊得不亦乐乎的客人,跟着泽州府城的镖队而来,这时却完全没有和同伴一起离开的意思,反倒扯着满嘴的龙须面、开心不已地和镖队挥手道别,继而稳稳地坐死在了位子上,两眼放光地环顾着人来人往的第二大街。 这个客人……就是小房东提过的可疑人物啊…… 云吞店的老板闻到了这个外来客的危险气息,犹豫着从灶台中跨了出来,陪坐在了这个客人的桌前。 这个家伙到底想做什么?在小房东到来之前,他一定要先问个明白! 118.第118章 钟山之神(一) “老板……老板?” 云吞店的老板被外来客这接连的呼声唤得回过了神。 他刚才问的……是吉祥赌坊?! 三十开外的汉子被吓得面无人色——这个从泽州府城来的趟子手,要找的竟然是那个住了五个怪物的赌坊小楼? 被拖到午时还没能收摊回家的焦躁感瞬间消弭得无影无踪,本打算随意打听下这位外来客来如意镇的目的、为小房东担当些差事的善良老板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回应。 眼前这个跟着镖队而来的外来客,穿着一身镖局里寻常趟子手的衣衫,从头到脚满是这赶路带起的仆仆风尘,看不出半分的稀奇古怪。这样平常的客人,为什么要自找麻烦,去招惹小房东他们几个怪物? 然而这位客人依旧扒拉着碗里的龙须面,双目炯炯地盯住了自己,根本不像是瞎讲的样子! 虽然如意镇的全体老小们并不知道小房东是以代职土地的身份逗留在小城里,但在这数十年的岁月里,早都习惯了这个不足四尺的孩童对他们素日里的照拂。 尤其是这十七年来,楚歌在每个月半日奔走在各家各户中收取“房租”时,若碰到有被病痛折磨的镇民,都会费尽心力地施以援手。连一些七禽街王老大夫袖手无策的疑难病症,一向都皱着眉、看起来心情从来没有好过的小房东竟也都能妙手回春。 于是全镇的老小们也对这个十岁孩童般的小怪物放下了戒心,连楚歌数十年来从没有往上窜过的矮小个子都被镇民们当成了老天爷的赐福——若小房东永远不长个子、永远不会老去,是不是也会永远地留在小城里,当他们的守护神? 但镇民们对吉祥赌坊仍然避之唯恐不及。 被小房东“收留”在赌坊小楼里的另外四人,虽然也有像张仲简这种几乎成了各家各户亲生儿子般的善良大汉,却实在是个顶个的怪异。从来不知修真界为何物的善良镇民们,虽然接受了这五位怪物住在镇里的事实,偶尔也会对五人众极为护短,却毕竟没有办法将他们当成寻常邻舍般过往从密。 光是小房东和甘小甘这两个多少年都不会长大的孩童,就足以让不见鬼怪的镇民们退避三舍了。 而十一年前,自从柳谦君带着甘小甘住进了这三层小楼后,就将这九转小街上唯一一座还有活人的楼阁改成了吉祥赌坊,更让性情淳朴的如意镇老小们议论纷纷。 赌博的风气固然在各地的府城中盛行,却还从未吹到这山野小城中来。平日里忙着劳作、享受天光的镇民们向来对这种三教九流聚杂的坊间玩意嗤之以鼻,并不能明白这世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有手有脚的人们会将心思耗在赌界里。 天可怜见,秦钩这个出身如意镇的小子,若不是因为是个在千门中打混了多年的退隐赌徒,全镇老小们还不至于这么恨铁不成钢。就连年轻的县太爷都被镇民们一个通报,就马不停蹄地将发小囚进了县衙大牢之中。 所幸柳谦君并不像镇民们所想的那样,从未将吉祥赌坊变成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 小楼外常年贴着张广招千手的告示,据说便是因为这位千王老板手痒难耐,想要找到位能与她玩得起“赌千”的同道中人,但这也不过是个从未被揭下的破败告示,至今也没见到有镇民或外来客真去赴过。 全镇老小们对赌术兴趣寥寥,更是从来都未踏足过小楼内部。这十年来,恐怕也只有七禽街的王老大夫、回到小城来当了县太爷的楼家独子、与现如今“不知去了哪里”的秦家小子才遭了这个罪,见识过小楼里的真实情状。 对外来客极为敏感的如意镇民们,也曾悄悄注意过这赌坊里接待过的客人。 记性好些的镇民们,这十年来多多少少也见过几个踏进小城并言明来找吉祥赌坊的外来客。然而这些客人们要么相貌奇特、骨骼清奇,要么脾气怪异、不说人话,怎么看都不像是老实巴交的寻常人物。于是镇民们在战战兢兢地在为这些客人们指了路后,大多也都慌不迭地躲回了家中,偶尔有玩心太重的孩儿们想要瞅瞅这接下来的戏码,却也都被正堂里头一片漆黑的小楼吓了回来。 然而云吞店老板眼前的这位客人,若扔到第二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堆里去,也看不出什么蹊跷之处,竟然也会是吉祥赌坊的客人?! 怎么办……怎么办! 真的要引这个嘴碎话痨、但只是个寻常趟子手的外来客去小房东那儿吗? 三十开外的善良汉子竟失了主意,呆坐在了原地,神色恍惚。 所幸他的为难也到此为止。 每个月半日前后几天都会听到的熟悉脚步声由远及近,骤然急急地从高处响了起来,伴随着某些老旧瓦片的碎裂脆声,倏忽间就移到了第二大街上。 藏青色的宽大袍衫在天光下展开如一卷铺就的画轴,从云吞店对面的屋顶高处掠了下来,落在了街面上。 不知道是不是被脖颈上的厚实凌风憋得透不过气,楚歌一张小脸都成了青紫色。平日里就习惯跳着脚的小房东史无前例地瞪大了眼,让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都瞅到了她狭长缝眼里的墨黑双瞳。 小房东……原来是有眼睛的! 镇民们面面相觑,彼此无声地交换着这震惊的发现。 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小房东的鼻口里都“呼呼”地喘着大气,连往年里没有收齐房租时,都未像这般受到惊吓过。 楚歌的喉咙里只依稀冒出了几个听不大清的字眼:“你……你……” 还未吃完龙须面的趟子手也听到了这动静,随着云吞店老板的眼光转过了身,从碗里“哧溜”地吸上了最后一口吃食。 小房东瞪大了双眸,在正式看清了这个家伙后,终于垮下了双肩,一屁股坐在了第二大街的街面上。 “幺叔……” 119.第119章 钟山之神(二) 小房东并没有听到这位外来客与云吞店老板的一番对话。 赌坊五人众里,一双耳朵最好的是张仲简,大汉凝神时,甚至可以听到方圆百里内的所有动静。 但小房东不行。 性子急躁的楚歌,根本耐不下心来分清哪些动静来自于什么生灵。她的脚程够快,花这样麻烦的心思还不如直接奔过去看个清楚了事。 她厉害的是这只鼻子。 犼族作为上古凶兽之一,习惯了用鼻嗅之术来分别来人是敌是友。在如意镇以凡人外相逗留数十年的小房东,虽然并不再常用这只鼻子,却还没失去这个本事——并不怎么分得清人脸的她,在赌坊里四位好友刚住进来的前几年,都是靠他们身上的味道来辨别认识的。 然而在楚歌正飞奔着回九转小街,打算把过冬的物事分给全镇老小后、便要跑去北海找老龙王问问下雪节气变化时,却闻到了个已有数十年未碰到、却熟悉万分的气味。 小房东不可置信地停下了脚步,狠狠地在风中抽了数次鼻子后,才确定了自己并没有闻错,万分惊恐之下,竟折转了身形往第二大街飞掠而去。 果然是他! 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都怔在了原地。小房东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各条街道上收着房租,天天跳脚、时时发火、常常毁掉镇里大半的屋顶,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跟真正的顽童般,赖坐在地上不起来过。 镇里的老小们犹豫不决,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该走上前去,扶一把倔强的小房东。 更为犹豫的是云吞店的老板。 他与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一样,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小房东在摔坐下去时,对着他对面这位外来客喊出来的称呼。 ……幺叔?! 小房东逗留在如意镇里的数十年间,镇民们只知道她和赌坊里那四个怪物是至交好友,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她还有亲戚啊! 这个永远身高不足四尺、面容骨架不见长大、一双眼睛直到今天才睁开看到瞳仁的古怪孩童,竟然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云吞店老板悄悄地站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往自家锅灶后移了过去。 这个跟着泽州镖队而来、自称是趟子手的家伙……竟然是小房东的幺叔?! 这这这这岂不是另一个怪物?! 方才还善良地犹豫着要不要带这位外来客去九转小街的老板,忍住了夺路而逃的冲动,悄无声息地将自己移开了十步开外。 “你来干什么?老头呢?” 小房东赖坐在街面上,完全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然而终于从看到幺叔的震惊中缓了过来,楚歌一双缝眼终于再次眯了起来,无法看到她的瞳仁。 小房东一本正经地将双手笼在了袖里,脖颈间那厚实的凌风几乎要埋了她整个小脑袋:“你为什么不把老头带回来?” “好歹也叫我一声幺叔,怎么来了如意镇不到六十年,就学了凡人的坏脾气,连长辈都不拜了?”自称趟子手的外来客放下了手中的面碗,依旧藏在这早食摊子的搭棚阴影下,神色自若地端坐不动。 楚歌的眉间拱了起来:“没学坏。” 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惊恐地看到小房东坐在地上,做了个极高难度的诡异动作——孩童原本平放在地上的双脚,骤然齐齐往半空举了举,而小房东的上半身则拗过了厚实凌风的阻碍,也往下奋力地躬了躬。 这哪里是什么拜长辈的动作……倒更像是垂死的虾鳅抽搐着蜷曲了一下。 镇民老小们赶紧别过了头,将自己的嗤笑藏在了小房东看不到的后方。 “老头呢?”应自家幺叔之求,行完了“拜长辈”之礼,小房东固执地继续追问着最重要的大事。 “来的是你幺叔,老问老头做什么。”勉强接受了楚歌这个在族里会被从山巅上扔下去的四不像大礼,趟子手从长凳上跳了起来,跨了个大步就蹲到了小房东跟前,“起来起来,咱们回你家。” “不回!老头呢?” “是老头跟你亲还是幺叔跟你亲?” “……老头又不是山神。” “他要是山神你就准备说他跟你更亲了?” “他又不是山神!老头呢?” “他是如意镇的土地又不是我管辖下的土地,我凭什么要带他回来?” “这里是老头的管辖地,你个中山神不呆在自己的山脉里,跑到老头的地界上来干吗?老头呢……唔?” 第二大街上正驻足围观小房东叔侄两人的镇民们,看到这身着趟子手衣衫的外来客骤然出手捂住了孩童的嘴,让小房东的小脸再次憋成了紫红色。 小房东家的幺叔神色惊吓地环顾四周,在发现这全镇老小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楚歌到底说出了什么惊人之语后,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然而下一刻,这个看起来该是吉祥赌坊十年来最寻常的客人,竟然曲着手肘,向两边的围观老小们反招了招手:“去……去去、去。” 这像是驱赶野犬般的无礼举动,让街面上的所有镇民都面色大窘,继而尴尬着陆续散了开去。 本性淳朴的如意镇居民们,想到小房东这几十年来的照拂,并没有和这位外来客一般见识,反倒心照不宣地给这叔侄二人在街面上留出了一大片空地,容他们说些……反正镇民们也听不懂的奇怪闲话。 “一个甲子没来管你,怎么就厉害到在凡人面前可以随便讲出你幺叔我的真身……老土地不在,这小城就把你惯成了这个样子?” 这被楚歌唤作“中山神”的外来客,神色警觉地环顾着四周的凡人们,在确认全体镇民们都远离自己和楚歌五十步之外后,才做贼似地放开了捂住小房东的手,低声喃喃。 “老头呢?”小房东从自家幺叔那满是龙须汤面味道的大手、和厚实的凌风中终于挣脱出了大半张脸,第一句话依然执着询问着土地爷的去向。 败给了小侄女的执拗,中山神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末倾山这一代的大弟子不是到了如意镇里,你没有问过他?” “就算没有问过……你也早该想到,老土地这些年来尽职尽责,能离开如意镇这么多年还没有消息,只有一个原因。” “他……是不可能回来了。” 120.第120章 小楼易主(一) “地脉火龙……真的那么厉害?” 小房东垮下了小脸,连头上的藏青高冠都几乎塌陷了下来,却依旧犟嘴不肯服软。 她当然知道幺叔说的并没有错。 破苍主人离开小城之前,曾告诉过她,末倾山底的地脉火龙沉睡多年,已有千载没有真正地爆发。然而十年前由秦家双亲布下的那场仙人跳玩过了头,与所有的仇家都一起被埋葬在了烈焰熔浆之中,就连紧追而去的土地爷都就此消失无踪。 这一次的大乱,毁去了末倾山脉中的大半主峰,威力之强劲,就算是位列地界神官的土地,也不可能有生还的机会。 如幺叔所说,小房东再清楚不过,老头若不是形神俱灭,是不可能抛下他管辖的如意镇十七年之久的。 “歌儿?” 没有料到一个甲子不见,这从来都不把生死放在眼里的小侄女竟然会露出这般沮丧的神情,中山神也跟着发起怔来。 犼族这一凶兽族群在天地间存在了太久,久到根本都忘了还有所谓的生死轮回。他这个钟山之神与犼族相熟万载,早早地就明白这个后来与自己同被封为凡世山神的族群,压根不了解红尘生灵们有多脆弱。 就算妖境之中也极难找出另一个族群与犼族匹敌,这般强霸的力量,使得犼族众生放眼望去,只觉得这世间尽是蝼蚁。然而这个凶兽族群受女娲大神所托,虽然甘愿留在凡世里守护人族与其他生灵,仍然免不了因为寿命太长,而无法懂得生死轮回有什么大不了。 楚歌这个小侄女,当然并没有成为族中的异数——小房东来到如意镇至今,也仍然认为生死自有天命,她之所以常常出手救治如意镇民,是因为心下了然,这些病人并不会因为这场灾祸而会被黑白无常拘去冥界。若果真遇上了阳寿耗尽的生灵,她也从未干涉过生死之事。 只是小房东从未这么难受过。 她从未想过老头也会有彻底消失的一天。 土地爷作为人间界较为低阶、却遍布红尘的地界神官,好歹也是被上界列入神位的特殊生灵,只要管辖下的土地上还能有一个生灵存活,便能永远在天地间守护下去。 而这个神官之位要管的事情虽然繁杂,却大多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极少有一般小神不能处理的大危机。至少楚歌就从未听说过,有土地爷被寻常的职责连累至形神俱灭的下场。 为什么偏偏摊上了老头! 土地爷的神魂与管辖下的土地福祉相连,也算是与天同寿的平安仙神之一,于是一旦受了灭顶的灾祸,便再不会有轮回的机会。 在混沌的庇护下,这天地六界还不知会存续多久。但不管多久,老头都不会再回来了。 即使这座小城能在她的管护下再伫立百年、千年,甚至万载,老头都不会再来拿回他的土地官职了。 小房东的小脸埋得更深,藏青的高冠和脖颈间的竹青凌风,几乎掩去了她整张紫红的面颊。 看着一甲子未见的小侄女就这么发起呆来,半天不搭理自己,中山神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楚歌头上的高帽大冠。 犼族寿命极长,于是尽管在女娲大神的庇佑下能够生生不息,族群中的儿孙比起上古时期多了不少,其中却极少是不懂事的幼子。 楚歌这个小侄女,便是这个长寿凶兽族群中目前唯一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即使是与她同辈的兄姊,也都早在数千年前就到了成为正式山神的年纪,各自拥有了他们的管护山脉,只剩楚歌一个,孤零零地在众多长辈中度过悠远的幼年岁月,连备选山神的资格都还未等到。 于是他这个常常跑去犼族串门、因为年岁不够大而被楚歌唤作了“幺叔”的中山神,便在近六十年前给这个便宜侄女出了个“好主意”。 “当时劝各位老人家,放你来这小城做代职土地,也没想到会让你落到这个境地啊……”似乎是觉出了自己当年做了件如何糟糕的错事,中山神的眉目间也露出了颇为落寞的神色。 “没办法没办法……幺叔没能把老土地给你带回来,另外补给你一份好东西就是了。”受不了小侄女这像极了人间顽童要哭出来的憋屈神态,中山神伸手往怀里掏起东西来,神色也舒朗起来,像是确信自己带来的这份大礼肯定能让小侄女高兴起来。 饶是平日里只关心房租的楚歌,也被幺叔这故作玄虚的举动吸引了注意,将小半张脸从凌风中抬了起来。 “这东西虽然不是老土地,却是他亲手交给我的……你看,是不是老头的笔迹?”中山神从怀里掏出来的,赫然是张已有些年头的泛黄白纸,上面正是土地老爷忽大忽小的特有书迹。 小房东再次瞪大了眼,又现出了她狭长缝眼中的一双漆黑墨瞳。 在吉祥赌坊与诸位老友同住的十年间,她被殷孤光和柳谦君硬逼着学习了不少的凡人文字。虽然写起来还是歪七扭八、旁人几乎认不清楚,但她至少已经能看懂大部分老头留下来的、整个如意镇的房契和地契了。 于是她可以极为明白地看懂这张旧纸上到底写着什么: “九转小街吉祥小楼一座,建成至今一百六十三年整五月,性情古怪,脾气暴虐,轻易不听人话,无法管教。特立此契,将小楼交由中山神管护,如意镇土地。” 楚歌的小脸倏忽间煞白一片。 老头匆匆忙忙地离开小城,将如意镇交给了她这个临时代职土地后,留下了一叠的房契地契。她在几位好友的帮助下,渐渐地也能认懂这些契书上的字后,也理清了整个如意镇里的所有宅院所属。 整个山野小城里没有房契的,只有他们五人众住了十年的吉祥赌坊小楼。 楚歌当时并没有将这一点放在心上——大顺本来就不是寻常的楼宅,恐怕老头根本就没有写就它的那张房契。 可是……可是幺叔手里的这张,明明就是大顺的房契! 不可以……怎么可以把大顺交给别人! 小房东一声怪叫,从街面上急窜了起身,劈手就要去抢幺叔手里的这张旧纸。 “把大顺还回来!” 121.第121章 小楼易主(二) 赌坊四人众从云吞店老板口中听说了第二大街这场闹剧时,这叔侄二人已经“打”到了七禽街上。 据说是如意镇里最为高寿的王老大夫,在七禽街上开了小城里唯一一间医馆。但小城里的老少平日里皆不会随意糟践自己的身子,难得有个病痛也会被小房东和柳谦君顺手治愈,于是老人家平日里并不会被太多病患纠缠。 但中山神的到来,使得王老大夫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今年最闹腾的一天。 整个小城里极快地散开了一个惊天的消息,让全体镇民放下了手边的所有生计,齐齐奔出了街面,想要看看这数十年都没见过的奇境。 小房东头上那顶永远不见洗濯、从来没有掉下来过、平白将楚歌的身子拔高了不少的藏青高冠,竟然……竟然被那个泽州府城来的趟子手、据说是小房东“幺叔”的外来客摘了下来! 这顶像极了传说中黑白无常头上的藏青大帽,已经牢牢地箍在楚歌头上数十年之久。如意镇里从垂髻的稚子、到而立之年的青壮们、甚至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们,在各自用尽了法子想要将这高冠摘下来看看、却统统失败后,都干脆自欺欺人起来,告诉自己这帽子绝对是从一开始长在了小房东的头上,任谁来都不会取下来的! 这个在小城里流散了多年的说法,于这一日在第二大街上被破得粉碎。 被趟子手模样的外来客用驱赶家犬般的屈辱手势伤得太深,镇民老小们远远地躲了开去,任由这叔侄二人在街面上“闲话家常”。然而镇民们打眼望去,被小房东称为“幺叔”的外来客只说了几句话,就将向来只会教训人的楚歌气得憋红了小脸。 更糟糕的是,这个泽州府城来的趟子手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不知道个什么物事,竟让赖坐在街面上不肯起身的小房东骤然怪叫了起来,跳脚着要朝幺叔扑过去。 下一刻,这个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外来客高举起了手中那张旧纸,直起身往后窜逃了开去,然而外来客的另一只手竟同时往前探去,劈手从小房东的头上摘下了那藏青的高冠! 第二大街上来来去去的镇民们,第一次看到小房东失了帽子,露出了她小圆脑袋上扎得松松垮垮的一把发髻。 这高冠一摘,原本看起来还勉强有四尺的楚歌更显幼小,连如意镇里寻常十岁稚子的身高都未达到,在她那宽大拖地的藏青袍衫里,看起来更像是只抢了凡人衣衫来唱大戏的小蝙蝠。 “还回来!”楚歌怒气更盛,暴跳着向幺叔怪叫起来。 “要我还你哪个?小楼的房契……还是你的官帽?”已有一个甲子没有逗过小侄女,中山神的面上咧起了个极为招打的快活笑容,双手都在半空中抖了抖,恨不得要将楚歌气得跳到云霄里去。 “都还回来!”小房东果然跳得更高。 “两个都要?贪嗔痴的念头最要不得了……都要就不给!”方才还生怕如意镇老小们听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此时为了逗逗侄女,连最起码的行迹收敛都舍弃到了一边,中山神纵身跃了起来,倒着身子拔高到了街面两边的宅院屋顶上,“日落之前没追上来,这两个我可都带回去了。” 楚歌狭长的一双缝眼中又噼里啪啦地爆起了烟火般的怒焰。藏青色的大袍再次高扬在了天光下,小房东毫不犹豫朝中山神扑了过去。 第二大街上的镇民们在手忙脚乱地跑回家中、通知亲人们来围观小房东脱了高帽的样子时,肚里都转过了同样的念头——不愧是小房东的幺叔,也是个喜欢在屋顶上乱跑的主啊…… 于是在赌坊四人众被镇里这难得沸腾的动静惊得出了门、从云吞店老板的口中得知这场闹剧后,也身不由己地跟着这浩浩人流同往七禽街奔了过来。 天可怜见,在吉祥赌坊中与楚歌同住了十年,他们也从来没有见过小房东失了高帽的样子! 赌坊四人众半是好奇、半是被镇民们推搡着到了王老大夫的医馆门前时,这位如意镇里年岁最高的老人家正铁青着脸,守住了自己的小院门口,不容任何一个镇民踏入他的医馆里。 “你、你、你还有你,进来。”王老大夫面色青白,眼神却依然好使,看到赌坊四人众也夹在人群中,竟分毫不差地戟指将他们挑了出来。 毕竟是这小城里唯一一位不算怪物的大夫,镇民们并不敢随意冲撞这比自家老辈人都还要更为年长的老者,虽然眼看着小房东叔侄二人从高处落到了医馆里,但看到老人家这般难看的面色,还是惴惴地安静了下来。 赌坊四人众分拨开了人群,也像是儿孙般、听话地站到了老人的身后。 “其他没正事的闲人……滚回家去!”老人面上的灰白长须都抖了起来,显然气得不轻,“再敢有等在门前嚷嚷的,不要再来求医!” 知道王老大夫脾气不好、却也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凶狠的训斥,镇民们呆在了七禽街上,半天不敢动弹。 “还不回去!”老人家愤然回身,一个大步跨进了医馆,转手便是“嘭”的一声,将木门狠狠地摔闭了起来。 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怎么办?要不要进去? 不到五息,医馆大门霍然洞开,随之响起来的,是王老大夫怒气未消的苍老声音:“还不进来!” 饶是在如意镇老小们眼中是十足怪物的赌坊四人众,也被老人家这自家祖父般的威慑所震,听话无比地赶紧踏进了小院。 他们只知道王老大夫是小城里极为难得的人瑞,又习有一身即使与小房东比起来也并不逊色的医术,但全体一起面对这位老人家,还是这十年来的第一次。 楚歌怎么会跑来了这里? 然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后,赌坊四人众已没有力气再计较这个问题。 他们面临了这十年来碰到过的最要命的危机,没有之一。 “要把大顺交出去?!” 122.第122章 六十年后的债主(一) 赌坊五人众极少一起出现在吉祥赌坊之外的如意镇其他院落中。 虽然张仲简早已被全镇的老小们当成了自家人,虽然楚歌在做这十七年的代职土地之前也已在小城里住了几十年,虽然柳谦君、殷孤光和甘小甘在这十年间也渐渐被镇民们所接受,但他们五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各自身上的怪异之处,若让全镇的老小们一次看个够,必然是会惹出不可收拾的大乱子的。 这十年来,恐怕也只有数月之前,为了给甘小甘和秦钩百年前的孽缘做个了结,他们才全体坐在了县衙后头的空旷大院里。除此之外,五人众从来没有一起呆在过谁家的院落里。 王老大夫的医馆“有幸”成为了十年来的第二个。 老爷子却没有因为这个天大的“好运”而比平日里高兴多少。 事实上,这位在小城原有的镇民中、唯一一个接近了两百岁的高寿老人家,正撑着他神色极差的一张老脸,气呼呼地站在了医馆的木窗前。 “走……都走!”看着自家医馆外几乎挤满了整条七禽街的众多镇民,老爷子差点又把自己老脸上的一把长须扯下来,扔到这群不做正事、竟然跑来看闲事的小辈们身上去,“明天还想喝到好端端的井水的,都滚回家去!” 这个威胁比方才的斥骂还要有用得多。镇民们深知王老大夫的本事,老爷子随时可以让如意镇里所有的井水都变成让人上吐下泻的“剧毒”,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方才还犹豫着挪动脚步的镇民们,这会儿纷纷狂奔起来,迅疾地消失在了七禽街尾,倏忽间将医馆之外的街面空了出来。 “砰!”看到这群不听话的后辈们终于依言各自“滚”了回去,王老大夫余愤未消,狠狠地将木窗带了回去,关得严丝合缝。 医馆里的四位新到客人也吓得不轻。 赌坊里有楚歌和柳谦君在,他们和大顺从来都不需要任何凡世间的大夫,于是除了小房东外,他们四人至今还没和王老大夫有甚交情。 他们各自在人间界、乃至六界中都有相当的阅历,也见过不少没有踏进修真界、却年岁甚高的凡人老者,其中当然也有像王老大夫这样接近两百岁的人瑞。 然而在他们这少则数百年、多则数千年的人间界云游年岁中,见识过的人瑞们虽然大多自说自话,却无一对外界的悲喜嗔乐太过介意——没有修真界的心法护身,若自己再常常因为旁人动气,哪里还能活得这般高寿? 眼前这位凡人老爷子却是个异数。 动辄发这么大脾气的老人家,竟然能活到这个年岁? 但这并不是赌坊四位怪物惊呆在原地的唯一缘由。 如意镇八条主要街道里,除了九转小街人迹罕至、路面最为狭窄外,便数七禽街宅院稀少、清静安谧。而王老大夫这个医馆也并不像第二大街上的大宅院般宽敞,倒与吉祥赌坊的小楼大小更为接近,只有区区的四间陋室和一个不过几步方圆的药圃院落。 于是当柳谦君他们四人急匆匆地跨进了医馆大门后,虽还未踏进多少步,却已经能明明白白地看到这医馆中专门用于接待病患的房间。 小城穹顶上的天光从医馆的木窗中漏了进来,照得王老大夫这小屋里的陈旧摆设都蒙上了层泛黄的微光,也在墙面上勾出了这房里坐着的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依旧穿着她那宽大得要拖到地上去的藏青袍衫,正盘着腿坐在医榻上,一张看起来像是六岁顽童的小脸正缩在厚实的棉制凌风里,更衬得她向来细眯的缝眼奇长无比。然而往日里从未离开过这小脑袋的高冠大帽此刻却不翼而飞,徒留了孩童头上那把随意捆扎起来的发髻,松垮歪斜着,与她那两簇飞散出来的额发一起,像是随时要掉了下去。 这赫然是张仲简找了一个早上也没能寻到的楚歌! 十年来见识了小房东在各种情状下的坏脾气,却从未逮到机会看到失了藏青高冠的楚歌,这当口毫无预兆地乍然看到了好友这与凡间顽童一般无二的窘迫样,赌坊四人众在肚里默默地笑弯了腰。 失了高帽的小房东……果然没有四尺的个子! “这几位……便是这些年来住在吉祥小楼里的房客?” 然而未等他们四个在肚里笑完,医馆里另一个声音突然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打断了他们这难得的幸灾乐祸。 被天光拉在了墙面上、原本正翘腿坐在小房东对面的另一个人影动了起来,一个身着浅灰镖服的年轻男子骤然探出了头,嬉笑着向赌坊四人众挥了挥手。 “人来齐了,你们俩要安排甚事都赶紧,我可不留你们到晚饭。”吓走了医馆外的镇民们,王老大夫回过身来,苍老的面容上怒色渐消,却依然冷言冷语,也没给这位自来熟的外来客什么好脸色。 “辛苦您老人家腾出这地方来……这次不过是个小楼的交接俗事,绝不会麻烦您老人家多久的。”这看起来不过弱冠之年的外来男子笑起来,像是跟自家祖辈说话般,讨好着回应王老大夫的嘱咐。 不知是不是错觉,赌坊四人众看到这外来客笑起来的细缝眉眼,只觉得跟楚歌像得不得了。 “什么交接?大顺是老头交给我的,凭什么给你!”从第二大街开始便怪叫着追打自家幺叔的楚歌,好不容易到了七禽街、被王老大夫安抚得静坐在了房里,等待至今,这下听到中山神“鸠占鹊巢”般的言辞,气得又憋红了小脸,从医榻上蹦了起来,“老头不回来,大顺就是我的!” “在人间待了一个甲子,怎么还是跟在家里一样不讲理……你让小楼里几位房客和王老丈来看看,这张房契,分明是老土地亲手写给我的,哪里有假?” 这位穿着镖局趟子手专有灰服的外来客,看到楚歌这样暴躁的样子,竟比与小房东相处了十年之久的四位怪物都要更淡定些。赌坊四人众颇为讶然地看着对方轻挥着手里一张老旧的破纸,摆足了一副招打的神色。 尽管医馆里并没有什么敞亮的灯火,然而这么近的距离,赌坊四人众还是极为清楚地看到了这破纸上、不比小房东写得好到哪里去的寥寥几笔。 这是土地爷写就的……大顺的房契? 123.第123章 六十年后的债主(二) “你……是谁?” 甘小甘挣脱了柳谦君的手,往前跨了一步,目光炯炯地盯住了这竟敢惹楚歌生气的外来客,神情严肃地替身后三位好友问出了全体肚里都在打转的关键问题。 这十年来,他们六人众在如意镇里平安顺遂地过着红尘中的寻常日子,尽管赌坊里偶尔会有外来客到访,却从未碰到过什么能危及这隐居生活的大事——即使是不久之前孤光家的疯魔师姐到访,让六人众都着实受惊不小,但最后也无波无澜地安然送走了所有的外来客,并没有伤到他们半分。 然而这位看起来毫无威胁、不过是个凡间再平常不过的趟子手的外来客,手上稳稳地拿住了让四人众都不禁要和小房东一样跳起脚来的危险物事,逼得一向只关心吃食的甘小甘都急了起来。 除了小房东头上那十年都没掉下来过的藏青高帽,这个家伙另外一只手上,竟然是大顺那据说并不存在的房契! 在楚歌居住的窄小阁楼里,堆积着整个如意镇里各处宅院的地契和房契。他们四人刚刚住到小楼里时,就发现小房东对于凡人的文字认识得不多,常常皱着眉头踩塌了无辜镇民的屋顶。为了这隐居日子的清静,赌坊四人众在这十年间,断断续续地帮着楚歌学习着凡间俗事的同时,也尽力地教会了小房东这些房契地契上的大部分文字。 这使得他们四人对如意镇土地爷的笔迹再熟悉不过——这忽大忽小、和楚歌一样毫无章法的笔迹,除了那个传说中的老头,再不会有其他人! 然而这十年来,且不提他们早已习惯了住在小楼里,大顺这个孩子,更是五人众都当成了自家稚子、或者幼弟的照拂对象,就连并不怎么能照顾自己的甘小甘都极为在意小楼的安全,从不愿让等闲人士轻易碰大顺一根木头。 她当然不会允许这个外来客继续拿着这张随时会将大顺易主的危险破纸! “他不是‘谁’,他是钟山之神。” 出乎意料地,解开甘小甘心头疑虑的,不是小房东,也不是外来客自己。 而是站在一旁的王老大夫。 老爷子半曲着一身老骨头,正神色冷肃地收拾着医馆里为数不多的桌椅,想要让全部客人都能坐下来。作为在场唯一一个与修真界毫无关系的凡人,王老大夫却像是最为了解当前的窘迫情状,毫不客气地抛出了外来客的真实身份。 “中山神?” 人间界云游多年的经历,使得殷孤光和柳谦君当即就明白过来,老爷子口中这位正统神明到底是什么来路。 犼族受女娲大神降下的子孙福祉之恩,成为了这凡世间部分山脉的守护神明,小房东便是这族里的一员。然而滚滚红尘中的山脉何止千万,光凭犼族并不繁茂的子孙,根本无法庇护整个人间界,于是神界也择了不少其他的生灵来同作这山神一职。 中山神便是这众多山神族群里的其中一脉。 说是一脉,实在有些言过其实。不同于凡世间其他的山神族群,中山神的血脉在人间界极为稀薄——不知是不是受了哪位仇家的诅咒,虽然同样是上古混沌时期的凶兽后裔,他们却依靠着轮回转生的方法延续着每一个族人的命数,根本无法如其他生灵般数代同堂。 但这血脉单薄的族群却是六界里难得的有福之神。尽管无法让自己的族群枝繁叶茂,自身也并没有像犼族那般凶悍的强绝力量,就连每一次轮回的寿命都无法与犼族比肩,然而这个族群凭着据说只有三两之数的族人,护庇住了女儿山到贾超山那方圆三千五百里的庞大山脉,从未出过什么大事。 然而女儿山到贾超山皆是西北一带的山脉群,与如意镇相隔甚远。被封为山神的各个族群在人间界的地界神官中算是力量卓绝,于是比起土地爷这种一城之护的小小神官来,肩上的担子也大得多,若非出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大动静,是绝不会离开自己的管护山脉半步的。 眼前这个外来客若真是传说中的钟山之神一族,怎么会跑到如意镇来? “他算什么山神?哪有山神会带着房契跑来不是自己管护下的山城里,说要从当地的土地手里接管宅院的?”看到自己的官帽和大顺的房契依旧被抓在幺叔的手里,小房东肚里的怒火根本压不下去,激得她几乎要将王老大夫的病榻给蹦出个大洞来,“要不是他在的地方根本下不了雪,他才不会挑这种好时候离开泽州,偏偏要到如意镇里来!大顺绝不会给你!你快回去!快回去!” 楚歌口不择言地怒骂着自家幺叔时,赌坊四人众已从好友的话里听出了端倪,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小房东气成这个样子的另外一个因由。 关于中山神的传说里,有一个关于这福厚山神的坊间说法——据传中山神一族是春秋之神,早在上古时期就与掌管风霜雨雪的诸位上神有过约定,他们真身所在之处的方圆三百里内,必将风调雨顺,片雪不落。 这个说法在人间界流传颇广,柳谦君和殷孤光当然也听说过,但他们从来都只当这是凡人们的揣测,并未当真。 但听楚歌这么说起来,这个传说竟是真的? 那么这位外来客竟能抛下自己的管护山脉跑到如意镇来,倒也并不奇怪——泽州附近那方圆三千五百里的山脉群落中,也存活着或弱小、或强大的各族生灵,在春、夏、秋之外,也需要偶尔见见冬雪,当然并不可能因为自家的山神太过福厚,就将四季之一彻底摈弃在外。 怪不得……怪不得这十年来入冬颇早、年年瑞雪封城的如意镇,今年到了这个时候也没见一丝的霜雪影子! 那么喜欢落雪的小房东,明明不怕冷也要围着几乎要憋死自己的厚实凌风、只盼着大雪降身的小房东……因为中山神的到来,竟就此失去了盼望了一整年的冬季。 124.第124章 被骗来的代职土地(一) “泽州民风彪悍,比你这如意镇可要残暴得多……府城和附近的十几个村落已有五年没好好下过雪,我要是再挑春秋的节气上去神界述职,百姓们还不得来砸了我的山神祠?” 趟子手打扮的中山神大人,轻描淡写地接受了楚歌的当头怒斥,毫无神明风范地颠玩着从小房东脑袋上摘下来的藏青高帽,像是嫌侄女肚里这股邪火还烧得不够高。 “风雪神司的四位上神可到犼族里告了个大状,连带着北海老龙王都被请了去,承认是怕了你手里的山神棍,才偷偷地给这山城加了每年的落雪。本来就不想把你放到尘世来的老家伙们,听说把犼族的脸都丢到了神界去,可不高兴得很啊……”明知道楚歌有多喜欢下雪天,自己这个当幺叔的却有意地夺去了侄女今年最大的盼头,中山神眸目微转,斟酌片刻后还是“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锋,“老土地不在,你也不该任性成这样……她毕竟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儿,没了大人的管教,万一哪天毁了这小城该怎么办……您老人家在这里住了两百个年头,怎么也不管管她?” 这话说到了后半截时,中山神已再次将大半身子歪出了房门外,显然并不是对着还在病榻上跳脚的侄女说的。 赌坊四人众此时恰从王老大夫手里接过了椅凳,正尴尬地在这狭小的医馆里寻摸着能坐下的地方,却被中山神这句显然是冲着老爷子的问话,惊得差点也齐齐坐下了地。 他们四人虽不敢说能看穿这世间的万物真相,却也敢以自身的修为起誓,自认并没有看错王老大夫——老爷子作为两百岁上下的人瑞,固然身体强健,远胜一般凡人,却千真万确不是什么精怪鬼物,更不见半分的仙神之气。 寻常的凡人肉胎,怎么可能管得了脾气暴虐、出身犼族的小房东! “她这些年很是尽职,比你带她来的时候……要懂事得多,我并不担心。”更让赌坊四人众震惊的,是王老大夫竟然毫不迟疑地给出了回答。 老人家挺起了老而不朽的身子骨,沟壑遍布的年迈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眸不见浑浊之色,斟字酌句地、出乎赌坊众人意料地,竟给了小房东极高的评判。 不知为什么,原本还气鼓鼓地想要继续驳斥幺叔的楚歌,在听到王老大夫这一句肯定后,竟突然将小脑袋缩到了脖颈间的厚实凌风里,老老实实地在床榻上坐了下来,再不复方才的嚣张暴躁。 赌坊四人众从外屋打眼望去,分明瞅到了小房东的面上烧起了通红之色,一直燃到了好友脑袋顶那把松垮的发髻上! “谢……谢谢王老……” 小房东那像是憋在了瓮里的闷声,轻轻地在医馆里响了起来。 失去了平日里可以躲进去的藏青大帽,楚歌干脆将脖颈间的凌风当成了另一个藏匿之地,狠狠地缩着脑袋,却不知自己的面红窘态早就被好友们看了个全。 小房东当然知道自己这十七年来也犯了不少的过错,绝对算不上是个称职的土地。然而六十年前才刚踏入红尘的她,能在区区一甲子里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实在也是费了旁人无法想见的大力气——犼族虽为山神族群,却毕竟是上古绵延下来的凶兽,向来都任由子孙自生自灭,从来不懂得要去怜惜幼子。而族里上到祖辈、下到兄姊的年岁都比她大了不少,从来都觉得没有必要将凡间俗事一件件、一桩桩地教会给还没到备选山神年纪的楚歌。 而她在族里的漫长年岁中,也只有每隔几年便会趁着回神界述职的空隙、跑来犼族里串门的中山神,会死乞白赖地跟住了她这个全族最无用的小娃娃,絮絮叨叨地告诉她这世间其他生灵的生老病死,也不管她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直到来了这如意镇。 她碰上了远比自己要弱得多的土地老头,开始在这遍地都是脆弱凡人、牲畜的小城里行走,从此生活在了这与过去数千载岁月都迥然不同的凡世山城里。 幺叔将自己“送”到了如意镇后,便逃回了他管护下的群山中,六十年未曾再来看过她、教过她;而她跟着老头在镇里来来去去的那四十余年里,虽也跟着看过了不少的生死,却因为老头这个土地太过繁忙,也并没有来得及问明白许多凡人俗事。 在四位好友来到吉祥赌坊住下之前,楚歌茫茫然地身为代职土地、奔走在整个如意镇里,想要像老头一样庇护着这百里群山中的脆弱生灵时,实在也有意无意地做过不少的错事——秦钩和县太爷,便是其中两个因她失职、而被祸害了的无辜孩童。 她从来没有想过,除老头之外的另一名如意镇掌管者,竟会当着幺叔的面,给自己这么高的评判。 “您老人家……”殷孤光觉察出了眼前这情状中的不对劲——这十年来,他们在教小房东各种凡尘俗务时,不管是被逼无奈、还是出自真心,多多少少也夸过好友,却从来都没见楚歌高兴成这个样子过! 看到小房东十年来都未出现过、因欣喜过头而红了整张小脸的窘迫模样,四人众都不禁跟着失了态。 甘小甘甚至抬起了袖,掩住了自己因惊诧而微张的小嘴。 这个看起来不过是个人瑞的王老大夫,到底是什么来历! “被如意镇的人瑞夸了啊,不容易不容易……”看到小房东整张小脸几乎要高兴地烧起来,中山神竟也不再继续揶揄下去。 趟子手打扮的山神大人从他的凳上跳起身来,踱到了病榻前,郑重其事地将手上的藏青高帽戴回到了楚歌的头上,遮住了孩童那歪斜松垮的发髻,甚至还出手将大帽在侄女的脑袋上正了正。 像是对晚辈的安慰肯定般,中山神拍了拍小房东的帽顶,继而蹲下身来,面上扬起了欣然的温暖笑意:“既然连本地的人瑞老者都承认了你这个代职土地,这顶官帽……幺叔就还给你了。” 125.第125章 被骗来的代职土地(二) “这十七个年头里,她虽然让如意镇早早地入了冬,但事前都做了完全的准备,并没有因此伤到这百里山脉中的任何一个生灵……既然没有伤到,我当然不会管她。” 追了数条街道都未能从幺叔手里抢回的藏青高冠,因为王老大夫的一句话,又被中山神亲手戴回了自己脑袋上,小房东惊喜之余,懵然地从凌风里探出头来,恰听到这句她从未想过竟从幺叔口中而出的赞许之语,不禁又红着小脸发起呆来。 而这医馆的真正主人,在好不容易从角落中寻摸出了足够在场所有客人能坐下的椅凳后,自己也拎着一把小马扎,慢吞吞地坐到了这小屋的窗下。王老大夫如往常一样靠在了墙上,眯起眼受用着从窗缝里漏进来的温暖天光,悠悠然地继续回答着中山神的前句问话。 “土地老哥走了之后,她又失了你这个举荐山神的助力,糊里糊涂地就当上了这个代职土地。这些年没让如意镇变得贫瘠无救,还能维持得现在这个平顺样子,以我在这山城里的职责,早已没有必要去管她了。” 中山神装作完全没有听出老人家这话中对自己的讥嘲之意,笑嘻嘻地起了身,朝着王老大夫躬下了身:“小神失策。这些年来,我家侄女没有老土地在一旁指点,还能将这代职土地安安稳稳当了十七年,王老……承让了。” 这位泽州而来的山神大人,除了面上的笑意太过招打,这朝着老爷子躬身便拜的姿态却让赌坊四人众觉得颇为熟悉——这趟子手装扮的弱冠男子,正将双手平搭着举在了额前,在身前围成了浑圆之姿,随着身首的前倾,这双手浑圆也跟着拜了下去。 这个动作,像极了小房东每个月带着供品去土地庙时,朝着土地泥神躬拜的样子。只是小房东的双手往往都藏在了宽大袍袖中,不像这正穿着寻常趟子手灰、连大袖在哪里都找不到的中山神,作起这恭敬姿态来倒多了几分让人讪笑的意味。 所幸王老大夫正眯着眼,并没有机会跟他计较。 中山神直起身来,恰瞥到还未敢坐下来的赌坊四人众正面面相觑,不禁偏过了头,低声问起楚歌来:“同住十年,你到现在都还没有告诉他们……王老爷子在如意镇里的身份?” 小房东涨红着小脸,正从大帽里使劲地攥出两簇额发,闻言狠狠地摇了摇头,嘟囔着反驳:“老头说过,这城里的生灵,除了我和他能知道王老是谁,绝不能告诉其他人!小甘他们……也不行!” “老土地还真是把你教成了个活脱的死心眼啊……人瑞这种存在,只有觊觎这片土地的生灵才会有心来伤害。这几个和你同住的逍遥仙神,能对你这小小如意镇有什么兴趣?” 完全没顾及到以楚歌这个莽撞暴躁的脾气,能够在与四位好友朝夕相见的十年里,成功瞒下这个事实是费了多大的气力。中山神正过身来,二话不说地将自家侄女多年的努力踩在了脚下:“诸位并非出身山神族群,恐怕也没有跟多少土地爷打过交道,既然我家侄女犟嘴不肯告知,也怪不得被瞒了这么多年。” “凡人族群在人间界虽远远不算族人之数最多,但在各地的山脉里都有不同的聚集之地,大到都省府城,小到边城村落,在如今的凡世里,往往维系了附近群山川流的主要命脉。我们山神倒还算逍遥,与万年前一样,跟山野间的精怪更亲近些;但各处的土地爷在被封为地界神官的一刻起,就注定了要在这些凡人聚集之地费心照拂。” “但土地老爷们也并非个个出身人族,若在数千载的年岁里出了差错,又没有其他的仙神来惩戒,便可轻易地毁去管辖下土地所能拥有的福祉,让庇护下的生灵们去承担他一人造成的罪孽。上界的众位上神在看过了这些年来、许多因此而纠缠数代的孽缘后,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 “便是在当地选出一个与仙神界并无渊源的正直凡人来,与土地一起执掌这片地域中的大事决策之权。平日里并不干涉土地的所作所为,但若会伤及本地的福祉,这个凡人是有足够的力量压制土地,并等待最近的山神来为当地解忧的。” “所以这个凡人虽不算是修真界一员,也并没有失去原本的凡胎肉身,却比平常的同类要长寿强大得多……常常都会活到百岁以上,活成人瑞之身。” 与自家侄女一样,中山神讲起他的故事来,也絮絮叨叨地完全停不下来。然而赌坊四人众听到这里,也终于明白了向来不听人话的小房东,为什么会在听到王老大夫一句褒扬之语后便高兴成这样。 “这位王老,便是如意镇里这一代的凡人管护。”眼看楚歌坐在病榻上,因为听到自己无遮掩地托出了全盘真相、而气得又将小脸埋进了厚实的凌风里,差点要憋得背过气去,中山神吓得赶紧伸手将侄女脖颈间的棉布往外扯了扯,“土地间的交接,当然算得是这片地域里的头等大事,歌儿这个代职土地,自然是要托他老人家费心管教的。” “也该有六十多年了……你刚带着她来找我和土地老哥时,我们可没答应要留下她当代职土地。”听够了中山神这番絮叨,王老大夫不耐烦地睁开了一双老眼,了无痕迹地朝着赌坊四人众瞥了一眼,这祖辈般的威严眼神,震得柳谦君四人赶紧放下手里的椅凳,坐了下来,“犼族历代子孙都是山神之选,从未屈尊来方圆百里的小地方当过土地。若不是老哥为了秦家娃娃跟着去了末倾山,神界又未能寻到合适的土地来赶紧接任,我也不至于会让楚丫头扛起这副担子。” “您老人家当年还嫌小神太过麻烦,无端端带了个备选土地送到二老膝下……如今您看,要不是我将歌儿骗来如意镇,这十七年来若没有土地的庇护,如意镇众生岂不是早就被那些觊觎土地福祉的为恶生灵们毁得一干二净了?” 中山神笑嘻嘻地坐在了小房东的身边,说起自己当年的恶劣行径来,也丝毫不见他面上有半分的愧疚之意。 与楚歌好友十年,赌坊四人众到了此时,才终于有幸听到了这一切的开端。 126.第126章 所谓轮回,永无初见(一) “我家山神常年行踪不定,顾不上这如意小城。这次甚至还要劳烦中山神您的大驾,从泽州特意赶过来,为这方寸之地重布山神结界,老朽代这百里方圆山脉里的众生灵,谢谢中山神的垂怜了……” “长乘那身老骨头早在几千年前就不高兴动弹了。老土地你这的百里群山又是因为换过了太多山神,近些年来由神界硬塞给他的,要他千里迢迢地常常跑来管护,还不如找我这个闲散小神更方便些。”这次因出门太急、而随便学了过路商贾装扮的中山神,穿着一袭铜臭气十足的华丽锦缎,正浑身不自在地折拗着腰身,听到如意镇老土地乍然这么客气的致谢之语,立马牵起了一脸的嬉笑,倒更像是顺手拿了哪个富贵人家衣衫、披在身上的江湖神偷,“更何况这次辛苦的,也不是我啊……” 从来都没有正形的中山神,这次倒没有胡说。 如意镇口的青石路上,正稳稳地放置着原本供在土地爷泥神前的香炉小鼎。这不足两尺高的炉鼎里,原本常年供奉着并不昌盛的香火,此时却尘土皆去,空空如也,唯有一个与后山废弃树桩长得一般无二的奇怪棍棒,正悠悠地半悬在鼎中,若定睛望去,便能看到这“树桩”上似乎笼着层高山密林般的青碧光华。 而这山野小城的高处,正随着这青碧光华的轻缓流淌,间或亮起了凡眼肉胎无法窥得的浅碧碎芒,浪潮般地此起彼伏,不到两柱香的时间里,便以浑圆之形徐徐覆盖了目之所及的百里山脉。 “人间界的千百山神族群之中,以犼族的山神结界最为稳固牢靠。如意镇平日里没什么大阵仗的外来客到访,看来这结界在下次修补之前,至少能撑两个甲子了……”中山神的身边,是个子只够到他腰间的如意镇土地爷。老人家须眉皆白,就连土地官帽下露出来的鬓发都透着稚子初生乳牙般的纯白之色,却只衬得老土地面色甚佳,像极了寻常百姓家中用以乞求福寿安康的画卷里、那以长寿为名的南极仙翁。 “犼族的子孙并不如其他兽族那般繁茂,全族在人间界各处都有管护的山脉,平日里根本无法得空踏足其他地界……中山神大人,是怎么请到他们族里的子孙前来的?”眼看山神结界即将施布完毕,土地爷却愈发担心起来——如意镇里的老小们甚少与修真界来往,他成为小城土地的这数百年间,也没怎么和地官之外的六界其他厉害生灵们打过交道,更别说是脱胎自混沌的凶兽犼族了。 天可怜见,土地爷根本没想到会惹来这么麻烦的两个家伙。 寻常的凡人城镇,只要得到附近的山神垂怜,便可维系这将作恶生灵阻挡在外的山神结界。然而正如中山神所说,如意镇摊上了个并不在近侧的长乘山神,他这个土地也并没有足够的力量去修补,于是小城的结界已破破烂烂了五、六年,眼看就要彻底崩塌。为了自己庇护下的众生能够继续安生下去,土地爷才百般无奈地向千里之内的所有山神求助,却万万没想到,最后跑来的竟是中山神这个福泽深厚、出了名好管闲事的家伙! 土地爷倒并不是不满意这个簇新的山神结界——比起原先那个用了几十年、也没怎么被外界力量伤害就破旧不堪的老结界,眼前这个显然要结实牢固得多。 他怕的是,如意镇这个山野小城,根本请不起犼族这个六界中也以凶悍为名的异兽族群! 人间界有多少个凡人城镇,土地这个神官就有多少个。然而他却从未从任何一位同仁处,听说过犼族的子孙竟然能屈尊跑到属地之外布下结界……天知道中山神这个祸害到底打了什么主意,如意镇里任何一个生灵还是死物,都不足够与这个结界相提并论啊! 想到这里,土地爷雪白的长眉微微扬了起来。 错了错了……确实是有的。 九转小街上的那个孩子,怎么也要比这个山神结界要金贵得多…… 老土地别过头来,仰首看着一旁因为衣衫太过别扭、还在继续折拗着腰身的中山神,后者那张如同弱冠凡人男子的年轻面容,在小城耀眼的天光下,竟显得颇为可靠。 这个没有正形的山神,毕竟有着六界难寻的大福泽庇佑,也许将大顺交给他管教,会比在自己这个老头子手里更好些? “我家兄弟数来数去都只有三个,在那山里对眼看了几千年,现在一旦看到对方就会有残杀手足的冲动……蒙犼族的各位叔伯们不嫌弃,容我每隔几年就能去他们那待着,以平复这种天理不容的戾气。”中山神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土地老爷看自己的眼神,自说自话地说起了与犼族的渊源,回答着老人家方才的问话,“这些年来,我倒有不少的日子是在犼族里过的……所以老土地你不用担心,我能带来你这山野小城的,必定不会是他们族里身负要职的成年子孙。” 中山神轻描淡写地撇去了土地爷最大的担忧,同时也大咧咧地将自己和犼族的各种秘密都一股脑倒了出来:“除了在族里辈分尊崇的各位叔伯不需亲身赴职,犼族里就只剩了她一个还未被分得管护的山脉……我这侄女年纪太小,连备选山神的年纪都还未到。最少也要千年,她除了留在族里陪着祖辈们,根本无处可去。” “……所以您老看看,这么厉害的犼族子孙一只,若留在您这如意镇里,就可以吓跑所有想要抢夺您土地福祉的作恶生灵们……要作您的代职土地,是不是绰绰有余?” 土地爷惊骇地瞪住了比自己高出大半个身子的中山神,后者在天光中低下头来,方才看上去还有几分可靠的面容,此刻正扬起了奸计得逞般的招打笑意。 须眉皆白的老人家僵硬着回过头来,恰好看到那在炉鼎前已然站了两柱香光阴的犼族子孙,也正将那如“树桩”一般的山神棍收进了宽大的袍袖中,眯着一双缝眼转过了身来。 楚歌将双手都笼在了袍袖中,如同凡间六岁顽童般的小脸被头上的藏青高帽掩去了一小半,眉间渐渐拱起了三道沟壑。 127.第127章 所谓轮回,永无初见(二) “回去吧。” 自小就待在族里的各位老祖宗身边,从未踏出过犼族属地山脉半步,这次却平白无故被中山神领了出来,说是要给人间界一个失去山神庇佑的小城重布结界,楚歌正心烦得很。 族里的同辈兄姊和叔伯们常年都留在他们管护的山脉里,只留了她这一个未到年纪的幼子,陪伴在多位老祖宗的膝下。而祖辈们太过高寿,早在混沌造世时便存在于天地间,根本看不上人间界渐渐安稳下来后才出现的脆弱生灵们,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女娲大神的后裔——凡人族群。 而犼族作为上古凶兽,虽然天生肉身并不庞大,却也是兽族里难见的强悍之体,根本无须借助凡人那所谓最适合修炼的皮囊肉身,于是老祖宗们向来对化身凡人之体的法子嗤之以鼻。除了遵神界之命、要到人间界各处担任山神的子孙们需要习得化身之法,偶尔应付下世人外,留在犼族属地里的儿孙们从来都是以本相来去、从不需要任何的障眼之法的。 楚歌当然并不是例外。 然而这数千年不变的日子,被幺叔一句话翻了个天。 从楚歌记事开始,中山神每隔数年,就常常来犼族属地里待上几天、乃至数月,据说是要借此机会给他管护山脉中的生灵们一个看见落雪的机会,而脾气暴虐的老祖宗们也不知被他怎么哄骗,竟也任由他一个外来神明在族里任意来去。 然而幺叔尽管嘴碎招打,却也常常将红尘里的俗务趣事告诉她解闷,楚歌倒也并不介意中山神的留居。她怕的……是幺叔这多管闲事、恨不得世间俗务都去搅上一脚的天杀脾性! 这个担忧终于在今年成了真。 也不知幺叔瞒着她、和祖辈们说了什么,各位老祖宗们竟将她唤了过去,拿出了本该等到她成为正式山神那一天才会给她的犼族山神棍、和比自己身躯大了几倍的山神官服,让她跟着中山神去一个叫做“如意镇”的小城布下山神结界。 更让楚歌跳脚的是,幺叔指着自己那张化身成凡人外相的招打面容,说是如意镇里居住的大都是不知修真界为何物的寻常生灵,为了不吓到那些太过脆弱的“蝼蚁”们,要她也跟着化身成凡人之形! 于是在听了中山神对凡人年岁的解释后,楚歌费力地用了两天的光阴,才算出以犼族的奇长寿命,她自己大概等同于凡间八岁孩童的年龄。 然而从来未踏足过红尘俗世的她,看过世间不少妖兽、精怪的本相,却并不完全明白凡人们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她这漫长的幼年岁月里,也只看过中山神以凡人外相出现在她面前,于是楚歌便照着幺叔这个皮囊随意地幻化出了一个临时外相。 她并不清楚自己这个化身的本事如何。楚歌只知道自己以凡人的皮囊,披上了本该数千年后才有资格穿上的山神官服后,这身藏青的袍衫大半都拖在了地上,没有半分兄姊叔伯们着在身上的恭谨样子。 但幺叔在看到她这副样子后,眉眼虽然都弯到了天上去,嘴里却一个劲地喊着合适。中山神忍着满肚的狂笑之意,将官服中不可或缺的藏青高冠按到了侄女的头上,掩去了楚歌的小脑袋,只留出两簇额发,更衬得侄女一双狭长缝眼像是两条细线,若远远望去,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睛。 楚歌当然没能看懂在尘世中打混了数千年的中山神肚里到底转过了什么念头,她只觉得自己这凡人肉身、和一路都拖在地上的藏青大袍,都别扭得很! 笼袖站在如意镇口的两柱香光阴里,楚歌死死地盯住了在炉鼎中悠悠虚浮的山神棍,袖中的双手暗暗发着力,只想着早些布完这结界,赶紧回到自家山脉里去——她的鼻子里闻着凡世间的油烟气,耳里听着小城里嘈杂的人声畜吠,肚里的一股子烦躁气早就冲到了高冠顶上。 于是在忍着跳脚的冲动呆立了两柱香之久、终于能将山神棍收回到大袖里后,楚歌便不耐烦地转过了身,遥遥地冲着一直等在自己身后百步开外的幺叔喊了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出了家门、来到人间界独力完成施布山神结界的任务,尽管身上肚里都不自在,楚歌还是全神贯注在了山神棍上,并没有听到中山神与土地爷方才的那番对话。 她没有意识到,幺叔已将她“卖”给了这山野小城。 “歌儿,过来。”中山神笑嘻嘻地向侄女招了招手,完全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楚歌眉间皱得更深,几乎要将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乱麻。 但她还是拖着奇大无比的山神袍衫,朝着幺叔和须眉皆白的小老头走了过去。 “这是如意镇的土地爷,是这百里山脉的庇护者,快向老人家问个好。” 楚歌神情严肃,气呼呼地眯着缝眼,大概是狠狠地“瞪”了眼中山神,但还是正过身来,恭恭敬敬地将大袖双双撑在了半空,朝着老土地躬身拜了下去。 土地神官在六界中地位低微,却是人间界每处都必不可少的要紧地官。这些神力并不高强的土地老爷们,管佑住当地的生灵之外,更重要的是护住了土地的福祉,避免被作恶的生灵们窃去了灵气。 出身山神族群的楚歌,尽管实力强绝、地位也比老土地要高得多,却因为族中长辈们的管教,从小就对人间界的众位土地尊敬不已,当然不会因为生中山神的气,就失了对老人家的礼数。 土地老头却抖得更厉害了。 中山神却依旧扯着一脸的嬉笑,突然伸出手来,毫不客气地拍了拍老土地白发上的官帽:“你看你看,一路上还说我骗了你,说是凡人的寻常个子要比你现在的高上许多……可是你看,如意镇的老土地可不会跟我一起骗你,他的个子……不就跟你差不多?” 楚歌闻言抬起头来。并不通人事的她,没有注意到土地老爷瞬间变得奇差的青白脸色,她眯着缝眼打量着老头那只到幺叔腰间的短小个子,继而点了点头。 比起自己戴上官帽、勉强还有四尺的个子,土地老头确实也高不了多少啊…… 128.第128章 悠悠六十载(一) 土地爷是第一次见到犼族的子孙。 关于这个上古凶兽族群的传说在六界中流传了上万年,土地神官中也有不少同仁在犼族管护的山脉中任职,然而他自己一直以来都守着如意镇未曾离开过,从未有幸当面与这凶兽族群打过交道。 他没有想到犼族竟会有长成楚歌这种“样子”的子孙。 这个据说连备选山神的年纪都未到的犼族幼子,整个身子都埋在藏青大袍和顶天高冠里,只露出了那张与如意镇里五、六岁顽童一般无二的稚嫩小脸。 这孩子面上的口鼻双耳都与寻常的凡人较为相像,然而不知为何,只有那一双眼睛透着股让人发笑的意味——人间界当然也有眸目细长的凡人,却也不会长成这个样子! 这两条细缝,差不多都有成年凡人整个拇指那般纤长,几乎都要别到楚歌两腮边的耳朵上去,却像是睁不开似的,压根看不到里面的瞳仁。 土地爷当然不知道,这是楚歌化身后的凡人皮囊上,仅剩下的犼族本相——这个凶兽族群的本体天生远远小于其他上古凶兽,却能在混沌初期的大战中咬杀众多死敌,其中一个因由,便是犼族众生一旦发起真怒来,双眸中便会因肉身中灵力太过强盛而燃起炽烈的妖火,极易误伤方圆数里之内的无辜生灵。 于是受女娲大神托付、在人间界承担起山神之职后,犼族的众位老祖宗生怕子孙们动辄伤了凡间遍地的脆弱生灵,便下令告诫全族:若非必要,在人间界行走时切莫全睁双目,借此收敛体内的灵力。 多年的循规蹈矩后,这个告诫几乎刻到了子孙们的骨血里。而楚歌作为族里为数不多、在人间界降生的幼子,从记事开始便习惯了将双眸细眯成狭缝,就算并不需要动用灵力的平日里,也绝不轻易露出瞳仁来。 幸而土地爷比起中山神来,要持重谨慎得多,并没有当着楚歌的面透出半分笑意来。老头在听到这位犼族幼子竟然是被“送”来当做自己的代职土地后,便有些恍惚失神,因此并没有注意到楚歌一身的山神官服。 老人家自己身上也正披了土地爷常见的地官服,但这衣裳就算落在镇民老小的眼里,也不过是件略微讲究些的袍衫,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楚歌身上的藏青大袍却不一样——这时若有镇民路过看上一眼,恐怕也会奇怪,这个外来的顽童,竟然会披了件唱大戏般的招摇袍衫,根本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犼族特有的山神官服,不知是用六界中哪个角落所出的衣料所制,透着股草木青碧层层叠叠而化的藏青之色。尽管楚歌身子短小,让这满身的宽袍大半都拖曳在了地上,却依旧可以在如意镇耀眼的天光下,看到其上有密密麻麻的丝线横贯着全衫,微微流动着清溪般的柔和光华,隐约勾勒出了如同某种凶兽本体般的图腾。 至于她头上的顶天高冠,倒并不是中山神为了从侄女身上找些乐子、而特意使的坏——犼族方接下这山神的大任时,根本不明白所谓的山神官服到底是个什么物事,而老祖宗们与冥界主宰交情甚深,便向阎王爷借了冥界中也算战力超卓的黑白无常几天,以他们二位的官服为样,为犼族所有的子孙都备下了成年后的山神官服。 犼族的凶名响彻六界,当然没有什么生灵敢冒神魂皆灭的危险去告诉他们:这顶天的藏青高冠与黑白无常的太过相像、往往会犯了阳界众生的大忌讳。 于是这高冠也就安安稳稳地成了犼族山神官服中的一件,至今未变。 可怜的楚歌压根没有想到,若是真的只是来如意镇布个山神结界,她根本无需从祖辈的手里接过这件因为年纪未到、而显然还不合身的官服——这身衣裳和高冠,只有当犼族子孙们成为了正式或备选山神后,才会由老祖宗们交到他们手里。 烦了她多年的幺叔,早早地就准备好了一切,从犼族祖辈那儿“哄骗”出了山神棍和这套官服,这趟出门,根本就没有打算再带她回去。 “山神结界刚布下,还不知道能不能扛住节气变化,咱们就这么走了,老土地可不放心得很。”完全不打算安抚被自己骤然“骂”了个子矮小、而面色奇差的土地爷,中山神笑嘻嘻地继续着他此番来如意镇的小小计谋。 多年的相处,让中山神再清楚不过侄女的脾气。若将方才告知老土地的话让她听到,楚歌必然会跳脚怒吼起来,二话不说地毁了她方才亲手布下的百里结界,愤而风行回犼族的属地山脉里,从此再也不搭理他这个便宜幺叔。 这个谎,不扯到底怎么行! 果然,光是听到这句,楚歌就已经将眉间的沟壑皱得更深:“要……留下?” 中山神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要知道你这结界够不够用,至少得也将全年的节气都过个遍。” 楚歌和土地爷一起发起抖来。 须眉皆白的老人家被吓得快要一屁股坐到青石路上去——如意镇的老小们甚少与修真界有任何交情,从来都没接待过什么厉害生灵,这次却被中山神强行塞了个上古凶兽。虽说是个连备选山神年纪都没到的幼子,看起来却分明脾气大得很……竟然要她在小城里住上一年,整个如意镇到时候还能剩下多少片完整的青瓦?! 楚歌却是被活活气得发抖的。 尽管族里只有她一个幼子陪在各位老祖宗的膝下,这数千年来确实颇为寂寞,但她从未想过要到这红尘中来消磨她漫长的年岁。 她一抽鼻子,便能闻到这山野小城里,活着的尽是些脆弱不堪的人畜。别说袖里的山神棍,就是她不小心放出灵力来跳上几跳,这小城里的大半生灵便能被直接送到阎叔那里去! 这么弱的俗世小城,幺叔竟要让她整整待上一年?! 129.第129章 悠悠六十载(二) “犼族的山神结界名声在外,从未出过差错。再过些年头,你就该到了备选山神的年纪,要是被各位叔伯知道,你布下的结界在不到一年的光阴里就出现了破损,竟然护不住一个山野小城……”眼看楚歌在藏青大袍里愈发抖得厉害,快要从大袖里重新掏出山神棍来砸到自己的面上,中山神赶紧抛出了最后的大招。 这个侄女向来软硬不吃、荤腥不进,独独害怕犼族老祖宗们会夺去她成为山神的资格——犼族子孙天生灵力强绝,更没有什么生死的担忧,但楚歌所有的叔伯兄姊们不论性情如何,至少都有属于他们管护的一片山脉。对于她来说,若此生永不能成为山神,实在是莫大的耻辱。 果不其然,楚歌一张小脸虽然依旧面色奇差,抓着山神棍的右手却慢慢地缩回了大袖里。 也罢也罢。 土地爷在神色恍惚了许久之后,终于也勉强接受了这被强行安排到小城头上的“悲惨”宿命——人间界的地官中,山神是土地的直系上属,虽然中山神并不管护如意镇附近的山脉,但老土地作为红尘中最微小的神官,还是没有办法驳斥这两位厉害生灵的。 更何况,若将这个犼族幼子的“麻烦”接下来,中山神也算欠了如意镇一个情,说不定,这位福泽深厚的山神,能够帮大顺那孩子一把…… “我这小城还未有幸留过山神族群的外来客,若不嫌弃,两位跟老朽去本地人瑞的家里先行住下。”土地爷转过身,认命般地朝七禽街踱步而去。 犼族幼子来做如意镇代职土地这种大事,至少得跟王老弟商量下吧…… “你要死了?”这是王老大夫听完土地爷和中山神的解释后,冷冷问出的第一句话。 “没……没有。”再熟悉不过这位相处了百余年的老兄弟,明知他就是这种随时能气死人的臭脾气,土地爷还是没有料到王老大夫会这般直接。 “那你要什么代职土地?还嫌你自己的香火不够少,特意找个娃娃来跟你平分?”虽然成为人瑞不过三十余年,但垂髻之年就知道老头子是小城土地的王老大夫,比起土地老哥来还要更不喜欢任何的外来客。 “嘘……”善良的土地老爷并不知道怎么反驳王老弟这字字冒刺的问话时,中山神受了惊吓般地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让王老爷子说话再小声些,“我家侄女一双耳朵虽然没有鼻子好使,您老也别喊这么大声啊!” 王老大夫半耷拉着一双老眼,不像被职责所限的土地老哥,他这个人瑞对于中山神毫无半分客气之态。一百四十余岁的老人家依旧耳聪目明,连骂人的本事都没比年轻的时候弱去半分:“你小子不是喊得更响。那丫头既然想当上如意镇的代职土地,又不下来让我和老哥好好盘问清楚,就只能跟你一起从哪来,滚回哪里去了。” 他们三位此时正在王老大夫的医馆小屋内,“悄悄”地商量着楚歌来做代职土地的大事,却并没有当着这位犼族幼子的面。 楚歌在极其不耐烦、却也百般无奈地从街面上跟着土地老爷来到了医馆门前后,死活不愿意再跟着进入小宅大门。 犼族众生虽也是生活在山脉深谷中,却更喜欢长久地呆在峰巅高处,任全身的皮毛骨血都能感受到天地间的光亮和风雪,就连休息养神时,都极度不愿意逗留在洞穴或密林深处。 如今要她进入这么个幽闭狭窄的小屋里,还不如直接把她从峰巅上扔下去! 于是楚歌跳将起来,带着她宽大的藏青袍衫,第一次跃上了如意镇里的屋顶高处,皱着眉头坐在了医馆的顶上,像是准备生根在此、在这里坐上整整一年。 中山神得以在小屋内继续着他的“坑侄”大计。 “长乘已经有多久没到如意镇来了?”侧耳倾听着屋外的动静,确定楚歌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鬼主意后,中山神凑到了两位老人家面前,骤然提了个让老土地爷面色骤变的严肃问题。 “十年。”老人家白眉微跳。 “您老太客气了,长乘在神界中也是地位超然,并不会因为没有管护到您这座偏远小城而被神界降罪的。”看出了老土地的担忧,中山神微笑着出卖了千里之外的好友。 “……十七年零九个月。”土地爷叹了口气。 “就算庇佑的是像洛阳那般的都城,土地爷这一神官的力量也无法与最为弱小的山神相较。您老想必也从各位同仁处听说过,失去了山神庇护的土地,最长的能撑多久?”这一句问话,不仅让老土地开始坐立不安,连一旁的王老大夫都神色忧愁了起来——中山神问到了老土地最致命的伤处,若无山神庇佑,土地老哥接下来的寿命,恐怕还会比自己这个老不死的人瑞还要更短些。 “……不出三十年。”这次不用中山神提点,土地爷自己的声调就低沉了下去。 “我这侄女虽然还未到备选山神的年纪,好歹是出身犼族这个被女娲大神福泽庇佑的山神族群。您老方才也看到了,山神棍已破例传到了她的手里,就算只是以代职土地的身份,要保护您这个数百年都未和修真界有甚恩怨的小城,也根本不在话下。”三言两语就和如意镇两位真正的管护者说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中山神惬意地直起身来,面上又扬起了他招打的欢欣笑意。 老土地和王老大夫面面相觑。两位相熟了百年的老兄弟都不得不承认,中山神这个原本听起来太过荒诞无稽的法子,竟然是如意镇继续在天地间存活百年、乃至千载的最大生机。 “也罢,这孩子……就先在我这小城里住下来,至于是不是能当这代职土地,我和王老弟过些年再来决断,只是……山神大人不管为了什么,竟然会求我如意镇留下这犼族幼子,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虽不会过问,却要您也回小城这个人情。” 明知道中山神绝不会将他的真实打算告诉他们,土地爷抬起了他雪白的双眉,气定神闲地将这个法子应了下来。 老土地从医馆的方桌上随手拿了笔纸,用他忽大忽小的潦草字迹匆匆写就,递到了中山神的面前。 “若您愿意帮如意镇这个忙,楚歌这个孩子……我们两个老不死的,自当容她留下。” 130.第130章 大顺何辜(一) “怎么可能!老头明明把大顺交给了我!”听到幺叔道出了六十年前、就在当下这所毫无变化的医馆里发生的真相,小房东怪叫起来。 老头怎么会在她眼皮底下把大顺“卖”给了中山神! “他在人间界的众多山神里也是福泽深厚的一脉,万事皆可逢凶化吉。大顺这孩子当年性情不定,动辄便会闹腾起来,土地老哥怕他害人害己,才会托付给中山神,也是为了保住大顺的性命。”出乎意料地,坐在窗下的王老大夫先行开了口,竟替中山神“辩解起来”。 “可是后来……”小房东憋红着小脸,还想挣扎着将大顺的管护人之职从幺叔手里抢回来。 “你刚来如意镇的前几年,只顾着看护山神结界,压根不搭理土地老哥。直到第五个年头,你才渐渐明白过来,中山神根本没有打算再让你回去,才开始跟在老哥后头,偶尔帮他管护下这百里山脉里的众生灵。但即便是那时候,你也并不知道代职土地这回事。”不知是不是因为街面上的天光渐渐移了位,老人家扶着墙站起身来,朝楚歌叔侄二人走了过来,“我们两个老朽商量了近三十年,也没定夺下来是不是真的要让你做这个代职土地,老哥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就此随缘。” 到了如意镇后不到半天的光阴里,就让楚歌发了数次真火,中山神深知自己的处境堪忧,决定还是为自家侄女帮腔一次:“老土地也太抠门,歌儿又不需香火供奉才能活下去,又不会抢了他的……” 长得像破败树桩一样的山神棍,从楚歌的大袖里雷电般疾飞而出,狠狠地砸在了中山神的脖颈间,将趟子手打扮的山神大人霍然地甩出了病榻。 方才还因为幺叔的赞誉而红了脸的小房东,听到中山神竟敢诋毁土地爷,毫不客气地换了张面孔,一双缝眼中似乎有凶焰疾闪而过:“不许骂老头。” 被侄女这显然亲疏有别的“杀手”伤了心,中山神揉了揉因为自己福泽深厚、被山神棍砸中也只肿起一块大包的脖颈,干脆赖坐在了地上,不甘心地低声喃喃:“还真是跟老土地更亲些啊……” 叔侄二人正忙着彼此仇视时,王老大夫已停在了病榻前:“直到十七年前秦家小两口在末倾山闹出了大事,我没拉得住老哥,还是让他跟了去……也是那一晚,他在自己泥身前的神龛里,加上了你的名字。” “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都没想到,中山神这个大福泽,终究还是护住了如意镇……若那一夜开始,没有你这个临危受命的代职土地接管下这小城,恐怕老哥数百年的心血,不消三日便会在天地间烟消云散。” 多年来脾气比顽石还要硬上几分、恨不得骂跑身边所有熟人的老人家,竟曲了一双膝,跪在了医馆小屋冰冷的地面上,附身朝着小房东和中山神拜了下去。 “如意镇王起心,替这百里山脉中的众生灵、替小城里的百户老小、替土地老哥,拜谢犼族与中山神的大恩。” 他从幼年开始,便看着老土地奔走在如意镇和小城附近的群山之中,殚心竭虑,付出了远比小城镇民们供奉的寥寥香火要多得多的心血,只为了让这方圆百里的生灵们得以平安顺遂地渡过此生轮回。 直到他成了人瑞,成为如意镇里另一个执掌大事的管护者,可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少的用处——土地老哥与天同寿,他这个凡人却只有短暂的阳寿,在短短的数百年后终归会先入轮回,必然无法再帮老哥继续管护这小城。 王老大夫从来没有想过,当年被迫收下的犼族幼子,有一天会真的当上如意镇的代职土地,将土地老哥的数百年心血延续下去,甚至……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那般,祸害了一方生灵。 “王老!”看到六十年来都没和自己说过多少话的人瑞,竟突然给出如此大礼,小房东再次怪叫起来,一把将山神棍扔到了地上,从病榻上跳下来,情急之下又踩碎了医馆地面上的大片砖石。 “你这么大的气力,真要扶他,这身老骨头就得等着黑白无常来勾魂了。”虽然做了多年的山神,但被凡世间的人瑞五体拜谢,就连中山神的面上也不由地烧了起来,只好别别扭扭地出言提醒侄女,以防如意镇的另一位管护者就此仙去,成了他们叔侄二人的罪孽,“人瑞与土地平起平坐,就连山神也不得无故冲撞、要以礼相待。您老再这么拜下去,我和歌儿可得折寿相抵……” 被幺叔这么一吓,楚歌惴惴然地停住了身形,不敢再往前搀扶老者。 “小房东这个代职土地,你我都知道不过是个私下约定,并非神界委派,根本不能算正经的土地。”尽管是人瑞之身,但毕竟是凡体肉胎,两百岁的身子骨还是有些吃力,王老大夫扶住了身边的病榻,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腰背却固执地不肯蜷曲半分,“和土地老哥不一样,她的身魂都未与这片土地相依,并不会因为如意镇的消亡而被伤半分。” “你们叔侄二人再清楚不过,倘若小房东舍了这百里山脉而去,对她根本无害。撇去此前的四十多年不算,就这十七年来以代职土地奔走在如意镇里,都已是这百里众生永世无法报答的恩情。” 眼看这平日里颇难伺候、像是自家祖辈般的人瑞老者,被幺叔一番回忆,弄成了这副恨不得将自己此后八辈子都交给他们叔侄二人、以报大恩的样子,楚歌恨恨地转过头来,“瞪”住了中山神,缝眼中依稀闪起了噼里啪啦的火芒。 趟子手打扮的山神大人意识到了自己的性命之危,悄悄地将被扔在地上的山神棍踢到了墙角,继而挥了挥手中的房契,尴尬地扬起笑来:“我家侄女并不是为了承受香火才来这如意镇,您老切莫太过担忧……好歹,老土地当年也给了我一个大顺来抵债,是不是?” 131.第131章 大顺何辜(二) “一个甲子没见,这孩子倒比以前看起来要齐整些,只是……你还真能住在这里?”中山神低下身来,在楚歌耳边轻声问道。 眼看王老大夫因为想到了老土地十七年前的骤然离世,而悲从中来,中山神慌不迭地以前往接收大顺的借口拉着楚歌逃离了医馆。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也跟着奔离了七禽街,却发现小房东家的幺叔兜兜转转地,竟像是颇为熟悉如意镇的街面般,无需人带路便来到了九转小街的吉祥赌坊门前。 “还以为你在这小城里找到了个什么好地方,竟然这么通人事地住进了赌坊……原来还是大顺这孩子。”中山神撇了撇嘴,满面的恨铁不成钢。 十七年前,楚歌曾让路鬼给他传了个信,告知她已经成了如意镇的代职土地。也从那一年开始,这向来无所畏惧的小侄女变得颇为惶恐,担忧于自己无法胜任老头交给她的大任,接下来年年都会让路鬼带给他愈来愈长的小城消息,并要求他也赶紧回信告知各种凡尘俗务,以应对这百里群山中的寻常琐事。 直到九年前,小侄女托路鬼送来了最后一句话,从此便再也没有找过他这个幺叔。 “七月起居于吉祥赌坊阁楼中,土地之务有四位好友相助,诸事顺遂,勿来。” 奔波了千里、将这句话转告给他的那位路鬼,当时差点被中山神大人掐着脖子闭过气去。 从来都只依赖自己的自家侄女被所谓的“四位好友”无端夺走,中山神心怀愤懑,根本没有想到当年老土地交给自己的那张房契中,据说是“性情古怪、脾气暴虐、轻易不听人话、无法管教”的九转小街吉祥小楼,便是楚歌口信中提到的吉祥赌坊。 早知道是大顺这个孩子……他此番来了如意镇后,就无需再费力、找本地的镇民们打听了。 但中山神依旧有些奇怪:当年连医馆都犟着不愿进的小侄女,竟然能长久地住在大顺这看起来如此狭窄的三层小楼里? 小房东点点头:“一号天井的阁楼通风得很,开门就能看到天漏。” 中山神瞪大了眼。 在犼族属地山脉的数千年中,楚歌就算是寻常休憩,也会挑那触到云海里的最高峰巅去吹风踏雪,从来都不肯轻易将就。 多年来为了陪着侄女、常常在高处被冻得瑟瑟发抖的中山神,此刻差点要哭出声来。 我耗了千年都没能给你改回来的习惯,这个如意镇不过用了区区六十年,就让你能从云海峰巅、转而轻易接受这种狭小居所了?! “大顺很好,你看到了,把房契给我。”极为不耐地陪着幺叔一路,心心念念地都是中山神怀里那张房契,小房东没来得及顾念幺叔满面的欲哭之态,直接伸出手来。 “一甲子都没让如意镇民们发现他的真身,看来是比当初要听话了许多……”听到幺叔这句褒扬,楚歌双眼都亮了起来,然而中山神话锋一转,又将小房东气得要跳起脚来,“可是歌儿,鲲族在人间界就只剩下他这么个不听话的儿孙,你自己都还未成年,以为仅凭着各位叔伯们传给你的山神棍,就能护他永生?” “永生就永生!大顺飞升之前,都由我来管护好了!”藏青色的大袍飞扬在半空中,小房东怪叫着再次扑向幺叔——夺不到房契,毁了也好! “鲲族的年岁之长更在犼族之上,他又是被封印的残存神魂,真要一直守到他的飞升之日,你还要不要当山神了?”早就习惯了侄女的扑杀之术,中山神悠悠哉哉地躲闪开去,同时毫不留情地骂醒了只知莽撞乱冲的楚歌。 “我……我不在,还有谦君他们可以照顾大顺!总之轮不到你!”被幺叔戳中了痛处,犹豫着不知道该选大顺还是山神大任的小房东,记起来身后还有四位与自己一起照顾大顺十年的好友,底气不足地继续怪叫着。 “你以为,他们会呆在这里多久?”收起了满脸的招打笑意,中山神骤然严肃起来,冷声问道。 楚歌顿下了飞扑的身形,怅然若失地落在了九转小街的街面上。 赌坊四人众立在这叔侄二人身后不远处,听到中山神的问话,竟也都没有出声反驳,与小房东一起沉默了下去。 他们当然也与楚歌一样,想要照拂大顺一直到这孩子能够飞升进入神界,但这也不过是各自肚里打转过的希冀,从来都不是一句话就能定下的誓言——就像小房东身负山神族群的大任、终有一天会离开如意镇一样,他们各自也有着百转千回的过往。即使这十年来都“逃”到了这小城里,风平浪静地隐居至今,他们却无法料得今后将会被命运牵往何处。 殷孤光、柳谦君、张仲简、甘小甘与楚歌,大顺这十年来的五位管护者,虽身份悬殊、性情迥异,但有一件事是心照不宣的——他们都身不由己,根本不可能为了大顺,将自己扎根在这山野小城里。 方才还充斥着小房东怪叫声的九转小街骤然静默了下来。吉祥赌坊附近,平日里就极少会有镇民们来往,此刻便只剩了秋冬时节的萧瑟冷风,正呼呼地掠过了众生的耳畔。 然而这静默并未持续多久,便被一声清亮高亢、直送至九天的尖啸声斩碎个干净。 已有近十年再没听过这像是受伤恸哭般的叫声,赌坊五人众被激得体内骨血都快要错了位,骇然抬起头来。 “……大顺?!” 平日里安然地当着他的三层小楼、就连有多位外来客到来都能淡然平静的大顺,不知是因为听到了五位管护者都终将离他而去的真相,还是因为看到了最不想见到的某位生灵,竟然开始狂叫着挣扎起来。 整座小楼的雕纹木窗呼啦啦地往外狂飞,黄杨木制成的门槛、房梁、屋柱都疯狂地撕裂出了木刺和裂缝,就连正堂的门帘被内里的狂风吹得掀起时,众人都能看到里头原本好好置于墙面上的数十盏灯座,都哐啷哐啷地砸下了地来! “你看你看,这不是和六十年前一样……脾气坏得很吗?”一甲子之后再次见到了这个鲲族遗子,中山神将双手抱在了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小楼和当年初见到自己时一样,再次发起飙来。 132.第132章 鲲族遗子(一) “大……大顺乖!不不……不要理他,看看看……看我!” 九转小街上久违地热闹无比。 幸而自秦钩来过吉祥赌坊后,楚歌因为怕极了大顺偶尔再来个喷嚏、会惊到隔壁街的邻舍们,就在小楼外专为大顺布下了个结界。于是此番小楼发起飙来,除了已跨入这结界内的赌坊五人众与中山神,能听到大顺这狂躁的尖啸声外,如意镇的老小们并不知道九转小街上此时正发生着什么。 多年来的照拂,使得五位管护者也早就习惯了小楼那阴晴不定的性情。但早在另外四位还未来到如意镇、由楚歌和土地爷一起照顾大顺的近五十个年头里,小房东就以犼族对兽族的天生威慑力,将大顺吓得轻易不敢再乱发脾气。 而四人众也住在赌坊里的十年间,更是让小楼渐渐熟悉起这人世间的寻常日子,明白自己也终将在这天地间存活多年,渐而褪去了大部分的暴躁火气。最近的四、五年间,大顺更是性情和顺,将六人众里“脾气最为暴躁”的名号毫不客气地让给了楚歌。 至于大顺像这样,恨不得将他小楼的外相都活活撕裂的惊恐模样,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仇家般而发出来的尖利啸声,五位管护者都已有足足九年未曾见过、听过了。 于是五人众也跟着发起“疯”来。 楚歌和甘小甘平时一动一静,这时却一起飞掠往前,各自死死地扶住了小楼正门两边的雕纹木窗,四只小手稳住了这木框上几乎快要撕裂殆尽的裂缝,努力地让小楼的黄杨木不至于彻底断裂开去。 而柳谦君牙白色的衣衫则倏然消失在高处,往小楼二号天井里落了下去——九年前小楼的骤然动怒,首先遭殃的便是最为空旷的两个天井,若不赶紧前去撑住,收拾起来可麻烦得很! 而一旦飞奔起来必然会将自己摔得鼻血横流的张仲简,则担起了安抚大顺的大任。已有九年未再宽慰过小楼,大汉也跳起脚来,结结巴巴地想要让大顺的注意力转到自己的身上,从暴怒中清醒过来。 赌坊众人的努力根本是完全白费。 因为让小楼无端发飙的始作俑者,正唯恐天下不乱地从怀里掏出了张破旧的房契,配着他不知是天生、还是专门练就的招打笑意,朝着大顺有意无意地摇了摇。 下一刻,赌坊五人众的耳朵里都充斥着大顺直冲云霄的凄惨啸声,几乎都被震得懵了神。而平日里甚至能听到千里内动静的张仲简,更是猝不及防地被“重伤”,“啪叽”一声正面朝下地栽到了街面上。 “你把大顺的房契放下!”小楼的这声惨嚎,让小房东更加确信了是自家幺叔的缘故,眼看窗边的黄杨木快要裂了满地的碎渣,太过心疼大顺的楚歌几乎又要将袖里的山神棍飞到中山神的头上去,不禁也跟着小楼怪叫起来,“孤光……孤光!快拿流萤铳!” 连中山神都未注意到这位长发无遮的小楼房客是什么时候闪身进了正堂。然而楚歌话音未落,赌坊里便响起了殷孤光肃然晴朗的嗓音:“大顺,听话睡觉!” 小楼内狂风未息,刮得那遮蔽正堂的门帘依旧抖飞不歇,让中山神得以窥到小楼中此时的光景。 大顺不喜光亮,连周侧的雕纹木窗上都像是被厚实的油纸层层糊住,使得小楼正堂中若非必要,常年都沉在黑暗中,即使是楼外的天光偶尔漏了进去,也无法将这暗尽数散去。 然而中山神打眼往里窥去,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殷孤光那袭月白墨边的长衫,正立在一个庞大的雕纹石墩上。幻术师于这狂风中安然仰望着小楼高顶,手中还持着个非金非木的筒形物事。 中山神之所以能从这暗中也看得这般清晰,并不是因为他也有双如幻术师般自小习得化形术法的眸目。 殷孤光的周身四侧,竟有不知从何而来的点点青黄光华,如同春夜冷塘中的万千流萤般,欢快地群起跳跃、游走翩跹,在整个小楼正堂中飞舞着照亮了这片幽暗的方寸之地。 更让中山神讶异的,是随着这满堂的流萤光华游动不息,因为看到他手里的房契、想到六十年前自己被土地爷交给了个“来路不明”的外来山神、而失神尖啸起来的大顺,竟徐徐地安静了下来,连方才还在继续撕裂着的门框、屋柱都有幸逃离了断裂的命运。 大顺像是真的如殷孤光所言,沉入了他自己的平安梦境。 于是整个小楼里暴起的狂风也缓缓消停了下去,全部的镂空木窗得以合回了木框中,而正门上的帘布也落了下去,遮蔽了中山神往里堂偷瞥的视线。 “人间界极东废城下,住着个不知师承何人的树木精怪,多年来造了不少厉害的术法宝器,却大多是寻常凡人都能动用的物事,并不像修真界人士钟爱的杀伐器物……这个流萤铳,倒很像是他的手笔啊……” 各地山神在六界中本就属于消息灵通的族群,连人间界一百零八位路鬼都是被他们随传随到的“伙计”,中山神自然对这红尘间各个角落中的奇人异士较为熟稔,竟一眼就看破了流萤铳的来历。 所幸除了自家侄女,中山神对其他事物的好奇之心也止步于此,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更在意这个被楚歌照顾了一个甲子、当年被老土地托付给自己后便再没有见过一面的鲲族遗子。 “睡了也好,当年急着回神界述职,并没来得及好好看下这孩子。被封印到黄杨木里的鲲族娃娃,天地六界里也算是头一个。歌儿,带幺叔转转。” 趁着赌坊五人众还未从大顺发飙的祸事中缓过来,中山神已气定神闲地踏上了石阶,如同主人归家般掀开了正堂门帘,未遭受任何阻拦地跨进了吉祥赌坊。 张仲简带着满面的鼻血从街面上坐起身来时,正好听到累瘫在外廊上的小房东咬牙切齿地大叫起来:“先把房契还回来!” 133.第133章 鲲族遗子(二) 小楼正堂里又亮起了错落斑驳的八十一盏灯火。 “流萤妖族阳寿极短,肉身之辉只现于暗夜,一旦魂入幽冥轮回,这光华也会在顷刻间消匿不见。如今竟然能将成千上百之数的流萤光耀收于这铳筒里,甚至不分昼夜地长久不熄……你们为了哄好大顺这孩子,着实费了大气力啊……” 进了小楼正堂后,殷孤光便抱着流萤铳跃下了张仲简的雕纹石墩,和四位好友一起收拾起因为大顺发飙、而散落了一地的老旧灯盏。小房东更是一敛袍衫,抱着十数盏最老的灯座掠上了小楼奇高的正堂顶端,像只唱大戏的小蝙蝠般扒在了墙面上,听着柳谦君在底下的指点,将每个灯盏都放置回了原本的灯座上。 待五人众收拾完毕,殷孤光也收起了流萤铳。 幻术师站在赌坊门帘处,霍然展了展袖。像是得了令般的,正在众人身边窜动飞旋的满堂青黄光华倏地齐齐跳将起来,往四面八方的小楼墙面上悠悠飘了过去。在各自触到了它们相熟的灯芯上后,竟也不复那青黄冷寂之芒,转而化成了人间寻常灯火般的暖黄光华。 于是赌坊正堂里,原本像是春夜冷塘的幽冷之景,霎时间变回了尘世间的光亮。 也是这个时候,中山神大大咧咧地坐上了雕纹石墩,颇为讶然地感叹了起来。 “这并不是真正的流萤妖族之光。”满堂的灯火终于如常亮了起来,楚歌松了口气,藏青色的宽大袍衫也从楼顶落下了地,差点没踩在幺叔的头上,“大顺还未被封印之前,常年跟着鲲族的长辈们来去与东海与北海两大川流的极深之处。那时年纪太小,对于故乡他记不得多少,但只有一样,是他心心念念到现在都不曾忘掉的。” 小房东环顾小楼,看到正堂的墙面上也出现了不少的裂痕,露出了极难修缮的木刺和缝隙,想到大顺从梦里醒过来后又得吃痛许久,不禁心疼地皱起眉来:“鲲族众生飞升入神界那一年,他跟着长辈们从东海深处往上浮游时,看到了映在水域里的满眼天光碎芒……也只有这仅见过一次的奇境,是大顺在这数甲子里记得最清楚的。” 楚歌并没有将这缘由尽数道出,中山神却也听出了侄女的言外之意。 六十年前从土地爷手里接过这张房契时,他也曾听老爷子提过这孩子的来历和一路苦难,此刻大概也能猜出来——大顺之所以只记得这刚跨入尘世后第一眼见到的光影奇境,并不只是因为他年岁太小,恐怕也是这孩子万般惊惧、求助无援之下的仅剩欢愉。 与犼族一样,鲲族也是混沌初期的上古异兽大族。然而这一居留在东、北两处江海深处的异兽全族,从上古时期便极少卷进当时的上下两界混战,并没有结下多少仇家,于是在如今的六界中也算得地位超然。 然而自六界各分之后,人间界聚集了多而繁杂的诸多族群,常常会发生无端仇杀之事,就连向来最为僻静、与世无争的东海与北海深处也无法从这纷争中彻底逃离开去。 鲲族众生忍无可忍,终于托了东海、北海两位老龙王向神界送去消息,决定离开这自混沌初期就在此繁衍生息的人间界。而上界的诸多神司都与鲲族交好,其中还有与鲲族双生于混沌的鹏族,听到挚友全族终于愿意舍了红尘、来神界同居,更是倾力相助,恨不得当时就把鲲族全体都接来神司。 于是各方襄助之下,鲲族终于在两千年前接到了准信:人界通往神界的仅剩之路——百里青虹通道,将于这一年的七月十四在北海海面上洞开相迎,接引他们去往神界定居。 鲲族众生欣然从东、北两海深处往海面上浮游而去,向往着尽快在无争无扰的神界中安顿下来时,并没有想到,人间修真界的各路势力早已得了消息,也正争相往北海之畔奔来。 如今还能存活在人间界的上古异兽血脉,大多是妖境里的凶悍之族,寻常修真人士根本无法轻易觅得,更不用说将之降服、为己所用。然而鲲族作为混沌初期便绵延至今的异兽,族中众生虽也实力强绝,却因为天性惰懒平和,并没有闯下什么凶悍之名。 不知这个消息是被哪个生灵有意漏到了人间修真界之中。然而各路心怀鬼胎的修真人士,倏然听闻向来只在海底深地的鲲族众生竟然会来到海面上,陡然同起了恶念——生死都好,这种上古异兽,只要抓到一只,不管是做成炉鼎、还是将他们的骨血皮肉制成宝器,都是于修炼之路的极大裨益! 这一年的七月十四,北海之畔泛起了近乎方圆五百里的血红浪沫,映得海天皆绯。附近群山中的众生灵足足过了三十年,才觉得鼻中闻到的血腥之气渐渐淡了下去。 鲲族倒并没有多少伤亡。 这一上古异兽族群虽天性不喜杀伐,却并不是什么任人宰割的软弱脾气。浮出海面的一刻,众鲲便被各路修真势力布下的封印困在了不足百里的虚境之中。看到这些只敢用阴损招数、想要将他们全族尽数带走的无耻生灵们,鲲族的长辈们率先发了真火。 饶是北海附近的海岸和群山上,布满了术法各异、修为不低的各路修真人士,却也根本挡不住鲲族众生齐力尖啸的冲击之力。待百里青虹通道在九天之上徐徐洞开,将鲲族众生全部迎进了神界之后,在整片北海之上且浮且沉的,尽是各路修真人士的残破尸身。 人间修真界经此一役,也元气大伤。 然而鲲族尽管实力强绝,却也没能在这场混战中全身而退。 在多达六百余个族人先后进入了百里青虹通道时,各位长辈慌乱之余,并没能注意到,族里其中一位连乳齿都未长全的幼子,已在这混乱中被遗落在了北海之畔,成为了修真界的阶下之囚。 134.第134章 三老庇佑(一) “人神两界悬殊,唯一的百里青虹通道又极难重开,每次洞开的光阴也极为短暂。那年的七月十四未能跟随长辈们去往神司,就算鲲族发现丢了这个孩子,也要等上多年才能重开百里青虹通道,将他带回去。这孩子幼时就被迫与全族分离,如今还能安然于此,必然也是遭了大罪过啊……怪不得只记得游出海面时看到的天光之景。”中山神听到这里,也颇为唏嘘。 如小房东所料,自家幺叔好歹也是正统的山神,比起寻常的万物生灵,要更明白所谓宿命轮回的缘与孽。 “所幸老头和王老之外,大顺还能先碰上老黄杨那个心肠甚好的老精怪,受其庇佑……只是这副暂居的肉身动辄就被伤成这样,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飞升那天。” 小房东蹲在墙角,向来都藏在袖里的山神棍也跟着虚浮在旁,她自己则皱着眉头捻指祭着法诀。藏青的大袍和山神棍上同时泛起了柔和的青碧光华,缓缓包住了小楼正堂里被破坏得最厉害、木刺横乱斜出的一处。而这早已离开了大地护佑、不可能再生长半分的木头上,竟也在这光华中顺延出了木纹,渐渐收敛、或剥落了木刺,几乎已要回复了未被破坏前的样子。 犼族作为山神族群,虽也管护凡人城镇,更多的却是在群山大川中和各族精怪妖物来往,树木精怪当然也在其中。若遭遇飞来横祸,伤了木灵,山神是有这个力量可以助其痊愈的。 楚歌虽还未到备选山神的年纪,却身怀族中至宝山神棍,平日里大顺不小心伤了自己这黄杨木的肉身,便都是小房东来帮他治愈。 只是像今天这样的重伤,已有九年未见。楚歌护楼心切,想到当年大顺治伤时的惨嚎之声,心疼地只想赶紧趁了大顺沉睡之机,先将其中几个太过严重的伤势治好再说。 但楚歌絮絮叨叨地,也未停下嘴来——小房东虽对俗世人事还未全然明白,却早早地就被几个好友教会了什么叫“同情怜悯”。 要是幺叔能可怜可怜大顺的身世,说不定……就会把房契交还给他们了! 赌坊六人众里,受了天大罪过而至今未能痊愈的,唯甘小甘与大顺。但甘小甘被人间修真界封印于太湖渊牢下时,也已是妖族中声名在外的老前辈,并不像大顺这般,连乳齿都还未长全,便遭了此生最大的灾祸。 所幸这世间的大难,也并非全部都让人无路可逃。 鲲族众生被困怒极、而群起剿杀了北海之畔大多修真人士后,因为百里青虹通道洞开的光阴有限,六百余位鲲族便急急地奔往神界而去,并没有注意到族中至幼的一个孩子,因为从未见过这种杀戮场面而惊慌失措,在混乱中被其中一个山门的弟子合力杀伤,正被死死地封在了群尸之下。 这个山门在这场围杀中竟还活下了几个,悲痛之余,决定将这个鲲族幼子当做祭礼,带回远在琼台的山门里制成宝器。 然而这场杀孽极快地报应到了他们的身上——除了前往北海之畔围剿鲲族的众多修真界人士,人间界还多的是欲得宝物、却不敢直缨其锋的作恶生灵。在听说这个山门竟得到了个鲲族幼子、并且只剩寥寥几个弟子后,原本躲在暗里的诸多各路势力毫不客气地现了身,开始了又一次的鲲族之争。 这场杀戮由北海之畔延伸到了东海之滨,又辗转倾轧回了长白山一带,曲曲折折,最终将这罪孽停在了冀州府城之外的荒山野岭中。在这长达数月的各路仇杀中,被灭去了肉身、乃至魂魄的修真界生灵之数早已不得而知,但鲲族幼子在各路势力的手中被争抢多次,到了冀州地界后,也已是气息奄奄,眼看就要失去了生机。 于是剩下的作恶生灵们循着血迹追到了这片旷野山谷中,发现了这个山门中最后一个弟子正横尸眼前、旁边是鲲族幼子蜷曲无息的尸身后,也只能用他们的真力灭去这追杀了一路的仇敌魂魄,以作泄愤,继而颓然地带着鲲族幼子的尸身离去。 没有神魂、仅剩了一副皮囊,鲲族幼子对于他们的作用便只剩寥寥,根本不值他们这一路追杀的辛苦。 他们并不知道,这被杀弟子尸身倚靠的这棵老朽黄杨木中,便有他们希冀已久、不惜犯下滔天杀孽也要夺得的物事。 “老黄杨曾将这弟子在他面前立下的诅咒都告诉过大顺。那个一开始带走他的山门在路上就被追杀殆尽,最后只剩了一个弟子带着他冲杀逃离到了山谷里,却也只剩下了半口气,根本不可能将大顺带回山门去。”不同于六十年前没有听到全部故事的中山神,楚歌是从土地老头那里,得知了这场冤孽全盘真相的。 “他恨极了这些杀了师门兄妹的仇敌,也恨极了大顺这个连累全门覆灭的鲲族,在临死前竟想了个让所有仇敌们都不能顺心的恶毒法子。” “大顺当时虚弱至极,根本无法抵御任何的术法。这个弟子竟用自己的心口之血,强行将大顺的神魂扯离了肉身,并封印进了身后这棵黄杨木里。做完这些后,才惨笑离世。” “对于追杀他们师门众弟子的仇敌来说,就算找到了他们,也只会以为大顺是虚弱而死,根本不会想到这孩子的神魂还好好地留在黄杨木里。他们只能带走一个无甚大用的鲲族肉身。” “对大顺而言,以这样虚弱力竭的魂魄被封印进了黄杨木,除非有外力相助,否则,必将永世被拘于这凡世木头里,不可脱逃。堂堂上古异兽,只能苟延残喘地活在黄杨木里,直到阳寿耗尽,被拉入冥界,此生也必将被痛苦不甘纠缠。” “这样的诅咒,若没有其他生灵来解,倒确实会如他所愿。” “只是这个不惜自身魂魄被灭、也要让所有仇敌都无所得的弟子,并没有想到,这个山谷里除了他和大顺,还另有一位心怀不忍的老人家。” 135.第135章 三老庇佑(二) 人间界的树木精怪,比起凡人族群和飞禽走兽等妖族来,年岁要漫长得多。六界各分后,更是有扶桑木、若木、冥灵、建木、玉树等上古时期便存在的树木超脱了精怪之流,以神木之名跳出了轮回五行之外。 楚歌和中山神皆出身山神族群,自然与天地间的树木精怪十分亲近,当然知晓它们比起妖境里的诸多虫族、飞鸟族乃至兽族来,要更容易夺得天地混沌之力,以木灵之身修成各自的道。 寻常的妖族,至少需要三百年的力量才能勉强窥得修道之法。然而这天下间各处群山中的树木草藤,不管是来自于上古时期、还是人间界到处可见的寻常木种,却往往能在百年间就获得精怪之体。 只是这些树木草藤成为精怪容易,修炼却要缓慢得多——同样是五百年,寻常妖族的灵力便能轻易胜过树木精怪去。 这也许是因为阎王爷手中的生死簿里,也记载着它们的阳寿远远长于寻常的妖族和人族,便将树木精怪的修炼也拖成了漫长的千年外载。 老黄杨正是这万千树木精怪中的一位。 冀州府城外的这片荒野深谷,并不是什么人来妖往的富饶之地,外界通往这深谷中的道路崎岖难寻、杂草丛生,本已多年未有生人闯入。 而老黄杨也就这么孤零零地呆在深谷中数千年之久,久得他身边的所有族人都早已轮回而去。 老人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这么久。 他的儿孙都已不在身边——最小的孙子,也于两千年前,以散仙之身跟着人间修真界中的某位少年离开了深谷。 他也未曾想过飞升成仙。曾经在他树荫下躲藏、求他庇护的小山雀,在成仙之后不到五十年,就被仙界中的宿敌寻仇扑杀,神魂皆灭。 这千里群山中的管护者山神大人也曾闻讯而来,呆在谷里陪了他数天,絮絮叨叨地,都是想要劝自己归往神界。 他不过是株人间界再常见不过的黄杨木,只是年岁大了一些,去什么神界? 老黄杨还是硬着身子骨,孤零零地继续呆在只有他一棵黄杨木的旷野山谷里。 直到这一天,红尘间最难闻的血腥之气沾染到了他的树干上,让他睁开了近百年都未寻到机会张开的木灵之眼。 人世间的诅咒,于他这个看了近万年生死轮回的精怪听来,并没有什么大意思。老黄杨半开着一双人族无法窥得的木灵之眸,眼睁睁看着这个满身浴血的凡人将一只幼弱异兽的魂魄打入了自己的体内,再看着这凡人惨笑倒地,继而被狂追而来的仇家们燃尽了三魂七魄,永不能再入轮回。 而无辜被封印入他木身里的这个异兽魂魄,幼小虚弱,没有半分的挣扎之力,恐怕根本还不知道已失去了他原本的肉身,被困在了自己这个老不死的腐朽木头里。 可怜的小家伙…… 老黄杨想到了性子倔强、非要跟着修真少年离开深谷的小孙子,想到了叽叽喳喳烦了自己多年的小山雀,呆望了天边半晌,才渐渐地闭上了木灵之眸。 他虽然只是黄杨木,却在这深谷中安静地待了近万载,修为比起寻常的修真人士要深厚得多,要解开这个凡人所谓的“诅咒”封印,也不过是一个念头的小事。 但他还是闭上了双目,继续睡了过去。 老人家在想些什么? 那时的大顺太过虚弱,并不知道。 小房东当然也没有办法得知。但两千年的岁月之后,大顺得以找到了土地老头、王老大夫、还有他们五人众这些庇护者,还能继续在这天地间活下去,却都是老黄杨那一闭眼所带来的生存之机。 “大顺重伤虚弱,虽然是鲲族的孩子,却毕竟是毫无根基的幼子。他当时的神魂稍受动荡,便会消散在六界中,连轮回都不可得……那个时候,这本意是‘诅咒’的封印,倒是他最好的休憩之地。” “老黄杨动了恻隐之心,容下大顺和自己一起呆在木身里,直到他的神魂恢复过来,能够以散仙之身离开为止。” “但过了一千八百年后,出现了老黄杨自己也没料到的变故。” “他的修为早就越过了人间界寻常妖灵精怪,本就该跟他的儿孙一样飞升成仙,如今年岁渐高,甚至已到了能位列地界神官的修为之境。早年间的山神还在时,便曾劝过他以木灵之体接受神位封列,却都被他当做没有听到过。” “后来冀州府城附近山脉换了长乘做山神,便根本忘了还有老黄杨这个不肯封神的麻烦在,也就不记得要再去提醒老人家。” “天地法则所限,神界诸位上神并不允许人间界有老黄杨这般修为、既不升仙也不封神的顽固生灵存在,便命了雷神对老人家施以天劫。” “九天雷劫并不是光靠修为就能硬扛过去的劫数,老黄杨近万载都未与其他生灵起过争执,根本没有应对天劫的本事。为了不让大顺也被无辜牵连,老黄杨拼尽了一身修为,才将木身保全了下来,得以留给大顺,让他继续存活下去。” 小房东全不停歇地讲到了这里,却突然渐低了声响,骤然安静了下去。 张仲简着急起来:“……那他老人家呢?” 甘小甘拉了拉大汉的衣袖,待张仲简侧身低头对上她一双大眼,女童才轻轻摇了摇头。 他们五人众管护大顺多年,对小楼的脾性和外相木身再熟悉不过。这十年来,什么时候看过这小楼本尊出现过第二缕神魂? “树木精怪与器灵不同,不可能脱离原有的木身太久,就算是正式封神,也要带着木身一起离去。既然老黄杨将木身彻底留给了大顺,他自己,恐怕是被雷劫……唔——唔?!” 中山神还未感叹完,就被飞扑而来的侄女狠狠地捂住了嘴。小房东力气太大,差点把他直接从雕纹石墩上推摔了下去。 楚歌皱着眉头死死捂住了幺叔的嘴——虽然用流萤铳哄得大顺入了睡,可方才还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要是没有睡熟,听到幺叔提起老黄杨已在六界中彻底消失,还不得再次发起梦魇来! 中山神倒翻着双眼,差点成为人间界唯一一个被自家侄女捂嘴闭气、而去阎府轮回的山神大人。 136.第136章 百年楼妖(一) “……你你你……土地老头算是半个长辈,你跟他更亲就算了,怎么区区一甲子,连大顺这小子都能排在我前头!为为为、为了这鲲族娃娃,你连幺叔这条命都不要了?!” 所幸侧耳听去,小楼的高粱屋柱间,大顺那轻缓的鼾声依旧平稳,并没有被吵醒的迹象,小房东安了心,手下的力道才缓了缓。中山神趁此机会,一把甩开了侄女那明明与寻常幼童并无二致、却气力奇大的小手,满面惊恐地跳起身来。 “大顺并不知道老黄杨后来的事……你别告诉他。”一报还一报,想到幺叔在第二大街上也曾给自己来了这么一下,楚歌压根没有半分的歉疚之意,反倒神色严肃地再次给幺叔提了个醒。 不知是不是有意要将中山神气得五脏内焚,小房东竟全不反驳比起幺叔来、她跟大顺更亲些的事实。 中山神被侄女这浑不在意的鄙弃神色气得颓然坐了下来。 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却没有像中山神一样轻易放过了小房东——虽然同在如意镇照拂大顺近十年,但小楼年纪尚幼,根本说不清道不明自己的当年遭遇,楚歌则多年来对大顺的来历三缄其口,让赌坊四人众至今都对小楼的身世遭遇知之甚少。 中山神的到来,竟会让楚歌将这隐瞒多年的真相悉数道出,他们当然不愿只听这半截的故事。 “冀州府城与如意镇相距甚远,既然老黄杨独自居于深谷,本该管护他的长乘山神又不在侧,雷劫之后……大顺是怎么来的如意镇?”和楚歌一样,怕大顺被骤然惊醒后再次伤了小楼木身,柳谦君也不自觉地放轻了声。 “人间界的土地都彼此相熟,老头刚来接管如意镇时,就曾听冀州府城的土地提起过老黄杨这个不愿封神的顽固木灵。想到树木草藤的修行不易,他便也留上了心。”小房东大袖一展,山神棍从墙角疾飞而起,倏然停在了小楼正堂的虚空高处,青碧光华大盛,笼罩住了四面的破损墙面,缓缓修葺着木刺横逸的各处伤痕,“那深谷原本人迹罕至,不会轻易被人发现,却因为这场九天神雷,引得附近的生灵们都注意到了这里。” “天雷天火之像,对于凡人族群来说,往往预兆着大福或大祸的到来。老黄杨又是一身人间界中少见的绝高木灵修为,这场雷劫比起寻常的四九、六九天劫来,还要可怕得多。冀州府城与附近的乡野百姓们惶恐不安,生怕这雷劫是冲着他们而来。” “那夜过后,便有不少的凡人百姓开始寻找这天雷的落降之处。深谷幽静,却还是在几个月后,被一个常年行走在山野间的猎户找到了通往里头的道路。” 听小房东讲到这里,甘小甘不禁拉住了柳谦君的袖,往千王老板的怀里钻了钻。 十一年前方来如意镇时,她就见识过大顺见到生人时的暴虐脾气,这孩子显然是在这被遗留在人间界的光阴中,见过了太多要伤他、害他的作恶生灵,才会变成这般草木皆兵的恐慌样子。 好不容易受了老黄杨的庇护得以平安在深谷中修养千年,一场雷劫却又让大顺不得不独自面对这凡世间的生灵。那时的老黄杨已被九天神雷灭去了木灵之魂,徒剩下个不知道在雷劫下还剩了多少的木身让大顺做栖身之所,骤然看到了闯进谷中的凡人,鲲族幼子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小房东从大袖中伸出了小手,轻轻抚着小楼的墙面,生怕大顺一个激灵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听到她接下来要说到的这段往事。 整个如意镇里共有三百余户宅院,有大有小,吉祥赌坊在其中也算不上什么十分宽敞的楼屋,却好歹是个正经的三层小楼,所用的木材也不在少数。 只是土地老头为了骗过如意镇众生的眼,在小楼的各处要紧地方都铺上了青石和泥瓦,顺利瞒下了这楼屋全部都是黄杨木所建的事实。 “老黄杨把自己的木身留给大顺时,忘了这孩子跟他不一样,并不是木灵之魂。” “鲲族与鹏族是双生于混沌的上古异兽,即使是乳齿都未长全的幼子,还不懂如何转圜灵力,神魂中也天生就有着远远强于寻常妖族的澎湃力量。” “被修真人士挟持带走的沿路上,大顺重伤未愈,肉身太过虚弱,原有的灵力都耗在了维持性命上。被打入老黄杨木身内时,他的神魂奄奄一息,根本没剩了多少灵力,才会被顺利地禁锢在封印中。” “但与老黄杨同处的一千八百年里,他早早地就修养完毕,神魂中的力量也已鼎盛充盈。只是老人家的木灵力量颇为深厚,又是木身的原主,压制住了他鲲族天生的浩瀚灵力,并没有让他闹出什么事来。” “然而老黄杨一走,大顺就出了大问题。” “这孩子年岁尚幼,在族里的时候也是被长辈们护佑,从未习得任何的修炼功法,压根不懂怎么压制神魂中的滔天灵力。此时乍然得了独属于他的木身,又非木灵之魂,便随意地任神魂中的异兽力量流散了出去。” “木灵的修炼之法向来讲究内敛蓄势,使得那弱小的木灵之身也能流转万年的修为灵力。但大顺这异兽之力却截然相反,不用多久就流散到了整个木身中,逼得万载的黄杨木身强行撑了开去。” “这孩子的力量太过霸道,不过多久,便足以将黄杨木身撑成了参天之势,比起老黄杨原本的老朽木身不知要大了多少。” “那个无意中找到道路的猎户看到大顺时,他这棵黄杨木,已经疯长得遮蔽了整座深谷,最高的枝桠眼看就要探到了附近群山的山巅上去。” “黄杨木并不是什么参天树种,就算是水土富饶,也绝不会长得这般高大。猎户想到数月前的雷劫落降之处,差不多就是这片深谷,当即就被眼前的妖异之状吓得跑回了冀州府城。” 137.第137章 百年楼妖(二) “等老头也从如意镇群山里的鸟雀口中听说了这件祸事、星月兼程地赶到了深谷里时,已经晚了一步。” “猎户回到了冀州府城,将这件‘大事’告知了乡里邻舍后,闻讯赶来的凡人几乎压满了整个深谷。对着大顺这棵遭了雷劈、竟然还径直窜到了云霄的高大身躯,在场的凡人们惊吓之余,最终找到了能让他们心安的法子。” “等老头喊上了冀州府城的土地爷一起赶到时,大顺已经被刀斧加身、横腰斩断,整个树干都倒在了深谷里。” 中山神盘坐在雕纹石墩上,眼瞅着赌坊四人众在听到自家侄女这番话后,齐齐变了脸色,不禁摇了摇头,扬起满面的招打笑意,出言安慰起来:“这鲲族娃娃毕竟是异兽后裔,就算只剩了神魂,也不会轻易地就接受了老黄杨的木身。此时独占木身不过区区数月,就算被斩断,他也不会觉得有甚痛痒。更何况天生并不是木灵之体,就算脱离了大地、失去了根系,也不过是就此断了他继续往上疯蹿的力量之源,并不会伤及神魂半分。” 不像至今还未到年纪的楚歌,他好歹也是泽州附近千里群山中正统的山神大人,比起在场的赌坊五人众只心心念念着大顺竟然被无知凡人们伤了木身,中山神倒暗地里为小楼本尊当年的大幸吁了口气。 这个被鲲族长辈们无意中遗留在凡尘间的幼子,若不是被封印进了黄杨木,根本不可能逃过当年人间修真界各路势力的争抢,一旦被抓回去,别说在重重折磨下得以脱逃,恐怕连轮回转生亦不可得。 而两百余年前被冀州百姓们砍倒在地,看似是大顺的另一场灾劫,其实却是再次借以逃过了大难——若大顺果真随着性子恣意疯长开去,不消一年便能从那幽静山谷中探出枝桠来。人间修真界皆知,以木灵之魂修炼的黄杨木根本不可能长得这般高大,得知冀州府城出现了这株异物,不难猜到是有个妖力高绝的生灵被困其中。若各路势力想到了近两千年前在这深谷中的冤孽,再次闻风而来,这孩子终将重新掉入仇家的股掌之中。 谁能想到,数千年前因为恨极大顺而以“诅咒”封印了他的那个山门弟子、和被大顺木身外相吓得不惜犯下杀孽的冀州百姓,最后竟会是这孩子的两世恩人? 想到这场纠缠两千年之久的冤孽,虽然害惨了鲲族幼子、却也都无意中保全了这孩子,这其中的因果缘分之妙,不由得让中山神微笑了起来。 楚歌双手笼袖地立在墙角,看到幺叔毫不客气地坐在张仲简的石墩上,还无端端地又笑成了一副惬意模样,以为中山神是听到了大顺接连不断的惨状而幸灾乐祸,气得差点又将山神棍砸了过去。 “大顺是没有被伤及神魂,却也不可能再也老黄杨的木身继续活在深谷里了。”小房东忿忿然地将头上的藏青高冠压低至鼻头,将大半个脑袋都闷了进去,再也不想看到幺叔一眼,“老头和冀州土地深知众怒难犯,却也不愿就这么把大顺的木身丢给众百姓处置。想来想去,干脆化身成了外来的商贾,在冀州府城里散了消息,说要置办些上好的木材带回南方。” “冀州城的百姓们正心下难安,不敢随意处置大顺这个妖异之物,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招来更大的祸事。骤然听到竟然有两个外来的商贾愿意置办木材,只觉老天爷给他们送来了救星。” “老头和冀州土地被当地百姓带着重新去了深谷,搬出了老黄杨的木身。冀州土地百般无奈,深知这片山脉中真正该管护老黄杨的该是长乘山神,山神若不在,这担子就落到了他这个土地身上,可是凡人间的消息传得极快,冀州府城和附近乡镇的百姓们都早知了这棵妖异树木之事,他也没有办法悄无声息地庇护大顺。” “老头便替他担了这重任。” 小房东特意拔高了嗓音,希望自家幺叔能够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既然是老头这个如意镇土地接下的担子,大顺的下一任管护者当然是她这个代职土地。 赶紧把房契还回来啊! “如意镇虽然也是冀州府城的下属山城,却在百里之外,又在群山围护之下,外界的消息极难传递进去,想必镇民们还不知道有大顺这个怪物的存在。” “老头便带着大顺回了如意镇,还特地挑了人家甚少的九转小街,找了镇里的几位木匠师傅,趁着大顺的神魂还未跟木身契合多少,将整棵黄杨木做成了三层小楼。想要把大顺以这个寻常的楼屋模样藏在市井中,躲过人间修真界各路势力的探寻。” 中山神仰起头来,恰好看到小楼里足足八十一盏的流萤灯火,在这四面八棱的正堂中亮起了错落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世间大好的天光从枝叶灌丛的空隙中漏下来的景致。 他想到了六十年前,如意镇土地爷带着自己来到这吉祥小楼前的那一天。看着眼前这个动辄便会发起疯来、趁着夜间会将附近数条街面上都搅乱得不可收拾的百年小楼,与天同寿的老人家竟像是骤然老了百岁,雪发白眉间尽是无计可施的颓然之气,像是个凡尘间因为没有管教好小孙儿而愧疚不已的祖辈。 “土地老头想得太美,当初以为带大顺回来定居如意镇,便能从此无波无澜地庇护他。你以为六十年前,他为什么要把大顺的管护之权交到了我的手里?若他自己能好好地看着大顺,何必要找我这个千里之外的山神,来接管这挪地都嫌麻烦的百年小楼?在如意镇跟着老土地四十多年,你难道看不出来,大顺这孩子若留在这里,总有一天会连累了整个山城,甚至拖上这百里群山的无辜生灵也成为他的陪葬?” 中山神细眯了双眸,仰首坐在石墩上,身形摇摇晃晃,像是被这满堂的灯火闪昏了眼,快要睡了过去。然而山神口中的言词未见半分的犹豫,在这方寸安静之地中,清清楚楚地传进了赌坊五人众的耳朵里。 138.第138章 无家可归(一) “你六十年前才到如意镇,以你的脾气,恐怕至少要过个三年才会不再死盯着山神结界,下地来跟着老土地来去小城各处。就算那时候已经结识了大顺,顶多也就五十七年。至于诸位……若我家侄女托路鬼送来的书信没有出甚差错,怕是在这小楼里住了还不到十年吧。” 中山神双手抱胸,在张仲简的雕纹石墩上稳稳坐定,像是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泥身石座,面不改色地提到了当年自己亲手将侄女送到小城、继而以施布山神结界为由将侄女留在凡世一个甲子的无耻行径,问得楚歌通红了小脸,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小房东当然不好意思就这句话来驳斥幺叔——事实上,当年的她确实没有意识到山神结界不过是个借口,过了足足五年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扔在了如意镇里。至于跟着老头、正式被带着去见大顺,则是来到小城后第七个年头的事了。 而一旁的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也觉出了这笑意招打的中山神在提到大顺时,言语中颇有几分大祸临头的味道,并非全然在招楚歌生气。 张仲简指了指殷孤光,肃然回应:“孤光和我,确实都是十年前到了如意镇。” 柳谦君则搂住了甘小甘,朝着小房东轻点了头:“小甘与我十一年前进了如意镇,至于和楚歌一起住进了吉祥赌坊里……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仅仅十年,看得出来你们也费了极大的心力,虽然这个孩子如今确实要温顺的多……但恐怕那时,大顺的脾气也已经比六十年前好了不少。你们初见这孩子时,他又是什么模样?”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中山神继续扬起首来,也颇为感慨小楼在一个甲子里便能有幸获得这般香甜沉静的梦境,其实……也算是有福的生灵啊。 四人众沉静半晌,齐齐转头望向楚歌。 大顺的五位管护者里,与这鲲族幼子之侧陪伴最久的,自然是在如意镇里来去数十年的小房东。他们四人方入如意镇,发现了大顺这个异数时,无一不是被楚歌拎着山神棍赶到了距离小楼十里之外,还被这四尺孩童跳脚怪叫着威胁,让他们不要再靠近九转小街一步。 十年前他们看到的大顺和楚歌,像极了双生姐弟,一样是这寻常山城里的奇怪生灵,一样脾气暴虐、阴晴不定,一样的喜欢怪叫和尖啸。 甚至在他们不小心招惹了其中一个时,另一个即使不在近侧,也会在小城里发起疯来,惹出一堆几乎不可收拾的麻烦来。 直到他们全都住到了小楼里,由柳谦君做主将这里改成了吉祥赌坊,他们在收拾小房东因为不通人事而留下的各处麻烦、帮着照拂起大顺后的“平常”年岁里,才渐渐地相信了这两个幼童之间毫无血缘的联系。 那时的大顺,还真的是个会让长辈头疼的麻烦孩子。 初见小房东时,楚歌不懂大半的凡尘俗事、不识凡人文字、连人话都讲得并不顺溜,根本不是今日这副、能将大顺身世那般冗长的故事完整道明的厉害样,虽然已经费了大气力、扛起了如意镇里的所有琐事,却也常常好心办了坏事。 但他们四人那时见到的楚歌,已经正式扛起了代职土地的大任,明白自己要代替老头好好管护如意镇,决不能让这百里群山的生灵们受到任何外来客的伤害——虽然也会犯错,却绝非故意为之,更会在事后花莫大的气力去收拾自己惹下的祸事。 大顺却比小房东还要危险得多。 楚歌的怪叫声、踩碎整个小城各条街面屋顶青瓦的脚步声,虽然也常常响彻在小城里,却大半都是因为没有收到房租。全镇的老小们早已习惯这不足四尺的高冠孩童在镇里高来高去,又因为楚歌是各家各户的救命大夫,都将这些响动当成了自家儿孙般的嬉戏声,并没有当成什么大事。 然而小楼的尖啸却没法这么糊弄过去。 土地爷将大顺带回如意镇、建成了这三层小楼,便是为了让这鲲族幼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藏在尘世中,当然不会告诉全镇的老小们关于大顺的真实来历。 但这孩子压根不能明白老土地的苦心。两千多年来让他屡屡重伤的遭遇,死死地纠缠住了大顺。按鲲族的年岁,至今还不过是总角之年的他,还不懂得要怎么样从这恐慌中逃离开去。 他只知道,跟着族中长辈们跃出那布满了海面的天光碎芒后,他所碰到的尘世生灵们,除了千年来都一言不发的老黄杨、须眉皆白的老土地、短短百余年间就从垂髻的孩童变成了死老头子的王老大夫、还有会一直呆在楼顶陪着自己做梦的楚歌外,其他生灵……都是要害他的! 即使是如意镇里被楚歌怪叫着“威胁”过、从来不敢轻易踏足九转小街的镇民老小们,落在当年的大顺眼里,都是随时会来伤害自己的作恶生灵。 于是土地爷还在的百余载年岁里,小楼常常会毫无预兆地尖啸起来、惹得满城的镇民们都以为遭了大难,让土地爷拽断了小半把白须,才能想出不同的法子来为大顺遮掩。 所幸这样的境况,在四人众来到如意镇的十年前已好了不少。那时的楚歌已陪了大顺几十载,虽然对小楼本尊极为宠溺,平时轻易不会教训大顺,但小楼若随意尖啸起来惊了附近的镇民们、甚至搅乱了隔壁街面时,小房东也会毫不客气地以犼族之怒震慑大顺,吓得小楼惴惴地缩了回去,几天之内都不敢再随意动气。 尽管同为上古异兽后裔,同样是族中的幼子,但楚歌比起大顺来年岁还是要大上一大截。犼族天生喜战,比起天性和顺的鲲族来本就多了几分凶戾之气,即使是噩梦缠身、性情扭曲的大顺,也没有办法和动了真怒的楚歌相较。 大顺更知道,老黄杨和老土地都已有多年不在自己身边,而王老大夫只是寻常的凡胎肉身、并没有办法承受异兽之怒。在如意镇里的最近五十年来,陪着自己最多的,便是在处理完小城琐事之后、会不分日夜地在屋顶上陪着他的楚歌。 139.第139章 无家可归(二) “这些年来,你和在座的四位,花了多大的气力,才把他管教成现在这个样子?” 像是还嫌自家侄女不够气闷苦恼,中山神在石墩上摇摇晃晃,毫不停歇地抛出了让楚歌根本无法作答的锥心质问。 “他以楼妖之身活在如意镇里,如今好歹也有了两百多年。可你们五个要是不在他身边,甚至只是出了这小城,他还能像平日里一样、安安分分地守在九转小街上?” “今天不过是看到了我,他就能轻易地发起疯来,把你们多年的训诫都忘了个干干净净,要是惊了这小城里的百姓,不小心将他这个楼妖的消息传到冀州府城去,甚至漏到了人间修真界那些作恶生灵的耳中,你们要拿他怎么办?从这街面上连根拔起、从此带着一堆黄杨木头亡命红尘?” “六十年前,老土地明知道我是千里之外的山神,明知道犼族在六界中也是无人敢招惹的大族,为什么舍了来做代职土地的你,反而要把大顺这孩子交到我手里?” “这孩子的年纪比你还要小上不少,又一直都在族中长辈的庇护之下,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样活在这人世间。他不像你,只用了一个甲子的岁月,就能托老土地和几位好友的福,以代职土地的身份在如意镇里活下去。” “以鲲族的年岁来算,他至少也要再过八千年才有自保的能力。在此之前,除非你们一步不离地守着他,不然,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将自己亲手送到仇敌的手里。” “老黄杨和老土地,一个是修为高绝几近封神的木灵老前辈,另外一个,虽然是人间界最低微的地界神官,却能够以土地福祉之名、轻而易举地求到全天下山神的庇护。这两位老人家,都不惜耗了一身的功力、或费上千百年的岁月来暗中救下大顺,也要瞒下这孩子还存活在凡世的事实,你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们在这世间活了太久,比我们都要看得清楚得多。不管是为了大顺自己的安危,还是那些为恶生灵们可能会为抢夺他而造下的更多杀孽……这个鲲族的娃娃,绝对不能再被卷进两千年前那样的祸事里去。” “只有帮他继续这么无声无息地活下去,让人间修真界永远都不再知晓他并未身魂尽灭,一直等到百里青虹通道重开,鲲族的祖辈们来接他平安前往神司,大顺才能真正地安分下来,无需再惴惴不安地活在他并不相信的生灵中间。” 以大顺安危为重的赌坊四人众,因为并不了解小楼这番身世,又觉出了中山神言语中的慎重,并不打算在小房东做出任何决定之前,打断这山神叔侄二人的商量,原本正齐齐肃立在了一旁,至今不曾多话。然而听到这里,张仲简霍然抬起头来,有意无意地往石墩跨了一步。 向来沉稳少言的大汉神情犹豫,像是要对山神大人说些什么,却还是踌躇着退了回去,面色黯然。 而一个甲子未曾教训过侄女的中山神,也急于让楚歌明白眼前这境况的利害关系,并没有注意到的身后的大汉:“但人神两界的通道极难重开,就算鲲族的祖辈们能够求得众位上神,也不知是到何年何月的事情了。这少则百年、多则万载的岁月,让大顺继续呆在这遍地凡人的小城里,由你们几位随时便会离去的管护者担起这大任……对他,对你们都并不公平。” “歌儿,你明知道,就算比起各地的山神族群,比起你犼族……我三兄弟世代身受的天地福泽,也要深厚得多。若说这世间,还有能让大顺平安顺遂、无声无息地活到鲲族众生来接他飞升入神界那天的管护者,我中山神兄弟三人,实在是最适合的人选啊……” “你若不听幺叔的话,不信老头当年的苦心安排,这张房契,我还是可以还给你。”中山神将手中的泛黄白纸展了开来,递到了小房东的面前。 与进镇以来多次用这物事气得侄女跳脚不一样,这一次,他并没有打算再次将房契收回去。 与在犼族属地山脉中的数千年岁月不同,那时的楚歌,还只是个未曾担过大任、不懂世情的凶兽娃娃,他这个中山神怎么逗她,都并不会伤害到其他的生灵。 然而如今的侄女,已经是这山野小城的代职土地,甚至连大顺的生死安危都扛上了身。尽管当初是他的安排,才会让楚歌无端端留在如意镇里,但侄女在区区一甲子间的变化远远出乎了他的意料,竟会在必要的职责之外,开始真心挂念起其他生灵的存亡。 既然如此,这种将会决定大顺和楚歌自己接下来千百年命数的定夺,就必须由小侄女自己来做。 是好是坏,他都不能再替楚歌下此决断。 一旁的甘小甘却先着起急来。 她虽也安安分分地听着中山神絮叨了这么久,却并没有听进多少去——在女童看来,不管大顺有怎样的身世,会惹来多么麻烦的生灵,他们六个都要一起守在这如意镇里。要是谁想来带走大顺,便是她甘小甘的死敌。 看到中山神终于愿意把房契交出来,她差点就飞扑了过去要抢到手里。 然而柳谦君紧紧地抱住了她,不让女童跨出去半步。 甘小甘抬起头来,看到平日里本也极为宠溺大顺的三位好友竟然齐齐低了头,眸中神色莫测,却不见半分要去拿下房契的意思。 女童颇有些张惶地回头望向楚歌。 她当然也知道,殷孤光三人向来思虑周全,恐怕这时候又是想得太多,竟然会听了中山神的一席话,就考虑起将大顺让给外人的可能。 只有楚歌……会跟她一样,不管谁来,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不会把大顺交给其他生灵! 然而女童这一望,整个身子却像是骤然落到了冰雪里。 楚歌大半张小脸都被埋在了藏青大帽和厚实凌风里,还能看到的小半张面孔却因为凌风的憋闷、和幺叔骤然推到自己面前的重大决定,而正透出了可怕的黑紫之色。 然而小房东憋得全身藏青袍衫都抖了起来,却依旧没有从大袖里探出手去,接过她想抢已久、此刻已经到了鼻子底下的大顺房契。 十年同住小楼,甘小甘还是看懂了小房东这骇人面色下的挣扎打算。 向来最护着大顺的楚歌……竟也想把小楼交出去?! 140.第140章 不知所措的小房东(一) “歌……?” 甘小甘那原本抱住了柳谦君腰间的双手,因为看到好友出乎意料的犹豫神情,而渐渐发了重力。柳谦君吃痛低首,惊讶地发现,多年来只在乎午时之前两顿吃食的女童,正圆睁了大眼瞪着数步之外的小房东叔侄二人,面色渐渐抽搐起来。 女童那张有吞天咽地之威的小嘴,在轻轻唤出了挚友之名后,倏地倒吸了一口气。 百年间的陪护在侧,让柳谦君当即看懂了甘小甘大眼中的可怕神色。千王老板横起了大袖,猛地捂住了女童的嘴。 张仲简、殷孤光和她,当然都听懂了中山神这番言词。终于听到了大顺身世的他们,细细掂量之下,竟都惊骇地发现中山神这个法子并非不可取——这十年间,因为有了流萤铳之助,大顺确实要比初见时听话不少,至少已经不会在深夜里霍然发起疯来,弄得附近的街面不可收拾。然而正如中山神所说,他们五人各自前途未卜,是没有办法一刻不落地陪在这扎根在九转小街上的赌坊小楼、直到大顺飞升入神界回到鲲族庇护之下的。 更何况这接下来的漫长年岁里,她柳谦君身边还另有一个要从人间修真界眼皮下藏好的挚友——甘小甘这个从太湖渊牢下逃出的厌食族宝贝,至今还被人间界众多势力暗中追缉,从未真正地安全过,如今再添了个大顺……就算有三位好友相助,是不是真的可以万事皆安? 而中山神福泽深厚,所愿之事无不能顺遂如意,若说人间界还有生灵能够无声无息地护庇大顺千年万载,他确实是比小房东和他们几位更合适的人选。若能将大顺迁到他管护的山脉中,是不是赌坊六人众都可以松了一口气? 但这也不过是他们三个历经世情、看过太多因果夙缘后,百般权衡下才会有的短暂犹豫。 甘小甘却根本不像他们一样“优柔寡断”。 女童只知道,她和楚歌一直视为幼弟的大顺,不能有任何生灵来打他的主意。 然而甘小甘只向中山神叔侄二人望了一眼,就面色剧变,情急之下竟不分敌我地张开了小嘴,打算行起她最常用的打人招数,用风球去打晕楚歌的幺叔、也顺势打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小房东! 所幸柳谦君适时地拦住了她。千王老板面色沉郁,捂住了怀中女童的小嘴,缓缓摇了摇头。 在大顺的这场命数里,他们四人与小楼本尊再亲,终究也只是相处仅仅十年的过客。 而楚歌成为小城的代职土地后,便从土地爷手里接过了大顺的管护之责,五十余年来更是竭尽全力地以她之能护庇大顺。于情于理,不管大顺是留是“走”,既然他自己因为发疯而未能清醒过来,这个定夺也该由小房东来做。 他们四人……在这场决断里并没有置喙的余地。 虽然各自肚里都转过了这般清醒理智的念头,也拦住了差点发威的甘小甘,柳谦君三人还是颇为担忧地瞥向数步开外的小房东叔侄。 被众位好友寄予了“重望”的楚歌,正急得快要哭了出来。 犼族生性凶悍,即使是面对自己无力战胜的强敌,都只会血气横涌、毫无畏缩念头地痛迎上去,根本不知惧怕为何。这也是为什么诸多上古凶兽宁愿对战天界上神,也不想碰上犼族众生。 这个打起架来便会啸吼震天、恨不得将所有敌手都撕咬成飞灰的蛮战族群,恐怕就算身首异处,也只会怪叫怒吼地更响,根本不会因为所谓的“死”而掉下一滴泪来。 但就是出身这般凶悍族群的幼子,此刻却对着一张人间界到处可见的泛黄白纸,小脸黑紫,一双狭长缝眼中失了平日里跳脚时便会燃起的怒火,反倒有些雾气蒙蒙,像极了……凡世间因为做了错事、而被自家长辈训斥的无知顽童。 已有一个甲子未曾见过幺叔,楚歌几乎都已经忘了,中山神毕竟世代轮回都是人间界的正统山神,能轻易勘破世间的一切缘孽,比起她这个还未到备选山神年纪、只不过做了十七年代职土地的侄女来,当然更容易想到对大顺更好的法子来。 五十三年前初见小楼本尊时,她注意到了老头满面的难色,又以犼族之眸看穿了大顺原有的真身,便义不容辞地将这吉祥小楼的管护之职揽到了身上。 赌坊另外四位好友未到小城之前,整个如意镇里的异类也只有她和大顺。小房东与老头和王老大夫两位老人家虽也亲近,却更像是对犼族祖辈般的尊崇敬畏,从不敢失礼妄为。而两位老人家只当她这个犼族幼子灵力强绝、性情凶悍,却忘了楚歌是第一次踏入凡尘,根本无法懂得她平日里看到、听到的大部分红尘俗事,更不用说要像老土地一样去帮护着这些脆弱生灵了。 十七年前,老头骤然离开了如意镇,毫无交代地托王老大夫将如意镇交到了她手里,小房东开始风风火火地奔走在小城里,收着各家各户房租、救着缠绵病榻的镇民、每天都跑到群山之巅看看山神结界有没有破损、拎着山神棍赶跑几乎所有外来客时,常年被笼在藏青大炮里、不足四尺的矮小身躯都在微微地发抖。 这百里群山里的脆弱生灵们根本无法明白,像她这种一抬手一踏脚,便有可能会伤了、甚至杀了身边这些脆弱凡胎的强大凶兽,要数十年小心翼翼地护佑着这红尘小城,而不造成误伤,是多么困难的事。 所幸大顺数十年如一日地等在九转小街上,从未离开过。 收拾完如意镇里的寻常琐事,楚歌总会松口大气,继而笼袖坐在小楼的顶端,一言不发地陪着大顺直到月落天黑——小城里也只有这里,可以任小房东安心地静坐、而不用担心会伤了任何的无辜生灵。 至于大顺,则只有在楚歌如此一步不离地守在自己身侧时,才会觉得真正地安心,而决计不会发起疯来。 这对异兽姐弟,以旁人永远无法懂得的依赖念想,在山野小城里相伴了近一个甲子,未曾被分开过。 楚歌从来都没有想过,依赖自己数十年、在红尘里陪她至今的大顺,会被自己亲手交给赌坊五人众之外的其他生灵。 141.第141章 不知所措的小房东(二) “真的不拿回去?”中山神将手中的泛黄白纸在楚歌鼻下又晃了晃。 他明知道自家侄女向来雷厉风行,如今连小脸都憋成了紫黑色、也没伸出手来接过房契,显然是被他这一番言词说服,不敢再因为自己的任性,而耽误了大顺的性命。 楚歌将大半张小脸都埋进了凌风里,狠命地憋住了将大顺连根抱起、立马跑到后山躲上千年的冲动,对着幺叔摇了摇头。 “犼族众生向来一言九鼎,可不能轻易反悔。要是让众位叔伯知道,你答应了之后又不遵誓言,再从我手里抢回去,可是会夺了你成年后的山神之权的。”多年来第一次在侄女的面上看到这种泫然欲泣的痛苦之色,中山神无法放下心来,还是狠着心肠追问了一句。 “……嗯。”不足四尺的矮小身躯抖得更为厉害起来,小房东挣扎了半天,还是从嗓子眼里应出了声。 早就料到了楚歌终归会给出这个回答,等在一旁的赌坊四人众还是颓然地垮了肩——住在九转小街的这十年来,他们彼此都明白这小城中的隐居日子并非长久之计。终有一天,他们赌坊六人众也会风流云散,去结束各自的宿命乱战。 但他们都以为自己会是先离开的那个、却不曾料到,以小楼之身扎根在如意镇的大顺,竟会率先与他们告别。 “幺叔我又不是来抢如意镇土地福祉的作恶生灵……你摆出这副样子,回头让人瑞他老人家看到,以为我是抱走了老土地的神龛,还不得拼了老命来跟我同归于尽?”明明是自己絮絮叨叨地将侄女吓唬成了这个样子,却没想到楚歌会对护庇了仅五十余年的鲲族幼子牵挂至此,中山神骤然有些不忍心起来,讪讪地缩回了手,想要将房契收回怀中,免得将侄女再次气得掏出山神棍来大杀四方。 藏青色的大袖闪电般扑了过来,对着放在眼皮底下的房契都忍住了没伸出手来的小房东,此刻却突然拉住了幺叔的手腕。 “现在不行。”楚歌忍住了鼻眼中的泛酸之感,牢牢箍住了中山神,毅然决然地从凌风里抬起了小脸,哑着声坚持道,“现在……还不能带走大顺。” 中山神目光冷然:“为什么?” 人间界各处的山神都身负重任,要在千万年的岁月里庇佑其管护地域里的所有生灵。犼族灵力强绝,若只是要从作恶生灵的手中护庇众生安危,楚歌就算身为族中幼子,也并没有太大困难。 所以他这个幺叔担心的,是从未出过犼族属地山脉、性情又太过焦躁暴虐的侄女,会因为无法了然凡世众生的七情六欲,而在无意中伤了、甚至一手破坏了当地生灵们的宿世缘分,而犯下终将被神界降罪的孽债。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费劲了心思,要趁着侄女还未到成年,赶紧将她送到这数百年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的山野小城里来,希望楚歌能在跟着土地行走凡世的日子里,多沾点俗世的烟火人气,为今后的山神大任做好准备。 可他以为这场“修炼”至少也要耗上个百年。 他没有想到,在犼族里最为年幼、却比众多兄姊还要顽固些的侄女,竟然会在区区一个甲子的年岁里,就被这小城“教”成了另外一幅模样——换了六十年前的楚歌,别说犹豫不决,恐怕早就因为根本不记得大顺是谁,就转身行风远去了。 从进了如意镇开始,中山神就发起愁来。侄女的性情变化超出了他的料想,使得山神大人万般无奈地改变了前来小城的初衷——他原本是要来教训侄女,让楚歌对这凡世众生再宽容一点的。 然而在看到楚歌因为老土地的不能归来而颓然悲伤、对王老大夫那并不逊于对族中祖辈的尊崇敬畏、听到大顺的即将离去而憋闷苦恼时,中山神在肚里长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来亲手结束楚歌这场越过了头的凡世“修炼”。 山神族群固然要对这世间的众生报以悲悯之心,却绝不能将自己也卷进缘孽之中——世间的生离死别太过常见,要动辄为其他生灵的命数伤心愤懑,是没有办法公正严明地执掌山域、熬过这千年万载都只能看着众生轮回奔波的山神年岁的。 如今楚歌身为代职土地,却对大顺这孩子牵挂太甚,早已算不上冷眼旁观。这样下去,别说将来的山神大任,就连如意镇的土地之职都岌岌可危! 六十年前,是他这个幺叔亲手将侄女送到了这个将她变得如此优柔寡断的小城来……如今也必须由他狠下心来,带走大顺,让楚歌不至于再在这尘世中深陷下去。 “……他才被孤光哄睡,你又没有流萤铳,醒过来之后看不到我们在,又听不进你的话,会再发疯。”小脸上的黑紫之色还未褪尽,但小房东此刻的认真神色却做不得半点假,“大顺又不是个小家伙,你要怎么一路带发疯的他回到泽州城去?” “你幺叔我福泽深厚……”中山神面色严肃,一双并不老实的眸子却滴溜溜转了起来,透出了山神大人想要蒙混过关的狡猾样。 小房东手下的力道并未放松,箍得中山神肉身的手腕上已快起了淤青,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幺叔:“你和两位大叔的管护山脉离如意镇不止千里,一路上还会经过不少修真界山门,要是大顺不听话闹腾起来,老头托你护庇他的心思不是白费了?” 只想着要赶紧带走大顺、让侄女别再被这凡世牵绊住的中山神,倒确实还没思虑到这一步,没想到方才还几乎要哭出来的侄女竟然倏忽间冷静至此,中山神颇有些欣慰地忍住了手腕剧痛,微笑起来:“好歹你也是这小城里的代职土地……只要最后能让大顺跟我走,在此之前,幺叔任你说了算。” 楚歌神色严肃地点点头,继而忍住了亲手将幼弟送给“外人”的欲哭神气,松开了箍住幺叔的小手。 小房东转过头来,向诸位好友躬身拜了下去,算是自己这“突兀决定”的致歉,看得还被柳谦君捂着嘴的甘小甘也瞬间红了眼圈。 楚歌嘶哑着嗓音,道出了自己关于他们六人众第一场离别的定夺:“孤光,把流萤铳交给幺叔,别让大顺吓到全镇……从今天开始,我们五个搬出吉祥赌坊。在大顺愿意跟着幺叔走之前,这个小楼里的房客,只有幺叔一个。” 142.第142章 鸠占鹊巢(一) “真亏你能在这里住上几十年啊……” 中山神打量着小楼一号天井里唯一的一间房——据说是自家侄女住了十年之久、看上去连自己这个外相凡身都未必能挤得进去的狭窄小阁楼,面色惊恐地退回了天井地面上。 大顺这座小楼的布局并不复杂,却处处透着股人间宅楼不可能有的诡异气。也不知道当初老土地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木匠,大顺这楼身中除了那四墙八面的小楼正堂,后头便是不知为何要被分成了两处的天井院落。 一号天井更像是个被木匠失手错造出来的狭窄过道,并没有寻常生灵可以居住的房间,却在正堂后墙上开了个黑暗幽闭的狭小通道,竟然被往日最喜欢呆在山巅上的楚歌当成了居所。 所幸中山神也知道自家侄女虽只是犼族幼子,也早就过了修真界众生所谓的“辟谷”之期,并不需要像寻常生灵般靠凡间的吃食、休憩来存活下去,平日里当然也不会真的来这小阁楼里安睡度日。 果不其然,楚歌从阁楼里抱出了一摞摞的房契地契后,便纵身落了地,继而带着中山神径直拐往了宽敞得多的二号天井。 被楚歌从人间界各大府城中买回、给全镇老小的过冬物事仍然老老实实地呆在众多镖箱中,堆满了整个二号天井——想到多年以来小房东都会坚持自己去派送这些过冬物事,张仲简思来想去,最后也没敢越俎代庖。 赌坊的另外四位都是二号天井中的正式住客。 除非必要、平日里要睡到辰时起身才不会乱发脾气的甘小甘,被楚歌安排住到了小楼中最宽敞的房间里,得以在这十年间如凡世女童般安心休憩。尽管对大顺被交给了外人还耿耿于怀,但看到向来性情暴虐的楚歌竟然躬身致歉,甘小甘也觉出了好友此举下掩藏的的无奈痛苦,不由得也听起话来,准备跟着众好友暂且搬出小楼——反正要大顺乖乖跟着小房东家的幺叔走,至少也得过个一年半载。 她就不信自己护了十年的大顺,能被这个外来客轻易哄得服服帖帖。 但女童十年前跟着柳谦君来到小城时,就未带来多少行囊。十年后,身边也没什么必须要带走的物事,女童从房中徐徐步出,手上只拿了个小小的檀木箱子,便已准备停当。 殷孤光同样身无长物,反倒如小房东所言,将手中的流萤铳交给了中山神。 这个当年求着七师兄为大顺特制的宝贝,就算让他带走,也无处可用。 柳谦君则从小楼正堂里卸下了她那装满了各式赌具的朱红大箱,与小房东专为他们五人众买回的过冬物事的镖箱一起,安置上了临时从附近镇民家中借过来的板车。 张仲简出乎意料地成为了赌坊五人众里行囊最多的一位。 撇开甘小甘的专用大缸、还有他自己的雕纹石墩之外,平时恨不得将女童每顿吃食都准备得细致周到的大汉,还拎出了几大包专供甘小甘所用的全套吃食用具、以及他在小楼厨房中的不少锅碗瓢盆,让一直都等在一旁、看着他们收拾的中山神差点笑出声来。 然而这还并没有结束。 张仲简跑回了自己在小楼二层的房间,又哐啷哐啷地收拾出了平日里为全镇老小们修缮各家院落杂物的大量器具来,赫然把本就堆满了镖箱的二号天井挤得全无空隙。 中山神蹲下身来,看着侄女从其中一个镖箱里翻出了张布料、勉强当做包袱,继而挑中了还能站人的天井廊下,将从阁楼里搬下来的一摞摞陈旧纸张收拾进包袱里,小脸上还满是因为迫不得己要把大顺交出去、而决定记幺叔一辈子仇的严肃神色,逼得他都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中山神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想要帮着整理下这多得几乎要埋了楚歌矮小身躯的层层契纸,却被侄女的藏青大袖狠狠地砸了一下,吃痛缩了回来。 “这里的大箱装的都是要给如意镇老小们的过冬物事,我没来拿走之前,你不准动。”小房东一边收拾,一边恨声嘱咐着幺叔。 “嗯。”山神大人悻悻然地随口答应着,顺带问了句,“离开这里,你们能住到哪去?” 小房东扎紧了手中的包袱,一把甩到了背上,在肩上捆了个结实,霍然站起身来就准备往小楼正门走去:“整个镇子的房契地契都在这里,没了大顺……八条街上的哪个宅子都能住!” 中山神一把拽住了包袱,将侄女飞疾的脚步硬生生扯停了下来:“幺叔我好歹是正经山神,这种小城居所的真实情状哪里瞒得过我?如意镇三百一十四户人家,早就把八条街面上的宅子院落占了个满满当当,你们还能住去哪儿?” 小房东皱紧了眉头,死命地想要往前面挪步,无奈背上的大包袱捆得太结实,拖得她根本没法逃开幺叔的“魔掌”。一怒之下,楚歌干脆用了平日里最常用的法子。 藏青色的宽大袍衫倏地往上腾飞而起,中山神未料到这变化,手上的力道没能跟着转圜,还是让侄女从掌下脱身而去。小房东在满院堆积如山的镖箱中穿梭腾跃,像是冲着天光飞扑而去的小蝙蝠,走了她专为自己开辟的老路,从二号天井的缺口中纵了出去,继而稳稳地立在了小楼顶端。 楚歌从天井缺口中探出她的高冠来:“镇里最大的宅子还空得很,我们住那去。” 最大的宅子? 一盏茶后,如意镇里最大、最为空旷也最为穷酸的县衙后院里,响起了阵急如骤雨、震若雷霆的敲门声。 方从冀州府城归来、还未能坐下的县太爷,听到这几乎要把后院大门震成碎末的巨大声响,便赶着来下了门闩、终于打开两扇破旧不堪的木门后,见到了数月前因为秦钩、曾来到他这县衙后院“一聚”的赌坊五人众。 小房东背着个比她那四尺身躯小不了多少的包袱,反手一指身后的四位好友和满地的行囊,没有给县太爷任何拒绝的机会,皱着小脸直接给这县衙大院的真正主人下了命令。 “大顺有事不能再住,我们几个从今天开始……就住你这大院里了。” 143.第143章 鸠占鹊巢(二) 县太爷呆立在空旷寒酸了多年的县衙后院正中,并没有去阻止这大院里难得的热闹。 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有办法去阻止。 在张仲简扛着满地的行囊与赌坊另外三位一起进了大院、准备挑选各自的房间前,小房东已双手各执县衙后院的房契和地契,明明白白地宣告了这个大院的真正归属。 年轻的县太爷哭笑不得,却也安然接受了赌坊五人众将与自己同住的“可怕”事实。 数月前,秦钩与甘小甘的孽缘被暂且了断后,纠缠了他自己十余年的心结也顺利得解。尽管小房东多年前也曾失职铸成了大错,让自己和发小分道扬镳,但县太爷还是把赌坊五人众都当成了自己和秦钩的恩人。 反正这偌大的县衙后院里有十多间平时无用的空房,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吉祥赌坊会变成楚歌口中的“有事不能再住”,但要他暂且收留这五位手脚俱全、大概除了甘小甘也全都辟谷的“怪物”,总不会出现什么他收拾不了的差错。 然而小房东背着那装满了房契地契的大包袱,笼袖站在了他的身边,骤然朝着风风火火在院落中搬运行囊的张仲简喊了一嗓子,打破了县太爷这美好的希冀。 “仲简,小甘的房间不用收拾,直接用那个有现成被褥的就好。” 大汉在自己带来的浩浩行囊中环顾了一圈,发现正如楚歌所说,并没有带来在这寒冷节气中可供甘小甘安睡的厚实被褥。于是张仲简遥遥向小房东点头,便抱起了他给女童收拾出来的大堆行囊,毫不客气地直奔进了县太爷的房间。 整个县衙大院里有现成被褥的,当然只有县太爷那个住过人的房间。 年轻的县太爷呆滞在原地,还未从自己的栖身之地被轻易夺走的惊讶中回过神来。而一句话就将大院里“最好”的房间安排给甘小甘的小房东则转过了头,一双狭长的细眯缝眼盯住了早已成人的楼家昔年幼子,严肃认真地解释了为什么要让女童占了他的房间。 “当年的禁忌术法伤了她的身子,你也知道她至今还没全好。要是子时到辰时之间没能睡好,小甘她……会比少吃一顿饭还要更暴躁些……” 县太爷一把按住了小房东的肩膀,拦住了楚歌接下来的说词,他自己则默然地闭上了双眼。 想到自家山门中的百折空刃已经被女童吞进了肚,要是甘小甘仅仅因为没有睡好、就能变得比那时更暴躁……他是找不出第二把神兵来谢罪的。 不过是个房间,让就让吧…… 楚歌看着县太爷这菜色面容上满满的心酸,突然明白过来楼家幼子到底难过的是什么:“你这大院里是不是也没有第二套被褥了?小甘睡相不差,要不你和她挤挤?” 县太爷如临大敌地跳起身来,原本菜色的面色这下直接换了死灰之貌,连原本能一口气骂上秦钩一盏茶光阴的伶俐口齿都结巴起来:“不用不用,我一个人睡……挺好。” “那你换个远点的房间吧。”楚歌矮小的身躯稳稳立在县衙大院中,像是多年未归、此时终于重新接管了家园的正式主人,神色严肃、语气淡漠地安排着众人接下来不知要持续多久的“全新”生活,“小甘在赌坊天井里住了这些年,不喜欢有生人跟她住得太近,隔壁的两间房先留给谦君和孤光。至于仲简,把跟厨房最近的那间给他就行。” “这院子里可住人的大小房间有十四个,他们要睡哪儿都可以,只是我这里没有多余的被褥和其他杂物,恐怕还要去第二大街的店铺中买些回来……你呢?我这院里可没有建在高处的阁楼啊……”县太爷叹了口气,边暗地里打算着自己要住去大院里最东边的阴冷小房才会更安全些,边打量着小房东背后的偌大包袱,不知道楚歌对居所又有什么可怕的要求。 “今年要分发给全镇的过冬物事都还堆在赌坊里,我和仲简这几天会去拿出来,里头就有不少的被褥衣物,拿出一部分来,足够在你这大院里用了。”小房东底气十足,每年都去各大府城带回大量过冬物事的习惯,让她有足够的信心可以帮全镇度过冬季的任何危机,“我另有打算,不用帮我准备房间。” “大顺……到底怎么了?”尽管数月前才与小房东“相认”,但毕竟也暗中跟踪了楚歌数年之久,县太爷还是在惊魂未定中发现了小房东正经面色下的忧虑——吉祥赌坊在如意镇里已屹立十年之久,都未出过什么大事,更别说赌坊五人众全体离开小楼、摆出这么一副像是没办法回去的严重情状了。 他虽然是这山野小城在人间界中明面上的正经管护者,却不像楚歌这个代职土地、甚至也不像王老大夫这位人瑞老者般,并不知道大顺的身世来历。要不是因为发小,他恐怕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吉祥小楼是个活物。 “没什么。”小房东并没有打算将自家幺叔的到来明白告知楼家幼子,县太爷虽出身人间九山七洞三泉中的裂苍崖,却是个离开山门的不归弟子,山神到来这种大事并不适合让他知晓,“你帮着照顾好小甘就行。孤光他们知道小甘平时的吃睡习惯,不会费你多少事。” 县太爷无奈笑了起来:“好。” 张仲简依然在后院中来来去去着搬运满地的行囊,所幸有殷孤光和柳谦君的相助,大汉并不需要奔来跑去,于是幸运地只摔了三、四次,并没飚出多少鼻血来。而甘小甘抱紧了她的檀木小箱,早已进了原本属于县太爷的房间,乖乖地坐在了床榻上,等着众位好友将“新家”收拾停当。 小房东就这么一直站在县太爷的身侧,看着张仲简忙前忙后,没有半分要去帮忙的意思。 良久,楚歌才重新抬起了头,盯着县太爷瘦削清秀的面容,突然出声问了句:“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 县太爷被问得发愣:“如意镇最近并没有什么变故,只是几处人家的屋宇有些破漏,如今也被张仲简修好了。” “没有别的?”小房东皱起了眉头,追问道。 县太爷没能看懂楚歌缝眼中的神色,只好摇了摇头:“没有。” 小房东盯着他许久,直到县太爷被盯得快要跪了下去,才放弃般地垮下了双肩、转身往大院外走去。 “你去哪?”县太爷差点追上来。 “回赌坊。” 144.第144章 小房东的私心(一) “如今做了县太爷的那孩子,是裂苍崖半癫小子的徒儿?” 中山神抱着殷孤光交给他的流萤铳,正倚在吉祥赌坊门前其中一根木柱上,看着刚安置完几位好友、继而跑回赌坊来说要搬走所有镖箱的楚歌,小心翼翼地出声问话,想让还没消气的侄女搭理下自己。 在来如意镇之前,他特意绕路去了老伙计长乘那里,看了下这小城六十年来的管护卷宗,得知自家侄女这个代职土地并没有将如意镇翻了天,也知晓了这镇里大部分的平凡生灵的轮回来历,这才放了心——歌儿第一次在凡世间管护城镇,这小城里要是住了太多容易招惹麻烦的生灵,早晚是要出事的。 中山神在路上担心过的,也只有大顺这个他当年并没有放在心上的鲲族幼子、和竟然能跟自家侄女同住十年的四个怪物。 至于县太爷这个山城里明面上的管护者,山神大人没能在卷宗里看到太多关于他的消息,于是也没怎么注意。 对于山神和土地这些地界神官来说,人间界朝堂中的生灵们根本无足轻重。 他没想到楚歌带着众位好友直奔而去的“新家”,竟然会是县衙后院。 “半癫小子虽然是那一代的大弟子,却没执掌山门的本事,最后还是由他的二师弟做了掌教。小楼的双亲在来到如意镇退隐之前,好歹都是九山七洞三泉的门下弟子,裂苍崖不忍幼子无依,又觉得他资质极好,就收做了掌教的关门弟子,半癫小子也不是能带徒弟的脾性,干脆就成了小楼的大师伯。”楚歌举着个比自己身躯还要大得多的镖箱,从二号天井中径直搬了出来,“哐当”地放在了小楼门口的板车上。 小房东不放心将房契地契交到外人的手里,仍然将大包袱捆牢在了背上,不肯放下地来。赌坊中的另一位主要劳力张仲简正忙于收拾县衙后院,不能来帮忙,心心念念着要将从府城中买回的过冬物事赶紧分给全镇老小的楚歌,便自己跑了回来,在幺叔眼皮底下,开始搬运起二号天井里堆积如山的镖箱。 “裂苍崖门规甚严,轻易不会放弟子下山。这孩子就算根骨尚可,看起来也不过修习了十余年,如今的修为只能算勉强够用,怎么会被师门长辈放回到尘世来,还做了你这个山城的县令?”眼看自家侄女因为并不会装车,搬出来的镖箱大多随便扔在了板车上,歪七扭八地快要掉了下来,中山神跨步上前,抓起了板车上的粗绳,想要帮侄女收拾残局。 小房东阴沉着小脸,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中山神皱起了眉:“你那几位好友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凡世里的朝堂有个规矩,县令虽是个芝麻小官,却绝对不会让他们回原籍任职……” “王老提起过。”楚歌垂首应道。 托了几位好友的福,近些年来小房东才开始明白人间界的很多俗务,不至于闹出太大的麻烦。但朝堂间的职务安排,对楚歌来说还是太过艰涩,虽然王老大夫和几位好友都曾与她解释过,小房东还是没能看懂其中关窍。 但她至少听懂了一点。 当年被她亲手交给符偃道人、带往裂苍崖以求庇护的楼家幼子,为了解开楼、秦两家与甘小甘的孽缘,不惜与师门决绝,以凡世俗人的身份入了朝堂,借了某路隐秘势力之助,回到了如意镇来。 “你们五个里,恐怕除了那个大眼的丫头体质奇虚,都并不需要什么休憩之地。你硬着脾气一定要带着全体直奔那大院住下来,到底存了什么心思?”看到侄女这心事重重的严肃样子,中山神也觉出了这场“搬家”的别样意味。 楚歌跳上板车,从幺叔手里抢过了绳索,笨拙地捆紧了满车的镖箱:“修真界有不少生灵都想带走小甘,孤光和谦君……并不信他。” 数月之前在县衙后院中,她当着楼化安、秦钩和赌坊众位好友的面,道明了百余年前由甘小甘造下、并延续至今的这段冤孽,但直到将秦钩交到符偃道人的手中送上裂苍崖时,他们赌坊五人众都没有意识到县太爷有什么异样。 在当时的他们看来,楼家双亲在这场冤孽中被秦家夫妇祸害得丢了性命,连带着楼化安都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如今又费尽心力地想要帮发小秦钩逃开被沉入弱水之灾,实在也是个仁至义尽的凡世生灵。 然而孤光家的疯魔师姐和四师兄先后到了小城,让柳谦君和幻术师都后知后觉地发现,年轻的县太爷并不简单。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出身于裂苍崖——楼化安在山门中修习不过十余年,虽然根骨奇佳,比起寻常的修真界弟子也要修为精纯些,但还没厉害到可以让赌坊五人众为之忌惮的地步。 他们担心的,是县太爷不知为何、恐怕已经成为了人间界那些隐秘势力在如意镇里的暗桩。 赌坊里有个从太湖渊牢下逃离百年的甘小甘,如今又加了个身为鲲族幼子的大顺……倘若真如孤光家的四师兄暗指,连幻术师都成为了那些个隐秘势力的追缉目标,六人众十年以来的平安日子,是不是会就此毁去? 当初从孤光和谦君口中听到了这番怀疑,小房东也已不安了许久。 她固然极为担心甘小甘和大顺的安危,却也更焦心县太爷可能会伤到几位好友这个想法。 当年因为她的失职,已经让秦钩在凡尘间孤独流落了多年,成为了个无所事事的千门赌徒。如果连楼化安都因为当年的孽债,落入了人间界隐秘势力的手中,成为了那些为恶生灵的棋子……她是难辞其咎的! “所以要趁机住到他身边去?这么说起来……幺叔我岂不是帮了你们一个大忙?”中山神闻言,骤然挑起眉来,重新扬起了满面的招打笑意。 楚歌捆好了满车的绳索,冷冷地俯视着自家幺叔:“大顺这次睡得沉,两三个时辰里应该都不会醒。我先去分掉这些过冬物事,你拿好流萤铳,等我回来。” “等等。”中山神一把拉住了板车,“既然你说这孩子暂时醒不过来,我等在这也没用。这个代职土地是我帮你跟老头求的,也算这小城的半个管护山神……幺叔陪你去。” 145.第145章 小房东的私心(二) “你也不问问,等哄好大顺后,幺叔我要怎么带走他?” 死皮赖脸地一定要帮着楚歌去全镇八条街面上分发过冬物事的中山神,在板车旁扶住了满车的镖箱、惊魂未定地跟了整条五门洞街后,发现自己的“好意”根本没被自家侄女放在眼里。小房东一言不发地将车上的大箱一次次打开,将其中的衣物被褥、炭火铁锅……甚至还有冰刀渔网等物事,交到每家每户的老小手里。 他只能在侄女忙活的间隙,龇牙咧嘴地胡乱问了一句。 小房东并没有搭理中山神。 如意镇全城的房契和地契事关重大,楚歌不敢将背上的包袱放在县衙后院,更不敢留在如今已在幺叔“庇护”之下的赌坊阁楼里,便依旧死死地绑在了背上。 于是如意镇的镇民们便看到了多年来将自己裹得最严实的小房东——不怕冷的楚歌,牢牢地将自己包在了山神官袍、厚实凌风和奇大包袱中,却倔強地不肯舍弃其中任何一件,镇民们从老远望去,便只能看到一个根本看不到脸颊的藏青色矮小身影,没有像平时那般取屋顶高处的老路,反倒老老实实地在街面上朝他们渐渐走了过来。 小房东来发今年的过冬礼了! 没有像往年般早早地迎来初雪的如意镇民们,还在好奇为什么各大府城的镖队都已经离开了小城、而小房东却没有风风火火地立马就来分发物事,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据说是楚歌“幺叔”的外来客拖住了脚。幸而这疑惑并没有持续到第二天,他们终于在暮色将要笼罩各家院落时,等到了今年的过冬礼。 向住在第六围街上的顾家临时借过来当做“搬家”之用的板车,被楚歌用并不老道的手法捆了七个大镖箱,粗如幼童手臂的绳索看似绑了个结实,却根本打了活结,还没走出九转小街就差点全部砸下地来。 往年都会在楚歌出发之前帮忙装车的张仲简不在近旁,于是在楚歌骤然拉动了板车往前迈去时,跟在车边的中山神便毫无准备地被分量不轻的众镖箱撞了个晕头转向。 在人间界中福泽最为深厚、在自家三兄弟管护的千里山脉中逍遥了无数岁月的中山神大人,没来得及跳上板车重新捆好绳索,只好在一路上都死死扶住了满车随时都会掉下地来的镖箱,成了继张仲简之后的第二位苦力。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要累死幺叔,楚歌像是没注意到身后板车随时都要“崩塌”的情状,只是随意地将其中一条绳索捆住了车把,并把绳尾绕绑在了藏青大袍的腰间,之后便径直迈步,用她自己身躯的前行之力带动了板车,随着车轮“咿咿呀呀”地碾过小城的青石街道带起的声响,跨向了九转小街的街尾。 张仲简曾经花了三个时辰的光阴,也没能让楚歌学会怎么用平日里挥着山神棍驱赶外来客的两只小手、去拿住车把带着板车前行。向来耐心的大汉也终于放弃之后,还是不甘心地想出了这么个专供小房东所用的“驱车之法”——楚歌的气力奇大,就算只用绳索捆住了腰间、用她行步时的寻常力道来拉扯,也足以让板车稳稳前行。 然而往年在分发过冬物事时尤为“气定神闲”的小房东,今年却让出门来接过冬礼的镇民老小们都心思沉重起来。就连不懂事的稚子孩童们,从楚歌手里接过了适合深冬时节玩耍的各种嬉戏物事时,都被小房东皱紧了眉头的严肃神色吓得没敢道谢。 如意镇老小们都知道,一年到头来收房租的那些日子里、或是收拾起不明来历的外来客时,小房东都是一副恨不得用她那动不动就踩碎大片屋顶青瓦的暴脾气、去吓跑身边所有生灵的“凶恶”模样。但最喜欢冬雪的楚歌,在给全镇分发过冬礼时,会有着全年仅此一次的安顺面容,就连她那双不似凡人的狭长缝眼里,都会透着股让人忍不住要从心底笑出来的欢欣意味。 今年这是怎么了? 直到走完了整条五门洞街,已经把七个镖箱中的物事分了大半,楚歌的阴沉面色也没缓过多少。 第一次看到这样心事重重的小房东,接了过冬礼、本该欢天喜地去倒腾家宅的全街老小们,也都惴惴然地呆立在自家院落前,小心翼翼地眺望着用腰间绳索拉扯板车、快要走到街尾的楚歌。 今年的冬天,是不是也会像小房东面上的欢愉神情般……消失不见? 中山神回首望去,恰看到满街老小都面面相觑地犹豫着呆在原地。这些在他看来不堪一击的凡世生灵们,竟然会因为自家侄女这匆匆而过的仓促之行,就注意到了楚歌有着不寻常的烦闷心事,望向侄女背影的眼神中,似乎……是凡人间极为平常的担忧之情。 这是山神大人来如意镇之前,千算万算都未料想到,会因为楚歌而从当地生灵们眸中窥到的神色。 六十年,即使在人间界也不过是区区一轮回的短暂岁月,无论对他、对大顺、对赌坊另外的四人众来说,都只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往前踏了一步而已。 更何况是出身犼族的楚歌——即使是族中幼子,她也和众位祖辈一样,连大部分同样是上古异兽后裔的妖族也不放在眼里,更罔论连她跳脚之威都无法承受的脆弱生灵们。 他原本以为,歌儿没在六十年里毁了这山野小城,已经算是了不得的本事。 中山神没有想到,一个甲子的岁月里,自家侄女不仅安安稳稳地当了十七年的代职土地,还能让管护下的凡人们,只因为她这偶尔的沉郁神情,便齐齐现出这般的担忧之色。 也许这丫头并没有说错,已经消失在六界中的老土地、动辄便会尖啸发飙的鲲族幼子、无一不是“怪物”的赌坊四人众、还有这百里群山中的平凡生灵们……也许真的比自己这个幺叔,要跟她更亲一些。 至少他花了几千年都没能让侄女听懂多少的凡世俗务,这小城只不过用了六十年,就让歌儿“身不由己”地变成了此前她自己都没有办法相见的模样。 “歌儿……要是幺叔想带着你和大顺一起回去,你打算怎么办?” 146.第146章 天命终归(一) “回去?回哪去?跟你回泽州?”心事重重的小房东游魂般拖着已卸了大半的板车,往五门洞街的街尾跌跌撞撞走去,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家幺叔早早地就落在了后面,还没能跟上来。 看到这小城中的凡人百姓们竟会对自家这个凶悍异常、性情暴虐的侄女现出了担忧之情,中山神敛去了平日里的招打笑意,也和楚歌一样开始面色阴郁起来。 “幺叔带你回家。没有你这个孙辈在膝下相伴,犼族的各位叔伯们,这些年可暴躁得很啊……”中山神三步并作两步地飞蹿上了板车,勉强压住了这些脱了绳索的禁锢、快要再次砸到地上的铁木镖箱,盘着腿坐定在了车顶。 楚歌只觉得腰间的绳索被稍稍拉得紧了一下,却也懒得回身教训幺叔这种欺负晚辈的无耻行径,反而继续缓缓地往第六围街行进而去。小房东的全副心神此时根本不在这条街面上,听到中山神这番胡扯之言,也只是意兴阑珊地随口回骂了句:“叔伯祖爷他们又不像你……没有我们这些幼弱的儿孙在身边,他们只会欢喜更多些。” “真的……不回去?”心思飘到九霄天外去的楚歌,没能听出幺叔这话里几乎发起抖来的不安意味。 小房东闷闷地在厚实的凌风间发出了个“嗯”的声响,勉强算作回应。 “就算……要你上任做备选山神,也不回去?” 在自家的院落门前踟蹰许久、眼看小房东就要消失在了街尾,惴惴然地方要跨入门里的五门洞街镇民们,被街尾突如其来的几声巨大碰撞声吓得又跑回到了街面上。 只差数步就会跨入第六围街的小房东,因为骤然停下了身形,而让腰间的绳索失了力,使得另一端的板车猝不及防地滑了车轮,径直撞上了楚歌矮小的身躯。于是板车上的七个镖箱也彻底逃出了胡乱捆绑的绳索之困,毫不客气地往前冲飞而去,齐齐跌撞到了小房东的背脊上。 幸而小房东这不足四尺的矮小身躯并不是寻常的凡人肉身,和她的脾气一样,硬得吓人。 不过是几个铁包木的大箱,当然还不至于伤了她——天可怜见,这力道甚至还不够小房东回头打量一眼。 但楚歌还是回了头。 不仅回了头,小房东那本在凌风中憋得气闷的小脸上,也正无法抑制地扬起了激动之色——恰如在七禽街的医馆里,被王老大夫和中山神夸赞时的火烧面色。 “不骗你……”终于在侄女面上看到了他所能料见的神情,中山神肚里的烦闷之气去了大半,连那招打的笑意都不知不觉地回到了嘴角,“你以为幺叔我千里迢迢地跑到这山野小城来,就是为了带走大顺?鲲族幼子在人间修真界的各路生灵眼中固然珍贵,我钟山之神三兄弟却是不稀罕的……” 山神大人厚颜无耻地没有提到,他当年根本没有将如意镇老土地的托付放在心上,甚至在整整六十年的光阴里都没有回想起自己手里还有这么一张房契,所以才会没有“千里迢迢地赶过来”。 “既然是幺叔带你来这小城来当代职土地,当然也要由幺叔我带你回去,去做你心心念念的备选山神。” 楚歌面上的通红之色烧得更旺,就连从高冠里掉出来的两簇额发都快要飞了起来! 犼族年岁悠长,即使是人间界的大部分精怪妖族都无法与其相较。按凡世的岁月来算,楚歌也已有了数千岁,然而在这个上古凶兽的族群里,她却还只是个如同人间八岁幼童的最小儿孙。 托女娲大神的福泽庇佑,又因为失去了上古时期与他们有一战之力的众多死敌,多年来犼族众生隐居在属地山脉中安然地繁衍生息,倒确实比混沌初期时多了不少儿孙。 但这所谓的“多”,也不过是区区百十数罢了,根本无法与儿孙昌茂的人间界众妖族相比,这使得原本性情粗犷、觉得可以任由儿孙肆意来去六界的犼族众位祖辈们也谨慎起来,定下了个颇为护犊的规矩——若非成年,犼族子孙绝不接下神界指派的山神大任。 与楚歌同辈的多位兄姊,都比她要大了不少,早早地就到了正式山神的年纪,离开了祖辈的庇护,前往凡世中的某一处山脉,独自承担他们今后千年万年的福祸缘孽。 楚歌的兄姊、叔伯们大都分布在了人间界各处,平日里被自己管护下的生灵所累,极少会回到属地山脉中看望同族。而犼族的众位祖辈年岁甚高、辈分极尊,都是从混沌初期开始便存在于天地间的上古生灵,并不屑于像儿孙们一样去庇护脆弱不堪的凡世蝼蚁,便带着还未成年的儿孙们隐居在属地山脉中,从来不会主动干涉红尘俗事。 直到万年之前,中山神一族开始与犼族来往。不同于犼族众位祖辈,中山神世代轮回都未离山神之职,对人间界的俗务百事皆通,常常能帮堪踏入凡尘不懂如何管护山脉的犼族子孙解决不少麻烦,于是犼族祖辈们也渐渐脱了火气,答应让中山神一脉常来族里游玩逗留。 而备选山神这个主意,便是由两代之前的某位中山神,为了历练犼族子孙而提出的机巧法子。 人间界的各处山神虽也都福寿绵长,却难免会遇上天灾人祸,偶尔会无法抽身来继续管护山脉。而神界鞭长莫及,即使得知了这种境况,也根本不可能当即找到个得空的山神,来帮忙庇护众生。于是福泽最为深厚的中山神一族,自告奋勇地帮上神们找到了个最为合适的法子。 那时的楚歌还未降世,与她同辈的兄姊们也还差些年头才到正式山神的年纪,却从未踏足过尘世。于是两代前的那位中山神说服了犼族祖辈们,让这些即将成为正式山神的犼族儿孙们,先以帮手的身份前往各大山脉襄助现任山神,既能解了凡世山神之危,又能让犼族子孙们早些熟悉凡世俗务,不至于在以后的年岁里犯下不可挽回的罪孽。 楚歌的众位兄姊,便都是因为事先经了这备选山神的历练,才会无波无澜地安然管护各自山脉至今,从没有让祖辈们担心过。 楚歌年岁太小,正式山神对她来说,不过是个距离尚远的好梦。 备选山神……却是她从懂事开始,便无时无刻不在希冀的重任啊…… 147.第147章 天命终归(二) “骗子……”藏青色的山神官袍中,楚歌矮小的身躯抖得像是在狂风中无法自保、快要被连根拔起的的幼弱树木。 小房东颤抖着高举起了右手,被气得心神不定的她,甚至都使不出气力将宽大袍袖中的山神棍扔到幺叔的头上去,只能用她所能想到的唯一言词,戟指并结巴着“怒”骂中山神:“骗……骗子!” 尽管年纪尚小,楚歌也还是很清楚众位顽固祖辈定下的规矩——以她如今的年岁,也还远远不够能当备选山神的时候。 就算是如今已去了妖境腹地中担任山神的最小兄长,算是族中同辈里较为稳重的一位,当年初任备选山神时,也早过了七千岁的年纪,比眼下的她还要大上不少。 她又能当上哪门子的备选山神?! 小房东方才的骤然停驻,使得板车上的众镖箱齐齐前扑而去,直到撞上楚歌才停了下来,此时正歪七扭八地卡在板车与小房东之间,随时都会往旁边掉落下去。 而中山神依然盘腿安坐在这镖箱堆顶上,并没有因为自家侄女这激动过了头、却也怀疑过了头的可怕神色吓得逃离开去,反倒随意地伸出手来,拍了拍楚歌头上的顶天高冠。 连他面上的招打笑意,此时看起来,都有几分颇为可靠的意味。 “幺叔不骗你。武夷山脉中有几位山神已做好了归往神司的打算,都急需两千年内就能彻底接手的备选山神去帮忙。你也知道,这些年来人间界的山神凋零不少,就连长乘那个老家伙都不得已要接下离他甚远的如意镇百里群山……神界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山神去接替他们。” 楚歌狂抖的右手渐渐安分了下来,却还是固执地僵在半空,坚持着指住幺叔的鼻尖,臂下的山神棍随时准备破袖而出。 “神界托我兄弟三人,到处寻访是否有合适的凡间生灵可胜任备选山神一职。但如今的人间修真界,资质上乘者,大多只关心他们自己的‘道’,并不愿将自己的修为赔在山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地界神官之位上。”突然正经起来、和侄女交代起大事的中山神,眉宇间竟然浮起了极为难得的肃然之色,但此番为了来如意镇看望侄女、而临时选用的这个弱冠之年的趟子手外相,却让这正经面色看起来颇为滑稽,“当然,我和你两位大叔也不是没找到过有心于世间福祉的善心生灵,但他们受天资所限、有心无力,根本无法扛起山神这种大任。” “找来找去,最后还是犼族这个山神族群最为合适。你的众位兄姊,大都是备选山神出身,早已声名在外。无论是混沌异兽之族的天生战力、还是管护山脉众生灵时的初心不改,都让退隐归去的老山神们颇为放心。” “只是众位犼族叔伯的膝下,如今已没有能前往任职的成年儿孙……我和你两位大叔虽然福泽深厚,却也没有这个命,敢去求与女娲大神曾同列上神之位的叔伯们,屈尊去做个小小备选山神。” 楚歌颓然地放下了高举的右手,袖中的山神棍觉出了主人肚里的怒火已渐渐湮灭殆尽,于是也跟着沉寂安分了下去。小房东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千年来都没有正形的幺叔,后者在如意镇昏黄的暮色包围之下开了口,说出了她不惜以万年命数去换取的一句话。 “于是,就只剩你了啊……歌儿。” 楚歌面上的火烧之色腾地又高窜了起来,激得她赶紧埋首于脖颈间的厚实凌风之中。 “你虽然年岁尚小,但毕竟是族里唯一一个还能踏足尘世的儿孙。一旦做了备选山神,有了山神棍之助,以你的灵力之威,要帮着管护千里群山里的寻常俗事,并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众位叔伯担心的,只是你不懂如何处理这红尘间的轮回缘孽罢了。” “犼族天生凶悍,远胜过寻常的精怪妖族,要以这样的力量去管护脆弱的凡世生灵,一个不当心,别说救护众生福祉,甚至反会造下以自身命数都无从赔起的深重罪孽。你毕竟是族中的幼子,众位叔伯并不忍心放你去担起这样的大任,最后反把自己的小命白白送掉。” “所以幺叔我……才会求着老土地,让你来这如意镇当个代职土地啊……” 中山神仰起头来,在肚里向不知如今已在何处的土地爷遥遥问了个好。 老土地啊……不知道当初挑了如意镇让侄女来此历练,是不是在冥冥中动了您老人家的命数,才累你消失在六界之中? 若我叔侄二人从未到过这小城,从未让歌儿来当这什么代职土地,该与天同寿的您老人家,如今也该继续着这无波无澜的平常日子,是不是也能顺利逃过十七年前那场无妄之灾? 看多了世间生死纷扰的中山神,与其兄弟轮回数代,守护千里群山数万载,早就明白世情多舛,平日里绝不会轻易对其他生灵的宿命做出干涉之举。然而自己六十年前对侄女的一番私心,却可能害得无辜的老土地神魂寂灭,这场罪孽,终究还是要算在他和歌儿的身上啊…… “众位叔伯也答应过,若你能在这凡世小城里学得红尘俗务,懂得如何和脆弱生灵们平安相处,能看明白一丝半分的轮回缘孽……那么这备选山神,便非你莫属了。”压下了心里对老土地的歉疚之意,中山神低头看到楚歌面上的激动神色,欣然微笑起来,“只是你来如意镇不过区区一个甲子,当上代职土地也是最近十余年的事,众位叔伯本来并没有奢望你能有多大的长进,这次也只是托我来收拾你可能会惹下的麻烦。” “幺叔没想到,连小城的人瑞老者……而且还是那个脾气比你都更臭些的王起心,都能直言肯定你这代职土地的功绩。有了王老的这份判词,武夷山中的老山神们绝不会再有二话,就算你只是犼族里未成年的娃娃,恐怕老家伙们也得在山里打起架来,抢着要你去做他们的备选山神。” 楚歌不可置信地从凌风里仰起了小脸,恰看到自家幺叔同样激动的神色。 中山神自己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幺叔不骗你啊歌儿……这次回去,你便是真真正正的备选山神了!” 148.第148章 假土地,真山神(一) “下来。” “嗯?”中山神发起愣来。 比起雪鸮一族在自家骨肉出生后不久、就用生死抉择来“养育”幼子的狠心,犼族这个上古异兽族群在抚养儿孙上用的法子要简单得多——他们根本不打算养。 诞生于混沌初期的犼族祖辈们,无一不是在上下两界的混乱厮杀中战功赫赫,手下的败将之多,那些尸身堆积起来足可以遮蔽天穹。 这固然是因为犼族天性凶悍,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有强敌在侧、供他们畅快一战,才会在上古混战时期造下诸多杀孽。但在众多上神与凶兽的连年交战中,那时的天地之间,也根本容不下什么性情软弱的生灵——犼族众生若性情悲悯,恐怕也早就和当初的诸多宿敌一样,血脉凋零,如今已彻底无踪于六界之中了。 即使是衍生出了六界、犼族受女娲托付留守于人间界成为山神族群后,族中的祖辈们也只是收敛了他们的跋扈性子,不再随意去寻找战力相当的对手,却也没有因此多出什么教养儿孙的悠闲兴趣——他们自己在天地间自生自灭惯了,根本看不明白寻常的凡世生灵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地管护和怜悯自己的骨血。 不能凭己身之力在天地间存活下去的,怎么能算是犼族的子孙? 而楚歌作为族中的幼子,在属地山脉中的数千年里,也习惯了独来独往,从不会拿自己的生死之事去麻烦众位祖辈、叔伯或是兄姊们——事实上也根本不需要,即使是未成年的犼族幼子,也天生压制着凡世间的大部分精怪妖物,并不会轻易伤在其他生灵的手里。 中山神第一次见到楚歌,便是在犼族属地山脉最高的峰巅上。犼族众位祖辈们根本不懂凡世间那么麻烦的“天伦之乐”为何物,从来都不需要儿孙随时陪在身侧,于是身为族里唯一一个还未成年的幼子,楚歌平日里也无事可忙、无处可去,只会挑着风光最好、积雪最盛的山头去静默呆坐,借以耗过一个又一个的日沉月落。 要不是有他这个便宜幺叔的出现,恐怕楚歌也就这么百年千年地在峰巅上吹风沐雪,一直等到她成为了正式山神,才能离开这永远只有她自己一人的犼族属地山脉。 中山神兄弟三人管护的山脉虽广至千里,却因为托了他们自己的大福,并没有多少可烦心的俗务。更不提春秋之神虽能护得山脉中风调雨顺,可年年岁岁地彻底“挡”去了冬雪风霜,也不是长久之计,兄弟三人必须轮番去神界述职,才能让千里山脉中的生灵们得以看到短暂的霜雪之季。他作为这一代的老幺,更是被两位老哥放了自由,可以随意来去,并不用死守在泽州城附近的山脉里。 他干脆死赖在了犼族属地山脉里。每百年的岁月,他几乎有三十年的光阴都耗在楚歌这个侄女身上。 看不得这个犼族幼子认命般地孤零下去,中山神不分年岁地守在楚歌身边,絮絮叨叨地将他身为山神的所闻所见都告诉了侄女,却极少能引起楚歌的注意。 中山神再清楚不过,习惯了独来独往、在雪山巅上孤坐了多年的歌儿,对世事俗务都并不关心,数千年来都只心心念念着同一件事——她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正式山神? 他此番来如意镇,本来并没有打算对这小城动什么手脚。在长乘那个老家伙的卷宗里,看到侄女身为代职土地的十余年来,如意镇并没有出现什么不可收拾的麻烦,他还以为楚歌在王老大夫这个人瑞老者的“威压”下,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附近某座高峰的山巅上,打混过了这些年头。 他没有想到,当初连人话都不怎么能听懂的侄女,竟然舍弃了千年来的习惯、尽职尽责地住在了凡世山城里,担起了百里群山里所有生灵的福祉,还交到了几个不知来历、但个个都是大麻烦的同住挚友。甚至以她这不足四尺、永远不会长大的怪异外相,让这小城里的脆弱生灵们安然接受了她的存在。 中山神这才着急起来。当初挑了这个小城让侄女来做代职土地,也不过是他随口胡扯的狡辩之语——他当然不知道老土地在十七年前会有场神魂尽灭的劫数,在中山神的打算里,只要让楚歌跟在老土地的身后,在凡世间随意过上个几十年,能看明白这世间的轮回夙缘到底为何物后,便能以备选山神的身份去往武夷山。 然而短短的一甲子之间,楚歌如今在这小城中的牵绊之多远远超出了中山神的意料。一时情急的他,才会想起了老土地当年亲手交给他的小楼房契,临时决定要将这鲲族幼子带回泽州去。 ……带走一个是一个啊!这小城里让歌儿牵挂的生灵越多,她就越无法舍弃这管护者的身份,但若就这么让她继续在如意镇过下去,这丫头……怕是再也不会走了! 看到五门洞街上的镇民老小们对着侄女现出的担忧神色,中山神愈发不安起来。 光带走大顺还不够……还不够!这满城的凡人、群山里的弱小生灵们……都会拖住歌儿的脚步。 中山神着起急来,终于还是决定用了最后的法子——明明白白地告诉侄女,武夷山脉里已有备选山神的大任在等着她。 陪在侄女身边数千载,中山神深知,这是足以让楚歌抛下一切的法子。 他没有料错,以为还要再过数千年、自己才能与当年的兄姊一样担此大任的楚歌,听到幺叔这番情急之下的澄清言辞,面上果然烧起了通红之色,连两簇额发都快在高冠下飞了起来。 中山神没有想到的,是自家侄女激动得快要失去了神智后,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 “下来。” 小房东面色犹赤,却僵着小脸对幺叔认认真真地说出了她身为代职土地的必要言辞。 “天快黑了,天井里的过冬礼还没发完,我还要去另外的六条街,下来。” 中山神几乎要去抢过侄女袖中的山神棍,将自己满肚的淤血都砸出来。 六十年……六十年而已,这个再寻常不过的如意镇,到底对歌儿做了什么! 149.第149章 假土地,真山神(二) “丫头,是武夷山的备选山神……武夷山,武夷山啊!” 楚歌赤红着小脸,径直抬起了两只大袖,不见费力地就将差不多快从板车上彻底掉落下来的七个镖箱推回了原位,顺带着将自家幺叔从箱顶上赶了下来。 被侄女手下的大力推得根本无法再继续安坐的中山神,踉跄着半摔到了街面上,还没能从楚歌方才那般决绝的言辞中缓过神来。 “是彭祖父子三人回归神司之后,就被人间界各处的山神明里暗里抢得快要捅破了天的武夷山啊!”中山神仍然不敢相信自家侄女会在六十年间就彻底转了性情,还以为自己没能把这件大事说得足够清楚,才让侄女不屑至此。 小房东拉了拉脖颈间的厚实凌风,在如意镇冷峭的寒风中大吸了口气。 楚歌当然动了心。天可怜见,备选山神的大任毕竟是她认识了幺叔之后、便心心念念了数千年的唯一念想。 而武夷山在彭祖三父子的管护之下,更是如今人间界中少有的灵秀之地,若能在那里做上个数百千年的备选山神,实在是天大的福气。就连楚歌同辈的众位兄姊,当初也没能摊上武夷山这种好地方,在各处的穷山恶水中勉强撑过了备选山神的岁月。 但幺叔不在她身边的这数十年来,她受了土地老头和王老大夫的教诲训诫,已经担上了另一个无法抛下的重任。 “如意镇……不能没有土地。”楚歌绷着小脸,手忙脚乱地拉扯着已经散落在街面上的绳索,想把镖箱重新捆好,但这个当年让张仲简耗了大心力都没能让她学会的本事实在太过复杂,逼得小房东最后还是一把将绳索甩上了箱顶,“武夷山的老头们没找到备选山神,还能撑上个小千年,如意镇没了老头……会被好多的为恶生灵盯上,我不能走。” 不想让幺叔看到自己火烧的小脸,楚歌背过了矮小的身躯,继续收拾着板车,此时一本正经地出言正式拒绝了中山神,却在提到老土地的时候不自禁地酸了鼻头。 几乎是被侄女“扔”到街面上的中山神,因为还不能接受楚歌放弃备选山神大任的事实,干脆盘腿坐在了五门洞街上,赖着打算不起身。但此刻听到了侄女这闷声闷气的辩解,终于泄气般地垮下肩来。 当初带着歌儿来如意镇时,他怎么也没想到,老土地竟会成为自家侄女的死穴。 “你该知道,代职土地……并不是人间界正经的地界神官之一。”尽管楚歌仍然固执地背对着他,中山神还是能想见侄女的满面颓然之色,于是连接下来的劝诫之语都不复方才的激动和强硬,顺带着嗓音都低缓了下去,“土地已经是红尘里最低微常见的地官,神界根本不会再派什么得力的帮手来。” “嗯。”小房东虽然不全通人事,但在如意镇里住了几十年,也早就从土地老头和王老大夫的言语中推敲出了自己被幺叔骗来的真相。 中山神犹豫着低语:“既然不是神界指派的土地,如王老所说,你的命数并没有和这百里群山相连,是可以随时离开的。” “王老也说过,老头在去往末倾山之前,在他的神龛里加上了我的名字。”小房东骤然转过身来,面色犹赤,眉间却因为太过严肃又拱起了三道沟壑。 人间界里大部分的地界神官,都要受凡世生灵的香火供奉。其中山神一位上的生灵大多修为深厚,即使没有香火也并无大碍。然而土地一类的小神若长年累月地失去了凡世供奉,却会渐渐被削弱下去,直到再也无法护持土地福祉,便会被为恶生灵吞噬夺福,丧魂六界。 这般苛刻的天地法则,使得他们弱小的神魂也往往要寄于泥身或神龛之中,才能继续护持土地福祉——这也是楚歌多年来小心护着老头泥身、还固执地要将收上来的“房租”都供到老头神龛前的缘故。 坚信老头还会回来的小房东,不敢断了香火、损了半分土地泥身,生怕老头回来后会失去了这些必要的存活之物。 而后山土地祠庙中那个残破不堪的老旧神龛,实实在在是受上界神司护持的神物——红尘间每一处的土地上任,若无这个其中写有他们名号的神龛,根本无法将自己的命数与当地的福祉相连,更不用说去管护众生了。 楚歌这个代职土地,虽然只是当年中山神信口胡扯的虚假神官,却被土地爷亲手将名号刻入了土地神龛内,在小房东看来,自己当然就是老头的替身了! “老土地当初急着去救秦、楼两家的四个祸害娃娃,恐怕也是糊涂过了头……土地这个神官,向来只能由上界神司和当地的山神指定。就算他明知自己命寿不久矣,也是不能随意找哪个生灵来代替的。”意识到侄女要开始犯犟,中山神细眯了眼,言语间终于现出了几分长辈的冷冽,“长乘远在千里之外,无法常年在侧,才会放任这如意镇长达十七年都失了正式土地。倘若神界知晓了此地的境况,知道你不过是个无神官之位的代职土地,必会找到个靠谱的土地爷前来管护……哪里还需要你死守在这里?” “王老虽然给了你极高的判语,但这小城几十年来之所以平安无事,不过是因为这百里群山上的山神结界,挡去了那些并不强大的为恶生灵,却不是因为你以土地之身守住了这群山之间的众生福祉。” 好久没这么正经地教训过哪个生灵,中山神难得地暂时放弃了自己平日里的招打笑意,摆出了他身为山神大人的威势,端坐在五门洞街的街面上,毫不委婉地抹去了楚歌这些年来在如意镇里的功绩:“你若怕这小城在你走后少了土地的庇佑,幺叔我这就可以让路鬼传信给长乘那个老不死,让他赶紧送个现成的土地爷来,绝不会让这山城因为你和老土地的半吊子信诺,损了半分福泽。” 难得严肃起来的中山神,说出的这番话论情论理,倒都并没有错。 于是楚歌在呆立着听完了幺叔的教训后,并没有不讲道理地跳起脚来。 小房东松了眉间的沟壑,小脸已渐渐褪去了赤红之色,竟然没有如往日般气极地拎着山神棍砸向幺叔。 她愣愣地转过了身,往第六围街的街头缓步而去,腰间的绳索渐渐拉直绷紧,扯得身后的板车也咿咿呀呀地动起了车轮。 150.第150章 孰无妄执(一) “不知道你们中山神一族是不是需要找个祠庙才能栖身,如意镇是个小地方,百里之内也只有土地爷他老人家那个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小庙。不嫌弃的话,跟我们去县衙大院里将就一晚?” 如意镇已入了夜。 已经从侄女手中抢过了吉祥赌坊管护之权的中山神,没有住进赌坊五人众任何一位的住所里,反倒抱住了流萤铳,意兴阑珊地坐在了九转小街一处废弃的屋宅高处,在深秋的冷风里呆呆地看着灯火稀疏的山野小城。 山神大人没敢坐到吉祥赌坊的屋顶高处去——赌坊五人众搬离小楼之前,楚歌便警告过他,即使是被流萤铳哄得入了梦,大顺也不会长久地昏睡不醒,按以往的情形推断,顶多只能撑到当天的子时。如若醒来时发现五人众尽数离去,偏还只剩了他这个六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真正接管者”,大顺必然会再次发起疯来。 中山神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福泽深厚的山神大人并没有把握能哄好鲲族幼子。即使怀里抱着殷孤光好心留下的流萤铳,他也不敢随意地去招惹这个多年前就被凡世众生吓得魂魄不安的异兽娃娃。而楚歌白日里没来得及修好大顺发飙造成的多处木裂,也不敢安心离去,便拎着山神棍“胁迫”了幺叔同意她在小楼里住最后一晚,让重伤未愈的大顺不至于骤然失了所有的依靠。 然而赌坊另外四位被安置在了县衙后院后,小房东便风风火火地跑回了二号天井,并没有像方才与幺叔商量好的那样留守在小楼里、准备安抚随时都会惊醒过来的大顺,反倒旁若无人地搬起了堆积如山的镖箱,拉着板车往小城的另外七条街面上缓步而去。 中山神没敢留下来“独战”不知何时就会骤然醒来的大顺,跟在侄女的身边顶替了张仲简成为了二号劳力,帮着楚歌去分发全镇老小的过冬礼。 但这帮手的身份只延续到了五门洞街的街尾——生怕侄女被这小城牵绊而落进了凡世缘孽之中,中山神一时情急,想要以武夷山的备选山神之位来引走楚歌,却没想到触了侄女这六十年以来的大忌讳。 听到自己多年来的夙愿得偿,楚歌既不跳脚、也不欣然颔首,原本火烧的小脸渐渐淡下了颜色,竟比平日里都还要静默几分。中山神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侄女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拉着板车往第六围街走去,像是……失了魂魄。 他当然也追了上去。但楚歌的一双缝眼像是被施了咒术,再没有将他这个幺叔放在眼里,只是板着小脸从镖箱里取出了一件又一件的过冬物事,交到了第六围街上已经在院落外等着她的镇民手里。 等到这七个镖箱里的过冬礼发了个干净,小房东便折身回了吉祥赌坊,从二号天井里搬出了其他的镖箱,继续往其他几条街面上缓步而去。 一直到暮色临城,整个如意镇里的几百户人家里都亮起了疏落的昏黄灯火,楚歌都没有再搭理过中山神。 山神大人在跟了四条街、也没能让侄女回身看他一眼后,终于讪讪地坐到了九转小街的某座废弃院落的高处,看着楚歌藏青色的矮小身躯来来往往于整个如意镇间,完成着她身为代职土地的其中一项大任。 如意镇的老小们早已知道这位趟子手模样的外来客是小房东的幺叔,也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中山神呆坐在高处的怪异举动,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倒是并不放心将大顺就这么抛下的殷孤光,受了另外三位好友的嘱托回到九转小街后,发现了这叔侄二人的不对劲,才以半个东道主的身份站到了中山神的身边,半是客气半是试探地开口问了中山神接下来的打算。 中山神摇了摇头。不像自家侄女那般不通人事,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听懂幻术师言语中的委婉客气,便也没有傻傻地真的给出什么回应。 殷孤光当然并不知晓这叔侄二人在五门洞街上的那番对话,但几乎大半天都看着中山神“欺负”楚歌的他,此时看到山神大人呆坐在这寒风扑面的高处,无言地目送着仍缓缓穿梭在镇里的小房东,还是觉出了中山神冷静面容下的些许不安。 不知道小房东是不是又惹了什么麻烦,但习惯了这些年来帮楚歌收拾烂摊子,殷孤光下意识地出言安慰起了中山神:“明天就是月半日,楚歌急着要将过冬礼送到全镇老小的手里,天井里物事没有送完,她是不会歇下脚来的……” 话还未说完,殷孤光骤然意识到,有中山神在如意镇里的一天,这山城便不会有严冬降临,那么过冬礼便根本没有往年那般的用武之地,就算小房东没有赶得及发完,又有什么关系? “歌儿住在吉祥小楼里的这些年来,真的都是睡在那个不透风的阁楼里的?”中山神盯着侄女走到了第二大街、将镖箱中的数十条凌风分到了欢呼雀跃的孩童们手里,眼中神色莫测。他也并没有将幻术师这无谓的安慰话语听进耳中,反倒抓着这机会问了他关心的另一件大事。 山神族群大多修为高绝,早就过了修真界生灵所谓的“辟谷”之期,若非受了什么重伤,平日里是并不需要五谷杂粮和安睡休憩的。 歌儿虽然还未成年,修为却早就胜过了寻常的妖族,为什么会在小楼里辟出那种幽冷窄小的地方,专门作为自己的栖身之所? 殷孤光颔首:“我们刚到如意镇的前几个年头,大顺还只听楚歌一个人的话,而那个阁楼里,最能清楚地听到大顺的动静。为了让我们几个照拂好小甘,也为了让大顺听话,她就把房契和地契都搬了进去,算是陪着大顺,至少让那孩子能在夜里安心睡去。” 想到了他们四人方住进吉祥小楼里的那些光阴,幻术师不自禁地摇头轻笑了起来:“刚开始的那些年里,除了小甘在子时到第二日的辰时里必须安睡,我们几个是并不需要在夜里休息的……可是到了近五、六年,我们都被这小城变得更像是凡人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收了太多的房租,楚歌也渐渐学了镇里顽童的不少坏脾气。那个阁楼,现在除了摆放房契地契,对她最主要的用处……是睡回笼觉。” 151.第151章 孰无妄执(二) “犼族岁月悠长,又没有多少不怕死的生灵敢去冒犯他们,属地山脉里常年平安无事。在族里的时候,她倒也挺喜欢在落雪天里,挑个山巅睡上个几天几夜……”听到殷孤光提到“回笼觉”,中山神也哑然失笑。 当年在犼族属地那些雪山巅峰上的楚歌,之所以能够一睡便耗去几天甚至月余的光阴,不过是因为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才会不知日升月落地睡昏过去,借以度过她漫长的幼年岁月。 然而如今在如意镇里的歌儿,岁岁年年地被禁锢在犹如六岁凡世顽童的外相里,困在那不合身的山神官袍中,奔走在小城的天光下,似乎永远都没有停下来歇息的时候——这么忙碌的侄女,是不是早就忘了以往无所事事才会沉沉睡去的自己? 也许比起雪山峰巅上那些悠长无趣的梦境,歌儿……更喜欢在这小城里终于忙完之后、才能在大顺阁楼中享受到的“回笼觉”? “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这么忙?” 还是没能用绳索将满车的镖箱捆绑利索,身边又没有像张仲简这样的靠谱帮手,力大无穷的小房东没能像往日一样倏忽来去,也只能缓缓地拉着板车行进在如意镇的几条主要街面上。而二号天井中的镖箱几乎要堆到了楼顶上,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里全部发到镇民老小的手里。 从下午运走第一批镖箱开始到了现在,已经快过了三个时辰,小房东还剩了最后一批过冬礼没送到四象方街的镇民手里,正拉着板车咿咿呀呀地从九转小街再度出发,停在了最后这条街道上。 中山神看着侄女在这三个时辰里缓缓行进在如意镇的各条街面上,虽然依旧僵着小脸,却没发过一次脾气,没有拿出过一次山神棍,没有不知所措地分错过镖箱里的任何一件物事。 而整个镇子里的老小们早早地就得知了消息,每家每户都亮足了灯火、在院落门口等着小房东的到来,欢欣不已地接过他们的过冬礼。甚至有不少比楚歌还要矮上一大截的稚子幼童们,在看到独属于他们的过冬衣物和新奇玩物时,“不怕死”地欢呼着冲上去抱住了小房东,更有个年仅三岁、还没见过小房东发火的垂髻娃娃,手脚敏捷地爬上了板车顶,继而直接从镖箱上雀跃着跳下来,扑到了楚歌后背的大包袱上,高兴地手脚乱踹,把楚歌头上的藏青高冠都拍得皱了起来。 小房东居然没有跳起脚来。 中山神几乎以为自己被这小城的深秋寒风吹得眯了眼。 他定了定神重新望去,终于肯定自己并没有看错。 街道两边的院落中透出了昏黄的灯火,照得正被幼童们围堵在街面上的四尺藏青身影尤为惹眼。然而竹青色的厚实凌风下,小房东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山神官帽被不懂事的娃娃拍皱而苦起小脸,一双狭长的缝眼里也没有看到分毫的不耐怒火。楚歌的两只大袖往后探去,将背上的包袱扶了扶,竟将正锢住了她脖颈的凡人娃娃连带着往上托了下,像是怕这孩子一个不留神将自己摔在了地上。 背上的孩子被小房东这么一托,像是被戳到了痒骨般笑得更欢,干脆转手抱住了藏青高冠,将鼻涕都未擦干净的小脸埋在帽中,闷闷地嗤笑起来。 楚歌竟也没有去拦住他,和背上幼童差不多大的小脸上反倒渐渐和缓了神色。小房东被推搡在六、七个幼童中间,若除了她一身有着犼族本相兽形图腾的山神官袍,看起来竟更像是如意镇里寻常人家里正带着众弟妹出门游玩的小童。 “明天就是月半日,她就要开始收这个月的房租,没有什么气力再去管这过冬礼的发放……”幻术师立在中山神的身后,尽管如实回答了山神大人的随口回话,却也觉得今晚的小房东有些不对劲。 中山神身为春秋之神,只要还停留在山城里一天,如意镇就不会迎来霜雪封城的严冬时节,小房东又何必急着要将天井里的所有过冬物事在今晚发个干净? 往年间,即使是各大府城的镖队来得晚了些,各家各户中也还有足够的存货来应对严冬,于是小房东也都气定神闲地用数天的光阴去发放过冬礼,从来都不像今晚这般着急——张仲简曾经劝诫过小房东,凡人生灵们在晚间需要好好休息,才能在第二天有足够的气力去应对农活劳作,于是楚歌这些年来极少会在日落之后去打扰镇民老小,总是跳着脚等到天光大亮后才去完成她的代职土地大任。 楚歌……这是怎么了? “她还真是很不放心我这个幺叔啊……”中山神抱紧了怀里的流萤铳,意兴阑珊地垂下了头,“明明说好在我哄好鲲族幼子听话之前,她要陪着留在阁楼里安抚大顺,偏还不敢将所有的房契地契暂时留在里头,像是怕我会趁你们搬家拐走更多屋宅一样……” 坐在九转小街高处眼睁睁看着侄女分了两个多时辰的过冬礼,不知道是被深秋寒风吹得失了神,还是终于看懂了什么,中山神完全不复午后方到如意镇时的“嚣张得意”,垂头丧气地比被迫将大顺交出来时的小房东都还要颓然几分:“明明是要带她回去做武夷山的备选山神,怎么就犟上了呢……” 尽管没有张仲简那双能听清百里动静的耳朵,与中山神不过数步之遥的殷孤光还是听到了对方的低喃自语。幻术师不曾料到,这叔侄二人的争吵在短短的几个时辰间,就由抢夺大顺管护之权变成了远赴山神之位的大事,殷孤光讶然地望向终于发完了最后一批过冬礼、正往九转小街折回的好友。 这才是你这么着急的缘由?生怕今晚过后、这批过冬物事再不能经你手交到镇民老小的手里,才会破了你这些年来的规矩,算是结束你这十七年代职土地的大任? 幻术师并没有找到机会当面去问楚歌。 片刻之后,小房东拖着脚、将只剩了空空镖箱的板车拉回到了九转小街上,中山神和殷孤光也从高处齐齐纵了下去。他们不可置信地看到楚歌抬起了大袖,懵然地擦了擦眼角,如同到了深夜便只想着要去睡觉的凡世顽童,神色恍惚地经过了幺叔和好友的身边,像是被这数个时辰的发放过冬礼折腾得累极,悠悠晃着身子进了吉祥赌坊的大门。 152.第152章 土地之威(一) “老板,来五碗云吞!” 正过了辰时,整个如意镇里天光大亮。早起劳作的各家青壮们都已从家中带了吃食、结伴去了后山,只剩了还留在自家院落中无甚大事可忙的老人和孩童们,犹能在邻舍们开出的早食铺子里闲聊同玩。此时离午时还早,于是小城里向来最热闹的第二大街上也还来来去去着各家的老小。 第二大街中央生意最好的云吞铺子前,自然依旧是人来人往的繁忙样,常年不多也不少的六张简陋木桌几乎都没能空闲下来。 好不容易到了辰时,铺子靠近街面的最外头那张木桌方送走了四象方街的齐家三口,又被从街尾缓缓而来的五人众占了个满。 听到了这个颇为熟悉的招呼声,云吞店的老板小心翼翼地从热气腾腾的锅灶后探出头来,果然看到昨儿个午后最难伺候的那位外来客,正从桌上的竹筒里抽出了一双筷子,像是自家资格最老的客人般,满面挂着极为讨打的笑意,正朝他晃了晃筷。 看到好不容易跟着小房东离去的“幺叔”大人,竟然在一天内接连来了自家的店里两次,老板差点就搬起了里头正汤水沸腾的炉灶夺门而逃。 顾念着自家云吞店的招牌,老板苦着脸,还是拿出了四口普通的汤碗、和独属于甘小甘的其中一口海碗,准备盛起锅里的云吞来。 和中山神一起来的,正是昨天才搬到了县衙后院的赌坊四人众。 至于无端被占了县衙后院、还被赶到了最不见天光的东边小屋里住下的正主——县太爷,没有接受张仲简邀他同来的好意,随便吃了些野菜冷粥,便去县衙里忙他的正事去了。 本想看看这楼家幼子到底是不是被修真界隐秘势力安排在如意镇里的暗桩、而打算一步不落地跟着县太爷的赌坊四人众,则因为中山神昨夜的乍然到访,不得已先行放过了县令大人。 他们更担心小房东。 “她没有想到我这次来是准备带走大顺,又被老土地托付给她的管护差事弄得昏了头,虽然早就过了辟谷之期,毕竟还是未成年的犼族幼子,偶尔累极、睡昏过去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从昨夜到了县衙大院开始,便看着赌坊四人众都是这么一副颇为心忧的模样,中山神倒提着手中的筷子在桌面上轻敲着,反倒出言安慰起同桌的四位怪物来。 深知自家侄女听到了备选山神这种大事、又无法将老土地托付给她的如意镇随意地抛下,必然是要难受许久、无法安下心来,中山神倒并不把楚歌昨夜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放在心上。 他更好奇此时正与柳谦君一起坐在他对面的大眼女童。 早就从长乘老不死的卷宗里看到了甘小甘的真身为何,中山神还不敢相信自家侄女身边竟还有个出身厌食族的稀奇生灵。 尤其是今晨,一夜未睡的他终于等到这大眼的丫头起了身,看到她竟然拉着柳谦君的袖、一定要来这个凡世的早食铺子时,中山神更是瞪大了眼。 昨儿个午后就到过这云吞铺子的他,当然也闻到了那柴火烟气十足的锅灶里腾起的地脉灵泉香气,但在他身为山神的数代漫长年岁中,还从没有听说过有厌食族的生灵竟然会对吃进肚里的吃食有甚好感,更别说像甘小甘方才那样、几乎是双眸中升起了熊熊炽火般的固执之念了。 然而云吞店的老板端着那可以放下他两、三个脑袋的奇大海碗放到了他们桌上后,中山神眼睁睁地看到,因为担心好友而神色颓然的甘小甘骤然亮起了双眸,闻着海碗中蒸腾起的浩浩灵泉清香,连一直发呆痴怔的眉眼都惬意地和缓了下来。 山神大人差点把手中的筷子塞进了嗓子眼里。 这个丫头……真的是那出了名讨厌所有吃食的厌食族散仙?! 不像轻易就被早食“哄”得心情大畅的甘小甘,赌坊另外三位却没能放过中山神。 虽然极为珍惜凡世间的五谷,但毕竟不是靠红尘吃食才能存活的脆弱生灵,想到昨夜殷孤光回到县衙后院里提到的小房东那失神样子,张仲简首先就坐不住了:“小甘不能饿,君可以在这里陪她……大顺一个晚上没动静,也不知道楚歌到底有没有哄好他,孤光,我们先去看看?” 为了大顺今后的安生命数、也为了不让小房东为难,他们搬着大部分的行囊住进了县衙后院,以为从此之后、至少是数天之内,吉祥赌坊里的房客都会只剩了中山神一个。 然而昨夜甘小甘准备去睡下前,前去探望大顺与小房东的殷孤光,却带着这唯一的小楼“房客”一起回到了县衙后院中。 看到这位远道而来的山神大人虽有些忧虑不安、但还是气定神闲地坐在了院里,赌坊三人众想到他好不容易从楚歌手里“抢”到了鲲族幼子的管护权,竟然又不陪在大顺身边,急得差点要群起殴打中山神之前,被殷孤光拦下、并从幻术师口中听说了今晚楚歌的异样行径。 子时还没能睡下的甘小甘本就火气高窜,又听到继大顺之后、连向来脾气最为暴虐的楚歌都被中山神“教训”成了不似寻常的怪异模样,一双大眼中倏忽间腾起了让中山神都差点屈膝跪下的可怕妖力,逼得山神大人磕磕绊绊地道明了些许自己此次前来如意镇的真相。 赌坊四人众当时面面相觑,都没料到这次的“劫难”竟然并非冲着大顺而来。 他们到了如意镇不过十余年的光阴,早就习惯了这山野小城的正统管护者便是每个月都会在镇里高来高去的楚歌。即使是在听中山神道明了小房东六十年前来到如意镇的真实情状后,他们也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个被他们无意中挑上的山野小城,终有一日,竟会失去楚歌这个代职土地。 而同住吉祥赌坊的十年间,除了甘小甘没这个心力,另外三位却都费了极大的力气去教会小房东这红尘间的不少俗务,也都眼睁睁看着楚歌是怎么样用她那并不灵光的脑袋、去尽力收拾山城里各种的琐事。 这十年来,在他们四位好友眼里的小房东,除了如意镇的代职土地,从来都没有第二个身份。 即使是这样,楚歌……也要走? 153.第153章 土地之威(二) “不急。”中山神从云吞店老板的手里接过剩下来的汤碗,笑嘻嘻地伸筷开吃,当即驳回了张仲简着急赶回九转小街的提议,“她从小就呆在犼族属地山脉里,听各位祖辈的话,也听我的安排,还从未自己做过这种两难的定夺……昨天竟然能忍住火气,为大顺的安危考虑、没有暴跳着抢回房契去,已经非常难得。也怪我太急,没让她多缓几天,就骤然要她从老土地的托付和备选山神之中舍弃一个,才会用分发过冬礼这种大事把自己累成那个样子……” 这是一天之内吃的第二顿云吞,中山神竟也毫不在意,埋首在汤碗中吃得口齿不清。 与自家侄女不同,中山神并不厌恶凡世间的烟火之气。他们三兄弟多年来守护女儿山到贾超山那方圆三千五百里的庞大山脉,也常常会化身凡人外相,到管护下的府城小镇里看看众生的寻常生活。而他身为三兄弟的老幺,更是将泽州城当成了其中一个主要的住所,当然吃惯了用锅灶柴火烧出来的凡世吃食。 甘小甘啜着自己海碗中的清泉汤汁,一双大眼依然从碗沿上斜着余光、瞪准了中山神。而柳谦君、殷孤光和张仲简压根没有动筷的兴头,也心事重重地盯住了本该最早冲去九转小街、却非要拉住全体留在这云吞铺里的山神大人。 中山神埋首在汤碗里,像是被饿了许久、终于得以饱腹的贪食样,一直都没抬起头来,更没发现赌坊四人众对着自己的忧心目光。 山神大人当然并不像甘小甘一样是真的饿昏了头。赌坊四人众里,恐怕也只有昨夜看到中山神烦心模样的殷孤光,大概猜到小房东家的这位便宜幺叔,根本是嘴硬不肯服软罢了。 他之所以埋首在碗中、絮絮叨叨地讲些不痛不痒的废话,拖延着不肯赶紧回到九转小街,不过是怕会听到楚歌最终的答复。 不同于赌坊四人众因为好友将会被迫离开如意镇的担忧,山神大人担心的,是天性硬气得犹如女娲补天神石的楚歌,并不会跟自己走。 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位都要更清楚自家侄女对于备选山神大任的向往,却没有料到楚歌对这小城的牵挂已繁多至此。即使是在王老大夫的医馆里,中山神也还以为,楚歌之所以尽心尽力地管护着如意镇这么些年,还是因为看在老土地的面上,生怕这山野小城失了土地的庇佑,老头数百年的心血就会落到那些虎视眈眈的为恶生灵手里。 然而跟在侄女身后、继而又坐在九转小街的高处看着楚歌在全镇里发放了近三个时辰的过冬礼,看过太多俗世缘孽的中山神却惶惶不安起来——他还是犯了大错! 他之所以将备选山神的真相慌不迭地告知了楚歌,是因为在镇民老小的眼中看到了这些凡世生灵们对侄女的真心忧虑之情。却没有想到,昨夜昏黄的院落灯火照映之下,在众多稚子幼童的包围之中,楚歌望向身边脆弱生灵的缝眼里,也会透出一般无二的忧心之情! 这丫头……似乎全然忘记了她这个犼族凶兽曾经对凡世生灵的不屑与茫然。她替下老土地接管了这百里群山不过十七年,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将全副心神就耗在了如意镇里。 昨晚那失了灯火辉映的夜幕之下,楚歌失了神般地拉着板车回到了吉祥赌坊,连就在两侧等着他的殷孤光和他都没放在眼里,就强撑着困眼摸回了那狭小幽闭的阁楼中,沉沉地昏睡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楚歌的归来、而放心自己并没有被抛弃,本该到了子时就会醒来的大顺,竟也没有再次发起疯来,反倒随着小房东顺缓的低低鼻息一起重新安详睡去,让原本赶来安抚小楼的殷孤光也松了口气。 他和幻术师都知道,这般累极的楚歌若被吵醒、必然会腾起这小城无法承受的凶兽之怒,故而都没有找到机会当面去问楚歌的最终决定。而中山神听到鲲族幼子这沉沉安睡的动静,也极为识相地没去打扰这姐弟俩的梦境,反倒被殷孤光带着回了县衙后院,在一番闹腾的真相道明后,还是与赌坊四人众商定了第二天一起来找楚歌,听听小房东是去是留的最终决定。 此时与中山神同坐在这木桌周侧的赌坊四人众,都没有想到,看起来正欢快不已地吃着早食的山神大人,肚里的不安与惊慌比他们还要高得多。 “甘……吃完了。” 这场早食结束得比中山神料想的要快得多。 赌坊的另外三位并没有兴头吃什么云吞,张仲简便让老板将他们的三碗尽数让给了旁边叫嚷着肚饿的几位孩童,于是他们这张桌上还在埋首吃喝的就只剩了甘小甘和中山神。 然而大眼的女童也没能如山神大人的愿、“帮着”继续拖延,那几乎能塞下女童三个脑袋的海碗中满盛的清汤,根本敌不过甘小甘的一张小嘴。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女童已仰起头来,放下了干净得犹如没装过吃食的海碗,直勾勾地盯住了还捧着汤碗、假装扒拉着云吞的中山神,“委婉”地催促着众人赶紧起身回家。 中山神垮下了双肩,连和云吞店老板告别时的嗓音都有些轻微发抖。 歌儿……到底能不能舍下这百里群山?这个遍地都是脆弱生灵的如意镇,是不是真的可以胜过武夷山? 中山神实在是没有把握。 直到回到了吉祥赌坊的大门前。 “歌!”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灵泉清汤足够美味,竟让平日里痴怔少言的女童都高兴地失了冷静。 赌坊四人众与中山神各怀心事地踱着步,堪堪晃过了九转小街的街头,甘小甘的一双眸子就盯住了不远处的赌坊小楼,乍然欢呼起来。 昨夜仿佛失了魂魄般回到阁楼中睡死过去的小房东,如今在如意镇这大好的灼灼天光之下,正笼着双袖、仰首眯眼地稳稳直立在赌坊门前。 街面上的冷风正四处乱窜,却也挡不住穹顶上的温暖晨光。深秋独有的金色暖阳下,小房东那藏青色的山神官袍上依稀闪动着溪流般的清浅微光。 分明不是土地的官服,分明与须眉皆白的老爷子毫无相像之处,然而自家侄女听到了甘小甘的呼声、眯着眼朝他们望过来的一瞬,竟让中山神恍然觉得,眼前这个四尺的孩童……真真正正便是这小城里的土地。 再不是其他。 154.第154章 去还是留(一) 中山神骤然停住了脚步,呆在了九转小街的街头。 甘小甘则放开了柳谦君的手,喊着老友的名、往楚歌飞奔过去。身侧的赌坊三人众看到楚歌这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应该是从昨夜的疲累中完全缓了过来,也终于松了口气。 至于小房东在如意镇里的土地年岁是不是到此为止,已不是他们能够干涉的定夺——好友虽是犼族里未成年的幼子,却也早就找到了她自己的“道”,并不需要其他的生灵来随意改变。 就算小房东今天便要舍下小城、跟着中山神去往武夷山,他们也只能安然相送,并不打算拖住好友的脚步。 楚歌笼袖立在大顺门前,看着四位好友转过了街角,身上都或披、或拿着自己从人间界各大府城中专门为他们买回的过冬物事,一双狭长缝眼也微微地翘了起来。 托中山神的“福”,再过几日就到了大雪节气的如意镇,至今还没看到半分的霜雪影子,但小城里也会间或刮起了初冬时节才有的凛冽寒风,寻常的凡世生灵若一不当心,便容易受冻发病——这也是小房东尽早要将过冬物事发放到全镇的原因。 而赌坊里体质最虚的甘小甘,每年都会被楚歌当做首要保护的对象。今年也不例外,特意从岭南数大府城中千挑百选的十数件厚实衣物,几乎塞了大半个赌坊专用镖箱,都是为女童添置的过冬礼。今晨在柳谦君的照顾下,甘小甘已被牢牢地包在其中一件琥珀色的棉缎大氅里,此时朝着楚歌疾步奔来,像极了晨曦霞光间离散天穹的流云。 被甘小甘撒了手的柳谦君,身上倒并没有多出什么厚实的衣物。千王老板的家乡处在人间界奇寒之地,即使比起大雪封城的如意镇来也要冷上许多,根本不在乎这连初雪都未落下的秋冬时节。 只是她常年都快散落到地上的奇长黑发,今儿个也没在脑后挽成发髻,反倒极为难得地梳成了一束,系上了根棉制的纤长发带。牙色的带面上,不知被哪位画师寥寥数笔绘就了某处的高山密林,落在柳谦君那如泉瀑般的墨色长发上,远远望去,像是被道家施了袋里乾坤般的术法,恍如临境。 而十年来都未换下过身上这套破旧皮甲的张仲简,背上则多出了块簇新的绑肩布囊——虽说素霓比破苍要老成稳重得多,从来都不会肆意伤到周遭的生灵,但大汉多年来也不敢让这把神兵随便现于人前。十年前初到如意镇时,楚歌便拿出了张刀切不进、斧砍不透的千年蛇皮,给了大汉充作素霓的剑鞘之用。这据说是某年不小心入了小城后山、后来被赶跑的某位千年蛇妖脱皮褪下而成的剑囊,确也颇为实用,看起来倒比张仲简身上的破旧皮甲还要结实得多。 但两月前对战末倾山大弟子与破苍时,多年未发过威的素霓剑骤然见了天日,灵气沛然,连回到剑鞘里后都并不十分安生,竟将这千年蛇皮都渐渐刮出了些细微的破损之处。张仲简倒并不在意,继续带着素霓来来去去于如意镇各处宅院中,却被高来高去的小房东发现了端倪。 这次的赌坊五人众专用过冬礼的镖箱中,便在角落处放着个写有素霓名号的鞘形布囊。小房东特意去了趟浙东的滨海小城,带回了这个出自蚕王之“口”的上好料子,请府城的师傅制成了内里,还用山神棍在布囊里施了个小小的结界,即使是素霓这把神兵也不能再轻易将其磨损——天可怜见,要是再这么耗下去,这把神兵的浩瀚灵力每天每夜地晃在甘小甘的鼻前,女童还不得与张仲简翻脸,直接动嘴开抢?! 素霓剑终于在今年入冬之前换了新鞘。 幻术师收到的过冬礼则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在前往各大府城之前,楚歌曾拿着笔墨与宣纸,逼着他将自己身上这件墨边的白衫画出个模样来。他虽看不懂小房东到底要做什么,却还是挥笔画了几张,看着楚歌一本正经地将这些画纸叠好塞进袖中,便转身离去,从头到尾都没说为什么。 直到柳谦君从箱中收拾出甘小甘的数件大氅后,他才发现在箱底躺着几套看上去与自己身上外衫并无二致的衣物。 与幻术师同住十年,楚歌多多少少知道些殷孤光这身外衫的蹊跷之处。两月前疯魔师姐的到访,更让赌坊众人更为确定了这长衫与紫凰上神脱不了干系。 不同于楚歌的山神官服,殷孤光这外衫上的图腾之形并不在世人所能看到的正面——不能让人间修真界知道自己是师尊膝下最小弟子的幻术师,又不肯舍弃紫凰留给他的唯一物事,便将这外衫反了过来,借以遮住了师尊真身图腾的紫棠纹路。 这也是人间修真界大多平庸生灵无法找到殷孤光的缘由之一。化形术法高绝的幻术师,从未让世间众生看清过自己的本相,于是那些少数与殷孤光有过一面之缘、却又修为不够的生灵们,都只记得幻术师那身墨黑如夜的凌风长衫,上面蔓延着恍若深谷繁花的棠色绣纹,让人望之失神。 两月前,如意镇接待了殷孤光家的两位师兄师姐,让楚歌也觉出了幻术师十年来颇为少见的颓然之情。只知道护短的小房东,便将殷孤光身上这件与师门相关的外衫都当成了“麻烦”,竟打算趁着送过冬礼之际,让好友将这外衫换下来弃于一旁,从此一了百了。 殷孤光哑然失笑地将这几件同样也是月白墨边、里头却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绣纹的外衫收进了自己的行囊里,甚至在今晨出门之前,犹豫着拿出了其中一件,真的将师尊留给自己的外衫换了下来。 他当然不会就此将师尊留给他的唯一物事弃掉,却不得不承认楚歌这看似荒诞孩子气的举动,倒也真的让自己放松了些。 小房东一双缝眼在天光下细眯了眯,从九转小街的街头望去,几乎会以为这四尺的孩童压根没有双眸。 然而楚歌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专门为好友们“买”回的过冬礼都物尽其用,也看到了自家幺叔面色呆滞地停在了远处,没有和赌坊四人众一起继续朝自己行进而来。 如同十七年前刚知道老头奔赴了末倾山、自己要正式接下这小城土地的差事那晚一样,小房东不足四尺的身躯在山神官袍里微微地抖了起来。 155.第155章 去还是留(二) “顺……伤都好了吗?” 担心了两位好友一夜、甚至于今晨的辰时一刻就不安地起了床的甘小甘,在看到小房东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吉祥赌坊门前时,终于放下了心。 五人众里最疼大顺的小房东既然能如此气定神闲地等在原地,小楼本尊必然已经无甚大碍——果然如女童所料,待奔到楚歌跟前,甘小甘便看到昨天搬走时还木刺横逸的窗框和门柱,已然恢复如初,连上面的木纹都清晰可见,不再是大顺发疯之后的那副狼狈样子。 只是从九转小街的街面上望去,没办法看到小楼天井中的情状,还不知道那里的伤势是不是也都被山神棍治好。心疼于年幼的大顺即将被带离如意镇,再不能继续在他们五人众的庇护之下,甘小甘还是着急地扯住了楚歌的袖,皱着眉头问了句。 小房东轻轻点了点头。 女童和身后缓步而来的三位好友都心焦了整晚关于大顺和楚歌的去留,于是全都没有发现,在楚歌脖颈间绕了月余的那条竹青色厚实凌风,已然不知去向。 并不怕冷的楚歌,就算平日里被憋得透不过气、也不舍得将这凌风从脖颈间扒下来,就是为了在初雪降城时,能够和这百里群山中的凡世生灵们一起迎接今年的严冬时节。 这陪伴了她在如意镇里数十年的念想,似乎再也不能继续下去。 昨夜在幺叔和殷孤光的目送之下,小房东爬回了她住了十年的小阁楼里,懵懵然地将肩上的大包袱解了下来,把满城的地契和房契都放回了原位,继而人事不知地缩在了墙边,与大顺一起睡死了过去。 正如中山神所说,楚歌在犼族属地山脉里活了数千载,这足以让凡世生灵们轮回数十次的漫长年岁里,在族里辈分最小、年岁最幼的她都没怎么做过两难的定夺。此次幺叔来访,却骤然将老头的托付和她希冀了许久的念想同时推到了眼前,失了主意的楚歌,茫茫然地将二号天井中的所有过冬礼连夜发了个干净,心事重重了一路,终于将自己累得心神崩垮,连跳脚的精神都提不起来。 但毕竟是犼族幼子,楚歌尽管累极、也并不需要像受当年禁忌术法拖累的甘小甘一样睡到辰时才能起身。今晨天光还未临城之际,小房东就一骨碌地在睡梦中翻坐起来,从阁楼中跳了下来,径直走到了昏黄阴暗的二号天井中,收回了整夜都虚浮在半空中、助吉祥小楼治伤的山神棍。 不知是不是为了安抚也方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大顺,楚歌呆立在天井的廊下许久,还是伸手将脖颈间的竹青凌风解了下来,继而绑在了之前受伤最重的廊柱上——尽管没能跟张仲简学会板车的绑绳之法,但这打打活结的小把戏还是难不倒小房东。 楚歌拍了拍同为黄杨木的廊柱,仰头跟大顺轻轻说了几句话,便缓步出了二号天井,站到赌坊门前,一言不发地等着自家幺叔的到来。 虽然不知道中山神为什么从她手里抢到了大顺后、却没有以唯一房客的身份留在赌坊里,但楚歌深知自家幺叔的脾气——既然能破罐子破摔地将武夷山备选山神这种大事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以幺叔那个并不输给犼族的急性子,绝对等不过今天的日落。 她也等不了。 皆围在小楼门前、问着楚歌关于大顺伤势的赌坊四人众,都没有料到,小房东仅在一夜之间就在心里下了定夺,此刻等在九转小街上,便是为了当面告知幺叔。 中山神呆立在街头,远远望着楚歌。卸下了背后的大包袱和脖颈间的厚实凌风,自家侄女身上这套山神官服尽管依旧大得不合身,却衬得小房东正经严肃,全无年纪未到的窘迫感。 趟子手模样的山神大人挠了挠头,终于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缩地成寸,径直将中山神的身形带到了吉祥赌坊的门前——在凡世山城里从不施展山神术法的他,心烦意乱之下,竟也顾不得自己行走红尘的规矩了。 “想好了?”看懂了侄女小脸上的坚毅神色,中山神挠着头,装作肚里没有打翻一地的酸水——没想到这次来小城探望楚歌,却无端将自己藏了多年的大招都放了出来,而且还一败涂地。 他这个号称福泽深厚的钟山之神,竟然输给了神魂皆灭的老土地、输给了这遍地都是脆弱生灵的小小山城。 “嗯。”楚歌仰起头来,眉间隐隐又现出了三道沟壑。 “不走?”中山神不甘心地追问。 “嗯。”楚歌一本正经地点了三次头。在犼族的传统里,这是如同凡世一言九鼎的承诺,以骨血为誓,绝不更改。 听到好友这个回答,甘小甘几乎要扑上去抱住小房东,却被柳谦君拉入了怀中,悄悄退到了一侧。 甘小甘仰头望去,看到三位好友面上都是松了口大气的心安神色,却还是退在了旁侧,给小房东和中山神留出了地——看这叔侄二人的架势,这备选山神与代职土地的定夺,也就在这一刻了。 “武夷山的备选山神……也不打算要了?” 想到那些性情各异的各路山神叔伯,楚歌的缝眼都翘了起来:“老头子们犯懒,我不去,他们也不会抛下管护山脉、随便跑回神司的。” “老不死们年岁一大,都开始像起不懂事的娃娃来。要是真的发起脾气跑回了神司,武夷山可是人间界顶尖的宝地,真要被那些个专抢土地福祉的家伙们抢了头,当地的生灵们可得遭殃……你忍得下心?” “老头教过,一方水泽一方地。”楚歌骤然提到了凡世间的俗语,也让中山神不自禁地怔了怔,然而小房东面容肃然,哪有半分特意“惊吓”幺叔的意思,“武夷山的各位叔伯真的要归了神司,自有附近的其他山神去管护庇佑,绝不会放任这方土地被为恶生灵抢走福祉……不算其他山神,就光你和两位大叔,从路鬼那儿听说了这等大事,也会疯魔一样地冲去帮忙,备选山神……并不是急事。” “但是如意镇,既然是由老头亲手交到了我手里,那么在这小城确确实实地万世皆安之前,我不会走。” 156.第156章 出尔反尔(一) “万世皆安?!”中山神跳起脚来,“先不说神界不会放任这百里群山一直没有正统土地来接管……就算冲着犼族众位叔伯的面,放过了如意镇……你以为这山城能有万世的命数?” “会有的。”以赌坊四人众和中山神对楚歌的了解,听到山神大人这近乎“诅咒”如意镇的放肆言词,小房东早该跳得比自家幺叔更高。然而楚歌依旧笼着双袖,狭长的细眼稍稍开了条缝,旁人无法轻易窥得的瞳仁正定定地对准了幺叔,没有发火,甚至……没有半分平日里因为不知道怎么处理凡世俗务时的惶惶不安。 整夜的睡梦中、还有今晨站在二号天井里看着缺口中漏下来的天光时,她已在肚里做下了定夺,从未这般深思熟虑过的小房东,已经心神皆定,不会再因为幺叔这摆明了要惹自己发飙的行径而失了分寸。 “除非老头回来,自己跟我要回如意镇,不然我就留在这里。就算神界安排了来替老头的土地神官,也要看看他是不是有老头的能耐。不能像老头一样心疼这百里群山所有生灵的,就算是抱了神龛来的正统土地也得滚出去。”尽管脾气暴虐,但楚歌还是第一次当着众位好友和自家幺叔的面,毫不迟疑地说出了这种冒犯上界的言词,“在有这样的土地爷来之前……我就留在这里,守着大顺,反正他去神界的日子也早得很,不急。” 连装模作样的跳脚都没办法再继续下去,中山神被小侄女这俨然是一方土地之主的肃然言词吓得立马站稳了身形,连口齿都抖了起来:“……没有像老土地那样的神官来之前,你要在如意镇里一直待下去?” 山神大人终于听懂了侄女这话里的意思——这是他方才在九转小街的街头看到侄女时,都没有料想到的……最糟的结果。 “百年、千年……就算你真的到了备选山神的年纪,没有等到靠谱的土地爷之前,你都不走了?!” 看到幺叔眸中的震惊神色,明白中山神已听懂了自己最终的定夺,小房东心下大安,常年都极少见高兴神色的小脸上渐渐淡去了眉间的沟壑:“嗯,不走了。” 对楚歌叔侄二人的“商量”并没有什么兴致,甘小甘正百无聊赖地往吉祥赌坊正堂里打量着,却被身侧的柳谦君倏地抱得紧了紧,不禁仰首望向与自己一起呆立在旁侧的赌坊三人众。 饶是在世间看过了太多缘孽的殷孤光三人,听到小房东这平和淡然、却摆明了完全不容任何生灵来改变的最终定夺,也有些站不住了——机缘使然,他们六人众能在如意镇里同住隐居十年,各自从混乱的命数中逃得了这短暂的平凡岁月,实在是难得的大幸。但他们也都心知肚明,六人众终须归往自己的宿命乱战,绝不会永生永世地在这小城里待下去。 而出身犼族的小房东,从出生开始便背上了山神这一大任,更不用说楚歌自己心心念念的便是快快到了成年之日、就能赶赴往属于她管护的山脉中去。 如意镇……并不该、也不会是小房东的坚守之地。 昨夜陪在中山神身边,眼看着楚歌失魂落魄地分完了过冬礼、继而累极睡去的殷孤光,更是看懂了好友那时满腹的不安与惊惶——昨夜的楚歌,还在为要不要接受幺叔放到她面前的备选山神之位而失措慌乱,怎么只过了区区一夜,在做下了舍弃备选山神这种定夺之外,还将她自己今后漫长年岁的命数都定死了下来?! 然而他们四人众定眼望去,小房东面色安然,根本不像是为了惹恼中山神才随便说了这番定夺。那如凡世六岁顽童一般的小脸上,甚至因为终于让幺叔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而扬起了像是……笑颜的惬意神色。 “那这孩子呢?”中山神手脚无措地从怀里又掏出了大顺的房契,“你可是当着他们几位房客的面,答应要将鲲族幼子的管护权交出来,让我带他回泽州去的!” “不给了。”小房东摇摇头。 昨儿个午后被骤然来访的幺叔吓得没能回过神来,又被中山神一语道破,楚歌才惊觉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如意镇的五人众,是没有办法一刻不离地留在大顺身边,护庇着鲲族幼子无声无息地在红尘间存活下去、直到百里青虹通道重开的。 怕极了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会让大顺重新落入人间修真界那些为恶势力的手中,小房东百般挣扎,还是苦着脸答应了将幼弟交由中山神管护,连房契都未收回来。 然而中山神和赌坊四人众都不知道的是,一夜的安睡,不仅让小房东对她自己是要当代职土地还是备选山神这件大事想了个清楚,更让她考虑好了此后对大顺的安排。今晨从睡梦中醒来的楚歌,为了让幼弟不再受多余的惊吓,已在二号天井里事先答应了小楼本尊一句话。 这对异兽姐弟间的铁誓,早在如意镇天光堪堪临城时,就刻在了楚歌的骨血里,即使是数千年来和她最亲的中山神,也改不了。 “幺叔,你说我们五个终有一天会离开如意镇,到时候留下大顺一个在九转小街上,又失了老头的管护,他肯定会等不到族中祖辈的接引,先把自己的形迹漏了出去,终会重新落到宿敌的手里,万劫不复……你和两位大叔福泽深厚,到了这样的境地,大顺让你们来管护,当然再好不过。” “但要是我们五个里有那么一个,在他被接往神界之前,一直都留在如意镇里,陪在大顺身边,让他不至于发起疯来,那么……也就不需要麻烦你和两位大叔了,是不是?” 小房东转过身来,对也正听着她这番定夺之语的小楼本尊点了点头,让幼弟得以彻底安心:“在大顺飞升神界之前,不管孤光、谦君、小甘和仲简要去往何处,我都留在这里。” “在此之前,不管是武夷山的备选山神、还是人间界哪处山脉的山神之位,都请幺叔替我向叔伯祖爷们请罪……孙儿无能,都不会去了。” 157.第157章 出尔反尔(二) 倘若吉祥赌坊的小楼方圆百步之内,没有楚歌早先布下的山神结界,整个如意镇的老小们此刻必会听到个奇怪的尖啸之声,体质弱差一些的,恐怕就得被震得晕厥过去——这响动绝非来自于人间,更像是某只深海巨兽骤然降临了小城,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样的美味,才这样肆无忌惮地发出了怪叫。 幸而大顺是族中的幼子,此刻在九转小街上的若是鲲族中某位成年先辈,再和大顺此时一般尖啸起来,就连小房东这倚靠山神棍才能布下的山神结界都会无法承受、动辄就得裂成了碎末。 但山神结界护住了整个如意镇里的脆弱生灵,却没能让九转小街上的众位幸免于难。 赌坊五人众和中山神都站在了结界范围之内,大顺这突如其来的失声尖啸,便分毫不落地通通灌进了他们的耳中。 尽管各自身上都有着不弱于鲲族幼子的修为,小楼门前的六位仙神还都从未真正领教过与天界鹏族双生于混沌的鲲族之啸。别说和大顺“交手”还不到一天的中山神,就连与小楼本尊相处了十年光阴的赌坊五人众,也只听过大顺在惊慌失措、极度不安时的冲霄怪叫,那声响虽尖利破耳,却向来都并不十分绵长。若非因为这怪叫会顺带着连累的小楼本尊伤了全身各处的黄杨木,赌坊五人众倒也还能承受得住。 然而小房东对着自家幺叔不留情面地说出了最终定夺之后,还未等得面如土色的中山神作出任何回应,这三层的吉祥小楼便先声夺人地抢了山神大人的接话之权,昂然欢啸起来。 鲲族众生多年来都深居东、北两海之底,几乎不踏足尘世。别说是修为不足的凡尘生灵们,就算是人间修真界的众生,也几乎没有办法到达天光都穿不透的深海底部。数十万年来,鲲族安然在深海中畅游来去,从未与海面上的生灵们有过任何的来往。 于是人间界也并不清楚鲲族的厉害——红尘众生只知道这一族群从上古混沌初期开始便存活在天地间,与神界以战力卓绝为名的鹏族为双生族群,却完全没有当面碰过鲲族中任何一位,无法得知他们的修为是否如鹏族般高深莫测。 只有一些居于滨海之畔的生灵们,会在极为偶然的契机之下,听到深海中传来并不清晰、却高亢如云的兽族清啸声,恍如暴雨骤落入人间的清响,将你能听到的其他动静都彻底淹没,却明净动心,久久不息。 那是每百年一次的鲲族祭礼——以全族众生的欢啸之声,向天界的众多老友们传达他们安然无恙的消息。 鲲族天性平和、不喜争斗,所以才会在上古时期就全族隐入了深海之中,不愿在上下两界的混战中造下杀孽。但与鹏族双生于混沌的他们,即使是大顺这样的幼子也身怀滔天的灵力——小楼本尊惊慌之下乍然尖啸时,便能看出这躲在老黄杨木身里的孩子,光凭神魂的力量就能凌驾于人间界众多修真者之上。 但深怕自己会再被为恶生灵迫害重伤的大顺,并不能完全掌握自己神魂中的浩瀚灵力。失措害怕时的小楼本尊,灵台混沌不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于是那些情状下的尖啸,也只是不小心地漏出了一、两分的力量。 然而此时此刻,听到了楚歌当着众多老友、以及六十年前就差点从老土地手里接管了自己的中山神的面,一字一句地清楚道明了自己仍会在小房东的庇护之下,并不会独自呆在如意镇里,小楼本尊心下大安,连昨日被流萤铳硬生生哄去昏睡这笔账都浑不在意了。 今晨与小房东一起醒来的大顺,在天光临城之际就从楚歌口中听到了铁誓,一直战战兢兢地等到了现在,如今心神骤松,只觉得被禁锢在黄杨木中两百余年的神魂畅快无比、全无累赘。 毕竟是比楚歌年岁还要小上一大截的幼子,高兴起来与凡世间的顽童们并没有太大不同,大顺一时兴起,终于发出了自离开海底、便再也没能喊出的高亢啸声。 鲲族幼子的啸声还未成长完全,不能与族中的长辈们一般低沉厚重,却别有番清沥之感,如同空山新雨后的深谷回音,足足拖了一盏茶之久还不停歇。赌坊五人众与中山神立于结界之中,尽管各自修为高绝,却也都自认无法安然承受大顺这敞开了神魂力量的尖啸,不自觉地都捂上了双耳。 幸而这欢啸之声不同于此前的发飙怪叫,力量虽更为澎湃浩瀚,却并没有直刺魂魄深处的压迫之感。小楼门前的六位抬着袖捂住了大半张脸,却也没能阻止这啸声丝丝缕缕地涌入了耳中,继而便觉得身侧的所有生灵都消失在了虚空中,天地间只剩了大顺的啸声。 倘若此时赌坊五人众和中山神有余力抬头望去,便能看到常年都只是桩三层小楼的木身之上,正随着这欢啸声,渐渐浮起了凡胎肉眼都可见的青蓝灵力,像是个空泛的怪异兽形。 只有耳力强绝的张仲简,不幸成了小楼本尊这欢啸中的唯一伤者。 一天之内被大顺两次截然不同的啸声猝不及防地“伤”到了耳,“扑通”一声,大汉再次僵着身子倒在了街面上。永远都用鼻子抢先砸在地面上的张仲简,只用了数息,便从鼻中放出了丝丝袅袅的血红“溪流”,将身侧数步方圆的街面都染上了绯色。 好不容易正经了一个早晨、不管幺叔说了什么都没有跳脚的小房东,被张仲简这个偌大的动静震得破了功。 看到幼弟连这么一小会儿都忍耐不了,就这么慌不迭地只顾着自己欢啸、连最亲近的赌坊五人众都不再顾及,方才还当着幺叔的面、驳回了自己此后百年千载的山神命数的楚歌,也不由得动了真怒。 藏青色的山神官袍在天光下飞扬凌空,又抖成了山林河川一般的宽大画卷。小房东纵到了半空中,朝着小楼本尊使出了她犼族的特有怒吼:“大顺!” 这足以震慑群兽的可怕吼声穿透了鲲族的欢啸,径直冲着小楼本尊的神魂而去。 158.第158章 但求同生(一) “仲……仲?” 甘小甘蹲在地上,从大氅里伸出了两只小手,帮忙捂住了张仲简的双耳,却发现脚下街面上的血红溪流愈来愈宽阔,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被大顺骤然的高亢欢啸声打了个措手不及、当即就栽倒在了街面上的大汉,本来靠他自己常年横摔在如意镇各条街道上的丰厚经验,是可以歇息片刻后、就自己坐起来的。然而楚歌看到好友再次鼻血横流,气得搬出了犼族独有的怒吼,想要教训下高兴得忘了形的小楼本尊,却又将大汉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 这天生便能压制六界群兽的吼声,像九年前那次一样,吓得大顺赶紧收回了神魂之力,惴惴不安地停止了欢啸,连在三层小楼木身上本已虚浮而起、快要渐渐化成了怪异兽形的青蓝灵力,也倏忽间缩回了黄杨木中。 十年相处以来,整个如意镇都无波无澜,并没有发生足以让楚歌动真怒的大事,于是赌坊四人众也都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听到了小房东的本尊吼声。不同于数月之前、小房东“收拾”犬狼小妖那时的逍遥情状,张仲简此时确确实实地倒在了楚歌数步开外,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双耳会在瞬息间连续遭受两次“重击”。 这两只异兽幼子的尖啸怪叫,让耳力强绝的张仲简猝不及防地受了十年来最重的“内伤”。 眼看大汉鼻下奔涌而出的红线已快蔓延到了自己脚下,还没从楚歌那铁誓中缓过神来的中山神,也被这情状惊得大骇——为了老土地和大顺,小侄女已几乎要和自己翻脸。要是等会儿看到这十年来同住的“好友”之一,“无端端”伤成了这个模样……还不得祭出山神棍来,把自己直接送到老阎王那儿去! 山神大人被小房东那“大顺不被接回神界、她便永世留在如意镇里”的铁誓震得灵台混沌一片,根本没来得及考虑眼前这个诡异情状到底哪里出了错。 并不知道张仲简身怀鼻梁摔街“绝症”的中山神,也没有注意到依旧清醒的赌坊三人众虽稍稍不安、却并不慌乱的笃定神色——柳谦君和殷孤光都深知,平日里喜欢穿梭在小城里、帮着各家各户收拾杂务的张仲简,每天摔溅在各条街道上的血迹也狂野不羁,若放到一处,差不多也就是眼前这血红溪流的模样。 张仲简……早已习惯了。 比起这狂奔不息的鼻血来,张仲简更怕自己摔倒时有人来扶——赌坊六人众里,大汉明明是最像尘世凡人的一个,却被这个“绝症”活活拖成了另一个“怪物”。说到他这个绝症,大汉脸皮奇薄,若非关乎他人,他是宁愿再独自在泥土中再趴一会儿,也不愿让其他生灵看到这副怪物模样的。 至于甘小甘,倒更担心大汉下次收拾自己的吃食时,会因为眼下的“伤势”,而又在吃食里沾上了血腥的气味,才这般“贴心”地半蹲在大汉身边,希望能让仲赶紧起身想办法止住这狂奔的鼻血。 然而并不知其中内情的中山神,只看到街面上的血红溪流快要触到了自己这趟子手皮囊的镖靴上,想到的都是自家侄女的大好命数里会沾上这健壮大汉的血债、还有自己没能及时阻止而被楚歌拎着山神棍直接赶回冥界去的可怕后果……山神大人终于出了手。 藏青色的宽大袍衫依旧飞扬在小楼前的虚空中,小房东的喉间吼声未歇,连带着整个幼小的身躯都悬在半空,至今未落。 于是中山神也纵身跃了起来。 有幸仍然清醒着的赌坊三人众,终于见识了六界之中大概也是唯一能阻止犼族怒吼的……最快法子。 趟子手模样的山神大人纵到了自家侄女的身后,倏地飞起右手,朝着小房东脑袋上的顶天高冠,狠狠地斩了下去。 那常年都不知用什么法子稳在小房东的头上、死活都掉不下来的山神官帽,被这手刀的力道击中,竟也没有坍塌变形,反倒像是神兵傲骨般,直直地往下落去,盖过了小房东飞在冠外的两簇额发,盖过了小房东的一双缝眼,盖过了鼻子……盖过了楚歌的小嘴和下巴。 这一击之力,径直让这顶天高冠彻底地将小房东整个小脑袋都包了进去,分毫不落。 于是楚歌的这声怒吼声也戛然而止。 赌坊三人众像是无意中闯入了他人的梦境里,神色恍惚地看着中山神拎住了楚歌的官袍后领,悠悠地从半空中落了下地。 “……歌?”甘小甘一个打跌,差点坐到了身旁的张仲简背上去。 饶是在红尘俗世中云游多年的柳谦君和殷孤光,也被好友这百年都难得一见的崭新模样,震得肚里发起疼来。 小房东的藏青官袍极大,从来都不合身,再加上那顶天高冠,都衬得楚歌像是个从戏班子里偷出大人袍服、装着要唱大戏的无知顽童。她平日里又喜欢高来高去,宽大的袍衫飞荡在众生的头顶上,更是让百里群山的生灵们都觉得像是看到了个通灵的小蝙蝠。 但不管那袍衫多么宽大、高冠如何顶到天穹上去,如意镇里的老小和赌坊众人至少都能看到,那四尺模样的一袭藏青中,还有楚歌那张与人间六岁顽童一般无二的小脸。 这张小脸常年皱着眉,几乎没有和缓下来的时候,一双缝眼更是从未大开过,却至少还是能让凡人不至于望而背身逃命的面孔。 赌坊五人众当然也知道,楚歌在心怀愧疚、或要忍着不发脾气时,偶尔会用头上的高冠遮住大半张脸,不让旁人窥到她不寻常的面色。但即使是这样的情状下,她也极少会将大帽拉得如此之低。 如今山神大人一出手,毫不客气地将自家侄女整个小脑袋都封在了大帽里,于是平日里至少还能露出小半张脸的楚歌,此刻便彻彻底底地被包在了山神官服之中。 甘小甘看着中山神拎住了个一袭藏青、连下巴尖都死死地被“关”进了大帽中、看起来应该是楚歌的怪物,急得伸出手来,开始推搡起仍面容扑地的张仲简:“仲……仲,起来看啊……” 倘若此时,冥界的黑白无常能够到了九转小街上,看到中山神手下这个从头到脚严严实实都是藏青之色的四尺怪物,恐怕也会面面相觑。 这个……怕不是我们的幺弟? 159.第159章 但求同生(二) 犼族接管凡世的山神大任后,便发现这红尘之所以被称为人间界,倒也确实有几分道理——族中大部分的子孙接管的山脉中,多少都有几个凡人聚集的城镇村落,只有寥寥数位子孙的山脉因为地势险恶、妖魅丛生,才得以省去了要庇护这些脆弱生灵的麻烦。 于是犼族众生从上古时期至今都没怎么变的真身外相,便成了执行山神大任中的最大累赘。 并不像大部分的上古凶兽,犼族众生的真身几乎算得上小巧——即使是诞生于混沌初期的几位祖辈,本尊外相也只有丈余狭长,放在当时动辄便遮天蔽日的众多凶兽群里,实在是没什么威慑力。而数十万年的繁衍生息后,一众子孙后代的真身也比祖辈们更为短小。楚歌这个远还未成年的幼子,从鼻端算到尾骨的本尊外相,便仅有两尺左右。 但犼族凭着这看起来颇为幼弱的兽身,依旧成为了天地之间少有的凶兽族群。他们短小身躯里蕴含的混沌之力,连蛟龙这等神兽旁支都无法相较,更勿论如今凡世间妖境之中的寻常精怪了。 为了让子孙们平安无事地庇护山脉中的众生,犼族的各位老祖宗们虽不喜凡人,却还是嘱咐儿孙们收起自己的本尊外相,化出凡人肉身行走世间——这固然是为了偶尔被山中众生窥到时能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更是因为披着这种虚化的外相皮囊时,感觉分外别扭的犼族众生们能借此收敛自己神魂中的澎湃灵力,不至于误伤了无辜。 而犼族特有的山神官服,也是为了这缘由才得以出世。这藏青的高冠宽袍上,有着木灵精元所化的混沌之力,又让每位犼族子孙以真身本体之形,将自己的部分本尊神魂之力抽离出来、以图腾的样貌留在了上头,最主要的用处,便是能压制犼族自身的力量,不至于让这以凶悍为名的族群无意中犯下杀孽。 中山神虽自负福泽深厚,却深知自己在手持山神棍的楚歌面前,是个随时都能被送去冥界的必败弱者。但比起堪堪在红尘中奔走了一个甲子的侄女,山神大人这个对犼族知之甚深的便宜幺叔,对怎么化解缘孽、转圜世情的凡尘俗务还是胜券在握的。 这一个利落的手刀,便直接用犼族祖辈们早就准备下的藏青高冠,阻止了楚歌数十息都未歇下来的怒吼,兵不血刃。 山神大人颇为得意地拎着楚歌从半空中悠悠落了下来,却看到赌坊四人众根本没买他的帐,反倒因为楚歌这被高冠遮蔽了小脸的窘迫模样,各自偷乐,正快活得不行。 向来都习惯了为小房东收拾麻烦的殷孤光,此次终于不用他去得罪楚歌,便只需要顾得他肚里几乎要发疼的痒意,正装作将张仲简从地上拉了起身,却趁着弯腰时笑得眉眼皆弯。 柳谦君则用牙色的衣袖微掩住了嘴,满头难得梳成一束的青丝垂发却出卖了她,正抖得如同危涯上溅下的高瀑,连带着那绘有高山密林的牙色发带也飘摇不息。 而终于等到张仲简坐了起身的甘小甘,则将额头靠在了大汉的肩上,边摇着张仲简的手臂,边低着头嗤笑不已。 中山神讶然地看着被幻术师扶起身、满面都是血迹的大汉,侄女这众多房客中看起来最为正常的一位,正因为此番重伤而被自己的鼻血弄得面目狰狞,却也不见分毫的虚弱之感,反倒双目圆睁地看着正奋力要从高冠中脱逃出来的楚歌,眸中竟赫然闪过了然的神色。 山神大人当然不可能完全知晓自家侄女在如意镇里的多年际遇。他这一招利落的手刀,事实上……也是张仲简对付小房东的手段之一。 赌坊四人众方到如意镇的前些年头,便成日里看着小房东疯疯癫癫地在山城里高来高去,明明不通人事、却还固执己见地管护着百里群山。从看到山神棍时便知道这个四尺孩童不好对付的赌坊四人众,倒也确实头疼了不少日子。 百年前那场大病后便性情大变的甘小甘,倒颇中意楚歌的行事之风,恨不得和大顺一样、都去帮着小房东对付所有的外来客,却因为自己体质奇虚,每天的念想都维系在两顿吃食上,这十年来几乎都默默地解决着她的饱腹大事,从未对楚歌指手画脚过。 而带着甘小甘来如意镇避祸的柳谦君,相较楚歌的土地大任,更关心女童的生死安危。在旁观了楚歌处理如意镇琐事数月后,天性悲悯的她,倒也觉得这犼族的幼子虽会惹下不少小麻烦,却在大事上自有主见,并不需要她来费神,便也老神在在地继续去医治甘小甘的病躯,没有再多说什么。 殷孤光则像是个离家的惶恐顽童,生怕楚歌哪天惹下个大麻烦,这消息会径直传到自家师兄姊的耳中。为了让自己这逃离师门的岁月还能更久些,他这些年来几乎是竭尽了全力帮着收拾楚歌惹下的各种祸端,只盼着这小城继续在人间修真界中销声匿迹。然而楚歌脚程极快,往往会在一个时辰内就来去于百里群山之间,在各处角落中都留下麻烦,于是幻术师也都在忙于奔走,没什么机会真去当面教训楚歌。 真正与小房东交过手的,还是在山城里各家各户中帮忙杂务的张仲简。 大汉来往于各处院落屋宅,是赌坊四人众里每天能碰到小房东最多次的一位。而在收房租时也常常跳脚的楚歌,往往会不经意地踩碎房顶青瓦,甚至会毫不避忌地当着镇中老小的面,就怒骂起闯进如意镇的外来客。 这种时候,最像凡人的张仲简,便成了唯一一位大概能制住小房东的靠谱生灵。 在被山神棍砸倒在了街面上数次、想要从后头拎住楚歌却把自己甩到五丈开外十数次后,大汉终于找到了最快、最有用、也是最不伤己身的法子。 不管是教训旁人、还是跳脚怒骂,一个手刀就将那顶天高冠斩落、遮住了楚歌的口鼻后,小房东似乎就能冷静大半……甚至从来不会出手,将身后的他砸飞出去! 于是此时看到这乍入小城不过一日的中山神,竟然能瞬间了然自己花了数年才掌握到的精髓,张仲简也不由得对山神大人拱起了手。 中山神惊恐万分地看着坐在地上的重伤大汉,后者顶着满面血迹,竟朝着自己恭言敬语了句: “……失敬。” 160.第160章 不收租的月半日(一) “王老那里给你准备了明年的新药,本来以为你这鼻伤今年不会再严重下去……看这样子,还是先再去一趟七禽街。” 小房东的两只小手死命扒拉着藏青高冠,终于成功将大帽扯离了自己的下半张脸,将自己的口鼻现了出来。好久没有被这么严实地包在高冠里,楚歌的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双脚都有些站不稳,眼前仍然端坐在街面上的张仲简落在她的缝眼里,都活生生晃成了两个虚影。 于是大汉那满面的血迹,看起来也要比平常还要狰狞得多。小房东双眼发昏,却还不忘提醒老友多注意那被王老大夫下了“绝症”定论的鼻伤。 张仲简抬手抹了抹满面的鼻血,也觉得自己这次的伤势比起平常要严重了些,点了点头:“王老大夫提过,他的医馆让我少去,平常拿药……让你帮忙带回来就行,我这么去会不会被赶出来?” “看你这个伤势,他老人家至少也会把药从院里扔出来给你的……”楚歌正了正顶天高冠,终于将两簇额发从帽里攥了出来,于是又将双手笼回了大袖里,眉间又皱起了寻常日子里最多见的三道沟壑,“要是王老不肯,你就告诉他老人家……我这些天,都不过去了。” 中山神听出了自家侄女口气中的固执,叹了口气:“答应老土地和大顺的事,总归都比答应幺叔的事要重要得多,是不是?” 楚歌背过了身:“嗯。” “要是我以山神的名义,逼你这个代职土地离开呢?” “王老说我这个代职土地和如意镇的福祉并不相连,这话不全对。”楚歌肃然回应,语声漠然。 这短短一天之间被幺叔连番刺激,让小房东比平常都要动了更大的火气,但她毕竟已经不是那个在犼族属地山脉、动辄就会被幺叔一句话气得毛发皆竖的楚歌。如今定了心要留在山城里管护大顺和这百里群山中的众生,更让她平白添了几分土地神官该有的淡然处之。 “上界的众神司、还有当地的山神,当然都有处置土地的大权……但是幺叔,如果我在老头的神龛里,亲手把自己的名号再刻上一遍,那就算是你和两位大叔、长乘老伯一起来,也没办法再逼我走。” 中山神颓然地垮了双肩——侄女搬出了这最后的杀招,还有什么好说? 老土地奔赴末倾山之前,在他的神龛里刻上了楚歌的名号,还只能算是临时找个帮手的昏头法子,并不会被神界当真,上界依旧可以指派任何一位土地爷前来接管如意镇。 但六界中的任何一位生灵,倘若亲手把自己的名号刻到土地神龛里去,却是哪位上神都无法再更改的要命做法——这个生灵的永生永世……即使是得以轮回转生,每一魂、每一魄从此也都与这片土地的福祉死死相连,再不能随意抹去! 这根本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找死行径。若被神界和当地的山神指派来做土地神官,虽然法力低微,至少可以受上界的庇护,一旦有难,还可以向人间界各处的山神求救,并不会惶然无助。然而自己将名号刻到土地神龛中,却是把自己的魂魄交付给了这片土地,生生世世地孤守下去,却不会得到天地间任何的相助。 一旦这片土地遭了难,福祉被攥在了为恶生灵的手里,那么这个在神龛里刻下名号的生灵,也只能随着这片土地灰飞烟灭,如同被沉在了弱水里,连轮回都不可得。 中山神当然也相信以自家侄女的能耐,又有山神棍之助,并不会守不住区区的如意镇。何况犼族众位祖辈虽然任凭了儿孙们散落人间界各处,但楚歌若真的有难,族中的叔伯兄姊们绝不会让年岁最幼的她平白遭罪——这个上古异兽族群的凶名响彻六界,若不是冲着女娲大神的薄面,是不会乖乖地守在人间、并且从不去主动觅战的。要是寻到了合适的由头,说不定动辄就会全族倾巢而出,搅乱整个凡世红尘。 他只是不忍这被自己骗出犼族属地山脉的小侄女,会因为他六十年前突如其来的玩心……将永世都赔在这百里群山之间。 “长乘那个懒骨头,哪里会因为这种小事跑到如意镇来……我那两个兄长,也并不知道冀州府城管属下还有这么个小城,哪里会真的来逼你……”怕极了侄女被自己激得动了真怒,会立马跑去土地祠庙里刻下她的名号,中山神慌不迭地收回了方才的言辞。 但山神大人还是小心翼翼地提了最后一个问题:“备选山神的事咱们不再管了,老土地给你的代职大任,幺叔也不逼你交给旁人……就连大顺,我也不带回泽州去,可幺叔在这里又没有山神庙可住,至少……让我在这吉祥小楼里住上几晚,好不好?” 楚歌背着身子,不到四尺的矮小身躯哼起声来倒是十足十的不屑之气:“不给住!” 中山神大骇:“为什么?” 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都料到了小房东接下来的应对之语:“不给房租不给住!” 中山神果然被吓得往后跳了跳:“……房租?” 这话说来说去已有十数年之久,早已等在了楚歌的嘴边。然而话音方落,小房东才意识到,这对外来客的规矩并不适用在幺叔身上,这才硬着头皮解释了真正的驳斥缘由:“不到十二个时辰,你先拐走大顺,又差点把我都骗了回去……我不信你。实在不行,老头的土地祠庙空得很,只要不吵到老头的香火,待上多久都随你。” 被掌管了百里群山的侄女赶去那个压根没有真正神官的土地小庙,中山神肚里的酸水又打翻了一地,差点背过气去。 幸而赌坊四人众还有几分“人性”,觉出了小房东叔侄二人这场“交战”,好友已胜券在握,实实在在地击败了……甚至是“伤”到了远道而来的山神大人,终于决定出手相救。 “好不容易搬去县衙大院,不到一天就搬回来,也太驳县太爷的面子……那里空房颇多,山神大人不嫌弃的话,与我们同住数日,可好?”柳谦君牵住了甘小甘的手,婉言相询。 161.第161章 不收租的月半日(二) “他又去府城了?” 听到好友提到楼家幼子,小房东侧过头来,皱着眉头问了句。 为了从幺叔手里“抢回”大顺,她没有办法和好友一起待在县衙后院里,时时刻刻盯住形迹可疑的县太爷。 更何况,秦钩和楼化安这两个孩子十几年来的际遇,一直被小房东当成她身为代职土地后最大的过失,真要她每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楼家幼子寸步不离,恐怕早在县太爷露出马脚前,楚歌自己就得先愧疚而死。 “昨天才从冀州府城回来,这几天该不会再出如意镇了……不用担心。”殷孤光微微颔首,“倒是今天这个大日子……你要打算怎么办?” 大日子? 听到楚歌一句“不信”后便觉得五雷轰顶的中山神,面色比鼻伤愈重的张仲简还要差上几分,正准备踢开大汉、自己赖坐到血污未清的街面上去,却拦不住自己爱管闲事的本性,被幻术师这一句问话又拽了起身。 小房东骤然回过头来,一张小脸倏忽间又憋成了紫红之色,好半天才惶然回应:“幺叔离开如意镇之前,我不能放大顺自己在这里……这个月的房租,我收不了。” 被中山神的乍然到访激得乱了方寸,这一天一夜里,急昏了头的楚歌都没想起这十七年来她从未忘记过的顶尖大事。 又到了月半日。 这本该是她在镇里各条街道上高来高去的日子,也是如意镇每个月里最鸡飞狗跳的日子,却因为幺叔的到访……彻底被耽搁了! 在并不相信土地老头已经不会再回来的十七年岁月里,楚歌怕极了如意镇里的老小们前往拜祭土地老头时,会粗心大意地伤到老头那早已破败不堪的泥身和神龛,于是给全镇都定下了个铁打的规矩:除了月半日后的五天内各家各户可以来拜祭一次,平时不准不分时日地踏足土地庙。 但定下了这个规矩后,小房东却愈发担心起老头的香火和供奉来——若土地爷所受的香火太少,岂不是会饿到老头? 当年乍任代职土地的小房东昏了头,根本没想到,土地爷的本尊早已不在如意镇,哪里还能吃到这些新鲜的瓜果供奉? 只是心心念念要等老头回来、把好好的如意镇还给老人家的楚歌,心思根本没转过来。想着不能饿到老头的她,因为从路鬼处收到了幺叔的一封书信,从此便开始了每个月半日奔走如意镇各处收取“房租”的繁忙大事。 十七年前,镇民们乍从这在小城里来来去去了多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四尺孩童嘴里,听到了“房租”一事,无不大惊失色。但这个大概是深山仙人的幼童,在跟着须眉皆白的王家祖爷爷在镇中来去的数十年间,曾冷着小脸出手、救过不少缠绵病榻的老小,真要说起来,还是大半镇民的救命恩人。 善良的镇民们当然不知道,他们家中的房契地契,都还有另外一份握在楚歌的手里,唯一的不同,是那上面的所有者,确确实实是老土地的名号。但看在楚歌救过自家人的份上,镇民们也都决定不管是出了什么差错,都要哄哄这个仙人娃娃。 但如意镇的老小们还是犯了难——不管是拿出银钱、粮食还是从镇外那些府城里带回的稀罕物事,仙人娃娃都狠命地摇着头,说这些并不是她想要的“房租”。 也不知是哪家先误打误撞,让楚歌找到了院落里方结了果子的树木、还有刚从地窖里搬出来的陈酒,如意镇老小们看到这四尺孩童高兴得纵到了树顶,才恍然大悟。 这些平日里会供到土地老爷泥身前的拜祭之物,竟然就是仙人娃娃要的房租。 当年还未有赌坊众好友的相助,楚歌并不明白凡人所用的银钱是什么物事,当然也不会真的让全镇老小将辛苦所得的积蓄都交到她的手里——从未踏足过尘世、并不知道拜祭土地是人间界各处寻常俗务的小房东,被幺叔那封书信骗得团团转,竟真以为能让老头供奉不断的法子,便只有她去向全镇的老小直言索取。 就连后来与她同住九转小街数年的赌坊四人众,在教会了小房东不少尘世俗务后,也仍然不能让好友相信就算不收房租也不会饿到老土地的事实。 楚歌虽知道中山神性子顽劣,却坚信幺叔身为山神,是绝不会在土地大任的事上信口开河的。 于是在全镇老小浑然不知为什么要交房租、而楚歌也从不屑于向凡人解释这种大事的十七年间,每个月半日都要收租的这个“习俗”,竟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在如意镇里延续至今。 而这十数年来,楚歌之所以坚定不移地继续高来高去收着租,还抱定了土地老头绝没有死在外头的念想,还有另外一个全镇都解释不了的由头——她将“房租”奉在土地祠庙里后,那些瓜果清酒都会在第二天清扫一光,像是真的被那破败的泥身收了去,接受了这些供奉。 事实上,就连赌坊众人也不知道,每个月半日及之后的五天里,极少出门的王老大夫都会趁着夜色前往土地祠庙,为魂葬末倾山的老哥奉上几缕香火,算是为老土地在这数百年岁月里管护如意镇的辛苦稍尽哀思。而人瑞他老人家酒量甚好,月色之下,不消多久便能与身前的泥土一起将供酒饮尽,微薄的酒意之下,还会收拾神龛前的所有瓜果,带回医馆去。 每个月半日过后,如意镇的老小们若去往七禽街求医,都会从王老大夫那儿带回几帖药……还有不少并不非常新鲜、却颇为眼熟的果子。 极少在夜里前往土地庙的楚歌当然从不知道这事,看到神龛前的供奉都被老头收了去,她只会心情大好地继续奔走在小镇里,继续着她代职土地的大任。 然而这个月半日,却与以往的十七年再不相同。 她已清清楚楚地从幺叔口中得知了老头神魂皆灭的事实,再不能骗人骗己。 就算数月之前,听到破苍主人提起末倾山的地脉火龙之威时,楚歌虽也料到老头必然凶多吉少,却还固执地以为会有福泽庇佑,堂堂土地神官并不会平白遭难。然而幺叔这个正统的山神之言,却将这残存的希冀也扯了粉碎。 没有老头的土地庙……是不是从此就要断了香火、断了供奉? 月半日的收租大事,是不是从这次开始……就可以彻底舍弃不提? 162.第162章 山神也收租(一) “就算老土地神魂皆灭,如意镇的土地庙香火……也是不能断的。”正垮了双肩、蹲在九转小街街面上神色颓丧的中山神,支支吾吾地打破了小楼门前的不安静默。 赌坊五人众都讶然地回头瞪住了山神大人,就连打定主意不想再被幺叔牵着鼻子走的小房东,都连带着转过了身子,一双缝眼中又隐隐现出了黝黑的瞳仁。 十七年来都习惯了要在月半日这一天开始最为繁忙的土地大任,骤然连这“正事”都成了看似并无必要的闲事,小房东再次将小脸憋成了紫红色,连只是应对幺叔的狡辩之语都喊不出来。她根本没有想到,从进了如意镇开始、就用尽各种法子要把自己带离这百里群山的幺叔,竟会出言……相助? “土地庙的香火,倒并不是仅仅用来供着当地的土地神官。”中山神面色尤青,还未从之前侄女那狠心决绝的言辞中缓过神来,但他毕竟是正统的山神大人,就算不能如愿带走楚歌,也从未想过要将这山野小城置于险地,并不打算让侄女犯下这种会招来大祸的致命“小”错。 “这十七年来,除了你们这几位,这百里群山中倒没什么要命的宝贝,厉害的红尘凶神还不至于会盯着如意镇,有你这山神结界在,大致也是安全的……但土地庙的香火一旦断绝,六界里对土地福祉虎视眈眈的为恶生灵们,必然会成群结队地往这赶。” 赌坊五人众面面相觑,都没能听懂中山神话里的危险意味,就连已是半个正经土地的楚歌,也死死地盯住了幺叔,显然也不知晓后山那简陋祠庙中的香火,到底和如意镇的福祉都甚关系。 中山神叹了口气——当年带着侄女来小城里当代职土地,不过是他的玩笑之语,于是也没将土地神官的诸多忌讳交代给她,却没想到报应不爽,自己竟会在这样的情状下,依然要老老实实地把当初的“欠债”说清道明。 “香火虽由人间众生所制,却因为用于拜祭鬼神,可以上达三十三重天、下至十八层地狱。不管是出自何物所制的香火,除了能供奉给人间界各路的神官,若是在土地、山神之类的庙宇中,更是会径直将仙神安在的消息上送到上界神司中,能让众神了然凡世间哪片土地失了管护,在当地绝了福祉之前能派其他神官来相救。” “对神界来说,这个法子足够偷懒,也确实比人间界的其他神官想尽办法才能将消息传到上界要快得多。可这也让觊觎土地福祉的为恶生灵们找到了漏洞。” “红尘中的土地爷们虽法力低微,根本不是大部分为恶生灵的对手,但有他们在,至少可以向全天下的各路神官求救;最不济,也能喊到千里内的其他土地前来相助,给为恶生灵们造成不小的麻烦,不会让当地的福祉被轻易夺走。” “吃过山神与土地们、甚至某些过路的逍遥仙神大亏的为恶生灵们,其中一部分不屑于降了自己的身份、去抢夺福祉甚少的贫瘠之地,但更多的,却因为实在怕麻烦,转而盯上了失去土地爷庇佑的无主之地——这些土地虽然并不会像富饶之地那般福祉绵延,抢起来却实在容易得很,根本费不了什么气力。” “这十七年来如意镇里虽然没有正统土地,但你依旧把这香火延续了下来,又有这山神结界的庇护,过路的为恶生灵们看这小城贫瘠、还有麻烦的土地在,也就从不来相烦。如今长乘那个老骨头又长久地不来管护,倘若连土地祠庙里的香火都骤然断绝,你以为就凭你自己和手里的山神棍,能从这些穷凶极恶的家伙们手里,保住百里群山里的所有生灵毫无伤损?” 刚去赌坊天井中洗净了自己满面血污的张仲简,方踏出小楼正门,就听到了山神大人这藐视赌坊六人众的轻蔑言词,一个情急,差点又把自己绊倒在地。 中山神厌世般地抬了抬眼,状若无意地撇了眼侄女身旁的众位怪物:“你们这几位小楼里的十年房客,倒也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你们不留在自己的命数里,都躲到这清净无乱的小城里来,想必也都是麻烦缠身,不得已为之。你们以为如意镇地小瘠薄,不至于会惹来多厉害的生灵,却并不知道凡世间的土地福祉之争,暗潮汹涌,甚至能比修真界的山门战乱都要惨烈几分。” “这些年来,人间修真界的各大山门中广招弟子,却良莠不齐,使得凡世间想要凭着土地福祉‘得道’的为恶生灵愈来愈多。这百里群山失了山神与土地,若不消多时就被某些道行不高的家伙们抢了福祉,也就罢了。但依着你的脾气、再有他们几位的襄助,寻常的麻烦势必会被架到弱水去沉个灰飞烟灭……” “到了那时候,就算原本没有看上如意镇的为恶生灵们,得知竟有你们几个厉害家伙死守此处,还会以为这百里群山里有什么不得了的宝贝,恐怕就连一些个早已沉寂在深山老林里多年的逆天老妖……也得往你这里奔来。” “你自己当然并不用怕。有山神棍之助,就算不是那些老家伙们的对手,你这个犼族幼子也能保得自身无恙,真要拼起命来,能咬杀掉几个也说不定。可这遍地都是脆弱生灵的如意镇……这百里群山,哪里还能在上古凶兽和万年精怪的对战威压中保全下来?” 中山神怏怏地从街面上直起了身:“既然你打定主意要留在如意镇里,保全老土地的心血,这香火就绝不能断。” 赌坊五人众眼睁睁地看着山神大人失魂落魄地往九转小街的街尾缓步而去,像极了昨夜发放完过冬礼、心力交瘁的小房东。 楚歌涨红了小脸,听到远步而去、颓然不堪的中山神说出了打死她都不敢相信的认输之语。 “反正你也不肯让幺叔呆在这吉祥小楼里……那我就去那个冷风大院住上几天,也顺便帮你……收了这个月的租,好不好?” 163.第163章 山神也收租(二) “这一天里,大顺又是受惊、又是欢喜过了头,恐怕就算是流萤铳,也没办法让他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好睡上觉……万一大白天的发起梦魇来,没有你的山神棍守在这里,就连这个百步结界都可能会被他啸个粉碎。”柳谦君抬手,轻拍了拍楚歌头上的藏青高冠,温言安慰着好友,“我们住在县衙的这几日,并没有什么要紧之事缠身,你就安心地留在这里,守住大顺。香火供奉的事,既然连山神大人都认为有其必要之处,我们自会帮着他去收全,绝不会让你耽搁了拜祭土地爷的大事。” 眼看中山神失意般地转过了九转小街的街尾,连身旁的小房东都面色涨红,柳谦君明白到此为止,这叔侄二人已都被自己的执念逼到了死角。千王老板牵住了甘小甘,与另外两位好友打了个眼色,殷孤光和张仲简方才也都在肚里转过了同样的心思,于是都微微颔首,同意了柳谦君的安排。 “幺叔不像人间界大多的山神,他麻烦得很。”这十年来,楚歌当然也知道赌坊里的诸位好友都替自己收拾过不少的残局,可也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将土地大任交付给他们过,这几乎是自己完全失职的妥协法子,让原本心神甚定的小房东越发不安起来,不由得要跟众好友们絮絮地交代起来,“他和仲简有点像,很喜欢住在凡人聚集的城镇里,泽州府城几乎是他的常年住处……可他和仲简,也有些不像……” 楚歌皱着小脸,急得又犯了说话犯浑的老毛病:“他喜欢住在凡人城镇里,不是要帮弱小的忙,而是哪里有祸害就去看哪里的大戏……要是放他在全镇里随意来去,不用多久,肯定就会忘了收房租的大事……” 赌坊三人中相视而笑——如意镇里除了他们几个,哪里还能有什么足够让中山神留意的祸害? 但看到小房东已着急地乱了手脚,好心的张仲简还是率先揽下了这麻烦的活计:“我也得去各家院落里看看地窖,干脆一路陪着去收租……总不会让他再吓到全镇老小。” “总归无事可忙,我去做个陪客倒还算够格。”殷孤光低首微笑,恰能让楚歌看到他额发下那如极夜瀚海的深眸。这十年来向来是小房东暗地里最大帮手的幻术师,当然也推不了这个“大任”。 而十年来都住在二号天井里、甚至连如意镇其他街道都很少去的甘小甘,则在诸位好友都示意会出手相助后,一反常态地松开了柳谦君的手。像是不放心留小房东和大顺孤守在这里般,女童竟张开双手,轻轻地抱住了楚歌那比她自己都还要幼小的双肩。 向来都不会让自己卷入山城俗务的女童,靠在小房东的耳边,一字一句地也给出了她的铁誓:“歌……不要担心楼家的孩子,甘会替你,看着他。” 楚歌低了眉眼,事实上比甘小甘还要矮上不少的她,只能将口鼻都闷在了女童的怀里,瓮声瓮气地发出了安心之语:“嗯。” 在幺叔离开如意镇之前,她确实没有这个心力去顾及县太爷。 赌坊四人众也随着中山神消失在九转小街的街尾后,楚歌依旧笼着双袖,呆立在吉祥赌坊门前足足数盏茶光阴之久,都没有跨进大顺的门里去。 以她不足四尺的矮小身躯,根本不可能从这里看得到通往如意镇后山的曲径,但小房东固执地高抬着头,竟也没有像平日里一般跳纵到大顺楼顶上,就这么站在凡人的落脚之处,朝土地祠庙的方向默视许久。 方才因为太过欢喜而放肆欢啸的大顺,一直都乖乖等着楚歌继续来教训自己,却没有等到任何的怒骂轻斥。小楼本尊只看到楚歌在长久的静默呆立之后,从她宽大的袍袖里徐徐端出了一件青灰色的老旧物事。 从小房东这双袖里最常冒头的,向来都是那长得像枯败树桩、却威压奇强的山神棍,这百里群山的任何一位生灵、或是赌坊里的诸位怪物、甚至是中山神,都不知道这双大袖里竟还藏有其他的物事。 楚歌的双手宛如六岁顽童,太过幼小,于是也衬得这物事颇为沉重。但事实上,这不过是个算得上小巧的鼎形物件,就连第二大街云吞店里那专为甘小甘准备的海碗都要比它大上不少。在近处细细地窥去,可以看到这青灰色的小鼎上刻着红尘坊间常见的凡人劳作情状,却并不像是什么大家之作,平凡无异,毫无精怪之气,该是由寻常的石材所制。 但这青灰的石材纹路上,还积着多年香火灰烬留下的痕迹,连楚歌的两只大袖都没有拂动其一分,分明是年岁悠远之物。 倘若此时王老大夫也在九转小街上,便会一眼认出这看似寻常无用的小鼎,根本是正该供在后山祠庙里的土地神龛。 这本应受着全镇香火的小鼎,为什么会在小房东的袖里? 楚歌小心翼翼地捧住了这被她视为与山神棍同样宝贝的落灰神龛,轻手轻脚地转斜过来,恰好可以看到小鼎内里那相邻着被刻下的两个名号。 这个神龛是老土地千年之前初任地界神官时的本命神物,成了如意镇的管护后,老人家便将这小鼎与此处百里群山的土地福祉相连一处,于是这个神龛也成了如意镇的管护神物。 小鼎内里刻在右侧的三字名号,已被多年来的香火灰烬掩埋得几乎看不清笔划。但左侧的名号上,依旧有新刻般的刀痕,显然是在近几十年来才写于其上的新字。 在凡世纸张上写起字就忽大忽小的土地爷,就连在自己的神龛里刻下代职土地的名号时都稳不住手,“犼族楚歌”四个简简单单的小字,也被刻得歪七扭八,毫无正经之态。 这个神龛,此时本该在土地祠庙里与老人家的泥身一起,接受小房东多年来的房租供奉。然而从幺叔口中确认了老头的“死讯”后,楚歌便趁着好友们搬家的空隙,匆匆赶往了后山土地庙,将神龛中的香火移到了庙外的泥地中,却把小鼎塞进了自己的大袖里。 小房东眯着一双狭长的缝眼,呆呆地盯住了小鼎内里自己的名号,像是后山上的千载岩石般,许久未动。 164.第164章 此租非彼租(一) “你们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中山神回过身来,半耷拉着眼皮问道。 山神大人身后五十步的街面上,正是因为终于被道破“尾随”行径而尴尬挠头的张仲简、和微微躬身致意的殷孤光。 所幸中山神虽从长乘的卷宗中知晓了如意镇里这一个甲子来发生的大小之事,却还没有仔细到记清这小城里的八条街道是如何的头尾相接。答应了为侄女收租的山神大人,自失魂落魄地从九转小街拐出来之后,便漫无目的地往前乱走,逢弯即转,逢巷即穿,逢人……便径直撞了上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 幸而整个如意镇里的老小们都已认识这位睁眼瞎的外来客,想到小房东平日里的疯言疯语,也就对楚歌家的幺叔这般行径佯装不见,默默地退到了街道旁侧去。 张仲简有心要帮着楚歌看住中山神,生怕山神大人这出“代收房租”的戏码还会生出变故来;而殷孤光在应了小房东之求外,肚里还另有一番盘算。于是幻术师和大汉齐齐跟在了失魂落魄的中山神后头,从九转小街一路跟到了四象方街上,直到山神大人也烦透了这彼此都装模作样的戏码,终于回头搭理了他们二人。 至于柳谦君和甘小甘,则无法听之任之地放县太爷“无人看管”,在女童的坚持下,先行赶回了县衙后院,并没有一起跟来。 不像小城里最为繁荣的第二大街,四象方街上并没有众多的大宅,更多的是院落狭窄的人家。此刻也已将近午时,镇里的青壮们早就去了后山,并不在家中,而本该最为闹腾的幼童们也随着玩伴们去了其他街面上,多半都没有守在家中。如今中山神脚步虚浮地踏进了四象方街,更将剩下来的镇民们都“赶”回了自家的院落里,连带着整条街道都有些人声寥落。 于是这三位怪物,也有幸在这安静无扰的街面上定下了接下来的收租大计。 “您老人家真要帮着收租,也得让我俩先给带路……如意镇虽小,却不像您那泽州府城一样四四方方,几条街面都迂回得很。”张仲简窘迫地略过了自己尾随数条街道的“猥琐”行径,急着将山神大人的注意力引回到正事上来。 幸好殷孤光要比他淡然得多。 “如意镇三百一十四户人家里,有大半是在此住了超过百年的本镇老姓,深知楚歌定下关于拜祭土地的时辰和规矩,除了月半日之后的五天里会前去庙里供奉香火,另外也会让家中的青壮把瓜果和老酒当做‘房租’放到吉祥赌坊门外,从不延误。这些老姓人家……并不需要我们去收租。” 曾经连哄带骗地看到过楚歌手中那封书信、心中了然好友这闹腾了十余年的“房租”把戏根本是出自于中山神之手,殷孤光面上浅笑,肚里却也多少有些疑惑——他和柳谦君各自在红尘中云游多年,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哪里的山神会把供奉香火的俗务闹成这种不可收拾的场面,中山神当年的那封书信,到底是想要折腾楚歌、还是存了别的心思? 数月前被自家疯魔师姐吓得心神未定,幻术师如今看谁都平添几分疑虑。更何况小房东这位幺叔心眼奇多,在爱管闲事这一本事上,恐怕比起他那出身于傒囊族的六师姐来也不遑多让,殷孤光不得不为好友多担几分心。 “除了九转小街上都是废弃院落、只剩了大顺这独门独户外,镇里其他七条街面上都住有大概近四十年才新落户下来的外来客,除去山神大人您这新来的住客之外……共有五十七户。”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但暗地里帮着楚歌收拾过不少收租残局的幻术师,恐怕除了身负管护大任的王老大夫与楚歌、还有最喜欢帮忙凡人俗务的张仲简之外,是小城里最熟悉各家各户的“怪物”,“这些外来客,在镇里住下至今,最多也只有三代同堂,还没有将拜祭土地的规矩完全记下,他们才是小房东……楚歌每次收租的对象。” 不知是不是焦躁地过了头,中山神生生地将身上那趟子手的便服“穿”成了自己的山神官服,竟也和楚歌一样,将双手都笼在了双袖里——只是这镖局里到处可见的窄袖实在放不下他的双手,活活拱成了两个小山包,差点将这线脚都不怎么细密的便服袖口都扯裂开来。 但山神大人根本顾不上自己这丢尽神官颜面的诡异行径,听到幻术师这点明收租去向的善意之言,他却颇为讶然另一个事实:“如意镇里,竟然住了这么多的外来客?” 这个小城坐落在百里群山之间,无论进出都颇为不便,就算有难民投奔,也该先去百里之外较为繁华的冀州府城,并不该到如意镇来。更何况中山神深知老土地的脾性,老人家虽也悲悯仁慈,却因为多年土地神官之责,早就了然多余的怜悯之心只会平添缘孽、将原本可安然一世的镇民们也拖入灾祸。管护如意镇的数百年间,老土地就尽量地不去多惹群山外的麻烦,正因为如此,中山神才放心地将楚歌骗来了此处。 而在长乘的卷宗里,中山神也念到了不少自家侄女的威武事迹:这十七年来,着实有不少的凶兽异灵不小心“拜访”了如意镇、却被侄女拎着山神棍扔出了百里群山之外,压根没来得及惹下多少祸端,就浑浑噩噩地逃了回去。 怎么如今,竟会有五十七户之多的外来客定居在了小城里? “大顺这个孩子既然就是土地爷他老人家带回来的,您也应该料到这山城里藏下的麻烦,是不会只有我们几个的。” 殷孤光抬起头,望向街面穹顶上在各家院落高处渐渐移转的天光,在肚里算了算时辰,定下了这第一次正式替小房东收租的大任安排。幻术师朝张仲简微微颔首,继而回身请了中山神的大驾。 “此处是四象方街,这个时辰正好会有几家外来客会在宅子里相候,就看山神大人您……是否愿意屈尊。” 165.第165章 此租非彼租(二) “你们几个怪物,为什么要住到这如意镇来?”山神大人“笼”着双袖,几乎是阴阳怪气地问了句。 福泽深厚的中山神走到人间界哪里去,都是被当地的凡世生灵们和土地神官伏地拜祭的尊贵客人,没成想到了如意镇,便被自家侄女一路嫌弃,如今更是成了靠收租来平复小侄女怨气的便宜帮手,着实是鼓了一肚子气。 殷孤光缓步踱在中山神的身侧,并没有因这问话而面色有异,反倒笑意漾得更深:“有来有往,那山神大人介意告诉我们……您当年为什么要让路鬼给楚歌送来那封书信,让她要以收租的法子去为土地庙收上供奉吗?” 中山神状若无意地别过了头,支支吾吾地搪塞了过去:“……路鬼一族遍布人间界,虽然平日里以买卖消息为生,但万年来的本职,都是为我山神各个族群间传递书信,有什么大不了。” “山神大人还真是能岔开话头啊……”幻术师本没打算追问,于是也轻笑着继续陪同中山神往四象方街的街尾而去。 殷孤光深知张仲简在整个小城里有多重的大任——如意镇里三百余户人家,以大汉的性子,虽然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句“要去看看各家的地窖”,他至少是要去其中两百多家的院落里负责修缮的。赌坊众位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功送走中山神,这位春秋之神一旦离开这百里群山,按往年的时节来看,说不定顷刻间就会大雪封城,“地窖大任”实在也拖延不得。 于是幻术师打了个眼色,让张仲简安心地先行奔去了其他街面上,只留了他一个陪在中山神身边——殷孤光心里另有一番打算,有张仲简在,恐怕还成不了事。 “这个时辰留在家中的……顶多是些老人与幼子,青壮必然都还在劳作未归,你这是去向谁收租?” 眼看这慢悠悠地都快要晃到了四象方街的街尾,殷孤光终于停在了一处小院前,中山神皱起了眉——他凝神听去,没觉得这院落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 事实上,这院里连寻常人家里该有的走动之声都不见,更像是个无主的院落。 “犼族的结界在六界中名号甚响,没想到连最熟悉楚歌的山神大人您……也着了道。”殷孤光嘴上说着遗憾,面上却扬着了然于胸的轻笑,更把中山神气得双耳差点冒烟。 幻术师刻意地往院门跨了一步,不知是不是被天光眯了眼,殷孤光的脚下倏地闪过了道清浅的碧绿光华。 这时候,就算是倒吊着双眼的中山神也看出了这小院的不同寻常——这光华落在凡胎肉眼里,与天光无异,他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那是歌儿的山神结界。 山神大人瞪大了眼——这百里群山上覆盖的山神结界,是为了庇护众多脆弱生灵的必需之物;而九转小街上那个百步结界,则是为了不让如意镇众生得知大顺这个怪物的存在。这两个结界,都有它们的用处,歌儿有山神棍在手,当然不会吝惜这区区的灵力。 可眼前这个院落又是造了什么孽?!歌儿来凡世六十年,且不说转了性情,这会儿连山神结界都可以随意地到处送人?! 中山神急得一个箭步蹿进了结界之中,与殷孤光并肩站在了院落门前,几乎一鼻子撞上了看上去比大顺要结实点的小小木门。 笼住了整座院落的狭小结界光华流动,于是山神大人也终于听到了方才被结界禁锢在内的院中响动。 这是凡间城镇到处可闻的寻常声响。隐隐的风箱鼓动燃火之声间,一下又一下的砸铁之声清晰无比,间或还会有红铁骤然落入冷水中的“兹兹”尖利响动,惹得肚里的五脏都绞了起来。 这竟是个铁匠铺? 中山神发现自己愈发不明白侄女的心思了。 这个连打铁招牌都懒得挂上一个的铺子,性情急躁的歌儿……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来专门布上个山神结界? “是殷先生吗?小可手不得闲,您请进便是。” 殷孤光还未抬起手来叩门,院中就有个毕恭毕敬的嗓音响了起来。 中山神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自从进了如意镇,他要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要不恨不得拽下双耳来,好不容易不再被侄女指着鼻子骂,山神大人还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必然出了问题。 这个铁匠铺子里,为什么听起来……像是有个书生主人? 木门被幻术师轻手推开,现出了个比大顺二号天井还要拥挤得多的院落来。 除去后头的住房和右侧的打铁棚子,院落中大概只剩下了数步方圆的空地,被主人家收拾得颇为整洁,一摞摞地在篮筐中摆好了锄头、镰刀、铲子、斧具等铁器,满满当当地占得几乎挪不出路来。 “小房东昨晚才来发了过冬礼,当时并没有交代什么时候来收租,怎么殷先生这么着急就来了?”砸铁和风箱的响动都歇了下来,铁匠铺的主人家终于从棚子里移出了身。 这被中山神当成了书生的主人家,并不像殷孤光那样修长瘦削,常年都在打铁棚子里做活,自然也不可能穿着如县太爷一样的朴质长衫。但他也并不像寻常城镇里的铁匠般五大三粗、臂肘壮实,甚至连面上都不见半分方从火炉边挪身出来、而该有的通红之色。 事实上……他更像是从哪个山林间逃出来、结果迷了路的小猴儿。 这位铁匠铺的主人家,大概比起殷孤光只矮了半个头,却非要蜷着腰背,将自己生生压低成老人家的模样。他身上的粗麻短衫倒还透着几分铁匠气,然而中山神跟着殷孤光走上前去,乍然看到抬起头的他,却又晕晕乎乎地想去撞门。 这位铁匠的颏下和鬓边都生着寻常凡人男子般的络腮胡,却不是常人该有的浓黑之色,反倒透着股猢狲毛发一般的黄灰气。更让寻常的凡间幼童看到便会惊跳起来的,是这汉子的双颊和额上,竟也生有泛着金黄之色的柔密毛发,掩去了铁匠面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的所有部位。 中山神压根没有想到,见到的第一位外来客竟会是这个模样。还未从被侄女嫌弃的噩梦中缓过神来的山神大人,连多年来养成的“客气”之态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猴精?!” 166.第166章 麻烦满地的如意镇(一) “是小房东家的幺叔吗?小可平日里并不方便到其他街面上去,没有向您老人家问好,真是该打。” 这面容长得与山林间的猢狲并无二致的主人家,正诚惶诚恐地用干净的巾布擦着自己身上的铁屑和灰渣,准备去倒杯井水来接待殷孤光时,听到了中山神这咋咋呼呼的不客气之语,竟也没有如寻常镇民般面色骤变。这听起来有几分书生气、但看起来更像深山精怪的主人家,反倒更为谦逊地低下了身子,甚至以常人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法子转而仰起头来,朝着中山神微笑起来。 “小可并不是猴精那么厉害的生灵,实实在在是凡人之身……幺叔大人真是抬举小可了。” 即使是阅尽世情如中山神,也被这半个身子快要躬到地上、却还硬生生地将脑袋扭转过来的“可怕”情状吓得往后跳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是歌儿的幺叔……不准叫我幺叔大人。” 主人家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身子,却还像是怕冷般地微微缩着脖颈和四肢,面容间细密的金黄毛发轻轻地往上攒动着,显出了他满面的恭敬笑意:“小可冒犯了,不知大人是否也和小房东一样唤作楚姓?昨夜到小可这里发放过冬礼的时候,小房东曾提起过,接下来的数天要接待远道而来的幺叔,才会急着将这些专为小可准备的过冬物事送过来……如意镇里的外来客不多,大人能跟着殷先生来帮小房东收租,自然是……嘿嘿。” 说到最后,这主人家像是被挠到了脚底般骤然嗤笑起来,连右掌都不可自制地伸到了颊上,搔起了面上的细密毛发。 这家伙……真的不是猴精?! “月半日后还有五天的光阴,楚歌这几日另有大事要忙,不会来催,你也不用这么拼了命地闷在棚子里打铁。”看到这院落主人家连双手的掌背上都冒出了金黄的毛发,幻术师转眼又窥到了院落右侧打铁棚中仍然火光熊熊的风炉,不禁轻叹了口气,“你明知道你兄弟二人的魂魄都寄在老大这具皮囊之中。老大又不像老二一样是修真界的弟子,从头到脚都是彻底的凡胎肉身,根本受不了老二功法的冲击。要是平日里使力太过,就会成了这副鬼样子,楚歌布在你院落外的结界根本不打算挡住附近的左邻右舍,要是吓到哪家孩子怎么办?” 被幻术师这么一教训,这打铁汉子竟也怯怯地缩回了搔面的右掌,颇为畏缩地抓了抓双掌之上的毛发:“小可冒失了……只是我这铺子里常年热火冲人,四象方街上的孩童们不会轻易地进这遍地都是铁块的院子里来……殷先生您是知道的,小可这大半年来,可还欠着小房东不少的房租,这几天再不交,可又得被小房东包着挂到镇口去了……” “你也说欠了大半年,这数月来,她哪次来收租的时候拿着被褥威胁过你?”殷孤光挑了挑眉,“你明知道她早就把这并不合适的震慑法子抛到了一边,已有七、八年未曾再用,你怎么还老是挂在嘴边?要不是她每个月前来收租、顺带着救治这都要被你们兄弟二人魂魄撑坏的皮囊,你今日还能有这嘴皮子可以耍混?” 中山神侧立在一旁,冷眼打量着殷孤光几乎是冷了口气“教训”起这院落的主人家来,刚在肚里嘀咕起侄女为什么会将这种麻烦收到如意镇里,便看到这与猴精无异的主人家更为惧怕般的缩了缩头。 山神大人虽还未完全从被侄女嫌弃的“重伤”中缓过来,却也双目如炬地瞅到了这“猴精”看似畏缩退避的面容上,倏地闪过了窃笑撇嘴的得意神情。 但这差点让中山神犯了神司规条、要冲上去把主人家揍翻到风炉里的招打神色,也仅仅是那一瞬的事。 下一息,这“猴精”便惶然地抬起了头,细密毛发遍布的面容上满是震惊慌乱之色,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那方才的耍混神态:“殷先生见谅……二弟他,绝没有对小房东不敬的意思。只是这几日都憋在了打铁棚子里,小可逼着他快些完成房租的活计,手脚有些酸累,连他临死前受的魂魄旧伤都有复发的势头,这才有些犯浑……您可千万不要去告诉小房东。” 殷孤光弯下腰,帮着将打铁棚子边的几个篮筐收拾齐整,把这狭窄的院落中收拾出至少还能走动的空隙来,听到主人家这慌不迭的道歉之语,也不觉地缓下了口气:“当初她心事重重地回到赌坊来,和我们商量了数天,才定下这给全镇打铁的俗务、作为你们兄弟二人留居在如意镇里的房租。她就是知道你那三十年的岁月里,只碰过笔砚纸磨,根本不知道修炼是何物,这副皮囊当然也不可能受得了你家老二那师从峨眉山猴怪的魂魄灵力,才会让老二借这打铁的做活散掉些残存的力量,不至于让你也平白赔了命数。” “可这法子终究也只是饮鸩止渴。你们两兄弟铁了心要逆天而行,楚歌不忍心忤逆老土地的善心,才会将你们留在四象方街上,还特意布了山神结界相护,挡去了冥界黑白无常的勾魂搜魄之行。你家老二性子急躁,但对老土地的报恩之心与你这个老大倒心意相通,平时随口耍混并没什么大不了,楚歌也根本听不懂。可要是为了这活计,逼得老二太紧,反倒伤了你们两兄弟远远虚弱于常人的魂魄,那她这么多年来,岂不是白费了气力?” 殷孤光随手拨了拨身边篮筐中的几把铁铲,哑然失笑地随手扬了扬衣袖,主人家身后那打铁棚子中原本还腾腾冒着火光的风炉中,便骤然熄了热气。 “你家老二师从那峨眉山老猴怪,原本也是个鬼精人物,怎么住进你这皮囊后,也学得你一样死心眼?”幻术师回过身来,像是长辈般给“猴精”兄弟俩下了休息的命令,“明知道楚歌收起租来,慌得压根记不清数。她只知道你们还欠着她大半年来的部分房租,却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这些铁器终归也是要让张仲简送往镇里各户,到时候托他说句够了,楚歌哪里会真的来跟你算账?这炉子里的火再烧下去,连你们的性命也得烧个精光,这个月……就这么罢了吧。” 167.第167章 麻烦满地的如意镇(二) “哦哦……”中山神蹲坐在这大概是铁匠铺的院落角隅,双眼放光地怪叫起来,浑然忘光了自己身为山神大人而该有的“尊贵端正”。 他和自家的两位兄弟从天地之间诞生开始,数此轮回下来都是毫无悬念的钟山之神,他又是三兄弟之中最闲不住的老幺,实在也见惯了人间界的不少精怪鬼物。可是眼前这个实为凡人肉胎、却藏着同胞兄弟两只魂魄的异类,甚至还能顺顺当当在这俗世小城活上二十余年,就算是中山神,也未“有幸”见过第二个。 往凡人肉身中放入其他生灵魂魄的本事,倒也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撇开那术业有专攻的鬼灵师十三脉系不提,人间修真界不少山门的弟子只要身具百余年的修为,便能犯下这并不顺应生死之道的大错。而同胞兄弟有血脉之助,就算皮囊羸弱,也要比其他生灵更容易藏下两只魂魄共存。 中山神之所以活到了这个年岁、轮回数代都没见过如眼前这“猴精”主人家一样的异类,是因为冥界那群难惹的地官们。 这掌管六界生死轮回的第三界,有个公正严明、容不下生死簿上任何一笔记载出错的阎王老爷。这位冥界主宰轻易不出阎府,却依然是个能吓死六界大部分生灵的可怕家伙,即使是像犼族这样动辄就能混乱六界的凶兽族群,也对他恭敬有加,从未与冥界起过纷争。 而冥界中除了驻守十八层地狱的罗刹,另外还有常常会行走人间界的数位悍将——比如即使是凡间稚童也熟知的黑白无常。冥界中的诸位地官都跳出了五行轮回之外,不受生死所限,就算修为低微,也并不惧怕其他五界,更何况是像黑白无常这般力量强绝、连直面上界神司都有一战之力的索魂神官。 世人皆知,黑白无常是阎王老爷最为得力的两位属下,唯一的职责,便是将生死簿上的每一笔记载都毫无差池地完成,绝不遗漏。而这两位神官的脾气更是学足了他们的老大,在六界里是出了名的火爆无常。据说若有生灵挡了他们勾魂索魄的路,不管对方的来头有多大,白无常最温柔的做法,也是摇着招魂幡暂时地取了这生灵的三魂七魄,然后让对方在两条“生路”中任选一条——要么拼着受黑无常一顿胖揍,以魂灵的修为强撑过去;要么被闭了魂眼,回到肉身后的十年里都将病噩缠身、痛苦不已。 眼前这“猴精”主人家,分明就是个忤逆生死簿记载的异数。两个魂魄共存一副皮囊内,其中一个还是在山门中修行时被师尊一怒之下打成了重伤的修真界弟子,这样的两兄弟,别说还能平安存活二十余年,根本是早该在魂魄藏身之初就被黑白无常拘回冥界去的! 眼前这副光景,当然也让中山神看懂了这主人家之所以还能继续留在如意镇里的缘由。 犼族的山神结界之所以盛名不衰,除了比其他山神族群的结界要牢靠地多外,还有个并不被外人轻易得知的本事——若有山神棍之助,是能够护庇着结界内的生灵、死物逃过六界探寻的,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冥界地官。只是阎王老爷与犼族交好,楚歌甚至能唤冥界主宰一声幺叔,早在犼族成为山神族群之前,众位祖辈就答应过阎王爷不会干涉冥界,绝不让山神结界挡去黑白无常的索魂大事。 中山神压根也没想到,这一天内还被自己夸了这代职土地当得不错的侄女,竟会背着族中祖辈们犯下这种大错——这铁匠铺小院外的山神结界,分明就是为了护着“猴精”两兄弟不被冥界地官带回阎府去,这实在是犯了犼族与土地神官的大忌! 只是认清了这可怕“事实”的山神大人,竟也没有殷孤光预料般跳起脚来。 事实上,中山神一直面色沉静地蹲在了小院的角隅处,既没有打算拉着“猴精”主人家送去冥界,也没有要跑回九转小街教训侄女的意思。山神大人像是个被长辈斥骂后的幼童,乖乖地等在一旁,看着铁匠铺的主人家听了殷孤光的话,不再继续打铁、转而收拾起棚子和院落来。 但这看似平静且无趣的光景也不过持续了短短一刻。眼看整个狭小院落已渐渐齐整宽阔起来,中山神的眼竟也慢慢瞪大,嗓子眼里跟着冒出了讶然的呼喝声。 方才还和山间猴精长得颇为相像的主人家,在这比打铁要轻松得多的“忙碌”之中,面容和双手间竟渐渐现了变化。依旧耀眼的天光之下,他掌背上与面颊间的金黄毛发像是也怕了这危险重重的人世间,悄悄地退了回去,终于将这自称只是凡人之身的主人家原本该有的样貌现了出来。 猢狲般的细密毛发退了个干净,连那透着黄灰色的络腮胡也转回了这个年纪的凡人该有的黑灰之色,中山神终于看到了这如今已有五十余岁、因为胞弟才硬撑着由书生变成了铁匠的胡家老大原来的模样。多年来辗转反侧、被体内双魂不间断折磨着的凡人男子,比起如意镇里大部分同样年纪的镇民来都要苍老不少,额上的沟壑深深浅浅地划了四道,连面颊也瘦削得凹陷了进去,除了好不容易直起的身躯还较为高大外,实实在在就是个累过了头的平凡半老之人。 眼看着“猴精”当着自己的面变回了凡人样貌,在泽州城中向来不喜欢妄论世情的中山神也觉得这铁匠颇为有趣,双眼放光地盯着胡家老大、咧嘴笑了起来。 吓得这好不容易恢复了自己原本模样的铁匠惴惴然地躲回了打铁棚子里。 “楚歌愿意费了山神棍的力、在这院落外设下了山神结界,就是因为他们兄弟二人的魂魄在这副皮囊里并不安生,一个不当心便会变成方才那鬼样子。”殷孤光倒并没有像山神大人那般放松地肆意蹲坐下来,一直都立在了中山神的身侧。 幻术师有意无意地注意着山神大人的神色变化,轻描淡写地继续讲着胡家两兄弟的故事:“老土地将他们刚接到小城里来时,还躲躲藏藏了好几个年头,生怕左邻右舍会发现附近住着这么个怪物。要不是歌儿的山神结界相助,他们两兄弟就算能从黑白无常的手中逃脱,也早就被这双魂之力折磨得耗尽了命数,自己就先投奔冥界去了。” 168.第168章 其师其徒(一) “这么麻烦的兄弟俩……竟会是那个土地老头收留下来的?” 原本以为这“猴精”两兄弟是小侄女自作主张留在如意镇里,中山神乍听到殷孤光提到了老土地,颓然的神情间也不自禁地冒起了讶然之色。 殷孤光含笑颔首:“他们在如意镇里已住了二十三年,那时楚歌还未顶着代职土地的名头,当然不会是她。” 中山神低首沉思,不消片刻就想到了其中的差错所在,竟开始咬牙切齿起来:“长乘的山神卷宗里,一句都没有提到这些麻烦的家伙……另外那五十六户外来客,难道个个都是这样忤逆生死大则的祸害?” “山神大人也说这如意镇不过是个山野小城,哪里能住下这么多的‘厉害’生灵。五十七户外来客里,大多都是凡间各处的孤苦难民,与镇里的老小们一样,根本不知道修真界为何物……像胡家兄弟这样的,也不过十一户罢了。” 胡家老大已将打铁棚子收拾得差不多,本就因体内双魂折磨而体质奇虚的他,这时候竟靠在了风炉前,晕晕乎乎地眯了眼,渐渐睡了过去,并没有打扰到一旁的幻术师与中山神。 中山神打量着已恢复了凡人样貌的铁匠,静默许久,才轻声问道:“这十一户,都在镇里住了多久?” 本就打算将这些麻烦尽数告知中山神的殷孤光,当然早已预料到了这问话:“其中五户已住了三十载以上。留居最久的那户人家,如今算来也有三十九个年头……连着胡家兄弟,另外的四户都是二十余年的住客,至于剩下的两户,则是这十年来的新客。” “那个死老头……在诸多的地界神官中,还被不少山神特意赞誉过是个老实无争、难得不给神司惹麻烦的老人家,暗地里竟然会是这么个爱管闲事的脾性……”中山神面不改色地嘲讽着早已不在的土地爷,在他看来,连他这个闲不下来的性情都能忍住不去管这世间许多的混乱缘孽,老土地将众多麻烦藏在小镇里长达数十年,实在也是太过造次,“九户之多的祸害,他是怎么从长乘那里瞒下来的?” 然而殷孤光像是骤然聋了双耳,没有直言回答这问话,反倒悠悠地岔了开去:“山神大人可还记得,这两日来所住的县衙后院,有位也曾是修真界人士的主人家?” 至今也没提起气力来跟其他生灵计较什么的中山神,干脆也顺着幻术师的话头接了下去:“那位被裂苍崖收为门下弟子、数年前又自己离开了山门的县太爷么?” “看来山神大人已从楚歌那里,听说了关于咱们这位县令不少的隐事……那楼家的双亲,便是二十余年前被土地爷收留下来的其中一户。” “哦……我只听说这娃娃当年双亲俱亡,才会被安置去了裂苍崖。歌儿还在犼族属地山脉里的时候,和如今已是裂苍崖掌教师兄的那个半癫小子有过几分交情,九山七洞三泉中也与他最为熟稔,才会把他送到这修真界里顶尖的山门里去。”想到在吉祥小楼前侄女告知自己这些消息时的情状,那时的楚歌虽然也生自己的气、可至少还愿意搭理自己,中山神骤然垮了双肩,连嗓音都轻得飘飞了开去。 云游人间界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意的山神,殷孤光在肚里暗暗失笑,干脆也矮身坐在了中山神的身边:“这当然也是缘由之一……只是定下这法子的并非与裂苍崖相熟的楚歌,而是当时赶着要去往末倾山的土地爷。” “嗯?”中山神皱着眉回头。 “楼家双亲本皆是修真界中顶尖山门的亲传弟子,真要计较起来,恐怕如今也已经是辈分颇高的山门好手。二十余年前,不知为何双双逃离了自家山门,想要以凡人伉俪的身份继续存活下去。也是命中注定,无意中碰上了随师尊云游人间界的鬼灵师曲鬼一脉弟子秦秋丰,竟被这个自己不愿回如意镇、想要让老土地忙得顾不上他的祸害小子,引得来到了这小城里。” “十七年前,楼家夫妇念及秦秋丰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在如意镇安然度过了数年的恩情,又与秦秋丰后来的妻子——偃息岩叛逃弟子任寻云本就有几分交情,竟决意帮秦家夫妇去末倾山完成那场收拾秦家诸多仇敌的仙人跳。” “土地爷从路鬼处得到了消息,慌了阵脚、也前去末倾山准备救下他们四个之前,料定他这次的救人凶多吉少,提前为秦、楼两家的幼子备下了退路。老爷子托王老大夫将他的神龛交给了楚歌,也交给了她身为代职土地后的第一个大任,若他和楼、秦两家伉俪都没有回来,就让楚歌将两个孩子送上相熟的修真界山门,以求庇护。” “这事来得突然,当中着实出了些差错……但当年的县太爷,总归在双亲离世之后归到了裂苍崖的门下,成了掌教的关门弟子。楼家这一户,也算是在如意镇里唯一消失了十余年之久的外来客。直到县太爷下了山门、六年前回到了山城里,全镇的外来客之数才重又成了五十七户。” “且不说剩下来的另外七户,山神大人且看这楼家三口、胡家两兄弟……还有大顺,大概也能看出来,您一直以为护着这再平安不过、从不蓄意招惹麻烦的土地爷,千真万确是位善心大得也过了头的老人家。” 为了好友、竟也能絮絮叨叨至此的幻术师,缓了口气,终于提到了此行陪中山神前来“收租”的重中之重。 “而楚歌如今还能容下这些麻烦住在小城里、甚至这数年来还做主另外留下了两户,除了她自觉有护庇这些生灵之能……恐怕也是被老爷子之前带着她数十年行走在镇里各处、眼见耳闻的都是土地爷所作所为的缘故。在我们几个与她一起住在九转小街之前,她早就成了老爷子在身为土地神官这一身份上的……唯一弟子,这一点,我们和山神大人您,怕都是改不了的。” 169.第169章 其师其徒(二) “殷先生讲了这许多,是要劝本神不要跟谁计较?”中山神嘿然冷笑起来,“且不说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山神,就算长乘那懒骨头无用至极,需要我来越俎代庖,土地老头也早就灰飞烟灭,就算本神要找他算账,也无处寻起。至于歌儿……” 山神大人怒极反笑,盯住了好整以暇、蹲在他身边装作“温言”相劝的幻术师:“托土地死老头和你们诸位的福,她连我的话都不愿再听,执意要留在这麻烦满地的如意镇里,真计较起来,她还不得一山神棍闷了我?!” “山民并不是这个意思。”殷孤光竟也不急,“如您所言,这么多年来,管护这片山脉的山神换了两任,却都没有发现老人家管护下的如意镇出过什么大事,可见土地爷实在也是费尽心力地瞒住了这些‘大错’,并没有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差错,让这九户外来客平平安安地存活至今。” “那又如何?”终于明白眼前这位长发无遮的小楼房客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中山神翻了翻白眼,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小院地面上。 幻术师欣然地也同坐了下来:“这当然并不容易。楚歌跟我们提起过,老爷子的修为并不足以力保这九户的祸害。但他若以土地神官之位向天下山神求助,又会让这九户多少都违逆了生死轮回大则的人家,被上界神司处以惩戒……” 中山神没好气地打断了殷孤光这显然是为土地爷辩解的话语:“土地老头深谙天地法则,当然不会不懂世情多舛。凡尘众生都有他们自己的命数,地界神官若随意出手干涉,虽能救下其中万一,却极有可能会犯下更大的孽债……山神和土地,本就是最不能动凡世之情的地界神官,死老头还真是想不开……” 殷孤光竟也同意般地点了点头:“这九户人家如今仍能在如意镇里安身立命,至于以后的命数如何,我们这些仍在凡世缘孽之中的生灵当然无法得知。但老爷子能为了楼、秦两家的伉俪亲自前赴末倾山,连与天同寿的土地大福都弃如敝屣,不惜连神魂都赔了进去……老爷子这所谓的‘想不开’,山神大人你认为是铸了大错,但落在一直跟在他老人家身后的楚歌眼里,却成了土地神官处理俗务的必要法子。” “要不是听诸多山神都夸过他,我哪会把歌儿放到这里!”忍着殷孤光直到现在、听到这个被歌儿收留的房客之一竟然大胆到敢对山神和土地的大任指手画脚,中山神终于从地面上跳了起身,指着幻术师的面、却分明是对着早已神魂皆灭的老土地高声怒骂了起来,“百年来都没出过乱子,直到四十年前才开始放胆子收留外来客在如意镇里……还不是因为有歌儿在镇里做他的帮手,能够以犼族的威压吓走大部分的麻烦?!” 昏睡在风炉边的胡家老大被这怒骂之声震得哆嗦了下,但五十余岁的老书生还是没扛过满身的酸痛,只是翻了个身,便继续睡了过去。 “我们几个来如意镇不过十年,并不知道土地老爷当年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对楚歌来说,老爷子又是个禁忌,从来也不愿对我们提起太多老头的事。”看到山神大人这与楚歌颇为相像的着急模样,殷孤光嘴边的笑意扬得更大,“但楚歌从老爷子手里接过如意镇之后,除了听从山神大人您的吩咐、开始对这些外来客收租,倒也从来没有把他们赶出去的意思。” 中山神嗤之以鼻,愤愤地继续在肚里暗骂着将自家侄女祸害成如今这幅模样的老土地,连话里的火气都腾腾不息:“犼族的几位叔伯在上古混沌时期就是出了名的杀神,六界里不少的族群,不是受过他们的恩情、就是被吓得绝对不敢靠近犼族子孙……就连如今的上界里,不少神司也都与犼族相熟,歌儿这个犼族幼子,自小认识的生灵虽不多,却个个都是六界里的厉害家伙,就连下头那个黑脸公都愿意听她喊一声阎叔。有她接手,原来那九户祸害……这十七年来不是过得更安心?” “是……虽然楚歌性子急躁,当初刚刚接手时着实让他们吃了不少苦头,但这些年来,倒确实让这九户人家安安分分地活了下来,比起老土地在时还要更顺遂无波些。”显然是想到了自己初到小城时、见到的那些闹得鸡飞狗跳的收租光景,殷孤光靠在墙角,仰首沐在耀眼的天光下,眉眼间的笑意温暖,浑然不似平日里的隐有深意,“收到路鬼送来的那封教她收租的书信后,楚歌定下了个规矩——让全镇凡人老小交上专门供奉土地爷的瓜果和陈酒,而这九户外来客,则因为之前费了老爷子那么多心力,要用其他的物事来顶替房租。” 幻术师朝胡家老大打量数眼,后者酣睡正香,并没有醒转过来的意思。 “除了楼家三口或轮回或远走,剩下来的八户人家,多多少少都与修真界或妖境有些关系,都能扛下不少凡人力所不能及的俗务。譬如这胡家两兄弟,在我们几个到来之前,平日里都被关在宅院里不给出门,若是镇子里有些粗重的活计忙不过来,楚歌便会守在他们俩身边,让他们前去帮忙,也算帮老二的魂魄泄掉些许的灵力,不至于让老大白白赔上性命。”殷孤光拍了拍身上这同样也是过冬礼的月白长衫,也立了起身,像是在这小院里晒够了天光般展了展身骨,“过了数年,镇里的寻常老小们倒也渐渐习惯了她这个小房东在每个月半日前来收租的行径,但这八户外来客……并不知道楚歌来自于犼族。看到老土地消失不见,他们多少都有些不安,其中的几位甚至还脱不了在修真界中来去的不驯之气。” “就像这位胡家老二,时不时地还会给楚歌找些麻烦,动辄就当着全镇老小的面耍起横来,想要看看楚歌是不是能跟老土地一样……把随时会变成精怪模样的自己,严严实实地藏下来。” 170.第170章 谁更乱来(一) “他竟然还能活到现在?” 比起赌坊五人众来,陪在侄女身边数千载、再熟悉楚歌脾气不过的中山神,斜眼打量着昏睡正酣的胡家老大,满面的不信之色——犼族众生脾气火暴,又是天生能压制凡间兽类妖族的凶神,这寄居在自家兄长皮囊里的胡家老二,不过是个师从老猴怪的凡人后生,又受着如意镇的大恩,竟然能在侄女面前犯浑……还安然无恙?! “楚歌虽然常常在镇中老小的面前急得跳脚,但她深知自己容易伤到这百里群山里的脆弱众生,若无必要,从不会在镇里轻易现出犼族的半分力量。”殷孤光并没有将肚里的另一句顾虑也向山神大人道明——事实上,赌坊六人众里,他自己和柳谦君虽也修为甚高,却因为出身族群或师门功法的关系,身具的灵力并不会动辄伤到他人,对楚歌这平日里小心翼翼的处事之法并不能感同身受。 而甘小甘和大顺,一个有张随时都能“吞天咽地”的小嘴,一个不被赌坊五人众看着、惶急之下就会怪啸掀翻整个如意镇,倒更能明白楚歌这几十年来在如意镇里的奔走是顶着多大的辛苦。 “山神大人随着镖队进到山城里的路上,不知有没有看到镇口的岔路边,有几棵长势不错的桐树?”幻术师想到初来如意镇时的前两、三个年头里,还常常会看到小房东在镇口跳脚的模样,那时的楚歌仍固执地要用她自己的法子管护外来客,压根听不进去诸位好友的劝诫,“这八户外来客要是闹了脾气,想要赖掉每个月的‘房租’,楚歌冲着老土地一心要保全他们的心思,又不敢动用山神棍去教训他们……不知道是在哪一年看到了哪家长辈训斥家中顽童的情状,竟让她琢磨出了个让全镇哭笑不得的法子。” 中山神想到了片刻之前、那犯浑的胡家老二嘟囔着抱怨时提到的某句话,大概猜到了这法子是什么,不禁大惊失色:“包着……挂到镇口去?” “山神大人晚来了几年,要是八、九年前能来一趟,便能看到抱着被褥、奔走在全镇收租的楚歌……”殷孤光捧腹靠在了墙角,语声似也在微微发抖,“她虽然不敢用山神棍、就连出手也没用上半分灵力,却还是怕自己手下力道不稳,会伤了这些‘不交租’的房客们,便用上了每年过冬给他们备下的厚实被褥,将他们包了起来,挂到了镇口的桐树枝上去,学着镇里各院各户教训家中幼童的模样……毫不避讳地‘揍’起了这些不交租的家伙们。” 中山神骤然别过头去,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怪不得就连这师从峨眉山老猴精、犯浑起来像是随时都会气死旁人的胡家老二,在提到这件多年之前的旧事时还会现出那样不甘心的神色……歌儿那丫头,虽然看懂了这当众打骂的行径能够让被教训的幼童伤心大哭、并且此后的一段日子里都不敢再犯同样的大错,却压根不明白这种让被教训者丢尽颜面的行径,在凡间还有着严格的辈分之限。 她虽然是以小房东的身份奔走在如意镇里,却从头到脚都是个与凡间六岁顽童无异的小孩模样。且不论到底她到底是不是全镇老小们瞎猜的仙人娃娃、不管救了多少缠绵病榻的镇民、和两百多岁的王老大夫是不是至亲之人,至少她这副四尺的矮小身躯,放眼整个如意镇里,都是再幼小不过的模样! 这么一个还够不到寻常青壮肩膀处的“幼童”,竟然摆出了家中老者的威严模样,将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外来客们统统用被褥包着挂到了树上去,还当着全镇老小的面出手教训……丢脸丢成这样,怪不得这群外来客从此都得乖乖“交租”,噤若寒蝉了…… “镇里的寻常百姓看到她发疯……也不会出来管管?”中山神忍住了肚里的痒意,装模作样地回过身来,然而山神大人的眉眼皆弯,根本藏不住满面的笑意。 “她在镇里寻常人家里收租时,也就是这个癫狂模样,并不见得就对这些外来的房客更凶些,镇民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更何况如意镇里的老小们对外来客人本就有些忧心,看到楚歌费尽心思地要让他们安生些,倒也都定下了心。这八户外来客,被楚歌带着常常行走在镇中各处帮忙,渐渐地也让全镇与他们相熟起来,反让他们能安然地在天光下来去,倒也比老土地在时、将他们藏在暗处时要平安得多。” 殷孤光伸手从身边的篮筐中提起了把铁锹,抛给了中山神:“十年前,我们住到九转小街后,花了近三年的光阴才说服了楚歌,让她彻底停了这包被揍人的教训法子,也重新给这些外来客定下了新的‘房租’。胡家老大年岁渐高,就算有楚歌和王老大夫的照拂,近年来这肉身也愈发受不了体内双魂的冲击,常常会让老二的魂魄之力占了主,现出方才那模样来……楚歌让他们兄弟俩承下这为全镇打铁的活计,也是寻个由头让他们多留在这小院里,尽量少去街面上,有山神结界相护,至少还能多活上几个年头。” 中山神握住了这被胡家兄弟不眠不休赶出来的铁锹。这寻常农作人家都会用到的铁器并不需要太考究的做工,却也分量十足、锹肩平顺,连铁锹上的木棍都结实光滑,找不到扎手的木刺,显然费了一番心力。 山神大人斜眼望着那昏睡得快要趴到了地面上的胡家老大,后者鼾声正隆,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活计正成了小房东家幺叔此刻最大的心病。中山神想到方才还是猴精模样的主人家分明鬼主意满肚,竟也能沉下心来打出这满院的上好铁器,半天都没哼出一句话。 殷孤光却也不急——他这次相陪而来,并没有打算只靠这一家就让山神大人转圜了心思。 小院的木门“吱呀”一声悠悠洞开,中山神将铁锹扔回了篮筐里,面沉如水地抬脚跨出了门槛。 “山神大人要去哪?”殷孤光看到中山神的面色,料到他这番安排已成功了七成,并没有急着追出去。 “不是说一共有十一家的外来客吗?这才交代了一户的租,剩下的十户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院落外传来中山神愤愤然的语声,“还不快走!” 171.第171章 谁更乱来(二) “殷先生慢走!幺叔大人慢走!” 第六围街上暗角处的一户人家霍然拉开了木门,语声清朗却嗓音奇大的十余岁少年,笑意盎然地送出了殷孤光和面色奇差的中山神,开心不已地挥手告别。 “不准喊我幺叔大人!”中山神霍然回过头来,眉宇间腾着冲天的黑气,以更大的嗓门怒骂了回去。 少年的嘴咧得更大:“幺叔大人说了不算,我娘说了才算。” 殷孤光神色不变地转身往前挪了一步,挡住了面色更黑、差点扑回院落里去的中山神,朝门内的少年最后嘱咐了句:“节气的事……让辛姑不要挂心,今年入冬虽然稍晚了些,但有小房东在,不会让你们窖里的冰全部消融干净,总归会给你们补些来。至于王老大夫那里,平日不过是帮镇里看些小病,不会这么快就用到这么珍贵的药草,就算还未抽苗,辛姑也勿须忧心太过。你娘向来只听你的话,可别让她一直都守在下面,又像往年一样伤了内里五脏。” 不同于胡家老二的狡黠神态,十余岁的少年点着头、笑得真心实意,全然不见讥诮之色:“我听娘的话,娘也会听我的话……也请殷先生转告小房东,我和娘都会好好的,绝不再给她添麻烦。” 幻术师轻笑颔首:“好。” 院落的小门哑然阖上,少年的奔走之声愈来愈远,终于也消失在了院落深处。 “真是个气得死鬼神的娃娃……”中山神撇了撇嘴,骤然怕冷似地哆嗦了下,继而愤愤然地转过了身,往第六围街的街尾缓步而去。 “楚歌最喜落雪,要不是怕这百里群山的生灵受不了,她恨不得每年入冬都让北海的老龙王给布下能积数丈之深的霜雪……没想到山神大人,却会与她恰恰相反,果然还是位列春秋之神的缘故么?”殷孤光与中山神并肩而行,半是打趣半是真心疑惑地随口问了句。 山神大人气冲冲地从胡家院落中出来后,便被殷孤光先后带去了分散住在如意镇里各条街面上、那另外九户外来客的家中,继续着他们的“收租”大任——楼家现今只剩了县太爷一个,又承了如意镇明面上的管护大任,早已被楚歌免去了“房租”。 二人脚程虽不慢,却架不住在每家每户中都要停留颇久,如今天色渐昏,他们从这笑意灿烂的少年家中出来,也已经是结束了这最后一户的收租大任了。 “犼族的属地山脉常年积雪,她多年来都习惯了在峰巅风雪里休憩,当然对冬雪欢喜得很。”中山神犹未从那少年家中地下冰窖的森森寒气中缓过神来,连语声都还隐隐发着颤,“可犼族属地里那些山头上,好歹也都是上界神司依照凡间节气安排下的霜雪……怎么那娃娃家里的,偏偏是那极北万丈冰层下的黑玄暝冰?!” 山神大人犟着嘴不肯承认分明是自己怕了冷时,也不忘了要打听侄女管护之下的这户“麻烦”:“这母子二人,当然也是被歌儿死死瞒着、并没有写在长乘卷宗里的一户……他们又是什么怪物?” “辛家母子六年前才住到如意镇里来,倒并不是土地爷的客人。山神大人既然认得那地窖里的是黑玄暝冰,想必也听说过北海深处的孤岛上,有一依附此冰才能延续阳寿的草木之族。” “……祈箩藤?这个族群与鲲族倒有几分相像,一直都隐在族中的孤岛上,极少来北海之外的凡尘中,更与人间修真界没什么交情,就连修为也不甚高,怎么会跑到这里住下?”想到那地窖中的寒冰,中山神提起这与自己无仇无怨的精怪族群来,还不由地倒翻了白眼。 “这族群确实与人间界妖境和修真界并无恩仇。只是精怪妖物的族群,向来都有个生死法则……山神大人看那辛家孩子,是不是比起辛姑来,阳气要足得多?” “能笑成那个吓人样,阳气比起我都要足得多,更何况是那个病怏怏的……”中山神漫不经心地随口答应着,但这念头在肚里一打转,顷刻间也明白了过来,“这娃娃,是半精之身?” “六年前,谦君从一位路过如意镇的云游客手里赢了块黑玄暝冰,被楚歌当成宝贝收了起来。数天后,辛姑带着赤乌那孩子在结界外哭求进镇,母子皆憔悴不堪,辛姑更是气息奄奄……据说是已在人间界奔逃了数月,不曾碰过黑玄暝冰,元神都快溃散,如今在如意镇外闻到了味道,便求着楚歌给他们母子二人一条活路。” “精怪与凡人相恋、生子,实在是犯了天地大忌……就算上界不降神罚,祈箩藤族中也容不下他们一家三口。看来是为了护住儿子一命,才拼着离开了北海,连赖以为生的黑玄暝冰都舍下,也要逃到红尘中来……孩子他爹呢?” “辛姑不曾提过,楚歌也对那个凡人不感兴趣,我们从未得知。” “歌儿受老土地几十年的祸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那块黑玄暝冰给了他们母子,这我信。”听出了这件祸事中的隐忧,中山神停住了脚步,“怎么六年之后,这精怪母子还住下不走了?” “关于这一点……山民要向山神大人告罪。”殷孤光也驻足而立,转身向中山神微微躬身,然而幻术师额发遮挡下的面容笑意依旧,哪里有半分愧疚的样子? “当年动了恻隐之心的,并非楚歌,而是山民与诸位好友。楚歌自入了凡尘,一直都待在如意镇这百里群山之中,一年到头恐怕也只有买过冬礼的时候才会去往人间界各大府城,她并没有意识到辛姑母子一旦重出了小城,会有什么样的命数。” “山民和诸位好友却多少知道一些……就算辛姑要为当初的孽缘还债,赤乌那孩子却不该同去送死。如意镇有楚歌的山神结界相护,正是他们母子二人安身立命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 中山神挑眉冷笑:“歌儿就算被土地老头教得处事不清,还不愿逆了老家伙的善心、将原来的外来客赶出如意镇,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收下更多的麻烦……你们又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她答应的?” “山神大人英明,山民……确实是骗她答应的。” 172.第172章 万事有后着(一) “祈箩藤这一族群本身灵力并不甚高,与修真界的山门也没有多少纠葛,凡尘间倒没有多少生灵知晓他们的最大本事,这才让辛姑母子二人得以逃到了这百里群山之中……这本事说大不大,却也着实有用,不知山神大人是否得闻?” 天光渐昏,眼看就快要走出了第六围街,殷孤光却像是这一路费了太大的气力、此时已懒得再继续往前般,停在了街尾那永远都修不完的楼架子下。 不知是不是和小房东犯冲,第六围街上这座废弃的院落前前后后修了数年之久,却都会在每个月半日迎来楚歌的“践踏”——每次收租必然会高来高去的小房东,像是特别喜欢这个落脚之处,动辄就会停在这楼架子上,或发火、或随脚,总会将这院落又踩成一地的狼藉。 所幸这院落也废弃了多年,数十年都没有人家居住其中,第六围街的老小们习惯了小房东那几十年都不变的暴躁脾气,也未把这楼架子当成回事。倒是常年在镇里奔走的张仲简看不过眼,来来去去修了多次,手脚勤快如大汉,至今也没能将这楼架子成功从楚歌脚下“救”出来。 于是如意镇里的老小干脆也将这里当成了小房东的专属楼架子,闲来多事的附近邻舍甚至还放了几张椅凳在下面,指望哪天能够让常常怒火冲天的楚歌落下地,坐下来歇歇气。 此时第六围街的老小们都正在家中备着晚上的吃食,青壮们也还未从后山的农地里劳作归来,街面上更是为了幺叔大人早就“清”得鬼都不见。而幻术师在笑意不减地向中山神“请罪”后,竟悠悠哉哉地停在了楼架子下,径自挑了个石凳坐了下来,面色不改地反抛给了中山神一句问话。 这一路上,耳边都未曾清静过,中山神早就明白了殷孤光根本不是真心陪自己收租。山神大人双眼一翻,看穿了眼前这位满肚的“复杂”心思,干脆也一屁股坐在了幻术师身边的另一张木椅上,没好气地应道:“泽州千里山脉远离海域,本神又不像歌儿一样,要找老龙王帮着安排霜雪……好好地去那孤苦之地打听这小小藤族的本事干什么?” 幻术师不恼反笑:“山神大人想必认出了谦君的真身。” 中山神低眉颔首,提到千王老板,他的面色也稍霁了几分:“她在六界之中地位超然,就算本山神也指不定哪一天要求她救命,如今住到歌儿身边,大概也是你们这么多麻烦里唯一的好事……” “她在赌坊诸位房客里年岁最长,又是出身于草木精怪的族群,对祈箩藤的本事知之甚深。六年前,我们虽也认出了辛姑母子的真身,却并不知道要用什么法子留下他们,托谦君的福,倒是给了楚歌一个再适合不过的由头。” “那能气死鬼神的娃娃与他娘都那么宝贝院落里的地窖,除了里头的黑玄暝冰,难道是为了那几株还未抽苗的草木?” “山神大人想必听说过,北海深处的孤岛上常年阴寒冷峭,并不适合寻常草木精怪繁衍生息。除了祈箩藤全族体质虚寒,是北海上勉强还算昌茂的草木族群,剩下还能存活下来的,都是在人间界极为稀少、甚至被修真界当成仙草瑞木的宝贝……但这些仙草天生极为脆弱,除了会被轻易毁于天灾海祸之中,就连被其他寻常生灵触碰踩踏,也会顷刻间化为乌有,阳寿极为短暂。” “这跟辛家母子又有什么关系?” “谦君云游人间界多年,向来认为即使是她族中的娃娃也能救下凡世间不少的病者,但就连她也承认,她族中众生都学不到祈箩藤那最大的本事……辛姑母子虽修为极低,却天生极易亲近这些极为珍贵的北海仙草,有他们母子在,这些原本只能在北海孤岛上存活的祥瑞生灵,便能在黑玄暝冰的相助下,生长在如意镇的地窖里。” 中山神听得眉间急跳:“怪不得那娃娃他娘死活要守在那几株幼苗边……可这百里群山,被歌儿护得压根进不来多少厉害的家伙,这些仙草就算成了形,又有什么用?” “对如意镇里的寻常众生无用……可要是楚歌奉到山神大人您面前,又当如何?” 山神大人嗤之以鼻:“没病没灾的……歌儿奉给我做什么?” “钟山之神福泽深厚,当然用不到这些祥瑞草木……”殷孤光抬头轻笑,“可这凡尘间的其他山神,也会被作恶生灵所伤,若是得了这些仙草,再不济也能保下自己……或是其他想要救下的生灵命数。若手里多了这么个宝贝,是不是也会火气稍减?” 中山神差点把自己从木椅上摔下去:“歌儿要用那地窖里的苗苗……去求长乘放如意镇一马?!” “即使不算楼家和大顺,山神大人您方才看到的十户外来客,也个个都是不该被收留在凡人城镇里的异数。虽然老土地和楚歌多年来费了大力,却也无法无波无澜地继续瞒下去百年千载,就算长乘山神如今无法顾及如意镇,若哪天改了主意、或是这百里群山换了位山神,楚歌是犼族幼子可以全身而退,土地爷又早已神魂皆灭,这大错……会着落在谁的头上?” “歌儿在凡间不过六十年,哪能想得起这种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发生的事?”中山神气得跳起脚来,差点要和侄女一样把整个楼架子再次震散,“还不是你们几个想要留下辛家母子,才特意讲给她听的?!” “山民和诸位好友确实是存了私心。可楚歌既然听了进去,如今您也亲眼见到了镇里所有的外来客,山神大人认为,这法子是否全然无用?”隐居在如意镇里的十年间,被镇民称为“殷先生”的幻术师,敛尽了自己在修真界中行走的轻狂之气,更不曾这般言词殷切、絮絮叨叨地逼迫过哪位生灵。然而此番碰上这恐怕比起楚歌还要更固执几分的中山神,殷孤光想到好友这十年来在小城里奔走的情状,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趁着这趟“收租”,为小房东“解决”掉这猝不及防的大麻烦。 “这十户人家各自有劫难在身,绝不可能在短短几年的光阴里就能撇开如意镇的管护、从此安然度过余生。倘若没有备下这个后着,山神大人您又打算……让楚歌拿他们怎么办?” 173.第173章 万事有后着(二) 不知是不是暮色的映照之故,中山神晃眼望去,依旧看不到幻术师额发遮挡下的眸中神色,却让山神大人骤然想到了修真界这数百年来声明颇响的一位人物。然而殷孤光安然若素,身上的月白长衫也不见半分那传说中的鬼魅之色。 中山神细眯了眼。九年前从路鬼处收到了侄女那封“土地之务有四位好友相助,诸事顺遂,勿来”的书信,他光顾着在千里之外生着闷气,竟没听从两位兄长的嘱咐,去好好打听这四个十年来陪在楚歌身边的所谓“好友”。而长乘的卷宗里,也只是草草地写着这四位的出身,并没有说清道明,那时的他只顾着要来看看侄女将如意镇捣成了什么模样,于是也没有再深究下去。 然而眼前这位出身人族的殷孤光,其言、其行看似寻常,却处处透着股让中山神颇为熟稔的邪魅之气,像极了他回神界述职时曾有数面之缘的某位上神。 中山神兄弟三人,数代轮回都是人间界的正统山神,不是不知道神界诸多神司之间也有着错综复杂、真要追究起来连阎王爷都会被逼疯的恩仇缘孽。 而那位七百余年前才借挚友之助、开了百里青虹通道平安归去的上神,据说在人间界收过十七位亲传弟子,借以将她的化形术法与部分混沌之力留在了红尘之间。这十七个娃娃倒也足够精灵,深知除了会被人间修真界倾力相寻、就连上界的几个神司也不会放过他们,早就隐去了自己的身份藏匿在了凡世各个角落中,不曾让其他生灵得知他们的师承来历。 然而人间修真界之中,数百年前骤然出了位被称为“隐墨师”的神秘人物,行踪不定、行事奇诡,而其身具的功法灵诀更不似凡世之力,让不少修真界的老人家和地界神官都看出了问题——若说神界有混沌之力漏到了凡间,恐怕也只有重伤坠入凡尘、好不容易才返回化形神司的那一位了! 山神大人笼住了双袖,在肚里暗暗打定了主意。 幻术师的一双眸子纵能窥透万千虚境,也没能看懂这片刻之间、中山神的肚里转过了多少心思。殷孤光并没有料到这次前来为楚歌收拾残局,已经把自己变成了山神大人的心头骨刺,他只看到方才还戟指怒骂自己的中山神骤然冷静了下来,笑嘻嘻地站定在了原地。 “说来说去,歌儿也是为了帮土地老头打理这遍地都是麻烦的如意镇,才会让你们几个憋出这种不上道的主意来相救。殷先生的意思,本神已经听懂了,这十户的外来客既然已经扎根在小城里,真要彻底拔起扔出去,实在是会犯下不小的罪孽。就按殷先生所言,等着他们将这个月的房租交去歌儿手里,咱们就不用管了。” 山神大人重新扬起了满面的招打笑意:“可全镇三百一十四户人家里,除去这十户外来客,其他的总都该是安分的寻常凡胎。天色已晚,殷先生这么磨蹭下去,是不打算收他们的租了么?” 殷孤光坐定在石凳上,被骤然转了话锋、连之前的颓然之气都一扫而光的中山神给震在了原地,并没有来得及立即接上话头。 他之所以特意支开了张仲简、只身陪着中山神来这一遭,固然是因为这十年来,赌坊四人众里数他最熟悉怎么为楚歌收拾残局。但更要紧的,是他看穿了楚歌家这位便宜幺叔的性情,恐怕跟自家那位以整蛊其他生灵为乐的六师姐颇为相近,于是幻术师自恃幼时就跟在疯魔师姐的身边,以为能够摸清这位山神大人的脾气,便想趁着中山神被楚歌气得神魂飘忽时,带着后者好好见见这如意镇暗里这十户“麻烦”人家。 这短短的一天一夜里,几乎都在旁看着小房东叔侄二人的殷孤光,原以为山神大人与自家师姐一样,虽然天性凉薄,又能以一片“善心”搅出一大堆让旁人哭笑不得的麻烦来,却是万万舍不得让楚歌遭任何罪的。于是今晨在楚歌向中山神明言不会离弃大顺后,他看着颓然沮丧、恨不得在路上就把自己撞昏过去的山神大人,便知道已寻到了再适合不过的时机。 小房东发了铁誓再不会轻易跟他离去,若再让中山神看清楚如意镇里除了赌坊五人众、竟还有这么多能随时拖楚歌下无间地狱去的麻烦生灵,堂堂山神大人为了侄女此后千年万载的平安命数,总该灵台清明地意识到……他这个幺叔能做的,并不是留在这山野小城里继续气得楚歌跳脚,而是赶紧回他的山神大位上去,在小房东将这些外来客的命数真正安排无恙之前,帮着向上界神司瞒下这如意镇里的真实情状! 幻术师原以为,精明狡黠、护犊情切如山神大人,到了这时候……是该如自家师姐大人一样,洒然离去的。 然而已从人间修真界中彻底隐去了行迹的隐墨师一直都忘了,他纵横红尘时虽在其他生灵的眼里颇为神秘奇诡,但在自家山门里,却从来都只是太自以为是、又被嫌太过良善的小师弟。 他什么时候猜中自家六师姐的心思过?! 面前这骤然间又扬起满面招打的笑意的中山神,岂不正和数月之前借着“相亲”之名想要给自己帮倒忙的六师姐一样,肚里的心思百转千回,哪里会像寻常生灵一样……那么好打发! 殷孤光与中山神各自在暗中打着继续折腾对方的鬼主意时,这场僵局的救星正从五门洞街的一户人家中出了门,搬着修缮地窖后还剩下不少的数捆木条往楼架子走来。 本打算将这些木条放在这废弃院落中、哪天有空再来把这楼架子收拾完毕的张仲简,慢悠悠地放下了肩上的成捆木条,颇为讶然地盯住了一站一坐、似乎双双入了定的中山神与幻术师。 “孤光,你怎么还没有回县衙后院去?”以为好友依照楚歌“夜不收租”的规矩,早早地就带着山神大人回了住处,张仲简不曾料到这个时辰还能在街面上看到好友,“楚歌要守着大顺,我手边的活计现在还放不下,这时候要是连你也不回去,光凭谦君一个守着,县太爷这顿晚饭……还不得被小甘全部扔出去?” 174.第174章 吃软不吃硬(一) “你住在吉祥小楼里十年,交给歌儿的房租……就是要给全镇修东西?” 中山神缩在五门洞街李姓人家的地窖角落,在稍微挪了挪身子就又差点撞到头后,终于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这不可能坐得舒服的位子,尴尬地蜷着腰背、小声朝几步之外的张仲简问了句。 山神大人何其精明。殷孤光想要借“收租”之机,“哄骗”他离开如意镇,却架不住中山神也是同样的七窍心思——山神大人正嫌自己在如意镇里不知去向地乱晃,无法看到被老土地和侄女藏在暗处的各家麻烦,如今有幻术师带路,何乐而不为? 然而这位恐怕便是已在修真界消失了踪迹的“隐墨师”,心思同样诡谲难测,要从他嘴里套出歌儿这些年来如何管护如意镇的更多消息,中山神也觉得着实困难。 幸而这时,张仲简自己送上了门。 甘小甘打定了主意要帮楚歌盯着县太爷,依女童的性子,得知楼化安这个当年受过楚歌恩惠的凡世生灵,竟然有可能在暗里伤害赌坊里的诸位好友,如今又住在了并不熟悉的县衙后院里,旧“怨”未消、新“仇”又起,这几天必然会用尽她的气力去折腾县太爷原本安生的日子。殷孤光被大汉一言惊醒,当即就赶回了县衙后院,以免柳谦君独力难支,一时不留意便会放甘小甘犯下大错。 幻术师匆匆离去,恰好留下了中山神与张仲简大眼瞪小眼。 山神大人咧嘴一笑,差点让大汉又一头栽倒在街面上。 并不知道幻术师此前打什么主意的张仲简,当然也猜不透山神大人到底为什么要跟着自己。于是大汉只能带着中山神回到了五门洞街上,继续着他修缮各家地窖的大任。 李家婆婆膝下仅有一子一孙,多年来都是有多少吃多少,很久都未用院落中的地窖。然而小房东今年送来的过冬礼颇多,惹得疼惜儿孙的李家婆婆也着手为来年备下了不少的吃食,却发现根本无处可放。于是张仲简拾掇好了附近邻舍的地窖后,便被李家小孙儿拖着去了婆婆跟前,当即应下了今晚过来收拾地窖的差事。 李家这多年未用的地窖,并不像镇里其他人家那般宽敞,身躯伟岸的张仲简爬进去后,便几乎占了大半的空处,连转身都嫌气短。然而死死跟住了张仲简的山神大人,在探头探脑地看准了这李家三口皆是寻常凡人后,竟也跟着矮身钻进了地窖,看得李家小孙儿以为这下头好玩得很、差点也跟了进去。 这方寸之间的地窖里,满眼望去都是李家婆婆备下来打算来年才动用的农家吃食,白日里虽然已经开了窖口透过气,却还是混杂着地窖里常年积压的憋闷味道,使得中山神在差点背过气的同时、也庆幸着自己没有侄女那只什么腥臭气都能闻到的鼻子,不会当即就昏厥过去。 “我们几个除了小甘,平日里只要帮着看住大顺,楚歌也就算我们已经交了租。”张仲简收拾着遍地的吃食,努力地要给自己挪出个可以蹲下修缮顶上破漏处的空隙,听到山神大人这问话,便下意识地老实地应了句,“镇里的青壮忙着后山的农活,平日里不大能顾上家里大大小小的活计,我在赌坊里也无处可去,多少能来帮一点忙,倒不是楚歌逼着才来的。” “歌儿公私分明……对你们几个倒是宽容得很啊。”中山神隐在地窖的角落里,看着大汉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地窖里的各处破损,低声喃喃。 夜色渐沉,天光尽收,小镇里的各家院落里都亮起了灯火。李家小孙儿受了婆婆之命,也拎着盏油灯坐在了地窖口,为张仲简稍稍照亮这狭小的方寸之间,免得大汉一个眼黑,又撞伤自己的鼻梁。 只是稚子贪玩,还未将地头坐热,便被邻家的垂髻好友们呼唤而去。李家小孙儿探头进地窖喊了声“仲叔”,便被知机的大汉哭笑不得地放了自由,于是这孩子嬉笑着在窖口边放下了油灯,奔出了院落随同伴而去。 “没想到除了歌儿,就连你们这四个怪物,十年来也在如意镇里过得甚好……”隐在暗处的中山神听着地面上孩子嬉笑奔走的响动,看着眼前张仲简与凡人无异的繁忙模样,竟也颇有几分感慨,“长乘的山神卷宗里,并没有你们四个的来历。那老家伙虽然奇懒无比,却绝不会放任你们这样的大麻烦在凡人山城里留居至今。看来除了镇里的十户外来客,歌儿也在你们身上费了不少的气力……” 张仲简停下了手边的活计,回头向中山神咧嘴一笑:“山神大人明鉴。十年前初到如意镇时,楚歌也曾拎着山神棍赶过我们四个。” 要不是地窖中太过狭小,深知山神棍之威的中山神差点跳起身来:“那你们是怎么留下来的?!” “小甘的体质奇虚,楚歌那时虽不愿留下更多的外来客,却也不忍心把她从这百里群山间赶出去。”张仲简伸手挪了挪窖口外的油灯,让这光亮多漏了几分到这漆黑的方寸之间,“谦君全族则是六界里都难寻的有福生灵,能留在如意镇里,对镇民老小都是天大的好事,并不会有任何的伤害。楚歌一时心软,又觉得自己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大顺身边,便同意了让谦君带着小甘住进赌坊……啊,那时还是吉祥小楼。” “至于孤光,倒是费了不少的功夫。当初的楚歌虽然已经做了七年有余的代职土地,却还并不怎么通人事,常常会在镇里发起脾气来,惹得寻常人家不敢出门,而那几户被土地爷留下来的外来客里有几位颇不安生,更是会被她教训得过了头。孤光跟在楚歌的后头,收拾了大半年的麻烦后,才被楚歌正式放行、与小甘她们一起住进了赌坊里。” 大汉抬手敲了敲头顶上那方钉住的木条,听到地窖中响起了沉闷的回应,才放心地转而挪向另一处的破损。 半晌过后,中山神被张仲简这戛然而止的解释憋得根本装不了矜持:“那你呢?” 175.第175章 吃软不吃硬(二) 向来空旷幽冷的县衙后院,在张仲简和中山神沐着星月之光归来后,成了如意镇里今夜最热闹的大院。 大汉放下了收拾地窖所用的各式器具,满面震惊地站在两位好友身侧,以为自己在李家那地窖里呆了太久,连双眼都出了问题。 “……小甘?” 整个县衙后院里,灯火通明的只有那原来属于县太爷、如今已被楚歌分给了甘小甘的这间房,于是大汉在拾掇完了李家地窖、带着中山神回到大院后,便自然而然地过来看看女童是不是已安然睡下。 张仲简堪堪跨进门去,就呆立在了原地,将中山神也完全挡在了门外,急得山神大人完全不顾神明该有的泰然处之,差点学了侄女的急躁脾气蹿上房顶去。 房中通明的灯火之下,张仲简瞪大了眼,千真万确地看到,向来只跟在柳谦君身边、连殷孤光和他自己都极为难得才会主动亲近的甘小甘,竟抛下了千王老板,死死地牵住了县太爷的右手。 “你们这顿饭……怎么吃的?”张仲简痴怔半天,却发现甘小甘的一双大眼依旧盯住了县太爷,压根没有朝他望过来,两只小手反而更加使力地把住了县太爷的右手小臂,被吓得够呛的大汉以为自己没有回来的几个时辰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只好朝两位好友轻声询问。 殷孤光无奈扶额:“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子了。” 有中山神在侧,幻术师根本没敢在外人面前明言方才那顿晚饭的尴尬情状——柳谦君和他自己并不要紧人间吃食,本就不准备打搅县太爷那据说顿顿都是野菜冷粥的饭食光阴;而甘小甘那在午后就不宜进食的铁打规矩,也使得女童本该乖乖地留在自己的房里,不会闹出任何麻烦。 然而殷孤光急匆匆地回到县衙后院时,便恰看到甘小甘等在厨房外,可怜的县太爷方从大锅里端出了今晚仅有的三盘吃食,就被女童手疾眼快地抢了过去,径直放到了她房里的那张饭桌上。 深知甘小甘平时都吃些什么的三位,惴惴不安地被女童各自拉着安置到了饭桌的一角,完全不明白为什么闻到凡间吃食那股味道就会狠狠皱眉的甘小甘,今晚竟会改了脾性。 片刻之后,桌上的四人都极为尴尬——事实上,从出生开始就对凡间吃食毫无兴致的甘小甘,从坐下后就对着县太爷那几盘发青发黄的野菜暗暗皱眉,继而默默地抬起小手捂住了口鼻,毫不掩饰对桌上吃食的厌恶。但百年来从不委屈自己、换做平日里早就冲出门去的女童,还是死死地坐定在原地,一双大眼直直地瞪住了县太爷,根本没有要走人的意思。 而特意赶回来的殷孤光、与全天都陪在甘小甘身边不敢远离的柳谦君,生怕女童气急之下、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危险行径,虽对桌上的吃食无意,也还是眼神飘忽地坐在了桌边。 于是可怜的县太爷在拿起筷子后,才发现这坐满了人的饭桌上,只有他一个在正经地吃饭,而坐在身边的甘小甘,则以一副极为嫌弃的神情盯紧了自己,让县太爷每一次举筷都如履薄冰。 这顿痛苦不已的晚饭在耗了足足半个时辰后终于结束,甘小甘也得以放下了小手,重重地呼出了口大气。 以为今晚的劫难到此为止的县太爷,在将所有碗筷收拾完毕后,又看到了在厨房门口等待着自己的甘小甘,面色瞬息如土。 果不其然,女童像是没有看到身边的殷孤光与柳谦君般,默默走上前来,朝着县太爷伸出了手。 想到数月之前听到的那段发小与女童的百年孽缘,县太爷倏忽间全身冷汗如浆,在没来得及想到自己在甘小甘眼里根本不好吃这一致命问题之前,就纵起了身形想要往后退去。然而裂苍崖这一代的得意弟子,哪里敌得过下定了决心要抓住他的甘小甘,女童那只纤弱的右手往前一探,便毫不费力地箍住了县太爷的左掌。 这一握,便延续到了现在。 “她答应了楚歌要看住县太爷,我们都以为她会使出什么要命的法子……没想到会出这么赖皮的招。”比起殷孤光的无奈,柳谦君倒更为挚友不再轻易伤人的平和心境欣然不已,趁着县太爷失神的一瞬,轻声应了张仲简的问话,“也好,有小甘寸步不离地看住了他,要将消息传出如意镇去也不再那么容易,你我与楚歌都能安心些。” “嗯……嗯?!”张仲简迷迷糊糊地点着头,却骤然意识到了好友话中一处分明十足要命的地方,“寸步不离?!” 大汉深知甘小甘只要午时之后没有乱吃东西,亥时就会乖乖地去歇息,不会像需要空腹的夜晚时一样折腾到子时之后。而他和中山神从李家婆婆的地窖中爬出来时,已能看到小城穹顶上的群星孤月,早就过了戌时,百年来都虚弱不堪的甘小甘也该阖眼休息、而不是再继续跟着县太爷了。 眼前这个时辰,小甘还要怎么“寸步不离”?! 张仲简打眼望去,看到甘小甘依旧紧紧把住了县太爷的右手小臂,后者则面容尴尬地盯住了他们四人,满眼都是求救之色。而这面色迥异的一大一小,确确实实……是站在了这房里唯一的床榻之前! 等等……等等! 在如意镇各家地窖间奔走繁忙了大半天、以至于此刻还没完全缓过神来的张仲简,大概明白了柳谦君话中的意思,倏忽间瞪大了双眸。 “这床铺……本来就归县太爷你所有,小甘还给你也理所当然,是不是?”似乎嫌大汉还不够震惊,柳谦君徐徐拔高了语声,面容沉静地朝着数步开外的县太爷开了口。 比起张仲简,早就意识到了自己此时境况堪忧的县太爷,只听这一句便明白了过来,原本菜色的面容倏忽间更加青白。 “小甘?”柳谦君并没有给县太爷任何分辨的机会,反倒迅速地微低了头,含笑向好友做了最后的确认。 “嗯。”这大半天来都只将目光盯准了县太爷的甘小甘,终于也回过头来,女童神色坚定,并不认为这主意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君、孤、仲……晚安。” 176.第176章 谁说了算(一) “你还要这个样子等多久?” 中山神打着呵欠,从县衙后院其中一间、那临时给他作“栖身之所”的房里走了出来,却看到张仲简魁梧的身形依旧杵在甘小甘的房门口,雷打不动。 山神大人与大汉顶着满天星月回到县衙后院的昨夜,后来并没有如两人在路上说好般继续“促膝长谈”——甘小甘的异常行径,使得大汉完全忘了身后还跟了个中山神。 于是山神大人被迫“躲”在了赌坊三人众的后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大眼的女童抓紧了楼家幼子的右手,甚至还一本正经地向三位好友道了晚安。 出乎意料地,平日里与甘小甘最为亲近的柳谦君,并没有对挚友这于情于理都诡异得很的定夺有甚不安,反倒悠悠哉哉地向甘小甘微笑颔首,便回了自己的房中歇息。 而殷孤光也没有理会震惊失色的张仲简,竟还像是松了一口气般地回身招呼了中山神,似乎全然不在意一直在他们庇护之下的女童要和县太爷同室而眠这件了不得的大事。 今晨被侄女“重伤”未愈、接下来的大半天又跟着殷孤光见识了如意镇里遍地的麻烦,山神大人虽福泽深厚、从不像脆弱的凡人那样需要去安睡休憩,也早已身心俱疲,实在想找个安静无扰的地头歇息。于是中山神接受了赌坊诸位的“好意”,挑了县衙后院的其中一间空房,准备万事都留待明日再说。 山神大人在关上房门时,最后看到的,是死活都不放心让甘小甘与县太爷睡在一张床榻上的张仲简,依然如门神般站在了那灯火通明的大房中。 多年前被关在太湖渊牢下的痛苦年月成了纠缠她的梦魇,使得甘小甘多年来夜不安寐。深怕自己会被抓回那满是腐败臭味的幽暗牢狱里,女童住在吉祥赌坊的十年间,都习惯了自己的房里光亮不断。于是在住进县衙后院后,这原本属于县太爷的大房里,也都彻夜灯火通明,从未落入暗夜的怀抱里。 孤月的清光徐徐消弭,如意镇里的生灵们酣睡正浓时,天穹顶上已渐而换了那由东方弥漫扬起的温暖晨光。 中山神刚跨出自己的房门时,那现如今已是甘小甘的大房里还未来得及熄掉这燃了整夜的灯火,依旧在窗上打晃映照着县太爷那呆坐了一夜的颓然身影。 如意镇顶上方透了光,山神大人就一骨碌起了身——若不是被楚歌伤了心,他压根就不需要这数个时辰的安歇。而昨夜在李家地窖中,他听到了张仲简如何来到如意镇、并与楚歌同住在吉祥赌坊里的真相后,也对自家侄女这十年来诸位好友之中、看起来最像寻常凡人的大汉颇为好奇。 尤其是大汉身后的那把素霓剑。 有张仲简这个门神在,甘小甘的大房一夜都未关上房门。于是山神大人得以轻手轻脚地踩到了张仲简身边,也没吵醒依旧在香甜睡梦中的女童。 老旧的床榻上,甘小甘面容恬静地躺在厚实的被褥下,双眼安闭,鼻声顺缓,一如住在赌坊二号天井里时的安然——数年之前,也是在这间房里,她在翻箱倒柜之后吃掉了县太爷师门的至宝百折空刃,继而拥有了她百年来最为舒心香甜的午后小憩。在女童的记忆里,这张床榻早就成了美梦之地,并不比赌坊中自己房里的那张大床差上多少。 然而睡梦正酣,也没能让甘小甘的小手有丝毫的放松。如同张仲简在房门口守了一整晚不曾离去般的执拗,女童的小手也依旧死死拉住了县太爷的右手袖角,一刻都没有卸过力。 而这只袖角的主人,已可怜兮兮地在床头坐了整夜。 原本就面有菜色的县太爷,自昨日从县衙处理完公事回来之后,便被甘小甘盯得心下惴惴,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招惹了这位曾经亲口葬送发小前世的女童。好不容易捱到了亥时,原以为今日劫难到此为止的他,却被甘小甘那一句“晚安”吓得魂魄皆飞。 县太爷并不明白,为什么数年来除了提到百折空刃、从来都不愿搭理自己的女童会骤然间转了性子,甚至不惜同榻而眠、也要死抓着自己不放手,可他是绝对不敢真的睡到女童身边去的。 于是他这个县衙后院明面上的主人家,在向赌坊三人众无声求救无果之后,至少等到了个因为不放心甘小甘、而执意要留下来当门神的张仲简,终于半是心焦、半是宽慰地坐到了床头,颤颤巍巍地靠在了甘小甘的枕边,以曾经在山门中修习晚课时的打坐之法,生生熬到了天明。 随着窗外天光渐现,县太爷也终于轻吁了一口气,心神松懈下,终于恍恍惚惚地半睡了过去。中山神轻手轻脚地跨进门时,床榻上这或坐或躺的一大一小,恰都在他们自己的梦中,并没有发现山神大人的到来。 “小甘得一直睡到辰时,我再等等。”呆守了整夜的张仲简,倒是此时这房中最清醒的一位,大汉明知县太爷并不是什么浪荡子、又压根不是甘小甘的对手,却因为这十年来的照拂,死活都不放心将女童单独留在外人身边,“山神大人……你在干什么?” 张仲简转过头来,正好看到偷摸着向素霓伸手、却被逮个正着而窘迫地僵持不动的中山神。 山神大人尴尬地笑了笑,状若无意地缩回了手:“我在人间界这么多年,别说你们俩的真身,就连这化身也是第一次见……要是我家两位兄长知道,我碰上了你们却没见到真家伙,肯定是要数落我到死的……” 大汉黑了脸,在同样尴尬地静默了许久后,才闷闷地拒绝了中山神的猥琐请求:“他脾气不好,不喜欢让旁人看到他的模样。” 中山神哭丧了脸,却没敢继续追问:“哦。” 倘若楚歌此时也在县衙后院、看到了自家幺叔对着张仲简身后这把宽阔大剑流露出的痴怔神情,恐怕也会困惑得再次皱起小脸。 福泽深厚得让天下神官都钦羡不已的中山神,也会有窥不得一物、而失了矜持的一日? 177.第177章 谁说了算(二) 远在九转小街的楚歌当然无法看到幺叔这难得傻愣的模样,殷孤光和柳谦君却有幸看到了。 穹顶上的天光未完全透亮,还远未到甘小甘平日里起床的时辰,然而他们两位平日里习惯了要照拂女童的起居吃食,虽然不像张仲简般紧张到要死守整夜,却也早早地就起了身,想来看看甘小甘睡得是否安稳。 还没跨入房内见到依旧沉睡的女童,他们先看到了站在张仲简身后偷瞥着素霓剑的山神大人,后者失了满面的招打笑意,也不似昨日的失魂落魄,神色困惑得倒更像是……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物。 早在十年前初见张仲简时,能闻到世间神兵那馥郁香气的甘小甘就紧跟在大汉身后半年之久,根本藏不住她嘴里的涎液,直到楚歌拿出了张千年蛇皮给素霓剑作鞘,才让女童稍稍地克制住了自己——这使得柳谦君和殷孤光虽不清楚张仲简和他身后这把剑器的来历,也从未轻视过大汉。 他们二人各自在人间界云游多年,又与修真界脱不了干系,柳谦君更是年岁极其绵长的厚福生灵,自认也听说过红尘间不少的神兵利器。 然而素霓剑这个名号,却从来未落入他们的耳中过。 为了甘小甘的安危、百年来多少都有些疑神疑鬼的柳谦君,甚至派了族里的一众孩儿们特意去六界各处角落打听探寻,最终却也只得到一个无用的回答。 这把灵力浩瀚、可与在末倾山地脉火龙中出世的破苍大刀势均力敌的剑器,似乎在张仲简带着它出现在如意镇之前,是个被拒在无间地狱里的幽魂,根本没有在天地间任何一处出现过。 不同于柳谦君、甘小甘和后来才到小城的殷孤光,张仲简来到如意镇时,并不是身无长物——除了背上绑着的这把宽阔剑器,大汉还扛着个巨大的雕纹石墩,十年前刚出现在如意镇口时,还被不少的镇民们当成了在山里迷了路的外界石匠。 让那时已住进了吉祥赌坊的柳谦君颇为讶异的是,向来对外来客见一个赶一个的小房东,就连让病体虚弱的甘小甘住在九转小街上也考虑了数月之久,却对张仲简颇为宽容。大汉仅仅被楚歌拎着山神棍赶出如意镇两次,便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向来油盐不进的小房东,成功住进了吉祥赌坊,成为了继柳谦君和甘小甘之后的第三位房客。 至于当年大汉到底和楚歌说了什么,两位正主从未提起,柳谦君等三人便也并未相询——他们深知楚歌万事以如意镇为先,绝不会轻易放任何一个会威胁这百里群山的外来客入城,既然小房东点了头,他们这三个来小城“避难”的房客,当然并不需要知道大汉的过往。 素霓剑……兴许也如那些隐居山林的修真界老前辈,并不想被其他生灵得知他的真身? 然而此刻见到山神大人的痴怔神色,殷孤光和柳谦君也不由地想起了这十年前并未深究下去的疑惑。 让钟山之神和犼族幼子都能失了平日里的常态,这把剑器……到底是什么来头? 甘小甘却在这时醒了。 “君……”女童晃着神从被褥里坐起身来,揉了揉根本还睁不开的眼角,半梦半醒之间,语声含糊地轻喊了好友的名。 打坐了整夜、却因为心神不安根本没能休息好的县太爷,正迷迷糊糊地闭眼半睡了过去,一不留神撒了双手,却忘了自己的袖角还拽在甘小甘的左掌里。 这一扯动,让原本安睡的女童乍然受了惊。 多年来得以受诸位好友的庇护,让甘小甘不需要在任何事上烦心,只要想着自己每日里的两顿吃食即可。但看着大顺和楚歌皆平白受了中山神的“欺负”,女童愤然之下,竟打定了主意至少要帮好友分掉一些麻烦,甚至干脆将自己对吃食的执念都转移到了县太爷的身上。 为了歌……绝不能让这个凡人逃掉! 吃货的执念战胜了女童多年来要睡到辰时的习惯,甘小甘史无前例地麻利坐起身,小手里的力道更足,又将县太爷的袖角抓得紧了些。 但多年来都习惯了睡得安稳绵长,使得女童虽起了身、却依旧没能从美梦中缓过神来。赌坊三人众闻声聚到床榻边来时,甘小甘正摇头晃脑地强撑着眼,差点一头栽在暖和厚实的被褥里。 刚眯上眼还未进入梦境里的县太爷,则被女童这一惊一乍的动静吓得跳了起来,比起打坐时还要清醒几分。明白自己整夜的安眠已付之流水,县太爷只好苦笑着拍了拍额,顺带着将被牵住袖角的右手往甘小甘移得近了些。 正如他所料,发现掌中的衣袖没有继续被往外扯去,睡眼惺忪的甘小甘也松了眉间的沟壑,连嘴角都欣然地轻翘了起来。 真好……歌担心的这个人,还在…… 女童在迷迷糊糊中安了心神,双肩也松懈了下去,干脆一个俯身,彻底栽倒在了床榻上,继续呼呼地睡去。 “她不睡到辰时,是起不了身的……赌坊里这几天诸事颇多,不知县太爷可否帮着看护她一日?”柳谦君俯近身去,将转瞬间又陷入深睡的甘小甘重新抱进了被窝里,替女童掩好了被角,继而抬起头来,温言向县太爷提了个并不算客气的请求。 千王老板依旧眉目温婉,若不是在场的诸位皆知晓她的心思,恐怕也会以为她此刻真的只是求了旁人来照顾女童一日。 与甘小甘相交为友已有数千载,柳谦君深知女童当初身为厌食族里唯一的散仙,是犯过多少杀戒的……她生怕县太爷会轻易地折在甘小甘的手里。然而此刻见到挚友这一醒一梦,千王老板反倒放下了心。 将楼化安交给她看管,看来不失是当下最适合的法子。 县太爷呆愣片刻,还是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秦钩和我楼家,都受过诸位的大恩……这并不是难事。” 想到发小的前世与百折空刃,县太爷不自禁地苦笑起来:“只要甘姑娘不会动怒,就好……只是诸位,今日都要出门?” 赌坊三人众相视而笑,柳谦君颔首应道:“小房东被件大事拖住了脚,如意镇里各处的房租,还等着我们去收呢。” 178.第178章 “医”者仁心(一) “果然是山野小镇……连几条街都长得差不多啊。”中山神打量着街面两侧的屋宅,在走了大半条街道后,才意识到这就是昨夜张仲简带他走过的五门洞街。 然而天光下的五门洞街与夜色里望去的情状迥然不同。不复昨日那般心神颓然的山神大人,终于提起了兴致好好看看这来来去去的各家老小们,却发现经过他身边的镇民们,不论年岁大小,都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至少两、三步的距离,就连好动的稚子幼童都被长辈们牵紧了小手,绝不轻易近他的身。 在泽州城里以凡人的身份生活了多年,山神大人自认这化身趟子手的障眼术法并无破绽,压根没想到如意镇早就传遍了关于小房东家这位幺叔的诸般风闻。十七年来,各家各院已对小房东月半日必来收租这件“大事”习以为常,却并没有在昨日等到楚歌那踩碎屋顶青瓦的狂急脚步声。想到小房东前夜拉着过冬礼来分发掉的失常行径,镇民们都觉得楚歌必然是受了这位幺叔大人的“拖累”,才会将十七年来的老规矩都搁置在了一边。 楚歌虽然是能救命的仙人娃娃,可谁知道这位泽州来的幺叔大人是什么来头? 各家各户都在心里藏了个疑影,想到小房东多年来的坏脾气,便更不敢小看了中山神,决定在幺叔大人离开之前,都要能多远就离多远! 所幸中山神心眼太大,并不将这满城的凡人们的不尊行径放在心上——土地老头早已神魂皆灭,满肚子怒火的山神大人,干脆将侄女生自己气的这笔账算在了整个如意镇的头上,压根不愿意搭理这群把楚歌“强”留在这山野小城里的脆弱生灵们。 山神大人更介意的,是本该与自己同行的柳谦君。 “您老人家是嫌弃我吗?”中山神耷拉着眼皮,转头望向虽也和自己一起行步在五门洞街上、却悠悠走在街道对面死活不愿向他靠近几步的柳谦君。 深知千王老板在六界中的地位超然,论起年岁和福气来都比自己这个钟山之神要厉害得多,向来没个正形的山神大人自诩是晚辈,也没敢拿出神明的架子来惹恼对方。 柳谦君没有搭理他,反倒走得更快了。 县太爷不明所以地应下了“照顾”依旧酣睡不醒的甘小甘这件差事后,赌坊三人众便行色匆匆地都出了县衙后院——这一次,他们倒不是完全为了骗过县太爷。十七年来,楚歌都一力承担了这百里群山之间的琐事俗务,尽管后来的十年间有赌坊诸位的相助,她却从未将如意镇里的大事完全假手于人。 每个月半日的前后数天,除了明面上的“收租”大任,事实上都是小房东在小城里处理各家各院麻烦的主要光阴。像这个月这样,楚歌完全腾不出手来的境况还是十年来的头一遭。 赌坊三人众虽在暗地里帮忙多年,却还从未像这样全盘接手过。这百里群山之间看似平静,却好歹有万余之数的各族生灵存活其间,没了高来高去的小房东四处管护,恐怕随时都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来。 殷孤光已在昨日里陪着中山神走遍了十户外来客的院落,虽没有真的带回什么物事来,却也和十户人家都打过了招呼,让他们在这几日就将各自的“房租”去向楚歌交代个清楚。于是最熟悉百里群山间俗务的幻术师,今晨便径直去了镇外的山林间,替小房东去看看山脉中的草木兽禽。 而张仲简依旧身负着全镇各处的修缮大任,压根不可能呆在县衙后院里无所事事。每天都能为自己揽更多活计上身的大汉,在守了一夜、明白了甘小甘根本不会被县太爷欺负后,便絮絮地和柳谦君交代了几句话,继而也急着赶去了第二大街。 中山神站在大院门口,眼看着赌坊三人众各自奔向了不同的去处,歪了歪头,忍住了跟在素霓剑后头的冲动,终于还是随柳谦君往五门洞街而来。 默默不言的柳谦君脚下却极快,而中山神当着全街老小不敢追得太紧,生怕被镇民们当成心怀不轨的尾随者。于是直到柳谦君拐进了五门洞街的一处暗角后,山神大人才急追了几步,便看到千王老板停在了这小巷中唯一的黝黑窄门前,像是在等着他同来叩门。 中山神打量着这只容两人同行的窄巷,只觉得有股冷意从脊梁骨里冒起来,直透天灵。小巷两边的高墙都透着青白之色,不见其他的院落门户,唯有柳谦君面前的小门黑得诡异。 “您老人家就算要帮歌儿出气,也不用带我到这种地方来杀神埋尸啊……”山神大人惴惴不安地踱到了柳谦君的身边,还不忘拿对方的族规“告诫”一句,“参族可是不开杀戒的!” “既然能看出我的真身,就应该知道我族众生在人间界的地位。”没了甘小甘在身边,柳谦君便隐去了平日里的大半柔和之气,语声虽不见半分的冷冽,可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已让中山神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幼年间、站在了两位兄长面前般不知所措。 “我能做些什么,你该再清楚不过……孤光和仲简平日里帮着楚歌更多些,我却极少到九转小街之外的街面来。可她被你气得昏了头,连这寻常人家的病者都顾不上,便只有我来了。” 像是长辈般、语声淡然地教训了中山神,柳谦君从袖中伸出了手,往那黑如墨锭的小门探了过去。 她却没有叩门。 这在小巷中仅此一户的后门竟没有被横木架住,被这么轻轻一推,竟“吱呀”地径直洞开。 中山神跟着柳谦君跨进门去,讶然地发现,这户他原以为是什么诡异之地的人家竟不比县衙后院小上多少,与他迄今看到的吉祥赌坊、胡家及辛家的院落都迥然不同。 这户在整个如意镇里都少见的宽敞院落,不像县衙后院一样空旷幽冷,空地上齐齐整整地摆满了寻常人家常用的杂物,在天光之下透出的,是山神大人进了如意镇后几乎未曾见到的凡人味道。 柳谦君带他来看的……又会是什么怪物? 179.第179章 “医”者仁心(二) “幺叔大人……您和小房东一样,也是仙人吗?” 十岁的女童坐在床榻上,乖乖地躺在柳谦君的怀中,任由千王老板那双纤手温柔地盖住了自己的额头,数天都未退下去的风寒使得女童的小脸也依旧泛着潮红,连稚嫩的嗓音都透着几分沙哑。 山神大人跟着柳谦君进了这如意镇里也少见的宽敞宅院后,没有见到他预料中的任何一种怪物。 他见到的是因为听到了动静便慌不迭地从自己房间中冲了出门、继而咋咋呼呼得几乎要吵得他夺门而逃的满院幼童。 三十余岁的宅院主人抱着个还未能自己走步的娃娃,在这吵闹声中与柳谦君颔首招呼、并不知悄悄地说了什么时,中山神正探头探脑地钻遍了整个大院,却没找到什么该让他提心吊胆的奇怪物事或生灵。这群最大不过十岁、最小的甚至还被包在襁褓里的稚子们,确确实实全都是凡胎无疑。 他不明所以地跟在柳谦君身后,被这群幼童们簇拥着引进了其中一间大房,才看到床榻上还躺了几个病气未退的孩子,正在一位双十年华的秀丽女子照顾下慢慢坐起了身,嗓音轻哑、却都乖巧地朝千王老板喊了声:“柳姑姑好。” 看到这几乎挤满了整个房间的凡人幼童们,柳谦君竟也柔和了面色,再也不管仍不知来这院子里做些什么的山神大人,径直坐到了床榻上,伸手扶起这几个据说是数天风寒未愈、而依旧身子发烫的孩童们,探了探他们的额头。 而本在孩童们簇拥下才进了房的中山神,此时却孤零零地驻足在房门口,连平日里最贪玩的孩童都没有在他身边捣乱。 事实上,住在这个宽敞院落里的二十三名孩童,除了被男主人抱在怀里、还在院中的最小娃娃,此时都紧紧地聚集在柳谦君与那同样也是主人家的秀丽女子身旁,未通世情的清澈眼眸中都透着毫不掩饰的戒备神色,似乎刻意要与中山神保持距离。 这群娃娃,显然也听到了如意镇里这两天的风声,把他当成了不怀好意的外来客。 倒是正躺在柳谦君怀里的女童,是这二十余名幼童中年岁最长的大姐,平日里又照顾惯了弟妹,性子温柔和顺,从不愿对任何长辈横眉冷眼,看到小房东家的幺叔被自己全家这番冷落,终于还是忍不住哑声开了口。 并不知道楚歌在如意镇里已经呆了六十年、真正的年纪比起王老大夫还要高得多的她和一众弟妹,自恃年岁与小房东相近,比起大部分镇民来都要与楚歌更亲近些——至少在楚歌前来收租时,还不知道害怕的弟妹们也常常蜂拥着围到小房东身边,咿咿呀呀地吵翻了天。然而照顾着他们起居的霆叔和默姨也受过小房东的大恩,总是提醒着不准他们失了分寸,千万不能吵了仙人的清静。 如意镇里没有什么说书先生,她和弟妹们也只听默姨提起过仙人的厉害,于是至今也懵懵懂懂地搞不清楚“仙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女童的梦里,仙人大概都是像小房东这样,长得像是自家弟妹般稚嫩、却能够一跃便消失在天光里的小家伙,力气极大、医术高超,永远皱着小脸,不知道在生谁的气。 于是在亲眼看到楚歌的幺叔竟然是这么个与霆叔差不多高的寻常人物时,女童便更加迷惑起来——原来仙人也是会长个子的吗? 然而她这个迷迷糊糊的问话,并没有等到中山神的应答,就被房中满群稚子间个子最高的男童当即呛了回来。 “你烧糊涂了吧,他穿得和前几天来送过冬礼的大叔们一样平常,怎么会是仙人?” 只比姐姐小了一岁、月余前刚刚满了九岁的男童,向来喜欢以他自己的方式保护弟妹,想到小房东自这位幺叔大人来了后、连给弟妹们看病都不来,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干脆跟长姐抬起杠来。 女童从柳谦君怀中强撑起身,不甘心地想要反驳:“可他是小房东的……” “谁说仙人的幺叔也一定是仙人?霆叔不是教过我们,龙不一定生龙,凤也不一定生凤……小房东也没说自己是仙人,这个幺叔说不定是山里爬出来的黄鼠狼呢?”男童大咧咧地坐在床边,理直气壮地叫嚷起来。 “笃娃儿你……”本就被风寒折磨了数天而身上一直不畅快的女童,被大弟毫不讲理地一通瞎教训,气得差点从柳谦君怀中扑了出来,“他要是黄鼠狼,小房东岂不是也……你别胡话!” 一时嘴快、连小房东都连带着骂了的九岁男童倏忽间红了双耳,嘴上却不肯服软,愤愤地拉了拉女主人的衣角,轻声嘟囔:“默姨,我去帮霆叔熬药。” 无端端被骂成了黄鼠狼的中山神,还没来得及置气,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与自家侄女差不多犟嘴的娃儿红着脸跑出了房门,朝在院落角落中收拾熬药罐子的男主人奔了过去。 “你们都乌压压地挤在这里,房里连气都透不进,他们几个还怎么好起来?柳姑姑的本事你们都知道,有她在,这样的小病很快就会治好。别在这里围着了,都去帮笃子砍柴熬药去。”容貌颇为清丽的女主人陪坐在旁,一直都未发话,此时看到一众孩儿们因为“大哥”的离去而怯怯地围得更紧,终于温颜开了口。 十数位孩童们面面相觑,还是听从了默姨的话,紧跟着“大哥”而去。中山神回身打量这群大部分比楚歌都还要矮小的凡人娃娃们,看到他们有从男主人怀里抱过了幼弟的、有去打水准备熬药的、有帮着男主人开始劈柴的,竟全无这个年纪该有的嬉闹之态,安静且有序地各自分工,在院落里帮起忙来。 “都是还不懂世事的幼子,幺叔大人请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被孩童们唤为“默姨”的女主人站起身来,言语间是不见任何嘲讽之意的恭敬淡然,竟还向中山神微微躬身致礼。 “他既然是小房东的幺叔,自然也和楚歌一样无须你们多礼。你的身子入秋后一直不好,就不要和他客气了。”柳谦君将怀中的女童放回了被里,随手将女主人也拉回了座上,“要是再像去年那样病倒,楚歌不是要跟你动更大的气。” 180.第180章 一臂之力(一) “柳姑姑,湫姐和升弟的病……能好起来吗?” 这家在如意镇中算得上是第二大的宅院中,自有个石砖围砌的水井,又被男主人费了不少心思地安置上了个孩童也能使上力的辘轳,于是这群垂髻的娃娃们并不需要跑到镇里各家共用的九口水井去,也能顺手打到清洌甘醇的凉水。 柳谦君坐在院里的小凳上,从其中一个梳着朝天辫的娃娃手里接过了井水,正准备倒进已放到火上的药罐里,就被这孩子拉住了袖、神色惶急地先问了话。 被默姨“赶”着出了大姐的房门,这群孩子们虽颇为听话地跟着男主人在院落里忙东忙西,却压根没放下心来,还是偷偷地往房里瞅个不停。 这场风寒来得急,数天之前,整个院落里就接二连三地有八个孩子都开始涕泪横流、身子发热。但幼子身上的病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默姨更是早在去年就听了王老大夫的话,在宅子里独辟了间屋子、备下了不少的常用药草,一发现这风寒的病情,便很快地就给全体孩儿们用了汤药,于是剩下来的幼童们没再染上病痛,就连已病倒在床榻上的孩子们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好了七七八八,顶多只是身子发软,还不能起来乱跑罢了。 但数天过后,仍然有两个孩子缠绵病榻,身子虽不再发烫得厉害,却似乎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主人家兄妹俩终于着了急——这群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湫丫头和四岁出头的升小子,向来身子偏弱,这一病已有五、六天,再这么拖下去,要是病糊涂了可怎么好? 这群在廖家兄妹庇护下的孩童们,皆是寻不到亲人的孤子,又正当还不懂世情多舛的年岁。除了最亲的霆叔和默姨,向来只把同在这宅院里的其他幼童当成兄弟姐妹,如今看到平日里疼爱他们的大姐、还有本就幼弱的升弟天天都只能躺在床上皱着小脸、连睡也睡不安生,也早就五内俱焚,恨不得以身相替。 如今终于等到了吉祥赌坊的柳姑姑,这群娃儿们像是等到了救星般,当然不肯放过这大好的机会——虽然他们更相信小房东的本事,但楚歌曾经在急着要去处理其他大事的关头、也拉着柳谦君来帮忙过。这位柳姑姑虽被不少邻舍称为赌坊老板,可默姨每次喝了她带来的汤药,总能好得快些,大概……也是像仙人一样厉害的大夫吧! “他们两个身子比你们要弱些,这些日子又是忽冷忽热的变天时节,才会好得慢些。”即使是坐在了小凳上,柳谦君也比眼前这不到七岁的娃娃要高上一些,恰好可以伸出手去,擦掉这孩子方才打水时溅到额上的水珠,“风寒不是大病,不用急。接下来几天,记得让他们一定要多吃些清淡的饭菜,才有气力好起来。你们也不要常常进房、吵着他们休息,只要他们再乖乖地每天喝你们默姨配的汤药,不出两天就会下地了。” 满院正在一旁装着干活、却都翘着双耳注意着这边动静的孩子们,听到柳谦君这番定论,都眉开眼笑地跳起了身,连做起活来都不自禁地蹦个不停。 倒是本在另一角落劈柴的男主人,在孩儿们渐渐从柳谦君身边散开后,放下了手中的斧头,悄声走了过来。这位三十余岁、照顾众多孩童数年的廖家兄长,眉宇间隐有愁云蓄积,并没有因为柳谦君方才的宽慰之语而安心多少。 被幼子们唤为“霆叔”的男主人环顾四周,发现孩童们都散了开去,应该不会再听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才蹲下身来,装作帮着柳谦君看护这几个已煎上了汤药的炉火,却暗暗地低语相询:“柳老板亲身前来,想必是仲简兄已帮在下传到了话……不知舍妹的伤病,是不是比去年更重了些?” 柳谦君终于得空,将手中的井水倒进了唯一一个还未开始煎药的罐里。不知是不是心疼自己的满头青丝,千王老板的牙色衣衫虽不可避免地拖在了地面上,却早已将那被水墨发带束住的漆黑长发拂到了身前,随着柳谦君双手的轻动,发梢似乎不小心地碰到了药罐壶口。 自从被笃娃喊做“黄鼠狼”、之后便悻悻然地跟在柳谦君身后不发一言的山神大人,此时正靠在不远处的墙角暗里。于是这柳谦君这看似无意的举动,虽未落到身旁那廖家兄长的眼中,却被中山神看了个清楚无遗。 山神大人眉头轻跳,嘴角悄悄翘了起来。这模样落在正忙做一团的满院幼童眼里,只觉得大哥果然说得没错,小房东家的幺叔大人……还真是有点像在暗夜里窥伺家禽的黄鼠狼。 “去年的三伏天时节,你们从府城里带回那最小的娃娃时,楚歌就在赌坊里发过不小的脾气。为了你们两兄妹在如意镇里的安生日子,她不肯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向来嘴快,我们多少也知道一些……”柳谦君手持木枝,将身前药罐下的柴火挑掉了数根,继而将脚边那早就备下的数味药草依序放了进罐,“你们兄妹二人行善多年,既然楚歌点了头,我们也不想过问这宅子里的诸般变故。只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明知她身上有这积年的伤势,只能静养,怎么还能这般胡来?” 并不想对红尘间众生灵的生死福祸指手画脚的柳谦君,唯一看不过眼的就是有生灵不将自己的命数当回事、特意糟蹋原本可安然无恙的身子。 “落户在如意镇里后,楚歌就为了她的伤势费了大气力,平日里就算不收租、也会偶尔来看看她是否安康,甚至还特意托付了王老大夫要常常前来看护。要不是你这个长兄去年带着她去外头胡闹回来,她哪里会时常犯病,虚弱得连下地走动都难?”与廖家兄长一样,不想让满院的孩童们听到这边的动静,柳谦君也特意低了语声,但这轻声细语间的教训之气根本不亚于平时,“要是她哪天倒在了这院里、再也起不了身,你是不是才会更欢喜些?!” 181.第181章 一臂之力(二) 她这是动了怒? 与满院的凡胎幼童不同,中山神虽隐在一旁的角落里,还是能一字不落地听清了柳谦君对廖家兄长的教训之语。自山神大人进了如意镇,还未见过千王老板这般毫不客气的训斥过任何生灵。 他与两位兄长数代轮回,也从其他山神和不少精怪的口中听说过这位参族老前辈的行事之风——与楚歌这个原本对凡世生灵并无甚同情之心的犼族幼子不同,柳谦君对人间界的诸多脆弱生灵都颇为仁慈,且不说从来不开杀戒,甚至还救过不少差点全族老小都栽在瘟神病魔手中的弱小族群。 人间界的各处角落里,恐怕至今还有不少精怪族中、人族村镇里,仍将她当成了救世的恩人,嘱咐着子孙们要谨记她的模样,以求结草衔环相报。 中山神在见到柳谦君本尊之前,还对这位参族前辈嗤之以鼻,恨不得哪天真的见了面,能够好好数落这自以为能改变其他生灵命数的老家伙——天地间生死既定,就连阎王爷他老人家都只能按照生死簿上的记载来安排轮回,从不会随便更改。而人间界的各路地界神官,也都看惯了世间的轮回更替,深知凭一己之力肆意去更改他人的生死命数,只会让孽债迭生,并不能真的救谁。 可眼前这位参族前辈,却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从阎王爷手中抢命,在她云游人间界的数千载岁月里,常常以医者的身份对凡世生灵施以援手。更让中山神愤而跳脚的是,自家的两位兄长明知天地间的命数既定,却也对这位参族老祖宗赞不绝口,完全罔顾了自己身为山神该有的谨慎。 不知是不是也觉出了自己的救命行径越过了头,这位老前辈近百余年来已在人间界消失了行迹。中山神也是在长乘的卷宗里看到了柳谦君的真身,才惊觉楚歌身边竟还有这么个在六界中都地位超然的大人物。 他惴惴不安地跟着柳谦君前来五门洞街之前,大概也猜到了千王老板此行的目的——连殷孤光和张仲简都无法相助,只能这位老前辈亲身前来的,当然只能是救人这种大事。 楚歌与中山神虽不通人间界的医道,却因为皆出身山神族群,是被上界神司允许,能够以己身修为救助在管护范围之内的生灵,以免凡间众生被意料之外的魔物、瘟神或其他为恶生灵所伤而白白送命,而乱了冥界生死簿上的轮回安排。于是中山神和自家侄女一样,也在泽州山脉中偶尔担起“大夫”的大任,只是他深谙山神之道,从来都不像楚歌那样、月月都要在全镇中来去救命。 所以他当然也和柳谦君一样,在初进大宅时就觉出了这院里的诡异病气。在看到陪在几个睡在床榻上的孩儿身边的廖姓女子后,当即就明白了这不过双十年华、被众孩童唤作“默姨”的凡人,内里五脏都已积伤数年,若只是靠凡间的医术救治,恐怕在受伤后不久就得魂归黄泉。 中山神虽不知道这廖家女子到底是得罪了谁、而受了此重伤,却至少看透了这貌似身体尚佳的女子确确实实是凡人无疑,且从未习过修真界的任何功法,当然更不可能仅靠自身的念力就从这伤势中存活下来。 能从这种重伤下救活这个凡人、还能让她平安活到如今的……当然只能是他那个被老土地爷教得转了性子的固执侄女——犼族天生身具山神之力,楚歌又有山神棍之助,这种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山神之力太过霸道,并不能在治愈这种重伤的同时还能保全这女子的肉身,歌儿当年想必也是料到了这一点,才无奈地让女子留下了病根,想要凭着王老大夫的正统人间医术来慢慢调理。 但中山神此时在旁听来,这廖家兄妹虽然管护着大宅里二十三个幼童,却不像是什么安生的家伙,竟在楚歌的眼皮底下跑出如意镇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让女子这积年的伤势复发,白白驳了楚歌的好意。张仲简昨日在镇中各处修缮地窖,恐怕也是路过时,听说了这家有个连王老大夫都束手无策的重病号,才要劳动柳谦君亲身前来相救。 千王老板身前的那只药罐中,放进去的不过是几味定神安魂的草药,对女子的旧伤并没有什么大用,真正能够让女子渐散的元气转圜稳固的,是柳谦君那如墨发丝在药罐口的轻轻一拂。 参族与寻常的草木精怪不同,就算是不过十余年、还未成形得道的族众,也在人间界的诸多药草中地位颇高。而成形的参族众,即使是年仅数百岁的参娃,便全身是宝,在红尘各处都价值不菲。寻常的人族百姓甚至只是得到百年的参须数根,也会当成了不得的宝贝,不到性命危急之际绝不动用。 而柳谦君这位参族老祖宗,年岁至少已上了万载,根本不是凡间众生能够奢望到手的至宝。不提她的真身之力,仅是她那参须所化的满头青丝,若能扯下一根来,也会被不少修真界山门弟子争抢哄夺,算是为自己备下另一条性命。 万年老参的参须灵力,比起人间医馆中的山参自然要厉害得多。没有楚歌在侧,这当然也是稳固女子元气、吊住她一条性命的最好法子。 只是廖家女子区区凡人之身,哪里受得了万年老参的大补?柳谦君只需将自己的参须在药罐口随意一拂,已在这汤药中放了足够的山参药力,再经热火沸水的烧灼,便能将多余的药力散去,留在汤药里的灵力已足够稳住女子的伤势,数月之内都不必再担心。 然而这电光石火的一瞬虽落在了中山神的眼里,廖家兄长却并没有看到——天可怜见,这位凡人男子就算注意到了柳谦君这一举动,也不可能猜透其中的关窍,哪里知道他被千王老板教训的几句话间,自家妹子的救命汤药已烧在了炉火上。 他只知道,整个如意镇里除了小房东,便只有柳老板能让小妹的旧伤缓下多时,不再夜夜辗转、无法安睡。 于是这与张仲简差不多壮实的汉子,老老实实地半蹲在一排的药罐前,听着柳谦君的轻声教训,不曾出声反驳。 182.第182章 安守寻常百姓家(一) “还以为您老人家动起怒来,至少会骂上他几个时辰……果然还是因为参族对凡世生灵怜悯太多吗?” 中山神搬过了张院里幼童所有的小凳,趁着全体稚子都忙着家中的杂务、顾不上他这个实为煞星的“幺叔大人”时,悄悄地坐到了柳谦君的身边。 为那几个孩子熬的风寒汤药依旧在炉火上温煎,可特意为廖家小妹熬的“安神茶”却耗不了多久,这时候已被廖家兄长捧去了屋内,送到了被孩童们唤为“默姨”的女子手里。 柳谦君完成了此次前来这宅子里的大任,正握着把蒲扇,轻缓随意地帮着看护其他几罐汤药,一双秀目却撇向房中,直到廖家小妹喝下了这小半碗的救命良药,才安心般地低了眉、垂了眼。 她并没有再为难廖家兄长。 事实上,在主人家不敢发一言地呆怔在旁后,柳谦君就收起了话中的火气,眉目冷淡地只顾着面前炉火上的药罐,似乎已道完了此番的来意,便再也懒得将心力费在他们这对连自己性命都不吝惜的兄妹身上。 这倒让此时在房中的两兄妹更加惴惴不安——不同于小房东的暴跳如雷,医术如神的柳老板生起气来,虽面色如常,却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高华气态……像是自家的长辈般,让他们再也不敢妄来。 怕极了小房东和柳老板以后不会再来相救小妹性命的廖家兄长,终于在这半惊半怜的情状下,下定了就死守在如意镇里的决心——正如小房东皱着眉嘱咐过他的,小妹的平安、与这二十三个孩子的命数,都已在他的肩上,哪里还能顾得上其他? 不去了……不管那个地方再发生任何的变故,都不去了。 廖家长兄扶着自家小妹、让她能安然在湫丫头身边睡下时,柳谦君正面色温婉地看着满院乱跑的无知幼童们,有意无意地注意着不让这些孩子们往她这边靠过来。 坐在她身侧的中山神,便在这时听到了千王老板些微发冷的回应之语。 “山神大人若知道我参族儿孙在人族手中遭过多少的难、受过多少的罪,便该清楚,我对这些以七情六欲为由、肆意杀生的懦弱生灵并不会有多少好感。” 没料到会从这以仁慈为名的参族前辈嘴里听到这般严厉的言词,山神大人吓了一跳:“可您老人家……不也照样救了她么?” “这并不是对人族众生的怜悯。”柳谦君依旧眉目淡然地轻摇着手中的蒲扇,不让药罐下的炉火熄灭,语声却冷冽得有些可怕,落在山神大人的眼里,像是有两个截然不同的柳谦君坐在他身边,一为菩萨、一为阎神,“天性所惑,我确实无法对近在咫尺、且有性命之危的生灵袖手不顾。可山神大人也该清楚,在人间界多年,我救过的山精鬼怪要比凡人多得多。” “近千年来,我已尽量收敛了自己这动辄便出手忤逆生死的念头,最近的数百年还躲入了人间赌界,以求少见这世间的危殆生灵,眼不见为净……这法子颇为灵验,十一年前躲进这如意镇里后,我才发现,自己往昔对众生的恻隐之心,已经被这漫长的年岁磨尽了。” 柳谦君低了眉眼,颇有些自嘲地轻笑了笑。她并没有将甘小甘多年来的遭遇也告知中山神——挚友被人间修真界关押折磨多载,在凡世间消失了行迹,直到百余年前以族中禁忌术法和自身精元大耗的代价才得以脱身,也让柳谦君在自家儿孙的诸多哭号之外,再一次直面了凡世间这些脆弱生灵的卑鄙与自私。 这才是她彻底对世间众生灭了念想的契机,使得她连选作躲藏之地的千门赌界都再也待不下去,愤而带着甘小甘彻底在人间界遁去了行迹。 “楚歌她自己并不知道,我在千门中待了多年、又深知我族儿孙受世间众生所累,方进如意镇的那些年头里,对这小城里任何一个生灵的病痛和殒命都毫不在意。山神大人若能看到那时的我,想必也会欣慰参族终于出了个不喜欢过问凡世生死的家伙……” “可她以小房东的身份,在镇子里高来高去地收着给土地爷的房租、赶走心怀不轨的外来客、救着各家的病者,几乎没有一日能安下心来好好歇息。她身为犼族幼子,常常会碰上她压根不懂的俗务,动辄也会因为性子急躁而好心办了坏事,可我们几个冷眼旁观,却没有看到任何一次……就算有那么一次也罢了,她也从未弃之不顾,还是用她自己的法子去拼命管护。” “不瞒山神大人,除了仲简不知为何与凡人极为亲近之外,我与小甘、孤光当初躲到这小城来,是从来都没想过要将自己的心力费在其他生灵身上的。” “可是楚歌在万不得已地收留了我们之后,为了不给如意镇带来更多麻烦,也抱着要让大顺更听话些的心思,让我们住进了吉祥小楼里,却不知道她这样的安排,也让我们日夜都看着她的心急和担忧,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一开始,我和孤光自知能留在这百里群山中是受了她的大恩,心下不安,才想着要帮楚歌多少收拾掉些麻烦,也算是我们靠着这山神结界、能躲开自己命数的还礼。” “可这十年来,跟在她身后帮着管护如意镇里诸番俗务,渐渐也成了我们几个的习惯……孤光心思繁复,除了教会楚歌一些人间俗务外,也能为这百里群山的众生谋些其他的福祉。我却心有旁骛,并不能时时相助,能帮的……也只有这救人的本事罢了。” 中山神尴尬地挪了挪身下的小凳,有意无意地离柳谦君更远了些:“您老人家太客气了……歌儿虽有山神之力,但论起救人的本事,她就算有山神棍之助,也不可能与您相较……她也太不懂事,如意镇里除了她,不还有王起心这位正统大夫在,哪里需要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出手?” 183.第183章 安守寻常百姓家(二) “早就听楚歌说起过这位长乘山神,我们在如意镇的十年间却还未有幸见过他……没想到他会躲懒至此,连王老大夫的生平之事都未写在山神卷宗里。”提起那从未为这百里群山出过半分力的无用山神,柳谦君终于失笑,言语间也恢复了几分中山神初见她时的亲切之意,“人瑞他老人家壮年时的荒唐事,看来楚歌也没来得及告诉你。” “……荒唐事?!”中山神大惊失色。 凡人的生老病死太疾太慌,快得让他有时都忘了,这些脆弱生灵不管最后是什么模样,总也有潇洒任性的年轻岁月。再沉稳超脱的老人家,也都有不懂事胡来的时候。 即使是如今已接近了两百岁、身为如意镇管事人瑞的王老大夫,即使如今已经老得面皮全皱、脾气比骨头更硬,连如意镇也懒得迈出去……他老人家也照样有过像眼前这满院幼童一样、得以恣意妄为的年轻岁月。 “王家世代行医,是在如意镇里传了多代的老实人家,向来都是这山野小城里的正统郎中。王起心的五代先祖更是行善积福,救过不少的性命,为他这个单传的独子攒下足够的福祉,才让他能活到人瑞之年、还与土地神官同享天奉地养,要不然这么好的差事,怎么能落到这个坏脾气的老家伙身上?!”不明所以的中山神越想越将自己吓得够呛,情急之下差点从小凳上蹿了起身,连院中的一众稚子都被惊得回过头来。 早在打算将侄女送到如意镇来的一甲子前,就找借口去了阎府、偷摸着将老土地和王老大夫的九世轮回都翻了个大概的中山神,并没料到这凡人之身的人瑞老人家有多少能耐、敢在年轻时闹出什么收拾不了的大事,当年便粗粗地略过了王起心的今世缘孽。 这个如意镇里,除了装作安分守己、其实比自己还要多管闲事的老土地,除了鲲族幼子,除了这几个与楚歌同住十年的怪物房客,除了那十户外来客……怎么如今连人瑞王起心都不是老实的家伙! 六十年前,他怎么就能千挑万选地……把歌儿送到了个这么能折腾出麻烦事的地方! 身旁的山神大人都快急成了峨眉山上的猴精模样,柳谦君却并没有在意。 “这十年间,楚歌从未透露过王老大夫身为如意镇管护人瑞的身份,我们也无从得知他老人家与土地爷的百年交情。可我们至少知道,他是小城里极为尊崇的长者,膝下的儿孙又早早地就尽出了如意镇,扎根在极远的其他地界中,如意镇里并没剩下他的任何一位血缘亲眷。”提起这在小城里出了名不好伺候的老人家,柳谦君竟也以晚辈自居,言词中尽是恭敬之意。 她想到了十一年前初到如意镇、还未被楚歌点头正式收留在九转小街时,甘小甘无意中在午时后吃了备在身边的“美食”,而在当夜子时狂吐不已的狼狈情状。 那时的小房东,依旧死活都听不进她的话,还是拎着山神棍想要将她们一大一小赶出如意镇去。初来乍到的柳谦君碍于好友的病躯,并不想与犼族幼子当面冲突,便带着甘小甘躲到了小城里似乎人迹较少的七禽街上。 楚歌闻着风中的腐败之气径追而来、几乎要将山神棍甩飞出来之际,是王老大夫从他医馆的狭小院落中探出头来,面色阴沉地让楚歌赶紧从房顶上下来、不要吵了满城生灵的安逸梦境。 柳谦君那时当然并不知道这位老人家姓甚名谁,却还是看懂了这位凡胎老者的厉害之处——堂堂犼族幼子、又正在驱赶外来客的滔天火气上,楚歌却并没有忤逆老人家的吩咐,竟还真的收起了山神棍、乖乖转身离去,连一句驳斥之语都未发。 甘小甘这才得以在七禽街的寒风之中,“安稳”地度过了她来如意镇后的第一次空腹长夜。 此后的十年岁月里,直到在中山神来小城的那一日之前,柳谦君都未再寻到机会向王老大夫当面致谢——老人家说一就是一,极少会踏出自己的医馆、去其他院落中问诊,与常年都在赌坊小楼里照顾甘小甘的柳谦君本就极少碰面。就算是为张仲简看他的鼻血绝症时,老人家也摆着一副“看完病就赶紧回去、不准再留下来烦人”的嫌恶面孔,不容赌坊五人众再与他说半句客套话。 于是尽管不知王老大夫在小城里的真实地位,柳谦君也毫不以自己身为参族的万年岁月为意,将这凡人老者的恩情牢记至今。 她向来极重恩泽情义,老人家那夜无意中帮了甘小甘,已让柳谦君对如意镇的善意多了几分。 “楚歌虽会在月半日的前后来去镇里各处、偶尔出手救助各家病势严重的生灵,却因为来去太快、性子又急,镇民们也不敢将她当成正统的大夫,真要有了病痛,大多还是会去七禽街的医馆。老人家年岁既高、腻烦任何不必要的吵闹,又极少会听小辈们的劝诫之语,虽然身子依旧硬朗,却极为厌恶踏出他的医馆去问诊,久而久之,也让不少的人家不敢再去七禽街,免得白白遭他一顿骂。” 千王老板慢慢悠悠地摇着蒲扇、顾着面前的炉火,说了半天都没点到方才提到的“荒唐事”上,让坐回到小凳上静候真相的中山神又急得点起脚来:“不出门就不出门……这又怎么了?” “这件事情,楚歌从不肯轻易对人言。而小城里知晓这段往事的老人们也早就不在,如今的小辈们顶多只在幼年时听祖辈提起。若不是仲简白白受了王老大夫每年配给他的治鼻良药,心有愧疚,想尽法子地要带着这倔脾气的老人家多来天光下走走,也不会逼得楚歌疑神疑鬼、以为仲简对王老大夫居心不良,一时情急将真相漏了部分出来。” 柳谦君微微侧身,恰好能看到中山神心焦慌张的滑稽模样,不禁轻笑起来:“如山神大人前几天所说,与土地神官同掌福泽的本地人瑞应当终生留守,以求土地福祉之安。可他老人家……却早就与修真界牵绊上了斩不断的干系,恐怕也是这如意镇里,第一个让土地爷寝食难安的大麻烦啊……” 184.第184章 仙凡无异(一) “第一个大麻烦,难道不是大顺那孩子么?”尽管急着要从柳谦君口中听到王起心到底做了什么荒唐事,中山神还是没能拗过自己随时调侃打岔的天性。 托殷孤光、张仲简与柳谦君的福,山神大人如今已知道这看似颇为无趣的如意镇里,其实遍地都藏着会让侄女不可收拾的麻烦生灵。但撇开吉祥小楼里这四位只来了十年的怪物房客不谈,山城里的另外十户外来客也只住下了不到四十年,都是楚歌到了如意镇后才收留的生灵——这也是中山神腹诽土地老头的最大缘由,当初他送歌儿到如意镇当这个代职土地,可不是为了给那老家伙做替罪羔羊的! 这百里群山间的诸多生灵里,也只有大顺这个鲲族幼子,是远在楚歌还未与如意镇有任何牵绊之前、由土地爷一力承担下的大麻烦。这在最冷僻的九转小街上以楼妖之身伫立了两百二十多年的异兽遗子,在被带着来到如意镇时,王老大夫别说还不是王老大夫,根本还未开始他这一世的轮回。 比吉祥小楼还要小上几十年的人瑞老者,如今虽与楚歌平起平坐、勉强算身份“贵重”,却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寻常凡人,就算因为年岁的绵延而身负尚可的医术,但怎么会有这个能耐、成为让老土地都寝食难安的麻烦? “大顺算是因缘际会、才会将自己送到了土地爷的庇护下,老人家当年动了恻隐之心,却不是非要收留大顺不可,王老大夫……却不一样。”柳谦君将手中的蒲扇递给山神大人,示意后者帮忙照拂炉火,她则伸手去取早被廖家兄长备在一旁的草药,并微微掀开面前的药罐盖,在这为几位孩童熬下的风寒汤药里加了最后一味,。 中山神恍恍惚惚地接过了蒲扇,却只是坐在小登上木然颔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此时该赶紧帮忙。 听歌儿说起鲲族幼子被遗留在凡世间后遭遇的的那场磨难时,他当然也听出来了其中的关窍——大顺能安然留在小城里两百余年、而不被外界发现确实是老土地的功劳。老人家当时若袖手旁观,大顺便会着落在冀州府城的土地身上,恐怕如今还不知会流落何处。 若这鲲族遗子果真在人间界出了任何意外,待百里青虹通道重开的那一日,这上古异兽的全族众生得知幼子夭折,还不得叫上鹏族一起、灭了红尘间的所有修真山门?! 中山神虽为自家侄女百般叫屈,却也不得不承认老土地这一着,实在也是为人间界众生积下了不小的福泽。 “如山神大人方才所说,王家此前数代都留居如意镇,皆是杏林中人,在土地爷来接管这百里群山之前就是福泽深厚的人家,才会让王老大夫此生享人瑞之福。可这与土地同管福祉的大任,也得等到他老人家到了一百零七岁之年,才会落到他的身上,是不是?” 人间界中各处都不乏人瑞,但很少会提到要活到哪个年头才能享有此福——在大多凡人的眼里,只要老人家活到了百岁上下,便足以当得起“人瑞”的称呼。 然而柳谦君云游红尘数千年,又在参族中地位超然,多少还是知道这个名号并非仅在凡尘中随意传唤之用。早在彭祖这位于六界中都名声甚高的长寿老者跨过了百岁门槛后不久,仙神界就派了曾经同为凡人的仓颉上神亲身前来,奉上由他神司中祥瑞之气结化而成的“人瑞”书卷,以贺彭祖长寿之喜,也为彭家父子三人定下了此后千年的半神命数。 而仓颉下凡现身的那日,正是彭祖一百零七岁的生辰。 中山神果然点了点头。 “可一百零七岁之前,王起心可会知道他将来与土地爷平起平坐的命数?” “当然不会……人瑞之责堪比地界神官,绝不可能随便择一个。要是在此之前把自己送进了冥界,上界的土地神司中也会去了他的姓名,让当地的土地爷再寻觅适当的人瑞之选。要是事先就告知了他,岂不是会威胁土地神官强行帮他延续性命,犯了生死大忌?”中山神不屑地随口回应,手上的蒲扇错了力道,差点将面前的炉火扇成了篝火。 “那就是了。”柳谦君摇了摇头,还是从山神大人手里接回了蒲扇,“王起心出生后的第三十七个年头,还不知道自己七十年后将与老土地称兄道弟,又恰逢他最坐不住、不安分的年头,在如意镇里承了父兄的衣钵、行医数十载,已经把他逼到了忍无可忍的境地。” “山神大人恐怕也和这满城的众生一样,觉得他老人家脾气怪异、老是把自己关在医馆里足不出户,像是要一心霉在七禽街上,却不知他是在年轻的时候、受够了这个人间界……恨不得永不见土地爷之外的所有生灵。” “他老人家三十七岁的那年,自负已在凡世的杏林江湖中占了一席之位,不满于将此身白费在山野小城里,如意镇里的老小们又大多身强体壮、并不会常来烦他,无事闲暇之际,竟让他想到了新的出路——倘若凡人的病症已难不倒他,那么那些据说能上天遁地的修真界众生……是不是会有更厉害的病痛?” “这念头一起,他便根本不能在医馆里呆得下去,在与妻儿匆匆告别之后,就收拾了包袱奔出了如意镇,连土地爷都因被俗务缠身、没来得及追去将他截回来。” “这一去,就是十九年。” “这十九年里,土地爷托了相熟的山神与其他土地帮他打听,甚至也求过路鬼相助,却只得到王起心在诸多修真界小山门中匆匆路过的消息。王老大夫虽身为凡人,那时却正当盛年,不知是不是因为毫无道家修为、又沿路救治了不少身患难疾的修真界弟子,才会在暗潮涌动的修真界中保得自身无恙。但他离开如意镇的十九年里,老土地一直都断断续续地得到他平安的消息,便也不打算追去将他带回来。” “直到离他五十七岁生辰还差四个月的一天,去往冀州府城托镖的一位邻舍才驾着马车将他带了回来。” 185.第185章 仙凡无异(二) “听楚歌提起过,土地爷在如意镇里行走时,为了不让全镇老小觉得他是个古里古怪的闲事老头,便会给自己寻个来历、假装也是个寻常凡人。那时恰逢王起心是备选人瑞,便在那几十年间,自称是王家的旁支长辈。于是这镇民便将当时烂醉如泥、只死死抱着药箱不离身的王家郎中,交到了土地爷的手里。” “王老大夫一去就是将近二十个年头,家中妻小早已不在七禽街呆等着他——他的几个孩子皆已长大成人,没有父亲在旁,便也对家传的医道毫无兴致。王起心的长久不归,让他们都当自己的爹爹已再世为人,干脆带着母亲离开了如意镇,去往了南方的府城里定居,只在七禽街上留下了个空空如也的老旧医馆。” “老土地以叔爷的身份将王老大夫领回了家,却发现这个名义上的侄孙已成了个十足的酒鬼。” “镇民们奉在土地庙里的供品中本就有自家酿造的老酒,土地爷倒也不缺各式酒品来供王起心烂醉数日。可让他老人家不敢相信的是,今年还不过五十七岁的王起心,已经花白了须发,就连身子骨都差了不少——他出身杏林世家,虽然秉性怪异,却向来对自己的身体极为看重,当年离开如意镇时还元气满盈,在同龄的凡人中算得是硬朗健壮,可如今过了不到二十载,却已经瘦削虚弱得几乎快失了人形……这样下去,恐怕根本撑不到人瑞之年。” “土地爷深知在这片并不为六界所熟悉的偏僻山城里,能出一个受上界神司庇护的人瑞是多么不容易,并不想就这么放任王老大夫垮了心魄,孤零至死。听楚歌说……为了安抚这位备选人瑞,土地爷不惜也呆在医馆里七天之久,陪着王起心闷头灌酒。” “楚歌虽从老土地口中听说了这场醉酒,却也没去继续追究这七天里,王老大夫到底是个什么落魄模样。她只告诉我们,老头费了能堆满整个医馆之多的老酒,才让王起心在恍惚之中、断断续续地道出了他这十九年间的遭遇。” “山神大人庇护泽州山脉多年,想必也知道,他一个凡人郎中,要在随手就能将他扔去重新轮回的修真界众生中来去,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王起心虽然打定了主意、要去寻修真界中的杏林人物一较高下,可他祖上数代都在如意镇中安然行医,根本没与任何的精怪生灵打过交道,骤然让他去找自己从未见识过的修真界众生,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思来想去,干脆在随身的药箱中备下了不少常用草药,一狠心离开了城镇间的官道,转而钻进了山川深谷里,想在这些人迹罕至的钟灵之地找到些不同寻常的怪物。” “他倒也得偿所愿。九山七洞三泉占据了人间界的不少有福山川,于是大多地位低微的弱小山门与精怪族群迫于其威,便都躲在并不知名的幽静山谷间,隐去了他们的行迹。” “不知是不是备选人瑞的福泽庇佑,王老大夫竟也误打误撞地闯进了其中几个山门属地里。不知道面前这些生灵们都可以随意地夺去自己的性命,他看到谁,都只觉得对方是稀罕无比的新病者,便咋咋呼呼地说要赶紧动手治病,治好后才好赶紧离开、去找下一批病患。” “而这些山门弟子与精怪妖物,大概也从未见过穿山越岭寻觅而来、却只说要来给自己治病的奇怪凡人,诧异之下,竟也并未伤害于他。” “四年间,这消息不需要路鬼之助,也迅速地传遍了人间修真界的低微山门族群之间。生存在各处角落中的各族生灵,平日里不敢参与修真界中的争夺闹剧,骤然听说竟有这么个不怕死的小小凡人在四处游走、哭着喊着要帮他们‘治病’,闲来无事之下,都被激起了好奇之心。” “不知是由哪位好事的家伙先想出了一个折腾的法子,要着意考考这位自命医术上佳的凡人。平日里纷争颇多的各族群竟也都同意联手,甚至派出了个在山岭间穿行如风的运送队伍,将王起心当成了‘贵客’,专程送往人间界各处角落。” “王老大夫一介凡身,根本不能拒绝这些精怪妖物的‘好意’,而他此去本也就是想要会会修真界的众生,竟也负气将这‘战帖’应了下来。” “这来去之快不下于路鬼的送客小队,一夜之间能将他从恒山脚下送去极南妖境,又能在一个打盹的间隙从琼岛奔回到江浙。每次睁开眼,王老大夫看到的便是他连梦境中都不曾见过的怪异众生,后者乌压压地挤成了一片,恨不得都钻到最前来、亲手碰碰这敢来医治他们的无知凡人。” “凡间众生何其繁杂,这件怪事虽未引起九山七洞三泉和其他五界的注意,却在人间界诸多弱小族群里都成了难得的盛事。各族众生平日里哪里能见到这么新奇、且自己送上门来的‘玩物’,当然不肯放过王起心、让他随意离去。这样日夜不分地奔走在各处,看似为各族治病、事实上是被当成了玩意的日子,在各族的坚持下,便足足持续了十三年之久。” “当年的王老大夫再大胆、再无所畏惧,也被这样的日子折腾得魂魄难安——数个时辰间便来去千里之遥,就算不需要他亲身下地,也不是他一介凡身肉胎可以承受的颠簸之苦。在各族众生中辗转十三年,磨尽了他最初的意气,也将他的肉身、魂魄都折磨得脆弱不堪,到了后来,已痛苦地连双眸都无法闭上,更勿论安眠休憩了。” 柳谦君絮絮地讲着,身侧的中山神竟也一直未出言打断。千王老板微微停歇了口气,放下了手中的蒲扇,微微拂袖,灭掉了面前几个药罐下的炉火,抬手招呼着远远等在院落另一侧的笃娃,让他把这些风寒汤药端去给姊弟服下。 男童听话地端了药、踏进房中时,柳谦君也安心般地叹了口气:“无法承受这十数年的奔波压迫,王老大夫的身骨底子虽颇为扎实,却也渐渐失了原本的精气神,成日恍惚起来。” “成了行尸走肉的‘玩物’,当然也不再好玩。各族众生商量之下,不需多久就作了定夺。” “不好玩的凡人……自然,便只有弃了。” 186.第186章 一石千浪(一) 六界之中,亦或是仅仅在这红尘之间,难相守、而至终离弃的缘孽,哪一日不在发生? 即使是亲生骨血,有着从胎中带来的天性维系,也有可能因为家徒四壁、战乱纷争、利欲熏心……乃至一言不和等缘由,而在朝夕之间分崩离析,毫无转圜之地。 更不提这世间的因缘情孽,大多是萍水相逢,一时的意气柔情,哪里比得上骨血天性? 伴侣挚爱、授业师徒、结义兄弟……到了要紧关头,是不是都能舍弃? 弃之不顾,似乎是六界各族生灵最在行的本事,不分族群,不论强弱,亦罔顾缘分之说。 毕竟,这比起耗费大量的身外之物心力与去管护、去相救、去永世相守,都要容易得多,是不是? 柳谦君和中山神,自然都再熟悉不过这一点。 他们一个入世数千年,一个反反复复地轮回成山神之身,都在凡尘间各处待过许久,当然也都看惯了这世间的“弃”。 而这些将王起心折腾了十三年之久、累得这位凡人最后心神崩溃的诸多精怪妖物,说到底,和当年的王老大夫毫无干系,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在他们眼里,这位送上门来的凡人郎中,不过是个大胆冒失、却也分外有趣的“玩物”,当然不会顾及这‘玩物’是否疲惫憔悴。 他们在意的,只是这个凡胎郎中,到底能好玩多久罢了。 “对这些自在、却也憋屈惯了的家伙来说,既然失了味头,当然不会再留着他……凡人,本来也就没什么兴味。”山神大人在听着柳谦君讲到这故事的半截时,大概也料到了这结局,此刻想到前几日在七禽街的医馆中,那三言两语就能将他自己和歌儿都教训得抬不起头的老人家,也颇为唏嘘,“只是那些精怪们向来不会对凡人宽仁放过,王起心……是怎么安然返回冀州府城的?” “想必是为了王老大夫的颜面,土地爷并没有将这段细细地告诉楚歌。”柳谦君轻轻摇头,显然也并不清楚这些素不喜凡人的精怪妖物们,怎么会轻易地放过了王老大夫,还将虚弱不堪、摆明了不可能自己安然跋涉回冀州的凡人郎中,好好地留在了能将他即将崩溃的身与魂都救回来的府城里。 这些折腾了王起心十余年的修真界众生们,莫非也对这难得的“玩物”动了怜悯之心,就连下了定夺要将他扔回凡世来,也特意挑了与王老大夫故乡最近的府城,让他得以返回如意镇,了此残生? 当初的真相为何,赌坊五人众已无从得知。 柳谦君只知道,在小房东结结巴巴的转述中,王老大夫骤然惊醒在冀州府城里时,已被城中诸多医道前辈勉强地救回了元气,不至于孤苦无依地埋骨异乡。然而清醒过来后的王起心,虽已从多年不能阖眼的奔走噩梦中缓了过来,后来也渐渐能下地走动,却再不复十九年前的意气模样。 他是在冀州城的一家小酒铺中,被还勉强能认出他的如意镇邻舍带回来的。 不知是被十三年不由自己做主的四处奔走折腾得累而失魂,还是发现执着了大半辈子的医道在修真界众生眼中根本无足轻重、不过是徒惹嘲笑的“把戏”,王起心似乎看腻了自己这副皮囊,更不想清醒地见到其他生灵,一睁眼便会叫嚷着要酒,恨不得在接下来的阳寿命数中都恍恍惚惚、再不去看天地一眼。 所幸土地老爷并没有也就此舍弃这位名义上的“侄孙”。 同在医馆中陪着王老大夫喝了七天的酒后,土地爷尽知了备选人瑞这十九年来的遭遇,却也没打算将王起心从这场醉梦中唤醒——全然不知修真界为何物的凡人,就算是乍然见到各路的精怪妖物,也会动辄失了神智,心魂脆弱的甚至会就此赔上一生。王老大夫这些年来虽未在那些精怪手中受过大伤,但这场将他数十年来的所见所闻都彻底搅翻打乱的“劫难”,也并不是说散就能散的。 老土地掩上了医馆的院门,将王老大夫还需静养的消息告知了整座小城。 土地爷还是想试试,这备选人瑞能不能扛过自己寻上身的这场孽缘——且让他醉上些岁月,直到他自己愿意从梦中返身,回到这依旧暗潮汹涌、却比梦境要真实得多的红尘中来。 “王老大夫离开如意镇的十九年间,这山城里失了唯一的大夫,全镇老小们虽少有病痛,还是颇为不安。”至今还对这位如今已近两百岁高龄的老人家存了敬意,柳谦君并不愿再提起王老大夫最为颓废的那段岁月,便轻声地转了话头,惹得中山神半天没能回过神来,“如意镇多年来也只有王家一户医者,其他人家便都认为并不需要去修习医术,骤然没了大夫在侧,便慌不迭地去找了土地爷。” “在他们看来,土地爷既然是王家的旁支远亲,必然也通晓医道。既然王家剩下来的几位孩子还未曾成年,便只能求助于这位不知高龄几何、但还身子骨健朗的老人家了。” 中山神闻言,颇为不屑地翘起了腿:“这帮子凡胎这会儿倒是眼光毒得很……山神族群有上界神司庇佑,能以自身灵力救治世间的不少瘟疾,只是平日里若非必要,并不该随意出手扰乱生老病死。倒是各处的土地神官迫于大任,更能肆意自主些,凭着当地的土地福祉,便能妙手回春,若是钟灵毓秀之地的土地爷,连起死人、肉白骨也未尝不可……相较寻常的人间郎中,确实要厉害得多……王家人瑞哪里能和那个死老头比?” 不需柳谦君明言,山神大人也料到了那十九年间的境况——将自家侄女教得六亲不认、只顾管护这百里群山众生的土地老头,当然不忍心让全镇老小终日惶惶不安。 那老不死的……恐怕还真的将自己当成了如意镇里的正统大夫,在各户人家中忙着望闻问切,将王起心的担子彻底扛了下来。 楚歌在如意镇跟在他身后学着代职土地的诸番俗务时,大概也是看到了老头这种将自己当成凡世医者的模样,才会学了这坏习,以为她也一定要帮着王老大夫四处行医,才算不辜负老头的托付。 那个多事的死老头…… 中山神抬头眯眼,望着天穹上刺眼的天光,不顾他此时忿然的对象早已不在六界任何一个角落里,依旧恨恨地在肚里骂了句。 187.第187章 一石千浪(二) 照顾族中儿孙们多载,又将甘小甘带在身边、几乎寸步不离百余年,柳谦君比起人间界的寻常老者来,眼光都要毒辣百倍。中山神这一仰首翘腿,已毫不掩饰地将他的心思都摆在了千王老板的面前。 柳谦君抬手将满束青丝都拂回了肩后,趁着宽大的牙色衣袖随意般地掩过了她大半张脸的间隙中,几不可闻地轻笑了下。 这数代轮回都是山神之尊的“幺叔大人”,此时落在她的眼里,像极了看似正生着闷气、实则在肚里只想着让长辈来好言相哄的稚子顽童。 她和孤光心照不宣,在听到小房东决意要留在这山野小城中的定夺后,也都做好了打算,要帮着楚歌将中山神“糊弄”回去——他们二人明知这世间的聚散不容勉强,也从未想过要强留小房东在如意镇中,然而楚歌既然一心不愿扔下小城离去,却又不知要拿幺叔怎么办,那么他们这几个赖在吉祥赌坊里十年都不肯走的房客……自然是要为好友尽份心力的。 所幸这位钟山之神三兄弟中的老幺,看似公正严明、万事以神司法则为重,却实实在在是个护犊到不行的神明——这数天来,他死皮赖脸地打听着如意镇里的诸多闲事,假作严肃地教训着楚歌,嘴上和肚里都毫不积德地骂着土地爷,却有哪一句话不是为了小房东的安危考虑? 他虽心心念念着要带楚歌赶紧“逃离”如意镇、前往武夷山接掌备选山神大任,说到底,也是不甘心让自家侄女将此后的命数都陪在这并不富饶的百里群山之间。可若让他看到这小城离不了楚歌、而楚歌除了大顺外更放不下如意镇,这位固执任性的山神大人,是不是也能改了主意,弃了他自己的执念? 这么一打算,殷孤光和柳谦君的“说服大计”便简单得很了。 幻术师搬出了镇中的十户外来客,已将山神大人“吓”得够呛,如今轮到了她,却是时候该好好“哄”着了。 不哄……又怎么能将他“骗”回泽州去? 陪在甘小甘身边照拂百余年,连女童那样阴晴不定的性子都能安抚下来,要“哄”中山神,对柳谦君来说当然并不是难事。 千王老板拂去了耳边微乱的鬓发,眉目温婉,终于开口劝慰起来:“算上孤光带您去看过的那十户外来客,这百里群山间的众生做过些什么、又将会有什么样的命数,楚歌这些年来多多少少都告诉过我们……只有其中三位的来龙或去脉,是连我们也被瞒下、并不通晓的。” “除了对大顺的来历向来都讳莫如深,楚歌最忌讳的,就是与他人谈起土地爷和王老大夫的任何往事。在山神大人您到来之前,我们也从未从她嘴里得知王老大夫竟然会担着这么个大任,要以人瑞之身与她同管如意镇。” 赌坊四人众与小房东同住吉祥赌坊十年,自以为早就摸透了楚歌那常年皱着的眉头间藏着的所有秘密——天可怜见,即使是被族中禁忌术法折腾得性情大变、不复当年七窍心思的甘小甘,也比小房东要沉静稳重得多,不会轻易就被其他生灵气得昏了头。 然而这短短的数天间,除了甘小甘只觉得楚歌被她家的幺叔欺负了个十足,赌坊三人众却意外地从山神大人处听到了不少此前从未得知的细枝末节,才知道这个动辄就跳脚暴怒的四尺挚友,竟然也能将那些最要紧的秘密死死藏下、并未漏了口风。 于是这十年来断断续续地从小房东口中听到、却并不能完全听懂的不少故事,也终于得以豁然开朗。 赌坊三人众终归明白了为什么土地爷会舍命相陪、还不惜以地界神官之身充作凡世郎中,也要保住王家医馆的世代清誉。甚至在王老大夫关门躲在自家院落中恍惚醉了一年有余之后,也未放弃这名义上的侄孙,将如意镇的正统大夫大任还给了王起心,让他能够在山城中如常地活下去,而不是就此废了此生、郁郁而终。 “土地爷倒也并没有将这差事担下太久。此前的十九年,再算上后来未满的两年,他老人家这正统大夫的顶替差事,也只忙了不过二十年。王老大夫在举家只剩了他一个的医馆里醉酒恍惚了一年多,便在土地爷的照顾下渐渐恢复了元气,虽然再没有盛年时的体质,至少比起一般的老人家来,并不差多少。” “只是被修真界众生折腾十三年的梦魇还未远离,终究还是给他落下了个终生的毛病——大概是看够了这辈子要看的生灵之数,他实在是烦透了会说会跳的所有活物。那时虽然听了土地爷的话,愿意重成小城中唯一的大夫,却死活不肯再踏出医馆一步。” “土地爷和他讨价还价了数年,恩威并施,也只让王老大夫勉强答应,哪家哪户若真出了要命的大病时,他才会出门问诊。除此之外,满城老小若要看病,便只能自己寻上门去,且不得随意吵闹,若无事还去医馆门前打扰他清静的,从此便再也不要找他救命。” 千王老板对王老大夫心存敬意,倒将他老人家这条无理的规矩都转述得委婉了许多。 事实上,这位在如意镇里活了近两百年的老者,在全镇百姓的心目中都是个比小房东还要难伺候的可怕家伙——八条街面上的如意镇民,不论长幼、不论辈分,都被王老大夫劈头盖脸地骂过多次,其中大多都是犯了扰他清静的规矩。 镇里超过一半的幼童,这辈子听过的第一句“滚回家去”,恐怕都是出自他老人家之口。 就连赌坊里最热心近人、在全镇中都颇吃得开的张仲简,也没能哄得王老大夫脸色稍霁。大汉在看完他的鼻梁“绝症”后,也被王老大夫备下的药包砸了个当面,继而被赶出了医馆,连再次被院门撞得鼻血横流,都没能让老人家再开门搭理他。 连被全镇视为“怪物”的赌坊四人众都不敢前去招惹,满城老小哪还有更不怕死的? 只是如意镇中就他这么一个正统大夫,如今又顶着这样的坏脾气,全镇虽只有三百一十四户,好歹也活着上千之数的凡人,这样闹下去,哪里还能真的岁岁平安? 188.第188章 报应不爽(一) “黄鼠……幺叔大人,你别敲了,我家墙没看起来那么牢。” 被廖家兄妹唤作“笃娃”的九岁男童被诸多弟妹们推上前来,无奈之下只好撇着嘴,小心翼翼地挪着步,结巴着开了口,情急之下差点又走了嘴。 素日胆壮的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家哪户的大人像这个样子发过牢骚,只觉得幺叔大人实在是给小房东丢尽了脸面。 这个不知道仙人还是黄鼠狼的家伙……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帮着霆叔操持家中活计的十余位孩童们,想到默姨又累得只能睡在床上、连地都下不了,心疼得不行,原本挑水的挑水、打扫的打扫、洗菜的洗菜,都忙得不亦乐乎,都未再注意坐在院角的柳谦君与中山神。 然而“大哥”端着汤药送去给湫姐她们后不久,这一直都挺沉寂太平的角落处,却骤然响起了阵让众孩童都不禁回身侧目的不小动静。 小房东家的幺叔,不知什么时候已从小凳上起了身,默默地靠在了墙角,正面色阴沉地将自己的额头朝青白的墙面上反复撞击,一下又一下,竟还颇为规律,乍然听去,倒像是支被闷在鼓里、而听不真切的滑稽童谣。 满院的幼童方才都远远地避开了这两位客人,没有听到柳谦君与中山神的只言片语,当然不知道幺叔大人到底是受了多大的刺激,只当这位与柳姑姑同来的客人,大概真的像大哥所说……是只黄鼠狼? 这群不过始龀之年的孩子们,这下躲得更远了。 柳谦君伸手拉过了笃娃,朝这担心自家墙面、几乎都要去拎起扫帚动手赶中山神出门的娃娃摇了摇头。 深知默姨受过柳姑姑的数次大恩,九岁的男童再桀骜嘴毒,也不敢和柳谦君再多话。笃娃恨恨地看了眼依旧将自家墙面撞个不停的中山神,终于还是转了身,继续带着自家弟妹忙活家事去了。 千王老板竟也没有去拦着山神大人这罔顾神明之尊的丢脸行径。 这两天来,她和殷孤光固然身负帮楚歌管护这山野小城的大任,却也是为了让这自负英明神武的幺叔大人能看懂一点——如意镇里麻烦满地,将小房东死死地牵绊在这偏远山谷中不忍离去,其中诚然有楚歌她自己的执念在作怪,却更是要着落在老土地与王老大夫这两位老人家的身上。 两位或仙或凡的老者,是不通人事的楚歌这数十年来习得凡世俗务的“师父”,虽然后来有了赌坊四人众的相助,可小房东多年来那自成一派的管护之道,却实实在在还是两位老人家教了多年的手笔。 若不是土地老爷多管闲事、惹来四处的麻烦生灵,楚歌哪里会因为顾忌满城的平安,不肯奔赴武夷山去接她盼了数千年的备选山神大任?若不是王老大夫自寻死路、反倒把自己逼成了个闷在医馆不肯出门的“活死人”,土地爷又何须担起如意镇里大多的病患之责,来去问诊,连带着让楚歌都懵然以为,这救命的差事也是代职土地的大任之一? 楚歌年岁尚幼,此前又从未踏足红尘,打小对生死轮回的认知都来自于犼族祖辈与他这位便宜幺叔,于是也认定了这世间的悲欢离合都与日升月落一般、再寻常不过。 凡尘中的生离死别,于她而言,只是比平常的众生动静更闹腾些的响动罢了。 在这上头,楚歌理当比土地老头要明智清醒得多。更何况犼族天性暴虐凉薄,就算在这一甲子之间,看多了这百里群山间的众生上演的一出出离合生死,也不该为之所动。 中山神这一揣测倒也并没有错。那几十年间,小房东在跟着土地爷四处问诊时,压根不明白为什么老头要对这些凡世生灵的小小病痛这般上心。于是须发皆白的老人家在顶替王老大夫行医时,被问诊的人家都格外忧愁——他们无法从老“郎中”的面色中窥探出病情的轻重,却每次都看到这身着藏青大袍的四尺孩童跟在老人家的身后、狠狠地皱着眉,像是这病重得可怕、已然再救不及,他们怎么能不惊恐伤心? 而楚歌在十七年前临危受命、一夜之间成了代职土地之后,已猜到土地爷凶多吉少的王老大夫想到老哥已死,更加绝了入世的心思,那时若有镇民跑到医馆里,他也会丝毫不分轻重地一顿臭骂,惹得全镇老小噤若寒蝉,连生了病也不敢再来七禽街。 本不想干涉凡世生死的小房东顿时失了主意——在她心里,王老大夫和老头一样,是她该尊之为师的老人家,她当然不敢拎着山神棍逼着王老大夫出门救命;可放眼望去,整个如意镇里也只有王起心一位正统大夫,就算生死有命,没有郎中的救治,这小城里也会平白多出不少的横死怨灵,照样也会毁了老头苦心照拂的土地福祉! 两头为难的楚歌最终还是打破了自己的忌讳。 除了镇里那十户摆明了不能交出去的外来客,其他的凡人老小若生了病,只要不是犯了生死大忌,她替了老头和王老大夫也未尝不可——在老人家愿意出门问诊之前,她这个代职土地偶尔出手救救人,该也不会让阎叔犯难吧? 小房东打定了主意、并就这样在全镇各家各院中开始成为了“仙人大夫”的那时,并没有料到,自家幺叔会因为她的这个定夺、而有在凡世院落中愤然撞墙的一天。 山神大人多年来玩心甚重,也暗地里承认在安排侄女来如意镇这件事上,自己着实有些玩过了头——可他从未想过要害楚歌。 然而柳谦君这一番说辞,看似是在向他无意地提起王老大夫的往事,但中山神糊弄别人多年,又哪里会听不出这话中的真正意思? 要不是他当年的连番亲手安排,怎么会让歌儿落入了这两个老不死的管教中? 要不是两个老不死麻烦成这样,歌儿怎么会陷入这逃不掉的满城牵绊之中? 中山神将自己的脑袋往墙面上砸得更重了。 要不是他苦心孤诣地让歌儿一定要留在如意镇里做这个代职土地……他怎么会有今日想尽了办法也带不走歌儿的一天?! 山神大人自以为早就跳出了这世间的因果循环,哪里能想到,这天地混沌自有冥冥之意,谁都逃脱不开。 他当初造的孽……自然会报应在他的身上啊。 189.第189章 报应不爽(二) “喏。” 七岁的女童怯生生地挪步过来,却只敢停在柳谦君身边,而不肯再往前跨半步,战战兢兢地朝中山神扔过来块刚刚洗濯过的干净巾布。 这个看起来比霆叔还年轻的幺叔大人,虽被大哥唤作了“黄鼠狼”,让满院孩童都不敢与他靠近,可眼瞅着他像患了失心疯一般地往墙上狠撞,额上虽还没磕出血来,也早就起了块青紫之色,不少孩子也不由得可怜起他来——小房东本就是个古古怪怪的仙人娃娃,她的幺叔……肯定也得是个怪异的大叔呀。 于是这好心的女娃才硬着头皮、装作没有看到笃子大哥那“凶神恶煞”的小眼神,将好不容易打了水洗濯完的其中一块巾布交给了中山神,希望让幺叔大人稍稍按下发青的额头。 山神大人接住了巾布,随意捂在了压根没有受伤的另一边额上,有气无力地朝女童道了声谢。 女娃红着小脸,犹豫地退了几步,继而迅速转身,奔回了一众兄弟姐妹的身边。 这一跑,孩子那扎成了两条粗辫的头发在天光下跳动了起来,倏忽间似乎泛起了如同朱砂般的微暗赤色。 中山神捂着额头,眉眼微微跳了下。 “回鹘族的娃娃?”没能憋住自残的冲动、而在参族老前辈面前丢尽了脸面的山神大人,依旧固执地不肯重新坐下身来,却还是细眯着眼、轻声朝柳谦君问了句。 自家三兄弟掌管的千里山脉中虽极少有发色泛红的凡人,但他自恃为家中老幺,常常也会云游人间界各处,深知人族众生彼此间也会发肤相异,倒并不怎么吃惊。 只是如意镇与外界来往甚少,回鹘族的聚集居处对这小城来说更不是抬腿就到的近处,怎么会有族中的孩子到了这里? 中山神虽随意妄为,却并不蠢——跟着柳谦君踏进这院落开始,看到这谨慎少言的廖家兄妹,看到这满宅子颇为亲近、却显然并不是同胞兄弟的二十余位幼童,他便明白过来这里并不是如意镇里随处可见的寻常人家。 只是昨日看多了小城里那十户各自古怪的外来客后,使得山神大人只是瞥了瞥这诸多孩童与廖家兄妹,而并没有在他们身上觉出什么凡人之外的味道后,便意兴阑珊地懒得再细看几眼。 直到注意到了这微赤发色的七岁女童。 凡世间有不少善心的人家会收留孤苦无依的幼童,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中山神管护下的泽州城中便有几户稍显富余的人家收养过稚子,或充作奴仆、或养在膝下,落在附近邻舍的眼中也觉得寻常得很。 只是像眼前这样,仅凭着他们兄妹二人,家中境况显然也并不怎么富硕,却还养了二十多个孩子的人家,即使在人间界各处府城之中也极为少见。 这样的境况,中山神只听过绝非平常百姓家可用的另一种法子——人间界倒是有些在朝堂或绿林中都颇有根基的世家与大豪,会出巨资帮着各地府城建起举子仓、慈幼庄一类的收养弃儿之所,才会动辄出现同时养育几十、乃至上百的幼子之数。 而侄女管护的这个如意镇,不过是个冀州府城统辖下的山野小城,哪里会有这种会耗费大量官府银钱的居所? 中山神虽是跟着柳谦君从这大宅的后门进来、没能看到正门上是不是挂着什么牌匾,却根本不用去揣测这种摆明了的事实——楚歌连寻常的凡间俗务都还不能十分明白,哪里会去招惹这种需要常常被府城问责的凡世差事回城? 至于县衙那边……他跟着赌坊四人众在那穷酸空旷的县衙后院“住”了几晚,眼看着县太爷都是一副食不果腹的寒碜模样,更不提能养得起举子仓这种耗费银钱极巨的官所了。 “山神大人好眼力。”话到嘴边还未讲完的千王老板,终于寻到了机会继续这场意犹未尽的“哄骗”大计,“这孩子是廖家兄妹从兰州府城中带回的,所幸这一头赤发之色并不太显眼,眉目也还未成形,她又甚少出门,并不会轻易被其他镇民看出来。” “兰州?”想到不久之前,柳谦君曾提起被抱在廖家兄长怀中的幼子是来自于冀州府城,中山神终于觉出了这院中诸子的异样,“……这群娃娃,不会是这不安分的两兄妹从人间界各处带回来的吧?” 山神大人深知红尘间有被凡人唤作“江湖”的豪侠天地存在,虽多少都有些良莠不齐,但大多行走在其中的凡世众生都喜以侠义之名、行仁善之事,这收养弃子的行径便是此中之一。 而那被孩儿们唤作“默姨”的廖家幼妹如今虽缠绵病榻,却还是没能瞒过中山神的眼——这廖家兄妹虽非修真界弟子,却双双根骨上佳,显然都有着一身并不弱的拳脚功夫,恐怕正是人间界惯称的“武林中人”,才会收留了比寻常人家要多得多的孤儿弃子。 可山神大人也知道,收留弃儿这种事,讲的是一个“缘”字。若非时机恰巧,一般人家哪会轻易地就遇上二十多个都不过十岁的幼童? 中山神原以为,这兄妹俩该是无意中碰上了某地起了旱灾这种大难,才会收留这许多垂髻稚子的。 然而柳谦君这一句话点醒了他。山神大人来去人间界各处多年,此时定睛细窥,便发觉这二十多个大多能跑能跳的小孩绝非来自于一处地头。 人族血统繁杂,又被各地的水土养育至今,早就因为地域的区别而在他们的皮囊骨肉上显出了变化——幼子虽还未长成,但骨架、发色、眉眼耳鼻、乃至懂事之后耳濡目染学会的家乡语,都能细微地透露出他们的出生之地,寻常百姓中虽极少有能辨别其中异常的细心人士,中山神却还是能注意到其中的不同的。 这二十余个娃娃里,有来自江南的柔弱幼子,有北方当地的硬朗弃儿,其中更有回鹘、百越这些此前并不在如意镇中出现的族群稚童…… 这些个孩子,若不是跑遍了人间界东南西北不少角落,是根本找不到一处来的! 歌儿到底是在这大宅里又藏了什么样的麻烦?! 190.第190章 善心亦添乱(一) “山神大人久居泽州,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十年前那桩牵连甚广的弃婴案?” 柳谦君依旧安坐在小凳上,面色未现变化,连唇角都不见分毫抖动,可千王老板的温言之语还是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中山神的耳中。 中山神打眼撇去,看到柳谦君那牙色的宽大衣袖已有意无意地落在了地面上,隐隐可见她纤白的指尖正轻按在青石缝间——参族源出大地,成形后的族众更是可以自由来去人间界各处土地深里,柳谦君在族中辈分超然,这借大地之力、将自己所言之语独独送到某位生灵耳中的本事,早已熟练用了多载。 只是在这院子里“闲聊”至今,她和中山神为了不让诸位孩童们听到任何不该听的消息,也仅是一直低声轻言,却未曾这般谨慎地用过这小小术法,如今骤然使来,也彻底绝了让这群凡人幼子听到什么的可能。 她……莫非是怕会伤了这群稚童的心? 中山神将在井水里浸了许久、而颇为发凉的巾布干脆绑在了额上,也默然遵从了柳谦君这善意的行径——比起精怪妖物来,山神族群与大地更为亲近,要借脚下泥土送去言力,也简单得很。 “泽州民风彪悍,城中的慈幼庄就算偶尔收了孤儿,也会被送到不少人家的膝下去做养子或亲传徒弟,几乎都留不到半月,没什么机会出甚大事。”中山神的语声独独落在柳谦君耳中,平白添了几分比方才还要招打的懒散之意,“更何况,我家三兄弟向来不喜被牵涉进与凡世朝堂相关的案子……这事,我也只听辖下的几位土地神官稍稍提过。” “这件案子后来虽被送上了朝堂,但真正的大祸一直都深埋在绿林之中。十年前我们几个都方住进如意镇,还没有这个心力去探究真相为何,只是听楚歌回来提起,说这祸端初起于江浙与两湖一带的几个府城之中。” 当年的柳谦君一心要让甘小甘安居在如意镇里,不想让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的好友再听到人间界那些乱七八糟的祸事,这件横扫了十数个府城的大案,在听小房东草草地讲了个大概后,她也是过了数年,才从自家儿孙口中听了个全。 “各大府城中的慈幼庄,平日里的银钱运作颇为繁杂可观,朝堂无法事事顾及,暗中都有当地的世家大豪在资助。而江浙与两湖一带的襄助者,则是某个在绿林中根基极深的江湖世家,在黑白两道都声名响亮,当时的家主更是人间界武林中德高望重的前辈。” “孤儿无依,被送入慈幼庄的孩子们亲人尽失,就算无端受了苦、甚至在里头丢了性命,也无人得知。命数使然,十年前的江湖中偏有几个幼时皆为弃儿的后起之秀,与这世家无意中有了牵连,进而发现了不少慈幼庄中暗地里做的无耻勾当。” “这世家数代之前的武功心法源出南疆苗寨,当代家主也与这‘师门’未断尽了干系,明面上是在关内做正当营生的浩大门派,暗中却将慈幼庄中的不少好苗子送去了南疆,当做蛊毒的炼盅,供‘师门’所用。” “这世家大豪已不知如此造孽了多久,平白葬送了多少无辜弱子的性命,却因为和朝堂绿林皆交情深厚,便死死地瞒了下来。直到十年前,却被那几位后生撞了个正着,生生地闹得整个江湖大哗,连朝堂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柳谦君的语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响在中山神耳中的,是千王老板的低声叹息。 赌坊五人众性格迥异、对世情往往有各自的看法,力道极少完全往同一处使,却只有这一点上心照不宣——连根本无自保之力的幼童都能狠心伤害的为恶生灵,就该统统被打入弱水中去,连轮回也不准再进! 但中山神眼亮心明,柳谦君讲到这里,山神大人也大概明白了这大院里为什么养了二十余个来自于人间界各处的孩童。 廖家兄妹二人,想必就是这桩慈幼庄大案中掀起了各地大乱的江湖新秀,与他们如今不知是不是去他地避难的同伴一起,破了那假作仁慈的世家大豪此等该遭天谴的罪恶行径。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少年人的热血与义气虽能逞一时之能,却根本不可能在长久的年岁里与那朝堂绿林皆交好的世家抗衡,这才会年纪轻轻地就退隐了江湖,躲到了这在百里群山庇护下的小城来。 等等……不对。 “山神大人是不是觉得,这群孩子的年岁不大对?”中山神方皱了眉,就听到柳谦君的温婉语声又响在了耳畔。 当然不对! 既然是十年前的大案,那时被救下的孩子们如今至少也得是十岁之上,可这满院或跑或跳的幼子们,其中大半比起那井边的水桶都高不了多少,哪有一个满了十岁?! “这个院子里的孩子……如今也只剩了湫丫头是他们兄妹俩当年救下的娃娃。” 中山神虽并不在乎凡人的生死,却也被柳谦君这话吓得差点跳起身来:“当年的娃娃莫非全都……” 柳谦君失笑,摇了摇头:“虽幼时遭了大难,但在廖家兄妹与其他几位侠士的舍命相救下,这群孩子算是得了后福,这些年来除了也会得些寻常的病痛,迄今还没有夭折的幼子。”、 既然也都平安顺遂,那是去了哪里? 中山神眼眸一转,还未来得及问出这话来,就被柳谦君抢了先。 “孤光带您去看如意镇里的外来住客时,应该也经过了第二大街,不知山神大人有没有留意,那条街面上也有座与这里大小差不多的宅邸?” 如意镇并不是什么方圆辽阔的城镇,四面八方皆有高山环伺,而那些群峰山巅看上去虽颇有些距离、使得天光依旧毫无遮掩地能落到镇中来,却拦不住这四周群山的山脚积岩几乎压在了如意镇的旁侧,于是这山野小城中的院落往往并不十分宽敞。 赌坊四人众如今借住的县衙后院便是如意镇中最大的院落,但这是土地爷在时就分下的官邸,楚歌从未想过去做什么改动。 而镇中的八条主要街道,布局也大多曲折蜿蜒,使得小城中很难辟出如冀州府城中随处可见的庞大宅院。 整个如意镇里,能容下数十个凡人住下的大院,也只有第二大街与五门洞街的这两家了。 191.第191章 善心亦添乱(二) 中山神幻化一身凡人皮相、住在泽州城中多年,虽然并不需要像辖下的土地神官一样对各家各户的屋宅平安那么挂心,却也多少见过些不同用处的大小院落。 人间界贫富分明,把银钱、家世都当成是了不得的身外之物。而各地的府城集一方之灵,更是气象万千、寸土寸金,使得寻常的农作人家极少定居其中——正如泽州与冀州两处府城中,最敞亮大气的几条街道上,住的便大多都是文人雅士、商贾大豪与官宦亲眷,根本不会容山野小民占据一席。 不像如意镇中还靠山吃山的大半居民,各地府城中的寻常百姓甚少下地劳作,更多的是为城中的富贵打杂卖命,虽未卖身入府,却也必须依靠着这些繁荣生灵,才能将自己忙碌而清贫的小日子继续下去。 这看似不公,却实实在在是凡世间所谓的“地位”之分。 这道理,若让楚歌听到,恐怕会先恍恍惚惚地晕乎半天,继而不懂装懂地跳脚怒骂起来——这六十年间,土地老头和王老大夫根本没来得及教她这种世俗观念。在小房东看来,凡世间的身外之物似乎各有各的用途,实在太过繁杂琐碎,记起来太费心力,着实麻烦得过了头。若要她依照各家的富贵与否去分派宅院,还不如让她用头顶上的高冠遮了眼、瞎指乱来算了! 中山神却再理解不过了。 他兄弟三人轮回数代,早就看厌了人间界的欲念纷争,自然对凡人的富贵清贫之分并无芥蒂。可他们世世皆为山神,六界中除了与修罗界来往不多外,在另外五界中都行走频密,与其中不少的生灵“交情”深厚,于是幺叔大人也再清楚不过,这“地位”之分早在人间界出现之前,就已存在于天地之间,并不是凡人族群的独有之物。 撇开其他不提,仅仅是上界神司与他们凡间的各位地界神官间,便隔着道极难跨越的鸿沟——红尘中的众位神明,哪里比得上在三十三重天上逍遥任意、一抬手便能曲改下界命数的上神? 即使是同在凡尘的土地与山神,看似背负了相近的大任、彼此唇齿相依,皆被“禁锢”在了人间界无法轻易离去,可在修为与福泽上不也都有着天渊之别? 也许……这也是混沌在躲去沉睡之前,留下的天地法则之一? 这想法毕竟太过玄虚,真相到底为何,对六界众生来说已是无解之谜,追究亦无用。但这在凡世间承袭了数千年都牢不可破的“地位”之分,却是人间界众生不得不接受的人情世故之一。 这也是山神大人跟着柳谦君进了这宽敞院落后有的最大疑惑——如意镇并非府城,除了县衙官邸需要些场面上的排场、不得不稍微敞亮些外,镇里根本不需要像眼前这院落一般、有十余间空房的大宅子。 不管土地老头或歌儿存了什么心思、要在百转千回的小镇中辟出这么大的地方来造个深宅,若按人间界的“地位”之分来安排,这好地方也必然是要留给镇中“德高望重”的生灵的。 当年要换了中山神在镇中主事,依他的“老成持重”,还不得把这么敞亮的大院子留给自家侄女?! 再不济……也得把王老大夫这位人瑞,从那能憋死个人的七禽街狭小医馆里撵出来、然后绑进这院子里来啊! 可眼前这奔跑嬉闹的众孩童、与那廖家兄妹,别说连半个“大人物”都算不上,甚至压根不是如意镇原本的居民! 他们是怎么被分到这天光大好的宅院的?! 中山神在肚里转过了这许多念头时,也不得不暗地里承认自己是个懒得无药可救的不称职山神——在如意镇里待了几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侄女与她几位挚友都为城中生灵来去奔走,连地窖是否需要修缮、家中老小有没有生了麻烦的大病、是不是接到了过冬礼这些个小事都要操心个没完。而他在泽州城中闲晃多载,却从未关心过这些小事,真要让他说出此刻府城中某座宅院中住的生灵姓甚名谁,恐怕也会要了山神大人的性命。 这虽说是他辖下土地该担忧的俗务,可他仗着自己的福泽足以庇佑城中众生、便彻底撒了手全不过问,是不是也过分了些? 于是柳谦君这句问话,虽只是随口一提,却恰好刺到了中山神此刻的痛处。 虽说事前看过长乘的卷宗,可他向来不关心凡世生灵,到了如意镇后连镇中八条街道分别在哪都懒得去记,哪里会注意什么寻常的大宅? 山神大人微转了头,将面色隐在了约莫刺眼的天光下,默然无语。 柳谦君一直注意着在不远处忙碌的众孩童,竟大意错过了山神大人这百年难得的窘迫之态,还以为中山神此时的静默是对方才那问话的无声驳斥,便自顾自接下了话。 “第二大街上那座屋宅,比起这座院子来要小一些,却是城里最高的三层宅院,所以能容下的孩子要比此处还多上不少。只是这里的孩儿们年岁尚幼,都不会一人独占一屋,平日里只怕会缠住廖家兄妹不肯离身,有时只会占了区区两间睡房,所以已足够宽敞。” “可那三层宅院里住的,除了那膝下无子的吴家夫妻,便都是越过了十岁年头的大孩子。穷家孩儿早当家,他们皆是幼年孤苦的稚子,倒是给养父养母都帮了大忙。” 中山神恍然大悟地回过头来,恰对上柳谦君那双笑意朦胧的秀目。 “山神大人也明白了么……您刚才问到的那群孩儿们、廖家兄妹十年前救下的幼童,如今大多平安成人,除了湫丫头年岁尚幼、还要在廖家兄妹照拂之下外,已都出了这最初的家门,不需要再躲在救命恩人的荫佑下继续藏匿了。” 不知是不是被柳谦君这来来去去的诸多故事搅得晃了神,山神大人瞪大了眼,像是没能听懂这句话般地霍然平举起了右手,指向了满院的垂髻顽童。 情急之下,中山神像是被自家侄女附了身,连用脚下土地将语声独独传到柳谦君耳中这件大事都忘了个干净,满面惊惶地高叫了起来。 于是满院的幼子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喊吓得又哆嗦了数下,胆小的弟妹们甚至直接小腿发软、坐在了地上,差点瘪嘴哭了出声。 “十岁之上的都走了,那这群娃娃……是哪里来的鬼?!” 192.第192章 何处不忧心(一) “笃子,带弟妹进屋。” 廖家长兄面色阴沉,低声吩咐了九岁的男童,后者愤愤地瞪了眼正装作神思游离的中山神,便哄着一众因惊骇过头而愕然发怔的幼子进了房,继而重重地甩上了门。 三十余岁的粗壮汉子目送着孩儿们都乖乖进了屋后,才回过头来,朝中山神拱了拱手。 晨间的天光依旧刺眼,使得山神大人没能看清这主人家的眸中神色。 可他还是听清了廖家长兄话中的冷冽之意。 “您是小房东的幺叔,敝兄妹与这数十孩儿多年来都受她大恩,在下本该对您以礼相待……”中山神虽甚少与人间武林中的生灵打过交道,却也在这汉子的寥寥数语中听出了不可瓦全的江湖味道,“可这群孩子来自于何处、该不该留在这里,也请您不要再多言了。” 廖家长兄并不知道山神大人方才的惊惶失言绝非有意,让妹妹喝了汤药、安然睡下后,忧虑了数天的他方才放下心来,就被屋外孩童的哭号声震得回过了神。 “你既然知道他是小房东的幺叔,就该知道他不会违楚歌的意、伤这数十孩儿分毫。”柳谦君轻描淡写地压下了主人家言语中的冲撞之意,顺带着将中山神也噎得无话可说,“若不是你兄妹二人得意忘形、失了分寸,让楚歌帮你们担下了干系,他哪里需要为自家侄女这般担心?” 廖家兄长的面色渐渐青白:“冀州府城中的慈幼庄并未卷入当年的大案,这也是我兄妹要逃到如意镇来的缘由。舍妹原本只是去为孩儿们添置些衣物,并无探察之心……可升娃家中的变故牵涉太大,与寻常的孤子全然不同,一旦被仇家找到,是要连性命都会赔进去的……” “你们两兄妹一心报恩,就任由楚歌替你们还债?”柳谦君闻言冷笑。 全镇老小们都知道,千王老板是九转小街上那五个怪物里脾气最好的一位。这位偶尔代小房东前来诊病的外来女子,眉目温婉,言词和顺,永远都不说一句重话,更甚少怒极发火,和小房东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极端。 可今晨才进了这院落里没多久,就已动了两次真怒——第一次,是为廖家小妹不要紧自己的性命、而把楚歌多年来的好意抛到九霄云外;这当口,却是对眼前这位自命侠义的愚蠢凡人……失望透了顶。 她遁迹与人间千门中多年,比起中山神和与赌坊诸位好友来,都要更清楚这些江湖儿女是多么的任性妄为。 一句为了公义、为了恩仇,就能罔顾后果、随兴胡来的凡人们,不过是在造下更多不知道最终会报应在谁身上的孽、去代替他们自以为已从苦海中拯救的缘罢了。 “楚歌一旦下了定夺要救人,便不会在意其他的闲事。当初她急匆匆地替你们收拾了残局,却对起因未曾上心,这事也只能瞒得下她……”柳谦君秀目微转,悠悠地盯住了这凡胎主人家的双眼,“升娃的爹爹,便是当年助你们几位少年人将慈幼庄大案告上朝堂的府丞,不是吗?” “你们几个少年人十年前逞了意气、在江湖上出尽了风头,以侠义之名救了近十个府城中的受苦幼子,这也无可厚非。可你们在动手之前,明知这件大案牵连甚广,还不肯低调行事,生生将这案子捅破了天。” “那些被你们断了财路与前程的各路人物,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哪里能轻易放过你们?你兄妹二人、与那时同闯虎穴的其他几位好友,都孑然一身、全无牵挂,又在武林里打混了多年,真要被逼得待不下去,也能在各方相助下迅速遁迹于江湖中。可那位身家性命都扎根在金陵城里的府丞呢?他又能怎么办?” “要不是你们几位少年人凭着满腔义气、求着那府丞祝你们一臂之力,又在救了全体孤儿后便齐齐金盆洗手、隐迹不见,升娃又何至于会成为遗孤、被家仆拼死送到冀州城来?” “偏偏冀州府城里的远亲也早已移居别处、踪迹袅袅,那位家仆又重伤不治,才让升娃流落到了慈幼庄里,却落到了一路追踪而来、想要靠这娃娃引出你们这群昔日游侠的仇家手里。” “你们两兄妹八年前带着其中一批孩儿逃到了如意镇外的群山里,在答应了楚歌从此不再出去惹祸、会乖乖留下来将这群孩子带大后,才被她放了进镇,还将城里除县衙官邸外最大的宅院辟了出来,容你们安心住下。” “可你们何曾守过当年的诺言?” “在这八年间,你们兄妹俩心里还是存着疑影,觉得你们未去探过的府城中,肯定也还有孤儿受着不该受的苦难,总是背着楚歌溜出镇去,前往各地的慈幼庄。” “这八年来,你们又陆陆续续地带回来二十几个幼子,却根本不肯定下心来想想,这山野小城本来并不是你们兄妹俩独有的避风之处。镇中大部分的老小习惯了在这百里群山间过着顺遂无波的日子,并不喜欢有太多的外来客住下,若不是这群孩子都太过幼小,让人不忍逐之,楚歌又替你们说服了大半的人家,承诺绝不会有麻烦跟着你们进镇,哪会有这几年的平安日子?” “原来的孩子们渐渐长大,院子里骤然又多了二十余个幼子,眼看你们兄妹俩已经照顾不过来,小房东才又辟出了第二大街上那空房最多的宅院,安排了膝下无子的吴家夫妻相助,将他们中懂事年长的兄姊们接了过去,成了他家的养子养女,让你兄妹能放心照拂自己新抱回来的孩子们。” “可去年在冀州府城,你们兄妹俩为了救护恩人之子,浑然忘了还有这数十个孩子在苦等着你们回家,偏偏要再次大打出手、去硬抢升娃,几乎惊动了官府,动静大得恨不得让你们所有的仇家都知道你们躲到了这附近来。” “楚歌从不管如意镇外的闲事,却拗不过这些孩儿的哭求,奔去冀州府城一探究竟,才把你们兄妹和这娃娃带了回家。” “这一战,让你妹妹旧伤复发,也让不少的凡世生灵注意到了你们兄妹俩的行迹,眼看这八年的隐居日子就要付之流水,即使你们兄妹二人能再次逃离,可让这数十孩儿怎么办?” 193.第193章 何处不忧心(二) 柳谦君这一通劈头盖脸的冷言斥骂,没把廖家兄长震得脸色通红,倒先把院中另一位吓得几乎要夺门而逃。 “幺叔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原本沉了面色稳稳站定、对千王老板这通训斥全不反抗的主人家,朝柳谦君打了个眼色,瞥向最近的宅院角落,好半天才颇为尴尬地出声询问。 在发现根本无法悄然无声地从怒意正盛的柳谦君身后绕过、奔向宅院后门逃离后,中山神焦躁不已,缓缓地往后退了开去,并开始有意无意地在触手可及的墙面上刨起灰来。 在来如意镇之前,他从未当面碰到过这位在参族中也地位超然的老前辈,只听说过她性情温婉、对世间大多的生灵都报以仁慈之心,能救则救。 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位在六界的名声几近是“迂腐”的老前辈……还能发这么大的火。 中山神当然听出了柳谦君话中的意思。 千王老板并非为了廖家兄妹相救这群幼子而生气。她这突如其来的火气,不过是为了这对凡人兄妹为了他们自己的“道”,而根本不顾其一时的意气之举到底给旁人造成了多大的危难——这本也就是仙神精怪最厌恶凡人的原因之一。 而柳谦君絮絮叨叨地斥骂至此,几乎每一句都离不开这凡人兄妹连累小房东这件“大事”,更让中山神忐忑不安。 他恍然明白过来,廖家兄长在根本没有冲撞柳谦君的情况下,就被这位参族老前辈教训得不敢言语,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在今日犯了什么大罪过,而是后者……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老人家,根本就是在指桑骂槐啊! 明知参族从不轻易犯杀戒,可山神大人听着这万年高龄的老前辈语声不善,只觉得自己这个一手将楚歌送进如意镇、如今又不顾满城生灵安危要将侄女带回去的便宜幺叔,恐怕真的是有来无回了! 他的十指在墙面上刨得更快了。 柳谦君随着主人家的问话转过头来的一瞬,山神大人抖了心神,骤然将指头狠狠按死在了墙面上,差点亲自拗断这趟子手皮相的一双手。 “不干什么……”中山神迅疾无比地将双掌藏到了身后,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不干什么,你们……继续。” 这身凡人皮囊虽是幻化而成,可依旧是他的本尊真身所化。天知道方才失手那刻,山神大人在暗里都快疼得高跳起来,却不得不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他是六界里出了名的厚福生灵,若非自己找死,什么时候遭过这种罪?! 柳谦君状若无意地轻瞥了山神大人一眼,便转回了头。 只是千王老板眸中的冷冽之色已渐渐有了松动,再不是方才那让人不敢近身的威凛模样。 这也使得无缘无故就被训了一顿的廖家兄长终于敢接了话头。 “去年为了升娃的安危,在下与舍妹的确太过莽撞,以致于在冀州府城中掀起了大波。但我兄妹负伤带着孩子冲出了慈幼庄后,却不见仇家踪影,得以一路无阻地直接回了如意镇,却没有料到……竟会是小房东在后头替我们收拾了那群恶人。” “我兄妹虽鲁莽无状,可也还未瞎了眼、迷了心,小房东多年来的好意……还是看得清的。” 十年前,他兄妹与一众好友拼死救了数大府城中的孤子,却在事后茫然无措起来。正如柳谦君所说,他们这群江湖浪子凭着一时的意气,却根本不知道要拿这群孩子怎么办,更未为那情愿以身家性命做赌注、将此事捅破到朝堂之上的府丞考虑过任何后路。 多天的狼狈奔逃之后,他们这群最大也还未到二十五岁的少年“侠客”,看着这群疲惫不堪、却还是咬着牙跟着他们继续奔走藏匿的娃娃们,终于明白过来这样下去,只会让这群孩子重新落入魔掌,便毅然决定兵分两路,以保万全。 他是这群朋友中最为年长的一位,身边又有胞妹能照拂一众孩童,最终便定下由他兄妹二人带着孩子们躲往北方深山中的定夺。而其他的挚友们则各自四散而去,以将紧追其后的几路仇家们引到他处,暂且护得稚子平安。 带着近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走在官路上实在太过显眼,他与胞妹商量之下,还是选了山间小路,想要投奔在渤海县城中定居的师门前辈。 不知是因为照顾这群孩儿们而累得晃了心神、还是被一路上的高山密林绕得惶惶失措,他们竟在渺无人烟的山脉间迷了路。 走到后来,连他都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离渤海城到底还有多远。 这茫然行进在陌生山麓间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年岁最幼、根本无法在山路上行走而被抱在怀中的湫丫头发了高热,才让全体幼子们终于崩溃,坐倒在水潭边齐声哭号,再也走不动一步。 他们兄妹二人百般安抚无用,眼看着怀中的湫娃也小脸通红、快要断了气息之际,只觉得所有的拼杀与努力都毫无用处,几乎也要颓丧了心神,准备放弃。也是这个时候,他们看到了被一只山鹿引来的小房东。 在这无人的山林间横空出现、又着一身戏服般藏青大袍的四尺孩童,根本不像是人间生灵,莫非……是老天爷派来救命的仙人? 廖家兄妹至今都未能得知,楚歌为什么会骤然出现在已萌了死志的他们身边,又为什么在抱过了湫娃到她怀里后、已几乎没了性命的丫头竟然会渐渐退了高热……为什么这仙人娃娃会一言不发地直接带着他们,回到了如意镇。 可从那一日起,他们终于有了歇脚之地,一众飘零无依的孤子们也无须再随他兄妹二人惶然奔逃。 撇开此后八年的悉心照拂,光是当年的收留相护之情,他和胞妹也不该忘记。 廖家兄长叹了口气。 “柳老板想必也看到了小房东那一晚带回去的契书。我兄妹二人蒙她相护多年,也早该应下这个承诺,只是私心作祟,才拖到了去年……那契书上有我俩的血手印,江湖儿女一言九鼎,在下与舍妹……是绝不会再轻离如意镇了。” 194.第194章 瑞雪兆丰年(一) 恰是正午。 如意镇中的八条街道尽享天光,却将小城里那百转千回的暗巷幽径藏得更加黑沉冷寂。 镇里的各家老小们都赶着回去拾掇午食,满城的喧闹之声也渐渐从街面上移到了各户院落之中,就连不听话的顽童们都被长辈们拎了回去,没办法趁着这大好的时机与玩伴们溜去后山玩耍。 除了一个并无长辈管束的“孩子”,正趁着这无人侧目的时辰,在城中的小巷曲径中穿梭前行,往着后山的方向而去。 似乎是怀了重重的心事,她竟没有走那平日里习惯了来去的高处捷径,居然和凡世孩童一样,规规矩矩地走在地面上,一步又一步,不慌也不忙。 直到从离后城门最近的暗巷中走了出来,这藏青色的矮小身影才重新显在了天光之下。 楚歌眯着她的缝眼,重重地吸了口气,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般踏上了如意镇后山的小径,往不远处的青灰小庙踱步而去。 这并不是什么太远的脚程——不过七十一步,她就听到了数千年来最为熟悉的声音。 “香火香火……最重要的自然是这神龛里的线香。土地老头这祠庙小成这样,根本没地方供上烛火,你要连香都不奉上,光有这堆瓜果供品有什么用?” 中山神蹲在老头的土地泥身面前,一本正经地将原本被楚歌挪到了庙外泥地里的几支香火移回到了神龛里,还蜷着手掌轻压着小鼎中的松软泥土,让这数支本就脆弱易折的细香不至于垮散开去。 山神大人颇为恭敬地将神龛摆正在土地泥身前,拍了拍双手上的灰土,继而回过头来,朝他呆守了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的侄女咧嘴笑了起来。 “你看,土地老头就没跟你一样生我的大气,对不对?” 楚歌皱着眉头呆怔了半晌,终于还是从大袖中伸出了小手,默默地将头顶上的高冠往下压了压,几乎遮尽了她的眉眼。 她并不是自愿前来的。 小房东如她自己的今晨所言,并不打算在中山神离开如意镇之前,舍下大顺一人独留在九转小街上——她比世间众生都要更了解自家幺叔的“卑鄙无耻”,哪里敢相信他会真的就此放弃。 让她改了主意的,是不知何时已与中山神分道扬镳的柳谦君。 千王老板带着廖家拜托一定要当成“房租”转交给楚歌的满筐鲜果,没有径直返身去往县衙后院,反倒先行拐回了吉祥赌坊。 “小甘守着县太爷,身边又有仲简给她备下的两顿吃食,几个时辰里不会出什么大事,大顺就先交给我。” 柳谦君找到了在二号天井的天顶缺口下仰首发怔的她,将满筐果子放在了一旁,伸手解下了还系在大顺廊柱上的那条竹青色凌风。 百年来都只帮甘小甘穿衣加衫的柳谦君,轻缓温柔地将这厚实的凌风绕在了楚歌的脖颈间,比起小房东之前自己胡乱围缠、结果憋得自己喘不过气时的窘况自然要好了不知多少。 于是楚歌得以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好友如同耳语般的劝诫之言。 “他好歹是你的幺叔……去送送他吧。” 千王老板半哄半拎地将她“赶”出了吉祥赌坊后,楚歌还未从好友方才那句话中回过神来。 她不知道柳谦君他们四人在这短短的一天之间做了什么,竟能让自家幺叔转圜了执念。 她还是不信。 楚歌在大顺门前惶然失措、不知道是不是应该顶着柳谦君发火的危险冲回进第二天井时,笼在袖中的双手触到了个冰冷的物事。 这并不是她的山神棍。 小房东骤然间撑足了底气——有老头的神龛在,有这个里头已经被刻了两遍“犼族楚歌”的小鼎在……这件大事已经有了定数,就算是幺叔他也再更改不了,她还怕什么? 她这才毅然决然地听了柳谦君的话,到了土地祠庙,来……“送送”据说终于肯走的幺叔。 “是你说老头都不在了,他还能生谁的气?”这十七年来不知在这小小祠庙中来去多少次,尽管被顶头高冠蒙住了眼,楚歌还是半步未磕绊地就从庙外迈到了幺叔身边,只剩下鼻梁小嘴的面上,也掩不去对幺叔这玩笑之语的不屑之气——尽管不得不承认了老头已经不在六界任何一处的真相,但她还是不愿让幺叔这般拿老头的“死”揶揄胡来。 但她也未能彻底隐去自己话里行间的不安意味:“……你和谦君说,要走吗?” “不走,你不是要打死我?”山神大人依旧半蹲着身,这样他伸出手去,便能恰好将掩住侄女额发的高冠往上拨了拨。 于是楚歌在短暂的黑暗之后、还是看到了幺叔满面的招打笑意。 “走了走了……本来这次到如意镇来,也没打算久留。再不走,真要耽搁了神界述职此等大事,你两位大叔就得弃了我这个亲弟,将中山神一族削到两人之数了。”山神大人依旧改不了他开口必要玩笑某位生灵的习惯,随意胡诌着自己的命数,眸中的神色却是肃然的,“……更何况,你终归也不会听我的,是不是?” 楚歌笼在大袖中的双手抖了抖,却还是死死地抓紧了土地神龛的两边鼎耳,掌心几乎要在这并不怎么精细的石器上刻出新纹来。 所幸这藏青的袍袖极为宽大,将小房东几不可见的颤抖埋得不现痕迹,让中山神没能注意到侄女这失了常态的细微动静。 楚歌眉间的三道沟壑狠狠皱了起来:“嗯。” 短短数天之间,就被侄女驳斥了不知多少次的山神大人得到了他此行最终的应答,干脆坐倒在土地祠庙并不十分干净的青石地面上,颓然发笑:“那就是了……有山神棍在,幺叔我打又打不过你,也不能用这百里群山间的所有生灵性命为代价、让上界神司来逼你回山,更不敢让犼族的叔伯们知道你竟然弃了备选山神的大任不要、也要死守在如意镇这种‘大逆不道’的真相……” 山神大人一仰首,结结实实地栽倒了地面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大气。 “我根本就拿你没有办法啊……歌儿,幺叔再不走,就只能和土地老头一样,被气死在这荒山野岭间了。” 195.第195章 瑞雪兆丰年(二) 楚歌在土地庙前呆立了许久,才茫然地往如意镇的后城门慢慢走了回去。 幺叔以那副无赖模样躺在祠庙地面上、絮絮叨叨地不知跟她讲了多久,但至少,此刻是真的走了。 小房东并没能完全听懂中山神那大段的说辞,却大概听明白了幺叔已破罐子破摔的无奈口气。 “真要让上界给如意镇派个新的土地爷来,恐怕根本瞒不下这十户的外来客……土地老头虽然已经一了百了,可要是让他死后的声名有损,王起心还不得跟我犯急?人瑞的福泽深厚,诅咒的威力更是了不得,我才不会去惹这种麻烦上身……” “他们几个兜了这么大圈子,也要让我知道你为这满城生灵做了多少打算,我再装聋作哑下去,也实在是伤了山神土地的颜面。” “你这十年来倒确实交了几个好朋友……既然连他们几个家伙都认为,这种事要遵从你自己的定夺,幺叔也不逼你就是了。” “包括大顺,这满城能把你拖垮的麻烦生灵,他们已都许诺会帮你收拾,我也根本帮不上大忙,是不是?” “再过些年吧……等你年纪再大一点,等把这镇里的祸害们全部都平安送走,幺叔再来接你回去。” 她终于还是从藏青暗纹的宽大袍袖中抽出了小手。 这双方才死死躲在袖里、不敢让幺叔看到的手掌间,抓着只不知被香灰铺落了多少年的青灰神龛,小巧的鼎面上刻着红尘坊间常见的凡人劳作情状,并无半分精怪之气。 这正是远在如意镇还未出现在天地间之前、老土地出任地界神官时得到的本命神物,也正是本该供在土地爷泥身前的管护神龛。 至于此刻在祠庙中供奉着袅袅轻烟的那只小炉,则是土地爷他老人家百年前找了府城石匠打造、备下留用的红尘凡物——老头每三十三年都要前往山神处述职,也必须要带着这本命炉鼎随身,却不能因此让镇中香火断绝、免得招来附近的为恶生灵觊觎,便会用这看起来毫无二致的人间炉鼎暂且承了供奉。 但这十七年来,如意镇没了土地,这替身炉鼎就只得老老实实地呆在了泥身后头的暗角里,不曾被人发现。楚歌前日情急之下,更是慌慌张张拿了土地神龛、便奔回了九转小街,压根没记起要用这替身来安放香火。 中山神却发现了它。 山神大人正午方到土地祠庙时,便被祠外泥地上的诸多香枝吓了一跳。然而在他想来,自己这一趟将侄女吓得不轻,歌儿该是来土地老头这里发了通脾气,才会将香火都撤出了神龛。 于是山神大人在几乎容不下两人的狭小祠庙里翻了翻,便自以为英明地在角落找到了炉鼎,将香火都挪了“回去”。 自认太了解侄女心性的他,没能想起昨日在大顺跟前、楚歌一字一句对他做出的“恐吓”,便悠哉悠哉地将满捧的泥土压进了炉鼎里,以便放下香枝。 于是他也没能看到这同样积灰多年的替身小鼎内里,是一如它原本就光滑平整、全无拙劣刻痕的模样。 这是两个炉鼎唯一所能见的不同。 楚歌僵着小脸,将手中这正统的土地神龛转了过来,恰好能窥到在老头那被香灰遮得几乎看不清的凡世姓名旁、那被自己又加刻了一次的“犼族楚歌”四字。 土地老头的刀工并不好,本就将这四个小字刻得歪歪斜斜。而她昨日呆立在九转小街的天光下许久后,也终于伸出了手指、跟着这刀锋再刻一次时,生怕用力太猛会直接将炉鼎震得粉碎,只能小心翼翼地跟着老头的笔画艰难书刻,一不留神,更在这四个小字上多划了几道狼狈的撇捺刻痕。 但不管如何难看,她都已亲手将自己的名号再刻进了这土地神龛之中。 此刻已遁迹云霄之上、赶去神司述职的中山神,还沾沾自喜地自以为不再逼歌儿接管备选山神大任、他们叔侄俩便会相安无事,却根本没有料到他已晚了一步——小侄女远比他要固执得多、也不安得多,生怕幺叔会再寻时机骗她回去,楚歌早在昨日就先行了一步。 小房东瞒着他、也瞒了赌坊诸位好友,已将自己的命数与这片土地永世连在了一处,任谁都再无法更改。 一片清白皎洁的微光,募然落到了青灰的土地神龛里,在碰到这冰冷的硬石底部后,倏忽间化了无形。 楚歌从厚实的竹青凌风间探出了嘴鼻,茫然地抬起头来。 本是艳阳高照的穹顶上,不知何时已被絮絮的云层遮去了大半的天光,透着股山雨欲来的灰尘暗色。然而这微暗的云层间,似乎有皎白明净的无数精灵在跳跃盘旋,挡不住般地欢呼着,朝凡世间飞落了下来。 这在百里群山庇护之下的如意镇,终于迎来了今冬的初雪。 “楚歌呢?” 张仲简将最后一箱行囊搬回了第二天井中,却没发现本该在赌坊里等着他们归来的小房东。 “今年多等了这么些日子,才终于守到这场落雪,她当然不会留在这么憋屈的地方。”殷孤光指了指天,“每年方下初雪的时候,她不都得在那里待上个一天?” 幻术师抬头望向第二天井那常年不封的顶头缺口,那里正悠悠地飘下了微弱光亮般的雪粒,在天井的地面上铺成了个正正方方的小块雪地。 “果真是春秋之神……他一走,这雪还真的就下了啊。” 正如此时正讶然叹息的殷孤光所言,楚歌从土地祠庙回来后,也并没有踏进吉祥赌坊的小楼里。 大顺的屋顶高处已被这虽下了不久、却势头渐大的初雪盖成了稀薄的纯白之色,若有常人大胆踩了上去,准得被青瓦与雪粒相触发出的“吱嚓”声和脚下的滑溜感吓得跳了回去。 然而这雪层上,赫然有一只约莫仅两尺身躯的幼兽仰首安坐,正抬起前方的右爪揩了揩被落雪蹭得发痒的尖长双耳,继而极为惬意地微眯了一双极为狭长的缝眼。 满城的各家老小们都欢喜于这预示着来年好兆头的乍来瑞雪,却也不得不赶回家去为接下去数月的深冬时节做好准备。一时间,整个如意镇的街道上都空空如也。 于是这三百一十四户的寻常百姓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九转小街的赌坊楼顶上坐着只不知是像狐狸还是野兔的不明幼兽,正满心欢愉地迎接着漫天飞舞的寒冬精灵。 【第三卷-雪落归兮-完】 196.第196章 除夕来客(一) 这是如意镇每年最热闹的一天。 即使是小房东安排各地府城的镖局送来过冬礼时,这山野小城也未曾有过这般的繁华兴盛景象。 撇开楚歌明言不准寻常镇民轻易踏足的九转小街不提,如意镇另外的七条主要街道上,各户的院门檐下都被喜不自胜的各家老小们手脚利索地挂起了用朱纸或红布糊成的小巧灯笼,就等着夜幕降临后,能将整个小城都照亮地犹如深山中的一抹朦胧火光。 各家的青壮则趁着前几日的空闲,特意结伴去了趟冀州府城,回来时都带着满板车的年货,如今还忙着在稍显空闲的街面上将这些过年物事分发给附近的邻舍,让镇中的热闹响动又增了几分。 满城的稚子顽童在穿上了长辈去府城添置回来的新衣后,老老实实地答应了不会在晚饭前将衣裳弄脏,这才得了爹娘的允许,能够抱着小房东买给他们的新奇玩物,欢呼着跑出了家门去找邻家的好友,趁着年夜饭之前能玩多久是多久。 除夕大过年。这即将迎来下一年的前夜,岂不是向来都被凡世的各地百姓当成了不得的大事? “楚歌还真能劝得动老龙王……每年这个时候都能将大雪停下数天,不至于坏了各家过年的好兴头。” 张仲简走在人来人往的第二大街上,环顾着街旁院落屋顶高处那积得厚厚的雪层,颇为感慨地轻声嘟囔了句。 这场自中山神走后不久就降在了百里群山间的大雪,断断续续地落到至今已两月有余。所幸楚歌虽爱甚霜雪、却也没任自己的执念误了满城生灵,未让这场瑞雪彻底封了如意镇通往外界的山路——小房东扛着从张仲简那里借来的铲子与扫帚,在镇民们的凡胎肉眼不能看到的空隙间,极快地来去于山道上,将积雪霜冰都清推到了两旁,使得各家青壮得以顺利去往冀州府城,未被耽搁。 而除夕到来的三日之前,楚歌更是按照往年的“习俗”,提着山神棍又去了趟北海,回来的时候,原本还从云层间飞旋而下、片片大如春日柳絮的飘雪已停了半晌,就连藏了许久的冬日艳阳也透着股懒散的意味、在穹顶上悠悠现了身,将满城的院落都照得暖意融融。 只是这暖意实在太不够力道,根本动不了已在山间积了两月的厚实雪层毫分,便只能任由如意镇附近的山间继续白雪皑皑。 就连小城各家院落的屋顶高处,也因为依旧有寒风的“庇护”,而仍然铺着满满的雪层,更衬得镇中满街檐下的数百灯笼,都像是含苞待放的小小红梅。 “龙王爷被她闹腾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放弃了争辩。就算她不是年年都去,大概也会照着往年的规矩,在年前停下如意镇里的布雪。”柳谦君讶然失笑。 “中山神走之前,怕是专门去北海与老龙王打了个照面,不然她往年都要去闹上三个时辰才能得逞,哪里会像今年一样,只需半个时辰?”殷孤光百无聊赖地也低喃了句。 赌坊三人众正极为难得地一起踱步在繁忙不已的第二大街上。为防大汉当着全街老小的面又栽倒在街道上、在除夕这大好的日子里染得满街血迹,柳谦君与殷孤光也特意放慢了脚步。 所幸此刻整条街面上的老小都忙于自己手上的活计,又有不少的年货堆在旁侧,这街面上早就成了不能随意飞奔快走的好地方,于是这赌坊三人众得以安然漫步,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不同于满城凡人为除夕夜的热闹准备,吉祥赌坊的每年这个时候,恰恰最无事可忙的。 各家各院最在意的年夜饭,这十年来都未曾出现在赌坊中。 且不提赌坊六人众里,只有张仲简一个对凡世吃食颇为忠实,另外几位根本既不需五谷杂粮、也对烟火吃食提不起多少兴头。而甘小甘那午后吃了任何物事、便会在当天的子时大吐特吐的天生异习,更是让张仲简不敢给出任何有关年夜饭的说辞——天知道让女童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们四个吃着满桌的菜肴,会让甘小甘做出什么可怕的举动。 而楚歌在听从土地爷与王老大夫的劝诫、勉强接受了凡世生灵还有这么个麻烦得不行的大节后,虽然克制住了自己尽量不去打扰满城生灵,却不愿意让清静的九转小街也惹上这喧闹嘈杂的“大动静”。 在赌坊三人众的揣测中,还是觉得小房东此举大半是为了大顺考虑——虽然近些年安分了不少,可鲲族幼子性情不定,真要在他身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过年物事,逼着这孩子与凡人一起共庆佳节,他还不得吓得再次怪啸个不停? 于是每年的这个时候,除了小房东担心会有为恶生灵趁着这热闹混进小城来、杞人忧天地在百里群山之间穿梭来去外,剩下的赌坊四人众则是根本无闲事可忙的。 就连习惯了为各家各院帮忙的张仲简,也不好意思在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里去打扰镇民。 然而今年多少还是有些不同。 此前十年的每个除夕夜,他们都会陪着甘小甘守在九转小街上,极少会跑到其他的街面上来——守岁的夜晚总会格外吵闹些,惹得甘小甘无法安然睡去,连脾气都会异常暴躁。 这一次,却是女童放了他们三人自由。 “真的不去看看?就算他真的是暗桩,这两个月被小甘折磨成了那个样子,也多少弥补了些罪孽……难得的大年夜,也不让他歇口气?” 想到那位常年都面带菜色的县太爷,张仲简终究有些不忍心——这六十几天来,他每次见到这位裂苍崖的叛离弟子,后者都形魂憔悴、一天比一天游离失神,像是随时都会跟着勾魂使者而去。 柳谦君与殷孤光相视无言,都看到了老友眸中的叹然神色。 他们哪里能想到,中山神不过在小城里呆了区区数日,就会让甘小甘破了她百年来的习惯,自告奋勇去帮楚歌看着有可能会惹出麻烦的县太爷。 他们更没想到,在山神大人离去之后,原本该就此松了一口气、回到赌坊来继续她安生日子的甘小甘,竟会对着他们摇了摇头、说要继续留在县衙后院里,暂时不回吉祥赌坊。 女童这一留,居然不是什么两、三日的玩笑之举。 与这场瑞雪一样,她在那县衙后院里,也已住了两月有余了。 197.第197章 除夕来客(二) “没办法……比起楚歌来,她更不明白这所谓的‘除夕’与‘大年’对凡人来说为什么这般要紧,用这由头去哄她,根本带不回来。”柳谦君轻声驳回了大汉这善意的提议。 赌坊诸位里,唯有千王老板守在甘小甘身边长达百余年,自然要比另外几位好友都要更熟悉女童的执拗之气并不逊于小房东。 她当然也知道,落在甘小甘的手里,年轻的县太爷是根本没有好日子过的。 虽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动辄便会犯了杀戒的厌食族煞星,但甘小甘光凭她平日里的吃食习惯,便能将楼化安折腾成非人的模样——每天都要睡到辰时才起、在午时之前又一定要吃下两顿凡世无法轻易寻得的“美味”吃食,若是在午时后不小心又吞了任何物事进肚、大半夜的便要吐上几乎整个时辰,甘小甘这种在六界里都找不出第二个的麻烦习惯,并不是县太爷一介凡人能够承受的。 而女童在坚持自己留下的同时,并不答应赌坊三人众又搬回来、陪着她住在县衙后院里的定夺。素日里看似都在发呆痴怔的甘小甘,事实上颇为了然诸位好友身负的大任,并不想将他们也一起绑在这里——不过是看护个比中山神都弱上不少的凡胎,哪里需要这么多人? 于是赌坊三人众几乎是被甘小甘赶出了县衙后院。 接下来的几天里,颇不放心的他们轮流等在门外,却只能看着县太爷是怎样费尽了心力、却依然没能让甘小甘眉间的沟壑抚平下来。 家中已没有第二把百折空刃,白日里又被县衙的正事缠身,县太爷压根没有机会、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到能让甘小甘觉得好吃的合适吃食。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女童去了第二大街的云吞铺子里凑合了足足三天,那每天两碗的灵泉清汤喝得甘小甘不仅皱紧了眉头,连肚肠都差点倒翻出来——这十年来,赌坊四人众都极为重视她吃进肚里去的物事,几乎没有一顿不是世间“珍馐”,哪里让她受过这等委屈? 几乎饿疯的甘小甘,愈发将县太爷的手握得紧了。 她虽然从不吃人,可肚肠都快被酸水灌满的紧急情状下,即使是面前这位曾经身为修真界小弟子的楼家幼子,闻起来……也颇为香甜啊…… 所幸女童这几乎冒了绿光的奇饿眼神,被远远缀在后头的殷孤光收在了眼底。 那天的午时还未尽,县衙后院里就多出了筐出自南疆的五毒蛊虫,解了甘小甘……也是县太爷的燃眉之急。 但即使有赌坊四人众的暗地相助,县太爷也过足了两个月惴惴不安的日子——他深知女童这张小嘴的威力,百余年前已轻易葬送了发小前世,如今若一个不高兴、想起要他的性命,岂不也是举手之劳? 数十天未能安睡休憩,又被甘小甘阴晴不定的怒气折磨得疲惫不堪,这个凡人县令,还能这样撑多久? 赌坊三人众都没有把握。 也许……等小房东忙过了这个年关,可以托她去将甘小甘带回来? “我没有骗人!” 一个稚嫩的声音骤然尖利地喊叫起来,震得整条第二大街上的老小们都停下了手边的活计。 “它明明就在我房里跑来跑去、响个没完,我没有骗人!” 闲来无事的赌坊三人众被这孩童的哭声拽住了脚,也回身望向了那个离他们不过数步之遥的临街店铺。 灯笼铺子家只有八岁的男娃子,憋红了小脸站在他爹的身后,浑然不管附近的叔伯姨婆们都望了过来,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爹爹赖皮!” 灯笼铺的老板则铁青了脸,完全没因为儿子这眼耳皆红的难看哭相而软下心来:“说过多少次,年夜的日子里不能瞎哭……再哭,就不让你娘给你准备饺子了。” 老板实在也有些心烦意乱——眼看已经快到了日头下山的时辰,七禽街上却还有几户腾不出手的人家在他这订了灯笼、没能收拾完给他们送去,真要等到了年夜饭的时辰才去挂灯笼,实在也会坏了满街过年的兴致。 偏偏亲生的祖宗要挑这个时候来胡搅蛮缠。也不知今晨是中了什么邪,一起床便大呼小叫地喊着他昨夜的噩梦,还非要扯着爹娘,想去找找房里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能跑能跳的精怪异物。 孩儿他娘正忙着为全家烧煮着今晚的吃食,祖宗眼光倒毒,不敢去招惹每年这个时候脾气最大的娘亲,便调转了头死缠住了似乎并没有那么忙的亲爹。 于是可怜的老板就被自家儿子在耳边絮叨了整整一天,头昏耳鸣的同时,却也没明白过来祖宗的梦里到底是进了个什么怪物。 天知道小孩子每天都在想些什么,这据说脚步轻巧、却迅疾无比的梦中精怪,说不定就是死小子自己瞎编出来的! “进去进去!”眼见祖宗嚎得更加起劲、完全没有歇气的架势,灯笼铺老板再也懒得跟儿子啰嗦,一把将男娃抱进了房里,狠狠地关上了铺门,“等你今晚还梦到这小怪物再说!” 这场短暂的闹剧并没让满街的热闹光景损上半分——镇中各家都养着这样的小魔星,哪天不是要像老板这样为祖宗烦心发火? 赌坊三人众也相视而笑,并没有将这孩子的话太放在心上。 他们与小房东同檐而居,自然知道楚歌那山神结界的绝妙之处——越是灵力强绝的活物,越没办法悄无声息地潜进如意镇;而力量渺小的山间精怪们,则因为极容易撞到结界的边缘,而被担心误伤的小房东放了一马,可以毫无阻滞地穿梭于结界内外。 那八岁男童听到的响动,想必就是从附近群山中贸然闯进了山城的某一个精怪小妖,是没有这个本事能对满城的任何一位凡人作出甚危害之举的。 只是这小妖如今不小心漏了行迹、惹了凡人注目,总也得遭个小罪。等楚歌回来,恐怕又会大发雷霆地跑去满城搜寻,直接把这生灵扔回群山密林之间,才算作罢。 柳谦君与殷孤光正准备往第二大街的街尾继续踱步而去时,唯有张仲简依旧停在原地,一步未动。 满街的喧闹声间,大汉还是听到了那灯笼铺子的院落深处,正响起了阵极轻极快的疾奔之声。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198.第198章 客似云来(一) “这东西……真会有用?” 张仲简将信将疑地从小房东怀里接过其中一节竹管,半是好心、半是不安地替身后乌压压的如意镇各家老小,说出了全体心头的疑惑。 “当然有用!”听到好友竟然试图质疑自己奔走了整夜的“辛劳”,楚歌一股脑地将怀里十七八节竹管统统扔到了青石街面上,差点又急得跳起脚来,“……君说的!” 所幸全镇老小整夜未睡,此刻个个都神情恍惚,根本不像张仲简一样还有气力去追究这法子是否真的可行,如今听到这念头并非出自小房东,而是向来面善沉稳的柳老板所出,都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那就……试试? 眼瞅着全挤在第二大街上的各家老小们都快困得成了白日游魂,再这么折腾下去,恐怕在新年第一冲之前就得大半当街睡了过去,张仲简也赶紧地收了好奇的心思。 大汉慌不迭地狂点起头来:“好好好……谦君说的一定对,这些一定有用,我去点火。” 楚歌大袖一挥,从张仲简的手里抢过了那节竹管,一双狭长缝眼中仍冒着噼里啪啦的怒火,连语声都带着几分愤愤之气:“我来!” 早早就被大汉搬到了镇口、等着楚歌归来便能赶紧用上的火盆,里头铺上了层细细的碎纸,又放进去了几根手腕粗细、干燥劈裂的柴火,正稳稳地放在镇口岔路上。小房东“瞪”了眼大汉后、肃然转过身来,也不知一双小手在宽大的袍袖中捏了什么法诀,那火盆中便倏地腾起了数尺之高的熊熊烈焰。 “太大了太大了……”张仲简在后头小声地提醒。 楚歌愣了半晌,才皱着眉应道:“哦。” 藏青色的袍袖未见颤动,可小房东话音刚落,火盆中的烈焰便像是被生生拽了回去,募然缩了大半截。 “起来了起来了,该放炮仗了……”傻等了整个夜晚,各家的长辈父母们终于候到这一刻,精神大振,纷纷将靠在怀里呼呼睡去的孩子们唤了起来。 各家的稚子揉着惺忪睡眼从不安分的梦中起了身,恍惚地看到刺眼的天光之下,敞亮的镇口山道上正“呲呲”地冒着赤红的火光,照得驻足在最前方的小房东与张仲简都背影模糊。 不是说……要放爆竹吗? 这当然怪不得孩子们犯了嘀咕——每年的除夕夜,除了家中长辈们最在意的年夜饭之外,他们这群还未脱了顽劣之气的幼子们最期盼的,便是饭后与玩伴们一起、在整个山城里折腾出响彻一夜的动静。 爆仗鞭炮,岂不原本就是无知稚童们极为中意的玩物之一? 然而平日里这颇为危险、也极为吵闹的嬉玩物事,并不被长辈们允许。如意镇里没有可以任孩童们肆意抛扔炮仗的宽阔空地,而后山更是草木茂盛,自然绝不可能放任这种火药物事进山。 全镇的娃娃们眼巴巴地盼了一整年,就是为了能在除夕夜畅快肆意地玩上整夜——这毕竟是全年中,唯一能以年俗这种再“正统”不过的缘由来放鞭炮的时候。 上古有兽名夕,来去山间密林深处,性情凶猛,不听人言,每逢年关必因肚饿、循香味而来,毫不客气地骤临人间城镇,以求果腹,所到之处无不屋宇倾覆、遍地死伤。此兽悍勇异常、非人力可挡,唯闻爆竹之声受惊异常,奔逃遁迹而去。 这是凡人族群代代相传、最有名的的精怪异闻之一,不管自己是否真的相信,父母们也会将这故事当做趣闻来讲给孩子听,以求不听话的儿女能够在年关的时候听从自己的安排、安分地遵从当地风俗。 如意镇里的各家孩童们虽不一定都记得这个传说,却至少都将这唯一被父母长辈允许嬉玩爆竹的夜晚列为了念想,无不翘首以盼。 他们没有想到,这次拦在他们面前的,竟会是小房东。 每年的除夕夜,赌坊中的其他诸位怪物虽极为安逸,小房东却是根本闲不下来的。 她虽被众位好友极力劝诫、也尽力地忍耐着自己不去打扰全镇百姓的年关大节,却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接下来的几天中、将要在小城各处噼里啪啦的爆仗鞭炮。 火药是凡人之智的产物,却实在是让楚歌这位上古异兽幼子反感得很——且不提那或小如指头、或大如竹筒的爆仗中满是硫磺那股刺鼻的辛臭之气,小房东光想到这些东西能够将满城的院落、人畜伤到分毫,就已烦躁地几乎踩烂了整条第二大街上的屋顶青瓦。 于是在张仲简与殷孤光死死地拉住她、并几乎是将她绑在吉祥赌坊里度过整个年关接连三年后,楚歌终于勉强答应不去直接没收全镇孩童手中的“危险物事”。 取而代之的,是小房东每年除夕夜都会神鬼莫测地来去整个如意镇里,在暗中窥视着欢快打闹的顽童们,以防某些不知轻重的幼子失了手,真闹出什么要命的大事来。 于是这数年间,各家的孩子们偶尔回身,也会悚然发现向来不愿对他们说什么重话的小房东,正阴沉着小脸躲在角落,一副恨不得将全部爆竹都吞到肚里去的烦躁样。 但好玩之事大过天。就算小房东比平日里还要不高兴三分,满镇的孩童们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总得先玩个痛快再说。 在怯怯地躲过了小房东的身侧范围三尺之外后,稚子们总会呼喊着跑开更远,点燃手中炮仗的引线,继而一把抛开,随着那尖利的爆炸声响笑得更欢。 楚歌的小脸虽因此黑得愈发厉害,却也没真的动手去抢。 今年却与往年全然不同。 也不知道是哪里生了变故,今年的楚歌似乎醍醐灌顶,找到了这个致命问题的解决法子。各家青壮从冀州府城中拉着多车年货回到如意镇,自然也顺道带回了自家孩儿死缠着提过多次的爆仗鞭炮,却在踏进自家院门不到三刻,就迎来了风风火火收缴年货的楚歌。 小房东没来得及与全镇老小多话,以比寻常日子里还要快上不少的狂奔之态,不到一刻间就将整个如意镇里的爆竹炮仗统统抱在了怀里,继而倏忽间消失在了百里群山之中。 199.第199章 客似云来(二) 整个除夕夜,小房东都未见踪影。 而各家父母长辈也惴惴不安了整顿年夜饭——祖宗要是知道,这从去年的年关过后就企盼至今的玩物已经不在那成堆的年货里,还不得立马上房揭瓦? 然而这“秘密”根本藏不住多久。 各家的小魔星们急匆匆地扒拉了几口饭菜,便开始坐立不安地在饭桌上死盯着爹娘,终于让各家长辈都大汗淋漓地放了他们离桌。 平日里做起正事来毛手毛脚的熊孩子们,这时候倒是利索得很。不消一盏茶的光阴,整个如意镇里就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不亚于爆竹动静的孩童哭喊声。 闲来无事的赌坊三人众听到这“可怕”的响动,跃出小楼、纵身到大顺屋顶高处时,恰好看到了小城这十年来最不可收拾的闹腾场面。 全镇三百一十四户院落,大半的人家都生养有还未能完全懂事的稚子顽童,其中的近五十户镇民,家中的孩子更是还未满十岁之龄,这些娃娃们哪里能学得大人一般、动辄就能强按下心中的烦闷苦意? 柳谦君凌风立在小镇的高处,听着满城的幼童嚎哭之声,不禁苦笑起来。 她行走人间界各处,也曾隐在不少府城山镇中眼看着世间凡人度过一个又一个年关,自然也见过不少因为炮仗这种玩物而生出祸端的凄惨之事。 于是在看到楚歌又因为这火药所制的物事被带进了小城、而狠狠地皱起了小脸时,千王老板一时心软嘴快,竟暗地里给小房东出了个一了百了的主意。 比起赌坊中诸位好友来,她不但年纪最大、而且也在红尘中入世多载,是见过这玩物早年间模样的。 楚歌听了这个主意,差点将一双狭长缝眼睁得快见了瞳仁,二话不说便腾跃着飞奔而去,一刻后收缴了整个如意镇里的所有爆仗鞭炮,并消失在了群山之外,至今未归。 赌坊三人众手忙脚乱地分头散去了各条街道,帮楚歌向各家长辈解释这件几乎要坏了除夕年俗的前因后果后,全镇百姓都颇有些尴尬不安起来。 他们素知小房东这个仙人娃娃脾气古怪,却也从未被楚歌这般直接地干涉过年关此等大事,如今乍然得知了小房东这荒诞不稽的定夺,到底是听还是不听? 百般权衡之下,第二大街上的几家老小们开始走到了街面上,准备盯住了镇口岔道,能够在小房东回来时赶上这除夕夜终时的开门冲。 陆陆续续的,其他六条街面上的老小们竟也都从自家院落中出了门,带着椅凳、抱着娃娃、牵着老人,渐渐都聚集到了镇口的青石路面上,到了后半夜,整个小城中的镇民似乎全都等在了一处。 撇开爆竹是否太过危险不提,跨过除夕夜子时之后的那一响开门冲,终归是小城里传承了数代的年俗,倘若没有这一震天响,恐怕全镇老小整个年关都将无法安睡——除旧迎新,若没有那一冲,又除得哪门子旧? 就连两月来不曾安睡的县太爷,都牵着甘小甘的手赶到了镇口。 他毕竟是这小城明面上的正统管护,此等大事还是要露个面的。 这一等,便从暗夜守到了黎明。 直到天边的鱼肚白之色都快退尽,楚歌藏青色的矮小身影才闪电般地现在了镇口前的山巅上。小房东凌风狂奔着朝全镇老小们而来,怀中依旧抱着满满的筒形物事。 然而那并不是她带走的炮仗爆竹。 直到她停在了镇口岔道上,全镇“守岁”至今还未昏昏睡去的百姓们,才看清了小房东抱个满怀的青碧圆筒,竟赫然是如意镇附近百里群山间不曾生长的竹子。 全镇老小对竹并不熟知,只见得楚歌怀里的十余节竹管并不全长成一副模样,有大有小,有粗有细,连那青碧之色也有深有浅,唯一相似之处,是全都青翠欲滴、透着股方被劈斩下来的新鲜劲。 赌坊三人众却实在是惊骇不已——他们的眼光比起寻常凡人来何止毒上百倍,只随意一扫,便看出好友怀中的十余竹管上并无刀兵之痕,显然不是被人为劈斩而得。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这些竹管中竟全无同属的两根。粗粗望去,似乎就有产自罗浮山的龙功竹、闽地的方竹、云滇的金雷竹、南康府的桂竹、熊耳山的丹青竹与云梦之南的柯亭竹…… 为了不让如意镇的老小们用那火药制的危险玩物,她竟在一个晚上来去如此之多的竹生之地,分别向当地的竹精借到了一枚竹管?! 柳谦君坐在镇口某家宅院的檐下,抱着终于肯放开县太爷的手、沉沉睡去的甘小甘,望着正站在火盆前准备将全部竹管都扔进去的小房东,再次苦笑起来。 爆竹爆竹,这一民俗之物早年间被唤作这个名字,便是取当地新竹置于火堆中、待其竹管中水气蒸腾、继而爆响之意——昨日情急之下,她将这个法子告知了小房东,却也没料到好友会“周到”至此,竟将十几个地头上的竹种都搜罗了过来,借此安全镇百姓的心。 只是楚歌一心周全,却压根没有注意到,身后乌压压的如意镇老小们从未见识过这一民俗的原始模样,这会儿都被她这一本正经的架势弄得更加糊涂了。 想到柳谦君昨日的提点,小房东仰首望着穹顶上的日头,估算着时辰——她虽不明白为什么凡人族群有“守岁除旧”一说,却还是决定不能因为自己的担忧而毁了全镇的大好年关。 楚歌捡起脚边的其中一节竹管,小手轻挥,“嚯”地将这枚产自巴渝之地的桃丝竹准确无误地掷进了烈焰正高的火盆中。 火光熊熊,灼烧得这竹管发出了“呲啦呲啦”的轻微爆裂声。 除了柳谦君,赌坊四人众与全镇的百姓都不自禁地憋住了气息,想要看看这从未见识过的“爆竹”到底会发出什么样的奇诡动静。 下一息,火光中骤然腾跃起了数十片之多、大如成年凡人手掌的青碧光华,欢啸着往四面八方疾冲而去,其势之快之猛竟不下于狂奔时的小房东。 躲在后头的全镇老小们哪里料得到这场面,惊得齐齐呼喊了起来。 楚歌眉间又现出了三条沟壑。 然而这些本该是青竹碎片的光华,竟并没有在被火焰激得弹跳开去后便落下地来。 取而代之的,是它们各自以雷霆之势疾冲到数丈开外后,便骤然如同江南柳絮般,轻飘飘地荡在了半空之中。 200.第200章 群煞拜山(一) 这算哪门子的爆竹? 被护在父母身边的各家幼子们原本正拼了命地伸着脖子,想要看看小房东这大老远带回来、据说比她抢去后不知道扔到了哪里的“正统”炮仗要好玩百倍的爆竹,到底是能发出更加震天响的动静、还是能炸出花样更繁杂的烟花时,却被眼前这景象蒙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年岁尚幼,并不像自家父母般对楚歌这位“仙人娃娃”既惊且畏——在他们短短不过数载的人生里,每年都能从小房东手里接过各种只能在府城中买到的新奇玩物,每月都能在街面上追着小房东高来高去的藏青身影欢呼雀跃。在他们看来,楚歌这个与他们差不多高大的“姐姐”,虽然脾气比爹娘还要大上许多,却实在是再有趣不过的玩伴。 这也是为什么全镇的幼子在听说自己每年只能玩上一次的钟爱玩物被楚歌夺走后,虽然还是抽抽噎噎地跟父母撒娇,却依旧听话地跟着到了镇口“守岁”至天明——他们打心眼里觉得,小房东定会给他们送回更有意思的东西来。 然而眼看着那根竹管被楚歌扔到了火盆里,他们耐着性子等到的,却是这种听起来像是蚊蝇之声的轻微响动、与悠悠飘荡在半空不肯落下的数十张青碧纸片。 这与料想中的爆竹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糊弄”把戏,伤透了在寒风中半睡半醒了整夜、也要等到楚歌归来的众孩童之心。 不少稚子们拉紧了爹娘的手,瘪了瘪嘴,眉尖下垂,眼看就要哭了出来。 像是有意要激得满城娃娃泫然欲泣,那火盆中的尺高烈焰“呲呲”声愈响,趁着守在镇口的全体生灵们还未来得及从那漫天青碧光华的诡异场面中回过神来,骤然又腾起了第二波的动静。 这一次,不同于方才那数十“碎片”的轻微疾冲之声,火焰中炸起的响动虽只有一冲,却震耳欲聋,让除赌坊五人众之外的全体镇民都不自觉地颤抖着往后大跳了一步。 这这这……真的是爆竹! 片刻之前还在眼中聚集了大片泪海的满城幼子们,鼻尖两颊都还依旧通红,此刻却已然瞪大了眼,雾气蒙蒙的眸中赫然是掩不住的狂喜之色。 小房东带回来的……果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 不懂事的幼子们看不明白红尘中的其他大事,但对新奇的玩物却是个个识货得很。 虽说只有短短一冲,可那几乎要吓得他们蹲下地去的巨大响动,已经让全体娃娃在这瞬息之间将以往的爆竹都抛到了九霄云外,转而盯上了眼前这堆竹管。 要不是还被自家爹娘死死地拽住,各家的孩童们差点又要像收到过冬礼一样、呼喊着奔上前去抱住小房东,继而跑到火盆前好好端详下,这比他们几年来玩过的炮仗都还要有劲道得多的“爆竹”了! 全镇的各家长辈们自然不敢让孩子们跑上前去。如意镇附近的百里群山间并无竹类生长,于是各家青壮老人们也不怎么清楚那竹管到底能在火中变成什么模样。如今乍然炸响,虽说确实应了除夕过后那开年第一冲的祥瑞寓意,让他们也对小房东的固执心思少了几分怨念,可谁知道那火里是不是会顺道炸出几个碎片来、伤了自家娃娃? 更让他们犹豫着不敢向前的,是依旧在半空中如幽魂飘荡的第一波“碎片”。 祖宗们都被方才那声巨响吸引得双眼放光,根本顾不上这不该在人间出现的诡异情状,满城的大人们却还没有瞎——那轻飘飘的数十片碧绿光华,显然不会是什么竹子的碎片,倒更像是被裁成手掌大小的纸张。 而晨曦特有的刺眼亮光下,这数十张“纸片”上也透着股如同坟堆间鬼火般的磷色光芒,若放到无星无月的暗夜时辰,恐怕就能直接摆出副百鬼夜行图了。 小房东带回来的……除了“爆竹”,到底还有什么糟烂的把戏? 所幸张仲简考虑到全镇百姓的安危,特地将满城老小都拦在了身后,此刻镇口乌压压的人群最前方,除了正守在火盆前紧皱眉头的楚歌,便是赌坊四人众、与被甘小甘交代过一定要同坐在旁的县太爷。 于是满城生灵都无法看到吉祥赌坊几位怪物的脸上,是平日里极少见到的慎重之色。 倘若如意镇老小们能够看到他们此时的神情,恐怕便会意识到眼前这诡异情状,压根不是楚歌特地安排的额外大戏。 一夜来去人间界各处、以犼族幼子的身份向各脉竹精攀了交情、总算借到十九节竹管后,小房东就慌不迭地赶回了如意镇,哪里还有心思去折腾这种看起来更像是殷孤光手笔的好戏。 但赌坊诸位都非常清楚,自从在小城隐居之后,殷孤光除了他那疯魔师姐造访、才不得已动用了师门术法,平日里绝不会在凡世生灵的面前做出这种不可解释的举动来。 更何况年关此等大事,对于如意镇众生来说太过要紧,楚歌决不允许有任何家伙来随意破坏,幻术师又怎么会明知故犯——十年前他也领教过楚歌的山神棍之威,哪里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就连两月来总算等到能安睡一夜的县太爷,都硬生生撑起了靠在墙角的虚弱身躯,颇为惊骇地盯住了这数十碎片,不能挪开一眼。 以县太爷的身份留守在如意镇的六年间,他深知这山野小城在小房东的山神结界庇护之下,极少会闯进修真界的炼道生灵,就算偶尔有之,也会被楚歌提着山神棍赶出这百里群山。 他虽叛离了裂苍崖,但蒙师尊垂怜,并没有废去他的满身功法。这身修为虽然与赌坊五人众比起来不值一提,却至少还能认得出万物有无精怪灵气。 于是他当然也认得出,眼前这像是被微风托浮在半空的数十“纸片”,其上的青碧光华根本不是什么从人骨中生出的磷火……那分明是修真界中颇为常见的言灵之力! 201.第201章 群煞拜山(二) 天地六界之中,上神、金仙、幽冥、修罗、魔惑五界皆为虚妄,却因为其中的诸多生灵之力足够强绝,如今已并不需混沌造世时留下的天地清浊之气来维持成形。 唯人间界依旧止步不前。 上古时期的混沌,在造了天地两界后便陷入沉睡,从此不见踪迹,徒留下它最初的两批“儿女”——天界上神与蛮荒凶兽在两界中互相厮杀,闹得天地不宁。 直到冥界主宰强行阻拦了这不知持续了多少万载的对战,才让存活下来的上神们不甘心地归去了天界,而蛮荒凶兽则占了地界,从此双方开始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各自生息。 这一静,便是数十万年。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天地之间渐渐出现了除去三界众生之外的其他生灵——不知是不是混沌老家伙在沉睡中又醒了几次,冥界主宰透过轮回道,竟窥到了后来被称为修罗与魔物的众生。这些上古时期不知躲在哪里看好戏的两界怪物,似乎对上神、古兽与鬼灵们毫无兴趣,只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恣意来去,并未对好歹是“前辈”的另外三界示好,却也从未低头服过软。 而另外三界也并不打算先去招惹对方。 冥界第一任主宰跑去天地缝隙中逍遥寻秘之前,对后来所有的继任者都下过死命:除了维持轮回生死法则,冥界所有地官不可再随意擅闯他界。 至于在地界繁衍生息的蛮荒古兽们,在数代的延续后,已将原本的强绝血脉分成了无数旁支,却未因此得到他们想要的强大家族。除了还有幸未死的老家伙们,如今的儿孙们并未顺利承袭祖辈们的强大妖力,反倒因为血脉之力的削弱而被抑制了根骨资质,大多成了只能在地界碌碌无为的寻常精怪妖众。 不同于蛮荒凶兽的代代相传,上界诸神并不崇尚血脉传承,多年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昔年的“老友”们壮大了家族,虽都是些几乎根本没有一战之力的小娃娃们,可那乌压压的庞大数量,也让众神乱了阵脚。 权衡之下,诸神退而求其次,竟将上界硬生生地辟出了另一块“空地”,将之唤作金仙界,与神界同享九霄之上的尊荣福祉。 而这金仙界,不同于已经被彻底封闭、除非位列神司才能踏足的神界,则向六界中全部生灵大开其门。精、怪、妖、魔、修罗乃至鬼灵,只要修为足够深厚、并能胜过自己的心魔,再扛过雷电神司降下的数次天劫,便可以大罗金仙之身荣登仙界,成为三十三重天中的逍遥一员。 这对在地界挣扎过活的大多生灵来说,都是无法弃之一旁的强大诱惑。 于是从上古时期活到了如今的古老凶兽们,只能啸吼着发泄他们腹中的猛烈怒火,却也拦不住无数的儿孙们就此逃离了地界,疯狂地投向了旧日死仇们的麾下。 原本在地界中充盈繁杂的灵力,一时间倾覆了大半,眼看天地清浊之气都要失了平衡。 后来被人间界奉为女娲先祖的上神,终于再看不下去,悄悄溜到了地界,在说服了数位当年死战许久、却也彼此惺惺相惜的凶兽先祖后,竟以她的本命神力,在地界开始了她的“创世”大计。 这位据说曾跟着混沌修习过造世之力的上神,还未能像“师父”那样真的将天地六界推翻重来,却至少学到了个能改变地界的本事——清浊之力失衡,是因为地界生灵之力骤减,那么只要将这灵力再生,岂不是就能解这次的天地之危? 地界从这一日起,便成了六界中最后才定下名号的人间界。 “这么多的外来客……十年来还是头一遭啊。”殷孤光悄无声息地踱到了楚歌身边,饶是见过凡世间大风大浪的幻术师,也从未见过如此之多出自不同族群之手的言灵术法,“他们想必是自认过不了你的山神结界,才会透过这术法递进消息来……这其中,可有你相熟的生灵?” 小房东死死地皱住了眉头,鼻中则极为不屑地冷哼了声。 言灵之力源出女娲上神,却并不是世间凡人皆能用的法子——为了能在众多精怪妖物中存活下去,这红尘间才有了以凡人为主的修真界,而人间界地域广阔,区区凡人之身不比路鬼那种轻易来去千里之间的族群,又要怎么样才能彼此互通消息? 位列九山七洞三泉之一的锹锹穴,其中的长老弟子大多是天残、抑或地缺,却无一不聪明绝顶——殷孤光家那位在改造化形术法上造诣极高的七师兄,便曾亲身造访过这山门,并对其门下弟子在术法上的创造之力甘拜下风。 而言灵的术法,便是由其山门中五代前的乌椹长老偶尔所创,并就此在修真界中流传开去,被各家山门、各族众生改成了他们各自擅用的独有术法。 此法若用于千里之上的遥远路途,会远逊于千山水镜的威力,更无法与路鬼一族相比。然而在百里之内其快、其准,却是红尘间传递消息再适合不过的术法之一。 可这法子虽有用,落在楚歌这位犼族幼子的眼里,却实在是太过挑衅——她身为上古凶兽的纯血后代,本就对修真界众生这种小家子气十足的术法颇为蔑视。而今这数十片从火光中凭空冲出的碎片上,看似是透着一般无二的青碧之色,落在她的缝眼里,却早就看清了这些光华中的些许不同。 这些碎片,显然是出自不同山门、乃至不同族群的生灵之手,每一片上都蔓延着差别甚大的脆弱生灵之气。 竟然想法子聚到了一起,借她好不容易给全镇老小安排下的年关冲之机,将这种不上道的术法送进了如意镇来! 这些羸弱的家伙们……还真会找时候啊…… 小房东鼓起了腮帮子,一双缝眼里隐隐腾起了与盆中烈焰颇为相像的盛怒之火。 藏青色的山神官袍骤然腾跃而起、铺在了半空之中,小房东向着漫天的青碧光华追随而去,像极了因为满目蚊蝇而怒火攻心、终于开始疯魔乱窜的小蝙蝠。 不消数息,楚歌便稳稳地落下地来,怀里已赫然抱住了依旧攒动不安的数十片青碧光华。 202.第202章 来一个赶一个(一) “爹爹爹爹!你看小房东!” 楚歌抱紧了还在怀中不安乱窜的青碧碎片,震惊地眯着她的缝眼,听到了镇口乍然响起的欢呼笑闹之声。 原本躲在赌坊四人众身后、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火盆上那奇异情状的全镇老小们,都被小房东骤然腾跃而起、并飞旋于虚空之中数息不落的“大戏”夺了注意力,渐渐缓和了面色。 尤其是本就雀跃不耐的满城孩童们,更是激动地拍手跳脚起来,笑得眉眼皆弯,连扯着爹娘袖口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他们浑然忘光了楚歌昨天还抢了他们的炮仗爆竹、如今不知扔去了哪里的“大仇”,只觉得小房东着实有趣,竟然为这个年关特意准备了这出大戏。 如意镇不过是个远离府城的山野小城,一众幼童们更是从未去外界游玩嬉戏过,只在长辈的口中听说过这世间的那些好玩事物,垂涎已久,却无法亲眼得见。如今小房东这位仙人娃娃竟不惜亲身上阵,为他们上演了这出好戏,全镇稚子们自然狠命捧场,连小手都拍得掌心通红。 而方才还对那虚浮在半空中悠悠不落的青碧光华存了疑心的各家长辈们,则神色柔和地揽住了自家祖宗,连整夜不得安睡的疲惫神色都一扫而光,不少童心未泯的老人们更是唇边带笑,显然也对这场意料之外的好戏颇为赞赏。 数十年来与楚歌“朝夕相处”,他们深知小房东对全镇百姓都颇为照拂,只是天生脾气暴躁、常常会好心办了坏事。而这一次年关前的抢夺爆竹之举,更是让山城素来的“守岁”习俗变得乱七八糟,全镇老小习惯了楚歌的素日行径,也早就做好了小房东必将用其他法子来补偿这次年关的准备。 满城的凡人生灵并不能看明白楚歌抱回的那十九根竹管到底有什么稀罕之处,当然也不知道小房东的真正补偿之举便是落在这些正统“爆竹”的头上。于是各家老小们看着小房东一本正经地将竹管扔到那火盆里时,也只存了想听听会有什么响动的好奇之心,并未料到其他。 直到楚歌像是小蝙蝠般腾跃了她矮小的身躯,追着满天的青碧光华挪移飞纵起来,而那藏青色的宽大袍衫飞荡在半空中,如同展开了幅高山流水的画卷,几乎要让全镇百姓以为自己身临异境时,这满城的凡世生灵才恍然大悟。 爆竹什么的……根本就是她随口瞎编出来的由头! 这场像是各处府城中常见的卖艺戏码——“追影”,才是她特意将全镇百姓都“骗”到镇口,奉到他们眼前的绝佳好戏! 如意镇里如今的大部分青壮与老人家们,在过去的几十年间都与楚歌“交情匪浅”。他们瞧着这个身子从未拔高过半寸的仙人娃娃,常年在镇中高来高去,性情不仅暴躁,更是永远透着股孩子气,平日里的诸番举动也大多荒诞无稽。于是在他们心里,也不曾将小房东当成什么应当沉稳淡然的生灵。 孩子么……本就该顽皮些,要那么死气沉沉干什么! 于是除了还激动不已的各家幼童们,满城的镇民都对楚歌这场精心安排的好戏颇为满意。甚至有已与小房东相识了五十余年的老人家,还扬着欢欣的笑意,在人群中朝着楚歌颔首,想让仙人娃娃知道,这场戏已足够抵上“捣乱”了年关的过错。 楚歌更迷惑了。 小房东哪里能想到,满城的凡人生灵已自顾自地在肚里圆回了她方才的怪异举动,根本不需要她再解释什么。 她只知道,这些出自数十不同生灵之手、却实在太过小气的言灵术法,竟然借了火盆中的五行之力穿过她犼族山神结界的拦阻,在年关这种顶要紧的时候潜进如意镇来,还明目张胆地悠荡在半空中,根本就是向她这个代职土地公然挑衅! 怒极之下,她浑然忘了脚下还有十八根竹管未曾完成它们的“爆竹”命数。犼族天性喜战,不去主动招惹强敌已算难得,更不用说能受得了任何的挑衅之举。如今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家伙们“欺负”到了眼前,她哪里还能忍得下去! 楚歌怒气冲天地当着全镇凡人之面飞跃而起时,没能想到这一切根本就是她自己的恶意揣测——犼族的山神结界在六界中都名声响亮,即使是不被犼族子孙管护的山脉,也往往会托各方交情求到此结界庇佑,这也是当年中山神将她骗来如意镇的最初由头。 且不管这数十言灵术法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精怪,又是如何从这百里群山中发现了如意镇的存在,但只要在人间修真界中有些人脉的生灵们,就该知道如今管护这小城的山神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长乘,而非犼族子孙。 犼族在神界尚且地位超然,更是人间界极为尊崇的山神族群,现有的子孙之数稀少、不像寻常妖族般繁茂昌盛,向来只会接取红尘中的山神大任——从未听说、也不该听说这个凶兽族群竟会有儿孙担了土地爷这种低微地界神官之位的荒诞之事。 楚歌以代职土地之身活在这山城中六十载,并不是什么可以昭告天下的得意之事。中山神私心太重,连犼族祖辈都被他糊弄得颇有些稀里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家幼子到底被他骗去在做些什么,更不用说人间界的其他生灵了。 这些言灵之术的主人,又哪里会知晓这平凡山城中竟会有堂堂犼族镇守? 有山神结界的阻隔,他们更是无法得知如意镇里到底藏了什么厉害的生灵,又哪会特意冲着她这个犼族幼子而来、还不怕死地行出挑衅之举? 然而电光石火之间,这念想只来得及在除却甘小甘之外的赌坊三人众肚里转了转,却不是性情暴躁的小房东所能想到的关窍。 楚歌抱紧了正愈蹿愈慌乱的满怀青碧光华,面色阴沉,藏青色的宽大袍袖不由得微微紧了紧。 眼看这些借着火盆烈焰才得以潜进了如意镇的数十碎片,就要被小房东的怒气包围、毁于一旦。 “等等。” 203.第203章 来一个赶一个(二) 出乎意料地,这次出声阻拦小房东的竟然不是赌坊四人众。 镇口乌压压的人群中,那个原本一直隐在街旁暗角的年轻身影正缓步走了出来,惹得楚歌眉间的沟壑又竖起了三道。 赌坊中的诸位好友与她相交十年,也不曾这般直言地阻拦过她——即使是还未得知她是犼族幼子的前几年,赌坊四人众也深知小房东的厉害,哪里敢真的去直撄其锋? 然而眼前这位,却偏偏是楚歌的死穴。 年轻的县太爷即使再无理一些,小房东恐怕也会死死忍住从袖中拿出山神棍来教训他的冲动——想到当年是因为自己的大错而辜负了他和秦钩两个孩子的命数,楚歌哪里下得去手? 已有两月未在柳谦君怀中安睡的甘小甘,原本正牵紧了好友的手,迷迷糊糊地垂着头打着瞌睡,却被县太爷这大胆的骤然出声震得仰起了小脸。 这几十天来,女童弃了赌坊里那独属于她的温暖床榻、也要留在空旷的县衙后院里守着县太爷,就是为了不让他再有机会做出什么危害如意镇的事来,免得让楚歌再多生几分闲气。 好不容易撑到了年关,她终于能趁着小城的大节放松下来,得以在柳谦君身边安睡了一夜,却没料到只是这片刻的松懈,竟就让县太爷又去招惹了楚歌! 女童的大眼中闪过了凛然之色,不自觉地往前跨了一步。 “让他去。” 然而那时隔了两月才又牵住她的温暖手掌紧了紧,让甘小甘没能真的追上前去。 女童回身望去,看到柳谦君朝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与同等在旁的张仲简与殷孤光一样,千王老板的眉宇间也泛着隐隐的担忧之色——如意镇在人间界中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山野小城,又被楚歌的山神结界庇佑多载,一年到头迎来的外来客都不过区区十余,向来都颇为平静。 这也是他们几个当初选中如意镇隐居的缘由之一。 然而看眼下的情状,恐怕这数十言灵术法的主人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百里群山间还藏了个小小山城的消息,又因为某个不愿就此离去的重大由头,正守在山神结界之外,等着楚歌放他们进山。 既然如意镇已经落在了这些生灵的探知之中,就算放任楚歌毁了言灵、继而将他们全都扔到千里之外去,这些不惜要送上拜帖的麻烦们……终归有一天还是会回来的。 既然如此,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能得知这些在年关大节前来拜山的外来客们到底是怎么找到了这里,赌坊五人众才能对症下药,找到合适的法子、一了百了地彻底将他们送走。 县太爷虽与他们五人并不同心同德,但他如今好歹是如意镇明面上的正统管护,恐怕也和他们存了同样的心思,才会冒着承受楚歌怒火的风险,贸贸然地先出了头。 只是……小房东到底能不能听得进去? 那数十青碧光华像是得知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危难处境,正在楚歌的怀中乱窜得更加厉害,惹得小房东双臂间的力道骤剧,几乎就要将它们全都碾得粉碎。 所幸县太爷脚下颇快,此时已冲到了楚歌身前,一把抓住了小房东的大袖,将它们的短暂命数又延长了片刻。 “言灵何辜,说穿了不过是他人拜山的来使,何必要拿他们出气?” 两月来被甘小甘无意中“折磨”得面上菜色更重的县太爷,胆气却似乎比当初还大了几分,像是浑然忘了小房东发起怒来是多么可怕的模样,竟颇为沉稳淡定地轻声劝诫起楚歌来。 楚歌仰起小脸,没有如赌坊四人众预料般地扭曲了面容。 事实上,此时的小房东除了眉间的三道沟壑,神色看起来竟颇为安静,狭长的缝眼中也不见噼里啪啦的怒火,根本不像是她平日里被驳斥、被劝阻时会变成的暴躁模样。 楚歌任由自己的藏青袍袖被县太爷扯在手里,只死死盯住了楼家幼子的双眸,像是要从里头看出些端倪来。 县太爷被她盯得背脊发寒,几乎就要松了她的大袖时,小房东突然语声发冷地开了口。 “这些家伙……和你有没有关系?” 原本被扯在县太爷手里的藏青袍袖骤然落了下来。 楼化安面色死灰,就连眸中的神采也倏忽间暗沉下去,如同暴风雨前的憋闷墨夜。 正如赌坊三人众所料,他之所以冒着被小房东愤然教训的风险走上前来,也是为了不让如意镇陷入无止境的危险纠缠中去——他好歹也曾是裂苍崖的得意弟子,虽然与赌坊五人众比起来修为实在太过浅薄,却还是认出了这些在人间修真界中常用的言灵之术。 但他在见到这数十碧绿碎片后,却比身旁的赌坊诸位怪物还要不安得多。 柳谦君他们四个来到如意镇虽只有十年,却远在此前就各自刻意远离了红尘间的烦扰纷争,对人间修真界这数十年来的动静并不怎么熟知。 楼化安却不同。 他十七年前才上了裂苍崖,虽也从师门长辈口中听说过六界中早年间的不少掌故,但听得最多的、甚至亲身经历过的,也还是这十余年来的修真界变故。 这数十片碧绿光华由火盆中疾冲而出、继而停留在半空中时,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其中数家的独有术法。 那是他那在九山七洞三泉中也算是执牛耳的师门,也不敢轻易撼动的厉害人物! 他这才乱了阵脚,慌不迭地上前来拦住了小房东的鲁莽行径,想要细细追究这些麻烦家伙之所以盯上了如意镇的真实缘由。 年轻的县太爷根本没有料到,只是这一念之差,竟会让他听到了这在小房东肚里盘旋许久、忍到如今才终于按捺不住的当面追问。 他并不傻——甘小甘跟在他身边数月不肯回吉祥赌坊,当然也让县太爷意识到他大概已犯了什么“大错”、才被赌坊五人众盯上的事实。 自六年前回到如意镇来,他一心只记挂着要追查自家双亲与发小爹娘惨死的真相,根本不愿顾及其他。然而小半年之前,他从小房东的口中听说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并在尘埃落定后,将发小也安全地送上了裂苍崖,从此为秦钩安排下了最为妥当的退路,终于将这纠缠了他十七年的执念消弭成空,却发现他整个人从那天开始,也都尽空了。 从秦钩跟着符偃师叔上山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三魂七魄里,是不是就只剩下了愧疚? 204.第204章 非吾之愿(一) “你高估我了……小房东。” 年轻的县太爷低了眉眼,苦笑着驳回了楚歌的问话。 “这些言灵术法的主人,大多都是修真界中的世家子弟,就连我昔日师门中的诸位尊长,也未必与他们个个都打过交道……我不过是在山门中修习了十年的二代弟子,哪里能与他们相识?” 楼化安低沉着语声,眉宇间的落寞神气倒没有半分的作假——自从十七年前被楚歌交到了符偃师叔的手上、就此进了裂苍崖的山门后,托小房东的福,他得以顺利成为当代掌教的亲传小弟子,比起山门中许多受尽磨难、才能勉强跻身为三代弟子的同门们要有幸得多。 可他也因此跟着师尊见识了不少修真界中的明争暗斗。 当年不过十三岁的他,已然看明白了这所谓“逍遥世外”的修真界,也终究不过是红尘凡世中同样污浊的一块天地——人情世故、冤债孽缘、恃强凌弱……这些在凡世间随处可见的俗世混浊之事,在修真界中并没有消失不见,只不过换了副面孔、以所谓的“清高绝世”之姿继续肆虐罢了。 正如秦家大叔撇开发小不管、却守着他聊起修真界中诸番掌故时提到的那样,这些被凡人带到红尘中来的七情六欲,在这些或高入云巅、或隐没山川的出世山门中,甚至比在山下的凡尘世界还要不羁任性得多。 这也是为什么他这个当代掌教的关门弟子,会在入了山门不过数年后,就常常以请教心法术数为由、跑上只有大师伯坐关的峰巅上去,呆上个数天都不肯下来。 他不是看不懂师尊的难处——即使裂苍崖在人间修真界中地位超然,连九山七洞三泉中的其他山门也都对其敬畏有加,即使师门诸位尊长皆修为强绝,可门中数千弟子的百年生死,又岂是凭一时意气便能护得周全的? 可他还是不喜欢。 所幸他不过是个孩子,并没有人会怪罪于他——修真界中的各位大人物只在意裂苍崖的掌教是否以礼相待,却不会介怀、也根本不会注意到,大殿中本该伺立在旁的小弟子是不是不见了踪影。 而师门中各位尊长也对他这颇为“放肆”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从未出言怪罪。 大师兄双耳已废,又是那种疯疯癫癫、从不听人言的性情,这个十余岁的小弟子怎么可能从他嘴里得到任何师门心法的指点? 诸位长辈心下了然,却也放任楼家幼子就这么常常陪着大师兄、留在那峰巅上,不用一直跟在掌教身后,得以让县太爷在山门中的大部分岁月,都躲开了他最为厌烦的“人情世故”。 然而就是这样自命清高地在山门中任性了十余年的他,最终还是抛下了所有师门尊长,回到了凡世间,并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也扔进了从来都最为不屑的“人情世故”里,成了他人手中的利器。 县太爷并不清楚赌坊五人众到底对自己当年的“交换”通晓多少,然而小房东这句显然藏着滔天怒气的寒声问话,却让他瞬间骨血皆冷。 与吉祥赌坊中的另外四位怪物不同,楚歌早在十七年前就与他相识,又亲手将孤苦无依的他送上了师门,让他得以不步了爹娘横死的后尘。 即使如今的县太爷早已长大成人,小房东与他说起话来,还得费劲地仰首,可在楼化安的眼里,楚歌毕竟还是十七年前被他在肚里暗暗唤作“姐姐”的楚歌。 在小房东跟前,他大概永远都是那个十岁的矮小顽童。 这也是他小半年前在与楚歌“相认”之后、反倒更加少来九转小街的缘由。 背弃师门后回到如意镇的六年间,除了百折空刃被甘小甘全都吃下了肚那天,他不曾刻意去想过在裂苍崖上度过的那十一年岁月。 他不敢想到掌教师尊、不敢想到疯癫的大师伯、不敢想到符偃师叔,不敢想到山门中照拂了他多年的诸位长辈。他生怕师长们得知他在下了山门后到底答应了什么、又做了些什么,会埋首叹起气来。 县太爷并不在意自己此生的下场会如何——是被送进十八层地狱、亦或是被沉入弱水,还是在奈何桥边游荡千年万载不得轮回……他从违心应下了那“交换”开始,就放弃了对自己该有命数的挣扎。 他受不了的,不过是世间对他来说勉强算是“亲人”的诸位长辈……会怎么为他的所做所为深恶痛绝。 虽然县太爷至今也不清楚小房东到底比他大了几岁,不知道对着这个永远都只有四尺身躯的“仙人娃娃”该如何自处。可这个人世间,他没了双亲,便只有师门尊长与秦钩……还有楚歌,是与他这一世的命数还有几分关系的生灵。 而发小与诸位长辈皆远在裂苍崖,不会轻易得知他在红尘中的行径,更罔论会气冲冲地奔到他面前、来质问他到底对得起谁了。 除了小房东。 这个如意镇里,岂不是只有已认出他就是楼家幼子的楚歌,才能以长辈的身份来教训他? 楚歌的一双缝眼依旧不见瞳仁,然而耀眼的晨光下,这两条狭长细线中也依稀透着幽沉的暗色,深不见底。 “真的不关你的事?” 似乎听进去了县太爷这两句颇为无力的辩解,小房东原本发冷的语声稍稍和缓了些——她轻易不会信人,可一旦定了执念,也不会再随意起疑。她毕竟还是坚信,眼前这个早已长大成人的楼家幼子,并不会像谦君他们揣测的那样,怀了要害人的坏心眼。 县太爷心头发冷,却还是僵着脸对上了楚歌那双缝眼,默然点了点头。 “那就好。” 下一刻,赌坊四人众与如意镇的各家老小们,都眼睁睁地看到了小房东双袖骤紧,原本还在她怀中攒动的数十碧绿光华,便随着这大力瞬息间碎裂成了恒河沙数的细碎灰粒,被山道上的微风一催,倏忽间往穹顶上四散飘飞而去,不见了踪迹。 只有站得离小房东最近的县太爷,与此同时听到了楚歌颇为平静欣慰的语声,后者像是得知自家祖宗没有在外惹祸般,终于松了口气。 “既然与你无关,那这些言灵……就更不要紧了。” 205.第205章 非吾之愿(二) “言灵术法脆弱之极,又是被她那样的力道所毁,是根本找不回来的。” 柳谦君牵着甘小甘的小手,轻声劝慰着面如死灰的县太爷。 楚歌二话不说地将那数十碧绿光华弹指间碎成了无处可寻的飞灰,使得等在镇口的满城幼童们再次欢呼起来——小房东特地备下的这场“年关大戏”,虽然让人完全看不懂到底是想变出个什么来,却已足够让平日里看不到多少新奇物事的如意镇稚子们雀跃不已。 小房东则在定定地看了县太爷一眼后,便如寻常般地皱着眉头,踱回到了那剩下来的十八根竹管前,准备将这场年关时节里必要的“爆竹”全都扔进火盆里去,快些结束这颇为麻烦的必要俗务。 至于那些言灵术法的主人家……不管此刻是不是等在山神结界外,她现在都懒得管。 老头托她照拂的,终究是这三百多户的凡世人家。若这大年没能过好,全镇老小这一整年都不得安稳,哪里还能像老头企盼的那样平安顺遂? 这十年来,她又不是没有赶过外来客,又有哪次不是被她手里的山神棍挑着扔到了千里之外去? 不知是不是犼族的傲慢天性所致,楚歌压根没将这次的外来客们放在心上。 从县太爷口中听到了与他无关的安心之语,小房东此时满心满眼都只有正散落在泥地上的十八根竹管。楚歌半蹲着掂了掂其中几根,便随意地将这些来自于各地竹精好心借出的竹管依次抛扔进了不远处的火盆里。 被竹管中的水汽一激,本就高腾的烈焰又发出了“呲呲”的响声,间或爆出了噼里啪啦的火星。 此时离得火盆最近的县太爷却置若罔闻般地呆立在原地,直到楚歌将最后一根竹管也扔进了烈焰中,他才失魂落魄地摇晃着走回了赌坊四人众的身边。 甘小甘立马拉着柳谦君挪了过来,伸出未被好友护在柔荑中的另一只小手,牵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掌。 县太爷晃着神低下头来,过了半晌才恍惚认出了女童,颓然苦笑着握了握甘小甘的小手,继而神色突变,颇为惊惶地仰首环顾起如意镇的穹顶来。 甘小甘并不能看到比她高出一截的县太爷眼里,到底有着怎样的慌乱之色。然而女童两只小手分别被握在好友与县太爷的掌间,对吃食之外的物事皆不敏感的她,也觉出了楼家幼子满心满腹的焦躁不安。 不同于柳谦君纤手中传来的温软干燥之感,县太爷宽阔的掌心间,却弥漫着如同幽冥深处的阴冷之意,一如被暴雨淹没的冬夜沼泽。 女童皱了皱眉,却还是将县太爷的手掌握得更紧了些。 趁着身后的全镇老小们都乱哄哄地等着那火盆中又要发出什么响动时,柳谦君也借着将甘小甘揽得离自己更近的机会,唇角微动,安慰起显然失神过了头的楼化安。 幻术师家的疯魔师姐到如意镇“游玩”了趟,便使得她与殷孤光率先对这位如意镇县令起了疑心。然而怀疑终究是怀疑,赌坊五人众并未抓住任何把柄——他们只知道楼家幼子行踪莫测,明明身为小城县令,却常常会去往冀州府城或他地,然而这又算得上哪门子的铁证? 这两月来,楼化安又被甘小甘死死地看住、几乎连县衙后院都难跨出一步去,更是让赌坊四人众模糊了当初的怀疑,不知是不是错怪了年轻的县太爷。 毕竟那些个隐在朝堂绿林中的隐秘势力们是不是真的盯上了如意镇,都还是未知之数——殷孤光家那两位师兄师姐,一疯魔一超然,却也不是万事皆能猜中的,对不对? 仅仅是这两月来,楼化安竟然能够让甘小甘安然地度过、而不曾惹出什么麻烦来的“天大”本事,就已让柳谦君对县太爷的同情之心剧增。 她比谁都更清楚挚友的坏脾气。能在甘小甘的“折磨”下熬过两月,再重的罪孽……大概也可以消去大半了。 尽管千王老板比楚歌要通晓人性得多,不像小房东一样、轻易地就被县太爷方才那显然是硬着头皮胡诌的狡辩之语糊弄过去。但至少这一刻,她并不打算再拿虚无之事来怪罪县太爷。 “晚辈不曾在赌界中打滚过,但秦钩走之前告诉过我,柳老板在千门中的地位极为尊崇,即使是他……当时听到关于您的诸多奇闻,也只当是个被瞎编出来的传说。”县太爷惴惴地低下了头,本就泛着菜色的面容上隐隐杠起了青色的筋脉,“知道您老人家是活生生的千门前辈后,他曾又惊又喜地跟晚辈提起,您在人间界不少府城中留下的赌千法子,最早……大概可以追究到两百年前去。” 柳谦君揽住了甘小甘瘦弱的肩膀,平日里看似温柔谦婉的双眸骤然深邃如海,看不清其中的任何神色。 她没有料到自己随意的一句劝慰之语,会让县太爷像是失了心般地低语起这看似毫无关系的往事来。 县太爷苦笑着转过头来,原本还迥然有神的眸目中泛起了猩红的血丝,语声依旧是颤抖的:“……两百年……那么柳老板,想必是听说过人间修真界里,是有个自命为江湖职司的买卖之地的。” 甘小甘突地踉跄了半步。 原本好好安放在她肩上的那只柔荑,倏地加重了力道,逼得女童都不自禁地矮身躲了过去。 甘小甘疑惑着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了向来沉静淡然的好友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异之色。 “那数十的言灵……都是他们家子弟的术法?” 县太爷摇摇头:“不尽然……可至少其中一张拜帖,却千真万确出自他们之手。” “晚辈不肖,多年前还在山门中跟着师尊时,曾与他们中那位常在九山七洞三泉中行走的前辈打过交道。”年轻的县太爷面色如土,就连身上的残旧衣衫都被后背的冷汗贴在了皮肉上,“若不是因为有他的拜帖在……晚辈又哪里敢真的去拦小房东?” 206.第206章 被胁迫的路鬼(一) 镇口安静了许久。 只有那不远处的火盆中,还细微且清晰地响着水汽与烈焰交错而成的爆裂声。 就连对小房东信心满满的各家幼童们也都开始不耐起来,渐渐焦躁地在原地跺起脚来。 楚歌站在全镇百姓的最前面,装作一副老神在在的悠闲样,从后头看上去似乎极为淡定。可此时赌坊四人众要是转到她身前来,就能看到小房东几乎将五官都皱到了一处去,显然也与身后的稚子顽童们一样,早就不耐烦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同时放了十八根竹管,火盆中已冒了半天的“呲呲”声,甚至还在烈焰中腾起了蒙蒙的水雾,却半天没能发出像方才那根桃丝竹般的爆裂巨响。 这第二冲的“爆竹”……是不是哑声了? 县太爷在冷汗如浆地向柳谦君道出了他如此慌张的缘由后,依旧紧张地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穹顶,生怕楚歌的山神结界会骤然出现裂缝、放了数年前见过的那位前辈进山。然而如同不远处的火盆,如意镇的天顶上也仍然晴空朗朗,毫无诡异的动静,看不出任何端倪。 柳谦君则抱紧了甘小甘,眉目中的忧虑之色也未淡去多少。 楼化安怕的,是曾经拜访过裂苍崖、并与他师门掌教交情颇为“深厚”的那位前辈,可千王老板在意的,却是这位外来客背后的那个买卖之地。 她装作凡人之身行走在人间千门中的那些年头里,虽因为脱略了行迹、常常会搅得赌界大乱,而将大多的岁月都耗在了躲藏于一品赌庄里,却也被创立这庄子、并收留她这个大麻烦的两位老朋友逼着,与人间界不少千门大豪打过照面。 而这个自命为江湖职司的买卖之地,多年来明面上装作是在绿林中的寻常黑市,却实实在在是个与人间修真界各大山门都纠葛不断的厉害地界。早在柳谦君为了追寻甘小甘的行迹、而陡然从赌界中消失了踪迹之前,她便领教过这些家伙们为了达成买卖的诸番不择手段。 更让她忧心的,是这买卖之地中的不少下属都曾在人间修真界闯下下响亮的名头,各自有着连赌坊五人众都无法想象的奇诡本事。 百余年前,她便从一品赌庄的两位庄主口中,听说过这买卖之地里有个能一眼看透六界万物本相的老家伙,就连修罗界的来客都未能躲过他的一双利目。 柳谦君搭在女童肩上的手掌下力道更紧——她虽在参族中地位超然,自身修为也极为高深,却向来不擅障眼之类的术法,这也是为什么她在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从太湖渊牢中逃离出来的甘小甘后,也只能带着挚友来去人间界各处角落,不曾在任何的地界上待过太久。 直到甘小甘骤然发病、使得她们误打误撞地进了如意镇,才借着楚歌的山神结界之力,彻底从人间修真界各路势力的追踪下消失了行迹。接下来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又托了殷孤光的福,他们四人联手在甘小甘的身上布下了化形术法,才让女童这厌食族的真身本相不至于被任何当面碰到的六界生灵识破。 这法子颇为有用,十年来到访如意镇的外来客们,除了出身傒囊族而天生神目的师姐大人、与来此之前就特意偷看了山神卷宗的中山神,倒不曾有谁只看了一眼、便能认出甘小甘这女童皮相下的真身。 可柳谦君实在没有把握,若这位据说从未失手过的相魂师也在这群外来客里,甘小甘身上的障眼术法,到底能不能瞒过他? 好友在太湖渊牢下被折磨多年,又以虚弱的病躯在凡尘中奔波几十载,如今在这山城里的安稳日子不过短短十年,是不是就要因为这场变故到此为止? “娘,那火要烧到什么时候啊?” 赌坊五人众身后的人群后,骤然传出了声奶声奶气的幼童问话,打破了这尴尬许久的静默。 柳谦君这才回过神来——楚歌这备下的年关第二冲,确实让全镇老小们等得久了些。 小房东依旧背着身子,没让身后的诸位好友与全镇百姓看到她的不耐神色,可此时被这问话一激,也让她再也无法再这么装模作样地僵持在原地了。 楚歌涨红了小脸,愤愤然地鼓起了腮帮子,藏青色的宽大双袖霍然翻挥起来,整个幼小的身影骤然朝着那已腾烧了半天的火盆疾冲了过去。 今天这年关爆竹要是没能顺利放响,她还算什么如意镇的代职土地?! 不知是被小房东这怒气冲天的迅疾身影吓了一跳,还是恶意满满地专诚等到了这得以惹恼犼族幼子的关口,火盆中的十八根竹管在楚歌还未来得及碰到尺高的烈焰之前,骤然发出了欢啸般的崩裂之声,继而猝不及防地从火光中跳窜起来,伴随着接二连三的爆裂巨响,碎成了大小不一的碎片,往四面八方逃散开去。 围在镇口的全城老小们纵然早已有了准备,也被这乍然响起的震天动静惊得齐齐呼喊了声。 小房东带来的“爆竹”,威力果然不同凡响……不知比从冀州府城买来的那些个炮仗要强上多少! 楚歌原本朝着火盆而去的疾冲身形几乎毫不停顿地往后飞退开去——即使在赌坊六位怪物里,她也是胆子最大的那个,当然并没有被这区区的凡间响动吓到。然而在十八根竹管如愿以偿地爆裂成了近百碎片、并被这水火交错间的庞大力道往烈焰外推冲而去的瞬间,小房东倏忽意识到了她此次“爆竹”大计中唯一的大错。 这些个尖利的碎竹片,要是不小心往镇口的各家老小们冲去,伤了任何一人可怎么好! 这岂不是比她强行夺走的那些火药炮仗还要危险得多?! 楚歌慌了神,一双狭长的缝眼紧紧地盯住了正往四面八方疾冲而去的近百竹片,高高举起了两只藏青大袖,只盼着自己在往后飞退的时候,还来得及拦下所有往镇口飞射而来的尖利碎片。 “啊哟!” 一声比竹管爆裂响动还要凄厉上大半的呼喊声,募地响彻了镇口,让本就慌乱不已的楚歌颤了颤,差点跳起了三丈高。 207.第207章 被胁迫的路鬼(二) “是你?” “不是我。” 乌压压围在镇口的如意镇百姓们面面相觑,都在这弹指间于彼此的眼神中默然完成了一问一答。 除了小房东之外,就连赌坊四人众与县太爷都不自禁地望向对方,继而全都满心疑惑地回过头来。 从火盆中疾冲而出的近百竹片,大多都朝着附近群山的方向而去,只有寥寥的几片向着镇口奔来,也尽数被楚歌大开大阖的袍袖给拦在了半道,不曾有漏网之鱼。 各家长辈们仔仔细细地将自家祖宗们上下打量了一圈,也没发现娃儿们到底伤到了哪里。 这比起爆竹声都还要震耳欲聋的吃痛呼喊声,又是哪个家伙乱喊出来的? “疼疼疼疼疼……”满城的百姓静默了许久,才隐隐约约地听到镇口岔道上,传来个声调颇为尖利的牢骚语声,“这年头竟然还用火烧竹节这种法子,万一伤到这山里的飞禽走兽要怎么办?” 如意镇被护在附近的百里群山之间,镇口的岔道虽不像冀州府城那般开阔,却也有终年青翠的松柏在侧,使得这山野小城不曾现过萧索寂寥之态。 而被楚歌从北海老龙王那“借”来的冬雪,此前已在如意镇下了两月有余,如今风雪虽停,可天地间的寒冷之气也未褪尽,便护得冰霜在山巅、屋檐、树丛间继续积成了厚厚的雪层,难以化去。 此刻落到满城百姓耳中的这牢骚语声,正是来自镇口岔道上那被霜雪压得白皑皑一片的树影高处。 赌坊四人众面上不见异色,却各自在肚里暗暗惊骇起来——犼族的山神结界,虽不敢说能够拦下六界中的所有生灵,却至少不会无声无息地随便放了众生进山。楚歌作为这结界的施术者,更是不管那动静多么细微渺小,都会有所察觉。 殷孤光家的两位师兄师姐出自紫凰上神门下,身负的化形术法能够使他们将身魂都融在万物的本相虚境之间,才能悄无声息地遁进如意镇来。楚歌当初虽极度不快,却也自认就算有了山神棍之助,她也斗不过堂堂化形上神的术法,勉强接受了这个残酷真相。 至于同样在小房东无知无觉的情状下潜进了小城的中山神,则是凭借着他数代轮回皆为山神的福泽之力,将自己的灵力都藏在了皮囊外相下,以看似毫无修为的凡人之身,才得以骗过了山神结界。 除了这三个异数,就连在人间修真界中实力无两的红莲散仙,若无楚歌放行,也无法毫无阻滞地闯过山神结界。 方才那数十的言灵之术,恐怕便是因为这批挑了年关上门的外来客,自认没有直撄犼族山神结界的本事,才会借了五行之力送来拜帖拜山,指望土地爷大开方便之门。 然而眼前这个已然在结界范围之内的声音,显然不属于镇中任何一位百姓——这又是哪里来的精怪妖物,竟然能在小房东毫不察觉的情状下,躲过了赌坊五人众的灵觉,径直遁到了全镇百姓跟前? 柳谦君下意识地望向了县太爷,后者的面色依旧难看得很,却还是心安般地摇了摇头。 这声音……并不是他记得的那位前辈。 事实上,这听起来根本不像他认得的任何一位六界生灵。 他们五人在后头妄自揣测、却不得其果时,没能注意到刚刚飞退回到了他们跟前的小房东,正朝着这声音的来处慢慢瞪大了眼,连两颗黝黑的瞳仁都快现了出来。 这个家伙,不正来自于她最熟悉的那个嘴碎族群? “出来!” 小房东一双缝眼都快倒吊得飞了起来,小手横挥,倏地将方才半道拦下的几块碎裂竹片往那声音来处狠狠砸了过去。 这一砸力道之大,几乎将岔道旁侧整片的松柏都激得哗啦啦往后狂摇了起来,连树梢上积压的霜雪都大片大片地掉落在地。而被这几块竹片直奔着击中的那棵巨松,更是“嘭咚”地摔下了能压死个人的庞大雪块,将枝头抖得干干净净。 随着雪层从树梢上掉下的,竟还有个与枝叶颜色相近的干瘦身影,在发出了“哇呀”的怪叫声后,便狼狈不堪地从枝头倒跌了下来。眼看这位外来客的脑门就要撞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不少胆子颇小的娃娃们都大叫着捂住了眼。 然而数息过后,他们并没听到那可怕的撞地之声。诸孩童们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间往岔道上窥去,却没看到鲜血溅地的凄惨场面。 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外来客,竟将他干瘦的身躯晃晃悠悠地荡在了半空中。 定睛望去,眼神好的如意镇民们便能看到,这家伙竟在关键时候、用右脚尖牢牢地勾在了本该湿冷打滑的树枝上,脑袋离地面不过两掌之距,却好歹还没撞上去,那倒吊着晃荡的悠闲模样,活像是只方从地穴中逃出、终于找到了休憩之地的奇大蝙蝠。 这一倒吊,使得外来客身上的衣衫整翻了个面,长长的下摆掉落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 然而这并不妨碍他那让人听着心里发毛的尖利嗓音从衣衫后头传了出来。 “山神大人莫要动气……小人这不就出来了么?” 楚歌缓缓地将双手收回了宽大的袍袖内,皱紧了眉头,连语声也比平日里低沉了不少:“你来干什么?” 这位竟是小房东的旧友? 县太爷暗暗松了口大气。 赌坊四人众却更加讶异了——他们与楚歌同住十年,不曾听说好友竟还有什么会不请自来的旧友。 这家伙竟还将楚歌唤作山神……显然是知道小房东的真身本相为何,他到底是谁? “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外来客似乎很喜欢在枝头倒吊的意味,依旧晃荡着不肯下地,“只是小人全族本就是在各处奔波的劳累命,偶尔到大人您这里来一趟,不也是常事吗……” 楚歌眉间更紧:“下来。” “九年前来大人您这小镇,还是初秋时节,小人未有幸见识过如意镇的霜雪风姿,大人就让小人再在这待一会儿……”外来客犟着嘴,在枝头上晃得更厉害了。 “下来。” 小房东冷声重复了遍,而她原本平举着的宽大袍袖也渐渐分开,隐约现出了个树桩模样的物事。 “等等等等……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208.第208章 无路可逃(一) “小人这就下来……这就下来还不行吗……” 楚歌的山神棍还没来得及从袍袖中抽出,那倒挂在巨松枝梢上的干瘦身影已“听话”地凌空飞旋了数圈,继而像只断了线的纸鸢、轻飘飘地落下了地来。 继两个月前见到了小房东家的幺叔后,如意镇各家老小还是第一次见到楚歌的“旧友”。想到小房东这个仙人娃娃平日里的厉害,这位外来客必然也有意思得很,全镇百姓们正探头探脑地打量个不停,如今乍然看到了这场面,都若有所思地倒吸了口冷气。 这位看起来干瘪瘦小的外来客,也不知道身重几何,此时从不过数尺之高的半空中飘身落下地来,竟像是被山间的轻风稳稳地托住了脚,完全不见匆忙中无奈坠身的凝重之感。 这山野小城中的百姓们极少与外界相通,别说人间修真界,就连江湖武林在他们眼中也都是茫茫然的古怪世界。唯有各家中曾经踏足过冀州府城之外的青壮或老人,多少听说过些高来高去的草莽游侠,却也并没怎么亲眼见识过所谓的“轻功”到底能出神入化到什么地步。 于是如今在看到了这外来客的悠然之姿后,满城的幼童们还并不怎么诧异,只觉得这说起话来让人毛骨悚然、如同夜枭啼啸的“大叔”更像是只飞鸟,各家的长辈们却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小房东这次召回来的老友,手脚轻巧、落地无声,恐怕是那种据说能一夜盗尽千家万户的空空圣手! 如意镇百姓们自作聪明地将这位外来客认成了“三只手”的凡间神偷时,柳谦君与殷孤光却几乎是同时低下了眉眼。 千王老板与幻术师虽年岁相差甚远,亦非出身同族,就连此前的遭遇也大相径庭,却偏偏生就了同样的深沉心思——在碰上了无法当即看破的异事时,他们俩总会下意识地掩住自己的眸中神色。 撇开楚歌不谈,赌坊四人众之中最为熟知六界掌故的,便是他们二人。甘小甘自百年前的那场大病后,也不知是懒得提起、还是真的已全然忘却,早就对红尘间的诸事兴致寥寥,更不与诸位好友谈起任何;而张仲简虽从未提起他在来到如意镇之前的经历,却连九山七洞三泉都是从他们二人口中听说,像是在过去的数千年里都没有关心过凡尘间的世事变迁。 于是在身后的满城百姓都惊异地交头接耳时,在甘小甘还痴怔着倚在好友的怀中时,在张仲简恨不得冲上去赶紧把那火盆灭掉时,柳谦君与殷孤光却突然想到了对他们来说也不算陌生的某个族群。 这位外来客的落地身形轻如燕羽、柔似柳絮、缓若流云,根本不是凡间任何一位神偷能够随意练就的伎俩。事实上,这身形即使放到了人间修真界中也算得优雅无痕,却因为本尊那太过干瘪的肉身,而显得颇有几分诡异。 这落地的轻巧之态、这干瘪嶙峋的肉身骨架、还有在楚歌毫无知觉的情状下就能混进山神结界来的本事…… 莫非,是路鬼一族?! “你来干什么?” 楚歌根本没有意识到身后两位好友的忐忑不安,眼瞅着外来客终于听话地落了地,这才冷着小脸将山神棍收回了大袖中,皱着眉眼继续追问。 “小人本就听命于大人您,如今已有九个年头未来如意镇,总得来看看大人您是不是有需要小人的地方,不然哪得安心?”嗓音中仍然透着股寒冰针刺般的冷峭之气,然而外来客语声中的讥诮意味还是识相地褪去了大半,这时候听起来,倒更像是为了自家性命而委曲求全的憋屈求饶。 这一落地,使得外来客的灰白长衫也老老实实地归回了原位,将主人的面容现了个全。 于是如意镇的各家老小又顺利地被吓了一跳。 这家伙……怎么能瘦成这样?! 外来客身着一袭灰白老旧的干净长衫,看上去像是个游走在人间各处城镇的寻常货郎,然而灰衫下勾勒出的本尊骨架,却俨然窄瘦如柴,连整身衣衫都无法正常撑起、活活留出了大半的空隙,走动起来倒更像是用一根树枝直接架起了长衫、凌风乱跑。 更让全镇百姓们无法正眼再瞧的,是外来客那凄惨无比的面色。 县太爷回到如意镇后的六年间,一直都让各家老小对这昔年的楼家幼子心疼不已,最要紧的由头便是他那常年如同野菜清汤般的憔悴面色。然而眼前这位外来客,本就顶着张颧骨毕现的奇瘦面孔,偏偏那脸颊下还透着股青黑的稀奇颜色,衬得县太爷那菜色面容都似乎极为健壮康泰! 胆子略小的镇中孩童们,虽未直接嚎哭出来,却已哆哆嗦嗦地将身子躲到了爹娘后头,像是看到了噩梦里常常要来抓他们的獠牙怪物。 全镇百姓们面面相觑,都萌生了逃回家去的退却之意。 小房东家的幺叔虽然古怪,好歹还是个笑模笑样的趟子手,可如今这位听起来该是小房东家仆从的外来客,却实在不像是什么好相与的家伙。 年关爆竹,本该赶走年兽、迎来祥瑞气象……怎么反倒还引来个恶鬼?! 楚歌似乎闻到了身后众生的不安气味,眉间的三道沟壑皱得更深了:“你是不是答应过我,传话给幺叔后就再也不会再踏进这山里来?” 外来客蜷着身子站在岔道上,不好意思地搓了半天的手,这才畏畏缩缩地开口道:“是……小人是应过这话。” “那你来干吗?”楚歌不耐地再次追问,“幺叔这次又给了你多少银钱?” “没……没。”外来客的语声愈来愈小,这次连眉眼都快缩到了胸前,面上的青黑之色却现得更深了,“不是中山神大人……” 小房东没能听清外来客这几近嘟囔的低语,气得瞬间拔高了嗓音:“回话!” 外来客双膝一软,差点跪到了山道上:“小人这次,是替诸位客人来向大人您……拜山的。” 209.第209章 无路可逃(二) 乌压压挤在如意镇口整整一夜的各家老小们,此刻已然散了个干净。 指望着除夕夜能大玩一场的孩童们,在见识过小房东这场爆竹大戏后,“心满意足”地拉扯着爹娘与老人们回了家——即使是小城里胆子最大的孩子,在看到外来客那张几近“青面獠牙”的嘴脸后,也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再不敢继续呆在镇口。 而各家长辈们也任由祖宗们将他们扯回了自家院落里,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这“爆竹”法子实在太过四不像,可小房东好歹也帮他们完成了年关第一冲的过年习俗,今儿个又是正经的年关日子,总要趁着天光大亮的时候将祖宗们哄去重新睡一觉,再赶紧去收拾接下来的年关俗事。 全镇青壮与老人们打着呵欠往七条街道上各自散去时,匆匆地与相熟的邻舍们交换了眼神,继而慌不迭地走得更快了——他们都不敢承认这么匆忙“逃”回家去的真实缘由。 那青黑面色的外来客固然狰狞吓人,但论起可怕来,又哪里比得上发起火来的小房东? 自家祖宗们只当楚歌是个脾气大了些的仙人娃娃,平日里还常常不怕死地会追在小房东身后,恨不得能多个玩伴,然而眼睁睁看着楚歌在如意镇里来去多年的各家长辈们,却是亲身领教过小房东厉害的。 十七年前的某一天开始,这位曾经跟着王家白发老头在小城中来去的仙人娃娃,骤然发了疯似得在如意镇各处收租、继而驱赶起任何敢闯进小城里来的外来客,像是将她自己当成了这山野小城的……主人家。 全镇百姓云里雾里地并不明白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时,注意到了小房东愈发不可捉摸的火爆脾气——撇开她常年在小城高处狂奔来去时毁坏的如山青瓦不提,一旦如意镇中来了外来客,小房东必将死死地跟在客人身后,小脸都快皱成了橘皮,若真让她嗅出了半分对方的不轨之意,还会从她那藏青大袖里抽出根树桩子,恶狠狠地跳着脚,要将外来客撵出小城去。 这情状若放在任何一个也同为四尺的其他孩童身上,满城百姓们大概会觉得这孩子任性地可爱,大多一笑了之,并不会当真。然而小房东拎着树桩、怒吼着要将外来客赶出如意镇时,却只让各家老小们觉得全身发抖,恨不得赶紧逃回自家院落里去、躲到被褥里蒙头战栗。 如意镇中的凡人百姓们当然不知道,这是楚歌发怒时、无法自抑她犼族的强大灵力所致——上古凶兽后裔的怒气,哪里是凡胎肉身能够承受的? 这也是为什么此时此刻、全镇百姓跑得一个都不剩的缘故。 在青面的外来客落下地来、看似畏缩地回应了楚歌几句话后,“躲”在赌坊五人众身后的全镇老小都听到了小房东几近发起抖来的高声怒吼,寥寥数字的骂声里腾起的火气,已让他们与外来客一样软了双膝。 再不跑,更待何时?! 于是不消片刻,镇口只剩下了赌坊五人众与青面瘦小的外来客。 ……当然还有被甘小甘紧紧拉住了手,没能跟着镇民们一起夺路而逃的县太爷。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谁?” 待全镇的凡人百姓们尽数散去之后,楚歌这才从鼻子里狠狠地呼出了大气,往外来客走得更近了些,连语声都冷得让人战栗。 青黑面孔的外来客赶紧往后缩了缩:“小人当然知道……小人是路鬼。” 楚歌怒气更盛:“路鬼一族听命于谁?” “咱们全族一百零八之数……当然全都是听命于天下间的山神大人的。”外来客眼神闪烁,小声地回应着。 “那你又替谁来拜山?!”藏青色的双袖骤然拂在了半空中,楚歌怒极之下,差点又使出了当初直接将犬狼小妖吓得晕厥过去的兽吼。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自称为路鬼的外来客被楚歌这毫无怜悯之态的模样吓得尖啸起来,“大人明鉴……小人全族除了听命于诸位山神大人,可也是在人间界自食其力的老实生灵,从来也没害过谁啊!” 柳谦君与殷孤光面面相觑——他们果然没有猜错,这个长了副人形、却还是脱不了精怪模样的外来客,确确实实出身于在六界中买卖讯息为生、一夜间能轻松来去千里之遥的路鬼族群。 柳谦君自家族群中的孩儿们传递消息之快之准,还在一百零八位路鬼之上,并不需要这精怪之族的相助,于是在数千年的人间界云游中,千王老板从未主动与路鬼打过交道,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说过无数次,却无缘得见。 而殷孤光则在昔年闯进妖境相助犬狼族幼崽时,托自家九师兄的福,与其中一位路鬼照过面。然而那时的幻术师昏迷不醒,根本不记得恍惚中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怪物,于是如今也未能一眼就认出外来客的本相真身。 这个据说亦精亦怪的族群,修为虽极尽低微,却来去如风,不多不少恰有一百零八位族众,罔论雌雄、辈分或血脉,其中每一位都同模同样——传说中该族众生坚信他们本为一体,只不过怕极了人间界的险恶,才分身为一百零八之数,免得遭了灭族之灾。这个说辞自然被六界众生嗤之以鼻,于是为了在六界中继续讨生活,路鬼全族才勉勉强强地承认彼此皆为同胞兄弟,而非一身之灵。 这个族群与世无争,却偏生抵御不了红尘俗世的诱惑,对凡人城镇中的吃住玩乐皆颇为中意,于是竟成了人间界精怪中难得的入世族群。 然而那瘦弱恶鬼般的皮囊能够被当做天生异相,在尘世中行走的银钱却无法尽数虚假——路鬼的幻化修为之差,甚至比不上个五百年的小妖,想要安然在人间界中享受乐趣,只能老老实实地奉上真金白银。 虽个个“轻功”鼎盛,路鬼全族却并不屑于以偷盗为生,权衡之下,干脆将全族的奔走本事当成了奇货、卖给了人间界的各路势力。 于是这个原本只是被山神族群随意驱使的精怪族群,已成了六界中买卖讯息的高价商人,在天地间做起了连人间修真界都不得不给三分薄面的赚钱生计。 210.第210章 童叟无欺(一) “他们付了你多少银钱?” 想到刚当上代职土地的前几个年头,为了从幺叔那得知如何管护这山野小城的关窍、自己也着实使唤了路鬼许久,小房东终于硬生生憋住了将眼前这家伙一棍子砸进山道里去的怒气,然而语声里依旧隐隐发着抖,像是随时都会跳将起来。 “不多不多……小人向来都是劳累命,将手里的消息送去最近的地头也至少在百里之外,如今难得碰上这么个轻松的活计,就算要冒犯大人您的威势……好歹也得试试不是。” 路鬼畏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翻着眼角余光,等到楚歌终于像是决定放他一马的站定在了十步开外,这才继续使劲地搓着手,半打趣半揶揄地回了楚歌的话。 天可怜见,路鬼族众的一百零八位弟兄,也只有他才摊上了犼族幼子这么麻烦的主子。 路鬼一脉虽是人间界中借助风土之力诞生的精怪族群,但论起修为来,却比寻常的妖物要弱上不少。于是早在人族来到红尘中繁衍生息之前,他们全族就习惯了依附在凶兽后裔或地界神官的麾下,借以保全性命。 人间界渐渐成形之后,妖族虽也在九山七洞三泉中占了数席之地,却大多退入了极南妖境中,于是路鬼全族尽数投向了山神的怀抱——地界神官之中,论修为之强、势力之广,又不会动辄就将下属杀了泄愤的,除了各大山神族群,还能有谁? 而犼族这个上古异兽族群,在人间界的诸多山神之中也是凶名鼎盛,路鬼全族每次接到要为犼族卖命的消息,无不愁眉苦脸,做好了将这趟差事当成这辈子最后一次奔波的准备。 楚歌更是其中最要命的一个。 犼族派往各地担任山神的儿孙们,好歹是已然成年、甚至早在人间界他处以备选山神之位历练多年,虽然依旧脱不了天性中的暴戾与凶悍,至少还懂得如何压制怒气、不至于随便动起手来。 然而这位不知道为什么在幼年时期就被放了出来、还跑到凡世山城当了个半吊子土地爷的犼族幼子,却根本还没学到她兄姊叔伯那般“淡然自若”的气度——十七年前,方在冀州府城结了一笔大生意的他,骤然听到了附近群山中竟有山神在传唤他族前去,他边疑惑着长乘老爷子竟然能尽职至此、边慌不迭地奔到了在群山环伺中的如意镇口时,却被眼前那提着山神棍的四尺孩童吓得当即全身伏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从此之后,他便成了犼族幼子与中山神之间的专职路鬼——其他一百零七位兄弟听说这差事竟然是来自有山神棍之助、还不懂事的犼族幼子,早就逃得一个不剩,根本不给他让出此等“好事”的机会。 他战战兢兢地在两地间奔波了八年,为这叔侄二人来去传递了不少口信,甚至在最后一趟差事时还被气急的中山神掐得差点去见阎王爷,却终于守到了楚歌放他“自由”的诺言。 犼族幼子只有一个条件:若非她再传唤,路鬼全族此后不得再踏进如意镇附近百里群山之内。 小房东自然再清楚不过这些青黑干瘪的下属有着什么本事——路鬼全族修为太过低微,又是在风土五行之力下诞生的精怪,能够随意地穿过天下间所有的虚境结界,即使是她的山神结界,也根本拦不住他们自由来去。 时隔九年,他再次回到了如意镇,却不是因为楚歌传唤。山外的那位尊贵客人出了高价将他聘来,就是冲着他与这结界主人还有几分“交情”,觉得由他持帖拜山,才能让客人们顺利穿过结界。 他明知楚歌见到他不守诺言、擅自闯进如意镇来,必将会发好大一通火,然而路鬼更知道召他前来的那位客人比犼族幼子还要麻烦得多。 楚歌固然脾气暴虐,却好歹还会顾念“旧情”,不会真的将他宰掉。 此时还在山外等着他消息的那位客人……却是个嬉笑间就能将他形魂尽数灭去的可怕家伙。 他不得不冒这个险。 “大人方才想必是一时情急……才会将那些拜帖全都毁去,小人不才,被这些拜帖的主人们托付着进山求大人网开一面……”想到自己现如今的进退两难,路鬼在肚里几乎要哭嚎起来,恨不得赶紧办完这趟差事、好飞逃离去这大祸之地。 然而他这轻微却又讲得飞快的语声,还是被楚歌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半截。 “我不急。”小房东皱着眉,冷冷地回了句。 路鬼剩下来的大半截客套话都被堵在了喉间,憋得他青黑的面色都瞬间泛起了紫光:“……大人对这小城的爱护之心,小人也领教过一二,当然不敢让大人拿如意镇的安危来开玩笑……只是如今等在山外的那几位客人,执念之深并不逊于大人,此番拜山势在必行,就算大人您将小人赶了出去,他们也会想到其他法子来继续叨扰的……” 楚歌的整张小脸皱得更紧巴了——路鬼全族天性鄙陋,倒更有些像凡世间那些在坊间打滚多年的小商贾,向来都见人说人话、见鬼道鬼言,从来不会刻意冒犯客人,在山神族群面前更是噤若寒蝉。而眼前这位算是结交数年的路鬼,虽然也为了被她这个年幼的凶兽驱使而心下有些闷气、因此常常说些颇为讨打的戏谑之语,却从不敢真的当面冲撞于她。 怎么区区九年不见,这家伙就不仅不等传唤便擅闯进山、胆子竟还大到敢置喙她的定夺?! “不放,今天是年关,谁都不放。”实在是恼了眼前这位曾经的“下属”,小房东生怕自己一个愤起会再次抽出山神棍来,干脆霍然转了身,甩下了她最终的定夺之语。 “大人且慢!”路鬼面色尤赤,竟浑不怕死地扑了上来,紧紧拽住了楚歌宽大的袍衫后角,“这些客人里,其他的大概并不能与大人您的山神棍之威相抗,可其中一位……却不是大人您一句‘不放’就能赶走的……大人切莫小觑了他们!” 楚歌不耐烦地转过了头:“赶了也不走?哪里来的讨打家伙?” 路鬼颇为畏惧地将同样青黑干瘪的手爪缩回了袖中,竟摇着头不敢出声。 回答了小房东这问话的,是被甘小甘牵着手留在了镇口、面色比路鬼好不了多少的县太爷。 “六方贾。” 县太爷眼中的血丝仍未褪尽:“这次的客人……是六方贾。” 211.第211章 童叟无欺(二) “六方……鼓?”楚歌没听明白从楼化安口中冒出的奇怪名号,一双缝眼都快被“没出息”的路鬼气得飞了起来,“区区几个大鼓精,就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大人全族在六界中凶名……福泽鼎盛,当然不屑于知晓人间界此等买卖之地。”路鬼正倒吊着眼细细打量面色奇差的县太爷,奇怪着这凡世生灵竟然也得知那在人间修真界中扎根多年的六方贾,被楚歌骤然一斥骂,吓得整个身子又蜷缩了几分,“大人若去问问中山神大人,他老人家大概是知道一些的。” 小房东没听出路鬼话中暗指她不识人间文字的戏谑之意,反倒更加疑惑地沉思起来。 犼族作为人间界的正统山神,熟知六界中各处角落的掌故。她虽几乎不踏足红尘,却向来比赌坊诸位好友都还要更明了世间众生的来历,如今被昔年的下属说她“无知”,楚歌哪里肯认输? “商葩翼翼,四方之极……这个买卖之地自诩六界中仅此一家,东南西北四方犹显不足,还要算上天地两方的来往生意,合谓六方贾。” 小房东还未从族中祖辈们、还有幺叔告知她的六界掌故中回过神来,柳谦君已字字清晰地提她解了惑。 “你对人间界的银钱来往向来无甚兴致,这个以‘扑卖’起家的买卖之地,当然不会被你当成什么大事。”眼看年轻的县太爷已然冷汗如浆,千王老板在肚里暗暗地叹了口气,接过了这向楚歌解释外来客来历的麻烦差事。 “扑卖?”小房东扬着小脸,面上忽然泛起了恍然的神色,“是那个最少要以一百两黄金才能进门的吵闹地头?” 楚歌身后的路鬼被这话震得跳起了身——将红尘间其他生灵都看成蝼蚁烟尘的犼族幼子,竟然还真的知道六方贾那种铜臭之地? 这位每天都在红尘中来去千里、已有九个年头不曾回过如意镇的路鬼,当然不知晓楚歌与六方贾之间的多年银钱纠葛。 甘小甘入住吉祥赌坊后的一年间,赌坊四人众就开始轮流担起了为女童准备每日两顿吃食的“重任”,楚歌自命是小城的正统管护,当然也没推诿这麻烦得可以抵上整个如意镇俗务的差事。 这九年间,每四天就会轮到小房东来为甘小甘奉上两顿吃食,看似在百里群山间忙得不亦乐乎的楚歌却从未失信过一次——前几个年头里,柳谦君还因为担心这位凶兽幼子太过忙碌、又向来自说自话,恐怕并不能按照甘小甘的习惯找来恰当的吃食,暗中多备下了为女童应急的“食物”。 然而小房东带回来的吃食,甚至比起自由来去的殷孤光他们三人都还要更珍稀难得。上古神兵的残铁、妖境沼泽中的奇毒虫豸、修真山门中花了大气力才炼制而成的五行丹丸……这些个万金难买的稀罕“吃食”,不仅没让柳谦君失望,反倒次次都让甘小甘双眼放光、吃得捧腹且满足。 赌坊四人众在惊叹于楚歌竟能与甘小甘这般“投契”时,并没有认真想过小房东是从哪里、又用了什么法子才弄来这些个宝贝,只当这位异兽幼子必然是从她那凶名鼎盛的族中长辈们借来了这些稀罕“吃食”,才能帮着甘小甘顺利过活。 他们四人与路鬼一样,浑然不知晓楚歌拼着自己脚下生风不输路鬼的本事、在这九年间常常拎着山神棍去了渤海之畔,才换回女童这多年来的饱腹之物。 性子执拗的小房东,哪里肯因为好友的吃食、就去找兄姊或者祖辈帮忙,而犼族众生身居山神之位,也不是什么囤积凡世银钱的族群,就算她去求救,长辈们也只能隔三差五地到处帮她找些宝贝来,压根不是长久之计。 于是她找到了与老头交情深厚、依旧还平平安安地在冀州府城忙碌的土地爷,从老爷子那听说了这个位于渤海之畔、能帮她长久地喂饱甘小甘的买卖之地。 如今的小房东虽在诸位好友的帮助下,已能识得人间界不少以楷书、隶书写就的字,却仍然完全看不懂狂草、篆书等更像鬼画符的文字。于是她每次来到渤海畔荒原上时,都没能认出那座看似富丽大气、其实铜臭气冲天的大宅门口,是挂着个以大篆书就的“六方贾”牌匾的。 她只知道,这个以凡间修真界中自创的结界之力护住了宅门的热闹地头,会拦住每一个意欲进门的客人,收取黄灿灿的一百两金子,才给予放行。 而轮到她进门的时候,只要从大袖中抽出山神棍随意晃晃,就会被满面惊恐的守卫直接让进门里,不需要像身后的各路生灵一般空等半天。 冀州土地没有骗她,这个地界虽然吵闹不休、常常会有不识相的生灵冲撞了她,可楚歌每次来到这里,绝不会空手而归——百两黄金的进门高价,倒也让这里买卖的物事确实件件都稀罕无比,就连她这个犼族幼子也不认得其中大半。 这个被几位凡人老板创立的买卖之地,倒真是甘小甘的福地。 而让楚歌真切万分地记住了这个地头做的是“扑卖”生意的,还是托了她从族中带出来的山神棍之福。 小房东勉强知道银钱在凡世间有什么用处,却从来不屑于自己带上多少。而这座宅子里件件宝贝都是天价买卖,她又能拿什么去换? 所幸这庄子里的几位老板都是识货之人。 楚歌在如意镇里虽霸道暴躁,却牢牢地记着族中祖辈们告诫她的“客随主便”之语,这宅子既然不归她管,那么主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于是她每次都如坐针毡地等在茶水齐全的房里、看着院中的宝贝流水般地被搬上来又撤下去,而空旷院落旁的其他房中则随着宝贝的更换、偶尔亮起了灯火来争抢,每一刻每一息都静默无声,憋得她几乎要怒吼出来。 所幸每次都不需要太久,她便能等到某个能送进甘小甘肚里去的合适“吃食”。不知道亮起自己房中灯火便是喊价的楚歌,总会急不可耐地拎着山神棍冲出房来,将她四尺的矮小身影堂而皇之地摆在了院中,也不知道有多少次被其他房中的客人们当成了另一件宝贝,疯狂地燃起了满院的灯火。 212.第212章 世间最大是债主(一) “歌?” 甘小甘牢牢地抓着县太爷与柳谦君的手,两掌间依旧分别是一温软一冰冷的迥异感觉,然而女童反倒因为眼前的情状而不自禁地瞪大了双眸——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楚歌这么……“好玩”的样子。 小房东正仰着小脸,在满穹顶的耀眼晨光下眯紧了一双缝眼,并从她那藏青的大袖中举起了两只小手,痛苦万分地掰数着十只手指头……算着她这九年来都忘了本应记下来的一笔糊涂账。 天可怜见,楚歌能在诸位好友的相助下认得凡世文字,已是超乎了中山神预计的“可怕”功德,若还要她像人间界师爷那般精通算数,实在是太为难了犼族幼子——她只大概记得,自己这九年中在如意镇和渤海之畔间断断续续地来去了不下百次,却根本算不清到底有没有欠了那买卖之地。 毕竟她与六方贾的每一笔买卖,都不是凡世间最常见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不同于身携金银珠宝、或同样稀罕的六界至宝来到六方贾的其他客人,小房东仅仗着山神棍之威,就能径直闯进了这铜臭气冲天的大宅,又在见到能填饱甘小甘之腹的“合适吃食”时,总会冒冒失失地打断本该被其他客人继续哄抬价钱的“扑卖”,却从未被这宅院的几位主人家怪罪过。 似乎早就认出这位四尺孩童的真身本相,楚歌每次从房中跳出身来、毫不讲理地就抱住了场中至宝时,总会有位自称是大宅总管的凡人男子从暗处闪出了身形,继而浑不怕死地迎上前来,温颜浅笑着将她带离这接下来会迅疾地开始下一场扑卖的院落。 而院中的其他房间总会在疯狂亮起数息的灯火后,似乎皆认清了那正跟着总管离去的两件大宝贝都已经不可能再落入自己囊中的事实,也都倏忽间齐齐灭尽了光亮,继续无声地等待着下一个宝贝。除了楚歌,这些客人们似乎都深谙这买卖之地的规矩,从未曾见他们中的任何一位,因这种猝不及防的变故而打破院中的诡异静默。 至于抱紧了宝贝不肯撒手的小房东,则会被总管大人径直带到宅院的大门处,在答应了对方一句话后,便能大模大样地抱着此行的“战果”离开六方贾,算是将这笔买卖记在了账上。 即使身为犼族幼子,可她如今不过是个山野小城的代职土地,根本身无长物,又能拿什么去换这些千金难买的稀罕宝贝? 她有的……岂不是只有袖中的山神棍? 不同于需要依附泥身与福祉才能存活的土地神官,人间界中的各家山神大多修为强绝、或福泽深厚,并不需要凡世间的香火来延续命数。可各族山神身负大任之重,也非土地爷们所能想见,于是各自还是有着自家的独有神器,能够帮着他们管护千里山脉不被为恶生灵所害。 而犼族的山神棍更是由曾受女娲大神庇佑的上古奇木所化,就连仙神界中不少神器也会在它面前失了威势,即使如今是在远未成年的凶兽幼子手中,也照样是个能随意撼动一方山水的尊崇宝物。 六方贾那几位藏在暗中不肯露面的老板,早在小房东初到渤海之畔时,就盯上了这把犼族至宝。而楚歌茫然不知地迎头撞进了他们的宅院里,更是让六方贾众老板欣喜若狂——若能将山神棍与犼族幼子皆引为己用,这些区区的修真界宝物又算得什么? 六方贾那本不现于天光下的账簿里,记载着楚歌这九年间,先后以施布两次山神结界、五次真身兽吼、十七次出手教训捣乱六方贾大宅的恶人、以及已记不清次数的冒充“扑卖”宝贝的代价,共为甘小甘换回了百余次的美味吃食。 在小房东繁杂且混乱的记忆中,她应该是在每次扛回“吃食”后,都遵守诺言地为那买卖之地做过某件差事,不曾真的亏欠过对方。 然而楚歌也深知自己有多么乱来——也许真的有那么一次,她只顾着山城里的琐事、而忘了回去? 所以那位笑起来眼眸中肃杀之色愈盛的凡人总管,就还真的趁着年关这种大好时候,追上门来讨债?! 楚歌悻悻然地将小手掩回了大袖中,又狠狠地在眉间皱起了三道沟壑。 这一次,她竟多少有些心虚。 犼族众生虽不崇所谓恩仇必报之说,可实实在在是丢不起“欠债”这种脸面的。 她以如意镇代职土地之身,竟然欠了人间界买卖之地的债务,还逼得对方在大年追上门来……这事要是让路鬼传回祖辈的耳中去,她岂不是要被直接拎回族中属地去、并从峰巅上扔下去千次也不够解长辈们的恨? 更让楚歌瞬息间青了小脸的,是她想到这消息一旦被传回了泽州城去,被自己气跑回去的幺叔还不知道得笑成什么猖獗样! 小房东愈想下去,愈急得整个矮小身躯都在山神官袍里发起抖来,终于霍然转过了身,一把推开了路鬼,就要往山道的尽头奔去。 所幸昔年的下属深谙她的处世之道,早就在被推得扑倒在地的同时,便狠狠地扯住了她的藏青大袍,就连被疾奔的楚歌活活在泥地上拖出去数丈,都死活不肯撒手。 “大人莫急大人莫急!”自身修为实在太过低微,路鬼不得不手脚并用地拉扯住了山神官袍,几乎是声嘶力竭地疾呼起来。 他虽不知道这位明明该是山神、却当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土地爷的主子,到底是想到了什么才又发起疯来,可他实实在在是被六方贾的来客托付了重任前来,若双方好端端地冲突起来,他这个进退两难的送信使,还不得首当其冲地送了小命?! “六方贾的大人们此行并无恶意。”眼看楚歌毫不顾忌他的哭求,还如风般地往山道尽头狂奔而去,路鬼干脆硬拽起了脖颈、一口咬住了藏青大袍,一边仍口齿不清地继续哀求,“……他们要的,不过是个逃到如意镇来的扑卖宝贝啊……” 213.第213章 世间最大是债主(二) “砰!” 路鬼拼死拉扯的微薄力道根本毫无用处,小房东没来得及收住脚,一头撞进了张仲简的怀里。 “你也说今儿个是大好的年关……要是把他的性命就这么废在了这儿,你该怎么跟全镇老小交代?”张仲简扶住了被撞得双眼发晕的楚歌,在好友继续发狂跳窜之前,赶紧出言提醒——这个当口,她要是再这么莽撞,才会轻易毁掉如意镇的年关日子。 没有他的雕纹石墩在,大汉也依旧牢牢地站定在了原地,就算是小房东那冲击极大的狂奔之力也没能让他摇晃半分。 眼看楚歌“拉”着路鬼疯跑而去,赌坊四人众与县太爷也几乎同时掠起了身。托了路鬼冒死相拦的“义举”,张仲简才能后来者居上地先行拦在了前头,使得小房东未能冒冒然地拐出山脚去。 而落在后头的柳谦君则顺手提拎起了仰面倒地的路鬼,后者被昔年的主子这么一拖,身上的邋遢衣衫更是在后背处破了个大洞,露出了与面色同样青黑干瘦的身躯来。 “六方贾是为了个扑卖宝贝才来的如意镇?怎么回事?”柳谦君扶住了路鬼,向来很少将忧愁烦恼之色现于面上的千王老板正微皱了眉头,轻言相询。 路鬼呲牙咧嘴地站起身来,后背上的刺痛感又辣又烫,让这已有多年未受皮肉之苦的精怪也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下一刻,一只温软暖和的纤手状若无意地拂过了他的后背,伤口处的疼痛骤然冷了下去——柳谦君的一根头发丝尚且可以吊住六界大半生灵的一口气,更何况是她亲自从掌间送出来的精元之力? 千王老板难得这般客气。她固然是为了留住路鬼的性命、好打听六方贾此来如意镇的真相,可也着实是动了恻隐之心,算是为这明知楚歌脾气也敢冒死相拦的精怪稍减些皮肉之苦。 路鬼依旧蜷缩着腰背不敢直起身来,却小心翼翼地侧过头来,朝着柳谦君颔首浅笑。 他那与阴间恶鬼一般狰狞可怖的面容,被此刻双眸中的真挚道谢神色缓和了大半,倒更像是个不小心染上青色染料的无辜凡人。 于是他也不再与楚歌犟嘴,转而老老实实地回答起了柳谦君的问话。 “各位大人若是知晓六方贾这个地头,想必也听说过这个买卖之地的厉害……这数百年来,在里头卖出去的宝贝件件珍稀,若非千金之物,根本都入不了六方贾的大门。”路鬼打眼瞥了瞥楚歌的神情,发现昔年的小主人虽然依旧苦着小脸、却不见懵然迷惑之色,他这才松了口气,“最近的八九十年,连九山七洞三泉都偶尔会有求于他们,六方贾更是在修真界中扎下了根,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路鬼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便有意无意地往柳谦君与殷孤光的身后挪了过去——他全族以修为卑微之身在人间界能够逍遥存活至今,自然眼光毒辣。在方才短短的一照面中,路鬼已断定了眼前这几位显然也修为不低的怪物,是能够压制楚歌、并从暴脾气的主子手里救下他性命的救星,想到犼族幼子在听完自己的辩解会做出的可怕行径,他当然要赶紧为自己谋个后路。 “这些年头里,六方贾里迎来的客人们开始不满足于丹药、石玉之髓等死物,进而将一些在人间修真界中地位不高的稀罕精怪们……带了进门。” 赌坊五人众的面色骤然都沉了下来——人间界的各族精怪们修行不易,若非像楚歌这般有上古凶兽血脉的幼子,大多都要在受尽数百年的天地磨难后才能修成精怪之身,堪堪踏上得道之路。如今堂而皇之地将他族精怪搬到了商贾之地、任由世间众生出价买卖,这比起各族平日里的恃强凌弱,岂不是还要恶劣上百倍! 甘小甘更是小脸发白,连牵着县太爷的小手都狠狠地发起抖来。楼化安讶然地低下头去,恰好看到了女童满眼的惊惧之色。 她在太湖渊牢下被困的多载岁月,岂不是也和这些个被放在六方贾大宅中被买卖的精怪们一样,生死皆不能自主,连一举一动都被他人拘束、像是无魂的玩物般任人宰割? 路鬼的面色也并不好看——他全族若非只有这个替人跑腿传信的本事,还入不了大多修真界人物的眼,恐怕也早就成了这生死不由自己的买卖之物。 “可这些个……精怪活物们,哪里会像丹药那些死物般听话,一个不当心,便能从‘主人家’的手里溜逃出去,躲藏起来。” 听到路鬼这话,楚歌才顺了气般地大哼了一声,在肚里为这些还能为自己谋条生路的精怪们喊了声好。 然而路鬼却跟着叹了口气:“只是最近这七、八年,也不知六方贾请了哪方的厉害仙神,竟然在大宅外布下了个极霸道的结界,不仅挡住了想混进宅院里去的无理客人们,也将这些被带进六方贾的宝贝精怪们死死地困在了结界里,就算好不容易从主人手里逃了出来,最终也都止步于这结界,还是个个都被逮了回去。” 小房东倏地瞪大了一双缝眼,竟然毫不忌讳地在诸位好友与路鬼面前,现出了她那黝黑如墨石的瞳仁。 在场的诸位虽没听出端倪来,楚歌却心知肚明自己在这件该遭天谴的恶事上帮过什么——这在路鬼口中阻拦了千万精怪活路的天杀结界,岂不就是她为了换回甘小甘的吃食、而亲手为六方贾布下的山神结界?! 她这个本该庇护人间界众生的犼族子孙……竟然助纣为虐、无端害了那么多可怜生灵的性命?! 路鬼这时候却还只顾着赶紧解释完来龙去脉,没注意到昔年小主人的震惊神色:“这结界霸道得很,从来也没出过纰漏。可也不知怎么的,六方贾里最近刚刚带进了个被不少客人看上的稀罕精怪,偏偏就瞬息间没了踪迹,整个大宅里都不见其气息。” “据说这个宝贝在还没扑卖前,就已被抬到了万金之价,是六方贾多年来最为重视的一笔买卖。早在这精怪刚被带进六方贾时,就被几位老板在其身上下了虫蛊,怕得就是它万一脱逃,能够循味追来。” “这不……就直接追到大人您的如意镇来了么……” 214.第214章 参国小人(一) 南疆虫蛊,在凡世的武林中常常被传得神乎其神。追踪、污血、夺命、食五脏、迷诱神智、收伏魂魄……种种能耐,皆比寻常的武功招数要可怕得多。在中原的不少城镇间,更是流传着用蛊毒来让心仪之人对自己死心塌地的说法,让众生闻之变色。 事实上,除却被南疆各大苗寨、以及川滇几大世家门派收为己用的寻常蛊毒,人间修真界中更还存活着拥有上古先辈血脉的虫蛊大族,不同于被凡人驱使的弱小同类们,他们自身的修为往往颇为霸道,也得以能在凡身肉胎们无从得知的虚境中繁衍生息,遁去了在世间的行迹。 其中的大多虫族都安分地躲在了极南妖境中,不与凡尘众生来往。但虫族众生在人间界中是子孙最为昌茂的族群,其中自然也不乏心高气傲、不愿与其他妖族来往的虫族,不甘心托庇于妖境各族长老之下,反而躲去了红尘的各处角落中,过着他们自己的逍遥日子。 而被人间修真界唤作“红线”的虫蛊,则在红尘中以它们自身的香味幽微绵长为名多年——南疆苗寨中的多情女子,常常会将这夫妻虫蛊中的雌虫养在心仪男子的体内,以防爱人远离千里、从此再寻不见。 红线虫族一生只配一偶,在成为夫妻时,便会在那小如细枝的体内生成独有的香气,至死也不会散去。只是这气味虽悠远绵长,却极为细微,除了他们彼此夫妻之间能够千里追寻,就连世间的大多兽族都无法闻之辨别,更勿论区区凡人之身。 于是人间界众生往往会圈养整对的红线虫蛊,到了必要的时候,便将雌虫种进某位生灵的肉身之中,而将雄虫留在身边,只待有朝一日,能够靠着这红线虫夫妻之间的缱绻香气,寻到那位不管逃离到了天涯还是海角的生灵。 而红线虫族虽不像其他蛊虫般凶恶辛毒,几乎不会对任何生灵的肉身或魂魄造成伤害,却偏偏生机极强,水火、雷电、金土等五行之力皆不能将它彻底拔除,寻常的修真界术法更是无法动其分毫,一旦“住”进了某位寄主的体内,若非主人情愿解了蛊术,便会死死地扎根肉身之中、与宿主同生共死——的的确确,是将他人绑在身边的上佳助力。 这一族的克星,似乎只有同为虫族的厌食族。后者乃上古混沌所化的血脉后裔,族中众生能食他人所不能食,修为高深者更是能够直接吞咽六界中的天地之力,自然并不会对区区红线小族束手无策。 然而厌食族众生性情怪异,早在数千年前就不知躲到了六界哪个角落中去,又哪里是凡间众生能够轻易寻到的? “六方贾倒还真是煞费苦心……竟然会将一对就值百金的红线虫蛊,用到还未得手的买卖之物上。”路鬼虽未字字言明,柳谦君已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不禁冷笑起来,“怪不得连楚歌的山神结界,都拦不住这些贪心家伙。” 犼族的山神结界虽能将如意镇中的灵力遮掩得严严实实,却还没厉害到能把气味都藏匿起来的地步。 “那个逃掉的宝贝……是哪一族的精怪?”已暗暗自责了半晌的楚歌,这时候却突然打断了好友的愤慨,抬头问起路鬼来。 向来性子最急的她,反倒因为这片刻的自责而灵台颇为清明,竟让她想到了这件荒诞大事中的另一个关窍所在——六方贾宅院之外、如意镇的百里群山之间,双双是山神棍与她亲手布下的山神结界,虽说在这数年间挡住了不少精怪的活路实在是造了大孽,可小房东自认,寻常的精怪妖物若非像路鬼这般修为微不足道,是根本闯不过这结界的! 可那个据说已有人出万金之数也要抢下的宝贝精怪,想必身怀异宝,怎么说也不该是个修为低微的家伙……可它竟然先后遁出了六方贾、又无声无息地潜进了如意镇,连她都不曾察觉,这本事还真是大了去了! 想到此时此刻,竟然有个这么麻烦的精怪就穿梭在如意镇的各条街道之间,不知道会不会伤到全镇百姓,小房东整个身子都发起痒来,恨不得赶紧冲回小城里去、将那好不容易逃出了生天的家伙揪出来。 “这个……小人倒没听说。”向来消息灵通的路鬼这时候也不禁红了脸,更加支支吾吾起来,“这笔买卖被人间修真界各个世家、山门颇为重视,却不曾在小人这里漏过半点口风,我与其他兄弟们碰头时,也只从他们那儿听说,这次的买卖落到谁的手里,都是个能保命的大便宜,多少银钱都不吃亏。” 楚歌皱了眉——路鬼这应答,压根跟没答一样。 “六方贾那位客人唤小人前来时,也曾向小人打听过大人您这如意镇里,是不是住了什么厉害的散仙人物,才让这精怪径直朝着您这百里群山逃了过来。”眼看昔年的小主人眉宇间又隐隐蕴起了风雷之势,路鬼慌不迭地将自己知道的消息一股脑全喊了出来,“虽说渤海之畔离大人您这里并不十分遥远,可一路上的山川密林也颇为曲折,并不是什么逃遁的上佳道路,偏偏那精怪一路直奔着这里而来,如今更是停在了如意镇里数天不曾离开,似乎把这里当成了老家……小人思来想去,长乘大人既然常年不在,那么能护着那精怪的,也就只有大人您了。” “想到大人您可能是这精怪的老朋友,小人这才赶紧接了替六方贾拜山的差事,进来先问问大人您的意思,小人这才好去打发他们……”路鬼絮絮叨叨地解释着,恨不得要将自己的心头肉都挖出来给楚歌看看,以表忠心。 小房东没有听出昔年下属这话中的恳切告饶之意,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路鬼的辩解:“除了幺叔和你,我在外头哪有什么老朋友?” 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柳谦君在听到这番说辞之后,已倏忽间变了面色。 215.第215章 参国小人(二) “难道是那个孩子?” 在场众人或转头、或仰首,都望向了骤然出声的张仲简。 大汉则望向了柳谦君与殷孤光,肃然地提醒了两位好友昨日在第二大街上的际遇:“莫家的灯笼铺子里,不是藏了个无意中闯进结界来的山间精怪么?” 他们三人在今年的除夕当天得了空、于是在第二大街上随意溜达时,张仲简偶尔在喧闹不休的街面上听到了个绝非出自凡人的细小动静。 那像是慌忙奔逃的脚步声轻而杂乱,若非大汉这双耳朵向来能闻常人所不能,也差点就错过了这不过只有两息的短暂响动。 赌坊三人众当时并没有将这动静放在心上——这十年来,常常会有不听话的精怪们凭借着自己的低微修为、遁进如意镇来,而楚歌虽然每次也会大发雷霆,可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曾真的拿这些小家伙们怎么样。 他们以为这次的声响,不过也就是附近百里群山间,有哪个眼红如意镇热闹景象的小妖大了胆子混了进来,绝不会、也伤害不了任何一位镇民。 他们实在……是太过大意了。 “带我去。”楚歌双眼一亮,一把抓住了张仲简的手肘,不容大汉分辨地就拉着他往镇口飞奔而去。 然而藏青色的宽大袍袖堪堪在山道上飘荡起来,就被牙色的流云水袖截挡在了半道上。 柳谦君一双纤手依旧如平日里温软,但就是这看似无意的力道,也牢牢地箍住了小房东的双肩。 千王老板的面色奇差,双颊上似乎已失尽了血色,就连平日里温婉柔和的语声都低沉地如同暗鸦低嘶:“不用去了。已过了数个时辰,那孩子恐怕早已不在灯笼铺里。” 藏青色的袍衫徐徐落稳在了山道上,小房东颇为震惊地看着失了淡然神气的好友,不明白为什么向来沉稳的柳谦君会失措至此。 但她还是尊重了老友的定夺:“那怎么办?” 柳谦君低了眉眼:“年关大节,要是惊动了各家老小,这事就没法子再瞒下去了……先回赌坊去吧。” 如意镇各家老小正在拾掇着院子、为接下来断断续续长达个把月的大年拜神腾出空地时,没能注意到他们的头顶上乍然掠过了数阵疾风。 甘小甘抓紧了县太爷的手掌,完全没有要放他独自离去的意思,楼化安万般无奈,只好一路跟了过来;而路鬼在百般争辩无果后,依旧被楚歌一把拎住了衣领,往着九转小街横扯而去。 于是他们一行七人,踏过了整座小城的喜庆红火之气,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吉祥赌坊。 赌坊四人众并没有深究柳谦君坚持回到九转小街的因由——这十年来,千王老板向来泰然自若、不见她动过几次真怒,偶然碰到了难缠的外来客,她也只是稍显忧色,却从未像今日这般面色青白。 就连七人中与柳谦君最无交情的路鬼,都不自主地憋住了气息,不敢与这看似双十年华、却透着股长辈般凛然威势的女子打听半句。 只有不曾看到柳谦君可怕面色的大顺,在见到甘小甘终于归来后,激动地又“呼啦啦”狂扇起了小楼的窗板,想要让女童回头看他一眼。 这与凡间稚子一般无二的撒娇行径,被楚歌的回头一眼当即瞪了回去。 于是大顺只能乖乖地也等在原地,满头雾水地看着柳谦君在踏进了二号天井后,便半蹲下了她那比起殷孤光都不逊色的修长身子,任由牙色的衣衫、与她泉瀑般的墨色长发都铺散在了青石地面上,与尘土相挨。 在诸位好友的注视下,千王老板面色犹沉、却还是从袖中悠悠探出了右手,轻按在了身前的石缝尘泥之上。 原本还和一众好友同样茫然的张仲简,倏地肃然了神色。 大汉的耳中,本就隐约听到了整个小城各家各院的热闹响动。然而随着柳谦君的素手在地面上轻按,离吉祥赌坊最远的如意镇东南角落中忽地响起了阵疾如骤雨、轻如鼠奔的脚步声,在满城的凡世动静中显得尤为奇诡。 这分明是昨日才在第二大街上响起过的脚步声! “仲简?”楚歌注意到了好友的困惑不安,还以为大汉因方才的疾奔、又得摔在了地面上,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去扶。 张仲简却根本没听到小房东的问话。 大汉此刻已被耳中的动静惊得失了镇定——这脚步声不管出自哪个精怪族群,都快得有些太过分了。 如意镇八条主要街道上,曲曲折折地遍布着数百家的宅院门户,穿梭其中的大道小巷更是蜿蜒迂回。即使是赌坊五人众中脚程最快的小房东,也必须得取小城高处的青瓦屋面,才能奔走如飞,却根本不可能以同样的急速行在青石路面上。 然而张仲简专注了心神听去,只闻得那轻巧迅疾的脚步声,实实在在的是每一步都踏响在如意镇路面上,却能在吐息间就从东南向的边缘奔到了西北角,又眨眼间就从四象方街逃到了七禽街上,根本不见任何阻滞之态! 这孩子……除了脚下之快已越过了楚歌,就连对这小城的路途之熟,恐怕都远在常年在小城里四处奔走的他之上! 只是这小精怪此时的惊惶不安,似乎并不比张仲简少到哪里去。 这轻巧的脚步声须臾间能来去整个如意镇之间,仿佛意识到山神结界外正有强敌守候、倒没有不怕死地往外跑去。但比起镇外,小家伙却像是更怕这在如意镇最北端的吉祥赌坊,虽然兜兜转转地在城中来去个不停,但似乎都有意地绕开了九转小街,不肯朝这边靠过来。 然而像是被一条细线狠狠地拽住了身魂,脚步声在城中彷徨许久,最终还是万般无奈地朝着吉祥赌坊靠近了过来。 这一拉近,像是骤然拉开了某条奔流的堵截口,方才还在第二大街上的脚步声,忽地往九转小街上狂奔而来,声响依旧极轻极快,却震得张仲简的心神都快晃成了筛子。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216.第216章 祖婆之威(一) 这声响越来越近,就连没有张仲简那双耳朵的在场诸位,也都听到了这幼鼠仓皇而逃般的细碎脚步声正朝着吉祥赌坊而来。 眼看身边的路鬼都快急得跳了起来,楚歌却一改平日里的焦躁模样,竟还老神在在地端起了宽大的双袖,对这眼看就要奔进小楼里来的动静丝毫不以为意。 为了不让大顺吵闹了全镇百姓,她在吉祥赌坊外布下的百步结界,比起在小城附近群山间布下的还要牢靠不少——山神结界固然要将那些麻烦的外来客阻隔在外,却不应该烦扰了如意镇老小的寻常日子,因此只是防着这六界中的神识与灵力,并不曾挡去任何的声响、气味或凡胎肉眼可见的世间景象。 然而小楼外的百步结界却是她袖中山神棍的得意之作。别说大顺这孩子的闹腾动静再无法被城中的众生得知,就连县太爷这种曾修习过十数年道法的裂苍崖废弃弟子,若非被甘小甘亲手带了进来,也是会被结结实实地扔出小楼、根本无法再迈进一步的。 楚歌虽自知不过是族中幼子、向来不以自身修为为傲,却对山神棍之威笃信不移——这小小精怪不管出身何族,都是无法闯进这百步结界之内的。 果然不出小房东所料,这迅疾无比的轻捷脚步声急惶惶地赶到了九转小街上,在小楼外风风火火地打了几个转,还真的像是找不到进门的路般……停了下来。 小房东几乎是掩不住内心得意地翘起了一双缝眼,鼻中酣畅淋漓地出了股大气。 ……她似乎完全忘了,片刻之前,她还因为自己帮六方贾设了那天杀的结界而愧疚不已。 这个小精怪,本该是她此刻鼎力相护的生灵……而不是让她犯了稚子脾气的敌手啊! 不对……不对! 楚歌的一双缝眼犹还飞吊在眉梢,却被脚下的动静惊得霍然蹿起了双足,连脑袋上的顶天高冠都似乎跳了跳。 那轻巧迅疾的脚步声,竟在短暂的停留之后,便像是有意要气死小房东般地、轻车熟路地钻进了九转小街的地下,轻而易举地越过了小楼外百步结界的阻隔,在幽暗憋闷的地底中径直朝着二号天井穿行了过来。 小房东只觉得有个比山鼠大不了多少的活物在她脚下搔痒般地拱了拱,继而便颇为“得意”地往着正半蹲在天井正中的柳谦君狂奔而去。 这小家伙……还真的破了她的山神结界?! “土行孙?”殷孤光的眉眼也跟着小楼中这微小的变化跳了几跳,不禁低声自语起来。 赌坊二号天井的地面上,与镇中大道一样铺陈着青石板,被天井缺口中漏下来的天光照映着,至少比起镇外的山道要齐整明朗得多。 只是如意镇中几条主要街面上的青石路,一旦老旧破损,还会被当年的土地爷与如今的小房东当成大事般想法补救——即使是嫌麻烦的楚歌,也常常会去往冀州府城请来工匠,修整镇中各处有了裂缝的的青石板。 吉祥赌坊中的青石地面却不曾有过这种福气。 且不提以大顺那不准凡人近身、不然就会怪啸震山的阴晴脾气,小楼里根本不可能放得任何工匠进门,就连楚歌这位小楼的正统主人,也从未想过要将天井中这不过数十步方圆的青石地面做些变动。 小房东固然不想为难幼弟,却也压根不觉得小楼天井中那裂缝渐多的青石板有什么不对头。 既然没有凡人住在小楼中,又有什么关系? 于是这已有两百多岁的吉祥小楼,便“强撑”着这副老旧不堪、不过靠大顺神魂之力才扛到至今的身子骨,从未麻烦过任何人间的工匠。 这十年来,恐怕也只有张仲简会在他难得的闲暇时刻,实在看不过眼地拿起他为镇中各户人家修缮用的器具,帮天井中的青石路面稍稍修整过数次,却也不可能将这里拾掇得跟镇中大道般齐整簇新。 这每年都会被数十箱过冬礼积压、几乎是每天都会被楚歌踩上几脚的天井青石地面,在两百多年的磨难中,乍看上去还极为难得地保留着最初的模样,事实上早就不复原本的结实牢固。于是此刻被这幼小的外来精怪这么一搅,青石板缝间便倏然拱起了层层的泥土,不过数息,就在二号天井的地面上多造出了一整条的泥土矮坡,若定睛望去,只觉得像极了被施就袖里乾坤术法的百里山脉群。 也怪不得幻术师在看到这情状后,会揣测这至今未曾露面的精怪是土行孙一脉——这脚程快得可日行千里、又能借遁地之法逃过了山神结界拦阻的本事,可不像极了那据说是惧留孙佛祖门下大弟子的土行孙? 然而这位至今也只活在传说中的半神,虽说也该身形矮小,原先却好歹也是个正统的凡人之身,绝不会比小房东还矮上多少。不管是土行孙本尊、还是他留在红尘间的血脉子孙,怎么也不该像眼前这位精怪一般,只有这种与山鼠差不多大小的肉身。 甘小甘的眼却亮了。 女童握紧了县太爷的手,向来痴怔的小脸上渐渐泛起了与老朋友多年未见、而今终于相会般的欣然神情。 她从太湖渊牢下逃出来后至今的百余年间,都病体虚弱、神思模糊,性情更是大变,根本无法顾得自己的安危。可就是这么麻烦的她,也有幸在柳谦君的悉心照拂下,平平安安地活到了如今,不曾再遭逢第二场大难。 即使是这十年来,赌坊中的另外三位好友也极尽努力地护着她的吃食起居,甘小甘记得最清楚的,依然是柳谦君怀中那微微发苦、却只让她觉得安然的熟悉气味。 那是她被柳谦君从山间溪涧捡回来后的数十年间,几乎是每天都要喝下、借以吊住自己性命的汤药味道。 甘小甘没有大汉的那双耳、亦没有楚歌的那只鼻子,直到这小小精怪冲进了吉祥赌坊、并在天井中拱起了整道泥坡后,女童才就近闻到了这愈发浓厚、方才还在柳谦君长发间闻到的熟悉气味。 这孩子……绝不是孤所说的土行孙娃娃啊…… 217.第217章 祖婆之威(二) “既然已经到了跟前,还不出来?” 柳谦君面色未有好转,向来极少对他人施以重话的千王老板此时语声冷冽,显然是蕴了极大的怒气。 侧立在旁的六位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赌坊四人众心知肚明,他们六位怪物之中,光以年岁而论,柳谦君是当仁不让的“老大”,即使是记不清自己年岁的甘小甘,也极为了然好友在这红尘中至少已徘徊了万年之久,绝非赌坊其他诸位好友区区数千上百的“年轻岁数”所能比拟。而县太爷与路鬼虽还未有幸识得柳谦君真身,却也被她话语中那如同自家长辈般的威势压得大气不敢出,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般地僵立在旁。 在九转小街上住下的十年间,千王老板平日里只把照顾甘小甘当成大事,并不随意干涉如意镇的诸番俗务。除了帮着小房东管教动辄就会发疯的大顺,她也只有在楚歌手忙脚乱、几乎要惹下更大祸端时,才会悄无声息地出手相助,因此如意镇中的各家老小,大多也只在缠绵病榻时偶尔见过柳谦君的身影。 但即便如此,就算是镇中最顽劣、甚至敢跟小房东没大没小的无知童子,也从来不敢对着千王老板吵闹撒娇。 事实上,除了满镇的凡人百姓,就连与千王老板朝夕相见的赌坊诸友,也都不会轻易在柳谦君面前失了分寸——女子看似温婉谦和的处世之道,也压根掩不住她一举一动间、无意流露出的威严之态。 这感觉,像是面对七禽街那位坏脾气的王老大夫,像是面对自家辈分最高的老者——这是只有在对着长辈时,世间生灵才会生就的怯然之情。 温颜浅笑的柳谦君尚且让人万般听话,更何况是此刻动了真怒的她? 那数息之间就在二号天井中拱起了道泥坡、径直奔到了柳谦君手掌下的外来精怪,此时已停在了青石板下,无声无息,半天不肯冒出头来,似乎……是觉察到了尘土外等着他的是什么下场,已然被这纤素手掌的主人吓得昏了头。 旁侧的六位则在一瞬间都对这孩子起了怜悯之心——千王老板的怒火,他们都从未直面承受过……真是可怜了这不过山鼠大小的娃娃。 “君……”已猜到这孩子是谁的甘小甘,甚至开了口想要帮着求情。 “出来。”向来无比疼惜女童的柳谦君却对好友的呼唤置若罔闻,只面色清冷地将右掌从尘泥间撤了开去,缓缓直起了身子,轻声重复了她方才的命令之语。 牙色衣衫前的小土坡忽地往上拱了拱。 路鬼瞪大了眼,不由自主地想要靠上前来、就近端详下这被六方贾列为万金之数的宝贝到底长成了什么样时,被楚歌拽着衣领扯了回去。 二号天井上的四方缺口里漏下了愈发耀眼的天光,恰好落在了这堆小土坡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干燥冷硬的泥土覆盖下,像是有株在地底下沉寂许久、终于等到了天光雨露而得以苏醒过来的草木幼苗,正奋力地朝着人世间挣扎而来。 这看似累得慌的破土之行,在仅仅数息之后就完成了大半——等在一旁的六人众定睛望来,只看到有个浑圆光亮、大概只有常人手掌大小的小脑袋,从土坡中渐渐探了出来。 “……衔娃这就出来,祖婆不生气……不生气。” 那小脑袋发出了他细若蚊蝇、俨然已是哭腔的求饶之声,继而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幼藕般嫩白的双手,扒拉着身侧的泥土,从自己亲身拱起的土坡中爬了出来。 楚歌陡然狠狠地倒抽了口气,而后不可置信般地轻呼了出声。 好香! 她身为犼族幼子,又摊上了中山神这个福泽深厚的便宜幺叔,早就见过六界中不少的奇珍异宝,对躲藏在人间界各处角落的隐世族群也知之甚深,却极少见过在幼年时期就能以祥瑞之气骤然染透百步方圆的小精怪。 这倒并不是她常年被“关”在犼族属地山脉的缘故——天地间的精怪虽多,然而能天生身为祥瑞之体的族群却极为稀少,其中的幼子更是会被全族尽力管护在某个隐秘之地,绝不会轻易地带到人前去招惹麻烦。 而眼前这位已然站直了身子、也只到了柳谦君小腿半截处的外来精怪,仅凭着方才那一句话漏出来的气息,就将他幼小肉身中的祥瑞之气徐徐散透了整个二号天井、钻进了在场诸位的鼻中。 这股透着微甘之味的清冽香气,缓慢地行在了侧立在旁的六人体内,让多少都吃过几道世间美味的在场诸位都暗暗惊叹不已——这像是盛夏清泉的如丝香气,不仅甘甜馥郁,还让人不自主地舒畅了心身,连方才的焦虑之感都减轻了大半。 就连向来最为“挑食”的甘小甘,都心满意足地接受了这幼小精怪无意中送出的大礼,苍白病弱的小脸上也渐渐漾起了多年未见的淡赤颜色。 百年来只最关心吃食的女童,也觉出了这味道与柳谦君的细微不同——好友年岁悠远、修为深厚,就算有意留心,她身魂中流露出的灵力也难免有些霸道,而柳谦君多年来亲手喂到她嘴边的参汤,固然灵气沛然,也都透着股清淡的苦味,若非甘小甘也有着强大的修为底子,是根本扛不住这些参汤中的滋补之力的。 然而此刻沁入到她肉身骨血中的香气,却甘甜淳朴、毫无清苦之味,甚至无需分外的留心,便能不留痕迹地滋养着她虚弱了百年的肉身与魂魄,虽然其中的修为力道远逊于柳谦君的参汤,却实实在在是凡人、仙神、精怪皆可用、且不会闻之便七窍流血的上佳补品。 “既然还记得自己的名,还记得唤我祖婆……就该记得我教过你什么。”六人众还未从这清香甘甜的祥瑞之气中回过神来,就听得柳谦君那比起方才还冽厉了七分的语声悠悠响了起来。 千王老板长身玉立,正低头俯视着站在了她脚边的幼小精怪,向来温婉柔和的眉眼间此时只剩了不打算掩盖的滔天怒气:“如今是不是打算告诉我……已尽忘了?” 218.第218章 顽童之灾(一) “人参精?!” 连昔年的小主人就站在他的旁侧、随时能将他一巴掌扇晕过去都浑不在意,路鬼咋咋呼呼地凑上前来,青黑的干瘪面孔上也隐隐泛起了激动的神采——他与同族一百零七位兄弟,在人间界向来以消息灵通为名,却也从未有幸见过眼前这个约莫只有半尺高大的小小精怪。 这在柳谦君面前小心翼翼的精怪孩儿,被难得起了怜悯之心的小房东从千王老板的威势下“救”了下来,如今已安安稳稳地坐在了天井中的八仙桌上,正扑掸着双手双脚上的尘土。 于是在场的诸位怪物们也得以围上前来,满足了他们各自的好奇之心。 这从地下拱爬而出的幼小精怪,看起来根本不像红尘俗世诸番传说里、那些魑魅魍魉中的任何一位——事实上,这孩子四肢俱全,算上那脑瓜顶上的冲天小辫,身躯也不过半尺之高,却长得与如意镇中的幼童们一般无二,唇红齿白,皮肉更是嫩得如同初夏时节的河底幼藕,浑然不见任何山间精怪该有的怪异之相。 更让在场诸位都不禁心生怜悯的,是这孩子在现如今这种让常人都瑟瑟发抖的深冬时节,身上竟只穿了件鲜红的肚兜,遮住了他大半的白嫩身子,另外那条麻布之材的短绔也像是盛夏的衣物,连他两截葱白的小腿与脚丫子都赫然现在了天光之下。 如意镇地处北方,深冬时节本就比江南的城镇要冷上不少。而自从十七年前楚歌接管了小城后,更是与北海老龙王讨价还价地借到了不少的冬雪份额,几乎是年年都让大雪封了这山野小城,更让这百里群山间的寒冷刺骨多了几分。 若非小房东还有点身为代职土地的自觉,每年都为全镇百姓添了大批的过冬礼,才让满城的凡世生灵不至于被这严冬所害,反倒让满城的稚子顽童都在一年到头的无趣日子里,平添了数个月之久的玩乐时节。 眼看到了年关,小房东专程又跑了北海一趟,让老龙王暂且收了风雪、容得满城百姓能平安顺遂地过个好年,然而这小城里的冷冽之气却未因此撤去多少,各家各户忙着拾掇年关大事时,也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免得冻伤了手脚。 昨夜挤在如意镇口等着楚歌归来的满城老小,岂不是个个都被衣衫包得粗重如熊、也尚且在深夜的寒风中吃冷打战? 然而眼前这位幼小到能直接坐在常人掌心的外来精怪,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身着炎暑时节的衣裤,也面色如常地坐在了透着股严寒味道的天光之下,从头到脚都不见半分的哆嗦之态。 就连已心下了然这位精怪幼童到底是谁的甘小甘,也几乎要不忍心地脱下自己身上的棉缎大氅,去护住这娃娃身上的皮肉不被冬日寒气所侵。 只是女童这好心的举动,被精怪幼子的一句问话给生生打断。 “甘婆婆好……”原本坐在八仙桌边沿的娃娃,被路鬼鼻中的热气呛得好几个喷嚏,慌不迭地往后倒坐了几步,继而圆睁着一双让人望之心软的大眼,盯住了甘小甘半晌,才牵着颇为怯然的笑容,轻轻地向女童道了声好。 婆婆?! 除了柳谦君与精怪娃娃,在场诸位顿时都傻了眼。 且不提还未能识得甘小甘真身的路鬼,赌坊三人众与县太爷虽不清楚女童的真正年岁,却也大概知道后者至少有了三千岁龄,是赌坊里排行第二的“老人家”。 然而即使清楚女童的约莫年岁,众人也从未真的将甘小甘当成什么老前辈——女童的肉身外相俨然是个不到及笄之年的寻常孩子,在如意镇休养的十年间,也一直都病气缠身、虚弱单薄,只有偶尔见到自己钟爱的“美味”吃食时,才会在她那双大眼中现出几近疯狂的饿意,稍稍可见她还未被人间修真界囚禁折磨之前的凶煞模样。 赌坊三人众与甘小甘相熟,多年来又习惯了要照拂女童,从不曾真的考虑过彼此之间的年岁差距,十年来都以同辈相论、直呼其名,从未将甘小甘当成什么长辈。 真正在甘小甘面前不敢出大气的,是心下了然女童有什么能耐、又“莫名其妙”被当成了阶下囚的县太爷——两月来一起住在县衙后院里,楼化安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谨慎留心,不敢让甘小甘有任何的机会发起火来,生怕会连累了还在裂苍崖上等着有朝一日能解开宿怨的发小。 然而即使是心惊胆战的县太爷,也依旧用着对女童最初的称呼,不曾唤过甘小甘其他。在他看来,女童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被唤作“甘姑娘”,要是他自作主张地又换了个称呼,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们压根都没有想过,竟会有一天听到有生灵上来就将甘小甘喊做了……婆婆。 “衔娃和各位哥哥姐姐……早就听祖婆提起过甘婆婆您的大名,幺孙儿向您老人家请安。”似乎是还嫌甘小甘小脸上的震惊之色还不够深,这不过半尺的娃娃麻利地爬起了身,五体投地地趴在了八仙桌面上,恭恭敬敬地朝女童磕了个头。 “好的不学,竟向盖娃、百尺娃他们学这些鬼精心思,想着光凭这一拜,就让你甘婆婆帮着求情?” 柳谦君伸手将好奇心大盛的路鬼从自家玄孙的跟前提溜了开去,面色犹沉地坐到了八仙桌边,顺手将甘小甘也牵着坐到了她的身侧。 被祖婆一语道破了自己的心思,半尺之高的顽童怯怯地抬起了头,苦着小脸盘膝坐了回去,颇有些肉鼓鼓的双颊和鼻头都泛起了赤红之色,显然是快急得哭了出来:“祖婆不要生衔娃的气……” 精怪娃娃憋住了不敢真的哭出声来,然而随着他双眸中的雾气渐起,整个二号天井中的清香之气骤然馥郁了数倍,逼得鼻嗅极为灵敏的楚歌差点一屁股坐到了地面上。 路鬼则愈发激动地咧起了嘴,满足不已地猛嗅着满院中的滋补灵力,青黑干瘪的肤色下也随之流动起了隐约的浅金之色。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这哪里是什么苦差事?!全族一百零八位弟兄里,不也只有他一个,能如此肆无忌惮地享受一次参娃的滋补之力? 219.第219章 顽童之灾(二) “没出息……” 路鬼这几近无耻的嘴脸还未敞现多久,就被看不下去的小房东用藏青的宽大袍袖一把捂住了口鼻,继而被生生拽离开了参娃身边。 到了这个时候,赌坊四人众已都看明白了眼前这位幼小精怪的真身——长白有灵,身长五寸,傍地风行,虎豹鹰隼皆不得追,若嗅之息香、嘬之皮肉,凡人亦可归百岁之龄,然缘分使然、不得强求,名曰参娃。 长白山自古便是钟灵毓秀之地,又是野山参族的聚居地之一,多年来都是被关内关外的采参客当成招财宝地的有福山脉。若运气好些,甚至还能从山中找到已快成了人形、参须绵延达尺长的珍稀人参。 而人间修真界中的九山七洞三泉,更是将历来的掌教大会也安在了长白山的天瀑秘境中,据说便是因为多年前与参族的某位散仙交好,借了这个福泽深厚的地头为诸位掌教与长老滋养身魂——毕竟红尘间成千上万的精怪妖族之中,能在还未成精时就天生身具调养精元之力的,仅寥寥之数。而居住在长白山中的参族众生,更是人间界各处同族中成精最多的一脉,若非族中上下秉承先祖之意、不与凡世众生随意来往,如今怕也是修真界中弟子最为昌茂的山门了。 而人参精怪之中,尤以五百年之下便得道的参娃最为珍稀——不同于成年后才成了精怪之身的兄姊叔伯,以幼参灵体便能化作了人形的族中稚子,固然根骨奇佳、天资绝顶,更难得的,是参娃更易寻摸到天地间残存的混沌之力,为自身体内的精元源源不断地补养,绝不会被外来的力量断了修为。 这些幼年时期便有幸得道的孩子们,若非平白遭了大难、堕入轮回,是永世都不会再长大半分的,而这也让他们体内的参族灵力能够恒久地清甘淳朴,比起族中得道千载万载、而修为霸道的各位祖辈们,都要更加“亲近”人间界的各族。 赌坊四人众早在数年前就已明了柳谦君的真身本相,在听到这娃娃唤了好友“祖婆”开始,便各自暗暗震惊了半晌,如今又被路鬼毫不忌讳地点破,连甘小甘都成了参娃口中的“婆婆”……他们也再装不了糊涂。 既然这逃到如意镇来的宝贝,是他们也破天荒头一遭见到的参娃,那就怪不得六方贾要一路追了过来,碰到了山神结界也不愿退去了。 人参精在凡尘中已是各家山门的座上贵客,轻易请不到一位,而参娃更是千年都难出一次的珍稀精怪,再加上这些娃娃们来去胜风,若非他们自己觉得与哪位生灵有缘、刻意现身,寻常时候是根本连他们的影子都抓不到的。 那个多年来以“扑卖”成名的买卖之地,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抓到了这位顽童,自然不肯随意放弃,就算碰到了犼族的子孙在此……再麻烦,总也抗不过参娃的万金之价。 眼看坐在八仙桌上的参娃瘪了瘪嘴,一双大眼中腾起了雾茫茫的水汽,就要被柳谦君吓得哭了出来,张仲简终于狠不下心地替这孩子担了好友的怒火,在娃娃哭出声之前赶紧开了口:“昨天在第二大街的灯笼铺子里乱跑的……是不是你?” 参娃红着鼻头转过头来,他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粗豪魁梧的大叔,竟然这般好心地帮了他,差点又哭崩了声:“嗯……他们家的院子里有好多木头和绢布,衔娃可以藏在里头。” “刚刚过了五百岁的坎,就仗着自己是大人了,是不是?”柳谦君听到参娃的辩解,面色反倒更加阴沉起来,“祖婆又聋又瞎,当然看不到也听不到你在如意镇里奔来跑去,所以你就把这些凡世人家当成了自己的土穴?” 张仲简被好友话中的冷峭之意吓得默默地退了回去,与同样面色倏忽间青白的殷孤光与楚歌面面相觑,后背上都骤然起了阵淋漓冷汗。 他们与柳谦君十年同住,自以为对好友的脾性掌握了十之八九,却从来不曾听过千王老板这种夹枪带棍的讥嘲之语。 原来……这才是柳谦君动了真怒的样子? 赌坊四人众尚且噤若寒蝉,县太爷与路鬼更是干脆将自己当成了死人、大气不敢出——虽说千王老板此刻教训的,千真万确是她自家的玄孙,然而在场诸位却都像是面对了自家长辈般的肃然默立在侧,不敢再置喙一句。 衔娃环顾整个二号天井,终于认清了自己只能“独战”祖婆的悲惨事实,干脆用那圆滚滚的葱白手臂揩去了眼角水珠,抽了抽发红的小鼻子,从八仙桌上爬了起身,强装着一脸严肃地对上了柳谦君的阴沉面色:“衔娃错了,祖婆不要生气,衔娃这就自己回去。” “回哪去?回到那群要将你卖到生人肚里头的凡人手里去?”早就习惯了这位小玄孙的撒娇手段,柳谦君毫不为参娃泫然欲泣的可爱模样所动,言辞依旧冷厉。 参娃握紧了小小的双拳,头顶上的冲天辫因着他死死憋住的哭喊之气而抖了起来:“……衔娃不听哥哥们的话,才会被抓到那渤海边的大宅里去,衔娃不想死,这就回长白山的土穴里去,绝不会丢祖婆和哥哥们的脸。” 话音方落,这不过半尺之高的幼藕般身躯便蹿了起身,如同惊弓之鸟般朝着二号天井头顶的缺口直奔了去,眼看就要消失在耀眼的天光之中! 无知顽童的固执,岂不是要比懂得人情世事的大人们,要强烈得多、也直接得多? 甘小甘失声惊呼了起来! 这孩子若真的跑出如意镇的山神结界去,就算脚下生风,却也根本不是专程冲着他而来、等在镇外那数十外来客的敌手,哪里还能真的逃回长白山去? “大顺。”不似身旁挚友的迫切关心,身为祖婆的柳谦君并没有因为参娃的任性之举而现了担忧之色,反倒眉眼低垂地依旧安坐桌边,只是唇角微动地唤了另一位幼子之名。 小楼本尊终于得了正式允许,忍不住低声欢啸了起来。 随着这只在百步之间响彻的鲲族啸声,整座吉祥小楼上倏忽间浮动起了凡胎肉眼不可见的青蓝灵力,像是山林深处的某只蛮荒异兽,眨眼间席卷了整个二号天井。 而任性蹿了起身的参娃,则在眼看就要冲出天井缺口的一瞬间,被这青蓝灵力拽住了两只脚丫、继而被狠狠地往地面拍了下去。 220.第220章 不知死活(一) “当心!” 二号天井里同时响起了数声呼喊,张仲简更是飞身扑上前来,准备接住这看起来细皮嫩肉、不堪轻伤的参族幼子,生怕这孩子会因为一时的意气而赔了性命。 然而在土地老头的管教下已有两百年没动过手的大顺,好不容易在柳谦君的首肯下现了他的神魂之力,这一下猛击又哪里是没见过鲲族厉害的大汉所能想见? 张仲简还未来得及扑到天井缺口的下方,参娃已被大顺生生砸下了地,在二号天井的青石地面上震起了能呛死人的碎末烟尘。 “啊啊啊啊好可惜!”这下猛击来得太快太凶,路鬼没能注意到身旁这小楼的变化,只看到了他这辈子好不容易当面见到一次的参娃,已被股突如其来的猛烈力量砸落了在地,幼小的身躯更是被埋在了碎石堆里,恐怕已是凶多吉少,不禁万分痛心地喊了出声。 不能将这宝贝带回去给自家一百零七位兄弟看看,真是此生之大憾! “君!”惊慌之下,连从来都对柳谦君言听计从的甘小甘也霍地站了起身,不敢相信百年来对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好友,竟会对她自家儿孙这般狠心。 大顺这几年来固然脾气有所收敛,却也因此渐渐地稳定了他的神魂,老黄杨的木身毕竟遭受过九天雷劫,两百年的恍惚岁月下来,已有些无法承受这鲲族遗子的异兽之力。而两月前中山神的到访,最后竟误打误撞地让大顺得了前所未有的心安,于是身为赌坊六人众里平日里最无所事事的他,也开始沉下心来琢磨起荒废了数百年的修为。 楚歌在发现幼弟终于愿意“上进”后,满心欢喜地将犼族的修习功法统统教给了大顺——鲲族与犼族虽无血脉之亲,却同是上古时期从混沌怀抱中降生的凶兽族群,修习的功法尽管多少有些出入,却大同小异。大顺虽任性胡来,却实在天资聪颖,仅仅数十天的潜心修习,竟让他寻摸出了将自己少许神魂之力短暂逃离黄杨木身禁锢的法子,只要赌坊五人众答应,小楼本尊便会欢喜不已地在木身之外升腾起青蓝光华的鲲族灵力,小小地在天光下伸伸他憋屈了多年的“筋骨”。 而鲲族与神界鹏族为双生族群,族中众生虽天性温和,却与鹏族一样、全都生就副遮天蔽日的庞大身躯,多年来又安居东、北双海深底,于是一举一动之间的随意力道便也远超了尘世众生的想象——这孩子的妄然一动,是可以摧金裂石、连楚歌这个凶兽幼子不当心之下都会吃痛的可怕力道! 甘小甘与柳谦君为友数千载,最近的百余年更是形影不离,虽不曾碰到过参族的其他生灵,却也自认对该族知之甚深。女童再清楚不过,老友虽仗着万年的修为、能几乎无所忌惮地“横行”人间界,又是能随时救人救己的天养之身,却绝不是像楚歌那样的强悍肉身之体。 参族毕竟是草木之灵,论起肉身的强悍来,根本无法与犼族、鲲族之类的上古凶兽相较,真要计较起来,大概与出身虫族的甘小甘更为相近。十一年前初到如意镇时,在见到小房东手中的那把山神棍时,柳谦君不也照样变了面色,带着她仓皇逃到了七禽街? 连身为族中老祖宗、如今已是地仙之身的柳谦君都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不过五百岁之龄的小小参娃?! 在场诸位或痛心、或担忧、或疑惑不安时,已然冷了半天面色的千王老板却终于轻呼了口气,眉目间的沟壑也徐徐淡了下来:“这次……怎么学乖了?” “衔娃这次犯了大错,就算哥哥们和祖婆再生气,衔娃也不敢再乱来了。” 弥漫了大半个天井的碎末烟尘之间,奶声奶气的娃娃嗓音字字清晰地又响了起来,气息安详、不见半分的痛苦压抑之感,压根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样子。 大顺的欢然猛击之下,这孩子在众人眼皮底下被生生砸到了青石地面上,竟能护得自身安然无恙? “我族中众生皆是天养之体,但除了能帮世间生灵调养精元的本事,说穿了也不过是与其他草木精怪并无不同的寻常族群,没什么通天逆命的绝顶力量,若不安心修炼,照样脱逃不了阳寿一到、便去往轮回的命数。”柳谦君在一众好友的讶然注视下站了起身,踱步到了天井正中的大坑面前,俯下了身,“可这孩子不一样。” 千王老板伸出了双手,轻柔地从坑中抱起了族中年岁最幼、向来也最被她心疼的玄孙,继而转过了身来。 清晨大好的天光正从天井缺口处漏了下来,将这祖孙二人都温柔地护在了其中。白嫩幼小的参娃坐在了柳谦君的怀里,正满目欢欣地抬头望着肯原谅了自己的祖婆。而这让在场诸位都担心不已的精怪娃娃面目红润、手脚依旧如未被折摘的幼藕,全身上下哪里有半分的伤痕血污? 方才还冷着脸教训孙儿的柳谦君,此时连语声都和缓了大半,似乎是被玄孙方才的认错之举成功说服,正为衔娃稍稍懂事了些而安下心来:“参族子孙昌茂,虽不能与虫族相比,却也不曾断过生机。但我族遍布六界,也极少会有不足五百岁便能成了人形精怪的儿孙。” “这固然要混沌他老人家暗中相助,却也要机缘使然,容这些孩儿们得了天地之力,成全他们自身的绵延福泽,其中若出了任何的差错,他们也只能认命、留待成年后再得道成精,或遭了横祸、就此早夭。”千王老板也低头望着怀中的玄孙,温婉秀丽的双眸中,是平日里看着甘小甘才有的温柔之色,“这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机缘,两百年前被这孩子撞了大运地抓到了手,成了我族中这代唯一的参娃。” 赌坊四人众与县太爷都茫茫然地还未从这段参族掌故中回过神来时,路鬼早已躲到角落里,激动万分地从腰间衣带中抽出了常年带在身边的纸笔,状若疯狂地趴在地上、开始狂书起来。 参族对参娃的一切真相向来都讳莫如深,人间界各处的传说更是以讹传讹、胡说一通,并不曾有过千真万确的消息来源。 如今有参族的老祖宗当面道出其中关窍……对他这个在人间界买卖消息为生的路鬼来说,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221.第221章 不知死活(二) “收起来。” 方才还天光大亮的天井中,像是被团突如其来的黑影遮蔽了顶头缺口般,倏忽间漆黑一片。 路鬼悻悻然地抬起头来,恰好对上了小房东细眯如缝的狭长双眼。后者不足四尺的矮小身躯,正挡在了趴在地上的他与顶头天光之间,宽大的山神官袍间流淌的藏青木灵之力顺利挡去了大半的晨光。 而楚歌那因为袍衫太过宽大、常年被隐在暗里的双脚,则被这昔年属下不争气的举动“请出了山”,正稳稳地压在了路鬼身前的宣纸上,只差那么一毫半点,就要直接踩到还握着笔的路鬼手上去。 在路鬼的眼中,小房东的小脸正逆着天光,无法看清这喜怒无常的犼族小主人此刻到底噙着什么样的神色,然而路鬼斜眼打量着这几乎就要碰到自己鼻尖的藏青百步靴,已能觉出了楚歌话语声中的肃杀之气。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路鬼小心翼翼地将身子往后挪开了些,试图要离这双小脚更远点,一边慌不迭地将手中爱笔赶紧收进了腰间衣带中,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小人在人间界毕竟还要过活谋生,这点消息,就算是小人这次给大人您事前提点的酬劳……也不过分,是不是……” “不收,我就送你去阎叔那里。”小房东往前迈了一步,方才还在她足底下的那片纸块瞬息间化为了烟尘、消失在了天井的晨光里。 这毫无委婉之气的“威胁”,让本打算继续死皮赖脸的路鬼差点心胆皆碎,只好蜷缩到了墙角、继而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不让我写下来……难不成还能让我不要听?! 路鬼装作了一副颓丧模样,却在肚里愤愤然地与昔年的小主人抬起了杠——他路鬼一族多年来以买卖消息为生,以纸笔来记下绝顶重要的大事也不过是这百年来的权宜之计,这双耳与这张嘴才是真正的谋生关窍。真要让他离开了如意镇,不消半天就能找到千里范围内的族中众兄弟,把参娃的秘密分与全族更是一盏茶光景就能搞定的简单事,不照样能凭着这消息做上不知多少笔的好买卖?! 然而平日里莽撞乱来的小房东,像是死死吃定了路鬼的心思般、反倒弯下了身来,宛如六岁孩童般的小脸渐渐靠近了路鬼,在几乎能一口咬下路鬼脑袋的近处停了下来。 楚歌缓缓地睁开了她的缝眼,现出了那双漆黑如雪原墨石的瞳仁,照映着路鬼倏忽煞白的干瘪面容。 “要是谦君在这里说过的话,有一句被漏了出去,不管是哪里来的厉害生灵愿意护着你们,就算是我族中的诸位祖辈们不允,就算上界神司要事后追究……我也会把你们全族一百零八位统统找出来、扔到弱水里去,根本不会劳烦阎叔他老人家动手。” 小房东弯着腰僵持半晌,一直等到路鬼额上的冷汗都砸在了地面上,都没能憋出最后的收尾之词。并没有学过怎么威胁他人的楚歌,搜肠刮肚了半天、也没能记起最后该怎么问话,又不能当即转过身去求得殷孤光相助、生怕折了她身为路鬼主人该有的威风,只好退而求其次,将话语权让给了早已身骨瘫软的路鬼:“……好不好?” 从未见过小主人这般“亲近”地与自己说过话,只觉得自己的脑袋随时都会被咬下、继而扔到荒山野岭间的路鬼,压根没听出楚歌最后一句话中的气虚之感。他满心满眼都是全族兄弟被眼前这个凶兽幼子咬杀的惨景,早就灵台恍惚、恨不得赶紧撕了脚下的宣纸明志,如今听到楚歌的“好意问询”,当然是癫狂地点起头来。 楚歌成功吓傻了昔年的下属,终于安下心来,将双眼又眯回成了两条细缝,风风火火地站直了四尺身躯,回身朝着柳谦君肃然颔首。 还盘坐在祖婆怀中的参娃终于笑了出声,抓紧了柳谦君的牙色衣袖、手脚乱颤起来。 他跟着众位哥哥在人间界四处乱跑、为祖婆打听各处消息时,实在也见过不少有趣奇怪的生灵,然而眼前这个骨血里透着股凶悍煞气、却为了自己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他族幼子而毫不犹豫地与下属翻脸的异兽姐姐,却着实让他大开了眼界。 除了甘婆婆,祖婆是不是因为碰上了她,才会逗留在这山野小城里足足十年? 衔娃像是被挠到了脚心般地笑到快断了气时,也庆幸着自己在遭了大难后、极其明智地径直逃来了如意镇,而不是去找离得最近的兄长求得庇护。 祖婆住在小城里的十一年间,为了不让甘婆婆的行踪被泄露,从来不准参族的诸多儿孙前来寻她。即使她偶尔会借大地之力传唤一众孙儿前来,也尽在如意镇的后山隐蔽之处,从不曾放衔娃与他的几位兄长进入小城的住所地界。 于是这群来去胜风、刺探消息之能恐怕还在路鬼全族之上的参族幼子,并不知道祖婆到底在小城里过着什么样的逍遥日子,她的身边又有哪些生灵取代了他们这些天地间最招人疼惜的参族幼子,让她老人家乐不思蜀、至今不肯回到参族的老家去。 而他的修为虽不如诸位哥哥,却有幸成了族中唯一一位得道成了人形的参娃,少年得意的他自然听不进去兄长们七嘴八舌的劝诫,想到往日最最疼惜自己的祖婆依旧住在如意镇里,衔娃犯了犟劲,干脆从族里偷跑了出来。 这次就算满地打滚、撒泼犯浑,他也要去小城里看看祖婆到底在陪着谁、为什么不肯回到长白山去! 至于哥哥们或高呼、或哭喊地追在他身后,叮嘱过他的那些凡世危险之事,根本没被衔娃放在心上。 撇开修为不提,参娃的灵体之能,远在同辈的兄长之上,诸位哥哥之所以没能追上来将他绑回族里去,便是因为根本没办法跟上他那借风、土五行之力的疾走之速。而除了这风行的本事,参娃还身怀借遁地之能、躲开天地间大部分结界的伎俩,更不提他若非自愿、连自家祖婆都无法感知他在侧的隐迹之能。 在衔娃看来,就凭自己这些不敢说“天大”的本事,这人间界还有谁能抓得住自己? 他这初生牛犊的信心,在短短五天之后,就被摧残在了冀州府城外的山野溪涧之中。 222.第222章 顽童之心(一) “仲公公好,殷公公好。”衔娃一本正经地在八仙桌上站定,朝着正恨不得和路鬼一样晕厥过去的张仲简和殷孤光垂首问好,继而转过身来,又笑嘻嘻地对着楚歌和小楼本尊也打了个揖,“歌姐姐好,顺哥哥好。” 柳谦君还未来得及将自家玄孙的境况与诸位好友解释个清楚,就被明目张胆着打算要将这消息带回族里去的路鬼给半路打断,未能尽言相告。所幸楚歌深知自己昔年的下属是个多么“利欲熏心”的不争气家伙,当即“出手”将路鬼吓了个神情恍惚。 于是柳谦君得以将笑得满怀打滚的小孙儿放回到了八仙桌上,而她自己也和缓了面色、不复方才的冷厉神情,显然已缓过去了心头那股烦闷之气,被甘小甘拉着重新坐回了桌边。 最清楚祖婆脾气的参娃,诡计得逞般地跟甘小甘暗暗吐了吐舌头,逗得常年神色痴怔的女童也不由得翘起了嘴角眉梢——她深知柳谦君虽看上去随和亲近,却自有她自己的执念取舍,万年的悠长命数,其中不少的年岁还都行走在凡尘各处,早就让老友看穿了红尘间的世情缘孽,看似交游广阔,却绝不轻易与各族生灵以友相称。 参族在人间界的精怪族群中本就地位颇为超然,柳谦君身为参族众生的老祖宗,更不会随意与他族精怪来往过密,生怕会引狼入室、让诸位儿孙遭上本不该承受的罪。甘小甘这个与柳谦君已算是过命交情的老友,也是凭借着数千年前的那场修罗界与天地两界的乱战,才偶尔交错了彼此的命数,成了让柳谦君不惜舍下万事、也要保得她平安的挚交。而据甘小甘所知,好友在人间赌界中打混的那些年头里,也仅仅只有一品赌庄中那两位也颇为孩子气的凡人、才被柳谦君引为好友,不曾碰到过其他足够有趣的生灵。 直到进了这如意镇,千王老板半是为了女童的安生过活、半是也被这百年来的四处奔逃拖得有了疲累感觉,才停在了这似乎与人间界各方势力毫无恩仇的山野小城里,与殷孤光、张仲简、楚歌乃至大顺也成了同住的好友。如今不过短短十年,却像是彼此已相熟了千百年般的安然共处,这对柳谦君来说,也实在是今生命数中极为难得的一场安然缘分。 除了那两位一品赌庄的凡人老板,甘小甘几乎认识柳谦君的所有好友,女童自然也再清楚不过千王老板的处事之风——若非谈及生死病祸,她平日里向来言语温婉、不会刻意为难他人,看似对世人都极为宽容,然而无论是如意镇里的满城凡人、亦或是红尘间各处的精怪妖物,在见到柳谦君之时,都无一胆敢与她太过亲近。 这固然是因为她万载精怪的年岁、如今已是地仙之身的修为,足够吓跑大半有些眼光的同类;诚然也因为她双十年华的年轻外相之下,是参族老祖宗不怒而威的长辈威严,让世间众生都不敢随意冒犯。 但更让身边生灵觉得不该再往上凑的……是柳谦君分明浅笑亲切的眉宇间,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之气,让人望而却步。 那是千王老板在看破世情之后还留给自己的小小固执——不能入她眼的有趣生灵,根本撼动不了她的半分喜怒哀乐。 就连甘小甘这个百年间都“赖”在柳谦君身侧的好友,也是到了如意镇、住进了吉祥小楼后,才在赌坊六人众私下相处的偶然之间,从千王老板的面上见到了或欢欣翘眉、或弯腰大笑的由衷神色。 然而自己、楚歌或是大顺再不听话,偶尔闹出了让赌坊六人众都不安的麻烦时,不得不为他们收拾麻烦的柳谦君也只是假装冷然了面色、稍稍教训几句便再不责难,从不会真的与他们动气。但从在镇口得知了是自家玄孙来到了小城后至今的数刻光阴中,柳谦君却是真真切切地动了大怒——那是连甘小甘都几乎不敢凑上前去劝慰的勃然怒气。 可这个貌似任性胡来、泪眼汪汪地只会撒娇的衔娃,却不过动了小小手脚,就三言两语地打消了柳谦君千年难见的真怒,让自家祖婆恢复了素日里的淡然神气,只在眉目间还稍稍噙着嗔怪之意。 这随意就能招惹柳谦君生了大气、又轻而易举地让她平息了肝火的本事,就连甘小甘也自愧不如。 参娃本就是集天地灵气所化的稀奇精怪,凭着鼻息之气就能吊住凡人性命、手脚上的方寸皮肉更是能救护天地众生精元的力量,听来虽离奇稀罕,倒已然是人间界被传得沸沸扬扬的该有本事。只是如今连哄人都能厉害至此……倒着实出了甘小甘的意料之外。 她方才被衔娃那声“甘婆婆”喊得愣了神,然而默默咀嚼了半天后,却也觉得能被这小娃儿喊声婆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事实上,她的岁龄不比柳谦君小上多少,却在厌食族中并无子嗣,从不像好友一样享受过儿孙绕膝之福,而以十余岁女童的肉身外相行走在人间界中的她,从来也只被世间众生当做不通世情的少年人,从不曾有谁自居晚辈、还童心未泯地慨然喊过她婆婆。 于是百年来只在意每日两顿吃食、连赌坊三人众都觉得极难伺候的甘小甘,茫茫然地就被衔娃这么一声婆婆收服了下来……兵不血刃。 而在柳谦君终于得了空、将天井中的诸位好友的名号都告知给了参娃后,这不过手掌大小的娃娃,竟极为卖乖地咧开了小嘴,同样以见过长辈的礼数拱拜起了除却路鬼、县太爷之外的赌坊四人众来。 殷孤光与张仲简受了皮囊外相的拖累,被衔娃二话不说地喊成了王老大夫般的人间老朽,差点双双背过身去痛哭一场。 而初见面就帮着衔娃搞定了路鬼的小房东,则与小楼本尊一样,被眼尖的参娃窥出了这异兽姐弟二人神魂中的孩子气,便活活被拉低了好几辈,成了娃娃口中的兄姐之流。 楚歌眯了一双缝眼,神色淡然,倒浑不在意自己的辈分与诸位好友都差了一大截。 至于方才还亲自出手将参娃砸了下地的大顺,从出生至今还从未被任何生灵唤作兄长,则万分得意地哼了口大气、在天井中刮起了阵骤起的狂风,继而心满意足地继续当他的吉祥小楼去了。 223.第223章 顽童之心(二) “既然已都唤了公婆兄姐……这下总该好好交代,你这次不去找盖娃、百尺娃他们求救,反倒躲到如意镇来的由头了吧……” 柳谦君深知自家小玄孙的撒娇功力深厚几何,赌坊诸位好友虽个个性情怪异,却对世间的孩童向来都心软得很,是根本架不住他这个参娃的哭笑哄骗之能的。如今又一上来就被衔娃唤成了长辈兄姊,哪里还能帮着她这个参族祖婆继续教训这娃娃? 千王老板状若无意地环顾了二号天井,果不其然,落在她眼里的尽是诸位好友稍显无奈、却根本不见丝毫责怪之意的欣然神色,显然已对这位“初来乍到”的参娃起了极大的好感。 这小子……没有一天不惹祸,没有一天不让长辈们为他担心得快白了头,却偏偏是个前一刻还让人暴跳如雷、下一息就会哄得长辈们要心疼得将他搂进怀里的宝贝祖宗。 除了陪甘小甘在凡世间游走躲藏的百年间、柳谦君并不得空回到参族去时时看着衔娃,这孩子过去近四百年的顽劣岁月里,半是因自身太过孱弱、半是出自子孙对祖辈的依赖之情,都死死地跟在柳谦君的身后,连几位一起长大的兄长都不能将他扯离开去。 就连千王老板在人间赌界中打混的那些年头里,衔娃也凭着他来去胜风、连祖婆也无法感知他就守候在侧的遁地本事,小心翼翼地守在祖婆的脚下泥地之中,成了参族数代以来在红尘间呆了最久、也算是最不怕死的参娃。 然而为了被人间修真界各方势力当成至宝、在太湖渊牢中被折磨了多年终于逃了出来的甘小甘,她这个祖婆不得已只能舍下了膝下的一众孩儿们,彻底陪着甘小甘“流落”在了凡尘各处角落中,连哭喊着要继续跟着她的衔娃都被赶回了长白山,不准他再继续尾随——族中最幼的衔娃也成了人形,寻常精怪根本连他的行迹都无法追踪、更罔论伤他毫分,而以百尺娃为长的玄孙一代,除了衔娃顽劣无方,其他倒都极为珍惜自家性命,不需她再担心,相比之下,自然是伤重难愈、连神智都恍惚不清的甘小甘更需要她陪护在侧。 百年前的权衡之下,她舍了自己身为参族老祖宗的重任,带着甘小甘辗转人间界各处、最终住在了如意镇里,虽也偶尔传唤儿孙们前来、问过参族众生的近况,得知并无甚大事发生,她也依旧对这年岁最幼的小玄孙多少心怀了几分愧疚。 忽然间没了她这个长辈守候在旁,他这个看似精灵鬼怪、事实上与人间界襁褓中的娃儿一般依赖亲长的参娃,是不是也常常慌乱无措? “祖婆明鉴……”参娃悄悄地斜眼打量着,发现柳谦君的眉眼间并无方才的愤然之气,这才嬉笑着扯了扯身上的鲜红肚兜,吐着舌头回了话,“哥哥们并不知道衔娃被带去了渤海边上,就算衔娃去找他们,也只会在路上错过、白白耽搁了哥哥们的脚力。” “盖娃在你成精前的两百年间都等在土里、陪在你的身边,怕是比你自己都更熟悉你的气味,要不是你刻意隐了自己的行迹,他又怎么会找不到你?”柳谦君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驳回了孙儿这随口胡诌的缘由。 参娃小嘴一抿,又骨碌骨碌地骤然转了转双眼,发现自己这次闯的大祸、确实也按不到几位兄长的头上去,这才背了两只胖乎乎的小手,装作随意地用脚丫子踢起了八仙桌上的木纹,颇有几分心虚地嘟囔起来:“祖婆已有好几个月没再唤衔娃前来,哥哥们又说衔娃自己去人间界行走太过危险,连平日里的打探消息都撇下衔娃一人在家,不准出山半步……山里的天瀑秘境里,还常常会有那些个修真山门的老头子来晃晃悠悠,根本没什么安生的地头,实在是把衔娃憋坏了……” 柳谦君颓然扶额,已然想到了玄孙接下来要说什么。 “反正连哥哥们都抓不住衔娃,这一路上应该也没什么厉害的他族长辈会和我小小参娃一般见识……衔娃想着悄悄地来如意镇一趟,远远地看眼祖婆就好,然后就赶紧回山,绝不给哥哥们添乱……反正这附近百里的结界也没什么大不了,祖婆您也不知道衔娃来了这趟,谁都不会吃亏,是不是?” 被参娃无意中诋毁了自己最得意的山神结界之威,楚歌皱着眉的小脸倏忽间青紫了下,与此刻还瘫在墙角的路鬼倒更像了几分。 怪不得六方贾与如意镇这两个不容众生随意来去的两个地头,都会轻易被“破”了结界,连小房东这个主人都毫无知觉——犼族的山神结界取自于天地混沌所化的草木之灵,像参娃这种被大地精元眷顾的木灵精怪,自然可以骗过结界之力、来去无阻。 “可衔娃到了冀州府城外,本打算在那儿留个消息给百尺哥哥,让各位兄长不要为衔娃担心……”参娃的辩解之语愈发轻细起来,似乎是自知这次的麻烦实在有些过火,已然理亏词穷起来,“衔娃不过稍稍马虎了下、跑到溪涧边汲水解渴,偏偏就撞上了那个刚接了几路贵客去往渤海的铜臭商贾……” 想到当初的自己眼看就要奔到祖婆的身边、却生生被这个凡人半路绑去了渤海之畔,参娃愤愤然地鼓起了腮帮子,连语调就渐渐尖利了起来:“那个家伙目具双瞳,恰好是衔娃风行之术的克星,就仗着这种便宜本事将衔娃带去了那个又大又阴冷的死人宅子里去,还把衔娃关在了个一点泥土香气都没有的铁箱子里,连条缝隙都不留!” 天井中的诸位都因这顽童的“勃然怒气”而失了笑时,楚歌的一双缝眼中却暗暗腾起了烈焰般的赤色妖力。 参娃口中这位来自六方贾的“无耻”凡人,天生便眸中生有双星,是最适合修习那据说来自于东瀛小岛上的妖异之法“瞳术”的体质,若修为到了一定境界,能克制人间界不少的五行术法,实在是个麻烦的家伙。 而更让小房东忧心忡忡的,是这个“麻烦”,恐怕还是她的“老朋友”。 六方贾中那个面目带笑、身魂中却肃杀之气愈重的总管大人,岂不正是目具双瞳? 224.第224章 画皮难画骨(一) “那恐怕是桑耳长老的得意之作——以天外贼星的落石制成的缶器。”都快被赌坊五人众忘在了脑后的县太爷,终于从二号天井的阴暗角落中走了出来,面色依旧青白得吓人,“锹锹穴的门下弟子在极南妖境附近行走时,曾经与妖族众生结下过不小的私仇,后来六方贾的几位老板出面做了保人,替双方化解了这段冤孽,锹锹穴自认欠他们的情,便推了桑耳长老替他们制出了批上百之数的盛宝缶器,以清了双方的债。” 除了甘小甘对九山七洞三泉的诸番掌故毫无兴致外,赌坊四人众都回头望向了这位曾是裂苍崖关门弟子的县太爷——甘小甘、殷孤光和张仲简与六方贾素无来往,只剩了柳谦君和楚歌曾与这个买卖之地有些渊源,然而千王老板未曾亲身踏足那地界,小房东这个“贵客”又压根没注意过那大宅里的其他物事,根本无从得知参娃在六方贾里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们竟然都忘了,身边还有个曾跟在裂苍崖掌教身后十余年的楼家幼子。 此刻在二号天井之中,县太爷的年岁最小、在人间修真界的“混迹”岁月也最短暂,然而他对那扑卖之地的所知所闻,却远远在赌坊的诸位怪物之上。 “陨星落石本就蕴着或多或少的混沌之力,向来都是修真界各大山门制成宝器的绝佳之材。而锹锹穴的制器本事更是在人间界无出其右,桑耳长老亲自闭关炼制出来的这批缶器,虽不能像山神结界一般挡去外来的冲击之力,却实在是严丝合缝,能将被关进去的生灵活物牢牢锁置其中,不论声响、气息还是灵力,都无法透出去半分,从内里隔绝了一切与外界相通的道路。” 许久不曾回忆起身在山门时的所见所闻,县太爷一边絮絮叨叨地讲着,一边恍恍惚惚地想起了当年自己初进山门、跟在师尊身后做他的随侍童子时的情状——初上裂苍崖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六方贾的来使打开了其中几个缶器,后者软硬兼施地讲着让他不能完全听懂的场面话、想要让师尊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时,裂苍崖掌教竟然不发一言地转了身,朝着正目瞪口呆的小弟子悄悄翘了翘眉,继而像是聋了双耳般、毫不客气地转进了大殿后堂。 直到六方贾来使又羞又怒地下了山,他老人家都未再在大殿中现身。 不知道师尊他老人家……是不是还像当年一样,喜欢做这种明明特意将来客引进了山门,继而又装聋作哑、转身离开的孩子气戏码? “只是这些缶器绝不会伤了任何生灵的身魂,也不知桑耳长老动过什么手脚,被放了进去的活物们,都能好端端地在里头活上许久,若非太过恐惧黑暗的生灵,大多在被买卖易主之前、都能安然无恙。”当年曾陪着那位来使在裂苍崖大殿中呆了将近三个时辰,而有幸当面碰过这些缶器的县太爷,倒比参娃这个“囚徒”要更熟悉这些玩意的来龙去脉,“有了这些护持之器,六方贾干脆将自己地头上的买卖安危都揽了下来,此后进了六方贾的宝贝,要是能入得了那位杜掌事的眼,都会被关进这种缶器里去,以保万全,不致让宝贝们的钟灵之气漏了出去、引来人间界那些只知道强抢硬夺的各路人马。” 参娃瞪大了眼,看着这位“随口”就能把关了自己好久的那笨重铁箱解释了个十之八九的年轻凡人,终于惊叹不已地猛拍起了两只肉鼓鼓的幼小手掌:“这位哥哥好厉害!” 已有两月不曾好好吃饭睡觉、而面色奇差的县太爷,竟被参娃这一句衷心的夸赞激得红了脸:“……那些缶器能让里头的生灵暂且隐没了灵识灵力,能逃出来的……恐怕这数十年来只有你一个。” 眼前这位不过手掌大小的参娃,真要论起年岁来比他要大出不知道多少岁去,被这娃娃唤作了“哥哥”,他着实有些手脚无措,只能装作无意般地转了话锋。 而赌坊五人众此刻正面面相觑,并未对这在人间修真界中不过“混迹”了区区十余年的楼化安质问半句,显然已全都默然接受了县太爷这番说辞。 在人间修真界中有着一言决断之力的九山七洞三泉,不管门下弟子多少、掌教与诸位长老到底在散仙榜上占了几位,大多都终日以他们自己山门中的独有法诀修习着天地道法,并不会将百年千载的命数完全耗费在其他的红尘俗务上。 锹锹穴却是其中的异数。 这个位列七洞之一的山门,地处桂林郡下凌云小城附近的岩溶洞天之中,门下弟子大多是天残地缺之身,就连常常出来行走的几位门中长老,都会被修真界的其他众生暗地里不客气地唤作“矮子”,从不像九山七洞三泉其他的掌教长老般仙风道骨、或让人望之生畏。 但锹锹穴门下,上至诸位长老、下到初生的弟子,无一不聪明绝顶,比起其他山门在修道时的懵懂迷茫,锹锹穴门下尽数深谙天地之力,恨不得收集了所有还游荡在六界间的残存混沌灵力。 然而这代代尽出天资绝顶之弟子的门下众生,似乎对修习自身并上窥天道、攀升仙神界并无多少兴致——他们的执念,全都抛在了如何将混沌之力留存世间上,直到耗尽他们此生的最后一口气。 而赌坊五人众之所以对县太爷这番说辞深信不疑,还托了殷孤光家那位疯魔师姐的福。 据师姐大人所言,锹锹穴当年仅凭着一片来自于天地缝隙的星辰碎片,便能制出隔绝众生六感的几件失魂引“宝器”,差点祸乱了六界。而桑耳长老又是那山门中地位堪比掌教的前辈人物,当然更是门中制器的好手。 这能关住了参娃、连参族中的另外几位幼年精怪都不能觉察端倪的缶器,和当初将殷孤光禁锢其中、连幻术师都差点要挖出自己一双眼眸的失魂引大箱比起来,岂不只是寻常玩意罢了? 225.第225章 画皮难画骨(二) “你的遁地能耐远在百尺娃他们几个之上,要是放了你自由来去,那么能从六方贾的眼皮底下逃出来,对你来说倒不是什么难事……可那些缶器既然是桑耳长老的手笔,凭你的修为根本不可能打破,既然被关在里头许久,连你的气息尚且传不到盖娃他们那儿去,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柳谦君将参娃拉近了些,颇有些心疼地抚了抚小玄孙的葱白手脚。方才一时被怒火迷了心,又被顶头上的天光遮了眼,她没能注意到衔娃与这次遭难之前的不同之处,如今定睛望去,才发现参娃那依旧肉鼓鼓的手脚上的红润之色比以往淡了许久,幼藕般的皮肉下隐隐泛着股长久不见天光后才有的浅青颜色。 参娃这种稀奇精怪,从来只凭着天生地养才造就了自身的福泽,即使是已修炼成了人形,也不能完全离开泥土、活水与天光的滋养,如若不然,不仅身魂中的滋补灵力会徐徐干涸,就连那如同凡间襁褓幼童般的可爱外相也会渐渐枯槁如死木,虽不会像人间界众生般因此丧命轮回,却必须要回到出生之地中深睡百年之久、才能重拾参娃灵力。 这也是为什么衔娃尽管来去如风,却不像小房东般选了高来高去的便捷之道——他本就是大地之子,自然是在泥土山地间奔跑跳跃,来得更加顺意自得些。 而在桑耳长老那与天地五行都隔绝了的缶器中被关了许久,这孩子不曾在尘土中行走、不曾沐享天光、不曾碰过地下活泉,即使没被那缶器所伤,却也着实损了自身元气。 “祖婆曾说过衔娃是福娃,当然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参娃笑嘻嘻地趁机抱住了柳谦君的温柔手掌,许久未曾在祖婆身边撒娇的他,当然不肯放过这种好机会,“六方贾里常常会来一些个要买好宝贝的贵客,要看看衔娃到底值不值他们开出的万金之价,隔三差五地就会开了那铁箱子给客人们瞅一眼。” “六天前,来了个据说要用数十枚千年精元来换衔娃的新客人,在打开了箱子死瞪了半天后,笨手笨脚地不知道要怎么关箱,还发着脾气要带衔娃回去给他房中的同伴再看看,被六方贾的管事下属们拦下后还不知进退,竟然干脆纠打了起来……混乱之中,箱子的缝隙又正对了地面,衔娃就赶紧钻了入土,一路逃出了那阴森森的大宅。” 参娃仰着小脸,正好对上柳谦君一双秀目,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祖婆眼中的怜惜之情,他欢喜于这隔了许久的天伦之乐,却也在抱紧了祖婆的同时、反倒摆出了副精神奕奕的模样,出言安慰起柳谦君来。 “祖婆不要担心衔娃……这位哥哥说的没错,那铁箱子没伤到衔娃半分,而且渤海到如意镇的路途并不遥远,衔娃一路甩开了六方贾的追踪,只用了两刻光阴就到了如意镇后山。刚到小城外的那天,这百里群山间的落雪还大得很,衔娃就在后山睡了足足两日,早就恢复了精气神,这些经脉间的青色只是还没完全淡下去,不要紧的。” 柳谦君叹了口气,只能将小玄孙往怀里揽了揽,却不曾像抱着甘小甘时一般、从手掌间漏出她的万年参王之力去稳固衔娃体内的虚弱精气——参娃只能凭借自身与天地残存的混沌之力相通、去治愈身魂中的伤势,就连她这个祖婆都帮不了忙。 可既然已经逃到了如意镇,为什么不来找自家祖婆庇佑? 赌坊四人众等在一旁,看着这祖孙二人的安然相处情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开口问出这个煞风景的话——这孩子看似莽撞任性,却实在是个眼明心亮的娃儿。他显然深知祖婆的真切性情,若真的径直逃到了吉祥赌坊来,柳谦君盛怒之下,还不知道会发怎么样的脾气。然而如今在小城各处中躲躲藏藏了数日,又以这副狼狈模样“被迫”被祖婆召唤而来,柳谦君即使再急怒攻心,看到玄孙这副可怜样子,也不得不软下心肠先安慰起参娃,不会再追究这孩子的胡来行径。 即使是被柳谦君悉心照拂了百年之久的甘小甘,也不得不承认,在揣摩好友性情的本事上,这位不过手掌大小的娃娃之能耐,也远在自己之上。 然而就算是哄好了柳谦君,眼前这件祸事的真正麻烦之处,至今还守在山神结界之外等着进山,不会因为这祖孙二人的“讲和”而就此退散四去。 “这就是‘红线’?”楚歌凑上前来,眯着缝眼盯住了正在参娃手脚皮肉下流窜扭动的一股赤色细流,后者像是觉出了危机,正愈发迅疾地在参娃体内四处逃窜,在幼藕般白皙的皮肉间显得更加诡异。 就是这个不起眼、不伤身的虫蛊,将根本追不上衔娃脚步的六方贾众人也引来了如意镇。 “疼么?”除了与甘小甘相处十年,小房东不曾与人间界的其他虫族打过多少交道,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在寄主肉身中活生生的虫蛊,一时间好奇心大盛,不禁伸出了个手指,在衔娃肉鼓鼓的脚丫子上按了按,一边小声问道。 那刚刚蹿到参娃脚板皮肉下的赤色细流,被楚歌这一戳按到了身子,似乎受了惊吓般地疯狂扭动了几下,继而慌不迭地往衔娃小腿上逃了开去。 参娃倒没觉得有任何异样,反倒被小房东这小心翼翼的指按挠到了痒处,忍不住“咯咯”地打滚笑了起来:“不疼不疼……这小虫子不伤身,衔娃不怕……嘿哈哈哈,歌姐姐放手,好痒好痒……” “你当然不怕。”柳谦君又皱起了眉,眸中的忧愁之色更浓郁了起来,激得正笑得开心的参娃也赶紧捂住了嘴,不敢再在祖婆面前放肆。 千王老板冷眼打量着在自家玄孙肉身中流窜不停的赤色细流,继而心事重重地望向了楚歌,语声间竟透着股多年不见的诚挚歉意:“这孩子做事向来不知轻重,只知道遭了难便来找我,却不知会惹来多少麻烦……如今有这红线虫蛊之助,六方贾已得知了这百里群山间有如意镇这个小城的存在,恐怕这个年关……是平静不了了。” 226.第226章 曾经沧海(一) “静不了……就静不了吧。” 向来听到如意镇里要迎来新的外来客时便会跳脚发疯起来的小房东,竟没有因为好友这衷心的歉意之语而乱了阵脚。 楚歌站定在八仙桌前,一双缝眼正望向了还坐定在柳谦君怀中的小小参娃。不知是不是被头顶上的天光遮去了她满身的煞气,那平日里只见高腾怒火的两条细缝间,此时竟似乎隐隐泛起了令人望之便心下安然的……真切笑意。 “除夕已过,年关里的要紧物事也都已平安进了如意镇,接下来直到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各家老小都不需要再出山走动。”小房东自说自话般地点了点头,像是要凭着这糊里糊涂的辩解之语去说服柳谦君,“那些个……什么六方大鼓的麻烦家伙们,就让他们等在结界外好了,我这就去北海一趟,让老龙王赶紧重新布云下雪,不用两个时辰就能封了这百里群山,看他们还能在外头等多久!” 楚歌的缝眼眉梢都翘得快飞了起来,为自己被逼急了之后还能想出这等的好法子而满意不已——在人间界的六十年间,她除了被土地老头和王老大夫来来去去地教着凡间诸番俗务,也得以“当面”看清了满城凡人的不堪一击。 那甚至还不够将她鼻尖冷得稍稍发红的凡间深冬落雪,会“吓得”整个小城里的各家老小们都要把自己关在温暖如春的房中,就算不得已要出门,也会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恨不得像极北雪原上的巨熊一般厚实,才会哆哆嗦嗦地踏出院落来。 根本不知怕冷为何物的小房东,初到如意镇的前几个年头里,还僵着身子坐在小城的屋顶高处不肯下来,在见到满城的凡人“胆小虚弱”到这般光景后,也不知暗暗地跳脚了多少次。 在楚歌看来,全天下的凡人肉身,尽数孱弱无能,只需一场北海老龙王亲身布就的狂风暴雪,就能将结界外的那些个冲参娃而来的麻烦全都送到阎叔那儿去。 至于这百里群山间的无辜众生,尽在她的山神结界庇护之下,是不会被风雪伤到身魂的。 根本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 “等等等等……”张仲简慌不迭地飞扑了过来,将已然飞身纵上了半空、快要从大顺天井缺口中腾空而去的楚歌一把拽下了地,而后者正洋洋自得于自己的绝佳法子,根本没意料到会被好友这般“斩钉截铁”地半道拦阻,宽大的藏青袍衫“呼啦啦”地骤然掉下地来,差点就以雷霆之势砸到了八仙桌上去。 “你家幺叔……中山神走之前交代过的话,你都忘了?”大汉情急之下出了手,没来得及斟酌掌下的力道,一不小心使出了将素霓拔出鞘时的千钧之力,差点在参娃面前亲手“屠”了小房东,吓得赶紧收回了手,在楚歌爬起身来之前退到了五步开外去,“你要真让老龙王来助纣……帮这个忙,就算他老人家不去犼族告状,这在附近千里内都不会轻易出现的风雪之景要是被那些一心来找麻烦的外来客看了去,万一捅到了上界神司去,你可以跑回族里去避难,可这没了老土地的如意镇要怎么办?” 小房东扶着脑袋上的顶天高冠,在八仙桌上笨手笨脚地坐了起身,被张仲简这番说辞又逼得重新皱起了眉间三道沟壑。 毕竟有参娃、县太爷与路鬼这三位在,大汉并没有真正将他的担忧当面明说了出来,可楚歌还是听出了好友的弦外之音——幺叔走之前,勉强答应了她以代职土地之身继续管护这山野小城,可山神大人也当着赌坊五人众的面、神情严肃地要小侄女答应了他,不得再任性胡来。 她若再动辄乱来、动不动就用她犼族的威压去吓跑外来客,才会真的引来人间界各处的厉害家伙,将如意镇推入万劫不复的危险境地。 张仲简这颇为“客气”的劝诫之语,让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楚歌垮下了双肩,干脆皱着小脸赖坐在了八仙桌上,不肯挪身。 不能让老龙王来下雪赶人,她自己要是提着山神棍去结界外、又必然会引起更收拾不了的乱局,那该拿这群摆明了冲着参娃而来的外来客们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让他们守在结界外,挡住全镇老小的必经之路,堵着在座诸位都永远留在小城里一步不迈,直到不知道多少个日升月落之后、他们自己淡去了对参娃的执念? 这话……连小房东自己都不信。 所幸这十年来,楚歌每次碰上了让她愁眉不展的难题,都还有几位好友在旁“出谋划策”。 这次出手的,竟是甘小甘。 “甘,能帮忙。”女童环顾天井周侧,撇开听到六方贾之后就面色不曾好过的县太爷不提,就连赌坊诸位好友也各自神色肃然,她如坐针毡地静默了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 甘小甘从暖和的琥珀色大氅下伸出了她病弱苍白的小手,轻轻牵住了好友怀中的幼小参娃,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般,将这孩子往自己身前拉得近了些:“甘……可以吃掉红线。” 自认见惯了人间界各处奇闻异事的衔娃,被身不由己地拉得往前小跑了几步后,正目瞪口呆地盯住了甘婆婆的苍白手掌,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景象。 比起参娃幼藕般的雪葱手臂来,甘小甘的这只温柔小手竟显得更加惨白些。此时那纤瘦的指节正围在衔娃的手肘上,让这被天地混沌之力孕育而出的小小精怪,能轻易地觉出了女童的体质之虚——这苍白指缝间透出的命数气息,弱得如丝如缕,像是随时就要断绝。 然而更让参娃震惊的,是这看似比寻常凡人都还要单薄羸弱的手掌,竟轻而易举地将方才还在自己皮肉下疯狂流窜的赤色溪流,死死地箍在了指节下。 甘小甘冷眼瞧着那号称五行之力都不能将之灭绝、此时却惊恐不已地在衔娃皮肉下扭动蜷曲的小小虫蛊,后者在她的掌间灵力威压之下、根本动弹不得,早就不是方才还在参娃全身各处自由来去的“悠闲”模样。 女童微翘了嘴角,一双大眼中是除柳谦君之外的赌坊三人众都不曾见过的蔑视之色,似乎对红线虫蛊的惊恐反应早就了然于心。 “只要把她吞掉……衔娃就没事了吧,君……” 227.第227章 曾经沧海(二) “……甘婆婆?!” 即使是被抓到六方贾去关了数天、知道自己的性命随时会折在某个贪心生灵的手里也不曾害怕过的参娃,被甘小甘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八仙桌上,那只没被抓在女童掌心的小手也疯狂地朝着后方的柳谦君狂扇起来,像是只能指望向来最心疼自己的祖婆,来出手拦住这位……据说什么都能吃的甘婆婆。 百余年之前,那时的柳谦君还未是柳谦君,虽也常常化身凡人外相去云游人间界,却最长也不超过六个月、便会回到参族的属地,将大半的悠长年岁都耗在陪伴诸多儿孙上。于是这一代年纪最幼的衔娃,也得以与众位哥哥一起听祖婆跟他们讲起过不少的红尘趣事。 那多得已然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位、多少件的奇人怪事中,祖婆最常提起的,便是这位甘婆婆。 诸位参族子孙年纪尚小,从不曾得知祖婆年轻时是不是有其他的好友,但至少在他们已经降生在尘世之后,甘小甘便是唯一一位被祖婆引为挚友的他族生灵。于是诸位参族幼子们,其中当然也包括了衔娃,便牢牢地将这位甘婆婆的诸多事迹都记在了心里。 在祖婆的故事里,甘婆婆出身于位属人间虫族之尊的厌食一族,又是这个隐世族群中的修炼鬼才,仅凭着脆弱的虫身就先后扛过了四九与六九天劫,更在金仙天劫到来之前修成了散仙之身,成了厌食族中地位尊崇的金鳞长老。 倘若只是这些本事,衔娃还不会像如今这般面容惊恐地几乎整个身子都快仰倒在八仙桌上——参娃在天地六界中都算得上稀奇难得的生灵,即使是祥瑞之气鼎盛的金仙界也极难蕴育出这些精灵鬼怪的娃儿们。衔娃更是族中这一代仅有的参娃,这天地钟灵都集于其身的运气天赋,养成了他骨子里那旁人无法明白的傲气,他是从来都看不上那些凭着年岁之长、才修炼得修为高绝的“前辈”们的。 他怕的,是祖婆曾经提过的……关于甘婆婆的另一个吓人本事。 厌食族众生本就能食天地众生所不能食,而甘小甘这位厌食族五目长老之首的散仙,据说更是已练就了上古时期就在族中传承的“吞天咽地”之能,她的小嘴一张,便能二话不说地夺取鬼怪妖物、修真众生乃至上界仙神的神魂之力,将对方的肉身与魂魄皆葬成飞灰,直接省去了冥界地官的差事。 于是衔娃在被甘小甘抓住了葱白肉鼓的左手、继而往她的身前“拖”得越发靠近,女童甚至还渐渐微张了她那张小嘴后,这天不怕地不怕、向来只怕祖婆一人的衔娃,也差点惊得晕厥了过去——虽然他至今没弄清楚,甘婆婆为什么会从那传说中的辣手煞气模样、变成了现今这般的病骨支离,可他清清楚楚地从甘小甘的苍白掌心中觉出了女童的精元之虚,像是随时都会归往轮回。 而他自己,摆明了就是人间界最最滋补精元的生灵……没有之一! 甘婆婆为了她自身的平安,是要连与祖婆的千载交情都抛在一边、当场把自己直接吞进肚子里去吗?! 衔娃挣扎得更厉害了。 然而十年来都病歪歪的甘小甘,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那纤瘦苍白的小手竟死死地箍住了衔娃的左臂,眼看就要把这孩子肉鼓鼓的手掌送到了她的唇边。 参娃这场短暂的“噩梦”,被殷孤光及时地化解了开去。 陪着县太爷等在旁侧的幻术师,悄无声息地走近了八仙桌,一如十年来帮着柳谦君照顾女童时的习惯,伸出左手轻掩住了甘小甘的小嘴,让衔娃得以大汗淋漓地歇了口气。 “没用的,小甘……”殷孤光低下头来,恰对上了女童的一双大眼,后者的眸中正泛起了不解迷惑之意。 幻术师轻轻摇了摇头:“就算你将红线虫蛊吞下肚去,这个局,也不会迎刃而解。” 柳谦君则捻起了自己牙色的衣袖,替衔娃擦了擦整个后背上的冷汗,边轻言安慰起糊里糊涂就被吓成了这副模样的小玄孙来:“傻小子……她吃什么也不会吞了你啊……” 惊魂未定的参娃回过头来,看到了祖婆似笑非笑的奇怪神情,这下委屈之情陡起,赶紧连滚带爬地重新扑回了柳谦君的温暖怀抱里,这次更是死死拽住了祖婆的衣衫,说什么都不肯再回到八仙桌上去了。 柳谦君颇为爱怜地拍了拍衔娃的小脑袋,暗暗地为这最顽劣胡来的小玄孙也会碰上了他的克星、而在肚里偷笑起来。 这百年来,甘小甘的吃食习惯比起以往来、确实变了不少,却至少还保留了那么一个。 她……讨厌参汤的味道。 被柳谦君救起后辗转人间界各处角落的多年间,她几乎顿顿都要喝上一大碗由老友“亲手”熬出的参汤。这被六界众生求之不得的“福气”,曾经差点逼得甘小甘扔下柳谦君半夜逃走,直到如意镇才托了诸位好友的福,得以吃上了不少“世间珍馐”,才躲过了这天天清苦大补的“绝世好运”。 即使眼前的参娃灵气天成,味道中更是清香之气充盈、脱去了自家祖婆那万年参王的清苦之意,可若要甘小甘张口吞下去,实在还不如直接要了女童的小命。 参族的味道……若无必要,甘小甘这辈子是不想再咽进肚子里去了。 她方才那略有些“霸道”的行径,不过是冲着参娃肉身中的红线虫蛊罢了。 虽说太湖渊牢下的岁月折磨得丧了大半修为、又被百年前自己施展的族众禁忌术法耗去了精元之力,可甘小甘的散仙之身还未崩溃,“吞天咽地”的本事……多少还是留着些的。 倘若参娃方才没能死赖着挣扎,甘小甘早已将这娃娃的左手食指头咬在了齿间,只需稍稍用力、在衔娃的指头上开个几不可见的微小血洞,那已然被甘小甘箍在了参娃手臂上的红线虫蛊便会无力地顺着血脉倾泻而去,倏忽间进了女童的肚子、形魂皆灭。 在甘小甘想来,这岂不是一了百了的最好法子? 228.第228章 将错就错(一) “红线虫蛊夫妻共魂,一方去了轮回,另一位也会立即追随而去。倘若你就这么吞了雌虫,雄虫也会当场毙命,这不是摆明了直言告知六方贾,参娃确确实实是被我们藏了下来?” 殷孤光牵着甘小甘坐在了八仙桌的另一边,道明了他方才出手阻拦的本意。 甘小甘歪了歪头,她那双大眼中的迷惑之色,却未因为幻术师这只言片语的辩解而淡去多少。 与楚歌一样,女童并不熟悉、也懒得去通晓凡世间的民俗故事,因此并不明白“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意思——在她看来,既然是红线这只小虫引来了这群麻烦的外来客,自然是直接将她毁去、便能解了眼前的困局。 幻术师叹了口气,转而望向了还在柳谦君怀中撒娇的衔娃,向来都习惯了替小房东收拾残局的他,十年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留不得、碰不得更是赶不得的祸害娃娃,这当口也正为难得很,多少有些心慌意乱:“这夫妻蛊虫彼此之间的感知实在灵敏,如今那数十外来客还死守在结界外不肯离开,想必是他们手中的雄虫也注意到了,雌虫一直都逗留在如意镇地界还未离开,才会认定了这百里群山的主人家也对参娃起了觊觎之心,想要从他们手里夺下这个宝贝。” “山神结界只能挡他们一时,不可能永远把他们阻隔在外。真要这么不痛不痒地耗下去,以六方贾与人间修真界各个山门的交情,要么会将这事捅破到长乘山神、甚至是上界神司去,要么先礼后兵、干脆凭着他们的修为强撼山神结界,极有可能伤到群山间的无辜生灵……总之参娃一天不到他们手里,这群家伙是绝不会与如意镇善罢甘休的。” 幻术师有意无意地瞥向了站在旁侧的小房东,果不其然,楚歌听到他这话,正狠狠皱起了眉头,该是也想到了中山神离开如意镇之前嘱咐她的言语。 这种会将全镇百姓、乃至百里群山众生都卷进来的大麻烦,不正是幺叔要她尽力避免的吗?! “若想让如意镇与这次的祸事完全脱了干系,最好的法子……”殷孤光静默半晌,终于还是说出了看似最为万全的法子,“是将红线虫蛊送出这百里群山,让六方贾以为参娃这个寄主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才会撇下小城而去,不会与如意镇为难。” “若非由施下这蛊术的主人亲手解了术法之困,红线雌虫得完全依靠宿主的精气才能存活,一旦被强行扯离宿主之体,便会当场毙命,根本活不到找到第二个宿主的时候。” 明知好友提到的这个法子确确实实是眼下再适合不过的权宜之计,柳谦君还是轻轻摇了摇头——她与甘小甘这个厌食族金鳞长老相交数千年,对大多虫族的掌故也都烂熟于胸,深知幻术师这个法子并不可能成功。 若真按殷孤光所言,那么只有让衔娃冒死离开山神结界的庇护,凭着他的遁地风行之术远远逃开,才能让这山野小城继续着它的平安日子、不被外来客所扰。 可是……她怎么忍心? 柳谦君下意识地将小玄孙抱得更紧了。 十年来,赌坊诸位好友看着她周到细致地照顾着甘小甘,就已对她的护犊之念甘拜下风。可赌坊三人众哪里知道,柳谦君对女童的救护之情毕竟源出于挚友之间的生死缘分,根本不算什么长者对小辈的护犊之情。 赌坊四人众从不曾见过在参族中陪着一众儿孙们安享天伦的柳谦君。 衔娃、百尺娃、盖娃……参族中还未成年的诸多小辈们,好歹也都过了五百岁之龄,并非全无自保之力,之所以还一个个都像尘世间垂髻顽童般死缠着柳谦君,便是因为从降生到人世间的那一刻开始,就习惯了躲在祖婆的爱怜庇护之下,得以岁岁安枕、从不需要为自己的生死祸福担忧。 她这个参族的老祖宗,虽在大事上对儿孙们管教颇为严厉,可平常对娃娃们宠溺起来……恐怕是凡间长辈们全都得乖乖认输的厉害程度。 雪鸮妖主对小徒儿那般护犊,最不讲道理的一次也不过是差点用风雪术法毁了这百里群山;中山神对楚歌百般庇护,好歹也放任了小侄女在人间界担惊受怕地过了六十年。 可柳谦君,是从来都不允许六界中的任何一个生灵,无端端伤到自家儿孙半根毫毛的,在她还不是柳谦君、还只是万年参王的年岁里,人间界乃至金仙界的不少族群对她都闻之色变——参族众生常常因为自身的天生滋补精元之力,而被其他族群当成了救命的宝贝、任意吞食,若非她这个万年修为的老祖宗有仇报仇、让不少六界族群为之付出了同等的代价,恐怕早遭了灭族之灾。 更何况,她对衔娃多少心存愧疚。族中这一代的娃娃们,除了衔娃,无一不是在她的看护下安然度过了五百岁的精怪大坎,算是平安逃过了参族最脆弱危险的年岁。可衔娃还未到四百岁之龄,她就为了甘小甘远离了参族属地,多年不曾再回去探望一次,让这最年幼的小玄孙只能在诸位哥哥的陪伴下,意兴阑珊地过了这有惊无险的百余年岁月。 不管这次是不是衔娃的错,不管是不是给楚歌一心庇护的如意镇带来了麻烦……她都不可能再放衔娃独自出山。 参娃的遁地风行术法再厉害,也逃不过有红线虫蛊之助、其中不知道有多少辣手家伙的六方贾追踪,就算有盖娃、百尺娃他们半道上前来相助,恐怕也只会尽数落入对方手里,无一得逃。 衔娃该怎么办?又能怎么办? “你的烂摊子……这些年来都是百尺娃他们替你收拾,也实在辛苦你诸位哥哥了。” 衔娃讶然地瞪大了水灵灵的双眼,仰起小脸看着也正低首望着他的祖婆,后者眉目温婉、唇边带笑,正是他这百年来几乎每场梦境里都见到的慈祥模样。 柳谦君抱着参娃站起了身,朝着还皱眉苦苦思索该怎么解开眼前这场困局的小房东颔首微笑起来,眉目间已淡去了愁云沉重之色,又恢复了平日里处之泰然的悠闲神情。 “咱们这间吉祥赌坊,也有数年不曾打开门做生意了,就趁着难得这么热闹的年关,迎几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进门,好不好?” 229.第229章 将错就错(二) “仲叔,我们到底在等谁啊?” 笃娃手脚轻捷地在如意镇口的牌楼角上挂好了最后一个火红灯笼,继而像是只深山猢狲般、单手单脚地将自己吊在了牌楼顶上,半是炫耀半是真心疑惑地在半空中朝着张仲简高喊了起来。 张仲简急得差点自己也爬上牌楼去、亲手把笃娃拽下地来:“你倒是学着湫娃那样怕死一点啊……那上头的雪块都还没化干净,快下来!” 过了年后便勉强算是过了十岁“高龄”的笃娃,想到年夜饭时曾答应过默姨要收收自己的坏脾气,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听了大汉的话、连爬带蹿地下了地,乖乖地站在了张仲简的身边。 “明天就是祭财神的大日子,你不在家帮忙,跑到这风口瞎折腾什么?”同样也等在镇口的柳谦君伸出手来,替笃娃拂去了崭新棉衣袖口上的雪渣与尘泥,“除了湫娃,你就是家中的老大,怎么就这么把一群弟妹都扔下了?” 笃娃不自主地红了脸,却还是底气不足地嘟囔着替自己辩解:“吴家伯伯说接下来的拜财神、烧门纸、丰谷日都是大好的日子,而且哥哥姐姐们也吵了好几年、都想跟霆叔默姨过个囫囵年,干脆就两家人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反正他们家的宅子也够大,又不是住不下我们几十个小孩……昨天年夜饭之前,我们就全都暂时搬了过去,有吴伯吴姨在,还有大哥他们的帮忙,默姨今年也能得空好好休息,当然也不需要我去添乱了……” 柳谦君与张仲简相视而笑——今年的除夕夜,小房东一心带着满城的危险爆竹跑出了如意镇去,没能注意到小城里这并不算小的变动,于是他们几个也都恍恍惚惚地忘了过问。 廖家兄妹先后收留在身边的两批娃儿,今年大概也是进了小城后的第一次,是真真正正地能坐在一起过个平安顺遂的年关。 只是这好不容易才能等到的安乐日子,会不会因为参娃的到来而成了噩梦? 张仲简并没有把握。 “柳姑姑……这次的客人,会不会又被小房东拎着树桩子赶走啊?”眼看平日里最好说话的仲叔似乎渐渐严肃了面容,笃娃识趣地转过头来,干脆问起了此刻似乎心情甚好的柳谦君来。 他虽是被霆叔从外头带回如意镇的外来孩子,却也“有幸”在六岁时,见过小房东气急败坏地拎着山神棍、将一位尖嘴猴腮的外来客赶出小城的样子。至今都不知道那位外来客到底犯了什么过错的笃娃,只知道楚歌气吼吼地将对方赶到了后山去,不久之后,群山间就冒起了一股陈年老醋被烧成了焦灰般的酸臭味,整整五天都没散去——他与满城的顽童一样,绝不相信楚歌会真的要了谁的性命,却也更加相信以小房东的能耐,恐怕是把那位鼠头鼠脑的伯伯揍成了不知道多么“可怕”的模样。 于是这个不过十岁的男娃,也在这渐渐长大的年岁里,愈发清楚起这小城里的不成文规矩——小房东不喜欢所有的外来客,一个都不喜欢。 然而在今晨的“爆竹”大戏安然结束之后,他带着弟妹们回了吴家大院,却差点毛手毛脚地反倒把吴姨绊倒在地,于是又被霆叔拎着后领放回到了第二大街上,还拿上了十文之数的铜钱,以替全家去买些祭拜财神用的物事之“由头”,暂且“得了自由”。 笃娃在吴家宅院的边门外差点气得歪了鼻子——祭拜用品早在年关前就买齐了堆在院中,哪里还需要他在大年初一的好日子里找地方买去? ……霆叔根本就是想让他一边凉快去! 笃娃愤愤然地转过了身,憋着满肚子的怒气朝着如意镇口疾走而去。 不要我帮就不要我帮!小房东大早上放的那些“爆竹”碎片,可能还散在镇口没来得及收拾,他正好去找些回来、给弟妹们当今年的新玩物! 笃娃气鼓鼓地闷着头疾步走在空旷无人的第二大街上,被迎面而来的寒风激得把小脸往颈间的凌风中缩了缩,耳中充斥着街道两边各家的喧闹收拾之声,一时晃了神没留意眼前,“嘭”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撞到了张仲简的后背上。 他捂着脑袋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大汉脚边的满地箩筐,和其中塞得满满当当的火红灯笼。 笃娃当场便亮了眼——吴家大院不稀罕他的帮忙,那他就来帮赌坊的忙! 第二大街向来是整个如意镇里最热闹的所在,早在年关到来之前,就被各家老小装点得如同群山之间的朦胧篝火,让人望之便暖了心。 然而这条最繁华的街道尽处,也是整个如意镇与外界的通道入口,这十七年来却不曾被哪家镇民自作主张地挂上任何过年物事过,因此这座同样也是青石所制的牌楼,就这么一年到头地冷清到底,已有多年不曾与身后的十里红火同乐同庆。 因为这十七年来,每个大年初一直到二月初二的这段日子里,小房东都常常会坐在了牌楼顶端,盯着群山间的弯道岔路,似乎在等着谁的归来——全镇百姓们虽看不明白,却也默许了仙人娃娃这并没有打扰到谁的奇怪行径,将牌楼完完全全地留给了楚歌。 若非楚歌点头应允,谁敢用凡间的过年物事随意地去装点整座牌楼? 然而今年不知道哪里出了错,笃娃在看到张仲简带着这许多灯笼出现在镇口的一瞬,便看懂了眼前这堪称天下奇闻的情状——既然是仲叔和柳姑姑亲自出马,那么小房东必然是同意了! 这满心欢喜的男娃根本不容张仲简阻拦,就仗着打小被霆叔训练出来的功夫底子,二话不说地抓起了箩筐中的灯笼、飞蹿上了还被冬雪覆盖的牌楼顶上去。 他手脚甚快,不消数刻,就将整座牌楼也“染”成了与小镇同样暖和的火红之色,倒也确实将张仲简的麻烦减轻了大半——天可怜见,大汉要是真的亲身出马,恐怕根本无需这些灯笼,就可以用他的鼻中红线将整座牌楼染成赤色。 笃娃仍不明白的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外来客,会让小房东转圜了心思、这般大张旗鼓地迎进门来? 柳谦君松了笃娃的肩头,侧身望向镇外那延伸到山脚后便无从得见的山道,秀丽的眸目中无波无澜,反倒还隐有几分真切的笑意。 “不会再赶出去了……这次的客人,都是老朋友了。” 230.第230章 故人何处不相逢(一) 如意镇的各家屋顶高处,骤然又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瓦碎之声。 正在院落中忙前忙后的各家老小们抬起头来,或远或近地都瞥到了个藏青色的矮小身影,像股狂风般从半空中卷了过去,留下了身后满镇的碎裂青瓦。 全镇百姓们不禁面面相觑起来——这些年来楚歌虽一直都取道高处,可自从她发现自己脚下的力道太大、每狂奔一次就会毁掉镇里不少宅院的屋顶后,也被次次都得去冀州府城找工匠来重新修葺这种琐事折腾得差点发疯,于是近年来,小房东已渐渐学会克制足下的气力,若非有大麻烦当前,她取道各家屋顶时都会尽量“轻手轻脚”,极少会这个样子满镇乱窜。 今儿个早上才费尽心思地帮全镇勉强完成了“爆竹大计”,如意镇的各家老小们还以为楚歌总该安分下来、让全镇安生地过个大年,却不想这才方到午间,就又等到了小房东这像是身上着了火般的着急模样。 从九转小街到镇口的路途说远不远,楚歌脚下生风,倏忽间就从高处落了下地,稳稳地蹿定到了笃娃的身边,把这刚满十岁、打算今年要让自己的鲁莽性子沉稳下来的男娃,吓得方寸大乱,一个踉跄着被脚下的霜雪打滑了脚,哇呀呀地叫着就往后头倒了下去,眼看就要栽倒在地。 “小房东特意赶着买回来的钉靴,就是为了让你们在年关的时候穿上,怎么反倒成了负担?”幻术师那永远都带着三分笑意的声音却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后背被稳稳地扶住、没能继续往地上栽倒的笃娃,目瞪口呆地仰起头来,看到了多年来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殷先生。 楚歌的脚下声响太大,于是全镇的百姓们只注意到了她风风火火的吵闹动静,却没能窥见殷孤光这个一路都跟在她身后的悠然身影。 看到两位好友也终于赶到了镇口回合,张仲简放心地呼了口气:“赌坊那里……都收拾好了?” 殷孤光与小房东齐齐点头。 “小甘呢?”楚歌顾盼周侧,倒没将眉间的沟壑皱得更深,显然对镇口此刻的过年模样颇为满意。然而红红火火的第二大街上,全然不见本该也跟着来的甘小甘与县太爷,让小房东又有些不安地轻跺起脚来。 “我让县太爷带着小甘先回去了。”柳谦君原本倚在冰冷的青石牌楼柱边,遥望着镇口岔道的尽头,眉宇间神气淡然,全然不像赌坊诸友的焦躁不安,此时听到小房东的问话,便回过身来悠悠地作了答,“他的师门与六方贾多少有些牵连,这次来的又是那买卖之地的掌事,万一认出了他来,对他、对如意镇都只会添上更多麻烦。” 笃娃云里雾里地听着柳姑姑这番说辞,继而看着身边的赌坊三人众像是心下了然般地默然颔首,不禁迷惑起自己在昨夜的年夜饭上是不是误打误撞地喝了霆叔的老酒——不然,他为啥压根就听不懂? 他当然听不懂。 此时守在他身边的赌坊四人众,正准备迎来这十年间都不曾碰到过的大麻烦。除了自作主张地定下了这个主意的柳谦君,张仲简他们三人、以及此时得以逃回了县衙后院“避难”的楼化安,都有些心下惶惶不安,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一个时辰之前。 “将他们迎进如意镇来?”蹲坐在二号天井廊下的县太爷面色惨然地霍然起身,连嗓音都发抖了起来。 撇开他自己不愿见到任何与师门尊长相识的生灵之外,在帮着解开秦钩与甘小甘孽缘的那几天里,县太爷是从楚歌与柳谦君口中听过些女童百年前遭遇的。 他当然也看明白了柳谦君对甘小甘的“护犊”之情,在县太爷看来,千王老板本该与自己一样,是绝不会容许这些六方贾的外来客们踏进如意镇一步的。 就算对方碍于她这个参族老祖宗之威,勉强放过了参娃这个宝贝,可要让那些家伙们当面认出了甘小甘的真身,哪里还能轻易离开? 一个不当心,恐怕就连这百里群山间的生灵也会无端端遭了横祸,成了甘小甘的陪葬! 别说县太爷被震惊得面容青白,就连赌坊诸位怪物也都同时变了神色,显然也没有料到这莽撞的主意竟会出自柳谦君之口。 殷孤光想到四师兄临走之前的嘱咐、已对六方贾诸位外来客的来意存了疑心;楚歌想到这些大概是自己半个债主的外来客们竟然挑了年关上门,说不定就要拿老头辛辛苦苦庇佑的如意镇抵债,早就恼得差点歪了口鼻;张仲简则心心念念着满城凡人的安危,生怕这些个与人间修真界脱不了干系的客人们,会动辄出手伤到全镇的老小。 赌坊三人众各自心焦着要怎么打发六方贾、又能保住参娃与如意镇平安无恙时,至少都没有动过要将对方请进镇里的念头。 于是千王老板这个提议,便像是块巨石被骤然砸进了深塘般,在整个二号天井里炸起了股不安之气。 楚歌僵着小脸许久,终于还是憋出了句:“怎么请?” 不通人事如小房东,也看懂了柳谦君那秀丽双眸中的安然神色——那是千王老板刚住进吉祥小楼后不久、便将大顺“改”成了赌坊后的头几年间,闲暇时刻守着她那朱红色的百宝大箱时才有的欣然之态。 这个神情,半年前方被放出县衙大牢的秦钩,也曾有幸当面见过一次。 若非心下笃定,对眼前之事已有了必胜的把握……平日里的柳谦君,是不会有这种隐隐泛着狂傲之气的神态的。 方才还为小玄孙的安危忧心不已的好友,似乎是在弹指间想通了某个关窍,才会骤然气定神闲地提出这么个看似荒谬找死的主意。 她……这是算定了自己会赢? 小房东看懂了好友的眸中神采,终于还是憋出了满腹的不安焦躁,决定万事且听柳谦君的安排。 事实上,眼前这场困局,本也就进退两难、似乎做什么都是错。 “现成的信使,不就在眼前吗?” 柳谦君回身望向天井的角落,那顶头缺口洒下来的天光都照不到的暗处里,路鬼正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地上,还未从被楚歌吓昏过去的梦魇里清醒过来。 231.第231章 故人何处不相逢(二) “九转小街上有五间,东西两边的废街上另外还有十一间,能住下人的……就只剩这么多了。”楚歌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了把卷轴,上头是她龙飞凤舞的狂乱字迹——正是她刚才与殷孤光来去整个如意镇的四面八角后、匆匆写就的“临时房契”。 这些或老旧不堪、或多有破损的无主之屋,零零散散地错落分布在整个小城中的暗角里,是土地爷他老人家还在时,曾许给逃难到如意镇的外来客们的居所——县太爷幼年时与双亲一起居住的那破落小院,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楚歌以代职土地之身接管了这山野小城后,凭着她手中山神棍的厉害几乎封了这百里群山,不再像土地老头那样随便放人进城。即使偶尔迫不得已收了几家,也都是像辛家母子、胡家兄弟、廖家兄妹及数十孤子等这种走投无路的“难民”,让身为凶兽幼子的小房东也不得不起了怜悯之心,反倒将如意镇里的上佳宅院择了出来、让他们得以安身立命。 于是这十七年来,小城中的废弃屋宅们还是各自孤零零地度过了无数个日升月落,未曾迎来什么新的主人家,即使是最爱多管闲事的张仲简,都因为这些院落无主、而不曾去帮着修葺收拾。 但整个如意镇里,除了县太爷那个穷酸大院还有地头能腾出来容人之外,也只有这些废弃院落能够当成外来客们的暂时住所,帮着柳谦君完成她那至今也不肯与赌坊诸位好友明言的“大计”。 趁着柳谦君与张仲简去镇口布置的短暂辰光,小房东与殷孤光重新联手给大顺的小楼木身上布下了个化形结界——紫凰上神的化形术法,另有犼族的山神棍之助,这一结界能够将鲲族幼子的真魂之力藏住十之八九,不至被那即将进镇的六方贾外来客们识破了大顺的真身。 这是九年前,他们两个应柳谦君的请求、曾在甘小甘身上施布下的护身结界,若非有傒囊族那般的神目,人间界的生灵们是无法认出这术法守护下的真实面目的。 不管柳谦君这次的大计为何,楚歌也不敢让幼弟冒着被重新抓走的危险、与他们一起陷入困局。 所幸这术法耗不了多少辰光,不到半刻,小房东便收回了山神棍,与殷孤光齐齐飞掠了起身、转而奔向了小城各处,从满镇的废弃院落中择出了这十六家虽无主多年、却勉强还能住人的屋宅。 可幻术师与小房东面面相觑,都知道这十六之数根本还不够。 “光是今早的拜山帖子就有三十余之数,这些院落,哪里能容得下这次的客人们?”明知楚歌并不大能看明白宅院的好坏新旧、才不放心地一路跟了去的殷孤光,深知这十六家之数已然是整个如意镇能腾出空来的极限,大概猜到了柳谦君接下来要做些什么的他,不禁有些担心起来。 口口声声将小房东喊做“山神大人”的路鬼,早就被柳谦君重新派作了信使,此刻已胆颤心惊地去往了山神结界外,替赌坊诸位怪物去拦下这次外来客中的小喽啰们。然而路鬼虽然见风使舵、也长成了副恶鬼模样,可说穿了,他也不过是人间界众生中修为低微的一族,根本不可能以卑微之身去拦下这些拜帖的主人。 “他们为了衔娃而来,哪里会真的在意住在哪里?就算以天为被地为铺,想必他们也甘之如饴。”柳谦君浅笑晏晏地伸出手来,替楚歌收起了手中的残旧卷轴,竟丝毫不以眼前的“难关”为意,“何况这些拜帖的主人家们……也并不会全都进镇来。” 楚歌眉间的三道沟壑更深,显然并没有听懂好友话中的意思。 她答应了柳谦君的法子、决定要让这些外来客们进山之后,便一脚踢醒了灵台恍惚的路鬼,让他给至今还守在山外的客人们带去个消息——她这个结界之主,将会在午时之初的两盏茶辰光里,暂且削弱了十步之宽的结界之威,容得寻常的修真界生灵安然穿过。若来客有心进镇,便得将身边的宝器、神兵通通留在山外,倘若山神结界未觉察到来者对如意镇的敌意,便会卸了阻拦之力,放诸位绝非寻常凡人之身的外来客顺利进山。 然而慌慌张张地就拉着殷孤光、赶着去给大顺施布化形结界的小房东,没能注意到路鬼在蹿出天井缺口之前,便被柳谦君拦下、轻声嘱咐了一句。 消息灵通的路鬼在听到千王老板的嘱托后,也不禁瞪大了与面颊同样青黑的双眸,震惊不已地盯着柳谦君数息之久,才跌跌撞撞地往如意镇外狂奔而去。 “有你的山神结界在,多少会拦下几位不识相的莽撞家伙……剩下来的客人们,也自有六方贾那位掌事帮着阻拦,最后能进镇的,想必不会在十位之上……这十六家院落,该是绰绰有余的。” 柳谦君这话,除了笃娃依旧一头雾水地完全没能听懂、只好悻悻然地又偷摸着重新爬上了镇口的牌楼上去外,赌坊三人众却更加晕晕乎乎了。 参娃是此次困局的主角,自然不能再像前几日一般在如意镇里到处乱跑。这个根本闲不下来的小玄孙,如今已被柳谦君留在了小房东所住的阁楼中,在大顺这个已能勉强憋出些神魂之力的鲲族幼子的威压下,成了最平安不过的“阶下囚”。 然而这时候的赌坊三人众,倒宁愿衔娃这孩子还在眼前,能够帮他们听明白柳谦君这话里的真切意思。 六方贾的那位掌事,除了与小房东有过多面之缘,与赌坊其他几位怪物都不曾打过交道,为什么柳谦君会好端端地提起这个来者不善的家伙,话语间的意思,似乎还将这位明明是众祸端之首的生灵当成了帮手?! 对方明明是冲着衔娃而来,为什么……反倒还会替他们挡下同来的大半客人? 然而赌坊三人众还未来得及追究,便听到了此刻正蹲坐在青石牌楼顶上的笃娃骤然高声呼喊了起来。 “小房东柳姑姑……你们快看,客人到了!” 232.第232章 所谓出世(一) 客人确实已经到了。 如意镇口那通往山外的岔道,曲曲折折地在群山间蜿蜒盘旋,却常年平静无波。平日里除了镇中青壮在前往冀州府城时会偶尔来去外,也就只有这百里群山间的走兽爬虫们,会在这山道上倏忽闪过了身形。 然而大年初一将近正午的大好辰光间,这山道上却迎来了久违的热闹响动,逼得两旁山壁上的飞禽走兽们都在密林间藏起了身子、不敢再随意跑了出来。 冷峭空乏的半空间,似乎骤然有潮水般的青碧光华闪了闪,继而回归了平静。然而随之响起的,竟是这群山间极为少见的咿呀车轮之声、与马蹄铁掌下独有的清笃之声,杂而不乱地从山外一路拉近了来,渐渐地从狭窄的山道上转入了开阔明朗的山谷间。 牌楼顶上的寒风比起下头要冷冽得多,然而蹲坐在高空的笃娃却只顾得瞪大了双眼,压根顾不上拉紧自己身上的冬衣。 他长这么大,见过高头大马,也见过能把全家弟妹都装上去的大板车,却还从未有机会当面看过这种在山道上并不实用、但据说能像所小房子一般舒舒服服地将大活人送到百里之外的大车。 他曾听霆叔偶然提起过,这种平民百姓根本雇佣不起的华丽大车……是叫马车? 这不急不缓地从山外咿呀而来的座驾们,渐渐在如意镇前全现了身,笃娃蹲坐在牌楼的顶端,比起底下的赌坊四人众都还要更早地见到了这些外来客的“真实面貌”,让这懂事后就没出过如意镇的娃娃,又惊又喜地张大了小嘴。 没有见过山外大场面的笃娃,并没能认出这些马车都出自于在人间修真界有“鬼手匠器”之名的青州谢师傅之手,即使是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都无法轻易求得——修真界众生虽多少都学过风行之术,修为高深的更能直接缩地成寸,平日里根本无须凡世座驾代劳。然而世间众生皆为肉身,总有不能举步、无法肆意来去的时候,即使是修为高绝的各大山门的掌教与长老们,在凡世间行走时也多有不便。 而不曾拜入到哪个山门下、却凭着家传的修炼之法在炼制匠器上自成一派的谢师傅,行踪不定、性情偏执,每年出自他手下的器物之数仅为寥寥,更不用说像马车这种麻烦无比的庞大物事了。 近年来,这位匠器大师更是从人间界彻底遁去了踪迹,据说便是被六方贾请去、成了这买卖之地的下属之一。 出自他手的马车,固然精巧细致、华丽无方,最大的本事却是能将坐在其中的生灵之气息尽数掩去,让马车外的众生都看不清听不到、更觉不出里头到底坐的是谁。 这些修真界的掌故,笃娃自然是不知道的。 他瞪大了眼,只看到这些如同从九天云雾中降下来的漂亮大车,每一辆竟都是被两匹毛色纯白、浑然不似凡间牲畜的高头骏马拉着而来。这才刚转入了如意镇口前的山坳,这些马匹竟就像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般,有意无意地往笃娃这里望了过来,漆黑如暗夜的眸目中映着男娃的身影,一如在澄澈湖面上倒映出的清晰幻影。 “好漂亮的大马……小房东小房东!这是不是冀州马场里的大马!你让霆叔给我们买一匹回来好不好!” 笃娃激动得在牌楼顶上冲着楚歌大喊了起来,不知人间修真界为何物的凡人顽童,还以为这些便是霆叔曾跟他提起过、世上最厉害的马场里才有的神骏。 然而小房东不但没有应他所求,反而纵起了身子、也朝牌楼顶上飞掠而起,藏青色的袍衫在半空中徐徐拂展,等她落了地时,笃娃也已懵然失色地同她一起站在了地面上。 楚歌冷着小脸,没给笃娃任何的辩解机会:“回家去。” “可是那大马……”笃娃被楚歌死死地拽住了手,却还是挣扎着指了指镇口的外来客们。 小房东眉间皱得更深:“回家去,年后……我带你去冀州的马场。” 骤然被楚歌许下了这种做梦都不敢希冀的诺言,笃娃倏忽间涨红了小脸,激动地手脚无措,只好狂点起头来,生怕小房东会出尔反尔:“好好好好好……我回家等你小房东!” 这十岁的顽童傻笑着狂奔回了第二大街的吴家大宅去,没能看到身后的赌坊四人众都顷刻间肃然了面容。 正如柳谦君所言,那三十余数的拜帖主人并没有尽数进山,这些已渐渐停在了镇口的马车,也只有仅仅五辆。 而这十匹毛发如雪的神骏,自然不是如笃娃所以为的、出自冀州马场。 外界通往如意镇的山道虽不像蜀道般崎岖险峻,却也从来不是什么宽敞大道——如意镇不过是冀州府城归属下的一个偏远山城,县衙中根本没有多少银钱足以来修葺山道,而当年的土地爷则有意要将小城从外界的纷争中脱离开去,更是从未想过要将山道修得宽敞开阔。 那连寻常的大板车来去时都深一脚、浅一脚的山道,就连单驾的马车要通过都是极大的难事,更不提像眼前这般,由两匹高头大马并头驱使而来的华丽车驾了。 而北海老龙王借给楚歌的冬日霜雪在百里群山间已然冰封了两月之久,更让这山道湿滑难行、泥泞混杂,然而这五辆马车稳稳行来,哪有半分在雪道上行进的狼狈模样? 就连那十匹神骏各自的四蹄上,都未沾染丝毫的尘泥雪粒,一如原本该有的干净利落,倒真的像是径直从九天云端落到了如意镇前,浑然不似凡间之物。 “连追随到了姬满死后那九幽虚境里的白义骏仆,都被他们找出来收到了麾下……怪不得连你家路鬼都心甘情愿地成了他们的信使。”柳谦君认出了这已在数十步开外的十匹神骏真身,便微侧过了头、转而安慰起一旁脸色愈差的楚歌来。 小房东则根本顾不上眼前这些白马到底是有多稀罕。 她只看到了被自己派去迎接客人的路鬼,正蜷缩着身子蹲在其中一匹神骏上,一边举起了他青黑干瘪的右手,朝着等在镇口的赌坊四人众狠狠地挥了挥,一边浑不怕死地高声喊了起来。 “六——方——贾——前——来——拜——山——” 233.第233章 所谓出世(二) 五辆马车的辕座上不见任何的御者,然而十匹的神骏像是冥冥中同时听到了号令,竟在各自缓步行到了平坦的地界上后,便齐齐停步驻足,丝毫不见慌乱匆忙之态,甚至连马首都依旧安然低垂,似乎方才拉着身后大车走过了沿路崎岖山道的并不是它们。 赌坊四人众各自定睛望去,眼见这五辆马车上的门帘不见分毫颤动,压根窥不见那里头坐的到底是谁。 只有那蹲坐在其中一匹神骏身上重新跟了进山、临时充作了六方贾跟班的路鬼,故作夸张地将他干瘪如枯柴的身子纵在了半空中,灰白的残旧长衫倏忽间鼓了满身的寒风,将他稳稳当当地送过了这百步之距、送到了赌坊四人众的身前。 “土地爷在上,请受小人一拜。”路鬼装模作样地躬身拜倒在了楚歌跟前,顺手从袖中抽出了张拜帖,毕恭毕敬地奉到了小房东鼻尖下,“这是家主的拜山帖,请大人笑纳。” 楚歌“居高临下”地冷然死盯住了路鬼,狭长的缝眼中几乎要腾起了噼里啪啦的怒火,半天不肯从藏青大袖中抽出小手来接过拜帖——路鬼全族侍奉犼族多年,让小房东早就习惯了对这昔年的下属呼来喝去,如今骤然间成了他人的跟班,就算只是眼下的权宜之计,也让她憋住了一股子火气,恨不得立马就拎起路鬼这干瘪的肉身、扔出这百里群山去。 “大人……请笑纳。”半天没被接过手中的拜帖,路鬼小心翼翼地扬起了头,边愈发大声地继续高喊,边朝着楚歌挤眉弄眼起来。 小房东的鼻中重重地哼了声,激得依旧拜倒在地上的路鬼抖了几抖,差点手脚瘫软。然而想到自己方才已应允了柳谦君的请求,楚歌还是愤愤地从袖中霍然抽出了右手,劈手“接”过了拜山之帖。 “听路鬼提起,这如意镇的土地爷竟是犼族的某位大人时,晚生就该料到这是尊客的地界了。” 怒气冲冲的楚歌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新的拜山帖,百步之外的马车上却先行响起了个温厚的中年男人之声。 停在正中的马车上,那原本影影绰绰地将午时的天光都截成了千万碎片的车驾门帘,被一只手掌徐然撩开,现出了让路鬼甘愿屈身为仆、也要冒犯小房东威势的六方贾来客真容。 看起来不过凡世间而立之年的寻常男子,矮身从车驾中钻了出来、站在了辕座上,像是极为满意这山谷间的灿烂天光般,牵起了面上的温和笑意。然而这笑容落在楚歌的眼里,还是与她在渤海之畔时见到的没什么不同……那笑意盎然的眸目深处,分明有肃杀之气的暗潮在汹涌澎湃,让她这个犼族幼子也不由得有些骨血发冷。 这位果然是“老朋友”的六方贾掌事,不同于多年来与小房东照面时的一袭鸦青,转而着了身新裁的绾色暗袍,那不知是丝是锦、但必然极尽贵重的衣料纹路之间,还绣着檀赤双色的风火图样,虽然仅仅是寥寥数笔的极简纹路,却让人望之便如身临烈焰灼烧的深渊之中。 殷孤光下意识地悄悄捻住了自己的墨边衣袖——他此刻身上穿的,是楚歌送给他那过冬礼中的其中一件,衣下并没有师尊留给他的图腾纹样,自然也不见他数百年来最熟悉的化形之力。然而幻术师打眼瞧去,便当即认出了这位六方贾来客身上衣衫的来路,让殷孤光不由得替参娃、替柳谦君……也替自己担起了心。 他那十七个师兄师姐里,排行最前的三位兄姊多年来一直驻守在洛阳外的青要山中、固执地守着这特意为师尊和诸位弟妹开辟出来的隐蔽住所,不肯按照四师兄的安排去往人间界其他角落躲藏。与或胡搅蛮缠、或整蛊乱来的诸位弟妹不同,这三位兄姊无甚心机,甚至在大部分俗事上都颇为死心眼,根本不知变通为何物,然而正是这单纯得被六师姐称为“蠢笨”的天性,让他们成了紫凰上神的诸多弟子之中、最得化形术法本相精髓的三位。 而帮着紫凰将十五位弟妹抚养长大的他们三位,在师尊未逗留于人间界的漫长年岁里,担起了管吃管住、穿衣洗濯统统包揽的“重大”活计,于是误打误撞地竟将化形术法用在了凡世间最最常见的诸多本事上——孤光家的三师兄,便是在常年为弟妹们裁制新衣的无聊年月里,懵然不知地将老是将身魂中的化形术法加诸在衣料里,后来更是被师尊发现了这个本事,干脆借他之手、将紫凰昔年的毛羽与化形之力留在了众弟子的衣物上,成了他们十八个的护身之物。 三师兄这个能将化形之力随手留在丝线缝隙之间、并以小周天之势流转着护主的奇怪本事,殷孤光自然再清楚不过,他那件跟了自己数百年、如今已放在了房中箱底的月白长衫,便是出自三师兄之手,在他成年那天披上了身。然而幻术师更加清楚的是,三师兄与另外两位兄姊一样,为了等到师尊重回人间界的那天,是绝对不会轻易离开青要山、以致于错过了紫凰传来的消息的。 可眼前这位六方贾掌事身上的绾色暗袍,那上头的丝线图样之间、分明流淌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化形之力……如此娴熟的手法,显然也是出自三师兄之手! 他不过区区数百年不曾回去看看,怎么如今……会连根本不想搭理凡尘任何缘孽的三师兄都成了六方贾的奴仆?! 四师兄当时在耳边告诫他的那场劫难,莫非就将借了眼前这几位外来客之手、终于逼到了他面前? 殷孤光失了常态地隐在了张仲简的身后、几乎要夺路而逃时,那站在辕座上的六方贾掌事也终于问出了他现出真身后的第二句话。 “听到路鬼送来的消息,晚生实在受宠若惊……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娃,竟劳动得两位老朋友亲身相迎。” 总管大人笑意未减,然而随着他的眉梢上扬,那双眸中的漆黑瞳仁之后却隐隐现出了猩红如血的两轮圆月,终于衬得他这张与寻常凡人无异的面孔上泛起了妖异之相。 “晚生在六方贾里的年岁尚浅,不曾有幸当面得见,只听几位大老板提起过您的大名……不知道尊驾中哪一位,是柳姓千王?” 234.第234章 熙熙攘攘(一) “总管先生这双眼睛,据说已经练成了九山七洞三泉诸位掌教都不敢小觑的瞳术,甚至连曾经闯下‘相魂师’之名、如今已在六方贾中颐养天年的朝奉古老先生,也自认在克制五行术法的本事上,是输给了总管大人您的。” 让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就连还半趴在地上不敢起身的路鬼都颇有些震惊的是,不等他们几个出声回应六方贾掌事的问话,那五辆马车中竟先行响起了个冷哼之声。 “您又何必妄自菲薄,装作认不出这位千王的本尊呢?” 这毫不避讳地显露着嘲讽之意的声音,来自于六方贾掌事身边那仍然不肯掀起门帘的其中一辆车驾之中,听起来细腻绵软、颇有几分吴侬软语的味道,然而这寥寥数句的语声中尖利讥嘲太过强烈,使得这本该是江南水乡特有的女子柔声,生生多了几分冤鬼索命的凄厉感。 就连亲自将这些客人们迎进山门来的路鬼,都不由得小心翼翼往后望去——这位明明是托了六方贾总管之福、才能顺利进了如意镇的客人,怎么反倒先在赌坊四人众面前与六方贾起了内讧? 路鬼这个被两边都当成了便宜信使的可怜家伙,事实上只知道这次带进来的诸位外来客中是以六方贾掌事为首,却压根不清楚另外四辆马车里都坐了谁。 他眼明心亮,在被总管大人召唤到了这百里群山之间时,就深知这次跟着六方贾一路追来的三十余路客人各有来历、都不是他惹得起的厉害生灵,于是也没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去肆意打听他们的来历。而被楚歌踢了出来、来迎接客人们进山时,路鬼也只是向六方贾总管转达了小房东的意思,便怯然地藏在了旁侧,不敢凑近上去看个分明。 路鬼只知道,不过数盏茶的辰光,六方贾的总管大人便成功“说服”了大半跟着自己前来的客人,将他们尽数遣了回去,只剩下这区区五辆之数的马车停在山神结界外,等着楚歌大开方便之门。 而如今听来,这位显然并不同为六方贾下属的女客,似乎自恃身份得很,竟会当着外人的面毫不忌讳地讥讽起六方贾掌事来,大概……是人间修真界中了不得的厉害人物? 路鬼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前的柳谦君在听到这女子的语声后,先是稍显疑惑地挑起了眉尖,继而像是回忆起了往事般、欣然浅笑了起来。 算起来,与她的最后一次相见,到如今也应该有了三个甲子之久……她果然还对当年的那场赌局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屈身与六方贾来往、也要找到这穷乡僻壤来? “多年不见,范老板可还康健?”没想到自家的小玄孙竟会连这位老朋友都引到了如意镇,柳谦君藏不住满腹的笑意,终于再冷不住脸,往前踏出了一步,欣然承认了自己便是六方贾掌事点名要找的柳姓千王。 那目具双瞳的总管大人依旧长身立在辕座上,在见到眼前这高矮参差的四人之中、唯一一位面目良善的女子安然缓步而出后,眸中的猩红之色骤然漾得更深。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躬身、与这位在人间千门中成了多载传说的柳姓千王行礼,已然被身边车驾中的同行客人抢了先。 六方贾掌事左侧近处那车驾上的门帘,被只绣满了夜合花纹样的衣袖猛地大力掀开,差点整幅都被扯落下地,随之响起来的,是个蕴满了怨怼之气、已丝毫不见方才那吴侬温柔之意的女子之声。 “好好好……当然要好,没重新见到你这个厚颜无耻的老千、把你打得心服口服之前,本掌柜怎么敢不身子康健、福寿万年?” 一位与甘小甘差不多高、梳着惊鹄髻的华衣女子,从车驾中利索无比地飞掠了出来,风风火火地与六方贾掌事一般站在了马车辕座之上,眉宇间满是根本不打算掩藏的傲然之气,尽管身子比旁侧的六方贾掌事要矮了一大截,却从骨子里就透出了股令旁人不敢小觑的凛然威势。 “我那遍布八十府城的无用属下们,耗了一百七十多年也没能将她找出来……总管先生不过用了个小小的虫蛊,就能将这个藏头缩尾本事厉害得紧的老千给送到了本掌柜的眼前,果然不愧是六方贾百年来最胜任总管之位的人才。” 不知是不是错觉,赌坊四人众在百步之外定睛望去,只觉得这位眸波如春水的玲珑女子,此时双眼之中的狂热之意更甚于身旁的六方贾掌事,她死死地盯紧了安然肃立的柳谦君,似乎正摩拳擦掌、随时都准备从马车上飞扑下来。 “……既然已经找到了她,本掌柜必将应诺。我范家门下两百七十七家商号从此都欠六方贾一份天大人情,只要不伤性命、不违天道宿命,只要贵老板一言,必会承六方贾所求。”似乎怕极了柳谦君会再次消失无踪,女子急不可耐地渐渐迈步往前,一只脚已经踩到了辕座前那不似凡间之物的神骏背上,语声也随之激动地发颤起来,“……现在,就把她留给本掌柜吧……” 眼看这口口声声自称掌柜的小巧女子就要双眼放光地朝着柳谦君冲将过来,不明所以的赌坊三人众都不禁得伸出手去、想将好友拉回他们身侧来。 同住吉祥赌坊的十年间,他们只从柳谦君对赌局、千术的狂热之态中,大概推断出好友曾在人间赌界中纵横来去,也曾因秦钩在听到好友名号后便恍然失色时、明白了柳谦君在千门中的“尊崇”地位。 但即使算上与柳谦君有数千年交情的甘小甘,赌坊四人众也并不清楚千王老板在人间界到底做过什么、又与哪些凡世生灵打过交道——赌界千门的奇诡变幻,瞬息万变,根本无法预料,而赌坊四人众各有自己的忧烦,也从不曾用心去了解过这个三教九流混杂的另类江湖。 他们只知道,在提到赌局与千术时,平日里俨然身具长辈威势、待人亲切温厚的柳谦君,会倏忽间判若两人。 天知道眼前这个玲珑小巧得像是邻家女童、却自称是范姓掌柜的陌生女子,是不是曾被那个不一样的柳谦君得罪过,才会摆出这种恨不得追到天涯海角的凶狠架势? 235.第235章 熙熙攘攘(二) “范当家只顾得自己夙愿得偿,也得体谅咱们这千里迢迢追随跟来的辛苦……六方贾这次失落的宝贝您老不曾在意,我们却是势在必得的。” 那被范掌柜一脚踩实了的白马吃痛,失了一路而来的安静沉稳,倏尔焦躁了起来,四蹄也开始乱踢乱蹬,这一发起性子来,竟把另外九匹的神骏也激得不安焦躁,齐齐在如意镇前的空旷山道上刨起了四处飞溅的雪粒泥块。 这一惊惶,让原本稳若磐石的五辆马车也募然摇晃乱动,那小巧玲珑的华衣女子只顾得盯紧了百步开外的柳谦君,根本未料到会被脚下的驾马骤然阴了一记,眼看就被摔下了辕座、快要全身都扑到了地上去。 所幸那停在最左侧的马车中,也随之跃出了个颇为高大的魁梧身影,顺手将她抄在了怀里,避免了这玲珑女子与她那绣满了夜合花图样的华丽衣衫都跌落在湿冷泥地间的命运。 这第三辆马车上的客人,身着宛似龙鳞流波的玄色袍衫,身形高大伟岸,比起张仲简来也高了一大截,虽然面目五官颇为平凡,然而左边脸颊边沿处赫然有两道几乎贴着耳根的刀疤旧伤,让旁人一眼望之便无法轻易忘却。 而这第三位外来客的双手双脚,更是在寻常凡人中极为少见的修长壮健——从自己的马车中飞扑出来后,他只用了右手便轻轻松松地抱住了那自称范掌柜的女子,继而毫不以怀中一个大活人之重、像只是抱住了根雁羽般长身肃立在了地上,左手则极为平常地随意放在身侧,让赌坊四人众不得不注意到他左手的指尖,几乎已经碰到了膝盖。 不知道这第三位客人姓甚名谁,然而张仲简只这么看了他一眼,就想到了与自己定下过一战之约的末倾山大弟子。 这位客人的面容眉宇之间,并没有破苍主人那痴于刀剑之道的痴狂之态,然而他方现了身落了地,张仲简便觉出了背上皮囊的异样——正如数月前初见到末倾山大弟子与他那柄刀器时,素霓正在鞘中微微颤动不休,似乎为见到难得的同道中人而有些激动。 只是这位似乎也在刃器之道上有所造诣的外来客,比起破苍主人来,实在要亲切近人的多,虽然嘴上毫不客气地替六方贾掌事拦下了对方的莽撞行径,却还是眼疾手快地救下了自作自受的范掌柜,并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女子摔下地去。 华衣女子的身形太过小巧,此时被身材高大的他牢牢地抱在怀里,倒像是个被父亲庇护的无辜幼女,只是这位对着柳谦君都敢毫不客气地骂出声来的范掌柜,根本没有半分领了对方这救命之恩的意思。 “这天下的宝贝,再稀罕再华贵,也抵不过侯爷您一句话……侯爷若真的有心,六方贾哪里还会容得下其他客人来争抢,岂不是早就双手奉在您的面前了?”玲珑如及笄少女的范姓当家,像只受伤的雏鸟般被护在这玄衣男子的怀里,倒丝毫不以为忤,反倒继续冷笑着,转而讥嘲起救命恩人来,“怎么这回还要劳动您的大驾亲身来此,不惜脏了您的手来强抢这宝贝?” 被唤作侯爷的玄衣男子苦笑着躬下身来,将女子小心地放了下地,眼角余光转而瞥向了镇口的柳谦君:“范掌柜极少主动与人交恶,平常时候就算是再恼怒再愤慨,也不会轻易说什么重话……今日却不惜破戒,看来这位柳姓千王果真是您的大仇……” “侯爷也是难得这般啰嗦。”被护着没伤到半根毫毛、也不愿说半句好话的女子,从双脚踏上了地面的一瞬开始,就又死死地盯住了柳谦君,然而面容上对救命恩人的不屑之意却半分未去,“我和她的恩怨,无须他人多言,侯爷请自重……您要担心的,是那遗落了的宝贝,如今到底在谁的手里,不是吗?” “除了范老板您另有所求,我们这些一路跟着总管先生到了这里的俗人们,哪个不是为了这宝贝而来?”玄衣男子不曾被范掌柜的讥嘲之语激怒,剩下来的两辆马车中却先有了响动。 六方贾右侧的马车上,这揶揄之语的主人家稍稍掀起了门帘,从帘缝中探出个圆圆胖胖的大头来,正咧着嘴作出极为夸张的嬉笑之态:“可是范老板您财大气粗,能用麾下所有商号的天大人情来换得六方贾给您找一个人……我等俗人却没这个能耐,只能用区区的银钱来换得想要的宝贝,如今好不容易追到了跟前,总得给我们留个进门的机会,是不是?” 方才还伶牙俐齿、逮谁骂谁的玲珑女子,在听到这大头客人的接话后,像是被股子严寒冷风骤然袭身般缩了缩身子,满面嫌恶地转开了头,压根懒得去辩驳回应。 托这位大头客人打岔的福,赌坊四人众与路鬼也终于得以见到了这些为了参娃、不惜在大年初一追上门来的麻烦客人们的全体真容。 五辆马车上竟然下来了七位客人。 那直言揶揄了范掌柜的大头客人,在得偿所愿地气得玲珑女子懒得回话后,笑得几乎都要把嘴角咧到了耳根去,便欢欢喜喜地从马车上探出了身,竟是个五短身材的天生侏儒,这下更显得他那大头怪异无比,活脱脱像是个畸形的萝卜头。 而那从头到尾都没发出过半点声响的最后一辆马车上,下来了并不见任何奇怪之处的一老一少两位男子,看起来与人间界随处可见的寻常祖孙并无甚两样。 这六位客人或冷着面容、或客气地朝着赌坊四人众颔首示意时,被范掌柜唤作侯爷的玄衣男子那辆马车中,悄悄地飘下了个将自己全身上下都包在斗篷里的瘦小身影,并极为迅速地躲在了玄衣男子的身后,就连午时最为灿烂的天光,都不能映出他从头到脚的半分真容。 除了那上来就对着自己咋咋呼呼的玲珑女子,柳谦君并不曾当面结识这一行七人中的另外六位,然而只有这藏在玄衣男子身后的最后一位客人,让千王老板不自觉地在袖中暗暗握紧了双掌,心下倏地闪过了丝不安之感。 这位遮遮掩掩的外来生灵……不知为什么,倒让她觉得有几分莫名的熟悉。 236.第236章 求之不得(一) “不属于阳间的生灵……滚出去。”楚歌笼着双袖、僵冷着小脸走上前来,出乎众人意料地、突然下了逐客令。 除了那将自己掩在拖地斗篷里不肯露出面容的怪异客人,除了常年都不见真心喜怒的六方贾掌事,除了一心只盯住了柳谦君的范姓女子,剩下来的四位外来客都诧异不已地骤然变了神色——他们皆是识货之人,在见到这百里群山间竟有犼族山神结界相护、且还能被随意地削弱了部分的结界之力时,便早就料到了这将参娃藏了起来的山野小城中,必然有凶兽族群的儿孙镇守,故而他们也都听了六方贾掌事的劝诫、没有贸然闯山。 不知道楚歌是以代职土地之身守在如意镇中的他们,藏在马车中偷偷往外望去,也都一眼便看穿了等在镇口的那四位怪物中,只有这个身高不过四尺的臭脸孩童才有可能是犼族幼子,然而他们也仅仅震惊于这凶兽族群竟然会派了还未成年的儿孙来担了山神要职,却也未觉得这趟辛苦之旅会遭到其他的阻碍。 犼族众生命数悠长,六界中几乎没有哪个族群敢去招惹这出了名坏脾气的凶兽全族,于是犼族的儿孙们几乎已经算是脱离了轮回的禁锢,压根不会横遭什么能危及性命的大难。 眼前这个犼族幼子,当然是不会因为一个区区的参娃,就和他们、和六方贾撕破了脸皮的。 直到路鬼乐颠颠地抱着六方贾的拜帖跪在了楚歌身前,他们从这见风使舵的生灵口中赫然听到了“土地爷”的称谓,这才各自有些不安起来——犼族是天地间有名的山神族群,即使是再不成器的幼子,修为也比那些不过庇佑小小一方山城的土地爷要强上许多,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地跑到这种并不富硕的山城,来当个无所事事的土地爷? 莫非参娃这次来投奔的……就是她? 倘若犼族也搅和到了这场争抢之中,他们几个虽各有依仗,却也没有把握能抢得过这向来就霸道不讲理的凶兽族群。 他们四人各自在马车中暗暗估摸起自己的胜算时,临时被六方贾掌事一纸传唤而来的范掌柜却突然替他们“出了头”,于是玄衣男子得以顺道现了身,连带着剩下来的三位也再自然不过地下了马车、正准备就此跟着六方贾掌事“混”进小镇去。 只要躲过了这不知道为什么成了土地爷的犼族幼子,只要能顺利地踏进如意镇的地界,他们有的是法子重新抓住参娃。 六方贾此次太过大意、竟然容到手的宝贝逃出了渤海之畔的大宅,让四面八方闻讯赶来、已然准备好要高价将参娃买回去的客人们都怒气难消,于是六方贾掌事不惜亲身出马,带着对参娃势在必得的三十余位贵客一起追到了如意镇来。 为了赔罪、亦为了保住六方贾多年来在六界中建立起的宝贵声名,这扑卖之地的几位老板们早已答应了所有的客人们,倘若在这追缉的路途中,有任何一位客人凭借自己的本事将参娃抓了到手,那么六方贾将一文不收、且会竭尽全力帮着挡开其他客人的争抢,由得参娃被他直接带走。 于是在得知这参娃的躲藏之地竟然有犼族庇佑后,那三十余路的贵客们大多自认不敢冒这种生死的风险、都悻悻然地退了开去,还敢留下的不少固执家伙们也未身具与山神结界一拼之力,尽数被六方贾掌事劝了回去,最终只剩了他们四位,敢撇开了所有的随从与宝器、只身跟着总管大人进了山。 然而好不容易过了那山神结界,好不容易已实实在在地落脚在了如意镇前,那万金也无法轻易买到的参娃已近在眼前,怎么还偏偏被这犼族幼子当场下了逐客令?! 四位客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楚歌口中那“不属于阳间的生灵”,到底是他们其中的哪一位。 只有那被范掌柜唤作侯爷的玄衣男子,在思量许久之后、悄悄地转头望向了藏在他身后虚影中的同行之人。 这位带着自家先祖信物而来、半是胁迫半是恳求地跟着他一起进山的陌生人,倒确实有几分冥界生灵的阴森模样,莫非…… “今儿个好歹也是人间界的大年初一,虽说守岁时辰已过、百无禁忌,可九幽虚境中的魇化之气再这么弥漫开去,这小城中的凡世众生也得个个跟着去陪葬,不知总管大人……可否让白义先退下去?” 这片刻之间,诸位外来客们就各自在肚里转过了千百个心思,差点彼此猜忌到动起手来的地步,眼看这短暂的“盟约”就要分崩离析,六方贾掌事的双目中赤红之色一闪而没,终于微微抬起了右掌、准备出手阻拦之际,柳谦君却浅笑晏晏地温颜开了口,替总管大人解了围。 千王老板揽住了小房东的肩膀,将楚歌拦去了身后,一边朝着那五辆马车之前的十匹神骏微微颔首示意,一边替好友向诸位外来客委婉解释了她无端端发飙的缘故。 见到那跟在玄衣“侯爷”身侧的鬼祟影子后,柳谦君心里暗暗起了疑心,一时全身僵冷、未发一言,几乎忘了数刻之前、与赌坊诸位好友商定好的大计——这时候,本该是她出言“接待”这些外来客的。 于是等在旁侧的小房东不由得着了大急。她将路鬼从地上生生扯了起身,把这“自甘堕落”为他人信使的昔年下属扔到了一边,却没等到柳谦君对眼前多位外来客的招呼之语,只觉得镇口那短暂的静默实在尴尬难受得很,一个情急,干脆自己跑了上前。 只是楚歌那逐客令,倒也并非全无道理。 踏入九幽虚境的生灵,永生永世都与阳世无缘,就算重返了红尘,也不该在寻常的凡人面前现出真身,这实在是犯了阴阳两界的大忌讳。 除了总管大人还长身安立在马车辕座之上、不曾下地,另外六位客人早就急不可耐地下了马车,如今被柳谦君这一提醒,也不由得都齐齐回身,讶然地向这一路将他们送了进山的十匹神骏望去。 总管大人低首轻笑起来:“晚生只闻柳先生昔年在千门中的大名,却不知也与我家朝奉老先生一样、有着能看破九幽骏仆真身的本事……既然这障眼术法已然无用,白义,你退下吧。” 237.第237章 求之不得(二) 从进镇以来、就安静肃穆得根本不像是牲畜的十匹神骏,在听到六方贾总管这声令下后,终于齐齐仰首踏蹄着直立起身、发出了响彻九霄的嘶鸣之声。 赌坊四人众与路鬼诧然抬头望向小镇顶头上的苍穹,眼睁睁地看着无数暗流涌动的云层从四面八方狂奔而来、倏忽间覆盖了他们肉眼可及的天顶,遮掩了午时大好的天光,将前几天才刚刚停了风雪的如意镇,推入了如同黄昏时刻的幽暗夜色中。 而原本还被缰绳牵连着、稳稳地驾驭着身后五辆华贵马车的十匹神骏,也随着这突如其来的天象变迁,化为了团团的虚影光华,亮得灼目、白得虚无,在如意镇前的半空中跳跃游走,眨眼间又默然奔到了同一处。 这十团灼目光华撞到了彼此的瞬间,穹顶上的暗流云层像是被谁拿着重锤霍然炸开了般、呼啦啦往来处退散了回去,顷刻间又将耀眼的天光放回了人世间,照得如意镇前的诸位都不自禁地闭了闭眼。 然而就是这短暂如白驹过隙的瞬间黑暗,已然又在镇口添了位不请自来的外来客。 赌坊四人众与七位外来客之间,垂手站着个白衣、白裤、白靴、白发……甚至手脚面色皆为雪白的怪异客人,正借着头顶上的灼灼天光、朝着赌坊四人众躬身致礼。 这位被柳谦君与六方贾总管唤作“白义”的随从,不像自家主人那样巧舌如簧,倒像是个天生的哑巴,在无言地向赌坊四人众颔首致歉后,便默然地转过了身去,回到了总管大人的身边。 除了那跟在玄衣男子身后的鬼祟身影,与六方贾总管同来的五位贵客都不自禁地从心里发起冷来。 这位显然是方才那十匹神骏化身的六方贾仆人走过了他们身边时,多少起了好奇之心的五位客人,都各自有意无意地瞥到了他的双眼——那眸目的深处虚无一片,如同被弱水吞没的无尽深渊,看不到任何的爱恨嗔痴之念,让人望之沉沦、恨不得也就此抛开了自己,一起归于死后的荒芜静默。 这一眼造成的身魂倾颓之感,让五位客人都大汗淋漓地离六方贾主仆二人更远了些,暗暗地惭愧不安起来——这一路而来,竟然没有发现这与他们咫尺之遥的骏马是来自九幽虚境的怪物,实在是有些大意了。 怪不得身为土地爷的犼族幼子会出尔反尔地对他们下了逐客令,从九幽重回阳世的生灵身上,带着令寻常修真人士都无法承受的魇化之气,一不当心便会将无辜的生灵强行拖入虚境中永世陪葬,当然不该在这种凡世众生居住的小城中出现。 除了一眼就认出白义骏仆真身的小房东与柳谦君,如意镇前的其他诸位到了这个时候,也终于都记起了这在人间界流传颇广的九幽传说——周穆王姬满座下,有赤骥、骅骝、渠黄、盗骊、白义、逾轮、山子、绿耳八匹神骏,陪着这位君主畅游天下各处,据说更曾与不少的仙神界生灵打过交道,各自修炼成了散仙之身。 姬满过世后,据传被葬入了长安城下的陵墓中,而这八位跟随主人多年的骏仆,也舍了自己身为散仙的逍遥年岁,齐齐跟进了地下陵墓,打算生死追随旧主。 然而自古以来,各朝君主的生前年岁受天界众神相守、死后亦会得到大地之力庇佑,于是那些耗资甚巨、甚至会有不少生者陪葬的陵寝,也都承了寻常坟冢无法轻易得到的混沌之力,乃至偶尔还会强行夺取了黄泉弱水的灵力,成了连阎王爷都无法插手管护的小小阴世。 这种千百年才能出一二之数的离奇阴界,被六界唤作了“九幽”之名。“活”在其中的生灵们若不愿求阎王爷施以援手、将永生无法再入轮回,只能时时刻刻、恒久不变地游离在这虚境之中,不必承受死生轮回之难,却也永远不知日升月落,更无处可去。 而在人间修真界中流传着的说法,则是那周穆王姬满的魂魄早在肉身被封存于陵墓之前、就已安然投了轮回,不曾真的踏入过他自己的死后虚境,却留下了他那八位衷心生死追随的神骏仆从孤守在这个无主的九幽阴界里,不知何去何从。 九幽虚境太过难得,极少会被阳间众生得知其所在之处,无法得知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于是这掌故虽在人间界流传了多年,此时站在如意镇前的诸位怪物与外来客们,也都从各处听过多次,却从来也只当成个无伤大雅的传说,不曾真去追究什么。 眼前这位通身雪白的骏仆……莫非果真就是出自姬满那九幽虚境里的八位散仙之一? “晚生与诸位贵客此行太过仓促,并未来得及与管护这小城的山神与土地请罪,只能冒昧拜山。这个时候上门,晚生心知已经犯了尊客的忌讳,我等外来客自然唯遵命是从、不会违了这小城的规矩……只是山路难行,才会让白义先送了我们进山。” 眼看同来的贵客们都因为下属的真容显现而变了面色,六方贾总管的嘴角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挂着“真切”的笑意,浑然不以为忤,只是替白义向赌坊四人众悠悠地再次颔首致歉,那一目双瞳的独有眸光却紧紧盯住了百步之外的楚歌,言语间分明字字客气得很,却让人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 “方才他那障眼术法之下,确实不小心漏了几缕魇化之气出来,如今已撤了术法,当无大碍……若尊客还觉得他会伤了这小城中的凡世众生,晚生让他退回结界之外去等着就是了。” 被总管大人盯着不放的小房东,也听出了这多年来算是“交情颇深”的老朋友话中的挑衅之意,然而平日里早就会跳着脚、挥着山神棍赶人的楚歌,纵然那双狭长的缝眼中也霍然腾起了噼里啪啦的怒火,却依旧僵着她四尺的矮小身躯,半天没能出手。 小房东实在是没有把握,倘若这些年来,她当真因为甘小甘的吃食而无意中欠了六方贾的债……那么,她到底是不是应该对这群外来客稍稍客气一些? 从没有被牵涉进人间债务的楚歌,一时间没了主意。 238.第238章 地主之谊(一) “她是这山城的土地,有客人远道而来,自然要出门相迎……可诸位能不能进镇、要怎么进,却是她没空来管的闲事了。” 出声回应六方贾总管的,竟是柳谦君。 小房东僵着小脸暗暗在肚里盘算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既能保住犼族面子、又能护得如意镇周全的法子,在一旁差点把整张小脸都快憋成了紫黑之色,最终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顺势把白义扔到山外去。 所幸柳谦君虽也心神不稳、却还是觉出了好友的怪异神色。并不知道楚歌这些年来为了甘小甘而与六方贾打过交道的千王老板,还以为小房东是被眼前这位杜总管的招打言语气得发了疯、正死命地压住了肚里的澎湃怒火,早就有所盘算的柳谦君眼看情形不对,赶紧适时接过了话头。 为了参娃的安危、亦为了不让如意镇被自家小玄孙拖累,她早就为这几位外来客安排了场大戏,却没有事先告知赌坊里的诸位好友——这场戏,只能由她来唱,谁都帮不上。 “白义既是尊驾的随从,那么想必对那宝贝无意,就算不能进镇也无伤大雅。”柳谦君的嘴角也挂着与六方贾总管一般无二的轻浅笑意,然而笑意盎然间,她还是毫不客气地替楚歌挡回了总管大人的无理要求,“如意镇中皆是与修真界无缘的寻常凡世众生,受不得丝毫的魇化之气,就只能劳烦尊仆在镇外守候了。” 六方贾总管竟也不恼,面上的笑意反倒漾得更深,只是那双眸中的肃杀之意也渐渐蔓延了开来,这看似亲切、却让人望之心冷的神情,让同来的几位客人们也暗暗谨慎起来。 这位杜总管在六方贾中担任掌事之位不过二十余年,仅以年数资历来看,在那扑卖之地中只能算是后辈,却不想会一举成了仅次于六方贾几位老板的掌事。此番同来的六位外来客中,有数位都是六方贾多年的老客人,可即使是他们,也几乎对这位年轻的杜总管一无所知。 比起往日在六方贾大宅中买到了宝贝便径直离开的匆忙来去,这次一路追着参娃来到了如意镇,他们极为难得地能与这看似周到客气的总管先生朝夕相见,却也渐渐发觉了杜掌事的……渗人之处。 那不仅仅是一目双瞳这种诡异术法带来的压迫之感,而是这位总管先生从骨子里就透出了股……以将他人打入万劫不复境地为乐的恶意,再配上他那面上似乎永远都不褪去的悠然笑意,更让旁人觉得不寒而栗。 比起他来,倒是那来自九幽虚境的白义,虽然身魂满是荒芜萧索之意,但至少面色沉静、不像是会蓄意伤人的模样,更让人愿意亲近些。 “路鬼送来消息时,晚生还以为他欺我六方贾无人,竟会拿柳千王您这种赌界传说来震慑晚生……却不想,前辈还真的愿意屈尊住到了这种穷乡僻壤间。”六方贾掌事欣然挥手,示意等在他身后的白义带五辆马车离去,继而再次向柳谦君躬身致礼,“既然犼族的尊客是这山城的土地,那么前辈……想必就是以人瑞之身,与土地爷同护这群山福祉的管护者了?” 等在柳谦君身后的赌坊三人众,闻言都不禁吓了一大跳——王老大夫分明还好好端端地待在他七禽街的医馆里,怎么这如意镇的人瑞老者之名,会无缘无故地栽到了柳谦君身上? 殷孤光心思急转之下,大概猜到了这是好友为了掩藏她参族老祖宗的真身、才有意让路鬼传给六方贾总管的假消息,于是这小小的惊诧也只是让幻术师微挑了眉头、没变了分毫的面色。 而张仲简则因为后背上素霓剑的微微颤动、而一直将眼光都落在了那不知道为什么被唤作“侯爷”的玄衣男子身上,此刻乍然听到六方贾总管这毫无道理的“推断”,也还恍恍惚惚地没反应过来,于是得以在诧然跳脚之前,就被殷孤光拉住了身形,没有当场戳穿了这被柳谦君托路鬼送出去的瞎话。 最有可能立马失了冷静的楚歌,反倒没有闹腾出多少动静——小房东虽不通人事、也不像殷孤光一样大概猜到柳谦君这次到底谋算了什么,却并不蠢。 柳谦君将她拦在了身后、并悠悠地向六方贾总管道明了她“只是身为土地”的身份后,楚歌也听出了好友的弦外之音。 不错,她只是如意镇的土地,她要做的,只是护着这百里群山间的生灵周全无恙,却不必在意到底由谁来出头搞定这些麻烦的外来客。 十年同住在吉祥小楼里,楚歌也早早地知道柳谦君比起自己来,不知道要老成持重多少,倘若没有十分的把握,柳谦君绝不会这样贸然地在外人面前,替她担下这如意镇管护者的差事。 于是小房东舒展了小脸,颇有些脚步飘飘然地踱步回了第二大街的街头角落,安然坐在了路鬼身边,吓得这昔年的下属倏尔白了脸、噤若寒蝉地陪着她蹲坐在镇口暗角。 赌坊三人众多少有些讶异于柳谦君谎称自己身为如意镇人瑞这种蹩脚的谎言,却无一担心好友的真身会被这七位外来客看破——她这个至少有了万载修为的参族老祖宗,不知多少年前就成了福泽远在散仙之上的地仙,不同于大顺与甘小甘,她即使没有殷孤光或楚歌的术法相护,若非自愿,这肉身也绝不会被他人看破了本尊。 只是她以这副双十年华的女子皮相、非要谎称自身为如意镇的人瑞,又是为了什么? “千门诡谲万变,实在是少年人的天下……虽然承赌界各位同仁们手下留情,到了后来,我也有些力不从心起来。”让如意镇口的诸位都有些诧然的是,柳谦君终于开了口,却似乎是叹然起往年的旧事来,“托了当年那场豪赌上偶尔赢得的那两枚仙丹之福,得以在这小城里虚忝了人瑞之名……谦君惭愧,如今不得不以地主之身,向各位讨留那逃到如意镇来的宝贝了。” 239.第239章 地主之谊(二) 柳氏谦君,这个名号,约莫一百九十年前出现在了赌风颇为盛行、亦是千术孕育之地其一的江浙沿海诸城中,并在不到十年的光阴里,就成了天下前三品赌楼赌庄中不可动摇的千王之名。 就连秦钩这个多年来只能混迹在四五六品赌场里的千门混混,也听说过不少关于这位不知从何而来的柳千王的传说,于是在如意镇中第一次见到了柳谦君时,平时死皮赖脸、胆大包天的他,也吓得手脚无措起来。 赌界众生对这位柳姓千王的了解甚少,不知她师承何处、不知她到底从哪里学到了赌场老手都无法看穿的熟练千术、甚至不知她到底是从哪里而来,只知道她在短短的数年中,不仅得以成了江湖几大豪赌中的座上贵客,还都能在如狼似虎的诸位千门前辈威压之下、保住自身在赌局中的不败之势。 而这看似稳健的赌术路数,到了她在千门中成名的第九个年头上,被一场筹码为两枚道家上界仙丹的赌局彻底打断——那一盘差点让整个江湖都疯狂的豪赌,逼得不少已然退隐了的千门老怪们都不惜亲身出手,只为了这据说能让凡胎长生、从此一步迈上天界的大罗仙丹。 然而一直以来都颇为谦让、在诸多赌局中都隐隐保有君子风范的柳姓女子,偏生就在这盘赌局上毫不让步,生生逼退了所有的千门前辈,在长达两天三夜的千术较量中撑到了最后。 于是她得以成了千门诸位怪物中长生不老的一位——赌界众生压根不知道,这位以凡人肉身外相行走人间界的千王,自己就是个福寿绵延的主,若她愿意将满头的乌黑青丝随便拔下一根来、就能让参与那场豪赌的众生统统延续百年的阳寿。 她压根没看上那两颗仙丹。 事实上,这两枚仙丹被她转手就送给了两位确确实实是凡胎的老朋友,而她自己则对外宣称已服了仙药,从此便可以凭着这个借口、继续以她这双十年华的年轻皮相,继续在赌界中游玩下去。 这次跟着六方贾总管进了如意镇的范掌柜,便正是当年那场豪赌中、柳谦君的手下败将之一。 “我又不管那什么破烂宝贝到底归谁……”午时灿烂的天光下,范姓女子身上那疏密错落地绣满了夜合花的衣衫更显华贵,比起方才被掩在马车暗影中时的柔和,此时在冬日的艳阳辉照下,竟让人觉得像是在深夜冷风中找到了间炉火正旺的房间般、身上不由得多了几分融融的暖意。 然而这稀罕衣衫的主人,这时候却正扶腰戟指、像个市井泼妇般朝着柳谦君破口大骂,完全罔顾了身边的诸位同盟:“你有心力管那宝贝……倒是先担起当年的许诺、跟我再赌一局啊!” 与范掌柜同来的六位贵客中,那天生侏儒身材的大头客人显然与她更为相熟些,此时见到“老朋友”又情急至此、浑然不顾他们诸位的辛苦,他也不禁大头朝天、咧了嘴再次揶揄起范掌柜来:“不过就是断断续续地前后输了六年,范老板您这一记仇就记到了今天,也实在是丢了您范门当家的脸面……我们几个千辛万苦地跟着杜总管、好不容易追到了门前,您大人有大量、给我们放条活路可好?” 不知这两人之间到底曾有过什么私怨,范姓女子每次听到这大头客人搭话,尽管脸色会瞬间奇差、却总不会回身辩驳。然而对方这次的话中,毫不客气地点破了她此刻这般情急的真正因由,也终于让这冷若冰山、却又动辄就急如火上虫蚁的范掌柜红了双耳。 人间修真界听说过范门当家的生灵们,都知道这位身拥两百七十七家商号的女主人,也是个已修炼到了辟谷长生之境的聪明人物。据说她只在九山七洞三泉之一的偃息岩门下修习了短短二十载,就成了同门弟子中的佼佼者,甚至以家中不可一日无主的奇怪由头、不顾师门尊长的挽留奔下了山,从此成了偃息岩的挂名弟子。 她倒也确实如自己所言、是回了家门执掌其下数百家商号,而她在经商上的天赋竟也不逊于修道,遍布人间界各大府城、山镇的范家商号都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颇为有序昌盛。可就是这么个经商、修仙皆算得天赋异禀的女子,偏偏有个死活改不了的大毛病。 她好赌。 坐拥数百商号的堂堂范门当家,若是小赌怡情,倒也无伤大雅。然而不知是不是在商道上大气惯了,这位姑奶奶还偏就非豪赌不去、非要命赌局不欢。 更让修真界众生啼笑皆非的是,这位家财万贯的范当家并不滥赌、甚至极少用银钱财帛去做赌注,她喜欢乃至沉迷其中的……是那由一品赌庄两位庄主琢磨出来的赌千之法。 若听说哪里有了不得的千术好手开了赌千之局,她必会兴致勃勃地赶去观看,甚至会想尽法子地去赌上一手,只为了博这惊险赌局中的刺激之感。 而这位在商界中纵横来去、极少失手的范掌柜,在赌术上的本事只能算作寻常,十盘豪赌之中,倒有六、七盘会输给了对方,于是总会输给旁人些奇奇怪怪的赌注,人情、性命、天地至宝……都曾被她当做过筹码,偶尔赢个几盘已算了不得。 一百八十余年前那场有两枚道家仙丹的豪赌之局,当然也引了这位大老板飞蛾扑火般地上了门——她对那能让人长生的仙丹并无兴趣,可这种赌局中,必然会有几位赌术上佳的大豪,若能与他们一较高下,岂不是人生快事? 不出意料,范老板确实在这场豪赌中碰到了十余位在千门中地位超然的前辈,可她也没有料到,自己最后竟会败给个在赌界不过打混了数年的“新手”。 这个名叫柳谦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双十女子,竟然接连破了他们十三位对手设下的赌千之局,浅笑晏晏地当场带走了两枚仙丹。 她怎么能忍! 240.第240章 怀璧其罪(一) “当年在苍山脚下,你明明答应过七天后再赌最后一局,不死便绝不失约……柳千王在赌界中来去多年,向来守信,怎么偏偏要失信于老朋友?” 比起已不值一提的经商、修仙来,这位范门当家显然在记仇的本事上更胜一筹。一百七十余年的怒气积攒到了今日,让这与甘小甘差不多高矮的玲珑女子冷笑连连,浑然不管不顾自己身为范家掌柜该有的“矜持”与“淡然”来。 百步开外的柳谦君不禁哑然失笑。 倒是范老板身边的大头侏儒客人更加体恤从未谋面的柳谦君,已再次毫不客气地咧嘴开口、继续起他对故友的冷嘲热讽:“你要死要活地追着她六年之久,几乎把人间界的各大府城山镇都晃悠了遍,你身后又常年跟着范家那群愚忠的仆从,逼得她到了哪里都会被围在其中,什么正事都做不了。也亏得柳……姑娘是千门君子,要换了个真小人,别说陪你耗上六年再死遁而去,当年那场赌千后被你死缠烂打成那样、还不得立马就与你撕破脸皮?” 范掌柜的秀丽面容倏尔更加阴沉,然而被大头客人这般不给面子在镇口诸位面前揭穿了了当年的“无耻”行径,她却依然没有出言反驳一句。 因为……她根本无所辩驳。 她这个范门当家不仅好赌,还是个赌品并不算上佳的冲动赌众。当年那场以两枚道家仙丹为赌注的豪赌之局上,她与另外十余位千门前辈尽数败在了柳谦君手下,那些或已退隐多年、或在江湖中地位颇高的赌界大豪们,虽然大多也并不甘心,却还舍不下脸面来与柳谦君太过为难,局散后便皆爽快退去、不曾再多言多事。 只有她这个原本就不是冲着仙丹而来的临时赌客,生生憋足了一股气,就此死缠住了正打算悠然离去的柳谦君。 赌千之局,本就变化万千、不拘双方如何使用千术,然而明明自己就是个赌界新手的范老板,自认在赌术上绝不会输给眼前这位不过区区双十年华的凡人女子,思来想去之下,便认定柳谦君必然使了什么奸诈法子才侥幸得胜。 范门的商号遍布人间界各处,她到了哪里都有着大批的下属奴仆唯她命是从,于是在商道上已几近无事可忙的范掌柜,干脆足足任性了六个年头,让全天下的范家商号都盯准了柳谦君的行踪,而她自己则在家中苦苦思索着对方当年到底用了什么手法、才会让自己那般惨败。 不曾在赌界千门中现过自己参族真身的柳谦君,便在接下来的六年中,无可奈何地成了虽能满人间乱跑、却依旧是范老板牢牢掌控下的“阶下之囚”——每隔数月,她便会在栖身处见到乍然出现的华衣女子,继而对方便会软硬兼施地逼着自己再与她赌最后一局。 这“最后一赌”,足足延续了六个年头之久也没能结束。 这位范门当家的耍赖功夫,比起她三脚猫的赌术来,实在是要好上不知多少——柳谦君看破了这位任性当家的真心,倒也颇为羡慕她这孩子气十足的不服输行径,本就想在千门中找些有趣之事的柳谦君,便也准备随便陪她玩一玩,却没想到她这一时的“心软”,竟换来了数年的闹腾岁月。 这位无论出世修仙、还是入世经商皆天赋异禀的范老板,在每次都被柳谦君轻而易举地破了各式千术、回回都还是成了对方手下败将后,总会顾左右而言他,企图将方才那场“最后一赌”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取而代之的,是她次次慌忙着回去、准备继续研究怎么破了柳谦君的千术之前,都会以对方还未履行最后一赌的约定之由头、“逼迫”柳谦君继续等她前来。 万年之久的红尘岁月,早就让柳谦君磨就了常人无法想见的耐心,然而即使是温柔至此如她,也被这毫无盼头的死约耗尽了兴头。直到六年之后,在苍山脚下的一所小客栈中,她应了范掌柜第三十一次的“最后一赌”后,终于正式收拾起了行囊,躲去了处就连范家两百七十七家商号都无法循迹而来的隐地之中。 一品赌庄中的两位老朋友,早就向她发出了遁世之邀,只是还想再看看千门诸多好玩生灵的柳谦君意犹未尽,才逗留至今。也亏得范老板这一逼,才让柳谦君终于稍得了疲惫之感,就此正式入住了一品赌庄,从此在赌界中成了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神秘传说。 “当年那场赌约,确实是我负了范老板……” 让如意镇口的诸位都颇为诧异的是,在听到大头客人的解释、并见到范老板这默然不语的窘迫神情后,他们也都猜到了八九分当年的真相,然而柳谦君依旧温颜含笑,竟在半晌的静默后骤然开口服了软。 如今摇身一变、也已勉强算是“赌坊老板”的柳谦君,在一百七十余年后,终于误打误撞地再次见到了这位当年逼得自己遁了行迹的老朋友,比起当年漏夜潜去的乏味无奈,此时在小城灿烂的天光下,倒多出几分恍然隔世之感。 柳谦君对着百步开外那夜合花满衣的玲珑女子安然笑了笑,给出了她迟到百余年的真心致歉:“若这份赌约还算数,我就在这如意镇里再陪您赌完这最后一局,可好?” 追寻眼前这位“宿敌”长达一百七十多年也没能如愿的范门当家,被这轻而易举就摆在了眼前的允诺震得目瞪口呆,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好……好,当然好……”完全没了方才那气势汹汹的模样,范掌柜痴怔了半天,才从这场美梦中醒了神,生怕柳谦君反悔般地叠声答应着,“……这次,咱们赌什么?山外还有我范家商号的伙计们,可以让他们将用得上的赌具都送进来……” 柳谦君含笑摇头:“无须麻烦贵商号的诸位,赌千之局……本就不着相在某件物事上,是不是?” “更何况……这次的赌约,也不是你我二人便能一言决断。”柳谦君终于将目光从范掌柜的身上移了开去,转而蜻蜓点水般地一一瞥过了与范掌柜同来的众位外来客,嘴角含笑,“倘若总管先生与诸位贵客不应允,这种只有庄家与一位闲家的赌局,也太过无趣,是不是?” 241.第241章 怀璧其罪(二) “柳姑娘这意思……是要与我等俗人抢这宝贝了?” 眼看范门当家已然被柳谦君哄得服服帖帖、完全没了方才凶神恶煞的气势,脑袋奇大的侏儒客人却当即失了冷静,瞪大了他圆滚滚的双眼,连声调都高了大半:“那可是从六方贾逃出来的既有之物,您老贵为千门前辈,可别与我等一般见识啊!” “既有之物?”柳谦君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天下本就没有什么物事是永世归于谁的,更何况是这个能跑能跳的活物宝贝?” 大头客人嘴角抽搐着还想跳起身来辩驳几句,却被只幽冷如冰霜的手掌锢住了肩头,顿时不自主地哆嗦了身子、同时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言语。 六方贾总管神色恭敬地朝着大头侏儒颔首,掌下却毫不手软地将“贵客之一”往后生拽了数步,继而回身接下了柳谦君的话头。 “我与诸位尊客一路循迹追来,却发现这娃娃无端端留在了这百里群山间,本来还以为是没能逃出山神结界的禁锢,才暂时停在了山城中……没成想,竟是前辈您出手截下了它。”总管大人几乎将大头客人一掌按得坐倒在了山道上,双眸中的莫测笑意却丝毫不见减弱,“前辈已是长生不老之身,怎么还对这区区的参娃生了执着之念?” “当年那两枚仙丹确实霸道无匹,得以将我的命数延续到了人瑞之年。”柳谦君面色不改地顺势胡诌了下去,“只是这仙药虽好,终究只是人间之物,保不了永世无忧,总有无用的一天……短短百余载的年岁眨眼即逝,根本还看不尽世间的有趣之事,若有此等宝贝傍身,至少接下来的几百年间是不必再添烦恼了,是不是?” 七位外来客在百步之外望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柳谦君秀丽面容上的轻浅笑意,不知为何,他们总觉得女子这颇为诚挚的笑颜间透着几分讥诮之意,然而对方句句在理、字字有据,让他们根本无从辩驳。 他们纡尊降贵、不惜千里迢迢都追到了这山野小城来,此时还要傻等在深冬的寒风口无法进镇,不也是为了同样的由头? “倘若那娃娃还在六方贾的手中,谦君亦不敢冒昧与尊驾相争……可老天爷既然有心将这宝贝送到了如意镇,谦君又恰恰正忝居这小城的管护者之位,至宝当前……若争也不争地就拱手相让,岂不是与老天爷过不去?” 柳谦君这话明白说到了这个地步,别说诸位跟着六方贾总管同来的外来客,一直陪在她身后的张仲简、与此时还蹲坐在路鬼旁边的楚歌也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过来好友这神神秘秘的排场到底是为了什么。 即使是最不通人事的小房东,也挑起了她狭长的两只缝眼,转过头来死盯住了依旧战战兢兢的昔年下属——怪不得这向来怕死的机灵鬼,会没与她这个正经主人交代,就帮着柳谦君送去了消息、继而还第二次地装成了六方贾的信使。 他压根从一开始就知晓了好友的全盘大计。 以赌坊五人众各自的修为本事,要将眼前这七位外来客直接赶出如意镇去,自然并非难事,他们怕的,不过是接下来闻风赶来的六界各路人马会把如意镇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柳谦君若以参族老祖宗的身份护得小玄孙此次平安,衔娃固然能逃过此劫,人间修真界却从此将盯上这个山野小城——连万年参王都要逗留此地,这个地界必然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宝贝! 可她若以百余年前那好赌成性的千门中人之身出面,落在这诸位外来客的眼里,她也不过是个与红尘凡胎并无不同的……贪心人罢了。 赌界千门之中,本就是弱肉强食、万事皆无定数,从他人手里抢过这谁都会动心的六界至宝,又有什么稀奇? 更何况,六方贾那位能看破柳谦君真身的相魂师并未亲身前来,眼前这位杜总管虽然也是位修习瞳术的好手,却还未能破了柳谦君这在大地之力庇佑下衍化的肉身障眼术法——在这七位外来客的眼里,柳谦君只不过是一位百余年前纵横千门的“老前辈”,如今毫不客气地要虎口夺食,岂不正是她这个昔年千王最最正常的行径? 路鬼尴尬地牵起了个更像哭脸的笑容,那青黑干瘪的面颊被他这么一挤,显得愈发狰狞,活像是个意图从十八层地狱里逃窜出来却惨遭失败的小恶鬼。 他生怕这趟差事是这辈子的最后一遭。 方才在吉祥赌坊的二号天井中,他以半晕厥的权宜法子躲过了小房东的死亡威胁,得以躲在一旁、听到了即使是他全族一百零八位兄弟都没能打听的“可怕”真相。 参族里那位据说早就去了神界的老祖宗,居然就躲在昔年的主人身边、过着凡世间再平常不过的日子,如果不是因为参娃遭了劫难,还不知道会在如意镇里继续住到何年何月。 路鬼全族在人间界行走本就靠买卖消息为生,他自认也知道不少会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的掌故,然而那动辄来去千里的风行之术,好歹也算是个极为实用的逃生本事,他从来也不觉得自己真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何处。 然而此时此刻,路鬼分明好端端地坐在小城的镇口路面上、甚至还感觉到了顶头艳阳的温暖之意,他却只觉得自己全身都正浸在冰层寒流之中、似乎随时都会丢了小命。 这赫然是他这辈子碰到的最要命差事。 撇开参娃这个值了万金之价的稀罕宝贝,他如今已得知了柳谦君的真身本相。倘若六方贾总管稍有疑心、未被柳谦君这番说辞糊弄过去,事后势必是会再找他这个便宜信使打听的,到了那时候,他又该怎么办? 路鬼全族天生修为低微、后天又从未在修炼上用心,他自认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这个毅力扛过任何的逼供之法。 可要是他果真“投靠”了六方贾,将柳谦君的真身告知了人间修真界,他是不是就真的能活?! 那当然更不可能! 他尚不识得赌坊五人众的另外几位,不知道那背刀的大汉、长发白衫的男子、与那大眼的丫头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可是楚歌这位昔年的小主人,他是再熟悉不过的。 他若向任何生灵透露了柳谦君的真身消息,伤了参族众生半分,楚歌必会让他路鬼全族陪葬。 242.第242章 老招不过三(一) 路鬼诚惶诚恐地在小房东身边抖得快成了个筛子时,楚歌却早已转头望向了镇口,压根没顾得上这昔年下属的小心思。 “柳前辈的气色上佳,怎么这时候就开始未雨绸缪了……”六方贾总管的嘴角依旧噙着笑意,倒并没有因为柳谦君这看似无理的提议而现出多少不快之色,“参娃从我六方贾的宅院中跑了出来后,已天高海阔地回到了这红尘中,确实早就不是我六方贾的独有之物。” 除了方才如愿再次得到了与“宿敌”一战赌约的范掌柜,这时候已几近傻笑着在旁边发起呆来,与六方贾总管同来的另外五位客人,此刻都神色莫测地盯住了总管先生——他们本就是为了参娃而来的不同路客人,倘若那娃娃没趁乱逃走,这时候他们几个也早就坐在了渤海畔的大宅里,以自己带来的各样珍宝来彼此较量、看看谁能最终“买”得参娃归。 如今变数已生,对参娃势在必得的他们也不得已抛下了自家的诸番琐事、都跟着追寻到了如意镇,彼此之间却也早就明了各自将会“不择手段”地完结这场扑卖。 既然已是各凭本事,那么就算在争抢参娃的途中、“不小心”沾上了哪位的鲜血,不也是极为平常的小小意外罢了,是不是? 然而这追缉参娃的一路上变数丛生,他们更没有料到最终会被拦在犼族的山神结界之外。于是在他们浩浩荡荡三十余路人马都尴尬地停在了山间时,还是六方贾总管想到了个可行之计,招来了离他们最近的路鬼来打听这结界之主的来历。 路鬼来去如风,不消多时便带回了犼族幼子与柳姓千门前辈的口信。听到了楚歌诸多的霸道要求后,不少同来的客人们或沉默或疯癫或絮絮叨叨,最终却都自认不敢与这凶兽族群相争,在被六方贾总管软硬兼施地“劝说”之后,尽数悻悻然地退出了百里群山,算是放弃了参娃之争。 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自信还有一争之力的他们几个,与被杜总管传信召来、乘着只四爪踏云的黑虎就风风火火从千里之外赶到的范门当家。 只是犼族之威如雷贯耳,他们终究也存了几分疑虑,不曾太过放肆,于是在撤了随身仆从与宝器后,也都答应了六方贾总管的权宜打算——在这群山之主与他们摊牌之前,他们这几个不惜高价带回参娃的客人们,都暂且听从杜总管的安排,不会肆意胡来。 如今他们已站在了如意镇口,明知参娃就在离他们百步之外的山野小镇之中,更从那化身成四尺孩童的犼族幼子口中、听出了楚歌并没有与他们争抢参娃的意思,眼前这境况,比起他们在山外的诸番揣测不知要好了多少。 此刻拦在他们身前的,不过就是这位曾经在赌界中风头颇盛的凡人女子。 而这位百余年前偶然得到了人瑞之身的柳姓“前辈”,不知是在退隐的年岁中又想念起了赌界的乐趣,还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言、仍然贪恋这红尘花花世界,显然也并不打算将参娃拱手相让。 有犼族幼子在背后撑腰,她与六方贾、与他们诸位外来客,确确实实是有相争之力的。 只是在座诸位,是不是有把握在这所谓的“赌千”中,胜过这位当年在诸多豪赌之局中都稳操胜券的千王女子? 诸位外来客心念电转,都默然应允了这赌局之约——对方好歹是这百里群山的东道主,又早就将参娃截到了手,如今还能以这法子给他们抢回参娃的机会,实在也不算过分。 他们唯一担忧的,是六方贾这位性子阴晴不定的总管大人,到底会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所幸这一路以来都让他们觉得背脊发冷的杜总管,好歹还有身为六方贾掌事的自觉,没有断了这次买卖的所有生路。 “我六方贾多年来转圜四方、以扑卖的法子帮着诸位贵客得到心仪之物,却还未曾试过以赌千之局‘买’得物事,柳前辈这法子,倒也好玩得很。”六方贾总管这话一出,身边的诸位客人们也尽数松了口气,“既然参娃跑出了我六方贾的大宅、已是众生皆能染指的自由宝贝,那么这赌千……倒是当下最公平不过的法子了,晚生答应就是。” “只是……晚生与诸位贵客却不像前辈般曾在赌界中来去多载,若前辈以庄家的身份主局,岂不是太过不公了?” 六方贾总管这话,倒也是真切地为着身边诸位同来客人——柳氏谦君之名,在千门实在太过响亮,这个自出现在赌界中、据说便不曾输过任何一盘赌千的昔日千王,若非她有心和局,是连天下二、三品赌楼中的诸位大豪都拿她毫无办法的。 “谦君既是这如意镇的管护者,已然占了地利,当然不会让总管先生与诸位贵客连人和都尽失……”柳谦君低了眉眼,装作没有注意到六方贾总管双眸中的肃杀之气,反倒温颜浅笑着朝诸位外来客微微躬身致礼,“今儿个正是大年初一,接下来的月余辰光便是这小城众生最繁忙的日子,若我等为了参娃大动干戈,也太煞这大年风景……曾经在各地府城赌楼中的赌千豪局,恐怕也并不适合。” “若尊驾愿意,这次的赌千,谦君虽不得不以东道主的身份承了庄家,却能给诸位贵客三次翻盘机会。” 三盘? 诸位外来客面面相觑,都看到彼此的眼眸深处倏忽间亮起了大敌当前的冷冽之意。 “这三局赌千,尊驾七位中任何一位尽可随意出手,谦君绝不干涉……若谦君无能、输给了诸位其中一盘,那么这参娃,我如意镇必将拱手相让,绝不强求。” 柳谦君悠然直起身来,眉眼间的温婉笑意依旧,然而千王老板唇角处的讥诮之意愈盛,让七位外来客尽数心中凛然。 “至于诸位贵客赢了参娃回去后,该由哪位带回去……便不是我小小山城该管的事了。” 243.第243章 老招不过三(二) “我可不管那参娃不参娃的到底是什么稀罕宝贝……这三盘里的第一盘,谁都别跟我抢。” 柳谦君这番说辞恍恍惚惚地入了耳,这才让已然傻笑了好半天的范掌柜霍然惊醒,还以为这等了一百七十余年、好不容易抢了回来的赌约又要被拱手送给了旁人,身材娇小的华衣女子急得瞬间阴沉下了眉眼,继而狠狠地推开了“挡”在她身前的玄衣侯爷,口气蛮横地丢下了句话。 “范老板家财万贯,家中什么宝贝没有,当然不把区区万金就能买到的参娃放在眼里……”被六方贾总管一掌按得坐倒在了山道上的大头客人,不负众望地利索爬起了身、再次替镇口诸位接过了范门当家的话头,“可我们剩下来的六位俗人,只能倚靠这三盘赌局来带回参娃,已然根本不够分,您怎么好意思因为自己一时的兴头、来强行分走其中一局?” 这位侏儒同伴高声喊叫起来的同时,与他同来的诸位客人都啼笑皆非地悄悄往旁边退了些许,有意无意地给他与范掌柜之间留出了道较为空阔的视野。 他们进了山神结界、停在如意镇前不过数盏茶的光阴,倒有大半的时候都是这两位在旁若无人地掐架,虽然句句都指着参娃或柳谦君,可这两人之间的嫌隙……乃至对彼此的厌恶之态,却再明显不过了。 范门当家在人间商道或修真界中的名号已响亮了多年,他们对这玲珑女子的性情乃至行事之风倒并不陌生,于是在得知她并不是冲着参娃而来后,诸位外来客都并未对这富可敌国的范掌柜太过提防。 倒是那圆胖大头的侏儒怪客,实实在在是此行诸客中最不可信的一位。 在得知参娃成了六方贾的阶下囚后,整个人间界四面八方涌来了数不胜数的有心人,都妄图赶紧将这难得的养生宝贝收入自己的囊中。其中大多在还未来得及到达渤海畔那所大宅之前、就因为了目睹与自己同路的其他生灵们能做出多么可怕的行径,而悄然退了开去;而能够撑到了六方贾大宅门前的贵客们,也在小心翼翼地打听到这次前来争抢的诸位大豪来历之后、面色青白地趁着夜色逃回了家。 这些吓跑了同样也带了金银财帛、天地至宝前来争抢参娃的客人们的,皆是在这场扑卖中早已无形中占了极大胜算的大豪——他们或如玄衣侯爷般出身于寻常生灵得罪不起的富贵世家,或是盘踞一方、与九山七洞三泉也颇为亲近的修真山门长者,或是与六方贾几位老板交情深厚的退隐高人……总而言之,都是些寻常人间界生灵不敢与之较劲的贵客。 然而这位大头的侏儒客人,却实实在在是其中的异数。 除了杜总管早已动用六方贾遍布各处的下属们,得知了这笑颜如赤子的大头客人是什么来历之外,其他的诸位贵客却根本记不起、亦打听不到他到底姓甚名谁,更不用提师承家世、乃至于这次带来用以交换参娃的筹码了。 然而参娃趁乱逃离后,这个看似毫无倚靠、也不像随身带了什么宝贝的侏儒,竟也跟着一路追了下来,而六方贾总管更不曾出言“赶”他回去,似乎默许了他在这场买卖中的一席之地。 从渤海畔朝着如意镇来的颠簸路途上,诸位贵客都心事重重、生怕会让好不容易能到手的参娃彻底脱逃开去,也只有他一直摇头晃脑地与并不相熟的“同伴”们说说笑笑,几乎片刻不停地戏说着人间各处买卖的趣事,活像是个方从市井中摸爬滚打而出、还不曾见过多少市面的乡野商贾。 可他却是最终被六方贾总管放行、得以一起跟进了山神结界的六位贵客之一。 另外五位客人或不解或好奇了许久,却都没料到这大头侏儒竟会和堂堂范门当家相识……甚至更像是结了宿世大仇的冤家。 倘若只是这侏儒言词放肆、为了参娃不惜得罪范掌柜,他们倒也并不意外——这位身形小巧的华衣女子,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为了她自己百余年前的任性兴头、摆明了根本不管眼前这僵局到底会发展到什么样子,这让他们这些为了参娃不惜千里追寻而来的客人们情何以堪? 方才那侏儒若不接话,恐怕他们也得失了常态、多少跟这位范掌柜“顶撞”几句的。 可诸位贵客眼明心亮,都看清了范门当家自下了马车后、便对这侏儒态度异样,显然不是对陌生路人该有的应答神态。 天可怜见,她对着已在极南妖境中逍遥遁世多年、更在修真界散仙榜上刻有名号的柴侯爷,都敢毫不忌讳地出言顶嘴,却回回都被那大头侏儒揶揄地咬紧了贝齿、没有一次开口回击,也不知是不是她范家落了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 亦或……这只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缘孽? 想到这位范门当家多年来未得婚配、甚至似乎连心仪之人都不曾有过,同来的外来客们自以为猜到了其中真相,干脆心照不宣地将接下来的“商榷”之举尽数托付给了大头的侏儒。 至少这侏儒的句句迫切言辞,都让他们颇为放心——他确确实实是冲着参娃而来,比起旁人来还要着急三分,显然对这参族精怪势在必得,是不会容旁人因为个根本不上道的无稽缘由、就阻了他得到参娃的。 “我强行分走一局?”然而出乎诸位贵客意料的是,不知是不是终于被大头侏儒顶撞得发了疯、还是因为自己的兴头被当成了随意之举而气急败坏,范掌柜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自进山后第一次直面回应了“旧友”的质问,“且不说柳千王这一赌局本就是应了我们二人当年之约……就算真的让你们个个全都有机会出手,你们六个里,又有哪个对赌千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问,倒真切地噎住了大头侏儒已然准备了满腹的辩驳之语,就连同来的诸位贵客与六方贾总管都不自禁地微变了脸色。 范门当家的赌术固然是野狐禅之流,可比起他们这些从未踏足过千门的“外行人”,在赌千这种诡秘莫测的局中,她岂不是要有把握得多? 244.第244章 所托非人(一) 大头的侏儒被范门当家一句话逼得住了嘴、没能缓过神来继续辩驳,眼看这唯一能“制住”华衣女子的同伴也败下阵来,诸位外来客面面相觑,都还是回头望向了似笑非笑的总管大人。 若这三盘都是必败之局,那还有什么用? “范老板不惜动用了黑虎、也要赶到这小城来,这第一局……自然是您的。” 六方贾总管静默了数息,终于开了口,却说出了句让大头客人恨不得一头栽倒到山道上的应允之语。 “总管先生您可不要忘了我带来的那……”大头侏儒抢上前去,一把就扯住了杜总管的衫袖,白皙宽阔的额上已然因为太过慌张、而倏忽间生出了层层冷汗,就连口齿都有些慌乱起来。 他半是恳求半是威胁的言辞还未完全从嗓子眼里冲出来,就被总管大人右目中那猩红如血的双瞳中透出的肃杀之气吓得赶紧住了嘴。 大头的侏儒抖着身子放开了总管大人的暗袍袖角,并颤颤巍巍地往旁侧退了两步,于是后者也得以安然地回过头来、朝着正洋洋得意的范掌柜展颜微笑起来。 “只是您这赌约,不过是为解百余年前的遗憾,却与参娃毫无干系,若让您这么白白废了一局,对这诸位贵客也并不公平,是不是?” 华衣的女子秀眉微挑,继而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那什么参娃……大概是能养生的宝贝?且不说我师门的修炼之法已足以让我安然度过此生,并不需要倚靠这种大地精怪……更何况,惶惶度日的长生不老又有什么意思?” 杜总管颔首轻笑,似乎也颇为认可范掌柜这番瞬间让旁边诸位同伴都变了面色的说辞:“生死无常,人间道的众生确实是不该去任意妄动的……只是范当家恐怕也忘了,这世间的轮回自有其道,若非晚生与诸位贵客因为参娃追到这小城来,您又怎么能得知柳千王竟会躲在这百里群山之间?” 大头的侏儒原本呆立在旁、几乎被自己的冷汗浸透了全身衣衫,此时听到了总管大人这几近耍赖、却让修真界众生无从驳斥的蛮横道理,双眸中不禁又亮起了希冀之光。 如他所料,数步之外的范门当家也倏尔抽搐起了原本秀丽清冷的面容,几乎咬碎了满口的银牙。 她毕竟出身于九山七洞三泉中的偃息岩,虽然自己极为看不上这种在任何混乱情状下都能一言以蔽之的混账说法,却也不能在这群皆于人间修真界中占了一席之位的麻烦生灵面前,直言斥骂这种自家师门长辈们都笃信不疑的天地法则。 “罢了罢了……我范门两百七十七家商家已然欠了六方贾一个大人情,总管先生若是想对这盘赌千指手画脚,随意便是。”范门当家背起了双手,眼神也飘忽起来,显然是在尽力地掩藏自己眸中的不屑之色,只是口气已然比方才要和缓了不少,“只要这第一盘赌千中无第三人参与,我便尽听总管先生的,行不行?” “晚生在有幸入了六方贾之前,不过是个深居山野的一介莽民,哪里像范掌柜一样熟知这在千门中也算稀奇的赌千之法?”六方贾总管的笑意分明恭敬有礼,然而落在华衣女子的眼中,只觉得这皮笑肉不笑的总管大人,此时面上尽是奸计得逞后的得意轻狂,“只是几位主上谅解晚生的掌事之职,曾带着晚生去过天下前三品的赌庄赌楼中,也算见识过几场由诸位千门前辈发起的豪赌。” “晚生不敢说凭着那几次壁上观就能尽然懂得赌千中的有趣之处……却至少看懂了一点,这种并不拘泥于寻常赌注与赌具的玩法,即使是完全不通晓赌术的外行人,也有一赌之力,是不是?” 堂堂范门当家瞬息间通红了双颊双耳,气得连她玲珑小巧如幼女的整副身子都发起抖来。 这这这……这意思,岂不是说她这九流的蹩脚赌术,连个根本没碰过骰子的顽童都不如?! 然而范掌柜被气得还没来得及戟指怒骂、维护她那可怜的尊严之前,还遥遥立在如意镇口的百年“宿敌”却先了她一步。 “总管先生倒颇通我千门的道行……”柳谦君往前迈了步,不同于当年手下败将此时的怒气勃然,她嘴角的笑意却颇为欣然,倒像是为碰上个真正的同道中人而欢喜不已,“这亦是谦君提出这赌约的原意。赌千之局,向来不限赌具、不限赌注,更不限出千之法……本就是任何生灵都能寻机夺胜的。” 真正的千王都已明言至此,范门当家只好狠狠地憋回了已到嘴边的谩骂之语,没有再丢她身为赌界野狐禅的脸面。 事实上,范掌柜当然也知道总管大人这话并非无稽之谈——这些年来,她为了找到柳谦君的踪迹而辗转各地的赌千之局,也眼热不已地成了其中不少赌局的玩客,依旧十有八九地输给了其他生灵。百余年来几乎都快输成了习惯的范掌柜,倒也不再像追着柳谦君那样去叨扰过各位胜者。 那些赌千中,岂不就有好几位此前从未踏足过赌界、却凭着运气乃至谋算成了最大赢家的外行人? 这本就是个众生皆能玩闹、却能在任何时候都能扭转胜负的赌界趣事——当年一品赌庄的两位庄主想出了这主意,算是为他们的晚年添些兴头,却没想到会在天下千门中成了稀奇的玩法之一。 “既然谁都能来赌,那你们还抢我这第一盘作甚?”六方贾总管与柳谦君这极为“默契”的一问一答,倒让范掌柜觉得丢尽了脸面,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冷笑着发起了脾气——为了当年的败下阵来,她不甘心地追了柳谦君百余年,如今好不容易能得偿所愿,却无端端地被这个似笑非笑的六方贾总管当面揶揄,像是告诉她,这百年来的功夫都不过是场好没意思的虚梦。 修仙、经商皆颇为得意的范门当家,这辈子也只在赌千上花了旁人无法想见的辰光与精力,尽管修习至今也不过混成了个三流都达不到的赌术,可这实实在在是多年来让她觉得最有兴头的玩法,没有之一。 她偏要玩! 更偏要赢! 245.第245章 所托非人(二) “范掌柜您与柳千王的这盘赌约,该怎么玩还怎么玩,我与诸位贵客绝不干涉……” 多年来都不曾哄过谁、就连六方贾几位老板都没从他嘴里听过什么真心好话的总管大人,眼睁睁看着范门当家摆出了副厌弃天地众生的憋屈样,终于还是稍稍缓了口气,不再接着揶揄下去。 五十余年前,他这个本该只管六方贾大宅里各桩买卖的掌事,被几位老板软硬兼施地派去接待了这位坐拥天下范姓商号的玲珑女子。六方贾虽已在人间修真界中扎下了根,却也还未到能跟这在人间界各处府城中皆遍布商号的范门撕破脸皮的地步,于是他这个上任不过几十年的新来总管,也只能稀里糊涂地接下了替女子打听柳姓千王的奇怪差事。 这差事实在是毫无意思——且不提那据说并非出身修真山门、只不过靠着两枚仙丹才得以延年益寿的柳姓千王到底是不是早就投了轮回,就算她尚在人间,六方贾的下属们也压根不知道该怎么去找。 这扑卖之地的下属们,倒也个个练就一身寻物寻人的厉害本事,却向来只将眼光投在那些值钱、稀缺的宝贝身上——若只是稀松平常、到处可见的寻常玩意,对六方贾来说又有什么用? 而他这个总管,虽也常常会为了客人所求、亲身去“请回”那些太难伺候的宝贝外,却并不擅长去寻觅根本不知去了哪里的人或物。这数十年来,六方贾遍布人间界各处的上千属下皆听他调遣,哪里需要他自己喝风吃土地跑出门去? 于是在召唤了渤海畔那位路鬼前来、并细细询问过之后,他虽未宣之于口,事实上早就打定了主意,不会将六方贾的人力浪费在范门当家这无稽之求上——在他的瞳术灵力威压之下,那位路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他们全族一百零八位兄弟知道的全部消息。 就连路鬼全族、与范门两百七十七家商号所有伙计都寻不到她的一鳞半爪,那么这个柳千王,该也早就不在人间了。 总管大人没有将这揣测告之范门当家,只轻描淡写地吩咐了六方贾的所有属下在此后的每一次任务中、都沿途注意下这位柳姓千王的行踪。 他根本没有料到,会误打误撞地因为参娃的脱逃,而在有生之年达成了范当家的“请求”。 路鬼跌跌撞撞地从结界中脱身出来、送来了楚歌这个土地爷对外来客的进山要求时,也带来了那自称为柳谦君的昔年千王之口信——她虽已是个退隐的无用之身,却也想会会六方贾中人。 想到自家几位老板当年的嘱托,他总算还未忘了这位范掌柜是多么的“不好得罪”,只好“勉为其难”地让白义用其中一个魇化分身去唤了范门当家前来。 这烦了他五十余年的无奈约定,眼看就能在今日做一个了结,他总不能因为自己天生不好好说话的坏习惯,就把这种不必要的麻烦再次揽上身,对不对? “晚生与诸位贵客想要的……只是范老板这盘赌约中的赌注罢了。” 赌注? 范门当家多年来曾拜访过六方贾大宅多次,深知这位总管大人从不会对谁说过什么真心的道歉之语,此时听到这稍稍有些服软的劝慰言词竟然出自他口,华衣女子终于也半是讶异半是顺气地回过了身。 “我与柳千王的此次赌约,并不打算用上任何赌注……总管先生的意思,莫不是想让我替你把这参娃赢回来?” 虽然百余年前的宿敌当前,让范掌柜难免有些疯癫无状,可她毕竟打点范门两百余家商号多年,从不是什么蠢笨之人。 六方贾总管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了。 “范老板好歹是我们七人中最熟悉赌千为何的一位,若您不肯出手相助,我六方贾只怕会失信于诸位贵客……那这千里之行也未免太过冤枉了。”总管大人的眸目中赤色犹显,那两颗宛如暗夜凶星的猩红瞳仁正似笑非笑地盯准了华衣女子,“更何况范当家您……也还欠着我六方贾一个天大的人情,是不是?” 女子毫不避讳地朝天翻了翻白眼:“是是是……看在总管大人能够惦记着本当家所求、百忙之余还将柳千王的躲藏之处慷慨告之的份上,我帮您这一次就是了。” 范门当家极为无耻地略过了她十有八九还是会输给柳谦君的这一事实,赫然摆出了副被人拜求的得意模样,开始颐指气使起来:“帮了这次,我范家两百七十七户商号可就不再欠六方贾任何人情债了……只是总管先生您若从我这带回参娃去,是否还要向全部客人继续那场扑卖?” 六方贾总管有意无意地环顾了眼身旁的诸位客人,继而浅笑着点了点头:“若是由晚生带回六方贾去……这场买卖自然一切如常。” 范掌柜冷笑之意更甚:“也就是说,连这大头也有机会将宝贝买回去?” 绣满了夜合花的华美衣袖霍然横举在了半空,女子白皙的指尖赫然死死指向了总管大人身边的侏儒客人。 “要将参娃赢回来给总管先生您,本当家乐意奉陪,至于最后由哪位客人买了回去,我都不管……只有他不行。” 大头的侏儒那原本就冷汗横流的白胖面上,被范门当家这话激得倏忽间失了人色。 如愿看到了“旧友”这比起死人来好不了多少的失措神情,女子终于出了口恶气,连语声都不自禁地高扬了起来:“总管先生若不愿答应本当家,那这参娃要让我赢了回来,自然便是本当家的所有之物,就算转手送给了哪位,都与人无尤,对是不对?” “你……你又不要这参娃,你能送给谁?”眼看六方贾总管沉吟不语、像是随时都能答应下来,大头客人着了急,也嘶哑着嗓音高声骂了回去。 “送给谁都行。”华衣女子转了转眼珠,骤然瞥到了身旁的玄衣身影,干脆一伸手拽住了那玄色袍衫,“我若真的赢回了参娃,就送给侯爷,也算报方才的救命之恩,岂不两全其美?” 246.第246章 且尽人事(一) 诶、诶……诶?! 这毫无预兆的突兀变化,让如意镇口的诸位都傻了眼,大头侏儒更是呆张着嘴立在原地、生生没从嗓子眼里憋出声来。 他只觉得这深山里的寒风冷气一股脑地全钻进了自己的肚中,像是老天爷存心要让他满腹的羞愤之气无法宣泄出来,硬生生在他身子里搅成了阵暴风骤雨,差点让他眼前发黑、就此栽地晕厥过去。 至于平白无故被范门当家拉住了袍衫、转眼间成了众矢之的的玄衣侯爷,所幸他多年来在极南妖境中以散仙之身来去、好歹也经历了不少旁人无法想见的怪事,倒不曾像大头客人那般失了神,却也苦笑着进退不得,一时间手足无措得像是个犯了大错、还被爹娘当场抓在了手里的凡间顽童。 这位片刻之前还对自己的相救之举嗤之以鼻的玲珑女子,这时候倒极尽有恩报恩之说,白皙柔软的手掌牢牢地拽住了他的衣衫腰角,秀丽面容上的神色赫然也是无比正经,似乎方才那句话确确实实是她的真心之语。 天可怜见……他与这位范门当家虽然曾打过几次照面,却根本谈不上什么交情,就连此次同进如意镇也不过是万般凑巧,怎么突然之间,自己就好似成了她的过命挚交? 如今放眼望去,同来的诸位客人中,除了六方贾总管依旧笑意莫测地似有所思,那大头的侏儒、与那进了山神结界后便一言未发的祖孙二人,都正又惊又疑地瞪住了自己,显然都被范掌柜这明明是玩笑的言词,震得转而怀疑起他来。 就连与自己同来、下了马车后便一直藏在他身后暗影里的怪友,也悄悄地挪动了那长得拖曳到了地面上的斗篷,离他远了些,似乎自己这一路庇护他同来的恩情都已然不值一提。 玄衣男子啼笑皆非地低头望向将自己当成了挡箭牌的范门当家,想要把自己从这窘境中解救出来:“范掌柜若愿意将参娃让给在下,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本侯对赌千一无所知,无法助范掌柜一臂之力,怎好无功受禄?” “侯爷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不像那些废物般拘泥小节……当年破苍擅闯散仙大会、以后辈之身向在座诸位散仙‘讨教‘一二时,不也只有侯爷您看不过去这些假仁假义的推诿之举,慨然接下了破苍的战约?” 华衣女子悠悠抬起头,双眸中赫然是毫不掩饰的挑衅之意。 “当年那场死斗,侯爷与破苍旗鼓相当,您断了那把狂霸大刀的刃尖、破苍也在您面上留下了两道印记,本该是个不死不休的僵局。可您二位偏生在几乎尽毁了散仙大会后,当着人间界诸多散仙的面握手言和,差点活活气死了几位‘德高望重‘的散仙前辈。” 曾经也是偃息岩门下得意弟子的范门当家,提起这件让修真界不少散仙都觉得丢尽脸面的“趣事”时,双眼放光、眉尖上扬,似乎颇为欣赏造就这桩大事的两位始作俑者。 “怎么只过了区区数百年,侯爷就摇身一变成了只缩头的王八,连个已然奉到手里的小小参娃都不敢接过去?”玲珑女子扯了扯侯爷的流鳞玄衣,故装迷惑地细眯了双眼,“……莫不是本当家误会了侯爷此次的来意,就算参娃落到了他人手里,您也会浑不在意、洒然离去?” 范门当家这话说到了这里,明白到了极处、糟践到了极处,更是逼迫到了极处,柴侯爷再虚意推诿下去,也毫无用处——不管他此前身为侯爷、身为散仙时的处事之风到底豪迈风流到了何等地步,他此时真切地站在了如意镇口,千真万确与其他诸位客人一样,是为了参娃而来。 他并不比其他客人、当然也不比大头的侏儒好上多少,是不是? 眼看自己的寥寥数语恰恰戳中了柴侯爷的顾忌之心,玄衣男子已默然沉下了面色不再打算辩驳,范门当家不无得意地悠然回首、望向了千算万算也未料到会出这一场变故的六方贾总管。 后者展袖拦下了已然气得快失了神智清明的大头客人,朝着这实在任性得有些过火的范门当家点了点头。 “这局赌约本就是借了范掌柜的光……若您不愿让沈老板从您手上带回参娃,甚至只愿意让柴侯爷带回您的战利品,晚生自然绝无异议……只是我六方贾做买卖多年,凭的无非是个信字,范掌柜您撇身在外、能够潇洒取舍,晚生却不能厚此薄彼了诸位贵客。” “侯爷既然得了熟知千门奥妙的范当家之诺,如今也无需再亲身上阵与柳千王冒险一赌,剩下来的两盘赌千,想必侯爷是无意了。” 入了修真界后便甚少受人恩惠、更不用说以惭愧内疚之心面对诸位同路生灵的柴侯爷,神色幽沉地朝着总管大人点了点头。 “那么与侯爷同来的尊客呢?”总管先生目光灼灼,抬眼瞄向了玄衣男子的身后暗影处,没有放过这位形迹可疑的陌生客人。 “他与我同来,虽也有意于参娃,但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与诸位争抢……若我未能有幸赢回参娃,他也自会离去,绝不与六方贾为难。”那身形如凡间顽童的同伴依旧一言不发地躲在自己的影中,完全没有与他人交谈的意思,柴侯爷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替同伴作了答。 “那么剩下来的……便是沈老板与贵师徒了。” 深知这位曾经身为凡世皇族一员的散仙侯爷向来一言九鼎,六方贾总管似乎颇为安心地默认了他三人这第一盘赌约的安排,继而转过身来,“安抚”起了不曾受范门当家“荫佑”的另外三位贵客。 “沈老板在经商上自有其门道,可在赌道千术上的造诣……大概还不如晚生。我六方贾此次错放了参娃逃离,本该担起这追拿之责,沈老板这一盘赌千,便由晚生大胆代博,想必沈老板也无所异议。” 大头的侏儒已然冷汗如浆地呆立在旁,像是失了魂魄般、压根没听到总管大人这“好心”之举。 “三盘赌千已去其二,不知贵师徒是愿亲身去与柳千王赌赌运气……还是将这最后一盘赌约,也交付到晚生的手里?” 247.第247章 且尽人事(二) 这进了如意镇后便沉默寡言至今的师徒二人,不似范门当家那般气焰嚣张,不如柴侯爷自有股高华孤傲的富贵气度,不像姓沈的大头侏儒那样咄咄逼人,更没有那斗篷怪客那从骨子里透出的阴冷气息。 事实上,这对让旁人都当成了寻常祖孙的师徒,实在是太平凡不过了。 老人家身子佝偻、少年人则还未长成,于是师徒二人倒恰好高矮相近,都只到了六方贾总管的双肩高处。与望之便知其骨骼清奇的柴侯爷不同,师徒俩皆身架清瘦、骨肉匀称,就连面目五官也不见任何诡谲之处,全身上下都与人间平常的老者、少年无异,倒是这七位外来客中最不像修真界生灵的两位。 就连同陪在如意镇口、眸中悄然运起了化形术法的殷孤光,也没能从这一老一少身上窥出任何的障眼法行迹。 他们实实在在是正统的凡人之身。 只是这看起来并非世家人物、亦不像什么难缠家伙的师徒俩,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凭仗,能让六方贾总管从三十余路非富即贵的客人中选了他们、甚至占了六数之中的两席,得以成了最后争抢参娃的客人之一? “比起世间的其他赌局,赌千这种玩法要任性的多……所谓的赌算、技巧乃至出神入化的千术,都不过是不足为道的多余之物,若天命不顾,还是会随时败下阵来。”让如意镇口的诸位都不禁挑起了眉眼的是,那身为师父的老人家不仅不是个哑巴,竟还一开口便道出了连六方贾总管都未听说过的赌千真言。 方才任由范门当家这种赌界野狐禅、与六方贾总管这种门外汉絮絮地说了许多,老人家都不曾开口打扰,直到这时候才骤然说出了这显然是深知千门把戏的内行言辞,这又是什么意思? 无论是诸位外来客、还是赌坊三人众与路鬼,都没注意到正安然等待六方贾总管最后决断的柳谦君,在听到老者这番话后,像是终于印证了心中揣测般、释然地微微翘起了嘴角。 “总管先生已替沈老板担起了赌约,若要您将赌运强分到两盘赌千里,恐怕对沈老板太过不公……老朽与小徒儿虽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可这运气……还是可以勉强试试的。” “老先生在岭南隐居多年,不曾与外人争抢过什么,想必这些年来攒下的运气已颇为可观。”出乎众人意料的,向来话语中讥嘲之意满满的六方贾总管,竟没有因为老人家这关于“运气”的无稽之谈而出言嘲讽,话中反倒极为难得地透着股对前辈老者的尊敬之意,“若能亲身出阵,这次的赌千……至少也算是公平局面了。” 总管大人这话,固然是把他自己和范掌柜的赌千本事都当成了无用之物——他自己从未涉足过千门恩怨,另一位又是柳谦君的多年手下败将,即使真如老者所言、赌千搏的是各人天命,他也不认为落在这位柳姓千王的手里,自己与范门当家有多少胜算。 可六方贾总管的言下之意,竟是这位无人相熟的平凡老人家,反倒能与柳谦君有一战之力? 为了估摸自己在参娃的扑卖中是否能够满意而归,六方贾的客人们早就暗中打听过所有“敌人”的底细,不同于来历不明的大头侏儒,这位其貌不扬的老人家倒是个一开始就让其他来客放松了警惕的“容易对手”——仅带着小徒弟和万金财宝而来的老人家,不过是个长居岭南山野的悬壶药者,虽然靠着采摘稀奇药草攒下了笔金银,却一非出身世家、二无山门庇佑、三非修为高深的隐士前辈,从他身上似乎找不到任何其他依仗,哪里能比得上他们这些非富即贵、甚至还带有让总管先生都觉得稀罕的宝贝的客人们? “老朽伺候在两位庄主身边三十年,见过了千门里太多福祸……如今虽年迈、已几乎记不得好多俗事,但离开庄子时两位主人的亲口嘱咐,却是至死也不敢忘的……”被六方贾总管当着诸位贵客的面捧了个十足,老者呵呵地笑着,却出乎意料地推托了这能赢回参娃的重任,“这辈子即使入了土,老朽也绝不入任何的赌局……这一盘赌约,老朽是无缘了。” “前辈在一品赌庄中伺候数十载,恐怕是整个人间界里与两位庄主相处年岁最久的生灵。”听到老人家这不似客套之语的正式拒绝,别说正冷眼旁观的诸位客人,就连六方贾总管也不无讶异地皱了眉头,“赌千本就是他们两位一时无趣、想出来的好玩把戏……您老人家陪在他们身边耳濡目染多年,即使不像范掌柜一样在赌界中出入过,想必也对赌千极有心得,我们七人之中,您老人家胜算最大,又何苦为了个玩笑之言……” 如意镇口的诸位听到这里,总算恍然大悟——怪不得向来拐弯抹角的杜总管也要“屈尊”恳求这位老者亲身上阵……即使如今已退隐岭南成了个无甚声名的药者,可若他果真曾经身为一品赌庄两位庄主的贴身仆从,那老人家在千门中的身份之尊贵,又岂是他们这些门外汉所能相较! “那并不是玩笑……两位庄主可怜老朽衰败之身,放我回岭南家中安享天伦,告别之前只对老朽吩咐了这一句。”老人家果然是见惯了千门诡谲,并没有被总管大人这半是提醒半是胁迫的言辞动摇半分定夺,反倒眉眼肃然地对上了杜总管猩红双瞳的眸子,浑浊的一双老眼中未见任何不快之色,不卑不亢,“老朽这辈子行事随便,不曾有过什么原则……好不容易被两位庄主送了这么一份,总管先生也要夺了去吗?” “前辈既有了定夺,晚生岂敢妄言……”六方贾总管从老人的眼中看到了不容旁人多言的笃定之色,明白自己多说无益,也适时地服了软,“那这第三盘赌约,莫非是由……” 老人家又呵呵地笑了起来,回身将一直沉默的小徒儿拉了上前:“赌千本就搏个天命运气,像我家小徒这样从未出卖过命数的好孩子,再合适不过了。” 248.第248章 意外之喜(一) 这死老头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别说追了柳谦君一百七十多年、才终于有机会一雪前耻的范门当家愤然变了脸色,就连还蹲坐在路鬼身边、等着这场闹剧赶快结束的小房东,都狠狠皱起了小脸,替好友愤愤不平起来。 这个瘦骨嶙峋的凡人老头,就算不知道柳谦君的真身本相为何,也该听说过她在千门中的厉害——就连楚歌这个压根不懂赌术是什么玩意的犼族幼子,也在这十年间见过不少气势汹汹而来、却被柳谦君用赌千“击败”的人间界各族生灵,后者最终无一不是心服口服地悻悻而归,都自认在“赌”的本事上根本不是好友的对手。 这些年来,如意镇里也偶尔迎来些路过这山城的凡间神灵或任性妖族,而小房东除了拎着山神棍赶人外,根本不知道多少待客之道,差点就得罪了各路精怪仙神。于是赌坊诸位怪物商量之下,便都同意了让柳谦君用赌千这个法子,替楚歌收拾了不少性情怪异的外来客——这便是秦钩到访了吉祥赌坊后,在小楼正堂里看到了数十盏缀有布条的灯火的缘故。 即使不懂世间赌界千术到底怎么样才算厉害,小房东也在被张仲简死死地拽住、不得已“耐心”地候在旁边等完了近八十次赌局后,好歹看懂了这些乱七八糟、让她心神发昏的方寸之战中,柳谦君每次都神色悠然,从未现过慌乱之态。 倒是与好友对局的外来客们,个个都面色愈差,到了最后,或气急败坏、或颓然哭喊、或耍赖发横,总之无一有过丝毫胜算。 小房东并不了解一品赌庄在人间千门中有着什么地位,于是也无法明白百步之外这个不识相的糟老头为什么能让六方贾总管都对他毕恭毕敬,她和此时正气得发抖的范门当家都只在肚里转过了同一个念头。 让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与昔年的千王一赌,这死老头到底是看不起谁?! “贵徒既然师承于前辈,想必在赌术上也已有相当的造诣……只是柳千王毕竟是千门前辈,这未免有些以大欺小……”杜总管抬眼望向这被自家师父骤然扯上前来、也依旧傻傻地睁大了双眼不发一言的发呆少年,不由尴尬地强笑起来,试图让老人家收回这显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草率打算。 “嘿……这娃儿只是跟着老朽学些粗浅药理,可没从小老儿这里听过任何关乎赌千的道道……”像是怕在场诸位误解了他的好意,老人家慌不迭地打断了总管大人的“规劝”,甚至还一把拍在了小徒儿瘦弱的背脊上,让少年懵懵懂懂地往前跨了数步,“老朽这话可不是瞎说……当年两位庄主也曾提起过,大概是天命缘分使然,越是从未与赌术结缘、越是不曾与他人买卖过自己运数的娃娃,在他们的第一盘赌千中越有可能获胜。我这小徒儿十多年来都在岭南山野里一心养育药草,连话都不曾与旁人多说过,可不正是最有运气的娃儿?” “您老人家是不是真的深谙赌千之道,本当家倒没看出半分来……可这扯谎胡说的本事,倒真是世间一流。”范门当家几乎要将双眼都倒翻了过来,毫不客气地大声顶撞起了垂垂老矣的千门前辈。 她虽然根本不在意他人的赌局结果如何、亦对参娃最后落入谁手浑不关心,可这口口声声自己不能亲身去赌、却推出自家无辜小徒来顶包的老人家,在她看来,已经不仅是懦弱之辈……简直就是无耻至极! 可这年岁未必比在场诸位老迈、却实实在在已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者,显然在过往的数十载人生中见惯、也听惯了这种几近斥骂的讥嘲之语,并没有将范门当家这孩子气十足的言辞听进耳去。 老人家只是继续嘿然地笑着,提醒了六方贾总管要放自家小徒儿赴最后一场赌约的另一个缘由:“这孩子跟着小老儿在深山里过了十几年,不曾与其他活人打过多少交道,才会粗心大意地在想看看参娃长什么样的时候、不小心放走了它……这些天来他辗转反侧,连睡觉都不安稳,如今有机会弥补过失,总管先生就让他一试,也算对您肯放我师徒二人进山的一点报答,好不好?” 老人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又让同来的诸位客人们暗暗心惊不已——六方贾的大宅常年戒备森严,从未听说这扑卖之地丢过任何的宝贝,而此次参娃的骤然逃脱,他们更是早就打听到是某位莽撞少年的错手过失,然而六方贾的伙计们口风太紧、也只向他们透露至此,诸位贵客们根本无从得知这大错的铸成者究竟是谁。 在他们想来,有这种胆色与本事“放”走六方贾的到手宝贝,这不怕死的生灵也该是某位颇有依仗的二世祖,哪里会想到竟是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山野少年? 然而让诸位外来客真的变了面色的,是老者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前辈的意思……难道是贵徒如果赢了第三局赌千,您老愿意将参娃让回给六方贾?” 深知这次为了参娃而来的各路客人们暗地里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的杜总管,根本不信老人家话中的善意,连双眸中的猩红之色都漾得更深。 费了大力才到手的天地至宝,怎么可能再吐出来、拱手送与他人? “总管先生在那么多非富即贵的客人们里,偏生选了我师徒二人跟了进山,想必也是早知柳千王是这山城之主,料到她必会用赌千的法子来为难您,才想让小老儿来助您一臂之力。” 老人家一双浑浊的老眼细眯成线,悠悠地扫过了这些随时能断送了自己残余命数的可怕生灵,那嘿然的憨笑声倒更像是铁锤,一下一下地砸在了诸位贵客的心脉上。 “若小老儿师徒真的有幸赢回了参娃,还不识相地抱了回家,恐怕还没到岭南的地界就得成了哪位尊驾的手下亡魂……小老儿虽不知道阳寿还剩下多少,可也不想客死异乡、连尸骨都被扔在荒野间……若能用小徒的赌运换得六方贾对我师徒二人小命的庇护,也算是桩划算的买卖,是不是……” 249.第249章 意外之喜(二) “前辈出身于千门,所谓千金之诺,在您老的眼中恐怕根本一文不值……”不知是不是因为又看到了赢回参娃的大好机会,已在一旁发呆痴怔了许久的大头侏儒又回过了神,捻起了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一开口却赫然就是质疑之语,“您老人家要是教会小徒弟赢了柳千王,一回头却抱着宝贝遁走不见,我们又该上哪哭去?” 依旧蛮横地扯住了玄衣侯爷衣衫的范门当家,万分难得地定睛看了眼这大头客人,继而小小地牵动了嘴角——总算他还有几分眼力见,没被这无耻的老家伙轻易骗过去。 玲珑女子这细微的神情变化,没能被同行的诸位外来客注意到,却被百步之外的柳谦君尽收眼底,后者了然般地低了眉眼——这两位看似毫无干系的“冤家”,果然是有着所谓“情孽”之外的缘分的。 天地六界轮回有道,两个生灵之间的缘分之多之杂,本就森罗万象,绝不仅仅是爱恨之情,是不是? “沈老板真会开玩笑……”老人家却似乎根本不知道如何动怒,反倒嘿然笑得更欢,“我师徒二人连攀个寻常山头都要手脚并用、贴地而行,哪里有您们诸位御风驾云的仙人本事?这孩子要真的能抱了参娃从诸位眼皮底下逃了开去,那小老儿也不敢收这么厉害的娃娃为徒喽……” 老人家笑得面上皱纹都堆成了颤动的川流,也笑得诸位外来客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们各自都与人间修真界脱不了干系,当然深知寻常凡胎根本无法与修真界众生相撼——这一老一小身上根本不见任何的修炼或精怪之气,就算有再高深的千术傍身,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就算这位出身于一品赌庄的老人家真的骗过了他们、暂且带走了参娃,他们难道就没有法子找到这师徒俩、将参娃夺回来? 凭真心而论,难道与在场的其他诸位客人比起来,这师徒俩不是最容易收拾的“对手”? 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千门众生以骗为生,一言一行莫不以自身得失为先……如今您老人家放言要弃了抢夺参娃之机,贵客们自然会心存疑虑……”眼看大头侏儒已然“败下阵来”,六方贾总管不着痕迹地接过了话头,“眼下贵徒恐怕是最有机会赢回参娃的一位,可您老却这般客气地要将参娃拱手相让……” “诶诶,小老儿哪里说过要将参娃拱手相让……”老人家瞪大了双眼,恍然大悟般地慌忙摇起手来,“老朽带着整付家当赶到渤海去、如今还拖着这身老骨头跟到了这里,怎么可能将宝贝全然让给旁人去?” “那您老人家的意思是?”即使心思阴沉如六方贾总管,也被老人家这出尔反尔、前后不搭的言词激得眯起了双眼。 “六方贾这扑卖的生意做了多年,向来有个天大的规矩——在贵地大宅中的所有买卖做成后,这最后买回宝贝的客人身份,是绝不会透露给其他心有不甘的来客们的,是不是?”老人家慢悠悠地上前两步,离总管大人那双瞳之目更近了些,“那么小老儿若是将参娃赢回来交到总管您的手里,咱们全都再回渤海那大宅里去重新扑卖一次,有钱拼钱、有宝搏宝,最后将参娃买回去的客人不也可以悄无声息地携宝而去?” 这死老头说来说去磨蹭了这半天……原来是这意思? 诸位外来客在心里齐齐骂了句。 这老狐狸,倒也着实为自己的后路打算了完全——若他那徒弟此次真的赢了参娃带回家去,在座诸位、乃至那些已然被六方贾总管劝回去的有心人们,都绝不会放这一老一少平安归去岭南。 可参娃若回了六方贾,他师徒二人虽胜算极微,却至少能在保住身家性命的同时、试试能否在隐匿真身的同时虎口夺食。 这如意算盘确实足够响亮,可对他们这些带够了宝贝来扑卖参娃的外来客们来说,岂不也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今儿个是大年初一,百行休憩、诸事不宜,若在今日行赌千之举,未免会冲撞了这小城的众生福祉……”看懂了眼前诸位客人们的心中盘算,明白了这三盘赌约到此为止、总算已被瓜分完毕,柳谦君含笑着侧过身来,与一直陪在她后头的殷孤光与张仲简一起,为诸位外来客让出了条通往如意镇内里的敞亮道路,“若诸位不急着归去,可在山城里且住几天……范老板与我的第一场赌千,等到明日可好?” 六方贾总管朝范门当家望了眼,看到后者边玩弄着自己的华美衣袖、边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后,他才笑意愈浓地向百步开外的赌坊诸位怪物微微躬了身:“既然是主人家的好意,晚生与各位贵客便不客气了。” 剩下的五位外来客或安之若素、或面色阴骛、或神情恍惚,却也都默然应允了这安排,跟着总管大人朝着如意镇中的青石大道缓步而去。 深冬午时的天光灿烂耀眼,却依旧透着股刺骨的冷冽之意,在这暖意犹不敌寒峭的满天阳光下,第二大街上的宽敞大道一如往日般齐整干净,只是少了几分该有的热闹繁华。满街道两边的半空屋檐下,挂满了刻意未熄了其中灯火的红灯笼,悠悠照映着这难得安静了半日之久的青石大道,也提醒着诸位外来客们那即将到来的新年热闹景象。 还没从年关的忙碌中得空从家中探头出来的如意镇老小们,根本不知道小城已迎来了这些外来客,更不知道这些将脚步新踏上来的客人们到底是多么厉害的生灵。第二大街两旁的院落中,依旧依着它们本该有的平常样子,零零落落地响起了各家老小的说话声与顽童们的嬉闹欢笑声。 七位外来客跟在赌坊四人众与路鬼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如意镇深处而去,这寻常的凡世年关动静入了耳,也让这些多年不曾在坊间走动的他们渐渐恍了神。 他们七人之中,或是隐世于深山多年、极少去人来人往的城镇,或是躲入了妖境、早就忘了寻常凡胎的年关热闹,或是机关算尽、常年都只与九窍心肠的诡谲生灵打交道,哪里还能记得这明明最简单不过、却是修真界众生梦寐难求的寻常日子? 只是这小城,会不会因为他们接下来的三场赌约,而被搅乱了这大好的平凡年关,甚至……毁于一旦? 250.第250章 财神到(一) “是……范家姑姑吗?” 十余岁的女娃娇怯怯地收回了叩门的小手,朝着门里探进了小半身子,在环顾这废弃许久的院落四周一圈后,终于找到了正立在墙角边、对着满地柴火发呆的范门当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实在忍受不了这寒酸破旧的废弃院落、而最终决定彻夜不眠,女子身披的那夜合花纹样的衣衫上,沾染了些许深冬清晨的水雾,在这北方山城的冷峭寒风中渐渐结成了层薄薄的寒霜,却依旧掩盖不了这华丽衣衫上透出的融融暖意。 就连被柳谦君吩咐而来、已下定了决心不在外来客面前失礼的湫丫头,在将眼光落到这衣衫上时都不自禁地小小失了神。 从懂事起就随着廖家兄妹住在如意镇里的湫丫头,并不认识范门当家衣衫上的纹样。她不知道这温润如春日薄云的美丽花朵大多生长于南方,如意镇附近的百里群山中从未有过这花的踪迹;她不知道这也被唤作夜香木兰的花木若栽种得宜,能够全年不分四季地开放,在人间界的许多府城里都被当成了富贵繁荣的预兆。 不过十余岁、还未见过多少世面的女娃,只知道自己一眼望过去,便被这衣衫上沁出的莫名暖意蒙了神——这倒不是因为这衣料有多么华丽炫目,而更像是整副身子都被软云包在了其中、继而被轻轻放进了个四季如春的温暖山谷中,做了场安详香甜的美梦。 即使是小房东从各大府城中精心挑选、带回来给他们全镇孩童当成过冬礼的衣衫大氅,穿在身上时也不会觉得比看到这衣衫一眼更暖和些。 “啊,我是。”在与院角满地的柴火较劲了整个清晨后,如今终于等到有活人敢来敲这破院子的门,原本脾气甚坏的范掌柜也不由得和缓了僵硬的脸颊,竟冲着女童安然点了点头,“为什么来的是小丫头你,姓柳的那个老千……老板呢?” 想到柳谦君方才细细叮嘱了她两遍的吩咐,湫丫头回过神来,赶紧把眸光从那绣满了夜合花纹样的衣衫上移了开去,这才能够口齿清晰地说起话来:“柳姑姑在第二大街上为您安排今晨的早食,暂时还脱不出身来,这才让我们俩先行来请您。” 明知眼前这女童只是奉命而来,后者又小脸扑红、眸光澄澈,实在是个再无辜不过的凡间娃儿,然而范门当家听到湫丫头这话,还是忍不住满腹的不屑之气,干脆当着女童的面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位逃了自己百余年的旧年“冤家”,明知她这个偃息岩得意弟子早就修炼到了辟谷之期,是不在意任何凡间吃食的,何必还要浪费这大好的辰光去安排这种不必要的琐事? 有这闲情的工夫,还不如趁早跟她结了当年那盘赌千! 柳谦君遁去的一百七十余年间,范掌柜实在也是为自己的赌术本事费了大心力——她几乎拜访了人间界所有在千门中占一席之位的大豪与前辈们。虽说这些被她强求到手的赌局中、她依旧会输了十之八九,可“磨练”了这些念头,好歹也比当年的野狐禅千术要好上许多! 这次收到了六方贾总管的通风报信,她兴冲冲地解开了黑虎的封印、驾着这恐怕比参娃还要珍贵上百倍的异兽前来,固然是怕柳谦君再次趁乱逃离,可更是因为她自信如今的自己已有了与柳谦君一战之力,绝不会再恍恍惚惚、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晓得地败给对方。 她这般“有诚意”地前来、甚至不惜对其他诸位麻烦得很的六方贾贵客们恶言相向,也不过是为了从虎口中抢下盘与柳谦君的公平赌约,怎么那冤家偏生还温吞得很、将这赌局一拖再拖! 从昨日进了如意镇开始,柳谦君便用一句所谓的“大年初一不能行赌”挡回了所有的后话,硬生生将赌约拖到了大年初二。已然等了百余年的范掌柜,想着柳谦君在自己眼皮底下不可能再次脱逃开去,便也默许了再多等一日,倒耐着性子与其他六位外来客一起进了这山野小城。 她根本没想到,老朋友明明在各式赌千之局中会使出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莫测手段,这次见面却像是脱了胎、换了骨,成了个乡间的老学究般……竟老老实实地安排七位外来客真的住进了几所破败院落之中。 看着如意镇里这几所显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破旧屋宅,七位外来客里除了那依旧不见面容的斗篷怪客、与常年在岭南深山中住惯了穷酸地头的师徒俩,他们四个倒齐齐傻了眼——虽说他们尽数是修真界生灵,早就无谓居于何处,可好歹也都是非富即贵的命数,哪里住过这种一手按上去就能噼里啪啦掉下整堆墙灰的破落地头? 直到老爷子拉着自家小徒弟、嘿然笑着利落地住进了九转小街上的那所狭小院落后,他们几个面面相觑,总算也驳不过面子、只好神色尴尬地各自住进了被赌坊四人众安排停当的几处废弃宅院中去,像是被软禁般、老老实实地在里头度过了大年初一剩下来的大半天辰光。 犼族幼子在送了他们进宅时,有意无意地从她那藏青色的宽大袍袖中抽出了小半截的山神棍,并语声不善地“请求”了七位外来客,不准他们再轻易出门半步、搅了这满城凡世生灵的年关大节。 这凶兽族群的恶名、与参娃依旧被握在对方手里这两个筹码,便足够让他们这些在人间界肆意来去的贵客们收敛了锋芒,不得已地各自在这再平凡不过的院落中、呆呆地望着天穹顶上的灿烂天光渐渐暗沉下去,直到暮色临城。 这大半天的无聊日子,让七位外来客也好好地听了番多年不曾关心的红尘年关景象——在自家院落中忙碌了半天的如意镇老小们,总算将接下来数日的诸番琐事准备了停当,在吃过了午食后,都渐渐从家门中出来、开始了大年初一该有的串门拜年旧俗,恰好与七位外来客错了过去。 虽说今年被小房东“夺”去了爆竹之欢,可全镇的生灵们也没让这小小的缺憾耽误了每年的大日子,满城数条街道上的叩门招呼、孩童嬉闹之声从午时三刻开始,足足响了六个时辰,才渐渐化作了哈欠声这种惰懒响动,隐在了各家的院落之中。 251.第251章 财神到(二) 凡世的大年初一,是不是要比一年中其他的日子长得多? 如果不是,为什么从昨夜全镇终于静默下来、直到天边透出了晨曦的微光间这短短的两个时辰,会让诸位外来客觉得格外漫长,像是永远也等不到头? 那一老一小的师徒俩,得以住进了九转小街上一处与吉祥小楼还颇有段距离的狭小院落,离全镇的年关热闹景象最远,只能听到零零落落的孩童呼喊声。然而已经快过完了他这辈子的老爷子依旧固执地坐在院落门口,颇为心满意足地蜷曲着身子骨、呆呆听了大半夜这离他有些遥远的满城热闹动静,才被小徒弟扶着、蹒跚着踱进了院落中唯一的睡房,安然地一觉眯到了天明。 而被师父“强迫”着、莫名其妙成了第三盘赌约之主的沉默少年,则在扶了老人家进房睡下后,回到了并不宽敞的院落中,不知为何突然四肢张开地躺在了尘土都未来得及扫清的地面上,痴怔地呆望着无星无月的阴霾苍穹,彻夜睁着双眼、不曾休憩片刻。 他是不是怕极了与柳谦君约好的那第三场赌千? 他是不是怕这一次如果输了,自己就得将性命也赔在这山野小城里? 柳千王的赌注是万金之价的参娃,他本也该拿出个旗鼓相当的宝贝才算公平,是不是? 而玄衣的侯爷则被赌坊四人众引到了如意镇极尽东边的一处宅院中,见到了这小城里最为宽敞的废弃院落。 与小房东好不容易收拾出来的另外十五处废屋不同,这院子原本并非供给镇民居住,而是当年的土地老头考虑到小城与外界来往甚少,打算托付如意镇附近百里群山里的精魈鬼怪们,帮着带来些小城无法自产的药草、木材、乃至南方的当地特产,能够让如意镇里的各家老小们偶尔见见山外头的物事。 可老土地的一番好意并未成行,就被难得来了次的山神长乘骂了回去——凡世的山城就该有个凡世山城的样子,平白无故引什么精怪到镇里来?还嫌他这个千里迢迢反复奔波的山神大人不够麻烦? 土地老头意兴阑珊地想要将这宅子收回来、给其他镇民当做住所时,却尴尬地发现山中的魑魅魍魉们早就将这地方当成了最新的玩物,不亦乐乎地肆意来去,根本听不进去他这个慈祥老头子的只言片语——这宅子虽然是在小城最东的边缘,却好歹也是在凡人山城之中,如今被这里的土地亲口许诺能够来去其中,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山间精怪们哪里能放过这种好时机! 这让老土地哭笑不得的窘境,在楚歌到了如意镇后烟消云散——犼族幼子连山神棍都不需拿出来,只冷着小脸踏进了这宅子一步,不过数百年修为的弱小精怪们就吓得屁滚尿流,此后的年岁里也再也不敢回来这弥漫着凶兽气息的好玩大宅。 只是小房东虽仗着本尊的厉害,却也没能将这院落重新变回原来的模样。这有无数的魑魅魍魉们逗留了多年的宽敞大宅,各个角落中都缱绻着如丝如缕的阴魅妖气,虽不浓烈,却也长久地不肯散去,并不适合再让凡胎们住进来,于是土地老头只能万般无奈地将这好好的院落就此废弃。 而如今这位姓柴的玄衣侯爷,据说是个在极南妖境中居住多载的散仙之身,这宅子给他住,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让柳谦君稍稍忧心的,是一步不落地跟在侯爷身后的斗篷怪客,后者竟也不肯他们去往另一处住所,依旧像是侯爷的贴身幽魂般、跟着飘进了这大宅中,显然也已打算好就这么同住下来。 这性情截然不同的二人,像是天地间的清浊之气、亦像是日夜交替的光与暗,偏就这么一起没在了大宅中,直到天光大亮也不曾再麻烦过赌坊四人众,似乎真的好端端在里头度过了这个漫漫长夜。 将侯爷与斗篷怪客都安然送进了住所后,张仲简也领着不知为何进镇后就晃神迷糊了一路的大头侏儒去了西边的废弃院落。这原本是七人中最聒噪多话、也该是最不好糊弄的沈姓侏儒,这时候偏生成了跟甘小甘一般痴怔的听话客人,没给赌坊四人众再添多少麻烦。 于是六方贾总管也放下了心般、终于肯“听话”地跟着小房东,去了小城中冷僻清静仅次于九转小街的另一条街道——至今都还以为六方贾是自己债主的楚歌,生怕杜总管好不容易歇了口气后,会将她这些年来的莽撞之举告知诸位好友,早就替这位“老朋友”打算好了专门的安歇之地。 小房东想来想去,都不放心让这个骨子里肃杀之气奇盛的双瞳异数住在如意镇里。天可怜见,县太爷这个裂苍崖旧徒、甘小甘这个从太湖渊牢下逃出的厌食族宝贝、还有见了外人保不齐就又要发疯怪啸的大顺,个个都能惹出大麻烦,是绝不能让这个六方贾总管见到的! 楚歌先想到了老头的土地祠庙。 那里常年清静少人,又不会有无辜生灵随意接近,倒是挺适合“放下”这位麻烦的总管大人的。 然而撇开那青灰祠庙太过破败狭小、根本不能住人外不提,老头的泥身也还好端端地供在里头,她怎么能随意让外人住进去? 于是小房东拉着六方贾总管,躲着沿路上的各家动静,偷偷摸摸地奔到了七禽街上,叩响了王老大夫的医馆院门。 脾气奇臭的老人家这次倒没有怪罪楚歌,只是斜着眸光让开了身子,将总管大人让进了医馆里,极为难得地替小房东“收留”下了这个最不可收拾的外来客——身为小城人瑞老者的王老大夫,命数福祉本就要比镇里其他凡世生灵深厚得多,要他老人家看着总管大人,虽有些滑稽可笑,却也着实是个万不得已的法子。 于是范门当家就只能孤零零地住在了五门洞街角落中的寒酸院落里,成了七位外来客中最接近如意镇年关热闹响动的一位。然而在街面上来来去去、互相拜年的如意镇老小们,哪里知道这毫无灯火亮光的冷僻小院里会突然多出了个住客,于是范掌柜只能气鼓鼓地等在了院里八个时辰之久,都不曾等到叩门之声。 如今总算天光大亮,已是大年初二的清晨好时候。 湫丫头带来的,会不会是她等了一百七十余年的赌局消息? 252.第252章 拜祭大礼(一) “小子……你真的要带着这么些累赘的玩意跟一路吗?” 范门当家牵着比自己矮不了多少的湫丫头,无奈地转过身来,看着这正大口喘气地几乎走不动道、摆明了是拖自己后腿的男娃娃。 被身后整筐的瓜果拖得脚步沉重,小脸早已通红的笃娃终于再也挪不动道,差点一屁股坐倒在了四象方街上,正面容扭曲地半瘫在原地,与平日里霸道多嘴的他根本是两个模样。 看到大弟这难得的狼狈样子,湫丫头也掩着嘴偷偷笑了起来,逗得笃娃瞪大了双眼,一副恨不得上来打她的着急样。然而今晨本就没来得及吃什么早食,仅剩的气力也早就因为背后这筐瓜果耗了个十之八九,他哪里还能“教训”大姐? 笃娃只能气喘吁吁地在原地摆出了副根本吓不到任何人的“凶恶模样”。 范门当家差点不耐烦地要转身就走时,湫丫头好声好气地拉住了她的衣袖,替自家大弟解了围:“柳姑姑特地交代了我和笃子,一定要把这拜祭财神老爷的供品都带上,才能领着范姑姑您去第二大街,要是没能带到,柳姑姑说与您的约定就只能再拖几天了。” 范掌柜在心里急得跳脚,却没好意思在这只有十岁的两位娃娃面前失了身为长辈的气度,终于还是硬生生地憋住了自己狂奔去第二大街的冲动——且不说湫丫头这话实在是死死地咬住了她的七寸,更何况她初来如意镇,根本不知道女娃口中的第二大街到底在哪个方向,不被这两个孩子领着去,她岂不是得更加丢脸地迷路在这山野小城里? 天可怜见,北方的山城难道个个都和这如意镇一样,七拐八弯地像个扭曲的蜈蚣? 不知道镇口那条最为宽敞的青石大道便是第二大街的范门当家,只好憋屈万分地跺了跺脚,上前搀扶起了腿脚发软的笃娃,继而将这比她半个身子都高的竹筐一把甩上了自己的肩头。 “这样……总能走了吧。” 坐拥人间界两百七十七家商号的范家女主人,自告奋勇地成了这趟辛苦差事的第二位劳力,将笃娃半扯半拖地往前生拽了几步。背后的负重、手上又多拖了个十岁的男童,让即使是身为偃息岩旧徒的范掌柜也不禁龇牙咧嘴起来。 “你这大筐里,到底是装了多少供品?!” 湫丫头笑得腰背都弯了下来,可还是牵住了手脚发软的笃娃,走在满面怒气的范掌柜前头、往第二大街的方向继续前行而去。 也怪不得范门当家都要对这满筐瓜果发起了脾气——这丰盛地过了头的财神祭礼,根本就是楚歌的手笔。 大年初一的夜晚向来是整个如意镇里最为热闹的辰光。就连各家的顽劣孩童们,也都在这一天得了自家长辈的应允、得以不分时辰地满镇乱跑,呼喊着交好的玩伴们来去小城的各处。 廖家兄妹膝下的数十孩童们,虽然平日里大多懂事听话,到了这一晚,听着院墙外头的闹腾动静,也都不可避免地起了这个年纪该有的嬉闹之心,急不可耐地要去凑凑满街的热闹。 尤其是今年的年关大节,廖家兄妹带着全体孩儿们一起住进了吴家大院,如今已都长成了半大小子的昔年诸位兄姊们也都陪在旁侧,扛去了大部分的家中杂务,根本不需要他们这些十岁以下的幼子们再繁忙奔走。 于是廖家兄妹终于点了头,放了这数十蠢蠢欲动的娃儿们一夜自由,任由他们去镇中随意玩闹,只是必须都跟在笃娃和湫丫头这两位大哥大姐的身后,并且在子时就得老老实实地回到吴家大院来。 众娃儿一声欢呼,便都扯了兄姊的衣衫,狂奔向了镇中最为热闹的几条街道上去,看遍了如意镇各处的年关装点,甚至还磨得湫丫头从荷包里掏出了默姨给她的银钱、买了好多灯笼纸鸢,玩了个十足尽兴。这难得放肆的嬉闹还真的延续了整夜,直到接近子时的最后一刻辰光,湫娃和笃娃才带着哈欠连天的弟妹们回了家,各自昏睡在了自己的床榻上,一觉梦到了天明。 于是到了大年初二的凌晨时候,这些玩闹了整夜的幼童们根本还沉浸在自己的美梦里,没能像平日里一般起身。 只有湫丫头在替弟妹们掩好了被褥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时,才看到了正在院中舒展着手脚、准备过会儿就要偷摸着出门的笃娃。 男童尴尬地朝着姐姐咧嘴傻笑起来,没敢把肚里的盘算告诉湫娃——昨天在如意镇口,楚歌亲口答应过,要带他去冀州的马场见识下真正的飞奔骏马,虽说小房东并没有提到这诺言的兑现日子是什么时候,可向来性子急躁的笃娃哪里能等到年关结束之后? 他原本是打算趁着全家都还深睡的时候,偷溜去九转小街的。 可这当口被湫娃当场“抓”了现行,他哪里还敢再明目张胆地跑出去? 笃娃苦着小脸,只能无奈地跟在了姐姐身后,准备出门去街面上为全家买些早食回来——不比大弟的大胆任性,湫娃身为廖家大宅里的长姐,向来懂事安静,从六岁起就担起了每天上街为霆叔默姨、还有全家弟妹买回早食的大任,如今虽然住到了吴家大院里来,可她也没忘了这必要之极的家事。 这两个十岁孩童从吴家大院的边侧角门出来、方跨到了第二大街的街面上,就碰到了柳谦君。 此时不过卯时三刻,虽然是大年初二这种大日子,各家各院中也只有少数老者青壮们从昨夜的疲累中缓过来起了身,却还都未大开院门,于是向来最热闹的第二大街上也只有各家檐下的红灯笼在缓缓飘荡,还未见多少人声。 于是柳谦君和这两个孩子,便在这难免现了几分清冷之意的大街上大眼瞪小眼,根本没法装作没看到对方。 湫娃和笃娃踟蹰半晌,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上前去,向这也算半个如意镇大夫的柳姑姑拜年问好。 柳谦君低下身来,没能从怀里拿出红包来,反倒微笑着、浑不见外地交给了两个孩子一个大任。 她竟让这姐弟俩去往九转小街的吉祥赌坊,去找小房东。 253.第253章 拜祭大礼(二) “谁家拜财神会只用新鲜瓜果……还一次用这么多?” 范门当家一时不耐之下、自告奋勇成了背负这沉重竹筐的劳力,虽说好歹是修真界出身的、全身的气力确实比笃娃这十岁娃儿要大上许多,却也架不住双肩上的藤绳越勒越紧,实在是让肉身十分难受。于是两个孩子惴惴不安地带着范掌柜前往第二大街去的一路上,耳里也灌满了这玲珑女子的骂骂咧咧。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的笃娃扯了扯姐姐的衣袖,顺道瞥了瞥嘴角,满面都是不耐烦的神气,毫不掩饰他对柳姑姑这位旧友的不喜之意。 湫丫头好脾气地拍了拍大弟的手背,转过头来向范门当家解释起了他们姐弟之所以背着这么多拜祭大礼前来的因由:“霆叔也和我们提过,说起山外的府城里拜祭财神的时候,总会准备三牲祭礼,所以我们自己家里在大年初二的时候也会备上一些……只是这些柳姑姑托我们带过来给您的,却是小房东另外备下的,” 范掌柜皱起了眉头:“小房东?” 她初到如意镇,哪里知道昨日见到的那位犼族幼子在这小城里的地位? 湫娃却没看懂她的迷惑神色——从懂事起就将楚歌唤作小房东的满城娃儿,压根想不到楚歌在旁人的眼里还会有其他的身份。女童还以为眼前这位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外来女子,只是并不清楚小房东向来的诡异行事之风罢了。 “柳姑姑说起今天是大年初二,全镇各家不论做什么生计都要拜财神,才能保佑来年吃喝不愁,就算范姑姑您是外来客,也不该因为到了如意镇就废了这种年关祭拜……可您初来乍到,与各家的长辈都不熟,买卖那些祭礼的叔叔伯伯们也早就关了商号,这几天是不会开门做营生的……所以才让我和笃子帮着您准备些能用的祭礼。”湫娃老老实实地将今晨柳谦君对她的嘱咐背了出来,生怕这位摆明了脾气也臭得可以的范家姑姑,会误解了柳谦君的好意,“可是我家今年和吴家一起祭拜财神,要是把祭礼分成三份,实在是不够……这个时候,身边还有多出来的祭礼的,全镇也就只有小房东了。” “这个小房东……是傻子么?”范门当家听着十余岁的女童絮絮叨叨说了好大一堆,还是没听出这个准备了一竹筐瓜果祭礼的小房东是何方神圣,又牵着嘴角冷笑了起来,“就算这小城并不富裕,不能备齐了三牲祭礼,可要在年关把财神这种富贵神明接进来,却连条活鱼都不备下,这是装穷给谁看?” 湫娃还没来得及出言安抚范掌柜时,身旁刚满了十岁的笃子听到这把小房东也骂了进去的言词,已气得在空中乱挥起了左臂,一副要将手肘飞出去撞晕对方的凶狠架势:“不过就是个根本不灵验的神,干什么要拿活鱼那么贵的吃食去祭拜他?反正这些东西拜完之后,不也是要拿回去自己吃掉的吗!小房东自己又不打算拜财神,能把给土地爷的祭礼都让给我们,已经对你很客气了啊!” “你个傻小子知道什么?”范门当家一把将背后的竹筐甩下了地,冷笑着从筐里随意抓起了把青枣,一伸手捅到了笃娃的鼻子底下,“你知不知道财神掌管的是什么?除了本就做些小买卖为生的人家,自然会需要财神庇护来年客似云来,就算只是耕种田地的农户、甚至是买身给他人的奴仆,也得年年拜祭,就是为了让财神保佑来年不至于断了银钱的来源、多些赚到预料之外的横财之福。” 笃娃和湫娃面面相觑,都被范门当家这怒气颇盛的语声震得有些发懵——虽说是廖家院子里年岁最长的两位孩儿,可他们平日里顶多从霆叔默姨那拿几个铜钱去买些并不重要的物事,哪里知道这种神神叨叨、牵涉到家中银钱来源的大事? 然而范掌柜根本不搭理眼前两个幼童的懵懂神色,自顾自地接着忿然骂了下去:“要是根本不求财神爷庇护也罢……如今既然要拜,就该拿出几分诚意来,净拿这种青不啦唧、荤腥不见的瓜果来,这是打算糊弄谁?!” 所幸楚歌这时候远在九转小街,没能听到范掌柜这骂到了自己头上的无理之语。 天可怜见,昨夜一夜未睡、坐在大顺楼顶上定睛注意着如意镇四角宅院动静的小房东,生怕这些各怀鬼胎的外来客们会坏了如意镇的年关大节,生生担心到了天明。好不容易天光大亮,殷孤光以担心甘小甘与县太爷为由,又哄又骗地把楚歌喊下了二号天井,却根本没来得及去县衙后院看看,便又等到了受柳谦君之命而来、小心翼翼等在赌坊外的两个廖家孩儿。 听了湫娃转告的柳谦君之语,小房东转身重新进了赌坊,出来的时候便抱了这个装满了新鲜瓜果、几乎高到了她肩膀的竹筐。 那里头,全是深冬时节北方盛产的各式瓜果,种类繁多,却颗颗饱满剔透,显然都是精心挑过的——这本就是楚歌备下、打算与王老大夫一起带往后山土地祠庙的供品。 可柳谦君既然让这两个孩子着急前来,想必是这供品牵涉到了昨日提到的三盘赌局,一心要将这些麻烦的外来客赶紧送走的小房东,至少还知道孰轻孰重,总算也没再为难湫娃笃娃,大袖一挥,干脆利落地将整筐祭品都送给了范门当家。 以为能够顺利完成柳谦君嘱托的湫娃,满心欢喜地和笃娃去往五门洞街接了范门当家,却没想到会在这大好的年关清晨、被这位不过一面之缘的外来女子教训得呆在了原地。 这一大两小眼眸互瞪着僵持了半晌,湫娃才带着哭腔开了口。 “范姑姑……为什么我们没能备好给财神的祭礼,会让您生这么大的气?” 范掌柜闻言,也恍然发起了呆。 是啊……她又生得哪门子气? 这山城里的生灵们给财神老爷准备了什么样的祭礼,本就跟她毫无关系,不是吗? 254.第254章 谁家富贵由天定(一) “跟你们这种傻小子傻丫头生什么气?”范门当家倏忽间又冷冽了面容,像是方才那个无端端发起火来的根本不是她般、重新拎起了地上那沉重的竹筐,自顾自地往第六围街的街尾走去,“不是说要去那什么第二大街么?还不走?” 湫丫头与笃娃面面相觑,还是惴惴不安地跟了上去。 不管这位外来女子到底脾气坏成什么样,他们既然答应了柳谦君,总该将她好好地送去。 更何况,由吉祥赌坊里诸位怪物们接进镇来的老朋友,本来也就该是这种怪模怪样的臭脾气,如若不然,岂不是更加吓人? 这两个十岁的孩童抱着这心思,将范门当家领到了正热闹喧天的第二大街上。 范掌柜踮着脚、在人来人往的街面上环顾了许久,才在已摆出了供桌的一家院落门前看到了柳谦君。 于是湫娃和笃娃只能可怜兮兮地被范掌柜扔在了第二大街的街尾,没能跟上后者怒气冲冲的脚步。两个孩子茫然地等在后头,直到听到彼此的肚子里都响起了饿急的轰鸣声,才骤然笑弯了腰,嬉闹着朝也在第二大街上的吴家大院跑了回去。 祭礼和大活人都已经送到了柳姑姑跟前,他们今晨被临时托付的大任已然完成,当然得尽快回去帮长辈们准备今天拜财神的琐事了。 至于因为在那破败院落里憋屈了整整一夜、而攒了滔天怒气的范掌柜,则一把扯紧了肩上的藤绳,风风火火地朝着数十步开外的牙色修长身影疾步而去。 于是这个明明身形玲珑、恐怕比寻常的及笄女童还要矮上一头的外来女子,便倏尔成了整条第二大街上的煞星——各家各院的老小们明明都还在忙而有序地准备着拜祭财神,却无端端地感觉到一股子逼人的冷意从后头直冲上来,等到他们诧异地回身时,便见到了范掌柜那愤怒得几乎扭曲了的狰狞面容,全都被吓得不由自主地往后跳了开去。 好好的大年初二,镇里什么时候又来了个外来客? 财神爷还没接进家门,怎么就先撞上个面色晦气成这样的煞星?!要是真的把这种霉运接了进来,来年还不得黑气罩顶、诸事不顺?! 多少都信些鬼神之说的各家长辈们,慌不迭将身边的孩子们也往旁边拉了开去,生怕会和这个不知来历的愤怒女子有任何触碰。 原本颇有些拥挤的第二大街上,便就这么生生地空出了条足以让范门当家继续愤然疾步的道路来。 “你让两个连拜财神都不知道该用什么的娃娃来,还带上这种不见荤腥的可笑祭礼,是打算把我气出如意镇去?”范掌柜恶狠狠地将勒得自己肩膀发疼的竹筐摔在了柳谦君脚前,毫不避讳地当着满街镇民老小的面,高声骂了起来,“你想都别想!” 柳谦君身边的夫妻俩呆在了原地,却在肚里暗暗地哭出了声——早知道这个煞星是朝着柳谦君而来,他们就不该让千王老板过来帮自家收拾供桌……这又是造的哪门子孽? “你慌什么……我已被你堵在了这个小城里,难道还能跑到其他地头去?”柳谦君朝着无辜受了惊吓的灯笼铺老板夫妻俩颔首致歉,回身对上了范门当家那依旧怒气缱绻的微翘双眸,“若不是两个孩子辛苦给你带来这份祭礼,今天这局赌千,才是真的无法尽兴,范老板难道愿意再多等几年?” “拿这个赌?”范门当家的眉眼翘得更厉害了,“这种北方府城里到处都能买到的瓜果,有什么好玩的?” 也难怪范掌柜会被气得横眉竖眼、全然不顾了自己身为商界大豪的气度风范——她等了足足一百七十余年的“最后一盘”赌千,就算不能惊天动地,至少也该在千门中名留青史,成为后人们津津乐道的奇诡赌局。怎么如今到了柳谦君这里,却要拿凡人吃进嘴里的寻常瓜果这种小家子气之极的“赌具”来玩?! 她们能拿这满筐瓜果玩什么?数果核还是酿新酒?! 看到老朋友还是跟百余年前一样情急,这当口已不知道在肚里转过了多少讥嘲之语,柳谦君不禁失笑:“虽说也是缘分使然……可我特意挑了大年初二这种好日子来完成你我的赌约,难道范老板还猜不到这盘赌千的玩法?” 大年初二又怎么了? 范门当家极不满意地倒吊起了双眉。可自己的夙愿能否得偿、全在对方的掌握里,她虽不耐烦,也还是顺着柳谦君的眼光、朝着满街上正忙碌来去的凡世生灵望去。 这躲在百里群山庇护中的如意镇,如同北方大多的城镇般,在整个年关大节中要拜祭并“迎接”各式各样的福气神明。不同于几百年来永远都陪在他们近侧的土地老头、与楚歌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代职土地,这些每年都要用丰盛供品来拜祭的神明们,当然并不屑于以真身降临这种小小山城。 全镇老小们费心拜祭的,不过是他们自己在来年中的一份安心罢了。 可即使是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心安,如意镇各家老小们也从未草率地对付过去——虽说如意镇不如山外的府城富裕,手边也不能随时有各式各样的祭礼在侧,可每逢年关,各家的青壮们也总会先行去山外买上不少平日里极少动用的丰厚祭礼,只为了这每年一遭的拜祭能够不在满天神佛前失了礼数。 楚歌身为代职土地的这六十年来,如意镇里各家老小唯一不得已怠慢了的神明,恐怕也只有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的土地爷——按照镇里以往的规矩,土地爷也是该在年关中被认真祭拜的神明之一,无奈小房东与王老大夫这最固执暴躁的一老一小,偏要废了这太吵闹的凡俗大礼,硬生生将后山的土地祠庙隔成了最清静不过的一方天地。 而财神是年关诸神中唯一一位掌管银钱福泽的神明,又是在大年初二就要迎进家门的首位仙神,他的拜祭礼数自然会被全镇老小们最为重视。 范门当家冷眼瞧着满街忙碌的凡世老小们,后者或是在拾掇自家门前供桌上的祭品,或是摆弄着院门上的财神画像,都忙的不亦乐乎。 她终于渐渐明白过来柳谦君话中的意思:“莫非这盘赌千……你要拿财神爷来赌?” 255.第255章 谁家富贵由天定(二) 虽说是大年初二这种好日子,可如意镇屋宅高处的冷风依旧肆虐无状,比起数日前大雪封城时还要更刺骨几分。 范门当家与柳谦君双双站在了吴家大院的宅顶,这个在如意镇里也少有的三层宅楼高处视野开阔,恰好能将整个山城都尽收眼底,一览无遗。 而吴家与廖家的四位主人及数十孩儿们,早在湫娃与笃娃今晨回家时、就都知道了有范掌柜这个外来客的存在,如今被柳谦君突然借走了宅院的顶端,倒也并不以为意,还是照常去忙他们两家的财神拜祭大礼,不曾前来“捣乱”。 只是满院的垂髻娃儿们在院里院外奔走来去时,还是偷摸着往宅子高处瞄了几眼,肚里都转过了同样的疑惑心思——平日里,明明只有小房东会取道高处,怎么今天连柳姑姑也爬了上去? 于是这两位昔年对手,便得以清清静静地呆立在半空的冷风中,看到了满镇各家的繁忙景象。 “范老板久居江南,恐怕早已习惯了要在大年初五的日子里拜祭财神……只是北方习俗不同,向来都是在初二便了了这件大事。”满城的喧闹声中,柳谦君的轻声客套之语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范门当家的耳里。 范掌柜撇了撇嘴角,满脸的不屑之情:“沈阳、顺天、冀州这些府城里都有我范家的商号,这种南北多少有些不同的年关习俗我还是知道的。” 大年初一,百行休憩;大年初二,过门不入;大年初三,莫耗灯油……这不知由哪位老人家传下来的年关歌谣,如意镇里个个孩儿们都能倒背如流。 范门当家虽然是这小城的客人,但江南水乡的年关风俗也与北方有颇多相同之处,她确实也对这歌谣里的习俗并不陌生——大年初二这个岁首日子里,除了将财神爷迎进门来,闲人往往过门而不入。就连最熟悉的亲眷、挚友之间,都不会跑到别人家里去、惹来据说是会让霉运伴随整整一年的晦气的。 于是在柳谦君领着她上了吴家大院的屋顶时,范掌柜也只是老老实实地带着满筐的瓜果一起站上了冷风口,没有再多骂几句。 她已经猜到了老朋友到底要赌什么,既然不能到这些人家的院落中去,这个能够看到整座小城的高处,倒也确实是再合适不过的选择了。 “这盘赌千,对你这个本地人瑞来说,未免太容易了些。”范门当家冷眼瞧着满城生灵的嬉闹繁忙,方才还被她嫌弃不已的满筐瓜果却还是倚在脚边,就连藤绳也依旧握在那隐藏于夜合花衣袖中的纤手里,“你在这城里住了多少年?五年?十年?百年?这城里的每一户供得是哪位财神爷……你该早就了如指掌,我初来乍到,连这山城里有多少人家都不知晓,怎么跟你赌?” “三百一十四户。”实在太过熟悉这位纠缠了自己六年还不认输的老友脾气,柳谦君倒是极为爽快地报出了如意镇里的人家之数,完全不给范掌柜继续耍赖的机会,“虽说忝居了如意镇的人瑞之位,可我也不过来了区区十年,倒还没厉害到熟知各家各户拜的是哪位财神……范老板若愿意,可以在正午正式祭拜之前,先去看看各家门前的供桌上摆的到底是哪位财神爷,我们最后再来赌数,如何?” 范门当家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盯住了这百余年不见的对手,像是看到了个活死人:“我全都去看过了……那还赌什么?” “这些年没见,范老板怎么忘尽了赌千之乐?”柳谦君悠悠地举起手来,牙色的宽大衣袖荡在了风中,朝着满城的热闹景象虚晃了下,“寻常的赌局,下定离手,庄家闲家不能肆意触碰赌局、更改输赢……可赌千的乐趣,不就恰恰在此?” 赌千之道,千变万化,不拘小节。正如那张在秦钩到访时、还挂在吉祥赌坊门上的那张破纸上写的一样,赌千对局中人并无千术赌力的要求:姓名不限,性别不限,年龄不限,祖籍不限,身世不限,师门不限,出千手段不限…… 只要还能活着喘出一口气的生灵,都能在赌千之局中有一战之力,若天命眷顾、又能在赌局中找准了决胜之机,是可以随意妄动局中的任何变数、而将自己推上胜者之位的。 这也是为什么自一品赌庄两位庄主将这个玩法漏到了江湖草莽之中后,那些天下闻名的赌千豪局,往往会愈演愈烈、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甚至会在最后的辰光里胜负颠倒,让原本毫无胜算的某位赌客成了最大的赢家。 范门当家当然对这赌千中最大的乐趣所在再熟悉不过。 她死死纠缠柳谦君的那六年间,哪一盘赌千不是被她费尽心力地盘算了个底朝天,乃至动用范家商号里浩浩荡荡的下属们去尽力安排,想要将赌局中所有的变数都掌控在自己的手里,却全都栽在了看似悠闲、却往往动了小小手脚就能改变战局的柳谦君手里? 那些害她惨败的“小小手脚”,固然有千术谋算、天时地利的襄助,更多的却是范门当家自己临时乱了阵脚所致——柳谦君果然是在千门中打混了多年的老手,深知在赌局中的淡然之姿会让对方自己露出败象,往往以不变应万变,逼得范掌柜自己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将胜算拱手奉给了对方。 而眼下这场赌算如意镇中各家各院到底供奉了多少个财神爷的赌千,也与当年的那么多盘赌局一样,当然也能随她们二人去任意妄改,这本就不违赌千本意。 只是世间诸事的变化之快之奇,哪里会被某个生灵完全估算到、全然不出其他变数? 老天爷似乎也对这赌千情有独钟,总喜欢在最不可料想的时候添上几笔,江湖中全盘皆输、无人获胜的赌千之局不也比比皆是? 更何况,这种赌算财神爷之数的赌千,又要怎么去改? 她堂堂范门当家,难道能够跑到这些凡世人家的门前,将供桌上的财神爷塞进袖里、转身就跑?! 256.第256章 遍地财神爷(一) “你这个如意镇里的百姓们……难道都是睁眼瞎?!” 范门当家一屁股坐在了吴家大院的屋顶上,气鼓鼓地将竹筐里所剩不多的瓜果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枚还算顺眼的山楂果,解恨般地张开小嘴、一把啃下了大半的果肉,算是为无端端浪费了方才那近乎半个时辰的大好光阴勉强顺了口气。 “就算是偌大的金陵府城里,百行昌盛,夜夜笙歌,也没见供着这么多位不同的财神爷啊!”范掌柜恶狠狠地嚼着满嘴的微酸果肉,怒极之下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尖,愈发口齿不清起来,“镀了层金箔的钟吕二仙、端木赐、福禄寿三星和五路财神虽然寒酸了些,可也还算平常……钱财并不富余的人家,用石材雕刻的关帝君、和合二圣和弥勒老儿好歹也不失恭敬之意……可怎么还会有用山泥活成、随便捏成了人样的财神爷?要不是旁边还捏了只张牙舞爪的金蟾,谁能认出来那是刘海?!” 安坐在旁侧的柳谦君闻言,笑得快要从吴家大院的屋顶上跌了下去,可千王老板这一乐,倒让范门当家肚里的邪火更盛,让后者的秀丽眉眼都快飞吊成了倒八字:“你就是恼我这么多年也还惦念着最后一盘赌千,过了百余载也要穷追到山里来、不肯放过你,所以才用这法子来气我对不对?你肯定早就知道这小城里的凡人们在拜祭财神时,会做出这种小家子的模样,才要用财神爷之数来赌,是不是?!” 柳谦君笑得几乎断了气,连摇头否认都做不到,只能伸出手来一个劲地猛摇,以示自己并无这么小气的盘算——百余年未与这位老朋友相见,她快要忘了范门当家是个多么急躁的直爽性子,如今再次乍然见到她这副气得横眉竖眼的暴躁模样,倒让柳谦君有些想念起当年还在千门赌界中行走的悠闲日子来。 倘若当初没有躲去一品赌庄里,后来也没有因为甘小甘的遭难、而将自己的踪迹彻底从人间赌界中抹去,她如今是不是会与范门当家成了莫逆之交?是不是会在这一百七十多年的光阴里,还能碰上更多与范老板一般有趣……甚至更加好玩的凡世生灵? 至少,比起现在躲在这小小山城里、天天为挚友的安危担惊受怕的日子来,她总会悠闲自在地多、也肆意放任地多,是不是? 那本来就是她化了凡胎肉身、也要去人间千门中走一遭的本意——在守护膝下儿孙的漫长年岁里,她总也该为自己找些乐趣,才能不负这已然过了万载、此后也不知道还有多久的此生辰光,不然……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 “你发什么傻?!”范门当家坐在一边,见到老朋友弯腰笑了老半天也不搭理自己,干脆跳了起身,将只剩了小半瓜果的竹筐重重地摔在了柳谦君身边,想要对这还未开始的赌局做最后的挣扎,“这法子对我太不公平,换了换了。” 柳谦君终于缓过气来:“公不公平且再提……整个城里的财神供桌上摆的是谁,你都看过了?” 范门当家没好气地摇了摇头:“三百一十四户的人家,你这小城里的道路又七弯八拐……为了不冒犯神明,每一家的供桌看一眼就得放份瓜果祭礼,哪里能都看得过来?” 她没好意思将半道便转折而回的真实心思告知柳谦君。 堂堂范门当家,背着个寒酸的老大竹筐到处晃悠,还要偷偷摸摸地躲着满街的忙碌凡人、“贼头贼脑”地往人家供桌上打量半天,再从背后的竹筐里掏出个瓜果摆在供桌上小心致歉……她哪里丢得起这个脸! 那个猥琐模样要让山外的范家伙计们看到,她还要不要继续主持家门了! 柳谦君善解人意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替满城的无辜凡人们,解释了这被范掌柜不屑至极的奇怪行径:“如意镇里的各家各院大多都在后山耕种为生,小城里除了寻常日子必要的商号之外,倒也极少有其他的生计。财神爷对这满城生灵来说,不过是个求得心安的九天神明,至于到底拜的是哪位……恐怕他们也并不在意。” “还真是不在意啊……”范掌柜闻言冷笑,像是对如意镇里的众生无知到了这般地步极为无奈,“子贡明明是儒商之祖,偏偏会被连福字都能写错的那户人家供在了门前……还有那家买卖灯笼灯芯的商号,竟然还摆上了韩信那个专管赌运的偏财神,你明明方才还帮着他们收拾祭礼,怎么也不管管?” “世间的财神这么多,东西南北、行行生计各有主神,哪里能分得这么清?”柳谦君笑着接过了竹筐,从筐里又寻摸出了个殷红小巧的山楂果来,递给了面色愤然的老友,“如意镇里对财神并无甚说法流传下来,各家大多也并不知晓这些财神的不同,只道是个财神爷就能供奉……你看到的那些还贴些金箔的神像,是楚歌这个土地爷,去山外府城随意买了带回来分给各家的过冬礼,而石像则是各家照着买回来的神像自己雕刻而成,全镇老小从来也不知晓、更不在意这些神像后头还有什么说法。” 范门当家顺手接过了山楂果,一把抛进了嘴里,这味中稍带酸涩的果子虽不像其他瓜果般香甜,却能让她稍稍平心静气——至少,能耐着性子听完柳谦君的辩解之语。 “至于那些个用山泥捏成人形的财神爷……”柳谦君抬手拂去了鬓边的碎发,望向街面上正在长辈身边窃笑嬉闹的顽童们,也不禁微翘起了嘴角,“则是各家的孩子们一时贪玩,学着爹娘的手艺,也想摆弄出个像样的神像来……虽然怪模怪样,可自家娃儿的心思和手艺,不是比虚无飘渺的神明还要更握得住的福气?” 被柳谦君这话噎得差点背过气去,范掌柜赶紧吐出了口中的果核,满脸的恨铁不成钢:“我又不是涉世未深的深闺女娃,你何至于要用这种废话来糊弄我?” 257.第257章 遍地财神爷(二) “这并不是一时的胡话。” 柳谦君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拎起了只剩了小半瓜果的竹筐,在老友眼前晃了晃:“范老板虽满口看不上这山城的祭拜财神之礼,可不也还是顾着各家老小的面子,将这些供品都送了出去吗?” 范门当家意兴阑珊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果肉:“我偌大的家业能够昌盛至今,总归还是靠了这个神明的庇佑……就算你这如意镇里的百姓们任性胡来,我总不能也在财神面前失了礼数。”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在全镇四处的狼狈奔走,说起这再正经不过的家中大事时,华衣女子却有些神思游离,就连口气也渐渐透出些疲惫来。 “当年你我都一心扑在各式各样的赌局上,还从未来得及问过范老板……从偃息岩下来后,您是什么时候开始掌管了范门这个子嗣繁茂的家族?”柳谦君像是也恍了神般,竟突然开口问起这和眼下赌千之局毫无干系的前尘往事来。 范门当家却也一反常态地坐回了柳谦君的身边,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方才那枚山楂果,已将她的满腹愤怒都化为了乌有:“不记得了,但依稀是在不到三年的辰光里……师门中诸位尊长对我太好,偃息岩上的那二十年岁月太过无波无澜,实在没什么兴味,我才耐不住性子跑回了家,那时候刚好碰上家中主事的长辈归了轮回,兄弟们又都天性懦弱平和,在商道中实在活不下去,更别提养好那一大家子老幼……这才让我替了上去。” “可这定夺……也确实再合适不过了。”柳谦君坐在玲珑女子的身侧,本就身形修长的千王老板,即使是坐在了屋顶上,看起来也比身旁的老友要高上一大截,远远望去,倒像是某家的母女二人正在抱膝私语,“倘若当年不是你接管了范门,如今这遍布人间数十府城的两百多家商号又从何而来?” “怎么连你也说这话?”明明是被老朋友不着痕迹地狠夸了句,范掌柜的面上却忧愁更重,像是柳谦君这话狠狠地戳中了她最不愿提起的担忧,“怎么每个人都要说这话?!” “哈……还有谁?”没想到这性情凶悍不输给楚歌的老友,会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发起任性脾气来,柳谦君半是疑惑半是忍不住笑意地追问了句。 “还有谁……还不是那个鬼大头!”范门当家狠狠地握拳砸了下吴家大院的屋顶,一片青瓦应声而碎。 果然是他。 柳谦君下意识地低了眉眼,没让双眸中的了然神色现于老友面前。 早在当年从范门当家的“禁锢”下脱逃了开去、继而隐遁去了一品赌庄后,她也曾与两位看惯了赌界奇事的老朋友提起过这位坏脾气的范掌柜——人间界百年千年的岁月里,虽也多的是在商道上如鱼得水的奇人,可像这位昔年偃息岩弟子的生灵却并不多。 千王老板何其精明,万载的参族岁月,已让她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凡世间的种种异数;更不提此后的赌界年岁,亦让她亲身领略了世间众生、尤以人族生灵为先的狡诈诡谲。 她又怎么能看不出,这个跟在自己身后足足六年、也不肯承认自己落败的范掌柜是个多么奇怪的生灵? 偃息岩虽也是九山七洞三泉之一,收入其山门中的弟子确实个个天资卓绝,却也从来没听说过哪位弟子只在山门中修习了短短二十年,便能达成了几近散仙的修为。更何况,这个以女弟子居多的世外山门,代代门规严谨,从不肯轻易放弟子下山入世——秦钩那苦命的亲娘任寻云,为了随秦家祸害老爹逍遥尘世,不也是狠心地叛离了师门,才得以成了人妻? 像范门当家这种轻易得道、还随了自己心意便能径直下山回家的弟子,实在是偃息岩、乃至九山七洞三泉中的异数。 更让当年的柳谦君在意的是,她也曾让膝下的参族儿孙们小小地打听了下范掌柜的往事。而做事最为牢靠的百尺娃给她带来的消息,是那如今已富可敌国的范家,在这位新当家掌权之前,确确实实……是没有这般殷实的家底的。 事实上,在范门当家从偃息岩归来之前,整个范氏家族几乎已快遭了灭顶之灾,各地的商号正接二连三地关门大吉,眼看就要撑不下去、成了半道破落的可怜大族。 然而从这位新当家接了大权之后,仅仅不到五年的光阴里,范家数十家的商号便奇迹般地起死回生,回归了多年未有的繁荣景象。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范家在此后的十一年里又风风火火在人间界各地有名的府城里都加开了商号,浩浩荡荡地成了拥有两百余家产业的大富大贵之家。 直到柳谦君带着甘小甘躲到了如意镇前,千王老板逗留在最近的冀州府城里的那数日间,也见到了客似云来的范家商号,一如百余年前的繁荣热闹,丝毫不见颓然之势。 这已然不像是什么经商有道便能做到的厉害本事了。 倒更像是……有着某种在人间界流传甚广、但无人亲眼见到过的神明庇佑景象。 但这念想,也不过是柳谦君在一品赌庄的悠闲日子里,百无聊赖时才想到的可能,要不是此次范门当家随着六方贾总管一起出现在了如意镇口,她恐怕也早就忘尽了这多年前的一时转念。 在见到那大头侏儒从马车上跳下来、言辞毫不客气地句句与范门当家顶撞个不停时,柳谦君更是想起了百尺娃当年提起的一段趣事,不禁对眼前两位相熟生灵的来历又确凿了几分。 若非有着这个揣测,她是不会特意将这第一盘赌千留到大年初二的祭拜财神之日的。 一个是凡世商道大豪世家的当家,一个是隐姓埋名、至今也无从得知到底是何方生灵的大头侏儒,这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路人的冤家,是不是能够如愿让她赢了这盘赌千? 258.第258章 怪力乱神(一) “你押的是单还是双来着?” 范门当家躲在四象方街的暗巷里,小心翼翼地往外探出头去,却还是没能看到斜对面那户人家将财神爷的神像摆上供桌,只好不耐烦地缩回了身子,顺便问起这半个时辰前才定下、却已经有些记不清的正式赌约。 柳谦君好整以暇地闲倚在范掌柜身边的墙面上,那双曾经轻而易举就在九盘赌局中打败了秦钩的纤纤双手,正从牙色的柔软衣袖中伸出了截指尖,捻住了自己的发梢,把玩了许久。不似范门当家的满脸不耐之意,千王老板反倒悠闲得很,似乎并不担心这牵涉到自家小玄孙生死的赌千之局到底会有个什么结果。 “双。”听到老友的问话,柳谦君放下了自己的发尖,微微笑着回了话。 如意镇上的天光悄悄地转了位,几乎快耀了这小城中每一位生灵的双眼,已然是这冬日中难得的清朗辰光。 这时候,已快接近了午时。 从今晨见了面之后的辰光里,柳谦君陪着范门当家在吴家大院的屋顶上坐了许久。也不知为了什么,千王老板有意无意地问起了范掌柜接掌家门后的往事,却让后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范门当家显然是想到了什么让她极不开心的憋屈往事,急怒之下差点造成了比小房东平日里还要大的破坏——吴家大院的满屋顶青瓦哪里抗得住范掌柜的掌力,要不是柳谦君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好友,恐怕这拜祭财神的大礼还未开始,可怜的吴家夫妻就得先去找张仲简,让大汉来帮他们修缮这“莫名其妙”就破了个大洞的宅子了。 眼看这最适合冷眼旁观满镇忙碌景象的高处已然不能再待下去,柳谦君四顾全城,最终还是带着范门当家落下了地,隐入了镇中的暗巷曲径之中。 她不敢将这昔年的偃息岩弟子带去同样也有三层之高的吉祥小楼——且不提楚歌那个急性子,根本不容许修真界的众生随意接近大顺半步;就算小房东勉强应允,大顺这数月来已渐渐能将神魂中的鲲族灵力渗透出黄杨木之外,却还不能收放自如,万一见到这个脾气同样暴躁、又满腹怒气滔天的外来客,漏了真身于人前可怎么好? 柳谦君只能暂时委屈了这位老朋友,带着范掌柜穿梭于不如镇中几条大街热闹的幽暗小巷之中,借以完成今日这第一盘的赌千之约。 她们二人赌的,是这满城三百一十四户人家到底供了多少位不同的财神。 为公平起见,早在刚坐上了吴家大院的高处时,柳谦君就放了范掌柜自己去满城中四处“窥探”,让她自己亲眼看看如意镇满城的供桌上到底都供了谁。 这也是范掌柜回到了吴家屋宅高处后、便气鼓鼓地对着好友发起了小孩子脾气的缘由——在带着满筐瓜果、窥探了小半个如意镇的人家后,她已被满城乱七八糟的财神尊像们气得眯了眼,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回到了柳谦君身边。 于是这原本的赌约,自然也被她当场否了个彻底。 天知道她没有看到的那些供桌上,又摆了多少个四不像的奇怪财神?! 柳谦君身为东道主,这赌约又本就出自她之口,如今老朋友提出了这个并不过分的“请求”,她自然是绝无异议的。 于是这赌约也就被她们改成了个更容易分出胜负来的法子。 既然猜测满城的财神之数太难,那么就依旧按了世间赌坊里最常用的赌法。 是单……或是双? 两人隐在第二大街的小巷暗影里,一本正经地定下了这个最新赌约,而后柳谦君欣然请范门当家先择一边,她便顺势取另一边就是——若由她这个东道主先选单双,多少都有些欺负外来客的意思,是不是? 然而老友没能接受她的好意。 范掌柜疑神疑鬼地打量了柳谦君半天,没能从老朋友的面上看出任何的神色变化,也没能看出柳谦君肚里到底转着什么样的心思。想到百余年前每一盘赌千的惨败,范门当家死死地认定了对方必然早就盘算好了什么诡谲主意,这么“假惺惺”地让她先选,不过是为了让她再次掉入陷阱罢了! 华衣的玲珑女子狠狠地绞着双袖,咬着牙驳回了柳谦君的好意,竟让千王老板先择了单双。 柳谦君失笑着随意选了“双”。 范掌柜双眸一转,自然便顺势择了“单”——她赌这小城里供奉的财神,必然是单个之数的! 即使真的不是……即使真的是双数,赌千之局本就任由双方肆意出千,她难道就没有法子去将它改成单数? 范门当家在暗地里悄悄地窃笑了出声——虽说眼前这位昔年的千王与自己有着六年的“交情”,对她那蹩脚的赌术都再熟悉不过,可有一件事,却是她绝对无从得知的。 天可怜见,这件事……除了她和那该死的大头,就连她的师门尊长、甚至范家大大小小的亲眷们,都无从得知。 这本就是个不该被人间界众生知晓的秘密。 这个秘密,她藏在心里多年,不曾与任何人提起,更不愿与任何人提起,她本以为会一直带着这个秘密归往轮回。 哪能知道,这秘密能在今日帮她这个大忙! 赌约既定,接下来,便是等着这赌局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如意镇各家老小们从早起开始忙碌了小半天,到她们二人在暗巷里最终定下赌约时,却都还没能忙完祭礼的准备。那供桌上虽摆上了神像、也奉上了瓜果祭礼,却还没在财神爷面前供上细香,并不像已然将神明迎进家门的架势。 这亦是这小城多年来约定俗成的结果——不到午时,这财神拜祭之礼是不会开始的。 若各家零零落落地各自随意拜祭,那财神老爷岂不是得四处奔走、在带来明年银钱福祉之前就先行跑断了腿脚? 于是范门当家只能极为憋屈地等在了小镇四处的暗巷里,像是不能见天光的小偷盗贼般,与柳谦君一起等着满城的百姓们正式开始这场赌千的最后决胜定夺。 天意难测,世事变化往往远胜过凡人算计,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这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259.第259章 怪力乱神(二) “福禄寿三星算几位?” “他们三位向来秤不离砣,当然算作一位。” “五路财神呢?” “这得看各家供桌上到底摆了其中的几位……不过咱们路过看到的人家里,都是五尊神像齐供,他们五位各户一方,自然便算作五位。” “钟吕二仙与和合二圣?” “吕纯阳与钟离权虽是师徒,却各自逍遥仙野,若算作一位未免太过不敬;至于和合二仙两位菩萨,在各地的传说中向来处事无稽,比起凡世的肉身外相来,更喜欢化解世人对自身命数的执念,想必并不在意是不是被人记住了各自的凡胎皮囊,便算作一位,可好?” 范门当家撇了撇嘴,算是勉强同意了柳谦君这对诸多财神爷的算数之法。 “那么再算上一路上看到的弥勒佛、子贡、关帝君与刘海……我们已有了十三位财神爷。”此时回想起来,满眼满心还都是如意镇里怪模怪样的各尊神像,即使是在商道上大名鼎鼎的范掌柜也快成了糊涂鬼,差点就要扳着手指头数起到底有几位财神来。 “十四位。”柳谦君摇了摇头,“你忘了第二大街上,那被你骂得大气都不敢喘的灯笼商号了么?” “呵……倒把韩信大人给忘了。”范掌柜尴尬地牵起了笑容,装作不是有意漏过了这个将自己推入了输家之位的偏财神,“那就是十四位……可午时还没到,咱们还有得等,不急不急。” 柳谦君温颜浅笑,默许般地轻轻颔首,并没有当面戳穿了老友这太过蹩脚的伪装说辞。 范门当家悻悻然地再次探出头去,望着暗巷对面那几户还不肯将财神摆上供桌的人家,不耐烦地揪起了自己那绣满了夜合花纹样的衣袖。 午时将近,眼看胜负就在这不到一刻的辰光里见了分明。 怎么这几户人家还固执地不赶紧开始财神拜祭之礼?偏生要让她急得快失了分寸? 莫非是知道有她们两个在门外窥探,才有意地躲在家里不肯出来,要活活将这盘赌千搅黄? 也不知是被这深冬的寒风吹得发了疯,还是被顶头的天光耀得恍了神,范门当家已然胡思乱想起来,差点就没耐住性子、径直奔进那几所“不识相”的人家院里,掘地三尺地把他们的财神爷神像翻出来,替她打败柳谦君。 若在午时到临之前,她还不能知道这小城里最后的财神爷之数,原本打算好的耍赖法子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用,说不定就只能烂在肚子里,眼睁睁看着柳谦君又赢了这“最后一盘”赌千! “这确实是如意镇里最后几家还没供上财神的院落了,对不对?”急不可耐、却又无计可施的范掌柜,只好又把这半个时辰里已然问了许多遍的废话问题又提了出来,“你可好歹还顶着人间界赌界千王之名,可不能用这种耍浑的法子来蒙我……” 柳谦君在小巷的暗影里失笑出声:“如意镇里住着人家的各条主要街道就这么几条,虽说有些七拐八弯,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区区的凡人城镇。范老板身为偃息岩挂名弟子,又统管两百余家商号多载,这两趟转悠下来,就算还喊不出街道的名号,可也该看明白了如意镇的全盘布局,我哪里能在这上头动什么手脚?” 范门当家朝着巷外的那几家努努嘴,一脸的愤慨万分:“那这几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这里头到底还有没有能喘气的活物?不就是摆个神像供上祭品、躬身拜几拜就完了的小事,怎么眼看都到了午时还没能收拾完?!” 柳谦君也跟着探出头来,往那确实毫无动静、已然成了整个四象方街上异数的几家宅子望去。 别说只在小城里住了一天的范门当家,这会儿,连柳谦君这个在如意镇里住了十年的老客人,都在心里犯了嘀咕。 四象方街虽不像第二大街那般热闹,但平日里比起九转小街与七禽街这种冷冷清清的小街来,也要闹腾得多,像大年初二这种大日子,是从来不见哪家人会闭门不出、更别说连祭拜财神这种大事都会怠慢至此的。 然而她们两个在“逛”遍了整座山城后,如今也只剩眼前这两所小院还没将祭拜的供桌拾掇完毕,眼看已经在小巷里躲了两刻有余,两个院落里也不见声息,也难怪范门当家会急不可耐地发起脾气来。 这当然并不是柳谦君动的手脚——她虽然极喜赌千,却还不至于用这么不上道的法子来强求胜负。 更何况,她对这局赌千早就有了其他盘算。 “左边那家,是对膝下无子嗣的老夫妻,年岁已高,腿脚不便……今年入了冬之后,两位老人家的膝痛病又犯了几次,恐怕这时候也还没收拾完,你看,供桌也早就摆在了门前,两位老人不会错过拜祭财神爷的时辰,再等等……总会出来的。” 柳谦君曲着身子,将脑袋轻轻地压在了范门当家的肩上,在老朋友耳边轻声解释着其中一家的窘境,免得让住在四象方街上的其他老小们,注意到她们俩躲在巷子里窥探其他门户的偷摸行径。 “那另外一家呢?”范掌柜不耐烦地继续撇着嘴。 “这家……本该是姓莫的。”柳谦君微皱起了眉,连语声都渐渐低了下去。 今晨只顾着招呼这百余年前的老友,她几乎忘尽了楚歌此前对诸位外来客的住所安排。 果然天意冥冥,就算她没有刻意安排,也还是被范门当家领着、走到了这个院落前头。 “本该?那现在住的是谁?”听出了老朋友话里的慎重与犹豫,范掌柜只觉得自己的肚里正渐渐起了阵雷鸣般的杂乱鼓声,将心肺都震得动荡不安。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们两人在暗巷里的轻声低语,那最后一处安静沉寂的小院,骤然“吱呀”地洞开了破败的小门。 从那院落里大跨步走了出来的,是个作寻常商贾打扮、脑袋却圆圆胖胖像极了个朝天土豆的五短侏儒,正大开着双臂、捧着张与身后院落同样破败的供桌,高高兴兴地一脚迈出了小院,抬头朝着这大好的午时天光咧嘴傻笑了起来。 这赫然是与六方贾总管同来、并与范门当家掐架了多次的大头侏儒客人! 260.第260章 是什么都不是怨侣(一) “你果然骗我!” 范门当家狠狠地在心里朝着柳谦君骂了句,却在话到嘴边的时候发起了呆,最终还是生生咽回了肚里。 她和柳谦君都状若痴怔地依旧站在了小巷的暗影里,没有朝天光下的四象方街上踏出半步去。 她们双双被眼前的景象拖住了脚步。 柳谦君在陪着昔年老朋友的小半天中,没能记起这个与范掌柜斗嘴了半天的沈姓大头,是被楚歌安排着住进了处于如意镇西边的废弃宅院中——这家位于四象方街街尾的破败院落,曾经是镇里一户莫姓人家的祖宅,只是早在赌坊四人众还没来到如意镇之前,这宅子的主人就举家搬去了山外的府城,直到七年前,连留下来守着家门的莫家老奴都去世入了土,这院落便彻底成了无主的寂寞之处。 这是四象方街上为数不多的废宅之一。比起破败宅子更加集中的其他几条废街来,四象方街平日里也颇为热闹,并不算最适合安置外来客的地方,原本小房东也并没准备让大头侏儒住进这里来。 只是在当面领教过了这些显然个个都是大麻烦的七位外来客后,楚歌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让他们住到一块儿去——这些个心怀鬼胎的家伙们,要是还能极为方便地聚到一起、谋算着如何祸害如意镇,她又怎么顾得过来? 于是小房东择出了如意镇里四面八方角落中,可算作最隐蔽安静、也最偏远破败的几处宅子,让七位外来客住了进去。 而早就离开了故居的莫姓全家,算是如意镇六十年来难得的“富贵人家”——若非在山外赚到了足够在异地安身立命的银钱,他们哪里会举家迁往府城? 楚歌并不知道这沈姓侏儒到底在人间界以何谋生,但她至少能看懂这大头的商贾打扮,既然同样都是在凡尘做买卖为生,让他住进莫家宅子岂不是再适合不过了? 小房东并不知道自己这番苦心安排,会在大年初二的午时,活活“吓”坏了好友与范门当家。 见惯了赌界千门诸多怪事异人的柳谦君与范掌柜,眼睁睁地看着大头侏儒对着顶头的灿烂天光傻笑了半晌,继而摇摇晃晃地抱着供桌下了院门石阶,小心翼翼地将桌子摆正在了门前街面上,甚至跑东跑西地从各个方向打量着供桌的摆向,似乎这桌子若是没有摆正、他便会失了性命一样,紧张不已。 直到这么来来回回、跳下蹲下地对着供桌打量了近一盏茶的辰光,大头客人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咧着嘴重新跑回了莫家院落里。 这一次,他的怀里抱着个陈旧不堪的老大神龛。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在院里掘地三尺才找出了这个“宝贝”,随着这大头客人的疾步奔走,神龛上随之飞起了层层的积灰,倏忽间在耀眼的天光下弥漫成了阵薄雾,就连远远在拐角的范掌柜看着,都不由得嗓子眼里发起痒来,差点咳了出声。 沈姓的大头侏儒却浑不在意这种小事,直接将这比土地爷神龛都要大上好多的“宝贝”摆在了供桌的正中,继而伸手入袖,竟凭空抽出了几支如意镇里各家各院都极少见的上好细香。 范掌柜像是自己丢了大脸般、举起衣袖挡住了自己的面容,袖中的纤手死死地扶住了额,算是能稍稍冷静些,没让她当即仓皇而逃。 她已经猜到了这个大头到底要做什么。 柳谦君却不像老朋友般熟悉这大头客人的行径,多少有些惊讶地微张了嘴,眉间微窦。 她虽然多少猜中了这个沈姓大头的来历,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自来熟地做出这些举动。 这又是摆桌又是供香的,大头侏儒显然与满街正闹腾繁忙的小城凡人们一样,是打算拜祭财神之礼的。 事实上,他哪里像是个昨天才住进如意镇的外来客,这不过片刻之间的来去举动,倒活脱就是这莫家宅院的正经主人般,像是也跟其他邻舍一样早就备下了这正午的拜祭大礼,此时不过是怕误了时辰、赶紧收拾停当罢了。 不同于昨日在如意镇口前的刁滑模样,这时候的大头侏儒,似乎被眼前的供桌神龛夺了全部的注意,压根没留意到对面拐角的暗巷中正躲着自己的冤家对头。在抽出了那六支也不知道在他袖里藏了多久的细香后,大头客人渐渐收敛了满脸的嬉笑之色,竟极为恭敬地双手平举于身前,慎重万分地将细香奉进了神龛中。 待六支线香都稳稳地立在了神龛里后,大头客人的右手五指才状若无意地轻拂过了香尖。随着六点鲜红耀眼的火星开始在细香的顶端跳跃明灭,一股子清淡宜人的香气也袅袅直上,不消片刻就弥漫在了整条四象方街上,让满街各家门前那原本杂乱的香火烟气,都自惭形秽地躲了开去。 大头的侏儒心满意足地对着这香火点了点头,继而双手背后地绕到了供桌之前。 他毕竟新到如意镇,能在这破败无人的宅子里找出供桌与神龛已实属不易,随身带着上好的线香虽诡异了些、也勉强算是说得过去,当然没法子再变戏法般地弄出满桌的三牲祭品来,这财神祭拜之礼稍稍有些草率也是不得已。 可再简单的祭礼,好歹也是要拜祭财神老爷,若无神像,光要那六支香火又有何用? 他又打算去哪里找个现成的财神像? 这沈姓的侏儒却像是压根没想到这最重要的大事,圆圆胖胖的大头上不见半分着急的样子,依旧咧着嘴,满面欢欣。 下一刻,不顾满街如意镇老小的惊讶神色,大头的侏儒对着供桌背过了身,出其不意地骤然高纵在了半空,袍袖衣衫翻飞之间,他轻飘飘地落在了供桌上,腿脚屈弯着低了下去,恰好让他安坐在了神龛之前的空位上。 那原本该摆上个财神爷神像的空处,竟被他占了个十成十。 四象方街上正准备开始自家拜祭大礼的各家老小们,都被这凭空冒出来的外来客吓得面面相觑。 这时候……是不是该去喊小房东? 这个奇怪的外来客,似乎是把自己当成了财神爷,正等着被供奉呢! 261.第261章 是什么都不是怨侣(二) “算上他……咱们是不是就有十五位财神爷了?” 柳谦君扶腰抱腹,强撑着憋出了这么一句,继而终于失了平日里的稳重,在小巷里笑弯了腰。 她果然没有猜错这个大头侏儒的来历。 只是他若真是传说中的那位,却能毫无顾忌地当着满街凡人的面,做出这样令人忍俊不禁的孩子气举动,也实在是有些出乎柳谦君的意料。 范门当家则已然颓然地半跪在了暗巷的地面上,像是若再抬头看一眼那大头客人的愚蠢模样,她就会忍不住已经冲到喉口的满腹淤血似的。 昔年的千门宿敌就站在自己身后、笑得根本停不下来,让范门当家肚里的邪火越发高蹿了起来。范掌柜根本没想到,自己这次为了百余年前的陈年赌千,特意来如意镇这种山野小城一趟,竟会因为这个死大头,丢尽了从里到外的面子,捡都捡不起来! “什么十五个!他不能算!” 被羞怒之气激得忘了自己为何身在此处,范掌柜咬牙切齿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身,一口回绝了这明明是对自己有利的当前战局。 柳谦君终于将笑意憋了回去,却还是没能来得及顺手拦住面容扭曲的好友咆哮了出声。 “你个死大头,丢脸丢到这山城里,还不快从供桌上下来!” 因为大头客人的奇怪行径,整个四象方街上本已陷入了颇为窘迫的短暂静默,然而满街老小没等多久,就骤然听到这么个陌生女人的尖利喊声响在了耳畔,都不由得抖了抖。 然而各家百姓们环顾四周,却还是没能找到这声音主人到底在哪儿。 只有那供桌上的大头侏儒,虽然在听到这喊声的时候也倏忽间发呆了片刻,这时候却比满街的如意镇老小们要淡然安稳得多。 似乎是听出了这骂声的主人是谁,他依旧稳稳地抱袖坐在原地,甚至还厚颜无耻地扭曲着他短小的身子,特意往后头的神龛挪得更近了些,圆圆胖胖的脸上也跟着咧起了让人恼火不已的欢欣笑意:“时辰快到了,不能下来。” “你你你……你不下来是不是?”即使是藏身在幽暗的小巷中,范门当家秀丽面容上渐渐腾起的青白之气也没能逃过柳谦君的眼,前者被眼前这不争气的冤家激得快神智不清起来,右手正发着抖、猛地抠下了身边屋墙上的整把墙灰,哪里还有半分堂堂范门家主的正经模样? “那你干脆坐死在上头,这辈子都不要下来好了!” 随着这最后一句像是破罐子破摔的骂语响彻满街,四象方街的各家老小们目瞪口呆地看到了街尾的某个阴暗拐角处,竟飞鸟般地冲出了个娇小身影,风风火火地朝着大头侏儒直掠了过去,二话不说地猛地钻入了供桌底下,继而一把扛起了还有神龛与大头侏儒稳坐其上的整张桌子,咿呀怪叫着飞奔进了莫家的荒芜院落里头去。 ……那是什么怪物? 满街老小被眼前的变故吸引了全部注意,没能发觉顶头上的天光已然悄悄移过了几分。 已是午时,该是正式祭拜财神爷的时候了。 可那个奇奇怪怪、似乎自认是财神的大头外来客,就这么被那个身形娇小的“怪物”活生生搬进了院落里,也没听到那破落宅子里发出任何声息,该不会出了人命? 如意镇的百姓们虽向来不喜外来客,却也还没冷眼旁观到可以放任生死的地步,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自家供桌上冷冰冰的神像,都渐渐移动了脚步,犹豫着想去莫家门前瞧个分明。 所幸那阴暗的拐角小巷里又缓缓步出了个熟悉的身影。 柳谦君安然踱回到了天光下,面上依旧是素日里的淡漠安稳之色,让多少有些心慌的各家老小们都随之定下心来。千王老板朝着满街的凡人百姓们微微躬身,没有为两位添了大麻烦的外来客作半句解释,只是转身缓步跟着进了莫家的院落,像是回了自己家门般地轻轻掩上了院门。 四象方街上的各家老小们面面相觑,都恍然般地出了口气,不再担心那院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都回到了自家供桌前头,开始正式的财神祭拜之礼。 吉祥赌坊里的那五个怪物中,柳老板虽然不像张仲简那般亲切近人,却从来都气度沉稳,比起小房东来更有传说中的仙人风范,看起来倒是最最让人安心的一位。看她的这副模样,想必这两位奇怪的外来客,都是吉祥赌坊请来的客人,如今有她在,自然轮不到他们来烦心了。 于是莫家院落便得以逃过了满街老小的好奇探询,重新回到了这几年来的静寂模样。 柳谦君轻手轻脚地阖上了院门,在默然地侧耳倾听了院外的动静半晌后,确认没有哪家的顽皮孩儿摸上门来,这才失笑着转过了身,对着眼前两位莽撞外来客摇了摇头:“就算如意镇里的大年初二是你们俩的日子……也不该当着这么多的凡人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啊……” 在院落正中一坐一立的两位正主,听到这话,当即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回应。 在一手扛着供桌径直进了院子后、便气鼓鼓地走来走去个不停的范门当家,倏尔将秀丽双眸倒吊得更高:“谁跟他是我俩!谁说这大年初二是我跟他的日子!你要再胡说,我就让这大年初二成了他的祭日!” 而那被范掌柜搬进了院子的大头侏儒,似乎对自己的安坐之处极为中意,竟还好端端地“粘”在那供桌上,至今没有下地。柳谦君这话一出,他像是找到了个百年难寻的知音般圆睁了两只小眼睛,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昔年的赌界千王来,就连口气也比进镇时客气了不知多少。 “柳千王退隐多年,却还能在赌界中声名鼎盛不衰,果然有您的厉害之处……您这双慧眼辨人清楚,竟能看出我与范老板的真身为何,小神甘拜下风。” 这从到了如意镇口后便没有给任何生灵好脸色过的大头侏儒,还真的在供桌上恭恭敬敬地朝着柳谦君作了个揖。 “只可惜这种您一眼就能看穿的明白事……有些自以为是的家伙却死活不肯相信,小神无能,柳千王能否帮着劝劝?” 262.第262章 庄生晓梦(一) “劝什么?难道要让她像你这么多年来、纠缠我所有相识之人那样,想让他们个个都相信我不是凡胎肉身,却是九天之上财禄神司的神明?” 范门当家跳起脚来,那两只绣满了夜合花的华美衣袖在半空中荡起了股强风,扫过了大头侏儒的圆脸,直扑向供桌上的香火神龛,让那不知疼痛为何物的石器霍然摔落在地,响起了沉闷的撞击之声。 神龛中供奉的六支线香,也在这袖风下倏忽尽灭了火星。 “你以为全天下的生灵都跟你一样犯傻到死?” 大头的侏儒揉了揉自己已有些发红的脸颊,转头看着已经散落了满地香灰尘泥的可怜神龛,两只小眼睛中渐渐泛起了孩童般的失落神情。 “要不是你习惯了如今这个所谓的堂堂范门当家之身……不肯听我一句,那些跟我们俩无关的闲人们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 像是把地上的神龛当成了这些年来的自己,大头的侏儒语调低沉,落在身为局外人的柳谦君耳里,话中也满是掩不住的怨气。 没想到会骤然被这冤家倒打一耙,范掌柜一口气噎在了喉头、差点没顺过来,不由得往后踉跄了半步:“我没听你一句?!当年是谁无耻至极地堵到我家门前,不由分说地就要收我为徒、顺便彻底带我离开范家?要不是被你逼得整个范门不得安生,我何必要舍了好好的凡世日子,跑去偃息岩避难,不得已在那规矩大得憋死人的山门上呆了二十多年?!” 多年来为了自己的安生、而早就暗下决心不跟这个死大头再搭一句话的范掌柜,似乎从这次在如意镇口破了戒开始,在肚里积攒了数百年的邪火也终于找到了个逃窜的出口,这多年来的怨怼之语总算借了今日大年初二的契机,得以疯狂地全部宣泄了出来。 “等到师尊也看厌了我的烦躁模样,觉得我这个不肖徒儿不该再待在偃息岩,才破例放了我下山……我以为你这个死大头等了这些年,也总归早就死了心远遁而去,这才安心地回了家,哪里知道你竟然会病重成这个疯魔样子……竟然还守在我范门家宅附近!” “我惹不起你这尊瘟神,想法子偷偷摸摸地遁回了家中,却觉得叔伯姨婆们个个都对着我发傻,根本不像是以前的亲切模样,甚至连当年掌管范门全部商号大权的三伯也称病退隐,竟然死活要让我上位掌权!” 范门当家不喘气地怒喝了数句,只觉得眼前都有些发黑起来,这才摸索着往后探去,一屁股坐在了院落侧边的石墩上,肚里攒了多年的愤怒之气却还远远不曾散尽:“我范家虽然门风开明,数代以来也有不少由女儿或儿媳掌管数家商号的先例,但这当家之位却从来都是只留给门中的男子……更不提我这个跑去了修真山门中、不务正业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就连离家前也从来没碰过任何一家商号的正事,就连给长辈们打下手犹嫌不足,哪里能接下当家这种大任?” 说到这里,范掌柜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住了这一手“毁”了自己安乐人生的冤家,后者依旧安坐在供桌上、转头望着地上的可怜神龛,似乎范掌柜这陈年往事中的罪魁祸首,根本与他毫不相干。 “要不是我不甘心就这么做了糊涂鬼,掘地三尺地又把诸位叔伯都找了出来,问了个彻头彻尾,哪里晓得这又是你这个死大头的丰功伟绩?” “我呆在偃息岩上的二十多年,范家的商号受了些挫,难免有些不得意,几位叔伯心慌意乱之下,竟然被你抓了空,还真的听进去了你那套骗鬼都骗不了的无稽说辞!” 恰如当年在惴惴不安的叔伯们口中听到这话时的反应一样,范门当家不自觉地连连冷笑起来:“范家历代经商,向来对财神庇护之说深信不疑。在各地商号临难之际,诸位叔伯乍然从你口中听说,我竟然是九天之上的财神投胎,即使当时不信,也多少有些疑神疑鬼起来。” “再荒诞的谎言,也禁不起人的疑心……叔伯们思来想去,竟然自己就把所谓的‘蛛丝马迹’串了起来。比如我出生的前后数月,恰是范门数代以来最顺遂无波的鼎盛光阴;比如我去往偃息岩后,家中的诸多商号便骤然出了无法自救的大变故;比如我一回到了家中,就凭空冒出了不少贵人,说要不计报酬地相助于我范门……” “这一疑心既起,根本不需要你再来撺掇,叔伯们已商量下了他们认为对范门上下最好的定夺——既然堂堂的财神本尊就在自己的家门里,他们这些个凡胎再恬不知耻地当家下去,岂不是对神明的极大侮辱?当然是得让我亲身接下这当家之权,才能消去神明之怒了!” 憋着一股气絮絮叨叨地讲了这许多,数百年来不曾与人道的憋屈心事,此时终于得以倾到了天光下,范门当家也渐渐消了些怒火,转而神色颓然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已举起了双袖抱住了脑袋,显然当年的诸多破事,也实在让她有些心力交瘁。 “三伯已然年老,虽然是撒谎称病、想要唬我接管当家之位,却也着实已不是能继续操劳琐事的年纪了……被你那么一吓,全家上下虽然不至于把我当成个邪神,却也再不把我当成昔年的任性儿孙了,要是再不接这当家之位,我还怎么在家中立足?偃息岩我已懒得回去,难道真的就此认输、跪拜你为师尊,远走他乡?” “既然全家都认定了我是财神,叔伯兄弟们也都许诺会尽力辅佐,这当家……接就接吧。” 柳谦君依旧安立在院门旁,没有出言相劝这冤家二人的“争吵”,亦没有上前安慰此时像是神智崩溃的范门当家。 千王老板想到不久之前,她问到范掌柜关于当年接管范门时、后者那轻描淡写的随口胡扯模样,再看着眼前老朋友此时的颓然神色,也在肚里轻轻叹了口气。 谁说范门当家不会出千? 当时那般悠闲的扯谎本事,不就厉害得很? 别说已然骗过了柳谦君这个昔年千王,恐怕就连她自己,也都被这个谎骗了多年,这才能装作安然无虞地过到了今日。 若不是这盘赌千,若不是那大头侏儒再次当面,她哪里需要再次直面这真相,把自己重新逼回到那荒诞可笑的境况里? 263.第263章 庄生晓梦(二) 整个莫家院落突然陷落进了一种难堪的静默里。 范门当家发完了肚里的一通邪火,就自顾自地抱头发起呆来,而柳谦君也深知眼前这二人的“孽缘”使然,并不该由她这个外人置喙,于是他们三人就这么静默僵持了许久。 直到大头的侏儒终于将眸光从滚落在地的神龛上移开,叹着气转过了头,这才打破了这让人全身都快发起痒来的长久静寂。 院子外,是四象方街上各家各院拜祭财神的闹腾声,衬得这破败院落愈发冷清寂寥。 “反正这香火供得也是你我……既然你觉得这香不好,散就散了吧。”大头的侏儒扭了扭已有些发僵的脖颈,双手一按供桌,轻轻巧巧地翻身落下了地,“回头我让家里制香的那几个孩子来拜见拜见你,听听你觉得好的香该是什么气味,总不能让另一位主子觉得他们太过无用。” “够了够了……”只觉得这死大头每说一句话,自己的脑袋就发疼欲裂,范门当家恨恨地从石墩子上站起了身,像是心里的愤恨必须要借这个法子才能散尽般,在整个院子里来来去去地快走起来,几乎要花了柳谦君的眼,“不要再说什么我也是你家仆从的正经主子这种瞎话了……我跟你一个姓范一个姓沈,前八辈子都未必有甚关系,你家随从们做什么事、做得好不好,为什么都要扯到我身上来?” “我跟你说过,这个姓氏也是你我来自于财禄神司的铁证之一……”大头侏儒朝着供桌边挪了几步,有意无意地抬起手指向自己方才坐过的空位,似乎是想暗示某人也上去坐坐、试试被供奉的满足滋味。 正在气头上的范门当家哪里看得到他这种小动作? 华衣的玲珑女子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满腹愤恨之中,这会儿听到这冤家又提起了另外一遭破事,不禁来来去去走得更快了:“是是是……你当然提过,我之所以投胎在范家,是因为我曾经是以陶朱公之身行走凡世的财神;而你姓沈,自然也是因为你曾是沈万三那个银钱多的恨不得买天买地的死老头……可你在扯这种瞎话之前,能不能对你我都有点自知之明?” “就算撇开这男女之别不提,我也根本不记得是不是在吴越之战中立过大功、是不是有过这个闲情逸致泛舟五湖、是不是豁达到了能散尽三次家财的地步……那个有平天下之志的陶朱公,到底哪里跟我有相像之处?怎么就会让你觉得他投胎成了我?” 大头侏儒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辩解几句。 然而范掌柜哪里会给他这种机会,衣袖一挥,已自己接下了话头:“我不记得自己的前世,若被你糊弄过去也就算了……你却是对天赌誓,说是还记得所有前尘往事的。好好好,沈大头沈老板,就请你体谅小女子的懵懂无知,告诉我为什么堂堂的江南首富,会舍了好好的财神尊位不要,投胎成你这副怪模样,还自毁声誉地成了人间绿林下三道中的无良商贾?” 若非六方贾总管与其他几位外来客都不在跟前,就这么骤然被范掌柜这么当面揭穿了自己的谋生法子,大头侏儒非得飞身跳出这破败院落、赶紧遁去千里之外不可。 所幸冤家虽然气急,总算也还顾着他的活路,没有在昨日当着众人的面就把这话喊出来。眼下除了他们二人,也只有柳谦君这个早就退隐到了这山野小城、显然对凡尘俗务不再有甚兴致的昔年千王在侧,就算让她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并无大碍。 于是大头的侏儒也只悻悻然地揉了揉自己的圆脸,没有与范门当家计较。 不同于当着他人的面时会刻意与范掌柜顶嘴抬杠,只有他们同处的私下里,他竟安静得像个哑巴,似乎浑然不介意范掌柜用多么恶毒的言语来斥骂他。 于是范门当家没能等到该有的骂咧回击,只好大喘了口气,继续冷笑着数落了下去:“你以为自己做的那些营生都藏得很好?你以为我接管了范门在各地的商号后,会不倾尽全力去找出你这个魔星的来历?要不是想到成了当家后,所有的伙计都会帮我找到你的软肋,我也不会在当家之位上生生赖了数百年,都快成了老不死也不肯退位让贤!” “有了这两百多家商号后,手下的伙计们也愈发得力,我才终于知道当年那些个所谓‘巧合’,都是你这个死大头在暗中捣鬼……为了让范家上下相信我是所谓的财神大人,你不惜动用了绿林下三道中的几路人马,一门心思地与范家各地商号作对;又在我回了家门之后,威胁几位早就在家中安享天伦的商界老前辈,让他们拖着残躯四处牵线,帮着我范家重回繁荣之象。” “小女子无知,再次请问沈老板,您这些法子中又有哪一个,是堂堂的财神老爷乐意为之的?我更请问,您这毫无廉耻的行事之风,又哪里像是沈万三沈老前辈了?!” 范门当家敛衽为礼,冷笑着朝大头的侏儒躬身虚拜,一双秀丽的眸子亦盯准了这冤家装作无辜的圆胖脸颊,似乎很是期待自己这番明言之后、对方到底能给出个什么回应来。 这实在是场迟到了百年的当面质问。 若非在这山野小城里,没有范家任何一个生灵在旁掣肘,若非柳谦君的“蓄意”安排,若非天意冥冥……她也不会有机会,与这大头当面“商量”起这改变了自己命数的冤枉年岁来。 可既然老天爷让她与他都站在了这院落里,既然她终于得以将这些年的怨愤之气尽数倾出,这大头今日要再不给个交代,她这个范门当家……也是绝不会再这么糊里糊涂地活下去了。 “你又没有见过沈万三……你怎么知道他没我这么卑鄙?” 出乎柳谦君与范门当家意料的是,这被当面戳穿了当年所有无耻行径的大头侏儒,竟然面色不改地朝范掌柜躬身回了礼,反倒重新咧起了嘴,开心地像是刚刚得了新奇玩物的无知顽童。 “范老板既然能够问起我的前身,想必是对咱们俩皆是财神爷的说法……也早已信了大半,是不是?” 264.第264章 铁证如山(一) “范老板息怒……好歹是大年初二,这凡人血气万一冲撞了财神爷,对您门下那些商号、对我如意镇满城百姓,可都不是什么好事。” 柳谦君不知什么时候从院门旁的阴影下移了步,已然站在了莫家院落的正中。 千王老板的牙色衣袖往前伸去,恰恰隔在了范门当家与大头侏儒的中间,将这两位冤家彼此之间的“仇视”眸光都遮挡了开去。 衣袖阴掩之下,柳谦君的素手正轻轻地抓住了范掌柜的右手肘,让正在气头上的玲珑女子不至于真的朝可怜的沈大头下了杀手。 范门当家与那大头客人,一个玲珑小巧、一个五短身材,此时被身形修长的柳谦君站在旁侧这么一比,倒像是某家的顽皮姐弟在打闹时被娘亲抓了个现行,若落在旁人眼里,实在滑稽的很。 柳谦君当然不是故意上前来揶揄这两位外来客的。 大头侏儒笑意晏晏地当着范门当家的面,又说了句让后者怒气蹿上脑门的找死之语,已有多年不曾与人动手的范掌柜霎时动了真怒,忘了这如意镇并不是她范门之地,竟霍然高挥起了那华美的衣袖、眼看就要对这多年的冤家使出了偃息岩的杀招。 所幸这院里还有柳谦君这个一直冷眼旁观的看客,才让大头侏儒暂且留下了小命。 “你拦我作什么?”到了如今也只以为柳谦君是凡胎人瑞的范掌柜,还不想误伤了老朋友,只好无奈地撤了掌间的真力,然而她肚里的怨愤之气又如何能这么轻易退下去? “这种自说自话的无耻家伙,不送去冥界都对不起四处奔走辛劳的黑白无常!” 柳谦君还未来得及开口继续劝诫,身后却传来了另一个依旧浑不怕死的找打语声:“从偃息岩下来后,你想杀我何止一次?可还不是次次都下不了手?” 明明性命堪忧,大头客人却干脆一屁股坐定在了地面上,继续咧嘴欢笑着:“咱们俩好歹是同一个神格下的两条命,你下不了手的……永远不行。” 柳谦君眉间微跳,不由得转过头去,定定地敲了眼这贪生却不怕死的大头侏儒。 在六界的传说里,财禄神司是个让人哭笑不得的地方。 不同于其他高高在上的神司,这个自女娲在地界留下了凡人血脉后才设立的上界神司,并不独属于某位神明。 事实上,这是个诸多仙神来来去去、而热闹聒噪到几乎快要被其他神司围攻的奇怪地头——为了神界所谓的“清静”,诸位上神们特意开辟出了金仙界,供他们认为是年轻一辈的吵闹仙神们“自由过活”,如今偏偏在眼皮底下出了个搬不动挪不了的该死神司,当然就成了上神们的肉中刺。 还是根倒钩满满的毒刺。 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虽留恋人间界,不曾踏足过九天之外,但参族众生承大地之灵而生,代代都有儿孙飞升仙神界,于是比起赌坊里的另外诸位好友来,倒是她对金仙、上神两界的趣事更加熟悉些。 这个年岁远远短于其他神司的财禄神司中,从古至今,恐怕先后已有不下于三十位的掌司上神,而其中不少位的传说只流传于蛮荒之地数十载,到了如今,也早就不被人间界众生记得了。剩下来还能被凡人们记得名号的,这个大年初二也大多都出现在了如意镇各家门前的供桌上。 楚歌前去各大府城中为全镇百姓买回过冬礼时,也牢牢地记得土地老头嘱咐过她的诸多过年习俗,虽然她云里雾里地不明白这些祭礼到底有什么用处,可既然是老头的吩咐,她也就懒得追究地统统搬回了如意镇。 这也是今晨范门当家被气了个半死的缘由——除了这山野小城有个会见谁买谁的小房东,而将天下各地的财神爷都搬回家里,北方又有哪个城镇里能看到十四位之多的财神尊像? 这样一个掌司上神多达数十位的神司,当然是要热闹地翻了天去。 别的且不提,光弥勒佛这个见谁都乐呵得不行的欢乐老儿,就足以让其他神司的主人们头疼不已、恨不得离财禄神司越远越好了。 然而神界看似平静,却从来都不乏彼此倾轧的狠绝行径,就连上古混沌时期封神的紫凰都不免受了宿敌暗算,要逃到人间界来避难,这实在是个异数的热闹神司,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地保全至今? 柳谦君曾听去了金仙界的儿孙提起过,这恐怕是为了个在神界也无法印证的传说——上界神司历来只由某位上神独独掌位,除了同胞双生的神明会同掌神位,从来也不曾有过诸多仙神先后掌管神司的先例。而这三十余位的财禄神明,恐怕都是某位混沌时期的上神一时兴起,化身千万而成的森罗外相,只不过为了看看这人间界各处的好玩之事,才成了这些个看似不足轻重的闲散仙神。 要不然,弥勒这种佛家菩萨、吕纯阳这位道家仙者、子贡那样的儒商之祖……这些个分明根本不该有什么来往的仙神,怎么就个个都聚到了财禄神司去? 这说法在金仙、上神两界虚虚浮浮地胡传了多年,倒越来越“铁证凿凿”——不敢自己单独去招惹财禄神司、却又不愿在其他上神前丢了脸面的诸多神明,都干脆用这说法来搪塞过去,只为了在所谓的真相大白之前,将自己撇出这麻烦去。 可这个颇有些胡说八道的传闻,也不过是仙神两界的闲话揣测,并未流传到幽冥、魔惑、修罗与人间界,柳谦君若非身为参族老祖宗,族中儿孙们又习惯了事事都要来说与她听,她也并不会得知这个关于财禄神司的玄乎传说。 然而眼前这个大头侏儒,似乎不止是对这说法极为熟知,那圆脸上赫然摆还出了副对之深信不疑的笃定神态。 这家伙……一身的修为显然连范门当家这个昔年偃息岩弟子都够不上,真要比起来,恐怕就只比路鬼高了那么一丁点,根本不像是出身于与仙神界牵连紧密的修真山门,又是从哪里道听途说了这个传闻? 若不是从他处得知……莫非真如他自己所言,是因为他还记得曾经身为财禄神司中一员的前尘往事,才能知道这隐秘之事? 他与范门当家,难道确确实实都只是那三十三重天之上、某位贪玩之心太重的神明一时无趣而化成的分身? 他们俩……其实是同一个生灵?! 265.第265章 铁证如山(二) “你听,他是不是傻?” 范门当家怒极反笑,干脆从柳谦君的掌中一把收回了自己高举的右手,冷笑着坐回了一旁的石墩上。 “我偃息岩向来门规严苛,诸位尊长更是在九山七洞三泉中都出了名的帮理不帮亲……我下山回家之前,师尊就与我约法三章,不准我在凡尘中犯下杀戒。要不是顾念着她老人家,我怎么会容你这个死大头活到现在,还让你到处胡说八道?” 范掌柜这个由头,听起来倒确实要比沈大头的胡诌要中听得多。 然而柳谦君依旧嘴角含笑地望着大头的侏儒,似乎很是期待,这个以胡说八道为己任的外来客还能讲出什么奇怪道理来。 大头客人果然没有辜负千王老板的希冀。 “你我各自投胎之后,毕竟男女有别,说是同命同魂,落在旁人的耳里当然会觉得我非疯即傻,可只要你信我……其他生灵又有什么要紧?”大头侏儒矮坐在冰冷的院落地面上,比起坐在石墩上的范门当家来,瞬间要矮了一大截,可即使如此,他也还是咧着嘴、弯着眉眼,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开心模样。 他追在范掌柜身后数百年,却从来没能让冤家好好听他一句话,能像今日这样,没有他人在旁搅局、安安静静地坐下来说上这许多,实在是他求之不得的难得机缘。 他当然会笑得比平日里还要开心万分。 然而范掌柜气鼓鼓地坐在石墩上,连拿眼角余光瞥他都不屑为之,只是嘿然冷笑了出声,甚至懒得再出言反驳。 “而你口口声声都说不信我,当年……不也照样留下了黑虎?” 范门当家脸色突变。 大头的侏儒却还狂追猛打地继续卖乖,根本没有让她下得来台的意思:“这次六方贾的总管先生给你送去了柳千王在如意镇的消息时,你恐怕还在江南滨海畔的家中。要不是解开了黑虎的封印,让它御风而来,怎么可能弹指间就跨越千山万水之遥,跑到这北方群山中来,赶着和我们一起进了如意镇?” 范掌柜的面色愈发青白起来。 然而死大头的语声字字响在耳畔,哪里能让她这么容易就逃开? “既然你为了躲开我、跑去偃息岩上呆了二十余年,想必也该从哪些老家伙们的口中听过黑虎……这孩子的族群,早在上古时期就被尽数带去了神界,连金仙界都无法找出一只来,可偏偏代代都会在人间界留下血脉一枚,平日里踪迹袅袅,只有在财神真身出现于凡世时,才会陪同在侧,心甘情愿地成为其来去所用的坐骑。” “你不信我是财神投胎在凡世的外相之一,并不要紧;不相信我是偶尔去了趟岭南,就把黑虎带了回来,也不妨事;可这孩子自己一路寻到了你,从此之后不愿跟其他人走,却是你亲眼所见的不争之事,这总不是我胡搅蛮缠就能办到的事,是不是?” “这些年相处下来,你也该知道这孩子的脾气大得很,若非自己愿意,寻常生人甚至是近不了它百步之内的。虽然在岭南初遇时,确确实实是它自己找上了我,可平日里总还烦躁暴戾得很,总是不愿安安分分地陪在我身侧。直到你从偃息岩下了山,不再被‘关’在那群老家伙的护山结界里,这孩子才欢欢喜喜地驮上了我,脱了禁锢般地朝着你范家的方向跑了去,根本没把我一路上的劝停之语听进去。” “所幸黑虎终归是钟灵之兽,没有像我一样莽莽撞撞地找上门去、讨你嫌恶。这孩子机灵得可怕,竟然猜到了我与你的嫌隙,早早地就把我放在了范门附近的深山老林里,只挑夜深人静之时遁进范家深宅去,在你面前虚晃数次,引得你追了出来。” “那夜的山林之中,你恐怕没有看到,我就被这孩子藏在不远处的洞窟里,只等着它把你带来。只是我没想到,这孩子之所以要将你引出范家,不是为了让我有机会跟你好好道明咱们的真身本相,而是要在你我之间,择出个它从此追随在侧的真正主人来。” “他本就是财禄神司的独有坐骑,说起这天地间对财神最最熟悉的生灵,可不就是它?大概也是看明白了你我之间的芥蒂,它猜到自己接下来的多载年岁,恐怕不能同时陪在两位正主身边,这才犹豫不安地要在你我之间挑出一个来。” “那晚月黑风高,山林间又不见灯火之光,你糊里糊涂地追着黑虎到了山巅,又因为这孩子的来去之快远胜于你,只能远远地追在它百步之外,根本无法近它的身,恐怕还以为黑虎在挑衅你的修为灵力,却没想到他只是带着你在山林间穿梭绕圈。” “我藏在那洞窟里,又不曾天生夜眼,除了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在林中极为显眼,也只能依稀辨别出你追在后头的迅疾身影。直到你俩晕晕乎乎地转到了第六圈,我才终于明白过来,这孩子每次奔到了洞口前都会朝我望一眼,不过是在向我告别。” “不知道是算定了接下来的年岁里,我依旧会撵在你身后不肯放弃,我与它终会重逢;还是你那时的修为已胜过了我,这孩子竟怀了‘恃强凌弱’的坏心思,觉得我这个主人太过无用……总之那一夜它下了定夺,要守在你的身侧,从那次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它。” 大头的侏儒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直把范门当家的脸色说得愈发差劲起来,可他自己却觉得这难得的畅所欲言实在痛快得很,压根没有顾及范掌柜。 天可怜见,托柳谦君的福,他“熬”了数百年才等到这“闲话家常”的好时候,早就开心地连自己的坎坷遭遇都忘了个精光,哪里还能顾得上范门当家的面色到底变成了什么样? 黑虎带着他去找范门当家的那夜,在那冷意刺骨的山巅上当场就下了定夺,继而跟着范掌柜下山回了范家,从此成了这凡世大院中的封印神兽,却没为上一位正经主人考虑过后路。 可怜的沈大头,被孤零零地抛在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深山老林里,在前后透风的洞窟里哆哆嗦嗦了整夜,直到第二日天明,才苦着脸找到了下山的道路,身无分文地强撑着回到了苏州府城的家中。 266.第266章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一) “怪不得我让黑虎回家去的时候,他还半趴在山道上迟迟不肯起身……原来是早就嗅出了藏在马车里不敢冒头的你。” 华衣的玲珑女子终于放弃了辩驳,虽然依旧安坐在石墩上,腰背却已不像方才那样挺直得理直气壮。柳谦君颇有些讶异地回头望向了这从来不肯服输的倔强老友,后者正恍恍惚惚地嘟囔起了昨天起就让她迷惑许久的黑虎举动来。 范门当家到了今日才知道,当年这灵兽犹如天降般地找上了自己,竟然还是托了眼前这冤家的福。 大头的侏儒这话倒实在没有说错——黑虎这孩子陪在了她身边之后,就连范掌柜自己,都对这死大头的无稽言论将信将疑起来。 正如大头客人所言,她在偃息岩门下修习时,确实听诸位门中尊长提起过这稀奇的灵兽。但是九山七洞三泉皆追寻天道,极少关心凡世间的财帛缘分,就算谈起了这六界中也极难见到的黑虎灵兽时,不过也就是当成了个天地趣事,随便说与好奇心太重的徒儿们听,从来也未当真过。 真正让范门当家起了疑心的,是范家上下对黑虎的凛然恭敬之举。 范家在人间界数代皆为富贵,实实在在是凡世少有的厚福大族。只是世间福泽向来也如因果循环,不会一直厚待了某个家族,到了范掌柜这一代,已然有了颓然之势。 托了沈大头的胡搅蛮缠之福,范家上下起了足够的疑心,而慌不迭地让这向来稳重不足、却贪玩有余的任性女儿成了当家——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如大头所说、是财神爷转世,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不能因为太过谨慎、而真的得罪了财神老爷,是不是? 于是云里雾里地就成了家中掌事的范掌柜,也在短短的数日间,见识了整个范氏大族中的诸多隐秘。 范家麾下所有商号仅一年间的银钱往来记载,就堆了满满两个库房,让一提笔就会开始打盹的范掌柜当场落荒而逃。 自认天资聪颖、看过一眼的生灵便绝不会忘的范掌柜,在见了范家各家商号中第三百五十四个得力伙计后,骤然醍醐灌顶,惊觉这差事比起修行偃息岩术法来都难上太多,终究还是识时务地认了输,以尿遁之法躲了开去,暗暗决定再也不小觑这所谓的“区区认人”本事。 然而这些都能堆到天边的账本、与排出门去能如长江水一般绵长的众多伙计,根本只是这个庞大家族拥有之物的冰山一角罢了。 见识过人间修真界各种奇人异事的范门当家,在被身为上任当家的三伯领着进了家中另一间库房后,也被这凡世家族中秘藏的宝物之多、之奇给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在接下来的数天里,都在睡梦中吃吃笑醒。 那是范门子嗣数代以来收集的天地至宝,就算九山七洞三泉的某位寻常弟子站在这库房里,都会为之目眩——有钱能使鬼推磨,范家虽从未踏足修真界,却也有意无意地搜罗了不少修真山门都无法触及的异宝。 这本就是凡世富贵人家的处事之道罢了。 于是范门当家在领了黑虎回到家门之后,也并没有与家中老小们事先打过招呼——那库房中的稀世珍宝件件厉害,就算比起偃息岩的秘藏来也毫不逊色,家中长辈们见惯了那些个宝贝,想必是不会把黑虎这个小小灵兽放在眼里的。 她被黑虎引上了山巅,在深夜之中对上了这孩子的眸子时,便觉得是碰上了个多年未见的老友,欣喜不已,根本不愿再放黑虎独自离去。范掌柜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如今已是堂堂当家之身,叔伯长辈们总该不会因为自己豢养个灵宠而刻意为难,便也大大方方地带着黑虎进了家门。 范门当家没有想到的是,平日里多少有些迂腐、但至少还把她当成后辈看待的叔伯姨婆们,会个个都在见到带着黑虎的她之后,大惊失色地跪了下去。 她被这么接连吓了七、八次,直到连三伯都腿膝一软、差点也给她行了五体跪拜这种大礼时,范掌柜才终于觉出了这其中的诡异之处。 然而黑虎虽为灵兽,能听懂、甚至能读懂她的心思,却不能口吐人言,是不能帮她解了这个大惑的。 于是范掌柜好言好语地哄住了家中诸位长辈,甚至不惜指天赌誓,以“答应”会埋首苦读、在半年内通晓范家麾下所有商号银钱往来的这种可怕许诺,换来了三伯手中的范家世代当家手札。 这本泛黄的小册子中,是此前数代范门当家记下的家族秘事,倒也着实森罗万象,奇诡有趣之事甚多。 但心系黑虎的范掌柜哪里看得进去这些? 她眼睁睁地看着三伯在颤颤巍巍地翻开这手札后,苍老如树根盘结的手指径直指向了其中的几幅涂鸦之作。 这些随手画就的图样,当然比不上范家各房中挂着的名家大作,不过是此前数代当家的潦草画作,又书在这不过手掌大小的小册上,只能依稀辨别出画中的人形姿态,却连五官都模糊不已,实在看不出什么厉害之处。 可范掌柜也不由得对着这些涂鸦发起了呆。 这每隔几页便会出现一次的潦草画作,风格迥异、笔锋截然不同,显然不是由同一位当家所画。然而范掌柜定睛望去,甚至不敢相信地将手札又从头到尾重新翻了三、四遍,最终还是不得不与三伯一样、且惊且讶地呆坐在了椅座上。 这手札中,前前后后共有六幅这样的涂鸦,每一幅中都或站、或坐、或躺着个打扮怪异的人形,若不是涂鸦旁都还有寥寥几字的名号,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人物。 然而这些奇奇怪怪的画中人旁侧,竟都有只眸光浩然的黑虎守候陪伴,无一不同。 更让范门当家失了冷静的,是这六位与她同样有黑虎相伴的画中人,都被历代当家小心翼翼地注明了身份。 端木赐、关帝君、弥勒、赵公明……这些个在坊间商号中常见的传说名号下,都写着同样一句话。 “财神爷真身做客范家,蓬荜生辉。” 267.第267章 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二) 这世上,有没有一个生灵,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是谁? 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姓甚名谁,记得自己是谁的孩子、谁的父母、谁的挚友、谁的死敌……是不是就算知道自己是谁? 凡世间的生灵们,大多只有短短的数十载阳寿。从喝了孟婆汤、重入轮回道后,他们便被迫地无法记得前世的缘孽恩仇,忘尽了自己这个魂魄曾经做过的所有定夺,茫然无知地开始他们的下一场命数。 倘若有这么一天,向来按着自己该有的法子去过活的你,骤然发觉自己并非是自己所知道的那个人,以往的数十载年岁都像是场无稽的笑话……你是该痛哭、还是大笑? 范门当家却只是呆呆地坐定在了范家大院的偏堂中,面色痴怔地久久没有起身。 久得连年老的三伯都叹了口气、蹒跚着脚步隐入了大宅深处——他虽然已经在这个世间活了足够久,却也还不知道在碰上这种玄乎的神鬼之说后,要怎么去安慰大概真的是财神爷转世的侄女。 也许,在偃息岩上修习了二十余年、性子又向来大大咧咧的侄女,反倒能为这出闹剧找出个自欺欺人的说法来? 这掌管了范氏庞大家族数十年的老人家,在看到黑虎随着侄女进了家门的那一刻起,就意识到自己实在是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姓沈的大头侏儒来历不明,他说的话,范家诸位尊长虽多少存了几分疑心,可也还没有十分当真,以为这小侄女会真的是什么财神转世。他们之所以将族中其他子侄都撇在了一旁,非要让这个从未在商道上用过心的侄女登上当家之位,实在也是人老鬼精,早就看出了这一代的儿孙中,只有这个看似任性的闺女心志足够坚强、能扛得起这庞大家族的绵延重任。 至于财神爷转世之说,不过是个搪塞外人的说法,既然那大头侏儒将这最完美不过的说辞送到了他们手上,若不欣然接受,岂不拂了老天爷的美意? 可黑虎这灵兽一现,那原本可有可无的玩笑说法,恐怕就此会成了纠缠侄女的梦魇,若她自己无法看开,从此就得成了她心头上的一块大石,无法轻易挪开。 乍然得知自己十有八九真是财神爷的转世,她还能像往日那样胡来任性、轻松过活么? 老人家怀着这愧疚心思、叹着气隐入了后宅,并没有当即帮着宽慰范门当家——他虽未如前几代当家般见过所谓的“财神爷真身”驾临范家,可毕竟是那么多商号的老主人,也不敢仅仅为了宽慰侄女之故,就明着否决这位神明的存在。 于是范掌柜就这么孤零零地呆坐在偏堂的椅上,一言不发,直到暮色渐渐盖过了天井,这无灯无烛的偏堂中极快地阴暗了下来,眼看就要将她玲珑小巧的身躯也掩在了幽沉的黑暗之中,无人相伴……无人同在。 直到她那垂落在扶手旁、几乎快发僵的左手指尖,骤然触到了团温暖柔密的毛发,范门当家才恍若梦醒地转过了头,对上了黑虎那双瞳仁深处闪着蓝黑光华的眸子。 这昨夜才与她第一次见面、真正相处还不到十个时辰的灵兽,不知什么时候已摸清了这深闷大宅里的道路,径直找到了她的所在,静悄悄地靠近了过来。快要不能视物的暗沉暮色笼罩下,黑虎将自己的额头在范掌柜的手掌间蹭了蹭,继而怠懒贪睡般地悠悠趴在了偏堂的地面上,轻轻闭上了双眸,竟就这么靠着她的腿脚、安心小睡了起来。 再无旁人的偏堂暮色中,渐渐响起了黑虎的打鼾之声,倒有几分像极了她幼时被父母抱在怀中、听到双亲沉沉睡去时发出的响动,范门当家颇有些失神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到了黑虎背脊上的浓密毛发,只觉得指尖传来股让自己倏尔定下心来的暖意,真真切切地就在她的手里,而不是什么九天之外的虚妄存在。 她从椅子上滑下来,干脆也趴在了黑虎身旁,闭上了眼、跟着安睡了过去。 这一夜的梦境里,并没有那手札中的诸多稀奇古怪模样的财神爷、亦没有她这辈子最最讨厌的沈大头,就连她自己与黑虎都不曾出现。 范门当家只恍恍惚惚地在梦里看到,耀眼灿烂的天光下,是范家各地的商号中所有伙计们都正来来往往着招呼各方贵客,喧闹却不糟乱,一如她小时候记得的繁忙模样。 她是不是财神爷的所谓转世……真的就那么要紧? 也许她这辈子,注定要摊上了这乱七八糟地连偃息岩诸位尊长都会目瞪口呆的命数,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辈子接下来的年岁要怎么活,总归是她自己的一转念,又关旁人什么事?要不要活成财神,都是她自己的定夺,任谁来都管不了她。 “死大头……这场大梦,你我都在其中太久,久到我快忘了黑虎是为什么要找上我,久到你只知道将大好的辰光都浪费在我身上……久到你我都成了彼此的负累。” 如意镇的莫家破败院落中,范门当家干脆将双脚都挪到了石墩上,埋首双膝,连带着她的语声都沉闷地如同梦呓。然而不远处依旧坐在地面上的大头客人闻言,却讶异不已地瞪大了两只小眼睛,似乎没有想到这“憎恶”了自己数百年的冤家,会骤然这么平心静气……亦或更像是看破红尘般地与他说起话来。 “到了现在,你也早该知道,不管你死死地咬定你我都是财禄神司中神明转世这个说法多久,我都是不会信你的……可反过来,我也早该认命,不管我逃到哪里、想什么法子,你都会继续你的执念,不会因为一句不信就轻易放过了我。” “这场毫无用处的‘仗’再这么打下去,你我这辈子的好多辰光就得白白费在了无用之处,实在也太对不起自己……今儿个恰好是这北方山城的拜祭财神之日,我们俩就趁这时候,来个一了百了,好不好?” 268.第268章 快刀斩乱麻(一) “你想干什么?!” 大头的侏儒如临大敌地从地面上骤然跳起身来,后头的供桌差点被他那圆胖的脑袋一把掀翻,可也没能挡住他这短小身子瞬间蹿了数尺之高。 “柳千王都说了今儿个是大年初二,你可不能破了偃息岩的规矩,真要了我的命!”即使死缠烂打了这么多年,大头的侏儒也从来没见过范门当家的面上出现过这种神情,一时间没能看懂冤家此时肚里到底转着什么心思,还以为方才的恍惚一转念间,范门当家已真真切切地动了杀心。 论起揶揄气人的本事来,他自认范门当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要是比起动手的本事来……他这个在绿林道中挣扎了多年、才终于“抢”到了支千年灵芝而得以延年益寿的凡人肉身,哪里是堂堂偃息岩得意弟子的敌手? 若此时在如意镇之外,没有犼族的山神结界阻碍,黑虎要是闻到了两位主人之间的危险气息,还能倏尔御风而来、替自己挡下范门当家的怒火,不至于让他真丢了性命……可眼下他们二人皆身处这山野小城的破败院落之中,除了旁边还有个看起来也根本无甚修为的柳谦君,他还能去哪里找个救星?! 眼看这大头客人已然慌了阵脚,正状若疯癫地四处环顾打量着退路,柳谦君哑然失笑,反而悄然退去了一旁。 比起身在迷局之中的大头侏儒,她这个旁观者,反倒看得更清楚些。 “你自己不也刚刚才提起过,我与你是同命同魂,倘若这时候对你下手,我不是和自己过不去?”范门当家终于从双膝间抬起头来,在看到了大头侏儒这俨然如临大敌的慌乱模样后,轻轻摇了摇头,显然是对冤家这极没出息的反应十分不屑,“你自己扯的谎,怎么也不继续瞎编下去?” 沈大头悻悻然地放松了因为紧张而快要发僵的双手双脚,神色尴尬地扶住了供桌:“我劝了你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真的听进去过……这些年你又不是没有起过杀心,要不是黑虎在侧,谁知道你是不是就会不惜以自身相陪、把我也扯回轮回道去?” “我范家全族上下那么多生灵都指着我这个当家过活,我怎么会为了你这个死大头当真犯下杀戒?”不过弹指之间,这二人彼此的揶揄抬杠就全然调换了过来,范门当家这时候反倒成了再冷静不过的那一位,竟还气定神闲地盯住了沈大头,全然没有方才怒气滔然的烦躁模样,“何况黑虎还在外头等着你我……他要是知道我真的要了你的命,恐怕也再不会理我。” 范门当家将双足从石墩上轻轻放下了地,终于让大头侏儒看清了她面上的如释重负之色:“我已是辟谷之身,若不遭逢什么横祸,这辈子至少还有百年以上的阳寿……而你也从那帮子豺狼盗匪手里抢去了千年灵芝,只要不自己找死,能再活个三百年也是区区……既然你我这辈子都还长得很,都不要再这么彼此折磨下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大头侏儒皱起了眉头,显然没听懂冤家这难得的善意之言。 “你我都各退一步……只要没有外人在,我会顺着你的执念,承认你我都来自于财禄神司,说不定真的也是财神爷老人家在人间界留下的某个分身……可作为交换,也请你从此不要再来纠缠于我,把你我这原本安然的命数都搅得混乱不堪,好不好?” “毕竟……在这辈子结束之前,不管你我的真身究竟为何,都根本无从得知,再告诉多少旁人、再告诉自己多少年都无济于事……你若认为自己孤零零地在人间界当个财神凡人太过寂寞,我就也以同样的身份陪你。至少到死之前的接下来几百年里,我也只会继续留在范家,不会跑到哪里去,你总知道要去哪里找我的,不用怕会失去我这个……分身。” 范门当家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将大头的侏儒吓得张大了嘴,半天没能阖上,就连旁侧的柳谦君都不自禁地肃然收敛了笑意。 他们两个,一个“纠缠”了范掌柜数百年之久,一个虽只与她真正相交不过六年,却也早在数不胜数的赌千之局中,就见惯了这玲珑女子的真性情,真要论起来,恐怕是这人间界最了解她的两个生灵。 在他们两个的眼里,这身为大族当家的老朋友,虽说长了个七窍玲珑心,实在天资聪颖,却向来脾气差劲、处事霸道,对世间诸事都喜欢快刀斩乱麻,从不婆婆妈妈,恨不得所有的大事到了她手里、都被立马扔到地上去砸个粉碎,再用这满地的渣沫去重新塑成她想要的模样。 她们都不曾见过范门当家这般冷静迂回地去谈论这种……人生大事。 “我不答应。” 大头的侏儒震惊了半晌,终于还是冷汗涔涔地醒过了神,霍然高声喊了起来。 范门当家眉间微跳,却还是绷住了面上的“和善”神色,没让冤家看出什么端倪来:“为什么?你在绿林道小心翼翼地经商多年,到了如今,也算是个左右逢源的厉害人物,难道真要为了这么个无法证实的玄乎说法,把这辈子剩下来的大好阳寿都赔进去?” “就因为怎么劝你都不听……所有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个玄乎谎言,我才到这如意镇来。”大头的侏儒有意无意地瞥了眼一直无言地陪在旁侧的柳谦君,终于还是犹豫着应出了声。 柳谦君眼明心亮,当然看到了这大头客人眼中倏尔闪过的愧疚之色。 “所以你才不惜舍了自己这副在绿林道藏匿多年的皮囊,眼巴巴地赶去了六方贾,只是为了……夺得参娃?”终于哄得冤家自己将此次的来意亲口道了出来,范门当家微眯了双眼,极轻极轻地冷笑起来,“这些年,除了絮絮叨叨地老是说着自己是财神爷这种可笑至极的蠢话,你可从来都比我要明事理得多……如今是怎么了?莫非年岁渐长,终于还是成了糊涂鬼?堂堂绿林下三道的沈大老板,怎么会连参娃能唤回前尘记忆这种无稽之谈,都真的听了进去?” 269.第269章 快刀斩乱麻(二) 倘若这时候,参娃不是迫于大顺的魂力威压,自知根本不是鲲族幼子的对手,而乖乖地留在了九转小街的吉祥小楼里,这个从来都闲不下来的地灵娃娃,必然早就偷偷地跟在柳谦君后头、躲在莫家院落的地底下,听到了范门当家与大头侏儒的这番对话。 那么这时候,衔娃必定在泥土下捧腹打滚起来,笑得连泪水都要冲出了眼眶。 参族众生虽说是承大地之灵而生,而参娃更是其中的稀罕子孙,身具的滋补灵力确实极为淳朴清甘,比起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来,参娃的身魂灵力都要更亲近人间界的众生。可这滋补之力再厉害,再能延年益寿,也终究不是什么忤逆生死轮回的力量,只是比起寻常的草药丹丸来,在弥补肉身与魂魄的损伤上更见成效罢了。 可人间界众生向来有个极大的本事,是其他五界都望尘莫及的——以讹传讹、无中生有,这本事不需要任何的修为,仅凭着一张嘴、一条舌头,凡世间的任何一位就都能轻易“练就”。 于是自参娃的存在开始被口口相传后,区区不到百年的光阴里,修真界、乃至整个人间界中就将这地灵娃娃的本事传得愈发疯魔。到了近些年头,人间界各处甚至已言之凿凿地传出了若将参娃的全身灵力据为己有、便能登上金仙界的荒诞说法。 这亦是衔娃此番遭逢横祸的缘由之一。 可柳谦君却再清楚不过自家小玄孙的能力——这一代的诸多儿孙里,衔娃确实是唯一的参娃之身,可真要论起修为来,这最小的玄孙娃娃根本不是百尺娃、盖娃这些兄长们的对手,若不是天资实在聪颖,以他这个看到热闹都想去凑凑、却永远都不肯乖乖留在长白山上修炼的顽童脾气,哪里能有今日这般的地灵之身? 外界都将参娃传得玄乎不已,柳谦君却深知,衔娃虽刚刚迈过了五百岁的精怪大坎,他那参娃之身中的精元之力却还远远未到稳定的时候。倘若这孩子能听她的嘱咐,乖乖留在长白山的参族秘境中再修炼上百年,才能真正成就参娃之身,修得他本该有的滋补灵力——这也是为什么柳谦君对这小玄孙这般忧心、而一定要让百尺娃这些兄长看着衔娃之故。 如今的衔娃,就像是枝头堪堪结出的新鲜果子,依旧青涩未熟,虽然在外人看来已是精元大成,事实上除了能为其他生灵稍稍滋补些肉身魂魄,根本还没到能起死人、肉白骨的厉害时候。 更别说这不知道到底被哪个居心叵测的生灵杜撰出来、所谓能唤回前尘记忆的本事了。 这唯有冥界记川才能做到的逆天本事,就算让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亲自出手,也根本不能。 沈大头又是从哪里听闻这种虚妄无稽的说法? “你虽说有绿林下三道的那些个家伙们相助,就算自身的修为实在低微,平日里也不会遭什么大难……可那也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便宜军师、能帮他们赚些金银之故。如今竟然眼巴巴地破了戒,直接跑到六方贾来,明明看到连柴侯爷这种厉害角色都来争抢参娃,竟然还不肯识相退走,偏要一路跟着追到这种山野小城来……除了迷了心智、听信了这种荒诞流言,以为参娃可以帮着你、让我想起自己曾是财神爷中的一位,你这个早就可活上三百年以上的祥瑞之身,怎么会固执成这样?” 范门当家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一边横眉冷笑,一边絮絮叨叨地教训着冤家这难得的糊涂举动,可她那双秀丽的眸子却悠悠地瞥向了旁侧的柳谦君。 千王老板哑然失笑,也心下了然地朝着范掌柜微微颔首,算是听懂了老朋友的言下之意。 她这是替沈大头向自己致歉——若非听信谣言,这大头侏儒是根本无意于参娃的。 于是柳谦君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昨日在如意镇口,范门当家会毫不客气地当着众人的面,言明她若将参娃赢了回去、也绝不会让沈大头染指;为什么这大头客人会在听到那话后,倏忽间青白了面色,在接下来的辰光里都失魂落魄,浑然不似原本的精明模样。 这两位冤家之间的小心思,哪里是他们这些根本不知来龙去脉的外人所能揣测的? “我这辈子又没真的碰到过参娃,哪里知道这个大地精怪到底有哪些本事?”被范掌柜指着鼻子劈头盖脸一通斥骂,大头的侏儒也自知理亏起来,那圆胖白皙的双耳也瞬间通红,“反正顶多也是赔上点银钱,试试……总比再这么糊里糊涂地活个几百年要好得多。” 自己这番天大的好意,却被冤家二话不说地扔到了深渊里去砸个粉碎,沈大头不甘心地抬头瞪了眼范掌柜:“要不是因为柳千王恰好是这小城的管护者,六方贾总管也不会将你唤来,也就不会撞破这扑卖之局,说不定这时候……我都把参娃给赢回去了。” “你赢回来又怎么样?难道还能逼我生吃下去?”范门当家颓然扶额,“你明知道参娃在人间界各路人马眼中是个多么稀罕的宝贝,真要让你赢了去,那些心有不甘的家伙们肯定会想尽办法地从你手里夺回去,甚至不惜将你的性命也顺手取走……为了这么孩子气的缘由,你还真愿意将性命也赔进去?” 大头的侏儒纠缠范门当家的这数百年间,沈大头固然是对范掌柜的生平诸事都了若指掌,可反过来,不也一样? 范门当家只在如意镇口听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心知肚明这死大头到底暗中打了什么如意算盘。这一趟,她不惜解了黑虎多年的封印匆匆赶来,原本只是为了与柳谦君一会、顺道解了百余年的心结,却没想到误打误撞地碰到难得犯傻的冤家。 她身为范门多年的当家,早就与六方贾有诸多生意上的往来,对那一目双瞳的新任总管大人的行事之风实在熟悉得很。想到死大头这次一时糊涂、可能会将自己的性命拱手送与他人,范门当家在肚里暗暗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能狠下心。 不同于自己还有个子孙绵延的范家作为倚靠,这死大头在人间界已然无亲无故,若她这个“同命同魂”的分身再不帮他,沈大头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270.第270章 爱输不输(一) “反正你都已经当着总管先生的面,说过宁愿把参娃让给那个装腔作势的柴侯爷,也不准他再把参娃卖与我……哪里还会有人来要我的命?” 大头的侏儒双肩一垮,干脆蹲下了身、去扶那早就被打落在地的老大神龛,借以将他的颓丧面色藏在了范门当家看不见的暗处。 可他嘴里的嘟囔之声却没能跟着停歇片刻:“好不容易碰到个大地之灵,万一真能让你记起来呢……” “记起来又能怎么样?”范门当家狠狠地揪住了自己的袖口,借以将满腹的怒气给强压下去,努力地让自己不被死大头这不争气的言语给再次气得动起手来,“就算如你所言,你我果真都是财禄神司中的神明……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我没能好好地留在上界,偏偏要以如今这副模样来到凡世,还波澜不惊地活到了今日?” 大头的侏儒悻悻然地从地上抱起了神龛,一本正经地将这原本该供奉他和范门当家的香炉放回到了供桌上:“这种事情……在你没能想起自己是谁来之前,又怎么能知道?也许这一次,是轮到了你我来人间界布施财帛;也许你我只是在神司里犯了小错,才要来轮回里走这一遭……” “够了够了……”范门当家大袖一挥,颓然地坐回了石墩上,恨恨地跺了跺脚,“你这个死大头,根本听不进人话……什么难处到了你这儿,都能编出更多的瞎话来。反正这局赌千谁赢谁输,参娃最后也落不到你手里去,这如意算盘是怎么也打不响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回苏州去吧。” 大年初二的午时三刻,虽说顶头天光大好,却依旧寒风凛冽,可范门当家这话一出,沈大头的白胖额头上却又倏尔渗出了层层的冷汗。 这数百年的死缠烂打下来,他对冤家的脾气再熟悉不过。虽说只在偃息岩上修习了寥寥二十年,然而不知是否缘分使然,范门当家的一身修为已越过了不少的同辈师姐,在人间界的修真界后生中更是隐隐有翘楚之势,若非她自己不肯,恐怕这时候已然是偃息岩的掌教弟子了。 这样的修为,在九山七洞三泉中也已颇为难得,更别说是在铜臭气冲天的凡世商道中了……天可怜见,范家不少的昔年商界对手,便是听说了这新任当家的厉害,才全都自觉地退了开去,生生给范家让出了片大好的江山。 而沈大头正如冤家所说,不过是个野狐禅的半吊子修道者,如今又哪里是范门当家的对手?这些年来,沈大头虽说依旧如最初般、常常跑到范家去揶揄抬杠,却早就不复原本死皮赖脸的无耻模样,已然学会了见好就收,会趁着冤家动了真怒前赶紧逃回苏州去,至少也别让自己的小命白白葬送在当场。 这数百年来,就因为范门当家的一句“回苏州去”,他大概也已经真的乖乖跑回去数十次之多,虽说这么丢脸的事并无旁人知晓,可他自己总还是暗暗地红了脸的。 今天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山野小城里,他是不是又得再被这么狼狈地赶回去? “我这次好歹是跟着六方贾总管进的如意镇,要是就这么莫名其妙消失不见,那个阴森森的家伙不得怀疑到你头上去?”大头的侏儒红着双耳,硬生生地憋了半天,才终于寻到了个还算说得过去的由头,“我这次好歹是带了几个在绿林道藏了不少年头的好宝贝来,就算你不肯把参娃‘让’给我,要是不从我这把那些个宝贝强留下来,他也不会随便就放我出了六方贾的。” “几年没见你,怎么还变得小气起来?”范门当家皱了皱眉,“你在绿林下三道做那些个勾当这么多年,攒下的宝贝还少?你明知道那个杜总管,是犯下了九山七洞三泉诸位掌教都看不下去的杀戒,才被驱逐出了修真界。看白义那个样子,恐怕他消失的那几年就是躲进了九幽虚境里去……若非六方贾几位老板将他庇佑于翼下,这家伙根本就是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的杀神,在他面前,是你的小命、还是那些个‘宝贝’重要?” 大头的侏儒眼神闪烁地沉默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犟嘴应道:“……都重要。” 谁家的财神爷会像你这么抠门?! 范门当家被气得已说不出话来,只能在肚里狠狠地骂了句。 “其实若是柳千王愿意顺手送晚辈一个人情……就算舍了那些宝贝不要,我也会赶紧回苏州城去的……”然而大头的侏儒这次没顾得上冤家的无奈面色,反倒偷偷地斜着双眸,朝着在旁侧静默了许久的柳谦君打着眼色。 没想到会在这当口骤然成了大头客人的“眼中钉”,柳谦君眉间微跳:“可这盘赌千,只是我与范老板的约定……沈老板若执意于参娃,尽可等着总管先生那盘赌千……” “柳千王您在这山野小城躲了百余年,却依旧在赌界中声名无两,这赌千的本事,是必然在他们所有人之上的……”范门当家眼睁睁地看着这死大头朝柳谦君扑了过去,甚至还恬不知耻地一把扯住了后者的牙色衣袖,浑然一副市井无赖模样,却还口口声声地拍着柳谦君的马屁,“只要前辈您有了夺宝的心思,就算您给了他们三盘的机会,这参娃最后大概也会留在前辈您的手里,跑不到哪里去……明人不说暗话,柳千王就送晚辈一个小小的人情,好不好?” 大头的客人满面希冀地仰首望着柳谦君,眉眼间已然不见了这两日来有过的狡黠算计之色,这时候倒更像是个求着爹娘买回心爱玩物的无知顽童,只盼着接下来从柳谦君嘴里冒出的,是能应他所求的天籁之语。 “只要柳千王在三盘赌千结束之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参娃借给晚辈半日……哦不用不用,只需半个时辰就好,不管最后能不能如晚辈所愿,都会把参娃完完整整地还给柳千王,我也二话不说地回苏州府城去,绝不再在如意镇里碍您老人家的眼,好不好?” 271.第271章 爱输不输(二) “我们这样……会不会被当成贼?” “哪里会有贼挑大年初二的正午时候扒墙上门?” “可如果不是贼,还这样子挂在别人家墙头……不是更丢脸?” 范门当家恨恨地转过头,瞪了眼关键时候还不肯闭嘴安静一会儿的死大头:“也不知道是谁,死皮赖脸地一定要在这盘赌千里掺一脚……这时候整个如意镇里还没摆出财神像的只有这家,再看不到他们供奉的是哪位,这赌千还怎么判输赢?” 天光大好的四象方街上,各家老小们或是正点香供奉着自家门前的财神爷,或是已然结束了这祭拜大礼、正热热闹闹地收拾停当,准备享受这大年初二正午的丰盛大餐。 于是也没有人往街尾的清冷角落望过来,没有注意到这两个或无主破败、或清静安谧的院落中间那堵矮墙上,已赫然多出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大小脑袋。 范门当家与沈大头,正以数百年来都没有过的默契,齐齐将自己的小半截身子都挂在了莫家小院的矮墙上,探头探脑地朝隔壁那据说是住了对高寿老人家的小院里打量着。 所幸两位老人家没有如柳谦君担忧地那般真的在场,不然这时候要是不小心抬头望向了这边,还不得立马就被这两颗脑袋吓得血气冲顶? “这院里真的住了人?”虽说自家脑袋比冤家要大上不少,然而沈大头扒在墙上,却没能比范门当家看到更多的景象,不由得急地脚下乱刨起来,生生在莫家原本就破败的墙面上踩下了大把的飞灰,差点把他自己整个身子都翻过了矮墙,当真就要成了两位老人家的不速之客。 “你这双招风耳生得有什么用处?”范门当家冷眼瞧着沈大头的乱蹬模样,恨不得赶紧躲到十里开外去,好装作跟这个丢人的死大头没有任何关系,“那东边房里,明明有两位老人家的鼻息之声,怎么就没有活人?” 被冤家这么毫不避讳地迎头斥骂,沈大头的脚下却踹得更勤快了:“这满街热闹成这样,谁能听到那么细弱的响动……诶你听你听,这鼻息比蚊蝇也响不了多少,总不会出了人命吧……” “你就不能盼点好的!”范门当家怒气冲天地横起了她原本悠荡在半空的双足,一脚朝着死大头的肥腿踹了过去,顺便低声骂了句,“要真是像你自己所说的,你我是财禄神司的神明……这种属于你我的大日子里,如果真的闹出了人命来,岂不是你我造下的孽债?谁家财神爷会像你这样,这么欢快地盼着供奉香火的凡人魂归轮回的?” 沈大头龇牙咧嘴地缩着自己“无辜”遭难的左腿,面目狰狞,可同时也硬生生将喉间的惨嚎声压了回去,没有真的惊动满街的凡世生灵:“……可眼看就要过了午时,这两位老人家再不出来供奉香火,到时候可就不能算是正经的拜祭之礼了……那你们这盘赌千,又怎么作数?” 范门当家愤愤然地收回了双脚,却也不得不承认,冤家这会儿总算还说了句正经话。 这一盘赌千,搏的是如意镇里的财神爷之数。在见到死大头从莫家院落里出来之前,她与柳谦君躲在这山城的暗巷曲径里,已数到这满城生灵供奉的财神爷共有十四位之多。到了那时候为止,她这个押“单”的外来客,已然输了半截。 这盘赌千的决胜之机,本就着落在这剩下来的两家生灵身上。 可她与柳谦君都没料到,从莫家院落中走出来的,赫然是被楚歌安排着在这破败宅子里住了一夜的沈大头……这个自命为财神、还要死死地拽住范门当家也将她当做财神的死大头,实在是她们二人都没有料到的变数。 然而她与死大头吵吵闹闹了近半个时辰,最后却出乎意料地达成了这数百年来都未能有过的短暂休战,也顺带着将这盘赌千重新推入了僵局。 她与沈大头,到底算不算这小城里的财神爷? 如果勉强也算……那是算作一位,还是两位? 范门当家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原本信心满满地备下、打算糊弄柳谦君的必胜主意,倏尔反倒成了个进退都会咬死了自己的凶恶猛兽。 要不是这个死大头……她明明可以静观其变,只等着这小城里的财神爷之数尘埃落定,若那时局势偏向于柳谦君,她再悠悠然地无意透露自己的所谓“真身”,便可以稳操胜券。 这个纠缠了她多年的荒诞揣测,她自己固然不信,可要是能借此骗过柳谦君,帮她赢得这盘迟了一百七十余年的赌千,不也算是这孽债的最好下场了? 然而天意冥冥,她这个明明万无一失的盘算,终究还是落了空。 她千算万算,却还是没有想到,这盘赌千的最后胜负,竟然还是要着落在这与她们毫无干系的凡世人家身上。 若这对高寿的老人家不把他们供奉的财神尊像摆出来,她又该怎么动手脚? 好不容易和死大头勉强说和,可谁知道这个向来习惯与自己抬杠的冤家,是不是也有他自己的小心思,这时候不过是与自己装模作样地言笑晏晏,到了赌千的最后关头来给自己致命一击? 毕竟,这参娃不管是否能让她记起所谓的“前尘往事”,以沈大头的死犟性子,都不会轻易地舍了这难得的机会,只为了让她从此成为他的“同道中人”的。 谁知道这时候看起来死蠢招打的冤家,暗地里到底打算帮谁? “我跟你都是外来客,要是贸然闯进去、吓到了两位老人家,实在罪孽深重……不知道柳千王能不能辛苦这一趟,去催催两位老人家,赶紧把这盘赌千给结束掉?” 范门当家心念电转,一时间竟在墙头上发起呆来,恍然回过神来时,却恰恰听到了身旁沈大头正招呼着柳谦君前去旁边小院的要命话语。 这死大头! 要是真让柳谦君这个小城本地人瑞前去,那两位老人家还不万事听她安排,拿出什么财神尊像都是由柳谦君说了算了?! “不准去!” 范门当家的低声怒骂堪堪响在了柳谦君与沈大头的耳畔,那夜合花满衣的玲珑身影已如燕子般翻过了矮墙,先行落进了两位老人家居住的清静小院里。 272.第272章 负由“天”定(一) “你出来!” “你回去!” 大头的侏儒扒在墙头上,满面惶急地朝着翩然落在隔壁院落里的范门当家胡乱挥着手,却换来了冤家同样轻声的不屑斥骂。 “你堂堂范家两百七十七家商号的龙头老大,竟然在年关的日子里私闯进别人的家宅里去,要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范门当家耷拉着眼皮,毫不客气地挡回了冤家这看似关心、实则嘲讽气十足的别样揶揄之语:“说得好像你这个绿林下三道军师,没有闯进过无辜百姓的院里似的……你以为把宝贝藏到那些平民百姓的院落地底下、让一天到晚死缠着你的各方人马无处可寻这种把戏,只有你自己知道?” 大头的侏儒悻悻然地缩回了狂挥的右手,像是自知理亏般地继续扒在墙头,不再多言,却还是悄悄地咧起了嘴。 所幸这时候,柳谦君也终于在墙角下发出了声:“两位老人家眼神并不好,可能会将你认作我另一位姓甘的朋友……若果真如此,你干脆当即应下来,免得惊动两位老人家。” “你就不怕我为赢了这盘赌千,让他们按着我的心意来祭拜财神爷?” 听到柳谦君的善意之言从矮墙的另一边传了过来,范门当家眼神闪烁,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当初自己“纠缠”柳谦君的那六年间,为了能从这赌界千王手里赢下一局,没有一盘赌局不被她暗中动了手脚,却常常在最后关头尽失江山。 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赌品实在差得过了头,可每次到了这决胜关头,范门当家总会觉得心肺里会骤然冲出一股子较真的“邪气”,直奔上脑门,继而四肢乃至全身都会“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根本不容得自己与他人客气! 这次不也一样? 可这所谓的最后一盘赌千,实实在在是她卖了个天大人情给六方贾、还不惜放了黑虎重新入世才终于到手的翻盘之机,倘若不能傲然得胜,这次回家后,她岂不是还得气鼓鼓地夜不安寐? “赌千本就是胜在人为,负由天定……倘若这人为的乐子也被强夺了去,那你千里迢迢地追到这小城来,不就太没意思了?” 依旧扒在墙头上的沈大头听到柳谦君这话,不由得将他那大脑袋托在了自己的手臂上,以极其别扭的奇怪姿势转过头来,颇为讶异地望向正倚身在墙角的昔年千王。 他虽也曾为了范门当家、在几个天下闻名的江湖豪局中来去过几次,却从未对这诡谲万变更胜商道的千门太过认真——在他这个“正经商人”看来,所谓的赌千,不过是些悠闲得过了头的傻人们想出来的把戏。而这些原本只想在赌局中搏些兴头的玩客们,更是个个都自作聪明得过了头,到了最后,无一不是被这虚妄的把戏迷了心眼,状若疯魔地失落在根本毫无意义的赌局中,赔上银钱、赔上性命,乃至赔上身边所有的羁绊之人。 一心一意坚信自己与范门当家都是财神真身的沈大头,也曾因为冤家“自甘堕落”地陷进这种兴头里去,而常常借此揶揄范掌柜,恨不得用自己的讥嘲之语刺到冤家的心中痛处,让她赶紧“回头是岸”。 于是他也从没真正弄清楚过,赌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玩法,并不知道这以千变万化的局里,到底是什么东西绊住了千门众人的脚步,能让那么多的凡世生灵、乃至修真界的不少怪物们都深陷其中、不肯回头。 他原本以为,在这赌千之局中的所有玩客,都该和范门当家那样、毫无淡定之态地手忙脚乱,活像是双眼发痴的峨眉山猢狲般、丢尽了自身颜面的。 然而沈大头此刻定睛看去,这位百年前在千门中声名无两、却一夜之间消失了踪迹的柳千王,此时却正悠然自得地陪在他的旁侧,泰然自若,浑然不以范门当家厚颜无耻地赶去大做手脚为意,倒更像是个正闭眼小憩、只等着鱼儿上钩的垂钓者,似乎这盘赌千最后的胜负与她毫无干系。 原来赌千……还可以这么玩? 倘若冤家真的手段尽出,将两位老人家玩于股掌之上,这位昔年千王又打算怎么来挽回败局? 多年来都藏身于绿林下三道的沈大头,扒在墙头上心念电转,还是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只等着胜负落在眼前的犯傻生灵。大头的侏儒思来想去,推己及人地想到了各种可能,恍然“明白”了过来。 那院子里……难道根本不是住着两位人畜无害的寻常老人家,而是什么厉害得可以夺去范门当家性命的可怕物事?! 若是范掌柜小命一丢,这盘赌千……柳千王自然就立在了不败之地上,当然无须担心范门当家打的是什么主意。 那么……冤家这时候冲进小院去,岂不是将自己的性命拱手送给了他人? 一时间想了太多的沈大头,倏忽间将自己吓了个半死。等到他终于回过了神,就赶紧又强撑着双手往墙头上再攀了几分,想要赶紧将冤家从那险境中拉回来。 他压根就忘了范门当家的师门来历——堂堂偃息岩的得意弟子,哪里需要他这个半吊子救命? 然而莫家那原本就破败不堪的墙面,被他这么情急地狂踹强蹭了几脚,哪里还能撑得下去?隐隐泛着青色的灰蒙墙面上,呼啦啦摔下一大片泥灰来,顺带着让沈大头的脚下一空,差点让手脚皆短的侏儒摔下地来。 沈大头狰狞着面目抓紧了墙头,不至于真的在柳谦君面前丢了脸、摔了个四脚朝天。然而这一踉跄,也让他看清了眼前这清静无人的小院。 清静……无人?! 方才还明明飞掠落地、站稳在小院里的冤家,这时候已然从他眼皮底下悄然消失无踪。 这是根本懒得搭理他、已经冲进了小院深处里去了吗! 沈大头在矮墙头上差点急得发起狂来时,范门当家已经轻手轻脚地拐进了小院里,到了这宅子里唯一有鼻息响动的东边平房前,小心翼翼地抬手叩起门来,却发现这寒酸的木门只是被虚掩着。 范门当家心虚不已地推开了房门。 伴着这年久失修的木门“咿呀”地洞开了大半,她的喉间也随之发出了抖得快成了筛子的招呼语声。 “打扰了……” 273.第273章 负由“天”定(二) 范门当家心下忐忑地推开了房门,鼻中便闻到了股并不陌生的……人气。 她在五门洞街的那所废弃宅子里住了一夜,整个大年初二的清晨又与柳谦君一起在如意镇中四处来去,鼻子中早就闻遍了这山野小城里的诸多味道——与她长住的金陵、杭州、洛阳这些常年繁荣的府城不同,这深藏于百里群山间的如意镇里,更多是雨水冲刷山泥后、伴着漫漫草木生长才有的清洌之气。而掺杂其中的,是各家各院忙碌着年关时的难得热闹响动,让这冬日里的清寒中添了几分让人心安的暖和之意。 可从她抬手推开了这扇房门开始,这极为缓慢地蔓延到了她鼻下的气味,却与这院落外的繁忙之气截然不同。 这股味道,更像是死死关了整个漫长冬季后、霍然打开的地窖中才能扑出的腐败酸拧之气,或是那三尺之下、埋藏了各样虫豸尸体的泥土深处才有的令人作呕之气。 只是此时从房中传出来的这味道,要淡得多、也轻得多。 范门当家却对这味道并不陌生。 这并非因为她认识这小院之主,而是这味道,本就是人间界凡世生灵中最平常不过的“人气”之一。 她从偃息岩归来后,自己虽因为成了辟谷之身、而不曾被这二十年的岁月夺去多少辰光,依旧是上山前的年轻模样,可上一辈的叔伯姨婆们却早就老去,灰发丛生、步履蹒跚,就算打心眼里不想承认,也早就是不得不向年岁低头的老人家们了。 范家的诸多后辈们大多在各地府城中打理商号生意,真正常年住在那深宅大院里的,除了她这个当家,便都是这些个昔年在商道中纵横来去的家中长辈们。她在家中来来去去,尤其是三伯缠绵病榻的那段日子里,闻到的……不都是这样的“腐败”之气? 脆弱不堪的凡世生灵们,这副臭皮囊在用了数十年后,又有哪一个不是会散发出这种像是万物归于尘土后的颓丧气息? 范掌柜闻着这股子轻淡的腐败臭味,想到年岁皆高、却都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的诸位长辈们,反倒心下大安,渐渐牵起了嘴角,释然地抬步往房里跨了进去。 “老头子……找到了没?” 房中却倏尔响起了个颤颤巍巍的苍老声音,范门当家堪堪迈进了一只脚,就眼前一花,惊觉半空中有个分量沉重的物事正朝着自己脑门破空撞来。 她歪了歪头,于是那像是块石头、亦似乎是个木块的危险物事就擦过了她鬓边的发丝,挎啦一声摔在了门外的地面上。 好直接的见面礼! 已有多年不曾被这么“无礼”地接待过,范门当家秀眉一挑,那只还没来得及迈进门的左足下已暗暗生了力,眼看就要落在那年久失修的可怜门槛上,将这块本就腐朽不堪的破木头碾成烟尘。 “……谁开的门,快关起来,别让财神爷找到路跑了出去……甘家丫头?”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却在这时候恰恰响了起来,让范掌柜的左脚生生滞在了门槛上的虚空中。 这没有点起灯火照明的房里,连两面的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几乎暗沉得让人看不清自己的身影。范门当家这一推门,才终于让院外大好的午时天光漏了进来,在房中斜出了条骤然刺了人眼的亮堂小道。 这条几步都能迈到尽头的小道另一端,是位正背对着范门当家、在一个实木大箱里翻找倒腾着不知道什么物事的老人家,身形佝偻,头发也尽数花白,到了这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身后已来了个不速之客,依旧埋头在她眼前的忙碌之中。 发现了范门当家的,是从房中的暗处慢慢踱步出来的另一个老迈身影。 眼前这位显然早就过了古稀之年的老叟,穿戴整齐,连额顶上的细碎白发都一丝不苟地捋进了拜祭时才会用到的高冠里,该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去门外供奉财神。 然而这原本严肃的打扮,却被老人家怀中抱满的或是石材、又或是木制的各式神像衬得愈发滑稽。 “是甘家丫头吗……柳老板和仲小子怎么没有陪你来?”老人家抱紧了满怀的小巧神像,一步步从暗影中走了出来,再次定睛朝着范门当家看了数眼,只把后者看得脚心发痒,心虚地差点夺门而逃,然而老人家竟然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根本没认出她这个除了身材高矮、其他地方与甘小甘毫无相同之处的外来客到底是谁。 范门当家喉间微动,终于还是在这尴尬的静默中想到了柳谦君方才的善意之语,赶紧也跟着点了点头:“柳……他们还在忙拜祭财神爷的大事,让我……来看看您两位是不是需要帮忙……” 今年已有七十六岁的老叟,压根没能听清范门当家这磕磕绊绊、还几近蚊蝇般的辩解之语,在他老人家的眼里,只看得到这“甘家丫头”似乎动了动嘴,却没发出任何声响。 可老叟却眯着眼笑了起来,并没有因为眼前的后辈这贸然闯进门来、还不肯回应的“无礼”举动而动了肝火——姓甘的这个小闺女,本就不怎么与镇中老小们说话,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让老人家稍稍有些疑惑的,是甘家丫头那双大眼……今日似乎小了不少? “老太婆老太婆……是甘家丫头上门来了,先别找财神爷,快拿前几天就备好的红包来。”没料到大年初二就会盼来了常年都躲在九转小街上的甘小甘,老叟那满是皱纹的面上神采飞扬起来,赶紧颤悠悠地转身、朝着还埋首在大箱中疯狂翻找的另一位老人家喊了出声。 两位老人家耳背了多年,早就听不清寻常的动静,就连彼此之间说话,都不得不拔高了声调,明明只是数步的短短距离,老叟的喊话却大声得活像是跟半里之外的生人招呼。 于是连范门当家进了门都没能注意到的另一位老人家,终于被老伴的大喊声惊醒过来,却依旧不肯转过身,只是继续佝偻着身子、皱着眉转过头来。 今年也已有七十三岁的老妪,一双眼睛比起老伴来还要花得更厉害,只能朦朦胧胧地辨别出门外的灿烂天光下、正站着个小巧似十余岁女童的身影。 老妪的眉间皱得更深:“连财神爷都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哪来的红包?” 274.第274章 杞人忧天(一) 日头渐渐偏移了几分,眼看就快要过了午时。 大头的侏儒依旧固执地把自己挂在矮墙顶上,探头探脑地往小院里头打量着,眼看头顶上日头渐高,他也愈发有些着急起来,恨不得连两只短腿都扒上墙去。 “怎么摔了个石像出来……就没动静了?柳千王……咱们也过去看看,可好?” 这个狭小齐整、只比莫家破败了多年的宅子多了那么一点点人气的小院,除了方才哐啦飞出了个石块才有了难得的声响,到现在都没再传出其他动静。 明知道范门当家一身的修为并不至于栽在这凡世小城里,沈大头还是觉得肚里的五脏都正在争先恐后地狂奔转圈,让他难受地恨不得大头朝下地砸落地面上去——事实上,从进了山神结界、看到如意镇的第一眼开始,他这个多年来混迹于绿林下三道的狗头军师,就满心满肺地烦躁不安,整整一天一夜都没能真正地定下心来。 这个在百里群山间静默多年的小城,别说人间修真界,恐怕就连最近的冀州府城里的众生都不一定知道有它的存在,本该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山镇罢了。 而他住在这莫家宅院里整整一夜,在院外的满镇动静彻底消弭之前,都靠在墙角、竖着双耳细细地听着各家老小串门拜年的响动,却最终也没听出什么诡异的动静来。 这个名为“如意”的小城,似乎除了那个整晚都坐在小城高处、眯着狭长缝眼死盯着他们几个外来客的犼族幼子,确确实实都是寻常的凡世生灵,根本找不出什么奇怪之处。 可大头的侏儒还是放不下心来——他总觉得这小城透着股古怪,却找不出、也道不明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事实上,此刻就倚靠在他脚下墙边、与他一起等着范门当家“耍赖”归来的柳姓千王,便是最让他不安的一位。 这个据说是赢了两枚道家仙丹才得以延年益寿的昔年千王,在传说中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凡世女子,也从未上过任何山门修习过修升仙之道,除了一身的千术大概百年难见,本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罢了。 而大头的侏儒虽自认不是冤家的对手,好歹也在绿林道中行走多年,也连哄带骗地得到了一身半吊子的道家修为,虽然低微得几近全无,至少也比这满城的凡世生灵要强上好多。 他本该是不用害怕柳谦君的。 可自打范门当家消失在了眼前这个小院深处,他别无选择地与这个昔年千王独处于这破败小院里,明明彼此相安无事,然而他后背上的冷汗已涔涔而落。 出于东道主的礼貌,柳谦君与他稍稍隔开了一段距离,并没有刻意地打听他的来历,甚至没有与商道上那些皮笑肉不笑的生灵们一样、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搭着所谓的“寒暄客套之语”。 柳谦君就这么悠哉悠哉地倚靠在墙边,并不急于唤回范门当家,亦不以他这个外来客至今还扒在墙头这种无礼举动而怪责半分。 眼前这个如今已是山城人瑞的昔年千王,根本还没做出任何可称之为“危险”的行径,甚至在听了他与范门当家之前那般乱七八糟的“缘分”后,也安之若素地不曾多话,任由他们二人自说自话地闹翻了天。 她实在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主人家了。 沈大头却再也忍不下去——不同于冤家的“懵然不知”,他是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身负的大任的。堂堂财禄神司的神明来凡间走这一遭,要是死在什么不明不白的地方,岂不是太过丢脸?他抱着这样的心思,从小“练就”了一双毒眼,看谁都觉得对方必然是要加害自己,这才在成年后就迫不及待地躲进了绿林下三道里,将自己藏了个严严实实。 这数百年来,他习惯了在远远闻到任何危险气味时、便会慌不迭地躲开去,从不刻意踏进任何会将自己涉于险境的闲事里去。然而这次听到六方贾竟然抓到了参娃,想到终于有可能将范门当家劝个清醒,他这才不惜亲身到了渤海畔,甚至在扑卖出了岔子后、毅然跟到了如意镇来。 可这一路上的各方人马再杂、再乱,他也自认以自己在绿林下三道中的多年历练,还是能够逢凶化吉、甚至左右逢源的。 偏偏到了这个如意镇里后,他明明没看到有什么生灵会将自己置于死地,肚里还是翻江倒海似地不安烦躁,像是感觉到自己总会栽在这荒山野岭间、再也回不了苏州。 难道冤家方才的那句气话果然会成了真? 也许是六方贾那个一目双瞳的阴冷总管,也许是对他们这群外来客一直没给过什么好脸的犼族幼子,也许是都对参娃势在必得、此次同来的那几位客人中的某一位…… 也许,就是眼皮底下这个眉目温婉、却不知为什么会让他生出了股恨不得落荒而逃的恐慌感的柳谦君? 在小心翼翼地活了数百年后,他难道真的会因为参娃之争,将性命葬送在这默默无闻的山城里? 此时还在小院深处、与两位古稀之岁的老人家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范门当家,压根没能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了两盏茶余的辰光,向来嘴贱讨打的死大头会因为在墙头上无处可去、而胡思乱想到了这般田地。 所幸沈大头这句看似礼貌的问话实在发抖得太厉害,让柳谦君也终于觉出了这位矮小外来客的慌乱之态。 他这哪里是要真的去看看范门当家的安危……那语声里的恐慌之意,倒更像是要赶着去找能救命的守护神! 千王老板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大头的侏儒正手脚并用地挣扎在矮墙上,这时候已将大半个身子都越过了墙头,赫然已自说自话地朝隔壁小院“逃窜”而去,根本没有半分要等她回应的意思。 还真是个……淘气的财神爷。 柳谦君哑然失笑,正准备伸出手去、将大头客人拽回来时,听到了旁边院落中已先响起了个鄙夷之气十足的嗓音。 “死大头……你一天不吓人,就不能活是不是?” 275.第275章 杞人忧天(二) “午时都快过了,你这时候搬出这么多神像来有什么用?” “你也知道快过了午时?这大好的时辰,你用这种几近尸身的样子挂在人家墙头上,是不是还嫌不够晦气?” 正如范门当家所言,沈大头正以他这辈子最狼狈不堪的模样挂在矮墙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本该乖乖待在柳谦君身边、等着冤家“奸计得逞”归来的大头侏儒,一时胡思乱想、进而起了自己多年来习惯了的怕死之心,竟全然不顾脸面地手脚并用、朝着墙头疯狂攀援而去。然而眼看胜利在望,他其中一条短腿都成功跨过了矮墙时,却被冤家冷峭鄙夷的话语声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那个圆圆胖胖的大头,差点真的载到了两位老人家的院落地面上,成了这山野小城中唯一一个用性命去“拜祭”财神爷的生灵。 所幸矮墙的另一边,还有个身形修长、手脚也足够纤长的柳谦君,只需一伸手就能拽住他另一条还悬在半空的短腿,堪堪将他的狼狈身形停在了墙头上。 于是除了被柳谦君抓紧、还“留”在另一边小院里的那只短腿,沈大头的大半截身子都赫然挂在了两位老人家的院落墙面上,活像是只来索命的圆滚白龟。 “要不是两位老人家眼神都不好,这会儿就该把那满屋的石头神像统统砸到你头上来了……堂堂绿林下三道的沈老板,摆出这副王八的样子来吓人,传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范门当家抱紧了满怀的小巧石雕,冷笑着将沈大头不久之前揶揄自己的话语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沈大头被活活地倒吊在半空中,只觉得满身的血气都朝着脑门顶奔去,又将他的双耳憋了个通红。然而正如范门当家所言,他这个堂堂绿林下三道的沈老板,什么时候在嘴上让人占去便宜过? “挺好挺好……你范老板不做人,我也不做人……咱们干脆在这如意镇里破罐子破摔,把这辈子攒下来的所有脸面都一起砸了个干净,然后一起回财禄神司去,不是最好不过了?” 这本该好整以暇的抬杠言语,被他正微微抖个不停的四肢皮肉也带着发起颤来,透着股让人哭笑不得的滑稽味道,就连范门当家也终于斜了嘴角,再拉不下脸来教训他:“……下来下来,都快过了午时,两位老人家眼看就会错过了拜财神的时辰,你快去把门口那张供桌搬回进来。” 沈大头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无处可使,眼前却愈发昏沉起来,只好干脆将双手抱在了胸前,装作冷静淡然、事实上嗓音颤抖地朝着还在矮墙另一边的柳谦君求救起来,“柳前辈,您老松手的时候……请千万当心。” 范门当家赶紧接着冤家的话头,也朝着隔壁小院里的好友喊了出声:“这死大头有我接着,尽管放手。” 大头的侏儒倏尔瞪圆了两只小眼睛:“你哪里接着我了……等等诶柳千王你别……等等等等……打骡子的!” 这矮墙落在寻常人眼里,实在是面一伸手就能碰到顶的无用墙面,可大头的侏儒倒吊着悬在半空,只觉得从他这里望下去,那触手可及的地面更像是万丈深渊,实在可怕得过分。于是柳谦君这一松手,倒像是将他直接扔进了冥界弱水里,让怕死之心远胜于旁人的沈大头如临大敌,慌乱之中,甚至连幼年时居住的山村中、各家长辈们常挂在嘴边的骂人之话都喊了出来。 事实上,他那圆圆胖胖的大头,根本没有触到这院落地面上的半分尘土。 范门当家单手抱紧了满怀的石像,在这大头侏儒彻底从墙头上翻落下来的一瞬,伸出右手一把抄住了冤家的短腿,将沈大头稳稳地倒提在了半空。 “我又不是你这个满嘴扯谎的死大头……说了会接住你,乱哭喊什么?”范门当家嘴角含笑,像是因为看到了冤家这难得的窘迫之态而欢喜不已,“为了答谢我这救命之恩,现在去把门口的供桌搬进来。” 沈大头悻悻然地双手撑地,借着范门当家的掌下力道、将自己的双足平平安安地送回到了地面上,也不知是不是在半空挂了太久,双耳依旧憋得通红。 似乎是被这小小的横祸吓得失了抬杠的本事,大头的侏儒抬头望了望天,继而一言不发地乖乖挪去了小院的门口。 于是此时已等在了小院外的柳谦君,也得以安然跨了进来:“时辰将过,两位老人家……还是坚持一定要拜财神爷吗?” “有了我们三个相助,这祭礼左右不过是半盏茶的辰光,来得及。”范门当家抬起头来,整个大年初二的上午都憋着股邪气的她,因为方才看到了死大头的狼狈模样,这时候竟对着柳谦君温颜浅笑,浑然不见平日里的暴躁模样,“你我的这盘赌千,本来就着落在他们两位老人家身上……要是不让他们完成这场祭礼,这盘赌局岂不终究也有缺憾?” 难得看到老朋友这毫无冷峭之意的笑颜,柳谦君也愈发温柔了面色,伸手接过了范门当家怀中的其中一尊石像:“看来这些在两位老人家房中摆了几十年的神像,都被你尽数翻出来了?” “我又不是这死大头……哪里会随意去翻别人家里头的宝贝?”眼看大头的侏儒已慢吞吞地抱起了摆在门口许久的供桌、摇摇晃晃地再次跨进了小院,范门当家下意识地又顺带着数落了句冤家,“余家婆婆找遍了屋子里各处,说是找不到他们供奉的财神尊像,这才把整个屋子里的石像统统翻了出来……他们俩的眼神,怕是一年比一年差,去年还能勉强看清这些个石像的面孔模样,到了今年,就只能依稀辨别这些死物的高矮胖瘦了。” 这数百年来,也算是见识过人间界不少奇人异事的范门当家,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碰上这样的“重任”,也不禁幽幽叹了口气:“他们果然把我当成了你那位姓甘的朋友……非要让我帮着他们,从这堆石像里找出那位‘逃跑’的财神爷来。” 276.第276章 神明也无用(一) “这些个神像……你都能认出是谁?” “这本事恐怕只有老天爷才能了……这个石像倒是手脚粗短、头也圆得好似桃李,长得跟你像得不得了,会不会就是两位老人家说的财神爷?” “你才跟两位老人家一起呆了多久?怎么眼神也差成这样……这种脑门顶上活像是顶了颗瘤子的,难道不该是南极仙翁?” “他老人家本来就是福禄寿三星中的一位,怎么不能算作财神爷?” “……就算实在找不到文昌帝君,你拿紫微大帝这个福星来充数也罢……仙翁他老人家是三星中掌管长寿福泽的,若不是和另外两位一起被供奉,拿他做财神爷,难道你想让这院子里的两位老迈主人家用自己的阳寿来换取金银财帛么?你为了赢这盘赌千,是宁愿装傻充愣、不知廉耻到这种地步?” 被死大头再次噎得无言以对,范门当家终于被眼前那满桌都长得差不多的石像逼得发了晕,双眼发起直来。 “这个个都奇形怪状,哪里分得出哪个是财神爷?!” 从小到大都被旁人夸着天资聪颖、就连修仙的那二十年都轻松地像是出门踏青,谁知到了这如意镇后,就事事都成了阻碍,还根本无计可施,范门当家当然得发起疯来。 她已然后悔起自己刚才在两位老人家的房里、答应了要帮忙的愚蠢行径。 她只知道那个几乎没有天光透进去的阴暗房间里,各处能藏宝贝的角落里都放着不少多年石头或木头雕成的神像,而两位老人家就这么固执地翻出了一个又一个,直到整个房里的地上都几近铺满,连她这个被认作甘小甘的外来客怀里都抱满了小巧如手掌的石雕。 范门当家一眼瞄过去,就算出了这满屋的神像之数赫然已超了百。 可她自认掌管范门两百余家商号多年,在账本上下的功夫至少要比常人多得多,只要移到天光下去,要从这满屋的神像里找出个财神爷还不是举手之劳? 当时根本没有细细打量这些个石雕的范门当家,压根没有想到,这会是个“要了人命”的大难差事。 等到沈大头和柳谦君帮着她、将满怀的神像错落地摆放在了供桌上后,她才在顶头灿烂的天光下傻了眼。 她从来没见过手艺这么差的……神像。 整个大年初二的上午,她与柳谦君在如意镇三百多家的门户前来去,还以为已经见识了这人间界最草率的财神爷神像——天可怜见,她连无知顽童用山泥捏就的刘海都能够“平心静气”以待,还有什么不能看淡? 她错了。 大错特错! 这仅仅由她自己抱了出来的近二十个石雕神像,就个个都比那山泥神像要糟烂得多! 倘若只是将其中几个刻得失了面目,倒也情有可原……可一个不漏地全刻成了这副人鬼不识的怪模样,到底是哪位石匠师傅的手艺?! 也怪不得范门当家恼得快背过了气去——她这个掌管众多商号的龙头老板,虽然比寻常的人间商贾要“豁达”得多,却也最看不起这种草草了事的生灵了。 这要是她范家商号里的伙计,早就被她一脚踹了出去,这辈子也不容许这种糊涂师傅再与范家有任何来往。 这近二十之数的石雕神像,比起如意镇里各家各户前供奉的都要小巧玲珑得多,皆能被寻常凡人一掌抱住,于是那面目五官与身形的雕刻功夫确实要比寻常的石刻难上许多。 可眼下摆在他们三人面前的这些个石雕,却根本论不上什么石匠们专有的精细工夫……倒更像是被有心人刻意雕成了这副怪模样。 就连范门当家这个外行人,也看得懂这些与其被称为石像、倒不如唤作“石块”更准确些的神像上,有着不少明显是刻刀错凿而成的瑕疵线条,将石像的身形刻得前后不搭、根本辨别不清这神像到底是胖是瘦。其中甚至还有几个石雕的手脚被活活刻成了畸形模样,一只还长至膝间,另一只就仅是堪堪碰到了腰间。 身形尚且被糟蹋成了这种样子,更不提这些石像的面目五官了。 范门当家和沈大头好歹也见识过这世间的不少奇珍异宝,人间界有名的石雕又有哪一个不曾入过他们的眼?那些让外行人叹为观止、从此信了所谓“鬼斧神工”之说的厉害石刻,或高大至云巅如乐山大佛,或微小似米粒、如白马寺那镇寺佛珠上刻的凡世武功秘籍,都极为考究石匠的眼力、魄力与手上的力道,若一刀下错,可能就会毁去了整件完美的石刻。 真正厉害的石匠,甚至能比画者更能捕捉世间万物的神韵,将冷冰冰的石材雕成巧笑倩兮的美人,让旁人望之失神。 可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些个石雕,面目皆模糊地像是被摔在了泥潭里,甚至还有在面上胡乱划拉了几条刀痕、充作眼耳口鼻的,哪里能看清到底雕得是谁? 这满桌怪模怪样的手掌大小石雕,身形面目皆迷糊至此,若谁还能在其中找出个财神爷来……才是真的见了鬼。 “我和死大头是没有主意了……”范门当家望了大头的侏儒一眼,看到他那两只小眼睛里也尽是迷惑之色,终于颓然地认了输,朝着也弯着身子细细打量满桌石像的柳谦君“求救”起来,“两位老人家还在那最后的大箱子里翻腾神像,过会儿就得出来准备拜祭财神,要是那会儿还没找到,余家爷爷倒还无事……婆婆却像是心重得很,恐怕得将咱们全都赶出去才能泄愤……你在这小城里当了这些年的人瑞,总比我们要更熟悉他们二老些,能不能帮着遮掩过去?” 若他们都被赶出了小院,这盘赌千最后的输赢也就成了谜,那他们三个岂不是都得被活活憋死? “他们二老年岁已高,平日里对各种大小事倒也都愿意糊涂过去,乐呵过活……可偏偏就是这石刻神像,是换了谁都不能跟他们糊弄过去的。” 柳谦君轻轻抚着其中一个石雕,那石块上的棱角早就被岁月磨得圆润如玉,褪去了石材原来的锐利坚韧。 “这本就是他们二老自己的手艺,哪里能轻易骗过去?” 277.第277章 神明也无用(二) “这是他们两位老人家自己的手艺?”沈大头圆睁了两只小眼睛,腮帮子也骤然鼓高了一截,几乎要笑出声来,“刻出这么多连瞎子都不会买回去的神像,是存心想让旁人笑话他们吗?” 即使是数百年来早就习惯了冤家这张贱嘴的范门当家,也不由得细眯着双眸狠狠扫了沈大头一眼——他们俩之间至少有段孽缘作怪,彼此之间的言辞再讥讽、再过火也无伤大雅,可这会儿连无辜的老人家都不放过,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大头的侏儒一时嘴快,却无意中“误伤”了无辜的生灵,话一出口已自觉理亏,赶紧抓起了自己的衣袖,装作擦拭着面前几座石雕,默然地将自己的腮帮子渐渐瘪了回去。 所幸两位老人家还在屋中、并未听到他这讥嘲之语,而柳谦君也已然一副将沈大头当成无知顽童、他说什么都不会怪罪的淡然模样,反倒将眼光定在了满桌的奇怪石雕身上,在肚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这些个石雕……还有藏在屋里各处的神像,都是他们夫妻从石匠的位子上退下来之后、这二十多年来的练习之物。” 沈大头闻言,又颇为震惊地跳起了身:“就这手艺……还能当石匠?” 范门当家差点顺手拎起了离她最近的小巧神像,直接砸到那永远安静不下来的冤家大头上去。 “石匠这门营生,多在市井坊间流传,难得会有几位匠师因为雕出了惊世骇俗的名品、而在青史留名,但更多的,是那些石雕木刻在俗世中闻名遐迩,匠师却注定要默默无名、不为人知……你们两位在商道上纵横来去,大概也见过不少人间界中鬼斧神工的雕刻,可要是让你们道出那些匠师的名号,又能或不能?” 范门当家与沈大头面面相觑,都不得不犹豫着摇了摇头,默然认定了柳谦君这话并没有错。 “所以你们没有听说过他们二老的名号,也并不奇怪……可若是现在去冀州、顺天、沈阳这几个府城里去打听打听,就该有不少人家还记得他们二老,甚至会有几家百年老号里还摆着他们的石刻雕像,至今依旧供奉在神位上。” 范门当家皱了眉头,不禁回头往那阴暗无光的东边小屋望了过去。 柳谦君这一提起,才让她心念电转,骤然想到了数十年前、曾出现在她范家那堆积如山的账本里的某条不起眼记载。 范家在北方的各大府城中也有多家商号,各自都要在店中供奉财神、以求客似云来,而那些个石刻或木雕的财神尊像,自然是要找当地的一流匠师来制作的。 她天生记忆力惊人,这时候被好友提了个醒,才依稀地想起了约莫五十年前,确实是有两位姓余的师傅为范家北方几家商号制过财神尊像,而因为这两位匠师在当地的声名颇为响亮,范家更是付了比寻常师傅高出五倍去的报酬、才终于请到了他们。 范家每年的生意来往多如过江之鲫,她也实在记不起两位匠师叫什么名字……到底是不是那两位老眼昏花、至今还在房中翻找剩下来神像的老人家。 可若真是他们,怎么会在短短的几十年里,手艺就糟烂成这样? 北方那几家范家商号里的财神爷尊像,她也是看过一眼的,虽在她这个修真界弟子眼里、还算不上巧夺天工,可至少也个个眉目明晰,雕出了传说中诸位神明该有的化外风姿。 但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这些个石刻,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所幸柳谦君并没有打算吊他们的胃口,已轻声地替范门当家和沈大头解了惑。 “他们两夫妻,幼年时各自失了双亲,被冀州府城里一位老石匠收作了亲传弟子,成了师兄师妹。因为那时年纪尚幼,便都跟了师傅的家姓,改了姓余。那位石匠师傅在石刻木雕上的功夫颇为厉害,只不过做了一辈子老实人,性情敦厚严谨,从他手下出来的雕像大多形似,独独缺了几分神韵,难免有些美中不足,于是大半辈子也只能帮邻里街坊做些寻常的活计,不曾闯下过什么声名。” “但这本事传到了两个徒弟的手里,就成了另一番光景。” “石刻的功夫看似简单,但没有几十年的磨砺,不能看出其功力……他们二人一直到了成年、乃至结为夫妻后,才渐渐在冀州府城里有了名气。等到二人而立之年之上,北方的数大府城里,便都知道有他们这对神乎其技的匠师伉俪,别说这世间能摆在他们面前的有形之物、之人,就连在传说中的不少虚妄仙神,都被他们的两双巧手雕了出来。” “于是到了后来,这雕刻仙神尊像的活计,大多都交到了他们夫妻手里,一时在北方的各大府城里成了最抢手的匠师。” 范门当家和沈大头各自抱住了个手掌大小的蹩脚石刻,面面相觑起来,心下都转过了同样的心思。 既然曾经那般风光,怎么又从冀州府城搬来了这山野小城里,还活成了这么个落魄样? 柳谦君却停住了这往事的叙说,反倒回身望向了范门当家,提了句看起来毫无干系的问话:“你方才在屋里帮忙收拾满屋的石刻时,有没有注意到余老爷子的双手?” 范掌柜眉尖一挑,摇了摇头。 她方才借了甘小甘的名头、心虚不已地进了两位老人家的房门,便被倒腾地满屋都是的石雕夺去了注意,却没能仔仔细细地打量两位老人家。 而余家婆婆的脾气甚大,一副不找出财神爷石像、就要让她和余家爷爷都用小命相赔的可怕模样,更让范门当家根本来不及再与老爷子闲话家常,只顾着赶紧从那百数之多的石刻里翻出个财神爷来,也没机会再打量余家爷爷几眼。 事实上,穿了身非常严谨认真的拜祭之装的老爷子,一直将他苍老的双手掩在长袖中,不曾露出半分来。 “老爷子那双手,已然废了多年了。” 278.第278章 同归(一) 红尘里的凡人与飞禽走兽们,大多都从娘胎里就带来了一双手。 这双手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便成了每位主人不可或缺的助力,从没有任何一个生灵刻意地将这双手当成无用之物。 那是因为若没有这双手,就连寻常的日子都会艰难不已,喝水、吃饭、提物……都将需要通过更加费力艰苦的法子才能实现。 可每个生灵到了一定的年岁上,整副皮囊终会因为苍老而渐渐衰败,每一块皮肉都会脱离了主人原本的控制,发皱如橘皮的外相下,是每一位凡世生灵都无法逃脱的颤抖与无力,借此提醒着主人即将归去轮回。 每一双手……都总会废掉的。 范门当家与沈大头各自的修为虽天差地别,可好歹如今已都是辟谷之身,虽不敢说能长生不老,却注定要比寻常的凡世生灵要多活上好多个年头——修真界的众生,之所以踏上这千辛万苦的修仙之道,大多也都是怕了被皮囊的衰老病痛所拖累。在他们看来。若能真正逃开轮回的禁锢、永世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过活,才算不虚此生。 因为皮囊的衰败、而不得已地重投了轮回,岂不也是凡世众生的不甘心之一? “石匠这门生计,最重要的便是手下的力道,老爷子年岁渐高,因为再拿不稳刻刀、而从石匠位子上退下来……也是常理之事。”范门当家下意识地将双手往绣满了夜合花的衣袖里缩了缩,颇有些心虚地接下了柳谦君的话头。 当初为了躲开死大头的“纠缠”,她这个本就在范家大族中无足轻重的女儿,得以了无牵挂地上了偃息岩,自此便凭着她的天资与大概确实是因为曾经是“财神爷”的福泽庇佑,而“理所当然”地成了师门中颇为得意的后起之秀。 在山门中得以修炼成了辟谷之身的范门当家,回到尘世之后、又在叔伯长辈们的辅佐下,糊里糊涂地接下了家门大族的所有生意,更因为有沈大头这个绿林道军师的暗中襄助,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将范家的全盘生意扶上了正轨。 她这辈子虽已悠悠地过了数百年,却实在是再顺风顺水不过,着实不曾受过什么挫的。 除了将家中的长辈们一一葬下了土时、会多少有些感慨生死之外,她从未替不曾踏入修炼道路的凡世众生考虑过。 于是她也从不知道……“衰老”,竟是这么可怕的事。 若是换了自己,得知这双能雕出世间可见的万物、乃至传说中虚妄景象的手,从未遭过什么大难,不过是因为年岁的推移而“平白无故”地成了废物,她是不是会发疯? “应该是两位老人家刚过了五十岁的那几个年头……老爷子因为不分昼夜地雕刻神像,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起来。也是年岁渐高的缘故,他拿刻刀的右手常常会不听话地抽搐发颤,根本不能再像以往一样雕琢木石……不到一年的辰光里,就连左手也渐渐失了力,甚至没办法再握住刻刀了。” 这石匠老夫妻的陈年往事,是柳谦君这十年来从小房东处听来的故事之一,原本只是在照顾甘小甘之余、百无聊赖时才哄楚歌讲来打发辰光,她自己也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范门当家与沈大头的面前娓娓道来。 她本不是个多事的人,更不喜欢将他人的往事到处招摇。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头侏儒与范门当家这对“财神爷”站在了她的面前,偏偏就让柳谦君迫切无比地想将这对石匠老夫妻的故事倾囊相告。 “到了后来,就连冀州府城里的几位大夫都看不过眼,劝老爷子不要再继续下去……劳累了大半辈子,雕刻出的神像已不下千数,也算到了头,又何必再执着下去?” “老爷子双手渐废的那几年里,余家婆婆也因为关心则乱、而不能再静下心来雕琢神像,于是他们两夫妻的石雕营生……也在几年间差不多停了大半。听说了他们二老情况的客人们,也渐渐不再上门,于是这二十年来在北方各大山城中声名最响的石匠夫妻,也借势从这一辈子的营生中退了下来,打算离开冀州府城、就此颐养天年。” “他们的养父、也是授以石刻手艺的那位余老师傅,便是从这如意镇出去的故人,他老人家安然离世时,便将这所荒废多年的祖宅留给了他们夫妻二人。说到颐养天年,如意镇可不是要比冀州府城要合适得多?” “这小城里的三百一十四户人家里,当然也有不少对石匠、木匠的活计颇为熟稔的青壮,可那不过是寻常日子里、帮着修缮家里器具时才用到的手艺,哪里能跟他们两位老人家相比?” 说到这里,柳谦君也不由得微微翘起了眉眼。 赌坊五人众里,对全镇大小俗事最为热心的张仲简,便是这两位老人家的“亲传弟子”,也曾在这安静的小院里老老实实地呆过数月之久的白日辰光——且不提其他,如意镇里各处的青石街道就常常会因小房东的莽撞而各处碎裂,而冀州府城的石匠们往往嫌路途遥远、不愿来这山城里揽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于是这十年来,大多时候还都是张仲简自告奋勇地充作了劳力。 可大汉光有一份好心,刚到如意镇的时候却也是对诸事傻了眼。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个只需要蛮力的活计,哪里知道这非石匠不可的“重任”,眼力与手下的劲道皆不可轻忽。 若不是有余家两位老者的指点,恐怕今日的如意镇,早就是满目疮痍……没有一处可以真正落脚的地方了。 “既然已经从亲手劳作的匠师、退而成了更悠闲的为人师者,老爷子又何必要不甘心地重新雕出这些根本入不了客人眼的古怪石刻来……” 大头的侏儒耐着性子听到了现在,终于还是忍不住满腹的牢骚之语,他斜着眼扫着满桌的奇怪神像半天,终于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挪得更远了些。 “这些?”柳谦君恍然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并没有解释清楚,不禁对自己的失神行径失笑起来,“这些神像并不是老爷子的石刻……只是余家婆婆这十年来的手艺罢了。” 279.第279章 同归(二) 像是听到了柳谦君的轻声召唤,小院里那沉寂了许久的东边屋子中,突然响起了个刻意拔高了声调的苍老嗓音。 “甘丫头接着!” 范门当家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果然如她所料地、再次看到了个破空而来的拳头大小石块在天光下一闪而过,朝着她的面门扑了过来。 她暗暗地叹了口气,还是倏尔抬起了右手,一把将这惨遭随意抛扔出来的石刻接了下来。 她在俗世中活了数百年,也算是见过了人间界不少的老人家,但余家婆婆这样已然眼花耳聋、还在自家院子里到处乱扔石像的,却也是头一次碰到。 更不提她这伸手一接,更觉出了这将石像抛扔了过来力道竟然还不小……虽说老眼昏花,可这两位老人家显然还身强体健得很! 倘若此时站在这小院里头的不是她,而是两位老者口中的“甘丫头”,岂不是会被砸个正中? 还不曾见识过甘小甘本尊的范门当家,已然先入为主地悄悄同情起女童来。 “甘丫头快看看……这个是不是财神爷?” 那东边的小屋里,终于探出两颗老态毕现的脑袋,正细眯着眼、死死地盯住了范门当家,指望从好不容易上门来帮忙的“甘丫头”嘴里,听到他们这整整一个上午不是白白瞎忙的满意结果。 老爷子作为两口子里还算冷静的那位,倒还只是倚着门框、朝范门当家悄悄打着眼色,希望不知为何会挑今天上门拜年、还与平日里那痴怔寡言模样迥然不同的“甘丫头”,能看懂他的暗示,帮着赶紧结束这场太过漫长的“寻找财神爷”闹剧。 至于二话不说就把石雕扔出了房门的余家婆婆,则眼巴巴地指望着范门当家替她瞅瞅这最后一个神像——这是她房中大箱里压在最底处的石刻,既然其他都不是……这个总不会再错了! “快看看……快快!”眼看“甘丫头”又呆在了原地,老妪更加不耐烦起来,远远地就朝着范门当家狂挥起了手,逼着后者赶紧低下头去瞅瞅手中的神像。 范掌柜哭笑不得,却又不得不乖乖地听命低了头。 此时正躺在她柔软掌心里的,是尊与满桌的石雕长了同样一副怪模样的小小神像,只是这尊石刻上的线条稍显柔和,并不像其他同类那般蹩脚得过了头。 可这尊石像上的五官面目依旧模糊到了无法辨认的地步,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传说中的哪位人物。 范门当家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地细细打量着这尊神像的每一处,终于在石像的头顶上摸到了两块突起的小圆疙瘩,像是……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常常扎起的发髻。 也许……这就是个顽童身形的神明? 范门当家揪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在凡间各处供奉的财神爷里,有哪个长成了幼童模样……真要让她来定夺,这个神像,大概更像托塔天王他老人家膝下那个四处惹祸的三太子。 她默然地将这尊疑似是哪吒的神像放在了供桌上,回身朝着两位老人家摇了摇头。 两双苍老的眸子瞬间暗沉了下去,就连小院顶头最为灿烂的天光都不能再点亮其半分。 “都说了咱们自己供奉的那尊财神爷不能卖给旁人,你偏要当这个烂好人!现在去哪里再找个财神爷回来?!” 从天光还未亮起时、就一骨碌从床榻上起了身的余家婆婆,耗了近三个时辰的光阴,只为了从这些年随手刻就的石雕中,找出个能帮他们安然过了大年初二的财神爷,却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当然是顺不下这口恶气的! 要不是死老头子耳根子太软,背着她乐呵呵地将家中原本的财神爷送给了他人,好好的大年初二,又怎么会狼狈成这样?! 那可是死老头子这双手还能拿起刻刀的时候……雕完的最后一尊财神爷。 “他们家的小孙儿今年刚过了三岁,小孩子么……打破点玩意都是家常便饭,只是小房东那里的财神爷神像早就分了个精光,大年初一的晚上,你让他们家去哪里再去找个现成的财神爷?”老爷子气定神闲地听完了老伴的絮絮叨叨,不紧不慢地替自己辩解起来,“再说这些年来,你偷偷摸摸地雕了这许多神像,我怎么知道里头竟然没有一个财神爷?” 也不知是不是双耳聋得实在太厉害,余家婆婆像是根本没听到老伴的辩驳之语,反倒眯着一双早就看不清石雕面目的老眼、心有不甘地扫视着满桌出自她手的石像——甘家丫头平日里就是一副不管他人闲事的痴怔模样,今儿个虽然看着伶俐了许多,可谁知道是不是根本没仔细打量这些神像? 她明明记得……这些年来自己偷摸刻过的石雕里,多少是该有几个财神爷的呀! 然而她这一着急,倒让双眼更加发昏,愈发看不清供桌上的石像面容了。 “时辰都快过了……这要没有财神爷,还怎么拜?” 老妪极为迅速地小跑着趴到了供桌前,干脆将小院里的三位外来客都当成了虚无之物,嘴里嘟囔个不停,双手也只顾着继续在供桌上拿起、又放下每一尊神像,想要靠着她这双早就没什么大用的老花眼找出个财神来。 范门当家与沈大头双双退到了一边,极为默契地将这供桌留给了状若疯魔的余家婆婆。 与此同时,他们也抬起头,双双望向了柳谦君。 老人家再这么憋着股邪气找下去,能不能找到财神爷都是小事……万一血气冲脑、中风倒地可怎么办? 这个时候,难道不是该由柳谦君这位小城人瑞,来哄老人家宽心? 柳谦君却苦笑着亦退在了旁侧。 倘若这时候陪着范门当家和沈大头在这小院里的不是她,而是张仲简或小房东,那这平日里慈祥温和、可一旦提到石雕木刻便会憋着股奇怪执念的二老,多少还是能被哄下来的。 两位好友,一个是这石匠夫妻的“亲传弟子”,一个以小房东之身陪了两位老人家二十余年,实在是膝下无子的余家老两口在如意镇最亲近的生灵了。 至于千王老板自己,却不过只与两位老人家有过数面之缘,压根……就是个再疏远不过的外人了啊…… 280.第280章 最差劲的旁观者(一) “我就说甘丫头不会自己跑来串门拜年,果然还是柳老板您带着她过来的……” 早就习惯了老伴执着起来的疯魔样子,余家老爷子反倒彻底恢复了平日里的淡然模样——为了从房里各个角落里翻出压根就没影的财神爷神像,老伴不但起了个大早,还神神叨叨地非要把本就不大能透进天光来的睡房关了个严严实实,说是怕财神爷会自己跑了出去。而他也早就习惯了老伴这说风就是雨的急脾气,深知要是真的开口劝诫、只会把这好好的年关拖成一场永无止境的唠叨折磨,便在把供桌搬去了小院外后,也干脆顺着老伴的意思,陪在一旁、想要从百余之数的神像里找出个财神尊像来。 倘若不是范门当家不请自来地闯进了小院,他们老两口根本不知道都快错过了拜祭的时辰。 如今被这三位外来客捅破了这满桌石像里压根没有财神爷这个事实,老爷子反倒彻底定了心——反正都没了指望,老婆子再发那么一会儿疯……总也会安静下来的。 须发皆成了灰白之色的老人家,在暖意安然的天光下前后左右地扭了扭腰背腿脚,大大地出了口气,算是为这小半天的“辛苦”犒劳了自己。 于是他老人家那双早就看不清他人面目五官的苍老眸子,也终于得了空、悠悠地转到了除“甘小甘”之外的另外两位客人身上。 老爷子虽然看不清柳谦君的面目,然而千王老板那身牙色的修长衣衫,与那泉瀑般散落下来、几乎碰到了地面的墨色长发,已让老爷子心下明了、不作第二人想。 这也难怪……甘丫头,本来就是与柳老板最亲近的。 柳谦君微笑颔首:“大年初二这么热闹的日子,晚辈本来是想带着小甘去逛逛第二大街的……只是出门之前,楚歌嘱咐过让我们顺带着看看各家的拜祭之礼,这才上门叨扰,小甘一时情急……打扰您与余婆婆了。” 范门当家云里雾里地听完了这番客套话,好不容易反应过来自己便是柳谦君话里所指的那位“小甘”,这才再次心虚不已地狂点了点头。 老爷子面上的笑纹却漾得更深:“无妨无妨……我和老婆子都不信初二上门会招惹横祸这种无稽之说,没了财神爷,却换得有客上门不是更好?” “只是过了这个年关,我这双老眼大概又坏得更厉害了,这位娃娃……该不是小房东?” 老爷子乐呵呵地侧过头去,眯着双眼盯准了大头的侏儒,后者正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帮着余家婆婆重新翻找着满桌的小巧石雕。 听到老人家这一问,沈大头的手掌倏地僵在了半空,原本就长得有几分滑稽的五官都快扭到了一块去。 大头的侏儒虽然并不知道老人家口中的“小房东”就是在如意镇口见了一面的犼族幼子,可也至少听懂了“娃娃”这个让他不自禁全身发起抖来的可怕称呼。 他虽说不算什么正统的人瑞,可好歹如今也有了三百的高龄,怎么着都比眼前这个身子骨都快被风吹走的主人家……要老上许多! 他哪里像“娃娃”了? 除了手短脚短、身形有点像八岁幼童之外……他哪里像那些满街乱跑、摔了就只知道哭爹喊娘的娃娃了?! 柳谦君抬起衣袖掩住了嘴,将满面的笑意藏下了大半。 也难怪老爷子会有此一问。赌坊五人众里除了张仲简与满城老小犹为亲近外,他们四个却极少在无事时到他人院落里串门。若非甘小甘必须有个管护者陪同在侧,他们平日里大多独来独往,就算偶尔结伴出门,也都只是他们几个怪物同行,至于拉上其他外来客一起大大咧咧地上门叨扰……实在是这十年间都没怎么发生过的稀罕事。 更何况落在老爷子的眼里,沈大头不过是一团模模糊糊的灰白光影,又偏偏与“甘丫头”的个头差不了多少。赌坊五人众里,他可不就最像小房东? 若不是大头的侏儒没有身着一袭藏青衣衫、脑袋上也少了那顶天的高冠,老爷子恐怕压根辨认不出他与楚歌的不同。 范门当家死死地绷住了脸,却还是忍不住冲到了喉头的笑意,赶紧找了个由头乱挥起右手来:“他他他……他是我家远亲,不过是个没名没姓的死大头罢了……您老人家不用理他。” 第一次见到沉默寡言的“甘丫头”竟能欢脱成这副模样、甚至笑得身子发颤,老爷子也不由惊讶地嘿了声,反倒更加仔细地打量起了这“死大头”。 他还是看不清这外来客的五官模样,可这一盯,倒也让老人家明白过来,为什么“甘丫头”要将这客人唤作大头。 老爷子像是惊觉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突然拔高了声调:“老婆子你看你看……这娃娃,是不是好像咱们以前刻过的弥勒?” 沉浸在翻找财神爷尊像的魔障中不肯自拔的老妪,被老伴骤然喊得回了神,终于停下了疯狂翻动石雕的双手,也恍恍惚惚地侧头望向了沈大头。 大头的侏儒呆在了供桌旁,手脚僵直。数百年来第一次被凡世的老者夫妻这么直勾勾地盯住了自己,他只来得及在额上又哗地出了层冷汗,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该夺门而逃、还是该傻笑回应。 “哦哦哦……好像好像!” 与余家婆婆不过一臂之遥的沈大头,眼睁睁地看着老妪那双苍老眸子中渐渐亮起了走火入魔般的疯狂光芒,只觉得自己已然被当成了这供桌上的可怜石雕之一。 这时候撒腿逃跑……大概是来不及了? 果不其然,身子佝偻的老妪竟以她这个年岁不该有的迅疾之速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 “我就说肯定雕过个财神爷,不会是白日做梦。”余家婆婆那张皱了整个大年初二上午的老脸,终于渐渐松弛了下来,眼角的皱纹更因为她的满面笑意而深得如同山间沟壑,“这院子就这么大,你能跑到哪儿去?” 281.第281章 最差劲的旁观者(二) 大头的侏儒终于名正言顺地坐在了供桌上。 虽然这对石匠老夫妻家的供桌窄小寒酸,远远没有隔壁莫家的那张大气,可至少早在清晨的时候就被老爷子擦拭了个干干净净,片尘不染,不会让站在它旁侧的生灵们眼鼻皆发起痒来。 范门当家耷拉着眼皮,看着沈大头在两位老人家的推搡下、趾高气扬地攀爬上了供桌,只觉得自己这当口丢的脸面,比起以往数百年来的所有糗事都要多得多。 这次可不是我自己要坐上来的! 大头的侏儒眉眼含笑,整个大脑袋更是悠悠哉哉地上下轻点,根本没有半分掩藏他心下得意之色的意思。 “熏死你算了……”被两位老人家使唤着又去了房中拿来了奉香的神龛,范门当家这会儿正装作乖巧模样地站在了供桌前,于是她得以趁着余家老两口没注意的空隙,朝着死大头咬牙切齿地骂了句。 大头的侏儒闻言,更是喜笑颜开,连两只小眼睛都快翘得没了影:“好。” 被供奉财神爷的香火熏得重归轮回,不正是他这辈子最梦寐以求的死法么?! 范门当家被冤家这一笑呛得差点背过气去,恨不得抓起神龛、将其中的香火都碾灭在死大头的脑袋上,却也不得不硬生生地咽下这股邪火,无声地冷笑着,退回到了柳谦君身边。 在两位老人家的眼里,她毕竟还是那个无辜的“甘丫头”,要是她眼下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那真正的甘姓女童还要不要在如意镇里平平安安过下去? “罢了罢了……这盘赌千,算你赢了。” 柳谦君讶然地侧头,没想到这昔年说什么也不肯认输、就连一败涂地也会找尽各种由头来耍赖的老朋友,会毫无志气地说出这种话来。 可昨日还在如意镇口语气讥嘲、不惜噎死每个在场生灵的范门当家,这时候却像是被大好年关的小半天光阴折腾得过了头,失了数百年来积攒下的锐气,骤然面色颓丧下来,连装作意气风发的气力都已失去。 “这死大头既然是以弥勒佛的身份上了供桌,又要受了专门用以拜祭财神的香火……那你整个山城里的财神爷之数,最后都该是十四之数,即为双……终归还是你赢。” 生怕此时正围着大头侏儒打转的两位老人家会不小心听到,范门当家下意识地压低了嗓音,心不甘情不愿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执念下了定语,浑然不见一百七十余年前追在柳谦君后头、纠缠着重来一盘又一盘赌千的嚣张模样。 她原本着落在这最后一家身上的必胜打算,已然被那失落的财神爷尊像、与大头的侏儒无意中打了个粉碎,再也寻不到机会翻转情势。 也许……她顺风顺水了数百年,诸事遂心,老天爷才会注定让她这辈子最大的趣味永远不得其法? “被两位老人家喊成了小甘,连脾气性情都跟那丫头更像了么?”明明对手已慨然承认了自己的落败,柳谦君这个现成的赢家却似乎并不开心,“你明知道赌千这回事,不到最后一刻,是分不出胜负的。” 范门当家意兴阑珊地抬起头来:“这已经是整个如意镇里最后一家还未供上财神爷的门户,死大头现在又已经坐上了供桌……还能有什么变数?” “他。” 柳谦君朝着那笑意晏晏盘坐在桌上的沈大头瞥了眼:“你这位冤家自己,可不就是最大的变数?” “正如你所说,咱们这盘赌千的胜负,看来注定是要着落在这大头的身上……不管他是像自己做梦的那般果真是财神、还是因为自作多情而会被正统财神爷夜半追杀索命,今儿个,他都算是如意镇里的财神之一。” “只是他到底是第十四位……还是第十五位,只要没过午时,咱们就还不知道,是不是?” 数百年以来,都自说自话地认定了自己是财神爷、可也从来没有旁人相信过他的沈大头,因为头一遭被凡世生灵“搬”到了供桌上,正欢喜得快失了常态,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哪里顾得上范门当家与柳谦君在一旁嘀嘀咕咕些什么? 大头只听到了两位老人家自以为是窃窃私语、但事实上声调颇高的话语。 “老婆子……这娃娃身上穿的可跟弥勒佛半点不像,怎么办?” “午时都快过了,你管他穿些什么……让他坐着受咱们的香火不就算礼成了?” “佛靠金装……要么干脆不拜,真要当他是财神爷,总不能让他以这副四不像的模样坐在财神爷的尊位上,万一招了横祸回来可怎么好?” “刚才找石像的时候也没见你急成这样……不就一身破衣衫么,实在不行,把你身上的扒下来给他!” “哦哦哦……” 老爷子恍然大悟,竟立马就动手扯起了自己的衣襟。 “前辈且慢!”大头的侏儒哭笑不得地拦下了老人家的滑稽举动,“衣裳……就不要扒了吧,您老要是衣衫不整地来拜神,不是更加无礼?” “更何况,晚辈……咳咳,小神也不是您二老口中的弥勒佛啊。” 正将满桌的石刻都搬到小院的角落、尽力帮最后关头终于找到的“财神爷”挪出足够空处的余家婆婆,也被沈大头这话给逼得回过了头,苍老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了不可置信般的质疑神色。 “就算你这娃娃不是我老婆子亲手刻出来的石雕,可也不能睁着眼说胡话……你看看自己,从头到脚……就看你这大头,不是弥勒佛,又能是谁?” 终于将话头转到了最最正经的关键地方,大头的侏儒赶紧正襟危坐起来,像是此时在他身下的寒酸供桌,是这世上再高贵不过的所在了。 “虽然弥勒老儿与小神同出于财禄神司,可各自在人间界的外相截然不同,当然是不能混作一谈的……你们以诚心供奉财神,总也得先弄明白拜的是谁,免得糊里糊涂地将香火供给了旁人,是不是?” 余家老两口面面相觑,都没听明白这临时被他们推上供桌、勉强充作财神爷的外来大头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灿烂耀眼的午时天光下,沈大头眉眼皆翘,果然与凡世年画上的弥勒佛长得一模一样。 “小神……是沈万三。” 282.第282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一) “你看……他这不就成了第十五位财神爷?” 柳谦君扶着范门当家的肩头,只来得及说完这么一句,就当即笑弯了腰。 沈万三这位财神……倒确确实实还未在如意镇各家院落门前的供桌上出现过,若按这么算起来,在这盘赌千中搏了“单”数的范门当家,千真万确是会因为冤家这出闹剧成了胜者的。 然而这让她执着了一百七十余年也不肯放弃的赌千之局,眼看骤然如愿翻转了情势、已然胜券在握,范门当家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稍霁。 事实上,从进了如意镇开始,她的面色也不曾差成这样过。 被老朋友扶住了肩的范门当家,整个小巧玲珑的身躯都被笑得发颤的柳谦君带得如同风中弱柳,微微摇晃不休,却也没能将她眉宇间的愤然之气抖下去半分。 “死大头……”这一次从她唇齿间低喃着骂出的响动,依旧几不可闻,却像是刻上了永世不可解的诅咒,如丝如缕地刺进了大头侏儒的耳中,让还在供桌上正经盘坐着的沈大头霎时冷得发抖。 你自以为是沈万三这种荒诞之事,就该烂在肚里一辈子……为什么这会儿连无辜的凡世老人家都要被你扯进这种闹剧里来?! 沈大头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小眼睛朝范门当家瞟了过来,恰好对上冤家满眸的蓬勃怒气,这下连双腿都彻底麻得没了知觉。 从来没被凡人推上过供桌,让他一时得意忘了形,这才把数百年以来的低调行事之风都抛在了脑后,连自己最“引以为豪”的秘密都顺嘴漏了出来。 他们三个或笑得没了正形、或面面相觑正气死着对方,一时让这本就冷寂的小院再次陷入了难堪的静默里。 所幸两位主人家还好生生地喘着气。 “沈万三?” 本以为这大头的娃娃满面正经,是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却没想到最终听到的是个陌生至极的名号,本就急着要完成财神爷拜祭之礼的老妪愈发皱紧了眉头:“是哪个地方的神明,老头子你听过没有?” 老爷子呆怔半晌,显然也被这个好久没听说过的名号迷糊了思绪,意识游离地摇了摇头。 没想到鼎鼎大名的“自己”会被当成了无名之辈,方才还被范门当家吓得双腿发麻的沈大头面色剧变,倏忽间忘光了自己的生死安危,瞪着双眼瞎喊了起来:“沈万三……江南巨富沈大老板,没有听说过吗?!” 两位老人家面上的怀疑之色更重,齐齐摇了摇头。 沈大头顿时乱了阵脚——虽说人间界各处供奉的不同财神爷有数十位之多,可在他看来,沈万三怎么也该是最最闻名的那一位啊! 这两位老人家好歹也在冀州府城里刻了几十年的神像石刻,怎么会不知道这位昔年“田产遍布天下”的商界巨贾? “等等等等……”大头的侏儒左顾右盼,终于死死地盯住了此时同样也被放在供桌上、正抵着他双足的焚香炉鼎,心念电转之下,赶紧一把伸手将这小小神龛抓了过来,抱在了怀里,继而双眸炽热地再次瞪住了两位“孤陋寡闻”的老人家,“这样……这样总能记起来了吧!” 这样子……不是更像弥勒了么? 余家婆婆抿着唇,一言不发。早在六年前就落光了所有牙齿的老妪,连面容上的不屑之色都比旁侧的范门当家要强上许多——她已然把眼前这个大头娃娃当成了傻孩,甚至懒得将腹中的讥讽之语送出口来。 “哦——” 出乎意料的是,老爷子竟然还真的对沈大头这无稽之举作出了回应。 “老婆子……这娃娃说的,大概是一直抱着那个破盆子的酸腐老头。” 老妪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云里雾里,没能立时三刻地就将年轻时候的所有活计回想起来:“哪个酸老头?胡子拖到地上去的那个红脸公?” “不不不……那个是拿青龙偃月大刀的关公。” “头胖腰胖、还拿着书卷竹简的那个老书生?” “那个应该不姓沈……约莫是姓孔的。” “站着坐着躺着都要敞开了衣襟的那个大耳朵爱笑老头?” “……这娃娃都说了自己不是弥勒佛。” “我肯定没有刻过抱着大盆子的傻老头,你自己想去。”不肯承认自己老得都快成了糊涂鬼,余家婆婆当机立断,将回忆往昔这种重担成功抛回给了老伴。 沈大头被这老两口的一唱一和逼得快有了内伤,听到这里终于溃不成军,几乎是哭喊着为自己作了最后一句无力的辩解:“不是大盆破盆……是聚宝盆啊聚宝盆!” “对对对,那小破盆子是叫这个名。”比起老伴来,多少要对后辈宽容一些的老爷子赶紧出言应和着,“聚宝盆嘛……当时冀州城里也有好多商家,拿着那老头的画像来,让我们给雕几个神像……诶,那老头姓什么来着?” 大头的侏儒只觉得在嗓子眼吊了半天的那口气往背脊上一冲,差点把自己倒翻下了供桌。 “哎呀好了好了,午时都快过了,不管你这娃娃姓什么,都不管我们老两口的事……快快快,赶紧把前几天小房东给咱们备下的细香找过来。” 老妪侧眼瞥了眼天光,急得都快跳起了身来,赶紧扯着老头子的衣袖、喊着让老伴去完成最后一项准备。 “你这双老眼,再不去让王老看看,不出今年都得成了摆设。”老爷子气定神闲地举起手,六支细香不正好好地握在他的指间? 两位老人家压根没将柳谦君与范门当家当成外人,自顾自地在双手间捏好了三支线香,朝着依旧抱着神龛、神色颓然的沈大头恭恭谨谨地躬身礼拜。 “余家无用老儿两名,恳请财神爷高抬贵手,不要让我们老来遭了横祸。”只想着赶紧结束了这场初二大礼的老爷子,大声念叨着这所托非人的祝祷之语。 余家婆婆瞪了老伴一眼,还是无奈不已地和老头子一起躬下了身。 “望弥勒佛老爷保佑,不让这满屋的石雕再跑掉任何一个。” 被范门当家打击了数百年都依旧欢脱不已的沈大头,连一战的机会都未得到,就败在了这两位凡世的石匠老人家手下,万般不情愿地成了……弥勒佛。 283.第283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二) 穹顶上的天光渐渐移了位,已然到了未时。 柳谦君、范门当家和沈大头站在了余家院落门前,瞧着整个四象方街上的各家老小们陆陆续续地将拜祭的物事都挪了回去,渐渐将整条街面都清了出来。 大年初二,过门不入。今儿个本就不是该到处串门拜年的日子。 完成了财神爷的祭礼后,各家老小们也能终于从年关的繁忙中暂时得了空闲,好好的在家中悠哉度过接下来的大半天辰光,为明天开始的新一轮拜年忙碌蓄些精神。 于是满街的百姓也没有注意到灰溜溜地从余家院子里走出来的三位怪物。 “作为神明大人,您竟然还不能顺心遂意地定夺下自己的名号,真是太可惜了……弥勒佛老爷。”范门当家冷眼打量着颓然丧气的沈大头,像是还嫌冤家的脸色不够难看似的,一定要再接着揶揄几句。 大头的侏儒抱紧了怀里的小小神龛,依旧不肯放手——从供桌上下来后,他意兴阑珊地像是失了魂,连跟两位老人家争辩的气力都没,只是死死地抱住了那依旧袅袅冒着烟气的神龛。于是嫌麻烦的余家婆婆老手一挥,干脆极为“大气”地把这个供奉香火的炉鼎送给了这个奇怪的大头。 神龛没了,大不了以后让小房东再给他们买一个回来就是。 这个胡说八道的娃娃要是再继续留在自家院落里,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麻烦呢…… 于是在迅疾无比地躬身三拜财神爷后,余家老两口就把他们三位不速之客当成了瘟神,以“还要将满院的石雕收拾停当”为由,将他们统统赶出了家门。 这盘赌千到此为止,也终于算是尘埃落定,再不可能有其他变数。 不管沈大头执着地嚷嚷着什么,真正执着香火供奉他的两位老人家却是把他当成“弥勒”来拜祭的,那他这位临时上阵的“财神爷”,也只能算作是第十四位,而非多出来的第十五位。 这盘赌千,终归还是柳谦君“侥幸”得胜。 从头到尾看完了冤家这场闹剧的范门当家,只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尽在了这个破落小院里,又被沈大头连累得失去了本该到手的胜局。这般的双重“煎熬”之下,没有出手立马将冤家扔出百里开外去已是仁至义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死大头! 谁知恍惚如行尸走肉的大头侏儒听到冤家这话,两只小眼睛中却骤然亮起了平日里的欢脱神采,像是范门当家已帮他点透了其中关窍,让他怎么都想不通的死局有了破解之道:“神明神明……不是沈万三又有什么干系!不管是以弥勒佛还是沈万三之身被供奉……我都是被凡人明着承认过的财神爷了!” 这一想通,让方才还失魂落魄的沈大头骤然变了脸,转而眉开眼笑起来,直把怀里还未灭尽香火的神龛往范门当家的脸上推搡过去:“你看你看,这香火总是两位老人家当着你的面供给我的,不是我自己假装供上来的是不是?这不就是铁打的明证?” 范门当家的鼻尖几乎都要被那灰不溜秋的小巧炉鼎彻底挤扁,只好“哇呀呀”地叫着跳出去了数步。 这几百年的孽缘纠缠,她怎么就忘了,这死大头最大的本事就是自欺欺人。 眼看冤家已经欢喜得快走了火入了魔,范门当家垮下了双肩,深知她与死大头是不能再在这如意镇里继续待下去了。 六方贾总管近在咫尺,她这个为了柳谦君、不惜千里迢迢临时赶来的客人倒还无妨,死大头却毕竟是跟着杜总管一路而来的正经客人,若她不顺道将他带走,死大头是决计逃不出那位总管大人的股掌之间的——范门与六方贾打过多年的交道,她早早就知道,若是来参与扑卖的客人带来了让几位老板看得上眼的宝贝,就算最终没有赢得扑卖,也得“心甘情愿”地将自己带来的奇珍尽数留下。 若这位客人将那些个身外之物看得太重,那就只能将自己的性命也留在六方贾里,变成生死簿上的又一位冤死亡魂。 范门当家心下更为了然的是这死大头的真实境况——这个冤家虽说嘴上功夫了得,足以气死任何方外人士,一身的修为却实在太过低微。 他之所以能在绿林下三道里平安无事地度过了这么多年头,固然是因为有一些小聪明、小计谋,更重要的是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将他的真实身份隐在了鱼龙混杂的下三道里,从不曾亲自参与任何会给他引来大祸的凡世盛事。 可这次为了参娃,为了将这个百年难碰到一回的大地之灵赢回去、让范门当家记起自己身为神明的“真相”,他这个常年躲在暗处的绿林下三道军师,也浑然不顾其他,巴巴地将自己送到了六方贾的虎口里。 昨日在如意镇口,这死大头因为一时情急,而无意中漏了口风,更是让范门当家心下颇为忧虑——绿林下三道虽说向来为凡世间大多生灵所不屑,却实实在在是个比正经商道还要富裕的世界。那些个不能见天光的银钱、珍宝来往,早就让死大头成了比她这个大族当家还要厉害的“土财主”,能被他拿出手来、换取参娃的奇珍异宝,当然不会让六方贾的诸位老板不屑一顾。 像他这种几乎毫无自救之力、却又身怀异宝的“肥羊”,若没有她在旁相护,恐怕一转头就会被埋骨在如意镇后山! “咱们这盘赌千还只是当年的缘分了结,并没有什么大碍……” 范门当家揪住了沈大头的肥大左耳,打算无论这死大头再怎么挣扎、也要不由分说地将他生扯着送回苏州城去,随后让黑虎在他身边陪段日子以作“赔罪”便罢,这样才不会出什么意外。只是他们俩就这么在六方贾总管眼皮底下偷偷溜走,却不能给无辜遭难的老朋友带来更多麻烦。 她无法分身相助,只能尽力向柳谦君多嘱咐几句:“那师徒俩既不是修真界人士,也并非我商界中的人物,说不定是什么极厉害的世外高人……就算他们并不是大威胁,也还有六方贾那个阴森森的总管在第三盘等着你。虽说你们已定下了赌千之约,可也别把他当成什么良善之辈,千万小心……若你能求得那位犼族的幼子守在身边,至少,还能保得你性命无碍。” “我跟这个死大头……却必须先行一步了。” 284.第284章 对面不相识(一) “柴侯爷?这位你倒不用担心……这次跟着六方贾总管来的几个客人里,他是最不好意思出手抢夺任何东西的那位……我大概能猜到他这次为什么会对参娃有心。我跟死大头走之前,会给他留下消息,让他自己寻个由头溜出来与我们回合……他的那个执念,我跟大头手里的那些个宝贝,总有几个是能帮上忙的,并不一定要着落在参娃身上。” “那个跟在柴侯爷身后的小家伙倒真的从未见过……柴侯爷踏入修真界之前,本就是贵胄世家子弟,在人间界交游甚广,成了散仙后更是逗留在妖境中多年,他身边的挚友……多多少少都有几分诡异之气的,你无须太过在意。” “我还从未与一品赌庄两位庄主打过交道,那地界虽说是千门圣地,人间界却极少有生灵知道那个神秘庄子到底在哪的……至于那个被杜总管认定了是赌庄里昔年仆从的老人家,虽说实实在在是个凡人之身,不能拿你或者这小城里其他生灵怎么样,却一看就是个九曲心肠,你可别怜悯他快被埋进了黄土,就心软放他一马。” “虽说这次是他那个小徒弟替他出阵,谁知道这老头会在暗地里耍出什么阴损把戏来……” “六方贾总管确实是个大麻烦,你先送走那师徒俩、把他留到最后一盘赌千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千万记着,那家伙的一双眼睛实在是修真界的异数,据说能轻而易举地破了天下间不少山门的术法,寻常的障眼法在他面前根本毫无用处,你的不少千术恐怕也会被他尽破……若真到了生死关头,就干脆将参娃交给他,千万不要拿这满城生灵的性命开玩笑。” 离开了余家院落,离开了四象方街,柳谦君孤零零地缓步在如意镇的各条界面上,耳边还隐隐响着范门当家片刻之前的谆谆嘱咐。 百余年来的“最后一盘”赌局终于有了结果,虽然依旧以她完败告终,可范门当家这次像是真真正正地放下了这一执念,再也没提出以后还要再来追究这赌千胜负的无理要求。 出乎柳谦君意料的是,这本该只对赌千感兴趣的老朋友,竟然还一反常态地开始啰啰嗦嗦个不休,将她肚里所有的担忧都统统倒了出来,每一句、每一字……竟都是真心为了柳谦君与如意镇的各家老小们着想。 连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范门当家都有这般深沉的担忧,那么接下来还有两盘的赌千之局,是不是果真太过危险……随时都能毁了这山野小城? 吉祥赌坊里的诸位怪物……是不是将这次的不速之客们想得太过简单,而将虎狼们径直引进了这几乎毫无反击之力的凡世山城? 柳谦君却只是微笑颔首,面色如常地应下了每一句老朋友的真心嘱咐,并没有现出太多的忧愁之色。 范门当家瞧着这被自己无端纠缠了多年的老友,后者的容颜年轻一如百余年前,就连嘴角的那抹笑意都像是从未退却,这副老神在在、碰到什么大事都不曾大惊失色的悠哉模样,实在让她这个急性子无奈得很。 可也正是这副万事都无妨的安然模样,让范门当家不自觉地渐渐停了嘴,最终也只能叹了口气,摇头失笑起来。 这个来历不明、却至今也不能让她这个偃息岩弟子看透了真身的柳谦君,似乎永远都不会因为任何事乱了阵脚。 也许这一次,她也自有其应对之道? 范门当家揪着沈大头的大耳,向柳谦君道了别,便径直腾起了身形,往她们来时的那条通向如意镇口的山道飞掠而去。 黑虎还在那条山道上乖乖等着他的两位主人归来,等着将范门当家与沈大头带回家去。 柳谦君仰着头,望着那绣满了夜合花的衣衫无声地舒展在半空之中,继而倏忽远去,像极了江南诸城中、春夏之际的繁华秀丽景象。 而千王老板的掌心中,也多出了只出自沈大头那百宝袖囊中里的翠色蜻蜓。 这是他身为绿林下三道军师的其中一枚随身法宝——有这小虫之助,范门当家的口信便能在六方贾总管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传到柴侯爷耳中,至少能为柳谦君解了其中一份困厄。 只是沈大头虽能掏出这枚宝物,却还是不知道侯爷大人到底是被赌坊几位怪物带着住在了哪里,于是只能将这蜻蜓留给了柳谦君。 送走了两位麻烦的千王老板,在转过了四象方街的街尾拐角时,将蜻蜓轻轻一放,让这小虫静悄悄地飞向了小城的东边尽头。 她并不担心那位姓柴的散仙侯爷,可这既然是范门当家与沈大头的一番好意,她也不愿让小房东再白白担忧下去,能让这两位麻烦也跟着离去,自然再好不过了。 更何况那个披着斗篷、至今也没现出真容的矮小怪客,总让柳谦君心下莫名地不安,若能将他早点送走……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毕竟接下来的两盘赌千,关乎着衔娃的性命安危,也将这平静了百年的山野小城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容得半点错失。 柳谦君就这么悠悠地踱步着晃过了镇中的数条街道,眼看连未时都要过了小半辰光,才终于重新拐入了她最熟悉不过的九转小街。 她微微抬头,便能看到三层的吉祥小楼近在眼前。 似乎是因为终于等到了个比他还要年幼的玩伴,大顺正一心一意地陪着此时在二号天井中奔跑回旋为乐的参娃,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管护者之一正驻足在了不远处。 然而柳谦君并没有朝大顺走过来。 她只是定定地望了小楼半盏茶的辰光,便侧身往九转小街的另一条暗巷里拐了过去。 这条在如意镇中尤为冷僻的小街,除了吉祥赌坊里住了他们几个怪物,早就没了其他人家。 可柳谦君往那冷气森森的暗巷里愈走愈深,直到看见了一扇在小巷左侧的青黑小门。 她还未抬手叩门,那小院中却先响起了个显然是在疾跑的脚步声。 面容五官怎么看都平平无奇的十余岁少年,霍然拉开了门户,那昨日进镇时还老老实实扎起来的发束,已然不知为何地成了歪斜散乱的满头发丝。 “柳……前辈,是已经结束了您第一盘赌千吗?” 285.第285章 对面不相识(二) 此时站在柳谦君面前、与她大眼瞪小眼的,是个看起来只比升娃湫娃大了五、六岁模样的平凡少年。 如意镇地处北方,小城里的孩子们也大多好动顽皮,刚能跑能跳的年纪就恨不得上山打虎、下海逮龙。这些年来有小房东帮着看护,新生的孩儿们更是猖獗得不行,上房上树这种危险行径也都是家常便饭,根本没有片刻停下来的时候——这样欢脱得没有正形着长大的满城顽童们,便都比府城里那些老老实实的娃儿们蹿得更高些。 像是廖家兄妹收养的那满院孩童们,虽然都来自于人间界各地,甚至除了升娃和湫娃较为年长、其他都还未迈过十岁之龄,却也都在这八年间习惯了这北方山城的平常日子,渐渐个个都养成了健壮的身子骨,就连几个原本天生体虚的娃娃都急不可耐地蹿高了个子。 事实上,廖家院子里过了八岁的顽童们,就全都能与不足四尺的小房东比肩,甚至还有几个娃娃比楚歌还高出半个头去,让小房东气鼓鼓地愈发不想再跨进那大宅里半步。 而这个年关刚刚满了十岁的升娃,更是小城里的混世魔王。两个月余前,柳谦君带着中山神去往廖家大院见到这男童时,还记得这孩子不过比楚歌高出大半个头去,可今晨在第二大街上见到他,却惊觉升娃像是一夜之间被生生扯高了腿骨、竟然比甘小甘都要高出不少去。 于是这个印象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刻在了柳谦君的脑海里,让千王老板一时觉得这世间的十岁孩童都该是升娃那样的个头。 眼前这个据说是来自于岭南的凡世少年,倒也因为常年在山间寻找药草而身子颇为健壮,却实在不比升娃高出多少去,若不是因为面容眉宇间比起那顽劣男童来,实在要老成不少,柳谦君甚至还不敢揣测他是不是已然有了十五之龄。 更让她讶然的,是这不过昨日在如意镇口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竟会这般热切地与自己打了招呼。 这孩子跟着老爷子从六方贾的马车上下来后,便畏畏缩缩地只知道跟在他家师父身后,一言未发,满脸都是迷惘之色,十足十地就是个常年在荒山野岭间与草木走兽为伴、不知道如何与常人打交道的山野少年,于是当老爷子提出让他来赴约柳谦君的第二盘赌千时,即使是六方贾总管都只是微微瞥了这孩子一眼,便并未再为难这师徒二人。 无论是同来的那其他五位外来客、还是赌坊四人众与路鬼,都在与这少年第一次碰面时,就尽数将他当成了个呆呆傻傻的“哑巴”少年。 怎么才过了不到一天的辰光,这孩子就像是重新投了胎,连对柳谦君这个不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都这般殷切起来? 然而这并不是柳谦君发现的唯一诡异之处。 比起这还未完全长成的少年,柳谦君的身形依旧要高出不少,于是她也能不动神色地越过少年、打眼瞥到了小院里的境况。 这本就破落寒酸的狭小院落,是整条九转小街上除了吉祥小楼外、勉强还能住人的宅子之一,于是小房东与殷孤光在得知了如意镇即将迎来不少外来客后,早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就慌不迭地前来匆匆打扫过。 但也不过是匆匆罢了。 这小院里多载不曾住人,房檐木梁、乃至床榻地面上都有积年的尘灰死死地抓牢不肯离去,即使是小房东与幻术师也根本束手无策,最后只好不了了之,随意扯了四处的蜘蛛网便草率了事。 于是这院落里的地面,便与宅子外头的地面截然不同,透着股死气沉沉的灰烬味,若常人上去踩上一脚,还能顺带着将自己的口鼻都呛上几回。 可如今不过区区一夜,这满院已有几十年不曾被动弹过的厚厚积灰中央,赫然已多出了块人形的空洞,像是有哪个找不到借宿之处的可怜之人、将这冷风四透的院落天井当成了救命的住处。 柳谦君眉间微跳,不可置信地又转回了眼神、望向了这听到自己脚步声便自觉地前来开门的陌生少年,后者不仅满头发丝凌乱,就连整个身子上都蒙了厚厚的一层飞灰……果然是在这院落正中躺了许久才有的狼狈模样。 难道他从昨夜开始,就这么无所依仗地展身躺在了院子里,直到她到了这门前,才一骨碌从地面上爬了起身、飞奔着来开了门? 这孩子……是真的傻么? 楚歌临时拾掇出来的这个院落虽说十分狭小,可再怎么拥挤,也至少有能安置下两个人的安稳睡房,如今又是北方深冬季节,即使天不落雪,夜里的寒气也颇为刺骨,寻常的凡人哪里能在这种鬼天气里以苍穹为被、以大地为席? 就算是这些年来习惯了这酷寒时节的如意镇各家老小们,也从不敢这般托大。 可柳谦君定睛看去,只见得这据说来自于温暖岭南的少年双目神光炯炯,虽说满身满面都被尘灰蒙得像是个从地下墓穴爬出来的怪物,却根本不见丝毫的不适之态。 这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在庇护着他? “小院简陋,委屈贵师徒了。”忽然醒觉自己与这陌生少年已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发呆了许久,柳谦君恍过神来,终于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向这满面殷切的少年颔首回应,“只是小城的年关时节,最是人多嘴杂……只有住到这偏远宅子来,才能得些安生,不至于毁了与贵师徒的赌千之约。” 柳谦君嘴上客气着寒暄,却有意无意地往小院里盼顾着——那位据说是一品赌庄两位庄主昔年贴身仆从的老人家,莫非还没有起身? “柳前辈……不记得我了吗?” 出乎柳谦君意料的是,听到她这客套之语,原本还满面热切的少年骤然颓丧了面色,连双目中的炯炯眸光都暗淡了不少。 ……像是失望之极。 “师父告诉过我,论起当年的恩情来,我应该要喊您一声……干娘?” 286.第286章 母子一场(一) 到了这时候,柳谦君终于明白了过来。 这孩子不是傻子,当然更不是哑巴。 他根本是疯的! 且不提她这个“柳谦君”的凡人女子外相,在人间界根本是孑然一身、全无亲眷,就算以她参族老祖宗的身份,这当口也绝不可能有什么生灵跑到她跟前来喊她一声“干娘”啊! 参族里勉强算是她儿侄一辈的,早早就各自飞升去了仙神两界,甚至在上界也已都成了隐居秘处的老不死,哪里有这个闲情逸致、幻化成眼前这种山野少年,来她这个老祖宗跟前找死?! 即使是面对六方贾总管都笑意不减的柳谦君,这时候已有了落荒而逃的冲动。 再不讲理、再野蛮、再任性胡为的生灵,她也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只有这种疯得神智不清的家伙,是她碰都不愿碰的——跟疯子讲理耍赖,就像是将自己的千术彻底铺在了天光下、供世人冷眼相瞧,根本是毫无用处的。 “我与你家师父从未谋面,尊驾怕是把我当成了旁人。”眼看这貌似老实的外来少年就要耍起疯来,柳谦君有意无意地往后退了步,本该是客套的话语里也不由得加重了戒备之意。 那个至今躲在房里的死老头,果然不愧是一品赌庄里两位老朋友的贴身仆从,怕是明知以寻常的千术无法得胜,私下里早就打算好了什么了不得的诡计,准备在她前来定下赌约之前,先将这赌千之局的走向牢牢握在他的手里,才会让这孩子打了头阵,来用这种无稽之语搅乱她的心神。 这对看似敦厚无害的师徒俩,若真的意欲用人间界那些不上道的法子来赢得赌千,她却是不愿意相陪的。 满头发丝凌乱的少年愣了愣,继而顺着柳谦君的眼光,也转身朝着后头那依旧掩紧了门户的睡房望去,终于恍然自己是哪里犯了错。 “昨日有六方贾总管和那些从修真界各方而来的外人在,晚辈不敢将家师的真实身份告知柳……前辈。”少年终于压下了自己满目的热切,并悠悠地侧过了身子,示意柳谦君尽可随意进门,“这百余年来,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两位师父的安危,我都留在一品赌庄里不曾跨出半步,并不曾与这些修真界生灵打过交道。这次偷着出门,更是连六方贾的宅子都不知道从何找起……” “若不是早就回了岭南养老的穆小子愿意帮这个忙,我是压根找不到渤海去……更别说找到干娘您这儿来了。” 一品赌庄的两位师父? 回岭南养老的……穆小子? 柳谦君心念电转,终于从百余年前那段悠闲年岁的记忆中,捕捉到了那个她从未想念过、也不曾当真“见过面”的模糊身影。 终于意识到了此时站在她面前的少年是谁,饶是天崩地裂于前都能装作淡然的千王老板也倏忽褪尽了满面的血色。 “你是……那枚蛋?” 少年平举着衣袖、胡乱地揩了揩满面的尘灰,听到柳谦君这犹豫不决的问话后,双眸再次因激动而发了亮:“这些年来,两位师父告诉过我太多关于干娘的趣事,却没想到这一见会拖到了今日……小虬见过干娘。” 倘若这时候甘小甘不是与县太爷一起乖乖地留在县衙后院、而是陪在好友的旁侧,恐怕也得受了惊吓——即使是她这个与柳谦君数千年前就成了生死之交的旧友,也从未见过参族老祖宗这般痴怔的模样。 事实上,柳谦君确实是遭受了她万载命数以来最大的惊吓。 她曾以不同的身份、在千门中来来去去了多年,见惯了人心与天命的诡谲万变;而在赌界中行走之前,她更是早就云游遍了人间界、乃至其他几界,对这天地间的缘分孽缘都见过了太多——于是她也深信,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天命转圜、人事变迁,每一个细微变化都会将这些缘孽引向全然不同的另一处罢了。 但即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当年在一品赌庄中见过的那枚据说来自于上古天龙池的巨蛋,竟会真有孵化出世的一天。 “我不在的这些年,他们俩到底是又去招惹了多少山间精怪……才能以区区的凡人之身,真的把你给孵出来?”目瞪口呆着的柳谦君,被少年引着、痴怔地往小院里走了几步,直到被眼前这便宜干儿子带着坐到了院中石凳上,才终于恍过神来。 这次一开口,便毫不客气地骂起了那两位不肯乖乖颐养天年、想尽了法子要给自己招惹麻烦的昔年挚友。 少年无需多言,柳谦君这时也早就明白过来眼前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一品赌庄里的两位庄主,在千门乃至整个人间界都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还有不少他们俩早就是地界散仙的无稽传闻,可那也不过是因为没有当面见过真人、才会风传出来的茶余谈资罢了。 可在一品赌庄里断断续续住了至少也有几十年的柳谦君,却再清楚不过,那俩夫妻哪里是什么仙神人物……根本就是不肯老老实实闲散下来、恨不得把全天下好玩的事物都攒到手里来的麻烦凡人罢了! 一百七十余年前,她被怎么都不肯服输的范门当家纠缠了六个年头、也渐渐觉得这时候的千门赌界有些无趣起来,这才带着赢回来的两枚道家仙丹,漏夜遁迹而去,投奔回了一品赌庄——这个庄子虽非修真山门,却因为这家先祖曾侥幸赢了某位路过的神明,而被布下了个能骗过凡世万千生灵的仙家结界,比起九山七洞三泉来都要行踪莫测得多。 然而柳谦君早在一品赌庄还未成名时,就与这两位麻烦相识,这双双皆是药罐子的夫妻更是因为常年都被困在家中太过无趣、而力邀她去做客过,她自然是知道这庄子到底在哪的。 可柳谦君当年刚跨进了一品赌庄的七重门户,看到两位依旧坐在庭院山水中悠哉喝药的老朋友时,就恨不得当即反悔离去。 她深知这两夫妻是有多爱玩,不然当年也不会与她一起创出了“赌千”这种在赌界中也算荒诞的玩法来。 可即便如此,柳谦君也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一天会在他们的身边,看到个高大如成人的雪白巨蛋。 287.第287章 母子一场(二) “看看看看,是不是连你都没见过的好宝贝?” 山水如画的宽敞庭院中,正悠悠哉哉靠在躺椅上、啜着碗中苦药的夫妻俩,在见到方迈步进来、便僵在了原地的柳谦君后,便双双喜笑颜开地蹿起了身来,连手里的药碗都砸到了旁边去。 只顾着将这枚巨蛋指点给好友看,两夫妻连自己衣衫角上沾了汤药的污痕都再顾不得。 柳谦君颓然扶额——若不是怀里还揣着此行专门带来给这两夫妻的物事,她早就转身洒然离去、装作和这玩心太重的夫妻俩从未相识过了。 “是没见过……天龙血脉早在上古时期就灭绝了个干干净净,哪里还能留下个活生生的后代?就算这……孩子真是龙蛋,里头也早就没了生机。你们俩这又是被哪位过路的半仙骗了个底朝天?” 她身为参族老祖宗,虽不敢说见尽了天地六界里的不同族群,可至少还没糊涂到认不出这枚古怪的雪白巨蛋到底来自于何处——如今还在六界中留有血脉的凶兽们,根本找不出外相庞大到能生出这种巨蛋的族群;而曾经在上古时期声名鼎盛、如今已然绝迹的那些神兽中,也只有天龙族群的幼子蛋壳会坚硬远胜玉石。 然而天龙一族绝迹数十万载,即使在参族的记载中也根本只剩寥寥数笔,柳谦君云游人间界多年,更是从未听说过这族竟会仍有幼子遗留世间。 这枚巨蛋,若果真是天龙遗子,又是怎么到了这对凡人夫妻手里? “向来只有我们夫妻骗人,能糊弄我们的半仙还没从轮回里逃出来呢……” 看出了好友眼中的将信将疑,这在外界的传说中向来“仙风道骨”的夫妻俩着了急,干脆双双扑身抱住了巨蛋,生怕柳谦君像数年前一样再次“发了善心”,把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宝贝也扔出了一品赌庄。 柳谦君不由得耷拉了双眼。 这算是她在人族中仅有的两位挚友……虽说是凡人之身,也确实天性太过好玩,可好歹如今也双双都早过了不惑之年,怎么行事、说话起来,还跟她参族里的几个玄孙一般? “虽说一品赌庄够大,你夫妻二人世代先祖留下的富贵家世也足够让你们养得起这枚龙蛋……可你俩不过是凡人之身,又能拿这枚巨蛋怎么办?”柳谦君终究还是忍下了将这两夫妻当成衔娃那样来教训的意动,转而悠悠地叹了口气,“难不成想炒了下酒?” 庄主两夫妻如遭电击地蹿了开去,像是这巨蛋已然有了顺风耳、听到柳谦君这话后会立马将他们俩吞进了肚般。 “就算我俩就这种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用此等大补之物来折腾这副破皮囊啊。”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连你也没见过天龙,要是我们能把他孵出来……岂不是天地间独此一份的厉害事迹?” 夫妻俩双双翘了眉眼,眸中的神采一般无二,都让人望之便从心里不自禁地乐了出来。 寻常凡人到了这个年纪,哪里还会因为个来历不明的怪蛋就开心成这样? 柳谦君也终于再绷不住脸,欣然失笑起来:“……你们俩准备用自己这副病弱身子去暖和上古天龙的血脉,从此就抱着这枚蛋过活,再也不管其他闲事了么?” “我们不行……不是还有你么?” “长白山里满是我参族的幼代儿孙,个顶个的调皮难管,这枚巨蛋要真的运回去,不出三个时辰就得被摔成碎片,哪里还有活路?” 在这两夫妻面前永远唠叨地像个老太婆的柳谦君,在顺嘴回绝了这种“无理”要求后,却瞥到了两位好友面上愈发浓重的奸计得逞之色,终于意识到这一次的“要命差事”,果然还是冲着她来的! “你俩……总不会想让我留在一品赌庄里,直到把它孵出来吧……” 两夫妻嬉笑着双双点头:“参族的滋养身魂之力在天地六界里都是别无分号,偏偏你又是那位最德高望重的老祖宗……只要你在庄子里给这孩子备下个小小养育之地,还愁他没有出世那一日?” 让她这个万年参王,来孵养天龙之子? 柳谦君终于将眸光从两位老朋友身上移开去,定定地望住了这迄今为止也没听到里头传出半分气息的巨蛋,后者俨如泰山巅石、并没有因旁边这三个又说又闹的生灵动静而变化半分。 她这万年参王的身魂之力,早就远远超过了儿孙们的天生滋养灵力,实在太过霸道,若不是万般小心,便极有可能在救下某条性命之前、就将对方径直送进了轮回——这也是为什么有她这个参族老祖宗在侧,两位老朋友却依旧病气缠身,至今未能痊愈。 太过虚弱的病躯,就算随意接受了她的万年参力,也只会血气冲脑、当场暴毙的。 “比起你们俩来,这孩子倒更容易承受我的灵力……”柳谦君望着这巍然不动的雪白巨蛋,眸目中渐渐有了温柔之色,已然默许了两位老朋友的无理之求,“反正你俩玩心一起,若不顺心遂意,是不会让我安心住下来的,就算是接下来几年的房租好了。” “但以我的年纪,也从未有幸与天龙遗脉打过交道,我绝不担保我参族灵力能真的孵出这宝贝来……你俩到时候可不准跟我胡闹。” 庄主两夫妻双双将头点得更快了:“不闹不闹……若这孩子真能出世,就唤你一声干娘可好?” 柳谦君含笑摇头:“要真有那一天,他要应付你们这对养父养母就足够头疼,就不要将我也拉进这种浑水里来了。” 她正说着这话,边轻轻抖了抖衣袖,庄主两夫妻便眼见着有两枚隐隐透着金石之色的丹丸被扔了过来。 他们慌里慌张地伸出手去,这两枚在人间界惹起了场千门豪赌的道家仙丹,便就这么稳稳地落在了掌间。 “这是上次走之前……答应过给你们带回来的玩意,收好了。” “这些清苦的汤药总有一天会失了效用,真到了那一日……就用这东西充当良药吧。” 288.第288章 醉翁之意(一) 百余年前对两位老朋友的嘱咐之语还像是刚刚道出了口,然而柳谦君在天光下晃眼望去,记忆中那枚比自己还高大不少的雪白巨蛋,此刻赫然已换成了个面容平凡、看不出任何精怪之气的寻常少年。 这是她从未想到过的意外之“喜”。 “你还真的……生出来了?” 柳谦君不可置信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寻常少年,后者分明从头到脚都看不出什么诡异之处,哪里像是堂堂天龙族群的血脉? 她不是不知道六界中的各种障眼术法——她自己这副肉身、甘小甘那被殷孤光与楚歌联手失了化形术法才得以掩藏下来的本尊外相、被黄杨木困住了神魂才没有漏出真身的大顺……乃至昨日在如意镇口,见到借魇化之气幻化成骏马皮相的白义,他们每一个身上,不都有着各自独特的障眼术法,才能够遮去了自己在其他生灵眼中的外相? 可再厉害的障眼法,即使如紫凰上神留下来的化形术法那般,也无法掩去术法本身带来的精怪之气,多多少少都是能在被施术者的身上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然而眼前这位自称是小虬的少年身上,任凭柳谦君再如何窥探其灵台,却也没找出天下间任何障眼术法该有的痕迹。 就算她这双眸子还不够厉害,昨日在如意镇口的赌坊三人众、乃至六方贾总管一行同来的诸多客人们,可也没有任何一位觉出这少年身上的古怪之处啊…… 撇开他人不提,仅仅是殷孤光这位紫凰上神小徒弟、与一目双瞳的那位六方贾杜总管,却已然是人间修真界里对障眼术法最有心得的其中两位,若他们俩都未置一词,那这少年又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藏下了他身为天龙血脉的本尊外相? 如若不然……他岂非就是真真正正的凡人血统?可这毫无修为的平常少年,又怎么能知道柳谦君与一品赌庄两位庄主之间的最大秘密? “算起来,应该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少年看似老实巴交,一双眼睛却照样毒辣,当然看明白了柳谦君此刻面上的疑惑之意,干脆也顺手搬过了另一张石凳,坐在了柳谦君对面,安安稳稳地叙说起干娘无处得知的往事来,“那年的夏秋交替之际,我在干娘你设下的巢穴结界里安然出了世,两位师父高兴得没了正形,想尽办法地要将这消息送到您手里。可这一找就是几十年,最后连高价请来的路鬼都将报酬双倍奉还,说是干娘您藏得太好,根本无从找起。” “两位师父思来想去,觉得定是您生了他们俩的气,才故意躲去了哪个隐秘角落,连我这个靠您留下的参族滋补灵力才得以重回阳世的干儿子,都不屑再见一面。” 柳谦君闻言低下了眉眼,掩住了她秀丽双眸中的温柔之色。 当年骤然收到了甘小甘的求救之讯,她既是为了不连累两位游戏人间的老朋友,亦是为了甘小甘的安危而着急得过了头,才会连句告别都不曾留下,就慌不迭地离开了一品赌庄。 此后的足足三个年头,她状若疯魔地亲身在人间界各个角落中来去,更是将参族还在凡间的所有儿孙都派了出去,四处寻找着从太湖渊牢下逃了出来、却因为神智不清而不知躲去了哪里的甘小甘,更是没有心思将自己平安的消息递回一品赌庄去。 直到终于将奄奄一息的挚友从西蜀青城山脉的溪涧中捡了回来,她才让儿孙们全都回了长白山,自己则带着甘小甘就此双双隐遁了行迹,借此躲开了人间修真界的追缉——这种隐姓埋名、辗转四处的日子,别说受两位老朋友所托的路鬼族群,就连柳谦君自己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去往哪里,他人又如何知晓? 天意冥冥,十一年前她与甘小甘无意中闯进了如意镇。却没料到机缘巧合之下,这个山野小城偏偏因为楚歌这个守护者,而是人间界中唯一一处路鬼族群不敢随意窥探的地界。 于是她与甘小甘成功躲过了仇家、路鬼全族、范家势力乃至六方贾等各路人马的探寻,安安稳稳地在如意镇生活至今,几乎忘尽了以往的乱哄哄年岁。 若不是衔娃逃到了如意镇,若不是六方贾总管带着诸位客人们追了过来,若不是小虬此时活生生地站在了她的眼前……柳谦君恐怕都忘了,这百余年的岁月于她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可对那两位玩心太重、却大病缠身的老朋友来说,则早就超出了这辈子该有的命数。 “三十年前……他们俩那时也都是一百八十多岁的人瑞之身了,既然还能张罗着找来路鬼,看来终究是乖乖听话服了那两枚丹药,没让人白白为他们操心。”从少年的口中听到两位老朋友长寿无恙的消息,柳谦君心下大安,原本还正襟危坐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了下来,“有了你这孩子在身边,想必他们俩也不会像年轻时候那般去招惹精怪鬼魅,至少也能将那种破身子再好好将养些年头。” 少年失笑着微微摇头:“干娘想必比我更熟悉两位师父的脾气,如今虽说都过了两百高龄,可只要还能走动、还能听到这世间的些许动静,他们是永远都消停不下来的。” 听出了少年话中的弦外之音,柳谦君不禁肃然了眉宇:“你不呆在一品赌庄里陪着他们,专程借着参娃追到了如意镇来,莫非是他们俩又闹出了什么不可收拾的事来?” 向来出事淡然、只有涉及甘小甘的安危才会关心则乱的柳谦君,这时候竟连端坐对面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天龙血脉都不想再追究,眉宇间的担忧之色渐渐浓重,显然是对多年不曾见面的两位老朋友太过熟悉、而深怕他们又以年老之身闯出了什么祸事。 “干娘莫担心……”少年亦收敛了笑意、端正了眉眼,然而他分明还年轻的双眸中透出的安然之色,却让柳谦君也不由得跟着松了紧绷着的双肩,“两位师父怕您生气,并没有再去招惹什么麻烦事。” “小虬这次来找您,只是想求求干娘,再为两位师父延续一次命数,别让他们因为我这条萍水相逢的性命……少了原本已捏在手里的百年阳寿。” 289.第289章 醉翁之意(二) “因为你而损了阳寿?”柳谦君眉间微窦,终于听明白了少年话中的意思,“莫非那两枚丹药,他们分了一枚给你?” 她身为参族老祖宗,又是福泽远胜寻常散仙的堂堂地仙之身,原本是根本看不上所谓的“道家仙丹”的——别说柳谦君自己根本用不着这种修真界的宝贝来延续寿命,就连她参族中再无用的儿孙,也无需这种耗尽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炼就的“臭味丹丸”。 可她偏偏要顶着“柳谦君”的名头,掺和进了百余年前那盘至今在人间修真界与绿林江湖中被引为传说的赌千豪局,甚至不惜与世间各路大豪、某些隐居山林的老不死都结下了仇怨,也要将十三位对那两枚仙丹势在必得的对手统统挡下。 她不过是为了两位老朋友的平安。 每六十年一次的九山七洞三泉掌教大会,已有数百年都定在了长白山的天瀑秘境中。十九个山门的诸位掌教与长老们,只知这世外桃源曾是参族先祖们修炼所用的秘境,滋补身魂的灵气十足,实在是个忙里偷闲、借谈论大事之机好好休憩的绝佳之地。 可这些老于世故的修真界前辈们根本没有发现,天瀑秘境的真正主人们都仗着他们生自于大地、也养自于大地的天生体质,全都散布在了秘境里的各处角落、正悄悄地盯住了他们的一言一行——被柳谦君留在长白山、还被勒令要潜心修炼的参族幼子们,总会趁着这些“贵客”难得上门的时候,偷摸着潜上前来找些乐子。 即使是柳谦君玄孙一代最最老成的百尺娃,也毕竟藏不住自己的顽童心性,小小地挣扎了几回合后,终究还是会被众弟妹拉着、同去窥探这些修真界大人物们到底在商榷什么。 于是这连路鬼全族都不敢靠近的掌教大会,偏偏就成了参族全体孩儿们每一甲子最大的一次欢乐盛事——老是会被祖辈们当成无知顽童的参族幼子们,能够在暗中窃笑着那么多一本正经老人家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报复了。 可这般随意窥探修真界大事的贸然之举,纵然诸位掌教与长老们未能有所警觉,可柳谦君这个参族祖婆却不消费力地就能逮了个正着。 算起来,正是两百四十年前的那次掌教大会还未散尽之际,方去金仙界与族中几位飞升的儿孙小聚归来的柳谦君,便恰恰碰上了正鬼头鬼脑地出入天瀑秘境的一众小玄孙。 她当场便动了真火。 长白山本就是参族聚集之地,她是并不在意这群还未懂事的孙儿们在自己的地界上多么胡来的——她担心的,不过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们,一旦被九山七洞三泉中某位不通情理的长老抓了个正着,岂不是会白白送了性命?! 参族一众孩儿们,眼见平日里的哭闹撒娇都不能让祖婆和缓半分的面色,深知这次实在是犯了祖婆的大忌讳,都噤若寒蝉着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向来为弟妹们担当惯了的百尺娃红着眼眶站了出来,哑着嗓子、磕磕绊绊地胡乱解释了一通。 与万年来每次对着犯错的儿孙们最终都会心软一样,这一次,柳谦君虽生了好大的气,可最终也还是将孙儿们尽数揽进了怀里,只是温言嗔怪了几句,继而便哄着依旧眉目通红的参族幼子们渐渐入了睡。 于是百尺娃也得以在一场好梦后,还能有足够的胆气再次跑到了祖婆的面前,老老实实地将他们偷听来的诸多修真界大事尽数告知了柳谦君。 那时还未与一品赌庄两位挚友相识的柳谦君,只当这是玄孙儿的懂事之举,并没有将百尺娃的话语太放在心上——参族本就是遁世族群,若非牵涉到族中孩儿的性命安危,她是不愿去干涉九山七洞三泉的任何定夺的。 直到将近五十年后,她舍了此前的障眼法、从新幻化成了个双十年华的凡人女子外相,以求在人间界千门中行走时,能不被以往的身份拘束,却无意间因为千门中的某场赌局、成了一品赌庄的座上贵宾。 也是那时候,她与这庄子里的两位主人家一见如故,竟就此结交了她万载命数中堪称难得的两位人族挚友。 参族众生对于世间众生的命数极为敏感,柳谦君这个老祖宗的眸子更是太毒,又怎会在朝夕相处的数年岁月里,还看不出来两位老朋友的身子骨,实在是虚弱得有些过分? 那甚至已经不是寻常凡人缠绵病榻时才有的虚弱之感,倒更像是……从轮回伊始就定下了的薄命之数。 柳谦君竟不由得从心里发起急来。 她见过这世间的太多生灵,深知命无定数——即使你为善多年,也有可能会被某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夺了性命;而四处为恶的生灵们,却常常会长命百岁,只等着寿终正寝后、到了冥界后才能等来他们的罪孽惩戒。 然而此时在她面前活生生的这对凡人夫妻,正在他们最好的青春年华,却因为这副皮囊的拖累、永远只能留在这偌大空旷的庄子里,甚至只能等着世间好玩有趣的人与事送上门来,才能偶尔享得其乐。 想到族中的孙儿们暂且平安无事,柳谦君面上不动声色,也依旧留在一品赌庄里陪着两位无处可去的老朋友,甚至还在百无聊赖之际、三人琢磨着研究出了个百无禁忌的赌千之法,让许久不曾找到心仪玩法的庄主夫妻喜笑颜开,只觉得此后被关在家中的无趣年岁也总归有了盼头。 这夫妻俩玩心太重,重到根本发现柳谦君眉宇间的隐然思虑神色——这个庄子虽在人间界被称为一品赌庄,事实上是个世代都与仙神两界有着奇妙缘分的古怪家族,而他夫妻二人尽管只是寻常的凡人之身,却对修真界、乃至仙神界的不少奇闻异事都熟悉得犹如自己的掌心,于是也早早地就“哄”柳谦君招出了她的真身,是知道这位新结交挚友到底是什么来历的。 可他们夫妻也深知以好友的万年参王之力,是根本救治不能他们打娘胎里带来的病躯的。 这夫妻俩只顾着没日没夜地将赌千之法衍生万道时,并不知道这时候的柳谦君,终于回想起了当年百尺娃告知她的其中一桩“好事”。 两位老朋友的“病”,并不是无药可治的。 290.第290章 再世为人(一) “干娘将那两枚道家仙丹赢回来的时候,可知道那究竟是出自何方神圣之手?” 远道而来的少年安坐在石凳上,并没有先回应了柳谦君的问话,出乎意料的,反倒问起了看似毫无干系的陈年旧事来。 柳谦君默然颔首——若不是百尺娃当年在九山七洞三泉掌教大会上偷听回来了这桩修真界辛秘,又转而告知了她这个祖婆,恐怕她根本无从得知这世间竟还有这种宝贝、能够帮命数注定短暂的两位老朋友延长了阳寿。 “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要不是后来终于在那场赌千中亲眼得见,我还以为冥灵树精这一上古族群早就灭绝殆尽了。”柳谦君捻住了她柔软如虚无的牙色衣袖,眉目间已不知不觉地泛出了百余年前初见那两枚丹药时才有的肃然神色。 她虽是如今参族中年岁最长的祖辈,却也还未“有幸”见识过天地两界最混乱不堪的上古时期。只是她身为人间界草木族群中的前辈人物,对那时候的各方传说至少要比无知是福的后辈们要熟悉得多罢了。 那非强者不能生存下来的上古时期,无时无刻不是原本毫无仇怨的生灵们在彼此厮杀。据说直到冥界之主毅然做了“和事佬”之前,天地两界都充斥着让人望之便丧了心神的赤红之色,凶悍戾气更是围绕在每一个生灵的四周、根本无处可散。 这样随时都会夺去任何性命的混乱日子里,某一个族群的倏然消失,便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那时候的草木族群之中,根本还轮不上参族这种只会救护他人的“可悲”族群来一言定夺,真正能让天地两界其他生灵还看得入眼的,恐怕也只有大椿与冥灵两个几乎能与犼族这种凶兽有一战之力的族群。 不同于代代只有一位后裔、却杀伐之心远胜寻常凶兽上神的大椿族群,冥灵全族子孙昌茂、阳寿绵延,又与鲲族的天性更加相近,只要他人不欺上门来,是不愿主动挑起战乱祸端的。 若放到如今还勉强算作平静的人间界来,恐怕冥灵全族也会与参族结下君子之交,成了这红尘中不为凡人所知的遁世族群。 然而这个以两千年为一载存活着的树精全族,像是一夜之间被天劫抹杀了般,毫无先兆地就统统消失在了人间界。上古时期与该族结下私仇、亦或是彼此相惜的他族生灵们,也不是没有去找过冥灵全族的存活痕迹,却最终都毫无所得、悻悻而归,到了后来,甚至都疑惑起是不是真的曾经与这个族群相遇过。 被杀伐鲜血掩埋了每时每刻的混乱日子里,谁知道他们是不是下意识地偷了个空、偶尔做了场大梦,才会在虚无之境里碰到了冥灵全族? 可不管这个族群到底是趁乱躲去了哪个世外桃源、还是真的被神界落了天劫成了亡魂,关于他们的其中一个传说,还是没有被漫长的年岁湮没殆尽,依旧悠悠哉哉地流传了下来。 这远比六界中其他族群要长寿的树精全族,据说都会在每两千年一次的龄岁大坎上,结成一枚与妖族精元颇为相像的青碧灵丹,其中蕴藏了主人这两千年来的修为灵力。若这位冥灵树精心甘情愿地将这灵丹赠予他人,便能不论伤重几何、遭遇多大的横祸,都帮下一位主人延长命数,至少保得百岁平安。 这实在是比参族精元都还要直接得多的珍贵宝贝! 连千岁之龄都还没到的百尺娃,却压根不知道这其中的玄妙之处——他躲在天瀑秘境中偷听着诸位掌教与长老们碎碎念着诸多修真界琐事时,乍然听到“冥灵”这种从前不曾入耳的陌生字眼,自然是会记得更清楚些。 于是这参族娃娃向自家祖婆告罪讨饶时,也自然而然地将这桩奇事当成了重中之重,将掌教大会上关于“冥灵”的所有言词都十之八九地转告给了柳谦君。 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法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物无疑,可向来就喜欢收集天地间奇珍异宝的锹锹穴,竟提起他们门下弟子已在人间界发现了冥灵族精元灵丹的踪迹,希望九山七洞三泉其他山门能够助他们一臂之力,将这上古树精族群的遗世宝物收回来、从此保护在锹锹穴里,不被六界中心怀鬼胎的生灵据为己有。 毕竟是上古树精的精元灵丹,谁知道除了救人性命之外,到底会不会有其他功用?一旦落入居心叵测的生灵手里,对修真界自然也是个不可小觑的危机。 九山七洞三泉的其他掌教们当场便凛然了神色,不约而同地慨然应允了锹锹穴的求助。 可让在座所有修真界大人物们尴尬的是,锹锹穴的诸位长老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能说出这灵丹的下落来。 ……他们那位兴冲冲将消息传回来的门下弟子,实在不是个擅长于跟踪之术的利落孩子,在撞了大运地瞧到了那至宝一眼后,只顾着赶紧告知门中尊长,却没来得及死死跟住灵丹,最终还是让这“大概出自于冥灵树精族群”的上古至宝遗落在了人间界的某个角落中。 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与长老们就此,只能将这意外消息压成了一块心病,暗中各自遣出了门下弟子在人间界各处窥探,希望能跟锹锹穴那名“忠厚”弟子一样,被天命眷顾、再次偶尔撞上那冥灵族遗留下来的仅存灵丹。 然而偌大的人间界中,生灵浩瀚茫茫,他们又对冥灵族一无所知,又该从哪里寻起? 直到柳谦君碰上了一品赌庄的两位短命挚友。 一心要将这两个“祸害”的命数再延长些的她,思来想去之下,终于还是决定将这难事着落在那几近虚无缥缈的冥灵族精元灵丹上。这一动念,便再不犹豫,长白山上所有能跑能跳能遁地的参族娃娃,乃至太行山、燕山、辽东地界的参族后辈们都尽数被柳谦君下了急令,去人间界各处寻摸有草木精气、却不是如今常见的族群精元灵丹。 参族的娃娃们不像犼族幼子那般凶悍暴戾,可比起在滚滚红尘中找起某样物事来,这些来去胜风、无形无迹的顽皮孩童们,却实在是再厉害不过的角色了。 果然不到三年,柳谦君便从盖娃的口中,听到了这两枚灵丹已然流落到了千门中的消息。 291.第291章 再世为人(二) “冥灵全族消失了太久,即使在仙神两界中都极难找到对与这个上古族群相熟的生灵,更别说那集两千载修为于其中的灵丹了……恐怕人间修真界的诸多山门也没料到,他们耗尽人力也没能找到的宝贝,最后竟然会辗转落到了千门中人的手里,还以这宝贝成了场赌千豪局。” 那年,柳谦君还悠然住在一品赌庄里、陪着两位老朋友过着无甚波澜的平静日子,要不是盖娃急匆匆地从千里之外疯狂赶了回来,她也根本没能想到,最终要与她争抢这上古木族灵丹的对手们,竟然会是从各方蜂拥而来的赌界中人。 她这才破了自己多年来“逢赌随缘、遇千出千”的规矩,带着盖娃当即就赶去了洛阳城,毅然以这个此前还未在人间界闯下多少声名的“柳谦君”身份,在这场早已有千门多位前辈下注的江湖豪局中,占了一席之位。 赌界千门众生至今仍将这场赌千引为经典之局,到了百余后的今日,坊间也常常会谈起柳姓千王是怎么泰然处之地接连破了十三位对手的千术,指点谈笑、兵不血刃,最终将两枚看似不起眼的道家仙丹赢了回去。 红尘间的凡人们哪里知道,那时候的柳谦君,心思压根就不在任何一位对手的身上。 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两枚隐隐流转着青碧光华的古怪灵丹。 参族众生虽不曾有幸与冥灵树精打过交道,但同样身为草木精怪的天生感应,让柳谦君在将眸光落到这两枚灵丹上的一瞬间,就认定了这的确是上古族群才能拥有的力量。 这两枚泛着青灰锈色的灵丹,在寻常的修真界生灵、亦或更加无知的凡间众生看来,与那些出自道家炉鼎、凭借天时地利人和才能炼出的丹药一般无二。 然而无论是那时候摒住了周身气息、藏在地下陪着祖婆的盖娃,还是不过与灵丹数步之遥的柳谦君,都清晰无比地觉出了这两枚弹丸大小的宝贝,正以草木精怪族群独有的召唤之力,朝着她们祖孙二人悠悠问好,像是早就与她们相识了千年万载。 鬼使神差似的……向来在大事上慎重谨慎的柳谦君,就这么认定了这两枚灵丹必然是她苦苦寻觅的冥灵之物。 毫无意外的,她顺利将这“道家丹药”带回了一品赌庄,并如当年承诺的那般,将这能顺利延长命数的至宝交到了两位老朋友的手里。 柳谦君这才放下了她悬了数年的担忧之心。 不管是不是真如锹锹穴长老所言,不管这是不是果真是冥灵族某位族众的两千年修为灵丹,至少这青碧之气袅袅流转其中的灵丹握在了她手中之时,就连她这个万年参王都不得不承认,这弹丸大小的宝贝中蕴藏的绵延生机实在太过惊人,根本不是如今人间界中任何一个草木族群所能匹敌的。 若这两枚灵丹都不能让这夫妻俩顺利再活上个百年,那恐怕就连阎王老爷亲身前来、都再无所作为了。 正是因为终于将这桩心事安然了结,柳谦君才会在不久之后就不告而别、从此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人间界所有敌友的探寻中。 两位老朋友的困厄既解,却骤然听闻了昔年生死之交的绝境之危,她当然再不可能继续以凡人之身留在一品赌庄里。 在她想来,那两个恨不得要见尽六界中所有好玩生灵、玩遍天地间有趣把戏的孩子气老友,得知自己的脆弱命数还能无条件地继续延续下去,自然是喜不自胜、会老老实实地听话用了那两枚灵丹的。 那时候早已遁去了人间界其他角落的柳谦君又怎么能猜到,她离开之前还根本毫无动静的那枚高大龙蛋,竟会因为冥灵族的精元灵丹到来,而渐渐现出了生机。 “冥灵全族……确实已经在人间界遁去踪迹了很久。”端坐在柳谦君对面的少年微微颔首,似乎是认可了干娘的定夺之语,然而下一刻,他话锋骤转,那双与凡间少年无异的明亮眼眸也一本正经地盯住了柳谦君。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把关乎自己身世的辛密倾囊告知这此前从未谋面、却对自己有再生之恩的干娘:“但也只是遁去了踪迹……冥灵一族,并没有真的彻底灭绝。” 柳谦君悚然动容:“你那两位师父虽说多少有些神通广大,跟人间界不少精怪族群都有些奇怪交情……可这种上古族群的生灭,却是六界中不可言说的大事,他们到底是从哪个麻烦那里打听到的?” 眼看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让这万年的参王当即变了面色,少年歉然地赶紧摇了摇头:“两位师父根本不知道那两枚灵丹的来历,更罔论得知冥灵族的任何消息,势必不会被无辜卷进这件祸事中去……干娘且宽心。” 柳谦君的眉间沟壑稍稍松动了些:“你从蛋里……你出生之后,并没有出过一品赌庄,这种连他们夫妻俩都不知道的木族辛密,你又是从何而知?” 少年眉眼微翘,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那老实巴交的面相上,竟倏尔泛起了让柳谦君都觉得恍然隔世的失落感。 “这辈子,我是暂且只活了三十多年,且都按着两位师父的嘱咐、不曾出过一品赌庄,去招惹多少麻烦……可小虬这个名字,却是许多年前我还以弟子之身居住在三清山脉上时,另外一位师父替我取的。” 柳谦君眉间微皱,没能当即明白过来这少年的话中意思。 “这另一位师父,便是干娘你赢回来那两枚灵丹的真正主人……确切地说,该是冥灵族仅存的最后一位族众。” 即使是看遍了世情错落、对六界中大多缘孽都不再动喜怒嗔痴之念的柳谦君,也被少年这句轻声之语惊得缓缓站起身来。 “你前世的授业恩师,是冥灵族的遗孤?!” 这世间的巧合,似乎往往也会自成轮回,在每个生灵根本无从预料的某个时间、地点上,骤然杀你个猝不及防。 292.第292章 送上门来的帮手(一) 这时候还呆坐在七禽街某家宅院高处、死死地盯住了王老大夫医馆里动静的楚歌,骤然跳起了身来,一双狭长的缝眼中倏尔腾起了几不可见的赤红凶焰,朝着九转小街的方向望了过来。 早在这些外来客们住进各自的破败院落之前,小房东就未雨绸缪地在这几所宅子外头另外布下了山神结界——比起旁人来,要更清楚六方贾这位总管大人有多么厉害的楚歌,当然不肯就这么放着这些麻烦随意地住在了如意镇里。有了这另外施布下的结界,至少那一目双瞳的杜总管也会成了半瞎,不能再发觉医馆外任何不属于凡世的动静。 可即使是这样,小房东也还是心下惴惴不安。在求了张仲简和殷孤光、让两位好友也帮忙去看着其他外来客后,楚歌干脆将整副心神都放在了七禽街的医馆上——即使有王老大夫这个人瑞在侧,也根本拦不住那个心思从不被旁人揣测完全的总管大人,谁知道他会不会趁机溜出来、做些置如意镇百姓们于危险境地的可怕事情来? 然而小房东就这么在冷风中呆坐到了大年初二的未时一刻,也没等到那小院中有任何的蹊跷动静。 事实上,六方贾的总管大人竟再老实不过地一直陪着王老大夫,甚至还以他外来客的身份,在医馆的院落中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将各样的药草分散着排在天光下……根本不见半分他平日里的带笑阴狠模样。 紧张得过了头的楚歌,在恍恍惚惚地都快睡过去时,骤然被一股突如其来的草木灵气激得清醒了过来。 犼族众生虽身为上古凶兽,却也是人间界正统的山神族群,比起能跑能跳、偶尔还会冲撞了自己的飞禽走兽来,倒对这凡世间的草木精怪更为亲近些——这也是为什么当年柳谦君带着甘小甘进了如意镇后,楚歌虽然瞻前顾后、依旧发了通怒,后来也还是颇为宽容地让这两位不属于凡世的外来客住了下来。 参族毕竟是人间界少有的良善族群,并不会对这百里群山间的众生造成多少威胁。 然而此时此刻,这股子陌生无比、却分明就是在如意镇中的草木精怪灵力,却让楚歌如坐针毡,连就在眼皮底下的六方贾总管也再顾不得了。 如意镇里的草木精怪,除了辛家母子、柳谦君与她藏青大袖里的山神棍,根本不该再有其他! 可这股凝练至极、蕴藏的草木修为却几乎要冲霄之上的力量,却不是她这六十年来再熟悉不过的任何一份。 事实上,这股灵力之磅礴之浩大,已然吓到了犼族幼子,让以为有敌来袭的楚歌差点化回了原形。 从拿到山神棍之后就自信满满的小房东,这一甲子以来还是第一次紧张成这幅模样。 怎么回事? 她的山神结界虽说确实挡不住拥有这般可怕灵力的草木精怪,也好歹也会震荡示警……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这种大妖怪……甚至可能是仙神人物的前辈到访,她怎么会连对方到了跟前都还如坠梦中?! 小房东晃着脑袋,看了看王老大夫的医馆,又望向九转小街那处破败院落,犹犹豫豫地不知到底该先解决哪个麻烦。眉间的三道沟壑不禁愈发深邃。 然而九转小街上那股毫无退却之势的草木灵力,终于还是替楚歌做了定夺。 六方贾总管冲着参娃而来,若无必要,总该不会这么快就闹出什么乱子来。她就去九转小街看一眼……就看一眼,这短暂的辰光里,总不会出什么大事,是不是? 楚歌抱着侥幸之心,终于还是扶了把小脑袋上的顶天高冠,继而倏忽间腾跃在了半空,朝着九转小街飞掠而去。 她脚下生风,不过两弹指的功夫,就已出现在了柳谦君与那外来少年的头顶高空,那藏青山神官袍上的流纹犹如山川密林,霎时遮蔽了院中两人可见的满眼天光。 只这天光暂去的一瞬,也让小房东终于看清了这让她坐立不安、不得不抛下六方贾总管飞奔前来的强大灵力之源——那在如意镇口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实少年,手中正悠悠地转着两枚晶莹剔透如冰珠的青碧灵丹。 “拿来!”楚歌的喉间隐隐响起了她真身本相时才有的兽吼之兆,虽然低沉轻微,却俨然已有九天神雷之威,这时候若有寻常的兽族小妖在下,恐怕当场就得晕厥过去。 而她的一双小手也毫不客气地朝着那两枚青碧灵丹抓去——犼族的一双兽目何其厉害,只这一眼,就看出这股可怕灵力根本与这少年无干,而全然来自于这两枚精元之中。 楚歌来得太快太凶,正被眼前这青碧灵丹震得恍惚失神的柳谦君还未来得及出手拦阻,就眼睁睁地看着好友不讲理地夺去了干儿子手中的至宝,等落下地来时,已稳稳地站在了自己身边。 出乎她意料的是,明明占了理的少年却像是料到了这出闹剧,竟还好脾气地微微笑着,任由楚歌绷着小脸抓紧了本该属于他的青碧灵丹。 少年悠悠地收回了方才还举在身前的右手,朝着小房东颔首示意:“我就知道……师父的这两枚灵丹中蕴含的冥灵木族力量,就算能瞒过旁人,也是躲不过犼族的……山神大人安好,只是您大可安心,这灵丹已然无主,是不能做出任何伤害这百里群山生灵的事的。” 楚歌皱了皱眉:“我不是山神……是这如意镇的土地爷。” 少年哑然失笑,只好跟着点起头来:“阿冥师父还在的时候,曾与三清山脉中一位据说是备选山神的犼族前辈颇为交厚,我还以为这个族群只被供奉为山神,是晚辈失敬了。” 小房东的一双缝眼微微发翘,不禁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向了柳谦君。 一如昨日在如意镇口的相见,她看来看去,也没从眼前这个与凡世少年无异的外来客身上看出什么精怪之气,为什么才过了短短十余个时辰,这小子说起话来就跟个修真界老怪物一样?! 柳谦君却没能如往常般回应她的疑惑。 千王老板直着双眼,正紧紧地盯住了小房东的右手。 楚歌跟着低下头去,恰好也看到了自己死死握住的拳间,两枚青碧灵丹正悄无声息地渐渐脱逃了出来,竟悠哉悠哉地重新荡在了半空中,朝着那老实巴交的少年飘了回去。 293.第293章 送上门来的帮手(二) “好一个无主的灵丹。” 楚歌冷哼一声,干脆将双手重新笼回了藏青大袖里去,并没有再奔上前去——她虽然冲动莽撞,却也看得懂这两枚灵力澎湃、却死死地锁在那弹丸方寸之间的木族灵丹,早已认了主人,就算她强抢多少次,也还是会悄悄遁回主人身边的。 少年却没有趁势伸出手来迎接这两枚“忠心不已”的精元,反倒任由后者悠悠地飘荡于半空、直到缓缓停在了他的肩头。 少年侧着头,眉眼温柔地瞧着这两枚犹如已萌灵智的精元,像是能从这弹丸大小的冰珠间、见到某位许久不见的故人:“它们俩确实早已没了主人,就算山神大人……土地爷您不相信,干娘总该是知道的。” “木族之灵,永生永世都只有一个主人,是不会效忠于其他任何生灵的。” 楚歌将信将疑地歪过头去,看到柳谦君眉宇间的恍惚之色还未褪尽,但好友还是青白着面色、对着她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少年的话中所指。 “这灵丹并非认主……只是曾经被主人转赠与你,才会随时都奔着你的身魂气息而去。”到了这时候,柳谦君也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干儿子”为什么会有他夺了两位老友百年阳寿之语,“只是精元毕竟是精元,不能千里追踪……机缘凑巧,偏偏那两枚冥灵精元被我赢回了一品赌庄,与你终于更近了些,这才径直成了你魂魄中的力量,是不是?” 少年轻笑着点了点头,却又紧接着摇了摇头。 楚歌的眉间倏尔又竖起了三道沟壑。 所幸小房东被惹得动了真怒之前,还是柳谦君先惑然开了口:“可他们夫妻俩若没有这灵丹之助,就算有我留下的参族灵力,也根本活不到如今,你这孩子到底……” “这两枚灵丹,其中一枚已在我魂魄里呆了数百年,并不是干娘您从赌千中带回来的那枚。”眼看身高不足四尺的犼族幼子已隐隐有了震怒之势,少年连连摆着手,赶紧替自己辩解起来,“您离开一品赌庄后不到十年,两位师父就渐感力有不支,已然用了第一枚灵丹,只是他们素知自己的身子骨虚弱,生怕这丹药太过霸道、反而会伤了性命,慎重之下,就共用了一枚,却将另一枚灵丹留了下来,准备过个几十年后再用不迟。” “两位师父难得的小心……却没想到会便宜了我。” 少年缓缓举起了右手,掌心翻转间,已将肩头的两枚泛着青碧光华的木族精元收回了体内。只这一瞬,柳谦君与楚歌便惊觉,原本还蔓延在整个小院里、且让她们俩神魂不安的那股蓬勃木族灵力竟消失地无影无踪,犹如石沉大海。 惊诧之下,她们俩下意识地定睛朝少年望去,便又看到了昨日在如意镇口初见这位外来客时的模样——这副老实巴交的皮囊外相下,根本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精怪之气。 这冥灵族的精元灵丹,明明蕴藏着连柳谦君这个万年参王都无法忽视的可怕修为,却能够彻彻底底地隐迹于凡胎中……这才是上古时期族群的真正力量? “上辈子的我……要比如今更胡来、也更冲动些。因为这性子,不可避免地遭遇了数场灾厄,最后一次,让我几乎命在旦夕,若不是还吊着一口气,已然与在冥界中行走的鬼灵们无异。”少年轻描淡写地收回了两枚精元,却从柳谦君与楚歌的面上见到了且惊且恐的痴怔神情,他似早就料到般、自说自话地又坐回了院中的石凳上,那张犹如凡世十余岁少年的年轻面容上,渐渐泛起了怀念之色。 “小虬有幸……那时候,我也有两位师父。其中一位,便是这灵丹的主人。” “冥灵族的精元每两千年必成一枚,其中的木族灵力,是人间界其他草木精怪根本无法企及的精纯力量。若主人有意将这精元转赠他人,这两千年的修为固然已能吊住世间任何一位生灵的性命,甚至就连其他的精元灵丹,也会与这被救之人隐隐呼应,若能到了近处,便会感知这生灵的生死福祸。” “前世的那场灾厄,让我的身魂都受了极大的伤害,根本无药石可救,而我的族群又早已不在天地六界的轮回之中,一旦命魂破碎,是连投胎的机会都不会再有的。阿冥师父……这灵丹的主人,便将她最后一枚还在身边的精元送到了我的身魂之中。” “那场几乎连累了三清山脉中所有生灵的大难,让我师门众生尽散。我虽被阿冥师父的精元护住了魂魄,却也还是命数全毁,只能以我族中的重生之法,回归到了‘襁褓’中,暂且保住这肉身与魂魄的平安……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却只能全归天命。” “我本来已做好了打算……也许接下来的千年万载,都要在襁褓里一直昏睡下去,再也不会见到这世间天光的。” “若不是被干娘你留下的参族之力、不间断地滋补了百余年,才让身魂原本皆虚弱无比的我渐渐恢复了元气,我也根本不会从昏睡中慢慢醒了过来,魂魄中的冥灵精元更不会与一品赌庄中的另外那枚灵丹遥遥呼应,生生将那枚原本被两位师父封在黑玄暝冰的精元强唤了出来。” “有两枚冥灵族精元之助,我终于有足够的气力打破襁褓封印,也算是……完成了这次重生。” 少年苦笑着低头看了看自己如今的这副皮囊,继而朝着柳谦君无奈地耸了耸肩:“只是这术法再厉害,也终归有它的坏处……我虽重得了场平安无波的新命数,却再也不是天龙之身,这辈子,已注定就是个比旁人要老得慢一些的凡胎肉身罢了。” “虽说不知者无罪……可我确确实实是将两位师父原本能安享的下一次百年阳寿强夺了过来,这两枚冥灵精元虽说完整无缺,可我毕竟不是它们原本的主人,除了能留它们在自己魂魄中,却根本不能逼着他们去救护其他生灵的……” “两位师父如今都过了两百岁高龄,这几个年头上,有些老毛病的苗头又渐渐现了出来……我怕再不来找干娘您,两位师父就得无辜地栽在我这个无用徒弟手上了。” 294.第294章 有恩报恩(一) “你特意跑去六方贾里放走了参娃……就是为了让那孩子带你来找我?” 终于从这“便宜干儿子”的口中得知了少年这趟的真正来意,柳谦君长出了一口气,继而扶着楚歌的肩膀、释然地坐回到了石凳上。 至今还懵里懵懂、没怎么听懂眼前这外来少年与传说中的冥灵族群到底有什么陈年交情,楚歌皱着小脸,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却被柳谦君此时此刻的青白面色吓了一跳,倏尔将所有的担忧都抛去了九霄云外——赌坊六人众朝夕相处的十年间,小房东早就习惯了那个遇到再大的难事都会浅笑晏晏的柳谦君,却没想到再稳重不过的好友,会被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凡世少年“吓”成这副模样。 “参娃被拘在六方贾里这种金贵消息,怎么能瞒得过千门中人?”少年点点头,装作没有看到正向他怒目而视的犼族幼子,后者望向他的那双缝眼中,正噼里啪啦地腾起了赤红的妖力烈焰,“两位师父虽然常年都不出一品赌庄半步,可在人间界各处交下的朋友,却个个都是好事之徒……有了这种能搅得凡世大乱的好消息,自然是要送到两位师父耳中的。” 柳谦君轻叹了口气,嘴边的笑意终于随着少年这有些玩笑意味的话语而重新浮现:“他俩虽然好玩,却向来只重视怎么玩、哪里好玩……至于那些个所谓的天地至宝,他们从未看进眼里去过,这消息就算传到了他们耳里,也不过是过路的云烟罢了。” 少年目光灼灼:“两位师父虽然在正事上常常犯糊涂,可却还没老到忘了干娘您的地步……您应该比小虬更清楚,一品赌庄的宝库里,已有多年不曾再出现过参族的子孙了。” 柳谦君默然颔首。 自从与她相识、得知她就是修真界传说中的那位万年参王后,两位老朋友从未明言,却暗地里吩咐了庄子里的仆从们、从此再也不用山参补身。 这看似有些矫情、事实上也对参族众生并无多大好处的行径,却让柳谦君第一次看到了两位好友的真面目——这两个嬉皮笑脸、似乎永远都没有正形的凡世生灵,事实上根本就是两个死心眼,一旦固执起来,真是让人无可奈何。 可正是这种死心眼……才让她这个看尽世情的参族老祖宗,对这红尘间的众生没有丧尽了怜悯之心。 “听说竟然是您的儿孙落到了六方贾的手里,两位师父急得双双砸了拄拐,就要亲身冲去渤海帮您把那孩子抢回来。”想到初听到这消息的当天,两位早就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生生把偌大的一品赌庄都闹得鸡犬不宁的胡来样子,少年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又隐隐发了疼,“要不是他们俩的腿脚早已迈不出百步去,这时候在干娘您面前的,恐怕就是两位师父的灵牌了。” “一品赌庄虽然与各路仙神都有些奇怪的交情……可庄子里头,却实在没有一个能在修真界中安然行走的得力仆从。两位师父数过来数过去,最后发现,也只有我这个不肖徒儿,大概还有足够的胆色替干娘办成这件差事。” 少年朝着柳谦君耸了耸肩,看似无奈的神情下,分明是他“诡计得逞”般的欢喜神态:“只是六方贾这个扑卖之地,我还从未踏足过,并不知道从何找起,更别说这比起绿林下三道来还要更鱼龙混杂的地界里、到底有多少规矩不为外人所知。两位师父思来想去,总觉得以我如今这副凡胎肉身,这一路上最大的所得,就是见识到自己的诸番不同死法……却根本带不回参娃的。” “所幸两位师父身边,曾经有位服侍了多年的伶俐仆从,虽然也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凡人,却跟着两位师父见过不少修真界的奇闻异事,深知如何与这些六界生灵打交道……只是这时候,早就回了岭南养老,并不在庄子里多年了。” 少年转头望向这破败小院中唯一的睡房,然而那里依旧死死关着房门,连院中有了这么久动静都不为所动。 但柳谦君与小房东凝神竖耳,还是可以听到那房中有着并不怎么规律、甚至有些微弱的鼻息起伏,如丝如缕,并没有任何会断绝的先兆。 那位连面对六方贾总管都不卑不亢、还能连连嘿笑的老人家,原本是柳谦君这趟前来准备应对的正主,这时候却再安稳不过地在床榻上酣睡,根本没有要起身帮着“小徒弟”出千的意思。 他这趟的差事本就已经到了头,再不好好睡上一觉,怎么对得起他这副从岭南千里迢迢赶过来、都快被马车颠散了的老骨头?! “我从‘襁褓’里脱壳而出时,穆小子还在两位师父身边伺候。没想到回了岭南这些年,还能记得我这个来历不明的老朋友。”听到这陪着自己远行了一路的老人家有这般安稳的鼻息,显然还算是享受这场大觉,少年略略宽了心,“他虽未与干娘你见过面,却早就从两位师父口中听过了太多,一听说这是两位师父的吩咐,他连岭南的医舍都赶紧草草关了门,就带着我去了渤海的六方贾大宅。” “托穆小子的福,也幸而两位师父让我带上了庄子宝库里的不少天地至宝,我们这两个凡人之身,能够勉强挤进了扑卖参娃的浩大阵仗里,只等着按照六方贾的规矩进行扑卖……价高者得。” “后来的事……干娘也从那位总管大人的口中,尽都知晓了。”想起那天的情急之举,少年尴尬地挠了挠头,“我本就不是真的想将参娃买回来,当然也不能让这孩子平白落进旁人手里。小虬无能,却也听过参娃能傍地风行的本事,干脆借着从那铁箱子里看看参娃真貌的间隙,让那孩子自己选了逃生之路。” “如小虬所愿……这孩子果真径直奔着如意镇而来,带着我与穆小子找到了干娘您。” 少年小心翼翼地斜着眼,打量着柳谦君与犼族幼子的面上神情,再次面色尴尬地向无辜被自己拖累的两位山城主人致歉:“可六方贾总管亲身前来……还带着各方人马一起找上门来,却是小虬没有料到、也无能为力的岔子,给干娘您……添大麻烦了。” 295.第295章 有恩报恩(二) “你管这法子叫将功折罪?!” 楚歌蹲坐在这清静小院里的唯一一张石桌上,整张小脸都快皱成了风干的橘皮。 原本还急着要回九转小街去、打算继续死死盯住六方贾那位总管先生的小房东,偏偏被这外来的少年一句话“强留”了下来。 这似乎与柳谦君多少有些缘分的凡人少年,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尽是讲些那个在凡世江湖中声名鼎盛的“一品赌庄”之事,实在让小房东烦躁得很。 除了老头托付给她的如意镇,楚歌对这凡世间的其他地界根本毫不关心,而那一品赌庄虽然在千门中几乎被尊崇为圣地,对她这个上古凶兽族群的幼子来说,却是无足轻重的。 至于天龙与冥灵这两个上古时期的族群,楚歌虽也曾听族中长辈们当成六界掌故提起过,可这时候心心念念着要怎么将这些外来客统统赶出如意镇去的她,根本没有心思去追究这两个传说族群到底是不是真的灭绝殆尽。 所幸这少年啰啰嗦嗦了半天、并道了个根本毫无用处的歉后,终于还是说了句让跳脚的小房东不得不留神倾听的话来。 “如今这些个大麻烦已然进了山城,根本无法转圜,能做的,也只有借这赌千之局瞒天过海。若干娘……与土地小老爷愿意,小虬愿将功折罪,帮如意镇度过难关。” 柳谦君生生拽住了急着要得知解决之道、而差点生扑到少年脑袋上去的楚歌,神色肃然:“你如今已是凡人之身,又带着身子骨并不怎么健朗的穆老头……要是让六方贾总管发觉了你们‘师徒’二人竟帮着如意镇,恐怕……” “干娘若是忧心我与穆小子的性命安危,尽可不必多虑。”少年悠悠地将眸光转向了至今还不肯对自己放心的犼族幼子,“只要土地小老爷也愿助这赌局一臂之力,有干娘你这位昔年的千王在,这盘赌局明面与暗里的输赢各自归谁,都只会是干娘你的一转念罢了。” “你这小子……”柳谦君低首轻笑,这位事实上到了昨日才真正见了面的“干儿子”,不愧是那两个老朋友教出来的好徒弟,不消她多言,已然看破了她这连赌坊四人众都有些云里雾里的盘算,“你之所以暗中授意了穆老头,让他出面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六方贾总管让你‘师徒’二人接下其中一盘赌千,也是看明白了我到底要做些什么,是不是?” 少年摇摇头,却又紧接着点了点头。 这几乎快成了他“独门秘法”的小动作,让楚歌差点又憋屈得背过气去。 “穆小子在赌界中打混了数十年,这种随机应变的本事几乎刻到了他的骨子里去,根本不用我授意什么……只是还未得到土地小老爷的首肯进入这山神结界之前,我已打算好了要怎么将参娃‘名正言顺’地留在干娘您身边,早就与穆小子心照不宣,我们没想到的……是干娘您竟会以这小城的管护人瑞之身,也用了小虬事先盘算好的法子罢了。” 少年嘴角含笑,倏尔朝着柳谦君眨了眨右眼:“您这参族老祖宗的身份,当然不能让六方贾总管与其他的外来客们知晓,可若要以凡人之身强留参娃在您身边……最合适、也最能将这些外来客们顺利哄走的法子,当然是连‘强抢豪夺’都能理所应当的……赌局了。” 赌桌之上,下定离手,生死由天。只要你狠心下了赌注,这宝贝就算是你的传家之宝,下一刻也极有可能会动辄就成了他人囊中之物,与你再无干系。 “所幸还有个范门当家抢了先机,已然夺了与干娘您的第一盘赌千……那我与六方贾总管剩下来的两盘赌千,便没有那么突兀了。” 楚歌缝眼微眯,还是没能听懂少年与柳谦君二人之间的哑谜:“所以……你还是要与谦君搏这第二盘的赌千,然后把参娃赢回去?” 连如意镇里的诸番俗务都用了足足十七年才勉强算作得心应手的楚歌,哪里能明白赌界千门中人的九曲心肠? 柳谦君与这自称“小虬”的少年,来来去去说了这许久,听起来明明是在为如意镇这次的大麻烦寻求解决之道,却字字句句中都半藏半掖,让从来都听不出弦外之音的小房东愈发迷糊起来。 她虽与参娃只相处了不到一日的光阴,却意外地与这大地之灵养育出的参族娃娃颇为投缘。天可怜见,要不是眼下还有这么多要命的外来客们逗留在如意镇里不肯离开,楚歌早就回了吉祥赌坊,与大顺一起陪着参娃嬉闹起来,恨不得将这手掌大小的娃娃收作另一位幼弟,从此帮他挡开这世间所有的不轨之徒。 而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小虬”,面相看似忠厚老实,可楚歌站在他面前越久,便愈发惊觉,这少年的眸眼中竟透着股让她极为熟悉的意味——那是殷孤光与柳谦君这两个好友眼里常常会有的神色。 那是他们面对某件麻烦事、心中极快地有了番颇为复杂的盘算时,才会有的释然之色。 这小子……若有两位好友的九成聪明,恐怕还真的能有从六方贾总管手里“救下”如意镇的计谋。只是这法子若是要以参娃为代价,她是不是能答应? 用那天真至极的参娃来换取这百里群山众生的平安,对她这个代职土地来说,似乎是再合适不过的法子了。 楚歌心念电转、倏忽间就在她的那双缝眼里将眼前的少年彻底“妖魔化”时,没有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是被远在七禽街医馆中的六方贾总管“吓”得乱了阵脚。 她当然是不会答应这种摆明了向外来客示弱的憋屈法子的,可她也根本没来得及想想……就算小虬真的提出这种以一命救千万生灵的主意来,难道柳谦君就能答应? 比起小房东这个与参娃“萍水相逢”的新友来,难道不是柳谦君这位参族自家的老祖宗……更关心衔娃的死活? “六方贾那位总管大人,虽说从未踏足赌界,也称不上什么千门高手……可干娘您既要保住参娃和如意镇的平安,又不能冒险将您的真身透露半分,若要在他那一目双瞳的旁门术法下赢下这千术不限的赌局……” 少年肃然了神色,终于唠叨到了眼下最大的难处。 “恕小虬直言,实在难如登天。” 296.第296章 最不会骗人的送信者(一) 日头渐渐偏西,眼看就快到了申时。 大年初二已然过了大半,这时候正是如意镇各家老小无事可忙、都在自家院落中昏昏欲睡的休憩时辰——从初三一直到元宵节,接下来的整个大年日子都会忙得不亦乐乎,不趁这迎来了财神爷后的半天光阴好好休息,哪里有精神应对接下来的十数天? 于是楚歌得以悄无声息地从那破败小院中转了出来,一路无恙地安然踱到了七禽街上。 向来不耐烦在这些七弯八拐的街道上浪费辰光的小房东,这次没有取道那独属于她的小镇高处,竟一反常态地收敛了平日里的嚣张脚步,老老实实地踮着脚走在如意镇的街面上,颇有些鬼头鬼脑,像是生怕撞上了镇中的任何一位生灵。 藏青色的顶天高冠下,她那恰似凡世六岁顽童的稚嫩小脸正因为太过紧张、而绷得青筋毕现,实在与平日里的她判若两人。 天可怜见,她这个上古凶兽族群的幼子,就算见了仙神界的众生也能不卑不亢、恨不得龇牙咧嘴地见谁都统统上去咬一口,哪里会想到,自己竟会有如今这种像是因为做贼而格外心虚的小心样子? 更何况……这还是在她身为土地爷掌管的自家地界上! 楚歌一边在肚里狠狠地“咬死”了那个据说曾是天龙之身的外来少年,一边还是不得不撇着小嘴、继续轻手轻脚地往王老大夫的医馆挪移而去。 如意镇名义上的代职土地、事实上暗中已然将自己与这山城福祉永世相连的小房东,以她这个在百里群山间仅次于长乘山神的“尊贵”身份,毅然担起了柳谦君与小虬托付给她的……卑鄙大任。 半个时辰前。 “为什么要我去?”楚歌一双狭长的缝眼都快倒吊了起来,“我又不会赌!” 她们三人依旧站在这如意镇里最最清静地头之一的废弃小院里,只是柳谦君与小房东这两个本该掌控全局的“地头蛇”,这时候已双双傻了眼。 在少年悠悠哉哉地说了半天后,她们总算都听明白了小虬到底为这第三盘赌千作了什么打算。 柳谦君还未来得及开口质疑,就被心下大慌的小房东夺了先机。 楚歌这脱口而出的托辞当然并不是胡诌——虽说十一年前,她任由柳谦君将大顺“改”成了吉祥赌坊,可她自己却压根就不知道红尘中的千门赌术到底都是些什么玩意。 她既不关心……也根本看不懂。 即使是向来只关心自己每天两顿吃食的甘小甘,也在柳谦君的耳濡目染之下,略略通晓些赌千之道,可那也是因为女童至少曾在人间界中云游多年,对人族这些坊间把戏并不十分陌生。 可楚歌这个犼族幼子,在被中山神从犼族属地中骗出来之前,只与世间的精怪族群打过交道,连人话都不怎么会讲。而终于跨入了红尘的这六十余年来,她也从不把心思放在如意镇之外的其他地界上,哪里能看明白诡谲奇诡、瞬息万变的千门道道? 反正赌坊里就算难得有了“生意”,也都是柳谦君在一手打理,她只需要看明白好友的输赢即可,哪里还管得了那些个赌局都是怎么个玩法? 可即便如此……小房东也不必这般激动的。 眼前这个外来少年,就算曾经确实是天龙族群,可如他所言,从龙蛋中“重生”后,他已成了个阳寿稍显长了些的凡人一名,就算提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主意,也根本威胁不到柳谦君与楚歌。 小房东哪里需要这般“疾言厉色”?! 若柳谦君这时候不是正忙于暗暗盘算着干儿子的“好主意”,只要稍稍侧头望去,便能注意到身边好友的异常面色。 随着方才那句斥骂之语,楚歌的眉间额头倏忽间泛起了紫红之气,像是早在这四尺幼小身躯里潜藏已久、就等着主人唤它现世一般。 这是小房东或欢喜过头、或窘迫至极时才有的诡异面色。 如意镇恰逢大难当头,楚歌这时候当然高兴不到哪里去……她根本就是慌张得乱了方寸,才干脆借斥骂小虬之机,拙劣地想要掩饰住自己的满腹不安。 天可怜见,她虽然从见到这少年手掌中托着冥灵族两枚精元灵丹时、就知道这个外来客并不像他的皮囊那般人畜无害,却也万万没想到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这种……“可怕”主意。 “这山城里,能够不讲理地就将我和穆小子这对‘师徒’拘下、还不用和任何人有所交代的,可不就只有土地小老爷您?” 果然是在上辈子就见惯了六界中各路的厉害生灵,这面目平凡的少年乍见了楚歌的凶悍神情,竟完全不为这凶兽幼子之怒为怵,面上反倒还扬起了更为欢快的笑意来:“若换了干娘以她如今这人瑞的假身份前去,根本说服不了那位杜总管……他若不信我师徒二人已性命堪忧,那这第三盘赌千的走向,就无法握在你我手里了。” “倘若我们不抢这个先手,而放了让六方贾那位总管大人自己来定怎么个赌法……恐怕不仅是参娃,就连土地小老爷您这如意镇。都会成了他股掌之上的玩物。” “到了那时候,能安然送命、得以去往轮回,恐怕已经是这小城中的众生能面对的最好下场了。” 楚歌眉间紧锁——事实上早就与那位总管先生打过交道的她,当然明白小虬这话并不算言过其实。 可她怎么能去?! 别说眼前这位侃侃而谈的外来少年,就连赌坊里的诸位好友都根本不知道她与六方贾的数年“孽缘”。 小房东实在没有把握,若这些年来为了带回给甘小甘备下的各类“吃食”,而真的欠了六方贾的债……那她就这么跑去直面那位总管大人,岂不正是巴巴地把自己送上门去?! 开什么玩笑! 她压根还没想好,要拿什么物事去还这笔或有或无的债……那该死的渤海大宅里的几位主人,对她藏在袖中的山神棍觊觎已久,若这次总管先生要她交出山神棍去,又要怎么办?! 这一去,说不定就是犼族与六方贾的撕破脸皮之战了! 297.第297章 最不会骗人的送信者(二) “笃、笃笃笃。” 叩门声停歇了许久,医馆里才渐渐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 王老大夫一如既往地冷着他那张老脸,拉开了年关前才被张仲简趁着夜色偷摸修缮过的医馆木门,看到了等在院落前的四尺藏青身影。 “这才过了一天,你就把其他那些祸害都平安送走了?” 已有两百岁高龄的老人家皱着眉头,盯住了楚歌那不知为何僵硬如石的小脸,毫不客气地吐出了句让小房东心惊肉跳的致命问话。 王老大夫年岁已高,却是这山城里难得眼明心亮的一位凡世生灵——不同于多年来被蒙在鼓里、以为如意镇向来都平安无事的各家老小,王老大夫这个山城人瑞既帮着老土地处理过如意镇的俗务,又在楚歌继任代职土地后、成了小房东名义上的长辈,实在不能不清楚这小城历年来有惊无险度过的诸番风波。 土地老哥将自己葬送在了末倾山后,他这个山城人瑞虽说私心里根本不想与任何邻舍打交道,便不得不“辅佐”楚歌这个临危受命的代职土地。就连赌坊四人众都不知道的是,就算是有了他们相助的这十年来,小房东也改不了要常来王老大夫的医馆里坐坐的老习惯——明明是她自己一手就能扔出去的小小过客,她也记得要来告诉与老头一样都是如意镇正统管护者的王老,像是若没有告知这位长辈,她便失了职一般。 理所当然的,当这次的七位外来客还未正式踏足如意镇的地界之前,楚歌也早已偷了个空、把这让她心焦不已的年关难事告知了王老大夫,为她不能把这些个祸害立即扔出这百里群山去,而向人瑞老者郑重道歉。 也是那个时候,王老大夫从小房东断断续续、且前言不搭后语的啰嗦中,听出了犼族幼子对那个六方贾总管的不安愧疚……甚至惊惧之意。 老人家叹了口气,难得地善解人意起来,竟自己开了口、让楚歌将这最最麻烦的总管先生安置到他的医馆里来。 他这个人瑞之身,好歹福泽深厚、是如意镇里最难遭了横祸的生灵,又是这么一副衰老无用的平凡皮相,那位总管先生再阴晴不定,总也不会在还有求于如意镇时、就把他这位无辜的老人家怎么样。 有他这个老不死的暂且帮着盯住了六方贾总管,至少小房东还能有心有力、先去把其他几位外来客送出这百里群山去。 深知楚歌身怀多大能耐、更深信不疑赌坊里的几位怪物能帮上大忙的王老大夫,在大年初一接近黄昏的时辰,迎来了这位能让楚歌惶惶不安的六方贾总管,却在见到这位看似彬彬有礼的外来客第一眼时,就心下陡沉。 他这个已然过了两百岁高龄的老头子,根本不需要柳谦君或殷孤光那样在修真界中来去多年才“练就”的犀利眼神,也能够觉出眼前这一目双瞳的外来客是个多大的麻烦。 所幸王老大夫这辈子最大的本事,便是能将已然侵犯到自己眼皮底下的所有烦心之事,都当成路过的轻风、完全不当回事。老人家将医馆里那张本供病患们临时休憩的床榻草草整理了出来,装聋作哑地随意挥了挥手,就自己慢吞吞地踱回了院落里、收拾起满院的草药来,生生把六方贾总管大人晾在了医馆里。 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年来听多了阿谀奉承之语,而觉得老人家冷落自己的行径颇为有趣,在人间修真界中出了名让人摸不准脾气的总管先生,竟反倒像是被驯服了般、乖乖跟在了王老大夫的身后,当起了老人家的临时“学徒”,连他那身极尽贵重的绾色暗袍被染上了院中的各色泥尘药渣都不以为怵。 此时已是大年初二的申时,在这几近一整天的“漫长”辰光中,除却夜晚的安睡休憩之外,总管先生实在是不能再谦卑有礼,就连向来对全镇百姓都摆出一张臭脸的王老大夫都不得不承认,这外来客的确是“虚伪”到了一定地步,让他这个老不死都挑不出刺来。 他实在是个让人省心的客人。 可老人家的心下的忧愁之感也愈发浓重——这种面上功夫能做得如此周全的家伙……恰恰是冲动莽撞的小房东最最不会应对的生灵了。 楚歌就算成功地摆脱了另外几位外来客,可到了这位总管先生面前,向来只知道拎着山神棍赶人的小房东又能奈他何? 老人家并没有料到,楚歌会来得这么快。 果不其然,此时正呆立在他医馆门前的小房东,还是僵着小脸摇了摇头。 “那你来干什么?我老头子就没用到这个地步,让你不放心到要自己偷空来看看?”王老大夫满面的皱纹都被气得发了抖。 楚歌一双缝眼微跳,急得赶紧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声像是被生生打断在喉间的打嗝响动。 小房东心虚不已地收回了已冲到嘴边的辩解之语,从没向王老大夫撒过慌的她,连肚腹里都快烧成了个火坑,却无计可施。 若想保住参娃和如意镇众生的平安,她必须按照小虬的嘱咐,一句话都不能说错。 即使是被她当成与老头一样尊敬的王老……也不得不被她继续蒙在鼓里了。 “王老。”从没试过对人瑞老者当面扯谎的楚歌,连嗓子眼都倏尔干哑了起来,“我找杜总管。” 老人家皱紧了眉头,那双不见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住了楚歌的缝眼深处,让后者愈发心虚地在宽大的袍袖里攥紧了双拳。 “不说就不说吧……” 王老大夫叹了口气,满面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你这丫头想要做的事,本来也就不用跟我老头子交代,放手去做吧。” “他还在院子里收拾药草,这一天一夜里都没有闹出什么奇怪的祸来……可他到底来如意镇做些什么,我也根本看不明白。” “今儿个刚好是年关里难得的清闲日子,我去后山找老哥喝酒去,这医馆就交给你与那小子……可别给我拆了。” 298.第298章 不算威胁的威胁(一) 尽管已经让北海老龙王暂时收回了风雪,可如今毕竟已是深冬时节,到了申时上,穹顶上的天光也渐渐黯淡了下去,不复午时的灼灼刺眼,须臾间已让这群山间的冷峭寒气占了上风。 本还晒在医馆院落里的不少草药,就得趁着黄昏时刻还未降临、这小城中的沁沁寒气也还没蜂拥着笼回来之前,赶紧收回窖里去,免得损了药性。 这差事,本该是王老大夫亲力亲为的——若非必要,人瑞他老人家不喜欢与任何邻舍打交道,就更别提能收下个徒弟来帮他打下手,他是宁愿拖着这副两百岁的老朽皮囊、自己安安静静地打理着土地老哥尽力帮他挽留了下来的医馆的。 然而这大年初二的下午,他老人家却在放了楚歌进了他的家门后,自己悠悠哉哉地提了坛老酒、往如意镇的后山漫步而去,一反常态地将医馆留给了小房东……与另一个根本不该被老人家信任的外来客。 楚歌僵着小脸、呆若木鸡地目送着王老渐渐消失在了目之所及处,好半天没能回想起来自己这趟来医馆的正经差事。 如意镇里还惦记着老头的,如今也只剩了她和王老大夫。 与她朝夕相处的赌坊四人众,每天都看着好友用她自己的法子守着如意镇,到了每年的年关上,甚至还会坐到镇口的牌楼上去、旁若无人地呆望着通往镇里的山道,都以为小房东是这百里群山间最盼着土地爷归来的那位。 只有楚歌自己知道,脾气顶坏、与谁都相处不来的人瑞老者,才是老头“走了”之后……这百里群山间最寂寞的生灵。 垂髻之年就与土地爷相识的王老大夫,虽说直到一百零七岁时才得知自己身负的人瑞大任,却也早就与老头成了忘年之交。从人间修真界中走了一遭回来后,被家人孤零零留在了如意镇的老人家举目无亲,更是不愿再与世间其他生灵交往,只有土地老头这个名义上的长辈,被他引为了挚交兄长,成了他百年命数中的唯一说话之人。 小房东还未是小房东的那几十年间,犼族幼子跟在两位老人家的身后,试图学习这凡世山城里的土地俗务,可红尘间的琐事繁杂至极,楚歌懵里懵懂地看了数十载,也还是糊里糊涂。 可即使笨拙如小房东,她也至少看懂了一件事——若没有老头在,王老大夫是根本无所谓这世间诸事的。如意镇里的各家老小不管是平安喜乐、还是遭了病痛横祸,人瑞老者都是看在老头的份上,才“不得不”尽自己的一份心力,可他自己,却根本对旁人的生死浑不在意。 楚歌甚至曾有过那么一转念,若是老头不在了,王老是不是会连自己的命数也都无所谓了? 这十八年来,她固执地依旧常常要来七禽街的医馆、向王老大夫叙说着最近又赶跑了哪些个麻烦,固然是因为她这个代职土地要向人瑞老者负责,可更重要的……是小房东怕极了这在尘世间已再无牵挂的老人家,会因为等不到老头归来,而干脆将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出去。 她和王老大夫都并不傻。 即使没有中山神来戳破那层窗户纸,楚歌和人瑞老者也不是不知道,十几年都不见踪影的土地爷,当然不可能还存活在六界之中。 这一老一小,只是不肯承认这个可怕的事实,而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可山神大人的不请自来,却让小房东和人瑞老者都再不能自欺下去——这个在百里群山间的小小山城,确确实实已失去了它原本的管护者,从此的命数祸福,就只在犼族幼子这个代职土地、和垂垂老矣的王老大夫手里了。 小房东惴惴不安了许久,也曾瞒着赌坊诸位好友,常常悄然潜来七禽街、“躲”在高处看看独住的老人家是不是还安然无恙。 所幸每一次,她都依然能见到臭着张老脸的人瑞老者在医馆中忙碌来去,并没有什么自暴自弃的颓然举动。 事实上,随着年岁的推移,老人家似乎渐渐淡忘了被他唤为“老哥”的土地老头,不同于至今对土地祠庙里的供品还颇为上心的楚歌,王老大夫除了每个月都会提着老酒、去后山的小庙里与那泥身的土地神像对酌几杯,平日里并不常常提起土地爷。 至今还看不懂人心的楚歌,是有点小小的窃喜的——老头固然对这百里群山间的众生都颇为关心,可去往末倾山之前,他还是将他最最担心的两个生灵,特意托付给了楚歌照顾。 一个是还仍会时常发疯的大顺,另一个,便是谁的话都不肯听的王老大夫。 人瑞老者的福泽受上界神司庇佑,只要他自己不萌死志,至少也还能在这小城里无波无澜地平安再活个百年。 也许……只是也许,老人家也在这孤零零的十余年间想通了自己的命数,会为了老头走之前的嘱咐之语,而好好地度过他此生该有的阳寿? 楚歌望着王老大夫消失了身影的七禽街拐角,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直到医馆深处传来个只能让她听到的熟悉声音,让小房东陡然全身抖了抖,一双狭长的缝眼中也倏尔腾起了如临大敌时才有的灼灼妖焰。 “尊客到了门前却不进来,是想让主人引进院里来吗?”那熟悉的嗓音中,一如既往地透着股令人骨血发冷的“客气”之意,更让向来不知道如何与旁人客套的楚歌全身发怵,“……只可惜,我也是这主人家暂且收留的客人,不能越俎代庖……在下手边的活计还要费些时候,尊客尽可随意。” 小房东抽了抽鼻翼,奋力压下了从袖里抽出山神棍、顺势将这声音主人与整个医馆尽都夷为平地的冲动,一步一脚印地朝着医馆深处挪了进去。 这在如意镇里也算得狭小的院落,布局与吉祥小楼一样、有些不走正道。楚歌不过走了区区十余步,就已跨过了三道门槛,终于来到了医馆最后一间房的尽头。 小房东抬起手,推开了这扇通往医馆天井院落的老旧木门。 299.第299章 不算威胁的威胁(二) “尊客已有一段日子没再驾临敝处,晚生与诸位老板还以为,是我六方贾照顾不周、让尊客弃如敝履了……” 楚歌推开了眼前这扇咿呀作响的老旧木门,便看到这个自己每个月都会来坐坐的医馆天井里,已多出了个身着一袭绾色暗袍的熟悉身影。 那身不知是丝是锦、但必然极尽贵重的衣袍上,一如楚歌昨日在如意镇口见到的那样,绣着檀赤双色的风火图样,那虽然仅仅是寥寥数笔的极简纹路,却让人望之便如身临烈焰灼烧的深渊之中。 申时依旧明亮的天光下,小房东出神地盯住了那既似暴风、亦如烈焰的衣料纹样,半天没接上话头。 事实上,这种虚与委蛇的客套之语,她这些年来也早就从这位“老朋友”口中听过不少,却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应答。 这位向来周全得不得了的杜总管,总要先说些她根本听不出有什么意思的废话,然后再自问自答地引到正事上去——从来都是以六方贾贵客身份“驾临”渤海大宅的楚歌,当然早就习惯了杜总管这套待客的路数。 然而让小房东心下愈发不安的是,这身衣衫的主人这次竟没回过头来。 这不过来了如意镇仅仅一天光阴的外来客,倒像是比她这个代职土地还要与这医馆小院更亲近得多,此时正在怀里抱着个晒药草用的竹编簸箕,坐在王老大夫平日里常用的那个小马扎上,背对着楚歌,竟手脚轻缓地在收拾着簸箕中的甘草。 倘若这时候,医馆小院里还站着任何一位与总管大人同来的外来客,恐怕也得震惊地抬头望天,看看穹顶上的日头是不是转圜了方位、在它不该在的地方。 如若不是这世间的阴阳五行都颠倒混乱……怎么会有眼前这种“可怕”的景象?! 在凡世的江湖中、乃至人间的修真界里,见过这位杜总管的生灵之数何止万千,可却没有任何一位敢用“亲切”、“热诚”亦或……“安详”这种言词,来形容六方贾的总管大人。 这一目双瞳的年轻掌事,似乎天生就从骨血里透着股让人望之怯然的肃杀之意,而接管了六方贾那扑卖之地的内外大权后,行事之风更是阴晴不定,谈笑间便能将某位不识相的恶客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就连小房东这个凶兽幼子,也会不自觉地在他面前稍稍收敛自己的暴烈脾气,从未想过要先去挑起与这位总管先生之间的龃龉。 这是连从九幽虚境出来的白义都不能带给旁人的压抑之感。 可就是这么个天生带着股“死气”的总管大人,却像是在一天之间就被王老大夫“调教”成了个乖乖徒弟,如意镇将近黄昏的温柔天光照耀下,此时坐在小马扎上的他,竟似与这个小小山城……颇为融洽。 “那是王老的簸箕,你别给弄坏了,放下。”楚歌苦着小脸僵在原地半天,也没能看明白“老朋友”这番做作行径到底是为了什么,终于还是没能忍住肚腹里的不安,悻悻然地开了口。 那风火般的图样终于如高瀑流水般动了起来,杜总管托着那铺满了甘草的竹编簸箕转过了身。那双眸中的妖异赤色已比昨日黯淡了许多,若不是小房东依旧死死地盯准了他的双眼,还是注意到了那如两轮圆月的浅淡双瞳,恐怕也会以为眼前这个凡人与这山城中的众生并无不同。 “尊客别看我如今这副做作样子,小时候……我也是做过医馆里的学徒的。”总管先生的面上,终于牵起了让小房东再熟悉不过的浅笑,这并没有丝毫真心的笑意却让楚歌倏尔定下心来,然而前者似乎还嫌不够,竟从身前的簸箕里捻起了片早已成药的甘草,朝着楚歌摇了摇,“王老慷慨,让我这个外来的客人帮着收拾他最最重视的药圃,晚生无能,却也不会把老人家的重视之物随意损坏……尊客热邪冲顶,在这深寒天气里可最容易被外邪所侵,甘草益气清热,恰好能解尊客眼前之厄,可要试试?” 楚歌死死地皱着眉:“我有山神棍……你自己吃。” 总管先生闻言失笑:“尊客是上古族群的子孙,又有这百里群山的福泽奉养,当然不需要凡世间的药物来扶正气血……是晚生失礼了。” 他竟还真的依照楚歌的吩咐,顺手将这片甘草叼在了齿间。 可他还是没有将怀中簸箕放去一旁的意思,依旧稳稳地坐在王老大夫的小马扎上,只是轻笑着望准了小房东,似乎料定了就算他不追问下去,对方也必然会自己说明来意的。 他果然还是摸准了犼族幼子的脾气。 楚歌眼看着那片甘草在“老朋友”的嘴里轻上轻下,像是个在荡秋千的凡世顽童,只觉得自己的肚腹里又绞起了阵酸苦之意,让她整个身子都不舒坦起来。 柳谦君与小虬都不知道的是,她这十年来与这位总管大人打过不下百余次的交道,旁的虽不清楚,可楚歌至少心知肚明一点。 在这位老朋友面前扯谎,实在是再找死不过的犯傻举动了。 更不用说她在红尘中来去不过一个甲子的短短年岁,压根……还没学会怎么面不改色地撒这种弥天大谎啊! 她只好暗暗地在袖中攥紧了山神棍,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僵着小脸,用尽了自己这数千年来积攒下来的冷静,一字一句地背出了小虬方才教她的应对之语。 “你带来的客人……是死是活,你管不管?” 总管先生嚼了嚼嘴里的甘草,顺势点头:“在扑卖还没结束之前,进了六方贾的客人都在我等照拂之下,绝不会让他们被旁人伤到半分。” “那就好办了。”藏青色的宽大袍袖中缓缓落出来个与山间树桩没什么两样的“棍子”来,小房东倒吊着一双狭长缝眼,将山神棍扛到了自己幼弱如凡世幼童的肩膀上,尽力做出了她认为最最吓人的模样来,“跟着你进镇的那老少师徒俩……从那个什么一瓶还是两瓶赌庄来的,已经犯了我如意镇的大忌,按我的规矩,是要拿性命来抵的。” “若你不替他们赎罪,这两条命……可就要永远留在如意镇里了。” 300.第300章 善解人意的总管先生(一) 渤海之畔,向来不是人间修真界的生灵们愿意落地生根的地界。 这个盛夏之季能湿热得闷死人、深冬又冷峭得干巴巴的海域附近,除了对鱼虾之类吃食颇为中意的精怪族群躲不过自身的口腹之欲,会忍不住趁着群鱼返潮的时节偶尔来住上数月,对人间界的大部分生灵来说,这实在不是什么钟灵毓秀之地。 就连九山七洞三泉中以山门地势极险极恶著称的末倾山,也曾有弟子为了己身修行在渤海畔逗留过一段时日,最终也被这天气反复、还根本没啥外力助自己突破瓶颈的“碌碌平安”之地,逼得成了逃兵。 可六方贾的那所大宅,似乎从人间界知道有这个扑卖之地开始,就一直安立在渤海之畔,从来没听说那几位躲在暗处的老板有半分的迁移之意。 在小房东为了甘小甘的每日两顿吃食、而不得已为六方贾布下山神结界之前,这个在修真界中“交游甚广”的扑卖之地,也早就不知从哪里骗来了天地六界中也算难得的五行结界,将这常年都要招待四面八方各路贵客的阴森大宅,护了个万般周全,极少听说这地界上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祸事来。 这个铜臭气冲天、也冷气森森的偌大宅子,偏生就这么成了渤海畔最最让人心安的去处。 虽说每次进门,都要付出至少百两黄金。 虽说在这大宅中,每场扑卖中的对手都来路不明、根本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抢到心仪的宝贝,甚至一个不当心,还会无意中结下不少仇敌。 虽说最近这几十年来,六方贾多了个一目双瞳的总管大人,看上去倒从来都是一副浅笑晏晏的温柔样子,却总让人从骨子里冷得发起抖来。 可这有五行结界、乃至后来还多了犼族山神结界守护的大宅里,至少常年四季如春,比起或湿热或冷冽之气漫漫的外头地界,总要好上许多! 人间界的众生……岂不是早就习惯了将长远些的危机扔在一边,而更重视眼皮底下的小小困厄? 但这大宅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临门的主要缘由,还是六方贾那几位死都不肯露面的老板昔年定下的规矩——进了六方贾的大门,不论身携至宝多少,不论在天地中地位是否尊崇,不论最后是不是将宝贝带了回家,便尽数是这扑卖之地的贵客,决不允许旁人伤其分毫。 这规矩,除了将那些不长眼的牛鬼蛇神统统吓得退避三舍,更是保住了这广阔至百亩之地的大宅平安。 若没有这规矩压阵,恐怕六方贾这些年来的大多生意也都得折在了半路上——这大宅中扑卖的,皆是在人间界、乃至六界中稀罕得不得了的至宝,若放任各路贵客们自行杀伐,恐怕大宅里每天每夜都只能见到满地满墙的血痕、只能听到众生临死前的嘶吼或哭喊,哪里还能有今日的平安?! 而最近几十年才走马上任的杜总管,是这大宅里地位仅次于六方贾几位老板的掌事之人,内外兼顾,数千位下属都要听其命令行事,已然管尽了六方贾里的所有“琐事”。 说到护着贵客平安这种大任,不落到他的肩上,还能有谁? 小虬絮絮叨叨地向楚歌解释了半天,才让小房东终于懵里懵懂地大概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身为这第三盘赌千庄家之身的柳谦君不能出面、反倒还要让不会扯谎的她去跟六方贾总管讨价还价。 这种根本不讲道理、就要将人“强留”下来的霸道差事,可不正是她这个凶兽幼子才能做出来的无耻之事?! “你家大宅那般金贵,你当然看不上这种躲藏在百里群山之间、甚至香火也不算鼎盛的小城,可这地头再小再穷,好歹也在我的管护之下……那一老一小本就与如意镇毫无渊源,按我的规矩,是连半步都不该踏到山神结界里头来的,要不是被你带了进镇,如今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不可收拾的麻烦来?” 一本正经地背诵着小虬教与她的冗长说辞,还从未这么明着扯谎的楚歌几乎快压不住肚腹里的紧张之意,连那双细眯长眼都绷地快成了条不见接缝之处的细线。 总管大人却依旧叼着那片该死的甘草,坐在小马扎上的身子更是安稳如磐石,浑不见所动。若不是那眸子里的双瞳再次渐渐泛出了妖异的血色,几乎让小房东以为眼前的他不过是副勾勒的画像罢了。 可他依旧一言不发。 小房东只觉得心虚得发慌,不由得赶紧再追加了句。 “要是你也觉得无谓,这两条性命,就留在我如意镇里赎罪好了。” 这话若落到此时还在九转小街上等着消息的柳谦君与小虬耳里,恐怕也得双双颓然扶额,为这凶兽幼子自乱阵脚的行径哭笑不得。 可总管大人偏偏被这心虚之语“哄”得起了身。 “六方贾千百年的规矩,总不能轻易坏在我的手里……尊客既然认为他们师徒二人对这山城有所冒犯,晚生替他们向您告罪便是。” 这在人间修真界中被诸多生灵“敬”而远之的六方贾掌事,竟果真如他所言,朝着楚歌悠悠踱近了数步,继而不见丝毫玩笑之意地对着不过四尺高大的小房东躬下了身。 “三盘赌千还未有所定论,参娃最终归于谁人之手也不得而知,那么这场扑卖,也就不算曲终。”总管大人弓着身子,那双血色圆月般的瞳仁恰好平平地对上了楚歌一双缝眼,让小房东下意识地握紧了山神棍,“曲未终,人自然也还不能散去……还请尊客示下,晚生这罪要怎么请,尊客才愿意放他师徒二人一条生路,直至随我回六方贾结束这场扑卖?” 就……这么容易?! 要不是顾念着这是王老的医馆,又有多年不曾被好好修缮过,小房东几乎要激动地跳起身来,一头撞碎这小屋的满顶青瓦。 她都还没来得及将柳谦君帮她备下的冗长说辞统统倒出来,眼前这位“老朋友”怎么就善解人意到这个地步,先把那些还憋在她肚里的话……都先说了出来?! 301.第301章 善解人意的总管先生(二) “他们师徒俩……现在身在何处?” “这种在城里惹了祸的外来生灵,我怎么可能放他们在镇子里到处乱跑?当然是找了个安静地头……关起来了。” “尊客这意思,是他们已经与柳千王见过面,恐怕连那第二盘的赌千也尘埃落定了?” 总管先生目光灼灼,逼得小房东差点说漏了嘴,楚歌赶紧怪叫着往后跳了开去,顺带着将小虬早就跟她嘱咐过的说辞给蹦了出来,连手里的山神棍几乎砸到老朋友脑袋上都浑然不觉。 “还不是你们要死要活地一定要玩什么赌千,才让这天杀的师徒俩找到机会到处乱窜?要不是这乱七八糟的赌局,也不会闹出这种不可收拾的大事来!” 小房东情急之下喊出来的这话,半真半假,倒也不是尽然胡说——不同于她被迫在六方贾大宅外布下的山神结界,这百里群山间的结界早就被她削弱了灵力,并不能拦住所有能跑能跳的生灵。 如意镇本就是个凡世山城,当然不能完全阻隔了与外界的来往。镇中老小虽不常往外头去,可毕竟也要偶尔去往府城,若是走在山道上、好端端地撞上了堵看不见的高墙,岂不是大白天撞了鬼? 六十年前方来如意镇的时候,小房东便被土地老头特意嘱咐过,于是也不情不愿地减弱了自家结界的威力。这结界平日里的用处,不过是防着从外头来的天灾人祸,避免无端端伤了这百里群山间无辜生灵的命数罢了。于是人间修真界那些个身怀一定修为的生灵们,要想进到如意镇来,必须要小房东这个结界主人抬手放行。可根本毫无修为的凡世生灵,不管是老少男女,还是不曾成精的飞禽走兽们,却还是能毫无阻碍地在结界内外来去,是压根不会被伤到半分的。 小房东虽根本不知道自己以前常去的那个扑卖之地被唤作六方贾,可好歹也在那大宅里碰到过不少的“贵客”。她那双缝眼看起来虽是条不起眼的狭长细线,眼神却好得很,哪里能看不出,那些个与她擦身而过、显然来自于人间界四面八方不同地界的客人们,个个千奇百怪,无一不是精魅妖灵。 ……天可怜见,又有哪个不要命的寻常凡人,敢踏进六方贾的大门? 于是当小房东在听到老朋友竟然带着一群客人、浩浩荡荡地找上门来时,便下意识地以为,跟在总管先生后头而来的生灵们,也必然都来自于人间修真界,就算不是妖族众生,至少总会比路鬼那个不上道的下属要厉害许多。 怀着这心思,楚歌慌不迭地拎着山神棍赶去了准备给外来客们住下的废院,在外头统统多施布了个山神结界,生怕这些个不听话的外来客们会任意乱走,搅了满城百姓的年关乐趣。 然而一品赌庄而来的“师徒二人”,却偏偏就是两个再“正统”不过的区区凡人肉身。 穆老头自不用说,就连小虬这个天龙遗脉,也自破壳重生后,便成了个再无任何修为的凡胎少年——这一老一少,与这满城的各家百姓,实在没有什么不同。 小房东布在那废院外头的山神结界,对他们俩来说,看不见、摸不着……当然更拦不住他们。 根本……就是个废物结界啊…… 一心只挂念着六方贾总管、生怕这个老朋友会暗中搞鬼的小房东,只顾着在如意镇的高处盯准了七禽街的医馆,却没将心思转到这上头来。 要不是小虬在那废院的门槛内外跳过来跳过去、已证自己根本不会被山神结界拦阻,楚歌恐怕得过了整个年关才会恍神惊觉过来。 如今被总管先生重提起了自己的失职之处,楚歌一张小脸上倏尔又腾起了紫黑之气,显然是还忘不了小虬那个死小子片刻之前的“猖獗”模样,这会子从她嘴里蹦出来的蓬勃怒气,倒着实没有半分作伪:“你们人族真是什么麻烦就喜欢玩什么……赌千就赌千,为什么要把无辜的旁人给拉进来?!” “要不是我不放心、追去看了眼,这第二盘赌千……是不是就打算把整个如意镇都赔进去?!” 这十年来,总管先生固然熟知了这犼族幼子的火爆脾气,可任他再怎么个九曲心肠,却也被小房东这突如其来的冲天怒气震得尴尬地退到了一边,任由楚歌在医馆的天井里又蹦又跳,差点把王老大夫院里的几处草药都碰得掉下地来。 “尊客息怒。”眼看这不知道到底被什么“大祸”气到了的犼族幼子依旧怒气勃然,恐怕还要蹿上好一会儿,杜总管轻描淡写地随口劝慰着,顺手救下了离自己不远的几个晒药簸箕,“穆前辈毕竟出身于一品赌庄,心思奇诡恐怕还不在柳千王之下,可他毕竟年事已高,想必也不能在尊客您这山城里闹出什么乱子来……莫非,是那个小徒弟冲撞了您?” “冲撞?!”楚歌倒吊着一双缝眼,冷笑着稳住了她不足四尺的幼小身躯,转过了身子对上了老朋友的双瞳怪眼,小脸上的嗤笑之色几乎要满溢了出来,“他敢!” 总管先生啼笑皆非地弯下腰,收拾起这片刻之前还安然无恙的满院药草来:“据穆前辈所说,那孩子从小就长在岭南山脉里,没怎么见过生人,这趟伺候师父出门的一路上,就笨手笨脚得很……在我六方贾大宅里的时候,他连装着参娃的秘樽都能打翻,才让我们这一群‘麻烦’不得不来打搅尊客的平静。他若是又犯了什么小错,尊客尽可怪罪晚生,不必与他生气。” “要不是知道能来跟你问罪,我哪里还会留着他那条小命?”楚歌一把抢过了杜总管手里的两个竹编簸箕,装作气鼓鼓、实则心虚不已地将王老视作性命的“珍贵药材”放回到了原位去,“他在第二盘赌千的半途就铸成了大错,我身为这山城的管护,必须要把他关到不能再伤及旁人的安静地头去……可这赌千,还没来得及分出胜负。” “要是你还想要那个参娃……恐怕这第二盘赌千,你得替下那俩师徒了。” 302.第302章 胡说八道不要钱(一) “他们师徒俩……惹的就是这祸?” 六方贾总管看着眼前这满院的凌乱物事,啼笑皆非地倚在门边,就连他在医馆中因为忧心接下来要面对多么可怕的祸事、而于双瞳中原本已倏尔浓重的赤红之色,也被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的“祸端”逼得淡了下去。 听到老朋友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自己方才长达半盏茶辰光的努力,小房东的一双缝眼又倒吊了起来,楚歌霍地从藏青袍袖里抽出了小手,半是假装半是真心地愤而戟指向满院的“惨况”,愈发像是个吃不到糖的凡世顽童般、高声怒骂了起来:“这还不算大祸?!你家那个鬼宅子里不过年,也别把其他地界的年关当成无稽之事……没了这些,如意镇接下来的年关要怎么过?” 这一高一矮两位“故友”此时站在的地头,已不是王老大夫的医馆。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在那穷酸窄小的医馆中一天一夜、而终于记起了自己少年时那段短暂的安稳岁月,六方贾总管竟极为难得地善解人意起来,楚歌前言不搭后语地还未扯谎完毕,他就先行应下了小房东所有的无理要求。 心虚不已的小房东趁热打铁,立马再不客气地一把扯住了老朋友的绾色袍袖,二话不说地腾身跃出了医馆,生怕王老大夫会在半路折返、发现她方才在这天井中“不小心”撞翻了数把药草的劣行。 医馆外的虚空中几不可见地骤闪过了阵如山川密林、亦如江海浪涛的碧绿光华,楚歌在袍袖中悄悄地捏着法诀,拉着六方贾总管遁出了她昨日临时在医馆外布下的山神结界,朝着如意镇八条主要街道之外的废弃街面疾奔而去。 犼族幼子的脚下之力何其霸道,总管先生只来得及眨了眨眼,就被小房东“牵”着、落到了个比起七禽街医馆还要更破败荒凉的废弃院子里。 尽管一目双瞳,可六方贾总管毕竟没有什么通晓过去的逆天本事,他当然不知道,这院子在不久之前,还冷风瑟瑟得毫无人气,满院里除了肆虐的风尘外,寂寞地连只虫豸都不愿意爬进来。 这地处如意镇废街上的无主院落,在一刻之前,迎来了许久不曾来“拜访”的小房东……和她后背上那堆满了奇怪碎片的偌大竹筐。 楚歌风风火火地摔了大筐,继而将里头的所有碎片尽数散在了院中,甚至还在细细地端详了满地的狼藉后,还意犹未尽地蹲下身,将其中几块稍显大块的布片扯得更碎裂了些,想要将眼前的景象弄得更“凄惨”些。 这是那被柳谦君信任之极的外来少年给她出的主意。 扯谎的本事实在太过糟糕的楚歌,不能带着随口胡诌的柳谦君在侧,要想骗过六方贾总管,当然只能借这种凡胎肉眼所能见的“事实”,来勉强充作这第三场赌千的引线了。 直到将这小院“收拾”完毕后,楚歌才“哐”地摔上了本就摇摇欲坠的院门,算是完成了这场骗局的大半准备,这才朝着七禽街踱步而去。 如今这般顺利地将六方贾总管“骗”来了这院子里,那这赌局,不已然成功了大半?! 没想到自己能安然走到这一步,楚歌肚里的得意之情几乎都要泛到了面上来,连接下来的扯谎都开始磕磕绊绊起来:“这这这……这些上好的门笺和画像,你你你你知不知道有多难找?” 门笺……和画像? 总管先生瞄了眼满院的碎纸碎步,眉头微皱,万般无奈地回头望向几乎要眉飞色舞的楚歌,默然摇了摇头。 他的瞳术再厉害……也从来都不是拿来认清满地碎纸原本该有的真容的。 楚歌一双缝眼飞舞如初春的风筝线,让六方贾总管根本看不出犼族幼子此时到底是高兴得过了头、还是气愤地昏了神,他只能看到这四尺孩童风风火火地一把推开了他,往满院中陡蹿了过去,激得满地的诸色碎片倏尔跳起在半空中,宛如深秋时节的满山落叶。 藏青色的宽大袍袖猎猎舒展,楚歌的小手中已霍然抓住了一把的碎布纸片,径直送到了六方贾总管的眼皮底下。 “明儿个就是大年初三,按着如意镇往年的习俗,是要将这些门神门笺统统焚化、祝祷来年营生顺当,才算是将小年关告一段落的……可现在还没到初三,这些个本该原原本本地被烧化的‘贵重’门笺,就统统被毁成了这副模样,你让满城的百姓还怎么过年?!” 楚歌毫不客气地又将她的小拳头往老朋友的鼻子下送了送,让六方贾总管万分不得已地闻到了这些碎片上还隐隐冒着的香火气,于是他那双宛似血色圆月的瞳仁,也得以看清了这些经楚歌之手、早就面目全非的碎片真容。 他虽也出身于凡人族群,少年时却命数多舛,从未能在哪个地界度过半年以上的安乐日子,寻常孩童们最习以为常的年关乐趣对他来说,实在是不可企及的美梦;直到十六岁那年,他意外得了位异人的青睐、被带去了东海之上的孤岛,习得了人间修真界中也极为少见的诡异瞳术,才勉强掌握了自己的命数,可与中原几乎毫无来往的那片无垠海域上,从未将凡世的年关当做什么要事,更别提为他这个小小弟子特意备下这般琐碎的红尘趣事了。 于是他这个在人间界修真界中赫然占了一席之位的六方贾总管大人,于他这辈子的漫长年岁里,还从未这般真切地与凡世年关……亲近过。 他当然也无从熟悉楚歌口中的“初三年俗”。 这恐怕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如此亲近地碰到、嗅到这些已然成了碎片的门神门笺。 托犼族幼子的“福”,总管先生以快要成了斗鸡眼的代价,看清了这些原本或是鲜红剪纸、或是其上绘了财神与门神图样的粗陋画布。 可这些个显然是被人力……或是兽力扯碎殆尽的画像与门笺,又和那一老一少师徒俩有什么关系? 303.第303章 胡说八道不要钱(二) “阿娘,这个叔叔是谁?” “嘘……这是小房东从外头带进来的客人,不要拿手乱指。” “可是他坐在我们家门前啊。”七岁的女娃根本还没学会如何不着痕迹地揶揄旁人,已然挣脱了亲娘的怀抱、高声喊了起来,“……他要是一直不走,我就不能去找湫姐她们玩了。” 这时候已是大年初二的黄昏光景,整个如意镇却不再像下午时那般静谧,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于是女童这毫不婉转的无心之语,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落入了整条第二大街上、正在自家院落外心焦不安的镇民耳中。 六方贾总管只觉得满街的凡人目光霎时都朝着自己转了过来,甚至连斜对角那家养的一条黑犬都特意从门里探出了脑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这个外来客。 总管先生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从楚歌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给他的破陋木凳上起了身。 至少已有五十年不曾与凡世无知孩童打过交道的杜总管,默然地搬起了身前这张已然摆上了笔墨纸砚、与诸色颜料的木桌,将身后那确实被他“挡住”的院门空出了道来。 七岁的女童怔然地看着这个身着绾色暗袍的外来男子,一时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该接受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 直到后者也侧过了身来,朝着她微微颔首,那双恰与她对视的眸子里,竟然像是有两轮如同年关剪纸般的赤色圆月正缓缓升起。 “请。”这个从未谋面、却有着一双与九转小街上的殷先生一样好看双眸的外来客,歉意无比地对着这七岁的女娃娃轻轻躬身。 女童听话地迈出了自家院门,却没有像她爹娘以为的那样、拔腿就往吴家大院奔去,反倒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外来客身前的那张木桌。 “大叔……你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啊?” 没想到进了这如意镇后,竟然会被这么个自保之力全无的寻常顽童关心了自己,六方贾总管连他面上常年不散的笑意中都带上了几分自嘲之意。 可片刻之前答应了犼族幼子那无理所求的,不也是他自己? “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我也不知道。”总管先生喃喃自语着呆坐了片刻,终于还是彻底放弃了般地、伸手拿起了案上的那支已蘸满了墨的狼毫,无奈至极地冲着女童轻笑开口,“也许,大叔可以帮你家……画副门神像?” 正竖着耳朵偷听这边动静的满街老小,都被总管先生这看似玩笑的话语惊得跳了起来。 小房东带来的客人,虽然千奇百怪、从没有一个正常人,可是偶尔……也会有这种及时雨一般的绝佳客人啊! 天可怜见,第二大街虽然向来都是如意镇里最最热闹的街道,可这会子的动静,却不是因为要再次祭拜财神爷、更不是因为快要到了晚饭的辰光。 他们实在是碰上了过去这几十年来都没想到过的大麻烦! 在院中休憩了小半天的各家青壮与长辈们,原本打算趁着去厨房拾掇吃食的当口、顺手为大年初三的烧门纸节礼再做点准备,却在或早或晚地开了自家院门后,全都吃惊地呼喊了出声。 烧门纸烧门纸,顾名思义,便是将原本贴挂在院门院墙上的财神画像、与年关独有的火红剪纸统统焚化在自家院前,算是将这三天的小年关告一段落,虽不能像祭拜土地爷时那样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却也是各家各院祝祷来年的营生安然如故的正经祭拜。 可若是在焚化祝祷之前……这些个门神门笺就先行消失了个无影无踪,那又该怎么办? 如意镇老小们从来没想过,他们这辈子还会碰上这种“鬼神之说”。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里会有这种闲到发慌的过路鬼怪,会跟这种不过几文钱的穷酸画纸过不去? 更何况……他们这山城里还有个随时都能“吓死人”的仙人娃娃,就算真的有魑魅魍魉经过,不也会被她拎着棍子尽数赶跑? 早就习惯了有楚歌在如意镇的高处为他们看家护院的满城老小,就这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今儿个正午才刚迎接了财神爷进门的全镇各户,明明在收拾祭礼的时候,还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家院门上好端端地挂贴着门神画像、自家窗纸上也依旧糊着全家自己动手剪出来的窗花红纸,如今不过才过了小半天的功夫,怎么就能凭空消失了不见? 有山神结界庇护的如意镇,当然没有什么不要命的无聊小鬼路过、犯了这年关的大忌讳,若满街的老小愿意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看看自家的门户窗棂,也不难发现此次的“大祸”,根本就是有人刻意为之。 各家木门上原本糊着门神画像的地方,不就还或多或少地残留着画布与纸张的碎片? ……这根本就是有人躲过了满街院落主人的耳目、慌不迭地撕走了这些画像门笺的铁证。 可如今分明还是年关大节,别说已有自家的长辈威严在上,镇中的顽童们更深知脾气暴烈的小房东是有多么重视年关前后的这月余辰光,他们再贪玩,却也不敢犯下这种显然会犯了众怒、及小房东忌讳的大错。 还会有谁? 是不是大年初一才被引进镇来的那几个外来客? 然而满街的如意镇老小此刻根本顾不上这些——比起找出是哪个捣蛋鬼冲撞了年关习俗这种于事无补的追究来,他们更怕赶不上大年初三的烧门纸节礼。 再过不到四个时辰,就是大年初三的日子,他们哪里还来得及赶去冀州府城里买回现成的门神门笺来? 连晚饭都没心思拾掇的满街老小,正焦躁不安地在自家院落外与邻舍诉苦争辩时,都不得不注意到街道正中的赵家门前,已多出了张木案与木凳。 坐在那木桌后头的,是个此前从未见过面的外来男子。 心焦着烧门纸节礼已然作废的如意镇百姓们,也只来得及匆匆瞥了总管先生一眼,就自顾自地继续心烦起要怎么度过大年初三,根本顾不上去“问候”这外来客一句。 于是总管先生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人来人往的第二大街正中,凄惶地像是个……门庭冷落的算命先生。 若不是赵家的丫头出声,恐怕他就得这么凄凄惨惨地径直坐到了天黑去。 304.第304章 最“贵”的门神画师(一) “他师徒俩是这趟客人里最‘无能’的两位,既不是山精鬼怪、也不是哪个修真山门的弟子,就连在寻常的凡人族群里放眼望去,他俩也实在算不上厉害……看在对手弱成这样的份上,谦君一时心软,就把这第二盘赌千到底赌些什么的定夺……放给了那个傻里傻气的小徒弟。” “就算那孩子不经世事,可穆老爷子却是一品赌庄里出来的,一整夜的功夫,足够让那老怪物打算好了十个百个的刁钻法子……让他们师徒俩一言定夺赌千,柳千王这次,恐怕也是碰上劲敌了。” “范门当家败局已定,你又对千门赌术没甚兴趣……从一开始,你不就是打算让他们一老一少赢了谦君,帮你把参娃带回六方贾去吗?” “我六方贾的生意当然不能有任何的错失……可我自己,却对柳千王这位昔年的传说人物更有兴趣些。” “那不就正好?他们师徒俩办砸了这桩大事,这时候你这个掌事大人不顶上来,参娃可就从此归了我如意镇的人瑞所有,与你六方贾再无任何关系。” “尊客这般强硬地非要带着我来看这满院的碎纸画布,恐怕他们师徒俩办砸的……不仅仅是那赌局?” “你知不知道这些门笺门神,这时候原本该在什么地方?” “尊客玩笑了……晚生再不懂事,也知道门神门笺这种物事,当然是该被贴挂在各家门户上的。” “那你就该知道,如意镇里不会有哪个不识相的生灵,挑这时候和全镇百姓过不去、专门来毁了各家为年关祭礼备下的门神画像和剪纸了。” “晚生相信,以尊客与您袖里山神棍的本事,是不会让您管护下的凡世生灵这么乱来的……莫不是那师徒俩胆子大到这种地步,竟然要以区区之身与全镇百姓做对?可穆老爷子向来深谙处事安然之道,怎么会毫无由头地犯了尊客您的忌讳?” “他们师徒俩与谦君定下的第二盘赌千,赌的……是能不能在明天天亮之前,从如意镇里找出参娃来。” “……晚生只知道老爷子在千门中算是一位人物,却不知道他还有从偌大个山城里找出那来去胜风的大地精怪的本事。” “那老头子不过是个凡胎,当然没这么厉害……只是岭南山川中,常年住着不少位与木族交好的地仙前辈,谦君本以为,他们师徒俩恐怕是在采摘药草的多年岁月里,偶然得了机缘,学到了什么能追到参娃的稀罕本事,这才应下了这赌局,想看看参娃到底能不能逃过这一老一小的探寻。谁知道这师徒俩根本就是大言不惭,哪里有什么堪比仙缘的本事,不过就是让那小徒弟不要脸面地满镇乱跑罢了!” “满镇……乱跑?” “那小徒弟据说打小就在岭南山脉里蹿上爬下,身形倒着实灵活得堪比密林猿猴。也不知道那死老头怎么想出了这种糟烂主意,竟然要自家徒弟靠着自小在药草中养成的那只鼻子,去嗅出藏在如意镇里的参娃所在。” “若是在各类草药中浸淫了十余载、亦没被外界的其他味道污浊过,这法子在我们旁人听起来虽太过怪异,却并非全不可行……尊客想必早已见过了参娃,也该闻得出那大地之灵的皮肉中,透着股寻常草木没有的清奇之气。” “我又不吃参精,哪里知道那娃娃身上是什么味道?凡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我实在不懂,你也不要替那师徒俩乱求情……倘若那小徒弟只是悄无声息地在如意镇里找参娃,没有打扰到各家各院,这赌千原本就是谦君的乐趣,我才懒得去管……要不是那死小子犯傻,不过是找个参娃,也要把整条第二大街上的门笺门神都顺道扯了下来,我哪里会跟区区两个凡人过不去?” “那孩子……莫不是急成了失心疯?” “疯了倒好……那傻小子言之凿凿地告诉谦君的,是参娃脚下生风、这几天来铁定在整个如意镇里到处乱跑,结果将他的参族味道几乎遍布了整个山城,根本嗅不清楚那大地精怪当下的所在之处。” “这又跟这些无辜的门神门笺有什么关系?” “那傻小子认定,参娃是故布疑阵,将自己的清香气味遍留在如意镇各处角落后,便会寻个隐蔽的地头躲起来,借此从你们这群多少都有些修仙本事的外来客眼皮底下逃过去。可那么个根本无反击之力的幼小参娃,若要从你堂堂六方贾总管的手下避开,仅凭自身是做不到的,必然得找个厉害的庇护者……可这城里能跑能跳的生灵,又有哪个不会对他起了觊觎之心?找来找去,唯一安稳的庇护者……也只有被各家供在门户上的门神了。” “参族与仙神界众生向来交好,这说法虽有些无稽……可也有些道理。” “有什么鬼道理?!他自己乱想了这出,就跑去参娃气味最重的第二大街上,躲开了满街老小,手脚迅疾地撕扯下了所有能看见的门神门笺,要不是我去得快,恐怕都要撕到第六围街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死老头教了他死皮赖脸的功夫,我抓到他的时候,竟然还满脸正气地小声告诉我,只要把满城的门神大人全都‘请走’,参娃铁定会慌不择路、漏了行迹的!” “尊客息怒……这错犯得虽大,可稚子无知,尊客贵为山神,也别与他们师徒二人太过计较。” “你也看到了,这院子里现在躺着的,就是第二大街上所有人家原本的门神门笺,已经连一片完好的都找不出来……要是到了大年初三天亮的时候,还没有能赔上的门神门笺,那几十户人家的年关、乃至接下来的整个年头都得霉运当头。到了那时候,就算我能放那两师徒一马,我袖里的山神棍也是不会答应的。” “尊客的意思是……” “若你想将这莽撞师徒平安带回去,若你还对那参娃存有一星半点的心思……这赎罪的差事,就落在你身上了。” “白义与我六方贾的几位伙计都还等在山神结界外,尊客只要一句话,晚生这就可以让他们前往冀州府城,买回整个山城够用的门神门笺来。” “买回来算什么本事?掌事大人若真想赢回参娃,就纡尊降贵一次,给我如意镇的百姓做一次门神画师,可好?” 305.第305章 最“贵”的门神画师(二) 画师……是什么? 是画山水、画人物,是画眼眸能见的美景、画梦中惊鸿一瞥的虚境,是将旁人能见不能见的物事都化作纸上的定格之美……能被唤作画师的,往往是这世间最浪漫不过的生灵。 人间界如今还在世的最有名画师,是定居在洛阳城中的李渔牧,据说是青莲居士那位谪仙的后代,年轻时候便来去红尘中的名山大川之中,画尽了世间的日升月落与云海繁花,就连他画笔下的凡人老少,都自有股凌风脱尘的出世之态,令人望之失神。 这位在年少时就与朝堂绿林皆有来往的画师,从十一岁起就不知道何为贫穷落魄,若他愿意,随手而成的一副画作便能为他带来千两白银,他这辈子,是根本无需为口粮担忧的。 可你有没有见过为寻常百姓画门神的画师? 这些从拿起画笔开始、就注定了要在坊间度过一生的画师,当然是不能和李渔牧一概而论的。 事实上,人间界如今大部分的府城里,早就没了这种穷酸的营生。比起出自人手、多少都有些良莠不齐的画像来,用刻板印出来的门神像,岂不是要方便得多、也漂亮得多? 这并不光鲜、也实在赚不了多少的寒碜营生,也只有在各地的乡村小镇中,还勉强传承着寥寥数位,若不是乡野百姓们更相信经人手画就的门神才会引来神明庇佑,也不会拿出那几文铜板,来“奉养”这些到了年关才能吃上几口好菜的贫穷画师。 如意镇这种被百里群山护在其中的小城,可不就是最乡野不过的所在了? 不同于财神爷神像这种不能轻易更换的物事,门神画像却是年年都要以新替旧的——且不说坊间的画纸与画布不堪年岁摧残,不能像石雕木像那样长久保存;而在人间界的坊间传说中,再厉害的门神在不分日夜地守护家宅一整年后,都要返回上界神司去休整小憩,不然,是根本没有“气力”去为下一年驱邪祈福的。 这也是为什么大年初三的时候,如意镇各家老小们要将门神门笺都焚化祝祷,便是为了迎接来年的新任门神。 只是如意镇三百一十四户人家里,却找不出一个能画就门神的画师。 早在土地老头还在的时候,便都习惯了在年关大节之前、去往冀州府城找相熟的画师,为如意镇的全部人家一起买回来年的门神新画。到了楚歌接任代职土地后,这大事便理所当然地落到了她肩上,于是全镇百姓们或老或少,也都早习惯了不为门神画像担心,只等着小房东送上门来便了。 如意镇里没有一个画门神的画师……又有什么要紧? “大叔?你是小房东从冀州城里找回来的画师吗?” 赵家的七岁丫头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要去找湫丫头的初衷,这时候正站在了总管先生的面前,完全拔不动脚。 女童还是第一次见到……在自家门前说要当面画门神的外来画师。 她年纪虽小,可也知道小房东那不喜欢将外来客留在镇里的怪异脾气,于是她懂事后的几年间,实在也没见过几个镇外的生人。 山外的画师……是不是个个都像这个大叔一样,比爹爹还要好看? “从哪里来……并不要紧。”总管先生虽坐在那吱呀作响、至少还不会垮掉架势的木凳上,却赫然如坐针毡,多年来习惯了与人间界各路心怀鬼胎的贵客们打交道的他,早就忘了要怎么与不懂世事的幼子相处,这当口被这女童乍然抓了包,堂堂的六方贾掌事大人只能苦笑着抬起手中的狼毫,那饱蘸了墨的画笔上,悄悄地落下了几滴黑如暗夜的水珠,在淡黄色的画纸上溅开了一树枝桠。 “若诸位不嫌弃,这次的门神画像,就都交给晚生……可好?” 第二大街上的各家老小们渐渐朝这边拥了过来,眉宇间虽都依旧蕴着对这从未谋面的外来客的警戒之心,这时候也已然大多肩碰肩地站在了赵家的院门外。 他们当然知道,以小房东的厉害,这个外来客若真的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危难,这当口根本就不可能安然若素地端坐在小镇最热闹开阔的第二大街正中,恐怕早就被楚歌拎着扔去了山外。 既然小房东这时候没有拎着她那树棍子在街面上跳脚,想必就如赵家的丫头所说,这位衣着华贵得有些过分的外来客……还真的就是来为他们解了当下困厄的画师? 仙人娃娃从来都不走寻常之道,说不定就是去哪个府城里临时“借”来了某个名气甚大的画师,来给他们画门神也说不定呢…… 见识过楚歌十余年来诸番怪异举动的如意镇百姓们,自顾自地在心下为眼前这根本不合情理的景象找到了最合适不过的由头,都心下大安,压根不打算追究外来客方才那鸡同鸭讲的无用应答。 “师傅都会画哪些门神?钟馗会画吗?” 人群中悉悉索索了许久,终于有个胆大的老人家先高声问了句。 总管先生面上的苦笑之意更甚:“会。” 他虽不是真正的画师,可好歹也是见过钟馗画像的,就算画技不能与李渔牧相较……可要应付这些山野镇民,总还是可以的。 这一肯定的回答,让满街的老小们都霍然激动了起来。 “武瘟神和汉太岁呢?” “秦叔宝和尉迟恭是不是也能画?” “我家的最容易,给画个包公就好了!” “师傅受累……能画对青龙孟章神君和白虎监兵道君吗?” “给我家画对红冠公鸡!” 方才还七嘴八舌、热闹得不行的人群骤然冷了场。 满街老小都面带嫌弃之色地望向被挤在人群右侧的矮小老妪,直到与这位老人家相熟的邻舍犹豫着替众人开了口:“老周……你家小孙子胡乱涂抹出来的那对公鸡,就不要让人画师辛苦重画一张了吧……” 腰背佝偻、身形只有旁边众人一半高大的老人家,被这话气得满面通红:“我家娃儿要是知道他画的门神好端端没了影,不得跟我犯急?好不容易有个现成的画师在,就要给我画副一模一样的回来!画好了……画好了,我就把院里那筐蒜头全都给你!” 众人只听得“咔嚓”一声,不自觉地都往回望去。 原本被外来画师握在掌间的那支狼毫,赫然已断成了两截。 306.第306章 如意镇,欺负人(一) “祖婆不要生衔娃的气好不好……甘婆婆救救衔娃……” 吉祥赌坊的一号天井里,有个尖利却不响亮的孩童声音正久久回荡不绝,然而托小楼外百步方圆的山神结界之福,外头的生灵们根本听不到这里头的任何动静。 参娃被关在楚歌平日里自己用作休憩的黑暗小阁楼里,正举着他那比起青枣来都要小上不少的拳头,状若疯魔地砸着那扇被柳谦君亲手关上的“木门”,嘶声哭喊着求赌坊里的诸位长辈放他出去。 这身形不过常人手掌大小的参娃,拳头下的力道竟然还颇为厉害。大顺只觉得自己的黄杨木身被衔娃实打实地敲打了这许久,那扇木门都快被捅出个大洞,终于不耐烦地动弹了起来,看似老旧的小楼木梁上渐渐虚浮起了青蓝光华,映照着这方寸狭小的阁楼中如同九幽虚境,将再可爱不过的小小参娃也辉映得如同冥界恶鬼。 眼之所及处终于有了亮光,可衔娃却没坦然接受大顺这无声的善意,反倒小嘴一瘪,幼小的拳头在阁楼木门上砸得更凶了。 “歌姐姐……歌姐姐,衔娃求求你,快放我出来好不好……” 然而这时候的赌坊里只有他的稚嫩嗓音缭绕不绝,却哪有其他人的身影? 这连山神结界都可以当成无用之物、只要碰到土地便能倏忽间奔出去千里之遥的大地精怪,偏生被关到了这么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囚牢里,还摊上了个已能渐渐控制自身神魂之力的异兽“狱卒”,哪里都去不了。 这当然是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的安排。 “犼族的山神结界根本拦不住你,我们前脚一走,你还不立马满城乱窜?六方贾中人的厉害……你是亲身领教过的,要是又自己送上了门去,就是你自作孽,就算盖娃和百尺娃一起赶来求情,我也不会去救你了。” 狠心的祖婆……如是说。 于是衔娃被这么被柳谦君亲手送进了整个吉祥赌坊小楼最最“暗无天日”的阁楼里,被托付给了正激动着自己终于能够“出手揍人”的大顺——参娃生于大地、养于大地,只要能让他碰到些许的土地,这娃娃就能远遁开去,任哪位长辈也追不上。而大顺这座三层小楼里,也只有楚歌的阁楼房间独独高悬于小楼半空,上不现于苍穹,下不与大地相接,四面八方都只有大顺的黄杨木身,根本无路可逃。 这自打睁眼看到这世间、便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参娃,耐着性子在这无声无息的狭小阁楼中恍惚睡了一夜,却在醒来之后、也没等到自家祖婆来把自己接出去,终于以快要哭出来的凄惨嗓音高声求救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从大老远就听到了这参族幼子的哭求,吉祥小楼的二号天井缺口中倏尔落下了几个迅疾的身影,只稍稍停顿了片刻,其中那个藏青色的四尺身形便朝着一号天井径直扑来。 “咿呀”一声,阁楼的老旧木门霍然大开,将小楼中已并不怎么敞亮的黄昏天光漏了进来。 “睡醒了?”藏青色的顶天高冠在阁楼前晃了晃,楚歌皱着眉往自己的住所里打量了数眼,恰恰看到了被笼罩在青蓝光华下、哭丧着小脸的衔娃,不禁咧了咧嘴,“大顺你别吓他。” 明明恪尽职守、却还被教训了的大顺,闻言不高兴地动弹了整座小楼木身,方才还遍布阁楼的青蓝光芒倏忽间退回了木梁中,没留下丝毫的痕迹。 衔娃则像是在长久的困厄磨难后、终于见到了亲人般,“哇”地一声哭喊了出来,手脚并用地扑到了楚歌的肩膀上,再不肯放手。 “被关在六方贾的缶器里那么久,也不见你害怕成这样。”眼看自家的小玄孙这么没出息地挂在了好友的肩头、死都不肯下来,柳谦君啼笑皆非地随口教训着,一边伸出手去、要将衔娃接到自己怀里来。 “衔娃跟着歌姐姐就好……”眼睁睁看着祖婆柔软白皙的手掌愈来愈近,只要自己也顺势扑过去、就能回到祖婆的温暖怀抱里,参娃却狠狠咬着牙,死死地攥住了藏青暗纹的山神官袍,从嗓子眼里憋出了句让柳谦君和楚歌都讶然不已的拒绝之语。 就算有顺哥哥陪着……他也不要再回那个暗沉沉的牢笼里去! 祖婆明明就还在生气……与其这时候再去招惹祖婆,还不如先跟在歌姐姐身边! 比起旁人来、都要更熟悉柳谦君脾气的参族娃娃,已然在肚里下了定夺,要将楚歌当成自己在如意镇里最大的倚靠,再也不让祖婆随意“处置”自己。 “参娃果然是大地之灵。当日在六方贾的秘樽里初见你,还是那样子的清瘦憔悴,如今就已然恢复如初,看来我这一路上的担心……都是多余了的。” 柳谦君和小房东都哭笑不得地尴尬立在原地、不知道拿这撒娇的参娃怎么办时,赌坊二号天井中悠悠地响起了另一个原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声音。 衔娃抽了抽鼻子,将眼中的泪收回了大半,茫茫然地往祖婆的身后望去。 十余岁的凡人少年站在天井缺口下,正笑意晏晏地朝着参娃挑了挑眉。 衔娃状若痴怔地看着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老熟人”,连自己眼中正落下了颗硕大的泪珠都浑然不觉。 “啊啊啊啊……”方才还眼鼻皆红、惹人怜惜的参娃,下一刻已霍地从楚歌肩头跳了起身,像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物事般大张了小嘴,“你这个……怎么也来了!” 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凡人少年,不就是在六方贾里手忙脚乱着打翻了装着自己那只大铁箱、让他寻到了生机赶紧从那扑卖之地一路逃到了如意镇来的“救命恩人”?! 当日虽然只是匆匆一面,衔娃便借着那天旋地转的短暂功夫、遁迹在了土地之下,可这种莽撞得过分的“愚蠢”凡人,衔娃还是记得再清楚不过的! 这个笨得要死的哥哥……如今怎么会跟在了祖婆的后头? 307.第307章 如意镇,欺负人(二) “你是故意放我走的?!”参娃气鼓鼓地坐在赌坊二号天井正中的八仙桌上,就连露在衣衫外头的双手双脚都跟着憋得泛起了浅赤之色,“我才不信!” 柳谦君、楚歌与小虬则已各自坐在了八仙桌边,平日里处世之道截然不同的这三位,此刻都被这参族幼子的气苦神情逼得不得不安坐下来、面面相觑。 这孩子的撒娇功夫……还真是天下第一。 衔娃却犹嫌不足。他看来看去,都只觉得眼前三位长辈的尴尬神色恰恰源于心虚过甚,稚嫩的孩童嗓音在二号天井中再次拔高了起来:“哪就有那么巧?你到了六方贾、就能刚好把我这个祖婆最疼的玄孙放走,又能一路跟着追过来?衔娃又不是没有跟在祖婆后面去过一品赌庄,又不是没有亲眼见过那枚大得不行的龙蛋,光凭你一句话,就想让我相信你是从那枚巨蛋里跑出来的?” “衔娃是刚过了五百岁不假,可又不蠢!” 眼看参娃已气了个十成十,连说话都开始前后颠倒起来,十余岁的凡人少年面上的苦笑之意未退,也还是赶紧趁着衔娃骂出更了不得的话来之前、打断了对方的漫长牢骚。 “我这趟赶去六方贾,原本……就是为了放你自由,再让你带着我来找干娘的。” 这话不说还好,一出了口,小虬就眼见着这五寸高大的参族幼子倏忽间烧红了整张小脸,连头顶上的冲天辫都狠狠地抖了起来。 “不准喊干娘!”衔娃尽力狰狞了自己的面目,以他这辈子最恶狠狠的模样跳起身来,两只不着片履的小脚丫几乎要在八仙桌正中踹出个大洞来,“我家祖婆不是任何人的干娘!不准喊!” 小虬哭笑不得地摇着手,几乎要将脑袋搁到八仙桌上去、给参娃磕头赔罪才算作罢。 “让你闹了这些时候,总该够了。”放任这小玄孙胡来了这许久,柳谦君终于还是伸出了她牙色的衣袖,将暴跳如雷的参娃揽进了怀里,“就算他唤我一声干娘,也不会让你喊他作叔祖的……更何况人家与你素无恩仇纠葛,还平白救了你一命,你偏偏摆出这种吓不死人的模样做什么?” 衔娃被柳谦君那牙色的纤长衣袖捂住了小半张脸,没法将满腹的不甘之语尽数倒了个干净,只能继续圆睁着一双大眼,愤愤然地无声怒瞪着这个不被他承认的“救命恩人”。 能从六方贾那个可怕的地界逃出来……明明是因为他自己足够机灵、跑得够快,才能平平安安到达祖婆的身边,跟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笨小子有什么关系! 这自称是从那枚龙蛋里“重生”出来的凡人小子,肯定是为了讨祖婆的好,才拿他这个祖婆最最疼惜的玄孙做文章! 衔娃的命肯定不是他救的……肯定不是! 楚歌定定地望着参娃许久,眉宇间的三道沟壑愈发深邃——小房东这个向来有什么说什么的直性子,哪里能明白在这须臾之间,参娃那小小肚腹里转过的别样心思? 她这个犼族幼子当然也无法懂得,衔娃这个多年来都是祖婆膝下最受宠的小孙儿,一朝被他人戳穿了自己见机行事、逃出生天的得意举动,是多么难堪的窘迫境况啊…… 可无论衔娃对眼前的境况有多么不甘心,三位长辈却还另有正事相商,这时候,已顾不上这小小参娃的别扭心思了。 “虽说小虬让你去搞定这第三盘赌千,你也不用将整条第二大街上的所有门神门笺都撕个干干净净……要不是孤光被小甘赶着回来看看,顺道拦住了撕得正欢的你,那位杜总管别说在天亮之前……就是画到年关结束也画不完啊。” 柳谦君箍住了依旧烦躁不安的小玄孙,转而朝着楚歌叹起气来。 小房东终于将眸光从衔娃身上移了开去,听到好友这话,她小脑袋上的顶天高冠也小心翼翼地往下掉了一截,将她的促狭神色掩去了大半:“反正这个年关前,我去冀州府城里带回来的门神画像多出不少,现在都还堆在阁楼里……就算那家伙真的来不及画完,我也不会让各家错过烧门纸的祭礼的……” 柳谦君哑然失笑:“要是当着那位总管先生的面,你又把簇新的门神画像分去了每家每户,那这赌局在结束之前、不就摆明了告诉他,我们这是有意欺负他么……” 楚歌一双缝眼骤然倒翘起来,如同凡世六岁顽童的小脸上愈发烧得厉害了。 千术赌局什么的……果然太麻烦了啊…… 此时坐在第二大街上、被全街百姓们当成了门神画师的杜总管,正遭遇着他这辈子最无可奈何的差事,没有之一。 堂堂的六方贾掌事,正被各家老小死死地围堵在如意镇最最热闹的街面上,不得不拿起他已有多年不曾碰过的狼毫笔,听着满街百姓叽叽喳喳、花样百出的门神画像要求,哭笑不得地挥笔画就凡世间最常见的诸多门神。 这本就是他与受柳谦君之“托”而来的楚歌之间的正式赌约,再憋屈、再不甘心,也得继续坐在这张被小房东临时翻找出来的木桌前,力争在大年初三的晨光降临这山野小城之前,为这些个“惨遭门神门笺被外来客撕扯殆尽之横祸”的无辜镇民们画完所有的门神像。 可若不是为了那对不识相的一品赌庄师徒俩,他又何必要受这种窝囊气?! “那位总管大人对周遭的生灵动静那么敏感,我们就这么从小院里奔了过来,会不会白白糟践了土地小老爷的一番辛劳?”小虬半趴在八仙桌上,有意无意地朝着衔娃挤眉弄眼,让还在祖婆手掌禁锢之下的小小参娃愈发气急,发出了“呜呜呜”的不甘咆哮。 “这个时候,我们三个若还在杜总管的身边出没,才会让他起了疑心……孤光的师门术法最宜隐迹遁形,由他去看着这盘赌千,再合适不过了。” 柳谦君眉眼温柔地将小玄孙往怀里又揽得更近了些,似乎对这最后一盘赌千……已然胜券在握。 308.第308章 行行都出野狐禅(一) “杜师傅您以前……是画什么的?” 方才直言要总管大人画个钟馗的李家婆婆,正举着刚刚出炉的门神画像站在赵家院前,满面的皱纹沟壑也藏不下老人家此时的尴尬神色。 天边暮色渐昏,第二大街上的各家门户里已接连亮起了错落的灯火,更衬得满街的檐下灯笼红火显眼,然而这时候原本该回去与家人好好享受晚饭的满街老小,却都稀稀落落地分布在街面上,或神色窘迫地呆坐在街旁檐下,或面有不甘地来去踱步,或两三成群地聚在一起、不知在窃窃私语些什么,总之……根本不是大年初二黄昏时辰该有的安详模样。 这些宁愿呆在寒风冷峭的街面上、也死活都不肯回到自家宅院里去的如意镇老小们,无一例外地手里都拿着幅显然才刚刚画就、连墨迹都未干透的画作。倘若这时候有人把这些画布画纸全都铺在第二大街上,再从高处望下去,在街道两旁的灯火辉映下,几乎会以为这里哪里是什么凡世山城,倒更像个……百鬼夜行的修罗宴。 天可怜见,住在第二大街上的百姓们虽没见识过多少山外的大场面,可要论起拙劣蹩脚的画作,却实在见过不少——自家娃娃拿起笔来、画什么都能画成丑陋魔怪的本事,也是天下长辈都必然要经历的梦魇之一。 可就算已然是这条街道上年岁最高的李家婆婆,也自认她这将近百年的人生里,还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门神画像。 人间传说里的钟馗,是个以打鬼为乐、以驱邪为趣的正直神明,据说从娘胎里出世时就生就了一副百鬼辟易的奇异面容,到了成年后,更是长成了铁面虬髯的粗犷模样,寻常的弱小鬼怪仅是看他一眼,便得被吓了个屁滚尿流。 不同于人间界各处供奉的大部分神明,钟馗天师在任何一个地界的传说中,都不是什么美男子。 可就算是这位生就不平凡面容的打鬼天师,也不该长成这副青面獠牙的可憎模样啊! 李家婆婆满心期待地等在赵家院门外许久,终于等到了这副门神画像,却在颤颤巍巍地拿了起来、尽量移近了一双老眼定睛看清时,差点被吓得扔了拐棍、瘫坐在了街面上。 这哪里是什么钟馗! 若真的要强说是谁,倒更像是大年初一的清晨、倒挂在镇口的树木枝桠上口口声声喊着小房东“大人”的那个外来货郎! 也怪不得李家婆婆目瞪口呆得痴怔至此,她手中画作上的钟馗天师,面色青黑森冷如冥界恶鬼,衣衫却绘成了宛似阴雨天气时夜幕苍穹独有的墨蓝之色,与如意镇常年悬挂的画像中那身赤红正气截然不同,倒着实与路鬼的样貌更相近些。 更让李家婆婆连哭都哭不出来的是,天师面上那本该像玄黑粗针的虬髯胡须,竟然根根鲜艳如血,赫然像是有人冲着钟馗的面目……洒上了黑狗血。 这种让自家孙儿瞥一眼都会铁定惨嚎痛哭出声的钟馗天师,要是真的挂到门户上去,别说什么打鬼驱邪了,恐怕还会招惹来不少原本与他们家毫无仇怨的过路鬼怪吧…… 怪不得……怪不得在她之前领到了新的门神画像的诸位邻舍们,并没有欢天喜地着跑回自家去,反倒无一不是面色青白地退到了旁侧,像是骤然被人在嘴里塞了一整把的黄连般、尴尬不已地继续在街面上发呆起来。 年岁太高、而眼神不好的李家婆婆,要不是看到了自家的钟馗天师被“糟践”成这个恶鬼模样,恐怕还会以为满街老小是对这外来的杜姓画师太过苛刻,才会摆出这种太不客气的尴尬姿态来。 小房东这个仙人娃娃,虽说确实偶尔会好心办了错事,可在年关这种大事上,却从来都没有马虎过。 怎么如今找来的这个门神画师……会是这么个野狐禅?! “晚生惭愧,已有些年头不曾为人作画。”聚集在木桌前的满街老小终于散得差不多,让六方贾总管得以好好地喘了口气,然而杜总管在终于能够放下手中这枝在半途已然换了四次的狼毫笔后,却不得不注意到了这些刚被自己“伺候”过的凡世百姓们,竟找不出一个面色愉悦的来,让总管大人那已然有些发酸的手腕骤然僵在了半空,“……门神画像,确实不是晚生的娴熟之作。” 这岂止是不娴熟……你根本就是存心与满街老小过不去吧! 还逗留在赵家附近的第二大街百姓们,几乎要惨嚎着齐齐瘫下地去——还以为这位外来的画师能够赶在大年初三之前,把各家的门神画像尽数赶出来,却没想到会摊上这么个能将诸多神明都画成冥界恶鬼的蹩脚画师! 要真的用这些个画像去焚烧祝祷,诸天神佛别说来保他们家宅平安,恐怕会气不过这种亵渎行径、而干脆降个天雷来砸了如意镇! “婆婆婆婆,给我看看好不好?” 满街老小和总管先生都尴尬地呆在了原地、不知自己到底该何去何从时,赵家的七岁女童已从远处奔了回来,颇有些急切地朝着李家婆婆伸出手去,想要看看老人家手中的恶鬼钟馗。 这原本要去找吴家大院里的一众孩儿们玩闹的赵家丫头,被杜总管这个稀罕的外来画师夺去了注意,早就忘了自己出门时的本意。于是当第二大街的各家老小们将木桌围了个水泄不通、急不可耐地要等到自家门神画像出炉时,这七岁的女童也就像看好戏一样地坐在了自家门阶上,有滋有味地看着总管大人赶着画就了数十幅门神像。 于是女童也比总管先生更早地注意到了满街叔伯姨婆的奇怪神色——平日里颇为宽容的各家长辈们,在盯着自己手里那张门神画像时,面容都扭曲地犹如吞下了满口虫豸,实在不是拿到了满意画作的该有神色。 半是好奇、半是替这位外来的画师大叔担心,七岁的女娃蹿起了身,在整条第二大街上上穿梭来去,凭着她一副幼小身躯的优势、极快地看尽了诸位长辈手里的画作。 那每一幅都让她不自禁抖三抖的门神画像,固然根本认不出其上画的神明到底是谁,却也让这伶俐的女童注意到了画师大叔的致命伤处。 “大叔,你是不是……不认颜色啊?” 309.第309章 行行都出野狐禅(二) 女童接过了李家婆婆手中的钟馗画像,在小脸抽搐地强忍住满心满腹的惊惧尖叫后,最终认定了自己的发现并没有错。 这画纸上的钟馗天师,若撇去他从头到脚的奇怪着色不提,只当成黑白的线条勾勒,倒实在是个再正统不过的门神画像——那臃肿官袍间的纹路颇为细密清晰,如同亲眼所见才能绘成的真实衣料,而天师那五官眉目间的神情更是不怒而威,着实是个颇为像样的年关门神。 只有那宛如天地阴阳颠倒的可怕着色……才让满街老小手中的诸位门神都形如恶鬼,吓得诸位客人连作假客套的“满意”笑颜都没法尽力扯起。 “这桩秘密……恐怕六方贾也是当成了绝不能传到外头去的绝对辛秘,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同于这时候有着别样热闹的第二大街,九转小街上一如平日里的静默安谧,托大顺外头的山神结界之福,吉祥赌坊二号天井里的寥寥语声也被完全隔绝在了这百步方圆里头,并不能被外人窥探听闻。 小虬依旧贪睡般地怠懒着趴在八仙桌上,听到干娘这半是真心好奇、半是为他这个干儿子些许欣慰的问话,少年的唇边也牵起了意味不明的笑意:“儿子惭愧,不管是身为天龙遗脉的上辈子,还是在两位师父照拂下的今世,我对那东海孤岛上专门修习瞳术的山门都并不熟悉……这桩秘事,是穆小子挖出来的。” 穆老头? 柳谦君与楚歌面面相觑,都想到了这时候仍然被她们“扔”在离大顺还有些路途的那处废院中的老人家。 与小虬同来、据说是伺候过一品赌庄两位庄主数十年之久的凡世老人家,虽从未亲身在赌界中来去,甚至在年老之后就径直回了岭南老家安享天年,却因为这个身份,被自说自话的千门中人同样视为圣手前辈之一,就连六方贾总管也坚信,这个老头子的皮相固然垂垂老矣,却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若不是穆老头,小虬也无法无声无息地在总管大人的眼皮底下进了如意镇,与柳谦君“母子”相认。 可老人家这趟千里之行,不也只有这个作用? 从少年口中听说了他们一老一少此来如意镇的真相后,柳谦君与小房东虽一个思虑周到得过了头、一个压根懒得再对这“师徒”二人费任何的心思,至少也已有了一个共识——穆家老头在这盘赌千里,并没有什么举足轻重的用处了。 事实上,柳谦君与楚歌呆在那废院里、直到小虬以他自己独有的啰嗦法子说完了接下来的盘算后,一直在房中睡得呼噜声渐响的穆老头才终于醒了过来,嘿然笑着步出了房门,呵欠连天地坐在了小虬这个“便宜徒弟”身边。 似乎是对少年的盘算早就记熟于心,老人家浑不在意地放了小虬跟着如意镇的两位主人家离去,自己却以身子骨再禁不起折腾为由,继续呆在了那除了床榻外、便实在没有其他完好物事的小院里,笑呵呵地让小虬在万事皆定之后再来接他一起离开如意镇。 所幸张仲简当下无事,只是陪着甘小甘守在县衙后院里,楚歌一个呼哨,便让双耳奇灵的大汉赶着奔了回来,兴冲冲地替这外来的老人家备起吃食来,也算是勉强尽了地主之谊。 柳谦君与楚歌就这么顺顺当当地带着小虬回了吉祥赌坊,却都没再注意那实在平常不过的老人家。 小房东向来对这种琐事不知所谓,柳谦君这个一品赌庄的昔年常客却实在有些大意了——穆老头方进一品赌庄的那年,她早就为了甘小甘遁迹在红尘之中,此后也不曾再踏足过那隐迹于世外的庄子,从未与这位老人家照过面,当然无从得知对方到底有多少能耐。 然而那两位老朋友的性情脾气……她却再熟悉不过了。 若果真是个毫无心机的无趣生灵,那两个家伙怎么可能会忍受他在身边伺候数十年之久?! “杜总管出身的那个山门,与九山七洞三泉不同,跟人间修真界的大多族群山门都无甚来往。他家的瞳术又分支繁杂,虽说出世的弟子极少,却也个个本事奇诡,大概整个修真界里除了他们自己,旁人也无从得知这个山门中的瞳术变化到底是多少之数。”小虬锲而不舍地在八仙桌上伸着手,想要挠挠至今对他怒目而视的参娃脚心,后者被祖婆捂住了小半张脸,只能恨恨地胡乱踢着肉乎乎的双脚,却逗得小虬面上的笑意更浓,“……所以我与两位师父,都不知道总管先生的瞳术厉害在哪里,更罔论知晓是不是有什么缺陷了……直到穆老头带着我,进了六方贾的大宅。” “干娘别看穆小子现在一副老眼昏花的糊涂样,可他要是耍起浑来,恐怕就连我两位师父也会成了他的手下败将……我装傻将参娃放走后的几天里,六方贾里的各路贵客都发了疯,逼得杜总管不得不亲身出面,到处安抚诸方贵客。穆小子认定以他这个在整个大宅里最弱的肉身,好歹也是其中一位客人,六方贾中人不会拿他怎么样,干脆趁乱去找了在那扑卖之地里也算地位尊崇的朝奉老先生。” “穆小子原本的打算,是要为我那么‘莽撞’的行径向六方贾求情,免得让那扑卖之地对我起了疑心,将这祸端带回一品赌庄去……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最后竟会顺道带回个意外之喜。” “那位曾号称‘相魂师’、如今已在六方贾大宅里颐养天年的朝奉老先生,以为眼前这个再弱小不过的凡世老弟,比起宅子里其他客人来总要无害得多,于是几乎是毫无戒心地跟穆小子喝了几天的茶、闲话家常了许久,放松之余,也讲起不少与确实与他人生死无虞的闲话。” “老先生讲起的其中一桩趣事,便是这新上任的掌事大人,在瞳术的修为上恐怕已是人间界的翘楚。但不知道是先天生就、还是后天在修炼时出了什么岔子,单就认清这世间颜色的本事而论,他那一目双瞳的眼睛……已然算是天盲。” 310.第310章 不曾谋面的“老相识”(一) 两位好友正陪着小虬和参娃坐在吉祥赌坊的二号天井中、谈论着这场赌千最后的赢面时,殷孤光却孤零零地坐在了第二大街的高处,如同海边岩石般地巍然不动,正遵照着柳谦君的请求、盯准了依旧被满街老小“纠缠不休”的六方贾总管先生。 幻术师未寻到机会与那自称“小虬”的少年促膝长谈,也未来得及从柳谦君口中听到他们“母子”的全盘打算,于是殷孤光与此时的第二大街满街镇民一样,直到赵家的七岁丫头豁然点破了其中关窍,才堪堪意识到这位与自己同样修习瞳术的外来客……竟然是半个天盲。 所幸紫凰上神传下来的化形术法里,其中之一的本事便是将施术者的行迹隐遁于无形之中,于是殷孤光得以在无人注意的安然情势下,悄无声息地独自坐在第二大街的高处,也没被满街来来去去的各家老小发现了踪迹。 这本就是这十年来,幻术师在如意镇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最常做的一件“傻事”罢了。 然而楚歌到了这时候好友这般的“莽撞”行径,恐怕又会急得倒吊起了一双细长缝眼,恨不得将殷孤光直接从高处拽下地来,躲到某个无法被天光照到的阴暗角落去——如意镇的寻常凡人们自然看不见幻术师,可六方贾的总管大人偏偏是东海瞳术的嫡系弟子,说不定就是化形术法的克星之一,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高坐在总管先生对面,未免也太过嚣张了。 正如小虬所言,东海孤岛上的那个山门,与九山七洞三泉几乎毫无往来,其门中弟子的修为本事诡辩莫测,实在无从推断这总管大人到底能用他那一目双瞳的眸子,对这世间的生灵做些什么。 而紫凰上神承袭下来的化形术法,到了她十八个“不成器”的弟子手里,平日里倒更像是凡世间诸道生灵都或多或少用过的障眼术法,据说恰恰是那东海孤岛山门最擅于破解的道行之一。 于是在向来只知硬碰硬的小房东看来,幻术师到了总管大人面前,多多少少是要吃点亏的。 然而殷孤光就这么悠闲自在地坐在如意镇高处,离街面上的总管先生也不过百步之遥,后者却一直只与烦躁不安的满街老小说话,根本没有朝幻术师的方向看过一眼,似乎果真没有觉出身边有个正在窥伺自己的对头。 也许……总管先生是真的被这第三盘赌千抓住了他这辈子最大的弱处,正急于挽回眼前的颓势,才没法将注意力分到其他地方去? “大叔,你看这个钟馗天师的官帽,是什么颜色?” “啊……我画的是墨色。” “……那这官服呢?” “赤色与紫檀。” “天师的胡茬呢?” “当然是鸦青色了……” 被赵家丫头连环追着问了几句,总管大人终于也觉出了自己这些大作中的问题,问答起来也渐渐犯了犹豫:“怎么……不对?” 是不对啊……当然不对! 这满街老小手中的门神画像,就没有一副是对的啊! “大叔……”七岁的赵家女童苦着脸,也被眼前这位几乎是“睁眼瞎”的好看大叔气得快瘪了小嘴,然而她即使不转过身去,也能感觉到身后满街长辈对画师大叔的灼灼目光,这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况,终于还是逼得这好心的丫头轻轻地开了口,“要不,我帮你吧。” 总管先生正痴怔地盯住了木桌上的各色墨料,惶然失神。听到这明明与自己毫无恩仇的七岁女童骤然叹着气、给出了这么个相助之邀后,堂堂六方贾的总管大人恍惚着抬起头来,良久,才闷闷地应了句。 “嗯。” 于是方才还在第二大街上慌张不安的各家老小们,也在赵家丫头的高声招呼下,渐渐朝着这街中心的木桌重新围拢了过来,面带犹豫之色地将自己手中的画像重新放回了总管先生面前。 小房东不知道躲去了哪里,到现在也不来替他们收拾眼下的残局……虽说这外来的画师是个野狐禅,可看赵家丫头这么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也只能再让他试试了…… 离大年初三的天亮时候还有约莫三、四个时辰,这画师再蹩脚再乱来,总也能赶上他们的烧门纸祭礼吧…… 满街老小半是出于无奈、半是对七岁的女童还有些奇怪的信心,而放了总管先生一马,让后者能够再次提起了狼毫笔、重新绘制这数十幅的门神画像,不至于在这第三盘赌千中一败涂地。 可有了眼明心亮的赵家丫头襄助,这接下来的画作上必将不会再出现那犹如百鬼夜行的可怕着色,那柳谦君岂不是就落了下风、势必要将参娃输给了对方? 被好友拜托了前来窥探这盘赌局走向的殷孤光,是不是就该在这种关键时候、出手搅局? 这似乎该是在第二大街高处坐了许久、也依旧无所事事的幻术师最该行的“正举”了。 然而幻术师分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赵家女童的话语、也看到了满街百姓那并不利于参娃生死的混乱行径,他的身子却没有撼动半分。 殷孤光依旧如同海边岩石般稳稳地坐在原地,若不是他那双眸子中渐渐有朗夜圆月般的清辉升起,几乎像是尊没有了魂魄的石像。 总管先生的身边,明明有赵家丫头和各家的老小围绕着,可幻术师的眼光如同穿透了一切,只是定定地停在了杜总管的身上,没被旁边的任何活物阻隔了开去。 殷孤光当然对六方贾总管并没有兴趣。 他看的……是这外来客披着的那身绾色暗袍。 这件极尽贵重、绣着檀赤双色风火图样的衣衫丝线之间,正以凡胎肉眼无法看清的走势缓缓流淌着紫凰上神承袭下来的独有化形之力,即使是已有多年未回师门的殷孤光,都根本无法抗拒这熟悉之感。 从如意镇口见到这身衣衫第一眼起,幻术师就认出了这是自家那位亦兄亦姐的三师兄才能做出的衣衫,可他根本不明白为什么。 三师兄对人对事向来极尽亲疏有别,怎么会无端端为旁人裁制新衣? 直到发现了总管先生竟然是个几近“天盲”的残废生灵,殷孤光才终于悄悄地握紧了双拳。 三师兄的同情之心……又泛滥了啊。 311.第311章 不曾谋面的“老相识”(二) “小光,能看得见我吗?” “三师兄……我的眼,我的眼睛好疼……” “别动别动,老四给你敷上的药,是必须要静躺不动七个时辰、才能有用的啊……” “三师兄,我的眼……是不是从此就要瞎了?” “说什么胡话,有我们几个兄姊在,怎么会让你因为修习化形术法、就失去了这双眸子?” “可是好疼……好疼!” “老六也太乱来了,怎么能放任你这个年纪、就去尝试自己摸索着把化形术法凝成瞳术?这可是老七都不敢随意踏足的禁域,要是一个不当心,连你这副肉身都会跟着赔进去,那丫头也太糊涂了。” “可是六师姐说……比起借助肉身之外的法器来凝结化形术法,自己的双眼……总要更可靠些。” “她胡说八道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你一个会把她的话当真……人间界众生皆天生六感,眸目所在最为柔软、亦最为敏感,确实是生灵彼此之间魂魄交缠的极易之途……可瞳术要是这么容易就能练成的术法,人间界这许多修真山门中,代代新秀迭起,为什么至今也数不出超过十位的瞳术大成者?” “三师兄,我不想变成瞎子……不想……” “不会不会……所幸这次老六没有拖延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在你走火入魔之前就把你送了回来,老四又恰好带着那从东海深处采回来的灵药,有我们这几个兄姊在,绝不会让你这双眸子损伤半分……只是这次伤愈后,先不要跟着老六那丫头跑出去了,还是留在青要山里、跟着我们三个住一段日子。瞳术的修炼重在初时,若不事先好好调养,就算今后能让你练成这双眼睛的化形术法,轻则会从此不辨世间颜色、重则肉身倾颓……诶,小光,小光……这孩子,这就睡着了么?” 数百年前的那场依稀梦境,伴随着那天双目中传来的几乎撕裂心肺的痛楚,牢牢地刻在了殷孤光的记忆里,以至于让这时候坐在如意镇第二大街高处、被四周扑来的冷峭寒风包了个结结实实的他,也依旧再清楚不过地记得那片朦胧清凉的黑暗里,是那双柔软的大手替自己掩好了被褥,耳边则悠悠传来了三师兄那如平日里一般聒噪、这时候却尤为温柔的失笑语声。 “安心睡一会儿也好……等这灵药到了时辰,这件原本要给你当做生辰贺礼的衣衫也就能缝好了,到时候就算老六瞒着我们再带你偷跑了出去,至少也会比当下要平安得多……” 殷孤光依旧安坐在山城的高处,却像是怕冷一般、骤然拉紧了自己身上的月白长衫。 这件被小房东当成了过冬礼送与他的衫袍,虽看起来一般无二,可已不是三师兄陪在他床榻前、细细缝制出来的那件衣衫了。 那件被他从师门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身外之物,是他还未修为大成时,三师兄为了让他修炼的瞳术不至于反伤自身、才赶制出来的衣物。虽说为了将师尊传承下来的化形术法留存于世间,十七个师兄师姐身上都有这么件由三师兄缝制出来、并有师父毛羽附着成了紫凰图腾的衣衫,可那时眼伤初愈的小孤光,还是在从三师兄手里接过独属于自己的这件长衫时,激动地在青要山脉的山谷中傻笑了半晌,连自己的一双眼皮俨然肿得像小山包一般都浑不在意。 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殷孤光,若非要施展桃源非梦那样的化形大阵,早已无须再借助那身衣衫上的紫凰毛羽之力。至于被三师兄有意留在了丝线纹样之间、助那时还未通晓如何控制瞳术的小师弟一臂之力的化形之力,更是早在四、五百年前,就失去了意义。 幻术师毅然将这身衣衫留在了房中箱底、而换上了楚歌替他带回来的这身凡世袍衫,也是为了将师门烦恼尽数藏到自己看不见、记不起的角落去。 他没有料到,会被眼前这个与自己此前从未谋面的六方贾总管,逼得记起了幼时那段时光。 不同于总管先生从东海孤岛山门中学回来的“正统”瞳术,殷孤光如今已算大成的眸目化形术法,脱胎于如今住在人间界极东废城的七师兄之手——独自孤零零地住去了那偏远角落的七师兄,是紫凰门下最“醉心于书卷”的一个。师尊留下来的化形术法太过艰涩难懂,于是十八个兄弟姐妹如今得以施展的大多术法变化,都源自于老七潜心研究紫凰留下来的诸多零碎手札记载后、一步一步演化而成的可用道法。 可世间术法变化之繁杂,实在太过莫测,于是七师兄推算出来的不少术法,事实上也都功败垂成,只能随着尘灰被掩埋在废城之下,成了只能在无趣时随意翻看的“废物”。 一日不整蛊他人便如坐针毡的六师姐,某天实在无事可做,便去老七的废城住所里翻出了这么个修炼瞳术的残卷,继而兴冲冲地跑回去交到了那时还不懂如何分辨“是非”的小孤光手里。 自家疯魔师姐的一时贪玩,无意中让殷孤光修炼成了紫凰上神传承下来的其中一脉旁支术法,可也让师门中其他兄姊为小师弟操碎了心。 肉身虚弱、并不适合远行的三师兄,是常年留守青要山的三位兄姊之一。为了收拾六师妹留下的烂摊子,他耐心无比地陪着殷孤光,直到小师弟的眼疾渐渐痊愈,在这长达半年的养伤期间,三师兄为了震慑小孤光、让他不至于再被老六骗得团团转,也将人间修真界的不少瞳术隐秘慢慢告知了小师弟。 于是不同于此时还在赌坊二号天井中、揣测着六方贾总管这几近天盲的身疾到底是先天带来还是后天而就的两位好友,殷孤光只这么远远地看着总管先生不消多时,就已然心里有了数。 听杜总管话里的意思,想必是对这世间的诸色是认清楚过的——倘若自小天盲,又怎么会知道鸦青、紫檀、丹赤、墨黑这些颜色? 恐怕正如三师兄曾经告诫他的那般,眼前这位六方贾总管,该是在修炼瞳术的多年间,有过走火入魔、亦或是到了瓶颈期却强行突破的经历,才会让这双眸子丧失了本该有的认色之能。 若不是这样……自家那个向来亲疏有别的三师兄,又怎么会制成这么件显然有化形之力附着其上的衣衫,赠予这位跟紫凰门下毫无瓜葛的六方贾总管? 312.第312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一) 是夜无声。 整个如意镇都沉沉睡去后许久,第二大街上才渐渐淡去了人声。这山城里最最热闹不过的街面在乱哄哄了数个时辰后,此时终于得以安下心来,将各家老小都迎回了各自院中,趁着大年初三的天光大亮之前,再睡个疲惫不堪、但已去了担忧烦躁的“回笼觉”。 头顶上的穹顶依旧阴霾重重,冬季特有的浓密云层掩去了平日里的月色清辉,然而天边已缓缓地渗出了些许的浅白微光,这时候,正是世间众生最困倦怠懒的辰光。 已是大年初三的寅时三刻。 原本聚集在赵家院门外那张木桌前的满街老小们,都或早或晚地等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门神画像,于是此时已然尽数散了开去、隐没在自家的宅院中。晨曦时候的独有困倦之思,使得这些原本还多少讲些礼貌的山城百姓们只来得及打了个哈欠,就慌不迭地朝着自家温暖被窝“狂奔”而去,连跟那位辛苦了整整一夜的画师告个别都犹嫌麻烦。 于是总管先生这个被满城众生抛弃了的可怜“画师”,只能这么孤零零地伏倒在身前的木桌上,几近痉挛的右手手指间,还松松垮垮地夹着那已然换到了第十七支的狼毫笔。 所幸楚歌有足够的先见之明,在这第三盘赌千开始之前,不仅从几处废院中翻找出了还能用的木桌木椅,甚至还毫不客气地抢走了殷孤光房中的所有笔墨,其中足足有二十余支的狼毫笔,这才让总管先生不至于画到了一半、就因为画笔尽数被自己拗断而“无辜”地败下阵来。 在人间界最惹不起的扑卖之地中身为内外掌事的总管大人,终于在赵家七岁女童的鼎力相助下,以长达数个时辰被凡间百姓在耳边聒噪教训的“惨烈”代价,完成了他与柳谦君的赌约。 整条第二大街上各家门神像,已然都在他笔下成了形,托赵家丫头的福,也绘上了至少不再像幽冥恶鬼般的颜色,虽不敢说能和冀州府城里正统画师的门神像相较,但至少也让要求繁杂的如意镇百姓们闭了嘴,各自心满意足地拿回了家去。 六方贾总管伏在案上,只觉得自己似乎要与以往的百年岁月告别……快失神昏睡了过去。 他的右手固然因为这长达数个时辰的不停作画、而有些痉挛抽搐,恨不得将木桌上剩下来的所有狼毫笔都揉碎成木屑,可最让总管先生身心俱疲的,是这已让他多年不曾再置身于其中过的……凡世繁忙景象。 呆在东海孤岛上、与渤海畔六方贾大宅中的漫长岁月里,他虽也不停歇地与这世间各个族群的诡谲生灵们打着交道,甚至常常在数十天里都寻不到片刻的休憩之机,可那时候的总管大人落在旁人眼里,永远浅笑晏晏,不见分毫的倦怠之气,似乎永远都不会因为世间的任何变故而颓神丧志。 他早就修炼到了辟谷之期,当然不必像那些弱小的生灵般进食安睡。刚刚接管了六方贾内外琐事的那几年里,他甚至能在半个月的辰光里毫不停歇地打发了近百位不好收拾的诸方贵客,可那也没有对他的精神造成多少损耗。 忙碌,似乎早就成了他这辈子的定数。 然而今时今日,他不过就是在这再平常不过的凡世山城里画了数十幅门神像,所面对的生灵们甚至没有一个够格踏进他六方贾大门一步,怎么就让他累成了这副颓丧样? 也许……是因为这凡世的年关,于如今的他而言,实在太过陌生了。 陌生到让他重新入世、就只再经历了这么一次,都像是用尽了身魂中的最后一分气力。 于是身心俱疲的六方贾总管,就这么史无前例地趴在了凡世的寒酸木桌上,连自己正身处被冬日冷风侵袭的悲惨境况下都再顾不上,就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啪嗒。” 天边晨光渐起,不到一刻的光阴里就笼罩了整座如意镇,然而六方贾总管依旧失神在他多年不曾拥有的恍惚梦境里,在空旷无人的第二大街正中睡了个浑不知岁月……直到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声极轻的水滴之声。 近四个时辰都在挥毫画就各位门神的总管先生,对这响动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那是他每次将狼毫笔从诸色浓墨中提起后、堪堪移到画纸上时,太过饱满的墨滴不由分说地从毫毛中逃离开去、乍然砸到纸上的响动。 总管先生从双臂间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望向了身旁的响动来处。 好心陪在他身边、一起为满街老小们效劳的赵家丫头,原本在送走了各家长辈后便被总管先生“赶”回了自家院落去。但这年幼的娃娃不知道为什么赫然起了个大早,这时候正提着支蘸满了墨汁的新笔,小心翼翼地高举在一副簇新的画布上,然而女童的神情却是窘迫的。 七岁的女娃正打眼窥视着六方贾总管,看到后者这显然累极、而连笑意都褪得一干二净的面色后,女童抽了抽昨夜在寒风中被吹了整夜、而依旧有些发红的鼻头,尴尬地咧嘴干笑了起来。 “吵醒你了呐……大叔。” 总管先生颓然地将脑袋摔回了木桌上,只是这次稍微对自己宽容了些、转而将下巴垫在了手臂上,让他能够在并不需要强撑开疲累双眼的境况下、还能让女童听到自己的问话。 “门神都画完了,你还回来做什么?” 女童翘了眉眼,冲着这明明是被自己帮了大忙、却还犟嘴不肯道谢的外来画师大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手却还是稳稳地提着狼毫笔,一板一眼地在画布上绘着些什么。 “昨晚帮着大叔画别人家里的门神,一时忘了我家的门神门笺也全都没了影,要不是早上起来的时候听到阿娘问起,差点要闯祸……” 七岁的女娃手下飞快,显然对自己的画功极为自信,甚至还得空侧了头、安慰起失职的画师大叔来:“天才刚亮没多久,大叔再睡一会儿吧……这副门神不用大叔来,我自己就能画完,阿娘根本记不清门神到底长什么模样,不会去为难旁人的……” 明明已恍恍惚惚地睡了一个时辰,然而六方贾总管只觉得自己的后脑仁上骤然被人砸了个满锤,让他连赵家女童的说话都快要听不大清。 怎么会……还有一副?! 313.第313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二) 如意镇中的各家各院接二连三地拿出了火盆、放在宅院前准备开始他们大年初三的烧门纸祭礼时,第二大街的各家老小们讶然地发现,在他们街道正中摆了一夜的那张木桌与木椅依旧放在原地,竟然还没被小房东移走。 只是那个原本坐在木桌后的外来画师,却已经不见了。 最后一个见到六方贾总管的赵家丫头,只记得自己将阿娘要用的门神像画好后,不过一个转身,那位好看的画师大叔就消失了踪迹,像是有意不与她告别。 莫非是意识到自己的画功实在太差,这才偷偷摸摸地趁着无人在侧、赶紧溜出了如意镇? 第二大街的各家老小们面面相觑,都只能这么随意地揣测着,继而便赶紧忙起了自家的诸多杂务——烧门纸算是小年关的最后一桩大事,要是耽误了可了不得。 于是满城的凡世老小也没能注意到如意镇的半空中,倏尔闪过了一股海潮般的青碧光华,顷刻间又归于无形。 原本结伴赶来的各方人马,早在大年初一那天就被六方贾总管遣走了个十之八九,只剩了那六位“贵客”的马车与仆从还老老实实地等在山神结界外的山道上。然而两天辰光已过,范门当家与沈大头已然乘了黑虎离去,范门商号中的诸多伙计们也早早尽数散去,而柴侯爷的随身仆从们竟也不知为何地悄悄退走了大半日有余,这时候还等在山道上的,赫然只剩了通身雪白的六方贾仆从——白义一人。 足足两天的等待,这百里群山间又显然没什么好玩的去处,这位出自于九幽虚境的神骏化身竟然还没被冬日里的冷峭之意逼得颓然了身形,依旧如同在如意镇口与赌坊四人众初见那般、肃然无声地呆立不动,似乎若有必要,就可以这么永生永世地站下去。 所幸如意镇中的百姓们这几天并不需要前往冀州府城,倘若这时候有哪位凡世生灵走上这条山道,乍然看到这么个白衣白靴白发、还巍然不动如山石的生人呆立在山道正中,岂不会以为是撞上了什么鬼怪山妖,还不得吓个心肺俱裂? 直到那原本不被凡胎肉眼所见的山神结界,倏尔亮起了深山草木般的青碧光华,这才让白义那不见任何情绪的双眸微微转了过来。 绣着风火图样的绾色暗袍徐徐穿过了山神结界,在如意镇中不告而别的总管先生,赫然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白义的眼前。 不知是不是果真是个哑巴,看到自己等了两天才等到的主人面色不愉地出了山神结界,白义竟也依旧一言不发,连面上都不见任何的变化,只是微微移了脚步,朝着总管先生挪近了些许。 “回去吧。” 平白无故当了一夜画师的总管先生,有意无意地将执笔的右手背在了身后。好不容易见到了不会“欺负”自己的同伴,竟也没让他的面色和缓多少,六方贾总管只是随意地瞥了眼空空如也的山道,连问起诸位贵客此刻的行踪都嫌麻烦,便疲累般地微微低下头去,径直沿着山道、往山下踱步而去。 白义默然如常,只是在总管先生经过了他身侧的时候,伸出了他那只比起衣衫都还要霜白几分的手,牵住了主人的绾色衣衫。 听到了身边仆从的无声质问,六方贾总管轻轻笑了起来:“没事的,白义……参娃本来就不是几位老板这次真正想要我带回去的宝贝,就算我空手而归,他们也不会要了我的性命……不用担心我。” 似乎是被白义这么一扯、才堪堪从那短短一个时辰的恍惚梦境中醒来,总管先生的唇边终于渐渐扬起了他平日里的轻浅笑意,连带着那眸目中也倏尔腾起了赤如血月的妖异光华:“这次进了如意镇,打算要看到的、要听到的、要碰到的……都如愿以偿,甚至比起几位老板想要我带回去的,还要更多些……这趟来的,并不算冤枉。” “回去吧,你那几辆马车在山道上走起来,还真是咯得慌,不用拿出来了……陪我走上一段吧。” 终于从总管先生的面上看到了平日里常常见到的神色,白义释然般地放开了手,点了点头。 于是他就这么面色僵冷地跟在了主人的身后,如总管先生所愿,主仆二人撇开了来时的华贵马车,一步一步地踩着山道上冷如寒冰的泥泞,如同常人踏青般地往山下而去。 山神结界外的所有客人,到了这时,终于散了个一干二净。 如愿在年关结束之前赶跑了所有的外来客,吉祥赌坊里的诸位怪物是不是终于能安下心来,好好过个晚年? “走了吗走了吗?” 参娃和小虬这一大一小,此时都摆出了副即将看到自己生辰贺礼般的紧张神色,一个趴在了楚歌的肩头,一个在二号天井中仰头看着天顶缺口外的小房东,慌不迭地问出了同一句话。 楚歌站在小楼高处,眯着她那双狭长缝眼,死死地盯住了常人根本看不到的镇外远处,半天没有回应。 衔娃急得快要在小房东肩上狂跳起来。 “出……出山了!” 直到连同样等在二号天井中的柳谦君都快坐不住时,楚歌的一双缝眼才渐渐倒吊了起来,不可置信般地骤然拔高了声调。 殷孤光也被这紧张的氛围激得追问了句:“没有再留下什么随从在后头吗?” 小房东掩不住满心满腹的欣喜,顶天高冠下的两簇额发都快飞了起来:“走走走……走光了!一个不剩!” 参娃眉眼都快翘到了天上去,连自己分明还在半空中都浑不在意,干脆张着如同新藕般的双手双脚跳下了楚歌的肩头,啪叽一声摔在了大顺的黄杨木屋顶上,算是“抱”住了与自己最为投契的顺哥哥,又笑又喊地欢呼起来。 而站在赌坊二号天井中的少年,在听到这好消息后也呼出了口大气,继而如释重负地仰身往天井地面躺倒了下去,把就站在他旁边、却毫无准备的柳谦君与殷孤光都吓了一跳。 全身几乎都沾上了天井地面上的雪泥尘埃,然而小虬根本顾不上这种小事,四仰八叉地倒在地面上的少年笑得不比屋顶上的衔娃矜持多少。 “干娘……我就说这盘赌千,他一定会输的!” 314.第314章 岁岁叨扰年年安(一) “好好好,你最厉害……”柳谦君哑然失笑地伸出手去,想将这便宜干儿子从并不怎么干净的天井地面上扯了起身,“这盘赌千我们几个都不曾出手干涉,依孤光的说法,要不是赵家丫头只顾着帮他画其他人家的门神像、而把自己家的忘了个彻底,我们哪能赢得这么利索?” “胜在人为,负由天定……两位师父一直把干娘你当年说的这话挂在嘴上。没有这种谁都料不到的变数,也就不能算作赌千之乐了,是不是?”小虬拉着柳谦君的手,利索地坐了起身,却还是死赖着坐在二号天井的地面上,像是这冰冷的地面比起什么木椅石凳来,都要让他安心得多。 三人的头顶上,还清晰地响着衔娃在大顺屋顶积压的雪层间打滚呼哨的淘气响动,让这多年来都不曾这么热闹过的吉祥小楼“吱吱呀呀”地微微摇晃着。不知是不是担心大顺和参娃闹得过了头,小房东竟也没有从天井缺口中落下来,依旧陪着两位幼弟呆在屋顶高处。 尽管今年被六方贾诸位外来客搅了个不得安宁,然而出乎赌坊五人众意料的是,这一次的年关,似乎倒比过去的九年……要有年关味道的多。 这固然是因为参娃与小虬这两位“晚辈”的到来,让小楼里平添了些傻气傻气的热闹,可这时候的赌坊五人众,不也不复往年的得过且过,反倒被这三盘赌千“逼”得,找到了他们各自的年关乐趣? 此时还守着县太爷、住在县衙后院不曾归来的甘小甘,是进了如意镇之后的十一年间,第一次与赌坊诸位好友之外的陌生生灵一起过年。 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数月里,女童虽也因为每天的两顿吃食得不到满足而焦躁不安,可终归也没闹出什么大乱子——与甘小甘同住数月,还能平平安安保住性命、只是面色更菜了一些的县太爷,已然渐渐习惯了这可怕女童的陪伴,即使没有张仲简在旁管护,他竟也能开始与沉默寡言的甘小甘说上话,眼看就要成了如意镇里第六位被女童认可的管护者。 而每年过节时便会在各家各院奔走、忙碌得几乎停不下脚来的张仲简,则也托了此次赌千的福,难得地寻到了让他得以不用横摔各条街面的“借口”,能够在九转小街的废院里陪着岭南而来的穆姓老人家,过个闲话家常的安静年关,躲过了他那鼻梁绝症带来的再一次血光之灾。 至于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在风风火火地忙完后就会撇下所有赌坊好友、跑去如意镇口的牌楼上呆坐数天不下的小房东,也像是认清了土地老头再也不可能出现在山道上的事实,竟就这么留在了赌坊里,以犼族众生从未有过的耐心,“招待”起好不容易来一次如意镇的参娃来。 而被小玄孙、赌界损友和便宜干儿子接连“投奔”的柳谦君,则在这长达百余年、为挚友胆战心惊的年岁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还对往昔的岁月牵挂不已——长白山上无长辈照拂的一众儿孙们、诡谲万变却好玩得让人全身发抖的赌界千门……甚至是一品赌庄里那两个早过了百岁高龄、却还跟不懂事的娃儿一般任性乱来的人族好友。 这些原本因为甘小甘的生死安危、而被柳谦君尽数抛到了一旁的人和事,似乎都赶在这一趟年关里疯狂地找上了她,让这已然过了万年命数的参族老祖宗骤然发觉了那让她自己都有些害怕的真心。 如意镇的安谧岁月于她而言……似乎终究是不够的。 她不需要对世间的任何生灵有所交代。可仅仅对她自己,对她这长得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会到了尽头的命数来说,这凡世山城的一切,都是不够的。 她终归要回去。 不是为了甘小甘,不是为了一品赌庄两位好友,当然更不会是因为小虬……不是为了任何人。 只是为了她自己的……不甘心。 “最后一盘赌千,实在赢得侥幸。”柳谦君干脆放了手,也跟着殷孤光坐到了二号天井的廊下,任由小虬就这么赖坐在了地上,“可我没想到的是,这位性情有些阴沉的六方贾总管,竟会真的为了你与穆老头这两个客人的安危,而吃了这个哑巴亏,再不与如意镇为难,连衔娃身上的红线虫蛊都就此解了开去。” 楚歌转告给总管先生的赌约里,是要麻烦这位尊贵的六方贾掌事大人,在大年初三的天亮之前,帮整条第二大街的百姓们完成所有的门神画像。而这半是为了参娃、半是替小虬“师徒”二人赎罪的赌局里,总管先生被迫站在了个“理亏”的尴尬位上,便只能“无奈”应诺下来。 换言之,倘若有一副门神像没在天亮之前由总管先生画就、并让第二大街的百姓们满意的话……这盘赌千,便是如意镇赢了。 于是在赵家丫头极为心善地自以为帮六方贾总管省下了一桩麻烦事时,那七岁的女娃压根没有想到,她其实是一手摧毁了总管先生整夜的辛苦。 这大概勉强能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而让在旁“观战”了整整一夜的殷孤光也有些讶异的是,遭遇了这种实在不公平的待遇,总管先生竟也没有迁怒于在场的任何一位凡世生灵。事实上,六方贾总管只是苦笑着在木桌后发呆了片刻,便趁着赵家丫头转身的一瞬,洒然地往如意镇外遁迹而去。 眼看总管先生已渐渐接近了这百里群山间的山神结界边缘,殷孤光再不犹豫,赶着回了九转小街,便看到了诸位好友虽还有些紧张、可比起前几日来总要和缓多了的安然面色。 坐在二号天井正中八仙桌上的参娃那时正手舞足蹈个不休,白皙短小的双手双脚之间,已然找不到了原本还肉眼可见的赤红细流。 那据说只有甘小甘出身的厌食族群才能灭却的“红线”虫蛊,竟就这么随着总管先生的离去,在参娃的血肉中全然粉碎、消失殆尽,再也不会对如意镇、对衔娃、对任何人造成威胁。 315.第315章 岁岁叨扰年年安(二) “红线虫蛊夫妻同魂,相距千里也能感知对方所在。除了小甘能不伤宿主肉身地将这虫蛊吞食个干净,也就只有当红线夫妻一方被灭了身魂,才会连累另外一位同归轮回。” 听着自家小玄孙在大顺屋顶上的闹腾动静,柳谦君没有像这几日里起了祖婆该有的严肃脾气,只是安然坐在二号天井里,任由衔娃享受着这大难过后、再无束缚的自由辰光。 参娃虽说是个鬼精灵,可毕竟也还是个娃娃,让他在那漆黑阁楼里憋了整整一夜已是莫大的“煎熬”,这时候,怎么能不让他贪玩放肆些? “衔娃体内的那只红线雌虫能够不着痕迹地消失无踪,想必是六方贾总管应了诺言,在赌千胜负既定后、就掐灭了他手中那只红线雄虫的生机。这危殆既然已除去,这孩子以后跑到天涯海角去,都不会再有生灵知晓他的所在,从此又能随他的性子胡来了……” 柳谦君意味深长地望向依旧赖坐在天井地面上的小虬,浑不掩饰她满心满腹的感激之意:“我这不听话的小孙儿,因此至少还会再过上几年安生日子,只是要连累你与穆老头从此被六方贾疑心……也不知是不是会就此成了他的冤孽。” 少年不以为意地咧嘴傻笑着,还干脆将双腿都盘了起来,像是打定了主意要在这冰冷地面上再坐上许久、因此要找个最舒服的坐姿:“干娘要是担心我和穆小子的安危,大可不必……两位师父的一品赌庄,就算比起我当年在三清山脉上的洞府来,都要避世得多,我和穆小子会先回岭南一趟,等到时机适合,便径直返回一品赌庄,绝不会被六方贾再找到我们俩踪迹的……更何况,我俩在这盘赌千里本就是赌注之一,倘若六方贾发现我与穆小子迟迟不出如意镇,才会对干娘您再起疑心,那不是将此前的辛苦全都付之了流水?” 殷孤光闻言轻笑,顺带按下了柳谦君就在嘴边的担忧之语:“所幸年关的时候,我最是无事可忙,等再过个几日,我送他们俩回岭南就是了。” 小虬心不在焉地点头应诺着,算是应承了幻术师的好意,然而少年嘴边的促狭笑意不减,显然肚腹里还转着别样的心思:“这些都是小事……干娘可还记得我来如意镇的本意?” 柳谦君哑然失笑:“当然没有忘。” 天井缺口漏下来的天光中,千王老板那一直藏在牙色衣袖中的左手渐渐探了出来,少年瞪大了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干娘那纤长葱白的五指间,正抓着簇小小的……发辫? 方才还与参娃打闹过的小虬,怎么会认不出这俨然属于孩童的奇小墨黑发辫,是来自于衔娃那孩子的头上? 这时候还在楼顶雪层间打滚的衔娃,圆滚滚的小脑袋上可不就少了原来的那股冲天辫,彻底成了个小秃瓢? “我的参须力道太过霸道,他俩是决计受不了的。所幸如今时机恰好,衔娃那孩子在这百年间刚得了道,他的参力是我族中最最滋补的一个,最适合凡人不过。有他的这把参须在,那两个家伙至少也能再活个百年……带回去吧。” 她随手一抛,便把这不久前才从小玄孙脑袋上剃下来的参须扔到了小虬的怀中。 “也替我跟他们两个老家伙转告一句……谦君还没忘了老朋友,再过些年头,会回去看他们。若那时候他们还在,也还觉得这人世间仍有些趣味,我便再陪他们活上几年……” 少年咧着嘴答应了下来:“谢谢干娘。” 柳谦君抬起头,看到天井缺口中漏下来的天光依旧耀眼,浑然不见冬日里该有的冷峭模样:“刚好是年关,你和穆老头就在这里再住些日子吧……到了元宵前后,再送你们和这孩子回去。” 元宵节要做些什么? 这在人间界各大府城里也被唤作“上元节”的日子,比起年关里那些要祭拜鬼神的节日来要欢乐得多、也轻松得多。 是不是因为可以吃到那圆糯香甜的元宵?还是因为能看到满城的火把或花灯,连最不懂事的小孩子也会被轻而易举地哄了个乖巧? “衔娃要留下来吃元宵!衔娃不走!” 如意镇的元宵佳节仅仅过了小半日,九转小街上就响起了个气急败坏的顽童声音。 在柳谦君身边待了足足半月、几乎要成了祖婆小尾巴的参族娃娃,乍然得知自己竟然要被“赶”回长白山去,气得在整条九转小街上奔了三十三个来回,每一次都跳得更高。 祖婆竟然瞒着他,把百尺哥哥和盖哥哥都唤来了如意镇,准备要把他生生地架回长白山去! 眼看祖婆丝毫不为他的撒娇行径所动,衔娃气得当街翻了个空心筋斗,就要施展他作为参娃的风行遁地之能、准备先逃走再说。 所幸那只藏青色的宽大袍袖一把抱住了他。 楚歌眯着她那双狭长缝眼,一言不发地举着条牙色的小小凌风,在参娃的脖颈上围了几圈,算是帮这萍水相逢的幼弟穿戴完毕。 这棉质的纤长布条,与柳谦君束发的那条发带极为相像,上面不知被哪位画师寥寥数笔绘就了某处的高山密林,让人觉得恍如临境。 衔娃眼明心亮,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与祖婆发上的那条,本就是出自同源。 方才还闹着脾气不肯消停的参娃,转瞬间红了耳鼻,窃笑着将小脸埋进了这独属于自己的凌风巾里去。 “这次回去,好好在秘境里呆上段日子、不要再出来乱跑,要是百尺娃告诉我你再淘气,我可不回去看你了。”眼看小玄孙这么容易地被楚歌收服,柳谦君打铁趁热地追了句。 衔娃红着小脸,吃吃笑着点了点头。 如意镇半空中骤然又闪过了几不可见的青碧光华,参娃与小虬“师徒”兵分两路,各自被参族兄长与殷孤光送出了如意镇。 这次的年关到此为止,似乎全盘都尘埃落定,再无什么不对。 直到柳谦君细眯了眼,注意到了山神结界陡开的一瞬,远处似乎有只翠色的小虫悠悠地朝她飞了过来。 那是沈大头的随身蜻蜓。 蜻蜓带来的,是范门当家那急冲冲的熟悉声音。 “柴侯爷已与我和死大头会合,勿念。但那位不愿现出真容的斗篷怪人,并没有跟着他出如意镇,柴侯爷亦不知其行踪,千万小心。” 【第四卷-岁岁平安-完】 316.第316章 心事重重的甘小甘(一) 二月二,龙抬头,惊蛰为邻,万物复苏。 纵然小房东再霸道不讲理,北海的老龙王也仗着他那副打不死的老骨头,驳回了犼族幼子对这百里群山间继续疯狂降雪落霜的无理索求——即使上界神司可以看在这凶兽族群的面上,真的不追究如意镇这十余年来显然并不正常的霜雪节气,可老龙王好歹还是北方一带的雨水总司,哪里受得了其他地界土地爷平日里前来“请安”时的冷言冷语? 更何况这场几近封山的霜雪,已然断断续续地前后落了三个月余,老龙王也实在是仁至义尽了。 龙抬头的日子,差不多也该让冬雪渐融,放山野间的各路生灵出来好好欢腾了。 如意镇里的各家各院,这时候可不就正炊烟袅袅、忙着备下迎接初春的各类吃食? 别说山城里最最热闹繁华的第二大街,就连向来拮据寒酸的县衙后院里,也早在辰时将尽的时候,就开始在那偌大的厨房里响起了锅铲碗盘屡屡彼此撞击时才有的嘈杂动静。 这显然不是张仲简能闹出来的响动——大汉的厨艺别说在吉祥赌坊、恐怕在整个如意镇里也算是拔尖的一位,虽不敢说能做出天南地北的各地佳肴,可寻常的一桌子八式大菜的正经小宴席,他还是能够随手拈来的。 要不是赌坊里的诸位好友没有一个对人间界的正常吃食提得起兴头,而唯一一个只关心吃食的甘小甘又整天往肚子里吞些人神皆惧的可怕东西,张仲简这身厨艺又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几近贤妻良母的张仲简,当然不会在那般宽敞的县衙厨房里,闹出这种只有新手才会犯的草率动静。 甘小甘坐在县衙后院最最干净温暖的大房里,向来不为外界动静所扰如她,也被这每隔数息就会炸响的铁器敲击声震得坐立不安,连眼前已快摆满了小半张大桌的五盘“美食”都不能勾住她的一双大眼。 清蒸斑斓彩蛛、煎炒流陨原石、红烧蝎虎尾、焖煮鞭尾茯背虫……甚至还有素霓原本那副蛇皮剑鞘特制而成的汤羹,这五盘菜肴的食材虽还算不上十分顶尖,但其之丰盛、之用心,恐怕是甘小甘在赌坊十年来也甚少享受过的肥美大餐。 可今天根本还没吃过任何东西的甘小甘,却只是呆滞着一双大眼,痴怔地盯着这显然仅为她一人准备的“美味”,半天都没动筷。 她不是不饿。 这些盘中佳肴,都是赌坊四人众放心不下、特意在年关时候送到县衙后院来的——这固然是为了不让好友平白遭了饿肚之苦,更是为了能让可怜的县太爷借此逃出甘小甘的魔掌,不至于成了被祸及的无辜池鱼。 六方贾诸位贵客冲着参娃而来、在如意镇中闹了将近三天的年关辰光里,县太爷这个昔年的裂苍崖弟子如坐针毡,恨不得要逃到天边去,于是“善解人意”的赌坊四人众便默认了他躲回县衙后院、闭门不出的举动,顺带着让甘小甘也跟着藏身这空旷寒酸的大院里去,免得让六方贾那位总管先生发现了比参娃还要金贵百倍的女童。 然而这“大难”前后也不过延续了短短三日,便烟消云散。就算是那与柳谦君相熟的少年小虬、与死赖着祖婆不肯回长白山的衔娃,也在正月十五的元宵当天,统统被“赶”回了他们的来处。 这场有惊无险的磨难,不是早就尘埃落定、甚至不见半分遗祸么? 可吉祥赌坊的那四位怪物,竟然至今没来县衙后院接回甘小甘。 不知是觉得县太爷的面色渐渐好了起来、没有刚刚“收留”甘小甘那时青白,所以以为女童与楼化安已然相安无事;还是经过这十年的“遭难”,如今难得地“撇开”了女童,不用每时每刻都担心着甘小甘的饮食起居,而想要干脆躲懒下去……总之从元宵那天,除了张仲简还来送过一趟甘小甘的食材外,到了如今的二月二已然半月有余,赌坊四人众竟像是忘了如意镇里还有个县衙后院,再也没有递来过只字片语。 甘小甘急得发疯,已有整整六天没睡好觉了。 “好了好了……最后一道也出锅了!” 甘小甘犹自瞪着满桌的美食发呆,县衙后院的厨房里却不识相地骤然响起了个几近疯魔的得意声音。 “小甘……甘姑娘!可以动筷了!” 空旷无人的偌大庭院中,倏尔由东至西、极快极稳地飘过了个灰影。 县太爷稳稳托着口能塞下他三个脑袋的硕大海碗,显然是掩饰不住此刻满心满腹的痛快之意,连从厨房步步安走过来都再等不及,干脆腾起了他本就轻巧瘦削的身形,在这并没有旁人的自家后院里掠空飞越而来,话音未消便落在了甘小甘的面前。 于是这口犹自冒着腾腾热气的海碗,也理所当然地摆在了饭桌的正中,凭着它那满碗狰狞如幽冥岩浆的滚滚青碧之色、与几乎能淹没旁边五道菜肴的“丰盛”之态,一上桌便成了这顿别样早食中再无争议的山大王。 “楼氏独门秘方——灵脉清泉野菜粥,请甘姑娘品尝。” 县太爷一本正经地拿起了桌上那至今未动的木筷,恭恭敬敬地奉到了甘小甘的鼻子底下。 女童定定地望着这碗依旧“嘟嘟”滚着热气的寒酸吃食许久,突然皱了皱眉。 还没从自己能够独力完成这满桌鬼才知道谁能吃下去的丰盛吃食的得意中回过神来的县太爷,被女童这倏忽间的不耐之色激得心下骤跳。 “这粥里的水,是我特意去第二大街那口水井里挑回来的灵脉清泉,虽说这野菜和大米会冲淡了泉水里的灵气,可也不会有太大妨碍……你试试?” 生怕自己最最自傲的这道菜会被甘小甘弃如敝履,好不容易从厨房那个战场冲杀出来的县太爷着了急,慌不迭地替这费了好大气力才能出锅的野菜粥辩解起来。 然而女童没能听出县太爷话里的争辩之意,只是轻轻摇着头、伸手将已然送到了自己面前的木筷按了下去。 自认这数月里已渐渐能与甘小甘说上话的县太爷,终于觉出了女童这异样举动之外的不安意味:“……小甘?” 甘小甘抬起了头,那双像是能看到魂魄深处去的大眼已对上了县太爷的眸光。 “楼……甘要回家。” 317.第317章 心事重重的甘小甘(二) 从县衙后院里眺眼望去,也能见到九转小街上那座三层的小楼,正安安静静地肃立在冷清的街道上,一声不吭——大顺那孩子,像是忘了自己还有一位管护者“流落外头”、已有许久不曾回来看他,这半月来都老实得像是睡昏了过去,压根没发出什么该让旁人担忧的响动来。 甘小甘怎么能不急? “真的……不让我陪你回去?” 根本拗不过甘小甘的县太爷,不得已抛下了那满桌的得意菜肴,将女童送到了县衙后院的大门口,面上的不安之色却半天没能退却下去——比起赌坊里那诸位怪物来,县太爷更担心在午时前没能吃上任何吃食的甘小甘。 可他更能看明白女童那双大眼里的忧心之念。 于是向来对甘小甘“言听计从”的县太爷,只能放下了后院大门上的横木门闩,双手微微用劲,拉开了这大概是如意镇里最笨重结实的院门。 还未从深冬时节完全逃离开去的如意镇,街道上依旧到处奔走着让人不自禁要拉紧衣襟的寒风,被这大门顺势一带,便径直都朝着县衙后院里狂扑了进来,把甘小甘肩上的细软发丝都骤然刮到了背上去。 甘小甘容色不动,依旧呆呆地望着无人路过的冷寂街面,像是在分辨到底哪一边才是回九转小街的路:“嗯。” 县太爷叹了口气:“行李呢?先不带回去?” “嗯。”甘小甘终于侧过头来,那只一直死死抱着个檀木小箱的小手也举了起来,向县太爷摇了摇,“甘有这个就好。” 这是女童从吉祥赌坊搬过来之后,唯一一件不是由张仲简帮着带过来的行囊,甚至在甘小甘每夜安睡之前,都要端端正正地放在她的枕下,显然是她极为重视的一件宝贝。 只是这檀木箱子进了县衙后院后,还从未被甘小甘亲手打开过,县太爷便也无从得知这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以她的性子,大概……是什么了不得的“吃食”? 眼看甘小甘挪了步,就要彻底走出了这县衙后院,县太爷眉间微跳,终于还是犹豫着追问了句:“这个时辰,他们可能都不在九转小街上,要是回去之后找不到……” 甘小甘没回头,连脚步也没停下来,可她细小轻微的坚定语声还是传回了县太爷的耳中:“会在。” 女童顿了顿,继而像是能看到县太爷面上的疑惑神色般,又自顾自地接了句:“龙抬头,是歌的大日子,君她们……都会在。” 县太爷哑然失笑——赌坊诸位怪物相处十年有余,彼此之间却熟稔亲切地犹如百年挚交,比起他这个七年前才回到如意镇来的“外人”来,当然要胜出不知几何。 他又瞎担心些什么? “粥……等甘回来喝。” 不知是不是“闻”到了身后县太爷这片刻间的颓然之意,女童抱紧了她怀中的檀木小箱,贴心无比地驻步回过身来,出乎县太爷意料地轻轻说了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那从来都呆滞痴怔的小脸上,似乎隐隐泛起了宽慰旁人时才有的安然之意。 县太爷扶着院门,眉目亦渐渐和缓了下来:“好。” 九转小街与县衙后院之间,不过隔了几道拐三拐的小巷,并不是什么太过复杂的远途,就算没有人护送在侧,甘小甘也能在不到两盏茶的辰光里慢慢走回赌坊去,着实不需旁人太过担心。 于是县太爷也只是目送着女童消失在了街面拐角,便悠悠退回了院里。 这空旷的县衙后院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还有房里那满桌的“丰盛”早食。 只是这六道常人根本无法吞咽的“大菜”,他一个人要怎么吃得下去? 所幸此等天大的麻烦,总会有人来帮他收拾的。 楼化安才刚刚跨过了房中门槛,已有另外一只手替他拿起了那被甘小甘留在桌面上的木筷,熟练无比地夹下了那道清蒸斑斓彩蛛的螯肢。 “火候太大……这种南疆的彩蛛本就外脆里嫩,没什么嚼头,你用大火这么一蒸,就更是满嘴稀烂了,难吃难吃。” 甘小甘不久之前还安坐其上的那张木凳,竟在县太爷与女童去往院门这短短的辰光里就易了主。 已然迈进了房门的县太爷却没有再往自家的这张饭桌再靠近半步。 他明明是这空旷大院的正统主人家,此刻却只是倚身靠在了房门上,眉间深锁。倘若赌坊五人众还在,也会颇为震惊地发现,向来不愿与旁人太过为难的县太爷,此时那清秀消瘦的年轻面容上甚至泛起了根本掩盖不去的厌恶之色。 “再怎么难吃……倒也不见你从我家退出去,反倒在厨房里蹭了十来天之久。”楼化安语声冷冽,然而对方张着他专门为甘小甘备下的那双木筷,在满桌的吃食间东夹一块、西捻一段,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愈发让县太爷觉得满腹肚肠横搅、怒火丛生,“……你再这么吃下去,等小甘……她回来,发现只剩了满桌残羹冷饭,你以为她会永远这么聋哑下去、发现不了你也同住在这院里?” 嚼咽吃食的响动乍停,房中取而代之地响起了个嘶哑尖利的可怖笑声,犹如荒野寒鸦被骤然扭断了喉咙般,令人骨血发颤、忍不住要夺门而逃。 “不过短短数月的辰光,你就敢这般亲近地唤她小甘,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她当年都做过些什么……看她如今那副恨不得废弃了自身的样子,哪里还能知道这院里另有第三位住客?只要县令大人您不去通风报信,我就平安得很,是不是?” 这嘿然怪笑着放下了手中木筷的,是个身形短小、却不被旁人见得到丝毫真容的奇怪客人。 明明方才还将桌上的吃食送进了嘴里,可他全身上下都被包在了个墨绿色的奇长斗篷里,像是将自己藏在了凡胎肉眼不可见的黑暗深渊之中,就连与他咫尺之遥的县太爷都无法窥得他的面目棱角半分。 这位……赫然竟是大年初一那天、与柴侯爷一起进了如意镇,却至今也没被赌坊四人众寻到踪迹的斗篷怪客。 318.第318章 似曾相识(一) 甘小甘刚刚踏回到了九转小街的街面上时,恰好撞上了正鬼头鬼脑地从吉祥赌坊里出来的张仲简。 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乍然见到了孤身而回的甘小甘,并不习惯对好友扯谎的大汉紧张得倏尔咬到了自己的舌尖,神色尴尬得很。 “小小小小……小甘,县太爷怎么没送你回来?” 张仲简有意无意地拦在了吉祥小楼的门前,似乎不想让许久未回家的甘小甘迈步进去。赌坊五人众里最虎背熊腰的他,就这么稳稳一站,已然挡住了整个楼门的前后左右,根本不容得旁人再往里一步。 甘小甘只能停住了脚步,生生被拦在大顺的石阶上。吉祥小楼的门帘也被挡在了大汉的身后,根本看不到小楼正堂里到底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女童依旧将她的檀木小箱抱在胸前,干脆一言不发地和张仲简对峙起来——论起发呆不动、只用一双眼来盯得对方发毛这个本事,赌坊六人众里又有哪个能比得过她? 张仲简果然立刻败下了阵来。 不到十息的对视之下,大汉已然汗如出浆,眼神闪烁,恨不得赶紧返身冲回小楼里,换了平日里随时都能扯谎的殷孤光或柳谦君来替他。 “仲。”眼看张仲简被自己吓得鼻头发红、再这么下去就要又血流满面,甘小甘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率先打破了这毫无悬念的对峙僵局,“让开。” 大汉面带犹豫之色地转过头,往身后那漆黑一片、压根看不到任何动静的小楼里心虚地窥视了数眼,终于还是悻悻然地侧开了身子。 若此刻站在吉祥赌坊面前的是县太爷,张仲简这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倒还并不奇怪——赌坊的六位怪物,即使是在最最寻常的吃饭辰光里,也常常会闹出些让旁人目瞪口呆的诡异闹剧来,故而向来是把不速之客统统拒之门外的。 可如今连甘小甘这个主人之一都被拦在了外头,小楼里头到底出现了什么变故? “仲简呢?” “上元节之后,楚歌就收拾了次赌坊内外,把一大堆用不到的废弃之物搬去了东边的废院里。那件衣物既然在咱们这里遍寻不到,恐怕极有可能是掺到了那里头去……他怕楚歌当局者迷,去了也照旧找不到,就打算先去帮着搬回来。” “你怎么也不拦着……去东边的废院,势必要经过县衙后院,要是他又一路狂摔过去,小甘不是会听到咱们这里的动静?” “说起来这事儿,是不是也该知会县太爷一声?他好歹是这个如意镇的正统管护,总不能永远都被咱们撇在外头……” “你能信他?” “小甘与他同住至今,也没发现半分端倪……更何况那个斗篷怪物住进来的三天里,他也一直老老实实地留在县衙后院里,并不见他趁乱做过什么……” “孤光,那个客人,是连你这双眼睛都没能看穿真身的神秘家伙……倘若他身上穿的,千真万确就是另一件五行遁袍,那么在找到他之前,九山七洞三泉的任何一位弟子,都有可能危及小甘的命数……楼化安,不也是其中一个?” “也罢,楚歌本也不愿把县太爷卷进这桩麻烦事里来……倘若那个客人当真和裂苍崖有任何干系,他也着实进退两难。” “我担心的,倒不是裂苍崖这个修真山门……我总觉得这个客人,似乎是该在哪里见过的……” 甘小甘与张仲简一前一后、悄无声息地踏进了二号天井中时,柳谦君与殷孤光正双双皱眉安坐在八仙桌的两侧,各自低下了声。 赌坊六人众里向来最沉稳悠然、最像靠谱爹娘的这两位,不知是被什么难事死死缠住,此时竟像是双双失了主意,连方才那话语声中都带了几分明显的烦躁火气。 而他们俩面前的八仙桌上,史无前例地叠起了一堆几乎高到楼顶上去的衣衫布料,像是被人随意地铺陈开去,凌乱混杂,似乎都是些深藏在箱底、临时被翻找出来的陈旧物事。更让甘小甘皱了眉的是,小楼的二层深处还不停地往外甩着各色的衣物,几乎要把二号天井覆盖成了收破烂的场子。 能在上头折腾成这样、还不被大顺怪啸着扔出来的,当然是赌坊五人众里剩下的最后一位、此时并不在天井中的小房东。 甘小甘疑惑地侧头望向张仲简,却发现大汉依旧心虚不已地瞅着这满天井的狼狈情状,根本没顾得上她。 “君?” 没想到自己不在赌坊里这短短十余日的辰光,整个小楼里就乱成了这副模样,不久之前还以为自己被诸位好友“抛弃”的女童愧疚万分,终于趁着从二楼飞下来的一件玄色袍衫几乎盖到她头上去的机会,高喊了出声。 出乎甘小甘意料的是,最先回应她的不是柳谦君,亦不是这时候已诧然站了起身的殷孤光。 “你回来干什么!” 小楼的高处骤然探出了张凡世六岁顽童一般的小脸,楚歌的半副身子都快探到了半空中,正倒吊着一双缝眼死死地盯住了甘小甘。 小房东的双手上,还紧拽着刚从角落里翻找出来的四、五件老旧衣物,没来得及扔下来给两位好友细细辨认。她只知道,眼下这个紧急时候,她和三位好友已然全都乱了阵脚,但彼此之间早就心照不宣一件事——这桩麻烦,是绝对不能让甘小甘卷进来的! 县太爷这个死小子……怎么连看住甘小甘这种芝麻小事也做不好?! 你快回去! 楚歌正准备扯着嗓子“赶”甘小甘回县衙后院,却被柳谦君及时“堵”住了嘴。 “小甘?” 从来都对周遭的动静颇为敏感的柳谦君,这次竟连挚友什么时候进了二号天井也浑然不知,好不容易被甘小甘唤得回过了神,却依旧是一副迷迷糊糊的恍神模样。 挂在半空中的小房东、呆站在旁的殷孤光与张仲简,便都只能眼睁睁看着柳谦君恍恍惚惚地踱到了甘小甘的面前,从她那牙色的衣袖中伸出了纤长葱白的右手,轻轻抚上了女童的脸颊。 “啊……我怎么忘了。”柳谦君语声悠远,如同沉醉在一场多年前的梦境里至今不肯醒来,“那个家伙,明明就跟你很像啊……” 319.第319章 似曾相识(二) “你参族子孙绵延不绝,向来是人间界的有福族群,我记得你子侄一代的其中几位,如今就已然上窥天道、去了仙神界避世,不知道多么的逍遥快活……怎么你这个堂堂的参族老祖宗,反倒要跟我厌食族这种小小虫族厮混在一起,不惜与六界中的那些个大人物做对?难道果真像外头所说,活到一定年岁的老不死,就都不知不觉地会成了糊涂鬼?” “真是的……早知道会被你数落成这样,我就不来凑这种热闹……明明是千里迢迢地赶来,帮你这个才刚成了散仙之身的厌食族长老挡开旧时的宿敌围攻,怎么还像是我带什么人间吃食来为难你了一般?” “既然知道这是我厌食一族的家事,你这个外人偏要来搅和什么?” “你既然说我已经活成了老不死,也就该知道我参族的儿孙们个个听话得很,长白山根本无事可忙。再不来管管旁人的闲事,我还能去哪里?倒是你啊……好不容易修成了散仙,还以为这次来,至少能见到厌食族数代以来唯一一位金鳞长老的厉害,可如今看来,除了你这张嘴数落起人来更利索了些,倒没看出来到底是哪里长了修为……” “我就知道,你连那些个能跑能跳的乖孙儿们都抛下,不过就是为了来看看我这次扛过天劫用的那个术法……你好歹也是人间界木族里的老前辈,什么时候能收收你这包打听的烦人心思?” “我要是不这么多管闲事,哪里能知道你这避世不出了数代之久的厌食全族,竟会被一个不落地堵截在了这种有死无生的天险之地……追上来的,还偏偏是这些个平日里压根不可能联手的诸位大人物?我要是不来,你这个憋死了一口气、也不向老朋友求救的倔脾气,是不是打算就这么带着全族自绝于此?” “在红尘中来去这么些年,你还真是学了些不中听的鬼话啊……别说你这个老不死的参王根本从来不犯杀孽,来了也只能给我摇旗助威,就算真能帮上忙……你也不睁眼看看,我厌食全族,什么时候会被逼到自绝的地步?” “我倒是想睁眼……就怕双眼一开,会被这五行结界晃了神,看到的是你族里不争气的孩儿们尸横遍野的惨状……你也知道我那个天生的坏习惯,到时候就得不自觉地抛下老朋友,一不留神还会被这结界拉到千里之外去。这次没了我膝下参娃相助,可再也不能借土遁来你身边相助了……” “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要是能顺道带这些连自保之力都未有的废物们一起走,就算帮老朋友一次,干脆多带上几个,这才是帮了我大忙……没了他们这些个累赘,什么五行结界,什么退路全无的险路……我总算也能无牵无绊地了结了这场腥味太过的闹剧。” “那就是答应了?好歹是千年的老朋友,可别用好话哄我。” “呵……你不就是想看看我厌食族唯有金鳞长老才能传承而得的‘吞天咽地’么,谢谢这些个不长眼的生灵好了……托他们的福,这禁忌之术也总该见见天日了。” 那时还未有“柳谦君”这个人间女子名号的参族老祖宗,好不容易等到了老朋友的诺言,这才嘴角含笑着、缓缓张开了已闭了许久的秀丽双眸。 借了土遁之力直接蹿上这天险高崖上来时,她全身的骨血便发冷着领教了这宽阔达百步的霸道结界,深知这五行结界到底能对身处其中的众生做些什么的万年参王,当然不会傻到毫无准备地就把自己送上门去。 不像身为厌食族五目长老之首的老朋友,她从不与旁人争那一口气——不过就是闭上双眼冲进结界去,便能躲过大半的灵力威压,又何乐而不为? 更何况参族众生皆是从大地之中生养而成的木族精怪,就算没了双眼,也能凭借着脚下泥土中隐隐传来的灵力,辨别出自己熟悉的那位生灵到底身处何方。 于是她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被逼到结界东南角落的老朋友,却还根本没有机会看对方一眼。 算起来,她们上次相见,也已是六百年前的那次修罗界战乱。 那时候的老朋友,还未是今日的散仙之身。 这些年不曾谋面,除了还熟悉彼此身魂中传来的灵力味道外,是不是都已不认得彼此的皮囊外相? 在人间界也极少在众生面前现过真身的参族老祖宗,终于在这阴霾漫天的险峻高崖上渐渐张开了双眸,得以见到了这后来被人间修真界当成了悬案的修罗场。 明明阴云密布的暗灰苍穹之下,狭长至百丈、高耸亦入了云巅的崖壁上却不见血红与墨黑之外的任何颜色。 五行结界的灵力威迫之下,正朝着厌食族扑来的各方人马都被遮蔽了形与影,成了视野之中浑浊黯然的团团浓雾,根本看不清到底是谁,更辨不明对方到底还剩了多少生力军。 即使是已过了万载高龄的参王,也只能看到自己脚边的数十步范围之内,或躺或趴着的尽是厌食族的狼狈族众,那隐隐透着股墨绿之色的衣袍之下,无一不是受伤呻吟的颓丧神情,被穹顶上倏忽而过的闪电利芒照映着,更是添了几分惨白凄惶之色。 她环顾周遭数眼,微微皱了皱眉——厌食族与人间界各大族群向来并不交好,又因为他们族群天生的那个奇怪能耐,常常会被心怀鬼胎的他族生灵当成猎物,因此不得不避世隐迹,才能绵延子嗣。若不是虫族天生繁衍之力极强,哪里还能存活至今日? “这些个家伙,虽然实在是废物,可毕竟还是厌食族仅剩的血脉……要是不嫌麻烦,就替我照顾片刻吧……片刻就好。” 她侧身回头,终于见到了六百年未曾碰面的老朋友“慷慨”留给她的背影。 本来亦为墨绿的奇长斗篷上,早就印上了满身不知能不能褪去的暗色血痕,将老朋友从头到脚遮得严丝合缝,根本无法窥到厌食族这位如今的金鳞长老真身,更无法得知这六百年来,她到底有没有长高寸尺、亦或是否圆润了双颊。 如瀑的墨色长发几乎在要拖在了满地的血污中,可万年的参王浑不以为意,欣然接下了老朋友托付给自己的沉重差事。 “啊……当然可以,若能换来见见吞天咽地这术法的难得契机,那么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小甘。” 320.第320章 厌食五目(一) “和小甘像?哪里?是个子一样矮?” 张仲简看了看甘小甘,又骤然转回头来盯住了刚从二楼跳了下来的小房东,只觉得更加迷惑了:“那家伙明明比小甘还矮上不少……真要说像,不是跟楚歌更像?” 小房东倒吊着一双狭长缝眼,干脆将手里最后几件满被尘灰覆盖的陈旧衣物统统扔到了张仲简的头上去。 被“嫌弃”在一旁的赌坊三人众,当然并不知道柳谦君在见到时隔半月、终于回到了赌坊的甘小甘后,便倏尔想到了数千年前与挚友在绝地高崖上同生共死的那场血战,根本听不到他们几个说些什么。 柳谦君扶住了甘小甘纤弱窄小的肩膀,一双秀目中隐隐泛起了怀念般的温柔之色,像是要让这早就不记得大多前尘往事的好友也跟她一样,记起那场漫天漫地尽是赤红之色的畅快死战:“那件被鹰族七个后生联手撕破了一角的大氅,后来可补好了么?” 听到向来处事冷静的好友骤然吐出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呆立在旁赌坊三人众不禁面面相觑,都有些昏然发懵。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那个斗篷怪客,虽然只是寥寥几个照面、亦不像柳谦君那么颇为惦念,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六方贾七位外来客中,这个从头到尾都不肯露出半分真容的神秘家伙,让人望之一眼便不容易忘却。 上元节那一天,范门当家借沈大头的随身蜻蜓给他们送来了口信,急切之情溢于言表,却没来得及告知他们这位斗篷怪客的具体来历。 赌坊三人众乍然听到这消息时,或跳脚或沉思,却都把探寻这斗篷怪客真身的心思转到了柴侯爷的身上。 那位据说在人间凡世就是皇族血脉、成了散仙后也在妖境中地位超然的高大男子,与斗篷怪客同乘一辆马车而来,又默然应允了双双同住在一所废院里,显然相熟已久,虽不知他们俩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缘孽恩仇,但至少比起六方贾的其他几位客人、还有赌坊诸位怪物来,柴侯爷总要对斗篷怪客知根知底得多。 然而柳谦君拦住了那时正愤然准备前往妖境“追缉”柴侯爷的小房东,摇了摇头。 千王老板听出了范门当家这短短口信里的焦急之情……和不敢明言的潜藏意思。 那位被范门当家轻易说服、便离了如意镇再不与赌坊五人众为难的柴姓侯爷,显然也并不清楚与他同来的老朋友到底为什么会独自逗留于这小小山城之中——范门当家向来雷厉风行,倘若那位柴侯爷知晓其中真相,也早就被她软硬兼施地逼了供,不会这般言语模糊。 当务之急,并不是追究这斗篷怪客到底是何方神圣,而是赶紧把如意镇掘地三尺,趁他还没有对这百里群山造成任何危害之前,将这显然不是冲着参娃而来的外来客找出来。 于是赌坊四人众就这么瞒着甘小甘和县太爷,悄无声息地在如意镇里翻找了足足半月,却毫无所得。 这恐怕是十一年来,赌坊诸位怪物最最挫败的一次。 他们几乎已经试遍了所有能找出外来客的法子,却统统告败。 先是小房东那只鼻子。 “没有。”然而楚歌狠狠地抽着鼻头,在如意镇的高处傻呆了数天,努力地想要从山城的风中嗅出什么外来的味道,却徒劳无功,最终只能意兴阑珊地对着三位好友摇了摇头。 犼族儿孙的鼻嗅探寻,本就对兽类妖族这种天生气味浓重的生灵更为敏感,可天下间的生灵何止千万,能借助外力隐去自己从娘胎里带来的肉身气味的法子又实在太多,小房东的鼻子也并不能万试万灵。 “难道……不是妖族?”深知楚歌那只鼻子有多厉害,寻常的妖界众生根本瞒不过小房东,殷孤光微微皱眉,也曾怀疑过外来客的本尊真身。 可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还是齐齐在肚里驳回了这个揣测。 身形矮小如幼童,那被包在奇长斗篷里的肉身又显然瘦骨嶙峋,行走在如意镇的街面上时更是寂寂无声、安静得如同落雪拂过,更不提多少在人间界见过些世面的赌坊四人众只看了斗篷怪客那么寥寥数眼,便全都只觉全身经络骤然彼此发狠磨砺起来,逼得他们赶紧转过头去,再不想去多看这外来客一眼。 这怪物,怎么看都不像是区区的凡胎。 要不是斗篷怪客全身上下根本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妖气,这家伙恐怕比他们迄今为止见过的大多精怪妖物来,都要妖异古怪得多。 等等……不见妖气? 赌坊四人众几乎是同时跳了起来,楚歌更是差点蹿出了二号天井的顶头缺口去。 他们到这时候才恍然回过神来——能让妖族众生隐去了真身妖气的,不是还有那件五行遁袍? 当初被小房东一声犼族怒吼便吓得现出了原形的那位犬狼族小妖,分明自身的修为远远未到境界,可也照样凭借着五行遁袍,悄无声息地进了如意镇。若不是本尊肉身中的兽族气味太重、被楚歌拦在了半路,他本可以隐迹遁形地顺利来去如意镇内外,不被任何生灵知晓他的存在的。 倘若这怪客一直将自己藏身在另一件五行遁袍下,那他们这半个月以来的徒劳无功……便终于有了出路。 不知算不算心有灵犀,甘小甘从县衙后院赶回吉祥小楼来时,恰恰是赌坊四人众在整座小楼里疯狂翻找五行遁袍、却再次毫无所得的颓丧时候。 孤光家的四师兄将犬狼小妖送回了妖境,那件从可怜小妖身上“扒”下来的五行遁袍便留在了如意镇里,被楚歌随手塞到了个角落中去,勉强算作是犬狼小妖擅闯如意镇的一点补偿。 赌坊四人众一心一意要翻找出这件袍衫、来仔细瞅瞅是不是与斗篷怪客身上披着的那件异曲同工,却因为小房东那随处乱放宝贝的坏习惯,根本无处寻起。 而从一开始便心事重重的柳谦君,更是在满地的陈旧衣物中恍然失了神——她明明就觉得那个怪异瘦小的身影熟悉得不得了,却死活想不起那素未谋面的外来客身上,到底是哪里……如此似曾相识。 直到甘小甘进了二号天井,柳谦君才终于醒过了神。 那怪客身上的那件曳地的奇长斗篷,不正与甘小甘当年在高崖上披着的那件……一模一样? 321.第321章 厌食五目(二) 赌坊五人众还在吉祥小楼的二号天井里茫然无措时,县衙后院的这顿早食才刚刚结束。 眼看辰光渐渐挪移,县衙后院的大门外还是没有传来任何的动静,显然已不能再等到甘小甘回来,然而县太爷却还倚靠在自家房门上、依旧没有往里迈进一步。 他只是这么冷眼瞧着饭桌上的那碗野菜粥慢慢褪去了热力,最终不情不愿地成了被遗忘的“美味”。 而替代了甘小甘坐在饭桌前的外来客,则浑然一副鸠占鹊巢的悠哉模样,依然老神在在地使着原本是甘小甘专用的那双木筷,将这五道“大菜”东一筷西一筷地夹到了他那隐在斗篷暗里的嘴中。 这顿早食延续了半个时辰之久,才依稀有了终结的势头。 县太爷皱着眉,只能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为甘小甘精心备下的几样“美味”渐渐空出了大半,几乎都消失在了斗篷怪客那矮小的身躯里,却不置一词。 从这位客人进了他县衙后院那一刻开始,他这个正统的主人家似乎就必须要装聋作哑,不能对这个看起来分明弱小猥琐得很的客人指手画脚。 他像是个碰上了个逼上门来的债主,自知理亏得很,根本不打算再做什么挣扎。 “呼……你这手艺,就算再练个二、三十年,也不足够留住她,还是找个师傅好好学学吧……” 墨绿长袍下的面目依旧不能让旁人窥得分毫,可斗篷怪客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木筷,话里的厌恶之意还是毫不掩饰地漏到了县太爷的耳中。 他明明将这满桌的“美味”都扫了大半,怎么还这么理直气壮地轻侮起辛苦烹煮这顿早食的县太爷来? 然而被埋怨的正主神色不动,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个下场。 县太爷并不介怀这分明冲着自己而来的鄙夷之语,只是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敷衍了句:“不好吃就不好吃吧……只要别在子时后再吐出来就好。” 斗篷怪客嘿然冷笑:“我和她不一样,没被那禁忌术法弄得自己神志不清,还没蠢到分不清时辰,在午时之后特意往肚里塞些吃食折腾自己。” 县太爷闻言,默然地侧过了头,面上骤然闪过了痛恶之色。 刚刚得知甘小甘那可怕的吃食习惯时,他和秦钩一样,吓了个面色青白,足足有数夜不敢安寐,梦里尽是这大眼的女童吞下了整个如意镇的凡世生灵,然后又将这小小山城在肚腹里绞成了废墟残垣,吐了个干干净净。 比起把前世忘得彻彻底底、还能被带去了裂苍崖“避难”的秦钩来,必须守在小城里看着赌坊五人众、甚至在这数月来还被甘小甘“软禁”的楼化安,本就要可怜的多。 可这数月的朝夕相处,虽说其间也出过差点被饿极的甘小甘恍惚当成吃食这种可怕的事故,却也让县太爷撇弃了以往六年来的所有生活旧习——每一天从睁开眼开始,他便忙着准备女童的吃食、时刻看着时辰不让甘小甘在午时后吃下任何的“美味”、收拾完县衙正事后便傻傻地陪着女童在后院里望着天光发呆……甚至偶尔在子时之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甘小甘趴在县衙后院的水池边长达整个时辰之久,后者正因为她下午在暗中偷摸着吃了奇怪东西的过错,而狂吐不止。 这短短数月来的每一天,都是他过去二十余年的人生里不可想见的“可怕”……与不同寻常。 他似乎渐渐习惯了这根本不算正常的日子——即使是赌坊四人众根本没来得及搭理他们二人的这半月来,他与甘小甘不也活得无波无澜,没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大乱子来? 直到甘小甘今晨迈出了县衙后院的那一刻,他这才意识到,这个一张口便能吞天咽地的奇怪女童,恐怕是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 也是直到听到这斗篷怪客对甘小甘口出恶言的这一瞬,县太爷才发现,自己曾经只对秦钩这个不争气的发小才会有的“护短”之气,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延续到了甘小甘的身上去。 这个怪家伙……凭什么对小甘语出不逊? 所幸他这满面的厌恶之色须臾而过,并没有被拖着奇长斗篷渐渐从房里走出来、与他擦身而过的古怪客人窥到半分。 长达半月都躲在县衙后院最东边阴寒小屋里的斗篷怪客,终于等到甘小甘离开了这空旷大院,得以让他光明正大地走在天光之下,于是在“心满意足”地结束了今日的必要吃食后,也缓缓地挪到了最温暖的大院正中。 他的身形果然比起小房东来都要矮小上不少,更显得那件墨绿灰暗的斗篷奇长无比,几乎要把沿路上的灰尘都揽了进去。 县太爷皱了眉:“你这件袍子,怎么破了一角?” 古怪的客人没有回头,只是从斗篷下缓缓伸出了只瘦骨嶙峋的手掌来,紧紧攥住了这墨绿袍衣,哑声怪笑起来:“啊……这处破损,是绝对不能修补的……至少,在她看到之前,记起来这世上还有我们这群被她遗弃的废物之前,决不能动……” 县太爷眉间的沟壑愈深:“就算她如你所言,真被你们族里什么禁忌术法迷了心智,连你这些天来就躲在她的周围也无法察觉……可这次回了赌坊,以那几位怪物的厉害,就算猜不到你就躲在这里,说不定为了她的安危,也不会让小甘再回到这院子里来……一旦被他们几个护在九转小街上,我是没有办法再去把她带出来的,你又要怎么去见她?” “见她?不急……不急。”怪客冷笑着,拖着那破了边缘一角的奇长斗篷,摸索着坐到了大院正中的石凳上,他自己则抬头望向了苍穹上那还并不怎么刺眼的天光,“就我一个去见她,根本没什么用处啊……不急不急,再等片刻吧……他们也都在路上了。” 如意镇此时的天光正温柔明朗,将山城里的人与屋宅都照了个通透清晰,却不知为何,依旧刺不穿这怪客在斗篷下的黑暗,连他兜帽下的面容都挖不出一角来。 于是县太爷只能孤零零地站在自家的空旷大院里,任由这古怪客人的嘶哑嗓音冷却了满院的天光温暖,直扑进他的耳里,让他的骨血都发冷颤抖起来。 “等到我们这群废物全都跪在她的面前,想必她也不能再这么装疯卖傻,当做不识我们吧……” 322.第322章 铺天盖地的外来客(一) “找……找到了!” 藏青色的顶天高冠从堆满了几乎整个第二天井的衣物里挣扎了出来,小房东通红着一张小脸,兴冲冲地高举着一件形似麻袋的物事,胜利般地朝着诸位好友狂挥不止、并喊了出声。 这件被犬狼小妖穿进了如意镇的五行遁袍,若是拿到人间修真界里去,至少也是不下万金的珍贵宝器,却在数月前,就惨遭被卷成一团、继而被塞进了吉祥赌坊最不见天日的那只大箱的可悲命运。 铺满了整个二号天井的陈旧衣衫围成了个并不伤人、却如同沼泽般会将人往下拉拽的陷阱,正死死地抱住了小房东,根本不容她往外爬出一步去。无可奈何的楚歌心下大急,干脆将手里的五行遁袍径直扔给了等在廊下的诸位好友,自己则继续与这从来没有交战过的奇怪陷阱较起劲来。 “是不是跟那家伙身上的长得一样?”楚歌陷落在满地的衣物堆里,没能爬出来一窥究竟,只能远远地探头探脑,希望诸位好友给她个满意答复。 “并不十分相像,却也相差不远了……”五行遁衣悠悠荡过了小楼的半空,最终落到了柳谦君的手里,然而千王老板只是随手在衣袍上拂了拂,便送到了甘小甘的膝上,“小甘,这与你那件历代厌食族金鳞长老传承下来的袍衣,多少是有几分相似的……你仔细看看,可还记得?” 被殷孤光、张仲简与柳谦君围绕着坐在廊下的女童,依然神色痴怔,但听到好友这多少有些急切的问话,她还是慢慢地探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碰触着这五行遁袍上的丝线脉络,似乎能够用指尖去辨别这衣物中流淌的灵力到底是熟悉、还是陌生。 赌坊四人众憋着鼻息,生怕打扰了女童这十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专心思虑。 可甘小甘还是摇了摇头。 赌坊四人众齐齐垮下了双肩——这五行遁袍本是他们最后一桩找出斗篷怪客的线索,却没想到也毫无所得。 所幸这难熬的静默只持续了半盏茶的辰光,便被殷孤光出言打碎。 “这件宝贝从来都在九山七洞三泉这十九个山门的掌控之中,直到五百年前才被悄无声息地从人间修真界盗走,此后一直不知所踪……小甘的族里怎么会有件与它相像的衣袍?” 幻术师若有所思,大概明白了柳谦君执意要找出五行遁衣让甘小甘一窥究竟的用意:“莫不是小甘的那件……出自涧梁木族?” 柳谦君诧然回过头来:“这个木灵族群向来不被人间界所知,就连我参族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曾与他们萍水相逢,孤光你怎么……” 殷孤光苦笑着蹲下身来,从甘小甘的膝上牵过了五行遁衣:“我家七师兄……就是给大顺送来流萤铳的那位,正是涧梁族里的一员。” 柳谦君不由得挑起了眉尖:“那你也该知道……这个族群天生羸弱,赖以为生的那个术法与这五行遁袍有异曲同工之妙,虽伤不了旁人,却是能绝对护得自身周全的。” 殷孤光默然颔首。 他当然知道。 从他懂事开始,就知道十七位师兄师姐里,天生肉身最为弱小的并不是他和四师兄这两个人族生灵,而是身为木族精怪的七师兄。 这也是为什么这位在化形术法上研习最透彻明晰的师兄,多年来只能躲在人间界的极东废城之下,甚至还不惜耗费极大的灵力,布下了桃源非梦大阵来护卫自身周全——他受肉身根骨所限,即使习得了紫凰留下来的诸多化形术法,也依旧是六界中的泛泛弱者之一,永远都不能笑傲九霄。 涧梁木族,似乎天生就注定被仙神两界驱逐在外,只能在人间流连,籍籍无名地过完一生。 可世间万物自得其道,是不会有所谓绝对的死路的。 注定要全族埋没在深山密林里、不为人知的涧梁木族,不知从哪一代开始,像是要有意与这世间作对一般、干脆将“无名”这本事发挥到了极致,竟在族里自创了个外界至今不知到底如何施展的术法,将他们全族的踪迹彻底从人间界抹去。 不同于隐世遁迹的厌食族——所谓隐匿了行迹,多少还是有迹可循,若是有心人蓄意追踪,总有一天还是能将他们从某个角落中生拽出来——涧梁木族的这个无名术法,无伤族众的身魂,亦无须东躲西藏,却能让族中众生安然行走在天光之下,即使是与他族生灵擦身而过,亦不为他人所知。 这术法乍听之下毫无用处,可身为紫凰门下最小弟子的殷孤光却深知其中奥妙。 他跟着七师兄的那几十年间,偶尔也行走在人间界各处角落、去寻觅紫凰遗留在人间界的化形灵力。那时还未是隐墨师的他,跟在七师兄的身后一路漫步,便亲身体会过行走在繁华的人间城镇之中、却被所有的人畜当成无物的诡异情状。 那时还没有通晓师门术法的殷孤光,还以为七师兄施展的是紫凰留下来的化形术法之一,若不是六师姐一时嘴快,他恐怕也不会得知这竟是涧梁代代相传、几乎每一位族众都天生习得的木族术法。 然而幼年便被带到了紫凰门下的七师兄,早就与原本的族众不相往来,即使骨血中天生就有着那么一股灵性、让他也恍恍惚惚地习得了这无名术法,却并不怎么熟悉涧梁木族的处事之道。 于是殷孤光也是到了这一刻,才知道自家七师兄的那个木灵族群,竟还也会将术法渡到凡世衣物上,成了他人的护身宝器。 这桩妙事,要是让七师兄……不,让十七位师兄师姐全都知晓,恐怕也都得全体笑得满地打滚,从此连这量身裁衣的差事也会让三师兄袖手、换了七师兄去! 殷孤光自顾自地暗暗笑得肚腹发疼,没能注意到柳谦君眉目间的神情已愈发阴晴不定。 千王老板沉了眉眼,眼角的余光依旧瞥着在幻术师手中晃晃悠悠的五行遁袍:“厌食与涧梁曾有些渊源,为了帮厌食全族遁去行迹,曾赠了他们数十件有涧梁术法附于其上的衣袍……只是年岁推移,到了后来,也只剩了区区的五件。” “这五件比起五行遁袍来还要更能藏去身魂痕迹的斗篷,在小甘还在厌食族里的时候,就是族中五目长老的独有宝器……其他的厌食族众,是根本没有资格碰触的。” 323.第323章 铺天盖地的外来客(二) “就这件臭麻袋……能被宝贝成那样?”赌坊五人众里最最安于贫瘠生活的张仲简也终于没能忍住腹诽,面色尴尬地瞅着还在殷孤光手里晃悠的五行遁袍,满脸的不可置信,“小甘的族里……是穷成了什么样子?” 无端端被大汉挤兑成了个小气抠门的生灵,痴怔如甘小甘也不由得悄悄地抬起了头,瞪住了口不择言的张仲简。 这当然怪不了大汉——赌坊五人众里,与人间修真界打交道最少的并不是仅在红尘中度过了六十载的楚歌,而是他这个与凡尘绝别了不知多久岁月的上古人族。 别说涧梁、厌食这种在人间界各自遁迹了数代的隐世族群,他连九山七洞三泉这种在人间修真界执牛耳之位的山门,也是到了如意镇后,听四位好友偶尔提起才渐渐得知。 殷孤光嘴角含笑着将手上的五行遁袍扔给了大汉:“你身边向来只有素霓这柄剑器,又是把它当成了与你性命一般重要的挚友,修真界中的其他宝器在你眼里,当然一钱不值……可人间修真界向来暗潮汹涌,族群彼此之间的倾轧从未停歇,那些天生肉身羸弱的族群,倘若没有这些宝器、亦或独门的术法傍身,恐怕早就遭了灭顶之灾。” 张仲简一本正经地将手上的五行遁衣从里到外看了个遍,还是忍不住撇了撇嘴,但迫于甘小甘那渐渐起了凶光的眼神正死死落在自己身上,还是颇给面子地没有现出太过不屑的神色来。 柳谦君几乎要笑出声来:“……孤光并没有唬你,别看小甘如今这副不愿搭理人的样子,她还未被封印入太湖渊牢之前,在厌食族里的地位,比起我在参族里来也相差无几……你就算没有与极南妖境中的众生打过交道,可也该知道,万千妖族之中,虫族众生虽繁衍之力最盛,却天生就有四方克星,命数本就极为脆弱,在修行之道上实在太过吃亏。” “而厌食一族更是被南疆的诸多修真山门强夺了还未成年的幼童族众,常常还会被迫成了受人趋势的蛊虫,根本毫无生机可言……要不是她这个金鳞长老那年出关后,凭着被六界众生唤作‘吞天咽地’的那个霸道术法,在几次生死之战中活活吓退了几路大人物,厌食族如今留下的族众,恐怕连百数都不到。” “这样苛刻的生机,逼得他们全族必须颠沛流离,到处寻找能躲过六界众生的平安之地……若有了像这五行遁衣一样的宝贝,不是要容易得多?” 张仲简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甘小甘的身边,目瞪口呆:“小甘在她族里……是护人的?” 女童一双大眼里的凶焰更盛了——她虽然没听清君和孤到底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可仲在说她的坏话……她还是听得懂的! 大汉慌不择路地展开了手中那跟麻袋长得一般无二的五行遁衣,急急忙忙地寻找着这衣物上的兜帽和袖口,想要赶紧给甘小甘披在身上:“既然这样……没有那件族里带出来的,就先用这件充数……快快快穿上!” “你现在拿这件破烂能有什么用?”与满地的陈旧衣物做了老半天的纠缠,楚歌终于成功将自己的大半截身子从“陷阱”中抽了出来,恰好赶上了大汉这太过傻愣的“正直”举动,小房东高腾起了她不过四尺的矮小身形,一把蹿了过来、从张仲简怀里劈手夺下了五行遁袍,“小甘现在有孤光的化形术法、与我犼族的山神结界傍身,哪里需要这种不上道的玩意?” 于是这曾经在人间修真界被当成至宝抢夺的五行遁袍,就这么可怜兮兮地被小房东死命地往后一甩,悠悠荡荡地落在了满地的陈旧衣物之上,真真切切成了再无人关心的“破烂之物”。 既然不能让甘小甘想起斗篷怪客身上披的那件长衫,那这玩意还有什么用? 小房东如是想。 楚歌关心的,是另一件生死大事:“既然跟小犬狼带来的这件不像,小甘又根本想不起来自己那件到底长成什么样……那咱们还怎么去找那个鬼家伙?!” 龙抬头这种大日子,怎么能容得这种来路不明的怪客逗留在如意镇里,还不知道他到底打些什么主意?! 柳谦君却恍如未闻地抬起了头,望向二号天井里唯一一处顶天缺口,问了个让身旁诸位好友都不知所谓的无关小事:“今天,是二月二么……” 赌坊四人众面面相觑,都默然颔了首,没能明白过来千王老板这问话的用意。 整个大年关过了之后,龙抬头便是如意镇里最重大的日子,这本就是赌坊五人众十年来心照不宣的山城俗务之一。而除小房东之外的赌坊四人众,今年更是早就暗地里有了定夺,要让楚歌以代职土地的身份、替代“正式”再也回不了如意镇的土地爷,好好过个土地神官的生辰大节。 若不是还记着这桩约定,甘小甘也不会抛下了县太爷、急急忙忙地赶回了九转小街。 然而从元宵那一天开始,这“大计”便被斗篷怪客破坏殆尽,赌坊四人众忙着四处奔走,哪里还顾得上在二月二这一天再忙些其他? 可忙得再昏了头,他们也都看到、听到全镇百姓从一大早便开始忙碌的奔走动静,还不至于忘了何年何月。 千王老板……莫不是被斗篷怪客气得犯了糊涂? “二月二这种大日子……你有没有去北海老龙王那儿,问问这几天的雨水?”柳谦君依旧抬着头,言语恍惚地如同梦呓。 楚歌听到这显然是冲着自己而来的问话,双眉间也跟着皱起了三道小小的沟壑:“年前去的那趟,老龙就答应过我,今年的二月二会与前几年一样,照例徐风无雨,天光朗朗至少四个时辰以上,绝不会缺了如意镇的。” “那这天象……就不关上界的事了,是不是?”柳谦君扶着廊柱,恍恍惚惚地起了身,眉宇间忧色更重。 赌坊四人众疑惑地循着柳谦君的目光,也望向了二号天井的顶头缺口。 四四方方的黄杨木缺口外,片刻之前还毫无异样,原本是如意镇将近午时、偶尔会耀了满镇百姓眸眼的大好天光。 然而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穹顶上已倏忽被暗沉乌然的叠叠云层掩了个彻底,将天光尽数埋在了无法企及的深处,只留下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浓墨黑暗。 如同风雨欲来。 324.第324章 被吃掉的山神结界(一) “这是要下雨?”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天就变天了?” “要不要喊小房东来看看?” “喊什么小房东?先回去收被褥啊!” 已有多年没见过这么“出尔反尔”的天象的如意镇老小们,被霎时阴沉下来的天色吓得慌了神,全都跑回了自家院落里,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今晨才晒到天光下的半干衣物。 于是赌坊五人众根本无须出马,整个如意镇的街面也顷刻间空了出来,就连最最顽皮的孩童都被自家长辈抱回了家,根本没有再细细窥视这突如其来的诡异天象的机会。 不管这乌压压的叠叠云层将要带来的,是场倾盆大雨、亦或这深冬最后一场落雪、甚而是多载不曾见过的豆大冰雹子,对满城的凡世生灵来说,都并不十分重要。 如意镇老小们当然并不知道,这六十年来,他们一直都在楚歌的山神结界庇护之下,才得以与年年的恶劣天灾擦身而过,未曾经受过什么不可逆转的灾祸。可山城里还未到了花甲之年的生灵,从小到大都未尝亲眼见过什么山崩地裂之景,也清楚这一甲子以来,如意镇着实是风调雨顺,比起山外的府城来都要安生不少。 于是这满城被小房东无意中“宠坏”了的凡世生灵,都没将穹顶上那瞬息乍变的诡异天象当成什么大事——他们又不是没有见过这种黑压压的可怕景象,可又有哪一次不是随意落了场大雨、便呼啸着从如意镇顶头掠了过去,没对山城造成多少的损伤? 倘若满城的老小这时候稍稍有些好奇之心,仰头窥视那墨黑云层时顺道往九转小街上瞥一眼,就得比看到这诡异天象还要更诧然地喊出声来——三层的吉祥小楼顶端,赫然有五个高矮不一的身影凌风而立,恍若谪仙降世。 “大顺,安分点。” 脚下的小楼本尊也隐隐感到了这离着自己仅有咫尺之遥的煞气,不久之前才渐渐能动用鲲族之力的大顺,正迫不及待地准备再次从黄杨木身上腾起他的灵力虚相,却被踩在他顶头上的殷孤光低声嘱咐了句,只好悻悻然地呼飞了满楼的木窗,继而不情不愿地干脆闭眼睡他的回笼觉去了。 张仲简和小房东分头站在小楼的飞檐一角上,双双屏息环顾着如意镇里的动静,直到亲眼见着这山城里最后一个凡世生灵也躲回了自家院里后,才齐齐轻吐了口气,这才得空仰首,与另外三位好友一起望向穹顶。 甘小甘紧紧地抓着柳谦君的手,如同十余年前还在人间各处躲藏漂泊时那般,死死地倚在挚友的身边。她本就纤弱如凡世及笄少女的身躯微微发着抖,被路过半空的狂风一催,更是在小楼的顶上摇摇欲坠,让同样守候在旁的赌坊三人众都担心不已地往她走得更近了些。 “真的……是他们来找你了?” 柳谦君只觉得自己右半边的身子都快被女童拽得发疼,愈发肯定了自己方才的揣测。 甘小甘痴望着如意镇的穹顶,没有点头,没有摇头,就连嗓子眼里都没发出一丝半点的响动。 可听到好友的问话,女童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般,倏尔抓得柳谦君更紧了。 “那是……什么?”张仲简仰着头,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自觉地背起了手,下意识地朝素霓探了过去——大汉没能听懂柳谦君与甘小甘彼此之间的哑谜,只能求助于与自己多年来最亲近的剑器,指望着素霓能够助他一臂之力。 然而布囊里的宽阔剑器毫无动静,像是眼前这景象根本还请不动他。 女童一双痴怔眸眼里的不安之色,尽落进了殷孤光的眼里,让幻术师惊骇之余,不由得往楚歌挪近了几步。 小房东倒吊着一双狭长缝眼,眉间深锁,小脑袋仰得几乎要把藏青高冠掉下地去,这时候骤然被幻术师从背后拍了下,差点又跳了起身。 “你的山神棍呢?”殷孤光压低了嗓音。 楚歌眉间的沟壑皱得更深:“拿着呢。” 幻术师微微颔首,如同这十年来帮着小房东收拾如意镇里诸番琐事般,心照不宣地朝好友打了个眼色。 赌坊五人众或惊悸不安、或心念电转、或不知所措、或暗中与这“诡异天象”较起劲来,都并非是杞人忧天。 倘若此时这山城穹顶上的,果真是北海老龙王憋足了邪火、来和如意镇过不去而布下的雨水乃至暴雪狂风,都不至于让赌坊五人众失神至此——犼族的山神结界,本就是为了替如意镇挡开天灾人祸所布,还不将这些与九天雷劫相差甚远的凡世风雪放在眼里。 可此时此刻在穹顶上肆虐的,哪里是什么雷雨云层?! 凡胎肉眼所能见到的人间界景象,往往取其清气去其浊,若非天生阴阳眼,是根本见不到这世间的魑魅魍魉的。 如意镇老小们抬头望去,只觉得这天象不过是穹顶上卷起了不知多少层的雷雨乌云,可这景象落在赌坊五人众的眼里,却完完全全是另一番情状。 那恍然恰似雷云的墨黑“云层”之间,事实上隐隐透着股深谷沼泽般的腐败墨绿之色,根本不是雨水霜雪降世前该有的模样。 而满城老小匆忙间瞥到的漫天乌云翻滚之状,更是错得离谱——这哪里是什么云霄天象?那分明是不知到底为何数的幼小活物脚足,在疯狂地蠕动挪移,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苍穹”! 在如意镇里住了十年之久,赌坊五人众对平日里仰头便能见到的苍穹何其熟悉,只不过一眼,便看透了这场“乌云压顶”大戏的真相——这顷刻间铺天盖地、看似遍布了穹顶的漫漫外来客,当然并没有真的遮蔽九霄的本事。 楚歌借着袖中山神棍之力布下的犼族山神结界,悠悠地在山间布成了个圆弧顶盖,恰恰将如意镇护在了结界范围之间。但这结界不能妨碍了众生的寻常来去,平日里虚化了外相,若非必要,是从不被生灵肉眼窥探得到的。 这遮天蔽日、几乎要将天光从如意镇里彻底断绝开去的无数外来客,也不知道从哪而来,却还不能突破了犼族的山神结界阻挡,想必是无奈之下,尽数爬上了那不见外相的结界外壳。 然而对方似乎族众颇多,脚下之速也极为惊人,竟然能在楚歌这个结界之主发现了端倪之前,就倏尔遍布了整个山神结界之上,连条缝隙……都没有留出来。 325.第325章 被吃掉的山神结界(二) “你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这次跟着你往如意镇来的,是厌食全族……” 如意镇里最宽敞的空旷大院里,刚刚才收拾了满桌早食、从厨房里迈步出来的县太爷也被顶头满穹的蠕动黑影震得停在了原地。 他虽不是赌坊五人众那样的怪物,却好歹曾是裂苍崖这一代的掌教关门弟子之一,比起如意镇满城的凡世生灵来,还是要更能分辨得请这世间阴阳清浊一些。 这无声无息、便极快地将小房东布下的整个山神结界“包”了个严丝合缝的暗沉巨影,显然是由不知多少个的幼小身影合力而成,却分明……个个都不是人形。 能顷刻之间占领了这广至百里之宽的山神结界、还没闹出让满城凡人注意到的动静,每个身影下又迅速地攒动着几乎无法看清的残影……不正是虫族众生! 不知是不是被那顿专为甘小甘备下的早食喂得太饱,斗篷怪客竟然一直坐在县衙后院的正中石凳上,像是入了定般地抬头望天,连烦躁不已的县太爷在他身边刻意来去都视若无睹。 直到这不知从何而来的漫天墨影霎那间在穹顶上弥漫开来,斗篷下才发出了他极低极低的笑声。 “总算是到了……”斗篷怪客扶住了身边的石桌,哑声嘿笑着站起身来,然而他那被有意强压着冷静下来的语声,也掩不住他斗篷下因太过激动而微微颤抖的矮小身形,“拖了半个月之久,总算还是到了啊……” “你疯了!”早在将这斗篷怪客“迎”进县衙后院里来时,县太爷就知道自己在这小小山城里的安生日子已就此告终,却也没想到这家伙口中的“他们”,竟会是他裂苍崖众位长辈都未必照过面的厌食族全众! “你又怕什么?”斗篷怪客低下头来,那隐隐透着墨绿色的兜帽依旧将他的面目五官遮了个彻底,不容旁人窥得半分,然而顶头苍穹的攒动乌影照映之下,县太爷只觉得那斗篷黑影下的虚妄面目倏尔变得狰狞无比,震得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像是穹顶上的景象已让他满意无比,斗篷怪客竟干脆不再像方才那样固执地抬着头,反倒有意无意地朝着县太爷渐渐移得更近了些。 不知从东南西北哪一方乍然而起的狂风路过了县衙后院,让怪客的语声都跟着扭曲了起来。 “从你下裂苍崖、回了这如意镇开始,你不就早把这山城卖给了旁人,再也不管这满城生灵的死活了么……”满城狂风大作,顶头苍穹上赫然是数不胜数的虫族众生在疯狂地蠕动来去,然而县太爷只觉得自己的六识都掉进了斗篷怪客的嘶哑嗓音之中,根本再听不到任何的其他响动,“如今已到了这种地步,你反倒想出手拦阻我们了么?” 只觉得自身肚腹里的五脏都绞成了一团,手脚中的经脉骨血也都在刹那间分崩离析,县太爷终于再站不住,颓然跌坐在了空旷的大院中。 然而他的右手指尖还是死死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细密清晰的掌纹间丝丝缕缕地渗出了赤红的血流,得以护住了他最后一分清明神智。 “我当然知道在阁下面前,我和如意镇……都不堪一击。”县太爷面色青白,一双眸子里已泛起了血丝,衬得他原本年轻瘦削的面容恍如冥界冤魂,“可阁下要对这山城动手之前,也别忘了,除了我这个不肖子孙之外……如意镇还有犼族的山神大人亲身守护,只凭着山神棍之威,就能将你们这群怕死避世的虫豸,统统扔出这百里群山去!” 斗篷怪客慢悠悠地挪着步,移到了县太爷的身前,继而不慌不忙地蹲下身来,那只有浑然一团黑暗的面目几乎要凑到了县太爷的鼻尖。 “就是那个连山神官袍都撑不起来的犼族幼子么,呵……她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娃娃,哪里是你口中的什么山神大人?”斗篷怪客嘿然冷笑着,悠悠哉哉地将县太爷这最后的挣扎之语碾成了碎末,“至于那把山神棍……她这个还未成年的幼子,恐怕压根还不知道怎么发挥这神器的威力,顶多……就是当成个能砸人的棍子罢了。” 县太爷几乎要将自己的掌心戳出个血洞来,然而他的双唇微微发着抖,嗓子眼里已憋不出任何能反驳这怪客的话来。 他当然知道,斗篷怪客这话并没有错——小房东再霸道蛮横,毕竟也是不知人间修真界诡谲的凶兽幼子,即使有山神棍庇护,也不一定是眼前这个见惯了、也亲身“试”过了世间阴暗贪欲之念的怪客对手。 可至少……小房东身边还有赌坊四人众的倾力相助,绝不会因为他的引狼入室,而真的将这山城轻易拱手送给了旁人。 至少,这如意镇顶头上的百里山神结界,也是这六界间最最牢固坚韧的存在,更不会被区区虫族轻而易举地踩得坍塌碎裂了一地。 “呵……你这小子,难不成是还指望着这山神结界,来替如意镇挡去一劫?”然而斗篷怪客像是看懂了县太爷肚里打转着的侥幸主意,怪笑着再次哑声开了口,毫不客气地让后者的面色愈发青白了几分,“好歹也是裂苍崖掌教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怎么在这穷酸的山城里当了几年无用的县令,就糊涂得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庄稼汉?” 斗篷怪客扶着双膝,缓缓地直起身来,再次望向那铺满了整个“苍穹”的暗沉巨影:“你怎么忘了,我厌食一族……从几千年前开始,就是以什么本事在这六界里成名的啊……” 像是也听到了斗篷怪客的挑衅之语,不远处的九转小街上,忽而响起了个凡人无法听闻的凶兽怒吼之声,透着股且惊且惧的诧然之意,逼得瘫坐在地上的县太爷也茫茫然地仰起头来。 他倏尔瞪圆了双目,几乎连眼角都要撕裂开去。 号称在六界之中最牢固稳妥的犼族山神结界,不知在那瞬息之间受到了什么样的摧残,只来得及亮起了阵微不可见的碧绿光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那原本还攀爬在结界上的无数黑影,霎那间失去了脚下的“依仗”,如同巨大的雨滴一般,从半空中尽数落了下来。 326.第326章 徒子徒孙皆来朝(一) “孤光!” 藏青色的宽大袍衫猎猎飞起,迎着漫天的别样“雨水”横冲了上去,山神棍也呼啸着从小房东袖里飞起,朝着如意镇半空疾奔而去。而心急火燎的楚歌狠命地蹿高了身形之际,还不忘招呼着好友相助,生怕这诡异的“天象”会对这满城的凡世生灵造成什么大难。 天可怜见,小房东虽已年岁上千,可在犼族里毕竟是最不懂事的幼子,尽管对自己的修为早就有自知之明,却从没想过这有山神棍之助才施布下的结界……竟会如此的不堪一击。 方才那弹指之间的变故实在太过短暂,让她压根没看清,自家的山神结界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然会败给了这群密密麻麻地聚众而来、还只知道疯狂攒动着脚足的区区虫族! 结界崩溃的一瞬,整个山城里再次狂风大作,几乎要将街面上的所有生人死物都扯离去了高空,然而赌坊四人众稳稳地伫立在小楼之上,眼睁睁看着小房东怒吼着往漫天的外来客迎战而去。 甘小甘紧紧地抱住了柳谦君,一双大眼死死地盯住了正腾空而去的楚歌,慌忙之间微微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要告知小房东,然而从她嗓子眼里憋出的响动实在不敌这满城呼啸的狂风,最终还是被撕扯着在半空中卷了几圈,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想到四位好友无一对他有任何嘱托的张仲简,则一声不吭地飞跃了过来,史无前例地没有脚下一滑、从高处摔下去,反倒将柳谦君与女童往他身后拽了拽,好歹替两位好友挡去了些许扑面而来的风尘——大汉背上的素霓像是睡得昏了头,根本没有闹出半分动静来,可这也让张仲简稍稍安下了心。 倘若他背上的这柄剑器并不担心眼前的境况,那想必这场祸事还并没有那么不可收拾……即使是他们五人像平日里那样“乱来”,大概也无妨。 而被小房东指名道姓地成了“后备军”的殷孤光,依旧在吉祥小楼的顶端边沿凌风而立,满头的无遮长发肆虐乱舞,将他的眉目面容都藏到了无人可窥得的暗处。 幻术师从袍袖下伸出了他早就暗暗掐起了术法的双手,在楚歌嘶吼着喊出了他的名时,恰好赶上了默念出最后一句法诀,终于能将这早就备在袖里的化形术法,朝着脚下的如意镇抛了出去。 所幸在见到山神结界俨然成了这些个外来客的“脚下败将”时,殷孤光就已未雨绸缪地备下了后着,这才得以在小房东一声招呼之后,便及时地挥起了袍袖,将这满城的凡世生灵再次送入了他的化形幻境之中去。 失去了山神结界庇佑的如意镇,这下原本能真真正正地能看到依旧高照的午时艳阳,然而各家老小还未来得及往外探一眼,顶头的碧空便再次被一道狂划而过的夜幕墨色侵染,不消片刻便占满了半个凡眼可及的苍穹。 本不该在青天白日之下现身的万千星辰,在这虚幻的半片暗夜九霄之上穿梭如鱼群,悠悠陨落,却在将要靠近凡世时消失殆尽。 半世星流。 幻术师的化形术法终于赶在漫天的外来客成功落地之前,护住了整个如意山城,将满镇老小都“停”在了这虚妄的阵法之中。早被之前的诡异天象统统“赶”回了自家院落的凡世百姓们,得以安然地留在了原地,手脚未见颤抖,脸色未有变化,就连头发丝都不见任何的飘动。 至少,在赌坊五人众收拾掉这些个虫族外来客之前,他们是不用担惊受怕、亦不会将自己置于什么危险的境地了。 “找死——”眼看着半世星流的术法已然包围了脚下的百里群山,楚歌在肚里暗暗松了一大口气,这才毫无忌惮地放开了嗓子,任凭自己身魂里的凶兽怒吼瞬间倾泻而出,直奔着正朝如意镇地面砸落下来的漫天外来客而去。 这至今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位的虫族客人们,像是他们自己也没料到会这么快就“踩塌”了犼族的山神结界,竟也认命般地径直从高空中直落了下来,根本不见有什么自救的举动。 于是赌坊五人众也终于在他们尽数落到了半空时,得以瞥到了这些个虫族来客的装扮。 他们……竟无一不像是更小一些的斗篷怪客。 方才遮天蔽日地盖住了整个山神结界、让全镇百姓都误以为是雷雨降至的,果然是他们身上披着的衣衫之故。那隐隐透着股腐败墨绿之色的纤长斗篷,死死地遮住了每一位主人的身形样貌,让即将与他们擦肩而过的小房东都无法窥得半分。 也不知这无数斗篷之下掩盖的,到底是他们的虫族真身,还是虚化而成的半吊子肉身外相,每一位外来客竟都极为纤小幼弱,比起那位至今不见踪影的斗篷怪客都要矮小上大半截。 他们就这么在满城的狂风中飘摇着落了下来,若不是被那墨绿暗袍猎猎发响地勉强托在了半空,稍稍减弱了从高空直坠下来的厉害,恐怕转瞬间就会在如意镇的街面上摔成了肉泥。若非赌坊五人众早知他们并非善类,此时这么抬头望去,竟也恍然觉得这些至今不见真身的外来客们,倒像是被从九天之上抛扔而下的无辜襁褓幼童! 眼看楚歌与山神棍就要与他们在半空中狭路相逢,柳谦君只觉得自己腰间一紧,不禁有些诧然地低下了头。 肆虐无状的狂风之中,甘小甘死死地抱住了她,清瘦发白的小脸一如平日里的痴怔呆滞,然而女童的小嘴抖得比方才还要愈发厉害了些,只是……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谦君却看懂了老朋友这已到嘴边的无奈与惊惧之意。 千王老板眉间深锁,向甘小甘轻声地最后问了句:“到了现在……你也不想伤了他们?” 女童出神般地死死盯住了腾身在半空的小房东,没有回答好友的问话。 然而她那抱住了柳谦君腰间的双手,还是有意无意地箍得更紧了些。 柳谦君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朝着高空仰起了头。 满城乱窜的狂风也没能拦住千王老板的悠悠之语,还是把她的温柔语声当即送到了已将山神棍抓在了掌间的楚歌耳畔。 “他们不是外人,住手吧……” 327.第327章 徒子徒孙皆来朝(二) 不是……外人?! 犹自腾身在高空中的小房东,堪堪追上了比自己还要着急地赶去正面迎敌的山神棍,正准备不惜化出犼族本相来、好好教训这些敢来招惹如意镇的满天虫豸怪客,却好死不死地听到了柳谦君的温言“嘱托”,连下一声怒吼都活活地卡在了嗓子眼里。 楚歌只觉得自己脑袋上的顶天高冠都要掉下了地去——这些个转眼之间就把自家山神结界“踩”得碎渣都不剩的外来客们,难道和那个来去如风的衔娃一样,也是参族里的无辜后裔? ……明明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挡在柳谦君与甘小甘身前的张仲简也惑然地回过头来,想要替憋了一肚子邪火、硬生生停在了半空进退两难的小房东问个清楚,却只看到千王老板的满面忧色……和根本从头到尾都没将眸光从半空中移开去、这时候也根本顾不上替他解惑的甘小甘。 殷孤光依旧立在小楼顶端的边沿一角,垂在身侧的双手指尖也依然捏着半世星流的法诀,赌坊五人众里,这时候也只有他一个,沉静寂然地如同把自己也陷入了这化形术法中去。 素来喜怒不轻易形于色的幻术师,当然并不像楚歌和张仲简那样,因为柳谦君的一句轻语便惶然失神,也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错手将满城的凡世老小牵扯进这场还未开锣的好戏中来。 然而幻术师默然地望着神思游离的甘小甘许久,若有所思,直到他的双眸中渐渐浮起了月轮清辉般的幽光。 而狂风乱舞的半空之上,则与殷孤光这边静得宛如辰光停滞般的安然景象截然不同——藏青色的山神官袍在半空中徜徉开来,宛如一副密林山河的悠长画卷,却更衬得楚歌那张小脸上的面色极为难看。 不是外人……那当然打不得! 那要怎么办! 眼看这满天的幼小外来客们刹那间就要尽数摔落在了地面上,压根就来不及和柳谦君计较这些家伙们到底算哪门子的“不是外人”,小房东在高空中狠狠地跳了跳脚,终于还是皱着小脸闷哼了声,算是勉强压下了满腔的怒火。 她忽地头重脚轻地在虚空中倒转过了身形,转而跟着漫天的墨绿怪影一起,往如意镇的街面上“落”了下去。 “歌……” 抱着柳谦君腰肢至今不肯放手的甘小甘,被好友这毫无征兆的古怪行径吓了一跳,如同被人用针芒狠狠地戳破了指尖、才得以从大梦中醒过神来一般,嘶哑着嗓子乍唤了出声。 她比四位好友都要更清楚这些外来的幼小虫族们到底有多少的能耐。虽说他们看似个个诡异,甚至初来乍到、却能顷刻间就“收拾”了寻常妖族生灵根本无法撼动的山神结界,可那也不过是凭借着他们天生的那个怪异能耐,才侥幸成事……真要硬碰硬起来,根本没有一个会是楚歌和山神棍的对手! 她这才不得已地“拜托”了柳谦君,让一眼便能看破她心思的挚友替她向小房东求了情,以免楚歌一时气急,重伤了任何一位来客。 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如意镇、亦或是身边任何一位好友替这些家伙们背了黑锅,以伤及自身的代价,来保住这些家伙们的平安! 甘小甘放开了柳谦君,茫茫然地往外踏了出去,被路过小楼顶端的狂风一催,她原本就纤弱的身形愈发摇摇欲坠,像是也要跟着楚歌往街面上一起摔下去。 所幸张仲简和柳谦君双双拉住了她。 千王老板面上的忧虑之色还未淡去,就连扶住女童肩膀的手掌都比平日里要冰冷几分,然而她的怀里温暖如昔,让心神不定的甘小甘也得以停住了脚步。 “别慌啊小甘……这种架势,根本还难不倒楚歌……” 小房东当然不是去找死。 犼族众生绵延万载,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儿孙知道什么叫自戕。 为了护住如意镇附近的百里群山,小房东布下的山神结界顶部极高,翅膀力量弱些的林野鸟雀甚至无法触及顶端。然而再高,也终究是凡眼所及之位,若有生灵从上头跌将下来,不出数息的辰光也必将狠砸在山城的街面上。 所幸这些外来虫族们身上披着的古怪袍衫件件奇长无比,又被这席卷满城的狂风托将着,中途竟“万幸无比”地在高空中且浮且沉了数息,没有立马摔下地来。 然而这些外来客们的道行显然并不怎么厉害,勉勉强强地在半空中折腾了短短片刻,还是免不了像落石般往下直坠而去。 漫天墨绿的幼小怪影之间,有道个头更大些的藏青色虚影像是被重锤往人间砸落了下来,正以雷霆之势、脑袋朝下地往着九转小街的街面直冲而去。 眼看这最最熟悉不过的青石街道就要碰到了自己帽下的两簇额发,楚歌的一双缝眼微微飞起,终于双手作势,挥起了她那两只在狂风中猎猎乱舞的宽大袍袖。 与凡世树桩长得一般无二的山神棍,早就跃跃浮动着比起以往六十年来都还要灿烂的青碧光华,在主人的手里等待许久,也终于守到了它发威的时候。 楚歌小脸朝下地扑向了九转小街的青石道,在即将碰触到坚硬石面的一瞬,她那本就远远长于身躯的藏青官袍竟呼啦啦地疯狂往外延展而去,如同山间成了精怪的藤蔓,倏忽间布满了整个九转小街。 这让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都失神了一瞬的奇怪术法,竟然罔顾了凡世房屋与其他死物的限制,让小房东的山神官袍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整座山城,竟在不过一吐息的辰光里,就延展到了如意镇的每条街面上,浮动着流淌在满城青石道的五寸虚空之上。 于是从整个山神结界上跌落下来的满天虫族怪客们,就像是摔进了娘亲的怀抱般,统统掉在了这山神官袍之上,只觉得身下轻软如铺满了落叶的温暖巢穴,压根没吃到半点的痛楚。 下一刻,这分明被半世星流术法覆盖的如意镇里,四面八方地响起了尖利如幼童的哭喊之声。 “师祖……” “师伯祖!” “大师伯……” 这千奇百怪、大概是唤着师门长辈的满镇凄厉喊声,最终都汇成了同一句狠命的嘶喊。 “救命啊——” 328.第328章 最苦命的大长老(一) “吵吵吵……吵死了!” 半边敞亮、半边如墨的诡异苍穹之下,整个如意镇各条街面上的五寸虚空中,都正悠悠虚浮着藏青色的山神官袍,缓缓流淌如山涧清泉,像是个巨大的网兜般,将从高空中坠下的幼小外来客们一个不落地稳稳接住。 然而这极尽地主之谊的善意之举,却被外来客们当成了狼心狗肺。 如意镇满城的老小们已统统被幻术师的化形阵法定在了自家院落里,根本没能发出一星半点的响动,然而山城里依然热闹得很。 热闹得……让赌坊五人众恨不得揪下自己的耳朵来。 “师伯祖救命……救、救救命!” “你又不是东海里那只老不死的龟王八,翻不了身这种小事也要喊师祖救命?你倒是滚啊……滚几圈不就起来了嘛!” “你踹我干什么!师伯祖救……” “你看你看,说了滚几圈就会起来,瞎喊什么?别把我向师祖问安的声音都盖下去好吗……啊啊啊,你踩哪里啊!把脚拿开!” “嗓门大了不起?你个死瘸子……还敢让我在师伯祖面前丢脸!反正都瘸了一只,再多拐几只也无所谓了……” “你俩瞎嚷嚷什么?还不过来扶我一把?这是哪里找来的破渔网,怎么这么咯得慌……” “辈分大也别乱使唤人,刚才喊师伯喊得最大声的不就是你?死驼子……” “诶诶诶,你伸第三只脚指着我算什么意思?是不是想多滚几圈?” “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喊师伯祖过来救命了啊!” “你会喊我就不会?你以为师伯和师伯祖比起来,哪个更亲近些?你喊啊喊啊,不喊我就不客气了啊……师伯救命啊!” “你们三个蠢货不要连累其他人好吗……没看我们全都趴着不动,就你们几个咋咋呼呼地又滚又跳,以为这次是来唱大戏的?大长老不是说过,师祖是傻了,又不是瞎了聋了,看到你们这副精神样还来救什么鬼?” “说得好像刚才你们没喊一样……” “趴下趴下……之前练了那么久的一起喊救命,还没见到师祖的面呢……就都忘光了?小心大长老回头找你算总账!” “一起就一起……诶诶诶,你走开,这位子是我的。” “推什么推,你去那边。” “你踹我踹习惯了是吧……死瘸子……” 零零落落、却每一个都声嘶力竭的救命呼声之间,偶尔夹杂着被赌坊五人众一字不落地听了个全的推搡打骂之语,吵得仍然伫立在小楼顶端的几位怪物五内俱焚,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这双耳朵实在太过多余。 张仲简更是被吵了个头晕目眩,差点双眼发昏地扑面倒地,也和这群外来客一样、横栽到楚歌的山神官袍上去。 所幸殷孤光眼疾手快地将他往后拽了拽,让大汉只是几步踉跄地摔坐在了小楼的屋顶上,没将满面的鼻血再次溅到九转小街上去。 然而被这些嘈杂动静吵得快要发疯的,又何止是张仲简一个? 受柳谦君临危“嘱托”、才倒转了身形展开“救援”大计的小房东,还以为这群方才悄无声息地覆盖了自家山神结界的外来客至少会安静如甘小甘,却没想到自己和山神棍合力救下的,竟然是一群比自家幺叔中山神都还要聒噪烦人的主。 只觉得自己的后脑仁被吵得发疼,楚歌终于忍受不了这份当“救命恩人”的憋屈之意,不到四尺的幼小身形里再次爆出了声寻常妖族根本无法承受的凶兽怒吼。 “都给我下去!” 遍布整个如意镇街面的山神官袍应声骤动,顷刻间从四面八方飞起,如同被修真界生灵驱使着的庞大水流般、倒卷着往苍穹上呼啸奔涌,又齐齐地往九转小街上狂冲而回。 于是方才还被这柔软袍衫“护”在其上的虫族外来客们,便这么措手不及地接连遭受了两次伤害——犼族怒吼堪堪扑进了他们耳中、让全体外来客们骨血僵冷的一瞬,身下的藏青“渔网”便疯狂地倒立而起,让他们只觉天旋地转,一时间恨不得连肚肠都尽数呕个干净。 “等等等等……诶……救救救命啊——” 这一次的呼救之声,比起方才的各自呼喊要齐整了不知多少,倒是十足十的真心嘶喊。 然而这天地颠倒的痛苦也只持续了不到五息的短暂辰光,就以全体外来客们被狠摔在了九转小街的青石道上告终。 山神棍上的碧绿光华渐渐褪了回去,又成了根与凡世树桩长得一般无二的寻常棍子。 小房东皱着眉,满面不耐烦地抖了抖那熄了术法收回来之后、也依旧比自己身形要宽大不少的山神官袍,继而收起了山神棍,顺带着将两只小手也笼回了袖中。 她不到四尺的矮小身躯,此时一本正经地站在吉祥小楼的门阶前,一双缝眼斜斜飞起,双眉间也拧起了三道沟壑,俨然是一副被气坏的土地爷模样。 天可怜见,这恐怕也是楚歌这六十年来,极为难得能以她这副身形、居高临下地俯视成群外来客的机会。 被她乍然用山神官袍尽数卷回了九转小街、还凄凄惨惨地全被掀落在坚硬的青石道上的,赫然是一群正在满地打滚、但显然站起身来也比小房东还要矮上一大截的幼小虫族。 山神官袍这利落的一甩,让原本还藏身在那墨绿的奇长袍衫下的外来客们统统现出了真容——这约莫百来个的客人们,并没有蠢笨到以他们的虫族本相来人间界行走,好歹也沿用了妖境中大部分族群现身的老法子,虽然太过蹩脚、而不得已要用那长衫遮住了全身上下,至少也还是化出了人族的依稀模样。 然而不知是修为太过低微,还是方才为了“踩”塌山神结界而不得已现出了大半的本尊外相,这些个个高不过两尺的外来客们,此时或呻吟、或哭喊、或“撒娇”打滚地乱踹着自己身上袍衫的,竟不是凡人该有的双手双脚。 那是虫族众生独有的干瘦六足。 329.第329章 最苦命的大长老(二) 刚才……就是这种瘦得一拗就断的干瘪虫腿踩塌了山神结界? 楚歌眼睁睁看着满地的外来客们六脚朝天地肆意哭喊个不停,整张小脸都快皱成了王老大夫医馆里的陈皮。 所幸这抽抽噎噎的哭闹声也惊动了大顺。小楼本尊向来认定了自己才是吉祥赌坊里能够肆意撒娇的幼弟,这当口被眼皮底下的嘈杂动静吵得不耐烦起来,整座黄杨木身霍地簌簌发抖着疯狂动弹了下。 好不容易才将鼻血死死捂住、意识恍惚地站起身来的张仲简,没料到会被大顺这么出乎意料地再次突袭,脚下骤然踏空,就这么晕晕乎乎地从小楼屋顶上倒栽了下来。 深知大汉一旦鼻伤复发、就会恍惚失神地连自保之力都无的殷孤光和柳谦君,慌不迭地双双展动了身形,扑上来拽住了张仲简的双臂,让大汉得以安安稳稳地落了地,不至于在满街的虫族外来客面前颜面尽失。 甘小甘却没有跟着柳谦君跃下楼顶。 女童孤零零地立在小楼顶端的寒风中,一如这十余年来的痴怔模样,正低头俯视着几乎将整条九转小街占了个全、而且个个都要死要活作痛苦状的外来客们。 这些分明是托她之福、才被小房东放了一马的虫族客人们,似乎让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午时之前没有吃食进肚的甘小甘颇为惧怕,竟然没有如同往日般急切地跟随去往四位好友的身边,反倒倔强地留在了小楼屋顶上,甚至……还往后退了退。 她在怕些什么? “小、小甘?” 被殷孤光和柳谦君当成了重病伤患、连已然站到了青石街道上都还被两位好友死死扶住的张仲简,好歹还没虚弱到双眼发黑的境地,终于也发现了身边少了一人,这才恍惚着抬起头、挣扎着想要去把女童也接下地来,却被半世星流虚化而成的诡异天象逼得发了晕,差点一头栽到满地的虫族怪客中去。 柳谦君和殷孤光心照不宣地扶住了晃晃悠悠的大汉,两人的掌间都往后微微使了几分力,顺势将张仲简按坐在了吉祥小楼的石阶上,让又犯了绝症的好友不至于再被自己无辜多伤一次。 “她不下来也好。”不知是不是要让张仲简安心,柳谦君缓缓直起身时,低喃了句让三位好友都没能听懂的古怪之语。 眼看张仲简并没有性命之碍,楚歌又照例皱起了眉头,回过身来盯住了身前的满街外来客,并没有追究柳谦君这没头没脑的低语到底是什么意思——小房东在人间且学且活了六十余年,早就养成了把听不懂的言辞左耳进、右耳出的习惯,才不会浪费什么心力去尽数斟酌过去。 更何况,她眼皮底下还有百余个更大的麻烦在辗转哭喊,虽说吵闹之声比方才要低上不少,却多添了几分真心切骨的呻吟之意,丝丝缕缕地钻进了赌坊五人众的耳里,让五位东道主觉得自己的身子骨都发起痒来。 这一次,倒不是虫族怪客们堪堪落进如意镇来时,那种假得过分、赫然是来砸场子的嘈杂闹腾——犼族幼子的怒吼之声,固然对兽族众生伤害最大,可寻常的妖族众生也不能幸免,就连甘小甘听到小房东的怒吼也会小脸煞白,更何况是这满地连虚化人族外相这种小小的障眼法都维持不了的虫族怪客们? 天可怜见,被山神官袍倒翻着尽数颠回了九转小街的满地外来客们,原本还以为这趟远行好不容易到了头,接下来等着他们的就只剩一场可怜兮兮哭求师祖的戏码,根本没料到……会在这寒酸的小小山城里遭遇了如此致命的身魂伤害。 多年来都在族中五目长老的庇护下、根本不知道吃苦受累到底是什么滋味的他们,平生第一次遭逢了犼族凶兽幼子的滔天怒气,只觉得不管是虚化为人族的外相身躯、还是方才还踩在山神结界上的本尊六足,都疼得如同分崩离析,像是随时要被撕扯到十丈开外去,恨不得以他们这辈子最凄厉大声的嗓音哭喊出来,让早早就先进了如意镇刺探消息的大长老闻声前来救命。 然而修为太过低微、多年来也不曾见过什么厉害天敌的可怜客人们,被楚歌这个犼族幼子的怒吼声伤得实在太重,等他们终于从山神官袍那可怕的藏青“漩涡”中脱逃出来时,才发现这彻骨的疼痛已贯穿了全身的经络皮肉,让自己连嘶喊的气力都失了大半。 他们只能有气无力地在坚硬的青石道上辗转翻滚,用嗓子眼里最后一丝响动来做无用的挣扎。 说好等他们收拾了犼族的山神结界、便会前来接应的大长老呢……为什么……为什么还不来救他们…… 身上好疼……可是也好饿啊…… “你们要这样躺到什么时候去?”已然好脾气地任由这些不知道和参族到底有什么关系的古怪客人们耍赖了半柱香之久,小房东笼着双袖,终于还是倒吊着一双缝眼、冷声抛出了她早就憋在肚里的不善之语,“这里不是你们的地界,哪里来就滚回哪里去。” 离楚歌最近的一位外来客原本还高翘着六只脚、想要把骨血里的疼痛踹散出去,这下听到这位煞星竟然就在自己伸脚可及的近处,吓得赶紧将全身都包进了墨绿斗篷里,慌不迭地用腰背挪动着、往后头飞速逃窜开去。 生怕这显然是如意镇管护者的犼族幼子激怒之下,会拿他开刀泄愤,这位客人在狼狈“奔逃”时还不忘替自己与族众们胡乱辩解了几句:“山神息怒息怒……我们这趟来,只是为了找我们族里的大长老……和好多年前就把我们扔下的前任金鳞长老,并不是……并不是要来和您为难的……” 大长老? 金鳞长老? 自认说起话来前后颠倒的小房东,也没能听懂这个识时务的虫族客人到底在嚷些什么,只好皱着眉回过了头,试图从柳谦君与殷孤光那儿得到些助力。 赌坊四人众多少都有些迷惑不安地站在小楼前、不知道拿眼前这群耍赖的外来客们怎么办时,站到小楼顶端的甘小甘却渐渐移开了目光。 女童如有所感,望向了九转小街的街道尽头。 被半世星流术法覆盖的如意镇里,本不该再有其他生灵再肆意来去。 然而甘小甘目光所及之处,赫然有个墨绿暗沉的矮小身影缓缓移动着,正朝着此时最热闹的吉祥赌坊渐行而来。 330.第330章 过午不食(一) “来之前明明嘱咐过你们,金鳞长老祖师爷当面,不要失了身为徒子徒孙的礼数……这种在我跟前才有用的耍浑模样,她老人家根本不会买账,不要再在外人面前丢脸了……” 赌坊四人众闻声回过头去,恰看到那个墨绿矮小的古怪身影缓缓地转过了街道的拐角。 他们瞒着甘小甘找了半月之久、却依然踪迹袅袅的斗篷怪客,终究还是不负满地外来客的嘶声哭喊乞求,及时现了身。 任小房东做什么、说什么,也拦不住他们满地打滚、辗转哀号的虫族外来客们,似乎极为惧怕这并不怎么响亮的低沉嗓音,竟极为齐整地霎时低下了各自嗓子眼里的哭喊之声,转为了几不可闻的嘟囔埋怨。 就连他们六脚朝天着死赖在青石街面上的幼小身躯,也都接连地半坐了起来,全体不情不愿地拾掇起身上的墨绿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地又隐进了这奇长衣袍里去。 这一平静下来,更让这群虫族外来客们与此时从街角踱步而来的斗篷怪客相像了几分——同样的墨绿长衫,衣袍下亦是同样的阴暗幽沉、不见真容,除了身躯个个不足两尺、比起斗篷怪客要矮上不少之外,实实在在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难道这个年关时跟着柴侯爷混进了如意镇的古怪客人,斗篷下藏着的也是这样的六足本相? “这才像样……别让多年不见的金鳞长老,以为咱们这群废物徒子徒孙们变本加厉,还让她在这几位新交的外族朋友跟前失了颜面。” 还未被幻术师撤去了化形术法的诡异苍穹之下,那一袭宛如夜幕墨色、却又透着股腐败墨绿之色的奇长斗篷渐渐朝他们移得更近了些,然而那至今也只闻其声的怪客,似乎有意地躬着身、佝偻着背,让他的面容依旧死死地掩藏在兜帽下的阴影里,到现在也不让赌坊五人众窥到半分。 而那件一路上都几乎半拖在了青石街面上的奇长斗篷,当真如柳谦君不久之前在二号天井中所说,将他的身魂灵力都埋得一丝不漏。 除了还在小楼顶端的甘小甘,赌坊四人众都有意无意地将眼光投向了那斗篷的拖地一角。 果然如柳谦君所料,这件看起来与小房东的山神官袍差不多结实的奇怪长衫,在最边沿的地方破了一处,边缘处凌乱狰狞,似乎是被某只凶禽的利爪所伤才造成的破损。 赌坊四人众齐齐眯眼望去,还能从那纹路边沿隐隐窥到几道比长袍色泽还要更深的暗痕,像是许多年之前……被斗篷主人伤处的淋漓鲜血所污。 这果然是甘小甘还在厌食族里时、那件只供五目长老之首披着的衣袍? “没想到堂堂犼族的山神大人,竟然会撇了人间界那么多钟灵毓秀的地界不去,偏偏选了这种寒酸贫瘠……连我厌食全族都不愿选作隐居之地的山野小城。” 似乎是远远地就在小房东的袍袖缝隙间看到了山神棍的影子,斗篷怪客还没有站到吉祥小楼的阴影里,就停住了他原本就极为缓慢的脚步,站在了赌坊五人众的十丈开外,似乎并不打算上前来“迎接”这坐了满地、显然还在楚歌威势范围之内的族众们。 然而那斗篷下的冷笑之意尖利无比,几乎要刺破了那看似能遮蔽一切的墨绿长衫:“看来我家金鳞长老这离家出走、寄人篱下的本事,倒是比咱们这些身为废物的徒子徒孙们……要厉害得多啊。” 除了小房东依旧皱着小脸、暗暗在袖中拎住了山神棍,准备随时将眼前这个在如意镇里躲了半月之久的古怪客人扔出山外,根本没注意听对方到底在讲些什么,她身后的赌坊三人众则面面相觑,都听出了这客人话里的讥嘲意味。 楚歌方才借山神官袍使出的那招……别说这些个初来乍到的外来客,就算对他们这些老朋友来说,也实在新奇得很。 他们只知道小房东袖里的那根树桩子是犼族代代相传的神器,却从来都不知道,那藏青色的宽大袍衫竟也有这种宛如移山倒海的术法之能。 小房东倒并非有意隐瞒——犼族天生好战,若不是身担山神大任,必须庇佑其他弱小生灵,是根本不屑将任何身外之物当成什么宝器的,这种看似傍身的法宝于犼族众生来说,反倒是莫大的累赘。更不提这六十年来,如意镇这个山野小城着实没有碰上什么能让她用上这山神官袍之威的可怕来客,若不是厌食族这次全族来“犯”,恐怕楚歌也根本记不起自己身上的官袍还能派上这种用场。 这件像是唱大戏时才用到的“招摇”袍衫,衬得小房东像是只刚偷盗了凡人衣衫的小蝙蝠,看似滑稽无比,却实实在在是和山神棍系出同源的木族宝器,其上又添了楚歌在幼年时便以本尊神魂之力分化而成的犼族图腾,有山神棍在侧相助,只要小房东意动,是能够顷刻之间覆盖了百里群山之广、也毫不费力的。 “她是犼族?!”似乎是被方才那天旋地转折磨得犯了傻,被大长老这么一提醒,吉祥小楼前满地的外来客才如梦初醒,再次全体尖叫着手脚并用、疯狂地往后挪移而去,几乎要在吉祥赌坊的对面屋宅前挤成了一锅粥。 “快走快走……往东往东……” “混蛋,这边才是东!” “死瘸子不要踩我!” 再次混乱不堪的闹哄动静之间,不知是哪个胆大的骤然扯着嗓子嘟囔了句,却刚好卡在了那乍然的空隙间,清晰无比地响彻了整条九转小街。 “明明说带我们来找金鳞长老,结果还撞到了犼族跟前来……大长老是饿疯了吗!” 这一句真心无比的骂骂咧咧,让原本还攒动不安着蒙头乱窜的满地外来客们骤然齐齐僵住了身形。 完了……怎么骂出声来了? “疯?呵……在其他的闲事上,我还不吝惜多疯几次,可要是关乎金鳞长老她老人家,我哪里有这个胆子随口扯谎?”十丈开外的斗篷怪客闻言,冷笑声愈发凄厉起来。 他悠悠地抬起了头,斗篷下的面容依旧阴暗不清,却赫然已望向了吉祥小楼的顶端。 “她老人家不是一直都站在上头,冷眼瞧着咱们这群不成器的徒子徒孙么……” 331.第331章 过午不食(二) 甘小甘孤零零地站在楼顶上,面目呆滞地看着那斗篷怪客望准了自己,不知是不是如意镇高处的风势还未完全消停,让女童没听清那斗篷怪客的冷笑低语,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满地的外来客,却依旧一言不发。 她病弱的纤细身形被包在了流云般的荼白大氅里,小脸一如往昔地苍白,从九转小街的街面上瞧去,只觉得女童几乎要与她身后那未被半世星流术法浸染的半边苍穹融为一道,浑不似凡间生灵。 满地的虫族外来客们在你挤我一次、我踹你一脚的混乱闹腾后,终于成功将自己与身边的族众都死死地压堆在了吉祥小楼的对面屋宅跟前,费劲气力也再逃不到地方去,在骂骂咧咧地撒娇未果后,都干脆放弃了挣扎。 于是他们百无聊赖之际,只能跟着大长老的“目光”,也往小楼顶端的病弱女童望去。 这个病歪歪的凡人丫头……和咱们的金鳞长老祖师爷有什么关系? “这个山城寒酸成这副模样,大长老进来这么久,一定是没找到什么中意的吃食……是不是饿得发了晕?” “都说了刚才让你们不要吃那么快,山神结界这种几十年都找不到一个的好吃食,就算留个边缘碎渣给大长老也好啊……他小气成那样,眼睁睁看着咱们夺了他的吃食,这会儿还不想尽了法子来整我们?” “等等等等……这么说起来,刚才死驼子踹我的时候,我喉咙口里还被呛出了块没嚼碎的结界渣子……要不要吐出来给他?” “你不早说!都快到午时了,再不吃点正经的吃食,他又要拿我们出气,快快快……” “死瘸子,让我自己拿,你慌什么……混蛋你是不是偷偷伸了第三只脚?当我没看见?” “围着点围着点……别让大长老看见那碎片是从你嘴里出来的……” “就这么小块?能顶什么用?你这家伙肯定还藏着更大块的……吐出来!” “真没了真没了……你们这群混蛋别一起动脚啊!” 赌坊四人众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百余虫族来客再次闹腾了起来,却没有上前给这群根本安静不到半盏茶、已然前后三次吵得他们五内俱焚的不识相客人们任何教训。 站在最前头的小房东面上,倏尔腾起了愤极时才有的紫红之色,而小楼屋檐阴影下的张仲简和殷孤光则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惊之色。 他们不是不知道楚歌那山神结界的厉害,虽说这世上并不是没有能将犼族结界消融殆尽的厉害生灵,可修为未至化境的人间界修真生灵与精怪们,还是拿这六界里最惹不起的结界毫无办法。 张仲简初来如意镇的前几个年头,他背后那把宽阔剑器就曾对着那虚空中的结界之力蠢蠢欲动,一副不战不休的着急样。于是大汉在安抚素霓剑不成后,便结结巴巴地求过小房东,让她替如意镇顶头上的山神结界,应下自家任性剑器的战约。 这场以张仲简替小房东去九十六户人家收租为代价的别样对决,在如意镇后山不过持续了弹指一瞬,就以素霓剑悻悻然地回了大汉后背的剑鞘告终。 连破苍都能一力压下的素霓剑,倒并非对这广阔至百里的结界认了输,却也在那堪堪一击之下,就认定了要将这兼具木族与犼族灵力的结界挫个粉碎,也必须要用上它的几分真力,并不是顷刻之间就能做到的简单之事。 然而不久之前,赌坊五人众就这么亲眼看着这连素霓剑、破苍大刀、雪鸮妖主的灭魂术法甚而红莲散仙都不敢小觑的山神结界,被这群恐怕修为还不如未能完全化出真神来的大顺的虫族怪客们,眨眼间“踩踏”了个粉碎殆尽,连片残渣都不曾剩下。 从未遭受这般奇耻大辱的楚歌,根本没来得及追究自家结界到底是如何惨败他人之手,就要慌不迭地去救下这群天杀的外来客;而赌坊四人众也根本未曾见过犼族的山神结界溃败时到底是什么模样,都不曾思虑过太多,当时那些疯狂攒动的虫族脚足密密麻麻地遮蔽了整个结界,让他们还以为这结界不堪这众足的踩踏之力,才败下阵来。 直到这群自以为是的虫族来客们叽叽喳喳地吵了半天,他们才终于听出了山神结界此次“赴死”,到底是遭遇了什么。 山神结界……竟是被这群两尺模样的古怪客人们,当成美味珍稀的正经吃食,活活吞下了肚。 然而说到将这世间奇怪物事当成美味嚼碎吞咽殆尽的本事……他们也根本并不陌生。 他们的身边,不也早就有了这么一位老朋友,将这诡秘可怕的吃食习惯延续了十余年? 除了柳谦君依旧面色苍白、若有所思地呆在原地,小楼前的赌坊三人众都恍然地抬起了头,与远在十丈之外的斗篷怪客一起,望向了至今还伫立在小楼顶端不肯下来的甘小甘。 女童来了如意镇的十一年间,大概是因为眼前一直有张仲简身后的那柄剑器在晃悠,又被诸位好友照顾得极为周到,便从未有机会与山神结界较过劲,于是即使是见惯她吃尽世间古怪物事的赌坊三人众,也从未想到这上头去。 甘小甘吞下肚的,看似有神兵利器、至毒虫豸、天外陨石乃至修真术法这些毫无关系的奇怪物事,却无一不是这人间界里的精纯五行混沌之力。 这么说起来……山神结界这个由木族灵力与凶兽犼族联手施就的物事,在她眼里,实实在在也该是个馥郁美味啊…… 那么这群来了不到一刻、便几乎要吵得掀了天的百余虫族众,竟然果真与她是一脉血亲?! “见过您老人家真身的不肖徒儿们,族里如今也只剩了我一个……如今的这群徒子徒孙,尽是些自说自话、将您妖魔化的不懂事娃儿,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可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像是早就习惯了不肖族众们的嘈杂动静,十丈开外的斗篷怪客浑然不介意这句句都能将他气成失心疯的吵闹,依旧死死地盯住了小楼顶上的甘小甘,语声嘶哑冷峭如初。 “只是他们毕竟没有说错……我明明追到您老人家跟前最早,却没能分得山神结界的一杯羹,实在有些冤枉……眼看快过了午时,不知您老人家是不是能像当年一样,偶尔体谅大徒儿的蠢笨,也让我勉强饱腹一次?” 332.第332章 五目金鳞(一) 在旁人眼里,甘小甘是什么? 在如意镇的满城老小看来,这个十余年来都未曾长高、而面容五官也永远如同及笄之年的外来女童,显然也是个被小房东引回来的怪物。 所幸甘小甘永远都躲在九转小街上,即使偶尔被诸位好友带着出来见了生人,也极少开口说话,除了胃口奇大,倒并不像其他几位怪物那样常常闹出些奇怪的动静来,哪怕真的是个怪物,也不被这满城的凡人们当成什么大麻烦。 见惯了永远不会长大的小房东在如意镇里高来高去了多年,山城里的百姓们早就认定,能呆在这个仙人娃娃身边的甘小甘,也必然是传说中的仙神中人,就算行为怪异……也是小房东要担心的烦事。 而在与女童相处了十多年的殷孤光、张仲简和楚歌看来,这据说年岁仅次于柳谦君的妖族老前辈,实在有些过于神秘——且不说女童从头到脚根本看不出多少身为长者的迂腐之气,若不是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言之凿凿,而赌坊三人众也确实从女童的身魂中觉出了她虫族本尊的强大妖力,恐怕也不会承认这看似凡世女童的甘小甘,竟比他们三个的年纪都要大上不知几轮。 从未见过甘小甘千年前那般煞星模样的赌坊三人众,只知道老朋友出身于在虫族里也算金贵珍稀的厌食一族。而这个据说曾是南疆圣蛊之一的虫族,早在万年前就被人间界众生逼得躲去了不知哪个角落里,并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族群,让他们三个也根本无从得知,甘小甘的过去里到底还有着什么样的牵绊。 天可怜见,就连楚歌这个犼族幼子,也从未听担任各地山神的自家长辈兄姊们,提起过与厌食族的相遇。 若不是柳谦君与甘小甘有着数千年的过命交情,恐怕赌坊三人众至今也对女童的身世将信将疑——她那满身缱绻不去的刻骨病气,让诸位好友至今都束手无策,也让甘小甘在如意镇的十余年平静光阴里,整日病怏怏地如同风中弱柳,根本做不出、也做不到什么灭绝他人性命魂魄的过分举动。 然而依着柳谦君的说法,为了护住厌食族的弱小众生,她这个曾经身为族中五目长老之首的金鳞长老,是开过不知多少次杀戒的。 千王老板隐有忧色地重提起这桩往事时,赌坊三人众都不自禁地望准了依旧坐在他们面前、神情痴怔的甘小甘,只觉得柳谦君根本就是太过悠闲、才编造出了这种弥天大谎来消遣他们。 即使知道女童身怀吞天咽地的奇绝修为,他们也根本无法想见,这平日里顶多就是张张小嘴、吃下诸多奇诡吃食的甘小甘,竟会有狠心辣手夺了任何一个生灵性命的过往。 他们不是前世命丧女童肚里的秦钩,即使终究听说了这段往事,也根本无法感同身受。 他们只知道这十余年来,眼前所见到的,是永远痴怔呆滞、只有面对每天两顿吃食才会稍稍回过神来的虚弱女童;耳边听到的,是甘小甘情急之下,才极慢极慢地从口中吐出来的寥寥数语,其中的大多,还都是唤着他们的名。 至于她昔年到底是不是什么金鳞长老,似乎跟他们、甚而跟现如今的甘小甘,都毫无干系。 直到这百余外来客以他们独有的吵闹样子,迫到了赌坊五人众的眼前。 除了多年来从未放下过对挚友忧虑之念的柳谦君,赌坊三人众到了这一刻才恍然惊觉,看似最神秘、也最静默无声的女童,毕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孤魂野鬼。 那双重的障眼术法之下,她依然有血有肉,多少年前也该有过疼爱她的双亲,如同人间界的所有山野精怪般,有她族里每一位亲人的牵绊。 事实上,到了女童这个年纪,也早就是该和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一样,儿孙绕膝、数代同堂了。 即使她膝下未有自己的骨血,虫族这种在妖界中子孙最为昌茂的族群里,也该有许许多多她的血亲晚辈,在迫切地等着她的归去。 这个假借对参娃有意之名潜进如意镇来、迄今已然遁迹了半月有余的斗篷怪客,这个显然就是满地虫族来客们口中那个“小气到了极致”、“饿疯了就根本不管族众生死”的厌食族大长老,此时不就正悠然地站在十丈开外,冲着甘小甘极尽讥嘲之语,甚至似乎还自称是……女童的不肖徒儿? 赌坊三人众再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压下了让这群嘈杂外来客统统闭嘴的冲动,呆呆地望向了依旧在小楼顶端的甘小甘——六人众里对自己往事最三缄其口的女童,似乎终于等到了与她天生就更为亲近的晚辈族众。 比起他们这些不过十余年短短交情、也远远论不上什么生死挚交的朋友来,出自同一祖先血脉的族众们,想必与甘小甘……要融洽得多,是不是? 赌坊三人众茫茫然地抬着头,只觉得在这半世星流术法覆盖的诡异苍穹天象之下,小楼高处的甘小甘一如十年前的病弱瘦削,然而那痴怔的眉目间却隐隐有他们从未见过的欣然情愫。 女童没有注意到,自己脚下的九转小街上倏忽间安静了下来。 她不知道,这短短的一转念之间,三位处世之道截然不同的好友已在心下齐齐泛起了同样的失落之感。 甘小甘更没有来得及看到,从来都不愿让外人轻易看到她冷然神色的柳谦君,从头到尾都没有将眸光转到旁人的身上去。千王老板静默无言地立在小楼的檐下阴影里,微微发着抖,牙色衣袖里的素手捻着她那如同墨色泉瀑的一段长发,指尖几乎要掐断了那被凡间万千生灵当成至宝的发丝。 女童只觉得小楼顶端的风势依旧有些大,让她不自禁地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荼白大氅,将自己的身子包得更紧了些。 她目光所及之处,是那个明明进镇后就与她素未谋面的斗篷怪客。 甘小甘微微歪着头,不知是认出了对方身上那件泛着股腐败墨绿之色的熟悉长袍,还是被那怪客接连不断的讥嘲之语,刺到了她还依稀有些印象的破碎记忆,她在这长久的静默后,终于神色迷惑地张了张小嘴。 “苦伢儿?” 333.第333章 五目金鳞(二) 伢儿? 小房东和殷孤光面面相觑,都看到好友眉宇飞起,面上赫然是与自己同样的恍然神色——从来都不知道甘小甘的故乡到底在六界哪个角落的他们,依稀记得这种称呼晚辈的叫法,像是出现在过人间界西南一带的几个府城里。 而不曾在人间界各处游历过、更未曾去凡尘各大府城里为如意镇百姓们添置过冬礼的张仲简,压根不知道这寥寥三字的称呼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能继续捂着他的鼻头,傻愣愣地坐在小楼的石阶上,最终没拉得下脸、开口让两位好友替他解惑。 然而不识如今的人间各地方言的大汉,也至少听懂了女童这一声轻唤里的亲昵之意。 这实在是赌坊五人众十余年来都不敢想见的境况。 百余年前为了从太湖渊牢中彻底脱逃出来,甘小甘不惜动用了族中的禁忌术法,以自身的精元为代价,甚至还赔上了数十把神兵的精魂,才得偿所愿地遁迹逃离、撑到了柳谦君前来接应。 这厌食族的禁忌术法固然救了甘小甘的性命,却也让女童缠绵了数十载的病榻,渐渐改变了她天生的吃食好恶,也夺去了她的口齿伶俐之能,最终将她原本的处事性情磨得一丝不剩。 在如意镇的十余年间,别说和这凡世山城里的寻常人家,就连和赌坊诸位挚友们说起话来,女童也向来一字万金,能说三个字就绝不道四个字,从来没有废话的时候。 包括大顺在内的赌坊五人众,好歹都有个或真或假的姓名,却也不都被她去头去脚,全只剩了个孤零零的单名? 更不提赌坊五位挚友之外,甘小甘从不把其他的外人放在眼里,住在山城里的十余年来,压根没记住如意镇里任何一个邻舍到底姓甚名谁。 天可怜见,就连前世被她亲“口”送去轮回道投胎的秦钩从外头回了如意镇,在她跟前来来去去晃悠了许久,甘小甘也只是一转身,就浑忘了这个和张仲简长得颇有几分相像的傻样大个子到底叫什么。 除此之外,恐怕也就只有县太爷这个被她“软禁”数月的逍遥囚徒,好歹在她茫茫然的心绪里刻下了个姓名,算是女童失去了原本心智之后,记住的唯一一个“外人”。 可也只是到此为止。 即使是与甘小甘相识数千载的老朋友柳谦君,也只是因为在女童这场长达百余年的大病里,时时刻刻陪护在侧,才好不容易让甘小甘听懂了她如今这副肉身已有了个凡世姓名,终于堪堪等到被女童唤了一声“君”。 六人众里最为年幼的大顺,虽早被甘小甘打心底里当成了不懂事的幼弟,可女童似乎根本不知为长姐之道,也将鲲族幼子当成了与其他挚友一般,只将小楼本尊唤作“顺”,从来都不在语声中流露出半分的亲昵之态。 听惯了甘小甘那清清冷冷的轻声呼唤,赌坊五人众都以为,女童这辈子剩下来的辰光,都只能活在她自己孤独的天地里,再不与他们五人之外的生人有任何亲近之举。 可他们从来都忘了去追究,没有现在、甚而像是也没有将来的甘小甘,是不是真的把她的过去也尽数丢在了逃亡的路上。 不似如今这般痴怔模样的甘小甘,当初在妖界中大杀四方、甚至让六界都听说了她的存在的甘小甘,是不是曾经也有过让她笑得放肆无状的亲近之人? “那个丫头刚才喊什么?伢儿?!” “啊哈哈哈哈哈……那是哄哪家孩子的怪称呼?” “凡人们闲来无事,当然只能在这种闲事上磨磨唧唧……你这个从来不关心人间大事的死驼子,就不要在咱们这么多师侄面前笑成这种样子好吗?诶诶诶……老不死你又动脚!” “别踹我啊臭瘸子!等等等等,把你这只脚缩回去……说了等一会儿!那丫头刚才喊的什么伢儿?!” “你是被这斗篷憋成天聋了么?她分明喊的苦伢儿……对吧?” “对什么对?你们是全都被山神结界撑成了痴傻?!咱们全族里以苦作名的,不是只有大长老一个?!” 赌坊诸位怪物还未从甘小甘这声“苦伢儿”里回过神,在他们面前蜷曲畏缩了一地的虫族外来客们,却此起彼伏地再次闹腾了起来。 “难道这丫头刚才喊的……真是咱们的大长老?” “除了他还会有谁?咱们族里,还有没有敢跟着大长老也姓‘苦’的后生?” “呵……你说的好像族里有哪个不懂事的娃娃敢去当他的义子义女一样……” “这不就是了?就连你这个大长老膝下唯一的爱徒都不敢跟着他姓‘苦’,还有谁能被这丫头唤作苦伢儿?” “别拿我说事!我当他徒弟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听哪位师叔长辈有胆子喊过他这种……笑死人的诨号……” “你当然没听过。族里与大长老同辈的,早就死了个干干净净,更别说能把他唤成初生虫蛹一样的前辈了……” “这么说起来,不就只剩把咱们弃之不顾、这些年来一直在人间界里逍遥的……金鳞长老她老人家了么?” “敢这么喊大长老,还不被他一口吞下去的……当然只有咱们的师祖,大长老的师父她老人家了。” “等等等等!那这病病歪歪、还比咱们全都高出一大截的凡人丫头……就是抛下大长老不管、让他把肚里的邪气都撒到咱们身上的上代金鳞长老?!” 依旧一个叠着一个、几乎全体蜷成了团缩在吉祥小楼对面屋宅前的满地虫族外来客们,自说自话着聊到了他们所能想见的……最可怕的结果,终于悻悻然地渐渐低了语声,全都且惊且惧地从斗篷的暗影里探出了眸光。 在厌食族的传说里,上一代的金鳞长老是族中九代以来的唯一一位得道散仙,以她与其他族众一般无二的脆弱虫身,修炼成了能让妖界众生、乃至六界都为之侧目的“吞天咽地”术法,从此让厌食族在人间界有了得以苟延残喘的安歇之地。 然而这位本该护着厌食全族的五目长老之首,偏偏在千年前抛下了她肩上的大任,不知消失在了何处,而族里的后辈们或年纪尚幼、或资质未达,都没能当面见过金鳞长老的真容。 除了身为金鳞长老四位弟子之一的大长老,这整个人间界里,已然没有任何一个生灵与这位可怕前辈有任何的牵绊。 334.第334章 同甘共苦(一) “拜……拜见金鳞长老!” 方才还六足互踹、闹腾得不亦乐乎的满地虫族来客们,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之极的后果般,倏忽间正经起来,慌不迭地从彼此之间的钳制中脱身出来,极为迅疾地打滚着区区两尺的身形,在青石道上找到了离自己最近的空处,继而摸爬着朝吉祥小楼俯身跪拜了下去,语声颤抖,全然不见片刻之前的“正义凛然”。 他们似乎在来如意镇之前,就早早地训练过这次的跪拜呼喊,不同于方才彼此之间的谩骂讥嘲,这声“金鳞长老”,虽多少有些哆嗦发颤,却齐整得有如一人。 除了柳谦君依旧面色甚差,根本不为这群见风使舵的外来客们所动之外,不曾与厌食族打过交道的赌坊三人众却颇有些目瞪口呆起来。 他们当然知道女童的厉害。即使从不动手、亦不会出脚,可甘小甘那张小嘴的厉害,赌坊诸位怪物是都心知肚明的——能一张口就吞咽下世间精纯灵力的甘小甘,实在是依赖天地五行混沌之力修炼寻道的人间众生的克星,若她愿意,是可以眨眼间就废了欺到她眼前的大多生灵的。 然而这群身形矮小、进了如意镇后就没说过什么好话的虫族来客们,根本还未亲眼见到女童的能耐,就战战兢兢至此,也实在太过善变——他们不过刚刚认定了甘小甘是他们失散已久的金鳞长老,甚至还未有任何的铁证当前,怎么就能倏忽间转了性情、还给女童行这般的跪拜大礼? 赌坊三人众当然不知道,厌食族天性小气、肚量狭隘,从虫蛹里出生的那一刻起,没能像妖界兽族般肉身强悍、亦不能如飞鸟妖族那样身形敏捷,却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三件事——吃、吐、还有讥讽他人。 方才那些唧唧歪歪、几乎要吵得赌坊三人众揪掉自己双耳的动静,不过是他们天性使然,根本忍不住不去挤兑一下身边的至亲罢了。 而这些修为低微、却深谙欺软怕硬之道的厌食族后生们,若不是心知肚明方才确实是被楚歌的山神官袍救了自家性命,恐怕以他们气死外族人不偿命的脾气,早就一致对外,将赌坊诸位怪物数落得神智不清了。 然而越是欺软怕硬的生灵,向来也越贪生怕死,虽然往往图一时之快而嘴上逞能,却也生怕哪一天就冒犯了什么能让自己万劫不复的可怕家伙,将以往的缺德使坏统统报应回来。 于是厌食族众生在日渐成长的年岁里,也被迫无奈地要“修炼”另一门根本不算正统的妖族本事——慧眼识人,为了能在他们遇到的芸芸众生里,挑出能被他们肆意谩骂、也不至于召回什么因果报应的软弱生灵。 而如今正在九转小街上跪了满地的百余厌食族众,更是因为这一代的大长老性情怪异、常常会不由分说地拿他们出气,在并不怎么漫长的虫生里就尝尽了自己嘴贱的苦果,早早地就学会了人间儒生们常挂在嘴边的……“礼义廉耻”。 绝对不当着打不过的家伙的面说对方坏话,是为礼。 讥嘲已然背过身去的其他生灵时,绝不能小声胡言,必要力求余音绕梁,是为义。 当被群起而攻时,以自家性命为尊,不能再争一时口舌之快,是为廉。 被大长老踹过一次之后,三天之内一定要想尽办法绕着他走,不到第四天誓不现身,绝不能让为全族劳心劳力的大长老因为自己频动怒火,是为知耻。 若不是被大长老揍过不知多少次、才勉强记住了这些存活之道,恐怕这百余厌食族众就会这么叽叽喳喳地继续吵闹下去,直到整个如意镇的生灵都被他们烦得自投轮回。 而他们此番这般反常的举动,实在不知是他们、还是赌坊五人众太过走运。 消失了多年的甘小甘,在族中的传说里早被冠上了极恶之名,连喜怒无常的大长老跟她比起来,都像是最温柔不过的长辈,使得这群欺善怕恶的虫族后辈们,在得知这次出门竟是要来找寻金鳞长老时,都噤若寒蝉,慌不迭地把身边的族众往前推去,恨不得把自己埋到大长老看不到的地底深处去。 据说……那位上一代五目长老中硕果仅存的金鳞长老,刚过了百岁之龄,就能用清清淡淡的几句话,在散仙大会上气死了已得道多年、向来不以外界悲喜为嗔的七位妖族隐居前辈。 据说……修炼成了吞天咽地大法后,她老人家已不屑于再讥嘲他人,只凭着自身修为,就硬生生地扛下了人间修真界十四路人马对厌食全族的围攻,让向来对虫族不屑一顾的六界都惴惴不安,成了这天地间有名的凶恶生灵之一。 据说……脾气极坏、近些年来更是见谁都要踹上几脚的大长老,曾是金鳞长老膝下活得最久的大弟子,然而她老人家抛下了族众悄然而去多年,如今在族里地位尊崇的大长老也常常会梦魇缠身,在梦境里狰狞着面目,以像是诅咒的低语之声、模模糊糊地唤着师父。 这一代的厌食族众们太过年轻,还不曾“有幸”见过那什么七位妖族隐居前辈、或十四路的诸方厉害生灵,并不知道这些家伙到底厉害成什么样子,倒还可以暂且不提。 然而大长老那六只虫脚下的力道,实实在在是他们每一个族众都领教过的严酷刑罚……连那么厉害的大长老,都对金鳞长老昔年的训徒“恶”行如此念念不忘,她老人家的可怕骇人之处……恐怕是出离了他们所能想见的! 也不知这位上一代的金鳞长老,在遁走人间界的这些年头里又修炼成了什么了不得的术法,竟然连有涧梁族术法附着其上的衣袍都不需要,就这么毫无破绽地在他们面前隐去了本相真身,看上去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世少女,才让他们平白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跪了满地、此时全都于墨绿斗篷下抖个不停的虫族来客们,在将自己的脑袋死磕在青石道上、不敢抬头再看甘小甘一眼时,心照不宣地在肚里转过了同一个念头。 这时候……也只能奢望她老人家年岁已高,没能听清他们这群不肖徒子徒孙方才的不恭之语了! 335.第335章 同甘共苦(二) 如意镇里,极为难得地会有这种几乎铺满了整条街道的跪拜大礼。 这在百里群山间默默无闻了多年的小小山城,民风固然没有泽州那般彪悍,却也并不怎么崇尚山外那些繁复驳杂的礼数——若非清明重阳这种大节、要在故去长者的坟头一尽后辈之礼,如意镇的各家老小几乎也不怎么跪拜诸方神明,就连年关时也只是在家门前的供桌上奉上祭礼,一家大小躬身三拜便算礼成,极少会有曲膝及地的繁杂大礼。 于是眼前这百余虫族来客战战兢兢的跪拜场面,也让柳谦君与甘小甘之外的赌坊三人众吓了一跳。 殷孤光虽在人间界各处云游多载,却从来都是以隐墨师之名现身,那个亦正亦邪、让人分不清到底会相助何方的神秘幻术师,偶尔倒也会吓得某些身骨不够硬气的家伙们曲膝求饶,可在师门中排行最末的隐墨师,又哪里领教过这种显然是叩拜长辈时才有的族众大礼? 小房东则连连往后退了几步,眉宇间的不屑之气亦随之高腾了起来——犼族众生向来不拜天不跪地,而沾染过上古时期那纷乱血气的诸位长辈,更是觉得这种大礼实在是对自家儿孙的极大羞辱,不准犼族任何一位族众对他们跪拜,违背这族规的,会被怒气冲顶的长辈们亲手从犼族属地的峰巅径直扔了下去,算作小小的惩戒。 若不是如今受女娲大神的嘱托,成了这三千红尘的诸方山神,犼族众生才勉勉强强地会对其他各路仙神行躬身礼数,恐怕楚歌这时候就会一甩身进了吉祥小楼,根本不想再看见这些说跪就跪的软弱外来客。 而自己鼻伤都未痊愈的张仲简,更是急得从石阶上跳了起身,就要拿他鲜血淋漓的双手去扶起这群像是被吓坏了的外来客。晕晕乎乎到现在、也没能让鼻中“淤血”停止奔流的大汉,生怕九转小街的青石道会沾上除了他之外的生灵血迹。 所幸至今也没动了半分身形的柳谦君这时终于伸出手来,拉住了茫茫然的张仲简。 大汉回过头去,却看到了比这满地跪拜的外来客还要更稀罕的景象。 千王老板面色青白,眉宇间泛着的,竟是比小房东还要冷冽百倍的肃杀之色,让对着破苍那种百斩刃器都不为所动的张仲简,也不由得心下发冷。 这与衔娃逃到如意镇来寻祖婆避难时、惹得柳谦君生气截然不同——那是看着自家儿孙招惹了麻烦、心下便不由分说蔓延开去的羞怒之气,虽蓬勃难息,可多少也带着几分宠溺,并不会真的太过为难。 然而眼下的柳谦君,不知曾经与这满地的虫族来客结下了什么不解之仇,让方才还出声唤了小房东出手相救的她,浑然不似平日里浅笑晏晏、却也将生人居于千里之外的淡漠样子,倒更像是个……方从修罗场试刀归来、依旧觉得满身血腥气不够浓重的凶煞。 记得中山神提过,参族……该是不杀生的,是吧? 于是千王老板掌下根本无需用力,只凭着她秀丽双眸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之态,也让大汉乖乖听话地往后退了开去。 而被这满地跪拜的外来客逼得往后退了数步的殷孤光与楚歌,也正好听到了柳谦君那冷彻刺骨的无情话语。 “让他们跪着,小甘……受得起。” 如意镇高处的冷风犹盛,让孤立在小楼顶端的甘小甘没能听到挚友这冷冽的低语之声,然而女童被自己脚下的动静夺了注意,终于还是将一双大眼从斗篷怪客的身上移了开去,徐徐落到了吉祥小楼前的青石道上。 依稀听到了自己千年未闻的旧时称呼,使得甘小甘茫茫然地端详着脚下许久,却也只看到了在街面上发抖个不停的百余墨绿长衫,没能窥到任何一个同族后生的真容。 “你们……是谁?”从太湖渊牢下脱身出来后便从未费心去思虑自身过往的甘小甘,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气力,也没能从那些零零碎碎的往事中,找出与眼前景象相似的境况,终于还是惑然地摇了摇头。 “您老人家要是想从这群徒孙里找出个相熟的面孔来,实在也太过为难他们了……”眼看着不听话的族众们噤若寒蝉,安立在十丈开外的斗篷怪客似乎颇为欣慰,那嘶哑如寒鸦凄号的冷笑之意未淡去多少,却也终于从那墨绿暗影的长衫下伸出了只瘦骨嶙峋的手掌来,往一直都遮住了他全部面容的兜帽探去,“毕竟过了这些年头,您昔年膝下的五位不肖徒儿早就凋零殆尽,如今,也只剩我这个……还愿意替您老人家担下这金鳞长老大任的好徒弟了。” 半是白昼半是夜幕的诡异苍穹之下,那透着股腐败之气的兜帽被缓缓拨落,现出了张……依旧根本看不清真容的面目来。 站在小楼石阶前、方才还因为柳谦君那句话语僵住了身形的赌坊四人众,霎时都和顶头上的甘小甘一样,有些懵然发晕起来。 张仲简甚至还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继而无声地回头望了眼殷孤光,想问问是不是好友的化形术法太过霸道,连他的眸目所见景象都尽数曲改了个彻底。 幻术师颓然扶额,摇了摇头——他实在也没想到,这说起话来极尽嘲讽之能、看起来又神秘至极的客人,会是这副让人哭笑不得的怪模样。 眼前这个身形不过三尺高大、被满地虫族来客“尊”为大长老、亦被甘小甘唤作苦伢儿的斗篷怪客,依旧死死地将他的身躯四肢都隐藏在墨绿长衫下,只现出个脑袋,像是已给了他们这些外人天大的恩赐。 然而就这么个脑袋,也只能让赌坊四人众看到他的下半张脸。 那窄小的下巴、玲珑秀气的嘴形与鼻梁,都如同凡世的垂髻顽童,倒着实与甘小甘有几分相像。 只是这怪客鼻尖以上该有的眼眸、眉宇、双耳、额头,赫然都隐在了他那一团糟乱膨胀的乌发之下,让人“无缘”窥见。 336.第336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你见过世间最乱的头发,是怎样的? 是老人家无力打理、而斜斜歪垂的发髻,还是孩童们着急忙慌地要去嬉戏打闹、而随意把满头柔软发丝匆匆一扎的蓬松发束? 事实上,在如意镇里对如瀑长发最有心得的,也该是吉祥赌坊里的殷孤光和柳谦君。 幻术师那一头无遮的长发从不见被任何凡间物事束缚,却也常年丝缕分明,不见任何累赘之态;而千王老板那自身参须所化的墨瀑长发,更是如云流散,长得几乎要触到地面上去。比起如意镇里为了生计忙活奔走的凡世老小们来,这两个怪物显然与人间烟火相距甚远,多年来才能保有这般的满头青丝。 可除了他们俩,赌坊里不是也还有两个根本不知道要打理头发的怪物? 楚歌常年戴着她那顶天高冠,不让旁人看到她的整个小脑袋,只有帽下斜斜飞出的两簇额发,才让诸位好友没将她当成个小秃瓢;而托中山神数月之前的造访之福,赌坊四人众也终于得以见到了那高冠下的一把松垮发髻。 那束发的手艺,就算比起如意镇里最不懂事的顽童来,都要差上不少,还是藏在那顶天高冠里更合适些。 至于向来在山城里各条街道上奔走、忙得不亦乐乎的张仲简,更是从来都不知道收拾自己。若不是八年前给甘小甘端上早食时,大汉发间的可怕味道顺道把空腹虚弱的女童熏得发了晕,也不会被柳谦君“押”着将整个脑袋都按到了槿树叶汁里,才让大汉勉强记住了每年都要打理自己头发的这桩天大要事。 可即便如此,张仲简的满头乱发也不过是稍稍服帖了些,还是和寻常凡人的干净长发毫无缘分,依旧稳居如意镇第一乱发狂魔的高位,就连不少路过山城的精怪仙神也自愧不如。 人间修真界中怪事万千,发丝狂乱这种皮囊外相上的古怪小事,也实在无碍于任何生灵,本就不该被旁人指手画脚的。 然而眼前这个斗篷怪客拥有的满头青丝,却让自认不会对他人外相太过执着的赌坊四人众阵脚大乱,恨不得赶紧逃回二号天井里去……狠狠地笑上一场。 这家伙的头发,何止是一个乱字! 那根本就是不该出现在人间天光下的古怪模样啊…… 也不知道这厌食族的堂堂大长老,是不是许久不曾踏足凡尘,早就不知道人间众生都束着怎样的发,这才故意顶着这头让人望之便肚里发疼的怪异发丝现了身;还是与跪了满地的厌食族众一样,他根本也还没学会正儿八经的障眼术法,才让他自己的虫族本相漏出了些许,成了这副人鬼神魔见到都会吓一跳的尊容。 总之这种显然早就长过了肩头的发丝,就该好好地垂在背后、亦或好好束成一把,再怎么样……也不该是如同缱绻不散的乌云般、死死地围绕着自家主人大半个脑袋,甚至挡住了眼鼻双耳的憋屈模样啊! 赌坊四人众正极为一致地悄悄按住了肚腹、用尽了全身气力让自己面上不要现出太过明显的嗤笑之色时,都没有注意到小楼顶端上的甘小甘已渐渐翘起了眉眼。 “真的是你……” 就连素霓剑当面、也不曾露出过真心笑颜的女童,在见到这墨绿斗篷下现出的“可怕”乱发时,终于想起了她记忆深处里最最怀念、却也藏到了最隐蔽角落里的那个身影,不禁轻声低喃着,继而微微扬起了嘴角眉梢。 甘小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面上正现出了她失落了千年的笑意,就连大病后便向来怕冷的双手也徐徐探出了大氅,不由自主地往那满头乱发的三尺身影伸去。 女童只知道,自己从来都只会因为发饿而如雷轰响的肚腹里,徐徐泛开了股连这十余年来诸位好友放到她面前的珍馐美味都不能勾起的暖融之意,让她四肢舒畅,如同在长久的辗转反侧、不得安枕之后,终于得以沉沉睡去,进入了那场希冀已久的大梦之中。 她不自觉地往前跨了出去。 如意镇高处的寒风明明渐而停歇了下来,然而下一刻,厌食族众们和赌坊四人众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荼白大氅像是被什么力量推了一把,毫无征兆地从三层小楼上飘落了下来。 那如同苍穹流云的身影,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奔向赌坊四人众的身边,这一次,竟像是把诸位好友都当成了无物,反倒径直朝着十丈开外的斗篷怪客飞掠而去。 只听得耳边风声大作,甘小甘浑然不管身后诸位好友的诧然轻呼,已张着双手、自顾自地扑到了那墨绿身影面前。 女童双脚触到了九转小街青石道上的一瞬,她那显然比外来客要高上不少的身形也极为熟练地弯了下去,让她得以将双臂环上了斗篷怪客的双肩,使得这高矮差了不少的两人并肩相拥。 “伢儿……真的是你。” 赌坊四人众无法看到的女童面上,是凡世顽童扑到亲人怀里时、最常见不过的欢欣笑意,甚至连甘小甘这多年病弱苍白的双颊上,都隐隐泛起了通红之色。 柳谦君低了眉眼,终于还是放开了箍住张仲简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而那跪拜了满地、却也鬼头鬼脑地从兜帽下探出眼角余光来偷窥外头动静的厌食族众们,更比震惊无言的赌坊四人众要惊恐数倍,再次找死地开始了他们似乎永远都停不下来的叽喳闹腾。 “你看你看……大长老被人抱了!” “那是金鳞长老她老人家才敢去抱,你要不怕被踹,你也去?” “我才不去!她老人家又不认得我,要是一张嘴把我吞了怎么办?!” “那不是正好?可以看看你这个死驼子被吃下去之后,会不会让她老人家也成了驼子……” 眼看这动静又要再次席卷整条九转小街、让众人都不能安宁时,那被甘小甘抱在怀里的斗篷怪客却适时地开了口,让满地的厌食族众再次如遭雷击,慌不迭地尽数住了嘴、将脑袋统统埋到了兜帽的黑暗里。 “师父您老人家……还真是不负徒儿我对您的期望,终于成了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啊……” 似乎并没有被女童这亲热如长姐的相拥所动,如同乌云绕头的杂乱发堆之下,斗篷怪客的小嘴动了动,吐出的,竟还是与方才一般无二的冷峭之语。 “若是当初的你看到了如今的自己,是不是会自戕了事?” 337.第337章 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斗篷怪客的讥嘲之声,像是有意要让在场的所有活物都能听到般,并没有刻意地压低。 于是并不需要张仲简那双耳朵,赌坊众位怪物和满地的厌食族众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俨然是忤逆犯上的无理话语。 百余虫族来客们在青石道上抖得更厉害了。 金鳞长老从族里消失无踪的那一天起,他们这位大长老就像是对天下所有的生灵都憋着一股煞气,恨不得见谁都动脚狂揍。“所幸”厌食族常年隐居不出,也只有他们这些可怜的族众因为常年在大长老面前晃悠、才时不时地惨遭一通乱踹,并没有真的祸害到人间修真界去。 他们原本以为,想必是金鳞长老她老人家昔年对自己的徒弟太过苛刻,才让大长老对后辈也百般刁难,要将自己当年受过的苦难加倍报复在他们这群可怜的族众身上。 然而如今看到了金鳞长老本尊,不知道甘小甘早被化形术法与山神结界护住身魂的厌食族后生们,只看得到女童那宛如凡世及笄少女的无辜皮相,根本无法想见,如此“慈祥”可亲、还一上来就拥住了大长老的她,竟会有什么辣手训徒的可怕过往。 大长老……其实根本就是天生心性阴暗、才喜欢无缘无故地拿他们出气的,一定是吧! 厌食族虽全族天性小气狭隘,实在是天地间最睚眦必报的族群之一,却也向来尊卑有别,是不敢这么理直气壮地当面妒骂师门尊上的——是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之语,还是刻骨痛心才发出的讥嘲话语,他们这群深谙胡闹之道的厌食族众还是分得出来的。 大长老,果然比他们想象之中还要记仇! 可是……那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会让大长老带着他们这群修为平平的族众千里追寻而来,还不惜在一怒之下张嘴就能吞尽了他们所有后辈的金鳞长老面前,这般出言不逊? 不是说好了……是来求金鳞长老回家去的吗? 大长老既然一心要找死,为什么不孤身来此,反倒还把他们也一起拖过来?! 然而这百余胆子奇小的厌食族众簌簌发抖了许久,也没听到十丈开外响起什么震天撼地的动静。 事实上,整条九转小街上最大的响动,就是他们自己的本相六足在青石道上不安攒动的细微声响。 明明离斗篷怪客最近、明明那讥诮之语就是冲着她左耳而发,然而甘小甘像是成了个天聋残废,依旧紧紧地拥住了那不过三尺的幼小身形,就连满面的欣然笑意都没褪去半分。 女童像是落进了她最怀念的一场大梦幻境里,根本没有将旁人的举动与话语放在心上。 “你还是跟当年一样,根本就不听我说话啊……师父。”在甘小甘的双手“禁锢”下呆滞了许久,却还是没能等到料想中的冷言回击,斗篷怪客终于叹了口气,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他终于将双手从斗篷下探了出来,像是要回应甘小甘的相拥般,将他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掌也搭上了女童的纤细双肩。 “……伢儿?” 甘小甘只觉得自己的肩头霎时冰冷如山巅积雪,硬生生地将她的双手扯离了面前这个幼小的墨绿身影,逼得她只能往后退了半步,连她原本曲膝弯腰的身形也渐渐直了回去。 毫不费力地将女童掰离了自身,斗篷怪客怕冷似地将双手又缩回了那拖地的长袍里去,只在斗篷外留着他那如乌云绕顶的杂乱发团。 他微微抬了头,让站直了身子后、便显然比他高出不少的甘小甘得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嘴形,不会想方才那样,漏了从他口中发出的任何一字。 “在咱们这群徒子徒孙面前,您老人家就不要再喊我昔年的小名了……您抛下我们这群废物之后,当初的苦伢儿,就迫不得已地替了您,成了厌食族的大长老。” “徒儿不肖,虽然不能像您那样,修得圆满无缺的吞天咽地大法,让六界众生对我厌食族心生畏惧;亦不算是个够格的大弟子,不能让您的其他四位徒儿安居五目长老剩下来的四席之位,反而放他们在这短短的百年间尽数被身魂灭绝……可徒儿至少,也替您保住了这金鳞大长老的高位,甚至让族里的孩儿们好歹还留下了近千之数,没让您成了无处可去的可悲师祖……” “比起狠心将我们这群废物徒儿扔下不管的您老人家,徒儿我……是不是仁至义尽,贴心得很?” 即使是再不懂讥讽为何物的小房东,此时也听出了这斗篷怪客话中的妒恨之意,终于倏忽变了脸色——楚歌年纪尚幼,还未与厌食族打过交道,方才被这百余虫族来客的怪异进镇之法震得神智不清,才一时忘了甘小甘本也出自于虫族。然而从甘小甘飞身从赌坊屋顶扑下、径直奔去抱住了那斗篷怪客开始,小房东也终于看懂了这些客人们的来历。 若不是甘小甘的族中后辈,柳谦君不会开口让她救下这些莽撞又聒噪的虫族来客;那斗篷怪客若不是女童昔年的膝下亲人,也不会让甘小甘舍了他们几位挚友,以她最最亲昵的姿态迎接这一直没说出半句好话的怪异客人。 可即便如此,即便这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头的厌食族大长老果真是甘小甘的至亲,即便女童根本茫然到没能听懂他话里的顶撞之意……这家伙也不能当着他们几个的面,这么肆无忌惮地羞辱甘小甘! 眼看身边诸位好友都恍了神,竟都像是另有打算般、并不准备帮依旧痴怔的甘小甘辩驳几句,小房东眉间皱得愈深,终于嚷嚷了出声:“你胡说八道什么?小甘百余年前才逃出了太湖渊牢,差点连她自己的性命都赔在那鬼地方,哪里能顾得上旁人生死?” “呵……山神大人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终于等到了个生灵能够与自己吵上几句,斗篷怪客哑声怪笑了起来,这如寒鸦哀号的笑声断断续续地响了好一会儿,才接上了句让小房东无从辩驳的低语,“可您自己也说了,她老人家百余年前就逃出了那牢笼,成了自由之身,那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族里,看看我们这些废物徒儿?” 338.第338章 吾宁刀剑相向(一) 独自嚷嚷可以响彻整个山城、却根本不通狡辩之道的小房东,被斗篷怪客这句轻描淡写的话逼得住了嘴。 如今算来,甘小甘和柳谦君已在如意镇里住了将近十二年的光景,然而楚歌当年半是对参族颇有亲近之意、半是对病气彻骨的女童实在狠不下心,又被王老大夫错有错着地骂了个狗血淋头,才糊里糊涂地就让她们住了下来。 可她也一直都忘了认真追究,这两位好友分别身为厌食族老前辈和参族老祖宗,到底背负着什么样的冤孽,才会逃到她这个山野小城里来。 即使殷孤光和柳谦君在这十余年间,和她也前前后后解释了不下百遍,然而一直只想着照顾如意镇的小房东,也没怎么将这些涉及人间修真界倾轧的糟心事放在心上,一转头就会忘了个干净。 于是她也并不清楚,厌食族里的金鳞长老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又到底肩负着什么样的大任。 如今被斗篷怪客“善意”地提醒,小房东才惊觉,一个族群的大长老身负之责,比起她这个代职土地来,不是要大得多得多? 那抛下全族后辈、擅自消失了百年的甘小甘,又为什么在逃出了太湖渊牢后,不趁着和柳谦君四处奔逃的间隙……回族里看看? 没能想通其中关窍的小房东,一时间只觉得这前因后果像是打了无数个死结,让她无从解起。便不自觉地呆滞了面目,在肚里疯狂地盘算起来。 然而楚歌这几乎是“认输”的退却之举,却没让斗篷怪客的嚣张气焰减下去半分。 他似乎被犼族幼子的挑衅之言激起了战意,竟还穷追猛打般地继续喋喋不休起来:“山神大人知不知道,我虫族众生本就不像您这种上古凶兽的血脉,能够不争不抢地、就在六界中安享一方天地,若不是族众昌茂,恐怕早就被那些自认为高高在上的诸位仙神,从轮回六道里撤去了投胎的机会。” 斗篷怪客冷笑连连:“而我厌食一族,更是连在人间界存活都成了妄想,这三千红尘大好山川,就连只辟给我厌食寥寥数千族众一处方寸之地都像是天大的难事。人间修真界里,别说其他不长眼的族群,就他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就他妖境里本该也护庇我族的诸位老不死,也恨不得将我们每一位族众拱手奉到那些可恶的家伙面前,成了只能唯他们命令是从的厌食蛊。” “所幸天不亡我厌食一族,师父她老人家终于修炼成了散仙之身,才让六界众生稍稍忌惮了些……” 斗篷怪客抬着头,想要从甘小甘的大眼里找出些愧疚之色来,却发现自己絮絮叨叨了半天,根本全无用处,女童依旧痴怔着面目,一脸惑然地望准了他的杂乱发团,像是奇怪这昔年最疼爱的大弟子……竟会不愿被她拥在怀里。 这百余年来早就习惯了将外界响动置若罔闻的甘小甘,满心满眼都是她记忆中那个连厌食族低等术法都只学了个半吊子、却还心心念念要跟着她学吞天咽地的苦伢儿,压根听不到如今已成了大长老的弟子此刻到底在说些什么。 于是她也没能注意到,斗篷怪客被她这呆滞神情激得气急反笑,连杂乱发团下那宛如凡世幼童的小嘴都狰狞无比地咧了起来。 “可您老人家一去不回,让我们这群废物徒儿们不得不自己面对各路宿敌的围攻……五目长老缺了您这个独挑大梁的金鳞长老,根本没有这个本事能带着族众安然遁去。” “不到三百七十年,四位师弟就尽数丧了命,连本相皮囊都被夺去了南疆几个寨子里,恐怕连黑白无常的面,都无缘得见了……” “五目长老凋零殆尽,我厌食全族也在这千年的奔逃里接连丧了大半,如今剩下的……连区区千数都不到。师父,您老人家当年认定了我们这些徒子徒孙是废物的玩笑之语,倒全然无错啊……” “如今,徒儿我承了您大长老的高位,却不敢自称金鳞名号……为得就是等到您老人家归来之时,我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不伤您的威势半分……当然若您老人家坚持,我也不愿负了四位师弟的托付,到时候,能给徒儿我一个五目长老末位的虚衔,也就能名正言顺地帮着师父您,继续庇护您的徒子徒孙了……” 似乎是从甘小甘的痴怔神情里得不到任何回应、而让他发了急,斗篷怪客咧着嘴,几近疯狂地从斗篷下再次探出瘦如枯槁的手掌,紧紧地抓住了甘小甘细弱的手肘,像是怕女童会再次无声无息地遁去无踪。 “这样,您老人家总该跟我们回去了……是不是?” 满地的虫族来客被大长老这几近疯魔的啰嗦之语吓得贴紧了青石道,不敢抬起头来。 就连赌坊诸位怪物也被斗篷怪客这前言不搭后语、却显然混杂着嫉恨与执念的语声震得一时呆在了原地,不知道到底该不该以外人之身,置喙这俨然是甘小甘自家族群之中的私事。 直到柳谦君的语声清清冷冷地响了起来。 “放手。” 千王老板终于从吉祥小楼的檐下阴影里迈了出来,可她面上依旧寒霜遍布,看起来倒比此时满面疯魔之状的斗篷怪客还要更加瘆人。 “小甘若不是被你们这群贪生怕死的徒子徒孙所累,把自己送进了那有去无回的阵法里,她又怎么会连吞天咽地术法都寻不到机会施展,就这么一去千载,把她好好的大半散仙岁月都赔在那太湖渊牢里?” “她逃出来后,是不曾回到厌食族里去,可那也是我替她作的定夺。她大病未愈,根本连自己在往哪里走都分不清,当然只能被我带着远远离开。” “你说这百年来,小甘没有回去见你们……可你们,又何曾还记得她这个金鳞长老,是为了你们才被禁锢了身魂,被修真界那些家伙们折磨得尽失了自己?” “这千年来,你们有没有去找过她?有没有试过……去九山七洞三泉为她求过一次?” “倘若没有,就不要以徒子徒孙的身份,来逼她记得你们。” 339.第339章 吾宁刀剑相向(二) 眼看柳谦君已动了连衔娃闯下弥天大祸时都不曾被激出的怒气,赌坊三人众深知自己已无用武之地,都默然退在了旁侧——论起对甘小甘的庇护之心,他们三个虽与女童朝夕相处十年有余,却从来都自知永远比不过柳谦君。 更何况参族老祖宗的真怒,虽不似小房东的暴烈澎湃,却冷峭入骨,连她身旁那些并不该被连累的生灵都觉得是自己犯了大错,哪里还敢去随意掺和? 就连大顺这个任性胡来、还未怎么懂事的鲲族遗子,也早在九年前就领教过柳谦君那轻轻淡淡的命令之语,那时还只肯听楚歌一个人教训的小楼本尊,也觉出了这位木族老前辈话里的不容置疑之意,只好像个被长辈训斥的凡世顽童般、悻悻然地消停了下来。 论起教训后辈生灵来,赌坊六人众里,不也只是柳谦君有这个天大的能耐? 殷孤光甚至还破天荒地现出了他的善意——幻术师扶着张仲简坐回到小楼石阶上时,不忘侧过头来,将一指覆在了唇上,对满地的厌食族众做了个噤言的无声手势。 方才还对赌坊诸位怪物出言不逊的满地虫族来客们,颇为识时务地接受了这不知是什么来历的凡人的好意,都悉悉索索地往青石道的角落里挪了挪,各自将脑袋埋得更深——天可怜见,厌食族本就以吞咽天地间的精纯灵力为生,哪里能识不清眼前的可怕局势。 这披着牙色衣衫的女子,赫然身具比自家大长老还要更绵延醇厚灵力,偏偏还是他厌食族最招惹不起的木族之灵。 虽说刚才他们也毫不费力地吞掉了山神结界,可那也是欺负那结界根本无法轻易动弹、亦无处可逃,要不是这位拿着山神棍的犼族山神实在年纪太小,根本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变故,他们这群还没习得吞天咽地大法的小小厌食虫,哪里能这么容易就进了如意镇? 而木族之灵,虽然也能被他们寻机吞掉,却是五行之力中最生生不息的灵力,倘若这力量的主人家修为与大长老不相上下,他们这群素日里习惯了嘲讽他人、却懒得将这心力多费点在修炼上的厌食后辈们,就得成了对方股掌上的玩物,连逃命的机会都未必能寻到。 方才他们在山神结界上疯狂撕咬吞咽时,也见到了在小镇高处凌风而立的诸位怪物,于是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家的金鳞长老一直都被这长发如墨瀑的女子护在怀里,分明交情极为深厚。 连他们全族数代以来唯一一位得道成了散仙的金鳞长老,都自甘堕落地依附在这女子身边、像是对方护庇之下的弱者,他们又哪里敢去招惹?! 这种麻烦事……当然就留给大长老了啊…… 九转小街上一时间死寂如坟。 转过了身来的甘小甘,则惶惶不安地站在原地,犹豫着张了张小嘴,却最终都没有发出任何一声响动。 从看到斗篷怪客现身的那一刻起、便根本没有顾得上旁人的女童,若不是听到了好友那根本不给对方留有任何余地的训斥之语,恐怕根本还没从她自己记忆深处的恍惚梦境中醒过来。 直到她回过身来,看到了柳谦君那极为难得的寒霜面色,她才终于读懂了好友眸中的焦虑之意,一如这百余年来时时刻刻陪护在侧、不容任何生灵伤自己半分的肃然固执。 君……为什么要生苦伢儿的气? “是参族的那位老不死么,呵……晚辈失态,竟然没有认出您老人家来。”眼看甘小甘不再落眼在自己身上,反而微微动起了脚跟、像是随时都会往吉祥小楼奔回去,原本不准备搭理旁人的斗篷怪客冷哼一声,那只抓住了女童手肘的左掌愈发用了力,将甘小甘死死地拽在原地、不得动弹。 他自己则终于再次开了口,向柳谦君毫不客气地回击起来:“当年鹰族差点将晚辈叼走、可师父血战正酣无力回救时,真是要多谢您老人家出手,才留下晚辈这卑贱一命啊……” 然而斗篷怪客全身上下分毫未动,压根没有半分要躬身拜谢柳谦君的意思,倒是他那本就嘶哑如寒鸦的冷笑声再次响彻了九转小街。 “可要是您老人家早些告知晚辈您的打算,竟是要将我厌食族的金鳞长老带到这种山野小城来懒散逍遥,而放任了我全族上下,在长达千载的岁月里被慢慢折磨殆尽、活下来的每一个都要这般生不如死……那晚辈,倒是宁愿您放任我,当时就被鹰族那几个混小子撕裂成十份百份的血肉、干脆葬身在那深不见底的涧渊里的。” “您老人家趁我族金鳞长老灵台混沌、意识不清的时候,将她拐骗到这有山神结界替您遮蔽了行迹的山城来,不让我们这些至亲的徒子徒孙寻到她……如今又假惺惺地替我师父喊冤抱屈,实在有些让晚辈迷惑……您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在吉祥赌坊前跪了满地的厌食族众们,差点要全体起身、为自家大长老摇旗呐喊起来! 管他什么山神结界、什么木族老前辈……修为高绝、灵力绵延算什么本事? 论吵架吵出个大歪理来、还能理直气壮至此的本事,果然只有大长老才是六界第一! 救命恩人什么的……在他们堂堂厌食族面前,当然只有跪地求饶的份! 像是听到了这群废物族众的暗中叫好之声,斗篷怪客冷笑之声犹盛,根本没有半分要停下来的意思。 “倘若晚辈记得没错,师父也曾经和我提起过,您老人家虽是参族的老祖宗,却偏偏耐不住长白山上的无趣岁月,竟能为老不尊地化出诸番凡人的皮囊外相,到人间界那什么……赌界,去欺负根本不知混沌为何物的红尘庸人们……您这番作为,果然要比晚辈同门五位兄弟上道得多,当然是不会把我们这些废物后生放在眼里的。” “师尊舍命救徒,本就天经地义……您更不要忘了,我家师父被关到渊牢下长达千年,我与诸位师弟固然没这个本事去把她救出生天,可您老人家好歹是天下参族之祖,怎么就能把她这个老朋友也扔在那牢笼里,从未想起去救她?” 340.第340章 最废柴的师尊大人(一) 吵……吵起来了! 隐在吉祥小楼阴影里的赌坊三人,眼睁睁看着依旧跪伏在九转小街上的百余虫族来客们发起了抖,那件件奇长拖地的墨绿长袍更是波动如海潮,几乎要把这凡世小城最清冷的街道绘成了极南妖境里的沉骨沼泽。 这并不是方才被大长老和甘小甘吓得六足瘫软的惧怕颤抖。 即使是未与厌食族中打过交道的赌坊三人众,也看明白了这些个个嘴贱、胆子却奇小的虫族后生们,根本就是被斗篷怪客那愈发尖利的讥嘲妒骂声……激得高兴得不得了! 这群家伙……是有多喜欢骂街? 赌坊三人众当然不知道,厌食族多年来游荡隐迹于人间界的幽深角落,为的就是躲开六界中的诸方人马,而自甘小甘这个数代以来唯一一位的金鳞长老骤然失踪后,他们更成了草木皆兵的胆小鬼,根本不敢和任何的宿敌正面交锋。 于是甘小甘被关在太湖渊牢里那将近千年的岁月里,厌食全族也实在憋屈到了极致——最喜欢挤兑讥嘲外族生灵的他们,为了不至于将自己的小命葬送在外头、落得个投轮回亦不可得的悲惨下场,不得不在五目长老剩下来那四位的带领下,躲到了那些连精怪妖魅都不屑去的贫瘠险恶之地,成了他们最不想成为的山川隐士。 连飞鸟走兽都不见一只的大荒深处,要去哪里找出能跟他们拌嘴掐架的利落生灵来?! 而在多年辗转奔波、疲于奔命的狼狈岁月里,那四位脾气只比金鳞长老差那么一点点的五目长老也接连丧命在了外族的手里,让这本就虫心惶惶的族群几乎要全体自戕了事。 若不是金鳞长老膝下还有一位早年间不愿身居长老之位的大弟子,在四位师弟尽数身魂俱灭后,终于还是临危受命、接下了五目长老之首的高位,恐怕这群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去找生路、必须要听从五目长老定夺才能苟延残喘的虫族后生们,就会在不到三天的辰光里,尽成了南疆宅子里的蛊虫。 然而这接下大长老之位、却死活不肯干脆把“金鳞”名号也一同接下的古怪救星,偏偏是个就算昔年五位长老联手、恐怕也斗不过的阴冷脾气,让找不到外族生灵去讥嘲、已然锻炼成了见到至亲至友也能随口毒舌的厌食族众们,在见到他这个大长老时都心生忌惮,绝不敢和他老人家正面交锋。 这固然是因为大长老根本不走寻常路,连给对方狡辩的机会也无,一开口就必然要动脚狂踹在他面前的可怜族众,他本就是族里一等一的高绝修为,这看似“嬉笑打骂”的亲昵之举,几乎能亲脚屠尽全族生灵。 然而从出生那刻起、就将毒舌之能奉为神明的厌食族众们,更相信大长老这显然是看他们不耐烦的狂躁行径,还有另一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由头。 比起已然故去、但在生时赫然能与大长老吵上三个时辰不歇嘴的那四位五目长老来,他们这群辈分太低的徒子徒孙们,想必是根本还没习得讥嘲骂街的精髓,才会让大长老独孤求败多年,寻一对手而不可得,最终生生憋成了这么个阴鸷性子。 然而自从进了这如意镇,自从见到了金鳞长老的真容,自从碰上了这群大概是金鳞长老隐居后驯服的仆从,大长老便像是活鱼落进了江河湖海,句句都直刺这些外人的软肋、毫不客气,而他的真身六足压根没有从斗篷下现出一次,更不用说气急败坏地狂踹了在座任何一位“无辜”的厌食族众……足可见他此时有多么高兴! 就算这次不能把金鳞长老她老人家带回去……也许,也许大长老也会因为这次酣畅淋漓的随意妒骂,而把他肚里的憋屈邪火给倾泻个大半,从此不会再拿他们这些可怜的族众后辈们出气! 更不用提这种毫无忌惮地谩骂外族生灵的戏码,实在是厌食全族千年来都不曾享受过的有趣辰光,怎么能不好好珍惜! 也算是见过了世间不少古怪生灵的赌坊三人众,被这百余个身形不过两尺、却透着股喧嚣直上的恶趣味的厌食族众们“吓”得都往吉祥小楼的阴影里又退了几步。 这群家伙……果真是甘小甘的同族后辈? 别说甘小甘早就被那禁忌术法折磨得失了原本性情,就算是她千年前的那副跋扈煞气模样,赌坊三人众也能从女童这些年来偶尔显露出的固执之态揣测到几分。可要说到和眼前这群不成器的虫族沾亲带故,却让赌坊三人众只觉得天地阴阳颠倒、死活都无法想见。 这十余年来,女童从来不曾提起过自己的过往,而向来就万事皆遂甘小甘之愿的柳谦君,更是若非必要、便极少在赌坊诸位好友面前提起厌食族,于是赌坊三人众根本不知,为什么多年来受尽折磨的甘小甘在逃出生天后、身边竟会没有一个至亲相随。 然而这疑云,被这群听到自家大长老妒骂旁人、便暗暗笑得发起抖来的虫族来客们打了个烟消云散。 别说柳谦君是为了躲开人间修真界的探寻、才带着甘小甘遁迹无踪,就算千王老板果真是存了私心,有意不放女童回族里与至亲相聚,赌坊三人众也差点要为好友叫起好来。 要是有这些个后辈天天在眼前晃悠,哪里还要等到被关进了封印、才不得已离去? 若换了他们,恐怕早就趁着自己还能跑能跳,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狂逃而去了! 赌坊三人众被脚下那细微却绵延不绝的猥琐笑声逼得毛骨悚然之时,他们身前那犹在对峙的三位正主,却在这顷刻间,出了旁人料想不到的变故。 这场分明是斗篷怪客和柳谦君之间的明暗交战,还未来得及分出胜负,便被一直都痴立在旁的女童彻底斩断。 十余年来都行事温吞、连举手投足都比他人慢上不少的甘小甘,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骤然以极快的手法往斗篷怪客身后探去,在柳谦君都来不及窥得清楚之前,就将自家大徒弟那拖到了青石道上的墨绿斗篷一角扯了上来。 继而一把塞进了斗篷怪客那犹自微微冷笑、而半张着的小嘴里。 341.第341章 最废柴的师尊大人(二) “师父……这涧梁族做出来的衣袍好丑!” “这衣裳做出来,是为了让你们在外族的眼皮底下浑若无物,不被他们识破你们的虫族本相,又不是给你们自己看的。” “这种又丑又长的斗篷穿出去,会被六界众生笑掉大牙的!我们好歹是五目长老剩下来的四个……您让涧梁给我们重做好不好?” “你以为涧梁是天生给你做织作师傅的?被你们吵吵嚷嚷地烦了三天,他留下这匹布就算仁至义尽,这时候早就跑了个没影,还去哪里给你们找回来?” “可是真的好丑!” “嫌丑就把你们自己的面容身躯都藏进去,旁人看不到是你,丑死也无妨。” “为什么大苦可以不穿?” “他又不像你们争着抢着要做这五目长老,当然可以随他的意,不穿就不穿。” “他明明就是想等师父你把自己身上这件给他……” “既然苦伢儿愿意跟着我,走咱们族里最难的那条修习之道,那在旁的事上,他比起你们这几个懈怠惫懒的家伙来,当然要自由得多……反正我这金鳞长老之位,早晚要传给他,他一定要等到穿我身上这件,也没什么错。” “师父偏心!为什么我们几个做了五目长老,就不能学您的吞天咽地大法?” “连一炷香的安坐都受不了的懒骨头……不要发无用的牢骚。” “师父你成了散仙后,怎么变得跟人族一样蠢?你不在的时候,大苦也根本坐不住好吗?!” “坐得住坐不住,不过是修炼吞天咽地最低的那道门槛……你们看到苦伢儿头上那道大旋了么,他早已摸到了门道,比起你们四个长老来,都要耐得住性子得多。” “不行不行……要是我们一定要穿这种丢死人的长袍,大苦你也得跟我们一起!” “唔?为什么我从头到尾都好好蹲在这里没说话你们也要拉上我?!师……师父救命!” “好歹是咱们的大师兄……师弟们要受的苦,你当然也别想跑……诶师父你偏心!唔唔……唔?!” 方才还拎在他们各自手上的四件墨绿长衫,尽数被一股怪风乍然拂起了一角,像是被人有意地拎住了般,径直往他们的嘴里狂卷而去,顷刻之间就将四位新主人的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根本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于是片刻之后就要荣登厌食族五目长老之位的四位“大人物”,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最偏心大苦、不惜一挥手让他们四个尽数闭嘴的师尊大人展动了身形,从溪涧旁的大石上飞蹿了过来,弹指间已站在了他们的三步之内。 那出自涧梁木族之手、今天才堪堪披在她身上的那件墨绿奇长斗篷,依旧掩不了师父身形显然比他们五个不成器的徒儿高上一大截的事实。然而师尊在兜帽下漏出来的清秀侧颜上,正扬着让几个小徒弟差点噎出眼泪来的嬉笑神色,让小嘴都被自己的斗篷彻底堵死的四位“长老大人”差点气得翻了白眼。 “今天好歹是你们四个的继任长老大礼,就不要跟苦伢儿逞这种嘴上便宜了……既然不肯穿,干脆就当成为师送给你们的另一份大礼,以后就这么塞在你们嘴里,也让我的耳根清静清静,好不好?” 那怎么行?!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好啦好啦……师父牵着你们走还不行?再不去,就要赶不上继任大典了……” 厌食族终于再次聚齐了五目长老的那一日,是他们族群久违的欢盛时刻,如今想来……似乎太过久远,依稀是一千四百余年前的事了。 然而他依旧极为清晰地记得,那大概是盛夏的某一天午时,他这个分明可以借机躲懒的大弟子,还是被眼疾手快的三师弟牵住了手,恍恍惚惚地,竟也被一起拉去了长老继任大礼。 他的头顶上,赫然有耀眼的天光从密林枝叶间漏下来,落了一地的错落斑块,每一处都亮得刺眼,像是一脚踩上去就会热得他跳起身来。 他的耳边,是那条清凉透心的澄碧溪涧冲过丛石的潺潺响动,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气恼当时为什么没有蹿进去、借这清凉的溪水逃过四个师弟的“追杀”。 他的眼前,是半披半叼着自己墨绿斗篷的四个幼小身影,正你牵我、我拽你地连成了一线,不情不愿地被最前头那个高大如凡世女童的身影往前带去,而他,也摇摇晃晃地跟在这条线的最后一头。 那唯一一个穿好了涧梁族所缝制的长衫的高大身影,不像四位徒弟那样孩子气,至少还一本正经地将兜帽掩住了她的面容,只有在她回头的一瞬,才漏出了她唇边那显然没能忍住的讥诮笑意。 这恍惚而又短暂的眼前景象,在四位师弟全都死在了他族的宿敌手上后,成了纠缠他数百年的可怕梦魇,一次又一次地刻进他的骨血里,再也没有褪过色。 师父……师父? 你一直都在前面带着我们五个既不肖、又废物到无可救药的徒儿,才让我们知道要往哪里去、该说什么做什么,不至于惶惶然迷了路。 没了你在前头,我们好像就只能一个接一个的……送自己去死。 “唔?” 被自己的满头乌云绕顶般的乱发围住了眼鼻的斗篷怪客,这下连最后被外人看得到的小嘴都被堵了个严实,霎时间将他所有的讥嘲妒骂之语都噎了回去,根本不能再与柳谦君吵出个你高我低来。 还站在吉祥小楼前的赌坊四人众,显然没有料到从来都言语轻缓、行事也比旁人慢上一大半的甘小甘,竟会出手如电地解决了这场纷争,都目瞪口呆地发起了怔。 就连方才还满面寒霜的柳谦君,也被好友这出其不意的怪异举动震得手足无措。 这斗篷怪客所言所语,确实不是一个外来客该有的言词,然而当着他族里百余徒子徒孙的面,就这么把那透着股沼泽腐败之气的斗篷一角塞到他的嘴里、让他生生闭了嘴……是不是有些太欺负人了? 于是赌坊四人众也没能注意到,不得不安静下来的斗篷怪客,已渐渐抬起了他瘦骨嶙峋的右手,小心翼翼地从嘴里抽出了这一路上都拖在青石道上、不知沾了多少尘土的长衫一角。 师父啊师父……这么多年没有见面,怎么到了如今,你还是当年的蠢笨模样,连该有的严厉斥骂都没有一句,只会和自家徒弟来这么一手? 342.第342章 手心手背都是肉(一) “小甘……” 柳谦君茫茫然地抬起手来,脚下也不自觉往前移去,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已然轻唤出了好友的名。 百余年来都没见过甘小甘那般利落行径的千王老板,还以为自己和厌食族大长老针锋相对的那番言词,让多年不见至亲的女童受了刺激,这才让她恍惚有了千载岁月前身为金鳞长老时的煞气模样。 想到挚友极有可能终于冲破了那禁忌术法的束缚,柳谦君心下大震,连那身形不过三尺的斗篷怪客依旧站在甘小甘身后都再顾不得,就要冲过去将老朋友护在怀里。 除了大顺年幼无知、根本看不懂女童到底虚弱成什么样子外,赌坊诸位怪物却深知,甘小甘虽休养了这看似漫长的百余年岁月,却根本还没从那将近千年的身魂折磨中恢复过来。虽说她身为虫族散仙的精元尚在,元气却早已涣散不堪,若换了心志脆弱稍许的其他修真界生灵,恐怕早就放弃了挣扎、径直奔向了自己的下一场轮回。 所幸女童天性执拗至极,根本不肯将己身葬送在任何人手里。即使魂魄游离、肉身病弱,即使这百余年来实在憋屈得有如凡世的痨病鬼,即使她早就不记得自己曾是个多么跋扈嚣张的厌食族长老……她似乎也没有忘了属于她自己的最后一丝执念——死,即是认输。 而柳谦君这个万年参王,更是在她身边朝夕相护,生生用她纯厚绵延的参族滋补之力稳住了甘小甘的涣散元气,让冥界的黑白无常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来与甘小甘见上一面。 到了如意镇后,看似与甘小甘性情迥然不同、事实上不过半月便与女童意气相投的小房东,又成了另一位护住甘小甘性命的强大助力——山神棍上的木族天灵,本就是人间医道不可企及的生息力量,有这犼族神器与柳谦君的双双护持,更是让甘小甘得到了她大病后最安生舒坦的十余载年月。 可即使有这堪称人间界最可遇不可求的两位“大夫”在侧,甘小甘的身魂却实在是病弱到了极致,还远远未到痊愈如初的地步。 柳谦君和楚歌都心知肚明,女童这副身子骨,若想要彻底脱了这股病气,至少要在接下的三百年岁月里好好调养,实在是不能再受任何的肉身或魂魄之伤了。 有山神结界在,甘小甘的昔年宿敌们想必没那么容易找到如意镇来,赌坊诸位怪物数过来数过去,到了最后所担心的变故,也只剩了女童当年自己亲手施布的厌食族禁忌术法。 比起人间界其他妖族来,厌食族实在要敝帚自珍得多——虽然天性极为怕死,可不知是族规颇为严苛、还是明知泄密也只能损己利人,即使已然成了他人手下的鱼肉,厌食族里的每一个族众也不肯把族中辛秘透露给外人,活活让这常年被追杀捕尽的族群成了天地间最神秘的虫族一脉。 于是除了当年亲手施布下术法的甘小甘,即使是柳谦君这个活了万载岁月的参族老祖宗,也只知道那术法可以在极短的辰光里恢复施术者的庞大灵力,并且会在施术后不久,就夺去施术者的精元之力、神智、记忆……乃至本性。 可柳谦君却并不清楚,这反噬之力极大的术法,到底会不会某天骤然再次发力,在她没能注意的间隙,连甘小甘如今这已然病弱不堪的身魂都摧毁殆尽。 她生怕有这么一天。 如今厌食族百余族众当面,其中赫然又有个该是甘小甘昔年大弟子的斗篷怪客喋喋不休……多年来都恍惚度日的女童,是不是会被迫从这场百余年的虚梦里醒过来? 这似乎是脱离了那术法禁锢的举动,会不会生出什么不可控制的变故来? 柳谦君脚下微动,眼看就要越过这短短的十丈之遥,奔到了甘小甘的身边去。 然而她牙色的修长身形方在风里摇了摇,就被女童的一句话逼得停在了原地。 “君……不要过来。” 荼白宛若苍穹流云的大氅霍然展了开来,像只逃不过深冬寒气、却挣扎着依旧扑腾在半空的虚弱雪蝶,微微发抖着,却还是固执无比地挡在了斗篷怪客的面前。 甘小甘张开了双臂,把苦伢儿护在了身后,让赌坊诸位好友都几乎要看不见那身形不过三尺的怪异客人。 整条九转小街上的冷风似乎都趁机扑向了她,然而甘小甘哆哆嗦嗦着,也还是将自己的瘦弱双臂停在了半空。 她这样子,赌坊诸位怪物不是没有见过。 雪鸮妖主闯进如意镇来的时候,甘小甘不也因为害怕楚歌生气,而以这副模样挡在了雪鸮妖主面前,不准小房东再往前半步? 然而此时此刻,女童小脸上的正经之态、和她那双大眼里的执念,比起那时候来,实在要认真上不知多少。 她这是……怕柳谦君伤了斗篷怪客? 像是怕诸位好友没能看懂自己的行径到底为何,甘小甘想了想,竟还斟字酌句地重复了遍。 “伢儿不听话,甘会教他……君,不要过来。” 至今还在吉祥小楼阴影下的赌坊三人众面面相觑,都不可置信地肃然了神色。 倘若这时候要朝甘小甘奔过去的是楚歌,女童这举动倒还并不奇怪——不由分说就会拎起山神棍动手的小房东,确实是有可能会伤了那斗篷怪客。 然而柳谦君却是赌坊六人众里最难得动手的一个。参族天性不喜争斗,即使动了真怒,她也绝不会当着甘小甘的面,就这么浑不客气地去伤害女童的至亲徒弟。 与千王老板交情长达千年的甘小甘,怎么会不明了这一点? “师父您老人家……果然还没有完全把我这个废物徒儿忘个干净,到了现在,都还记得我修炼吞天咽地后养成的坏习惯。”似乎是料想到了赌坊诸位怪物此时的震愕神色,有意要帮他们解惑般,甘小甘的身后,又悠悠地响起了那嘶哑冷峭的冷笑之声。 “参族的灵力么,我还真的……从来都没机会尝过啊……” 343.第343章 手心手背都是肉(二) 什么声音? 安坐在吉祥小楼石阶上的张仲简,疑惑着抬起了头,望向依旧被半世星流术法覆盖的诡异苍穹。 双耳向来对周遭动静极为敏感的大汉,在鼻血渐渐停止了奔流后,终于得以清醒了稍许,不再像方才那样晕晕乎乎,连那斗篷怪客和柳谦君的话语落在他耳里,都是一片近乎炸开来的喧闹动静。 等到他终于能将手掌从鼻下挪开后,九转小街上也乍然陷入了阵短暂的静默,然而大汉耳中,却突如其来地响起了阵并不寻常的呼啸之声。 那似乎是盛夏时节偶尔会在这百里群山间行起的狂风响动,可听上去,要更扭曲尖利得多。 然而张仲简茫茫然地盯着小镇顶头的苍穹,却没看到狂风骤起时该有的样子——那未被化形阵法夺去了原有面目的半边青天上,流云悠走如常,并不见任何疾行之态,哪里有什么狂风? 不是天灾……恐怕便是人祸。 如意镇里此刻还清醒着的,就只剩了九转小街上的赌坊六人众与厌食族的百余外来客。 张仲简迷迷糊糊地低了头,将目光转向跪了满地的虫族来客们。 这些自从得知甘小甘便是他们昔年金鳞长老的厌食族后生们,实在是欺软怕硬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将他们的两尺身形隐藏在他们墨绿长衫的下面,瑟瑟发抖,也不知道是怕得不敢出声、还是早就暗中笑翻了天。 难道……是这些外来客们弄出的动静? 张仲简不由得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往这百余位来客挪得更近了些。 他的鼻血实在流得太多,让他双眼至今有些发昏,不得不靠近过去一探究竟。 果不其然,大汉不过踉跄着往前挪了两步,他耳中的尖利呼啸声便骤然拔高了大半,激得张仲简脑仁几乎炸裂开来! “找死!” 大汉只听得身旁又响起了个孩童怒吼之声,继而眼前便被那藏青色的山林画卷遮掩了他所能见的天地,让他不由得脚下发虚,差点又一头栽倒在了青石道上。 今天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不好好说话,都要又喊又叫? 难道全都暗地里商量好,今儿个是专门来欺负他这个能比常人听到更多些动静的无辜的?! 张仲简几乎被楚歌的咆哮声震了个半晕时,还是殷孤光眼疾手快地扑过来扶住了他,让大汉不至于在外人面前四脚朝天。 可张仲简并不是眼下最惨的那一位。 山神棍随着主人的怒吼声从大袖里飞啸而出,这次再没有迟疑,径直奔着九转小街上的满地跪拜身影而去,得了楚歌之命的山神棍,其上跃动的青碧光华再不似平日里的悠然惬意,竟隐隐蕴着比九天雷霆还要慑人的可怕之势,像是决意要将这群不识相的客人们斩杀棍下! 张仲简并没有听错——即使身怀“绝症”,大汉这双耳朵也未曾无中生有过。 那隐约如狂风肆虐的奇怪响动,果然来自于这群遮蔽了自己身形的厌食族众! 大汉茫茫然地从石阶上站起身来时,原本还愕然望着不远处那对峙阵仗、不明白斗篷怪客到底在说些什么的殷孤光和小房东,也听到了这显然并不是来自于群山之间的诡异风声,双双诧然回过身来。 即使那满地的百余墨绿斗篷依旧抖动如筛,楚歌和殷孤光也发觉了其中的古怪——这些外来客虽依旧跪倒在青石街面上,然而他们每一个的头顶虚空中,都正以凡胎肉眼都能窥到的速度,卷起了个小小的风球,倏忽间成了形。 这显然并非天象所致的百余风球,在吉祥小楼前跃动如活物,若不是小房东和幻术师都一眼看穿了这是妖族术法,乍然打眼望去,几乎要觉得这整条街面都被扭曲成了幻境。 也几乎是同一瞬,楚歌和殷孤光惊觉自己肉身经络里流动的灵力都不由自主地“叛了变”,竟朝着同一个方向疾奔而去,像是听到了什么感召般、恨不得赶紧离了主人的身。 这个方向……赫然是那正欢快肆虐在九转小街半空中的百余风球! 从没有被这般挑衅过的小房东,根本没来得及思虑周全,也顾不得这些家伙们还是甘小甘的膝下徒孙,便怒吼着扔出了山神棍,要将这些胆敢在如意镇里打她身魂灵力主意的小虫子统统打回原形。 而幻术师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也想到了甘小甘这十余年来的一举一动,霎时间明白过来这些风球到底是什么,当即将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踏入了什么样危险境地的张仲简拉回了吉祥小楼檐下,算是救了大汉的“性命”。 殷孤光眉间阴郁之色更重,甚至也没有出言阻拦几乎要将这些厌食族众尽数斩杀的小房东——就算是甘小甘的徒子徒孙,竟然毫无顾忌地在凡世山城里施出这种术法,也实在太过乱来……让该楚歌出手教训教训了。 只会逞口头之能的满地虫族来客们,显然早就听说过这木族神器的威力,都极为迅捷地疯狂往后躲去,再次在吉祥小楼的对面屋宅前挤成了一堆乌压压的蠕动山丘。 然而山神棍顷刻间已欺到了他们咫尺之遥,那片刻之间才成了形的百余风球更是眨眼间就被尽数搅了个粉碎,可这长得像树桩一样的棍上依旧青碧光华大盛,根本没有半分颓然之势! 怎么办……怎么办! 刚才吞下去的山神结界明明还涨得自己肚腹发疼,为什么要一时起了贪心、想试试眼前这几个怪物生灵的修为味道?! 自己这张嘴……怎么就那么贱?! 眼看山神棍奔到了他们的面前,厌食族的后生们已然被那澎湃的木族灵力激得全身上下都发起冷来,这下连嗓子眼里的尖叫声都失了力道,倏忽间湮灭在山神棍的威势下,只剩他们犹自狰狞无比地张着嘴,却发不出半声呼救来。 小房东一双缝眼却倏尔倒吊了起来。 斗篷怪客和甘小甘伫立的那个方向,竟无声无息地奔过来了个有如楚歌脑袋大小的风球,像是早就预料到了山神棍的奔走轨迹般,径直撞向了这犼族神器。 344.第344章 爱恨嗔痴一念间(一) 是谁?! 被突如其来的诡异风球撞开了的山神棍,并没有听到自家主人唤它回去的命令,却也懒得再去吓唬这些毫无出息的虫族来客,干脆呼啸着在百余的厌食族众头顶上打了个转,继而悠悠地停在了九转小街的高空中。 眼看这木族神器没有彻底放他们一马的意思,被吓得几乎六足痉挛的厌食族后生们依旧喊不出声来,却也固执地死死蜷在一起,各自拽紧了离自己最近的族众,生怕自己会被踹出去、成了唯一的那个替死鬼。 他们这群修为堪称可笑的后生们一时兴起鼓捣出来的百余风球,被山神棍随意一搅,就尽数消散了个无形,根本没有什么挣扎之力。 然而现下在他们脑袋顶上晃晃悠悠、隐然与不远处的山神棍在半空中成了对峙之势的大号风球,则显然与他们那些不上道的脆弱风球截然不同。 虽说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然而受主人之命、一时煞气蓬勃的山神棍,方才实实在在是被这风球撞开偏向了一旁,最终也只剩下了股带起的强风堪堪掠过厌食族众的斗篷,却没能伤到这些外来客分毫。 这能与山神棍正面硬撼、也还未损了半分威势的风球……又是谁的手笔? 除了张仲简再次无辜受了“重伤”,不得不昏睡在了大顺檐下,小房东和殷孤光都被这毫无预兆的变故震得又起了困惑。 难道……是那斗篷怪客? “歌,不要伤他们。” 再熟悉不过的那个轻缓声音,一如十余年来的不急不燥,悠悠地传到了楚歌和殷孤光的耳边,让他们两个倏忽间皱了眉头,霍然往九转小街的另一头望去。 “再等等……甘会自己来。” 片刻之前还挡在斗篷怪客身前、像是不允许柳谦君伤了自家大徒弟的那个荼白身影,竟与那大号的风球一样,不知何时动了起来,赫然无声无息地蹁跃在了半空,等到楚歌和殷孤光回过身去时,已如流云般落在了柳谦君的身前。 方才还一力护徒的甘小甘,为什么在这弹指间就换了位? 等等……那是什么? 从吉祥小楼的阴影下往十丈开外望去,此时天光下又只剩了那满头乱发如乌云绕顶的斗篷怪客,不知为什么骤然被甘小甘抛下不管的他,那三尺的幼小身形倒有几分孤零弃儿的悲惨模样。 然而殷孤光和小房东不自禁地眯了眼仔细望去,却惊觉这厌食族大长老全身上下竟然扭曲如海域漩涡,像是被什么外来的术法将他从人间红尘中生生斩断了出去,只剩了个模糊的幻影虚像。 这家伙面前,竟赫然是另一个正咻咻打转的浑圆风球! 楚歌不可置信地左右晃着脑袋,只觉得自己这双缝眼大概是得了什么绝症,才会一时间看到两个犹如同胞兄弟般的风球。 事实上,比起此时还在和山神棍对峙的风球来,这个几乎与斗篷怪客一样高矮的风球,实在要大上不知多少……那个脑袋大小的风球尚能一举撞开山神棍,这个犹如凡世顽童高大的,岂不是能轻松摧毁了整条九转小街?! 更让殷孤光和小房东都不自禁挑起了眉尖的,是他们已然听出了甘小甘话里的意思。 这电光石火之间,从山神棍下救了满地虫族后生的,竟不是方才还出言不逊的斗篷怪客。 “回来回来……”楚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朝着身后的半空虚挥了挥袖。 既然这是小甘自己要收拾的家事,那还有她和山神棍什么事? 似乎是对这能撞开了自己的新来敌人极有兴趣,山神棍在半空中固执地上下跳跃着,像是要多看几眼这从未见过的怪异风球,不愿就这么轻易地退回去。山神棍这意味不明的举动,也让它身上的青碧光华涌动如潮,再次吓得早就蜷缩成团的百余厌食族众噤若寒蝉,还以为这木族神器又对他们起了杀心。 楚歌却没顾得上山神棍的这点小心思,藏青色的袍袖在身后不耐烦地又抖了抖。 山神棍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溜回了小房东的袖中去。 没了大敌当前,那救了百余厌食族后生的“小”风球也在半空中蹿了蹿,继而呼啸着往苍穹冲去,倏尔消弭在了漫天流云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风球与山神棍双双“遁”去的一瞬,赌坊三人众似乎听到了女童轻轻呼出了口气。 而突然就回转了身形、把自己挡在柳谦君面前的甘小甘,此时正背对着他们,让诸位好友根本无法窥得她的面目神情。 在如意镇的十余年来,女童除了每天吃的尽是些旁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奇怪美味、偶尔会在子时疯狂呕吐之外,实在活得太过安静平凡,与这山城里的寻常女童并没有什么不同,平凡得……让赌坊诸位怪物都常常会忘了,她毕竟不是真的凡身肉胎。 赌坊六人众里,年岁之大仅次于柳谦君的甘小甘,早在千年前就是虫族中寥寥数位之一的大成散仙,若非厌食族与修真界结下了不可解的冤仇,恐怕她也早就在散仙榜上留了名。 而一起隐居在如意镇里的诸位怪物之中,柳谦君出自参族,一身的修为本就不落在杀伐争斗之上;殷孤光毕竟出身凡人族群,如今不过区区七百余岁,而他师门中的化形术法更偏向障眼虚幻一脉,也从来都不喜欢夺人性命;张仲简这个一旦跑快便会摔得鼻血横流的忠厚家伙,更是只知道逢战即战,除了逼到他面前的“敌人”,他还未曾与这世间的生灵动过手。 更不提年纪尚幼、在自己族群里都还是未成年娃娃的大顺和小房东,这对异兽姐弟虽凶悍非常,却一个在黄杨木身里被困至今、根本还没机会出来祸害世间众生,另一个则在犼族属地里活了数千载,到这凡世红尘来也是最近一甲子的事,如今最大的罪孽也不过是打折了无数精怪外来客的尾巴骨,还未曾真的犯下过杀孽。 真要论起满身的杀戮戾气来,恐怕赌坊六人众里,甘小甘这个曾经多年辗转在诸方宿敌围攻下、却也护得厌食满族周全的虫族散仙,才是最较真的那个。 345.第345章 爱恨嗔痴一念间(二) “师父您老人家未免也太着急了些……就算徒儿我说想尝尝参族的灵力味道,参王前辈毕竟也是地仙之身,不比我们这群不成器的废物后辈,哪里就这么容易会折在徒儿我的手里?” 那高大几近三尺的风球,没能像那小一些的“同胞兄弟”一般得力,还未完成主人放它出来的使命,依旧悠悠地在九转小街上打着转,把斗篷怪客孤零零地隔绝在了小街的另一边。赌坊诸位怪物打眼望去,也只能透过风球看到他那被扭曲殆尽的矮小身影,恍若彼此触不可及的阴阳两界。 但他那本就如寒鸦哀号的嘶哑嗓音,却没被这庞大的风球扭曲半分,依旧字字清晰地传了过来,让小房东和殷孤光愈发觉得困惑难解,却让柳谦君悚然动容。 自从见到这些厌食族众出现在了山神结界之上,千王老板的面色便一直难看得很,像是对挚友膝下的这些徒子徒孙怨念甚深。而甘小甘飞奔着从小楼高处落了下来、继而对斗篷怪客现出那旁人根本无缘得见的亲昵之态后,柳谦君更是忧心忡忡,恨不得将女童一把扯回身边,让她离斗篷怪客越远越好。 这似乎隐有内情的愤懑厌恶之色,直到听到这句话后,才终于从她面上渐而淡了下去。 柳谦君低了头,望着眼前这看似莫名其妙便又掠回了她身边的多年挚友,终于悠悠地叹了口气,僵冷的面上也渐渐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安然之态。 还好,还好……就算见到昔年最疼爱的大徒儿,让你一时恍惚了记忆,不记得他也是将你关进太湖渊牢下的祸首之一,还以为他仍是当初那个万事皆听你嘱咐的娃儿……可你至少还分得清他的一举一动,到底是不是会伤了旁人。 明白过来甘小甘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挡在了自己身前的柳谦君,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她陪在老朋友身边百年之久,习惯了事事都要为女童忧心安排,却也几乎从未给过甘小甘机会,让她来为自己做什么定夺。 “小甘。” 女童正呆呆地望着自己方才放出的风球在十丈开外咻咻打转,却突然觉得自己左肩上一暖,那手掌间的温热太过熟悉,让她不自觉地回过了头。 柳谦君眉目柔和,一如陪在她身边的过往百年那样,让甘小甘心下大安,连方才被斗篷怪客那乍然举动激起的些许烦躁,也倏尔成了无物。 “不用这么担心。”千王老板轻笑着望向被风球拦着一步都动不了的三尺怪客,语声清冷,“就凭他……还吞不了我。” 风球那边的矮小身影依旧扭曲如水中幻影,然而他的怪笑声却像是被拉扯得愈发尖利:“有我家师父亲身出手相救,您老人家当然平安得很……倘若不是我这群废物族众们也要凑这个热闹,想趁着我一尝您老人家灵力味道时,不知天高地厚地试试偷袭山神大人,我家师父恐怕也不会发现我已对您老人家动了手……” “也是徒儿我太过大意,以为师父您在这寒酸山城里磨尽了戾气和心智,已然忘光了吞天咽地施展开来的动静……早知道师父您还没傻到那步田地,甚至能一张嘴、就悄无声息地放出这么霸道的两个风球,徒儿我也就不在你面前班门弄斧了。” 楚歌和殷孤光迷迷糊糊地听到这会儿,终于恍然大悟。 这位厌食族的大长老,方才竟然想对柳谦君动用吞天咽地的术法,想要吞了她的参族灵力! 怪不得……怪不得方才还一力护徒的甘小甘,会一言不发地转圜了身形、挡在了柳谦君的面前。 怪不得楚歌放出了山神棍、眼看就要把这百余不识好歹的虫族后生统统打回原形时,甘小甘这个金鳞长老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出言求告,却没有急匆匆地亲身来救这群徒子徒孙。 她的面前,赫然有另一个远比山神棍要麻烦得多的不听话徒弟。 “伢儿还不行。”眼看柳谦君释然了面色,甘小甘也定下了心来,不像方才刚认出苦伢儿时的恍惚痴怔,女童这次切切实实地听清了斗篷怪客的讥嘲之语,却没有如大徒弟预料般勃然大怒,只是那病弱瘦削的小脸上隐隐现出了肃然之色,继而轻声着、却也斩钉截铁地应了句,“甘不救……伢儿也伤不了君。” 被山神棍吓得在街面上蜷缩成一团、至今也没敢散开的百余厌食族众们,显然也听清了女童这话,浑不怕死地齐齐轻“唔”了声。 她这是……在教训人?! 竟然能够毫不迂回、面不改色地指责大长老的修为差劲,果然不愧为我厌食族的金鳞长老! 显然是听到了这群自身修为不上道、还浑不要脸地给甘小甘“捧场”的废物族众有意发出的拖长尾音,斗篷怪客气极反笑,那风球后的矮小绿影扭曲得愈发厉害起来。 “呵……师父你一走就是上千年,难道还以为,大苦我还是那个连吞天咽地大法的门道都还没摸到的废物徒儿吗……” 除了甘小甘微微皱眉、只觉得苦伢儿比起他小时候来啰嗦了不知多少,她身后的赌坊三人众却听出了这话里的羞怒意味,都不自觉地暗暗发了笑。 这哪里是什么虫族大长老该有的应对之语,倒更像是被自家长辈训斥不够厉害、而恼羞成怒了的莽撞顽童一时情急才有的逞能言辞。 像是看到了赌坊诸位怪物面上的失笑神色,斗篷怪客冷笑着从墨绿的长衫下再次探出了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掌,慢慢放到了嘴边。 下一刻,像是蓄势已久般,九转小街上除了斗篷怪客之外的每一个生灵,都只觉得自己的整副皮囊从后头被一股大力狠狠地击中,继而耳中失去了所有的动静,只剩下倏忽间席卷了整片天地的急骤风声。 就连甘小甘亲手放出的那庞大风球,也敌不过这阵乍起的怪异狂风,只能在毫无用处地挣扎跳跃了几下后,便被击溃成了无形。 倒灌着往九转小街尽头撕扯而去的大乱狂风中,赌坊诸位怪物和满地的厌食族众都只顾得上赶紧稳住自己的身形,根本没来得及开口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与此同时,他们也都听到了小街上响起了个撕心裂肺的女童喊声。 “伢儿不要!” 346.第346章 天下傲娇皆作死(一) 自混沌初开,这世间的清浊之气一升一沉、各自化成了天与地后,六界间的五行之力便各司其职,让各族生灵得以找到了各自的依凭之地、繁衍生息。 然而五行之力彼此相生相克,也酝酿出了各自的衍生灵力之源,成了如今六界中不少生灵的修炼之道。 风,生自土,盈于木,与火并盛,是六界中最为充沛的灵力之源之一,而上界风雨霜雪神司更是将它牢牢地掌管于股掌中,只将“风”当成了雨水一般的人间节气来施布,免得红尘中的脆弱众生无法承受,而白白送了性命。 然而神界终究也只是六界之一,虽比其他五界要自以为是得多,却终究不是混沌本尊,哪里能真的完全管住这天地间最自由不羁的行风? 据说人间界的各处隐秘角落中,便藏着连神界都无法染指的诸多灵力源泉。而凡尘中最猛烈的罡风,则是在一个被称作“爻龙谷”的险恶之地里,只是这山谷后来毁在了修罗界的几位难缠生灵手里,才成了个虚无缥缈的传说。 那山谷之中,八面石壁耸立,如同石桶,不知是有过什么样的际遇,竟有股子力道奇大的怪风将这里当成了家宅,常年在其中疯狂乱窜,将整个山谷都灌满了刀刃般的狂风,根本不容寻常生灵靠近半步,实在是个对修真界苦修者再适合不过的凶险地界。 可那终究也不过是个传说。 爻龙谷里的那股子怪风倘若逃窜到了天高海阔的凡尘外界来,恐怕也会尽失霸道,成了只能在崇山峻岭间悄然流散的无害微风,哪里还能到寻常的凡世城镇里作怪? 与人间修真界根本毫无关系的如意镇,一直都在土地老头和小房东的悉心看护之下,又地处北方群山之中,不比地处海滨畔、常年风势不稳的那些府城,根本没怎么见过大风大浪;更不提有山神结界的庇护,还从未“有幸”经历过什么可怕的天灾。 然而此时此刻,九转小街上乍然间便灌满了阵连参天巨树都能被生生从地里扯出来的无源怪风,若不是满镇的凡世生灵早就被殷孤光的半世星流术法“护”在了自家院落里,恐怕也得被这条清冷小街上的动静吓得赶紧收拾包袱逃难去。 九转小街上,一时间除了狂乱的风声大作,竟静默得犹如死地。 就连那百余位随时都能聒噪得烦死旁人的厌食族众,也没来得及发出半分响动来。 他们……压根连动嘴的机会都没有。 天可怜见,此时还站在九转小街上的诸位生灵,虽修为各有高低,狼狈样却没什么不同——被困在这种随时能把自己整副皮囊都拉扯到九天开外去的狂风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肉不是凌风乱抖,不受自己的半分控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矜持自重?! 狂风乍起的一瞬,甘小甘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般,全身发抖如筛,骤然嘶声高喊起来,然而女童状若疯魔地就要往斗篷怪客奔去时,柳谦君已更快了一步,将甘小甘拦腰抱在了怀里。 毕竟是赌坊诸位怪物里最为年长的“老祖宗”,千王老板倏忽间意识到周遭将要出了变故,眼疾手快地拦下了要再次犯傻的老友,另一只手也同时往身后探去,恰好触到了堪堪递到她后头的山神棍。 嗅出了那斗篷怪客身上刹那间高腾起的妖族灵力,小房东缝眼一挑,也明白过来对方到底要做些什么,正慌不迭跃起了身形、从袖里再次抽出了山神棍,打算让山神结界和这厌食族的大长老来个硬碰硬。 然而楚歌还未来得及施术,就被从身后直撞上来的大力推得在半空中哧溜溜打了个转,连山神棍上的灵力都没能送出去,便在乱风中迷糊得根本不识前后左右,继而一头撞上了吉祥小楼的门柱。 小房东迷迷糊糊地在狂风中抱住了大顺的黄杨木身时,也只记得要死死抓住山神棍,却没注意到恰好把自家的神器递到了柳谦君身后,让千王老板不至于抱着甘小甘双双飞上了天。 本就离大顺的另一根门柱最近的殷孤光,倒是极为淡定地稳住了自己的身形,甚至还能顺手拉住了昏睡在吉祥小楼檐下的张仲简。 然而幻术师终究只能腾出一只手来,于是不省人事的张仲简只来得及被他抓住了一只脚踝,整副魁梧身躯却狼狈不堪地在风中摇曳如断枝,间或还狠狠地撞上了大顺的墙身,隐隐又在那本就老旧的墙面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赌坊五人众尚且如此,旁边的厌食族后生们当然更加惨不忍睹。 根本没有料到自家大长老会敌我不分地骤然发了这种大招,方才还蜷缩成一团的百余位厌食族众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也没来得及找到任何的依附之地,本就只有两尺的幼小肉身毫无用武之地,这下全都翻滚着往半空中掀去。 所幸方才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位厌食小妖还没被挤得翻了白眼,眼看诸位损友接连着被卷上了天,吓得他赶紧用上了他真身六足上的全部力道,死死地扒住了九转小街上的石间缝隙,一时间竟也得了逞,果然与青石道紧贴着悍然不动,成了这阵狂风中最“安全”的一位。 然而这“安然”情状也只延续了短短的一瞬,偶尔幸存的这位厌食小妖便只觉整个身躯一痛,已被多年来坑不到外族、而习惯了坑自家人的其他族众们一起拖进了不能自救的深渊。 在大乱的狂风中丧失了清醒的百余位厌食族众们,连谩骂亦或呼救之声都根本喊不出口,个个都只看得见飘扬在眼前的墨绿斗篷,想到自己若真随着这阵狂风而去的凄惨下场,情急之下,已然不管到底会发生什么,都六足狂乱地拽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墨绿长衫。 也不知算不算是别样的默契,他们就这么一个拽着前一个的墨绿斗篷,竟以猴族那在人间界流传甚广的捞月术法之态,活活地在九转小街的半空中扯出了条“翩跹”的奇怪线条,抖动如即将粉身碎骨的巨型蜈蚣。 347.第347章 天下傲娇皆作死(二) 不过是面对一场狂乱的怪风,在场却好歹个个都是修真界众生,其中几位甚至已是散仙地仙之身……怎么就狼狈成了这幅模样?! 事实上,九转小街上的其他死物,倒比赌坊诸位怪物、与那齐齐凌乱着在风中摇曳的百余厌食族众们要淡定平静得多。 这已有数十载没住其他镇民的清冷小街上,除了吉祥赌坊这栋三层小楼还有诸位怪物在常年打理,虽老旧却不破败之外,其他的尽是些毫无人气的废弃院落,别说碰上这种天灾般的古怪狂风,恐怕就是张仲简站在街面上大吼一声,那满街的破落青瓦就得噼里啪啦落下一地来。 然而这赫然已把百余位厌食族众们都扯得面目狰狞的狂风,明明就瞬息之间倒灌满了整条九转小街,那几十处随时都能掉下满地墙灰的破败院落却巍然不动,稳固地宛如海边潮石,像是几十个老得都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的聋哑老头。 小房东的山神结界分明早就被这群虫族后生们啃食了个干净,连片残渣都没剩下来,这些凡世的破旧废院没有任何的庇护,又是怎么在这阵邪风里安身立命的? 不比旁边那已然变成了残废巨型蜈蚣的厌食族后生们,除了张仲简依旧沉睡不醒、在屡屡被撞在小楼墙面上后更是被迫昏得更厉害了之外,赌坊四位怪物各自稳住了身形,也都注意到了这显然并不正常的景象,愈发肯定了方才心念电转间的揣测。 这果然不是什么平地刮起的凡世怪风! 且不提那修为并不上道的百余虫族来客,至今还清醒着的赌坊四人众或是木族老祖宗、或是虫族散仙、或是上古凶兽幼子、或是上神幺徒,就算一时大意着了道,也不该就这么对着凡世的狂乱飓风认了输——天可怜见,光小房东一个,就能年年都去把那堪称风、水、木三大灵力源泉的北海龙宫搅得虾兵蟹将疯狂逃窜、不得安生,更何况一个区区的凡世风灾? 只有身在其中的赌坊四人众才知道,他们之所以认了栽般地停留在原地不动,任由这阵邪风将他们全身上下的衣衫、乃至眉发皮肉都卷得原形尽失,实在不是有意要给自己难堪。 他们真的是被逼无奈。 这劲道十足的狂风,看上去只是把他们的皮囊身躯往前疯狂撕扯,事实上还暗地里藏着个天大的奥秘——空穴来风,倘若没有那“穴”,又何来的风? 这连满街轻轻一碰就能碎裂成渣的青瓦都没掀下半块来的“怪风”,动的根本不是在凡世间时刻流淌的空气……而是在场诸位修真界生灵身魂之内的精元灵力! 若不是狂风乍起的一瞬,赌坊诸位怪物霎时间觉得自己气力尽失,肉身和魂魄中的自家灵力都不可控制地疯狂往外倾泻而去,让从未面对此种危机的他们一时着了道,只好先行或抱住了大顺的黄杨木身、或借了山神棍来稳住身形,不然以他们各自的仙神之身,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困在这种古怪境况里? 这样的诡异感觉,就在片刻之前,楚歌和殷孤光还亲身体会过了一次——方才那百余厌食族众不识相地放出风球来、意图从他们身上吞掉些灵力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的身魂倾颓之感? 然而眼下这阵狂风的力道……何止比这群不上道的虫族后生强上百倍?! 方才小房东还能怒吼着拎起山神棍、风风火火地准备教训厌食族众,可被现下这邪风一催,霎时间只觉得手脚发软,连头上的顶头高冠都眨眼间矮颓了小半,不得不一头撞上了大顺的木柱,晕晕乎乎地趴在了幼弟身上,连一双缝眼都快累得睁不开去。 最莽撞的楚歌,在狂风乍起的那一瞬,正带着山神棍蓄势、准备放出山神结界来,情急之下几乎把大半的身魂灵力都放了出来,于是也成了这场灾祸中被“伤”得最重的那一个,几乎为这根本就是被在场诸位怪物身魂灵力激发出来的怪风贡献了她犼族本尊的全身力量。 相较之下,倒是早早就昏睡过去的张仲简无意中撞了大运。没有刻意运起体内灵力的大汉,成了这场狂风中被吸走身魂之力最少的幸运儿,若不是被怪风呼啸着疯狂往大顺墙面撞了不知多少次,原本也能平平安安地躲过这场灾祸。 可即使没有张仲简的“倾力相助”,赌坊四人众和那百余厌食族众的身魂灵力也足够在凡世间掀起一场不可收拾的大祸来。再这么下去,别说仍在狂风禁锢中的诸位都会渐而灵力尽失、成了肉身枯槁的废物,这聚集了将近五位散仙灵气的“风球”之威也会丰盈沛然得过了头,让已然失了山神结界庇护的如意镇无法承受,最终会将这百里群山夷为平地! 怎么办……能怎么办? 那百余位厌食族后生还在狂风中摇曳不息,显然根本出不了力。 被撞得鼻血横飞的张仲简像是彻底昏了过去,恐怕没有十二个时辰根本醒不过来。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小房东则呆滞着“抱”住了小楼木柱,活像是个吊线木偶般恍然失神,双手双脚更是不受控制地朝前直伸着,看起来也已虚弱得快睡了过去。 被柳谦君死死抱在怀里的甘小甘,则毫无动静,像是方才那声嘶喊已耗尽了她仅存的所有气力。 千王老板和幻术师各自皱了眉——再等下去,恐怕就会成了不可收拾的惨况……他们,要不要出手? 这古怪狂风的尽头,赫然是那三尺的墨绿身影。 没了甘小甘那刻意挡在他身前的庞大风球,让赌坊诸位怪物已能清楚地看到他那幼小瘦弱的身躯孤零零地立在十丈开外。 还有他那张开如圆、正将这阵狂风狠狠地吞咽进肚的小嘴。 小甘的这个大徒弟……倒还真是能玩啊…… 眼看情势渐渐不妙,柳谦君与殷孤光终于再顾不得甘小甘对这怪客的偏袒,双双在袖中掐起了法诀。 然而他们俩还未来得及作出任何举动,整个九转小街上骤然响起了声震耳欲聋的颤抖啸声。 这像是幼年的野兽受伤恸哭般的凄厉叫声,高亢直送至九天,让本就被古怪邪风扯得神智不清的在场诸位生灵骇然不已,只觉得全身骨血都发起痛来,像是……错了位。 348.第348章 变了味的一招鲜(一) 大顺! 犹然清醒的柳谦君和殷孤光在狂风中愕然地抬起头来,望向了被他们忽视了许久的吉祥小楼本尊。 这异兽的啸声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再熟悉不过。 除了鲲族幼子……除了大顺这个脾气暴戾起来犹盛过小房东的异兽娃娃,这百里群山之间,哪里还有生灵能发出这种几乎让他们只觉全身骨血倒翻出来的怪啸之声? 当然是大顺。 小楼本尊原来是不想管这种闲事的——虽说在如意镇里做了两百多年的楼妖,可多年来先后被土地老头和赌坊五人众当成膝下幼子来护庇,让他比小房东还要更加看不懂这红尘里的诸多俗务。只要外来客没有闯进赌坊里来,他是从来不高兴浪费自己被困在黄杨木身里的鲲族神魂之力的。 可他毕竟不傻。 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在场诸位怪物的大顺,听到这群外来客们聒噪吵闹时,就被烦得想要替小房东出手教训教训他们,却记起了赌坊五人众平日里对他的嘱咐,还是愤愤地忍住了动手的冲动;看到这群不过两尺的厌食族后生们竟敢对自家几位管护者动了歪心思、放出了那百余个小小风球时,大顺也不过是暗地里无声地嗤笑了半天,压根也懒得“亲自”动手。 鲲族幼子虽然从不关心自己五位管护者的来历,然而在黄杨木身里困了多年的他,对世间生灵的身魂之力极为敏感,只是匆匆地瞟了一眼,便看明白了这些个厌食虫族后生、乃至那位自称大长老的斗篷怪客,根本不是赌坊五人众的敌手。 安下心来的大顺,正准备趁着苍穹上还没有亮起太过刺眼的天光、能够好好打个盹时,却被九转小街上瞬息狂乱的怪风扑了个满面满身,差点没噎死了自己。 这什么怪东西?! 不认识厌食族“吞天咽地”术法的鲲族幼子,只知道这阵狂风过处,自己整个黄杨木身都吱呀乱晃起来,连带着他自己都还没能完全收放自如的神魂灵力,也渐渐往那怪风的去处蔓延流去。 所幸老黄杨在他魂魄深处布下的封印依旧牢靠,他的鲲族灵力还是被死死地困在黄杨木身中、不能被外力随意撕扯而去,于是比起在街面上狼狈不堪的厌食族后生和赌坊五人众来,小楼本尊也只觉得自己比平日里晃得更厉害了些,却并没有什么虚弱之感。 直到那依然昏迷不醒的张仲简再次狠狠地“哐当”撞在了小楼的墙面上,才让大顺小小吃痛,继而注意到了自己五位管护者的狼狈之态。 怎么会这样?! 这十余年来被赌坊五人众教训惯了的大顺,还以为这种看起来并不凶险的窘境,会像往常一般被五位怪物迅速地消弭于无形,却没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失神,自己门前就成了这副模样。 大汉的鼻血止不住地横流,快要将小楼的门墙溅成副诡异的山水画卷;小房东四肢瘫软、几乎是横趴在小楼的木柱上,一反往常的霸道之态;至今还拉住了张仲简一只脚踝的殷孤光虽还未受什么伤害,然而幻术师倚着小楼的门柱,那唯他一人独有的化形术法在他指尖流淌跃动,显然也随时准备向那十丈开外的罪魁祸首动手。 从没见过自家几位管护者这种或狼狈、或戒备慎重模样的大顺,意识到这一次恐怕是被外来客欺负到了脚下、连赌坊五人众都着了对方的道,终于反应过来,这时候再不发威……更待何时? 小楼本尊暗暗吸了口大气,赶在了柳谦君和殷孤光之前,昂首朝天怪啸了起来。 整座吉祥小楼的木身上倏尔浮起了凡胎肉眼都能看到的青蓝光华,却在狂乱横卷的怪风中凝而不散,隐隐化成了个空泛的怪异兽形,让至今还一个拽了一个、摇曳在半空中的百余厌食族众们愈发被吓得憔悴了几分,还以为看到了个从上古时期被召唤而来的洪荒巨兽。 金鳞长老她老人家还真是会选地头……这个看似寒酸的凡世山城,又是从哪里冒出这么个能将魂魄灵力在肉身上幻化出虚象的可怕家伙?! 等等等等……这家伙,难道不是座破烂得快要倒坍的死楼? 似乎和自家不成器的族众们一样、没料到赌坊五人众竟还“暗中”藏了这么个杀招,正微微仰着头将这满街狂风吸进肚里的斗篷怪客显然也怔了怔,被这突如其来的高亢啸声震得往后退了半步。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由在场诸位身魂中倾泻而出的灵力化成的狂风隐约小了一些。 于是柳谦君也在这稍稍平静下来的间隙中,终于听到了甘小甘的低声喃喃。 “停手啊伢儿……”被死死抱在好友怀里的女童放弃了挣扎,却依旧保持着像要随时往前冲去的前倾身形,正望着不远处那三尺的墨绿身影,梦呓般地低语着,“……你会伤到自己的,快停下啊……” 在她们的身后,小楼满身的青蓝光华愈发凝固,几乎快要让旁人看出了是什么凶兽之相。 发觉自己这一发力,满街的狂风还真的小了不少,方才还半是愤怒半是贪玩的大顺愈发激动地忘了形,只觉得被封印在黄杨木身中的鲲族神魂之力比起往常来要容易驱使得多,这下啸得更欢了。 所幸满街的生灵都快被这异兽啸声逼成了聋子之前,十丈开外的罪魁祸首极为识相地放了他们一马,没让这凡世小街落了个尸横满地的悲惨下场。 不知是率先被大顺的啸声伤到了肺腑五脏,还是被小楼本尊乍然放出的强大鲲族灵力搅乱了他原本的打算,斗篷怪客显然有些慌乱地在十丈开外抖了抖,却没能继续挣扎太久,不过三弹指的光阴,就摇摇晃晃地……朝青石道上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方才还将在场诸位生灵满身衣衫眉发都掀乱如同狂魔恶鬼的怪风,骤然失去了主人的驱使,便无情无义地倏尔撤了个干干净净。 被狂风吹着在半空中摇曳如猴子捞月、亦如快要散了架的巨型蜈蚣的百余厌食族众们,没料到这场灾祸来得快、去得更快,没能做出任何的自救举动,只好听天由命,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全体从高空中摔了下来,和自家大长老一起,狠狠地砸在了九转小街的青石道上。 和他们一起“啪叽”掉下地来的,还有满面血污、至今也不肯醒转的张仲简,和迷糊得快要睡去、连小楼木柱都抱不稳的的小房东。 349.第349章 变了味的一招鲜(二) “嗯?天亮了?” 出乎殷孤光意料的是,最先醒来的竟然是受伤最重的张仲简。 狂风停歇下来的那一瞬,迷糊失神的小房东没了这风力的“帮忙”,双手双脚又根本没使力抱住小楼的门柱,竟连山神棍都再拎不住,恍惚间撒开了手,这下整个四尺身躯都往后一栽,恰好砸在了张仲简的身上。 她那与凡世幼童差不多高大的矮小身躯,这砸下来的力道之大竟然远远超过了幻术师的预料,让本就有些松懈的殷孤光猝不及防地手腕一震,连张仲简那只脚踝也没能抓得住。 大汉就这么被楚歌生生砸下了地来。 小街的另一边,是那百余位厌食族后生的呻吟哀号之声,却也没能吵醒难得这般虚弱的小房东。楚歌压根不知道自己已把张仲简当成了肉垫,正以诸位好友都没见过的迷糊安详之态,手脚大开地呼呼昏睡了过去,连山神棍在半空中迷惘地打了个转、最终还是犹豫着蹿回了她宽大袍袖里都浑然不知。 张仲简却徐徐地睁开了眼。 在恍惚的睡梦里乍然听到了大顺的啸声,大汉原本香甜的梦境倏忽变成了个被蛮荒凶兽吞进肚去的糟糕噩梦,肚皮上又骤然生疼,张仲简猛一激灵,在最不该清醒的时候被迫坐起了身。 大汉显然忘光了自己睡过去之前的满街尴尬境况,依旧被半世星流覆盖的诡异苍穹更是让他以为自己还在梦中,若不是鼻梁火辣辣地生疼,恐怕他还会继续栽倒、再睡上个一天一夜。 所幸那把他砸下地来的藏青身影依旧躺在大汉面前,让他瞬息间被吓了个清醒不已。 “小房东你怎么了!”张仲简如临大敌,全然不管那百余虫族来客的辗转惨嚎声正此起彼伏地响彻了整条九转小街,从没见过楚歌在大白天睡觉的他,还没从方才那场惊险梦境中完全回过神来,以为自己在睡梦中不小心亲手“屠”了好友,吓得他赶紧把楚歌从石阶上拽了起身,一把抱住了小房东的小脑袋,继而疯狂地摇了起来,“伤到哪里了快告诉我啊!要不要……要不要去找王老大夫?!醒醒啊!不要睡过去啊!” 藏青色的顶天高冠都快被张仲简摇得掉了下去,楚歌终于被大汉几近哭出来的呼喊、和全身都快散架的憋屈感逼得不耐烦起来,一双缝眼中亮起了几不可见的微光。 这一睁眼,让全身灵力失了大半、虚弱得不想动弹的小房东忍不住怪叫了声,下意识地往后飞蹿了开去,差点把殷孤光也撞到青石道上去。 她虽说有些四肢无力,却根本没受任何的外伤,哪里需要去找王老大夫? 要去看病的……明明就是张仲简! 小房东横着大袖、手掌颤抖地指着大汉那被血污糊得几乎认不出来的面目,最终还是没从肚里撑起足够的气力来数落好友,只能悻悻然地晃了晃身子,任由殷孤光扶住了她,颓然地眯眼打起盹来。 方才那阵狂风里的大半灵力,都是从她这四尺身躯里抽离而出,楚歌毕竟还是犼族的幼子,在如意镇里的数十年来也未曾碰上过什么大敌,如今乍然被这样“重伤”,没有就此昏厥不醒已算大幸,也实在没什么气力再去教训旁人了。 然而此时九转小街上的伤患……又何止小房东和张仲简两个? 且不提那在高空中摇曳了许久、最后也没能等到任何一个救星的百余厌食族众,十丈开外,这场祸端的“凶手”不正直挺挺地仰面倒在青石道上,至今不见动弹,看起来……倒比血污满面的张仲简还要凄惨得多。 这家伙……方才不还厉害得不得了? 怎么被大顺这么一搅和,就二话不说地认输成这样,像是听到了天地崩塌、六界重归混沌这种绝望的消息般,彻底地破罐子破摔? 鲲族遗子的怪啸声固然威力极大,可赌坊诸位怪物也不是没有见识过甘小甘那“吞天咽地”术法的势头。女童元气未复、肉身及其虚弱,可偶尔用起那术法来,也照样声势骇人,连赌坊诸位怪物都不敢轻易靠近一步。 那可是连红莲散仙他老人家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可怕术法,怎么到了这厌食族大长老这里,就成了雷声大、雨点小的吓小孩招数? 柳谦君显然也和幻术师想到了一处去。 千王老板松了手,任由甘小甘失神般地往斗篷怪客扑了过去,没有再执意拦住好友,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最终也只是抬起头来,向满身青蓝灵力都快在九转小街上化出了个完整兽形的小楼本尊嘱咐了句:“大顺……客人已经认输,你该回去了。” 没想到自己一出手、就能将这尴尬场面化为乌有的大顺,没听出柳谦君话里的忧心意味,还以为自己这次是立了大功,便心满意足地沉寂了下去,连带着那满楼的青蓝光华也退了个无影无踪,重新现出了那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黄杨木身。 殷孤光扶着小房东,带着依旧有些茫然的张仲简,都跟着柳谦君往斗篷怪客移得更近了些。 而甘小甘早就先他们一步,蹲在了那墨绿身影旁。向来都神情痴怔的女童,眉间极为难得地锁起了几道沟壑,显然对这不知为何就收手昏迷的大徒弟极为关心。 柳谦君眉间忧虑之色更重,只是她担心的……并不是斗篷怪客。 “大顺的啸声向来霸道,他骤然受了惊,想必也没有大碍……”柳谦君也蹲下了身,轻声安慰起女童来,“等楚歌好一些,让她和山神棍为他调息片刻,不会留下什么祸根的。” 像是要刻意讨好赌坊诸位怪物、也让他们这群已然没了大长老庇护的后生们能够不被牵连,在九转小街上翻滚哀号的厌食族众里终于响起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来:“参王您老人家不愧是妖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真是眼光独到……我家大长老一旦遇上事,从来都只有这么一招,可跟金鳞长老比起来,根本还不上道……他不是受了伤,只是被吞天咽地的术法反噬,才暂时昏过去罢了……大长老皮糙肉厚,肯定是没什么大碍的,比起来,倒是我们更难受些……参王您老人家,能不能可怜可怜我们这群后生?” 殷孤光闻言挑了挑眉,差点替“无辜”受伤的两位好友叫起屈来。 这家伙……原来是一招鲜,吃遍天啊…… 350.第350章 死皮赖脸吃遍天(一) 厌食族的后生们几乎是打滚着在青石道上向赌坊五人众讨饶时,最该心软的甘小甘却根本没将眸光在他们身上停留半刻。 “仲。”女童像是没有听到这群徒子徒孙撒娇的动静,在沉默着上下打量了依旧昏迷在街面上的大徒弟半晌后,终于回过头来,朝向来身为赌坊最靠谱劳力的张仲简求了救,“帮甘搬伢儿回去。” 回去?! 柳谦君和殷孤光双双大骇。 这昏迷之前还想把他们在场所有生灵的身魂之力统统吞进肚去的厌食族大长老,连自己膝下的后辈们都毫不心疼,恨不得把徒子徒孙们也一起当做了他的吃食……这种祸害要是带回赌坊去,还不是引狼入室? “哦。”在睡梦中错过了斗篷怪客恶劣之举的张仲简,恍恍惚惚地就要听从甘小甘的使唤,上去把这不知为何也成了病号的外来客扛回吉祥小楼去。 柳谦君却拦住了他。 “你想清楚了,小甘。”千王老板眉目肃然,“你不在他身边已有千载,这孩子……恐怕早就不是你记得的那个徒儿了。” 女童从荼白大氅里伸出了她病弱苍白的小手,替昏迷不醒的大徒弟理了理那如同乌云绕顶的满头乱发,继而将斗篷怪客从冰冷的青石道上扶着坐了起身。 “君不要担心伢儿。”女童这难得出口的安慰之语,让柳谦君一时发了怔,然而女童抬起头来,神色安然,像是根本没将好友这善意的提醒放在心上。不知是不是错觉,女童的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快活的笑意,这下连殷孤光和张仲简都讶然地挑了眉。 “伢儿不懂事,甘会教训他……可他是真的受了伤,这次,他没有骗人。”眼看张仲简依旧被柳谦君挡在身后,甘小甘干脆俯下了身子,让斗篷怪客的左手能够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打算自己把大徒弟搬回赌坊去。 然而多年来都没做过什么力气活的她,在方才那场狂风中也被小小折腾了下,这一使劲,竟忽而眼前一黑,差点和斗篷怪客双双栽回街面上去。 所幸那只再熟悉不过的牙色衣袖还是及时探了过来,扶住了她们师徒二人。 “你这徒弟的怪脾气,果然还是学全了你这个师父……”柳谦君叹了口气,顺势扶稳了斗篷怪客的右半边身子,让甘小甘肩上骤轻,于是女童得以直起了身躯,看到好友那半是无奈、半是破罐子破摔的古怪神情。 “既然你打定主意要护着他,那就别磨蹭了……趁着小房东还没醒过神,先把他放到二号天井里去吧……仲简,来搭把手。” 得了柳谦君的应允,依旧没听明白其中利害的张仲简咧了嘴,跑上前来一把将斗篷怪客拦腰抱起。大汉没有辜负他身为如意镇最强劳力之名,干脆将这不过三尺的幼小身躯彻底扯离了甘小甘和柳谦君的“把持”,把斗篷怪客挟在了腋下,就风风火火地往吉祥小楼大步而去。 大汉路过殷孤光身边时,还不忘顺势把已然站不稳的小房东也拉过来扔上了肩,算是尽职尽责,把整条街面上受伤“最重”的两位病号统统带了回去。 “参王老前辈救命,金鳞长老救命……”眼看自家大长老就这么被当成凡间牲畜般地顺利带走,依旧在九转小街上辗转哀号的厌食族后生们终于忍不下去,再次此起彼伏地哭喊起来,想要得到和大长老一样的待遇。 就算成了这些怪物的阶下囚,只要躲着点那个脾气奇差的犼族山神,显然也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总比活活饿死在深冬寒风中要强得多! 反正大长老到哪儿……他们也要跟着去哪儿! “如意镇的庙太小,容不下诸位贵客。”柳谦君牵住了甘小甘,正翩然回身准备往回走,听到这些乞求之语竟还“好心”地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地冲着满地的厌食族众回过了身,“倘若不嫌简陋,这街面上倒还算宽敞,勉强能容你们打个滚……要是诸位还想留在如意镇里等你家大长老一起回去,请自便。” 满街的虫族来客一时目瞪口呆,没能立马接上话来——他们根本没想过,传说中的万年参王竟也会讥嘲他人,甚至还全然不管自己木族老前辈的身份,跟自己这些虫族后辈下了这种再明白不过的逐客令。 “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小辈计较……”呆了半晌,被其他族众唤作“死驼子”的厌食小妖挣扎着撑起了半截身子,战战兢兢地跟柳谦君做了他力所能及的最后一次争辩,“您和金鳞长老既然能够装聋作哑……哦不不不,大发善心地把大长老带了回去,总要一碗水端平,干脆把我们也收留下来,岂不皆大欢喜?” 柳谦君嘴角笑意更盛,然而落在满地的厌食族众眼里,只觉得这个参族老祖宗的讪笑功力全然不下于自家大长老,那笑颜中漏出的杀意之浓,哪里像是只想把他们赶出如意镇? 倒更像是要把他们统统送到冥界去! 她这是什么意思? 方才磨不过金鳞长老、而不得已地放过了大长老,莫非她老人家心有不甘,就打算把这股不知从什么时候积攒下的无名怨气转到他们身上来?! 天可怜见,他们全都是族里的后生,要不是这次被大长老千里传唤而来,这辈子还根本没和多少外族生灵打过交道,更无缘和这位木族老前辈接下任何仇怨……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对方的眼中钉?! “金鳞长老……”驼着背的厌食小妖被柳谦君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吓得往回缩了缩,转而往又恢复了呆滞面目的甘小甘哀求起来。 她老人家方才对大长老心疼成那样,总会对他们这群同样“可怜”的徒孙们稍稍心软些。 然而甘小甘满心都是被张仲简抱回赌坊小楼的苦伢儿,根本没将这群既能满地打滚、又能和柳谦君贫嘴的族中后生们放在眼里。 女童不耐烦地拽了拽好友的牙色衣袖,催着柳谦君不要再浪费辰光,快快回赌坊去——甘小甘生怕楚歌在苦伢儿之前醒过来,以小房东的暴脾气,还不将伢儿的六只虫足统统拆下来、做成灯笼骨? 351.第351章 死皮赖脸吃遍天(二) 甘小甘并不是杞人忧天。 事实上,等女童拉着柳谦君奔回吉祥赌坊二号天井里来时,斗篷怪客已经身不由己地面目朝下,整个三尺身躯都砸在了尘土里,连个安身之地都没摊上。 那奇长的墨绿斗篷将主人的整副肉身都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和满地的破旧青石比起来,多少透着股异样的腐败之气,恐怕赌坊诸位怪物还会以为是小楼长久受潮、地上平白长出了一大滩青苔来。 小房东四脚朝天地倒仰在八仙桌上,鼻息沉稳。没了张仲简的打扰,她得以在天井缺口漏下来的天光里好好睡上一觉,也算是享受这难得灵力大损的休养机会。 张仲简却没有陪在两位重病号身边。 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受伤最重那位的大汉,在或扛或挟着两位伤患踏进吉祥小楼后,尴尬地发现,他不知道要将两个昏迷不醒的麻烦安置在哪里。 赌坊里仅有的几张床榻,都已有了主人,随便把外人放上去,似乎太草率了些。 而小房东那个阁楼,太高太黑太狭窄,显然也不是安置病人的绝佳地界。 张仲简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挑中了二号天井里的八仙桌——已经过了午时,按着甘小甘平日里的吃食习惯,今儿个都不会再用到这张饭桌,那接下来的半天辰光里,这宽敞的八仙桌不就是现成的病榻? 大汉将斗篷怪客和小房东并排留在了八仙桌上后,才再次感觉到了自己面上的火辣生疼,只好舍下了两位病患,先行赶回了自己房里——不快点用上王老大夫给他的鼻伤药,恐怕他这“绝症”就又得犯了犟,到时候奔流不息个一整夜,还不得淹了大顺? 高估了自己的张仲简没有料到,他只来得及翻出王老大夫给他的青瓷药瓶,就双眼一抹黑、径直倒了下去,和正在楼下天井八仙桌上的小房东一样,呼呼睡了过去。 方才在迷迷糊糊之间,大汉接连遭受了鼻梁屡屡撞墙、厌食族吞天咽地术法及身、鲲族幼子高亢啸声径直入耳的三重伤害,还在清醒之后妄自逞能地做了劳力,实在也有些太为难自己这副肉身皮囊。 所幸素霓剑这位贴身好友要比他心疼自己得多——在布囊剑鞘里“亲眼见识”了张仲简这一路惨状的素霓,实在懒得再和大汉废话,趁着张仲简到了自己房里的绝佳时机,倏尔狠狠摇了摇它在布囊里的刃身。 素霓的剑柄直挺挺地砸中了大汉的后脑勺,让他顺利栽倒在了床榻上,再不用管旁人的闲事。 于是张仲简也没能听到,小楼二号天井里正响起了个该是重物坠地的“噗通”声。 只是因为虚弱才迷迷糊糊闭了眼的小房东,还没真的睡死过去,无意中抽了抽鼻头,竟恍惚间嗅到了个让她恨不得一脚踩死的妖族味道,便下意识地伸出脚去,二话不说重重踹了一下。 斗篷怪客就这么被踢下了八仙桌。 这莫名其妙地失了意识的厌食族大长老,似乎受了比张仲简还要重的内伤,被楚歌这么欺负,竟也毫无挣扎之态,肉身僵冷如石,就这么直挺挺地栽在小楼天井地面的尘土里,没发出半点声响。 直到甘小甘拉着柳谦君奔回来后,才把斗篷怪客抱了起身,将他救出了这尴尬境况。 明明亲眼见到这三尺的幼小身形还未醒转,柳谦君却依旧皱着眉,甚至趁甘小甘不注意时,伸出手去掐住了斗篷怪客那满头乱发下的小鼻子,想看看这家伙到底是不是在装睡。 比起甘小甘来,柳谦君这个与斗篷怪客不过区区数面之缘的外族老前辈,倒像是打定了主意不会相信这个厌食族后辈,认定这家伙总会用他的法子……害了甘小甘。 “这……真的是吞天咽地术法的反噬?”柳谦君掐着怪客的鼻子半天,也没等到这虫族小子打着喷嚏醒转,只好悻悻然地收回了手,还不忘冲着甘小甘低声问道,“可从没见过你有过这么狼狈的模样过。” 甘小甘正小心翼翼地把八仙桌上的楚歌往旁边挪了挪,想要给伢儿腾出个能休息的地来,又生怕不当心吵醒了楚歌,正满目焦急,听到柳谦君这显然是对伢儿心存疑虑的问话,女童赶紧躲下了身,伸手捂住柳谦君的嘴,自己则极小声地替大徒弟辩解起来:“伢儿的吞天咽地……和甘的不一样。” 不一样? 厌食族里……难不成喜欢把一个术法分成好多份? 柳谦君眉间微动,却不见甘小甘捂嘴的手下力道渐轻,只好缓缓眨了眨眼,算是无声地向好友追问了句。 甘小甘看懂了柳谦君的疑问,轻轻摇了摇头。 女童蹲着身子,伸出手去理了理斗篷怪客那满头的乱发,也不知是幻化为人形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厌食族大长老的头发极为浓密,把他的上半张脸死死地护在了暗处,即使被甘小甘这么拨弄了半天,那半张脸也还是没漏出半分来。 “要等到这些都退个干净,他才算找到了吞天咽地的门道,现在……还早。”甘小甘眉目温婉,倒像是对斗篷怪客当下的修炼极为满意,就连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习惯都被她抛在了一边,虽说依旧言词轻缓,却恨不得跟柳谦君一次道尽自家大徒儿的天资聪慧之处,“要是甘还在族里,就能守在伢儿身边,让他乖乖修炼,不出来到处乱跑……现在要顾上族里的诸多杂事,他该要忙得多,能修炼到如今的境地,好不容易……” 殷孤光正在如意镇的高处维持方才被斗篷怪客撼动得灵力起伏的半世星流,张仲简则在二楼的房中昏迷不醒,大顺得意了过了头,压根没再注意五位管护者到底要怎么收拾这些外来客,而小房东正在八仙桌上翻了个身、更是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 于是这时候,吉祥小楼里也只有柳谦君一人,讶然地看到了甘小甘的温柔神情,见到了女童在微微张开小嘴后,赌坊二号天井里忽而弥漫开来一片宛如流水的琥珀光华。 352.第352章 不堪一击的大长老(一) 让六界众生谈之色变、被公认为天地间最可怕的河川,大概是冥界的弱水。 那不论肉身魂魄轻重、不论生前修为高低、不论前尘缘孽是否告一段落,便能将世间生灵一视同仁地彻底沉没的无情水,在奈何桥下悠悠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岁,连阎王爷也未必知道这弱水到底有没有克星。 可那毕竟是阴阳界的水流,其他五界的生灵若非身魂分离,是连见到弱水一面的机会都求不到的。 若说到人间界里最不能随意接近的水灵之地,恐怕便是极南妖境里的沉骨沼泽。 这在红尘精怪口中凶恶之名不下于弱水的妖异之地,据说是上古时期不少凶兽强者的埋尸之地。在无数个的日沉月落之后,这些骸骨中残留的灵力渐渐倾泻混杂,久而久之,竟让这尸骨堆积之地的五行之力愈发紊乱不堪,渐而成了片凡世众生一旦靠近、都能将其中修为低微的生灵吞吃得只剩骨骸的幽沉沼泽。 但世间物极必反,人间修真界众生有心寻觅的天地至宝,不也都出自这种穷凶极恶之地? 倘若在夏秋交替之际,有足够好奇、也足够大胆的生灵能够躲在沼泽的边缘,耐着性子等到某个阴沉无日的黄昏,便会在这瘴气弥漫的沼泽上窥到一层琥珀色的清亮浅流,静时如青铜镜面,被风拂乱时,却更像透出光来的天边霞云。 这在五行混乱之中应运而生的琥珀清流,据说蕴藏了满池腐败沼泽中的精元之力,甚而还混杂着如今人间界早就苦寻不得的混沌蒙昧之力,若有人能侥幸取得,再用适合之法来炼制,便是堪比道家仙丹、亦或仙神元婴的至宝髓液。 就连妖境里的诸位执事长老,向来眼高于顶,也对这沉骨沼泽上极为难得才能遇见的清流颇为上心,常年派了几位妖境秘队中的高手驻守旁侧,不准闲杂人等随意靠近。 柳谦君却是见过这琥珀清流的。 她这个参族老祖宗,在人间界木族众生中地位尊崇,又有长白山这个钟灵之地作为自己和膝下儿孙的生息之地,与极南妖境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若非必要,她是并不喜欢去这是非纷扰之地,给参族平白惹来一身骚的。 可她身为木族的老前辈,总不能永世置身事外。 回想起来,她最后一次造访妖境,也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恰逢妖境大乱,连做主的执事长老也在混战中折损了几位,她受那时已去了金仙界的几位子侄所托,不得不去往妖境施以援手。而她自己的私心里,也想趁着这时机,试试转圜厌食族和妖境之间的生死孽债,让老朋友不用带着满族四处逃匿,连个安生之地都找不到。 那一次,她被径直带去了沉骨沼泽之前,见到了在那腐败浊水中沉浮的新尸旧骨……和陷落在沼泽中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的数十位妖界高手。 她和妖境秘队联手,想尽了一切办法,也只来得及救上沼泽中的寥寥数位,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剩下的妖族后辈们一天天地被耗损了身魂修为,最终成了沼泽里的另一片尸骸。 而救上来的几位幸存者,也无一不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痛苦煎熬,若不是有她这个万年参王在侧,吊住了一条性命,恐怕也成了这次战乱中的亡魂,让阎王爷忙得愈发不可开交。 柳谦君至今还依稀记得,那在妖族后辈肉身上缱绻难消、让伤口极快溃烂的“沼泽污水”,在被她的参族灵力撇去了表面的浊气后,竟还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了妖族后辈的魂魄深处,折磨得伤者辗转反侧,连他们身魂中原本的灵力都被搅得混乱不堪。 那水流一般的异样力量,不就是这般的剔透晶莹、其间光华迷乱如琥珀? “小甘……” 女童只觉自己腕间一紧,回头望去,恰看到老朋友难得的满面慌乱神色。 柳谦君环顾四周,只见赌坊二号天井里每一处角落都弥漫着琥珀色的流水般光华,将原本还有几分老旧之态的小楼映照得如同迷离幻境,让她满心满眼都是数千年前在妖境里见过的众生凄惶之相。 她和甘小甘结下生死挚交已不知有多少年岁,却从来都不知道老友一张嘴,竟会散出这与沉骨沼泽一般无二的异样灵力! 她虽然对斗篷怪客深恶痛绝,却也看得出甘小甘对她这大徒弟的疼惜之情,知道这厌食族大长老要是真的受了伤,女童必然关心则乱,连自己的病弱身魂都懒得再管。 怎么到了这时候,反倒是甘小甘自己着急动手、像是要把大徒弟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倘若你要教训这个不肖徒弟,交给我们几个就好……你何必亲自动手?”柳谦君没能明白过来甘小甘此时肚腹里到底转着什么样的心思,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一转念的功夫,老友就摆出这种想要弑徒的可怕模样,她斟酌了半响,才犹豫着胡乱憋出了句,想要至少先保住斗篷怪客的性命。 她是见过还未灵台恍惚时的甘小甘的……那时的厌食族金鳞长老,性情着实有些阴晴不定,更是在六界都颇为出名的煞手,她那小嘴一张,也不知毁了人间修真界多少不识相的生灵。 难不成今日被厌食族的后生们一刺激,迷糊了百余年的甘小甘,也终于找回了旧时的自己? 甘小甘痴怔着面目,疑惑地盯着自己被柳谦君箍住的手腕,好半天才从好友的话里回味出了几分揣测之意,却让她更为迷惑了。 “君。”女童小嘴微张,却让二号天井中的琥珀光华流动地愈发湍急起来,被天井缺口漏下来的天光辉映着,层层叠叠得恍若怎么都化不开的泥浆池水,只是那其间的多彩光华实在太过美丽,让人不忍挪开眼去,生怕错过任何一次的变化,造成终生之憾。 甘小甘微微歪了头,稍稍拔高了声调,想要把柳谦君从“幻觉”中唤回神来:“伢儿受了术法的反噬,甘……要救他啊。” 353.第353章 不堪一击的大长老(二) 吉祥小楼里的琥珀光华愈发浓厚湍急,多得几乎要从二号天井的缺口中满溢了出去时,正在九转小街上发呆装死的百余位厌食族众却突然来了精神。 “死驼子别睡了……你闻闻,那是什么?” “这种寒酸的山城里能有什么好东西?还不都是那些臭死人的馊味……” “你还是不是大长老的徒弟?他被人炖了你也不管?!” “死瘸子你做什么春秋大梦……谁敢、谁能、谁会煮了他老人家?金鳞长老当前,他根本分不出半分心思到我们这群徒子徒孙身上,你要不怕被他踹,就自己去惹他嫌好了,我才不去……” “枕着我们几个、睡得欢实不得了的不是你这个死懒虫吗!再不起来别怪我们犯上忤逆、动脚蹬了你这个大师伯……你倒是起来好好闻闻,这么香的味道,到底是不是大长老吐出来的?” “这么蹩脚的瞎话你也能编得出来……族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才知道,师尊的吞天咽地根本就是个野狐禅,只能拿来吓吓不知道咱们厌食族底细的外族傻子……他连‘吞’都没修出个圆满大成来,就更别提难上加难的‘吐’了……你们又不是没闻过他吐出来的灵力味道,比起你我这些小辈的来,可不要臭得多得多?” “我当然记得……可连他老人家都不行,你这个被大长老剩下来的大弟子又是废物一个,我们这群徒孙当然更没这个本事……那这么好闻的混沌灵力,又是谁吐出来的?!” 好歹也是在场百余族众中最“德高望重”的大师伯,驼背的厌食小妖再次被族众们推搡着起了身,万般无奈地打了个哈欠,心不甘情不愿地耷拉着眼皮、往吉祥小楼的方向抽了抽鼻头。 这仔细一闻,让他情不自禁地六足攒动,往吉祥赌坊爬得更近了些。 好香好香……果然是他们这些小辈从来都没闻到过的醇香味道! 驼背的厌食小妖迷迷糊糊地从青石道上站起了身,连方才还疼得让他龇牙咧嘴的满身新伤都成了不值一提的闲事,若不是还忌惮着方才现出可怕兽形的吉祥小楼,差点整个幼小身躯都要扑进了赌坊去。 “这味道……怎么可能是大长老!”浑然不管自己是人家大徒弟的驼背厌食小妖,连最后的尊严都不给自家师父留个一星半点,颤抖着伸出手去,不可置信地指着那已丝丝袅袅地往小楼外弥漫开来的琥珀光华,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声来,“能让相生相克的五行之力这么圆满地糅杂一处,几乎和上古混沌之力一般无二的本事……他那个死闷炮哪里做得到?” “是金鳞长老……只能是她老人家啊!” 眼看“大师伯”在别人家门前又叫又跳,依旧瘫坐在青石道上的厌食族众们一时失了主意,都不知道该不该上去接他回来。 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状若疯癫的死驼子并没有说错——厌食全族里,能把吞进肚里去的五行灵力化成几近于混沌那般完美灵力的,当然只有他们从小在传说里听过千次万次的金鳞长老。 不管她老人家是不是真的如大长老所言,把他们全族至亲都抛下不管,自己来到这寒酸山城逍遥度日;不管为什么昔年在六界中都凶名鼎盛的她,如今会成了个柔柔弱弱的凡世女童模样,还跟在几个外族生灵后头,像是没了自主之力……可她却是厌食族里自古以来唯一一位独立修炼而成的散仙之身,此后族里便再没出过第二位。 连大长老都没能修炼成的吞天咽地大成之境……当然也就只有她。 “这可是大长老修炼多少年都没办法吐出来的混沌之力……我们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怎么能放着这种大好的灵力留在这人间山城里,不带回去?!”驼背的厌食小妖犹自侧着身、左手高举在半空,想要族众们都好好地朝那半空中的琥珀光华多看几眼,却发现面前的每一个厌食族众都倏尔变了面色,连刚刚还和自己抬杠的死瘸子也闭了嘴,再不和自己耍贱卖乖,这根本不正常的安静回应让他发了急,却又不敢独自和这显然也是什么可怕精怪的小楼本尊较劲,愈发慌得跺起脚来,“还发什么呆?去不去?!” “贵客……想进小楼么?”所幸下一刻,一个温柔的语声徐徐响在耳畔,替他解了惑。 驼背的厌食小妖只觉骤然全身僵冷,连小嘴都依旧大张如圆,没来得及闭上。 他呆滞了半响,还是没能想到让自己安然脱离这窘境的法子,只好干笑着回过头来,朝着无声无息就站在了他身后的殷孤光打了个哈哈:“不进不进……金鳞长老的地界,我们这些晚辈哪敢擅闯……您老人家请便,请便。” “没想到贵客被重伤至此,还能这般中气十足,看来就算小甘不出面,诸位也能逍遥似仙……”幻术师笑意盈盈,衬得那无法让旁人轻易窥得其眸目的面容愈发高深莫测,让驼背的厌食小妖慌不迭地往后连着退了五步,然而殷孤光显然并不满意,竟还状若无意地往前迫得更近了些,“若诸位离开如意镇之前,想去赌坊小楼里一游,小甘虽忙得很,在下却是可以一陪的。” “不用不用……您老人家是金鳞长老的好友,也就是我们这群后辈的祖师爷,怎么敢劳烦您亲自相陪……”厌食小妖被殷孤光那莫测的唇边笑意吓得魂飞九天之外,生怕这不过一伸手的咫尺之遥,自己会被对方真的拎进赌坊里去千刀万剐,这下飞退得更快了。 眼看这身高不过两尺的虫族小妖快一头摔了回去,殷孤光适时地停住了脚步,顺便抛出了另一句轻描淡写、却让全体厌食族众如遭雷殛的问话。 “诸位若不愿去,孤光绝不勉强……只是尊驾方才提到的混沌之力,到底是什么?” 瘫坐在青石道上的百余厌食族众面面相觑——若不是怕疼得要死,他们恨不得亲手把自己的脚足拗下一只来,勉强告慰下此时必然在九泉之下诅咒他们的厌食族前辈们。 怎么办……这是决不能为外人道的族中辛密,要是从他们嘴里漏给了外人,等大长老醒过来,还不得把他们个个都生踹至死?! 354.第354章 小虫子与大混沌(一) 殷孤光拎着驼背的厌食小妖、从二号天井的缺口跳进了小楼里时,甘小甘正脚步踉跄地往后跌去,而那被厌食族众们当成“醇香美味”的琥珀光华,也随着女童的这一打跌倏尔淡去了行迹,让小楼天井回归了原本的老旧模样,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你那么着急忙慌地从县太爷那儿赶回来,是不是连早食都没来得及吃?”柳谦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脸色倏尔更加苍白的甘小甘,一眼便看破了女童如此虚弱的另一个缘由。 “恐怕县太爷早在半个月前,就瞒着小甘,在我们眼皮底下藏下了这位大长老……他自己都未必能安枕,哪里还顾得上小甘的顿顿吃食?” 幻术师替女童回答了柳谦君的疑惑,悠悠哉哉地落进了赌坊天井,他身子犹在半空,还不忘衣袖一展,浑然不管手里的驼背小妖哭求成了什么狼狈模样,就径直把这“贵客”丢到了八仙桌上。 他倒是还给这外来客留了条活路,没有把驼背小妖砸到仍然在八仙桌上昏睡的楚歌身上去。小房东似乎极为享受这难得的清闲,至今没被耳边的这许多动静吵得睁开眼,只在梦中砸了咂嘴,就翻了个身,继续她不知是不是回到了犼族属地的美梦去了。 然而驼背的厌食小妖还是被殷孤光这一扔吓得魂飞魄散。 他和其他族众在青石道上支支吾吾、道左右而言他了半天,也没能让这个长发无遮的凡人男子的唇边莫测笑意淡去半分。这个胆子大到敢将金鳞长老喊做“小甘”、似乎与她老人家颇为相熟的外族生灵,竟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主,像是打定了主意,要从他们这群没有挣扎之力的厌食族后辈们口中,问出那“混沌之力”的来龙去脉。 尽管极有自知之明,觉出眼前这个凡人男子身魂中流淌的灵力颇为怪异醇厚,明知就算集他们百余位族众之力、恐怕也不是对方的敌手,但驼背的厌食小妖想到大长老这数百年来对他们全体族众的诸番“折磨”,还是死死地忍住了与对方抬杠的冲动,不敢把方才一时嘴快漏出的族中辛密再多泄露半分。 至少死在这个凡人手里,还能安然去冥界谋个轮回之机……要是被大长老知道自己这个废物徒弟给他多惹了这种最为忌讳的大祸,还不得一口吞了他的身魂,连去奈何桥走一遭的机会都不给他剩下?! 驼子在肚里默默权衡了半天,还是毅然决然地冲着殷孤光干笑了几声,企图蒙混过关。 如他所愿,下一刻,他便成了殷孤光手里的无助囚徒,连扑腾几下都没来得及,就只能看着满地的墨绿斗篷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和幻术师一起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线,顷刻间就落到了方才还一心一意要闯进来的小楼里。 等他六足被砸得生疼,自觉该是落到了地上时,才敢哆哆嗦嗦地将兜帽往上掀了些许,却第一眼就看到了那藏青色的四尺身躯。这个不久之前还要用山神棍砸死他们的凶兽幼子,正手脚大开地在他眼皮底下呼呼大睡,那只看起来幼小如凡世顽童的手掌,只消那么轻轻一挪,就能碰到他的足尖。 驼背小妖没敢喊出声来,却还是被自己身处这危殆地界的可怕境况吓得张大了嘴,摸摸索索地就要往后头退去。 他噤若寒蝉地转过了身子,却看到了比犼族幼子还要惊悚得多的另一副景象,这下干脆六足统统瘫软,连爬走的气力都被抽得干干净净。 自家师尊正直挺挺地躺在他的脚下,看起来依旧没有醒转的意思。 而金鳞长老则小脸苍白地倚在参族老祖宗怀里,一双大眼正灼灼地盯住了他。 天井里一时间静默得可怕。 直到甘小甘忽而张了张小嘴,像是要问些什么。 于是小楼里乍然响彻了个尖利刺耳的惨嚎声,让本就没怎么站稳的甘小甘双脚一软,脸色愈发青白。 “金鳞长老饶命!晚辈……晚辈我是大长老膝下剩下来的唯一不肖徒儿,勉强……勉强算是您老人家的正统嫡系大徒孙,您老可千万别拿我给大长老治伤!徒孙我天生笨得很,肚里积下的灵力根本不值一提,实在不够给您老人家或者大长老填个饿的……您老人家高抬六足,千万千万……别吞了我啊!” 柳谦君和殷孤光双双眉间微动,都被这十个凡间娃娃哭喊起来也未必能盖过去的凄嚎声震得心肺焦躁,恨不得也学学甘小甘不久之前的妙招,赶紧把这小妖身上的墨绿斗篷塞到他嘴里去。 驼背的厌食小妖显然是真的慌了神,连话语间的神气都不复方才在青石道上的耍混赖皮——没了百余族众陪在他身边,他不过是个被在场诸位怪物一只手就能捏死的小小虫妖,哪里还敢随意讥嘲? 可就是这像是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便倒了个完的求饶之语,竟让多年来都不好好听别人说话的女童变了面色。 甘小甘死撑着直起身来,连柳谦君那要扶住她的双臂都推了开去,极慢地往驼背小妖挪近了步,已痴怔了百年的一双大眼中,渐渐腾起了认真肃然之色,亮得可怕。 “为什么……甘要吞了你?” 已跪倒在八仙桌上的驼背小妖,闻言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从兜帽下窥到了金鳞长老的苍白面色,吓得又在桌上磕起头来,砰砰发响。 然而金鳞长老的亲口问询,他又哪敢不答?! “师父他的吞天咽地大法还没练到大成之境,每次遇到厉害的外族生灵,都会被这反噬之力害得许久不能醒来……您老人家眼光毒辣,想必是看明白他这伤势无法自救,还是得用上同族的外力,所以才不惜把您肚里的混沌之力都散了出来,也要来救大长老……” 没敢抬头正眼去瞧甘小甘的驼背小妖,没能注意到他这番絮叨不过说了几句,女童的一双大眼中便现出了无法言喻的沉痛之色。 可他一心要老实交代,才能换得金鳞长老对他这个嫡系徒孙的“高抬六足”,不赶紧说个清楚、道个明白,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师父至今也没醒转,想必是连您老人家肚里的灵力也还远远不够……这种时候,外族的五行灵力也根本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按着大长老平日里的做法,不就是要拿自家族众的身魂之力,来补上这缺口?” 355.第355章 小虫子与大混沌(二) “你胡说。” 驼背的厌食小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六足忽地凌了空,自己的颈上却赫然多出了只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掌,死死地按住了他的脖间经络,抓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墨绿的兜帽这次也没能遮住他满面的惊惧之色,正随着他的死命扑腾悄悄掉到了后头。而甘小甘不知什么时候越过了方才那寥寥数步的“安全”距离,正用她那双直勾勾的大眼盯住了驼背小妖,眸中不见任何的怜悯之意,宛如来勾魂索命的冥界无常。 这是他入了如意镇以来,第一次和金鳞长老如此“亲昵”。 然而女童气过了头,根本顾不上这位大徒孙是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言那般“无用”,她的手下已经用上了暗劲,所幸方才那琥珀光华耗去了她的大半气力,这时也不过是把驼背小妖掐得翻了白眼。 “你胡说……”女童的语声依旧轻得恍惚,几乎听不大清,却隐隐透着股让人身魂皆颤的肃杀之气,显然是动了真怒,“伢儿从小就听甘的话,不会……不会用这种邪门法子。” 驼背小妖只觉得眼前发黑,眼看就要六足扑腾着告别这天光大好的阳世时,还是拼尽全力地挣扎喊出了含糊不清、却能救自己性命的一句:“您就算吃了我……也骗不了您自己啊……” 甘小甘全身抖了抖,手下不自禁地力道一弱。 驼背的厌食小妖只觉喉间血脉大畅,赶紧趁着这短暂的空隙,从女童的掌间脱逃了出去,往八仙桌上急急地退了几步,差点踩到了楚歌的顶天高冠。 他死命喘着气的同时,生怕甘小甘回过神来、又会拿他泄愤,还是强撑着他的驼背,让自己的语声不至于卡在喉间,还能磕磕绊绊地传到金鳞长老的耳里。 “你老人家见微知著,又是咱们族里九代以来唯一一位修得吞天咽地大成之境的散仙之身,对这术法再熟悉不过……徒孙我说的您可以不信,可大长老肉身中的五行之力到底是否圆融于一处,却根本瞒不了您,是不是?” 女童面色铁青地没有应声。 她和厌食全族的徒子徒孙已然不见了千年之久,这场迫不得己的大病几乎烧尽了她对以往年岁的记忆,若不是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大苦,恐怕她永远都不会再想得起有关厌食族的任何。 数千年前就将吞天咽地这一术法修炼大成的甘小甘,即使最近的这百年来灵台恍惚、神智不清,也并不妨碍这术法在她身魂中千年如一日地缓缓流淌,自成周天,只要女童一动念,便能如主人所愿,吞了她想要咽进肚里来的任何一股五行灵力。 这六界之中,确实只有她,能够断言这术法到底是成是败。 甘小甘心知肚明,这自称是她徒孙的小驼子,虽是个嘴碎怕死的后辈,却没有说错一件事——苦伢儿的吞天咽地术法,不仅只练到了半截子,还透着股让她极为不安的危险味道。 这是她当年从五个徒儿里选定了大苦来跟着她学这族中至高术法时……最担心的事。 最听她话、最不敢触犯族中大忌的大苦,难道最后,也还是落进了厌食一族的诅咒里? “你说。”甘小甘低着头,默默地看了依旧昏迷不醒的大徒儿许久,才闷声闷气地开了口,让好不容易舒畅了心肺的驼背小妖再次全身战栗,“你把伢儿……把大长老修炼时做过的事,都告诉甘。” 驼背小妖目瞪口呆了半响,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听错,这下彻底发了急,连辈分尊卑也再管不得,状若疯魔地朝着甘小甘狂打眼色:“金鳞长老您这不是带着徒孙我一起犯忌讳吗……这还有外人在呢……” 被这小妖当成了“外人”的柳谦君和殷孤光双双眉间微跳。 甘小甘则出乎徒孙意料地摇了摇头:“他们……都无妨,你说。” 驼背小妖战战兢兢地左右环顾,发现这百步方圆之内,竟全部都是自己无一“战”之力的外族生灵,唯一一个能带自己逃出生天的大长老,正以他这辈子最不威严的模样倒在自己的面前。 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听金鳞长老的命令?! 反正所谓厌食族的大忌……只要她老人家愿意放自己一马,就算有什么可怕的后果,也不关他的事,对不对? “视死如归”的驼背小妖心下一横,干脆曲了六足,找了个最不咯脚的空处,安然坐在了八仙桌上。 “五目长老还都在的时候,跟我们这些师侄提起过,这每一代只有一位才能修习的吞天咽地大法,有两个大相径庭的修习法子……可是数代以来,也只有取了更难法子的师祖您老人家,才在大成后没有遭受术法反噬。”驼背小妖老实交代的同时,还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天井中的两位外人,想要让柳谦君和殷孤光好好听听,自家金鳞长老虽然如今看起来就是个病弱女童,却也是有过极其“霸道”过去的厉害生灵。 千王老板面色沉静,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而幻术师则从袖中伸出只手指来,指了指驼子身后的小房东,让厌食小妖胆战心惊地赶紧收敛了好不容易才积攒下的“狂傲”之态。 “师父和诸位师叔也心知肚明,按照您的法子来修习吞天咽地,虽然辛苦许多,却最无后忧……只是您老人家抛下了我们全族后辈、一去不回,金鳞长老之位悬空,四位师叔又没这个本事护得全族之安,这时候,也只有让还未修习大成的我家师父出关了……” “您的那个修习法子,要孤零零地入定百年乃至千年之久。那时厌食全族被诸方宿敌围攻,前有虎狼、后有鹰隼,要是耗个这么久才练就吞天咽地大法,恐怕族里也就只剩师父他一个了……” “师父和四位师叔的最后定夺,是死寥寥数个族众、能换来全族性命,也算是个非常公平的交换……反正您老人家早就把宿敌里真正难对付的那些个灭了身魂,剩下来还能来追的,也无需真的动用混沌之力,就算是半截子的吞天咽地,也该是能吓退他们的……” 听到这里,甘小甘的面色愈发青白,像是再听不下去一样,骤然挥手打断了徒孙的话语。 于是小楼的二号天井里,也只剩了女童的轻缓语声哑然响起。 “伢儿……真的吞过你们?” 356.第356章 逃不开的诅咒(一) “嘿嘿……金鳞长老您真看得起我。” 眼看甘小甘脸色愈差,可能随时都能把自己当成吃食吞进肚里,驼背小妖被怕死的天性驱使,六足并用地往后悄悄挪去,想要到还酣睡不醒的犼族幼子袖里去求个庇护,却被女童那意味不明的眼神生生钉在了原地,再不敢动弹一下。 他心虚不已地干笑了几声:“徒孙我枉为大长老膝下的大徒弟,却是最蠢笨的那个,从小到大吞下的五行灵力几乎都吐了出去,没在肚里留下多少……可咱们族里每一代都有那么多儿孙,要找出比徒孙我厉害的族众,实在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似乎是嫌甘小甘的面色还不够难看,驼背的厌食小妖挠了挠因为太过惧怕而发痒的脚心,竟还不甘心地追了句:“至少我那几个师弟,就是在师父被术法反噬之后,成了他肚里的便宜吃食……还好他们都早早地收了徒弟,让四位师叔的那脉不至于彻底断了传承,要不然,等到师父哪天高兴起来,想到要把五目长老的空位尽数填补上去,都没了能接下这重活的徒侄孙了……” 小驼子絮絮叨叨地讲个不停,言语里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尴尬、难过亦或痛恶之情,似乎在他看来,这种自相残杀的戏码实在再普通不过,在厌食族里,根本就是一日三餐般的寻常之事。 甘小甘只觉得这个大徒孙嘴里每蹦出一个字,她的全身经络就会跟着猛跳,连自己的肚里都像是绞起了无数个漩涡,狠狠地抽打着她的心脉骨血。 她毕竟还是听懂了驼背小妖话里的弦外之音。 这个消息,比起大苦终究在修炼上跑偏到了歪门邪道去,还要更让她站不住脚。 甚至连从她自己喉间发出的问话,都虚无缥缈得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五目长老……也都是因为大苦,才送了命?” “师祖您老人家不知道?”驼背的小妖讶然地停住了狂挠脚心的疯魔之举,连声调都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 他显然没料到,在传说中通天彻地的金鳞长老,会连这种大事都毫不知情。 “师叔他们……就是这一代五目长老里的另外四位,全都是因为要帮受了吞天咽地大法反噬的大长老恢复元气,才会把他们自己当成了我家师父的食鼎……这法子对大长老有用的很,却让他们自己常年虚弱如老朽,连自保之力都堪忧……那几次逃难的路上,又被大长老留在了后头,才让外族灭了魂魄,连本尊肉身也被南疆抢了去,成了被人族摆布的区区虫蛊……” “只是四位师叔接连丧了性命后,族里的五目长老之位就这么悬空了几百年……师父没从族里找到心甘情愿给他做食鼎的后辈,又忙着带全族四处逃命,也就懒得把气力耗在这种无谓的事上……反正到了后来,他老人家一旦受了反噬之苦,不管还有没有五目长老,也是见了哪个徒弟、师侄或者徒孙顺眼,便二话不说地吞了他们身魂灵力的。” 说起这惴惴不安的数百年族中岁月来,驼背小妖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还咧嘴笑了笑,像是庆幸自己从小就是废物一个,根本不够格被师父吞进肚去。 柳谦君和殷孤光只觉脚心骤然发起了股冷意,极快地往上蔓延开来,不消片刻就窜到了自己的脑门顶上。 他们不是没有见识过人间界各个精怪族群里的各种诡异“习俗”,也多少知道些虫族里的生息习性,却从没想过,这些怕死怕疼成那样的厌食后生们,竟在过往的千年岁月里,面临着随时都能命丧长辈之口的绝望之境。 更可怕的,是这些后生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这条有死无生的路上,其实并不是全无选择——即使尊卑有道,即使自身修为低微、脆弱不堪,也并不代表他们的性命就要任由大长老说了算。 这不知是该被叫做“愚昧”、“愚忠”亦或只是单纯害怕独自面对强敌的弱小之心,竟可以让他们宁愿被吞吃殆尽,也不敢为自己的一线生机挣扎一次。 没了甘小甘这个金鳞长老,厌食全族就要用这种法子才能活下来? “蠢货。” 天井里忽然响起了句冷冽彻骨的骂人声。 驼背小妖没能回过神来:“……金鳞长老您是在骂四位师叔?” 甘小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地上,正把仍然昏睡不醒的斗篷怪客扶起了身,让他的上半截身子能够靠着八仙桌的桌脚,那满头乱发也不用再抵着冷冰冰的青石地面。 然而女童的面色僵冷,丝毫没有缓和的迹象,这慈师一样的举动,也没能让她的语声听上去亲切半分。 “辛伢、酸伢、咸伢、鲜伢……还有你们这些徒孙,和大苦一样,都是蠢货。” 许多年都不曾认真地骂过旁人,甘小甘几乎是费劲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让自己肚里的愤怒变成能宣之于口的教训之语:“吞天咽地大法,是混沌留给我厌食一族的保命术法,为的……是让我小小虫族得以在天地间安身立命,不被外族玩弄于股掌之上。” 女童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斗篷怪客的幼小肩膀,一双大眼中流转着连柳谦君都无法看懂的奇怪神色:“同族相杀、彼失我得……这根本就是吞天咽地的大忌,又怎么能修得大成之境?连混沌留下这术法的本意都不懂,又怎么能借得混沌之力?” “等大苦被反噬到了尽头,也身魂皆灭、去往混沌身边时,肯定会被四伢儿笑死的呀……” 厌食族不信神明,不信天地,只信混沌。 柳谦君听着好友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言词,骤然想起了数千年前那次鏖战后,多少有些疲累的好友与她一起仰倒在峰巅上,只见得万里苍穹唯有一轮下弦月时,跟她提起过的厌食族崇奉之道。 “倘若族众身魂尽灭,连轮回的机会都不可得……在全族看来,也不过是终于跳出了六界五行的禁锢,得以去往混沌的安息之处,和他同眠罢了。” 357.第357章 逃不开的诅咒(二) “就要到子时了……你真的不躲远一点?” “又不是没有见过你在午夜的狼狈模样,难道还怕会吓到我这个老朋友?” “今天不一样……鹰族那帮后生逼得那么急,这次吞进肚里来的,要比我原本打算得多出许多……你没看连我那帮孩儿们,都识趣地躲去山壁那头去了?” “我只怕你会呕得连这副皮囊都撑不住……好歹如今已经是虫族不世出的散仙,要是在仇敌和一众徒儿面前漏出本尊真身来,不是要让六界笑掉大牙?” “就算我真的丢了这种大脸,你这个参族老祖宗也根本帮不上手……不是跟你说过好多次,我这子时的空腹‘大计’,只会让肉身虚弱稍许,却对精元无损。若我得混沌眷顾,还能把这些紊乱的五行灵力‘炖’成一锅好东西……你这大好的滋补灵力,还是留着哪天我被仇家折磨得元气涣散后,再来施展吧……” 被墨绿斗篷掩去了眉目的甘小甘,似乎全然忘记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在身后的崖壁上留下了来自于诸方宿敌的血污,正悠悠哉哉地躺在峰巅崖顶上,左脚高翘着在半空中上下打颠,像是在勾勒着幽沉苍穹上那轮下弦月。 她的手指上,正有意无意地缠着身旁老友的一缕如瀑发丝,然而甘小甘只是拿到自己鼻下嗅了嗅,就嫌恶般地打了个喷嚏,赶紧把这清苦不已的参须甩了回去。 她自己固然不喜欢这股大补的药味,却也不得不承认,没有老朋友这次出手相救,这场由数族宿敌联手堵截的混战中,恐怕她也只顾得上自己的平安,却是万万护不了厌食全族的。 那些个连自保之力都无的废物徒儿徒孙们,就算能连滚带爬地从锋利如刀刃的鹰喙和利爪下逃开,也只会剩下半条命,连喊疼哭号都不一定还有气力。 “要是这次,我能带着这群孩儿们顺利找到个还能住上几年的安生地界,让厌食族的血脉多延续个几代……我会带着五个徒儿去长白山一趟,给你参族做个几百年的守山奴仆,算是还了你这天大的人情……到时候,你这个老不死的参王,可别嫌我们师徒太臭啊……” 那原本被她缠在手上的墨色发丝,恍如溪涧水流般地奔回了来处,与那满头如瀑及地的长发一起,被峰巅上的山风一催,像是替主人应答女童这自嘲之语般,倏尔拂过了甘小甘的面容,让方才面对强敌时还心狠手辣恍若罗刹的女童觉得有些微微发痒,不自禁地咯咯轻笑了起来。 那时还未是柳谦君的参族老祖宗,正坐起了身,伸手理着被山风拂乱的鬓边乱发,也被好友这鏖战后还能笑得没心没肺的滑稽模样激得扬起了嘴角,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长白山的秘境里,早就给你们厌食族留好了个安生之地,要不是你个犟脾气不肯跟着我去,如今哪里还需要带着孩儿们满人间乱窜?” 甘小甘撇了撇嘴,她那藏在兜帽下的面容恰似凡世的及笄女童,可那双大眼中透出的不屑情绪之浓郁,却连参族老祖宗都自愧不如。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膝下孩儿们平时能闹腾成这么样子……长白山秘境那种清静得只能长草养木的洞天,也只有你参族的无趣儿孙们才住得下去,哪里养得起我们厌食一脉?” 甘小甘说着话,顺势放下了左脚,换了右脚高高地举在了半空中,颠摇晃荡得比方才更加厉害,像是这样就能够把苍穹上的那轮弯月踹下来一样:“倒是我家大苦,这次被你抱在身边、护了一路,没让鹰族将他叼了去……这孩子比起另外四个伢儿来,要乖驯得多,肯定会把你这救命大恩记在心里,等他替了我,成了厌食族里的金鳞长老,就算我去了混沌那,他也该会与参族交好,顺便也替你照拂下那些个在六界里到处乱跑的小参娃……你不愿我们去给你当守山的奴仆,那就让我家大苦用这个来报恩,可好?” 这玩笑气十足的胡话,让一旁的参族老祖宗哑然失笑:“你这大徒弟和你根本不像,在我身边三个时辰,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你还真打算让他承你这千难万难的金鳞长老之位?” 甘小甘一个鲤鱼打挺,像是自己才是被侮辱的那个般,凶神恶煞地驳回了老朋友的“出言不逊”:“你以为大苦很老实?!我厌食族从上古时期降生了第一个族众开始,就没出过什么老实伢儿……你别看他一副见谁都不说话的畏缩模样,真要烦起人来,就是他那辛酸咸鲜四个师弟联手也拼不过他。” “好好好……”早就知道甘小甘对自家五个徒弟护短得不行,参族老祖宗轻笑着认了栽,“那孩子以后是不是金鳞长老,亦或对我参族子孙怎样,我都不在意……倒是你,常常提起自己遭了难后,便要去往混沌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那个啊……”甘小甘努了努嘴,没能让老朋友气急跳脚起来,让她觉得好没意思,只好又百无聊赖地一头躺倒回了清冷的崖顶上,“你这个木族老前辈就算听不懂,也没什么关系……这是我厌食一族从上古时期就传下来的信奉——倘若族众身魂尽灭,连轮回的机会都不可得……在全族看来,也不过是终于跳出了六界五行的禁锢,得以去往混沌的安息之处,和他同眠罢了。” 女童倒仰在石上,歪着头望向似乎隐有忧色的老友,嬉笑着眨了眨眼,像是有意讥嘲她这个参族老祖宗随着年岁渐长、连心思也愈发沉重的坏习惯,继而毫不委婉地岔开了话头:“你这一代的几个孙儿去往金仙界后,你不是跟我提起过,长白山千年不变的岁月对你来说太过枯燥了么?反正下一代的参娃还远没到出世的时候,去人间走走吧……别让你这无边无尽的大好阳寿,都白白耗在等待里。” 甘小甘抬起手,轻轻掀起那有些遮住自己眸光的墨绿兜帽,让那轮许久不见、也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这么安静仰望的下弦月,能好好地落在自己的眼里。 女童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宛如梦呓:“你一直在等参族的儿孙安然出世,也在等老朋友唤你来相救,太无趣了……去找个只有你自己觉得好玩的念想,为这万年岁月好好活一次吧……” 358.第358章 教不严,师之惰(一) 柳谦君恍惚记起了数千年前的那场往事、而暂时神游天外时,赌坊的二号天井里却响起了个浑不怕死的戏谑语声。 “金鳞长老?师祖大人?……甘师婆?” 眼看这小楼里还清醒着的生灵都突然闭了嘴,全都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驼背的厌食小妖却只觉得这没来由的安静实在太过吓人,只好动了动发僵的六足,小心翼翼地朝八仙桌沿爬了几步,还口不择言地胡乱唤着甘小甘,想至少先打破这难堪的静默。 他虽然对这素未谋面的金鳞长老颇为惧怕,却更怕这无言的寂静。 天可怜见,虽说厌食全族跟着大长老奔逃辗转在人间界各处角落,常年都被各路宿敌逼得九死一生,几乎没有个能安心喘息的时候,直到最近的百年,才得了混沌庇佑,在极西的一片隐秘山川里寻到个神鬼不知的地界……可不管这日子是顺是逆,厌食族里也极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 既然命数短暂,不趁着还清醒的时候多说几句、多吵死几个给自己垫背,岂不是亏大发了?! 被二号天井里的静默快逼疯的小驼子,没能忍住这找死的冲动,在呼唤了数声都没能如愿后,几乎都要脱口而出把甘小甘喊做了“甘大虫子”,就被女童的下一个诡异行径极为及时地吓瘫在了八仙桌上。 甘小甘缓缓抬起了右掌,在半空中停了停,继而毫无预兆地朝着自家大徒弟扇了过去。 “啪。” 上半截身子还倚在桌腿上的斗篷怪客,结结实实地用左颊领受了女童的这记耳光,那乌云般的乱发下甚至都隐隐现出了红痕,却还是没有半分要醒转的意思。 驼背小妖立马极为识相地僵住了自己从头到脚的所有皮肉和毛发,想把自己假装成个全无生命迹象的死物,不至于被连累进金鳞长老这突如其来的无名怒火里去。 这是怎么了? 在传说里嘴硬心软、尤其对自己五个徒弟都护短到人神共愤地步的金鳞长老……怎么骤然转了性子,二话不说地就对大长老动了手?! 他这个大长老膝下的大弟子,虽说既无廉耻、又无德无能,不被那些个师侄徒孙们当成长辈尊敬,却好歹在如今的厌食族里年岁极高,是仅剩不多还见过昔年五目长老的“族中长辈”之一。自家师尊脾气极坏,他听过的厌食族传说,大多都是从那早就过世的四位师叔口中听来的。 与大长老同为金鳞长老徒弟的四位师叔,曾经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她老人家是厌食族里难得的心志坚毅者,刚刚蜕了虫身、成了精怪时,就一心一意要把族里荒废了数代的“吞天咽地”大法修炼大成,于是不同于其他族众,她老人家将大半的年岁都耗在了苦修上,从未有过自己的骨血儿孙。 直到她成了五目长老之首,不得不收下五个徒弟作为下一任长老备选后,厌食全族才惊觉,这个事实上早已“无亲无故”的金鳞长老竟还有个致命弱点——她对这五个还不见得以后能有多大修为的小徒弟,实在是护短至极。 这在厌食族里罕见到几近绝迹的“弱点”,让绝顶怕死、却又天性凉薄的厌食族众们全都目瞪口呆,心照不宣地觉得,甘小甘实在是个不世出的异类。 尤其是出生后便虫身虚脆得差点小命归西的大苦,和四个师弟比起来都算是身魂孱弱,若不是天资着实上佳,本没有这个本事成为金鳞长老的首徒,却偏生在修炼了不到五百年后,就被甘小甘从五个徒弟里择了出来,让他成了下一代里唯一一个能跟着她修炼“吞天咽地”的爱徒。 甘小甘这一定夺,就算是为厌食族选好了下一任的金鳞长老——五目长老之首,当然要身怀厌食族至高术法,如若不然,怎么护得住全族逃过人间界乃至六界诸方宿敌的追杀与活捉? 这被四位师叔诟病为“偏心”的定夺,让大苦得以成了与甘小甘最亲近的徒弟,没有之一。 据说大长老如今的这个坏脾气,就是被金鳞长老这个护徒至极的师尊生生宠出来的。 驼背的厌食小妖把这传说在肚里转了数百年,也觉得四位故去的师叔肯定是胡说八道——他再怎么死命揣摩,也无法想见这世上竟然会有什么生灵,能对自家那个动不动就踹死人的师父宽宏大量到护短的地步。 直到进了这如意镇,见到这数百年来都只活在传说里的金鳞长老本尊,他才在肚里向身魂皆灭的四位师叔暗暗告饶。 且不说他们这群后生不打招呼地就吞了这小城的山神结界,也不提他们几乎吵得师祖几位外族好友差点心肺灼烧…… 仅仅是大长老现身后胡叨叨的那些伤人之语,也没能让甘小甘有些微的恼怒之意,女童反倒失了神地从高处奔下来抱住了大长老,甚至还在他们闯下大祸后,扛下了犼族山神和这不知道是什么怪物的楼妖之怒……这些在厌食族里根本没有族众能干出的荒唐傻事,就已经彻底说服了他! 金鳞长老……果然是个只知道护徒的疯子! 于是当大长老被赌坊诸位怪物带回了小楼时,他这个“长辈”也没有带着百余厌食族众质疑过什么——多年不见,乍然见了仅剩的爱徒昏迷倒地,金鳞长老她老人家当然不会放任大长老被术法反噬,不出手相救……才有鬼! 可昔年的传说和当下的真相都历历在目,怎么不过一个转念,金鳞长老就换了脾性?! 完全没看懂甘小甘心思的小驼子,在用了所有气力僵住全身的同时,心念电转地想要思量出甘小甘动了真火的缘由——要是自己不小心再撞到这把火里去,还不被连带着烧成灰烬? 这一“细心”思虑,让他乍然如坠冰雪深渊。 糟了! 明知道他老人家是个对自家徒弟护短到不行的怪物……他为什么好死不死地要提起四位师叔的死讯? 知道四个小徒弟从生到死都被这个仅剩的大徒儿折磨成那样……她老人家,还不得真的发了疯?! 359.第359章 教不严,师之惰(二) “小甘?” 女童这一巴掌,没能把斗篷怪客打醒过来,却把驼背的大徒孙吓得在八仙桌上一动不动,也把柳谦君和殷孤光“打”得终于回过神来。 千王老板犹自恍神、沉浸在数千年前于天险高崖上和甘小甘的那场闲话时,幻术师正仰着头往赌坊的二楼出神打量着,想要找到这时候本不该消失不见的张仲简。 他之所以带着驼背的厌食小妖回到二号天井里来,不仅是为了让甘小甘见见这个徒孙,也是想要与大汉常年背在身后的那把素霓剑“会合”。 这把和大汉一样不知来历的宽阔剑器,分明是不世出的神兵,连破苍大刀都无法伤其锋刃半分,却偏偏在人间界名不见经传,像是在地底下呆了一辈子,实在有些神秘得过了头。 而张仲简这个剑器主人,则全然颠倒了自己的处世之道,反过来对剑器唯命是从,从十年前进了如意镇开始,就对身后这把宽阔刃剑的来历三缄其口,只别别扭扭地吐出了两字“素霓”,算是让赌坊诸位怪物就此认识了他们“两位”。 可赌坊六人众里,偏偏有个对世间灵力、尤其是对神兵之灵极为敏感的甘小甘。 百年前就转了口味的女童,在初次见到素霓剑时,就全然不见矜持之态地双眼发直、继而迅速地流了满地的口水,让那时还未与她十分相熟的张仲简惊恐万分,不得不在赌坊外躲了许久,直到甘小甘被柳谦君尽力劝诫得勉强克制了自己对“美味”的发痴之相,大汉才在小房东的“鼎力相助”下勉强住进了吉祥小楼。 既然这把剑器能够让甘小甘惦记了十余年之久,那女童的徒子徒孙……想必也没办法在此等“美味”之前冷静如常。 逼供这种苦差,要想稍稍轻松些,当然得有个让阶下囚神智不清的诱饵当前,才能事半功倍。 幻术师并不知道张仲简早已被素霓剑敲晕在了房里,却也知道向来古道热肠的大汉,绝不会放任昏迷不醒的楚歌和斗篷怪客留在天井里……张仲简“消失不见”的唯一可能,恐怕是终于不堪他的鼻伤“绝症”,自己先去会了周公。 眼看甘小甘已然镇住了这驼背的厌食小妖,斗篷怪客又没有醒转的迹象,不像会再闹出什么乱子。心急着想要让素霓剑来助阵的殷孤光,打量着赌坊二楼许久,却没等到任何的动静,已然有些心慌,差点就飞掠了身形、想去把素霓剑“接”下来。 殷孤光当然不是心血来潮——他方才去往如意镇高处,施术稳固被斗篷怪客那半吊子的“吞天咽地”术法搅乱了的半世星流时,有意无意地往县衙后院瞥了眼,恰好看到了呆坐在空旷大院正中的县太爷。 毕竟还身怀裂苍崖修为的楼化安,不像如意镇里的其他凡世镇民,成了幻术师这化形术法下的“囚徒”,依旧是能够随意走动的自由之身。然而他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击,竟失魂落魄地在自家院落里发怔,连离县衙后院并不远的九转小街上响起了那么大的动静,都置若罔闻。 身在高处的幻术师微眯了眼,还是看懂了县太爷这呆滞之状下的无声愧疚。 这半月以来,他们几乎把整个如意镇都倒翻了过来,楚歌更是连附近的百里群山都闹腾了个遍,让山里的飞禽走兽们夜不安寐、差点要统统前往冀州府城的土地爷那里告状去。 可他们还是没能找到显然还躲在山城某处的斗篷怪客。 这固然有厌食族大长老身上那件据说出自涧梁族之手、能掩去世间所有灵力痕迹的墨绿长衫之功,可斗篷怪客初来乍到,又怎么能悄无声息地躲在山城里半月之久,也没被对如意镇了如指掌的楚歌揪出来?! 他们没有细细找过的,不就只剩下那个空旷的县衙后院? 赌坊的四位怪物生怕会打扰甘小甘,让女童也跟着他们白白心焦,在这半月的苦寻时都刻意地避开了县衙后院,却忘了这院落里除了甘小甘这个临时住客,是还有个县太爷的。 这几个月来在甘小甘的“看管”下、一直颇为安分的楼化安,在斗篷怪客现身后就骤然成了这副失神心虚的模样,显然并非巧合。 为什么? 幻术师思来想去,都没能明白过来县太爷这有损如意镇安生、又不像是对他自己有利的诡异举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山城,是他降生到这人世、又与双亲安享天伦十年的故乡,从未对他有过什么亏欠。就算他后来被送去了裂苍崖,也是小房东在他举目无亲时能安排下的最好去处,即使那十余年的修道生涯太过枯燥,让他极为想念这凡世,如今也已成了自由之身,如愿回到了如意镇。 到底是什么样的执念,让他屡屡暗中与身为如意镇代职土地、亦是他幼年视作怪姐姐的楚歌作对……甚至不惜赔上整个如意镇? 殷孤光没能替县太爷找到个说辞,只好把这主意打到了斗篷怪客和同来的百余厌食族众身上。 小房东对楼化安至今心怀愧疚,任凭幻术师说什么,也绝不会去逼供至今被她视为“楼家幼子”的县太爷,可要换成这些一来就吵翻了天的厌食族众,想必楚歌也会举着山神棍点头,绝无异议的。 然而殷孤光几乎面面俱到地考虑到了各种变数时,还是漏算了见到自家大徒弟后、便倏尔举动反常至极的甘小甘。 等到幻术师被那清脆的巴掌声惊得回过头来时,甘小甘早已再次高举起了右手,似乎是气恼于自己方才那下没能激起斗篷怪客的任何反应,女童这一掌竟挥得更快、更狠,就连柳谦君和殷孤光也各自肚里“咯噔”一下,只觉自己的颊上都隐隐发起疼来。 幻术师脸色微变,登时傻了眼。 这对厌食族众逼供的念头,他根本还没来得及、也从未想过要和身为这虫族金鳞长老的女童老实交代,怎么他还没能万事俱备……甘小甘就先替他下了狠手?! 可殷孤光也不得不承认,被“揭破”是身为师尊大人的甘小甘,对着自家徒弟……还真是毫不手软啊…… 360.第360章 打是亲(一) 等到殷孤光终于冲上来、一把扣住甘小甘的手腕时,斗篷怪客早被女童活活扇了近十次,不久之前的嚣张跋扈也没能护住他的这副皮囊,左边脸颊已然又红又肿得鼓起了老高一块。 可他还是没醒过来。 “小甘……”惊觉甘小甘这次的手下力道竟远远大于平时,幻术师一个不慎,差点又让女童这一掌脱离禁锢而去、再次掴到斗篷怪客的脸上,逼得他不得不指间发力,“够了,你再这么打下去,他就得在梦中送命了。” 犹自在八仙桌上装死的驼背小妖闻言,更是几乎要哭了出来——这些年来,他就不该夜夜对着混沌赌誓,祈求来个能欺负大长老的克星……好死不死的,也不要在这个时候应验啊! 大长老要是去见了混沌……他们这群徒子徒孙,不是也得尽数成了金鳞长老的嘴下亡魂? 甘小甘僵着小脸,奋力地挣了几挣,却也没从殷孤光的指间脱出手腕来,这才呆呆地仰起了头,一双大眼中隐隐泛起了疑惑之色。 “孤……放手。”女童挣脱不得,只能微微张嘴,一字一句地向好友“下了令”。 殷孤光再次傻了眼。 这些年来,他只眼见过甘小甘为了各种诡异吃食而执念炽热,却还从未碰到过女童真心地要出手胖揍哪个生灵的尴尬境况……眼下这架势,显然不是捂住甘小甘那张小嘴就能了事的,要怎么办?! 幻术师不由得朝仍在数步之外发呆的柳谦君疯狂打起了眼色——赌坊诸位怪物里,对甘小甘最有办法的向来是千王老板,如今眼看女童就要当着他们的面犯下“杀孽”,她怎么还不出手拦阻? 然而柳谦君只是悠悠地对上了他的眼神,不但没有挪动脚步,反倒无声地迅速低了眉目,像是有意要对这境况装聋作哑。 无端端就被诸位好友“孤立”了的殷孤光,这下彻底没了主意——十余年前初进如意镇时,小房东就跟他们定下过的“不开杀戒”之约,什么时候成了废纸一张? 甘小甘半蹲在地,惑然地看着呆立在原地的幻术师,后者窘迫不已地提着她的瘦弱手腕,正不知是该就此放开、还是继续锁在指间。 女童歪了歪头,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好友到底在顾虑什么,这才犹豫着再次开了口:“孤是怕……甘要教训伢儿吗?” 幻术师眉间猛跳,没真的开口接上这答案显而易见的问话——你这大徒弟只差那么一点,就要在肉身脸颊上被活活开出个血口来,你这教训之意,不是早就明显得过了头?! 甘小甘竟还因为自己能够看懂殷孤光的顾虑、而颇有些释然地翘了翘嘴角:“伢儿犯了蠢,等他醒过来,甘自有法子教训他……孤不要担心。” 女童回过了头,望向倚靠着八仙桌、至今都毫无动静的斗篷怪客,一双大眼中平添了几分温柔与痛楚混杂而成的复杂之色:“他用邪门法子修炼出来的吞天咽地,反噬之力极大,也不会很快地把那些灵力都吞进肚去,现在大都还积在喉间……方才已经过了午时,如果现在不能赶紧吐出来,到了子时,伢儿会很痛苦。” 殷孤光总算听懂了甘小甘话里的意思,这才犹豫着放开了女童的手腕,却还是有点不可置信:“你是想……把他吞进去的那么多灵力,都给扇得吐出来?” 甘小甘点了点头。 幻术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他被十七位来自于六界近乎绝迹族群的师兄师姐带大,自认已经见过了世间最荒诞无经的各种怪异习俗,却也没想到厌食虫族还能有这种“责之切、打是亲”的……“正经”道理。 “原来……是要打得他老人家吐出来,才能去了这反噬之力?” 殷孤光还没从听起来太像唬人的“掌掴”缘由里回过神来,赌坊二号天井里却有另一个还十分清醒的后生大叫了起来。 片刻之前还在装死的驼背小妖,在听到甘小甘的善意“解释”后,终于明白过来他这几百年来都没能相通的一件大事,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六足,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八仙桌上,甚至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小脑袋挂下了桌沿,朝着女童咧嘴大笑。 “您老人家就算不亲自回到族里来,也该早点让人把这消息传回给咱们……要是早知道大长老被揍几下,就能少了这反噬之苦,别说四位师叔和我那几个师弟……咱们全族都会不分老幼、争先恐后地帮大长老这个忙啊……” 想到以往的年岁被坏脾气的师父不知踹了多少脚,再想到自己以后就能借着金鳞长老的说法、“名正言顺”地踹回去,小驼子只觉得肚里腾起了个暖融融的痒意,让他不但将嘴角咧到了耳根去,还在八仙桌上骨碌骨碌地左右打起滚来。 混沌大人,小的真是错怪了您……您老人家费心费力地把这消息送到我、而不是其他族众手里,原来是想让小的从此成为大长老的克星? 驼背小妖都快暗暗地把自己肚皮笑出条裂缝来时,还不忘间或停下来,往在自己脚下的斗篷怪客多看了几眼。 师父啊师父……你一心一意要带着我们这群废物至极的徒子徒孙来这如意镇,也不知到底对师祖她打着什么主意。可您费劲心思地耗到现在,有没有料到,反倒是师父您最不看重的大徒弟我,误打误撞地成了最大的赢家? 甘小甘眼睁睁看着自己所谓的大徒孙在八仙桌上左右翻滚,恐怕连让他立马成了散仙之身都未必能赶上这次的快意,她却没能看懂小驼子到底在高兴些什么。 打了近十个巴掌都没能如愿让大苦吐出来,女童正有些发愁,乍然见到驼背小妖这副模样,恰恰让她恍然记起了另一个大概可用的法子。 女童伸出手去,一把拽住了小驼子的墨绿斗篷,让正滚得不知所以的大徒孙喉间一紧,差点背过气去。 然而甘小甘的轻声言语响在了耳侧,更让驼背小妖恨不得立马自戕丧命。 “这次的灵力太过混杂紊乱,大苦可能真的吐不出来……你得爬到他肚里去,帮帮伢儿。” 361.第361章 打是亲(二) “你真的……要让他爬进去?” 殷孤光和柳谦君各自坐在八仙桌的两边,面面相觑许久,才犹豫着、却也异口同声地朝甘小甘发出了这尴尬至极的问话。 楚歌依旧没心没肺地占据了八仙桌的大半边,睡得人事不知,偶尔还因为在梦里见到了不识相的外来客、而猛地伸了伸手脚,让本就面色奇差的柳谦君和殷孤光愈发草木皆兵,根本没法按照甘小甘的吩咐,巍然如山岳般地安坐在桌边。 小房东压根没有意识到,她正错过了赌坊里六十年来最“惨绝人寰”的一次大戏。 “他不进去,就不能让伢儿好好吐出来……”甘小甘的一双大眼中全然不见半分的玩笑之色,倒比在场的所有生灵都严肃认真得多。 事实上,女童根本不明白,为什么这种理所当然的小事……会让君和孤双双霎时变了面色? 然而此时的赌坊二号天井里,又何止是幻术师和千王老板两位失了常态? “师祖饶命……徒孙我真的是大长老膝下最无用的徒弟,真的担不起这种大任啊!” 驼背的厌食小妖已然跪倒在了天井的青石地面上,正朝着甘小甘疯狂磕头,宛如捣蒜。似乎是要向金鳞长老印证自己千真万确是“废物”这铁一般的事实,他还有意地把自己身上那拖地墨绿长衫的大半截都铺在了双膝前,让脑袋不至于直接磕到青石上去,还能在把自己砸晕到昏迷之前、多惨嚎几声,求得甘小甘的一时心软。 “别说徒孙我现在的模样,根本大到钻不进大长老的嘴里去……就算把师父他的嘴扯成一个窟窿,让徒孙我钻进去,侥幸能够让他把方才那么多灵力都吐个干净……徒孙我这趟也是有去无回,还没进到肚里就先把肉身和魂魄都葬在了师父喉咙口啊啊啊啊啊……” 甘小甘眉间皱得更紧。 然而这比起大苦还要嘴碎聒噪的大徒孙,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反倒哭号得愈发起劲了:“我那四个师弟虽然也是被大长老囫囵吞走,可好歹还都剩了副真身皮囊在族里,给徒孙我留了个念想……师祖您老人家怎么能让您的大徒孙连肉身尸骸都不留下一个啊!徒孙我苦苦等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也没等到承继‘苦’这个名号,您怎么能忍心把徒孙这么无名无份地送给大长老当晚食……师祖饶命啊!” 这不知是不是事先就暗暗练过、而顺溜得有些过分的求饶之语,毫不停歇地从小驼子的嘴里喷薄而出,吵得甘小甘头昏脑胀,眼前倏尔有些发黑。 所幸驼背小妖还没来得及吵醒八仙桌上的小房东,就被女童左肩上凭空出现的一个小风球吓得赶紧闭了嘴,极为识相地把下半截的无耻讨饶言词统统卡在了喉间。 甘小甘小嘴微张,就毫不费力地化出了个拳头大小的风球,在赌坊的半空中呼咻咻地打着转,成功震住了胆子比米粒还小的大徒孙,让天井里恢复了平静。 于是她也终于能在没有旁人瞎吵吵的境况下好好说话:“你这个样子,当然进不了大苦的肚……快变回去啊。” 驼背小妖闻言大骇——他们这些厌食族后生实在太过懒散,于是连化成人形这种世间精怪大多不觉得困难的小事,都被他们折腾得最终落得只有这区区两尺身高的丢脸下场。然而他们本尊的虫身,只会比如今这副模样更小更弱,在人间界行走时,向来是若非必要、绝不现出真身的。 这百步方圆之内,偏偏又有五个随时能踩死自己的外族生灵,根本算不上什么安全地界……金鳞长老为了大长老的安危,莫非是打定主意要舍了自己这个可怜徒孙了?! 不知是不是有意要让小驼子尽丧求生的希望,女童歪着头,还指了指正围绕着自己身子疯狂打转的小风球:“你真怕进不去,我就让它送你一程。” 您老人家是有多么迫不及待地要送我去死?! 眼看那风球在半空中跃跃欲试,小驼子没敢真的嚎出声来,只能哭丧着脸转过头去,往已经被挪到八仙桌上的斗篷怪客望去,希望这几百年来都只知道狂踹自己的师父,能够体谅他这徒弟说不出的辛苦,赶紧醒过来拒绝金鳞长老这无理至极的安排! 快醒醒……快醒醒啊,就算您愿意让师祖她老人家把你的嘴扯成个大窟窿,我也不想在您的口水涎液里泡澡啊! 然而斗篷怪客垂着头、以被柳谦君扶着后背才能勉强坐在八仙桌上的狼狈姿态,默然拒绝了驼背徒弟的暗暗哭求。 倒是甘小甘“大发善心”,想要替伢儿安抚下这胆子太小的徒孙:“大苦没修炼到大成之境,如今没能醒过来,他身魂里的吞天咽地就不会如常流转……你速去速回,只要把他肚里的灵力都搅乱逼迫出来,就能被大苦一起吐出来……大概,是不会伤到你的。” 速去速回?! 只要?!大概?! 驼背小妖垮了眉眼,神智不清地冲甘小甘“傻笑”了起来。 您老人家……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拳头大小的风球咻咻在顶,让驼背小妖再无逃离之法,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弯下了身,在青石地面上蜷成了个小小的拱桥。 那原本被他两尺身躯撑起的墨绿斗篷渐渐瘪了下去,眨眼之间,就只留下了件内里空无一物的长衫,可怜兮兮地凌乱铺在天井的地面上。 那该是兜帽的布料下,扭扭捏捏地爬出了只壮年凡人食指般大小的……葱青色虫子来。 倘若楚歌此时清醒在侧,也会有些疑惑——这厌食族小驼子的真身颜色,怎么看起来,和自家的山神结界有点相像? 现了本尊真身的驼背小妖,还死心不改地想做最后一次挣扎:“师祖您老人家可别忘了,徒孙这桩大功,不管是成是败,您都要让大长老好好犒劳我,不准赖皮、不准踹我、不准……唉唉唉唉……等等等等我还没说完……师祖饶命——” 甘小甘懒得再听大徒孙的讨价还价,小手一挥,得了令的风球便欢啸着往下疾扑而去,二话不说地把小虫子卷了起来,继而在半空中骤转,径直冲进了斗篷怪客那被殷孤光撬开的小嘴里。 362.第362章 一睡不醒(一) 赌坊二号天井里常年放着口大缸,是张仲简不知道从如意镇哪个角落里翻找出来的旧物,却在这十年来成了甘小甘的专属用器,偶尔会在子时,陪着女童共赴最煎熬的午夜空腹大计。 最近的数月来,甘小甘将县衙后院当成了第二个休憩之地,不曾回到过赌坊小楼来,于是这口大缸也极为难得地彻底安生在了天井的暗处,不用再与那些看似是澄澈溪流、实则臭气熏天的“清水”朝夕相伴。 然而这并不长久的安宁,换来的是比以往还要惨不忍睹的严酷“刑罚”。 青天白日就被拖到了天井正中的大缸,在短短的两盏茶辰光里,就几乎被灌了个满。 不同于平日里盛的那些“清澈流水”,这一次,满缸里的静波间赫然有世间的诸多颜色混杂在一处,甚至像是活物般上下乱窜,根本不是无源头、亦无去处的缸中死水该有的模样。 天井的缺口漏下了依旧灿烂的天光,照着这敞口的大缸,更让“流水”间的诸色光华愈发紊乱,如同一股股脾气甚坏、而不肯同流合污的水下精怪,彼此胡乱地碰撞着,最终也没能融到一处去。 这满缸的“流水”中,最为显眼的是其中的五道光华,或是隐隐现为不明兽形的青蓝、或为汹涌如狂风密林的青碧、或像尘泥下蕴藏多年才有的昏黄、或似虹霓般捉摸不定的璀璨霞光、或是其间瞬息万变如幻梦的“无色”怪芒。 然而这五股显然力道极大的光华,与缸中其他不值一提的百余股杂色光华一样,都不敢打扰在大缸正中圆转如风球的那道琥珀光华,只在旁侧飞快流窜,像是知道这个“大家伙”能够将他们统统吞食殆尽,都极有自知之明地躲了开去。 若是大缸有灵,恐怕也会被自己身内的这副混乱景象眯得双眼发晕——比起甘小甘十年来“大方馈赠”给他的那么多“清澈流水”,这次的满缸“大礼”,实在有些五彩斑斓得过了头。 更不提这缸中冉冉升起、用不了多久就占领了整个赌坊小楼的腐败臭气,熏得大顺忍无可忍地疯狂摇起了整座小楼木身,哗啦啦地在天井里掉下不少的木屑尘灰来,把在二楼昏迷不醒的张仲简盖了个满脸满身,活像个刚出土的远古木俑。 仍然被留在八仙桌上的小房东在睡梦中也猛地抽了抽鼻头。 同样是兽族幼子的她,和大顺一样差点被这臭气熏得发起狂来。然而难得虚弱的楚歌,压根分不清这味道到底是不是梦魇之一,只是弓弹起身、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就不耐烦地用自己的两个宽大袍袖盖住了鼻子,迷迷糊糊地又沉回了梦里去。 而这满缸别样“流水”的创造者,则在小房东的身边继续沉睡若死,与两盏茶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像是方才的“空腹大计”根本与他毫无干系。 “师祖您老人家是不是记错了法子?”驼背的厌食小妖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化为了他那只有两尺身高的人形,并极为迅捷地逃回了自己的墨绿斗篷里去,此时正趁着甘小甘不注意、抓过了大长老那件长衫,撇着嘴擦拭着自己六足上的粘稠……“涎液”。 金鳞长老不愧是厌食族唯一一位独立修炼而成的散仙,就连那么随随便便化成的风球,都能把他的虫身一路顺畅地直接送进了大长老的肚里,没让他遭受任何料想中的伤害。 事实上,他在短暂的哭号后,就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安然地护在风球里,根本触碰不到满目的狼藉景象,虽说是个史无前例的苦差,却也能伸着懒腰、就稍微颠簸着看了一路的“风景”。 金鳞长老……毕竟还是疼爱自己这个仅剩的徒孙的! 驼背的厌食小妖如是想。 直到他被风球一把甩落、掉进了大长老的肚腹“池塘”里时,小驼子才惊觉自己这趟并不是出游踏青,而是有着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完成的重任在身。 让大长老吐出来? 怎么吐? 小驼子在“池塘”里且浮且沉了许久,直到踩水踩到六足发软,才做出了个差点让自己笑得呛了水的英明定夺。 这种天赐良机,又是被金鳞长老她老人家明言“放手去做”的难得大任……他怎么能不为自己顺道报个私仇? 于是在这没有旁人能看到他做了什么的“世外桃源”里,小驼子做了他成精之后最大胆的放肆举动——把大长老……活活踹吐。 这看似极为损人又利己的绝妙主意,比小驼子料想中要难得多。 他挣扎着在粘稠似薄粥的“池塘”里狂划近百下,才终于撞上了大长老的肚腹边缘,然而好久没以这虫族真身“干过重活”的小驼子已然气喘吁吁,根本没有再动六足开踹的气力。 驼背小妖不甘心地胡乱踢了几下大长老的肚子,算是替自己撒了过往数百年的火,继而无奈至极地倒仰在了“池塘”上,想要趁等在外头的金鳞长老不耐烦之前、赶紧想出个可用的法子来。 他才不想刚刚出了师父的肚腹,就被师祖一怒之下吞了个干净……这种死法,就算在厌食族里也实在太憋屈了! 驼背小妖搜肠刮肚地几乎要把自己累得睡过去之前,终于注意到了仍然在“池塘”上空等着他的“庞大”风球。 甘小甘似乎是对他并不放心——毕竟这世上也不可能有谁,会蠢到真的相信驼背小妖能担当大任——竟没有收回风球,于是这个临时的“监视者”就这么高高悬在小驼子的头顶上,咻咻打转,力道并不比初现时弱上多少。 要不是身下是一“池”汪洋,根本没有借力的地方,驼背小妖差点就高跳了起身,和这辈分恐怕比自己还要高的风球“老哥”攀起交情来。 他这弱小的虫身当然不能在这粘稠混乱的“池塘”里搅起多大的风浪来,然而金鳞长老亲口化出的风球……就另当别论了。 363.第363章 一睡不醒(二) 等到风球“好心”帮了驼背小妖这个大忙、在这“池塘”里顺利翻起了滔天巨浪时,斗篷怪客果然不负甘小甘和小驼子的希望,在柳谦君和殷孤光的搀扶下,“哇”地一声将自己的肚腹倒了个底朝天。 所幸大缸早就被移到了八仙桌旁,没让跟着这满肚奔腾“流水”逃出的驼背小妖被冲到什么角落去,还能从大缸里浮出个小脑袋来大喊救命,得以被甘小甘捻住六足、逃出了生天。 然而这件大功也只完成了一半。 就连驼背的厌食小妖化回了人形,甚至都快用大长老的斗篷把自己擦了个十足干净,也没等到自家师父从梦中醒转。 再次被平放着躺回了八仙桌上的大长老,竟然没有被方才那见者骇然、闻者落荒而逃的“空腹大计”影响半分,像是这顷刻间就空空如也的肚腹、和那散发着腐败臭气的嘴角都并非他肉身的一部分,连从来都被他当做废物的大徒弟在他肚里转了一圈,都懵然不知。 比起在八仙桌上另一边还偶尔手脚乱蹬的楚歌来,他实在再安静不过、睡相极佳。 怎么回事? 别说这时候已经跃出了小楼、去安顿那百余厌食族众的柳谦君和殷孤光,就连还留在天井里的甘小甘和驼背小妖,都没能明白为什么。 能完成这吐出这近乎满缸“流水”的空腹大计,换了这世间任何一个生灵,也都会五脏翻转、难受得头重脚轻,恨不得把自己整副身子都往墙上重重甩个几下,借以撇掉点这五味杂陈的晕眩感。 这种时候,能站得住脚都近乎妄想,哪里还能毫不动弹地继续安享梦境?! 而甘小甘和小驼子,更心知、也亲历过身为厌食族众的另一重痛苦——他们吞进肚里去的,并不是世间的寻常吃食,而是万物身魂中的五行灵力,只为了传说中那渺茫的机缘,能在自己的肚里圆融成混沌之力。 于是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没有一个厌食族众考虑过自己到底喜欢吃些什么。 事实上,厌食族众生讨厌世上所有正常和非正常的吃食味道——看惯了自己打小就会在子时吐出来的各色“流水”,哪里还能真心喜欢什么吃食? 恐怕也只有百余年前被迫动用了族中禁忌术法的甘小甘,才会冥冥中成了厌食族里的异数,转而在这场似乎永无边境的大病里渐渐转了口味。 然而和被她“抛弃”的徒子徒孙们一样,女童倘若在午时贪了嘴,便依旧会在午夜吐上足足一个时辰。那本就不属于他们自身的五行灵力,将会以六界其他生灵根本无法想见的闹腾,去折磨这些胆敢把它们吞进肚里去的区区小虫,让本就肉身脆弱的厌食族众不堪其苦,不得已要承受着比寻常“空腹大计”还要痛苦百倍的无奈虫生。 更不提斗篷怪客在修炼“吞天咽地”时选了邪门路子,较真起来时看起来比族里的后生们要唬人得多,事实上只是个胡乱吞个半截、碰到真正的汹涌灵力便会被反噬的半吊子,根本还不知道怎么把这么多混乱灵力圆融到一处。 于是他肚里的“池塘”之威,实在比厌食族众生还要厉害得多——就连甘小甘这个金鳞长老,也未必能全然体会大苦这些年来每逢子时的身魂痛苦。 被如此霸道的诸多灵力冲撞着折磨至今,还被小驼子逼迫着在子时之外的辰光吐了出来……这双重的苦痛之下,寻常的厌食族众早就一命呜呼,可大苦为什么还是一副失落在美梦中的安稳样? 甘小甘和驼背小妖双双守在斗篷怪客身侧,大眼瞪小眼了许久,也没能想出个能说服自己的歪理来。 小驼子憋着气擦干净了自己的六足,还是差点被大缸里的腐败之气熏得晕厥过去,赶紧死命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头,继而闷声闷气地再次关心起了自家师尊:“要是师祖您没用错法子……那大长老眼下都醒不过来,岂不就是被混沌接走了?” 大徒孙轻描淡写地诅咒着大苦,却没能让女童发起火来。 甘小甘眉头紧锁,显然也和驼背小妖想到了一处去。 连苦伢儿都不知道的是,昔年她还未是族中长老时,也曾有过四位师弟,与她一起身为五目长老的继任人选。不同于早就打定主意要孤身苦修吞天咽地术法的甘小甘,这四位师弟个个都觊觎着金鳞长老之位,生怕自己会落后一步,于是都慌不迭地选了更快“大成”的修炼路子。 与如今的苦伢儿一样,甘小甘的四个师弟都把自己的膝下后辈当成了吃食,夺取了并不属于自己的厌食之力,犯下了吞天咽地的大忌。 这个邪门路子,若不能尽早借外力斩断,不但会渐渐在修炼者肚里积攒下无法圆融一处、又无路可泄的庞大灵力,更会毫不委婉地耗损修炼者的本尊魂魄——甘小甘就曾眼睁睁地看着四个师弟身魂虚弱,愈发承受不了肚里的五行混杂灵力,最终不争气地自戕了事,去找了混沌他老人家。 这并不是甘小甘这一代才有的惨剧。事实上,厌食族数代以来,每一任的五目长老都会逃不开这吞天咽地术法的禁锢,犹如一个死死缠着厌食族、不肯撒手的永世诅咒。 难道连大苦……也逃不出这术法的魔掌? “伢儿……伢儿?”甘小甘伸出手去,急急地推着斗篷怪客的身子,希望把这仅剩的大徒弟从梦中唤醒过来。 关心则乱,她根本就忘了自己不久之前还动用了肚里的混沌之力,想要把斗篷怪客救回来,却也徒劳无功,那这毫无用处的推搡,又怎么可能唤得回大苦? 甘小甘明明急得发狂,却又无计可施,一时间,也失了主意。 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她救不了,君也救不了……还有谁能救伢儿? 女童茫然地望着大苦的满头乱发之时,突然注意到了斗篷怪客身边那藏青色的宽大袍袖。 对啊……对啊,还有歌! 小房东迷迷糊糊地在八仙桌上又扑腾了下,刚好侧过身来、找到了新的舒服睡姿,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已然成了好友眼中的救世主。 364.第364章 师徒夜话(一) “师祖您老人家……还是放过大长老吧。” 驼背的厌食小妖难得眼疾手快,竟在甘小甘真的伸手去推醒小房东之前,就一把拽住了金鳞长老的瘦弱手腕。 他不得不快。 与阴晴不定的大长老朝夕相处数百年,小驼子的察言观色功夫实在也到了化境,要不是厌食族天性所限,总忍不住要去讥嘲他人,恐怕如今的驼背小妖,也该够格到人间商界走上一遭,混个左右逢源。 连阴鹜古怪的大长老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这个大徒弟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更何况是如今神情痴怔、任何心事都能在她一双大眼里窥个清清楚楚的甘小甘? 甘小甘不过右肩一动,他已料准了师祖接下来的打算——人间界的山神族群颇为繁杂,各族的模样、修为、本源之力都大相径庭,却偏偏都有个像是凡尘大夫的救人本事。而犼族虽为上古凶兽族群,但其出任山神大位的每个子孙手中,都有根来自于不知哪个木族的山神棍,与犼族众生的身魂灵力契合如一体,生生让这凶兽全族兼具了木族本源灵力。 厌食族那别样的“空腹大计”所造成的身魂不适,和世间其他精怪所受的寻常病痛实在相去甚远,于是即便是万年参王那个老不死,也束手无策。 可眼前这个犼族幼子,和她袍袖里那把不久之前还要将他们百余族众斩杀其下的山神棍,与这百里群山的众生福祉相连,又拥有着来自上界神司的深厚福泽庇佑,倒着实是有可能“救回”大长老的。 驼背小妖一眼看破了甘小甘的盘算,吓得全身微微抽搐,慌不迭地出手拦住了女童。 甘小甘还没能清楚地唤出一声“歌”,就被大徒孙生拉硬拽地扯离了八仙桌五步之内,不由得眉头深锁,直直地盯住了驼背小妖。 小驼子干笑数声,竟不复不久之前看到甘小甘小嘴微张就跪拜磕头的怕死样,仍然牢牢地箍住了女童的手腕:“您在如意镇里住了不知道多少年头,才跟这里的山神大人交好,可大长老和咱们这些后生,却不是这百里群山里的本地生灵啊……” 甘小甘没能听懂驼背小妖话里的隐晦意思,迷惑地歪了歪头:“歌,不是山神……是土地爷。” 驼背的厌食小妖随意地点着头,敷衍地应着甘小甘:“好好好,您老人家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可不管土地还是山神,这位大人睡着之前,还是打定主意要把我们赶尽杀绝的呀……” 甘小甘张了张小嘴,想要为楚歌辩解几句,却忘了眼前这个大徒孙数百年来都以讥嘲他人为己任,他要强词夺理起来,哪里是她能赶得上的? “别说我们这群后生才惹怒了她……”小驼子面不改色心不跳,说起不久之前的理亏举动来,也完全没有心虚之感,“就是大长老他自己,也实实在在地吞了这小山神不少灵力……他们两个如今一起昏睡了过去也就罢了,可要是小山神先醒转过来,还不当着您老人家的面直接撕碎了大长老?” 女童闻言也不由地回过了头,望向依旧和大苦并“榻”安眠的好友。在她记忆中,楚歌似乎极少有疲累的时候,永远都是一副咋咋呼呼的跳脚模样,不管如意镇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她都会拎着山神棍一阵疯跑,在镇里的高处留下不少的碎裂青瓦,连殷孤光和张仲简也常常哭笑不得地跟去为她收拾残局。 没有小驼子的提醒,甘小甘差点也忘了——歌,本来还就是个孩子。 犼族历来年岁绵长,即使在人间界里的精怪妖魅里,也是难得的长寿族群。甘小甘虽至今也无从得知楚歌的年龄究竟几何,却也知道好友这区区数千年的岁数,在犼族里不过是个能跑能跳的嫩娃儿罢了。 以小房东那还未脱了顽童心性与凶兽暴戾之气的火爆性子,倘若真的被她推醒过来,也是绝对等不到她慢吞吞地求完情的——山神棍的威势,赌坊里恐怕除了素霓那把剑器,就算是其他几位好友也不敢直撄其锋,更何况是如今身魂虚弱、方才还白白耗了不少混沌之力的她自己? 让歌救伢儿……也不行么? 甘小甘悻悻然地打消了喊小房东救命的念头时,没有看到身旁的驼背小妖如释重负地收回了手,那隐在墨绿兜帽下的面容上,倏尔闪过了一丝慌乱之色。 还好还好……好不容易把万年参王和那阴气森森的凡人男子都支开到了小楼外头去,要是这会儿又把这犼族幼子喊回神来,岂不是又要挨大长老的踹? 小驼子暗暗地呼出了口气时,突然发觉八仙桌上的大长老竟然动了动,吓得他一个激灵,赶紧把蒙住了自己面容的兜帽掀开了大半,这才看清斗篷怪客根本不是醒转、亦或梦中抽搐。 意识到眼下根本没有办法唤醒大苦的甘小甘,正费力地用她那虚弱的肩膀尝试扛起斗篷怪客,像要带着还未从反噬之苦中缓过来的徒儿去她的房里,至少不用睡在冷风乱窜的天井正中。 更重要的是,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醒过来,伢儿这么一直睡在她旁边,实在有些……生死未卜。 驼背的厌食小妖撇了撇嘴,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挪步上前,呲牙咧嘴地帮忙扛起了大长老的双脚,算是稍稍减轻了甘小甘的肩上重量。 要不是被那个阴森吓人的凡人男子带进这赌坊小楼来,他本该只是这次闯进如意镇来的一枚小棋子罢了……天意冥冥,他偏偏要被挑出来,成了现在大长老和师祖身边的“关键人物”,要是不帮着圆这个谎,等回了族里,他哪里还有活路? 甘小甘和驼背小妖各怀心事,各自扛住了斗篷怪客的头和脚,左扭右歪地只往前强挪了几步,就差点把厌食族大长老生生拗断在半空,最终还是三个一起扑到在了青石地面上,惹得满地尘灰飞起。 没有张仲简的帮忙,肉身极度虚弱的甘小甘、和本就不知道怎么用六足去扛人的驼背小妖,已然走到了他们的极限,哪里还能把斗篷怪客安全送到甘小甘的房里去? 女童面有忧色地爬起身,坐到了天井廊下,细细斟酌着大苦如今的倒地之处,是该挪回八仙桌上去,还是该再使使力、拖回自己的房里。 她左右上下地端详了整座小楼许久,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算了……就躺这儿吧。 365.第365章 师徒夜话(二) 女童这一转念,就让斗篷怪客可怜兮兮地在天井地面上躺足了小半天。 时辰渐晚,赌坊天井里并没有放着像小楼正堂里那样的灯火,缓缓暗沉了下来。而小城的苍穹亦与平日里不同,依旧被半世星流的化形术法遮住了本相,只能从天顶缺口漏下了几丝微弱的星月清辉,让吉祥赌坊的二号天井里不至于一片漆黑。 不知是不是又被素霓剑敲晕了几次,平时最闲不住的张仲简一直趴伏在自己的房里,竟就这么睡足了五个时辰,根本不知道小楼天井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至今还霸占着八仙桌的小房东,只会比他睡得更沉——直到甘小甘逼着斗篷怪客彻底空腹后,女童才看到那大缸里除了自己为了给伢儿治伤才放出的混沌之力,最强劲的一股力量却赫然是楚歌的身魂灵力。 平白丢了这许多力量,换了寻常的精怪早就三魂溃裂、七魄散尽,也怪不得向来精神的小房东会这般贪睡。 而身魂都未受什么大伤的柳谦君与殷孤光,则早在斗篷怪客吐尽腹水不久之后,就留下了甘小甘师徒孙三代共处,双双跃出了小楼天井,去安顿那些不知道会把如意镇折腾成什么样子的百余厌食族众去了。 千王老板原本并不想去——自从见到斗篷怪客现身开始,柳谦君的脸色就差得让诸位好友都不敢多言,显然对这个嘴上无德的厌食族大长老并不信任。 她又怎么肯把女童留在这一个比一个卑劣无耻的师徒身边? 然而殷孤光背对着甘小甘,朝着柳谦君微动唇齿,无声地向老朋友递了句话,最终还是把千王老板带着一起掠出了小楼天井。 “各人缘孽各人磨。” 这是柳谦君刚住进如意镇的前几个年头里,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即使这斗篷怪客确实如柳谦君的揣测,当年是害了甘小甘被封印入太湖渊牢的祸首之一,可女童显然并不在意——倘若连甘小甘自己,都愿意这般平心静气地面对昔年的大徒弟,他们这些“外人”,也该暂且退一步了。 于是此时小楼的二号天井里,便只留了孤零零清醒着的甘小甘,和一众皆睡得不省人事的亲人和挚友。 就连五个时辰之前还刚从大长老肚里逃出生天来的驼背小妖,也因为身旁再没有能顶嘴抬杠的清醒生灵,连甘小甘也再不朝他看一眼,愈发觉得哈欠连天,最后只能百无聊赖地找了个阴暗的角落,把身上的墨绿斗篷一卷,也迷迷糊糊地跟着陷入了赌坊里的“沉睡大阵”里去。 没得吃……也没得吵,更跑不了,不睡还能干吗? 甘小甘就此得了彻底的清静,能够久违地守在大苦的身边,看着大徒儿的安然睡颜。 夜色昏沉,天井里渐而起了晚间的凉意,让坐在廊下青石上的甘小甘身子微抖,只觉得满院的冷风都围住了自己。 这时候,早就过了她这十余年来睡下的辰光,然而甘小甘强撑着沉重的眼皮,却只是紧紧地拉住了身上的荼白大氅,依旧不肯孑然一身地去自己温暖的床榻上休憩。 她像是打定了主意,要陪着还在天井地面上直挺挺昏睡着的斗篷怪客。 良久,直到小楼里只听得到楚歌的极轻鼾声,女童才无声地翘起了嘴角,连一双大眼也微微弯成了月轮模样。 “伢儿你听,这里……是不是很像甘给你选的闭关洞窟?” 在小城里隐居十余年、每天不一定能说上一句囫囵话的甘小甘,竟在这除了自己、便根本没有一个清醒生灵的天井里絮絮地言语了起来。 “你说那个洞里四处漏风,一到夜里,就像有整个厌食族在陪你修炼,吵得根本静不下心来,缠着甘给你换个地方。” 已有多年没说上这许多话的女童,语声里多少有些磕磕绊绊,可还是努力地一字一字说了个十分清晰:“可是你们五个里,就数你最怕被留下一个人……那个洞窟,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甘小甘慢慢地抱住了双膝,将下半张脸都捂在了大氅里,一双眼睛却若有所思地望着斗篷怪客,语声渐低:“甘走的时候,你的头发还只在脑门顶上转了个大旋,被他们四个笑得赌气,一个人跑了出去,还说吞天咽地根本不可能有大成之境,说甘肯定是骗你的……” “可你看,伢儿现在的头发,不也长得像是个怪物?只要你肯在那洞窟里再呆个几百年,肯定……就能比甘还要厉害啊……” “要是他们四个能看到现在的你,也该知道,大苦真的比他们要聪明得多……也只有你,才能耐住数千年的孤独苦修。” 甘小甘从大氅里伸出手去,轻轻地拂了拂斗篷怪客小脸上的乱发:“辛酸咸鲜四个伢儿会不会怪你,甘不知道……可他们四个羡慕了你一辈子,一心以为甘把族里最好的术法只传给了你。” “是甘错了。” “甘以为,选上五个胆小怕事的徒儿来做五目长老,会逃得开族里数代以来的那个诅咒……以为让比你更懦弱的他们四个断绝了修炼吞天咽地的可能,辛酸咸鲜四伢也只能羡慕个几年,却绝不会明里暗里地来抢。” “甘错了啊……甘该早早地就告诉你们,让大苦你不会一时心急、选了这难以回头的邪门路子,也让他们四个不至于对你惧怕过了头,怕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能拱手奉上。” “伢儿,甘早该回去的……回去看看你们……” 女童身上的荼白大氅,是小房东从江浙一带府城带回来给她的过冬礼,针脚细密、温暖似热炉,在这还未褪尽冷意的深冬午夜,实在是仅次于被褥的催困之物。 于是在廊下坐了许久的甘小甘,也终于敌不过满身的倦意,就这么枕着自己的双膝,随着八仙桌上楚歌的鼻息,渐而闭了一双大眼,也沉沉地坠入了睡梦里。 她没有注意到,天井外的苍穹上月轮移动,已快到了子时。 在天井地面上僵直无声地躺了小半天的斗篷怪客,就在这时候动了动,竟把他那满头乱发绕顶、而无法看到双眸的脑袋,朝着甘小甘转了过来。 366.第366章 天罗地网(一) 赌坊二号天井里静得只剩了鼻息鼾声时,如意镇的数条街道上却快被闹得翻了天。 柳谦君和殷孤光从小楼中飞掠出来的一瞬,就对着空荡荡的九转小街傻了眼。 片刻之前还和驼背小妖一起在青石道上畏缩着蜷缩成团的百余厌食族众,竟趁着他们“拷问”斗篷怪客师徒俩的短短辰光,就果断地作了鸟兽散。 这些虫族来客们显然还没从方才的连环伤害中完全缓过来,连逃起命来都没能稍稍注意下身后留下的行迹,根本就是连滚带爬地往四面八方疯狂散去,活活用他们的奇长斗篷把九转小街扫了个十之八九,只在青石道上剩下无数道尘泥线条。 柳谦君和殷孤光面面相觑,心下都闪过了同一个念头。 小甘的这些聒噪徒孙们……恐怕是又饿了。 心照不宣的千王老板和幻术师,当即各奔东西,往山城的两边飞掠而去。 他们的顶头苍穹上,依旧是半世星流幻化而成的诡异天象,一半青天朗朗,一半幽沉如夜,只有落雨般的群星陨穿梭其中,让本不该沉寂至此的如意镇还保留了几分生气。 殷孤光并没有撤了他的化形阵法。 天知道这些厌食族众脱了禁锢后、会在山城里闹出什么样的乱子,在把他们一个不落地抓回来之前,还是将并不知道修真界为何物的如意镇民们先护在半世星流里,更叫人心安些。 更何况楚歌这一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那被小虫子们啃得渣滓不剩的山神结界未能重新张开,这小小山城如今就像是个大门洞开的畅游之地,任由世间众生恣意来去,实在是如意镇六十年来最大的危机。 这时候的山城,已经不能再多出什么“内乱”了。 然而见惯了天地间各种大场面的柳谦君和殷孤光,还是低估了这些化成人形也不过两尺高大、全身上下恐怕只有那张嘴厉害的小小虫子们。 如意镇三百一十四户人家,分布在山城的八条主要街道上,贯穿小城的暗巷幽径则弯弯折折如山间九曲溪涧,每一家每一户都有个被遮挡在天井下的院落,即使在高处俯视望去,也无法把全镇的动静尽收眼底。 而赌坊六位怪物里最熟悉如意镇街道的,偏偏是如今昏睡不醒的张仲简和小房东,没了这俩在,要从山城的角落里找出百余个逃命有如天助、还觉不出他们身上丝毫灵力的臭虫子们来,岂不是大海捞针? 柳谦君和殷孤光在镇子里徒劳奔走了小半个时辰,也只能在各家各院上蜻蜓点水地匆匆一瞥,继而从天光无法照到的数个阴暗角落里,拎出了几只没来得及遮掩自己身形的厌食小妖。 可这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还有那么多的虫族来客,到底都去了哪里? 千王老板和幻术师各自伫立在如意镇高处,被山间的风催得衣衫长发皆乱,在快没了主意时,都倏尔想到了甘小甘。 要是换了女童,在她饿了的时候,又没有他们几个在旁照拂,她会去哪里? ……云吞铺? 果不其然,第二大街上那口唯一与地下灵泉相通的水井旁,正推推搡搡地拥挤着十余只彼此乱踹的厌食小妖,个个争抢着从井里打上来的第一口甘泉,连柳谦君和殷孤光已悠然站在了他们对面的屋顶上,都再顾不上了。 “怪不得金鳞长老会选中这个寒酸地头藏身……这百里群山间还能喝的地脉泉水,都汇到了这里,还真是张口即来啊……” “你别装作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扯天扯地、还趁机喝那么多……下来下来,给我留点儿……” “你以为我们都没看见?刚才是谁把脑袋整个都吊进去喝了大半桶?!” “我哪里喝进去了?!你们个个都拿脚踹我肚子,刚才明明就差点呛死我!” “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信不信我把六只脚都一起踩进去?” “你倒是踩啊……你敢踩进去,我们就敢把你一起喝进肚里去!” “……其实大家也没那么饿对不对……咱们个个都啃了那么厚实的山神结界,总能撑过今天去的,这桶灵泉还是留给我吧……” “要不是这趟跟着大长老出来,咱们都不知道这种穷酸山城里会有这么管饿的泉水……下次出来都不知道是何年何月,怎么能就让你一个占了大便宜?” “说的也是……等等等等先别过来!要不……咱们干脆把这灵脉搬回去?” 十余只厌食小妖自说自话、突然就下了定夺要把这口水井当场拆掉时,骤然都觉得身边拂过了一阵微风。 这风不知是从哪个山头而来,竟平白带着股清苦的味道,还悠悠绕着他们打了几个转。 厌食小妖们全都觉得鼻中一热,怕死的天性驱使着他们赶紧擦了擦鼻下,骇然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有着触目惊心的赤红之色。 奇怪……这地脉泉水里虽说着实有些灵力,却也不该大补成这样啊…… 浑然不知自己被万年参王摆了一道的十余位厌食小妖,晕晕乎乎地尽数栽倒在了水井旁。 他们不过是修行区区数百年的小虫精怪,肉身本就比寻常的妖族众生脆弱得多,又不像金鳞长老那样身为散仙之体,哪里受得了参族老祖宗的身魂之力? “这里也只有十四个……剩下来的那些,还能去哪里?” 柳谦君不过散了些参须所化的满头长发中的少许灵力,就轻轻松松撂倒了围着地脉灵泉打转的厌食小妖们,然而千王老板和幻术师的担忧没能因此减轻半分——他们几乎找遍了整个如意镇,也只找出不过二十余数的虫族来客,还有更多的厌食族众依然杳无踪迹。 莫非他们已趁着山神结界不在,遁去了这附近的百里群山之间? “柳老板和殷先生要是担心厌食族剩下来的那些妖众,就请跟晚辈去一趟县衙后院吧。” 不知什么时候,第二大街的街角高处已凌风站了个瘦削修长的身影。 依旧一脸菜色的县太爷,在对面屋顶上对着赌坊两位怪物微微躬身,他眼中隐隐有血丝密布,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憔悴了许多。 “这次……至少让我将功补过,也为如意镇尽一份心力。” 367.第367章 天罗地网(二) “这些年看惯了小房东的山神结界,都忘了咱们如意镇里还有个县令大人,也能布得一手好结界啊……” 柳谦君抬手理了理鬓边的乱发,似笑非笑地侧过头去,唇角微启,让面容憔悴的县太爷愈发脸色青白。 不久之前还飞掠来去于整个山城上空、急于把所有的厌食族众都抓回来的柳谦君和殷孤光,被突然现了身的县太爷带回了全镇最空旷也最寒酸的县衙后院,此时正凌空驻足在大院的屋顶上,顺便把手上十余只厌食小妖也扔进了院落里。 被万年参王的身魂灵力“补”得鼻血横流的小虫子们,就这么晕晕乎乎地被摔进了县衙后院,还在半空中生生遭受了一次如同九天落雷及身的短暂折磨,只觉得自己的六足都隐隐燃起了烤糊之气。 他们或惨叫着、或疼得全身痉挛地砸在了地上时,县衙后院的半空中倏尔亮起了层青紫光华,像是片被强行拘在这百步方圆虚空中的翻腾湖泊,其间赫然有无数的电芒蹿动不休。 这竟是个威力不低的雷电结界。 “裂苍崖的‘落雷狱’么……据说这是上一代的掌教怕弟子们修为不敌人间界的精怪各族、贸然动手又会结下不可解的仇怨,才传下来给弟子傍身所用的……”殷孤光蹲下身,用指尖稍稍碰触着这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的结界,果不其然觉得有股并不灼痛的酥麻之意从手掌直奔心脉,这才轻笑着缩回了手,“可这由列缺大阵改造而来的百步结界,收放极难,一个不当心,就能伤了被困其中的生灵、和施放结界的主人本尊……” 幻术师侧过头来,嘴角也毫不掩饰地噙着揶揄之意:“县太爷不过在山门里呆了十余年,就能习得这手结界……倒给楚歌也省了不少心啊……” 两位“老前辈”的明言讥嘲,让楼化安眼中的血丝又平白多出了几道,然而自知理亏的县太爷终究只是沉沉地呼出了口气。 “师尊闭关的两年里,我是跟着大师伯在裂苍崖顶上修行的……他老人家耳朵不利索,也早就忘了法门口诀,干脆给自己引来了九天雷劫,才教会了我这落雷狱。” 县太爷闷声闷气地说出这勉强算是为自己辩解的话来时,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从百折空刃被甘小甘吞进肚里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和裂苍崖就再无干系……可眼下自己为了赎罪才布下的这个结界,还有至今还在自己肉身魂魄里流淌的灵力,又有哪一分哪一毫不是来自于师门各位尊长? 他用着裂苍崖教给他的力量……都做了些什么? “孤光……你看。” 县太爷望着结界发呆时,柳谦君终于还是别过了头去,细眯了双眼打量起县衙后院的四方角落来——比起怪罪楼化安来,她更担心随时都能闹翻天的厌食族众。 至于这个楼家幼子到底存了什么心思……便等楚歌醒过神来后,再由她来处置这个凡人幼弟罢了…… 倒是小甘这些徒孙们,只要有斗篷怪客的一成阴沉心思,恐怕就能顷刻间毁了如意镇,若他们不像县太爷所说、已然尽数被关在了这雷电结界里,他们恐怕还有得忙。 千王老板并没有等太久。 被他们摔进了大院里的那十余只厌食小妖,在与结界“擦身而过”的那一瞬,显然弄出了不小的动静,也惊动了更早一步被抓进来的虫族亲友们。 天光不能尽照到的院落阴影檐下,悉悉索索地挪出了不少墨绿兜帽,在看清院落正中那些腰身扭曲的“不速之客”赫然也是同族时,这才个个怪叫着飞扑了出来,转瞬间又全都揉作了并不安静的一团。 从阴影里飞奔出来的厌食族众,显然比柳谦君和殷孤光抓回来的要多上不止五倍,只粗粗地一数,已接近了九十之数。 怪不得他们在如意镇高处疯狂找寻了许久,也只找到区区十四个小虫妖,原来大多早被县太爷“请”到了这大院里。 “他们逃起命来,个个如有神助……你是从哪里把这些找回来的?”虽对县太爷疑心未去,然而看到这般“辉煌”的战绩,殷孤光也不由得为楼化安叫起好来。 县太爷低眉垂眼,显然并不觉得眼前这境况足以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小甘……甘姑娘在废街上,不是留下个不为镇民所知的无底洞么……厌食族对混乱于一处的灵力极为敏感,从九转小街上逃窜开来后,大多就直奔着这味道去了……只是那无底洞的力道太大,他们还没靠近,就统统被拉了进去,在里面动弹不得,刚好都让我捡了回来。” 殷孤光和柳谦君面面相觑,都有些啼笑皆非——他们竟然忘了小甘的无底洞。 如意镇里灵力最鼎盛的地方,既不是第二大街那口地脉灵泉汇集的水井,也不是藏了六个怪物的吉祥小楼。 甘小甘多年来从肚里“倒”出来的髓液,十之八九都被留在了那个如意镇民绝不会靠近的废街深洞里,其间翻泛的五行灵力之繁杂,就连柳谦君这个万年参王都为之瞠目结舌,自然更不是世间寻常精怪所能抵御的力量。 “不够……还不够。”柳谦君皱着眉,默数着这些又自说自话地抱作一团、可仍然忍不住乱踹胡踢彼此的厌食小妖们,面上阴郁之色更沉,“小甘大徒儿带来的,不止他们这些。” 踩塌啃尽了山神结界的厌食族众,远在百数之上,眼前这群阶下囚……却不过九十之数。 至少还有十余只厌食小虫,此刻仍在如意镇的某个角落里藏匿着。 县太爷黯然颔首:“我把他们带回来之后,也去过几条废街上找过一趟,可他们身上的这墨绿长衫隐尽了他们的灵力,不过两尺的身子又能挤进不少角落去……实在无从找起。” “我们找不到……不是还有他们吗?”殷孤光不以身旁两位的担忧为意,反倒悠然自得地笑了笑,继而毫无预兆地,纵身往结界里跃了下去。 368.第368章 调虎离山(一) “啊啊啊啊啊啊——死凡……前辈您踩我脚了……” 殷孤光毫不畏惧这护院大阵、就这么荡荡悠悠地落在县衙后院里时,厌食小妖们正相拥、并互踹着庆祝这次的“劫后重逢”,成了团浑圆老高的墨绿虫堆,冷不丁踢出了几个没抓稳的,骨碌骨碌地就滚了出去,直接把自己送到了幻术师的脚下。 殷孤光却没移开脚。 平白遭了此横祸的厌食小妖惨嚎着蜷缩了全身时,终于用眼角余光瞥到了这个“凶手”的模样,这下愈发哭号得凄厉。 “您老人家请高抬六足……贵脚啊!您掳走咱们大师伯一个还不够,非得把我们全都送去给大长老陪葬吗?” 厌食族怎么全都这么口无遮拦? “脚下不舒服?”殷孤光被这哀毫声吵得双耳发震,干脆把这厌食小妖一把从地上拎了起来,“那上头……是不是会更顺心些?” 上头? 挂在幻术师手里的厌食小妖没回过神来,恍恍惚惚地抬头往苍穹望去,等到看清那里有些什么时,才倏尔瞪大了双眼。 诶……等等等等! 殷孤光笑意不减,却骤然高挥起了他月白墨边的衣袖。 他手里的厌食小妖就这么被甩向了县衙后院的高空中——那里有什么?除了眸眼能见的诡异苍穹,不就只有电芒流窜、触碰一下便身魂灼痛的落雷狱结界? 全体抱成一团的其他厌食小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位倒霉的兄弟被那雷电结界伤得连惨叫声都卡在了喉间,继而全身冒着青烟地……摔回了院落地面。 而这个毫不留情的凡人“凶手”,反倒好整以暇地将眼光投向了还未遭他“毒手”的其他厌食来客们,那在嘴角藏着的不明笑意,让整个墨绿虫堆都吓得抖了三抖。 殷孤光有意无意地朝全体厌食小妖们挥了挥衣袖:“好玩吗?” 虫族后生们面面相觑,都心有灵犀地疯狂摇起头来。 他们虽天生能吞食五行灵力,更能小小地操控着“风”这一衍生本源之力,却毕竟只是族里的废物后生。多年来习惯了被五目长老护庇的他们,平日里根本不把修行放在心上,真要遇上个灵力醇厚绵延的强者,是连跑都来不及的。 更何况雷电之力,向来是人间界精怪族群避之唯恐不及的天地本源力量,恐怕如今厌食族里敢在这落雷狱里外自由来去的,也只有大长老和刚被寻回来的金鳞长老了。 满地的虫族后生们并不认识县太爷——脸色憔悴的楼化安显然没有赌坊几位怪物那般灵力丰盈,虽说把他们从无底洞里捞了出来,却又挥手施就了这个雷电结界、不准他们出这大院一步,这敌友不分的前后举动实在让懒得认真思虑的厌食族众们晕了头。 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在如意镇里顶多算个小怪物的县太爷,正是自家大长老在这山野小城里的内应,却在短短的半天辰光里就“反了水”。 可他们至少是记得殷孤光的! 眼前这个似乎和甘师祖有几分交情的凡人男子,不久之前还掳走了大长老和死驼子,至今没把任何一个送回来。 看他当下的架势……恐怕是玩腻了大长老和大师伯,现在轮到他们这群“无辜”后辈了! “你这结界倒是颇为牢靠……跟楚歌的山神结界比起来也不逊色啊……” 心知幻术师已有打算的柳谦君和县太爷,并没有跟着跳进大院里去,依旧站在高处的风口静观其变——说起逼供这个本事来,他们都自认有些心虚。 于是他们俩眼睁睁地看着殷孤光悠哉悠哉地往前走去,渐渐靠近了抱成满团的厌食小妖们,继而微微躬下了身。 幻术师似乎是轻声问了什么话,让已被吓个半死的虫族来客们齐齐一怔,继而全都犹豫着摇了摇头。 下一瞬,整个县衙后院里骤然爆发出了阵此起彼伏的惨嚎呼声。 柳谦君和县太爷只见得满地的墨绿矮小身影们一个接一个地飞上了高空,无一不狠狠地撞在了电芒涌动的结界上, 听到千王老板这讥嘲之意不减的别样夸赞之语,县太爷尴尬地笑了笑,却没敢松了指尖的法诀——他下了山门后,用这术法也不过寥寥六次,还未经受过这样连续的活物撞击,要是被破出个洞来,实在也太丢裂苍崖的脸面。 也怪不得他紧张成这样。 明明是这结界的主人,然而县太爷也从没见过落雷狱这般……“猖狂”且“绚丽”的模样。 所有的惨嚎声都在与结界相撞的一刹那被彻底终结,猝不及防地被殷孤光“严刑逼供”的厌食小妖们,只无力地在落雷狱上留下个两尺的焦灰影子,就尽数带着满身的青烟“啪叽”摔回了地面。 方才被“杀鸡儆猴”的那个虫族小妖,刚好在这时缓过了口气,恰好看到全族弟兄都遭了和自己同样的伤痛,其中几个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仰面躺在地上起不了身的他看着满天的同族像冰雹子一样落下了地,这下哑声笑得几乎要发了狂。 这约莫九十只的厌食小虫,转瞬之间都成了快到火候的焦炭,连平日里最利索的一张嘴都发抖如筛,快要彻底说不出话来。 身为始作俑者的殷孤光悠然立在原地,依旧一副不管他事的模样,然而幻术师唇边的笑意似乎漾得更深了些:“怎么样……被天雷催一催,想必诸位能记起来的,要比方才更多一些。” 满地的“焦炭”小妖们都快哭了出来——金鳞长老的朋友,怎么都是这种虐死人不偿命的怪物?! 然而结界的雷电之力仍然流窜在他们身魂之中,根本不容他们继续起身求饶,就连蓄在眼眶的泪水也被倏尔蒸发个干干净净,连摆出副可怜模样都不可得。 厌食小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强撑着张开他们冒着烟气的嘴,勉强再辩解几句罢了。 “前辈请放过我们吧……”前所未有的雷电之灾,让对上强敌也会犟嘴的厌食族众们彻底改了脾气,再无一分讥嘲之意、老老实实地喊起救命来,“咱们从来都是大难临头各自爬,要是我们真的知道剩下来的弟兄们躲去了哪里……我们还会在这里被您老人家欺负成这样吗……” “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想到大长老从来也只是踹他们几脚、不曾把他们都烤成这种焦炭模样,满地的厌食小妖们愈发怀念起没来如意镇的“平安”日子,干嚎地愈发凄厉起来。 369.第369章 调虎离山(二) 满地打滚的数十“焦炭”哀嚎不休,让殷孤光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被这凡人男子折磨得快没了虫形的厌食族众们,还以为幻术师又要用什么新法子来折腾他们,吓得立马齐齐捂住了嘴,将哀嚎声生生咽了回去。 所幸殷孤光只是朝虚空耸了耸肩:“怎么办?” 他是看准了甘小甘的这群徒孙怕死至极、亦自私至极,才用了最简单的法子——县太爷这个落雷狱看似威力颇大,事实上只是个伤不了精怪性命的“吓人”结界,其间流淌的雷电之力流动极快,是不会这么轻易就把这些小虫子灼伤成残废的。 曾与裂苍崖亦敌亦友的殷孤光,在还是“隐墨师”的时候,就领教过真正的列缺大阵、和出自裂苍崖当代掌教之手的落雷狱——果真要伤敌的雷电阵法,其间的电芒毫无流窜跃动之态,安稳如泰山之石,让身在其中的生灵根本认不出这结界阵法的真容,于是也不知如何用搅乱五行灵力之法来寻得逃脱之路。 楼化安……毕竟还是没有对这群虫族来客下了狠手。 然而殷孤光半是玩笑、半是逼供地借落雷狱使出了这种“凶恶”法子,也没能让在场的厌食小妖们吐出什么消息来,他深知这群小虫子肉身脆弱得堪比路鬼,再这么被雷电劈上几次,恐怕会真的伤了甘小甘的徒孙们。 “时辰不早了……他们既然说不出什么,就只能再去一家一户地搜过去。”柳谦君冷眼瞧着满地的虫族小妖们,并不像平日里那样流露出对病者的怜悯之情,反倒因为殷孤光没有如预料中得到讯息而担忧得皱了眉,转而望向了天光渐移的苍穹,“我们兵分三路,去那些透不见光的院落角落里再找一找……总是能找出来的。” 殷孤光眉间微动,县太爷垂首不语,都默认了千王老板这番安排。 然而幻术师堪堪动脚,就觉得衣衫一紧,分明有人正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 他低下头去,看到离他最近的三只厌食小妖竟在这弹指之间长了出息,浑不怕死地用六足中的其中四只缠住了他的腿脚,慌乱中掉了兜帽,现出了他们依旧有些焦黑的皱巴巴小脸。 这些身形宛如幼童、面皮却更像风干橘皮的小虫子,都瞪大了一双眼,狠命地把自己挂在了殷孤光腿上,剩下来的两足则扒在地面的石缝间,这才勉强“留”住了幻术师。 柳谦君和县太爷也被这变故逼得停下了身形。 “你们不能把我们留在这里啊……” 还没从雷电之力中完全缓过神来的小虫子,颤抖着六足抱紧了殷孤光,连语声里都平白带着股酥麻之意。 殷孤光没想到这些怕死得不得了的厌食小妖竟有这个胆子——他刚刚才亲手“折磨”了他们,怎么这些家伙还敢欺进他的身来? 然而虫族的六足实在是比世间其他的精怪脚足要缠人得多。殷孤光在极为认真地扒拉了几条纤细如柳叶、却坚韧如竹节的虫足无果后,意识到自己若不答应这些个厌食后生的哀求,恐怕下半辈子就得这么吊着他们到处乱走,最终还是无奈地“认了输”。 “你们只要不胡乱冲撞,这结界根本伤不到你们;要是犯了饿,这大院里的东西也任你们吞进肚……这种吃住都不愁的好地界,你们还怕什么?”殷孤光急着脱身,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县太爷的仅有财产。 “不行不行!”似乎是受了全族兄弟托付而不敢有失,这三只厌食小妖将殷孤光抱得更紧了,“等下到了子时……就这种小院,怎么受得了我们这许多兄弟一起……空腹?” 满地爬不起身的厌食族众们都强撑着脑袋,往殷孤光这边望过来,听到三位弟兄如此直白的告饶,竟都也慌不迭地努力点了点头。 殷孤光正扒拉着快攀到自己腰上的一只虫足,听到这话,也不由得身形一僵,面上渐渐泛起了十年前刚住进吉祥小楼、第一次在子时见到甘小甘伏缸大吐特吐时的苦笑。 小甘的徒孙们……当然也和女童一样,逃不过子时空腹的悲惨命运。 “你们吞了山神结界的时候,还未到午时……哪有什么好空腹的。”幻术师想到即将要面对的可怕境况,还妄想再挣扎一次——天可怜见,小甘一个就能臭翻了吉祥赌坊,这百余只厌食小妖联“口”,如意镇还有什么活路? “嘿嘿……”吊在殷孤光左边衣角上的厌食小妖哑声干笑了起来,“咱们被大长老那么一吞,早就把吃进来的山神结界散了个全……不得去找其他吃食来填补填补吗……” 报应不爽,这次换了殷孤光快被吓得哭了出来。 他尤记得当年和张仲简一起,去把甘小甘吐出来的、囤积地快泛滥成灾的“清水”搬到废街时的窘况。 他实在不想再来一次。 所幸柳谦君没有弃他而去。 千王老板大袖一挥,那满头及地的如瀑长发中便跳出了三条断丝,被袖风送着奔进了结界之中,径直缠上了三只厌食小妖的鼻头。 犹自抱着殷孤光不肯撒手的三只小虫,忽然觉得有股透着清苦之意的淡香钻进了鼻里,不由得用一只虫足往鼻下抓了抓。 他们好不容易从有些重影的眼前景象里,依稀辨别出自己虫足上抓着的,是根褐兮兮的木族根须,似乎还浸在鲜红发赤的……汤里?! 诶?这是什么菜?血拌参须? 浑然没意识到自己是被万年参王之力熏得身魂发晕的三只厌食小妖,就这么松了六足,嘿笑着从殷孤光身上摔了下去,继而彻底昏聩不醒。 柳谦君默然回身,甚至懒得再看这些虫族小妖们一眼:“他们在县太爷的结界里,就算真的要空腹,也闹不出多大动静。既然子时必出大乱,那些个遗落在外的……就更容不得了。” 脱了禁锢的殷孤光顺利飞掠出了落雷狱,与县太爷一起、跟着怫然的千王老板往如意镇更加隐蔽的角落寻去时,他们三位都没有注意到身后的结界里,满院伤痕累累的厌食小妖们竟都如释重负地松垮了六足,说好一般地和身边最近的族众打了个眼色。 还好……还好,只要他们不回那个小楼去,这趟辛苦就不算白费。 至少大长老,应该是不会再拿他们出气了…… 370.第370章 宴席终有散(一) “也不知道仲简……这时候有没有醒过来。” “以他的脾气,看到咱们都不在赌坊里,再闻到风里这股腐败味道,是必会风风火火地赶来助阵的……他这次的鼻伤比以往都要重得多,今夜还是放他睡个囫囵觉吧……” “就怕楚歌比他先醒,她要是睁眼看到如意镇被折腾成这副模样……还不得让这群小虫子‘血债血偿’?” 苍穹上高悬的月轮,被半世星流术法遮去了一小半,落下来的皎洁清辉极为微弱,并不能像平日里那样、能轻轻薄薄地照亮整个如意镇。 不知不觉,竟已是子时三刻。 柳谦君和殷孤光在无数次的来回奔寻后,再次在县衙后院的高处见到了对方,从来都不曾因为找寻一个生灵而如此狼狈过的二人,都对好友牵起了个无奈至极的苦笑,双双将手里新逮到的厌食小妖甩进了雷电结界之中。 “这些小家伙和小甘,真是找不出一点相像的地方。”想到自己方才是从第二大街棉布铺子的锅灶旁的柴火堆后头找到这个厌食小虫,殷孤光只觉得这小半天的辛苦简直荒唐得更胜自家疯魔师姐,“换了小甘……可是绝对做不出这么耍赖的事情的……” 幻术师自嘲般地摇了摇头,顺手揉了揉已有些发酸的左肩,这种肉身疲累之感,他似乎已有几百年没有领教过了,哪里会想到还要托甘小甘的一群废物徒孙之福? 天可怜见,从天光大亮到这幽沉午夜的小半天辰光里,他十年来都没能得空“逛”完的如意镇,被他走了个了如指掌,房梁犄角、酸腐地窖、柴房锅灶……乃至于各家的床榻桌椅,全都被他细察入微地看了个遍。 所幸全镇老小们还在半世星流的禁锢之中,没能见到向来清冷孤绝如云巅仙人的殷先生,竟会有这种像是梁上君子的时候。 可在这小半天里异常狼狈的,又何止是殷孤光一个? 柳谦君和县太爷,不也都亲身经历了这憋屈、漫长……且奇臭无比的寻觅之苦? 果然如落雷狱里的小虫子们所言,他们四散逃离了九转小街后,就奔着他们能闻到五行灵力的各处角落而去。除了第二大街水井和废街上那口无底洞之外,也有十余只厌食小妖另辟蹊径,奔赴了其他族众不感兴趣的阴暗角落。 这凡世山城里,哪有多少可供厌食族吞咽的精纯灵力?幻术师在整夜的到处奔寻中,恍恍惚惚地也猜到了会从各种贫瘠角落找到厌食族众的缘由——古道热肠的张仲简,常年在如意镇里各家各院里毛遂自荐地当着劳力,而灵力充盈得让甘小甘涎液不止的素霓剑,也跟着大汉天天在山城里各处角落里晃悠。 苦寻不见的十余只厌食小妖,闻到的恐怕就是那把宽阔剑器在如意镇里留下的残余味道,这才让不明所以的柳谦君、县太爷和殷孤光耗上了五个时辰之久,都没能将他们尽数抓回来。 直到子时降临。 如意镇里并没有敲梆子的更夫,半世星流术法又挡去了大半的月轮,让飞掠在山城四处的三位怪物都没能注意到时辰渐晚,直到午夜的山风忽而掠过了他们身侧。 那扑面而来、几乎要把他们撞倒在地的腐败恶臭之味,让自认习惯了甘小甘肚中“流水”味道的三位怪物都差点从高处跌落了下来。 这才是厌食族的真正力量?! 那些常年追在厌食全族后头的各路宿敌们,是怎么忍受这种几乎能捅破了天的恶臭的?! 与此同时,整个如意镇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或高或低的呕吐声,让三位还没能找全所有“逃犯”的怪物死死捂住了口鼻时,也终于能分辨出了自己接下来该去的方向。 撇开县衙后院里震耳欲聋的狂呕之声不提,山城里剩下来的几处轻微响动、伴随着那冲霄之上的腐败臭气,还是指引着柳谦君、殷孤光和县太爷顺利完成了这桩苦差事。 只是他们毕竟去晚了一步。这些藏身之技个个圆满大成的厌食小妖,无一不在落脚处留下了一大滩污浊“流水”,活生生地给几个院落里平添了饲养过数十牲畜的可怕气味。 似乎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让楚歌没有亲眼目睹这种“惨况”,殷孤光简直不能想见小房东见到满城的狼藉景象后,会对这群厌食小妖做些什么……所幸他们三个脚下行风甚快,还是趁着这十余只厌食小妖吐得更加欢快之前,把他们统统扔回了县衙后院。 “他手里的……总该是最后一个了。”幻术师打眼望去,恰好看到从如意镇最东边的宅院里跃出身形的县太爷,后者手里赫然还抓着个幼小的墨绿身影,正火急火燎地朝这边赶来,显然也是受不了掌中小虫发出的恶臭味道。 柳谦君只随口应了声“嗯”,就将眼光投回了县衙后院里。 比起不知道在打什么盘算的县太爷来,千王老板更关心满院厌食小妖的暗中心思。 这空旷的县衙后院里,有个不知曾经是用来养鱼还是种花的小小水池,常年蓄着从天上落下来的雨水。然而多年来根本无人打理,让这池中泛着股死气沉沉的青色,再没有任何官衙后院该有的精致之相。 被殷孤光借着落雷狱教训过的厌食小虫们,毕竟还是稍稍收敛了行迹,没有真的毁了整个县衙后院,大多都扒拉在这水池旁,至少让自己的满腹“流水”没有倒灌进一旁的干净睡房里去。 然而柳谦君细眯着双眼,还是从这些看似都在狂呕不止的墨绿身影里,找出了几只眸光闪烁的厌食小妖来。 似乎是注意到了万年参王的怀疑目光,正躲在族众阴影下窃窃私语的几只小虫浑身一激灵,都畏畏缩缩地赶紧卷成了团,往水池边的拥挤虫堆里挤了挤。 他们还没来得及挤到水池旁去,就被只柔软温暖的手掌拽住了脖颈,被迫有先有后地从虫堆里摔了出来。 他们龇牙咧嘴地从兜帽里探出了眸光,都看到了万年参王冷冽如山巅积雪的面容。 柳谦君眉色不动,只是微微张了嘴,抛出了句让他们几个恨不得立马自戕了事的问话。 “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371.第371章 宴席终有散(二) 天光渐亮。 明明已是风霜冷意残存不多的深冬末月,如意镇还是度过了个极长极寒的暗夜,才等到了别别扭扭地从天边透出来一星半点的晨光。 山城里稀稀落落地响起了再平常不过的起床动静,各家老小都依着他们素日里习惯了的轨迹,或准备早食、或打水洗脸、或趁爹娘没注意赶紧溜出去玩个片刻,却无一意识到他们的昨日,已有大半天的辰光都被留在了化形阵法里,无处可寻。 他们顶头上的苍穹,晴朗明晰一如它该有的模样,哪里还有半世星流的半分踪迹? 这时候的如意镇里,恐怕也只有张仲简一个,才多少有些举动古怪。 平日里的早间辰光,大汉要么在各条街道上四处奔走、为偶尔忙不过来的人家搭上一手,要么正苦恼于去哪里给甘小甘找顿满意的吃食回来——总而言之,他是不惜鼻血溅四方,也不愿意停下脚步、白白耗掉这大好辰光的。 不同于赌坊里的其他几位好友,从十余年前进了如意镇开始,张仲简就极为珍惜这人间界的每一瞬辰光,甚至常常让诸位好友以为他除了鼻梁的绝症、还隐瞒了什么其他大病。 然而这时的大汉,既不在镇里的任何一户人家帮忙,也不在外出寻摸“美味吃食”的路上。 张仲简正站在空旷无人的县衙后院里,下半张脸包着条干净的白布,严严实实地掩尽了口鼻,他手里则拿着把从胡家兄弟那借来的废弃铁片,后者看似简陋,可落到大汉手里,用木块随意一接,就成了把再草率不过的铁铲,正被张仲简一下一下地轻砸在地面上,尝试撬掉一夜之间就差点蔓延了整个县衙后院的……奇臭“水渍”。 昨天午时就被素霓剑敲晕在房里的大汉,在不知睡了多久后,才终于被架到了天井里,以鼻梁差点碰到那满缸浊色流水的代价,彻底清醒了过来。 柳谦君和殷孤光不惜用斗篷怪客的空腹污水来臭醒张仲简,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甘小甘……不见了。 张仲简骇然地环顾二号天井,才发现小楼里果然只剩了他们四个,除了柳谦君和殷孤光一脸忧色,他和小房东这两个刚从睡梦中被拽回来的,却根本不知道在这将近六个时辰的光景里,小楼天井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本该昏迷在旁的斗篷怪客、嘴碎怕死的驼背小妖……还有从来都不愿随便离开吉祥赌坊的甘小甘,竟都袅然无踪。 若不是那口大缸中赫然还盛着混杂着他们身魂灵力的“流水”,正在微弱的月色下粼粼波动,其间泛起的腐败臭气几乎能再次熏倒了他,恐怕大汉还以为厌食族众的来访不过是他的一场梦。 张仲简放下了手中的铁铲,默然地坐在了县衙后院的廊下,与他多年形影不离的素霓剑也正斜倚在檐下的阴影里,无声地陪着在这空旷大院里忙碌了一早上的大汉——被迫留下来镇守如意镇的张仲简,静默得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若不是柳谦君对厌食族众的来意怀疑已久,才能抓住了正窃窃私语的虫族小妖,以她万年参王的威势吓住了这群废物后生,最终还是让他们瘪着嘴交代了在子时闹出些这些动静来、只是为了引开他们……让大长老能得空带走金鳞长老的真实目的。 可这逼供再成功,也让赌坊四位怪物都着了斗篷怪客的道,直到午夜时分才惊觉甘小甘早已被带离了再没有山神结界护庇的如意镇。 斗篷怪客……竟还是在他们眼皮底下得了逞。 十余年来从未让甘小甘离开他们照拂的赌坊诸位怪物,当即决定兵分两路,将这时应该还未被带走太远的女童追回来。 张仲简默默地抬起头,眺望着如意镇口的方向。 那里依旧立着数十年都安然不动的青灰牌楼,在这大好的天光下守着这看似平静的小小山城,并不知道在这短短的一天里,吉祥赌坊里的六位怪物已少了一位。 牌楼顶上,正坐着个藏青色的矮小身影,身上的宽大袍衫被山风催拂得有如副山林画卷,顶天高冠下宛如凡世六岁顽童的小脸也狠狠地皱成了一团,不比张仲简的脸色好到哪里去。 永远都要守在如意镇里的楚歌,和他这个就算出门去寻、恐怕也只能在山道上徒洒鼻血的“无用”大汉,都被柳谦君留在了山城里,等着她和殷孤光、还有心怀愧疚的县太爷,一起把甘小甘带回来。 张仲简面沉如水,慢慢地转过了头,看向那柄陪了他不知多少年岁的宽阔剑器。 小甘这一走……是不是意味着,他们几个在赌坊里的十余年隐居岁月,也都到此为止? 大汉并不知道,他看着素霓剑发了怔、而小房东也在牌楼顶上重布山神结界时,如意镇附近的百里群山间,正有个柔弱的身影踉跄着狂奔在她并不熟悉的密林山道间,原本护着她病弱身躯的荼白大氅也早就因为她找不着方向的慌乱胡走,而遗落在了不知何处的尘泥里。 在哪里……在哪里? 伢儿明明没有带她走出这百里群山,为什么找了这么久……都没有看到如意镇的半分痕迹? 十余年来都没有出过山城的甘小甘,根本不认识这山间的一草一木,更不知道她发狂狼狈地奔了一个时辰之久,也不过是恍惚地离开了勉强能行人的山道,而无意中闯进了飞禽走兽和草木精怪们繁衍生息的密林里,徒劳地在大山里绕了许久。 她只依稀记得这十年来最熟悉的如意镇,是该在这个地方的。 可为什么还找不到? 为什么她在山里转了这么久,眼里的泪落得都快让小脸撕裂般地钻心发疼……还是没有找到如意镇? 歌……快开门啊……快去救救君,救救孤…… 再不去……就太晚了啊。 肉身和魂魄都虚弱不堪的甘小甘,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山神结界彻底挡在了如意镇之外,这辈子再也找不到这小小山城,连挚友都被她连累地落进了万劫不复之境,终于再没有气力仓皇奔寻,双腿瘫软着倒在了湿寒的山泥里。 她用尽了肚里最后一丝力气,往只有鸟飞兽走的山林间嘶声哭喊了最后一句:“歌——” 密林里扑啦啦飞起了一群受惊的鸟雀,除此之外,便再无人应答女童。 【第五卷-有虫厌食-完】 372.第372章 久违的师姐大人(一) 甘小甘是第一次知道,如意镇外的山里竟会冷成这个样子。 住在山城里的这十多年来,她被四位好友护得像是个凡世深宅大户里的闺女,从未踏出过小城半步。女童早就习惯了乖乖待在九转小街的三层小楼里,和大顺默默为伴,安逸平静得……几乎超出了她以往数千年所能想见的最好日子。 十余年来几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甘小甘,连跟着柳谦君在人间界各处角落漂泊辗转的百年岁月都快忘了个干净,更不用提在太湖渊牢下、甚而是还在厌食族里被尊为金鳞长老的那些旧事了。 她从前的喜乐、嗔怒、痴念、嫉恨、不舍……都像是被小房东的山神结界划在了外头,连着整片人间界一起,被隔绝到了个自己寻不到、也不想去找的地方,如同成了上一世的执念。 这辈子,本也就不该再记得前世的爱恨嗔痴,对不对? 可是她实实在在地看到了不再年幼的大苦,实实在在地……也还是这辈子的自己——甘小甘。 于是当大苦说要带她回厌食族去的时候,她连守在自己身边百年、只为护她周全的柳谦君都再顾不得,就恍恍惚惚地点了头,继而乖乖地跟着伢儿出了如意镇。 驼背的厌食小妖竟也颇为识相地安静跟在他们身后,师徒三代就这么一路顺当地安然出了如意镇,没有山神结界的阻拦,更不见赌坊诸位怪物的打扰。 不久之前才动用了肚里深藏已久的混沌之力、来为斗篷怪客治伤的甘小甘,肉身魂魄皆虚弱无比,又整整一天都未进食,若非早已是散仙之身,恐怕根本连挪步的气力都无,又哪里还能注意到,诸位挚友早都被大苦暗中“指使”得团团转? 她满心满眼都是昔年怕黑、怕死、怕闭关时太过孤独的大徒弟——伢儿已经修炼错了法子,再这样下去,大苦的阳寿最多只剩六十年,她当然要跟回去守在伢儿身边,好好看着他……等到大苦修到了大成之境,能真的成了厌食族里的金鳞长老,她再回如意镇来也不晚。 君、孤、仲、歌,还有顺,反正都会在这山城里等甘回来的……甘什么时候回来都行,是不是? 甘小甘走出如意镇的时候,甚至还有些小小地雀跃。 她不在如意镇的时候,赌坊里的诸位好友也能好好地歇上些日子,不用再为她的每天两顿吃食奔走烦扰,想必……他们也都是高兴的。 甘小甘就这么自欺欺人地想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她并不熟悉的山道上,在只有星月落下微弱芒辉的凄冷午夜,被斗篷怪客和驼背小妖带着离开了如意镇。 幽暗寒冷的夜空下,她没有看清自己转过了多少个山道拐角,没有注意到驼背小妖被大苦指使着、不情不愿地奋力踹掉了他们一路上留下的走动痕迹,没有料到……仅仅是不到两个时辰后,她就会抛下了大苦,死命地朝着她依稀记得的如意镇方向狂奔而回。 “你现在回去……他们也早就不在了。” 她只记得自己转身就走时,伢儿还死死地拽住了她的荼白大氅,冷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不会的……不会的! 君和孤都那么精明,从来都是他们去骗别人……怎么会因为伢儿的一句话,就在这么短的辰光里,真的成了他人的阶下囚? 伢儿是骗她的……一定是。 大苦从小就喜欢骗另外四个伢儿,喜欢骗她这个师父,可是他胆子那么小,又根本打不过君他们五个里的任何一个……哪里做得成什么坏事? 他一定又是胡说!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在山里跑了这么久,也没听到君他们来找自己的动静? 为什么明明有几百户人家的如意镇,像是突然就从这百里群山间遁去了踪迹,连丝毫痕迹都没留下? 为什么她找了这么久……也没有碰到、闻到、听到、看到自己明明住了十余年的山城?! 甘小甘闭着眼,整副身子都栽在了冰冷微湿的泥土里,山里的风比她要精神得多,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让多年来习惯了在温暖床榻上入睡的女童不自禁地蜷曲了身躯,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山泥里去。 她在山里漫无目的地狂奔了数个时辰之久,身魂的虚弱倾颓已几乎要了她的命,可她在半梦半醒之间能想到的,来来去去全都是自己再也找不到如意镇,再也来不及把已陷入困境的挚友救回来。 她止不住自己眼里落下来的泪,也压不下四肢全身骨血里泛上来的疲累之感,直到瘫倒在山泥里,也还挣扎着嘶喊出了小房东的名——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如果连歌这个山城土地爷都听不到她的哭喊,那么这十余年来的安稳岁月,恐怕不过是她的一场美梦罢了。 也许这与世隔绝的如意镇,不过是她从太湖渊牢下逃出来的流亡岁月里,偶尔昏倒在某个阴暗角落里时,给自己编的虚幻梦境。 君从来没有来救过她……她也没有碰到过歌和顺,没有遇见过孤和仲。 从生到死,她从来都只是自己一个人。 甘小甘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蜷身倒在山泥里,眼里的泪似也落尽,已然渗不出一星半点的水光。 她太累,累得连鼻息都游离微弱,在她脸颊边的泥土也分毫不动……这时的她,像极了在山里猝死、便歪倒在地无人知晓的小鹿。 连不久之前还被她吓得扑腾乱飞的山间鸟雀们,也都不再将甘小甘当成个陌生的活物,而大胆地凑了过来,开始在她身上肆意乱跳。 “连英明神武的本神来了都懒得搭理……这是都赶来看什么?诶……大眼的厌食丫头?” 甘小甘朦朦胧胧地觉得,身边有不少轻巧迅疾的扑翅声和蹄跳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个分明陌生得很、却也模模糊糊有些熟悉的女子声音响在了耳边。 她用了全身的气力,才终于撑开了眼皮一线。 耀眼刺目的天光下,女子的眉目清婉如昔,依旧艳如九天谪仙,就连嘴角那欠揍的嗤笑神情都丝毫未变。 “怎么我才走了几个月,你就落魄到来这里吃土了?我家小师弟亏待你到这个地步,我陪你回去整死他……好不好?” 373.第373章 久违的师姐大人(二) 这是……孤的师姐? 甘小甘只觉得自己发虚无力的身子被双温柔的手扶了起来,然而四肢身躯依旧不听使唤,她连坐起身来都摇摇晃晃,终究还是不自禁地往后一仰,跌入了个陌生的温暖怀抱里。 她半睁着眼,努力地想要看清这个突然出现在山里的外人到底是谁——她本希望来的是君。 然而对方虽也有一头落瀑般的墨发,却不像千王老板的那样长得及地,更没有参须该有的淡淡清苦味道。 让女童终于想起来她是谁的,是这女子身上的骨白色衣衫。 这极容易让人认错成冥界招魂幡的古怪袍衫,别说人间界的凡胎们、就连六界里的仙神精怪们也都不会自找晦气地把它披在身上。 这世上除了日游巡一族,不也只有殷孤光家的疯魔师姐才会穿、也敢穿这么一件来自沉骨沼泽的古怪衣衫? 甘小甘睁着眼,直直地盯住了这件拥住了她的骨白袍衫,小嘴微张,然而肚里的残存气力却不够让她发出声来,她只能尽力地撑着眼,生怕自己一闪神,这长衫就会从自己眼前消失不见。 既然孤的师姐能真真切切地抱住了她,那么孤……当然也不是她梦里的虚幻之景。 那么君和仲、歌和顺……也一定都不是镜中花,水中月。 她在如意镇里的这十余年岁月,千真万确,并不是黄粱一梦。 甘小甘死死地望着这与她不过一面之缘的女子身上所披的衣衫,极尽苍白的小脸上忽而晕起了异样的赤色。 师姐大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不过现了个身,就让身魂俱疲的甘小甘倏尔间寻回了生机,不至于在这寒冷的山脉里一睡不醒。 女童在她怀里渐渐恢复了神智,那些许的怀抱温暖也让甘小甘的手脚不再全然发僵,她这才得以努力地运起了肉身经络中的小周天,让自己能稍稍恢复些气力。 及时雨一般出现的师姐大人,只知道自己这趟再访如意镇,为得依旧是自家那个不听话的小师弟。然而英明神武的自己竟然像是碰上了鬼打墙,在这百里群山间足足转了两个时辰,也没寻到她明明记得就在这一片地域的小小山城。 莫非这寒酸贫瘠的百里群山里,除了吉祥赌坊那几个怪物,竟然还有能使出足够障了她这双神眼的厉害生灵?! 师姐大人难得碰上这摆明了和她叫板的对手,哪里肯就这么轻易认了输? 混沌开天辟地以来,向来就只有傒囊族整蛊外族生灵的道理,没听说过还能反其道而行的……要是今儿个就这么栽在了不知道哪路仙神精怪的手里,她还怎么回去见老七? 那死小子还不得活活嘲笑她八辈子? 兴致勃勃的师姐大人没有想到,她在这无趣至极的山脉里转了几圈后,碰上的第一个人形精怪,竟是被孤光护得像是自家闺女的厌食族大眼丫头。 老七那个混蛋,竟然偏偏挑这种诸事不宜的晦气日子让她来如意镇。 她倒是百无禁忌……可这厌食族的丫头,却是个“身娇肉贵”的宝贝疙瘩,平日里都被赌坊那几个怪物护在山城里、恨不得连路都不让她亲自走,怎么今儿个会被孤零零地留在这无被无席的山野里? 想到自家小师弟对着甘小甘说话时的温柔眉目,师姐大人撇了撇嘴,一反常态地发了善心,暂时放下了自己的整蛊兴头,上前扶起了半昏半醒的女童。 至少有这丫头在,她总能顺利进了如意镇吧……老七把这次的大事说得那么火急火燎,要真耽误了事,孤光又得和四师兄一样怪她贪玩无状,这兄弟俩的训人嘴脸几乎一模一样,她可不想一来一回地都见上一次。 “本神来过如意镇后,你们这山城是不是就沾了好大的贵气,引来了更多的外来客?”自从殷孤光成人后就再没抱过哪家孩童的师姐大人,竟还能抱稳了甘小甘,让向来习惯了躲在柳谦君怀里的女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然而她那张嘴还是歇不下来,到了这时候也不忘顺道再夸赞几句自己的“威势”,“最近来的这个家伙是什么来头?竟然使得一手好障眼法,比我家小师弟的化形阵都厉害得多……当然跟本神比起来,还是微不足道的。” 她没有注意到怀里的甘小甘听到这话,小脸就狠狠地抽搐了下。 女童当然不能告诉孤光家的师姐,如意镇里的最后一个外来客……也是眼下这境况的始作俑者,就是她厌食族的大长老。 甘小甘苍白着小脸,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确实也不知道师姐大人口中的障眼法到底是什么意思——伢儿虽比小时候厉害了许多,但厌食一族自身从不通晓障眼法,除了身上那件出自涧梁族只手的墨绿斗篷,大苦自己是使不出任何障眼术法的。 所幸师姐大人多年来习惯了自说自话,看到甘小甘这一决绝不已的否认之态,她竟还自作聪明地看出了女童的“难言之隐”,恍然大悟地喊出了声来。 “哦哦……莫非这术法根本就不是外来客的手笔,而是犼族那个不肯接任山神、偏偏要去当土地爷的小娃娃做的好事?!” 歌? 甘小甘死死地抓住了师姐大人的衣角,几乎要把救命恩人的衣衫扯出个破洞来。 怎么会……如果是歌,怎么会听不到甘的声音? 如果是歌……如果她听到了自己的哭喊,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撤了术法,放甘回如意镇? “可那娃娃年纪小得只能在犼族里打滚撒娇,就连山神结界也是借着那把木族神器才能挥洒自如……怎么我才走了几个月,就突然长进成这样?!” 师姐大人根本没顾上怀里女童的胡思乱想,正抬着头、眯着眼,自己和自己唠着嗑,边细细地打量起旁侧四周来。 难道她在老七的废城里住了几个月,这外头就已经变了天,连个犼族的幼年娃娃都能这般迅疾地修炼出个更胜从前的山神结界,连她这双傒囊族的神目都不能破解?! “不对不对……这不是山神结界。” 甘小甘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沉,再睁眼时就发现师姐大人竟把她放了下来。 孤光家的疯魔师姐嘴里不知道在嘟嘟囔囔些什么,正解下了她身上的那件骨白色衣衫,继而随意一挥手,便把这“招魂幡”往高空中横挥了出去。 百里群山的半空中,骤然虚腾起了团灼目的烈烈火焰。 374.第374章 失之东隅(一) 起起起……起火了! 密林山脉里最怕的是什么? 可不就是逢木即愈烈、遇风则更盛的那么一点火星?! 所幸如意镇的百姓们从来都靠山吃山,深谙护林之道,不会轻易带着火种进到大山里,这百里群山间因人为而起的火灾实在寥寥可数,即使偶尔出了差错,山脉中也有几条浅浅的溪涧,就算小房东不亲自出马,山里的鸟兽精怪们也有足够的力量带着溪水飞奔而来,扑灭这些小小火势。 然而有一种火光,是连山脉中的精怪妖魅们也绝不敢靠近半步的。 天火。 那据说来自于云霄之上九天神司的真火,在人间界的“凶名”不下于修道者必经的重重雷劫。然而天雷降世,往往是得道者自找的灾祸,并不随便连累旁人,天火则不然。 人间界的凡世卷宗里,就记载着无数次不知所以的火劫,乍然而起,倏然而终,却每每伤及一户、一街、一镇、一山……乃至更大范围中的无辜生灵。 比起天雷来,天火似乎更像是个脾气暴戾的报复者,任意妄为地伤害着他触手可及的所有活物,恨不得把整个人间界都烧成灰烬,好让他能够成为这天地间的唯一动静。 不知是因为长乘山神在千里之外的“暗中”庇佑,还是老土地让如意镇与外界隔绝的法子果真瞒过了六界众生,这百里群山间实在平静了不知道多少年,在山脉里的精怪们压根还没见过传说中的天火。 今儿个是怎么了? 难道这山里来了个让各路仙神都痛恶的大妖怪,上界才等不及地放出了这种殃及池鱼的大招?! 满山的精怪妖魅们眼睁睁地看着半空中的那团火光灼灼不息,恐怕弹指间就能落下来降到哪棵倒霉的大树上,下一刻遭殃的肯定就得是他们,都吓得没有再往这火团细细地打量几眼,就尽数转身仓皇地逃回了自己的洞窟巢穴里去。 甘小甘的一双大眼中倒映着高空中的烈烈火焰,一时也愣在了原地。 她毕竟是散仙之身,经历过了数次天劫之难,倒并不像山里那些数百年道行的小妖们一般没出息,会被这么一团还没落到跟前的火芒吓得动不了身。 让她发了怔的,是这团火光赫然停在了半空中,一息、两息……甚至到她数到了第十息后,都依旧看似漂浮不定地停在原处,像是九天上落下了根看不见的细线牵住了它。 甘小甘下意识地望向了还站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师姐大人。 后者脱去那骨白袍衫后,便现出了她里头所穿的另一件衣物,竟是件艳丽如云霞的紫棠外衫,其上绣满了恰似繁花、又如雁羽长翎的纹样,让人一眼望去,压根分不清、辨不明到底看到的是不是幻梦。 比起那件招魂幡一般的古怪衣袍来,这件外衫并不那么宽大,和师姐大人的腰身更贴近些,那恍惚如梦境的紫棠色,也更衬得上她明艳秀丽如九天谪仙的面容。 倘若这时候有听过紫凰上神传说的修真界生灵在旁,恐怕也会一时恍神,以为眼前这女子便是上神在人间界的化身。 然而痴怔多年的甘小甘,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她只依稀觉得这紫棠色衣衫的绣纹,与殷孤光以前那件月白衣衫的袖角里侧纹样有几分相似之处,便再无其他。 甘小甘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女童虽然还有些虚弱,却自认方才并没有看错——这团看似从天而降的火种,分明是孤光家的师姐甩出了身上那件骨白衣衫而就。 也不知师姐大人到底在想什么,竟好端端地就弃了这件听孤提起过极为“难得”才从日游巡全族手里抢来制成的长衫,只为了在虚无一物的半空中化出这么团毫无意义的火芒。 她难道想用这法子吓唬歌? 甘小甘默然摇了摇头,无奈地往后仰去,靠在了身侧的一棵大树上——她实在没有气力去嘲讽这显然已经发了疯的傒囊族女子。 歌要是铁了心不打算搭理她们,又哪里会因为这种压根没伤到任何活物的区区小火团,就撤了山神结界? 师姐大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自己这招并无用处。 “啊啊……没反应吗?”明明不说话时真有几分神明样子的师姐大人,一开口就把自己变成了个喜欢耍赖的大流氓,正撅嘴眯眼地打量着自己亲手放出的火团,竟也有些迷惑起来,“连阳火都不怕,倒还真有点硬骨头啊……” 她有意无意地瞥了眼甘小甘,发现女童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在意,愈发确定了这丫头根本不知道眼前这结界的真实面目。 既然作为如意镇东道主之一的厌食丫头都默认了她的试探之举,那就算再狠上那么一点点……也怪不得我了吧…… 师姐大人暗暗窃笑了起来——自打从日游巡全族手里“抢”来了这件骨白衣衫,她还从没找到过机会用用这招,怕的就是当真伤到了哪个没本事的无趣生灵,平白给自己添下笔杀孽。 如今这架势,可不就是最适合的境况了! 师姐大人嘴角微翘,笑意盎然地换了指间掐着的法诀。 像是苍穹上落下来的天光出了什么差错,山脉半空中的赤色烈焰倏尔换了个面目,成了团“青面獠牙”的恶鬼模样。 甘小甘只觉得自己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几乎要抓起把山泥往虚空中砸过去。 那碧粼粼的火光,倘若在暗夜里出现,便是人间界众生常常当做怪谈的异相之一。 这本该是如意镇附近的高空中,赫然烧着团……鬼火?! 师姐大人面上的笑意几乎要扬到了九霄云外去——这出自沉骨沼泽的日游巡衣衫,其中蕴藏着人间众生无法想见的尸骸细末、骨髓之精,自然能烧出凡世坟堆间都极难见到的“灿烂”磷火,甚至只要她这个术法不歇,这团鬼火就能足足烧上七天不绝,实在是她带在身边最方便不过的吓人物事了! 然而师姐大人再得意忘形,也没忘了这次来如意镇的正经差事。 她用右手食指在袖里悠悠地画着圈,让半空中的碧绿磷火听话无比地跳跃着缓缓往下落去,像是有意试探着什么。 甘小甘直直地盯准了这团鬼火,突然听得一声再熟悉不过的怪啸声响彻了整片山脉。 ……大顺?! 375.第375章 失之东隅(二) “顺……大顺……” 明明眼里的泪早就在仓皇奔寻中掉得像是干涸殆尽,可甘小甘此时听到了小楼本尊的清亮啸声,还是觉得眼眶一热,鼻头大酸,不自禁地就又有泪落了下来,在小脸上化出两道让她隐隐发疼的痕迹。 女童几乎是跌撞着向前扑去,她生怕连大顺的这声响动也是自己的虚妄执念,下一刻也会和如意镇一样不知遁去了何处。 眼看甘小甘差点再次摔在山泥里,师姐大人眼疾手快地挪动了身形,一抄手已先抱住了她。 “别急别急。”女童抬起头来,大眼中的惶急之色让从来都不知道心疼人的傒囊族女子也为之一怔,原本还想连带着也吓吓甘小甘的师姐大人终于软了心肠,把已到嘴边的玩笑之语咽了下去,换成了多少有些憋闷气的安慰话语,“我这不是……也在帮你找回家的路么……” 甘小甘果然无须着急的。 这不知从何而来、却赫然响彻了百里群山的兽族清啸声,并不是大顺烦躁发狂时的撕心狂吼,虽然带了几分并不明显的吃痛之意,却清沥明净,恍如广阔无物的平原上骤然落了场暴雨,每一滴都溅在了青翠的草叶上,急而不燥,让人闻之静心。 “果然是那个被封印着的海鱼娃娃啊……”师姐大人咧着嘴,自言自语地低喃了句,一双秀丽的眸子却还是紧盯着半空中的幽碧磷火,后者在半空中往下落了不到半尺,就再次停住不动,像是虚空中有什么物事挡住了它的去路。 与此同时,另一个娃娃的嗓音凭空响了起来。 “哪里来的妖怪?敢烧我家大顺!” 甘小甘瞪大了眼。 ……歌? 似乎是被安抚得稍稍定下了神,兽族的清啸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恍如从另一个世界而来的狂奔脚步声,依稀带着踩碎了不少瓦片的杂乱响动,渐行渐近,不消片刻就到了师姐大人和甘小甘的身前数丈。 她们俩眼前原本还是一片不见任何凡世城镇踪迹的山峦密林,然而随着这脚步的逼近,虚空中赫然徐徐泛出了青蓝色的光华,弹指之间就化成了个庞大无比、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际的高大“罩笼子”。 甘小甘这才看清了师姐大人放出那团磷火的真实用处——那碧绿的火光依然跳跃在半空中,却恰好停在了这透着青蓝灵力的“罩笼子”最高点,正奋力地用它的阴火灼烧着这不知是什么来历的庞然大物。 更让女童目瞪口呆的,是这“罩笼子”显然不是小房东的山神结界,而是个正儿八经的活物,竟正因为半空中的鬼火烧着了自己而扭动不休,扑腾得恨不能上下狂跳,以此减轻阴火灼身之痛。 所幸这痛楚没有持续太久,就被道闪电般疾冲而来的青碧光华冲撞着化为了乌有。 藏青色的山神官袍在高空中猎猎如山林画卷,微微一抖就放出了蓄势已久的山神棍,后者二话不说地划过了天际,霍然撞开了这团不识相的粼粼鬼火。 来人放出了山神棍,继而跳上了“罩笼子”的最高点,狠狠地皱着眉,朝她们俩转过了身来。 顶天高冠下,是甘小甘再熟悉不过、宛如凡世六岁顽童的小脸,那双狭长的细眯缝眼中隐隐有噼里啪啦的怒火正高蹿不息,显然是被新的外来客气得又动了真怒。 歌……歌。 甘小甘张了张小嘴,嗓子却因为太过疲累而依旧嘶哑不堪,还是没能叫出声来。 “谁放的阴火?谁……小甘?” 楚歌立在高处,皱着眉头想把这胆敢伤了大顺身魂的新“仇家”揪出来,然而她一低头,却看到了个她没想到此刻会孤身出现的熟悉身影。 等等……抱着小甘的这家伙是谁? 明知柳谦君和殷孤光去了这许多时辰,为得就是把甘小甘从斗篷怪客的“挟持”中救回来,小房东根本没料到女童竟会先两位挚友一步、和个陌生的女人一起回到了如意镇。 “你放手!” 山神棍在半空中打了个转,还没歇上口气,就被主人使唤着再次疾冲而下,撕裂了这数丈之间的山风,毫不客气地朝着师姐大人的面目直奔而去。 与此同时,小房东也跃下了“罩笼子”,怒吼着紧跟在山神棍后头一起扑了过来,狭长缝眼微微倒吊飞起,似乎快忍不住要张开了来,用她犼族真身的妖力凶焰来吓吓这竟敢先伤大顺、后绑小甘的大胆外来客。 师姐大人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了方寸,立马乖乖地撒手放了甘小甘,她自己则呀呀怪叫着往旁侧连跳了四、五步,差点一头撞在了树干上。 犼族的山神棍正是当年围剿她傒囊全族的神器之一,她犹自记得族中不少“亲友”被这其貌不扬的“木棍”堪堪擦伤了皮肉、就倒地不起的惨状……傒囊一族肉身皆羸弱无比,哪里敢直面这么霸道的山神棍? “你你你你……你恩怨不分!”被吓得青白了面容的师姐大人成功逃过了山神棍的一击,这下连话都说不清楚,只能指着楚歌骂了句轻飘飘的胡话。 她虽在紫凰门下修习了千年之久,又因为四师兄、而幻化成了如今这个与师尊下凡时极为相像的人族女子模样,骨子里却还是当年那个惴惴不安、无家可归的小小傒囊,对山神棍依然有着旁人无法想见的忌惮。 所幸小房东没有真的置她于死地的意思,山神棍一击不中,就悠悠地停在了师姐大人的面前,并不打算继续迫过去。 这电光石火之间,楚歌已接住了甘小甘,然而比女童还要矮上不少的她,不能像师姐大人那样将好友挟在腋下,只好把甘小甘顺势托着打了个转,将女童斜着身子甩上了她的后背。 甘小甘歪着头趴在小房东的背上,抬起眼来恰好能看到好友那严肃不已、亦杀气腾腾的侧脸。 她只觉得自己的眼前又雾蒙蒙起来。 “歌……”女童伸出手去,抱紧了楚歌,让不怎么会照顾人的小房东不至于因为直着身子、而把她甩回地面上去,也让小房东能听到她极轻极轻、带着哭腔的求救之语,“快去救君、去救孤……再不去,就来不及了啊……” 376.第376章 北冥有鱼(一) 甘小甘的声音太轻、太哑,让小房东只觉得耳根发痒,却没怎么听清好友到底说了什么。 楚歌皱着眉头,抬起左手碰了碰女童的额头和脸颊,惊觉甘小甘身上正有股不同寻常的灵力在上下盘旋,让女童头脸发烫,像是凡人们受了风寒时的病状。 “你把她怎么了?”楚歌恶狠狠地转过小脸来,朝依旧跟山神棍僵持不下的师姐大人冷冷发问。 小房东明知甘小甘离开如意镇不过一天,在她看来,女童不可能在这短暂辰光里就病成这副模样,于是她心念一动,干脆就把这“大罪”怪到了她至今没能认出来的“陌生女子”身上。 谦君、孤光还有县太爷三人至今未归,显然已经和甘小甘错身而过,以为女童还落在斗篷怪客的手里。也不知中途到底出了什么变故,小甘竟然又成了这个外来客的囚徒,也许这家伙是对这百里群山的道路并不熟悉,才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被护在结界中的如意镇前,要不是自己出来看看,说不定小甘就会被她带走了! 几乎无法辨认任何陌生的凡人面孔的小房东,压根没意识到眼前的女子数月前才造访过如意镇,还曾惹来了山城几乎无法招架的几位贵客作伴……看到甘小甘被来人抱在怀里、就不由分说地认定对方挟持了好友的楚歌,根本懒得听对方辩解,已然再次在袖里掐起了法诀,准备让山神棍直接把这女子扔飞到山脉外头去。 “诶……诶诶诶?我可没有把厌食丫头怎么样啊!”眼看山神棍又左摇右晃地起了动静,师姐大人彻底忘却了自己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恨不得手脚并用地赶紧爬到树顶上去,情急之下终于喊出了最重要的救命之语,“等等等等……诶诶别动别动,孤光……孤光!你家师姐要冤死了啊!快出来啊……孤光——” 这一次,楚歌终于听了进去。 寻常的外来客,是根本喊不出赌坊诸位怪物的名号的。 小房东疑心一起,终于决定暂时压下把这外来客扔出去的定夺,转而皱着眉头、抽了抽鼻子。 这味道……确实是有些熟悉的。 楚歌的一双缝眼这才盯住了师姐大人,上下打量起女子身上那件紫棠衣衫。 这件衣裳的味道,像是孤光那件被替换下来、现在已然压在了箱底的月白旧衣。 这两件衣衫上头,都有种鸟羽雁翎般的气息,而且年岁极为悠远,并不是人间界的鸟雀精怪所能活到的岁数。 楚歌年岁太幼,并不识得这味道的珍贵之处。倘若此时是犼族的几位叔伯尊长在,便会惊觉这味道赫然是来自于上界的化形神司,当然不是人间界该有之物。 小房东只知道自己确实曾从三个生灵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除了十年来在如意镇里晃悠的幻术师,剩下来的那两位都在数月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似乎其中只有一位,是凡世女子的皮囊外相。 “孤光家的……师姐?” 楚歌犹豫着侧了头,向甘小甘做了最后的问询。 女童点了点头。 “她不是只日游巡么……”深知甘小甘绝不会替外人圆谎,小房东这才不耐烦地收回了山神棍,便还不可置信地多看了师姐大人几眼,低声喃喃着数落了对方的自找麻烦。 懒得对外来客们太过上心的小房东,对师姐大人仅剩的记忆就是那件犹如招魂幡的骨白衣衫,早就忘了对方分明是如假包换的傒囊一族。 山神棍在半空中窜了窜,继而利落地倒转了方向,倏尔遁回了小房东的衣袖里。 “大顺,是小甘回来了。”楚歌悻悻然地把甘小甘往上托了托,转身对着那几乎覆盖了整片山谷的“罩笼子”说起话来,“张嘴吧……” 既然把甘小甘送回来的不是什么卑鄙的外来客,那再在外头浪费辰光也是无用,还是赶紧回去守着山城,免得真像谦君走之前预料的那样,让什么灾祸落在如意镇头上。 趴在她背上的女童闻言,不禁骇然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望向这高耸似山峦的庞然大物。 这“罩笼子”听到了小房东的命令,竟还朝她们这边动弹了下,那青蓝的光华几乎要碰到了甘小甘的脸颊,继而像是认出了女童般,它竟欢快不已地再次短短清啸了数声,直到小房东不耐烦地眉头紧锁,才稍稍安分了些,继而缓缓地朝着她们的方向张开了五尺高的一线,足以让楚歌带着甘小甘安然过去。 女童对这啸声再熟悉不过,然而这熟稔之感只让她愈发目瞪口呆——这个像是厌食族传说里的混沌大人的初生幼子的陌生怪物……竟然是大顺?! 甘小甘在如意镇里生活了十余年,除了柳谦君几乎与她寸步不离,她朝夕相处最久的,便是大顺这个永远伫立在九转小街上、因为老黄杨的封印而哪里都去不了的幼弟,即便如此……她也从未看过小楼本尊能变成这幅模样! 她不过就是跟着伢儿离开如意镇短短几个时辰,怎么不到一天,如意镇里就像是翻了天覆了地,成了她完全不认得的样子? 这似乎就是大顺的怪物张开了的那一线里,赫然是甘小甘方才苦苦寻不到的如意镇口,那老旧的青灰牌楼依然稳稳地立在山道的那头,等着几位主人的归来。 这能随大顺之意或隐或现的青蓝光华,竟是个比山神结界还要厉害的虚境结界。 “孤光不在家……你要等他,就在外头好好待着。”得知眼前这紫衣女子便是曾给如意镇惹来大麻烦的孤光家疯魔师姐,小房东恨不得让整个如意镇离她越远越好,当然不会傻到“假客气”地邀请师姐大人进镇,“大顺的封印破了一半,如今已经漏出了小半的鲲族灵力,你要再拿那种阴火来烧他,我可不会再拦着他揍你了。” 楚歌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方才被山神棍砸得怏怏荡在半空的碧绿磷火,就要抬脚跨入青蓝光华之内。 377.第377章 北冥有鱼(二) “备选山神大人慢走!” 楚歌刚抬起只脚来,就觉得背上的甘小甘骤然变得奇重无比,等她回过去看时,果不其然就瞥到了正扯着女童双足、耍起了无赖的师姐大人。 小房东的眉间沟壑更深:“我是代职土地,不是山神。” “好好好……不是山神就更亲近了……”师姐大人厚颜无耻地嘻嘻笑着,把甘小甘往她那边又拽了拽,“还没开春的山里最冷最吓人,你可不能把千里迢迢赶来的贵客给留在结界外头啊……” “大顺的灵力虚境是要骗走其他外来客的,孤光又不是破不了……等他回来,再把你一起带进来。”楚歌皱着眉,却老半天都没能从女子手里把甘小甘抢回来,她又不敢真的用力、生怕伤了虚弱更胜从前的好友,只好再随口跟师姐大人敷衍了几句,“小甘怕疼,放手。” 师姐大人闻言,却更自来熟地干脆扑了上来,这下别说甘小甘,连楚歌都几乎被她抱了个满怀。 于是她的告饶之语也能趁势钻进了小房东的耳里:“咱们师姐弟天资太低,早就把师尊的脸面丢了个精光……鲲族的肉身虚境和您犼族的山神结界全然不同,就算是我和孤光……也不一定能破了这海鱼娃娃的本事啊……” 楚歌愕然:“孤光那双眼睛,也看不到大顺?” 紫凰上神的化形术法对年岁尚幼的小房东来说太过陌生,然而自打殷孤光住进了如意镇,楚歌就有幸当面领教了这神界术法的过人之处,她是见识过幻术师那双眸子的厉害的——有山神棍之助才施布下的山神结界,在殷孤光面前不过是个空有其形、却全无用处的青碧罩子,即使有意为难,也根本不能挡住幻术师的自如来去。 更不提这十余年间与路过的精怪地仙们打过的交道里,幻术师实在也为如意镇的安危出了不小的力气。曾造访赌坊的八十余位客人中,就有约莫五十位自负于身具上佳的障眼术法,却统统被殷孤光一眼就看破了真身本相,连装模作样的机会都不得。 楚歌直到此刻还一心认为,孤光那双常年隐在额发下的眸子,是能破了世间所有的结界和虚境的。 然而眼前这位孤光家的疯魔师姐,明明在胡说大话的本事上天下第一,要她自谦……似乎即使是阴阳颠倒、天地重归混沌,也绝无可能的。 小房东疑惑着抬起了头,望向近在咫尺、亦高大如山峦的幼弟,也有些将信将疑起来。 “大顺,我们先不回去,你……闭上嘴让我看看?” 巨大的青蓝“罩笼子”显然被这听起来颇为荒诞的“命令”震得发了呆,那明明已经打开的一线就这么傻傻地停在了虚空中,好半天都不知道到底是该合该开。 楚歌的小脸霎时通红一片——她和大顺一起在这山城里已有六十载,是从来没有因为旁人的胡说八道而为难过幼弟的。 然而大顺如今的这幅样子,别说赌坊诸位怪物做梦都不曾想见,就连当初把他带进如意镇的土地老头也未有幸见识过……倘若幼弟真的有师姐大人说的那么大本事,她当然想亲眼看看。 巨大的“罩笼子”缓缓地往小房东靠得更近了些,几乎都要撞倒了那藏青的顶天高冠,楚歌惊讶地抬起了头,只觉得那庞大如山峦的青蓝色灵力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小脸,继而耳边便响起了声幼兽独有的轻呜响动。 这声响,小房东再熟悉不过——兽族的幼年娃娃们,在向至亲长辈们撒娇时,不就会从嗓子眼里发出这种怠懒放松的声音? “鲲族众生从来都在东海和北海的极深之处繁衍生息,眼神不比陆上的飞鸟群兽,不挪近点,是根本看不见的啊……”依旧耍赖抱住了甘小甘和楚歌的师姐大人,看到“罩笼子”对小房东这般亲昵的举动,又想到方才大顺想要看清楚甘小甘时的异样行径,终于想起了这上古海兽一族还有个并不为人间界熟知的“残疾”之处,也不禁因为这对异兽姐弟的古怪亲近而失笑起来,“他以前该是被封印在那所破旧的三层小楼里,才一时脱离了他鲲族肉身的限制,如今身魂灵力出来了大半……他也是时候回到他该有的模样了。” 楚歌闻言骇然:“大顺……就要变回鲲族真身了?” 师姐大人终于直起了有些微微酸疼的腰背——小房东的四尺身躯实在太矮,让原本打算抱定对方不放手、就此混进如意镇里去的她差点闪了腰,从来不亏待自己的师姐大人哪里能这么“纡尊降贵”?! 反正这犼族幼子实在太过好糊弄,一说到大顺就当即乱了阵脚,只要自己是在场唯一一个通晓鲲族辛密的生灵,还怕进不了这小小山城? 师姐大人稍一动念,就打定了如意算盘,这下干脆怡然自得起来,连应答都显得愈发懒散:“这孩子不过几千年的修为,在族里该是个连乳齿都没长全的幼子……他虽然和你一样,天生能压制人间界的寻常精怪们,却还远远未到能自如收放神魂灵力的地步。” “他年纪尚小,恐怕还不一定习过鲲族的术法……倘若本神没有猜错,教他如何转圜身魂灵力的,该是你这个同为凶兽后裔的土地爷?” 小房东没听出师姐大人话里的弦外之音,懵里懵懂地点了点头——从土地老头那接下照管如意镇和大顺的差事后,她也只有与这鲲族幼弟相处时,才敢稍显身为上古凶兽后裔的本性,于是不管如何,小房东和大顺都要比旁人亲近得多。 在赌坊其他几位好友还未来到如意镇时,她就早早地把犼族的修炼功法教给了大顺,让小楼本尊能够借此收敛他澎湃浩瀚的灵力,不至于对山城和外来客们、或对他自己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 “这就是了……”师姐大人仰头望去,发现不过是她们“闲话家常”的这短短片刻之间,那青蓝色的光华就又厚实了几分,愈发有膨胀开来的趋势,向来疯魔无状的女子也不禁肃然了面容,“犼族是群山和大地上的兽族,鲲族却孕育自东海、北海极深之处的川流,本就并非同源……你让他一个上古海兽,用你犼族的功法来敛息凝神,可不就是从云巅岔到了地渊里去?” 378.第378章 飞来横祸(一) “大顺……是因为我教错了功法才变成这副鬼样子的?!” 师姐大人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骤然一打横,继而右半边的身子便像是快被扯碎了满地,疼得她赶紧弯下了腰,让揪住她衣袖的小房东立马看到了她龇牙咧嘴的吃痛神情。 然而后者的同情心本就渺若云烟,此刻又将忧心全都系在了大顺身上,便更加意识不到师姐大人快被自己一手撕裂了肉身的危急情状。 小房东甚至半张开了她那双狭长缝眼,原本漆黑如墨石的瞳仁里头,倏尔高腾起了赤色的妖焰,让师姐大人暗暗叫苦——糟了糟了……忘了这个犼族幼子也是个阴晴不定的暴虐娃娃,性情和自家那习惯了闷声吃暗亏的小师弟截然不同,是压根不会听人把话讲完的啊! “疼疼疼疼疼……”师姐大人能屈能伸地立马单膝跪了下去,借机让楚歌的掌下力道歪了几分,也顺势把自己方才的唬人之语圆了回来,“我只是说你教岔了法子,又不是说这鲲族娃娃会受了什么连累……你看他如今不是壮实得吓人,比起你我来恐怕都更欢腾三分?” 小房东茫茫然地撤了手,回头看了眼那高大如山峦的青蓝光华,后者在成功撒娇后、已然听从她的嘱咐,乖乖闭上了那开口一线。 果然如师姐大人所说,这巨大的“罩笼子”严丝合缝之际,她们三个或是散仙之身、或为凶兽后裔、或自称神明的迥异怪物,也再窥不到如意镇的分毫痕迹——大顺身魂灵力所化成的虚境,竟能在她们的眼皮底下彻彻底底地藏住了如意镇,这可是连楚歌的山神结界都未能做到的厉害本事! 更让小房东动容的,是大顺乖乖伏地不动后,就连那青蓝光华都如轻烟般须臾间消弭无踪! 明明就在眼前的巨大“罩笼子”,就这么陡然在整个山谷里消失了踪迹,徒留这满山精怪都逃回了巢穴的安静山脉守在原地,却再闻不到一丝的人气。 原本该是如意镇的大片“空地”上,竟也覆盖了看不出任何诡异之处的矮草高木,在山间随风瑟瑟微动,像是这地方本就没有什么山城,从来都是个渺无人烟的野地罢了。 小房东倒吊着一双缝眼,小脸上是极为难得的骇然呆滞之色——这一天一夜都守在镇口牌楼上的她,显然也没料到这数个时辰里,如意镇竟是被大顺“护”成了这么个虚无之地。 楚歌满面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往分明就该是如意镇的眼前虚空探了探,果然手掌间只有微风流窜,根本没有任何的阻碍、或活物迹象。 师姐大人如愿以偿地从小房东的“辣手”下逃了出来,正呲牙咧嘴地甩着胳膊,一双眸子却有意无意地转向了依旧趴在楚歌背上的甘小甘,后者正因为小房东的痴傻之举、而讶然地轻“吁”了声,继而如释重负地垮了双肩。 这丫头……怕是跟自己一样,因为鲲族娃娃的灵力虚境护住了如意镇,寻而不得,在这山里兜兜转转地找不到镇口,这才发了急,要不是碰上了来找殷孤光的她,恐怕已然颓丧了心志,以为再也回不去那个寒酸的山城了。 所幸“英明神武”如师姐大人,才会想到用阴火灼烧的法子吓坏了小楼本尊、也逼出了犼族幼子,让这丫头如今能看到小房东的痴惘之态,明白这一切不过是阴差阳错,而不是诸位好友就此把她弃在了外头。 师姐大人撇了撇嘴——奇怪奇怪,数月前来造访如意镇时,自家小师弟和赌坊自己怪物还把这厌食族大眼丫头护在掌心,恨不得赶走所有敢靠近甘小甘的外来客,怎么如今就能这么放心大胆,让这病骨支离的女童孤身跑到了冷风犹盛的山野里来? “大顺?”没能如料想中那样“摸”到幼弟的小房东,急得又往前迈了几步,然而她的两只小手在虚空中疯狂胡挥了老半天,也没能抓到冷风枯枝之外的物事。 六十年来从未让如意镇从眼皮底下消失过这么久的楚歌,连甘小甘还挂在她的背上都浑然不觉,就又急又怒地跳起了身来,愈发大声地唤起幼弟的名来:“大顺!” 老头走之前,明明把如意镇和大顺都好端端地交到她手里……绝不能丢! 该是听到了楚歌这几近怒吼的喊声,那青蓝如深海暗潮的光华再次毫无前兆地亮了起来,这一次,刚好将小房东和甘小甘都笼罩在了其中,映得两个女童眉发皆青。 像是因为两千年的禁锢一朝得解、而对眼下的自由欢喜得过了头般,巨大的“罩笼子”连楚歌的小脸上犹带着些许的讶然之色都根本不管,就肆意地欢啸了一声,继而在半空中霍霍地甩过了股依稀有些形似巨兽长尾的凝实灵力。 甘小甘好不容易才再次抱紧了小房东的脖颈,便觉得自己和楚歌双双乍然被倒翻着卷在了高空。 等她定睛望去,才发现离她们不过咫尺之遥的青蓝灵力间,霎时已再次洞开了一线,如意镇口那伫立了几十年的老旧牌楼赫然在望,像是个已走不动路的家中长辈般、正等着她们安然归来。 而那卷住了她们的巨大“尾巴”也骤然发了力,全然不知轻重地就要把她们往里头甩去。 然而后头还有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神明”正虎视眈眈,哪里会让她们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她撇在了外头? “慢走一步!” 甘小甘只来得及在大顺青蓝灵力肆虐而成的狂风中往后望了一眼。 长达一天一夜的身魂虚弱,让女童的眼前有些恍惚不清,她朦朦胧胧地……也只看到了幅并不十分真切的怪异景象——不远处的山间竟突然飞起了只宛如招魂幡的骨白色巨蝶,正状若扑火地往她们疾飞而来,却在半途就撞上了只同样翩然起身的紫棠色长翎鸟,两者在半空中悠悠打了个转,转瞬间竟融为了一体,继而更疾更慌地往她们俩扑来。 直到这披着白蝶的“紫棠巨鸟”愈发靠近、一把抓住了甘小甘的脚跟时,女童才看清了师姐大人那张艳如九天谪仙的秀丽面容。 “也带上我一个呀……” 女子毫无长辈风范地抱住了甘小甘的双脚,和她们一起被大顺甩进了青蓝虚境内。 379.第379章 飞来横祸(二) “疼疼疼疼疼……” 明明算好了要让犼族娃娃给自己当肉垫的师姐大人,惊恐地发现自己犯了个致命大错——傒囊族不论修炼到了何等年岁,论起肉身的蛮力来,都是永远拼不过即使还未成年的凶兽的。 于是那藏青色的宽大袍袖只是那么“轻轻”一挥,她就在半空中硬生生地被倒转了身形,并以道家入定的尴尬模样……“啪叽”掉在了地上。 “谁让你跟进来的?” 楚歌以她最轻手轻脚的笨拙动作,从背上放了甘小甘下地,继而倒吊着一双缝眼,盯住了明明被她“放逐”在虚境结界外头、却“拼死”都要跟进来的无耻客人。 方才还一身紫棠衣衫的师姐大人,此时竟又恢复了她初来如意镇时的装扮——那袭宛如招魂幡的骨白大袍,赫然好端端地披在了她身上,全然没有因为先后烧起了两团阴阳火焰而损伤半分。 那神鸟翎羽所化的紫棠衣衫,固然和女子的容貌更为般配……然而在小房东看来,不正是这身日游巡的骨白衣衫,才配得上孤光家疯魔师姐的一举一动? 犼族幼子的鄙夷神色实在太过刺眼,逼得向来以整蛊他人为乐的师姐大人也无法漠然视之,气得她捂着“腰”,就惨叫着跳起了身。 “本神不惜摔裂了尾巴骨也要进来,不是为了给这鲲族娃娃救命?没有本神指点,你知道该怎么让他把这虚境收回去?”师姐大人没顾上自己的狼狈姿态,一心觉得自己简直义正言辞得天地同泣,跳脚得愈发得劲了,“他在你们那个破败小楼里被封印那么多年,如今只漏出了一半的灵力,就能让整个山城成了连本神我都找不到的虚境……难道你能让他安然退回吉祥赌坊、让如意镇回到只有你山神结界庇护的老时候?” 眼看对方夺了自己此时该有的举动,小房东竟没有以跳得更高来“反驳”师姐大人。 楚歌扶住了还犹自不能站稳的甘小甘,默然不语,然而头上的顶天高冠替她说了话,正悄悄地往下掉了半截。 大帽几乎要盖住了她上半张脸之际,小房东的双耳边沿也倏尔飞起了宛如火烧云般的通红之色,并极快地蔓延开来,不消片刻就盖满了还勉强留在大帽外的半张小脸。 师姐大人悻悻然地停下了自己的上蹿下跳。 从来都嫌天地还不够混乱好玩的她,也被犼族幼子这显而易见的愧疚之色吓得尾巴骨愈发隐隐作痛。 她小心翼翼地追问了句:“你……真的不知道他这本事?” 小房东伸手扶正了藏青高帽,然而小脸依旧发苦得像是吞了十斤黄连。 楚歌摇了摇头。 她们被大顺这么不打招呼地甩了进来,恰好掉在了镇口的山道上,此时正对着那青蒙蒙的老旧牌楼。 似乎是早就在高处看到了这一切的来龙去脉,这挪不了地的石头无声地伫立在她们三人不远处,却像是个看了孙辈犯错的老人家般,借着忽然掠过的山风叹了口气。 柳谦君一行三人追出了如意镇后,楚歌和张仲简便兵分两路,一个拎着器具赶去了全镇被厌食小妖们“空腹大计”污得可怕的各处角落,尽力不让满镇百姓见到、或闻到这些诸色“流水”。 大汉赶在天亮之前收拾好了山城里的各处小“麻烦”,最后停在了灾情最重的县衙后院里,至今未能功成身退。 而楚歌在被两位好友推醒之后,则理所应当地忙起了她身为山城代职土地的大任——惹出这次大麻烦的外来客们还在如意镇里喘着气,她当然是坐不住的。 被关在落雷狱里的百余位厌食小妖,在被逼着道出了大长老的真实目的后,都惴惴不安地在空旷大院里六足发颤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在彼此谩骂的吵闹声里找到了他们平日里的处世之道,在混乱成一团地踹了身旁亲友不知多少脚后,终于艰难无比地找到了一致的说辞,这才勉强放宽了心。 就算大长老真的被那几个怪物追回来、继而来找他们这群徒子徒孙算账,大概……也可以“万众一心”地狡辩过去了。 然而他们没有等到大长老,却等到了拎着山神棍、缝眼中赫然有赤色妖焰噼里啪啦的犼族幼子。 天边的晨曦还未透出半分来,小房东就凌风站在了县衙后院的高处,冷眼瞧着满院如临大敌的虫族小妖,骤然提了口气,继而弓身张嘴,猝不及防地怒吼了出声。 还从未亲身领教过上古凶兽之吼的厌食族众们,就这么全无准备地齐齐着了道,六足僵冷地栽倒在地,和当初同受此等大伤的犬狼小妖一样,陷入了恐惧的深渊。 肉身魂魄皆脆弱不堪的虫族小妖们,当然也逃不过犼族之怒的威慑。 如意镇的山腰上,有个不知多少年前就因天灾而成的巨大凹洞,早就被小房东当成了“处置”莽撞外来客的地头,于是甘小甘这百余之数的徒子徒孙们,也“幸何如之”地全体被扔了进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回复到昨天吞食山神结界时的得意模样。 然而小房东并没有忙完。 这些只能动动嘴皮的虫族小妖们,实在不是如意镇眼下的最大威胁。 赌坊诸位怪物只知甘小甘已被“劫”走,却至今也无法得知,那个斗篷怪客是不是对山城也存了不善之心。 倘若这凡世城镇也跟着倒了霉,她要怎么去见老头? 心急火燎的楚歌匆匆回到了山城的正中、想要在天亮之前重新施布下山神结界时,却骇然发现山神棍病怏怏地躺在自己袖里,像是跟凡世间的哪个树桩掉了包,根本听不到她的呼唤。 斗篷怪客的“吞天咽地”虽是个修炼岔了道的半吊子,却毕竟也还是让六界各族为之动容的可怕术法,数个时辰前的那么一闹,几乎夺了楚歌的大半身魂灵力。从未在凡尘里受过这种“重伤”的小房东,不过勉强睡了小半天,哪里能这么快就痊愈如初? 楚歌愁眉苦脸地呆坐在某家院落屋顶上时,突然闻到了股颇为熟悉的兽族灵力。 她痴怔着望向九转小街,看到的竟是正冉冉升腾起青蓝光华的吉祥小楼。 380.第380章 变了身的小楼本尊(一) “老黄杨的封印向来结实得不得了,这些年来就算大顺再闹腾,都没怎么松动过……幺叔走的时候,还说过这结界至少能接着撑个百八十年,只要我不拿着山神棍去教训大顺,说不定等到他族里的长辈回来接他的时候,大顺都还没能从结界里脱身出来……” 师姐大人且惊且骇然地看着小房东倏尔通红了小脸,后者在憋屈了半天后,才闷声闷气地嘟囔了这么句话,显然是不比对眼前情状全然不解的甘小甘好上多少。 刚刚还被楚歌甩得尾巴骨差点碎裂的师姐大人,想到这四尺孩童袖里的那把木族神器,最终还是撇了撇嘴角,没敢出声劝慰。 这个连备选山神年纪都未到的犼族幼子,本该留在她的族群属地里安生修炼,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一定要到这小小山城来做了个连正经地官都算不上的代职土地,又偏偏成了另一个凶兽幼子的管护者——明明自己都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要怎么去教会另一个无知稚子? 这根本就是乱来啊……师姐大人如是想。 傒囊族若无外力侵害,是能在天地之间活得长长久久、不输给参族这种木族长寿族群的,于是师姐大人也早就忘了自己的年岁几何——真要计较起来,也许连四师兄、甚至三位老大哥都会成了她的后辈。 更不提傒囊一族天生喜欢整蛊他人,几乎每一位族众都对六界中的诸多隐秘掌故烂熟于胸。只是他们觉得这些秘密大多无趣得很,才极为不屑地抛在了一旁,根本懒得去碰、去记罢了。 然而这双天地间再无第二对的异兽姐弟当前,却让师姐大人不自禁地想起了她原本并不在意的一桩久远之极的“小事”——同样都是上古时期的凶兽族群,犼族和鲲族……却从来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 曾在陆上大杀四方、连上界诸神都忌惮不已的犼族众生,和天性温良、只想寻个世外桃源安享天伦的深海鲲族,本就不是什么同道生灵。早在上古混战的时候,就曾因为狭路相逢、话不投机,而彼此嫌隙甚深。 从来都不肯好好说话的犼族众生,更是懒得与这些婆婆妈妈的海鱼多言,就直接在那时还未分什么东、西、南、北的海域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试图逼得鲲族忍无可忍、和他们好好战上一场。 要不是与鲲族双生自混沌的鹏族赶来“劝架”,继而代替鲲族众生和犼族怒战了个海天皆赤,双双心愿得偿地互诩为“命中宿敌”,恐怕犼、鲲两族总有一方要在上古就断了血脉,根本没有如今这一为人间界山神、一为神界逍遥族群的安生境况。 自从鲲族众生遁去了上界后,这两个族群也有多载不曾见面,早已不再是什么你生我死的仇家了。 然而这两族处世之道虽截然不同,却偏偏都是倔强到死的臭脾气,尽管多年未见,恐怕心下对彼此的鄙夷不屑之情……还是未退去多少。 倘若犼族那几个老不死的长辈,知道自家不懂事的孩儿竟然以管护者之身、朝夕陪伴着“对头”的儿孙,甚至还将犼族的功法理所当然地教给了对方……也不知道这些老家伙们是不是会径直杀上神界去,找鲲族要个迟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说法。 师姐大人自顾自地想象着两大凶兽族群为了“不肖”儿孙而大打出手的混乱场面,嘴角不自禁地扬了扬——小师弟果然是自己的福星……要是能借着这次机会,趁机整蛊到这两个上古凶兽族群里的几个老不死……岂不是好玩得很? 嘿嘿……嘿嘿。 “大顺还有救吗?”师姐大人不自禁笑出了声时,突然被个瓮声瓮气的童音唤得醒过了神。 楚歌小脸犹赤,一双狭长的缝眼正死死地盯住了她,不见瞳仁的那两条细线里,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愧疚与迫切之意。 天可怜见,小房东哪里知道孤光家的师姐方才那一转念,已经把她和大顺的族众长辈都算计了遍。 她只知道自己一抬头,就看到这自称神明的女子嘴角微翘,面上的笑意颇为诡异,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该出现在人间的“神奇”景象。 这个看起来像是日游巡、却又毫无地界神官该有的正经神气的女子,似乎比起自己来,要更熟悉大顺到底是生了什么“大病”,那她也该是知道怎么才能救大顺的! 已经认定是自己害了鲲族幼子的楚歌,自然而然地把师姐大人当成了唯一的救星,生怕这女子下一刻会给大顺下了无法可救的定论。 “有救?”师姐大人心虚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让满面的笑意不至于肆无忌惮地显露在外,然而犼族幼子这句问话,让女子还没来得及收回笑容,秀丽的双眸里就被讶然之色铺了个满,“鲲族的娃娃好不容易才从那封印里逃出了半截,从此不会被死死地困在那种破旧的三层小楼里,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 楚歌眉间微皱,显然没听懂师姐大人的话里意思:“可是大顺要是回不去……” 女子躬下了身,笑意晏晏地瞧准了小房东的一双缝眼,让后者几乎能看到她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 “这世上的封印,总归都有破损无用的一天……就算这次你想到了法子送它回到那小楼里去,难道你以为这鲲族娃娃会永远都待在那里?” 楚歌眼睁睁地看着女子眼中的自己倏尔变了脸色。 是啊……她在如意镇的这六十年里,一直都只想着怎么让大顺不发疯,却从来没想过,幼弟毕竟不是什么楼妖,总有一天是要逃出那已然两千载的封印的。 只是这一刻来得太快、太出乎意料。 小房东原本以为,就算赌坊诸位好友都离开了如意镇,大顺也会在山城里再和她朝夕相伴百年千年的。 “更何况有了这孩子灵力所化的虚境护庇,就算山神结界不起、甚而你这个土地爷不在,如意镇也会从此在六界的眼皮底下逃开去,成了片真正的世外桃源,绝不会被卷进任何的祸事里去……” 师姐大人扬起了得逞般的悠然笑意,忍不住伸出手去、掐了掐楚歌通红的小脸。 “有他在一天,你就能心无旁骛地离开这山城,无须再担心哪个厉害家伙会来找这满城凡世生灵的麻烦……于你而言,不也更自由些?” 381.第381章 变了身的小楼本尊(二) “自由?”小房东只觉得自己脸颊被捏得发痒,不耐烦地一挥袍袖,毫不客气地把师姐大人的手掌拍飞了开去,“我要那玩意来做什么?” 依旧弓着腰身的女子闻言一愣。 她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连遭遇“灭族”之灾时,也因为四师兄的及时出现,而并不觉得生死轮回有什么了不起。她唯一怕的,是有什么人或事禁锢住了她,使得自己不能肆意地过活。 她原以为,天下所有生灵是都该和她有同样的恐惧的。 师姐大人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个被她当成不懂事娃娃的犼族幼子,名义上虽只是个毫无用处的代职土地,却早在数月前就把她的名号刻进了土地爷的本命炉鼎里,把自己将来千年万年的命数都和这片籍籍无名的百里群山连在了一起,从此将与如意镇永世相伴,连上界神司都无法再转圜。 这连中山神和赌坊诸位怪物都不曾得知的消息,是小房东生怕幺叔把自己带回去、而辜负了老土地爷嘱托的情急之举,却也是她这辈子最认真的定夺,没有之一。 她从不知自由是什么,也从来未想过要这东西。 小房东神色肃然,小脸上的通红之色也渐渐退了下去,反倒是眉间又隐隐出现了几道沟壑,显然没从话里听出师姐大人的“善意”来。 楚歌的一双缝眼竟稍稍开了条线,漏出了那漆黑如墨石的瞳仁,严肃无比地盯住了似笑非笑的外来女子:“大顺又不是如意镇的土地,为什么要替我担起这种不必要的大任?” 师姐大人啼笑皆非地直起了腰身——这凶兽娃娃……怎么比起孤光来都要死心眼得多? 小房东没能听到对方的腹诽之语,更没看懂师姐大人嘴角的莫测笑意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皱着眉又追了句:“山神结界的施布,本来就是我和山神棍的差事……是不能麻烦其他人的。” 楚歌微微低了头,顶上的藏青高帽也跟着再次掉下了些许,却掩不住她满面的懊恼之色,小房东连语声都骤然低了大半,变成了心虚不已的嘟囔自语:“但是谦君和孤光走的时候,我还没能全然缓过来,别说山神结界……连山神棍都不搭理我……大顺该是替我着急,又因为小甘的大徒弟无意损了老黄杨木身里的结界,才会没憋住身魂灵力,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想到今晨天光未起、夜色方渐退时坐在山城高处看到的景象,小房东连袖里的小手都狠狠握成了拳——像是知道她被斗篷怪客吞进肚去的灵力还未全然恢复、这会儿连山神结界都无法施布般,已有数年不曾在深夜发疯的小楼本尊竟然旁若无人地欢啸起来,并倏尔高腾起了宛如浓雾的青蓝光华,趁着她目瞪口呆之际,顷刻间就铺陈开去,覆盖了如意镇众生目之所及的高空,把好好的暗夜渲染成了据说只有南北两片极地上才有的仙境模样。 楚歌被这突如其来、恰似海域深处才有的蓝芒照得小脸发青时,也听出了幼弟连连欢啸时要表达的好意——在她和山神棍恢复如初之前,小楼本尊将用他好不容易逃出了这许多的鲲族灵力暂代山神结界,至少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里,是不会让如意镇再受任何威胁的。 逞能惯了的小房东,被大顺这先斩后奏的亲昵之举成功说服,悻悻然地坐到了镇口的牌楼上,准备在这最高处等着三位好友归来,也能顺道小憩一夜。 她接受了大顺的好意时,压根没有想到小楼本尊的灵力虚境竟比山神结界还要霸道得多,干脆将整个如意镇从人间界彻底藏匿了起来,连个外相都没留下。 “大顺替我护住如意镇,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我不会让他永远代替山神结界的。”小房东抓住了藏青大袖里的山神棍,四尺的矮小身躯微微发着抖,面色却是肃然的,“更何况……老头从来最怕的,就是他会因为冲破了封印,而把自己的行迹漏给了人间修真界……要是惹来当年的宿敌、或是什么心怀叵测的其他外来客,他连自己都保不住,哪里管得了这满城的凡人?” 不成想自己一句玩笑话,竟让这犼族娃娃严肃成这幅样子,师姐大人尴尬地玩弄着自己的袖角,好半天没能接上话来。 她指尖微动间,不小心碰到了骨白袍袖里的紫棠衣衫,那上面宛如鸟雀翎羽的触感让她也不自觉地稍稍恍了神,嘴角渐渐渗出了怀念般的苦笑——师尊啊师尊,怎么您最贪玩的徒弟我,总是会碰上一些爱较真的生灵? 莫非您老人家回了上界神司之后,还不肯放过我,偏偏要把这些个认真且麻烦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送到我眼前来,让徒弟我好好学学要怎么正经过活? “好了好了……”女子低眉顺眼地叹了口气,继而朝着楚歌打了个揖,竟极为难得地向对方服了软,“我不知道这孩子最近出了什么变故,才会让结界松动,使得他鲲族的本尊灵力都漏出了这许多……但你既然无意让他代替山神结界,我便教你怎么让他回那三层小楼里去就是了。” 楚歌皱着眉抬起了小脸,且惑且惊地盯准了师姐大人,显然对这女子脱口而出的“好意”存了十二万分的疑心。 师姐大人垮了双肩——倘若换了其他辰光,她是必会继续想尽办法地和这犼族幼子好好“玩”上一番,只是眼下……她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了。 “我之所以想让这孩子替了你来守护如意镇,是看到他竟然碰上了这种机缘,能把鲲族的本源力量,和犼族乃至山神棍两脉的功法融汇一处,把自己修炼成了个前无古人的四不像怪物……现如今,他已有了藏匿自己、甚至这寒酸山城的本事,即使没有你时时护在身侧,这隐去形、气、声乃至灵力的本事,至少在一年半载里,是足够让他自己和如意镇都逃过所有宿敌的探寻的。” “也只有看到这孩子如今身具这个怪异本事,我才敢开这个口,求你这个山神……或是代职土地爷,跟我去山外走一趟了。” 382.第382章 流年不利,忌出行(一) “跟你去哪儿?”早知道孤光家的师姐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外来客,却也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直接地道出自己的“恶意”,方才还为大顺担忧的小房东缝眼一吊,立马搀住了甘小甘、往后疯狂退了十几步,如临大敌,“我不去!” 谦君和孤光为了小甘,已经追去了外头整整一夜,至今没有归来,要是她这个土地爷也弃这百里群山而去,如意镇还不成了个山门大开、任外来客来去自如的他人鱼肉之地? 绝对不去!说什么都不去! 眼看两个女童着急忙慌地远离了自己,楚歌更是摆出了一副恨不得天上砸下什么大石可以堵住镇口不让她靠近的紧张模样,师姐大人不禁颓然扶额——她习惯了整蛊、戏耍他人,说起慌来更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然而老实交代真相这种既严肃又无趣的“大任”……她却是从来都不擅长的。 要不是老七死都不肯出极东废城、老九又是个到哪都能和对方打上个昏天黑地的驴脾气、最能宽慰他人的四师兄更是有生死重任在身……师门里能说会道的兄弟姐妹们尽数被拖住了脚,最后就只剩了她一个,还能熟门熟路地赶来如意镇找她可爱的小师弟。 然而孤光至今都没有回到如意镇来,恐怕果然如老七的猜测,小师弟已然着了对头的道。 她来这北方山城之前,早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就算没有孤光,没有厌食族的大眼丫头,没有老而不死的参王,没有那个一走快就会摔得鼻血横流的大汉……大不了,就是碰上六个怪物里最难缠的幼年山神嘛! 师姐大人在赶来如意镇的路上,还苦心孤诣地想出了不下百种来“劝下”犼族幼子的法子,到最后却一一被自己推翻,愁得从来都不知凡世疾苦的她差点掉光了眉毛。 打得对方起不来身、然后径直拖走? 开什么玩笑?傒囊族就算全族一哄而上,也斗不过有山神棍之助的犼族娃娃啊! 用歪理来绕晕了对方,让她云里雾里地就跟着自己走? 师姐大人都不禁对自己翻起了白眼——看到外来客就恨不得一棍子砸晕的犼族幼子,压根不会给她机会胡搅蛮缠,恐怕听不到三句话就会扬袖开打,哪里会乖乖上当? 千里迢迢奔波而来的师姐大人,一路上都没想到个十拿九稳的法子,只好心虚地安慰自己——小师弟受他们这些兄姊调教多年,哪里会这么轻易就落入对头的陷阱里去?也许这次去往如意镇,根本不用她孤身面对那个化作四尺人形的犼族娃娃呢…… 可老天爷,从来都比她傒囊全族要“顽劣”得多。 她最后还是要直面这个说理不通、又骁勇异常的如意镇代职土地爷。 所幸老天还是给了她一条活路——这个大眼的厌食丫头,竟然没有如四师兄和老七揣测的那样,和孤光一起被那暗中的对头当成了阶下囚。 她本该是这场劫难中最不该成了漏网之鱼的那一位。 可天意冥冥,既然这丫头注定被她“捡”到,那这说服犼族幼子的“大任”,当然也要落在她身上一些了。 “这次的麻烦可不是我带来的,要是你这个土地爷不出马,恐怕那个赌坊小楼里的怪物就要去了一半……你不信我,好歹也要信这厌食丫头啊。”师姐大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一双秀目则悠悠地转向了被楚歌“挂”在肩上、犹自虚弱得不能站稳的甘小甘。 小房东皱着眉头望向了好友。 比楚歌还要高上一头的甘小甘,几乎是将自己的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小房东肩上,才能勉强站立起来,平日里本就苍白的小脸更是憔悴不堪——从醒过神来后,就一直心忧君和孤的女童,在用了残存的一点气力向楚歌求了救之后,就没能从嗓子眼里吐出一个字眼来。 然而小房东没能听到女童方才那低声的最后哭求,还以为小甘只是被山间的寒风吹得神智不清,继而就被大顺的怪异模样夺去了注意。 于是甘小甘只能任由小房东背着她、或搀着她,听着好友和孤光家的疯魔师姐絮絮叨叨地说了个半天,她自己却只能无声地在旁强撑着眼皮,尽力不再昏沉过去。 不能睡,不能睡啊……要是连歌都不去救君和孤……就来不及了…… “小甘?”看到好友的面色比起十余年前初来如意镇时都要差上不少,后知后觉的楚歌大骇,这才将女童的腰身轻轻一扳,她自己则也张开了双臂,将甘小甘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满怀。 这举动实在滑稽得很,让看惯了世间趣事的师姐大人也噗嗤笑出了声来——若非知道这俩丫头并非凡间生灵,恐怕她会以为这是哪家的少年姐妹俩在出游的路上、一时兴起相拥。 然而犼族幼子那藏青色的宽大袍衫上,此时正有浪潮般的青碧光华骤然大盛,倏尔高腾着蔓延开来,将甘小甘和楚歌都拥在了其中,哪里是什么凡世姐妹相处时该有的平常样? 那藏青袍面上甚至出现了个依稀的凶兽图腾,似狐亦似狼,看不清真正的模样为何。 师姐大人微微眯了眼——早就听说犼族与上古木族相交甚深,成了凡世的山神后,更是将这木族的本源之力借了过来,成了足够与犼族杀伐之气相较的守护力量。 除了那把让傒囊族闻之色变的山神棍,这山神官袍……恐怕亦是那上古木族的手笔,才能有这种连精怪元气都可以蕴养的“医者”力量。 虽说没有参族的滋补力量那般直接,可这般醇厚的木族本源之力再不济,也是能在几盏茶的短暂辰光里,就让这丫头的虚弱去掉几分的。 怪不得那个老不死的参王会选在这种山野小城隐居数年……就算她偶尔不在近侧,有这犼族幼子做厌食丫头的贴身大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甘小甘果然渐渐睁开了双眸。 女童只觉得自己恍惚身处在片温暖的密林中,怀里抱着的好友更透着股初生新叶的好闻味道,让她不忍再睡过去。 她的肚里也终于生出了足够的气力,能够把在嘴边徘徊已久的低喃之语再次吐了出来。 “歌……快去救救孤,救救君啊……” 383.第383章 流年不利,忌出行(二) “仲简!” 在县衙后院里呆坐了半天、几乎又要睡过去的大汉,被声气急败坏的童音吵得一激灵,全身抽抽着抬起了头来。 小房东皱着眉头站在县衙后院的屋顶高处,在她背上的,赫然是失踪了一整夜的甘小甘。 更让张仲简讶然张大了嘴的,是楚歌身边竟还有个身披骨白色宽大袍衫的熟悉身影。 没想到这动辄便鼻血横流的大汉竟然也还在山城里、没和自家小师弟一起成了他人的阶下囚,师姐大人凌风而立,嘴角渐渐牵起了意味深长的笑纹。 不过一面之缘、所作所为却让张仲简历历在目的傒囊女子,悠悠哉哉地朝着大汉挥了挥手:“嘿……别来无恙?” 你来了……就肯定是有恙的……整个如意镇都会有恙的! 大汉下意识地伸手向后探去,抓住了依旧倚在廊下的宽阔剑器。 为什么小甘会自己回来? 为什么柳谦君和殷孤光反倒失了踪迹? 为什么换回来的……会是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疯魔女子! 要不是手里切切实实地握着老朋友,那包在蚕布剑囊里的锋刃亦咯得他掌间发疼,张仲简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这大院里呆了太久、被厌食小妖们留下的腐败臭味熏得发了昏,才会看到这种连噩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可怖境况。 天可怜见,没有向来冷静淡定的柳谦君和殷孤光在侧,就凭动辄即会上当受骗的小房东和他,要怎么“玩”得过这个以整蛊为天性、连九山七洞三泉几位“大人物”都能被她哄得团团转的孤光家师姐大人?! 为了收拾那百余厌食族众在山城里留下的各处污迹,大汉从子时后就不曾闭过眼,在斗篷怪客掀起的混乱中再次加重了的鼻伤,也让他多少有些昏昏沉沉,不能像平日里那样且摔且狂奔。 于是他只能愕然地张大着嘴,眼睁睁看着楚歌背着甘小甘,和孤光家的师姐一起从屋顶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自己却还是双腿僵硬地呆坐在廊下、一步都动不了。 直到小房东在半空中毫无征兆地骤然矮了身,她背上的女童便像是只断了翅的幼鸟般,径直朝着大汉的方向栽了过来。 眼看甘小甘仍然紧闭着一双大眼,显然还是虚弱得不能自救,若无人上前伸手,顷刻间就要被摔在了地上,张仲简骇然起身,右手自然而然地将掌间的剑器布囊往后背一放,左手则慌不迭地往女童递去。 一如这十余年来每一次或大或小的“意外”,大汉终于还是及时赶到,让甘小甘落进了他厚实的怀抱里。 “仲……”张仲简还没能从楚歌这一几近“弑友”的无端举动中回过神来,便只觉自己的臂膀被只冰冷的小手碰了碰,他低下头去,恰好看到甘小甘睁开了眼,后者苍白的小脸上赫然有浓重的愁云忧色挥之不去,连唤他的语声都透着紧张慌忙之意。 大汉抱稳了甘小甘,眉间也拱起了和小房东一般无二的几道沟壑——不知是不是错觉,女童不过在如意镇外过了一夜,身子骨竟似乎轻了几分,原本就柔弱如落叶的肉身如今更轻盈如无物,让这些年来一心想“养胖”女童的大汉心下陡沉。 小甘的大徒弟不过是胡乱一闹,就能让她把这十年来的休养安憩废于一旦? 这师徒俩离开如意镇的短短一夜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怪客呢?”张仲简抬起头,向小房东沉声问道。 既然谦君和孤光至今未归,而这个傒囊女子又应机现身……想必小甘是被她顺路带了回来,那她那个见谁骂谁、连师尊都敢“绑架”走的大徒弟,是不是被这以整蛊他人为乐的师姐大人顺手送去了什么再不能翻身的可怕地界? 楚歌却没听出来大汉话里的意思,只冷着小脸摇了摇头。 “不要管伢儿……”躺在张仲简怀里的甘小甘看到了好友眼中一闪而过的煞气,心知大汉把这一连串的变故都迁怒到了大苦身上,她只觉得肚里又泛起了方才在山里狂奔许久也找不到山城的纠痛感,抓着张仲简臂膀的手掌间也不禁加了几分力道,“伢儿不会再回来了……不要管他……” 张仲简迷惑地低了头,却看到甘小甘眼里愈发高腾的焦急之色。 方才在镇口被拥在山神官袍的木族灵力之间,让女童的元气稍稍转圜了些,于是她终于也有了些气力,能够急急地摇着张仲简的臂,催着诸位好友赶赴真正的要事:“仲也在了,咱们快走……快走。” 张仲简愈发困惑:“走去哪里?” “去救人。” 大汉骇然。 然而这惊人之语的主人分明就站在他的数步开外,完全没有玩笑的意思。 从来都在笑纹间藏着几分诡秘狡黠之色的师姐大人,极为难得地正经了起来,面容肃然,浑然不见上次来如意镇时的玩世不恭之态,竟还一字一句地再细细重复了遍:“这丫头连自己精元都快溃散都弃之不顾,也要死命地找回如意镇来……恐怕是和我一样得了消息,知道你们赌坊几位怪物横遭了大难,已然着了对头的道。” 张仲简下意识地斜眼望了望天——这话若是从殷孤光或柳谦君的口中而出,倒极为理所当然……可孤光家的师姐这么说,倒更让他觉得是如意镇快要遭了什么灭世之灾。 眼看师姐大人的说辞根本无法说服张仲简,小房东缝眼微翘,还是颇为义气地接过了话头:“谦君和孤光走之前,交代过会先在附近的山脉里寻寻小甘的踪迹……倘若要追到山外去,也会让沿路的精怪送个消息回来。” 楚歌这没头没脑的言词,果然比师姐大人难得真话要有用得多,逼得张仲简立马正经了面容,连抱着甘小甘的双臂都隐隐迸现出了几条青筋。 小房东顿了顿,眉间的沟壑勒得更深:“附近的禽鸟走兽我都问了一遍,两个时辰前,这山里就没有一个生灵再见过他们、或听到过他们的动静。” “我也试了试……至少在这百里山脉里,是根本闻不到他们俩的味道了。” 楚歌定定地看着张仲简,一字一句地吐出了让大汉只觉耳边有旱雷落地的最终之语:“小甘和这只日游巡恐怕都没有说错……孤光和谦君,该是已经遭了什么不测。” 384.第384章 入山逢太岁(一) 空旷的山谷间骤然有青蓝色的光华如浪潮般一闪而过,吓得正在附近晃悠的山间走兽们悚然奔散回了林中,连落尽了枯叶的树梢上也呼啦啦惊起了三三两两的飞鸟。 真是见了鬼了! 这片地头,明明几百年来都有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凡人山城,管着那儿的还是个凶得不得了的犼族山神娃娃,让百里群山间的精怪妖魅们都只能远远地看着,不敢像以前那个白胡子老土地还在时一样,偶尔混进去镇里去找点乐子。 然而那本该被山神结界护得生人勿近的凡世小城,竟无端端地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成了片只剩高木野草肆意生息的……“荒地”。 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山间精怪,在远远观望了这片诡异“山谷”数个时辰之后,还是耐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匍匐了过来,先是在外围打转了几圈,继而壮了胆子往里凑得更近了些,却没有等到意料之中的任何灾祸。 果然什么都没了! 别说那凡世山城的任何痕迹,就连犼族山神娃娃的味道都去了个干干净净……像是从来不曾在这片山谷中驻足过! 满山的飞禽走兽们半是狂喜、半是失落地将这多出来的一方旷野当成了嬉戏之地,却也只来得及欢喜了一个时辰——不知从何而来、却倏尔就蔓延开来布满了整片山谷的青蓝光华,其间翻动的灵力之浩瀚汹涌,实在不是在这平静山野里活了区区几百年的精怪们所能承受的。 等到这些“不识相”的生灵们尽数逃到了数里开外,那泛着青蓝碎芒的巨大“罩笼子”才徐徐开了一线,隐隐现出了再平常不过的如意镇口。 从“罩笼子”里首先迈出步来的,是一如既往皱着眉头的山神“大人”,那藏青色的四尺身影似乎早就看到了满山精怪的狼狈之态,正若有所思地缓缓环顾四周,那双狭长的缝眼明明看不到瞳仁,却让被她“瞄”到一眼的精怪们都心有余悸地缩回了身子,生怕被她逮个正着。 小房东不耐烦地在大顺身魂灵力所及的范围里扫了一圈,也没找到孤光家的师姐提到的那个“宝贝”,这下眉头皱得更紧:“能带着仲简和小甘一起走的大车……在哪里?” “别急别急。”骨白色的袍衫被山风拂得如蝶翼翻动,比自家主人要先一步出了青蓝光芒大盛的虚境,师姐大人悠悠哉哉地跨了出来,似笑非笑,“我家大宝不招你喜欢,哪里敢犯了土地爷的忌讳、再次不请自来地跟着我进山?要不是托厌食丫头的福,我还打算让他就这么在云巅上再吊个几天呢……” 大宝? 比起孤光家的师姐到底是傒囊族还是日游巡来,楚歌显然对那失魂引祸器之一的箱车记得更清楚些,这下一双缝眼愈发飞斜得快顶到了两簇额发。 师姐大人装模作样地举起右手来、在半空中悠悠打了个响指。 满穹的朗朗天光中,赫然有团流云异样地动弹了下,继而竟有个褐黄之色的小点愈来愈大,像是陨星般,朝着小房东和师姐大人所站的地头径直落了下来。 “啪——呼。” 数月之前还把殷孤光和第四代“病人”关在里头的四轮箱车,像是个长了眼睛的活物般,以其中一轮为脚足,以神似江湖杂耍人的古怪模样,恰恰落在了她们的丈余开外,甚至还嫌不够出风头地在原地呼呼打了个转,才意犹未尽地落下了另外三轮,总算是“安全”地从云巅回到了人间。 那看起来像是凡世里最不经摔的木头,竟然没有被这从高空落下的大力碾碎,整个车身上甚至找不到一丝裂缝。 “你想把小甘关进去?”楚歌定睛打量着这失魂引箱车,死死地忍住了要把这件祸器直接送到冥界弱水里的冲动,只闷闷地驳回了孤光家师姐方才的提议,“不行。” 师姐大人故作讶然地摆了摆手:“大宝这个小牢笼,是我家小师弟独有的一方天地……厌食丫头就算想进去,我也不肯。” “更何况咱们这趟出门,是为了找到那个不知在这百里群山何处的困阵……厌食丫头要是被关了进去,谁来带路?”女子有意无意地碰了碰小房东的顶天高冠,却只换来了后者的怒目相对,只好嬉皮笑脸地收回了手,“本神一向大气……大宝顶上的那个本神御座,就留给厌食丫头坐吧!” “小甘不用坐到那怪箱子上去。” 张仲简终于也跟着迈出了青蓝虚境,正用异样的眼神盯住了数步开外的箱车。 甘小甘依然蜷在他的怀里,身上却已多披上了件厚实的琥珀大氅,让女童的面色不再苍白得可怖,总算稍稍透出了几分红润来,于是大汉也得以安心了些许,没有真的把整个吉祥小楼里的被褥全都背了出来。 “以她如今这副身子骨,又是个不怎么识路的糊涂眼神,待会儿要走遍这整座山脉去找个不知道变成什么样的困阵,倘若不坐我家大宝,你想让她怎么撑下这一路?”师姐大人背着双手侧过身来,完全不掩饰自己满面的戏谑之色,“难道你打算就这么抱着她,跟在我和土地爷的后头,跑遍这百里群山?” “要是换了你背上那柄大剑,我倒绝无异议,可换了您老大哥……”师姐大人眼神飘忽,有意无意地瞄了瞄张仲简的鼻头,嘴角的笑意几乎要忍不出迸了出来,“本神可还记得,你是连两条街道都走不全、就会摔得血溅四方的啊……” 张仲简愕然怔在了原地。 这么说起来……小甘在自己怀里,倒比她自己蹒跚踱步都要危险得多得多! “这不就对了?”师姐大人压住了自己的肚腹,没让自己满腔的大笑都冲到嘴边,然而她前俯后仰的滑稽身形,还是让张仲简窘迫不已地红了脸。 生怕甘小甘被自己连累得伤上加伤的大汉,终于还是“乖乖”地跃上了四轮箱车顶,帮着甘小甘稳坐在了上头。 他自己当然也不得已地同坐在了箱车顶上。 柳谦君和殷孤光生死未卜,他是不能再因为自己的逞能,而让这趟难得的“出门踏青”成了只帮他擦拭鼻血的漫长旅途的。 “大宝,咱们走!” 师姐大人得逞般地笑出了声,那骨白色的大袖在山风中悠悠一挥,径直指向了那不知前路为何的山道拐角。 385.第385章 入山逢太岁(二) “你们说的那个困阵……就是这个大坑?” 师姐大人驾着自家的宝贝箱车,和赌坊三人众一起在山脉里兜兜转转了半天,最终停在了片像是最近才领教过什么莫大天灾的古怪坑洞前。 张仲简跃下了箱车,小心翼翼地往眼前的大坑边沿挪近了几步,甚至还蹲下了身、抓起了一把坑里的冰冷泥土,却还是没从这洞里觉出什么高深阵法该有的精魅灵气。 大汉疑惑地回过身来:“真的没找错地?” 这个坑洞,顶多只比这百里群山其他的道路稍微松软上几分,而且又是个大得能平躺下至少二十个张仲简的宽敞地头,别说在人间修真界都少有敌手的柳谦君和殷孤光,恐怕就是这山里的寻常走兽,都不会笨到轻易地掉进这种实在太过明显的“陷阱”里去。 师姐大人耸了耸肩:“本神又不是如意镇的东道主,当然是你们说去哪……我就跟着来喽。” 女子有意无意地将眼光瞥向了至今都静默不语的两位女童,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这一路上该往东还是往西,都不是她或大汉做的主,若是真的找错了地头,也是这两位带路者太过不济。 甘小甘依然坐在失魂引箱车顶上,小脸苍白。没有张仲简在旁扶着她,女童只能用两只手掌撑在车顶,将整副身子骨的重量都压在了手臂上,才勉强不让自己瘫软下去。 口口声声说着柳谦君和殷孤光已遭了外人毒手的甘小甘,也不知是肉身实在太过虚弱、还是神志混沌不清,至今没有把她得知这个消息的缘由告知两位好友,只是着了魔般地要带着楚歌和张仲简来救人,所幸有师姐大人同样不肯解释来龙去脉的无理“帮腔”,小房东和大汉都再顾不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将山城暂时交给了封印解了一半的大顺看管,他们则急匆匆地一起出了如意镇。 这一路上,甘小甘躺在张仲简的怀里,一双大眼盯紧了她不久之前还疯狂奔跑穿梭其间的山道,如同梦呓地断断续续说着些让人听不懂的只言片语,却也让一旁的三人勉强听清了她着急的原因。 也不知是借着半月前的那场六方贾众位贵客来访、还是昨天百余厌食族众的那场闹剧,让赌坊诸位怪物都没有注意到,竟有其他的外来客趁乱也进入了这百里群山,静悄悄地在这山里的某处布下了个专门用来禁锢修真界生灵的结界困阵。 一心只想带回甘小甘的柳谦君和殷孤光,恐怕也没料到这时候的如意镇外,还有另一场劫难近在咫尺,就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去。 然而不管是楚歌和张仲简,亦或千里迢迢赶来的师姐大人,都无从得知这个困阵到底布在何处——这漫漫无边的百里群山,实在有太多的地头可以布下个不大不小的结界,要从哪里找起? 他们只能让甘小甘带路。 然而女童根本不熟悉这些崎岖泥泞的山道——住在如意镇的十余年间,她从未迈出过山城一步,压根不知道这百里群山的东西南北各处角落到底长成什么模样;而在午夜时分就被斗篷怪客带着出了如意镇的女童,更无法辨清伢儿到底绕过了几个山坳、越过了几条溪涧,才将她带到了那个困阵前。 倘若她果真还记得怎么走,又何苦在山里狂奔寻觅了那么久,才终于找到了本该是如意镇的大概地界? 失魂引的箱车吱吱呀呀地不知碾过了多少里山路,直到第二十九次撞上了山壁,才被师姐大人心疼不已地唤停了下来。 甘小甘小脸苍白得可怕,明知眼前已经无路可走,却还是固执地催着脚下的大车赶紧往前撞去。 就在前面……就在前面啊! 所幸她这毫无道理的执拗之举,终究是有人能看得懂的。 小房东若有所思地站在这高耸入云的峭壁前,抽了抽鼻头,继而出人意料地骤然回身,在师姐大人狂呼着“住手”的无力苦求声中,一把抬起了那庞大到几乎可以住人的四轮箱车,连带着坐在车顶上的甘小甘和张仲简,风风火火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生怕自家大宝就就此被楚歌当成柴火劈砍了的师姐大人,惊恐万分地紧随而来,却发现那藏青的四尺身影已停在了个枯木败枝遮掩了大半、故而并不显眼的山崖裂缝前。 等他们三人一车翻过了这道山缝,才发现甘小甘的指路并非毫无用处——大宝撞上的每一面峭壁,都围住了这片像是被陨星砸出来的硕大坑洞,像是有意留出了这块空地,专门等着那些自寻死路的傻笨生灵们。 可这么个精怪之气全无的坑洞,到底有什么本事? “是这里……就是这里。”若不是腿脚无力,甘小甘差点也要从箱车顶上摔爬下来——这赫然就是大苦带她来看过一眼的困阵! 师姐大人和张仲简面面相觑,都对女童这像是入了障的执念并不十分信服。 张仲简几乎要亲身跳进去、在这坑洞里蹦上几蹦,想要用这最快的法子来看看这“困阵”是不是真的能禁锢住两位好友时,小房东却忽而挥了挥她宽大的藏青袍袖,拦住了大汉的莽撞举动。 “是这里。”楚歌竟重复了遍好友的低喃之语。 然而不同于甘小甘多少有几分痴怔的恍惚神情,小房东却再清醒不过了:“仲简,你让开。” 大汉茫茫然地退到了一边。 像是画着山川密林的宽大袍袖霍然荡在半空,掀起了股凝聚之力极强的走地风,径直冲着那巨大坑洞的正中奔去。 本就松软的泥土被这强风一卷,再也无法安然呆在原处,只能无力地碎成了细粒,尽数被掀离开来。 风声还未停歇,已有两个一高一低的惊呼声同时响了起来。 “这是……太岁?” 湿冷的泥土被吹开了并不怎么厚实的一层后,竟现出了大片大片宛如羊脂白玉的石块,赫然布满了整个坑洞。 386.第386章 昔年鱼肉今刀俎(一) “这么大片的白肉太岁,也有好些年头没见到了啊……” 师姐大人蹲下身来,像是个见到新鲜玩物的顽童般嬉笑着伸出手去,戳了戳这几乎盖满了整个坑洞底部的其中一块雪白异物。 她指尖所及之处,分明触感柔软,恰似她自己手臂上肘的细软皮肉,亦像是雨后初生在密林各处角落里的蕈。 这哪里是什么石块? 这些色如白玉、外皮下隐隐透着淡黄之气的洞中异物,分明是在人间界盛名不下于参族众生、连修真界的不少后辈们都趋之若鹜的肉芝! “早知道这种穷酸的山脉里还能有这些个好东西,就该早早地来找我家小师弟啊……”师姐大人回过头来,眉尖微挑地瞧住了小房东,嘴角笑意促狭,“你这个如意镇名义上的代职土地爷,是不是早就知道这地方藏着如此之多的白肉太岁?” 在人间界有“服之即可轻身骨、岁不老”之说的肉灵芝,历来生长于地下,不见天光,且需天时地利相助,耗百年也不易生成一株,因此这个族群在红尘中并不多见,自然也并不像参族那样轻易就能修炼成精怪之身。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间界便将这亦唤作“太岁”的肉芝当成了稀罕无比的宝贝,不少凡尘的修真者一心认定若能得之一片、己身的修为便能更为稳固,于是个个都将太岁的“厉害之处”传得愈发邪乎,到了如今,不少山门更将肉芝当成了能助弟子直接跨入辟谷之期的仙丹灵药。 然而这在尘世中几乎与参族齐名的太岁一族,实在太过罕见,且不说六界众生都不曾见过这一脉出过任何的精怪族众,就连它们到底生长在何处、亦或什么机缘下才能降世,都无从得知。 它们就像是对这天地六界最不屑一顾的族群,根本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在其中占了一席之地。 于是就连向来自命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也未在她漫长得不知多久的年岁里,有缘见过这几乎铺满一个凡世院落大小的许多白肉太岁。 如意镇附近的这百里群山,压根算不上人间界里的什么钟灵毓秀之地,不过是北方山脉中一方堪堪供各族生灵繁衍生息的平凡地界,能蕴养寻常药草已算难得,却从来都没出过什么珍稀的木族生灵。 就连以百尺娃为首的柳谦君一众小玄孙,因为自小于长白山修炼,而在偶尔来如意镇后山见祖婆的辰光里,都对这百里山脉颇为不屑,要不是柳谦君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如意镇,他们是根本不愿在这灵气稀薄的山脉里多待片刻的。 可就是这么个过路仙神都懒得搭理的群山深处,竟然能生出这许多的太岁肉芝来? 没能听出师姐大人言语中的打趣之意,小房东果然神色肃然地摇了摇头:“这些木灵太岁……这山里长不出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如意镇里已经藏下了以大顺为首的那么多麻烦生灵的土地老头,恨不得整个六界永世都不把这片山脉放在眼里,哪里还敢让在人间界以珍稀为名的肉芝长在附近的群山深处? 除夕之前还在这百里群山间巡过多次的楚歌,当然心知肚明,这虽暗藏在泥土之下、却铺满了整个坑洞的白肉太岁绝不可能早就长在了此处。 若是有这般鼎盛殷厚的木族灵力藏在山里多年,她又怎么会闻不到? 恐怕这些稀罕无比的白肉太岁,是趁着斗篷怪客在山城里藏匿无踪、让赌坊诸位怪物根本无暇去管镇外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这半个月辰光,悄然在这峭壁围绕的死角里长成了这般的昌茂模样。 “这些个肉芝可不像鲲族娃娃那样,有幻化虚境的本事……要长到这般高大,恐怕至少要耗上个百年岁月。”师姐大人毫不客气地从坑洞里随手拔起了株太岁,这在泥土里还看不出如何“肥美”的木族宝贝,赫然比成年凡人的腿脚都要宽阔上几分,此刻落在师姐大人的手里,更是被那骨白色的衣袖衬得其色泽温润,恰似凡世里价值连城的上佳白玉。 “这可是绝无作假的上好肉芝,别说哪个小气的修真界后辈……就是拿它来炖汤,咱们几个的午食也都能着落在这么一块上……本神我活到当下,也只在青要山里见过比这要小上将近一半的赤金太岁,更别说这个坑洞里全都是这般大小的白肉太岁……” 师姐大人把手里的雪白“石块”往前一推,几乎要撞到小房东的鼻尖上去:“犼族虽说不是茹素的族群,可这种好东西,偶尔吃上几口也无伤大雅……你要不信这些肉芝是千真万确的活物,干脆自己吃吃看?” 楚歌的鼻头都快皱成了橘皮:“我只说这山里长不出来……又没说这些太岁是幻象。” 师姐大人眉间微跳:“不是幻象,这土里却又长不出来……难不成你以为有哪个百无聊赖的仙神,辛辛苦苦地种出这么一大片上好的肉芝来,再分毫不取地就把这些宝贝送到你这穷酸山脉里来?” 小房东不耐烦地把快要塞进自己嘴里的太岁推了开去,嫌臭般地歪了歪嘴:“这么大一片……当然也不是种的。” 被楚歌退却了自己送到她嘴边的好意,师姐大人悻悻然地收回了手里的太岁,转而自己一口咬了上去——虽说肉芝能让凡间众生修为大增这种说法实在太过荒诞,可谁知道是不是真能延年益寿? 傒囊族肉身之羸弱堪比懦弱的路鬼一族,当然是找到什么好宝贝……就赶紧往肚里送了。 这形似石块、色若美玉的白肉太岁,柔软肥美地犹如山间常见的野蕈,即使未经烹煮,也极容易地就被她咬下了一大块来。 然而这块稀罕美味刚刚入了师姐大人的口,还没来得及被吞进喉去,就被甘小甘的一句话堵在了“半道”上。 女童坐在箱车顶上,恰好能看到布满了整个坑洞的雪白木灵,然而这些堪比参族的“滋补之物”,也没能让她的面色好上多少。 甘小甘的小脸依然苍白得可怕,可她那一字一顿的语声,却再清楚不过地响在了师姐大人的耳畔。 “我族里的孩儿们……就是在这洞里住过一夜的。” 387.第387章 昔年鱼肉今刀俎(二) “那位参族老不死还是看错了师父您……她说你什么都不记得,可这最要紧的事,您不是桩桩件件都记得一清二楚?” “能困住我厌食族金鳞长老的禁忌阵法,那十九个自以为是的掌教怎么能施布得下?” “若不是逼了我与四位师弟用厌食族禁术来一起施布下这困阵、继而再用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徒儿为饵,引您老人家飞蛾扑火……他们又怎么能困住您?” “这阵法半个时辰前已发了威,如今不过是堆废弃的墟尘,可您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徒儿还是低估了您啊……看来我们五个徒弟当年到底做了些什么,您是早就心下了然的。” “是徒儿们错了啊师父……我们只知道生死当前,就什么都再顾不得……我们原以为,您老人家就算真的被关到那渊牢里去,即使短短几年的辰光里暂且逃不出来,也总要比我们这五个废物徒儿要自在得多。” “我和四位师弟都不知道,您会被那些恶人禁锢了散仙之身,生生受了这么些年的折磨……” “师父……师父,只要你跟我回去……大苦一定不会让您白白受这千年的罪。” “四位师弟已经被我先送去陪着混沌了,如今也只剩了下大苦我一个……只要师父您愿意回来,只要师父您一句话,大苦可以把这副无用的肉身和魂魄都送给师父,就算您将我吞进肚去,徒儿也绝无怨尤……” “你还是要回如意镇去?到了现在……你也还是要舍下我们这群废物至极的徒子徒孙,回到那个住满了凡人的山城里去?” “那些外族生灵算什么东西?你为什么宁愿留在那根本不识得你是谁的陌生地界,也不肯跟我回厌食族?” “你现在回去……他们也早就不在了。” “看到这个阵法,师父您难道还没有猜出来,这次对如意镇动了心思的是谁?” “您昔年的那些个‘老朋友’,早已得知您就藏在这个被犼族山神管护的凡世山城里,他们虽不敢和这凶兽族群正面冲突,可你以为他们会就此放任你继续逍遥度日?” “厌食族数代才出一个名正言顺的金鳞长老,如今的六界之中,也只有师父你才把吞天咽地修炼到了大成之境……连天地间根本没剩下几丝的混沌之力,都能凭空从你肚里找到许多,你以为那些‘老朋友’会轻易地把您这个活宝贝留在外头?” “我没办法啊师父……我只能把如意镇里那几个怪物,当成师父您的替死鬼、交到他们手里,才帮您老人家换来了此后的自由之身。” “就算徒儿昔年有千万个不对,难道这还不够将功补过?” “犼族的那位小山神,和被封印在木楼里的那只异兽,对那些家伙来说无甚大用……他们看上的,只是参族那个老不死、消失百年的隐墨师、和背着那把怪剑的人族莽汉。” “他们果然追着师父你出了如意镇……这困阵里有我厌食族百余孩儿留下的味道,心急之下,误以为是师父你也并不奇怪……” “太晚了,这时候,他们三个该早已被带出了这山脉千里之外……你还能去哪里找?” 晨曦的微光从云间漏了下来,照在那破了一角的墨绿斗篷上,却没是没能让她看清大苦隐在兜帽下的面容,她能依稀窥到的,只有伢儿那正微微抽搐着的嘴角,像是他小时候快要哭出来时的模样。 “师父,大苦求你最后一次……不要再管这些外人的死活,跟我回去,好不好?” 她却只觉得眼前发昏,不管是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巨大坑洞、还是死死抓着她手肘的苦伢儿、亦或缩在崖壁角落里大气不敢出的驼背徒孙,都和整片天地一起狠狠地旋转起来,晃得让人发晕,让她痛苦得快要吐了出来。 放手……放手! “小甘?” 甘小甘恍然回过神来。 几步开外,赫然还是那个巨大如凡世院落的坑洞,然而她的头顶上天光大亮,照得女童苍白小手皮肉下的经络青紫分明,绝已不再是她方才恍惚间看到的黎明光景。 她放眼望去,在那坑洞边也只看到了张仲简魁梧宽阔的背影,和宛如招魂幡、正上下“蹿动”的骨白色衣衫……数个时辰前也站在同样的地方、却让她惴惴不安的那两个墨绿矮小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而此刻抓着她手肘、唤着她的名想让她赶紧回过神来的,更不是伢儿。 楚歌不知什么时候已跃上了箱车,抓住了甘小甘的手肘轻轻推了几下,小脸上的担忧之色显而易见。 女童恍恍惚惚地对着小房东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听到了晨曦未起时、伢儿在这坑洞旁对她说的那几句话,其中的每一个真相都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甚而死死地咬住了她的心脉,让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逗留在噩梦中。 “呸呸呸……”不同于看着女童惨淡面色而颇为忧心忡忡的小房东,数步开外,师姐大人毫无仪态地上蹿下跳着,正用她那两只骨白色的宽大衣袖疯狂地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和舌尖,她的惨叫声在四周围绕的峭壁间穿梭回荡,隐隐在这百步方圆里响起了同样凄惨的空泛回声,“这些太岁,真的是你们厌食族的……‘辛苦劳作’之物?!” 天可怜见,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活到这把年纪,当然知道厌食虫族有些什么本事,只听得甘小甘那句似乎毫无用处的怪话,再想到方才小房东看着这满坑肉芝的奇怪神色,她当即变了面色,意识到自己咬进嘴来的这块“宝贝”到底从何而来。 她堂堂傒囊一族……竟然吃了在厌食族空腹浊物“养育”下生长出来的木灵太岁! 师姐大人狠狠地在所有肉芝上来回踩踏,像是这样就能把自己方才所受的“折辱”消弭于无形。 好心的张仲简实在看不下去,不由地往前挪了几步,想要把至今还在坑洞里又叫又跳的师姐大人拉出来,后者全然没有意识到,她的脚下就是百余厌食小妖曾经在此空腹过的可怕地界。 388.第388章 太湖渊牢(一) “你也说那是千真万确的白肉太岁,就算不嚼不咽地真吞进了肚里去……也无妨。”楚歌咧了咧嘴,似乎是嫌孤光家的师姐还不够憋屈般地追了句,“小甘家的徒孙们吐出来的那些玩意……是臭了那么一点,可着实大补得很。” 师姐大人瞠目结舌地回过身来。 “反正你早就在赌坊里吃过一次……再多补几口也没什么不同。”小房东甚至还挥着大袖,遥指着满坑洞里已经被师姐大人踩得面目全非的雪白肉芝,浑然一副“你踩坏你收拾”的正经样,“小甘那些徒孙看起来虽无用,可他们肚腹里出来的灵力既然能养出这么大片的太岁,想必这些肉芝中的滋补之力也勉强和小甘上次吐出来的白鱼髓液相较,你不会吃亏。” 师姐大人只觉得自己肚里骤然翻腾起了股绞痛之意,连带着喉间都忽而有酸苦之味极快地蔓延开来——她当然还记得自己初到吉祥赌坊的二号天井里后不久,就舀起了那口大缸里的白鱼髓液聊以解渴的“小事”。 不过半年的辰光……她就接连中了厌食族的两次“暗算”?! 这个从未与自己有过恩怨纠葛、她甚至还没找到机会整蛊一次的小小虫族,竟然先了她这个傒囊一步,用同一个“招数”明目张胆地欺负她成这样?! 连在自家师门里都没受过这种窝囊气的师姐大人,这下愈发疯癫,连好心来“救”她出坑的张仲简都被她一手肘撞回了崖壁上去,她自己则暴跳如雷地再次在坑洞里上蹿下跳起来。 楚歌悄悄地斜眼瞄向了箱车顶上的甘小甘。 师姐大人这一时负气的幼稚举动,果然比什么温言劝诫都有用——女童虽依旧面色苍白,却已不再像方才那样失神恍惚。 甘小甘眼睁睁地看着孤光家的师姐突然“发了疯”,后者正和坑洞里那些无法走动、无法言语、无法为自己辩解的白肉太岁们胡乱发着脾气,实在像是个凡尘里最不懂事的顽童。 女童的嘴角竟也微微翘了起来。 小房东斜着一双缝眼,和不远处的张仲简打了个眼色,双双在暗地里松了口气。 他们俩一个性情莽撞、一个笨嘴拙舌,这十余年间除了负责甘小甘的每天两顿吃食,几乎看不懂女童那常年痴怔的面目下都隐藏着些什么。 他们根本不像柳谦君和殷孤光那样,能一眼就看到女童的心底、知道她到底在担忧什么,更别说怎么不着痕迹地把女童哄得忧愁稍霁了。 孤光家的疯魔师姐……来的也真是时候啊。 “好好好……有你这个丫头在,也不怕厌食族能跑到哪里去。”大概是许久没有这么毫无神明仪态地做过气力活,师姐大人终于跳得累了,这才嘴硬着歇了下来,她回过身来,一双秀目悠悠地盯住了甘小甘,“人间界的君子报仇,尚且十年不晚……本神当然也不在乎寥寥几个年头。” 等把小师弟救出困境……除了这个大眼的厌食丫头她动不得,那小小虫族里的其他族众们还不是得乖乖等着,被她一个接一个地整蛊过去? 老七这次火急火燎地让她赶来如意镇,也料到了孤光恐怕已落入对方股掌里的危急境况。然而四师兄亦早早地对她交代过,那些藏在暗里的对头来头颇杂,绝不会只盯住了小师弟这个在人间界仅有过短暂盛名的“隐墨师”,在他摸清楚对方的厉害之前,紫凰门下的所有弟子绝不能轻举妄动。 除了她。 傒囊天性极其怕死,说到悄无声息地遁逃远离开宿敌的本事,十八个兄弟姐妹里可不就是她最游刃有余? 如意镇的几个怪物若果真遭了难,那来救小师弟逃出生天的大任,当然只能着落在她这个六师姐身上了。 把孤光带回来后,还怕没得玩? “这困阵里既然满是你厌食族子孙的……那什么,那我家小师弟、还有那位万年的参王到底是被谁无声无息地带离了这穷酸山脉,你该是最清楚不过的。”师姐大人盯住了甘小甘的一双大眼,像是要从女童的眼底看出几分愧疚来。 怪不得她会在冷风瑟瑟的如意镇外碰到了这个丫头……得知自己的族中晚辈们竟然在这场绑走两位挚友的大祸里充当了帮凶,这厌食丫头当然再坐不住。 甘小甘果然点了点头。 女童怕冷似地抓紧了身上的琥珀大氅,小嘴微微发着抖:“是甘错了……大苦这次来找甘,本就打算好了要带走君、孤……还有仲。” 师姐大人讶然地挑了眉头,意味深长地望向了面色突变的大汉:“他有那种可怕的绝症,没有一起追着出来,倒也并不意外……可对方要是打定了主意带走你们三个,又怎么会不全功而返?” 张仲简和楚歌面面相觑,两人的眼中竟同时闪过了恍然之意。 小房东皱着眉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于是大汉只能叹了口气,义气无比地接下了告知甘小甘这个坏消息的大任:“县太爷担心你的安危,也跟着谦君和孤光出了如意镇,恐怕那些家伙抓走的第三个……就是他。” 也不知是该算作县太爷的报应,还是赌坊诸位怪物的运气,藏匿了斗篷怪客半月、而间接造成了眼前这堆麻烦的楼化安,竟然鬼使神差地成了张仲简的“替死鬼”。 “楼?”甘小甘面色剧变。 她是知道这群唆使大苦来如意镇的“老朋友”们到底有多少本事的。 君和孤至少还有自保之力,可楼不过是个修习过道家术法十余载的凡人,甚至还未修炼到辟谷之期……他要是落到了她那些“老朋友”手里,该怎么办? 师姐大人低了眉目。 她目之所及,是满坑已然狼藉一片的白肉太岁,即使如今再被其他生灵发现,恐怕也已认不出这些木灵的原有面目。 “谁被抓了都不要紧……”师姐大人语声低沉,她脚下的那株肉芝骤然歪斜,几乎要完全陷进了尘泥里去,“要紧的,是我们能不能找到他们的去处。” 小房东骤觉自己的肩上一痛。 甘小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抓疼了好友:“甘知道。” 师姐大人微微眯了双眼:“什么地方?” 敢把她最可爱的小师弟掠走,别说龙潭虎穴,别说刀山火海……就是神界的百里青虹通道,她也要去走上一遭! 女童的手掌几乎要在楚歌的肩上生生拽下块肉来,小脸也愈发苍白得可怕:“太湖……渊牢。” 389.第389章 太湖渊牢(二) 殷孤光睁开眼醒过来的时候,听到的第一个声音,是在他身侧左边数步开外、那个像是叩击坚石所发出的极轻响动。 幻术师极为缓慢地眨了眨双眼,终于确定自己的眸子并没有受伤——他之所以看不到任何的动静,满目只有那幽沉更胜暗夜天幕的墨色,不过是因为他正身处在个毫无光亮的地方罢了。 他更为轻缓地探出双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身下的坚硬地面,隐约触到了水渍般的湿冷之意,但也仅此而已。 不像如意镇的青石街道,他身下的石面竟干净得令人发指,除了宛如山川起伏的细小缝隙会稍稍硌了他的手指外,便只有些微的水流温润感,却不见其他——就连落灰尘泥都全无。 殷孤光就这么认命般地躺在了原地,沉默良久,才悠悠地开了口:“谦君?” 那在石面上的间或叩击声戛然而止。 “嗯。” 再熟悉不过的女子温柔应答声,从他左侧的不远处传了过来。 只是这声音虽离他颇近,却像是中间隔了什么极厚的阻碍般,比平日里要轻上许多。 幻术师慢慢地坐起了身。 似乎是这个陌生的地界有意要跟他打个招呼般,殷孤光的头顶上骤然有点湿润的凉意溅了开来,让他的唇边苦笑愈发无奈:“要是楚歌知道,咱们不但没找回小甘,还把自己也拱手送给了对头……也不知道她会气成什么样。” 幻术师微微仰首,那不知离他头顶多高的石壁上,这时恰好又落下了滴冰凉的水珠,这次却没有成功落到这新来囚徒的发丝间,只能径直砸到了坚硬的地面上,顷刻间就在石缝间流散开去。 殷孤光早已挪了身形,倚到了不过数步开外的石墙上。 这厚重不知几何的巨大石块,把他和柳谦君隔开在了两边,显然是此次将他们掳来这陌生地界的对头多少有些慎重,没有自大到把他们两个怪物放在一处。 然而那至今也没有露面的暗里对头,似乎也对这些石室颇为自信,竟还容许他们这般毫无障碍地说上话,像是全然不担心他们能商量出什么逃脱的良策。 “你还看得到吗?”石墙的另一边,早在半个时辰之前就醒了过神的柳谦君也倚靠着冰冷的石面,听到殷孤光这般泄气的话语,她竟也浑不反驳地叹了口气,继而轻声发问。 殷孤光听出了好友话外的忧虑之意,不禁心下一冷:“你的眼睛……” “他们还伤不到我。”虽轻得有如梦呓,但柳谦君的语声一如平日里那般温柔安然,让幻术师稍稍定了心,“只是醒过来后……我就连自己的手掌都看不清了。” “还记得我家师姐的那个失魂引箱车么?”殷孤光自嘲般地笑了笑,下意识地也将自己的双手凑到了眼前,他掌间的细纹依旧蜿蜒扭曲如山川溪流,清清楚楚地落在了他的眸眼中,“眸目光湮、听户闻寂、悬鼻嗅虚、口舌味尽、体魂空灵……这地方的主人家不管是谁,大概也学了这剥夺生灵六感的皮毛本事,才能让咱们的眼睛无用一时。” “只要能从这里出去……这禁锢自然会解开。” 像是刻意要等他说完般,石墙那边静默良久,才又传过来一句:“连你都看不到?” 幻术师无力地撇下了双手,指尖又触到了那令人心下冰冷的石面:“师姐的失魂引箱车,几乎是我小时候那六年里的家,这地方的禁锢之力远远没有箱车里厉害……还难不住我。” “只是……这里的主人家太过好客,该是想让我们在这里多逗留一段时日,不愿就此送客的……我这双眸子除了还能看见周遭的事物,也没有什么其他用处了。” 他修习了数百年的化形术法,在这石室里竟像是被彻底剥离了此身,根本无从寻起。 昔年在人间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墨师,在这片不知为何的黑暗里,不过是个还能看见自己掌间纹路的凡人罢了。 “谦君,从咱们迈进那困阵里开始,你我身魂里的灵力……大概都是被封住了,是不是?” 石墙那边的柳谦君却许久没有回答。 殷孤光低头苦笑:“我们都不知道小甘的大徒弟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就算明知他带走小甘是为了把咱们引出如意镇,我们也还是会追出来的,这并不是你一个人的决断。” 他们毕竟在如意镇里朝夕相处了十余年。 即使这区区的年岁对于几近长生不老的他们来说都太过短暂,甚至如白驹过隙,可这约莫四千天的凡世安稳岁月,实在堪比以往的百年千载,让他们六个怪物对彼此的一低眉、一跳脚到底意味着什么,都了如指掌。 这是世间所谓的“生死之交”都无法企及的熟稔与亲近——没有轰轰烈烈的恩怨情仇,不见笑谈生死的凄凉壮阔,却如同细水长流,连棱角最为分明的顽石都能被打磨得光滑圆润。 于是甚至不用看到柳谦君此时的面色,殷孤光也能“听”懂了好友此时的心思。 千王老板从来都将甘小甘的安危当成自己不能卸下的重任,得知好友被斗篷怪客“骗”出了如意镇,她是不管外头等着什么蛮荒凶兽、都会固执地追出来的。 倘若此时只有她一个落入了那个困阵、被掳到这个不知是什么地界的囚笼起来,她也绝无怨尤。 可殷孤光和县太爷……却是没有这个必要的。 如今他们统统被禁锢在了这些石室里,身魂灵力被彻底封印,甚至连周遭事物都无法看个清楚,更无法得知那藏在暗中的对头到底是何方神圣,又要怎么逃出去? 张仲简和楚歌虽然平安无事地留守在如意镇里,过个几天大概也会担心他们为何还未归去……可人间界天大地大,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他们,又要从何找起? 甚而……也许这里已不是人间。 六界里多的是能禁锢区区几个生灵的隐秘之地,外人是根本找不到蛛丝马迹的。 她急于要把小甘从斗篷怪客的手里救出来,却把自己和好友亲手送进了这场不知前路为何的牢狱之灾。 她当然是愧疚的。 390.第390章 久别重逢的路痴(一) 殷孤光仰首倚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想要听到石墙那头的任何动静——即使是方才他还在梦中时、听到的那透着些许不安之意的叩击墙面之声也好。 他还是失望了。 石墙的另一边静默许久,既不闻叹气之声,亦毫无对如今身处这禁锢之地的任何怨言,若不是殷孤光分明听得自己这间石室的顶上,还有水滴不间断地掉落下来,那溅落在石缝间的清脆响动清晰得令人五内俱焚,他还以为自己这双耳朵也已成了无用之物。 他识得的柳谦君,是从来没有过这么……可怕的沉寂的。 “你醒了多久?”殷孤光实在忍受不了这静默,终于还是苦笑着再次发问。 即使是幼年时被师姐关在那眸目光湮的箱车里几天几夜之久,他也不曾像现在这么坐立不安。 至少那时候,他是知道六师姐会一直陪在箱车外头的。 “比你……要早上半个时辰。”石墙那头终于再次有了极轻的回应。 殷孤光只觉得方才那股将自己全身四肢都吊在半空的力道骤然卸了开去,憋在胸口的那股闷气也终于能缓缓吐了出来,于是他的语声也得以轻松了几分:“为什么不叫醒我?” 幻术师的右耳几乎贴紧了那微有棱角起伏的石壁,却没有等来柳谦君也同样轻松的语声。 他只听到个极尽扭曲、像是谁用指甲尖在石缝里用力地划拉了几道的诡异声响。 这响动在这安静得只有水滴声的石室里回荡着,刺耳得让人牙根发酸、发涩,直到殷孤光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发了麻,才戛然而止。 “这些石缝……连我参族的地灵言术都无法穿透,我又怎么能叫醒还在昏睡中的你?” 柳谦君的语声轻悠悠地从石墙那头传了过来,这听起来不过是句随意至极的自嘲之语,却让殷孤光全身骤冷,像是那从顶上溅下来的水滴已然在他身下汇成了条溪流,足以将他拉扯到冰冷的湖底,连再喘口气都不能。 怪不得……怪不得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只能听到柳谦君在石壁上叩击的响动。 怪不得面对任何强敌窘境都漠然视之的千王老板,会如此心神不定,连藏在暗里的对头到底是谁都不曾得知,就摆出了这么一副垂头丧气、甚而更像是入了魔障般的不安之态。 参族源出于大地,就算到了六界中再险恶的地界,只要还能碰到大地的些许尘土,就能借此向他人传递他们的言灵——这本就是连堪堪成精的参族后辈都能拥有的本事。 即使身魂灵力被禁锢封印,这最简单的大地言灵之术也不该成了无用之物的。 倘若连身为参族老祖宗的柳谦君都不能从这些石缝中传过声响来……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这些囚室……并不在大地上?” 殷孤光下意识地将双手重新放到了冷意沁人的身下石面上,用十指细细地摸索起那些湿润的石间缝隙。 他原本以为,这些石室只是因为被封在了个不见天光的暗处,又许久没有关押过任何的囚徒,再被顶上那常年不歇的细小水流冲刷积年,才会这般毫无人气地不见尘灰。 他错了。 就像如意镇里的所有院落宅子一样,即使紧闭门窗、连缝隙间都用纸布死死地封住,那屋子里也会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灰尘铺了个满——这本就是人间界被唤作“凡尘”的缘由之一。 可他们现在身处的这个陌生地界,却只有坚硬的石块和温润的流水,根本摸不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尘埃。 这样暗无天日、永远只有水声潺潺、眼不能见、耳中亦听不到其他动静的静默囚室……他们并不是完全陌生的。 至少,他们曾经就从一个老朋友那里“听”过。 “这里……就是小甘待过的太湖渊牢?”殷孤光泄气般地低了头,差点也要和柳谦君一样、用指尖划拉起石缝来。 石墙那一头忽而响起了个不知是冷笑还是自嘲的短暂声响。 听到殷孤光这跟她一样认了命般的颓丧之语,柳谦君却反而多话起来:“她被我找到后的前二十六个年头里,常常不分昼夜地恍惚入梦,却没有一次睡得安稳……她不愿让我担心,从来不肯在清醒时告诉我,她在这湖水底下遭了多少的罪……可在梦里,她却是骗不了人的。” “那数百年间……甚至连我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要更长的年岁里,她都被关在一片暗沉无光的地界,四面八方皆是被流水浸透得发冷的坚石。” “除了些微的水光,她看不到任何,到了后来,连自己的手是胖是瘦、是白是黑都要记不清。” “她该是被关在个并没有同伴的孤独之地……我们至少还能听到彼此的声音,她却什么都听不到。” “如果不是后来的几百年里,人间的绿林道偶尔会将她‘借’出去,恐怕她早就逼疯了自己。” “孤光,我一直都恨透了九山七洞三泉,更恨透了把小甘亲手送进这牢狱里来的那几个厌食族小徒弟……可我从来都不敢去想,当初连六界里成千上百的族群与她为敌时、都还笑得出来的小甘,到底是在这渊牢里过了什么样的年岁,才会让她变成如今那副模样?” 殷孤光微微张了口,像是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继续低了头,他额前的发密密地遮落下来,掩住了他眸中的莫测神色。 “要不是托这些对头的福……让我来这地方亲身走了一遭,恐怕我永世都无法想见这地界的可怕。” 石壁的那一边,柳谦君轻声地苦笑着,她那纤白修长的十指正死死地扒住了石缝,连带着将她泉瀑般的墨色长发也拽住了几缕,可千王老板像是被眼前这片无望的黑暗彻底拉进了深渊,似乎浑然忘记了疼痛为何物,十个指尖都狠狠地在石缝间挖出了条生硬的痕迹,让等在旁边已久的水流找到了新的去处,急不可耐地尽数奔了进来,眨眼间就和她掌间渗出的血丝融为了一处。 “孤光……我更恨自己。” 391.第391章 久别重逢的路痴(二) “如果我不是去了人间赌界……不是在千门里流连忘返,我是早该知道小甘遭了不测的。” “可那时候的我,一心要去凡世里找到自己的兴头……还自欺欺人地以为膝下的孩儿们能在长白山安分修炼,不再需要我时刻守在身边;以为厌食族这些年毫无消息,必定是在小甘的带领下,找到了个无人寻到的安静地界,从此不会再和六界的诸方宿敌纠缠不休……” “我认定了自己……可以在无人识得我真身的凡世坊间多逗留几百年,做个乐不思蜀的好赌凡人。” “若不是盖娃比他所有的兄弟都要死心眼得多,非留在那条隐在山谷角落的溪涧旁整整四天之久,也要听个清楚眼前这个陌生人的梦呓之语到底说了些什么……恐怕我至今还在人间千门里当我的柳谦君,也永远都不知道昔年的老朋友早已天地无应地……孤独投了轮回。” 殷孤光默然地伸出手去,将石室顶上那数息就会掉下一滴来的水珠尽数接在了掌心——柔软的肉身手掌,总比那冰冷的石面要温柔得多,至少……也能让这不间断的水声更轻些。 在这身魂灵力皆被封印的黑暗石室里孤独地清醒了大半个时辰,甚至不消片刻就明白过来这是甘小甘在其中被折磨数百年的太湖渊牢,柳谦君显然乱了阵脚。 在如意镇里住下的这十余年光阴里,赌坊六人众中年纪最长的千王老板还从未这般慌乱地……失态过。 即使是成了六方贾阶下囚的衔娃逃来了山城,柳谦君也只对自家小玄孙起了几分愧疚之意,却也没有被衔娃的撒娇哄得彻底心软;即使是见到了当年把甘小甘害得求死不能的斗篷怪客、柳谦君亦只是动了真怒,却也极为明了自己该做什么、又不该做什么。 在殷孤光的记忆里,柳谦君还不曾这么惊慌失措过。 幻术师看着石室天顶上的水珠滴滴落进了自己掌间的那一小汪“清潭”中,耳朵里听到的水声则果然如他所料,比方才要轻了许多,不再让人烦躁地心肺宛如灼烧。 于是柳谦君也能逃过了这响动烦扰,像个受了惊的凡世孩子般,在这片看不见己身、亦安静得可怕的黑暗里絮絮叨叨地倾吐着她的愧疚。 殷孤光额发下的双眸里,隐隐泛起了欣慰之意。 也好……也好。 不管这太湖渊牢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想象中那般全无出路,不管我们这次牢狱之灾最终会引向何处……至少现在,你终于能借着这地界这么疯一次……也好。 他们六个怪物在如意镇萍水相逢,彼时初见,除了大顺根本不懂怎么去窥视他人的眸中忧思外,他们几个却对柳谦君的不安之意看得再明白不过。 千王老板对甘小甘的愧疚之心,实在藏得不怎么好——就连那时还不通人事的小房东,只是用她那双狭长的缝眼随意瞄了瞄这万年的参王,就看出了柳谦君对甘小甘的愧疚之心。 那时并没有追究甘小甘此前遭了什么大难的小房东,还曾在殷孤光和张仲简先后住进了吉祥小楼后,暗地里极为认真地向他们打听过参族的禁忌——这木灵族群虽不能犯杀戒,可要把他族精怪伤成甘小甘那样,大概也是可以的,对吧? 如果不是谦君伤了小甘,她又为什么要愧疚不安成那样? 不曾在如意镇之外的人间地界逗留过太久的楚歌,那时还没有听过凡间的一句话。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直到后来记起了县太爷就是昔年没有被她照顾周全的楼家幼子,楚歌才多少有些感同身受,明白过来柳谦君眼底那常年缱绻不散的愧疚之意到底是为了什么——数百年的漫长岁月里,昔年的挚友遭受了连性情都大变的劫难,她却懵然不知,反而在人间界的千门里玩了个尽兴。 这愧疚,并没有因为陪在甘小甘身边的百余年岁月而消减半分,反倒与日俱增,直到她们住进了吉祥小楼,才被那与人间修真界迥异的平凡年岁渐渐压成了无波无澜的镜面。 在如意镇里过了十年安稳顺遂的平静日子,每天都看着好友面目痴怔地往嘴里送着奇奇怪怪的“美味珍馐”,柳谦君几乎也觉得恍如隔世,像是记忆里的那个大杀四方后、也能在月光下翘着腿打趣她的甘小甘,该是从未于世间存在过的。 可她偏偏被“绑”进了太湖渊牢。 “谦君?”石墙那头的絮叨之语渐渐低沉了下去,继而回复了令人全身发痒的不安静默,殷孤光诧然侧过了身,连他方才接了整个掌心的手中流水都尽数泼在了石缝间。 柳谦君似乎是终于倾吐完了在她心里憋闷了百年之久的愧意,竟不再发出任何的响动。 殷孤光下意识地反手叩击起了石墙,想要让好友至少再应他一声:“你受了伤?” 他并不是只怕自己在这片黑暗里再次成了孤独一人。 方才他的注意力都落在头顶石缝间渗出来的涔涔水滴上,却没有发现,他和柳谦君之间这道巨大的石墙竟没有夺去他鼻中能嗅到的味道。 只是这些石室中连尘灰都全无,哪里会有什么让他注意到的奇怪味道? 然而此时此刻,赫然有股透着清苦的香气在石室间蔓延开来,让他不得不乱了阵脚。 这分明是万年参王独有的大补味道。 “谦君!” 像是听到了殷孤光这声疾呼,而慌不迭地要给予回应般,离幻术师二十步开外的漆黑暗处倏地亮起了一团昏黄的灯火,并像是被高空中一条细线拉扯般上下跳跃着,飘飘荡荡着游得离殷孤光更近了些。 “快起来快起来!闻到了没?这是连长白山千年老参都熬不出的清补味道……师兄你们快死命闻上几口!这是有钱都买不来的好东西啊!要不要我拖你们过来闻?真是奇怪……咱们对面什么时候住了这种有钱的落难道友?” 这听起来仍旧有几分凡世坊间小混混之气的随意声音,跟着那团灯火一起,自说自话地往殷孤光这边凑了过来。 “师尊长辈们不是都被移去了上头,只把咱们留在这种冷死个人的穷酸地方么……什么时候又有新客人住进来的……这位道友看起来好面善……诶?你是……殷先生?!” 392.第392章 “江湖”再见(一) “殷先生?殷先生真的是你!我是秦钩啊殷先生!诶……诶?殷先生快看这边,我在这里啊!” 这片不久之前还静默得全无人气、让幻术师都快发了疯的黑暗,被一团跳跃不息的昏黄火光生生搅乱。 方才还心焦于柳谦君安危的幻术师显然没有料到,石墙那头的好友没有出声应他,对面的黑暗里却会乍然出现这么个不知是何方仙神鬼怪的火球,后者还神神叨叨地自说自话起来。 殷孤光只能目瞪口呆地痴怔在了原地。 他虽从未在人间修真界里听说过太湖渊牢的厉害,却也在身魂皆虚弱无比、耗了百余年光阴都不曾痊愈的甘小甘身上,多少猜出了这地界之凶险——连将吞天咽地术法修得大成的好友都被折磨成那副模样,他这个不过学得师尊功法万一的凡人后辈,恐怕也是无法轻易从渊牢里全身而退的。 天知道这些幽暗的石室是不是建在什么诡异的虚境里头! 想到自家师门的桃源非梦大阵,殷孤光早已认定了这能困住甘小甘的渊牢里必然有什么了不得的障术,是会趁着阶下囚们神智软弱时趁虚而入、杀人于无形的。 世间修真者每逢上界落下来的天劫时,不也都要过上这考验自己心志的一关,才能突破了瓶颈,继而上窥天道? 这团火光……莫不就是自己心中的魔障所化,来骗他自堕地狱的? 可为什么他心里的魔障,会是这么个聒噪不休的好动火球? 这太湖渊牢幻化魔障的本事实在偏差得有些厉害……要哄他殷孤光上当受骗,就算不是幻化出他从未谋面的师尊紫凰,至少也该是打小就以整蛊小师弟为乐的自家疯魔师姐……或是如兄如父的四师兄啊! 更让殷孤光不知所措的,是那不知真身为何的灯火竟然还能发出中气十足的激动语声,像是它如今身处的地界并不是什么憋闷幽暗的古怪牢狱,而是个凡世间再寻常不过的集市,它如今也不过是在茫茫的人海里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才毫无顾忌地出了声,想要唤住对方停步、得以与它叙叙旧罢了。 “秦钩?” 那极为自来熟的语声,终于成功将幻术师唤得回过了神。 啊……原来不是什么幻象。 前生是个胆小怕死的器灵、今世却在人间赌界里过了大半岁月的秦家傻小子,当然不会是他殷孤光的心中魔障。 “是我是我!殷先生你怎么也来了渊牢?”那团昏黄的火光离殷孤光不过十余步之遥,听到幻术师终于记起了自己,激动不已地愈发疯狂上蹿下跳起来,然而不管它如何跃动,都无法再往殷孤光靠近半分,像是有道无形的屏障隔在了他们中间,“这么昂贵的老山参……也是殷先生你带来的是不是?” 老山参? 殷孤光低首苦笑。 被楚歌安排送去了裂苍崖的秦钩,与赌坊六位怪物也不过寥寥数天之缘,确实还不曾被告知柳谦君的真身,当然不知道千王老板就是他口中的“昂贵老山参”。 “不是我……”幻术师无力地再次叩击了石墙数下,却依然没等到另一头的回应,终于悻悻然地放下了双手,却也没忘了替此时馥郁得几乎灌满了石室、乃至整片黑暗里的参族味道随意遮掩了句,“谦君与我一起落入了这牢笼里,这老山参……是她常年带在身边的救命之物。” 昏黄的火光受惊般地在半空大跳了下:“柳老板也来了?” 上裂苍崖之前、还在吉祥赌坊里被柳谦君败得颜面全无的记忆,显然还历历在目,让这大大咧咧、见谁都能吵上半天的昔日赌徒立马消停了下来——即使如今已成了九山七洞三泉的门下弟子,已然是人间修真界里名正言顺的一员,但在凡世千门里打混过活的少年时期毕竟已刻入了他的骨血,恐怕即使裂苍崖诸位尊长齐齐当前,也是比不上柳谦君这个千门传奇老前辈在秦钩心里的分量的。 那团火光小心翼翼地往它的右侧移了几步,像是眼神不好的凡人般死命地往前挤了挤,忽而如释重负地大出了口气:只是方才还中气十足的语声已明显低了几分:“还好还好……柳老板只是睡着了。” 殷孤光愕然:“你看得见?” 幻术师到了这时候才惊觉那团火光竟有个大本事——这片只有水滴偶尔溅落石面响动的幽沉黑暗,摆明被施下了禁锢术法,封住了身在其中所有生灵的眸目之光,若非他这双眼睛从小就修炼化形术法,迥异于常人的肉胎眸目,也是压根看不到任何的。 就连柳谦君这个万年参王都着了道,连自己的双手都无法窥得,更别说什么修为低微的凡间后辈了。 可不过上了裂苍崖区区半年的秦钩,不但能在十余步开外轻易地认出他的面目,竟然还能看清石墙那头的柳谦君是安然入了梦! 他是怎么逃出了这渊牢的六感禁锢的? 难道……是因为变成了这犹如大团灯火的怪模样? 自称“秦钩”的这团火球,恐怕身处的牢笼要比他和柳谦君的要大上许多,才会没有中间那堵石墙的阻隔,可以左右来去自如,此时正“轻手轻脚”地缓缓飘了回来,无声地停在了殷孤光的正对面。 他生怕自己再闹出什么大的动静来、就会让安稳沉睡的柳谦君醒过了神,继而把他这个手下败将狠狠奚落一顿。 秦钩自以为是地在心里把柳谦君妖魔化、逼得自己彻底闭嘴后,正好窥到对面殷先生垮了双肩地轻吁出了口气,也跟着他坐下了身来。 只是睡过去的话……就还好。 与其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片黑暗、想到的尽是甘小甘在这里受过什么罪,还不如恍惚地做一场梦,暂且自欺欺人地休养上一时半刻。 知道石墙那头的好友得以沉沉睡去,殷孤光总算放下了心,竟和秦钩一起、各自坐在原地发起了呆。 这尴尬的静默持续了约莫半柱香的辰光,可在幻术师和秦钩觉来,却像是已大眼瞪小眼地静坐了半辈子那么久。 直到那团火光骤然旁若无人地大叫了声,像是想到了比自己身处太湖渊牢还要了不得的大事。 “殷、殷先生,要是你和柳老板都被抓了进来,那……甘小甘小甘呢!” 393.第393章 “江湖”再见(二) “她是不是也被抓了进来?” 自称是“秦钩”的大团火光在幽沉的黑暗里大跳了几下,声调倏尔拔高,像是他的脚下满是熙熙攘攘的虫鼠在蜂拥跑动。 他浑然忘了柳谦君就昏睡在十步开外,随时会被这么一惊一乍的动静震得醒过神来。 “不对不对……她不在你们俩身边,柳老板这时候又还能睡过去……她应该是没有跟你们一起来的。”半年不见,秦钩依旧是这副急吼吼的莽撞脾气,他没有等到殷孤光给出任何的回应,就自说自话地否了自己方才的揣测。 幻术师呆坐在原地,一言不发,竟没有拦阻秦钩这聒噪得几近烦人的胡乱猜测。 只是他的唇角渐而微翘,连原本僵硬的双肩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这感觉于他而言,实在并不陌生——他方从师门、乃至整个人间修真界中逃离开去后不久,就偶尔闯进了如意镇这个山野小城,那时还以为要在凡尘各处角落中辗转个数十年的殷孤光,竟连自己也没有料到地……留了下来。 他从没有跟旁人说过,当年之所以留在这山城里,不过是因为看到了楚歌和张仲简这两个处事之道截然不同、却傻得几乎一般无二的新鲜生灵。 殷孤光到现在也仍记得,自己坐在如意镇的高处,看着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在山城四处奔走忙碌时,他多年来都紧绷得像是被铁板禁锢住的双肩,便倏尔垮了下来,那逼得他不惜彻底从人间界遁走的压迫,竟在这山野小城里被轻而易举地卸了开去。 自小在师门诸位兄姊照拂下的卑微之感、和以隐墨师之身行走人间修真界的无趣空虚……似乎都恍如隔世。 直到他在这幽沉的石室里睁开了眼。 这名为“渊牢”的囚笼,似乎有一种近乎魔惑的力量,能让深陷其中的生灵轻易入了自己心里的障——所以向来沉静淡然的柳谦君,才会被她多年来积下的愧疚夺了心神,惊慌失措到方才那样的恍惚模样。 而他这个在旁人眼里也一直悠然自处的幻术师,怕的却是……孤独。 倘若不是秦钩应时现了身——即使是现下这副只有一团昏黄火光的诡异模样也罢——恐怕殷孤光也会自乱了阵脚,根本不知道下一刻要拿这只片有些微水声的黑暗怎么办。 幻术师从来没有想过,他会从这咋咋呼呼、前世曾有“冥界最吵恶灵”称号的秦钩身上,看到小房东和张仲简的影子。 这到了哪里都能自己翻腾出一方热闹的家伙,是该说他没心没肺……还是赤子之心? “难道她被扔在了外头?!” 秦钩根本没顾上对面的殷先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依旧惊魂未定地继续着他的胡乱揣测。 “她是不是一个人?小房东和张大哥有没有陪着她?糟了糟了……没有你们俩在旁边看着,要是她错过了吃饭的时辰,不是又要发疯?”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原来还昏黄得像是将要熄灭的火光倏尔大亮了下,“……她要是饿得发了急,会不会吞了整个如意镇?” 殷孤光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你对小甘的吃食习惯……倒是比当时离开如意镇时,还要熟悉得多啊。” 幻术师有意无意地顿了声,抬头望准了秦钩,他被遮在额发下的那双眸子明明无法再施展化形术法,却也隐有皓月般的清辉悠悠流淌,让十步开外的大团火光心下大定,不自觉地就收起了“猖狂叫嚣”之态。 “好歹当年也是被她亲口送进了轮回,就算你没能记得百余年前的那场劫难,至少……也该稍稍怕她一些。” 听出了殷先生话里的嗤笑之意,秦钩悻悻然地轻嘿了数声,若不是此时这幅样子根本没有双手,恐怕他早就开始挠起了后颈。 “当年那桩……劫难,进了山门后,我依稀记得了些。” 殷孤光愕然:“你记起来了?” 裂苍崖果然不愧是九山七洞三泉中为首的修真山门,不过半年的辰光,就能破了鬼灵师一脉的术法? 可他们如今深陷渊牢,甘小甘又不知身在何处……这场冤孽就算有了出路,又有什么用? 那团火光这次没有咋呼了出声,只是在原地轻轻地跳了两跳。 秦钩的语声也终于重新低了下去,只是这次听起来,倒更像是心虚占了上风。 “掌教师叔说我的肉身太过虚弱,便允许我修习到辟谷之期前,每个月只需有七天跟着师父在山巅上修炼,剩下的辰光可以随我自己的意、跟着诸位师叔的任何一位研习门中术法。” “我也知道,掌教师叔是为了不让我在诸位师兄师侄面前丢尽颜面,才会用这么个委婉的说法哄我安心……上修天道这种玄乎的玩意,我实在不懂。” 他这辈子的前二十几个年头里,都以为自己是个再寻常不过、甚至不争气得有些过分的凡人,这半年来却亲眼见识了个从前根本无法想见的另一片天地,还“被迫”要在这陌生的“世外桃源”里生存下去……这对他而言,实在是有些困难了。 “在山上呆着的前几个月,师父他老人家嫌我这个新徒弟禁不住几次雷劈,根本懒得再搭理我……师门里的那些个心法口诀又全像是天书,看不了几句就让人想干脆一觉睡死过去……偏偏与我年纪差不了多少的师侄们又个顶个地无趣,连最简单的赌术都学不会……我实在无处可去、无事可忙,想来想去,也只有找以前在这个闷死人的山门里呆了十多年的木头救命。” 木头? 殷孤光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可会被秦钩这么“亲切”地唤了小名的,这世间可不只剩了县太爷一个? 幻术师这才记起这桩被自己抛到了脑后去的要事。 他和柳谦君为了找回小甘、不惜扑进了那个有厌食族气味的困阵时,同来的县太爷也是义无反顾地跟了进去的。 如今他们俩被关在这两间石室里,楼化安又去了哪里? 然而殷孤光并没有来得及张嘴,对面的那团火光已再次抢了先机。 “甘小甘小甘的消息,就是这几个月来,他写在鸽信里告诉我的。” 394.第394章 一网打尽(一) 如意镇地处山野,并不像各地府城那样设有鸽站,想要给千里之外的裂苍崖送去消息,也得下山去往最近的冀州府城。 难道县太爷频频前往冀州,只是为了给发小送几封家书? “他毕竟曾是裂苍崖的得意门生……虽说离开山门已有六、七个年头,却依旧连落雷狱这种术法都用地得心应手,怎么给你传个信,还要让凡间的飞鸽送去?” 殷孤光微微低着头,让十步开外的秦钩无法看到他眼中的神色——幻术师没有向秦钩道明他们几个赌坊怪物对楼化安的心下疑窦,却话锋一转,轻描淡写地问出了句无关紧要的闲话来。 秦钩果然还跟半年前一般容易糊弄,听到殷孤光这话,竟也没觉出丝毫异样,只干笑着接过了话头。 “我被符偃师叔带上裂苍崖之前,木头就偷偷嘱咐过我,不要把他的近况告诉师门诸位尊长……他说自己当年是一意孤行地叛离了裂苍崖,早已不是师门子弟,若还不知廉耻地阴魂不散,借由我这个新弟子之名、继续叨扰师尊与诸位长辈,也实在太不懂事了。” “只是他死活都不放心我……”秦钩显然愈发心虚,不仅语声快低成了呢喃嘟囔,就连他现下这副“肉身”——那团昏黄的火光都随之黯淡了几分,“他说裂苍崖从上至下,每一位尊长、乃至诸位师兄弟都是心境淡泊之人,从来不喜凡尘里的聒噪吵闹……他说来说去,就是怕我旧态复萌,恐怕不到十天就能吵死一半的裂苍崖门生。” 他真是一眼就看透了你! 殷孤光默然颔首。 看到殷先生也没能忍住对发小那个“无理”说法的赞许之态,秦钩这下连语声里都带上了几分哭腔:“为了裂苍崖的清静……他才答应了我,要是真的在山上呆不住,就给他写封书信送回如意镇去,只是我俩只能用各大府城的鸽信,绝不能动用山门里的任何术法……他生怕惊动了哪位师门尊长。” “一开始,都是我在问他山上的好玩去处……可自打我告诉他藏书阁的东南角落很适合开个小赌坊后,他就干脆让我自己去山下找些好玩去处,不准我再祸害裂苍崖的任何正经地头了。” “于是后来的几个月,都是他写了些如意镇里的闲事讲给我听,当然提到最多的……就是你们赌坊里的几个怪物。” “可年前他传来最后一封信,说是甘小甘小甘也成了县衙后院里的住客,他以后得多费点心思给她准备吃食……从那时开始,就再也没给裂苍崖送来任何鸽信了。” 殷孤光哑然失笑——那时的小甘一心想替楚歌解忧,已固执无比地住进了县衙后院,把县太爷当成了阶下囚般、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后头,可怜的楼化安连想走出自家院落的大门都寸步难行、生怕会被女童当成什么危险举动,哪里还能轻易腾出空来、前往冀州府城寄出书信? 更不提年后的那半个月里,他还要瞒着甘小甘,在县衙后院里藏下斗篷怪客,当然更是无暇分身。 “我去了山下的府城里好几趟,也没等到他的书信,还以为他是被饿疯了的甘小甘小甘吞了进肚……原本还想借这个由头吓吓掌教师叔,让他放我下山回如意镇去的。” “哪里知道,他虽然没被当成盘中餐吃掉……却成了如今这副生死不知的模样。” 那团昏黄的灯火像是想到了什么,边说着话,边往后头悠悠退去,让幻术师也不自觉地站起了身,跟着这火光往前迈了几步。 渊牢里的这些个石室,果然不同于凡世的寻常楼阁,若是换了如意镇里的那些院落,在暗夜里被这么大团的火光在半空照耀着,就算不能通彻明亮,至少也该照得四壁映影,勾勒出院里的大半景象。 然而自称“秦钩”的这团昏黄灯火往后移了约莫五步,也没能把它脚下、亦或四周的石墙石面照亮半分。 它能照出来的,只有他一路上几乎擦面而过的数张苍白面庞。 秦钩所在的石室,竟赫然关了另外不下十数的阶下囚,若不是殷孤光这双眼睛还能勉强视物,恐怕也不能在那么短暂的一瞥中看到这些同遭劫难的生灵面容。 这十余个和秦钩被关在一起的生灵,于殷孤光而言都面目陌生得很,分不清到底是精怪鬼魅还是凡人肉身,也不知是修炼到了辟谷之期、还是本就年岁不大,看上去都不过是二、三十岁的年轻后生,然而每一位都身着依稀是苍碧色的利落长衫,想来该是出自同门、亦或同族的兄弟。 只是不同于秦钩的絮絮叨叨,这些同室而“居”的年轻人们无一不盘腿安坐,面目僵冷、双颊苍白如纸,没有一位能够起身见见殷孤光这个新到的难兄难弟。 若不是秦钩这团火光掠过他们面前时,每一个都眉目微动,恐怕殷孤光还会以为他们不过是没有生命的土俑。 更让幻术师讶然的,是这十余位少年人的其中几位,下半张脸上竟已有黑沉如墨的死气缭绕不绝,像是随时都要冲将上来,把这副皮囊肉身拉进无间地狱里去。 怪不得方才没有在这片静谧里听到他们的鼻息响动……这些方才被秦钩唤作师兄、想来就是裂苍崖当代弟子的凡人少年们,显然早已被一种极厉害的妖界术法所伤,这才统统入了定,用山门心法护住了自己的残存生机。 所幸这股死气还未接近他们的阙庭,离真正的末路,至少也还有数天的辰光。 只是秦钩所过之处,火光只映出了这些少年人的面容,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位裂苍崖长辈……没有师门尊长在旁襄助,他们又尽数受了重伤,无法彼此扶守,还能不能顺利逃出这场劫难? 那昏黄的火光在缓缓地跨过了几乎整间石室后,也终于停了下来。 秦钩这一“顿步”,也映得躺在这间石室最里头的一位囚徒眉目清晰,那似乎永远都透着菜色的憔悴面容,让本就被眼前景象震得手脚发冷的幻术师倏尔变了脸色。 这石室中唯一一位没能入定疗伤的裂苍崖弟子,竟是与他和柳谦君同来的县太爷。 395.第395章 一网打尽(二) “殷先生你看,他还有没有救?” 昏黄的火光围着县太爷的面庞悠悠打了个转,想要借此让殷孤光把楼化安的面色看得更清楚些;“他刚被扔进来就成了这幅模样,到现在都没醒过来……诸位师兄自身难保,根本没空搭理木头,只留了我一个不会看病的废物在这里……” 心急发小安危的秦钩,还是第一次独挑大梁——二十七年来都浑浑噩噩地虚度了光阴的他,从来没有被谁这么信任着托付过身家性命,却在这次下了山门后不久,就阴差阳错地担起了陪守十几条性命的大任,他实在有些惶惶不安。 不同于殷孤光和柳谦君,秦钩并不是什么修为高绝的生灵,恰恰相反,这个在人间千门混得“风生水起”的赌徒,并不像发小那样天资聪颖——天可怜见,被小房东唤作“半癫小子”、如今已是裂苍崖辈分最高的大长老只是摸了摸秦钩的天灵盖骨,就倒翻了白眼,用旁人压根听不懂的云贵方言骂骂咧咧起来,数落得千里之外的小房东接连打了十几个喷嚏,差点把头上的顶天高冠都颠得掉下地去。 裂苍崖大长老已有多年不曾收过弟子,连当初送上山来、摆明了根骨上佳的楼家幼子都入不了他的眼,被他一转头就送给了掌教师弟——他本来是想就这么在裂苍崖峰巅上安静修炼,从此只和九天之上的雷电说话的……徒弟这种还要自己费心照顾的麻烦东西,当然是越少越好。 可辈分和裂苍崖前三代的师祖平起平坐的楚歌,偏偏不放过他! 为什么一定要给他送来这么个看样子五大三粗、修炼起道家术法来却蠢得有如凡间拉磨笨驴的徒弟来?! 相比于前世好歹是人间界不世出的神兵器灵,秦钩这辈子实在是倒霉到了家——裂苍崖向来收徒严苛,他这个被迷迷糊糊送进山门的凡世赌徒,便毫无意外地成了山门里百年来最笨的弟子。 比起昔年在冥界被封为“最吵恶灵”的光辉岁月,这一次的榜首之名……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可就是他这个被裂苍崖师门全体尊长当成过路客的无用弟子,机缘巧合之下,偏偏成了如今这件石室中灵台清明的唯一一位,并在眼睁睁看着诸位长辈被带走后,惶惶然地等到了半年不见的楼化安,后者被藏在暗里、只闻足音的“狱卒”们扔了进来,脸色倒比受了水毒阴伤的诸位师兄还要差上不少。 秦钩并不知道县太爷并非孤身前来,更不知道与发小一起被带了进来的还有殷先生和柳老板,他只知道眼前这片隐有水声流淌的黑暗看似并不凶险,却根本毫无出路。 还不曾亲身经历过修真界明争暗斗的秦钩,身边骤然没了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尊长,一时茫然地手脚无措,只好孤零零地在这无声的黑暗里守着十余位入定的同门师兄、和一直昏迷不醒的楼化安。 他也曾在如意镇的县衙大牢里住了许久。那个常年没有“邻居”的荒芜牢狱,虽然只有腐败扎肉的稻草堆陪着他,又常常有劣质灯油的焦臭气味呛了他的鼻,可跟这个太湖下的渊牢比起来……十足就是个世外桃源! 到了后来,秦钩甚至无聊把所有师兄的衣衫、头冠、鞋靴都翻了个遍,想要在衣缝暗角里找出几张废纸,能够贴在诸位师兄和发小的脑门上,借以看看他们是不是还有鼻息。 要不是这悄无声息的黑暗里骤然有浓郁至极的老山参味道弥漫开来,秦钩恐怕还要继续发呆下去。 有殷先生在……至少也能多个活人帮他合计合计,看看木头和诸位师兄是不是还有活路。 “县太爷送去给你的书信里,大概没有提起过……”然而十步开外的殷孤光听到他这求救之语,不但没有给出什么救命的法子,反倒颓然地扶了额。 幻术师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轻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像是秦钩这一请求实在太过无理……难到让他头疼欲裂。 “我们几个里,有治病救人本事的,向来只有谦君和小房东。” 听出了殷先生话里的颓丧之意,那团昏黄的灯火慢慢地停在了半空中,不再打转跳跃,连火光都黯淡了下去。 幻术师苦笑着闭上了双眼:“她们两个,一个远在如意镇,恐怕至今还不知道我们全都深陷牢笼……至于谦君,她进了这渊牢之后就被心魔所惑,又被封住了身魂灵力,就算你把她唤醒,也不知是能救人、还是要我们去救她……” 秦钩茫茫然地看了眼还在另一件石室里侧头昏睡的柳谦君,只觉得此时冲进自己鼻腔里的山参味道也苦涩了不少,苦得他几乎全身痉挛。 “那殷先生你呢?”大团的昏黄火光悻悻然地往前飘了几步,不甘心地追问了句,“就算你跟我一样不会给人看病……可好歹也要比我厉害许多,至少也该看得出木头是不是还能活上个几天。” 只要再多活上个几天……说不定诸位尊长就能回来接他们回裂苍崖,那时候就算殷先生不能救人,木头也还有生机啊! 殷孤光最终还是默然地重新坐回了冰冷的石面。 在这石室的术法禁锢之下,他这双眼睛已然和凡胎一样寻常,虽还能借着秦钩的火光依稀看见那石室里的境况,却没办法断言诸位裂苍崖弟子的生机是否有望。 其中尤以县太爷这个异数最难。 秦钩的十余位师兄,显然是被妖族所伤,面上的死气更是明显得让他无法忽视,殷孤光这才揣测他们尚能扛住些时候。 然而楼化安却是个常年面有菜色的憔悴后生,没有化形术法相助,殷孤光根本无法分清县太爷是跟他们一样、只是被如意镇附近山里那个困阵迷得暂时昏迷了过去,还是途中又被伤了身魂、才至今没有醒转。 “谦君身上带着的那株参王……就算修真界里也难找出第二株,就算不能让县太爷身魂痊愈,至少也能暂时吊住他的性命,三天之内……该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殷孤光定定地望准了楼化安的阙庭半天,也没看到半分的死气,这才面不改色地胡说起来,用柳谦君的参族灵力蒙混了过关。 秦钩这才松了口大气。 “倒是你……怎么去了裂苍崖几个月,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396.第396章 心火(一) 秦钩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殷先生实在是太过客气了,他如今这副“肉身”,实在是连冥界的鬼灵都不屑于拥有的寒碜模样。 他这辈子的皮囊虽然不像上一世的神兵那样坚不可摧,却好歹和张仲简还有几分相像,看上去也算虎背熊腰、魁梧健壮,虽然常年混迹于坊间赌地,让他潜移默化地沾染上了不少猥琐奸猾之气,可他那像是绿林道中人的大块头模样,还是让初见他的陌生人们都以为这大汉不是什么好惹的熊包子。 于是秦钩这二十余年的人生里就仗着这副“凶神恶煞”的皮囊外相,顺顺当当地避开了不少多余的麻烦。 仅以如今在这间石室里的裂苍崖弟子来看,秦钩的诸位师兄——当然也包括县太爷——就没有一个能在面目凶恶、身形魁梧这点上胜过这个新来的小师弟。 也不知秦家老爹在把这便宜儿子从冥界里带出来的时候,是不是特意嘱咐过阎王老爷,让他老人家送佛送到西,才让秦钩长成了这副生人勿近的粗犷模样。 可就是这副肉身,眼下也不知为何消失了不见。 幻术师定睛望去,根本无法看到这团火光的上下左右还有半分的凡人肉身——秦钩整个人从头到脚,竟然只剩了这团昏黄火光。 若不是他耳朵里清清楚楚听到,火光里传出来的千真万确就是秦钩的声音,他是怎么都不肯信这团火球曾是个凡人的。 殷孤光原以为,这团在黑暗中乍然出现的火光不过是秦钩施展的一个术法——裂苍崖数代以来,都在雷电与阳火的术法上颇有道行,秦钩虽然愚钝,大概也已在这半年的辰光里学会了其中几个。 可这也不过是幻术师在绝望中的一个胡乱揣测罢了。 这片能够遮蔽柳谦君眸眼之能、甚至禁锢他化形术法的黑暗里,显然早就被什么厉害的阵法覆盖,封了身在其中的囚徒们全部的身魂灵力,哪里还会让什么修真界的后生这般轻易地破掉? 这团看似昏黄的火光,却偏偏在对面的石室里肆意来去跳跃,除了不能越过石室之间的屏障外,能见、能听、亦毫无伤损,和半年前在吉祥赌坊里一惊一乍的秦钩全无两样。 这显然不是区区火球的术法,竟能不顾渊牢里的术法禁锢,有着连殷孤光这个昔年的“隐墨师”都无力为之的自由之态。 殷孤光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住在极东废城下的七师兄曾和他提起过,极南妖境中的精怪鬼魅之间,流传有一种旁门左道的修炼法子——倘若自身修为受限,那么夺取他人三魂七魄之一来灼烧出魂火,并以这火种护卫在旁、借其中的丰盈灵力来修炼,是能在极短的光阴里突破瓶颈的。 当然这法子也凶险万分——冥界的黑白无常、与上界的雷神大人平时糊涂,这时候往往精明地像是凡间最吝啬市侩的商贾,是绝不会算错任何一笔夺人魂魄的账目的。 可这也不过是极南妖境里的邪门修炼之路,人间修真界却向来不屑为之——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至少曾在人间界各处角落以“隐墨师”之身出没的殷孤光,就从未听说过九山七洞三泉里有过这样的……妖异术法。 更何况秦钩这孩子好歹也是被犼族幼子送上山去、成了裂苍崖掌教师兄一脉传承的正经弟子,这山门里的诸位尊长们再糊涂,也不该拿自家徒弟的魂魄之安来玩啊…… “你这……莫不是魂火?”殷孤光斟酌半天,还是没能忍住迫到嘴边的疑惑。 他是知道楚歌对县太爷和秦钩这两个昔年幼子的愧疚的——即使他们早就不是十七年前的无知幼童。 若是秦钩和楼化安没有顺遂安然地过完这辈子,反倒半路上就遭了什么横祸……天知道平时就能踩塌整个如意镇几百家青瓦屋顶的小房东,会对这世间做出什么事情来! 县太爷已然昏睡若死,还不知有没有醒过来的那一刻……至少秦钩此时还能说能跳,总不能也因为无端端地被人做成了魂火,就在他眼皮底下也咽了气! 想到小房东的眉间三道沟壑,还有甘小甘和这大汉百余年前那场未了的孽缘……殷孤光终于还是决定再管一次闲事。 “魂火?”秦钩茫茫然地在黑暗里打了个转,干笑了几声,“大概是吧……” 殷孤光面色更冷。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子……”昏黄的火光飘荡在那十余张苍白面颊之间,等转到其中一位面上死气愈发猖獗的裂苍崖弟子跟前时,有意地停了数息,“这个术法,本来是掌教师叔留给祁师兄的。可进了这渊牢后,诸位师兄都伤势渐重、不得不入了定,只剩了我一个无所事事。” 幻术师轻眯了双眼,等确定自己看到的并没有错时,几乎要轻呼了出声。 不知是被哪个妖族所伤,这些裂苍崖弟子身魂中都附上了股缱绻不去的死气,此时在秦钩火光照耀下清晰了面目的这位,显然有些不堪伤势,而让死气稍稍占了上风,眼看就要被占据了阙庭。 然而那团昏黄如灯油将尽才燃出的火光,只是在他身侧转了几转,那几乎爬满了大半张脸的死气就像碰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敌,慌不迭地退到了脖颈处,伺机待发。 秦钩所化的这团“魂火”,竟是这群裂苍崖弟子入定时的护法? 这么看起来,秦钩的这群师兄虽然入了定,他们自己的内息疗伤却只是堪堪吊住自己的性命……真正能与这些死气有一战之力的,赫然是秦钩? 不对……不对,这不会是魂火。 被旁人攫取出来的魂火,就像成了对方的傀儡、根本不能再由己身做主,更别说这堪比修真界医者的怪异本事了。 “殷先生,你和柳老板刚进这渊牢不久,恐怕还不知道……这个地方的结界大阵,是我们裂苍崖从前的一位掌教、还有九山七洞三泉的不少位尊长,许多年前联手弄出来的。” 397.第397章 心火(二) 殷孤光有意无意地往身边的石墙瞥了眼,默然无声。 他当然知道这个不该被人间修真界所知的辛密。 柳谦君之所以在找到甘小甘后,既没有躲回长白山去、也没有把好友送回厌食族,反而隐姓埋名地在人间界各处角落辗转藏匿,甚而最终躲到了如意镇里……便是因为知道了这个辛密。 这千年前在太湖下开辟出来的“渊牢”,背后似乎有个手眼通天的主人,竟能求全了九山七洞三泉当时的诸位掌教与长老,让当年还面和心不和、“一不小心”还会结下生死仇怨的十九个山门不惜联手,为这个不知为谁专门而建的牢狱,布下了个连金仙界也闻之骇然的广阔结界。 参族虽是六界中极为难得的有福木族,却还未能和在人间修真界中执牛耳之位的九山七洞三泉抗衡——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和参族以往的所有族长一样,并不喜族中儿孙卷入任何的纷争,当然更不会建起什么山门、和世间众生计较那些个与自身修行无益的琐事。 就此对九山七洞三泉心生忌惮的千王老板,既不想让参族未得道的儿孙们牵连受难、亦不想把甘小甘拱手送回那些个不成器的废物厌食小妖中去,宁愿守在个平静安谧的穷酸山城里,一待就是十二年。 这十余年间,赌坊诸位怪物也“有幸”见识到了柳谦君在过往百余年间的不安缘由——甘小甘初到山城里的前几个年头,依旧会频频发了梦魇,无法安睡。而女童在梦中的惊悸与慌乱,更是让几十年来见惯了大顺发疯的小房东都讶异不已,差点用了她的犼族怒吼去震晕甘小甘。 殷孤光原以为,赌坊六个怪物里,至少还有自己和大顺是能明白甘小甘的这种刻骨恐惧的——他少年时候常常被疯魔师姐关进那失魂引的箱车里,眸目不能见光,想逃出亦不可得;而大顺则以幼兽之身,成了陆上各方人马杀红了眼也要抢到手的“宝器”,最终魂魄受了仇家临死诅咒、数千年被困在老黄杨木身里,无处可去。 他错了。 这把厌食族金鳞长老折磨成了个痴怔女童的渊牢,比起失魂引箱车和吉祥小楼的封印来,实在都要可怕得多。 殷孤光不过在这石室里呆了几个时辰,醒转后至今也不过几刻光阴,甚而还有秦钩这个话痨一直在陪着他,絮絮叨叨地没有让他耳旁安静多久……可幻术师也已快发了疯。 他在失魂引箱车里哭求着让师姐放他出来时,至少疯魔的师姐也从未真的把他一个人留下过; 大顺被封在黄杨木身里的那千年岁月里,至少老黄杨都时时刻刻陪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小孙儿,即使老人家一朝受劫归去,大顺也在不久之后就得到了如意镇土地爷、继而是楚歌这个凶兽长姐的庇护,真正孤身无助的岁月……实在也寥寥无几。 可这些个只闻水声的石室,却让人根本无法得知身边是否有挚友、亲人相随……甚至看不到任何的生人或活物,这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都只提醒着身处其中的生灵一件事。 这里只有你自己一个人。 连柳谦君与秦钩近在咫尺、都仍然心下憋闷得几乎要挠墙的殷孤光,实在无法想见甘小甘时怎么样在这片黑暗里孤零零呆了数百年。 九山七洞三泉当年的那些老不死——当然如今大概也都死得差不多了——到底是和甘小甘有着什么样的过节,才会布下这种损人也未必利己的庞大禁锢阵法? 以“隐墨师”之身在人间修真界混迹了有些年头的殷孤光,也曾和九山七洞三泉中的几位长者有过一面之缘,倘若那时候有人告诉他,这些身居掌教、长老之位的前辈们竟会联手布下这种连魔惑界都未必愿意为之的阵法,他是绝不肯信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地坐在这冰冷的石面上,身魂灵力都被封印殆尽,与如意镇的凡人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那满城的凡人被护在小房东的山神结界里,此时至少心下安乐,过着他们本该有的寻常日子,并不会意识到山城里刚刚出了场极大的变故,甚至要很久很久……才会注意到九转小街上的几个怪物已不知去了何处。 为什么? 倘若九山七洞三泉真的无法容忍厌食族的存在,且不论这十九个山门历代以来的掌教与诸长老在人间修真界的地位,即使是他们的门下弟子倾巢而出,也能把族众无一不懦弱怕死、且修为大多低微的厌食族尽数送去轮回。 为什么还要这般迂回地使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卑劣之举,将厌食族的金鳞长老关进这么个大概只能自戕的黑暗地界来,甚至耗上数百年岁月也不对甘小甘动手,到最后还让这个阶下囚寻机逃了出去? 这个疑惑,是赌坊诸位怪物十余年来都未找到答案的不解之谜——除去大顺还理解不了这么复杂的大事、甘小甘则根本没意识到诸位好友在为自己担忧之外,赌坊四位怪物的出身、年岁、经历截然不同,对这桩古怪的“悬案”,自然也都有他们自己的见解与胡乱猜测。 于是就连九山七洞三泉痛恶了百余年的柳谦君,到了后来也被几位好友的诸多揣测糊弄得云里雾里。千王老板忍无可忍,为了此后的安生,这才趁着一次早食的辰光,对这接连不断的荒诞猜测下了“绝杀令”。 也许……这在吉祥赌坊里悬而未决的往事缘由,竟会由秦钩悉数道来? “我们这次下山,原本是因为掌教师叔接到了末倾山掌教的一封言灵口信,说是去年在长白山天瀑秘境中的掌教大会出了点差错,让师叔带着诸位长老赶去末倾山助他一臂之力。” 昏黄的火光继续打转在十余位面色苍白的裂苍崖弟子之间,让诸位师兄的面上死气得以稍稍退却,暂得生机。 “师父嫌我在他身边太吵,想尽办法要把我赶远一点……恰好几位师兄也正到了入世修炼的时候,干脆带上了我一起,跟着掌教师叔和诸位尊长下了山。” “可到了太湖一带的水域时,就碰上了个奇怪的困阵,诸位尊长被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徒儿师侄连累,竟也被一起拖了进来……” “我睡过去之前,依稀看到掌教师叔给祁师兄留了本手札,说是万一遭逢不测,就用那上头的术法,护住我们这些恐怕没有自保之力的弟子。” 398.第398章 报应还是反噬?(一) 殷孤光眉间微跳。 裂苍崖掌教留下的手札? 倘若九山七洞三泉果真是这渊牢禁锢大阵的缔造者,那这手札里多少也该留下些蛛丝马迹——还未得道的徒弟们尽数受了重伤,且一同落入了这毫无生机的黑暗地界里,掌教大人就算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当然也该为后辈们谋条生路。 也许……这渊牢里唯一的出路就在那里头。 然而秦钩的下一句话,却让幻术师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师叔留下的东西……肯定厉害得不得了。”昏黄的火光又打转回了县太爷跟前,心虚不已地停在了最让他安心的发小身边,“哪知道我成了这副模样后,不小心再碰了一下……那手札就化成了飞灰。” 明知是自己的一时莽撞,才让那么珍贵的宝贝化为乌有,然而从小就习惯了一旦认错必然会挨揍的秦钩,向来是愈心虚愈犟嘴:“那玩意真是不经烧……怪不得祁师兄也把它扔在旁边,没拿它来救命……” 秦钩在解释之余,还不忘小心翼翼地斜了眼,往数步开外瞄了瞄。 那里盘腿坐着个身形修长、看起来也不过是弱冠之年的裂苍崖弟子,即使身处危境,肉身中的死气也在伺机待发,可他眉宇间依旧透着股淡然之气,显然比起身边的其他师兄弟都要安然得多。 还好还好……祁师兄还没醒。 秦钩暗暗松了口大气。 “你家师兄没有用手札上的术法来救命,偏偏把这宝贝‘丢’在了你的眼皮底下……裂苍崖掌教既然把手札交到了你们师兄弟的手里,若是不用,便是对不起他老人家……你当然不能视而不见了,是不是?”殷孤光啼笑皆非。 昏黄火光的中心,骤然有赤色一闪而过。 “嘿嘿……掌教师叔曾经跟我说过,师父的弟子们大多已不在山门里,他老人家身边如今也只剩了我一个正经徒弟……要是我愿意,是可以随意翻阅裂苍崖的所有术法记载的……” 秦钩这有气无力的争辩之语,实在有些越描越黑。 天可怜见,若不是他这个凡世赌徒几乎要烦得山门里所有弟子发了疯,裂苍崖掌教也不会想出这么个迂回的法子,想要凭着数代以来积攒下的无数精妙术法牵绊住这个多动的师侄,让他不要毁了裂苍崖多年的清静。 当然……这并没有什么用处。 比起修真界那些个复杂难懂、比天书好不到哪里去的术法,秦钩还是更喜欢他随身带着的六枚骰子。 就连这本在祁师兄身上待了不过半天、就惨遭烈火所焚的手札,也是因为秦钩在这无人可说话、安静得令人发指的黑暗里实在无事可做,才摸摸索索地在祁师兄脚边捡到罢了。 秦钩当然不知道这本手札为什么会掉在石面上,不知道祁师兄伤重到了双手无力的地步,只来得及从怀里取出这本手札、就发现压不住体内的死气、不得不赶紧入了定,连把这宝贝交到秦钩这个无用师弟手上都再无机会。 秦钩只知道自己在看不到任何的黑暗里摸到了张薄如蝉翼、又隐隐有纹路起伏的奇怪书页。 等他拿起来时,才发现这本手札并不像裂苍崖藏书阁里那些卷宗,甚至不像凡世间任何一本书籍……这宝贝竟是用不少张大小不一的“纸张”集合而成,似乎还用条麻绳封住了其中一条边缝,才勉强成了个……“手札”。 想到在那困阵中、掌教师叔把这宝贝交到祁师兄手里时的肃然神情,秦钩虽然暗暗地撇了撇嘴,却还是翻开了这些显然有些年头的陈旧纸张。 这不知到底是树皮、蝉翼还是兽甲所制的诸类纸张上,应该是记下了什么了不得的术法,才能在那么危机的境况下被托付给了他们这一代弟子之首的祁师兄。 秦钩百无聊赖地决定要好好做一次呆子、以打发这无趣辰光时,指间却传来了个并不陌生的古怪触感。 即使成了裂苍崖的正经弟子,他的袖里也永远藏着骰子、牙牌、火石这些常年混迹赌坊时可以用来耍耍千术的小玩意,自打进了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渊牢石室,他就窃喜于自己的先见之明,只等着需要时、可以在诸位师兄面前好好炫耀一番。 他不知道的是,这地方的禁锢阵法几乎封尽了凡世里能漏进来的所有光亮,即使他用了火石,也是照样看不到任何事物的。 然而他右手几个指尖处传来的触感,却让秦钩尽忘了自己袖里的“制胜宝贝”。 这是……针刻? 凡世坊间最不上道的赌徒,也多少学过“听声”、“触面”、与“观静不观动”……这些耍老千时最最粗浅的“道行”,当然难不住十九岁就被京城三品赌楼扔出来过的秦钩。 他迄今为止的大半辈子都耗在了千门里,手指间细细摸索过的赌具已不下百种,别说寻常骰面的点数是多是少,恐怕连那些凹点里的朱砂漆墨产自哪个作坊,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更别说坊间专供双眼俱盲之人识文断字的“针刻”了。 也不知裂苍崖掌教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这次渊牢之行,他交给自己亲传徒弟的这本手札,若放在天光下,不过是几十张空无一物的古怪纸张罢了——若非到了这渊牢,若非这石室里根本无法见光,恐怕以秦钩对修真界术法的兴趣寥寥,也不会这么快地觉出了上头的古怪。 “殷先生,你和小房东……还有木头,是不是都学过这些所谓的……道家术法?”昏黄的火光渐渐低了下去,直到落在县太爷的身边,然而想到那本手札的下场,秦钩有意地和楼化安保持了半步的距离,生怕自己再一个不小心,把发小也径直烧成了一堆飞灰,“你们……真的都能明白那些玄乎得不得了、甚至比赌千还要发虚作假的玩意?” 殷孤光牵了牵嘴角:“楚歌和我们不一样……可县太爷和我,虽然道不同,大抵自小学的那些‘玩意’,多少还是有些异曲同工的。” 秦钩失望般地叹了口气:“……我从小就知道木头比我聪明得多,不然爹爹也不会更喜欢让他来做自己的儿子……可我还是憋着一口气。” “要不是摸到那本手札上的术法记载,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承认,木头一直是胜过我的。” 399.第399章 报应还是反噬?(二) “我金盆洗手、回到如意镇后,就看到木头早了我一步,不知道为什么还偏要做个既没钱、连个贴身的跟班都没混上的穷酸县令……” 殷孤光也像是入了定,默然地安坐在十步开外,就这么听着秦钩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着,而后者也不知在这片黑暗里憋闷了多久,甚至不管幻术师愿不愿意听,就几乎不歇气地继续唠叨着。 “我和他小时候的家,早就成了废院……只好死赖在县衙后院里,顺便让木头老实交代,十岁那年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如意镇,到底去了哪里。” “他从五岁开始的倔脾气,到现在也没改掉半点,死活都不肯说这些年都去了什么好地方……只轻描淡写地敷衍了我几句,说是被送去了个安静得没有人气的山头上,住了十余年。” “直到小房东说起当年的旧事,我才知道木头是被送上了裂苍崖。” “刚听到这个山门的名字时,我还在肚里笑破了天……这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玩的去处嘛!什么修真界,什么九山七洞三泉,这些比武林门派还要玄乎的山头,肯定规矩大得很,可怜木头还被小房东逼着去住了十几年,哪里有我在千门里的逍遥自在?” “甘小甘小甘是不是吃了我、是不是让我死了一次,我那时候都没能怎么明白……可听到小房东当年原本是打算把我俩都送上裂苍崖去,我还为自己逃开了这种无趣的安排,而高兴了好久。” “甚至后来跟着符偃师叔上山之后……我也没觉得裂苍崖有什么大不了。” “我都是二十几岁的大人了……难道所谓的师父和尊长们还能像对待十岁的木头那样,把我当小孩子教训?” “他们果然……也没怎么搭理我。” “这半年来,除了师父驳不过小房东的托付,勉为其难地带着我在山巅上一起劈了几次天雷,然后嫌我太笨,才把我踹去了掌教师叔身边外,门中上下都对我客气得很……客气的,像是知道我不会在山上呆多久。” “可木头跟我不一样。” “殷先生,有件事,恐怕连小房东都不知道……木头他,是掌教师叔最小的弟子,在他下山之前,原本是诸位师门尊长认定了的继任掌教人选。” “据说裂苍崖有一把刀剑,叫什么百折空刃,是非下一任掌教不能拥有的宝器……就是被我家师父大咧咧地‘偷’了去,送给木头带下了山。” 殷孤光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望了眼依旧昏迷不醒的县太爷。 百折空刃……不就是甘小甘数年前一时饿极、吞下了肚去的那柄剑器? 他和柳谦君早就猜到,这柄能让甘小甘梦中犹自挂念不已的神兵,该是来自于县太爷的师门裂苍崖,却也没想到那“死无全尸”的可怜剑器,竟是这山门里传给继任掌教的珍贵信物。 “裂苍崖的历代掌教,都是以金仙之身逗留人间的大成境高手……县太爷不过二十余岁,即使根骨上佳、又有诸多贵人相助,也不该这么快就能被列入继任掌教的人选之一。” 看到那昏黄的火光渐渐削弱了下去,几近缩成了拳头大小的微弱灯火,殷孤光这才惊觉秦钩话里的颓丧味道——这火光不管是什么所化,显然与秦钩的心念相连,倘若就这么消失无踪……那这十余位裂苍崖弟子,便再无回天之力了。 “你家师父的疯癫之名,我也曾听小房东提起过……他之所以偷出那百折空刃来,大抵也只是舍不得这个师侄,才想给县太爷留个念想罢了。” 秦钩果然如幻术师所愿,小小地空中跳蹿了两下,整团火光也稍稍亮堂了些:“师父的一举一动,全凭他一时的兴起,根本没有什么可循的路子,他老人家到底在想些什么,我确实猜不到……” “可木头在这一代的裂苍崖弟子里,却千真万确……是被门中上下最看好的一个。” “就连掌教师叔膝下修为最高的祁师兄,在替诸位尊长教训我们这些师弟时,也偶尔念叨过木头的名字……在知道我和木头一样,都是被小房东送上山来后,祁师兄还装神弄鬼地吓唬过我,想要从我这骗出木头叛离山门的由头。” “他当然没有得逞。” “可是我也看明白了一件事,木头在裂苍崖上的十多年辰光,并不是白过的。” “要是一定要在我和木头里挑一个,这山门里的尊长和同辈师兄弟们必然和我家老爹一样……是会选他的。” “这也没有什么不对……这么无趣的山头,藏书阁里堆着的还尽是些鬼画符一样的古怪术法记载,也只有木头这么呆,才能在这地方混得风生水起。” “我秦钩这辈子都是千门中人,就算看不懂、也学不会这修真界里的任何一个术法……也不丢脸!” “只要等到小房东忘了还有我这个麻烦……只要诸位尊长和师兄们受够了我这个祸害,我总有一天是能下山、回人间赌界去的!” “可我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真的下山……这么快,就让诸位师兄、甚至还有木头的性命都着落在我的手里。” “到了这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千门……什么赌术,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我这条命,也根本一点用都没有。” “要不是祁师兄把这手札落在了我手边,恐怕等殷先生您注意到我们这件石室时,看到的……就是满地的冰冷尸身了。” “我虽然能识得针刻的字画,却只能在上头‘看’到些跟藏书阁那些卷宗里一样的鬼画符,除了这些我压根看不懂的术法记载,这手札上也只有寥寥几句大概是前辈先人们留下的嘱托之语,除了阴森森地有些吓人外,根本也没什么用处。” “要是捡到这手札的是木头,大概随便翻翻,就能从里头找出好几个能够救下诸位师兄性命的术法……如今落到我手里,‘看’来‘看’去,最后也只能挑中最简单的一个术法,不管到底有什么用,都先使了再说了。” 像是嫌殷孤光看不清自己般,昏黄的火光倏尔在石室间忽地兜了个大圈,晃得满室的裂苍崖弟子都跟着微微歪斜了身躯。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等我掐了那法诀到第五十七次……就成了现在这幅鬼样子了。” 400.第400章 前生恶灵,今世福星(一) “殷先生,你是不是也看不见我的肉身?” 秦钩方才还絮絮叨叨地讲着他在裂苍崖上的憋屈辰光,可这会儿提到那让他自己变了模样的术法,一转眼就变了口风,连半点间隙都不留,就状若疯魔地舍下了身后的诸位师兄,往幻术师这边飞扑了过来。 若不是中间还隔着道无形的屏障,把秦钩结结实实地挡在了自己的囚笼里,那团昏黄的火光几乎都要凑到殷孤光的鼻尖上来。 幻术师苦笑着点了点头。 这也是这次重新见到秦钩后,殷孤光肚里的最大疑惑。 这太湖渊牢的禁锢阵法实在太过霸道,厉害到让他这双眼睛失了修炼数百年的化形之力。但他这个紫凰膝下的小徒弟,毕竟没有丢了师尊的脸面,至少还在这片黑暗里保有了凡人该有的眸目之光,于是在秦钩这团火光的相助下,也能勉强看清对面石室里的境况。 然而那宛如灯火的团芒在更显宽敞的石室里已转了数圈,还是没在囚笼里照出任何一副长得与秦钩相像的皮囊。 除了县太爷早已昏厥、而躺在冰冷的石面上不见动弹外,那囚笼里剩下的十余个裂苍崖弟子,正尽数入了定,与身魂里的妖力抗争,眉宇间虽个个病气缠绵,其中却并没有哪一位失了魂魄或神智。 更不用说秦钩那“凶神恶煞”的面相,实在与这十余位师兄都相差甚远,本该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的。 可那石室里,已再无他人。 倘若这团火光果真是秦钩的“魂火”,他的肉身皮囊也该被遗留一旁,是不会受半分损伤的。 殷孤光的眸光跟着秦钩,随着火光的四处转悠,也把那件石室里的上下左右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于是心下愈发惑然——若肉身不在旁侧,难道……是这魂火还未完全离身? 可幻术师细细地打量了那昏黄火光一刻之久,就连秦钩方才一惊一乍时、火光中心乍然亮起赤色耀芒时,也没能从这团火光的周侧看出大汉原有的半分身形来。 秦钩全身上下、乃至他的三魂七魄。如今果真只剩了这么团宛如风中残烛的昏暗火光,其他的……竟已点滴不剩。 他这样子,与其说是换了副外相模样,倒更像是……成了鬼灵。 秦钩没有意识到,自己啰啰嗦嗦地说着话时,殷孤光没有应他只言片语,并不只因为听出了大汉话里的颓丧意味。 幻术师只觉得这囚笼里的冰冷之意钻进了他的鞋靴里,倏忽间就从脚心蔓延到了阙庭,让他全身骤僵。 上一辈子的秦钩,因为被甘小甘亲口送进了冥界,而怨气冲天地逗留在奈何桥下,吵得阴阳界的地官们都恨不得聋了双耳,可他这个“始作俑者”也依旧不肯重入轮回——若不是秦秋丰这个半吊子鬼灵师不惜与阎王爷讨价还价,将他“收作了”便宜儿子,恐怕秦钩如今也还是冥界弱水岸边最吵的恶灵。 可这个死局……明明是被小房东钻了空子的! 她以犼族幼子之身,不惜去死乞白赖地求了阎叔,让后者再给秦钩多个几十年的生机,甚至再次麻烦了半癫小子,也要把秦钩送上裂苍崖,可不全都是为了让这个昔年没有被她照顾周全的孩子,能够躲开身魂其灭的大灾? 恐怕楚歌也根本没有料到,九山七洞三泉之中隐隐为首的裂苍崖竟会有此番灾劫,甚至把本该糊糊涂涂在山上过完此生的秦钩也稍带了进来。 倘若秦钩果真遭遇了横祸、再次成了鬼灵,那么秦家老爹昔年和阎王老爷定下的死约,岂不是就要应验? 这连自己上辈子到底有着什么执念都还记不起的器灵转世,要是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灭了魂魄,连轮回之机都再不能得……是不是未免太无辜了些? 小甘呢? 纵使她也忘尽了百余年前的这场孽缘,可这送到了眼前、本该最有希望皆大欢喜的死仇……难道还是要以秦钩的身魂丧灭为终? “连殷先生你也看不见……那我果然还是上了那帮老家伙的大当了!” 殷孤光只听得秦钩在十步开外又咋咋呼呼地高喊了出声,后者中气十足,哪里有半分刚成鬼灵的无力样子? “那本手札上的针刻,每一页的笔锋都截然不同,显然不是出自一位之手……而且其中没有一个纯熟于此道,就是比起咱们千门里的很多好手来都要逊色不少。”说起这与赌界更亲近些的事来,秦钩连语声都高扬轻快了不少,“大概是平日里对门中子弟们指手画脚惯了,这些难得用针刻之法记下术法的老前辈们,‘写’起字来个个龙飞凤舞,要不是我十三岁就能闭着眼摸出蚊蝇大小的碑文来,哪里能认出这些九山七洞三泉的前辈名号来?” 幻术师还未从秦钩已成了鬼灵的揣测里转过神来,就恍恍惚惚听得自己嘴里冒出了句问话:“这十九个山门里的掌教与长老之多,五代以来至少也有百数,名号更是千奇百怪,你又怎么认得?” “符偃师叔在把我接上山后,就奉掌教师叔之命,特意嘱咐过我九山七洞三泉诸位掌教以及长老的名讳……”秦钩干笑了几声,没好意思跟殷孤光明说符偃师叔此举的真正用意。 第一次收了这么个闹腾胡闹的弟子,裂苍崖诸位尊长实在担心他会“误打误撞”地冒犯了修真界中的长辈们——特别是向来护短的佑星潭历任掌教、和山门上下尽数脾气怪异的锹锹穴,倘若哪天和这小子碰上,还不会被气得迷了心智,二话不说地就把秦钩打入无间地狱? 然而符偃身负接引裂苍崖失落弟子的重任,并不能时时守在秦钩身边,于是这位向来良善、又认定秦钩本性不坏的小师叔,干脆把自己对九山七洞三泉的掌故记载尽数留给了秦钩,他则再次一路轻烟般地去了山下——裂苍崖每一代的引路长老,看似在山门里人微言轻,事实上游走在人间界各处时候最多,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另外十八个山门的历代掌教与长老之名,也不过是符偃悠闲时记下的其中一笔掌故罢了。 401.第401章 前生恶灵,今世福星(二) “那本手札的每一张针刻,要么是些神神叨叨、让人根本看不懂的道家箴言,要么画了些怪里怪气的鬼画符,根本不是我这个刚进山门半年的新弟子能看懂的高深玩意……” 稍显亮堂的火光在殷孤光的十步开外狂跳了几下,甚至还在半空中拉伸着“撕扯”开来——秦钩忘了自己如今的这副“肉身”已不能再手舞足蹈,还忘乎所以地想要跟殷先生比划几下那手札上的古怪记载。 所幸殷孤光心下另有思量,已然默默地偏过了头去,没有看到秦钩的疯魔模样。 秦钩只好悻悻然地继续自说自话了下去:“可上头的每一张,都记上了绘者的名号,其中十之八九,刚好都是符偃师叔逼着要我记下的名讳——这本手札,恐怕是九山七洞三泉最近两代的掌教与长老联手所作。” 倘若此时这片黑暗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其他清醒着的生灵,恐怕也会被秦钩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得跳起身来。 九山七洞三泉的掌教与诸长老联手绘成的针刻手札,那可是人间界……乃至金仙界都不敢小觑的珍稀宝贝! 只是这宝贝早已被秦钩这团火焰焚为了灰烬,那上头到底写了什么、是不是记着不世出的道家或妖族术法……都再无人知晓。 天意冥冥,除了当下不知身在何处的裂苍崖掌教,如今竟只有秦钩这个细细摸索过上头所有针刻记载的莽撞赌徒,误打误撞地得了机缘,见过了这集齐九山七洞三泉诸位尊长的心血记载。 可上了裂苍崖半年之久、也没能熟悉修真界万一的秦钩,就算用指尖认清了那上头的一笔一划,也压根不明白那些所谓的“道家箴言”与“鬼画符”到底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又哪里能将这些“至宝”传承下去? 这手札,岂不是有些……“死不瞑目”? “摸到了这些个尊长的名号,我才知道掌教师叔果然留下了个好东西……可前前后后地把那些针刻翻了几遍,我也没找出个自己能用的术法来。” 秦钩有意无意地又停在了十几位师兄之间,难得这般实诚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那时候木头还没被扔进来,这石室里只有我一个守着诸位师兄……眼睛看不见,耳朵倒是比平日里要灵光了许多,我听着师兄们的鼻息越来越弱,大概是伤势愈重,就要等不到掌教师叔回来救命了。” “要是师父知道我这趟跟着下山,不但没有帮上忙,还眼睁睁地看着十余位师兄送了命,他老人家就算不亲手把我送进天雷阵眼里去……恐怕也要向小房东告状的……” “我想来想去,只好在手札里挑了个摸上去最简单的术法。” “那张针刻是手札的最后一页,右下角刻着的名号潦草得很,但约莫是一位姓东方的前辈……按照符偃师叔告诉我的尊长名号来看,又是这么个言简意赅地记下高深术法、甚至连自己名讳都写得不清不楚的急躁性子,恐怕是偃息岩上一代死于非命、连遗骸都不知所踪的东方牧归长老。” “这位东方长老,也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急着去给哪家孩子接生,每一笔每一画都慌得更胜狂草……倒是没有太为难我这个无用的晚辈,他老人家刻下的术法,是整本手札里记载最精简的一个……” 殷孤光微微皱了眉头——东方牧归这个名号,他是曾听四师兄提起过的。 这与秦钩这辈子生母任寻云出自同门的东方长老,是偃息岩六百年前那位掌教的独子,于是得以名正言顺地在这个几乎都是女子的山门里住了将近三十年的辰光。 然而天生承继了亲娘的火爆脾气,东方牧归从少年时候开始,就以一碰即炸的“恶名”,成了人间修真界众生避之唯恐不及的煞星之一。 据说末倾山上一代的掌教在听说了这个世侄的脾气后,就认定东方牧归该来自己门下修炼,继而兴冲冲地跑去偃息岩、想把这个注定的好徒儿接去末倾山。可他这“纡尊降贵”的举动,反而激起了偃息岩掌教的怒气,后者一转头就愤而将自己儿子推上了偃息岩的长老之位,就此断了九山七洞三泉其他山门对东方牧归的念想。 然而这个少年时即在山门里地位尊崇的东方长老,在亲娘去了金仙界后,就二话不说地逃下了偃息岩,并且极其迅速地与九山七洞三泉另外十八个山门结下了或大或小的仇怨,又以旁人无法理解的怪异法子立即化干戈为玉帛,就此顺理成章地成了其他山门里的常客——据说裂苍崖如今的掌教,就与东方牧归有过大眼瞪小眼、看谁先被山风吹得流泪的幼稚交情。 这走到哪、都没有东道主好意思真把他赶出去的偃息岩东方长老,传说中一直脾气暴虐不下犼族凶兽,却偏偏用他这种不走寻常路的处世之道,把九山七洞三泉的高深术法都学了个遍——就连殷孤光家那个走遍人间界、见识过不少古怪生灵的四师兄,在提起这个曾有过数面之缘的东方牧归时,也微笑着摇了摇头,说这家伙实在绝顶聪明,竟能把九山七洞三泉的那么多大人物都当成了股掌上的玩物。 只是这个东方长老,在两百年前骤然失了踪迹,别说九山七洞三泉的诸多好友都不知他去了哪里,半月之后,连留在偃息岩的魂魄灵牌都裂成了满地碎片。 他竟不知无声无息地死在了何处。 难道……东方牧归也是将性命送在了这渊牢里? 不同于被囚禁其中数百年、也要寻机逃出去的甘小甘,这位东方长老难道在心知自己命不久矣时,才用针刻之法着急忙慌地记下了能与这渊牢对抗的术法? 东方牧归天资上佳,又集九山七洞三泉数家之长,真要在临死之前想到了能破除这渊牢禁锢的法子,当然也不会像其他山门的掌教和长老们那样迂腐、啰啰嗦嗦地留下些无用的说辞,他是必会取最简单易懂的那一条路的。 连秦钩这个方进山门半年的弟子都能“看”懂的术法……恐怕也只有他才能“写”出来了。 402.第402章 两世短命鬼(一) “东方长老的那页针刻上,字最少,倒是有幅图‘画’得颇占空处……比起旁的针刻来都要简单得多,我选来选去,也只有这页还能勉强看懂,最后只好用了它。” 秦钩干笑了几声,没好意思把当时的境况老老实实地尽数交代给殷孤光听。 东方牧归的那张针刻,确实只有寥寥数十字的记载,却笔画潦草,即使是对针刻之术了然于胸的秦钩,也没办法认清上头的每一个刻字。 他真真正正摸了个清楚的,是占据了这页“纸”上大半的火焰画作。 秦钩也曾被逼无奈地在裂苍崖藏书阁中“念”过诸多术法卷宗,然而和县太爷这个“书呆子”不同,他对这些记载于竹简、毛皮、龟甲上的术法完全提不起兴致——即使修炼得道之后,这些术法能够带他上天入地,可在此之前,它们也和那些凡间书卷并无两样,实在无趣到了极致。 可东方牧归这副画作却截然不同。 秦钩将右手的三指在那状若火焰的针刻上停留了不到五息,就觉得那些细微错落的小洞间骤然升腾起了一股暖融融的热意,宛如温泉流水寻到了巨堤缺口般,由指尖径直奔进了他的掌心与手臂的血脉经络里,继而毫不停歇地全都冲向了他的心口,让秦钩不自禁地双眼一瞪,就撒手倒地、晕厥了过去。 他根本没来得及读完那张针刻。 等秦钩乍然惊醒过来时,已不知过了多久的辰光,但石室中依然被幽沉的黑暗笼罩着,耳中听到的也仍旧是声声清晰的水滴落石之响,和十余位师兄似乎稍稍规律了些的鼻息之声。 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松了口大气,这才低了头、重新找起那本方才害得自己神智不清的手札来。 还好还好,这本宝贝还在祁师兄的脚边,没有掉到其他地方去。 秦钩伸出手,想要重新捡起这本手札、继续把东方牧归那页针刻再摸个仔细时,突然吓得大叫起来。 学过辨认针刻之法的人,大多是在摸索时、就在心里描绘出了自己指尖触到的文字与画作,即使双眼未见,也像是早就看过了一遍。 于是秦钩在第一眼看到那敞开着落在祁师兄脚边的手札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上头像是狂草的字迹,最容易认出来的也只有右下角的“东方”两字,和他心里所想一模一样。 然而这本手札此时离他不过一矮身的距离,上头的每一笔每一画……竟赫然在目。 怎么回事? 这石室里又没有半分的光亮,自己是怎么能突然就看见的? 想到自己的身后可能正有什么新来的怪物在瞪着他,秦钩惊叫着大跳了起来,下意识地往地上一探,想要先把那本手札护在怀里——方才自己昏过去的间隙,天知道这囚笼里又多了什么来路不明的新客人? 然而他这一伸手,却让秦钩喉间的喊声倏尔窜得更响,亦更惊惶失措。 石室里哪里是来了什么怪物? 这无端端多出来的光亮……明明就在他自己的手上。 他的整个右手膀子,竟然成了团灼灼燃烧的火焰,再不是原来的寻常模样。 于是秦钩这一惊,也不过是让掌教师叔留下的宝贝手札更短命罢了——那不知是蝉翼、树皮亦或兽甲所制的手札,实在是不堪一击,在被他右手上的火光碰到的一瞬,就呼啦啦地全成了飞灰,连一点残渣都不剩。 既惊且恐的秦钩便再也没有机会看清,东方牧归的那一页针刻上,那原本占据了大半、绘着团古怪火焰的地方已然成了大片的空白,哪里有什么针刻过的痕迹? 他只知道这本古怪的手札就此成了过往,就算他事后再和祁师兄或掌教师叔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 怎么办……怎么办?! 这据说能护住诸位师兄性命的手札被自己毁于一旦,他的右手又无端端地成了团火球……这简直是祸不单行! 秦钩哭丧着脸、想要用左手擦擦眼角时,再次发出了声凄厉似杀猪的惨叫,震得石室里的十余裂苍崖弟子血气翻涌,差点都被身魂里的死气占了上风。 不止是右手! 连左手……连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一根毛发,都成了团暗沉沉的火光! 秦钩以这副昏黄火光之身,怪叫着在整个石室里上蹿下跳、差点把十余位师兄的眉发也烧个精光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境况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上辈子在冥界弱水边,他不也是以这似火如雾的鬼灵之身,心急火燎地在轮回道前盘旋来去,怪叫着为难每一个准备踏上奈何桥的鬼灵,让整个阴阳界都不得安生? 然而这时候还没等到县太爷、殷孤光和柳谦君来到的秦钩,只能孤身一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在怪叫了长达两刻的辰光后,他终于声嘶力竭地落下了地来,呆滞地打量起自己只剩昏黄火团的“新肉身”来。 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秦钩小心翼翼地伸了手、伸了脚、还转了转脖颈,也没觉得和以往有什么不同。 与其说是成了团无用的火球,他倒更像是脱离了肉身皮囊的禁锢,比起原来的自己还要厉害得多——盘坐在石室里的诸位师兄已然眉眼清晰,不用尽力听着鼻息才知道他们还有生机;原本幽沉不见五指的黑暗,如今落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凡世黄昏时的模样,再不像此前那般恐惧无助。 更让秦钩渐渐安下了心的,是他在石室里晃悠了不知多少圈后,十余位师兄面上的死气竟也缓缓退了下去,离阙庭越来越远。 啊……东方前辈这个唤作“心火”的术法,果然好用得很。 没能看全东方牧归那页针刻的秦钩,只知道上头写着“以心血灼烧之火护人生机”的救命之语,还以为自己有贵人相助、无意中把这术法学了个通透,如今这副鬼样子不过是施展这术法后的临时怪异之相,等出了这渊牢之后,总有法子变回原来模样的。 403.第403章 两世短命鬼(二) “心火?” 殷孤光骇然。 怪不得秦钩能够不受这渊牢的阵法禁锢,清清楚楚地看到方圆数十步里的所有动静,甚至还能护住十余位裂苍崖弟子的生机……“心火”这个术法,本就是阴阳界的不传之秘。 比起“魂火”这个取他人三魂七魄、以突破自身修为瓶颈这种旁门左道的阴损术法来,“心火”实在是个蠢笨到了极致的无用法子——它本就是个自伤十分、却可以救护旁人的自戕道术。 这与其说是个术法,倒更像是六界众生皆可为之的“寻死”之路。 在六界的传说里,“心火”一术源自于冥界的开辟主宰——这位曾经身为上神的阴阳界主人,率死后以魂灵之体继续存在于第三界的上神、古兽多达七百七十二位,意图震慑彼时混乱不堪的神界与下界,却在这场前后拖延了九百余年的三界谈判中,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个三方皆不肯退步的僵局。 于是冥界第一任主宰干脆提出了个赌约,让三界各出一位身魂强绝的下属,在冥河弱水中毫无依仗地坐上“片刻”,哪一界的生灵坚持到最后,从此天地各界该何去何从、便悉听尊便。 那时还未有奈何桥架于其上的弱水,片羽不沉,却是天地万千活物的最终归宿——即使修为强悍如上神与蛮荒古兽、甚至是早没了肉身的冥界众生,也是不可能在这水流里保得此身完全的。 他们赌的,不过是谁先在这弱水里彻底沉没无踪罢了。 于是上神与下界的两位主宰也默然应允了这个赌局。 区区鬼灵之身,哪里能比得过肉身犹在的另外两界生灵? 更何况,这个不消一天辰光就能定了输赢的赌局,实在要比明枪暗箭不休、拖延近千年的谈判轻松许多。 这个赌约果然结束得极为迅速。 天地两界的主宰细细斟酌之下,最终还是派出了既不是得力战将、却也肉身魂魄足够强悍的两位下属。 冥界主宰轻轻一挥手,派出的却是个傻头傻脑、显然生前就不怎么精明的凶兽鬼灵。 然而这三位正主跳进了弱水后不到一个时辰,这盘赌局就定下了胜负之势。 神界与下界派出的两位战将,显然没有领教过弱水的厉害,即使被叮嘱过不能动用身魂灵力与这水中的暗劲抗衡,也被弱水渐渐吞没了自己肉身的可怕境况吓得失了冷静——比起在天地混战中轰轰烈烈地死去,这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身魂尽灭的死法……实在太憋屈、亦太绝望了。 然而冥界的那位战将面对这有死无生的绝境,却表现地和他们俩全然不同——那懵里懵懂地呆坐在弱水中央的凶兽鬼灵,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正面临顷刻魂灭之危,还傻乎乎地望着岸边的主人笑了笑。 他当然是笑得出来的。 在冥界岸边围观这场赌局的天地众生,都亲眼看到这傻大个在弱水中央随波浮沉了一个时辰之久,后者却没有伤到半分的魂魄。 天可怜见,这个明明以鬼灵之身跳进了弱水的大个子凶兽,哪里像是在赴什么生死赌局?倒更像是好不容易得了长辈允许、偶尔在溪流里畅快玩上一回的憨傻娃娃! 这当然并不是因为这傻大个自己有多么厉害。 天地两界的主宰斜眼望去,都看到了笑嘻嘻的冥界主宰转在指尖的那一小簇赤色的火焰,想到这盘赌局从一开始就没定下过什么不准旁人相助的规矩,两位大人物面面相觑,最终还是认赌服输地让了一步。 别说他们并不知道冥界主宰这个术法该怎么施展,就算真的知道了,他们也不会用自己的心火去救两个从一开始就打算弃之不用的下属的——这把戏不见得十分困难,却实实在在地会耗损他们的心血,且永世都无法修补回来,即使修为高绝如他们这些脱胎自混沌的大人物,也不会轻易把心血耗在旁人身上,更罔论是这种不值一提的赌局了。 “你疯了?” 殷孤光缓缓扬起了眉眼,盯住了十步开外的那团昏黄火光,然而幻术师喉间发出的语声低沉得像是从瓮里漏出来般,让秦钩心里陡然一沉。 “先不说东方牧归这个玩心甚重的前辈留下的记载到底有几分可信,光是‘心火’这种从冥界流传到人间修真界来不知几千几万载、也不敢有后辈轻易动用的禁忌名头,你也该知道害怕啊……” 想到不过区区半年、这个被楚歌下定决心好好照顾的器灵转世就再次把自己变成了鬼灵……哦不,是比鬼灵还要更凄惨百倍的残存之身,殷孤光只觉得双眸深处都发起疼来。 “第一任冥界主宰之所以敢用这个术法,是因为他老人家是上古时期的神明之身,即使为了天地安宁、在赌局中偶尔地短暂烧上一次‘心火’,也不会有损他的肉身魂魄……可到了如今,别说人间界众生,就连上神、金仙、幽冥、修罗、魔惑五界生灵也不敢轻易动用这个术法。” “你以为他们是不会?” “你以为他们都要和你一样,等到碰上东方牧归这页针刻,才知道‘心火’这个术法的关窍到底在哪里?” “他们只是不敢啊……” “你上了裂苍崖不到半年的辰光,恐怕还没来得及学会山门里最简单的御剑之术,这么低微的道行,恐怕给寻常的山鬼提鞋犹嫌不够……你以为自己只是随随便便撞上了个机缘,就能一步登天,如此顺利地护住这些受妖族重创的裂苍崖子弟的生机?” “心火心火……烧的是你的肉身、魂魄、和在这世间的永生阳寿,等你这把火烧尽……你这个人,你这副魂魄,也就从此不见了。” 殷孤光颓然闭上了双眸,暗暗和大概此时还在如意镇的小房东道了个歉——就算近在咫尺,谦君和我也没办法再把这傻小子救回来了。 心火既已成形,秦钩的死期——亦或说是彻底从这六界中消亡之期——也已不远了。 404.第404章 谁说百无一用(一) “殷先生……是怕我会死么?” 幽沉的黑暗里安静了好半天,直到那昏黄的火光中轻轻地响起了声……像是柴火湿气骤然炸开的动静。 没想到半年不见的幻术师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秦钩在半空中小心翼翼地跳了跳,想借此让殷孤光看清自己这副新的“肉身”暂且还平安无事:“我还以为这话,会从木头嘴里先听到……” 殷孤光苦笑着扶了额——这片安静得过分的黑暗,比他想象中还要容易逼得人发疯,只这一瞬,他的额上已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就连掌间也冰得吓人。 因为早知甘小甘在这渊牢里度过的无助年岁,他和柳谦君才刚进这石室就已双双乱了阵脚,连自救之力都没剩多少,更别说襄助旁人;如今好不容易在这牢狱里见到个老朋友,却偏偏是秦钩这个悄无声息就把自己送上了绝路的傻小子——这实在有些让人绝望。 更何况等秦钩如今这副“新肉身”烧了个干净后,对面石室里那十余位裂苍崖弟子、和至今未醒的县太爷,恐怕也再坚持不了一时三刻,就要尽数无声无息地送了性命。 即使是有“心火”这阴阳界不传之秘的禁忌术法相助……他们也不过多活个片刻罢了。 在这只闻水声、毫无出路的黑暗里,那寥寥片时的生机,又有什么用? “那本手札烧得好快,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东方前辈在上头还写了些什么……”听出了殷孤光轻笑声里的颓丧之意,秦钩愈发不安地在空中跳了三跳,“听殷先生这么说,该是知道这个术法能维持多久的……是不是?” 殷孤光几乎要被气得在地上打起滚来——半年不见,这小子怎么连死都不怕了? 听到自己不久之后就要彻底从六界中消失无踪,连轮回之机都再求不得,秦钩怎么还能轻飘飘地问到“心火”这术法能用多久上去? “这术法耗就耗在根本不容外力相助,即使身具宝器与道家仙丹,也只会把施术者自身的皮囊和魂魄烧个干干净净,绝不连累其他外物……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生灵用过这个与寻死无疑的术法,五百年以上的精怪,即便是肉身厚实的兽族,也只能勉强撑上三个时辰。” 殷孤光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耐住了性子,字字清晰地和秦钩继续解释起他当前的危难境况来:“你上了裂苍崖后,到底学了些什么,我并不清楚……可要是换了县太爷来用这个术法,也是熬不过半天辰光的。” “倘若真的如你所说,他下山之前已是裂苍崖诸位尊长定下的继任掌教人选,那和你这个新进山门的师弟比起来,县太爷总归是要厉害些的……” 昏黄的火光有意无意地往石室后头退了几步,再次微微照亮了县太爷的憔悴面色。 楼化安的面容双颊上,并不像裂苍崖其他弟子那样死气缱绻,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的面色比方才还更差了些,就连秦钩这团火光就在一旁暖融融地照着他,也不见半分的好转。 秦钩当然听明白了殷孤光的言下之意——连木头倾尽全力,也只能把心火烧上短短半天,那他这个半年来都没把心思放在修炼上的野狐禅,生机就更加短暂了。 “可是殷先生……我这副样子,已经至少两天了。” 殷孤光只觉得自己扶在额上的右掌间倏尔泛起了股滚烫之意,刺得他如梦初醒:“多久?” 十步开外的那团火光这下跳得更高了:“木头来之前,我就以这副模样守了诸位师兄至少二十个时辰……只是木头也被扔了进来后,我就没能顾上心算,但不管多久,前后总不会少于两天。” 像是看到了殷孤光面上的不可置信之色,秦钩慌不迭地又追了句:“这心算辰光的本事,是进千门时非学会不可的……我不像木头那样,能看懂道家那些神神叨叨的术法,可这默算,却是我到十三岁的时候就能拿得出手的本事……殷先生您大可放心。” 殷孤光微微张着嘴,颇有些痴怔地点了点头。 他是知道千门这个规矩的——当年的柳谦君,就曾想用这个门道去教会凡事都大而化之的楚歌,虽然后来依旧以失败告终,却让他和张仲简就此对凡间的千门赌界又高看了几分。 凡世坊间的千门中人,能够在无灯无火的狭小地界中练就繁杂琐碎的诸多赌术,而心算这个本事,既是茫茫千术之一,亦是为了在诡谲万变的赌局中心定如初,绝不被其他的千术扰乱了自己的盘算——动辄便耗上两三个时辰的荒诞赌局,若是因为时辰的算计差错、而手下失了稳,那岂不是有些输得太过冤枉? 毕竟是能和柳谦君赌上八盘、也能慨然认输的千门一员,纵使处世之道随便至极,但在赌术这一点上,秦钩却是让柳谦君欣然颔首的后辈,这区区心算之术,当然并不值得他在这危急时候拿来唬人。 可是……怎么可能? 殷孤光犹记得自己这辈子唯一一次当面见到“心火”这个术法时的惊骇莫名。 那年,他被九师兄送去了极东废城,打算接下来的两年跟着七师兄好好研习化形术法,却在仅仅四天后就亲眼目睹了七师兄犯了病,急得九师兄慌忙赶回了洛阳青要山,却莫名其妙地换来了轻易不出远门的三师姐。 当时的他年纪尚小,在幼时的记忆里,只知道三师姐会给他们所有兄弟姐妹量身裁衣,活脱脱像是个凡间的寻常娘亲,却从来没见过后者给任何生灵治过病。 殷孤光傻傻地等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三师姐温言安慰着蜷缩成团的七师兄,继而不知念叨了几句什么奇怪的言术,她的下半身就忽而化作了团灼灼的烈焰。 那一瞬出现得太过突兀、又结束得毫无征兆,让少年时的殷孤光并不全然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这团火光悠悠地在七师兄身边烧了几个时辰后,原本病得根本无法起身的七师兄就恢复了大半的元气,甚至在此后的百余年里都未再犯过病。 可三师姐的双腿,却就此废了。 连万年精怪修为在身的三师姐,都未能在用了“心火”这术法数个时辰后、全然保住自己的肉身……秦钩这个半吊子的修真界弟子,又凭什么足足烧上了两天,也毫无虚弱之相? 405.第405章 谁说百无一用(二) “别说殷先生你觉得奇怪……我多少也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这个‘心火’术法不会毫无代价地就落在我身上的。” 秦钩只觉得自己越说越玄乎,生怕殷孤光不肯相信自己,再次咋咋呼呼地替自己分辩了起来。 幻术师只见得那团昏黄的火光在十步开外飘得愈发得劲,晃得他双眼发晕。 “东方前辈那页针刻上,依稀有‘心血为芯,燃必尽’这种吓人的字眼,我不小心着了道后,还以为自己肯定活不过一个对时,谁知道悄悄地算下来,也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天。” “我思来想去,这术法好歹也是掌教师叔留给祁师兄、说是能护住我们这些弟子性命的宝贝,就算是出自那位性情不定的东方前辈之手,大概也没什么害处。” 秦钩说到这里,也多少有些心虚,然而他小心翼翼地往对面瞄了眼,却恰看到殷孤光低了眉眼,没有再现出方才那般可怕的面色来。 他轻吁了口气,这才敢接着唠叨下去。 “至少师兄们的脸色……要比刚进渊牢里好了一些,倒是木头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我在他身边怎么晃都没起什么大用。” “而且……我多少也记起了些小房东说过的那些旧事。” 殷孤光果然微显诧异地抬了头。 可幻术师还没来得及问出一个字,秦钩就如临大敌地在半空中狂转了几圈:“不不不……甘小甘小甘是不是真的吃了我这种大事,我还没完全记得清楚。” “但是在看到殷先生和柳老板你们之前,我一个人在这黑暗里晃得有些累,恍恍惚惚地发了懵,好像是偶尔睡过去了几次……那时候,总觉得我不是我。” “我迷迷糊糊地,似乎是看到了老爹……只是比起小时候记得的他,好像要年轻许多。” “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看到老爹,都不晓得该怎么喊他,只心心念念地想着要把他扔下桥去……可这石室里,压根也没有什么桥啊……” 渊牢里当然没有什么桥。 殷孤光无声地笑了笑——秦钩这辈子还未“有幸”去过冥界,当然也没能认出来架在弱水上的奈何桥。 但不过区区半年,他就能把昔年和秦秋丰在奈何桥上的往事记起了些许,倒也出乎了赌坊诸位怪物当初的意料。 “要不是柳老板身上那株参王的味道飘了过来,我可能到现在还没醒……也是看到殷先生你的时候,我才有点明白过来,方才看到的老爹……和自己,大概就是小房东告诉过我的上辈子。” “我被符偃师叔带着进了山门后,诸位师门尊长都听说了小房东之所以把我托付给他们的缘由,于是前前后后各自忙了许久,全都想要把我身上那什么鬼灵封印给解开。” “这半年来,他们给我灌下了各种味道古怪的汤药,还逼着我去泡在什么灵泉里头半天不准起来,甚至还去找来了一看就是怪物的‘老前辈’们,把我全身上下都拍了个遍,差点没把我一身的骨头都给敲碎掉……到了最近这两个月,才终于显出点用处来。” “我开始毫无征兆、且不分白天黑夜地打盹,几乎是走到哪睡到哪,可梦到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景象,又个个闪得飞快,根本看不清、听不到是些什么,等一觉醒来,也还是糊里糊涂,没觉得自己比睡过去之前灵光多少。” “倒是这个‘心火’术法,把那些个碎片都连在了一处。” “等看清楚了梦中那些光景后,我才大概有些明白,为什么老爹不想让我记起来那时候的事,不想让我去找甘小甘小甘报仇。” “那时候的我是不是恨她……我还不知道,可想把老爹团成团扔下桥去的那个我,看起来像是厉害得很,却摆明了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就因为看谁都怕得要死,才会先下手为强,恨不得把所有可能近身、可能伤到自己的活物都先一步扔开老远……怪不得小房东会说那时候的我是个祸害,倒还真是个风声鹤唳的炉包子。” “就算那时候真让我找到了甘小甘小甘,恐怕也没这个胆子去和她算什么旧账,更别说了断什么孽缘了……” “老爹看透了我,才会越俎代庖地做了这个定夺,让我傻乐傻乐地过了这二十几年。” “殷先生,这大概就是你们说起过的……机缘?” “掌教师叔留给祁师兄的这本手札,偏偏让我捡到;里头唯一一个勉强能用的术法,又偏偏是东方前辈这个术法;这渊牢的石室之间,更要死不死地用了九茔山上的梓椐木……如果不是这些巧合撞在了一处,我也没办法护住诸位师兄的性命,更记不起所谓的‘上辈子’,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秦钩说着说着,已快成了梦呓之语,眼看就要和柳谦君一样,也被这渊牢禁锢阵法哄得入了障,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声字字清冷的问话,让他乍然惊醒。 “等等……你说这些石室间,用了什么木头?” 他这才一个激灵,回过了神。 十步开外,原本安坐在冰冷石面上的殷孤光已长身站了起来,幻术师的左掌正按住了石墙,那双泛着惑然之色的眸子却是望准了秦钩的。 秦钩赶紧在石室里呼啦啦狂转了几圈,算是让自己清醒了几分,这才能接上殷先生的问话。 “那本手札上有一张针刻,是锹锹穴的桑耳长老手作,那页记载上没有什么神神叨叨的术法记载,反而事无巨细地写着这渊牢里的四面造势,啰嗦得不得了,倒像是个凿木雕楼的老木匠。” “那上头提到最多的,就是九茔山上的梓椐木……说是困住咱们的这些个石室看似牢固,却承受不住这渊牢禁锢大阵的力量,不得不动用在九茔山上的梓椐木。这出自土龙一族埋骨之地的木族,比起湖石来都要耐得住外力冲击,又天生能禁锢凡间众生魂魄中的灵力,把它们铺陈在石室之间,在整个渊牢里结成了个困阵,用来隔开各石室间关着的囚徒,避免让他们联手……是再合适不过了。” “只是这梓椐木本就是护庇死者葬身之地的阴木,虽对生者有百害而无一利,却能让鬼灵安然游荡其中……我如今还没被‘心火’术法烧个精光,大概也是托了这阴森森木头的福。” 406.第406章 九茔山上的梓椐木(一) “那本手札上,也只有这个桑耳长老没写些玄乎发晕的术法,其他前辈们写的我大多看不懂,倒是他老人家这张针刻让我琢磨了好久……殷先生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倒着背给你听……殷先生?” 十步开外的幽沉黑暗里,殷孤光早已将眸光转了回去,正死死地盯住了他面前的这堵冰冷石墙,像是没有听到秦钩的喊声。 九茔山……梓椐木? 难道真的如秦钩所说,他们这辈子的所有机缘巧合都凑到了这渊牢里? 昏黄的火光在半空中忽近忽远地晃荡了几趟,也没能把幻术师的目光吸引过来,秦钩这才觉出了不对:“殷先生……难道你能破得了这梓椐木结成的困阵?” “除了你这个凭借‘心火’术法维持下来的鬼灵之身,我和谦君、县太爷,还有你裂苍崖的诸位师兄,全都被这渊牢的禁锢大阵封住了身魂灵力,至少眼下是没有办法和这困阵对抗的……破,是破不了了。”幻术师的额发一如既往地遮住了他的眉眼,却掩不了他言语里的唏嘘之意,“可这些石头缝里长着的,要真是那九茔山上的木头……也许,我们能用另一个法子脱身。” 秦钩下意识地也“抬了头”,往黑黝黝的石室顶上望去:“……难道要凿个洞、挖出去?” 像是极为不满他这随意的揣测般,虚空中骤然掉下了滴森冷的水珠,“啪嗒”落进了他本就不怎么明亮的火团中央。 “啊啊啊——不挖不挖!”秦钩只听得自己这副崭新“肉身”发出了声极为瘆人的长长“滋”响,继而眼前天旋地转,让他不受控制地惨叫了起来。 若不是早就没了双脚,恐怕他当即就要滚三滚地跌到县太爷的身边去。 “挖不了挖不了……”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是没出息地和这渊牢讨饶,秦钩在恢复神智清明的一瞬就赶紧龇牙咧嘴地转了话锋,自以为天衣无缝地把话头绕了回来,“刚进这石室的时候,诸位师兄就把身上带着的各种锋刃都上上下下地使了一遍,虽说可能是灵力被封、才使不出多少力道,可那些神兵利器在这石头上凿来凿去,也没挖出半个洞影来……” “后来我成了这副模样,也试过用这不知道怎么烧起来的火团去和这些石墙较过劲……可这地方说是太湖渊牢,掉下来的水溜溜却邪乎得很,半点不像能养活那么多鱼虾的大湖,我一碰就疼得发狠,像扯下我几片皮肉似的……” 殷孤光侧身望去,也确实看到十步开外那团原本就暗沉沉的火团赫然又小了些——石室顶上落下来的冰冷水滴,似乎果真对秦钩伤害颇大。 然而昏黄火光里传出来的唠叨,却没有因为这疼痛少上半句:“要是炉包鼻子也和你们一起进了这里,他那把死宽死宽的大剑倒是可以试试……” 殷孤光摇了摇头:“这里既然是太湖底,那这些石块恐怕就是昔年蛟龙一族遗留下来的镇骨石,即使是修真界的刀剑加身,也不过多出几道无伤大雅的浅痕罢了。” “就算仲简和素霓真的在这,不惜一切地把这湖石凿穿,那后头的梓椐木也会顷刻间封住洞口,不让这石墙被钻了半分空隙的。” 这本就是梓椐木在凡间修真界被唤作“墓守”的最大原因。 土龙一族选中九茔山作为他们族群的埋骨之地后,只过了区区一个甲子,那说大不大、可也有浩浩四百里的山脉就被这梓椐木封成了个风雨不透之地,原来还在山里繁衍生息的阳间生灵几乎逃窜殆尽,从此生人勿近——这遇山石亦摧之的木族,似乎和土龙一族有着永生永世的契约,一上来就把整个九茔山变成了个异常宽敞的“义庄”,还极为霸道地挡住了寻常凡世众生所需的天光、截住了山里的水流地脉,实实在在地创造出了个只适合埋藏尸骨的安静之地。 早在七百年前,殷孤光便去过这阴森之气不输阎府的九茔山。 他还未是隐墨师、甚至还未成年时,就对这梓椐木的厉害熟悉得很——谁叫他有个肚里无时无刻不转着整蛊他人心思的疯魔师姐? 五件失魂引的宝器流落于六界角落、不知所踪后,有不少年头不曾在红尘漏过行迹,直到七百年前,人间修真界动荡大乱,竟有个叛出族群、自命游侠的雀妖撞了大运,捡到了其中一件。 那是个顶多只能坐下个筋骨柔软的三岁顽童的小小木箱,若有生灵被困其中,眸目之光即湮灭至虚无。 这么大的运道,当然也伴随着莫大的灾祸——至少孤光家的师姐大人是这么说的。 “那雀妖不过千年道行,要是让旁人知道失魂引这等宝器落在他手里,他怕是连十年都多活不过!”面对师门所有兄弟姐妹的斜眼质疑,师姐大人义正言辞地抛下了这句说辞,便火急火燎地带着殷孤光撒欢奔去,继而在短短十一天后,就成功从雀妖手里抢走了这份“逆天的祸端”。 然而那小得只能让殷孤光抱在怀里走的木箱,实在太不够气势了。 生怕带着这宝贝出门、不能让过路生灵眼红自己的师姐大人,二话不说地直奔去了九茔山,带着那时还不曾与木族精怪交过手的小师弟,砍下了能装满凡世坊间两大板车的梓椐木。 即使到了如今,幻术师也对那场全程静默无声、却惨烈异常的“生死之战”记忆犹新。 带着多年来搜集的诸多神兵利器而来的师姐大人,毫不客气地在九茔山上四处蹿跳,用四师兄交给她的修真界御剑之术“大杀四方”,倒也出乎意料地顺利,不到两个时辰就砍够了她要用的木头。 然而被留在山腰上、被师姐嘱咐要把这些“好木头”尽数收在一处的殷孤光,却差点成了这场全然一边倒的战局牺牲者——被师姐大人挑三拣四地砍伐下了几段木身后,九茔山成形多年的浩大“墓穴”便出现了不少空漏之处,然而殷孤光抬头望去,却眼睁睁看到这些破损处竟以凡人肉眼都能窥到的神速,疯狂地长出了更多、更厚、更结实的枝桠。 这些梓椐木,竟像是死活都不肯让山外的天光漏进来半分,被伤了之后,就会将空处掩藏得更严丝合缝。 殷孤光几乎被困在了自家师姐亲手给他砍出的坟墓里。 407.第407章 九茔山上的梓椐木(二) “诶……孤光,你要抛下师姐我去哪?” “九师兄刚从路鬼那里听说了个旧仇的踪迹,打算去琼台走一趟,我跟他一起。” “年前就明明说好,今年你是要跟着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我的……为什么要去找老九?” “我还想多活几年。” “老九走到哪都能结下乱七八糟的仇怨,以他恨不得跟全天下能跑能动的生灵都打上一架的急脾气,你跟着他去琼台,只怕还没看到海域,就要因为替他挡驾而累得筋骨全废……哪里有跟着师姐我琢磨怎么让大宝自己跑起来那么好玩?” “师姐……你从雀妖手里骗来这个失魂引小箱,约莫有半年了吧?” “这种小事我哪里还记得……” “那你还记得大宝刚到你手里的样子么?” “……和现在差不多。” “那时候的失魂引小箱要是有如今这副足以住进我们师门一半兄弟姐妹的庞大身躯,你要怎么把它从雀妖的背上挖出来?” “嘿嘿……也没大上多少嘛……” “要是你再用那九茔山上的木头给这箱子的外头扩上几层,这就可以直接送去给土龙一族做现成的埋骨之地了。” “……好不容易给我碰上这么个经得住玩的宝贝,绝对不送人!你四师兄来都不给!” “你想把这箱子当成儿子来养、想把整个九茔山上的木头都砍下来给它包在外头,都随你高兴……可是师姐,我不想再被关进去了。” “可是孤光啊……你不觉得大宝加了这么多层禁制后,你可以在里头钻来钻去地找不到路,比以前更好玩了么……” “不觉得。” “……死老九一定是趁我去青州给大宝找车轮子的时候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才骗得你要抛下英明神武的师姐我……大宝,咱们教训老九去!” “九师兄不会跟我一样傻乎乎地被关在里头的。他要是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往哪头穿墙才能逃出来,只会一弹腿砸了你的大宝。” “……他敢!” “这箱车不过有个让众生眸目光湮的本事,就算用梓椐木加了数层禁制,总也抗不过九师兄的一脚之威,你要是不心疼大宝,不介意他今儿个就成了满地的木渣,大可跟我们一起去琼台。” “……你们去了琼台,我就把老九和你的所有宝贝都扔去沉骨沼泽!” “只要不让我再住在那箱子里……就算用六十年阳寿来换,我都在所不辞啊师姐……” 殷孤光犹记得那年借着九师兄的“凶名”,才从接连数年都与那失魂引箱车“纠缠不清”的孽缘里挣脱出来的如释重负之感。 倘若天地六界里硬要挑出一个地界作为他一人的无间地狱,殷孤光必会战栗不已地想起那大箱来。 被师姐大人肉麻无比地唤作“大宝”的失魂引箱车,落在旁人眼里恐怕还是个木讷无言、却出奇可爱的木灵精怪,却实实在在地是幻术师这辈子注定的最大克星。 当然,这是不算上师姐大人和四师兄才有的排名。 即使早已过了像孩童般可以肆意梦魇的年纪,即使后来以隐墨师之身行走人间界各处,即使在如意镇里以半个长辈的身份照顾甘小甘、楚歌和大顺悠悠十年,殷孤光也没能把对失魂引箱车的恐惧之意彻底从身魂里清出去。 换了任何人……幼时的数年间都被屡屡关在那眸目尘光尽数湮灭的大箱里,每一次还都惊觉原本熟悉的逃生之路又被多封了一层,每隔十二个时辰才能施展一次的穿墙术还并不一定能把自己带出去,每一次下定决心的逃离都有可能因为目不能见的茫然而选错了方向、继而引向这绝境的更深处…… 大概,都是会疯的吧。 “要是让师姐知道,她家大宝还能在眼下这种困境里派上用场……还不定要笑成什么样子……” 殷孤光微低着头,喃喃自语着,十步之外的秦钩拼尽全力高竖起了早已没了外相的双耳,都无法全然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幻术师的左掌还按在冰冷的石墙面上。这堵石墙后,分明与他刚醒来时一样,寂静无声到令人发疯的地步,可他只觉得深埋其中的梓椐木们正以当年熟悉的那样、肆意地在石墙间蔓延着枝桠。 他嘴角的苦笑之意愈发无奈。 谁能想到他儿时的梦魇,有朝一日竟会成了十余位、亦或更多生灵能否寻得生路的契机? 师姐啊师姐,你傒囊一族果然拥有着这天地间最荒诞古怪的深厚福泽,连我这个恨不得离你越远越好的师弟,也会如此迂回地受了你的大恩。 “既然你能看见谦君和我,那这些石墙的禁锢之术大抵还困不住你的双眼,你试试看……能不能看清我这间石室的左边和后头,都‘住’了谁?” 秦钩只见得殷先生突然就对着石墙发起呆来,老半天都等不到后者的任何回应,正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想数数祁师兄的眉发到底有几根时,耳边却冷不丁地响起了殷孤光的平静之语。 “好好好!”难得被这般明确地赋予大任,昏黄的火光激动地在石室里上蹿下跳,却在短短三息之后就“嘭”地撞上了石墙,疼得秦钩龇牙咧嘴地退了回来。 他这间石室固然比殷孤光那间要大上许多,可也只是因为关了他们十余位裂苍崖弟子,并不是个无穷无尽的广阔地域——左边的这堵石墙,和殷孤光那间石室的伫立之处相差无几,秦钩哪里能冲将得过去? 既然冲不过去,他这团火光便照不到那片黑暗的地界,当然也看不清那边到底是不是也关了哪个倒霉的难友。 至于殷孤光的后头有没有另一间石室……秦钩卯足了劲瞪了半天,几乎要瞪得掉出泪来,也没能看穿那结实厚重的石墙半分。 昏黄的火光悻悻然地退回了县太爷身边,极其小声地认了输:“……看不到。” “是么……”殷孤光轻叹了口气,再次将眸光转回了他面前这堵石墙,化形术法已失的双眼中不见月轮的清辉,却也渐渐平静如极夜之下的瀚海。 “那眼下,就只能先走这边了。” 408.第408章 谁家诅咒是穿墙(一) 说起障眼的戏法……秦钩小时候实在也见过不少。 毕竟十岁之前,他还有个鬼心眼更胜傒囊族的老爹。 虽说秦秋丰常年在外,可偶尔回到家中来时,秦家老爹也都会在儿子眼前尽使些据说是山外府城里专给孩子们看的好玩戏法。 那时候还浑然不知道惧怕为何物的秦钩,直愣愣地看着老爹给自己演了上百个怪里怪气的奇怪把戏——论起神神叨叨的吓人术法,鬼灵师出身的秦秋丰当然手到拈来。 他们一家三口好好地吃着饭时,烛火间会突然冒出个小小的惨白身影,继而旁若无人地在屋里尖叫着晃来荡去,长达三刻辰光也不肯停歇,却在飘到门口、碰到黄昏残存的暮光时,便青烟般消失无踪; 扛着锄头从自家门前走过的邻居大叔,会无端端地手心一滑,继而准确无误地被锄头砸中脚面,吃痛着在门前又叫又跳,一不当心还要再次被锄头绊倒在地,胡子拉茬的面上几乎每次都隐有数道泪痕,实在滑稽得很——至少在双双笑得前俯后仰的秦家父子眼里,确实如此; 秦家常年冷风嗖嗖的屋顶破洞上,常常会有些大小如山鼠、模样却更像长了胡须的水葫芦的山间精怪爬进钻出——那时还不清楚这些小东西从哪来的秦钩,只知道自家老爹会藏在屋里的暗角,窃笑着转了转手指头,这些外来的小怪物们就会像是碰上鬼打墙般,在原地转来转来,继而默然无声地彼此碰撞不休,却老半天都找不到原路逃走。 这些哄小孩的把戏,在五岁时就已经能上房揭瓦的秦钩看来,实在太幼稚了——于是大多数情况下,他都只是顺应着自家老爹的奇怪举动,装模作样地咧嘴傻笑一通。 其中当然也有穿墙术。 秦秋丰最得意的一个把戏、也是他借以认定如今这个儿子实在没有投胎前那般好玩的术法,便是他独门的穿墙术。 “嘿嘿,儿子你看你看……爹这个样子,是不是超可怕?” 六岁的秦钩双目呆滞地盯准了只剩半副身躯的老爹,后者正“倚靠”在自家破败不堪的屋墙边,状若疯魔地向儿子挥舞着他的右手,右半边脸因为激动而几乎有些痉挛扭曲,像是甚为期待儿子看到自己这副鬼模样后的反应。 秦钩抽了抽鼻子,没好意思冷哼出声,只好装作没看到老爹、一转身就怪叫着跑去找住得不远的发小楼化安去了。 秦秋丰就这么被儿子干晾在了后头,差点没迎风哭出声来。 明明上辈子还是个胆小到能把自己活活吓死的懦弱器灵,怎么成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股神鬼不侵的“阳气”,用什么法子都勾不起他当初在奈何桥上的有趣模样? 难道这个儿子……选错了? 秦家老爹恨恨不已地松了指尖掐着的术法,把自己的另外半边身子从墙里拔了出来,算是放弃了穿墙术这个昨夜灵光一现才想到的绝佳戏法。 这笨小子,还没有楼家那个不声不响的娃娃聪明,连这么有趣的把戏都不捧场……早知道,当初就该偷偷摸摸跟着那俩夫妻后头,抢了他们儿子的魂魄就跑!根本不需要去冥界和阎王爷“斗智斗勇”那么久嘛! 不曾把鬼灵精怪的世界明言告知给儿子过的秦秋丰,并没有意识到自家儿子如今的“蠢笨”其实是冥界对他夫妻二人的一番好意——且时不过六岁的秦钩,虽说有些淘气好动,又无法体会老爹的“良苦用心”,却实实在在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凡间顽童。 这本就是把他们一家三口从人间修真界扯离开来、在剩下的阳寿命数里得以安享天伦的最好出路。 然而那时候对着狂奔而去的儿子背影恨恨咂嘴的秦家老爹,是根本注意不到阎王老爷这难得的善意的——秦秋丰在忿忿地揉了揉肩后,就转身开始琢磨下一个能够吓哭亲生儿子的把戏去了。 秦钩的所谓童年,就是在这位祸害老爹的随兴陪伴下度过的。 即使是到了二十七岁,才得知这世上还有所谓的修仙寻道,甚至自己的身边几乎非仙人神官、即妖魔精怪,可秦钩对穿墙术的熟稔……却是连县太爷都望尘莫及的。 从小房东嘴里得知自家短命的老爹竟是鬼灵师后,秦钩也曾在裂苍崖上旁敲侧击地打听过。然而如今的九山七洞三泉里,除了已经退隐的老前辈们还耿耿于怀,寻常的山门弟子对这驱使阴灵的“旁门左道”却从未在意,于是这半年来,秦钩实在也没听到任何关于自家老爹师门的消息。 至于他小时候看到老爹使出来的那些个障眼戏法,更是入不了裂苍崖的眼,他便也再没机会看到过。 秦钩没有想到,时隔十余年后,他竟会在这黑漆漆的渊牢里,再次看到了穿墙术。 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是这穿墙术……竟然是殷先生使出来的。 “殷……殷先生?”昏黄的火光像是被定住般,在半空中僵了足足一盏茶的辰光,才磕磕绊绊地问出了声,“难道你也是鬼灵师?!” 天可怜见,他原本以为这个骗小孩的把戏,是只有自家老爹才会的! 然而秦钩分明瞪大了眼、盯住了对面那间石室,看到十步开外的殷孤光将左掌在那冰冷的石面上放了许久,像是入了定,却慢慢地、慢慢地……就像是整个人融进了那石墙中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缝隙间有冰冷水流缓缓淌下的石墙,明明坚硬牢固得连神兵利器都穿凿不透,然而在殷孤光那只左掌之下,却像是极易让人陷落其中的沼泽,渐渐地就埋没了幻术师的大半左臂。 殷孤光竟还往前踏了一步。 这下连他整个人,都被那化作噬人泥潭的石墙吞了进去。 秦钩下意识地往右飘了几步——与殷孤光“同享”这面石墙的,可不就是被关在另外一间石室里的柳谦君? 果然……果然! 长发无遮的男子赫然已站在了千王老板的身侧。 409.第409章 谁家诅咒是穿墙(二) “我当然不是鬼灵师……” 殷孤光微皱着眉头蹲下身来,轻描淡写地驳回了秦钩的荒诞揣测:“只是托我家师姐的大福,这梓椐木于我而言,也算是木族里最熟悉的老朋友了……” 熟悉到就算使唤不出半分的身魂灵力,他也能这般顺利地穿过墙来。 连幻术师也没想到,自己这近乎破罐子破摔的尝试……竟能如此手到擒来。 他打小学会的穿墙术,当然并不是凡间三流戏法的那种区区障眼把戏。 本就出身自涧梁一族的七师兄,虽然肉身孱弱,只能常年“躲”在极东废城下、不分昼夜地埋首书卷,却是紫凰门下十八位兄弟姐妹里,唯一一位在毫无天地灵气襄助的境况下、也能倏尔将自己隐于无形的怪家伙。 偏偏七师兄又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从殷孤光记事开始,这个不愿到处走动的师兄就像个活死人,和如山的书卷一起住在无人打扰的地下废墟里,谁来劝都不肯轻易出门。 他执拗地留在废城下,将紫凰留下的所有手札、卷宗乃至口述法术都记得比掌中细纹还要清楚——熟识涧梁族与化形术法这两厢看似毫无渊源的灵力精髓的,天地间也唯有他一人。 厌食族后生们身上披着的墨绿斗篷,就是涧梁一族的手笔——那些个看起来比五行遁袍要寒碜许多的袍衫,能够将这小小虫族的踪迹从宿敌眼皮底下遮蔽得无影无踪,即使是小房东这个凶兽幼子,都无法从如意镇里嗅出斗篷怪客的半分痕迹。 交到外族手里的衣袍尚且如此,涧梁族用在自己身上的遁迹术法……当然更加浑然天成。 若不是进了这渊牢,殷孤光也不知道要多少年后才知道,七师兄当年看似随意地教了他这么个闲时可供嬉玩的小把戏,竟也是有先见之明地替小师弟打算好了一切。 不为人间界众生所熟识的涧梁木族,本就擅长于不被外界发现自身行迹,能够在毫无灵力的境况下悄无声息远遁而去——即使被他人禁锢住了身魂灵力,涧梁族也能倏尔无影无踪,比起冥界的鬼灵来,还要来去莫测。 若不是师姐和那失魂引宝箱,这个穿墙术……本也该是七师兄送给他这个小师弟的救命宝物之一的。 但至少,他已顺利无阻地穿过了这道石墙。 即使还不能轻易地寻到彻底的生机……至少如今他已有路可去。 至少这片幽沉死寂的黑暗,于他而言也不再是什么绝境了。 “殷……殷先生!快去找我掌教师叔!” 秦钩眼睁睁看着幻术师使出了自家老爹的昔年把戏,却出乎他意料地,轻轻松松搞定了那如湖底泰山阻隔在前的石墙,而殷孤光的皮囊甚至还完整如初,丝毫不见任何的吃力之态……显然比自家老爹的吓人把戏要厉害不知多少! 这还了得! 刚才还亲身撞过石墙、差点没把自己摔成四散火星的秦钩,深知这些囚笼的禁锢之力有多么霸道,如今看到殷先生轻描淡写地破了阻隔,他当然是要高兴地发疯的! “诸位尊长被带走之前,嘱咐过祁师兄不要轻举妄动,说他们和这渊牢的主人还有旧怨未了,和我们这些小辈分开也是好事……虽然我到现在也没看清这牢笼地界长成个什么模样,可掌教师叔提起过,渊牢之所以叫这个古怪的名字,就是因为此虚境零落如渊,其势深邃难测,而我们这些不被重视、连累着同被抓来的小辈,大概也只是被关在这渊牢的底层。” “掌教师叔他们……恐怕都是被带去了上头!” “要是殷先生你能这么一路穿墙而去,总归也能找到掌教师叔……说不定,说不定诸位尊长能有办法和您一起破了这禁制,来救我们和柳老板出去!” 想到十余位师兄、还有木头的性命不用再吊在自己身上,秦钩高兴得根本停不下嘴来,要不是肉身尽毁,恐怕他的唾沫星子都要飞到十步开外的柳谦君身上去。 “殷先生你只要一路往上穿……就好了!” 幻术师啼笑皆非——你这小子,是把我当成了穿山甲? “别说我眼下无所依附、根本蹿不到这些石室顶上去……”殷孤光摇了摇头,嘴边的苦笑之意愈浓,“就算真能爬上去,等我找到裂苍崖的掌教,你这把不知还能烧上多久的心火就会彻底熄灭,县太爷和你这些个师兄……哪里还能等到我回来。” 秦钩没有听出幻术师的弦外之音,尴尬地干笑了几声:“殷先生你又不是像我这样的路痴……我就不信这渊牢能大成这样,找个几个时辰也翻不出掌教师叔这个大活人来?” 你还是没有听懂啊…… 殷孤光将自己的长衫衣角撕下了一条,轻手轻脚地将柳谦君的手掌包了起来——从闻到这黑暗里有老参的清苦味道弥漫开来时,他就猜到好友必然是受了伤,却也没想到柳谦君竟会因为入了愧疚而成的魔障、而将自己的手掌在石面上划拉成这个样子。 还好……还好。 若她这个万年参王不仅是在手掌上开了几道血口,而是受了什么更重的伤……那这些身魂灵力全无的裂苍崖弟子,必会无意识地吸进了更多的参族滋补之力,而恍恍惚惚地大补过了头,顷刻间血脉逆转、送了性命,到那时候,就是秦钩这把心火烧得再旺,也回天乏力了。 “我倒宁愿是把这个穿墙的本事让给你这个路痴……”直到柳谦君的双掌都被包在了层层裹裹的布间,殷孤光才垮了双肩瘫坐了下来,继而自嘲着冷笑了声,“就算你把这渊牢迷迷糊糊地转上个十几圈,大概也比我去找,要快得多。”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钩只觉得坐在柳谦君身旁的殷先生像是骤然红了红脸。 “十二个时辰里……我只能穿一面墙。” 诶……诶诶诶?! 昏黄的火光间倏尔有血红之色高腾而起,让秦钩这团火光烧成了两天来最旺的一次。 一天……只能穿一面墙?! 这是哪家的丢脸穿墙术?! 410.第410章 虾兵蟹将也难装(一) “太湖这浩浩两千水域,钟灵富足较之四海也不遑多让,小龙王爷您手下的虾兵蟹将再少,总也该有个万数……就让我们四个暂且混进其中去,到了渊牢就一拍两散,绝不连累你这湖底龙宫,有什么好为难的?” 骨白色的衣袖旁若无人地猎猎拂动,几乎都要抽到龙王爷额上去,后者面色铁青地抬起了手掌,把自己的两只龙角护得严严实实,生怕被眼前这个不识相的外来客伤了脸面。 “那地界是个无中生有的虚境,并不是上界神司分给我龙宫管辖的,就算你们装成了我太湖的鱼虾蟹兵,也根本进不去那个古怪地头。”龙王爷只觉得那骨白衣袖扇得自己双爪生疼,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面色更差了,“更何况你们这副外相,要怎么装?你刚才说你是什么?” “她是只日游巡。”一个显然正死死压住不耐之气的幼童声音,终于找到了机会接上话头。 藏青色的四尺身影就站在师姐大人和龙王爷的几十步开外,把这说大不大、可好歹也有半个如意镇大小的龙宫结界……活活变成了个空城。 犼族虽是陆上的凶兽,却在五湖四海里也凶名鼎盛。于是从小房东跃入太湖水的那一刻起,这两千水域里的鱼虾肥蟹们就全都发了疯,唯恐避之不及地给这五个外来客留出了条“宽敞无比”的河道,任由小房东一行顺顺当当地进了太湖龙宫。 而这本该在这龙宫结界里驻守的上千虾兵蟹将,也在楚歌踏入的那一瞬尽数作了鸟兽散,生怕这个犼族幼子会一斜眼就发现了自己。 于是这偌大的龙宫正殿里还能安然端坐着迎客的,就只剩了龙王爷一位。 再过七十三年就能去上界神司、把这太湖神官的大任交给下一个倒霉兄弟的龙王爷,本以为年关刚过,今年注定风调雨顺、能够安安稳稳地过去,却没料到会毫无准备地迎来了楚歌这个不速之客。 他当即就黑了脸。 说起来,龙族和犼族还是上古时期开始就“纠缠不清”的世交——当初蛟族差点吞了龙族百名幼子的危殆时候,还是因为犼族太过无聊、而急吼吼地和蛟族战了个昏天黑地,才让龙族得以趁机救回了还未有自保之力的儿孙。 到了最近的几千年,龙族分归凡间的五湖四海、千流万井,犼族也安分地留守人间界各大山脉,双双成了这红尘里的神官,不能再像上古时期那样草率地见面即战,于是也渐渐收敛了各自天性中的煞气,打起交道来,倒更有些像起凡尘的世交好友。 楚歌这个犼族里的幼子,和龙族当然也是有些“交情”的。 且不提这六十年来,北海的老龙王年年都要被小房东逼迫着给如意镇早降霜雪……就连这太湖龙宫里的龙王爷敖启,在还未到这震泽水域之前的少年时期,也是曾与小房东有过互揪须毛的“生死”交情的。 没想到多年后再见,对方就已经穿上了山神官袍,大袖里赫然也放着成年犼族才能带在身边的山神棍——犼族的寿命比海龙一族要长上不少,算起来,她本还远远未到备选山神的年纪啊…… 龙王爷只觉得自己左边的长须根处隐隐发疼——上一次见面,虽然他也把这丫头的尾巴毛扯掉了不少,可自己的左须是实实在在地被对方咬了个断,差点没在脸上扯出个血洞来,如今好不容易重新长了出来,难道她是专门追来太湖、再揪上一次的? 更让敖启皱着眉坐稳在原地、没有当即起身把楚歌赶出太湖去的,是跟在小房东身后的另外四个怪异来客。 这一行风风火火跳进了太湖、便熟门熟路地径直朝龙宫而来的五个来客里,赫然有辆本该在凡世大路上咿咿呀呀慢慢行进的褐黄大箱车,上头不见任何的御者,却水火不侵地也游过了浩浩湖水,跟进了龙宫结界,此时正紧跟在楚歌身后,看起来……大概是个木族的精怪。 只是闻起来……总觉得有些异味。 另外的三位虽然同为人形,却摆明了也都并非是区区凡胎——那披着宛如招魂幡的骨白衣衫的女子,眉目清秀明艳如九天谪仙,然而唇边的笑意诡谲莫测,显然肚里正转着什么不怀好意的别样心思;而女子身边那面色苍白的大眼女童,紧闭着嘴不曾发过一言,可眉间愁云阴郁,看来也是心事重重。 倒是一步不落地护在女童身边的背剑大汉,虽然虎背熊腰、鼻里更是不知为何有赤红的血流奔涌而下,像是有什么绝症在身,可看起来……倒是这一行五人里最良善无忧的一位。 龙王爷暗暗皱了眉——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管辖的这片水域里有个神鬼皆不管的地界,也知道不久之前,那渊牢中就有不少股灵力缠杂涌动不休……可他不愿意把这龙宫里的兵将、乃至整片太湖里的生灵都赔进去。 那些家伙……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只要别把这片水域弄脏,他便装作浑然不知。 可这五个客人如今实实在在地进了他的龙宫,这桩麻烦……恐怕是撇不干净了。 “哪有这么大个的日游巡?”敖启终于闻出了师姐大人骨白色衣衫上那出自沉骨沼泽的特有味道,熏得他往后仰得更弯了些,“更何况你如今有山神棍在身,区区日游巡怎么敢跟在你百步以内?” 楚歌笼着双袖,眉间的三道沟壑倒比龙王爷的还要深上几分。 这两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心照不宣地都皱眉盯准了师姐大人,让向来扯谎如饮水般自然的女子也恍觉芒刺在背,终于嗤笑着、从龙王爷跟前退了开去。 小房东的一双缝眼微微吊了起来,言语里的不耐之气愈发明显:“她是不是真的日游巡,都不要紧,反正她不厉害,伤不了你的……” 藏青的大袖落了下来,与凡间树桩长得一般无二的山神棍终于从袖里现出了形。 楚歌绷着小脸,用幼时扯掉敖启左须时的正经神色盯住了如今已是一宫之主的老朋友。 “要紧的,是你放不放我们进你这水域里的渊牢。” 411.第411章 虾兵蟹将也难装(二) 张仲简背着甘小甘跳进太湖水之前,只来得及问了小房东一句话。 “小甘只知道自己在渊牢里呆了那许多年,却不知道要从哪里进、从哪里出……太湖这么大,我们要怎么找?” 然而大汉还是低估了楚歌的不耐烦,后者压根没注意到好友的问话,早已一头扎进了太湖,那藏青的山神官袍在水影里倏尔铺成了幅随波微动的画卷,毫不停留地往水底渐渐沉去。 明明是陆上的凶兽幼子,小房东竟水性极佳,好得甚至出乎了张仲简的意料——如意镇的附近百里都不见什么深达数尺以上的湖泊江河,于是赌坊诸位好友也从来都不知道楚歌是不是能在水里存活。 如今看来……他根本是多虑了。 “大眼丫头不知道怎么走,甚至我们中没有一个知道那渊牢在何处……都不要紧。”师姐大人坐在她那宝贝箱车的顶上,一路上都悠悠哉哉地跟在张仲简和甘小甘的后头,这时候终于也追到了这浩渺不见边界的湖水边,然而女子的嘴角一如既往地噙着浅笑,像是早就明了小房东这先斩后奏的举动,反倒嬉皮笑脸地安慰起张仲简来,“只要这太湖水域的主人家愿意帮这个忙,咱们总能被带进去的。” 大汉恍然回头:“龙王爷?” 骨白色的衣衫霍然从半空飘荡了下来,师姐大人眉眼微翘地落在了甘小甘的身边,有意无意地牵住了女童的柔软右臂:“要不是她这个未来的山神大人在人间界的地界神官中交游广阔,我也不会眼巴巴地等在如意镇里,死活要把她带出来救我家小师弟……这娃娃的脾气固然比你这把素霓还要暴戾,可她这个犼族幼子的身份,除了在你们那个寒酸山城里毫无用处,可在这大好的三千红尘里,却金贵得很啊……” 张仲简下意识地往背后的剑囊斜了一眼,在确认老朋友没有因为这个嘴里永远没有好话的傒囊族女子而动了气,才回过头来,苦笑着摇了摇头:“虽说楚歌一心要把谦君和孤光救回来,可你要让她对另一个生灵动这种歪心思,未免太难为她了……更何况,对方还是太湖的龙王爷。” 六十年来都没能完全懂得凡人尔虞我诈的小房东,哪里能像孤光家的疯魔师姐这样,说糊弄谁就糊弄谁? 要是把这重任换成把湖底的龙宫踩塌成一片废墟,小房东大概还是胜任的。 “你以为是我让她去的?”师姐大人装模作样地张大了嘴,秀丽双眸里的神色却是戏谑的,“这丫头认死理的本事,比起我家小师弟还要犟上几分……恐怕到了现在,也还认定了我真的是日游巡一族。当然,就算看穿了我的本尊真身,不管是傒囊还是日游巡,在她这个过些年就能成了山神的娃娃眼里,也根本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你和我家小师弟、还有参族那位老祖宗一样,与她十年朝夕相处,虽深知她本性,但大概早就被她平日里的一举一动蒙蔽了双眼,以为她不过是个年纪尚幼、心智都不曾完全的坏脾气凶兽娃娃罢了。” “就连我家小师弟,在你们几个动辄就年岁成千上万的怪物里也算年纪最小,却偏偏忘了一点……这世间的万物众生,在还是孩子的时候,都是有他们自己的一套处事之道的。” “咱们这位未来的山神大人,不但把她最要紧的秘密都藏得密不透风……也对身边的大事早就有了决断。” “你这个莽子,没有身后这把大剑在手,就看不清这近在眼前的真相吗?要不是她早就有了决断,你以为只是因为看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只是因为听到大眼丫头提起了太湖渊牢……她就能这么快地传信给钟山之神,把整个如意镇、和那个鲲族娃娃的安危都托付给旁人,而她自己就这么风风火火地带着我们直奔太湖?” “这一路上,可都是她带着我们撕云踏风而来啊……” 张仲简怔在了原地。 正如孤光家的师姐大人所言,他这一路上果真没有注意到小房东的异状——楚歌从来都性子急躁,等不得他人片刻的犹豫,于是任何大小事到了她手里,都会以最直接的法子被解决……亦或被搞砸。 直到他们终于能够停在这太湖前,站在这混杂着湖水湿气的寒风里,张仲简才从一路上忙着照顾甘小甘的晕头转向里回过神来。 没有了殷孤光和柳谦君的在旁提点,又有他这个动辄就摔成满面血迹、甘小甘这个虚弱病者在侧,甚至这一路上还有师姐大人这个时不时就要找点麻烦的祸害在……可他们这四人一车,竟也干净利落地离开了如意镇,顺顺当当地赶到了太湖前,没有碰上任何该有或不该有的变数。 如今回想起来,安抚方解了一半封印的大顺、传唤路鬼给远在泽州府城的幺叔送信、将后山的百余厌食族众送去了北海暂且安置、驳回师姐大人用失魂引箱车保护甘小甘的奇怪提议、找到沿路能够行风相助的精怪地仙……甚至选了太湖最风平浪静、不引湖边众生侧目的冷僻地界落下地来,这一路上种种琐碎而繁杂的正事,竟然都是绷着小脸的楚歌安排的。 “知道我家小师弟是被绑来了这太湖渊牢,我就想过要来求这里的龙王爷帮忙,没想到这犼族娃娃不用我旁敲侧击,也早就打定了同一个主意……”师姐大人眉开眼笑地把甘小甘往她怀里又扯得更近了些,“真是孺子可教……你看,她可不就痛痛快快地先去了一步?” 张仲简只觉得背上骤然一轻,眼前便忽而闪过了个骨白色的身影,后者笑着在风中留了最后一句话,便抱稳了另一团琥珀身影,“哗”地激起了大片的水花,以最不像游鱼的奇怪姿态钻进了太湖水里。 师姐大人竟趁着他发呆之际,把甘小甘从他背上抢了去。 “如今连未来的山神大人都知道该怎么做,你还怕什么?胁迫龙王爷这种不小心就会遭天谴的好事……可是百年都难得碰上一次,还不快跟上?” 412.第412章 一线之隔(一) 小房东……真的能哄得龙王爷帮这个大忙? 张仲简死死捂着鼻头、也没能阻止两道奔腾的血流在湖水里徜徉开来时,肚里来来回回地只转着这么一个念头。 眼看甘小甘被孤光家的师姐抱走、径直入了太湖水,张仲简当然也着急忙慌地紧跟了来。所幸最前头那个藏青色的矮小身影没把他们彻底抛在后头,中途颇为不耐烦地等了几次,才让他们这四人一车最终都顺利地进了龙宫结界。 直到双脚都碰到了龙宫正殿里的湖石,看到甘小甘终究是被师姐大人安全护送到了地头,大汉才松了口气——可这一如释重负,反倒激起了他对小房东接下来到底要对龙王爷做些什么的……更大担忧。 要是没能把谦君、孤光还有县太爷救回去,反倒把这湖底龙宫变成了个修罗场……那要怎么办? 张仲简严肃不已地打量了此时还在这龙宫正殿里的另外五个生灵,震惊不已地发现,恐怕在场只有自己……是要负起阻止小房东造下杀孽这个不可能的重任的。 于是当楚歌落下了两只宽大的袍袖,那袖口中赫然现出了她那正拎着山神棍的小手时,张仲简当即面色大变,右手已然探到了后背上的布囊,几乎就要把素霓拔出鞘来。 然而楚歌并没有如他意料的那般跳脚。 小房东绷着小脸,摆出了副六界神鬼都别来招惹她的煞气神情,却实实在在地站稳在原地,没有抓着山神棍朝龙王爷砸去。 张仲简目瞪口呆地收回了手。 她这是……在谈判? 孤光家的师姐……竟然真的不是胡说八道? “就算你用山神棍把我送到阎叔那去,你们几个也是进不去渊牢的。” 根本没把注意力放到大汉身上的龙王爷,却丝毫不为楚歌这敌意十足的架势所动,依然稳稳地端坐在他的龙宫高椅上。 不需要再从那骨白色衣袖下护住自己双角的他,只轻描淡写地对着小房东说了这么一句。 如今已是太湖之主的敖启,本就比小房东的年纪要大上一截,如今成年已久,那依旧是龙族本相的面容便和四海的几位老龙王爷极为相像,与他并不相熟的旁人是根本看不出他曾有过的任何少年轻狂之态的。 他早就不是昔年在犼族属地山脉的苍穹上、与犼族幼子互相死命撕咬的幼稚模样。 龙王爷有意无意地捻住了自己的左须,目光灼灼地盯准了数十步开外、一双缝眼里已隐隐有赤红妖焰腾起的少时好友。 小房东眉间的三道沟壑勒得愈发深邃。 许多年前,她曾亲口把那细长不过一线的雪白长须从这个龙族兄长的面上撕咬下来,却不知自己的一时莽撞,已犯了海龙一脉的大忌——龙须乃这个族群的内息衍生而成的精元所化,虽与身魂并无大碍,却也是龙族最看重的脸面,与逆鳞无异。 那时还未被上界神司派去人间任何一方水域执掌龙宫的敖启,正当少年,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正是要在这天地间肆意胡来的时候,却偏偏在这犼族属地里……被比自己年纪小上大半的犼族娃娃咬断了一根龙须! 楚歌四脚着地地踏足在云巅,伸长了舌头、狂咳着把满口的血污吐出来时,才发现卡住了自己喉咙的战利品竟然是条雪白的长须,当即撇了撇嘴,就撒了爪子、把小龙王爷视为性命的左须扔了下去。 犼族属地是片常年风雪不断的起伏山脉,楚歌和敖启又偏偏在高达千丈的虚空中战了个痛快,于是楚歌这随便一扔,便让这雪白长须倏尔消失在了路过的狂风之中,转瞬间无影无踪,根本无从寻起。 带着敖启来拜访犼族长辈的几位龙族老怪物,当即黑了脸。 小房东犹记得自己撒了爪子之后,原本在峰巅上乐呵呵看着他们两个晚辈撕咬的一众长辈们就统统冲了上来,其中来得最快的,莫过于那个出了名坏脾气的西海龙母……和龇牙咧嘴、一上来就把自己护在了身后的幺叔。 楚歌吊着一双缝眼,慢吞吞地舔着自己的尾巴尖,间或被自己满嘴的血污呛得打了几个喷嚏——对面那条小龙的血……好臭! 她根本没把西海龙母的暴跳如雷听进耳里来。 正如此时还安坐在雪山峰巅上巍然不动的犼族长辈们,楚歌虽年幼不懂事,却执拗暴戾得让六界各族凶兽都为之愕然——这是犼族众生从胎里便带来、这辈子大概都改不了的天性,于他们而言,能够与旗鼓相当的生灵痛快一战,已是莫大的快意,哪里还顾得上双方到底谁伤了谁、谁又伤得更重? 不过就是一条轻飘飘的龙须……吵什么。 她自己的尾巴尖,还几乎被那血肉都臭得要死的小龙给咬秃了呢…… 那时还以自己的犼族本尊真身现于人前的楚歌,实在受不了西海龙母的怪叫唠叨,正准备一脚踢开幺叔,踏云落回峰巅上去时,一斜眼瞥到了敖启正盯准了她的灼灼目光。 正死死按住了那原本是左须根处、此时正哗哗冒血的窟窿的西海龙子,明明满面都是血污,身上也遍布方才撕咬时留下的可怖伤痕,此时却是笑着的。 他的双眸里并不见刚才对战时高腾起的灵力火焰,却亮得吓人。 从小只怕过犼族尊长的楚歌,被这龙族兄长的挑衅之意激得停下了四足,倒吊着一双缝眼反瞪了回去。 千丈的高空上,中山神与西海诸位龙族长辈各自护短、争辩个不休时,没有注意到两个依旧保持着兽形、遍身血污的孩子,已在他们眼皮底下无声地定下了下一次战约。 从那个时候开始,小房东便对龙族兄长这种灼灼目光的意味了然于心。 楚歌皱着眉眼、对着龙王爷点了点头,忽而把手里的山神棍往龙宫顶上一扔。 张仲简差点扑出去、想把山神棍截回来时,被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善意地一伸脚绊倒在地。 等大汉抬起头来,那宛如凡间树桩的木族神器已停在了龙王爷的脑门顶上。 只是不像张仲简预料的那般,山神棍不但没有伤到龙宫之主分毫,反倒碧绿光华大盛地……“护”住了龙王爷? “你要是怕他们知道,我就用山神结界包住了你,保管没有任何的长辈……连上界神司也不知道是你在帮忙。”小房东扶了扶自己的藏青高冠,神色肃然,“这样行不行?快带我们去渊牢。” 413.第413章 一线之隔(二) 原本守卫着龙王爷的虾兵蟹将们,在远远地躲在数里之外数盏茶辰光后,终于觉得那个犼族凶兽的味道在湖水里似乎淡去了不少,这才惴惴不安地彼此推搡着、往龙宫结界靠近了回来。 龙宫正殿里……已然空空如也。 别说那古怪的五个外来客不知所踪,就连孤身迎客的龙王爷,都从正殿高椅上消失不见了。 几近千数的龙宫守卫们面面相觑了半刻之久,才此起彼伏地尖啸起来,或跌爬滚打、或互相撞头地在结界内外发起疯来。 龙王爷被绑架了! 被犼族的恶兽……还有那几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外来客绑架了! 太湖底一时间被这些虾兵蟹将们搅得暗潮汹涌。 “身为龙王爷……你还真是能干净利落地抛下自己的所有下属不管啊……” 若此时有个稍稍冷静些的龙宫守卫往西南边眺望一眼,便会看到那不能被天光照透的幽暗角落里,正有个骨白色的身影在湖水里蹁跹摇动,一闪即没,像是人间界里颇有盛名的太湖银鱼。 正窃笑地看着这满湖底的虾兵蟹将们发疯的师姐大人,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大半身子都偏出了遮蔽他们身形的巨大湖石外,一不留神,她那宽大的骨白袍袖就随着湖水徜徉了开去。 所幸张仲简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将师姐大人生生拽回了湖石后的碧绿光华之内。 山神棍悠悠地飘在他们头顶上,这长得与凡世木桩一般无二的犼族神器,竟和它的主人一样颇识水性,在这浩渺的水域深处,还能稳稳地布下这本该在陆上施展开的结界。 这将他们一车五人都护在里头、让那近千虾兵蟹将根本无从找得到他们的碧绿光华,赫然是小房东的山神结界。 “他本来就不管谁的死活。” 楚歌一如既往地笼着大袖,在看到孤光家的师姐于这种危殆时候竟还有看旁人好戏的闲暇兴头后,她的小脸绷得更紧了。要不是张仲简先了一步,她几乎都要挥手收回山神棍,先把这不识相的日游巡砸晕过去再说了。 然而小房东这再随意不过的一句话,倒让师姐大人的双眸发亮,这下哪里还顾得上外头那些如此轻易就能发疯的小小鱼虾,几乎又要像刚进了龙宫时那样、直接凑到龙王爷跟前去。 傒囊一族虽也识水性,却毕竟是在陆上捉弄惯了众生的族群,对天地间的湖海水域并没有多大兴趣,于是师姐大人还未有幸与海龙一脉当面打过交道——当然,四师兄从来不准她去招惹这些湖海之主,也是让师姐大人望而却步的缘由之一。 她一直以为……龙王爷大概都是个顶个的老不死,比自家老七还要迂腐无趣,想来是没有什么好玩的, 可眼前这条小龙,看上去倒是很上道的样子啊…… “我龙宫里数千兵将的性命,当然要紧得很……我怎么会不管他们的死活。” 站起来后竟比张仲简还要高出一头的龙王爷,此时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小房东身边,他那看上去更像陆上狮虎的面容五官实在太过沟壑纵横,让旁人压根看不出他肚里在转着什么心思。 可此时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别说是楚歌这个少时好友,就连此次初见他的张仲简、甘小甘和师姐大人……都听出了其中的戏谑意味。 “要不是你不讲道理地用山神结界把我绑了出来,我怎么会离开龙宫、到这种不为上界神司所允的禁地来?” 这下,连失魂引箱车都像是听懂了敖启话里的意思,忍无可忍地在这并不平坦的湖底沉泥上跳了跳。 然而这嘴上说着不情不愿、事实上根本是自告奋勇地带着他们躲过了所有麾下兵将耳目的龙王爷,此时正斜眼瞧着矮得几乎碰不到自己腰眼的楚歌,嘴角分明微翘如上弦月。 小房东倒吊着一双缝眼,极为不屑地冷哼了声,鼻里赫然喷出了团隐隐冒着火星的大气,在溅到湿冷的太湖沉泥后,才灭为了无数股微小的袅袅青烟。 要不是她还未远远未到备选山神的年纪,如今以如意镇代职土地的身份,不能名正言顺地教训敖启这个太湖正统龙王爷……她原本是想把这团火气直接喷到少时好友身上去的。 为什么她被年岁所限、不能像兄姊们一样当上备选山神,可这个贪玩起来、就能不管不顾任何正经大任的臭小龙,就能掌管这浩浩两千水域? 这太湖里的众生,能够在他管辖下平安了这些年头,还没有遭了什么横祸,大概都是前头的十八辈子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福! “绑就绑了,西海那群老不死要是怕上界神司怪罪,不肯罢休,也与你无干。”实在受不了敖启嘴边嗤笑的小房东,敷衍地最后安了一次少时好友的心,这才转过身来,冷眼瞧住了眼前这被称作‘禁地’的古怪缝隙,“反正有山神结界在,你那帮没用的属下也不知道你是带着我们来了这里……怕被他们看到你这副模样,就赶紧放我们进去。” 他们的眼前,赫然是条宛如凡世山脉中“一线天”的古怪缝隙。 也不知道水底深处怎么会形成这种天险般的怪像,然而那缝隙后头像是并没有点滴的湖水流淌,反倒从里头漏出了股让生灵触之即身魂发冷的阴力,让原本就生活在湖底的芸芸众生都自觉地远离了此处百步方圆之内。 于是他们一行五人一车,也能悄无声息地遁进了这禁地里,还未惊动任何的湖底生灵。 这离太湖龙宫不过十余里远的隐秘地界,被掩藏在一块像是蛟龙遗骨的巨大湖石后头,若不是有敖启这个龙王爷带路,他们果然是找不到的。 “我只说要带你们来……可没说要放你们进去。” 敖启背了双手,依旧面色不动地站在原地,然而即使有山神结界遮挡在外,那古怪缝隙里的森森阴风也扑得他两条雪白的龙须飞扬不休。 楚歌皱着眉抬了头,那双狭长缝眼里的不耐之意几乎要把好友的两条龙须烧成灰烬。 “你瞒着龙宫众生留下这地方,不就是为了自己也能溜到渊牢里去、找找看有没有陪你打上一架的生灵?连你都能进,我们为什么不行?” 414.第414章 自投罗网(一) “与其说是你们不能进……倒不如说是我难得才发一次善心,怕你连备选山神都还没当上,就稀里糊涂地把性命赔在了渊牢里。” 小房东那双缝眼里的鄙夷之意实在太过旺盛,逼得龙王爷下意识地举起了袖,将如今长得完美无缺的两条雪白长须挡在了手掌后。 要是再被这丫头扯下一条去……他还怎么在五湖四海里立足? 可楚歌显然没有听出龙王爷话里的“善意”。 小房东极为不屑地往那阴风阵阵的古怪缝隙里瞪了一眼,再次冷哼了声:“你在龙宫里养尊处优这么些年,都还没死在里头,我和山神棍又有什么不能去的?” 在楚歌看来,幼时还未有山神棍助阵的自己,就能和敖启数战不败、几乎每次都是平手之势,而这臭小龙在最近几百年来,都于这太湖底下浑噩度日,肯定没碰到过多少能磨炼他战力的好对手,哪里还会有少时的锐气在身? 恐怕如今除了贪玩如旧,眼前的敖启,也早就不是当初的臭小龙了。 龙王爷竟也不恼。 他甚至还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 敖启顺手抓住了小房东脑袋上的顶天高冠,把后者提拎着往后扯了几步,像是怕那古怪缝隙里的阴风会把楚歌拽了进去。 “是是是……你和山神棍联手,当然要比我这个一天到晚和满湖鱼虾打交道的老龙要厉害许多。”龙王爷极尽敷衍地点着头,让小房东的面色稍缓了几分,然而他自己的神情却渐渐严肃起来,“可我在这太湖底呆了无趣至极的几百年,至少要比你对这渊牢熟悉得多。” 他们的身后是那宛如蛟龙遗骨的巨大湖石,几乎截断了四面八方朝此处汇集而来的水流,再被那透着碧绿光华的山神结界一挡,这古怪缝隙和湖石之间的狭小空隙便像是从天地六界里彻底分离开来,成了个孤零零、亦冷飕飕的凄凉之地。 只有他们眼前那道约莫五丈有余的狭长缝隙,像是从凡胎几乎无法窥得的极远之处透出了宛如深渊的幽沉青色,提醒着能有幸见到这湖底“一线天”怪景的生灵们,这里头还有片并不被世间所知的天地。 “我从上一位掌管太湖的兄长手里接过这龙王爷大任时,便听过了这‘渊牢’之名。” 果然是与小房东幼时不打不相识的老朋友,敖启竟深知楚歌的弱点,仍然用他那虬然的鳞爪抓稳了小房东的藏青高冠。 楚歌的一双缝眼都快吊成了倒八字,然而山神官帽落在敖启手里,就像是揪住了她的脑袋,竟还真的逼她忍住了肚里的不耐之意,气呼呼地……却也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不得不听完龙王爷接下来的唠叨说辞。 “这渊牢的建造者,大概是蛟龙族的一位老不死的散仙,可不知后来出了什么变故,却辗转和人间修真界扯上了干系,连那十九个自以为了不得的山门都牵连了进来。” “太湖底下埋藏着蛟龙一脉的无数遗骸,偏偏上界神司把这当成个不能言说的忌讳,不准下界众生随意谈起,连我等身为湖海之主的龙族都不能妄动……这下倒好,却让那些个藏在暗里、不怀好意的生灵大模大样地捡走了这些蛟龙骨,建成了这么个不知关了谁的湖底牢笼。” “千年之前,九山七洞三泉前几代的掌教们更是联手在这地界布下了个禁锢大阵,据说把厌食族那个修炼成了‘吞天咽地’的金鳞长老给封印了进去,算是给人间修真界关住了个大麻烦。” 张仲简下意识地微侧了身形,把脸色倏尔愈发苍白的甘小甘挡在了身后。 龙王爷依旧举着右爪、提着楚歌头上的藏青高冠,一双眸子也仍然盯住了那长达数丈的古怪缝隙,并没有注意到背剑大汉和病弱女童的面色变化。 敖启打定了主意,要劝服老朋友弃了闯进渊牢去的找死想法:“那时我还未来太湖,但大概是两百多年前开始,到这地界里来的修真界生灵不知为何地渐渐少了,倒是人间绿林道的那些个贼头贼脑的家伙们,常常来这渊牢里借人。” 楚歌正皱着眉头举起了两只小手,想把山神官帽从龙王爷的鳞爪下救出来,然而听到这话,却让她惊得掌下力道一歪,差点把自己的两簇额发给拽了下来。 借人? 倘若她没听错敖启话里的意思,倘若那时候渊牢里果真只有甘小甘这一个囚徒……那从这牢笼里能被借出去的“人”,岂不也只有甘小甘? 小房东没敢转过头去看看甘小甘的神色。 她毕竟是蛮荒凶兽的幼子,即使这六十年的朝夕皆耗在了凡世山城里,也还是无法想见,身为虫族散仙的甘小甘,竟会有被只知喊打喊杀、到死也不曾上窥天道的莽撞凡胎们驱使的一天。 龙王爷却还是只顾着他自己的絮絮叨叨:“你打小就不轻易踏足水域,就算偶尔去上一趟,也只在四海里稍稍停留,当然不知道我这小小太湖到底是个什么地界。” “人间界的凡胎们,有个所谓‘江湖’的说法,于是顺理成章地把我这两千水域也归成了他们的逍遥肆虐之地之一,这几百年间,太湖上更是帮寨横行、盗匪丛生……偏偏上界神司还不准我轻易伤了凡胎性命,我堂堂龙宫的万千兵将,只能郁郁地呆在湖底,看着越来越多的凡人自命英雄豪杰、俨然把这太湖当成了自家水域。” “这渊牢如今的真正主人,一直都藏在暗处、不为外人所知,向来高深莫测得很,也不知道到底打着什么算盘,竟把这牢笼的消息放到了这些所谓的‘太湖群豪’中去。人间绿林道不识轻重,还真以为这个连修真界都讳莫如深的禁地能够为他们所用,竟还乐颠颠地准备接手。” “现如今在名义上,这渊牢已成了人间绿林道的囊中之物,可那些个凡胎又怎么进得去这禁锢之地?这当然不过是修真界某些个生灵借了这个名头,要为自己谋算点好事罢了……” “数月之前,这太湖里的十几个水寨就各自陆续派了人马,往这牢笼里架进了不少新的囚徒。” 415.第415章 自投罗网(二) 比起小房东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如意镇代职土地来,龙王爷明明是上界神司指派的正统太湖之主,却实在要清闲得多。 自从暗地里用湖底漩涡掺和了几次太湖群豪的盛会、而被特意从西海赶来的姑姑教训得狗血淋头后,敖启就破罐子破摔地再懒得搭理这湖上的任何风头,甚至还交代了龙宫麾下的所有虾兵蟹将,不准他们再与任何的凡人打交道。 这本也没什么要紧。 镇守凡尘湖海水域里的海龙一脉,本就只需听上界神司之命,在节气时候好好施云布雨即可,别说太湖上的所谓人间绿林道的各股势力,就连这湖底众生是生是死,本也就与他无干。 他几乎要在龙宫里发了霉。 然而这种百无聊赖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事实上,在他发现了龙宫咫尺之遥竟有个不为世人所知的渊牢后,这不得不身为龙王爷的枯燥年岁总算也有了几分盼头。 只是他麾下的兵将虽多,却实在不擅长打听消息——那借着人间绿林道之名、其中却显然混杂着修真界生灵的渊牢看守们,竟神出鬼没到不讲道理的地步,每一次从那禁地中进出都神秘得很,这数十年来,竟没有一位虾兵蟹将能顺藤摸瓜地找到这个禁锢之地的任何一处正经大门。 到了后来,连他这个太湖之主都再坐不住,不惜亲身出马在整个太湖里搜了一圈。 可他也没比麾下的虾兵蟹将厉害到哪去——论起偷偷摸摸地跟在其他生灵后头的本事,他这个“养尊处优”的西海龙子,当然并不能胜过在湖水里随时可以隐形遁迹的鱼虾兵将们。 敖启在太湖底找了数年的结果,也只有眼前这副残缺不全、却仍然奇大无比的蛟龙骸骨。 “你也知道,蛟族与我龙族出自同源,是年岁越长、肉身便越能铺天盖地的……这副骨架之大,恐怕就连如今还是北海之主的四叔伯化出真身本相来,也无法同日而语,恐怕也只能是蛟族某位长寿老前辈的骸骨。” 龙王爷微微抬着头,打量着眼前这副已然化成冰冷湖石多年的蛟龙骸骨,眉目间的肃然之意几乎完全骗过了与他并不熟悉的张仲简和甘小甘。 只有此时还在他右爪钳制下的小房东、和在旁倚靠着失魂引箱车装作安分的师姐大人,一个不屑至极地再次冷哼出声,一个眸光流转着微微翘了嘴角,都听出了他这看似正经的话里藏着多少有几分心虚的炫耀之意。 楚歌到底比孤光家的师姐要沉不住气些,此时已不耐烦地接过了话头,浑然不管自己太不讲理地打断了少时好友的唠叨:“反正蛟族早就没了多少还能闹腾的后嗣,就算你对这位老前辈的遗骸不敬,也不会有人来和你追究的……我又不会去西海告状。” 小房东高举着两只小手,死命地想要把那只抓住自己山神官帽的龙爪给扒拉下去,无奈当初化出这形似凡人六岁幼童的肉身时、没有考虑到会有今日这种尴尬的境况,两只小手实在高不过脑袋上的顶天高冠,气得她皱紧了小脸,忽地狠狠跳起脚来。 龙王爷只觉自己的右爪骤然吃痛,就见得那藏青的四尺身形竟借了这一蹿,顺利地躬了腰背,重重地拍飞了他的鳞爪,一个旋身就从他的禁锢下逃窜了开去。 楚歌落下地来,有意无意地往那阴风森森的五丈缝隙挪近了些,这才舒展了眉头,不耐烦地扶了扶差点被敖启压扁的藏青高冠,还没忘了顺道往龙王爷回瞪了一眼:“你想说的,不就是这天地间能把蛟龙骨开出这么大条缝的……只有你这双龙爪?” 本就是上古凶兽之一的蛟龙,生龙活虎的时候固然凶悍无比,死后也是六界中难得的硬骨头——这并不是什么隐晦的说法。 褪去了皮肉筋血、也再无魂魄依附的蛟龙骨,竟比生前还要顽固,火烧不焦、水滴不穿、金铁击之亦无痕迹,就连金仙界的不少宝器都拿它毫无办法。 楚歌就曾听幺叔跟她提起过,即使是在上古时期常常与蛟龙混战不休的几位犼族尊长,也只能在撕咬下了对方的皮肉后,眼睁睁看着蛟族满身的血窟窿中透出的森森白骨完好无损。 能真正伤到这些硬骨头的,也只有与蛟族同源的龙族众生。 “也不是只有我一个……”没想到多年不见,这小时候只知道见生人就咬的犼族幼妹竟能听出自己话里的炫耀意味,龙王爷惊讶得几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右腕正隐隐发疼,“你去四海里随便找条年纪和你我差不多的龙来,也能凿出这缝来。” 楚歌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低头往那缝隙间嗅了嗅,显然不想再跟龙王爷废话:“你挖了多久?” 龙王爷瞥了眼等在一旁的另外几位外来客,直到师姐大人和张仲简都极为识相地将眸光转向了别处,他才闷声闷气地道出了真相:“三十七天。” 小房东愤而高抬起了大袖,指住了那不比她一双缝眼宽阔多少的缝隙,气得差点再次跳着脚蹿到敖启的脑门顶上去:“三十多天就挖出这么大点的路?这么窄的进道,你这臭小龙都挤不进去,你要我们几个怎么进去?” 龙王爷眸光闪烁:“你们若早个一年半载来,这进口当然不会拮据成这副模样……你们若再晚个几十天,就连这缝隙也不会再有了。” 偏偏你们要在不前不后的尴尬时候赶到……这大概,也是天意? “自从发现这蛟龙骨下便是那渊牢所在之地,我便瞒着龙宫兵将,在这里开了条能让自己溜进去的近道,想去看看里头是不是关了什么了不得的怪物。” “这不过是我一时兴起的念头,本与这湖里的万千生灵毫无干系。” “可数月之前,这牢笼里突然多出了不少囚徒,在看到其中几位是谁后,我就知道,这个地界已然是危殆远胜有趣……一不当心,就会把这太湖里的所有活物都牵连进去。” “我只能封了这路。” 416.第416章 两个小不点(一) 他们眼前的这道缝隙,虽长约五丈有余,却实在窄得过分。 别说龙王爷这个高大的身躯根本穿不过去,恐怕连张仲简背上的素霓剑……都比这缝隙要宽阔几分。 倘若真的如龙王爷所言,这道开在蛟龙骨上的缝隙是他们能找到的进入渊牢的唯一入口,他们这一车四人,又该怎么穿过去? “费这么大力气做什么?”小房东果然忿忿地跳起脚来,恨不得直接把敖启的两只龙爪砍下来、赶紧把这缝隙再次挖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管杀还管埋?你明知道穿过蛟龙骨必得化出真身本相,这么窄的门路,你让我们几个怎么过得去?” 龙王爷只觉得左须根处又隐隐发起疼来,下意识地抬起鳞爪挠了挠:“我当然知道……这条进道,是我瞒着龙宫所有兵将偷偷填成这样的,再过十天半个月就能彻底合上,和渊牢那个鬼地头从此断成两界……天意如此,你们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太湖,我反正是再也进不去了……可是以你的本尊真身,要真想挤过去,这缝隙不还宽敞得很?” 楚歌皱着眉头回身望去,继而一本正经地横着两只小手比划了下,原本还皱成一团的小脸竟如释重负般地渐渐舒展了开来。 “那他们就留给你了。”楚歌仰着小脸转过身来,半是赞许、半是郑重地把同伴都托付给了龙族兄长,继而回头瞪准了张仲简。 “他的太湖龙宫虽然有点小,可好歹也是这两千水域里最安生的地界,你照顾好小甘,千万别让这只日游巡和她单独呆在一块儿……等我把谦君和孤光带回来,咱们再一起回去。” 大汉目瞪口呆地听着小房东跟自己匆匆交代了句,就眼睁睁看着山神官袍霍然又在半空中展开成了副山林画卷。 楚歌竟头也不回地就要往那缝隙里跳下去。 “说好要一起去救我家小师弟,山神大人怎么能轻易食言,说走就走?” 一直都倚靠着失魂引箱车、难得安静着不言语的师姐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已掠到了那缝隙前,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小房东的脚跟,笑嘻嘻地就想把楚歌提拎回原地来。 然而她这一抓,却只拽回了件藏青的山神官袍。 那在小房东脑袋顶上稳稳当当呆了一个甲子、平时怎么晃悠都巍然不动的高冠大帽,竟就这么随着师姐大人的语声方落,直挺挺地掉了下来,砸在了龙王爷的脚边。 宽大的藏青袍衫下赫然空空荡荡,早已没了那个宛如凡世六岁顽童的矮小身躯。 “……歌?” 没想到顷刻间又有一位好友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见,甘小甘只觉得全身发冷,却无力可施,只能死死地拽住了张仲简那身陈旧不堪的皮甲边缘,生怕连仅剩下的仲,也会被什么困阵或古怪缝隙吞噬不见。 然而师姐大人眉眼微翘,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好玩物事般,连语声都比方才稍稍高扬了几分:“怕什么……她还在这儿呢。” 她依旧提拎着小房东的山神官袍一角,这长得像是凡世坊间戏服的宽大袍衫在她手里飘忽晃荡,看上去空无一物,却骗不过她的掌间触感。 那原本该包着小房东脚跟的衣衫一角里,分明有条柔软毛茸的尾巴动弹不休,正试图从她的掌间挣脱开去。 “阿——啾!” 伴随着一声颇为陌生的喷嚏响动,那被师姐大人拎在半空的藏青衣衫里忽地掉下来个不过两尺大小的白影。 甘小甘和张仲简定睛望去,才发现这竟是只三分像是狐狸、也有三分像是野兔的不明幼兽,通身雪白如峰巅上积年的冰霜,唯有尾巴和两只尖长的耳朵上隐隐笼着层赤色的绒毛,此时落在那阴风森森的古怪缝隙前,倒像是团令人心安的温暖火芒。 直到这幼兽将它狭长如细缝的一双眼睛朝他们转了过来,张仲简和甘小甘才且惊且喜地双双轻呼了出声。 啊……小房东这个模样,他们当然是见过的。 这十余年来,每当初雪落在了如意镇里,赌坊诸位怪物不都能在吉祥小楼的顶上看到这个身影? 除此之外,楚歌从未在诸位好友面前现过她犼族幼子的本尊真身——为了不给老头丢脸,她这个代职土地当然要穿好了整身的山神官袍,倘若动辄就在人前现出兽形来,还像什么话? “你拦我做什么?” 小房东不耐烦地都踏足在湿冷的湖底尘泥上,为着方才不能径直跃入渊牢而烦躁不已。 那水气丰盈的泥泞感让她只觉得全身毛发都黏在了一处,实在难受得紧,而方才被师姐大人抓在掌间的尾巴尖更是无端端发了痒,让她不得不伸出舌头舔了舔爪面和尾巴。 “想让孤光早点从渊牢里逃出来,就乖乖地跟着仲简留在龙宫里。”变回了犼族真身的楚歌,明明比方才还要矮上一大截,看上去不过是只温驯无害的山间幼兽,然而那双狭长的缝眼里依旧有噼里啪啦的火焰高腾蹿动,竟丝毫不比她人形的时候“温柔”多少,“日游巡一族虽然贪玩懒散,好歹名义上也是地界神官,我还不想伤了你。” 楚歌话里的不耐之意再明显不过——这已经是她的最后通牒。 “不拦不拦……”不愧是出身于识时务的鼻祖族群,师姐大人果然极为识相地赶紧道了歉,顺手便将小房东的山神官袍甩到了龙王爷怀里,“可离开如意镇之前,你也答应过要带着我进那牢笼里去,孤光要是没看到他英明神武的师姐来找他……势必会心伤至死啊……” 身后那古怪缝隙里仍然往外漏着丝丝缕缕的阴森冷风,吹得她毛发发痒,小房东下意识地揩了揩右耳尖:“那时候我又不知道这渊牢这么难进……不管这后头的禁地里到底有什么,可要过这道蛟龙骨的窄门,即使是上神界众生也无法维持任何障眼术法,必要以本尊肉身而入。” 楚歌抬着头,将眼前诸位同伴都扫了一眼:“臭小龙的真身几乎能撑破如意镇口的牌楼,仲简这副人族肉身也挤不过去,失魂引的箱车除非被砸成碎片、当然也跟不进来……” 小房东的眸光在扫到甘小甘身上时停了一停,却没有顺势替女童辩解——厌食虫族的真身,比她这个犼族幼子还要纤细幼小,当然也能从这缝隙里安然而过。 可她怎么能让小甘去? 417.第417章 两个小不点(二) “那也还有我啊!” 师姐大人的眼角余光一瞥,就看穿了小房东的肚里心思,竟也极为“善解人意”地没有点破,反倒挥舞着她骨白色的宽大袍袖,生生把犼族幼子的眸光拉回到了自己身上来:“老天爷保佑,都注定了他们不能跟着你进去渊牢,可还有英明神武的本神明我啊!” 龙王爷正躬身捡起了楚歌的顶天高冠,却听到这显然不是日游巡的女子竟然自唤神明,差点一爪就把师姐大人拍进了蛟龙骨的缝隙里去。 姑姑从西海远道来太湖“看望”他的时候,就曾提起过,他少时最脾性相投的犼族幼子已然跑去北方的凡世山城里当了个代职土地。那时候也才接管太湖不过百年的敖启,在敷衍着与姑姑一起数落了犼族诸位尊长太过草率后,也暗中腹诽了少时好友几句。 就算未到备选山神的年纪,也不该去那遍地都是凡世脆弱生灵的山镇里折磨自己……以她的脾气,在镇守凡世山城的漫长年岁里,都不得不憋着天性里的暴戾之气,恐怕不到三十年就要发了疯。 所幸世事变化往往自有道理,多年之后再见老朋友,楚歌虽是以他从未见过的凡人外相出现在太湖龙宫,却依旧是小时候的那张臭脸,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倒是看到跟在她身后的张仲简和甘小甘时,敖启还颇为宽慰地替老友开心了片刻——不管这两个怪物的真身为何,但至少是够资格陪她在人间界玩玩的。 让龙王爷犯了嘀咕的,是那个显然不是日游巡、却口口声声喊着要救自家小师弟的奇怪女子。 她身上那件招魂幡般的骨白衣衫,赫然就是出自沉骨沼泽的日游巡官袍,就连她身魂里透出的灵力之古怪……之细微,也确实与日游巡有几分相像。 可她怎么可能是日游巡? 倘若这族群个个都像她这么……死皮赖脸,那还不早就搅得人间界风云变色?! 可她还能是谁? ……还能是什么玩意? 毕竟是西海的龙子,敖启自认从小也见过了六界中的不少古怪族群,然而自打这自称日游巡的女子进了龙宫后,他就没能辨认出这位自来熟的外来客到底真身为何。 倘若果真是日游巡那个出了名矮小的地界神官族群,化出本尊外相来,倒还真的能挤过这蛟龙骨的缝隙入口,和楚歌一起进到渊牢里去的。 可是…… “你怎么进得去?”楚歌仰着小脸皱着眉,果然抛出了龙王爷最想问的那句话。 师姐大人面上的笑意未减,竟还踮着脚在原地滴溜溜打了个转,炫耀般地向小房东舒展了两只骨白色的袍袖,十足像只发了魔障的蝶妖:“就以这副皮囊进去啊!” 巨大湖石隔断而成的狭小空间里,一时间死寂如坟,只有那五丈缝隙里漏出来的阴风呼呼地拂动着众人的衣衫。 直到张仲简好心地打破了这尴尬的静默:“你、你会卡在中间的……” “哈?”女子讶然回了头,眉目依旧清婉明艳,一如九天谪仙,“本神又不胖!” 师姐大人孩子气地挥了挥袖,差点扇到张仲简的面上去:“想要看本神的真身,当然要有破解本神障眼法的本事……” 她还甚至不忘翘着嘴角,朝坐在她脚前、此时只有两尺的小房东挑了挑眉尖:“怎么样?想不想见识本神的金蝉脱壳?” 楚歌不耐烦地再次倒吊了一双缝眼,就要转身跃入那后头不知为何的蛟龙骨缝隙里去:“不想看,你不准去。” “去去去!”忘了这个犼族幼子不像自家小师弟,是个从来都看不懂挑衅、亦绝不会捧场的冷血土地爷,师姐大人慌不迭地收回了自己下半截的玩笑之语,极其迅速地认了输,“大宝,收好你娘的衣裳!” 乍然听到了自己被唤,原本落在最后头的失魂引箱车听话无比地转起了四个轮子,咿咿呀呀地往前靠了几步,等来的竟是两件在半空被横甩而来、继而准确无比地掉在它箱车顶上的古怪衣衫。 除了那件从一百七十六只日游巡身上扒下来缝接而成的骨白色袍衫,另一件被遮掩在下、只露出一角的衣物,赫然便是甘小甘不久之前在冷风萧瑟的山路上惊鸿一瞥的紫棠外衫。 这衣衫上头,绣满了恰似繁花、又如雁羽长翎的纹样,与殷孤光以前那件月白衣衫的袖角里侧纹样有几分相似之处,让人一眼望去,压根分不清、辨不明到底看到的是不是幻梦。 然而和此时目瞪口呆的龙王爷与张仲简一样,甘小甘的眸光早已被此时已然现出了本尊真容的师姐大人吸引了过去,哪里还能往这被主人断然抛弃的紫棠外衫上多瞄几眼? 将身上的衣衫霍然掀开、再往半空中随意一甩后,孤光家的疯魔师姐竟也倏尔消失在了原地。 那个眉目清婉、宛若谪仙的秀丽女子,像是把自己的整副皮囊都和那两件古怪衣衫一起抛了开去,只剩下了个……又小、又矮、又面黄肌瘦的小人儿。 龙王爷差点把怀里的山神官袍给一口吞了下肚。 他眼睁睁看着个矮小的身形从那骨白色的袍衫下跑了出来,此时正飞奔着朝楚歌扑了过去,像是要抓住犼族幼子的毛茸大尾巴、借此搭上进入渊牢的顺风车,那两只枯黄干瘦的小手比起深冬山间的枯枝都要凄凉上几分,更别提她从头到脚……都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索命小鬼! 这个自称是日游巡、把楚歌骗得团团转的女子,竟是只……傒囊?! 楚歌只觉得自己尾巴尖骤然吃痛,也恨恨地停住了正往前迈去的两足,皱着眉回过头来,不无意外地也被这位“新来”的同伴吓了一跳。 师姐大人死死地抱住了小房东的尾巴,两只干瘦的脚丫也奋力地卡在湿冷的湖底泥泞里,嘴角的笑意却依然自负飞扬:“怎么样?本神明这个样子……是不是也够资格跟山神大人您一起进去渊牢?” 听到这比自己还要矮上几分的小怪物嘴里,竟然发出了和日游巡女子同样的语声,小房东悻悻然地回转了身子,痴怔地呆坐了下来。 她突然伸出了前右爪,犹犹豫豫地搭上了师姐大人枯瘦发黄的脑袋。 “你们日游巡……真的长得好小。” 418.第418章 冷渊里的刀光(一) 她……真的不是日游巡。 龙王爷、张仲简、乃至小脸苍白的甘小甘,都有些替师姐大人哭笑不得起来。 然而从小就呆在犼族属地里、直到最近这一甲子才逗留人间界的小房东,确实是从未“有幸”见过日游巡和傒囊族的。 龙王爷甚至悻悻然地和两位外来客对望了眼,都心照不宣地放弃了与楚歌争辩——不管是少时相识,还是这十余年来的朝夕相处,至少他们三人都对犼族幼子的致命弱点了然于心。 对外族生灵几乎认不出脸、只能靠嗅出对方味道来辨别生人的小房东,就算真的分别有一只日游巡和傒囊并列站在面前,她大概也是分不出这两者的区别的。 别说他们三位,就连孤光家的师姐,也早就认清了这一“残酷”的事实。 “你还真的分不清啊……”被小房东的爪子一拍,师姐大人只觉得自己的整副身躯忽而搭上了股宛如山岳天降的重量,逼得她双腿哆嗦、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湖底的尘泥里,顺道也把楚歌毛茸温暖的大尾巴往怀里抱得更紧了些,生怕这化回了兽形的犼族娃娃会再次不管不顾地冲进缝隙里去。 跟着四师兄归于师尊膝下之后,她还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褪掉了施布在身魂深处的化形术,毫不避讳地现出了她身为傒囊族的真身皮囊。 倘若殷孤光此时能同在这太湖底,同在这被蛟龙骨隔断得无波无澜的古怪缝隙前,恐怕也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常年疯魔无状、以整蛊世间所有生灵为乐的师姐,是在当年傒囊族被六界围剿后,才被四师兄收留成了师尊的第六位弟子。而紫凰回了上神界后,他们一众弟子不得已地要四散于天涯海角,六师姐不能再一步不落地跟在四师兄云游人间界,这才“迫不得已”地化成了这副与师尊凡人外相极为相像的人族女子模样,从此以日游巡这个蹩脚得根本没有人相信她的假身份嬉戏在红尘里。 即使已过了千年光阴,傒囊族依旧是六界谈之不屑、见之也要将其打得神智不清的“恶名昭著”之族。用四师兄的话来说,自身灵力并不强悍、也从不擅长争斗的师姐大人,倘若在外人面前现出她傒囊族的真身来,甚至再漏出她紫凰门下弟子的身份,那就唯有一个下场。 那是必将比被沉入弱水还要凄惨百倍的漫长命数。 被四师兄这么一吓唬,十八个兄弟姐妹里最最怕死的师姐大人,当然没有再在外人面前现过她的真身本相。 天可怜见,就连她最疼爱的小师弟说漏了嘴、几乎把她傒囊族的身份告知赌坊诸位好友时,师姐大人就发了疯地差点亲手屠了那时还在失魂引箱车里的殷孤光。 把自己的本尊真身当成了绝密大事的师姐大人,大概已有千年不曾褪掉身魂里的化形术法,如今竟会毫不犹豫地在赌坊三位怪物、乃至见面不过几刻辰光的龙王爷面前,这么轻易地现出她傒囊族的真身来。 “你们族里……全都和你一样小?” 打小倒是听幺叔提起过不少次,然而当面见到日游巡这个地界神官族群的本尊皮相,对小房东而言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楚歌的狭长缝眼不自觉地渐渐撑了开些,露出里头漆黑如墨石的两颗瞳仁来:“小成这个样子……怪不得连土地爷都当不上啊……” 她认定了眼前这个比自己的兽身还要矮上一截、面黄肌瘦的小怪物就是日游巡。 “小个子有什么不好?”毕竟已有多年不曾变回这个索命小鬼般的枯瘦模样,师姐大人一时间竟不大习惯自己的真身皮囊,伸手缩脚间,都像是在用着别人的肉身,别扭得连骨血都发起痒来,而小房东那只方才看起来还小巧玲珑的右爪,此时在师姐大人眼里倒更像是蛮荒巨兽的肉蹄,每一下拍在她肩上、额上、手肘上的“轻拂”,都宛如重锤猛击,几乎要拍得她呕出血来,“小个子……才能跟着你进渊牢啊!” 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兽形还要幼小的“地界神官”,楚歌只觉得好玩得紧,压根没把师姐大人的怪叫声听进耳来,依旧不可置信地伸着右爪、上下拍打着这面黄肌瘦的小人,像是不多拍几下,眼前这个小人就是泥糊的玩偶罢了。 小房东几乎要把师姐大人拍得去了半条性命时,后者怪叫着拼尽了全身的气力,歪着脑袋往湖底尘泥里猛地栽倒下去,终于逃出了楚歌的魔爪。 于是她也终于能吼出最要命的那句话来:“本神这个样子……总能跟你去救孤光了吧!” 楚歌茫茫然地收回了右爪,点了点头。 既然真的是日游巡……既然真的小得能抱住她的尾巴,当然也能从这蛟龙骨的缝隙里穿过去。 “仲简。”小房东眯了眯缝眼,将她的两颗瞳仁又藏得不见踪影,神色肃然地往数步开外的大汉望了一眼。 “我知道。”张仲简半张着右臂,将几乎也要朝那古怪缝隙扑去的甘小甘稳稳地挡在了身后,也朝着楚歌点了点头,“小甘……会和我一起在龙宫里等你们回来。” 这是他们早在未踏入这太湖之前、就商量下的最终定夺——若无张仲简陪同在侧,甘小甘必会想尽一切办法跟着他们进到渊牢里去,即使要面对她此生最大的心魔,她也不愿柳谦君、殷孤光和县太爷葬身在那禁锢之地里。 可她要真的进了渊牢,恐怕到时候回不来的……就是女童自己了。 楚歌和张仲简再大胆,也不敢与老天爷赌这一盘——如意镇六个怪物里,向来也只有柳谦君才敢与众生、与天地赌,是不是? “看好山神官袍和山神棍,哪一件都不能丢。”小房东再次轻点四足、准备跨入那缝隙之前,没忘了和龙王爷作最后一句交代,“要是破了、摔了……我就让幺叔住到你这太湖来。” 这威胁果然比什么都有用。 想到那个嘴碎聒噪的中山神,敖启只觉得两条龙须的根处都痒得发疼。 “要是找不到他们,就早点出来吧……我在这蛟龙骨上下的禁制有去无回,就算尽力拖延,也过不了三十天,要是把你也赔在里头,我这太湖龙宫岂不是要养中山神永生永世?” 419.第419章 冷渊里的刀光(二) 渊牢……好冷! 师姐大人死死地抱紧了那团毛茸温软的大尾巴,恨不得把自己从头到脚都包在里头,却还是被四周不断聚拢而来的彻骨冷意刺得直打哆嗦。 龙王爷还没来得及多嘱咐几句,小房东就不耐烦地撒了四爪、往阴风森森的蛟龙骨缝隙里一跃而下,于是且时还抓着她尾巴尖的师姐大人也得以“顺利”地被拖了进来。 即使做好了要从龙潭虎穴里救回小师弟的打算,师姐大人也被这缝隙里足以撕皮裂肉的冷意吓了个半死。 自从跟着四师兄归了紫凰门下后,她还是第一次闯入这么毫无生气的古怪地界。 她瞪大了眼望去,几乎看不清自己的脚趾是九根还是十一根。 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掌从楚歌的毛发间探出去,还没来得及摸到身边有无任何异物,就激灵灵地缩成了一团。 这种又冷、又黑、又静得可以逼人发了疯的牢笼……还真是磨掉众生求生念头的绝佳地界啊。 所幸楚歌难得地没有嫌弃她。 像是知道这趟劫狱之行并无多大胜算、而不得不珍惜这个唯一的同伴般,小房东竟默许了师姐大人赖在她后背上、甚至用她的尾巴当做被褥的“霸道”举动,一路无言地驮着这被她认定了是日游巡的枯瘦小人。 除了目之所及皆是诡异的黑暗,除了耳边偶尔有水声流淌,这名为“渊牢”的地界倒更像是条畅通无阻的洞窟大道,就连小房东四足下的冰冷湖石都被磨尽了棱角,并不怎么咯脚。 与其说是来劫狱……她们似乎是闯进了个无主的荒芜之地。 师姐大人甚至有一刹那的恍惚——倘若在这片黑暗里烧上几把腾腾的篝火,这里会不会还是个上好的隐居地界? 老七在极东废城下住得都快成了活死人,要是能换到这里来住几年,说不定还更欢喜些! 直到那无法估摸到底离她们有多远的暗里,忽而亮起了道雪亮如雷电的光华。 小房东极为迅疾地挪动了四足,带着师姐大人无声地躲入了道巨大石墙的拐角里。 幽沉死寂的诡异黑暗里,只有那三尺雪亮的刀光伴随着来人的缓慢脚步声,渐渐朝他们逼近而来。 然而小房东和师姐大人藏在冰冷的湖石后,往那刀光的来处眯眼忘了许久,也没能借着那煞气腾腾的刀影,窥出来人的半分轮廓。 这前进不得、后退亦无处可去的窘境,让师姐大人下意识地拽住了楚歌的两只尖长耳朵,想把这不知不觉探出了大半脑袋的同伴拉回湖石后头来——她们才刚进了这渊牢,又没有甘小甘这个昔年囚徒带路,此番根本就是四处胡乱寻摸,能不能找到小师弟和万年参王、甚至能不能活着从蛟龙骨的缝隙出去,都不过是凭着老天爷愿意给予的运道罢了。 可如今连孤光在哪都无从得知,她们偏生就先碰上了个显然不好对付的死敌。 能在这禁锢之地自由来去,脚步声沉重缓慢、不见丝毫慌乱之态,甚至还能让手中大刀这般肆意散着煞气的……当然不会是这禁锢之地的阶下囚。 不是囚徒,亦不是像她们俩这般偷偷摸摸的劫狱者……这刀光的主人,当然只能是渊牢里的看守。 千年来难得才恢复一次真身本相的师姐大人,像是连自认神明的胆魄都与那凡人女子的皮囊一起抛在了太湖底,只觉得那至今不闻人声的雪亮刀光实在吓人得很——所谓劫狱,当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带走、顺道气死所有狱卒才算上上之道,至于方进牢笼、就撞上看守这种天大的倒霉事…… 死老七……说什么好的不灵坏的灵,自己乌云罩顶还要连累本神和孤光! 师姐大人再次被那逼近的刀光闪得都快掉下泪来时,忽而觉得眸子里映入了几条似曾相识的金铁纹路。 那宽阔约莫常人两个小臂、长达三尺的大刀面上,隐约有着数道铸造伊始便留下的纹路,如同穹宇间穿梭在云层间的狂风。 “啊啊……这个渊牢里,还真是遍地都是老朋友啊……” 师姐大人下意识地低喃了出声,然而即使是这远比平日要细微的语声,在这片静默的暗里也实在太过刺耳。 不远处的缓慢脚步声骤然一滞。 师姐大人只觉得有团柔软毛茸的肉掌忽地捂住了她大半张脸,二话不说地将她整个幼小身躯往后甩去,几乎要憋得她背过气去。 小房东眯着一双缝眼,那与凡间狐狸有九成相像的面容上隐隐蕴着怒气,右爪死死地按住了同伴,却出乎师姐大人意料地……没有乱了阵脚。 明明是赌坊六个怪物里最不沉稳、最容易跳脚怪叫的一个,然而不知是因为变回了本尊兽形而安心许多、还是这毫无胜算的劫狱之行太过压抑,自打进了这片黑暗,犼族幼子竟也像是染上了渊牢里古怪的安静之气,慎重得让师姐大人都背脊发冷。 然而再慎重,她也还是掩盖不了那双缝眼里忽而高腾起的蓬勃怒火。 师姐大人斜眼望到了小房东眸中那足以把身后湖石灼穿的赤色妖焰,这才恍然大悟地挠了挠自己的枯瘦面颊——是啊,她傒囊族固然天生神目,世间的大多虚境和禁锢阵法都拦不住她这双眼睛……可上古时期就凶名鼎盛的犼族众生,不也是人间走兽里极为稀少能将身魂妖力聚于双目的族群? 她能看到的,楚歌当然也能窥到。 原来……你也认出了这把大刀。 想到自己初到如意镇,就引来几个修真界怪物、差点把那小小的凡世山城拆了个彻底的荒唐事,也不过就在区区数月之前,然而彼时刚见到那柄无鞘的大刀时,她还以为就算再过个一甲子,也不会再和这主人、刀器皆被唤作破苍的一双无趣生灵重逢的。 比起这柄宽阔大刀来,她更愿意见小白夜猫子啊…… “好不容易让那把大剑留在了外头,偏偏又送上门来把更难缠的大刀……”师姐大人只觉脑仁发疼,干脆趴下身、抱紧了小房东的毛茸兽身,继而在楚歌耳边嗤笑着叹了口气,声如蚊蝇,“要不是早知道你是如意镇的土地爷,这撇下一个莽子、又引来另一个的体质,倒还真有些像是李耳那个矮子啊……” 420.第420章 狭路相逢(一) 小房东犹记得第一次见到素霓的那天。 那时的吉祥小楼,已经迎来了柳谦君和甘小甘这两个最初的住客,并在千王老板的“软磨硬泡”下,被改成了个根本没有镇民愿意造访的赌坊,虽然整条九转小街冷清得一如以往,却多少有了几分人气。 而楚歌这个代职土地,也被甘小甘以退为进地“逼迫”着一起住在了吉祥赌坊里——那时还未被山神结界和化形术法联手藏住身魂灵力的女童,在犼族幼子的眼里就是条麻烦透顶的虫族精怪,就算有柳谦君这个万年参王陪同在侧,也会让极为认生的大顺癫狂发疯。 为了幼弟的平安,亦为了让甘小甘早早休养好身子、可以尽快把她扔出如意镇去,小房东不得不改了她这数十年来都在小楼屋顶上闭眼休憩的习惯,别别扭扭地学着深夜坐在小楼天井的廊下、以便看紧了两位新来的租客。 那时的楚歌,还没有住进狭小幽暗的阁楼里去。 那时的二号天井里,还没有供甘小甘好好吃饭的八仙桌,没有那口常年都要盛满奇臭“流水”的大缸。 那时的如意镇里,还没有殷孤光。 也就是那个时候,带着个雕纹石墩的张仲简,不知为何凭空出现在了如意镇前。 与大汉一起等在如意镇口数天之久、怎么赶都不肯离开的,还有那宽阔得实在有些过分的素霓剑。 如意镇的各家老小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固执、却又和善得让人不忍驱逐的“江湖来客”——大汉呆坐在他自己带来的石墩上、孤守于镇口纹丝不动的那几天,恰逢春夏之交,正是满城百姓不论老小最繁忙的时候,踏青嬉戏、摘果栽树、晒被去霉……甚至还有些镇民要趁着这大好的天光,去往冀州府城的商号里添置家当。 于是每一个踏上镇口山道、乃至接近了青灰牌楼的如意镇老小,都不得不注意到那似乎连续几个昼夜都坐在山道树荫下的背剑大汉。 更让他们悚然不安的,是这个像是江湖豪客的陌生大汉,似乎对每一个经过他眼前的如意镇百姓都好奇得很。明明是个浓眉大眼的成年男子,却颇有几分傻气地冲着所有斜眼瞥他的镇民咧嘴笑着,偶尔还双眼放光地盯准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一心想要装作看不到这个外来客的满城百姓,都腿脚哆嗦地赶紧远离了镇口,却又好奇不已地想知道这个背剑大汉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天可怜见……这七年来,他们这个山城里可是有个比雷神他老人家还要坏脾气的守护神! 这个时节,刚好是仙人娃娃最不耐烦的时候……虽说不久之前,九转小街上住进了两个神神秘秘的新客人,让小房东多少收敛了些,可如今已忍了这江湖豪客两三天之久,再怎么算……这个背剑的客人也没剩多久的逍遥辰光了! 然而小房东并没有出现在镇口。 代替她来教训张仲简的,是七年来都没好好在天光下现过形的山神棍。 那时的大顺,虽然勉强接受了柳谦君和甘小甘住在自己木身里的事实,却死活不肯让楚歌离开他身侧的百步方圆——参王老板的万年修为,和女童残存的散仙灵力,足以让鲲族幼子昔年的噩梦重演,大顺哪里敢独自面对两个陌生的老怪物?! 于是小房东只能笼着大袖立在小楼屋顶上,算是陪着惶惶不安的幼弟,却放出了山神棍,让这木族神器径直朝着镇口破空而去。 她当然嗅到了镇口那个外来客的味道——虽然对方是人族肉身无疑,然而他身魂里漏出来的力量之澎湃浑厚,也让小房东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若不是柳谦君温言劝慰着她,恐怕张仲简方坐到如意镇口的那一天,就会被怒气冲天的小房东扔出这百里群山。 在如意镇里这许多年、也只有在施布山神结界时才能好好出来喘口气的山神棍,压根没有任何机会碰上个足以扛住它一击之力的对头生灵,如今被主人下了“随便”这种五十年都未有的大好命令,几乎要高兴得发了疯! 楚歌凌风立在小楼顶端,死死盯住了冲着镇口飞扑而去的山神棍,一双狭长的缝眼竟然渐渐张了开来,两颗漆黑如墨石的瞳仁中不可抑制地腾起了赤色的妖焰。 这是连柳谦君和甘小甘闯进如意镇时,她都未有过的诧然与忌惮。 浓眉大眼的魁梧大汉依旧呆坐在石墩上,甚至还探头探脑地往青灰牌楼后的第二大街多看了几眼,像是奇怪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镇民出来走动。 他根本没有离开石墩半步。 让楚歌惊讶地都快飞起了大帽下两簇额发的,是镇口高空中的诡异景象。 眼看就能转扑而下、把这不识相的外来客撞到山外去的山神棍,竟被迫停在了半道上。 挡在呼啸而去的山神棍面前的,是把宽阔得远胜人间寻常刀兵的剑器,刃面上赫然有灼眼的白芒流转不休,宛如雨后的飞虹。 本被绑在大汉背后的宽阔大剑,竟像是无主之物般,自顾自地脱离了那破旧不堪的剑鞘,径直窜到半空挡在了破空而来的山神棍前,替大汉拦住了这山城之主的“盛情款待”。 远在九转小街上的小房东,不自禁地将眉间沟壑勒得更深。 只是这么遥遥一望,她便认定了这柄剑器的厉害。 撇开山神棍不提……倘若此时是她与这宽阔大剑对峙,她会不会有哪怕一分的胜算? 离开犼族属地后的五十余年辰光里,楚歌还是第一次……这么明明白白地嗅到了自己肚里升腾起的恐惧与不安。 这是她这数千年来的命数里,唯有面对自家几位长辈时才会漏出的怯意。 这把大剑……到底是谁? “不就是末倾山那把傻得只会四处胡砍的大刀么……你何至于怕成这样?” 师姐大人抱紧了犼族幼子的温暖身躯,却发现后者原本温暖的毛发渐渐发凉生冷,像是被此时包围着她们的冰冷湖石吸走了肉身里的所有温热。 她讶异不已地张了嘴——这个犼族幼子……这个连身为个寒酸山城的土地爷都完全不觉得丢脸的凶兽娃娃,竟然会有怕的时候? 421.第421章 狭路相逢(二) 这犼族娃娃……真是疯了! 师姐大人几乎把自己的两只小手都快绷得断掉,也没能如愿地拉扯住小房东那渐渐往拐角外挪动的“高大”身形。 天可怜见,别说她这傒囊真身的气力实在小得过分,偏偏此时与她“较量”的还是六界里出了名身具蛮力的犼族——即使是个还未成年的幼子,即使本尊真身矮小得像极了山间的纯良野兔,楚歌也远比她要壮实得多,恐怕此时就算有一百个师姐大人联手拉住了她的尾巴,也只能让小房东的步伐稍慢上些许罢了。 怎么办……怎么办?! 自诩英明神武、天地六界再不作第二人想的师姐大人,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顶多在四师兄面前服软,却没想到报应不爽,会被个只有区区数面之缘的凶兽土地爷折腾成这副狼狈样子! 那在渊牢里与她们狭路相逢的三尺雪亮刀光,摆明了就是她数月前引到如意镇去的其中一位“贵客”——破苍。 这把出自末倾山地脉火窟里的刀器,曾毫无畏惧地接连挫败了散仙傍上的六位,倒确实不失为人间修真界里的有名神兵……可仅仅是这种不上道的所谓虚名,哪里能入得了师姐大人、亦或小房东的眼?! 且不提犼族众生对世间的器灵向来不屑一顾得很,就连师姐大人这个本尊肉身颇为弱小的傒囊,也只觉得那把无鞘的大刀不过是个只知道横冲乱撞的莽子,根本没有一丝半毫的好玩之处。 数月之前,素霓和破苍这一刀一剑像是找到了命中注定的宿敌般,借着各怀心思的两位主人之手,于如意镇口极为短暂地彼此小小试了锋芒,若不是被山神结界彻底地与外界封绝了开来,那瞬间的灵力迸发几乎要震得天地各处角落为之侧目。 可在那时百无聊赖地在旁围观的师姐大人看来,那场刀剑交锋之战……无趣到除了让她哈欠连天,便再没有其他用处。 那把装模作样、假惺惺地让吉祥赌坊几个怪物都唤它“素霓”的剑器,分明是藏了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却偏偏要以这种凡世神兵的模样,陪那沾沾自喜的破苍大刀玩了这么一遭——傒囊族尽管百无一用,可毕竟也是脱胎自混沌的上古族群,师姐大人的一双神目虽至今也看不透素霓和张仲简的真身,却至少看明白了破苍根本不是那宽阔剑器对手的事实。 比起素霓的故作神秘,破苍大刀实在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无知娃娃。 碰到足以与他一战的对手,便激动得离弦飞奔扑去,连主人的掌心被他割出血口来也浑然不觉;若是有任何一个多嘴婆妈的生灵在他面前晃悠,便不耐烦地死命扯着主人,径直跑开百里之遥……就连如意镇里的十岁顽童,都比他要懂事沉稳得多。 这遇上任何事,都只能归结为“打”或“不打”的刀器,固然与主人心意相通,寻到了他自己的“道”。可比起事实上像是个洞彻世事的老头子、却偏要装作学步稚子的素霓剑来,无论是不是硬碰硬,破苍都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破苍大刀,终究只是凡间的一柄稍显霸道的刃器罢了。 这才是师姐大人这会儿快要被逼疯的真正缘由——她当然知道堪堪闯进渊牢里来、就被破苍撞了个正着这种倒霉事,多少会让犼族幼子忧烦暴躁,却也没料到这眼高于顶的如意镇土地爷会惊惧至此。 此时在那幽沉黑暗里等着她们自投罗网的,不过是把引能九天雷电之力的金铁大刀,即使被握在末倾山大弟子的手里,即使他们这一人一剑已默契得宛如同魂,也不该让小房东冷汗如浆。 更让师姐大人几乎要哭出声来的,是全身毛发都被虚汗渗透得冰冷的楚歌,竟在短暂的犹豫后,就举足要从她们借以藏身的巨大湖石后现出身形来。 两只枯瘦发黄的小手都快挣断在了楚歌的耳朵尖上,然而师姐大人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房东驮着自己往外迈了六步,直到她们两个完完全全地离开了那堵石墙的“庇护”,毫无遮蔽地停在了那三尺雪亮刀光的十数步开外。 师姐大人慌不迭地低下了小脑袋,把自己全身上下都埋进了楚歌后背的毛发里、试图从破苍的视野里消失不见时,突然想起了数月前四师兄带她离开如意镇的路上、浅笑着教训她的玩笑之语。 “你该庆幸自己的运道,那位犼族小山神恐怕真的相信了‘日游巡’这个说法,才没有忌惮、甚至注意到你……”送走了红莲散仙和小白夜猫子后,四师兄便和她一起坐在了失魂引箱车的顶上,任由大宝在云层间自如穿梭,他则入定般地安坐不动,只有那嘴角边噙着的浅淡笑意,才多少漏出了几分对师妹处事无状的无奈之意。 “犼族从来都不擅教养儿孙,但有一点,是连世代的初生娃娃都牢记在骨血里的教诲——倘若碰上足以让他们生出恐惧之意的生灵或变故,绝不能绕道而行,越怕……就要靠得越近。” “那位小山神之所以连你是不是日游巡都分不清,大概是早就看穿了你对她毫无威胁可言……若你真的让她对你有一星半点的忌惮,恐怕连我也不能带你出如意镇了。” 师姐大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楚歌背上的毛发,她那瘦小发黄得像是枯枝的身躯,也在小房东背上微微发起了抖。 真是要命…… 破苍这柄无趣的大刀,莫非真的在这短短数月间撞上了什么机缘,才成了让犼族幼子惊惧至此的厉害生灵,甚至逼得后者不惜连救出柳谦君和殷孤光这等大事都抛之一旁,也要先与这大刀碰上一面再说?! 这大概……是真正的有死无生? 不管是破苍身为这渊牢看守、要尽忠职守地将她们这两个劫狱者剿灭在此,亦或是小房东没办法容忍这短短数月辰光就突破阶境至此的器灵存活于世,想要以她的本尊肉身之力毁掉对方……这两位狭路相逢,此刻似乎是双双都彻底没了退路。 那她这个眼看就要被连累的无辜傒囊要怎么办?! 此时还不知道在这见鬼的渊牢哪个角落、苦苦等着最亲爱的师姐大人去救他的孤光,又要怎么办?! 难道他们师姐弟还没见上最后一面,就要阴阳相隔?! ……她还没给孤光安排下一场相亲呢! 422.第422章 监守自盗(一)、 师姐大人拼尽了老命地压低了身躯与四肢,想要让自己如今这副枯黄干瘦的肉身“消失”在小房东的毛发间,在几乎快用她的小脑袋把楚歌的后背顶出个窟窿来时,却听到那幽沉的黑暗里再次响起了个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来人的鞋靴踏在那被水流浸得发冷的湖石上,每一脚都像是要打滑般,发出了足以令人牙根发酸的刺耳响动。 师姐大人只觉得双手双脚都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赶紧将脑袋埋得更深,几乎要断绝了自己的鼻息。 虽说是为了过蛟龙骨的缝隙、才不得已恢复了傒囊真身,可“掉”进了渊牢后,她便惊觉这太湖底下的牢笼果然不可小觑——布满这不知方圆几何地界的禁锢之力,竟像是自成轮回般生生不息,毫不给她们这种偷摸闯进来的劫狱者机会,死死地压住了她们身魂中的灵力。 即使她愿意再次动用化形术法……也已徒劳无功。 这是连老七布在极东废城之上的“桃源非梦”大阵都无法做到的强绝之力! 所幸与她同闯渊牢的,是身貌良善如山兔、撕咬起来却足以结束世间大多妖族性命的犼族幼子,即使没有山神棍在侧,即使身魂里的灵力被禁锢得只能动用其中五成,也不妨碍小房东天性里的凶煞之气。 如若不然……以她这副傒囊族的弱小肉身,恐怕只是这幽沉黑暗里的诸多石墙,就足以将师姐大人撞晕得去了半条性命了。 可对方偏偏是破苍! 是在散仙大会上都能一往无前、碰到中意的对手后就根本不知退却为何物的疯子! 紫凰门下,尤以老四这个交游广阔的弟子为首,也曾与犼族的山神大人们打过交道,深知犼族的子孙虽然遍布人间的各大山脉,然而够格成为备选山神乃至正统地界神官的,都是这凶兽族群里的成年后辈——楚歌这种幼子,却是从来都不被放出犼族属地的。 师姐大人实在没有把握……这个自命如意镇土地的犼族娃娃,到底能不能断掉破苍大刀的锋芒。 更重要的是……能不能在那把疯狂大刀下,平平安安地把她带走! 傒囊族的肉身之脆弱,恐怕比起如今病势缠绵的厌食族大眼丫头也不如,远远旁观、随意讥嘲是一回事……直撄其锋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可不是素霓那把结实得可以随意与世间神兵硬碰硬的宽阔剑器,才不要就这么死在这种黑漆无光、也没有四师兄在的见鬼牢笼里! 要是让大哥、老七和老九知道,她竟然以傒囊族的本尊模样,死在了个犼族未成年娃娃的背上……还不要追到轮回道来嘲笑她?! 快跑啊!你个明明可以从对方脚下窜过去、却还要死心眼地等着打上一架的呆子土地爷! 楚歌只觉得自己背上的两簇毛发都快被连根拔起,疼得她往后仰了仰,干脆放下了两只后足、坐在了冰冷的湖石上,完全没有听到师姐大人肚里的哭求与怒喊。 她细眯了一双缝眼,泰然处之地盯准了正朝他们缓缓踱来的高大身影,不足两尺的幼小兽形已然彻底被笼罩在那雪亮的三尺刀光之中。 她已无处可逃。 从石墙的拐角里踏出来的那一瞬,楚歌就断绝了自己的所有后路——这固然是因为破苍大刀“漏”出来的力量之盛,与数月之前在如意镇口已不可同日而语,甚至让她隐隐嗅到了堪比素霓剑的危险味道,犼族天性里的骄傲与死犟,逼得小房东不得不当面迎战。 除此之外,她还想问这个与陌生人无异的“老朋友”一句话。 刀光愈近,亮得几乎要刺瞎了楚歌的眼。 “小房东?” 眼看破苍大刀就要接近了自己五步之内,楚歌微微弓了腰,全身的毛发都快竖了起来,正准备不管不顾地先扑冲上去咬断那握着大刀的手掌时,却被这再熟悉不过的称呼震得四足一别,不得不停在了原地。 这声音,果然是她意料中的那个人——破苍这柄骨头奇硬、脾气奇臭的大刀,当然不愿意跟着第二位主人。 可这个只在如意镇里停留了区区数天的末倾山大弟子,只与张仲简有几分差强人意的别样交情,却不曾和赌坊其他几位怪物太过熟稔,怎么一开口就唤了她在山城里的浑名? 那比张仲简还要高上不少的魁梧黑影,终于从幽沉如浓雾的暗里脱出了身来。 楚歌方才还动念打算一口咬断的手掌,一如千年树根般遒然,正半放半拎地握住了破苍大刀那不到两掌的柄格;来人头上的斗笠,也依然破败得根本无甚大用,把主人的大半张脸都清清楚楚地显露在了外人面前。 与数月之前唯一不同的,是末倾山大弟子面上那数十道陈年的狰狞疤痕,已没了化作血盆大口、肆无忌惮地嘲笑世间的本事。 当初毫不避讳地将旧伤显露在外数百年之久、也浑不在意的破苍主人,也不知在这数月的辰光里碰上了什么变故,竟用一张分不清到底是兽皮、亦或甲胄的墨黑面具,严丝合缝地遮住了自己满布伤痕的上半张脸。 明知眼前的境况吉凶未卜,然而楚歌仰首瞪准了末倾山大弟子的这张“新脸”,还是不自禁地扯了扯嘴角。 然而破苍主人的下一句话,就让小房东的嗤笑僵在了嘴角。 “我还以为,长白山参族祖宗和隐墨师双双被掳进了渊牢里,第一个冲到太湖来救他们的,必是沉不住气的素霓老弟……”高大得有如山岳的末倾山大弟子竟也轻声笑了笑,像是注意到自己手里的刀器快刺瞎了犼族幼子的眼,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将破苍的刀面往旁侧转了转,“没想到最先找来的,会是身为备选山神的小房东你。” “本该被一起带进这渊牢的素霓老弟漏了网,厌食族的金鳞长老似乎也早就和这地界的主人家定下了一桩买卖,侥幸逃了开去……如意镇的几个怪物里,你本该是最平安的那位……怎么还偏要自投罗网?” 423.第423章 监守自盗(二) 末倾山大弟子的“善意”质问,并没有成功地吓到小房东。 楚歌仰着头,那与山间野狐有九成相像的小脸上毫无畏惧退缩之意。在皱着眉发呆了许久后,她只是微微翘了一双缝眼,继而冷冷地回了句毫无干系的话。 “你不是破苍。” 幽沉静默的黑暗里,有雪亮的刀光倏地一闪而过——不知是不是错觉,破苍大刀似乎激灵灵地抖了抖。 眼前这刀器的诡异回应,让小房东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脑袋上的两只尖长耳朵得意般地卷了卷,楚歌再次冲着那高大如山岳的男子点了点头:“你不是破苍。” 那黝黑的面具挡住了男子的大半张面容,让旁人看不到那些宛如血盆大口的陈旧血痕,便愈发无法窥得他是不是面色有异。 然而男子那握刀的右手上,已然迸出了数道青筋。 原本被他半拎半放在掌间的大刀,正显而易见地微微颤抖不休,虽不知为何,未闻其发出丝毫的金铁低吟之声,却摆明是被小房东这句没头没脑的质疑戳到了痛处——要让这柄比素霓不安分得多的破苍大刀沉静下来,末倾山大弟子当然不得不费更大的力。 “小房东你不认人的本事……素霓老弟也是和我提起过的。”直到手中的刀器渐渐安分了下来,男子才失笑般地摇了摇头,那张墨黑面具挡尽了他的上半张脸,却没有遮去他双眸里的慑人神采,“只是我与破苍早为一体,有他在侧,小房东你还认不出我吗?” 楚歌也正将眸光死死地定在了那颇有些风声鹤唳的大刀上,听到末倾山大弟子这已极为客气的话语,她重新扬起小脸,对上了男子的一双眸眼,竟还煞有介事地冷哼了声。 “他是,你不是。” 这半截子的反驳之语,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刀,还是数月之前与素霓短暂交锋过的那柄无讲道理的刃器。 人,却不是了。 “哈?这大个子不是破苍?!” 楚歌的背后突然探出个大汗淋漓的枯瘦小脑袋,双眼放光地瞪准了末倾山大弟子,上下打量着这位这时候早该把她们两个闯入者扔出去的无用看守。 不是那个只知道把自家大刀当成宝贝的莽子,她还怕什么?! 还以为此番必死无疑的师姐大人,几乎在方才那短短的半刻间耗尽了全身气力,活活用一身冷汗,在小房东的后背毛发间躺出了个幼小人形的凹洞来。 她终于可以垮了双肩,倒翻着双眼从犼族幼子的后背上滑落下来,坐在冰冷的湖石上彻底地松了口气——尽管她两只干枯的手掌间,还缠绕着刚刚从楚歌身上揪下来的几把雪白毛发。 “死里逃生”后的乍然松懈,让师姐大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五官眉目,整张枯瘦发黄的小脸抽搐不止,怎么看都像是扯出了个足以将凡间幼童吓哭的古怪笑容。 她甚至还用这个吓死人的笑容,朝小房东问了句再正经不过的大事:“那他是谁?” 末倾山大弟子竟也没因为师姐大人的神出鬼没,而现出半分的讶异——他似乎早就明了了这个小小傒囊会闯进渊牢来的事实。 他甚至还笑着附和了句:“是啊,小房东,如果不是破苍……我还能是谁?” 师姐大人连满头的冷汗都没来得及拭去,就张大嘴怪叫着跳起了身来。 这下连她也确信,眼前这个渊牢看守决计不会是破苍主人——男子眸中的戏谑之意太过明显、亦太过自然,怎么会是只知横冲直撞的末倾山大弟子? 小房东却为难地舔了舔前爪,顺势揩了揩发痒的鼻尖,憋了半晌才应道:“不知道。” 她只嗅出了眼前男子与破苍主人的身魂味道有所不同,也依稀觉得这个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该是最近才闻到过的某个生灵……却怎么都记不起这家伙原本的面容该是什么模样。 偏偏对方此时又顶着破苍主人的这副肉身,她哪里还分得清?! 恐怕当下最清楚这个男子本尊真身的,也只有他手里那不能言语的破苍大刀。 可这与主人几乎魂灵一体的神兵刀器,数百年来都在人间界霸道无状惯了,恨不得和主人一起在这天地间捅出个大洞来,如今怎么能容忍自己被他人握在手里? 真正的末倾山大弟子……又去了哪里? “不管你记得的我是哪一位,如今能把你们带到隐墨师和长白山参王面前的,这渊牢里也只有我一个……就暂且先把我当成破苍吧。” 小房东的心虚之语,反倒让高大的男子温和了眉目,不再刻意为难这不识人族面目的犼族娃娃。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蹲下身来,几乎是耳语般地轻声说了句,继而向楚歌伸出手去,示意后者可以攀到他的宽阔双肩上。 师姐大人愈发目瞪口呆——这不知来路的渊牢看守,不但不准备把她们赶出去,竟然还打算作她们的马车?! 楚歌的一双缝眼微翘,没好气地重新立起了四足,忽地一甩尾巴尖,将身边面黄肌瘦的小人儿卷回到了自己的后背上,继而绕过了男子的宽厚手掌,自顾自地往那幽沉无光的黑暗里继续前行而去。 “末倾山大弟子”自嘲般地笑了笑,亦直起了身,大步地追了上来,心照不宣地走在了小房东前头,成了个无声的向导。 只是这一次,他手里那破苍大刀上的冷芒似乎淡去了不少,不再像方才那样,雪亮得几乎能刺瞎小房东和师姐大人的眼。 于是他身后的两位劫狱者,又能偷偷摸摸地耳语起来。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末倾山的那个莽子?”师姐大人毫不客气地在小房东背上打了几个滚,把全身的冷汗都蹭到了那温暖的毛发间。 楚歌依旧气定神闲地往前悠悠迈着步,像是极为信任眼前这个压根不知是何方神圣的陌生人:“这个器灵的味道不对。” 师姐大人小心翼翼地斜眼打量着那依旧闪着森冷光芒的三尺大刀,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是更凶了?” 小房东的一双缝眼依旧盯准了在眼前晃晃悠悠的宽阔刀器,语声却是冷冽的:“这大刀,和仲简的素霓很像……要真的是跟在主人身边,是不会慌张不安到……连刀芒都收不住的。” 424.第424章 总管先生管太宽(一) 这把不讲道理的莽撞刀器,在人间界的煞名甚至不下于极南妖境里的几个凶兽族群,向来只有他欺负旁人的份,竟然也会……慌张不安? 师姐大人趴在小房东的背上,从后者的毛发间往外偷瞄着破苍大刀,只见得那森冷的刀芒虽不比方才那般雪亮,却照旧晃得她双眼发疼、刺得她骨血发冷。 她悻悻然地缩回了枯瘦的小脑袋,不敢再看一眼正在给她们带路的破苍——倘若这果真是那神兵刀器的惶恐之态,那她还是不要轻易去招惹了。 师姐大人干脆打了个哈欠,继而蜷曲了她幼小的身子、在楚歌的后背上躺了下来,双眼惺忪地歪了脑袋,像是找到了个满意的休憩之地,就要沉沉睡了过去。 这鬼地方还真冷啊……管他什么渊牢看守、什么破苍大刀,在找到小师弟之前,先睡上一觉吧…… 孤光,乖乖等在原地,等着师姐我来救你啊…… 她就这么低喃着小师弟的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双眼。 “傒囊一族天赋异禀,还从未听说过这天地间有过什么困阵,能将他们禁锢其中,若是想让她替你在这渊牢里开路,倒确实是再适合不过的选择。”被戳穿了是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竟极为善解人意地默然在前头带路,顺着小房东的意思一言不发,直到这时,像是看到了师姐大人的放松之态般,才头也不回地轻声笑了笑,“可他们的肉身极为脆弱,就连寻常的凡间利器都能将其重伤……你带她进到这以蛟龙尸骨铸成的湖底牢笼里,她只会愈发虚弱,即使念力强大到可以硬撑下来,也不过区区片刻,你何苦要带这个累赘来劫狱?” 小房东也正回着头,望向在自己后背上呼呼睡去的孤光家师姐,竟没有因为后者这自来熟的冒昧举动变了面色。 在犼族里,她是最小的幼子,从来只有被兄姊叔伯教训的份,从未有机会照顾过什么弟妹。 而到了如意镇后,她倒也因为那顽童般的四尺皮囊,而被山城里不少孩童当成了怪物姐姐,甚至偶尔会有大胆的稚子攀到她背上玩闹——可那也只是她身为“小房东”时,才会被不懂事的凡人幼童们眷顾的亲近,倘到她犼族的本尊真身,孩子们也只会把她当成个山间野狐,哪里还会趴到她背上去? 真正知晓她犼族真身、还将她当成长姐的,也只有迫不得已在九转小街上当了个百年楼妖的大顺。然而这一甲子的年岁里,鲲族幼子依旧被死死地困在黄杨木的封印里,顶多尽力地挣出几分青蓝灵力,就算是和赌坊诸位怪物打了招呼,根本没办法肆意无状地在楚歌这个长姐身边耍赖撒娇。 可黄杨木的封印,总有一天是会破掉的。 他们这次奔赴太湖之前,大顺不就借厌食族大长老那使了半截子的吞天咽地术法,将大半的鲲族灵力挣脱了出来? 小房东本以为,会在自己背上安分睡去的第一个生灵,怎么也该是大顺的。 她怎么都没想到,孤光家的疯魔师姐会抢在了大顺的前头。 “她不是傒囊,是日游巡。” 楚歌微耸了腰身,让那枯瘦发黄的小人儿不至于睡得从她后背上跌落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仅是走过了这么短短的一段路,那比她兽形还要幼小玲珑的同伴似乎又轻了不少,此时睡在她的背上,倒像是片枯败的落叶,根本不耗她半分气力。 小房东抽了抽鼻头,算是将从四面聚拢而来、让她全身发痒的寒意喷出了几分,继而冷声地驳回了“破苍主人”的质疑。 日游巡? 那雪亮的刀光随着主人的脚步骤然一滞,高大的男人回过头来,那破败不堪的斗笠根本遮不住他嘴角的苦笑。 这小怪物……是哪门子的日游巡? 小房东却懒得搭理他,依旧慎重地往幽沉的黑暗里缓步而去,顺道自顾自地替师姐大人解释了起来:“日游巡是地界神官,和人间界的木族一样,身魂里的每一分气力都来自于大地,这水底虚境里既没有尘泥、也不见天光,她当然会慢慢虚弱下去。” “破苍主人”显然没料到会从犼族幼子的口中听到这么圆满的解释,差点傻在了原地——日游巡和傒囊族虽是两个毫无干系的族群,却着实意外地相似:一为人间界神官、一为地界半神,本尊真身又是同样的矮小干瘦,甚至还都喜欢作弄外族生灵……这么说起来,小房东这“脱离了大地便会身魂虚弱”的说辞,还真是两个族群都摊得上的致命弱点。 可就算如此,也不能把这长得像索命小鬼的傒囊当成日游巡啊!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这一呆,却让稳步向前的小房东越到了他的前头去。意识到自己的便宜带路者没有跟上来,楚歌回过头来,不耐烦地朝高大的男子微微仰了首。 那双常常有噼里啪啦的妖焰腾起的狭长缝眼里,竟全然不见半分的慌乱与茫然。 楚歌语声沉静,四足更是稳稳地落在冰冷的湖石上,那不足两尺的兽身上每一处毛发与皮肉都冷静得宛如磐石,像是眼前那幽沉的黑暗尽头并不是什么吉凶未卜的险恶境地,而是个纷争全无的世外桃源。 她竟比此时仍在冒牌主人手里微微颤抖的破苍大刀……还要安稳得多。 “你不用担心,她只要跟在我身边,顶多睡得久些,却绝不会死……既然是跟着我进了渊牢,这一路上不管是哪路神佛妖魔来拦,也都轮不到她费心,就算睡到出了这虚境,也没什么干系。” 像是看懂了高大男子眼中的疑惑之色,小房东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又追了句。 饶是早就听说过这犼族幼子的处事之道,如今亲耳听到这两尺幼兽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话,“破苍主人”也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 这丫头……是早就打算好要独自破了这渊牢? 即使是踏进了这虚境后,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笼罩这地界的禁锢大阵的厉害……她也还是初衷不改? 犼族的儿孙们……还真是个顶个的不知天高地厚啊…… 425.第425章 总管先生管太宽(二)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被小房东的“豪言壮语”震得痴怔在了原地、半天都没能举足继续前行时,他手中的破苍大刀骤然极度不安分地颤动起来,随着锋刃的疯狂战栗,那不足两掌的柄格也在高大男子的手间打转不休,几乎震裂了这假主人的虎口。 与此同时,破苍的宽阔刃面上也倏尔耀出了足以灼伤周侧所有生灵双目的雪亮刀芒。 “破苍主人”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眸。 这仅仅持续了须臾的灼眼光芒间,他只隐约见得似乎有个幼小的身影从脚边蹿了过去。 男子回过头去,果然就看到那两尺大小的幼兽已然藏进了他身后不远处的一个深邃石缝里,后者正将那尖长的双耳贴紧了那以蛟龙骨铸成的石墙,一双缝眼微微倒吊着,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动静。 毕竟是兽族的幼子,即使在如意镇里动辄就会踩踏满城的屋顶青瓦,可若真要小心谨慎起来,楚歌的四只肉掌还是要比寻常人族要轻便迅疾得多,这才能借着破苍的刀芒,悄无声息地躲进了这旁人不易窥得的石缝中。 这福祸难辨的幽沉黑暗,虽然禁锢住了她身魂里的大半灵力,却也将这些冰冷的湖石遮掩成了绝佳的躲藏之地——就连此时与小房东不过咫尺之遥的“破苍主人”,若不是知晓方才楚歌还在他眼皮底下,于这弹指间亦根本逃不开多远,恐怕还不一定能从这死气沉沉的暗里找到这条石缝。 这是……怎么了? 手中的刀器颤抖不休,方才还扬言要独自救出挚友的犼族幼子也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双双都摆出了副大敌当前的紧迫模样…… “破苍主人”恍然回身,伸手扶了扶头上那早就残破得该被扔到阴沟里去的斗笠,望向他原本打算带着小房东去往的前方道路。 那半张黝黑面具的遮挡下,男子的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丝毫的变化,唯有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里泛起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神色。 楚歌将双耳死死地贴在了石墙缝隙上,就连间或从高处落下来的冰冷水滴溅在了她的毛发间,自然而然地激起了她皮肉上的微微战栗,也没能让她动弹半分。 这是地界所有兽族天生都会的本事——即使隔了遥遥数里,树木、泥土、石头、落叶……这些在凡间随处可见的万物,都能为兽族众生传递天敌的动静。 透过这些石墙,遥遥传到小房东耳里的……是个极轻、极稳、甚至比“破苍主人”还要不可捉摸的脚步声。 这藏在太湖底不知多少年岁的渊牢,似乎弯弯拐拐得更胜人间界的迷宫,那脚步声在远处迂回了许久,却显然是渐渐朝他们这个方向靠近了过来。 除了师姐大人早已呼呼睡去,此时又被楚歌一拱背、彻底挤在了幼兽毛发和石缝间,几乎快在睡梦中彻底昏迷过去之外,小房东和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双双屏气凝神,都尽力压低了自己全身上下能发出的所有动静。 这被雪亮刀芒堪堪照亮的狭小方圆之内,只有破苍大刀的不安颤动之声低低地晃荡着来回,也不知是在欢迎、还是拒绝着那正从前方黑暗里缓步而来的“新同伴”。 “仓颉上神在地界水域深处建下这座渊牢的时候,固然是为了清静无扰,才想用这些曲曲折折的石室绕晕了所有的老朋友……可尊客在这渊牢里徘徊了已有数月之久,又有尊师的临危死命在身,接下了这地界的看守大任,怎么也都不该舍了新到此地的诸多道友,偏要来渊牢的边缘游走,久久不归……也许是晚生照顾不周,才让尊客这般乐不思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幽沉无光的前方黑暗里终于传来个让“破苍主人”也听得到的脚步声,只是来人身形未现,已不急不缓地与男子打了个婆婆妈妈至极的招呼。 小房东差点就把眉头绞成了团素霓剑都斩不断的乱麻。 这说什么都要兜转着气死旁人的语声……她当然是记得的! 十余年前,因为甘小甘的吃食而莫名其妙地成了她的债主;今年的大好年关,偏要带着一群不识相的八方来客闯到如意镇来,以抢回参娃之名,搅得赌坊诸位怪物提心吊胆;甚至还留下了个天杀的厌食族大长老,骗得甘小甘差点弃众友而去,骗得柳谦君、殷孤光和县太爷最终都被掳到了这连天光都分毫透不进来的渊牢里来! 楚歌死死地闭住了自己的一双缝眼——她生怕自己会压不下身魂里的妖焰,气得当即就不管不顾地冲将出去,将这六方贾的杜总管烧得连肉身灰烬都剩不下。 早在赶来太湖的这一路上,张仲简就曾小心翼翼地和她提起过这次大难的始作俑者,小房东当然也心知肚明,好友的揣测并不会出什么大错——心思深沉的总管先生,能够心平气和地被她用个画门神的蹩脚赌局骗出如意镇去,当然也要带回比参娃更金贵百倍的胜果。 可在当面见到这个“债主”、在亲耳听到这禁锢之地果真有他的一份之前……所有的猜测也只能是冤枉。 “师尊命我成为渊牢看守时,我就说过……破苍和我,可以与九山七洞三泉所有的长辈、道友为敌,甚至可以在这种龌龊之事败露后,帮你六方贾担下‘不必要’的恶名,反正厉害的对头来得越多,于我、于他,也都只是将这无趣的辰光打发得更快意些罢了。” “可总管先生也该记得,我之所以爽快地应了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差事,除了是师尊的死命、不得不遵,也是为了你们六方贾遗漏在了外头的另一位‘囚徒’。” “你们把长白山那位参族祖宗、遁迹埋名了许久的隐墨师都抓进渊牢里,偏偏少了素霓剑和他那位‘主人’,却也不见你们着急失措……不就是早就料定了他们必会闯进这牢笼里来,试图救走挚友?” “他若果真闯进这湖底渊牢,我还将他拱手送到了其他看守手里,不是太对不起我末倾山数代以来的教诲?” “即使我受师尊之命,终究也不是你六方贾的仆从,总管先生……未免管得太宽了。” 与仍在掌间颤抖不休的宽阔刀器不同,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泰然立在原地,瞧准了那依旧不见来人身影的幽沉黑暗,嘴角赫然牵起了冷笑,竟出乎小房东意料地……毫不客气地驳回了六方贾总管的为难之语。 426.第426章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一) “这位就是末倾山的大弟子?那个在两百年前那场散仙乱斗里遭逢了车轮战,也还是把散仙榜上的六位打了个七零八落,最后连柴侯爷也被其刀芒伤得面容有损的……破苍?” 本该成了个无解僵局的幽沉黑暗里,率先打破了杜总管与“破苍主人”之间尴尬静默的,竟是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第三个声音。 破苍大刀似乎对六方贾总管颇为忌惮,那雪亮得连渊牢里死水般的黑暗都要被刺破的三尺刀芒犹盛,于是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暗里,还是隐约能看到总管先生那绣着檀赤双色风火纹样的绾色暗袍。 可从出言试探末倾山大弟子开始,六方贾总管就停在了那里,再也不向破苍主人靠近半步。 取而代之替他发话的,赫然是个连楚歌也不觉十分陌生的声音——虽说不过一面之缘,可年关时候闯进如意镇来的冒失鬼,她可是个个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总管大人的身后,竟忽而探出个四肢短小的大头侏儒来,嬉皮笑脸地朝着高大的男子打了个并不怎么恭敬的揖。 “小民苏州沈千重……久仰上仙大名。” 不过月余前才嚷嚷着要来抢参娃、最后却被同为“财神爷转世”的范门当家连哄带骗地带回了苏州的沈大头,竟也出现在了这渊牢里。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却显然并不关心这个侏儒姓甚名谁。 高大的男子微微冷笑着,全然没有要继续和眼前这两位以虚伪为生的生灵继续客套的意思。 他只是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大头侏儒的脚下——怪不得方才没有听到第二个人的脚步声,这家伙竟将自己的整副肉身都托在了数十只翠色蜻蜓上,任由这些翅膀轻盈的小虫儿架着他悠悠飞过了这片黑暗。 而这自称沈千重的矮大头,还毫无廉耻地死死牵住了六方贾总管的绾色袍衫,显然是生怕自己在这百转千回的牢笼里迷了路,才一步不落地跟在了总管先生的身后。 “尊客笑傲修真界多年,却对凡胎们的红尘琐事并不关心,当然不知道这位的身份。” 六方贾总管的大半个身子依旧隐在那幽沉的黑暗里,让人无法窥得,只是那语声一如往日那般客气。 客气得让人心下发冷。 “这位便是人间界绿林道的沈大老板,也是这渊牢如今的正统主人……说起来,我们如今能站在这里,也都不过是沈大老板一时心软、愿意收下咱们这些无用的仆从罢了。” “总管先生真是爱玩笑……”大头的侏儒显然没料到自己乍然会成了六方贾总管口中的“大人物”,吓得连连摆手,“太湖渊牢里满是您六方贾的厉害下属,哪轮得到我这个四体不勤的怠懒商贾来指手画脚?” “沈老板太客气了,九山七洞三泉那许多位的老小……若没有贵仆从们的慨然相助,哪里能这么快就统统搬进渊牢里来?” 大头的侏儒面上的笑意微微一僵:“嘿嘿……我那些不听话的弟兄们要是有总管先生您的白义一半的乖驯安静,小民就得动用三牲祭礼来谢天谢地了。” 比他高出不知几个头的六方贾总管,这次竟极为罕见地没有应上任何虚与委蛇的客套话,只是低了头、冷冷地扫了眼依旧躲在他身后的大头侏儒。 尽管早知这渊牢里的禁锢阵法极为霸道,连杜总管、破苍主人这些能够自由来去的“看守者”都无法全然使出身魂里的灵力,然而这当口被那一目双瞳的眸子随意一扫,沈大头还是觉得自己的脚尖瞬间发凉如冰,逼得他赶紧滴溜溜打了个转,魂飞魄散地往破苍主人的方向倒退打跌了几步。 看来在这位总管先生面前……还是不能随意提起那位白义骏仆啊…… 大头的侏儒堪堪放开了那绣着檀赤风火纹路的绾色暗袍,跌撞着离开总管大人不过数步之遥,那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幽沉黑暗就疯狂地拥住了他,激得沈大头呲牙咧嘴地高蹿了起来。 “好冷好冷好冷!唉呀呀这什么破玩意……”大头的侏儒挥袖跳脚着,想要把这些刺进骨髓里的冷意甩出去,活像是只峨眉山上的野猴子,却没注意到末倾山大弟子本就离他不远,这一胡蹿乱跳,他竟然极为迅速地往那刀光雪亮的三尺大刀上撞了过去。 躲在石缝里、僵住了身形的小房东,眼睁睁看着这当初来如意镇捣乱、却极为容易就被柳谦君打发掉的凡人大头遭了秧,后者浑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以后背直挺挺地撞向那削铁断玉的锋利大刀上,眼看就要被切成了两半! 楚歌倒吊了一双缝眼,差点就要从手边的缝隙里抠下块碎石,往那大头的腰身砸了过去——与其被破苍干净利落地斩成两半,连死后到冥府都要凄凄凉凉地没个全尸……还不如腰眼上多出个血洞,大不了以后的年岁就乖乖趴着享清福好了! 所幸她这个可怕的念头还没转完,那一直都颤抖不休的宽阔刀器已抢先了她一步。 握着破苍大刀柄格的那只手掌似乎微微动了动,电光石火间,原本迎着大头侏儒后背的锋利刀刃就倏尔转去了旁侧,徒留那宽敞得根本伤不了任何人的刀面,撞上了依旧怪叫着的沈大头。 大头的侏儒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又哐当碰上了个更加冰寒森冷的物事,吓得他怪叫得更加凄厉地转过身来,却差点被破苍大刀的雪亮刀芒刺瞎了双眼。 堂堂绿林道的军师老板、据说是这太湖渊牢名义上主人的沈大头,几乎是带着哭腔地再次原地打了个转——前有六方贾的总管先生,后有这煞气十足的凶恶刀器……他还能“逃”去哪里? 他只能“毅然决然”地往两边的冰冷石墙栽去。 于是小房东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五短身材的“庞大”身躯朝自己这边跌了过来,后者毫不客气地挡住了她和师姐大人赖以藏身的隐蔽缝隙,连一丁点的空处都没留出来。 不愧是范门当家都要唤一声“老板”的沈大头,这富态的后背与腰身……还真是堪比泰山的断龙石啊…… 427.第427章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二) 小房东的两只后爪已然抬在了半空,准备帮这似乎是卡在了石缝间的沈大头一个“大忙”,让他能够继续惨嚎着打几个转、离开这本就极为隐秘的湖石缝隙——至少,也能不挡住她的视线。 然而楚歌最终还是没有踹出去。 她的两只后足在半空停滞了许久,最终还是悻悻然地收了回去,没有把大头的侏儒踩得五脏俱裂。 小房东这难得的“仁慈”之念,还是托了沈大头送给柳谦君的那两只翠色蜻蜓之福。 若不是这大头侏儒的随身法宝送来了范门当家的口信,恐怕赌坊诸位怪物还浑然不知斗篷怪客暗中藏在了如意镇里这等危殆大事,尽管他们后来依然着了厌食族大长老的道,但沈大头那时的一番好意……却是千真万确的。 对如意镇有恩,即是对老头有恩。 楚歌不耐烦地在石缝间蜷成了团,算是暂时放过了这个“恩公”。 只是她的尖长双耳还是紧紧贴住了那冰冷的石墙——如今的末倾山大弟子虽然是个冒牌货,却实实在在是她眼下想要找到柳谦君、殷孤光和县太爷的唯一帮手,要是平白无故地成了六方贾总管那个阴森森家伙的手下亡魂,她还劫哪门子的狱? 所幸这由蛟龙骨铸成的石墙只能压制住世间众生的身魂灵力,却无法全然挡住外头的响动,依旧将三个男子的语声丝丝缕缕地传进了她的耳中。 “看起来,这位沈老板并不是我道中人。”率先打破这古怪沉寂的,竟然是冒牌的破苍主人,“总管先生未免也太小看了渊牢里的诸位囚徒……九山七洞三泉纵然分崩离析,门下的弟子也还是个顶个的修真界翘楚,若稍有不慎,连那几个老怪物也掺和进来……总管先生以为,这位沈老板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比起数月之前那个为了与素霓再打上一架、便不惜赖在如意镇里的破苍主人,这位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显然更伶牙俐齿些。 被那黝黑面具挡住了大半面容的高大男子身形未动,依旧巍然如山岳地屹立在原地,像是方才转动刀柄、饶过沈大头一条性命的并不是他。 然而大头的侏儒斜眼望去,只觉得面具后的那双眸子虽不像六方贾总管那样森冷阴煞,却自有一股子震慑之意,吓得他赶紧又往那狭窄的湖石裂缝里缩了缩。 沈大头自然是心虚的。 这还未经历六九天劫、却已然在散仙傍上占了一席之位的末倾山大弟子,虽然句句带刺,却一字都没有说错——这个太湖底的虚境牢笼里,关的尽是些他绿林道招惹不起的修真界大人物,别说那些被留在虚境最上头的掌教长老们,就连被弃在最偏僻角落石室里的山门弟子……也是随意拣出一个来,就能把他这个“沈大老板”吓成湖底鱼虾的厉害角色。 若不是渊牢里有个不分敌我的禁锢大阵,生生压制住了进入此间所有活物的身魂灵力,他才不敢就这么孤身跟着六方贾总管进来! 好不容易才让冤家承认了自己是财神爷转世……要是这时候把小命送在了这鬼气森森的湖底,连尸骸都浮不到天光下去,也未免太憋屈了! “沈老板既然是跟着晚生进了渊牢,他的安危,自然着落在我六方贾千数下属身上。”方才还一个冷眼就吓得大头侏儒打跌逃开的总管先生,依旧将他的大半身形都隐在了目不能见的幽沉黑暗里,听起来……却似乎是笑着的,“更何况,沈老板的福泽之深厚,怕是你我都不能想见。这场祸事乱到最后,尊客与在下都身不由己,恐怕未必能全身而退,哪里有这个闲暇之心,还去担忧旁人的安危?” “破苍主人”似乎愣了愣。 他以等着素霓剑闯进渊牢来、便可阻挡下那不知来历的神兵顺利劫狱的名头,潜到这虚境的边缘来徘徊数天之久,就是为了将不熟悉这渊牢地势的劫狱者们统统接应进去——从下了这定夺开始,他便心知肚明,这位六方贾的掌事大人绝不会放过他。 只是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虚境里,暗潮汹涌更胜太湖底。他借了末倾山大弟子的身份,固然是不得已地成了这牢笼里的看守之一,却也让六方贾对他束手无策,即使这位总管先生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虚与委蛇地指使他在渊牢里四处游走,却不能真的下了杀手。 在见到小房东和那只傒囊双双从渊牢的一处边缘裂缝里钻出来后,“破苍主人”就料定了这趟“劫狱之行”并不会安生,却也没料到六方贾总管会来得这么快。 此时更让他迷惑不安的,是这位据说从来都不对忤逆之人心慈手软的掌事大人,竟会当着他的面,说出这种没志气的话来。 他只能愣在了原地。 “那把名为‘素霓’的剑器,晚生也有幸见过一次……倘若它真的入了渊牢,必然会让周遭的结界动荡不休,是不会像眼下这般安静的。” 末倾山大弟子的沉默,让六方贾总管徐然叹了口气,在短暂地顿了顿后,还是含着莫测的笑意,以这禁锢之地管护者的身份,给“破苍主人”下了道不可推却的命令。 “尊客且放宽心,我六方贾的仆从们都还有些自知之明,并没有哪一位自认能与那把剑器正面交锋,这种大任,总归还是要着落在尊客身上的……只是眼下,还烦请尊客受累,陪着沈老板一道,去趟长白山参王的暂住之处。” 高大的男子惑然转过头来。 大头的侏儒依旧死死地卡在石缝间,费力不已地挪动着他矮小的身躯,似乎正尽力地想从这缝隙里脱出身来,却屡屡功败垂成。 看到末倾山大弟子朝自己望过来,沈大头下意识地又咧了嘴,几乎要把嘴角拉到了耳垂边。他嘿嘿地笑着,心虚不已地向手中刀器仍然亮着刺眼刀芒的高大男子点了点头。 “那位参族老人家,既然能以柳谦君这个凡人女子的身份,安安稳稳地隐在人间千门多年,当然还藏着更大的本事……晚生惭愧,在如意镇的时候,即使当面也未能认出她的真身来……这种老怪物,当然不能让沈老板独自前去应对,是不是?” 428.第428章 接踵而至的内应(一) 总管先生竟就这么走了。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和依旧被卡在石缝间的沈大头双双目瞪口呆,就这么目送着那绣着檀赤双色纹样的绾色暗袍洒然离去,甚至没有留给他们半句多余的嘱咐。 “他是不是想杀了你?” 总管先生的脚步声已然彻底消失在了远处,高大的男子也还若有所思地盯住了自己掌下的大刀,直到两盏茶辰光后,才骤然侧过头来,瞧准了依旧半瘫在石墙角落的大头侏儒,冷不丁说了句没头没脑的怪话。 “哈?”沈大头正在使劲地扭动着腰身,却还未能彻底挣脱那狭窄石缝的禁锢,听到“破苍主人”这话,愈发呲牙咧嘴地像是在做鬼脸。 “他明知道破苍不喜欢生人在旁……还要这么急切把你这个绿林道的军师送到我身边来,难道不是看穿了你的小心思,想要借刀杀人?” 全然不像方才对着高大男子时的小心翼翼,没了六方贾总管在侧,沈大头浑似变了个人,竟敢毫不隐晦地对着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翻起白眼来:“这把大刀最终要杀的,也只有你这个莫名奇妙就顶包了他主人的宿敌,哪里轮得上我……快拉我一把!” 高大的男子竟也不恼,甚至似乎笑了笑,竟还果真朝沈大头伸出了只手掌来。 “嗬哟!”那如千年树根般遒然的手掌果然强过了大头侏儒自己的无用挣扎,只这么轻轻一拽,就把沈大头顺利救出了“困境”,于是大头的侏儒终于得以踩实了冰冷的石面,安心地喘出了口大气。 可他那圆圆胖胖的大头上,依旧扬着畅快得意的笑纹,丝毫不见被困在个石头缝隙间半天不得脱逃的尴尬窘样。 他甚至在甩了甩衣袖后,就大大咧咧地教训起手中还持有宽阔大刀的末倾山大弟子来。 “你在这边缘之地晃悠了许久,突然就往里头走来,他当然会怀疑你。要是我不随便找个由头一起跟来……难道就让你这么傻乎乎地继续往前,直到走进六方贾不知道安排在哪个角落的绝杀困阵里去?” “破苍主人”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末倾山的掌教虽然老成了个糊涂鬼,却还不会让自己的大弟子被六方贾折磨至死……我们不是早就说好,这趟差事本来就人满为患,再带上个你,未免也太招摇了。” 沈大头愈发嬉皮笑脸:“去吧去吧……我进到这渊牢里来的最初由头,就是想找柳老板报那抢走参娃的赌千之仇,要是你不带上我,又能怎么名正言顺地把小房东带到柳老板那儿去?” “小房东?您说小民讲的是不是个理?”大头的侏儒笑嘻嘻地回过身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藏般,朝着还在石缝间蜷成团的楚歌恭恭敬敬作了个揖,“小民苏州沈千重,拜见犼族山神大人。” 楚歌徐徐地展开了团住自己全身的尾巴,也将她背上面黄肌瘦的小人儿现在了大头侏儒的眼皮底下,后者显然没料到这石缝里竟多了一位不速之客,更别说还是个……弱不禁风、甚至到了现下还在呼呼大睡的傒囊。 沈大头差点就要伸出手去、摸摸看这个小人是不是有血有肉。 所幸楚歌没有让同伴遭受此等“羞辱”。 “他也是?”小房东揩了揩耳朵尖,四爪微动着,就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大头侏儒的脚边,那双狭长缝眼却瞧准了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语声中的迷惑之意再明显不过。 高大的男子微微颔首。 倘若师姐大人不是被这渊牢里的森冷之意逼得身魂虚弱、而不得不睡了过去,恐怕这时候早就夺路而逃、撒着两只干枯小腿死命地跑回洛阳青要山里去,连孤光还在这湖底某个角落都再顾不得。 这算哪门子的劫狱? 有英明神武的她赶来相助还不够……怎么这个禁锢之地里,还到处都是要帮忙劫狱的“贵人”? 这年头,内应是不是都不要钱? 至少眼前这个大头的侏儒……就显然是个倒贴的便宜内应。 “我是我是!”像是终于等到了肯把自己买回去的贵客,堂堂绿林道的沈大老板赶紧蹲下了身,为得就是离小房东更近一点,他甚至把那圆圆胖胖的大头点得如同捣蒜,像极了许多年前被楚歌遗忘在外界的某个奴仆,“有小民在,一定让山神大人顺顺当当地找到柳老板!” 楚歌下意识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这个湖底渊牢,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 为什么从进了这虚境开始,见到的每一个生灵,都和原来的他们有些不一样? 为什么这趟本该只有如意镇诸位怪物才知道的劫难……会骤然多出这许多帮手来? 本就只打算让“破苍主人”给自己带路、而没有想过要让其他生灵来帮自己劫狱的小房东,只觉得这桩桩件件的怪事磨得她脑仁生疼。 她干脆用了自己这辈子最擅长的应对法子——小房东甩了甩尾巴,像是懒得搭理这突然就谄媚得可怕的大头侏儒般,就要往六方贾总管消失的方向举足而去。 雪亮的刀芒却忽地一闪,再次刺得她双眸发疼。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赫然已如山岳般拦在了她面前,那在黝黑面具后的眼眸中肃然之意显而易见。 他摇了摇头:“沈大头至少说中了一句……越往里走,便多的是六方贾的眼线耳目,你和这位傒囊的真身太过显眼,绝不能就这么贸然进去。” “当然不能就这么进去……”大头的侏儒终于等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愈发神色飞扬地蹿近了过来,“要是山神大人不介意,小民倒是有个主意。” 他扬了扬自己那身与凡间小商贾打扮并无二致的寻常衣衫,满面的笑纹几乎都要飞了出来:“这个百宝囊是小民的家传宝贝,只要您老人家愿意屈尊躲进去,小民用自己和范门当家的性命担保,绝不会在六方贾那群猢狲面前……漏了您老人家的半分行迹!” 429.第429章 接踵而至的内应(二) 楚歌定睛望去,果然看到沈大头的袖口边缘,正有数只翠色的蜻蜓探出了半截身子,它们那几近透明的翅尖微微颤动着,也不知是不是在和犼族幼子问好。 这些方才还在大头侏儒脚底下、将主人托了一路的小飞虫们,在沈大头被六方贾总管吓得打跌那刻开始,就齐齐飞回了主人的袖囊里,直到这时候才敢重新现出形来。 人间修真界里多的是袖里乾坤这种把戏,即使是刚入山门不久的新弟子,也都蒙师尊长辈们的馈赠,随身带着那么一、两件的器囊。 可这些器囊里大多只能放些死物,却极少能容活物在其中长久停留,更别说让诸多精怪在里头任意来去了。 大头侏儒的这双大袖,要是拿到六方贾去扑卖,恐怕也是不输给参娃的万金之物。 小房东当然不知道,在凡间绿林道当了数百年狗头军师的沈大头,身家之厚甚至更胜富可敌国的范门当家,他随意拿出来的一件宝贝,都能引得人间修真界闻风而动——如若不然,他一个疯疯癫癫、自诩为财神爷转世的侏儒,一身修为甚至比不上寻常五百年的山间精怪,哪里能进得了六方贾的大宅、还成了总管先生亲自护送的贵客之一? 楚歌皱着眉头盯着这所谓的“百宝袖囊”许久,才轻轻打了个喷嚏,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临时的“马车”。 然而小房东在背稳了师姐大人、不情不愿地准备蹿进大头侏儒的袖囊里之前,如有所感地毛发皆竖,霍然回过头去,往身后的幽沉黑暗里望了一眼。 这条方才还被她一步一足印地踏了过来的道路,依旧幽暗得看不见任何光亮,比起冥界的无间地狱来,都要压抑得多,唯有架在两旁的冰冷石墙缝隙间,还有隐隐的水流之声在滴滴答答,让身处其中的生灵不至于当即就被这死寂折磨得发了疯。 还有谁? 楚歌的一双狭长缝眼渐渐开了条线,漏出里头两颗漆黑如墨石的瞳仁来。 明明……还有个奇怪的味道跟在他们后头。 可孤光家的师姐就在自己背上,“破苍主人”和大头的侏儒也和她近得只需一爪就能从他们身上扒拉下块肉来。 ……还能有谁? 这味道,不像是命寿鲜活的生灵,却也绝不是什么纯粹的死物。 更让楚歌不安的,是这味道于她而言也依稀有些熟悉,似乎……也该是不久之前见过一面的某位“生灵”。 到底是谁? 小房东差点就抬起了脚爪、想往来路再挪回去好好窥探个仔细时,大头侏儒与“破苍主人”的一句低语却生生拽住了她的四足。 “你还真是死心眼……柳老板和隐墨师被带进来、关到裂苍崖那群小弟子旁边后,你是不是就没去看过他们?六方贾那群小子们真是犯了浑,竟敢真的对长白山参王动手……那底下,如今可满是大补的参王灵力,也不知道裂苍崖那帮娃儿们能不能受得了……” 听到这话,两尺大小的幼兽霍然回头,一双缝眼吊得快揪成了倒八字,吓得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的沈大头哇哇怪叫着,差点一把抱住了身边的高大男子。 大头的侏儒只来得及看到眼前倏尔闪过了个白影,他的百宝大袖就忽地变得鼓鼓囊囊,里头更是传出了小房东那瓮声瓮气的不耐烦语声:“快走!” 要是连柳谦君都受了伤,孤光呢?小楼呢? 这趟劫狱之行,婆婆妈妈到了现在,实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至于跟在他们后头、至今也没有现出身形的“熟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小房东也再管不得了! 快走快走! 楚歌不耐烦地狂踹着沈大头的百宝袖囊,逼得本还想装模作样、试图不让六方贾觉出异样的大头侏儒不得不仓皇飞奔起来,就连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也扶了扶斗笠,苦笑着抓紧了破苍大刀,跟着沈大头往那危机四伏、却看不到任何的幽沉黑暗里狂奔而去。 “山神大人息怒!息怒!小民的百宝囊就算去六方贾里也寻不出第二件,您老人家可千万要收好您爪子和牙口,算是给小民的宝贝留个全尸……疼疼疼疼……好好好,您爱怎么挠就怎么挠,别挠我的皮肉就行……小民这副皮囊可是千真万确的凡人肉胎,经不起您老人家的一爪子啊……” 直到沈大头带着哭腔的絮叨声也消失在了那不知广阔迂回多少方圆的渊牢深处,这条地处边缘的过道里才再次彻底地没了人声。 寂静得……如同无星无月的乱葬岗。 良久良久,久到连石墙缝隙间的水流都寂寞得懒得再动弹,久到沈大头的脚步声就像是百年前的回声,这幽沉的暗道里才终于起了丝变化。 某堵冰冷的石墙间,竟有只雪白的鞋靴极慢极慢地跨了出来,毫无响动地安然站在了方才被颤抖不休的破苍大刀留下些微刀痕的石面上。 倘若不是他从头到脚只有一种颜色,这位来客本该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凡人——他不像破苍主人那样魁梧如山岳,亦不是沈大头那手脚短小的怪模怪样,更没有小房东和师姐那般一看就知道是妖物精怪的奇怪皮囊。 他身上甚至有种像是凡间书生的书卷气——如同江南坊间吟诗作对、与风月为伍的才子们,身量瘦削,儒雅清秀。 可他的全身上下,却只有让人望之心冷的白。 白衣、白裤、白靴、白发……甚至连他的手脚面色也皆为雪白。 这怪人慢慢抬起头来,往小房东一行消失的方向呆呆望去,一言不发。 他的眸目深处虚无一片,如同被弱水吞没的无尽深渊,看不到任何的爱恨嗔痴之念,让人望之沉沦、恨不得也就此抛开了自己,一起归于死后的荒芜静默。 这不知跟在小房东一行人后头多久、此时才悄无声息地出现的怪人,赫然是本该跟在六方贾总管身后一步不落的……白义。 430.第430章 东西南北皆死路(一) “你说白义走了?”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双手微垂,再次将手里的宽阔刀器定在了冰冷的石缝间,任由那三尺雪亮的刀光照向前路,让这在人间修真界凶名鼎盛的神兵临时充当了火把。 只是那森冷的刀光仍然无法刺透眼前的黑暗。 除了他和沈大头的脚边还罩着圈狭窄的幽光,前方依旧死寂如坟,暗沉得一如无间地狱。 在险险被呆在百宝袖囊的楚歌咬住了手肘皮肉数次之后,大头的侏儒以他这辈子都没有过的疯魔之态、狂奔了三盏茶辰光之久,要不是“破苍主人”最终追了上来、一伸手将他揪得悬在了半空,恐怕心急得几乎眼晕了的沈大头,就要一脑袋撞向那冰冷的湖石墙面。 天可怜见,方才的他一心一意要完成范门当家的嘱托,浑然忘了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渊牢里,他这个在人间绿林道里缩头缩脑了数百年的“沈大老板”根本毫无自保之力——他自告奋勇地把百宝袖囊“借”给了小房东,就意味着这只脾气奇坏、又急着要找到几位挚友的凶兽幼子与他的肉身不过一衣之隔,只要楚歌愿意……他是连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的。 这短短的三盏茶辰光里,大头的侏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犼族的力气之大。 若不是他的百宝袖囊还算结实,恐怕早就被不耐烦的小房东挠成了满地的碎布,可这也并不妨碍楚歌“指使”得大头侏儒脚下生风——小房东疯狂地推搡着袖囊的内里,那力道之大竟能生生把沈大头往前拽去。 大头的侏儒几乎是哭着往前飞奔,快得……连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都在后头叹为观止。 没办法,不跑得快一点,这只胳膊大概就会被这力道扯得从自己的肉身上掉下来! 所幸在沈大头差点一头撞上石墙、几乎血溅渊牢后,袖囊里的楚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太过高估了这位盟友,终于不再四爪乱挠,让沈大头得以如释重负地坐下地来。 已不知多少年没这么被迫狂奔的大头侏儒,干脆赖在原地喘起了大气,死活都爬不起来。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显然要比本尊要善解人意得多,也默许了沈大头这破罐子破摔的举动,并没有催着后者继续拼死前行。 他立定了自己高大魁梧如山岳的身躯,只用那至今仍然在不安颤抖的手中刀器之芒,给他们“辟”出了这片暂时的歇息之地。 这湖底渊牢果然大得很,也迂回得很,他们狂奔到了现在,也没在这死寂的黑暗里看到其他活物——且不说这一路而来的许多石室里不见囚徒,就连本该遍布这禁锢之地的六方贾诸多看守……也还没碰上一位。 他们停下脚步的这个地界,还远远未到渊牢的中心,根本不需要耗费任何的人力。 沈大头和“破苍主人”显然心知肚明这一点,才会如此安然地逗留在这里——在真正跨入死地之前,他们总要先喘口气。 而百宝袖囊里的楚歌,也像是闻到了即将到来的死气,竟也没有再用四爪去挠沈大头的皮肉。在用尾巴将孤光家的师姐包得严严实实后,她也徐徐团了身躯,在大头侏儒的袖里彻底安静了下去。 可喘着大气的沈大头,竟完全没有闭嘴的意思。 没了楚歌的四爪催逼,大头的侏儒得了空,竟然嘿嘿笑着,和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闲聊起来,说的尽是些他跟着六方贾总管进了渊牢后,听到的、见到的古怪之事。 “破苍主人”似乎和他并没有多么深厚的交情,沈大头唠叨上十句,他也只是随意地“嗯”了一声,算是客套作答。 直到沈大头的嘴里蹦出了“白义”这个名字。 “九幽虚境里出来的鬼灵,都是生死簿上的异数,若没有主人应允,是不能随意游走他处的……他不过是个无甚修为的骏仆,哪里有逃开杜总管那个阴诡主人驱使的本事?”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竟对这位并不常在外人面前现出真身的白义骏仆也颇为熟稔,然而自从进了渊牢,他就带着破苍大刀守在了边缘之地,根本不知六方贾里还出了这种变故。 “我来的时候,他身边就早没了白义的影子……”沈大头坐在冰冷的湖石上,只觉得下半身都快被冻僵成了冰块,却龇牙咧嘴地仍然不肯站起身来,“据说蜃禺丘这次被绑来的弟子里,有一位是姬满那个老小子的血脉后人,他们主仆俩形影不离这许多年,多少还是会有那么几个心结的……眼看旧主的后人要成了新主屠刀下的亡魂,也怪不得那匹烈马终于脱了缰。” “偏偏这湖底渊牢的禁锢大阵被九山七洞三泉昔年那些个老家伙们瞎改了无数遭,好死不死地倒把这地界折腾得周穆王的葬身虚境有些相像……咱们和杜总管一样,虽然还能摸索着来去,可也根本摸不清这地界到底还藏着多少杀招,恐怕也只有白义这个在九幽虚境里呆了一辈子的孤魂野鬼,才能在渊牢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你这个冒名顶替的看守,恐怕整个六方贾的下属倾巢出动,也未必能在这里揪出白义的一根头发丝来。” “杜总管这次,可真是生了大气啊……” 想到那个常年阴气森森、看不出肚里在转着什么心思的杜总管,竟也有这种吃瘪不安的时候,大头的侏儒笑得面上五官都快统统咧成了细线:“要是白义就此从他身边逃开,以后掌事大人出门,连个像样的座驾都没有……六方贾还不得被六界笑掉大牙?” 眼看沈大头笑得全身发抖,可还是牢牢地坐定在冰冷湖石上、像是刻意不肯起身,“破苍主人”默然盯了同伴许久,终于意识到了异样之处。 高大的男子微微眯了眼:“沈千重沈老板……老实说,你是不是迷路了?” 大头的侏儒心虚不已地盘起了早就冻得僵冷的双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冲着那被黝黑面具挡住大半、却还是隐隐泛着煞气的面容嘿然怪笑了几声。 “毕竟……我也是第一次当带路人嘛……嘿嘿,嘿嘿嘿。” 431.第431章 东西南北皆死路(二) 托沈大头的福,小房东和师姐大人在渊牢里无端端地迷路在了半途中时,甘小甘和张仲简早已被安然无损地带回了太湖龙宫。 好不容易才从四面八方聚拢回了龙宫的虾兵蟹将们,已然手忙脚乱地在结界里四处翻找了半天,却没能从任何一处角落里找到自家主子的半根龙须,而颇有些歇斯底里——没了龙王爷,这偌大的龙宫岂不是只能干等着各路妖孽来上门寻衅? 上千之数的龙宫下属几乎要蜂拥着潜上湖面、去找附近地界的土地爷来救命时,让他们操碎了心的主子却气定神闲地踩着湖底的暗流,从龙宫的西南边悠悠归来。 紧跟在敖启后头一起回了龙宫的,是那背着宽阔大剑的人族大汉,和病气入骨的大眼女童。 当然,那不知为何在水中还能畅行无碍的四轮箱车,也摇摇晃晃地“随波逐流”跟了来。 还好还好……犼族的那位小山神,和那个身着招魂幡、却分不清是仙人还是精怪的女子,都已袅然无踪。 被自家主子说不见就不见的草率行径吓得失常的满湖虾兵蟹将,都再顾不得楚歌和师姐大人到底消失在了何处——天可怜见,只要龙王爷能回来就行! 他们甚至慌不迭地搬来了龙宫结界外的几块湖石,端放在了张仲简和甘小甘的身侧,示意这两个外来客坐下来好好休憩一会儿。 不管这几个外来客到底来太湖做些什么……至少也得让他们呆在龙宫里! 至少这样,自家闲不住的主子就能乖乖呆在正殿里,不会再偷跑出去了! 张仲简从身上行囊里抽出了另一件厚实的大氅,把甘小甘的那块湖石铺得如同如意镇里的软榻后,才安心地让女童坐了上去。 他自己却全然没有要坐下来的意思。 在眼睁睁看着小房东带了孤光家的师姐双双跃入那阴风阵阵的五丈缝隙后,大汉就将眸光死死地定在了这不知会通向什么险地的进道,魁梧的身躯巍然不动得宛如时光凝滞。 直到他身后的甘小甘被那缝隙里漏出的冷意激得轻轻抖了下小手,才让大汉恍然回过神来——他可以在这冰冷的湖底暗角里永远等下去、直到诸位好友全都安然出了渊牢,可甘小甘不行。 楚歌跳进了渊牢里的那一瞬,原本还悬在他们头顶高空的山神棍便犯了小孩子脾气,忽地坠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掉到了龙王爷的怀里,像是有意要和小房东的山神官服、顶天高冠待在一处。 于是原本护着他们的碧绿光华也消失得无比彻底——楚歌走之前的几句叮咛和嘱咐,终究还是忘了给山神棍一个交代。她跨过了蛟龙骨缝隙的那一瞬,她的身魂灵力便也被封进了另一边的虚境里,让这六十年来都未远离过主人的木族神器茫然不知所以,当然也懒得再护庇任何生灵。 张仲简只能带着大宝和甘小甘,跟着敖启一起回了龙宫。 这湖底的龙宫正殿里虽然并不比外头温暖多少,却好歹有个结界庇护,能把冰冷刺骨的湖水隔断在外,不让甘小甘这副虚弱更胜以往的肉身再受折磨。 大汉自己,却是有另一番打算的。 敖启正悠悠哉哉地坐回了这龙宫正殿里唯一一张能坐人的珊瑚大椅上,还没来得及好好翻看怀里的山神官袍到底有些什么名堂,眼角余光就瞥到了正朝自己走来、面色肃然得显然是有正经事要问他的张仲简。 龙王爷捻了捻自己的左须,暗暗叹了口气,终于也还是抬起了头来。 “敢问龙王爷,渊牢里……到底是什么光景?” 从甘小甘的身边走到龙王爷面前不过区区数步,然而张仲简走得极慢,慢得让敖启狠狠皱了眉、恨不得一爪子伸过去直接把他拽过来。 然而大汉稳稳地站定在了龙王爷座下正前约莫五步之遥,眉眼肃然,问出的……竟是连小房东都没能从敖启嘴里彻底挖出来的生死辛密。 龙王爷悠悠地瞄了眼在湖石上坐定的甘小甘,后者分明被这太湖底的冷意刺得全身颤抖,可那一双大眼也死死地盯住了他,显然与大汉一样,都对龙王爷的应答极为在意。 “那是个早就在下头的虚境。”不同于在蛟龙骨缝隙前的顾左右而言他,回了龙宫的敖启似乎更直白些,竟还真的老老实实回答了张仲简的问话,“只是到了最近这千年,也不知是哪路生灵费了大气力,把这满湖底的蛟龙骨搬了进去,才铸成了个不同寻常的囚笼。” 龙王爷低下了头,拎起了不久之前还披在小房东身上的藏青大袍,有意无意地将这衣衫抖了几抖,山神官袍上隐隐勾勒出的奇异兽形图腾,此时看起来……果然像极了楚歌的本尊真身。 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话语,却让张仲简和甘小甘心下愈冷。 “我起过疑心,这些年里也进去过几趟,但那里头的禁锢大阵着实厉害,别说那丫头……就是我西海全族倾巢而出,在渊牢里也都得成了半废之身。” 大汉的双臂一直都安放在身躯两侧,然而听到敖启这话,他的右腕忽地微微一动,手掌也下意识地蜷曲,如同虚握着什么东西。 他终于还是忍住了拔出素霓的冲动:“既然龙王爷也知道其中的难处,那这三十天之限……” “不行。” 高坐在珊瑚大椅上的龙王爷微微抬眼,冷冷地吐出了不过两字,就断然斩绝了张仲简接下来的所有争辩言词。 没了小房东在侧,敖启显然连敷衍的心思都减弱了大半。 两只龙爪明明还在收拾着小房东的山神官袍,甚至把老朋友留下来的衣衫叠得整整齐齐,连藏青的顶天高冠也被拍打得端端正正、得以倚靠在了珊瑚大椅上,然而龙王爷的语声森冷得可怕,显然根本不打算给张仲简任何再追究的机会。 “尊驾是哪路仙神,恕小龙实在看不出来……但既然到了我湖底龙宫,就该知道,这地界的任何变动,都不是身为外来客的尊驾该担心的。” 432.第432章 怪脾气的龙王爷(一) 这是……逐客令? “那丫头不肯老老实实等着她该有的备选山神之位,偏要去个山野小城里当个没名没分的土地爷,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该知道,这太湖底并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龙王爷将那叠好的藏青山神官袍放在爪上掂了掂,不知到底想到了什么遗憾至极的大事,竟长长地吁出了口气,语声里的沉重之意让原本还想多追问几句的张仲简不得不彻底闭了嘴。 “若是山神之尊,这天下的五湖四海自然任她来去……可要是以个北方山城土地的名义,她本该是一步都踏不进我这太湖两千水域的。” “毕竟是昔年旧友,她又那么急吼吼地迫到了跟前,这个据说事关生死的大忙……我还是不得不帮的。可到了如今,我不惜把整个龙宫都赌了进去,她却悠悠哉哉地在那渊牢里不知要耽搁多久,那尊驾身为与她同来的‘挚友’,是不是也该替她多少还些债,让这桩麻烦到此为止了?” 张仲简压根没听懂龙王爷到底在说些什么,然而这西海龙子的咄咄逼人之态实在太过明显,让本就自知理亏的大汉只能茫茫然地点了点头——除了小房东,他还从未和多少地界神官打过交道,哪里知道敖启话里的所谓尊卑之道、和神司忌讳到底是什么玩意? 大汉唯一听懂的,是他们这群不请自来的“贵客”,实在已经搅了太湖龙宫的清静。 倘若果真如龙王爷所言,那渊牢里囚禁了人间修真界各个山门、乃至九山七洞三泉里的不少弟子……那这次的麻烦,就不仅着落在他们如意镇几个怪物身上了。 因为小房东一句话,就将那蛟龙骨的缝隙进道拱手送上的龙王爷,即使此前还想置身事外,如今也再脱不了干系。 他们确确实实……是欠了太湖龙宫的天大人情。 眼看这背剑的大汉如此轻易地被自己呛得闭了嘴,龙王爷顿觉无趣至极,那双仍是本相的龙爪随意一挥,就遥遥点向了张仲简背后的蚕布剑囊。 “尊驾挟此等神兵,在我湖底龙宫肆意来去,已经犯了我水境神司的大忌。那丫头在我龙族众生处的几分薄面,也只能护着尊驾到此……若阁下还想对我龙宫颐指气使,未免也太过自恃了。” 张仲简恍然抬头——这脾气怪异、忽阴忽晴的太湖之主忌惮的,原来是素霓? 大汉下意识地测过了头,无声地询问着背上的宽阔剑器。 然而素霓剑分明还好端端地待在这副由小房东从浙东给他带回来的剑囊里,哪里有什么不安分的样子? 事实上,从出了如意镇开始,直到来到太湖的一路上、乃至进了这茫茫水域后的每时每刻,素霓都平静得像是把毫无灵气的平凡刃器——若不是龙王爷这一提醒,张仲简都忘了自己已有许久没有问候过身后的老朋友。 一直都在鞘中的素霓,还没来得及显露一丝半毫的灵力,又怎么就成了龙王爷的眼中刺? 大汉眉目间的肃然之色愈发浓重。 素霓剑上的障眼法,果然还是没有瞒过这出身西海、与小房东幼时相识的太湖之主吗? 张仲简侧着头、心念电转地琢磨着龙王爷到底看出了素霓剑几分真身时,便没有看到那端坐在珊瑚大座上的龙宫之主正眸光闪动地往后挪了挪身子,那两条方才还僵在半空、看起来像是生了大气的雪白龙须,也如水波般落了下去,和龙王爷的双肩一起骤垮,像是……终于得以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这丫头带来的“挚友”们,果然都和她一样死心眼,和她一样好糊弄。 就算自己胡说八道一通,也无妨啊…… 龙王爷微微仰着身子,倚靠在这张被执拗的姑姑坚持着从西海带过来给他的珊瑚大椅上,这才觉得自己紧绷至今的后背筋肉渐渐松了下来。 敖启斜着眸光,定睛在身侧的山神官袍和顶天高冠上。 那上头的藏青之色,与犼族里其他山神们的身披袍衫一般无二,宛若山川密林,层层叠叠,浩瀚得不知边际、不知深浅。 你这丫头……明明年纪还那么小,怎么就敢披上这件要命的山神官袍? 龙王爷当然没有说实话——真要驱逐张仲简和甘小甘,根本不需要等到楚歌和师姐大人进了渊牢,他这个太湖之主毕竟还没有憋屈到在犼族幼妹面前心虚至此的地步。 若不是张仲简和小房东一样死心眼,一定要追究那“三十天之限”的要命关窍……他才不会情急之下、随意指了大汉身后那柄神兵来信口胡诌。 他在那道缝隙上施布的术法,是借了昔年多位上神联手在这湖底布下的阵法之力,才能让那金铁神兵都无法摧之的蛟龙骨渐渐闭合——那早已不是他这个西海龙子所能阻止的术法了。 他能为挚友做的,不过是尽力拖延这术法的扩散,就连告诉小房东的那一月之限,也已是他拼了死力的结果。 张仲简和龙王爷怕的……岂不都是老朋友会就此沉在那渊牢里,被永世封在蛟龙骨下,成了连冥界的黑白无常都无法勾魂的虚境之鬼? “我会走。” 龙王爷眸眼微抬,看到的,是听信了他方才那番胡说、而愈发肃然了神色的张仲简。 大汉眉间忧色缭绕如乌云,可语声里的歉意却是万分真挚的:“这次擅闯太湖水域、贸然求龙王您出手相助,确实是我们太过莽撞了。” 不知是不是真的被敖启糊弄了过去,张仲简竟也再不提蛟龙骨缝隙只能存在三十天光景这件大事,大汉显然已细细思量过了方才的逐客令,此时担忧的,是另一桩他自知无法转圜的麻烦。 “但楚歌带着我们直奔太湖底,也不全然是为了进到渊牢里去……”张仲简有意无意地侧过了身躯,让龙王爷能够真正看得清他身后的另一位客人——依旧坐在湖石上微微打着冷战的甘小甘。 “小甘她……不能跟我走。” 女童正拉紧了身上的厚实大氅、想要让肉身里残存的暖意不再倾泻四散,听到大汉这话,忽地僵住了身形。 “不不不……她可以留下。” 出乎甘小甘和张仲简意料的是,他们俩还未来得及说上更多,龙王爷却忽地喊出声来。 敖启挠了挠自己的左须根处,不耐烦地重复了遍:“这丫头可以在我龙宫里安安稳稳地待到歌儿从渊牢里出来,我不赶她就是了。” 433.第433章 怪脾气的龙王爷(二) 张仲简显然没料到会听到这般……爽快的回应,登时愣在了原地。 龙王爷面无表情地朝甘小甘瞥了眼,像是有意要让女童安心般,竟还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毕竟是这湖底龙宫之主,一言九鼎,还不至于会把个连肉身都虚弱到无法承受满湖冷意的大眼丫头给扔出龙宫结界去。 甘小甘却误解了龙王爷的这番善意。 女童只听到了两件事——仲要被赶出去……而她自己,却无端端地被留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身上的厚实大氅,努力挣扎着想要从湖石上站起身来,然而深冬还未过尽的太湖水域依旧冷得过分,方才在蛟龙骨缝隙前的那短短几刻辰光,已然耗尽了甘小甘这一路上休养所得的元气,好不容易坐了下去,哪里就能这么快地再次直起身来? 甘小甘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片皮肉、每一丝骨血都把她死死地往下拉扯,没有脑袋一歪、倒下地去已是难于登天……更何况起身跟着仲,离开这稍显温暖的龙宫结界? 女童的小脸愈发苍白。 “歌儿不过是个还未成年的备选山神,如今又顶了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山城土地之位,你们尚且能将性命如此轻易地托付于她……怎么到了我这里,反倒像是撞上了什么杀孽满身的恶灵?” 龙王爷斜着眸光,冷冷地打量着眼前这对双双僵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的外来客,后者的面色一个比一个差劲,实在不像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的样子。 敖启只觉得自己的左须根处几乎发起疼来——自己难得的好意,听起来……就这么吓人? “你和这把剑器的真身藏得不错,我实在看不出来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历……可水族众生对血煞之气的敏感,是人间界陆上各族群所无法相见的。你俩的煞气太重,于我龙宫的千数鱼虾、甚至这满湖的生灵来说都太过招摇,歌儿没从蛟龙骨里出来之前,渊牢里那帮家伙们要是听说了有你在我太湖龙宫里赖着不走,势必会起了疑心。” 龙王爷忽地打了个喷嚏,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望向素霓剑的眸光,竟有几分碰上宿敌时才有的激动之意,然而这让张仲简都颇为迷惑的奇怪神色,在敖启眼中一闪而逝,恍若星陨。 “可这丫头不一样。”一时没能忍住自己本性的龙王爷,颇有些心虚地轻咳了几声,转而将眸光转向了甘小甘,“她到底是什么……我不管,可至少以她如今的这副虚弱肉身,根本引不起任何生灵的注意……即使是我龙宫里最多嘴的银鱼小将们,也不会在外头多提起她一句。” “想让歌儿……和你那几位朋友安然归来,尊驾就先走一步吧。” 敖启干脆闭了眼,像是懒得再看到张仲简和素霓剑,只是这次下的逐客令,比方才要直接得多:“只要出了我太湖两千水域,外头天高海阔,尊驾愿意在哪里等着他们,都于我太湖众生毫不相干。” 张仲简呆滞了半响,半天没有发出声来。 他是早就打算走的,却也没料到……会是这般直接地被龙王爷赶出门去。 尽管早知这太湖龙宫于甘小甘而言,实在是眼下再安全不过的藏身之地;尽管早在前来太湖的路上,他和小房东就商量过要让女童单独成为龙王爷庇护下的“贵客”,就连师姐大人都认可这湖底龙宫是最适合的守候之地……可这结果再顺利不过地自己找上了他,却还是让大汉一时没能挪动脚步。 他真的能放心? 这十年来,赌坊诸位怪物中除了大顺尚不懂事,他们几个……又何曾将甘小甘孤零零地留在没有他们照拂的境地中? 小房东跃入蛟龙骨缝隙前望向他的那一眼,不也显然是七分的托付、和三分的恳求? “那个地方,你能不去……就不用去吧。”在撕风踏云地“狂奔”向太湖的路上,小房东笼着双袖站在箱车顶,迎着高空的猎猎冷风眯紧了一双缝眼,曾求了他最后一次,“小甘一个人留在龙宫里,君不会放心的。” 张仲简茫茫然地转过头去,望向全身被包在厚实的琥珀大氅里、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的甘小甘。 他终于还是接受了敖启的好意:“看在楚歌的面上,请龙王爷务必护住小甘的平安……” 端坐在珊瑚大椅上的龙王爷几乎要背过气去——他堂堂太湖之主的诺言,就这么不值得信? “仲。”坐在湖石上的甘小甘仍然身子僵冷得站不起身来,然而女童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喊了出声。 她的小脸苍白得可怕。 张仲简蹲下身来,却不敢对上甘小甘的一双大眼,就连语声都是低沉的:“你族里的那些个不识相的晚辈后生们,已经被楚歌统统送去了北海暂且安置,绝不会有性命之忧,更轻易逃不出来……我们担心的,是你那位大徒弟。” “我们知道你不愿他被伤到毫分,才会至今也不肯说出他的去向……可这次的麻烦尽起于他,要是你那位‘苦伢儿’不肯放弃,也跟着我们追来了太湖……你怎么办?” 张仲简前言不搭后语地解释着,差点连自己都被绕了进去时,却看到有只苍白瘦弱的小手渐渐伸了过来,继而无力地、却也极为坚决地拽住了他那破旧不堪的皮甲袖口。 “仲,大苦不会追来的。” 张仲简讶然地抬起了头,恰好看到了女童那双大眼里的安然之意,后者终于听到好友道出了这一路上不肯言明的心底疑虑,反倒如释重负地轻轻牵起了嘴角:“伢儿怕死……比谁都怕,他不敢追来的。” “仲要去哪里?甘也去……好不好?” 甘小甘当然知道,张仲简绝不会临阵脱逃——仲既然要在这时候毅然离去,一定是打算追着歌进到渊牢里去! 好呀……好呀,我们当然都要去。 是伢儿把君、孤还有楼送进了渊牢里,甘怎么能不去救? 434.第434章 未必同归的殊途(一) “我要回去。” 眼看甘小甘的一双眸子里忽而亮起了光,张仲简心知女童误解了自己话里的意思,苦笑着摇了摇头。 回去? 甘小甘愈发听不懂了——他们才刚从如意镇匆匆赶来,一路上几乎借尽了人间界各路能行风的精怪仙神之助,恨不得将山城和太湖之间的遥遥千里缩成区区一步……如今好不容易才站在了太湖龙宫里,君和孤都还未被救出困境,为什么……为什么仲要在这时候回去? 整个如意镇里,除了已从封印里逃出大半神魂灵力、却还不能彻底从黄杨木身中挣脱出来的大顺,已然再没有其他能助他们一臂之力的生灵,就算仲赶回去……又有什么用? “不是回如意镇。”张仲简看懂了女童小脸上的迷惘之色,嘴角的苦笑之意愈发深邃,“我要回去……这次,回我来的地方去。” 仲……来的地方? 甘小甘微微张了嘴,那拽住了大汉皮甲袖口的小手也骤然松了力道,像是受了惊吓地……缩回了温暖的琥珀大氅里。 是啊,仲和她、和君、和孤一样,从一开始,就不是住在如意镇里的。 就像孤的师门十几位兄姊并不放心他隐居在个寒酸山城里,就像君会被长白山的玄孙们牵肠挂肚,就像她仍然会被仅剩的徒儿大苦耍尽心机地带回厌食族里去……仲在来到如意镇之前,也该是有他自己的过往牵绊的。 尽管赌坊诸位怪物都并不清楚,大汉的命数在到达如意镇之前,到底是耗在了六界的哪个角落。可明明顶着副人族皮囊的张仲简,千真万确也是个被修真界众生忌惮至极的怪物。 能成了素霓那柄可怕剑器的主人,甚至在这十余年间让这怪剑也安安分分地留在如意镇里没有招惹任何事端……张仲简当然也是个十足十的怪物。 这十多年在如意镇里的安静岁月,于他而言,是不是已经够了? 吉祥赌坊的六位怪物,到此为止,似乎已四散得差不多了——柳谦君和殷孤光已成了他人的阶下囚;小房东虽是贸然闯去劫狱,但只要她愿意,却是随时都能全身而退的;大顺已从封印里成功逃出大半,至于他彻底成为自由之身、转而前去上神界寻觅鲲族众生,大概也都能着落在将来的短短几十年辰光里。 而女童自己…… 甘小甘只觉得自己皮肉下的每一分骨血都快僵冷成了极北的万年积雪。 她当然不想再回厌食族去——渊牢下的千年折磨,早就耗尽了她这个金鳞长老对全族后辈的“疼惜”之情;更别说大苦早已走火入魔、连他的四个师弟都能吞进了肚……那个已经全都入了魔障的族群,她怎么可能再回去! 可是,没有君、没有孤、没有仲、没有歌、没有顺的如意镇……她哪里还能回得去? 所以……你们就要把甘,一个人留在这龙宫里? 若不是双腿颤抖得根本动不了一步,甘小甘几乎要踉跄着逃出龙宫结界去。 “在来太湖的路上,小房东曾和我商量过这次劫狱。”眼看甘小甘再次恍惚了神色,张仲简显然也有些乱了阵脚,干脆双腿一盘、坐在了龙宫正殿的地面上,努力着想要让好友把他的解释听进耳去,“我们俩再怎么盘算,都觉得要从那藏在暗里、至今不知道是哪路神怪的对头里把孤光他们救出来,胜算是不高的。” “可楚歌打定了主意,就算鱼死网破,她也要毁了那个渊牢。” “这个想法,倒并不只是她一个的……早在几年前的那顿早食时,我们几个就玩笑着定了下来,说是这辈子若有机会碰上这个把你折磨至此的见鬼牢笼,就算是替你出出气……也好。” “可那时候的忿忿之语,小房东也照样当成了正事。” “这次出门之前,她又喊来了路鬼,给中山神三兄弟都送去了口信,虽说是借了大顺没人照顾的由头,可她那个倔脾气,这几十年来连长乘山神都被她拦在镇外,哪里会这么容易就把她土地爷的大任交托给那个啰啰嗦嗦的幺叔?” “那福泽深厚的山神兄弟若真的能够赶来护庇如意镇,别说大顺的安危,就连整个山城也能平平安安再过个至少六个甲子……她送出这种口信,就像是把土地爷托付给她的如意镇都彻底交给了中山神。”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渊牢这个大祸害毁个干净,才会坚持着让你留在太湖龙宫里,至少在这个地界,你族里的后生们不敢追来,掌管渊牢的主人们也不能动你分毫。” “她算来算去,也只算漏了一点。” “就凭她一个,哪里毁得了那个把你困上千年的虚境牢笼?” “没有犼族里的长辈们相助,没有谦君和孤光陪在她身边收拾残局,如今甚至连山神棍都不能随身带进去……她不过是个凶兽族群里的未成年幼子,就算同归于尽,大概也只能把渊牢撞出个大洞来罢了。” “我们总不能坐在这龙宫里,等着她死。” 终于听出了张仲简话里的意思,甘小甘的两只小手都死死地抓紧了大氅,虚弱已极的肉身里总算腾起了足够的气力,让她能再多问一句:“仲……要去哪里?” 大汉这才释然地笑了笑:“回去……搬救兵。” 张仲简回了头,望向那被师姐大人“遗弃”后就跟着他们的庞大箱车:“所以啊小甘……你和大宝,都要乖乖等在这龙宫里,等着小房东带谦君、孤光、还有县太爷一起回来,等着我和素霓回来……把这渊牢砸烂给你看。” 像是听到了大汉这像是嘱托的临别之语,四轮的庞大箱车咿咿呀呀地碾进了龙宫正殿里来,乖乖地停在了甘小甘的身后——它顶着师姐大人的那两件衣衫,好不容易在殿外等着流完了“满身”的水渍,到了这时候才敢发出些动静来。 比起常年阴晴不定的大顺,不知算不算正经精怪的大宝显然要听话得多——师姐大人只来得及交代了一句,就急匆匆地跟着小房东消失在了渊牢深处,可这庞大箱车竟能就此乖巧无比地跟着张仲简和甘小甘,甚至连大汉或女童的一个眼神都不用,就把自己照顾得无懈可击。 435.第435章 未必同归的殊途(二) “你怕他会死在外头?” 龙宫前那数十步方圆的湖水,向来是这满湖生灵轻易不会来搅乱的寂静之处,于是即使被张仲简这个外来客倏尔地踩水化出了袅袅的波痕,也极快地湮去无踪,像是从未有什么背剑大汉造访过此处。 甘小甘站在龙宫结界的边缘,几乎是将整副身躯都倚靠在了正殿最外头的庞大雕柱上,才勉强撑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然而女童固执地仰着小脸,呆滞地望着那浩渺不知边际、却隐隐将外界的天光在湖面上收成了粼粼波光的冰冷水流许久,全然没有要回到湖石上安坐休憩的意思。 张仲简早已被“赶”出了太湖龙宫。 走哪摔哪的大汉,至少在风平浪静的水域里前行时,比起在陆上走动要不容易再伤到他的鼻子,尽管不可避免地在踩水上潜时仍然沿途留下了些许血迹,可这茫茫的太湖水何其浩瀚,不消片刻,就将张仲简遗留在后的所有痕迹随波推移着,碾碎了个干干净净。 大汉就这么离开了太湖,甚至最终也没有把他的去向告知甘小甘和龙王爷。 在四轮箱车的贴心相助下,女童挣扎着追到了龙宫结界的边缘,眼睁睁地看着好友的魁梧身影往湖面上游去,就连散发着美味馥郁之味的素霓也离她越来越远,在短短的一炷香辰光后,便连余味都不再剩下一星半点。 仲……走得好快、好远。 甘小甘发着呆,就这么神思游离地倚靠在那庞大得几乎要三个张仲简才能合围的龙宫雕柱上,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这时候的她,除了在这里等着诸位好友归来,还能做什么? 就像这十余年来在如意镇里的安稳年月,她永远都呆滞着坐在小楼二号天井里的廊下,陪着无法离开黄杨木身的大顺,等着君或孤、或是仲和歌……带着她能吞下肚的美味吃食回来。 她似乎永远都在等。 直到她的耳边忽地响起了个短促的风声,像是有什么物事正从背后朝她扑来。 甘小甘还没来得及回过头去,就骤觉自己身上一暖,像是有个烧得正旺的火炉忽地跑过来抱住了她——这突如其来的暖融之意竟丝毫没有灼烧刺痛之感,只是如同如意镇里最好的天光,将她温柔地护在了其中,足以让甘小甘安下心来、闭眼酣睡上许久。 女童惑然地侧过了小脸,却发现自己身上赫然已多了件宽大的袍衫,上头透着股草木青碧层层叠叠而化的藏青之色,还有密密麻麻的丝线横贯着全衫,微微流动着清溪般的柔和光华,隐约勾勒出了凶兽模样的奇怪图腾。 这件披上身来后、温暖甚至更甚厚实的棉质大氅的藏青袍衫,可不就是小房东的山神官袍? 披在楚歌身上时,这件宽大的袍衫滑稽得像是被偷来的戏服,几乎过半都拖曳在了地面上,如今落在甘小甘的肩上,当然也还绰绰有余。 甘小甘下意识地从大氅里伸出了两只小手,紧紧拽住了这件让她恍如置身春夏的山神官袍——就像牵住了小房东。 于是女童也得以从那许久的呆滞里回过神来,讶然地、却也感激不尽地回过了头,无声地望向那好客得出乎她意料的太湖之主。 龙王爷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她身边。 “不要学歌儿那丫头的杞人忧天……这家伙的身魂、和那把大剑,与其说是被施布下了什么了不得的障眼法,倒不如说本就不属于这片红尘,明明修为强绝得能与犼族众生有一战之力,却偏偏气数淡漠、游离得像是随时都能彻底从人间界遁走……他这条性命的去留,恐怕并不在冥界的生死簿上,再怎么找死,也绝不可能断送在这桩与人间修真界脱不了干系的灾祸里的。” 在珊瑚大座上眯着眼打了个盹,醒来后却还是看到那大眼女童呆愣着守在正殿门口的病弱身影,龙王爷终于还是揪了揪自己的雪白左须,没能狠下心来继续睡去。 龙爪随意一挥,那被他叠得方方正正、安放在大椅上的山神官袍就在半空化作了幅山水画卷,呼啦啦地越过了数十步,落在了甘小甘的身上。 犼族的山神官袍,还从未轻易落在外人手上过,也只有敖启这个少年时候造访过犼族属地、甚至和这凶兽族里最幼的娃娃打得难解难分的西海龙子,才多少知道些这藏青袍衫上的怪处。 这与山神棍出自同源的山神官袍上,兼具木族的生息之力、和犼族本尊真身的部分魂魄真灵,若无主人在旁牵绊,便像是个深藏于深谷密林中最安全、最温暖的巢穴,能够让被护其中的生灵暂不受外界风雨寒暑之扰。 反正那丫头眼下又回不来,用她的山神官袍去护庇她带来的外来客,不是天经地义? 龙王爷这么想着,边顺手将那小房东的顶天高冠戴到了自己的龙角上,继而踱步到了甘小甘身边,想要以他的独有说辞,来宽慰这显然忧心忡忡的大眼女童。 “比起他、或是比起歌儿来……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 甘小甘眼睁睁看着这位方才还一本正经地赶走了张仲简、此时却高举着两只龙爪鼓捣着藏青高冠的龙王爷,讶然地微微张了小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出言劝阻。 那是歌的帽子…… “就算他们都得偿所愿,最后能把人从渊牢里救出来,恐怕后头还有几场恶战等着你们……”敖启浑然没意识到自己的两只龙角因为长得太过“旁逸斜出”,而根本没办法像老朋友那样戴稳这山神高帽,他只知道自己晕晕乎乎地倒腾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把这大帽挂在其中一只龙角上,“就以你眼下这副病弱模样,那时能不拖累他们已是大幸,难道还妄想着平平安安跟他们回去?” 龙王爷破罐子破摔地放任着老朋友的顶天高冠挂在了自己的龙角上,竟然神色正经地朝甘小甘发出了个意料之外的邀请:“我龙宫窖里,有坛拿欧冶子留下来的残兵制成的酱料,整个西海和太湖里,都没什么生灵能识得个中美味……左右都是等,先吃一顿?” 甘小甘的一双大眼里,倏尔亮起了炽热的光芒。 436.第436章 虚不受补(一) 一滴,两滴,三滴…… 昏黄的火光照耀下,男子的鼻腔里赫然有猩红的血流袅袅淌落,与从石室顶上缝隙间渗出的冰冷湖水一起,滴滴轻砸了下来。 只是这些血珠并没有机会溅落在石面上,就顺着男子清秀的下巴摔在了苍碧色的长衫上,徒留下了几道宛若爪挠的细长血痕。 “别流了……别再流了!祁师兄你一世英明,要是让掌教师叔知道,你是活活流了几天的鼻血才衰竭而亡,他老人家得哭成什么样子啊……” 尽管如今这副“肉身”压根就没有双手双脚,可秦钩还是慌乱得像是被蜂虫蛰到了十指尖,在半空中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疯狂乱窜了许久。 他这来来去去的四面狂转,得以间或照亮了石室里十几位仍然无声入定的裂苍崖弟子。 比起殷孤光刚看到他们那时的憔悴模样,这些修真界的后起之秀们显然恢复了不少,面色再不见此前的惨白僵冷,就连原本缱绻在下半张脸的沉墨死气也退散得无影无踪。 这当然不是秦钩这把“心火”的功劳——事实上,自打殷孤光离开后,失了啰嗦对象的秦钩就再次陷入了自说自话的“困阵”里,于是本就昏黄的火光也失了精神般地渐渐黯淡了下去,差点忘了这石室里还有十几条性命靠他吊着。 然而这绝境里唯一的“大夫”都垂头丧气地躲去了角落,却没让诸位病人更加憔悴——裂苍崖众弟子面上的死气竟以凡胎肉眼可见的变化……倏尔被打败了十之八九。 这片幽沉湿冷的黑暗里,赫然有股清苦的味道蒸腾四散,在顷刻间就弥漫了两边石室、没有放过任何一处角落缝隙后,像是被埋在深泥下的老酒般愈发浓厚馥郁。 就连秦钩这个早已没了凡人肉身的“怪物”火芒,也被这长达至少一天一夜、不消散反倒更加醇厚的参族滋补味道迷惑得重新在石室里打起转来。 这一起身,差点没把他吓了个半死。 诸位师兄的面色红润得有如熟透的枝头果实,早就不见了受伤后便缱绻体内的水妖煞气,阙庭更是隐隐透出了赤紫之色……更让秦钩霎时慌了手脚的,是每位裂苍崖弟子的鼻腔里,都流下了两条袅如溪流的刺目鲜血! 秦钩几乎以为是自己发了梦——有这种莫名其妙便流得满面血痕本事的,不该只有如意镇里那个和自己同样高大、却背了把大剑的怪物大汉吗! “谦君……身上带的这把老山参,至少也上了五千载,虽说能暂时压制住他们的伤势,终归是凡人肉胎无法承受的滋补大力……再多个一天吧,十二个时辰后,倘若谦君没有醒转、来压下这老参的味道,你必须要设法唤醒他们。若是在入定时、还恍恍惚惚地将这许多的参族滋补灵力吸进身魂里去,别说等不及我带着裂苍崖掌教回来救你们,你这个小师弟……就只能守着他们七窍流血的尸身,度过接下来的囚徒辰光了。” 殷先生走之前的嘱托,竟然不是胡说八道的! 死寂的黑暗里,只有自己清醒无比地看到这即将步入死局的困境,想到再过几个时辰,不但没有活人陪他说话,这石室里更只会剩下十几具死相凄惨、冷冰冰的尸身陪着自己,秦钩几乎被吓得快哭出了声来。 “诸位师兄,算师弟我求求你们,快醒醒快醒醒,这鼻血绝不能继续流下去了……我还想拜托你们帮忙求求情,让掌教师叔早点放我下山,要是你们全都这么憋屈地横死在我前头,师尊还不得把我当成个灾星、从此关在峰巅上任由天雷教训吗?” 裂苍崖的入定心法不愧是人间修真界的一绝,即使有个这么闹腾的声音在耳边喧闹不休,众位裂苍崖弟子也丝毫不为所动。 只是他们鼻下的血痕,忽而流动得更快了。 “柳老板……柳老板!”昏黄的火光求告自家师兄未遂,着急忙慌下再次扑向了对面的石室,隔着中间的屏障,朝那依旧倚靠在石墙边、歪着头昏昏睡去的长发女子嘶喊求救起来,“我是秦钩啊!是在您老人家手下连十走一的胜算都没的秦钩啊!是甘小甘小甘以前吞过一次、现在死活记不起来的秦钩啊!看在小房东的面上……您老人家倒是赶紧回过神,把您身上那株天杀的老山参扔去咱们都闻不到的地头去啊!” “您老人家再不发发善心……裂苍崖这一代的弟子们可就要尽数把小命送在这渊牢里,连殷先生带着长老师叔们回来救咱们都等不及啊!” “柳老板,只要您老人家肯现在就醒转,就算让我回去给您当一辈子柴火也行啊!” “您身上带着的这把老山参……劲头未免也太过了……” 然而长发如瀑的女子依旧沉浸在她的梦境里,根本不为秦钩的哭求所动。那两只被她自己划伤的手掌,虽被殷孤光用衣衫碎布包得严严实实,却还是隐隐有血迹透了出来,疯狂地朝着周遭散发出依稀发苦的清香之气。 万年的命数里都还从未真正犯下过杀孽的参族老祖宗,压根不知道自己这难得的恍惚入障,即将要夺去十几条与她无仇无怨、甚至连一面之缘都还未谋上的凡人性命。 她像是累极、困极,亦或是根本不想醒转过来、看到这个困了老朋友千年之久的牢笼,才强逼着自己沉沦昏睡,连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来的挚友是生是死都懒得再管。 “就算柳老板被你吵醒,她也根本走不出去,又能把那支山参藏到哪里去?” 秦钩快要瘪嘴哭出声来时,忽听得身后响起了个虚弱无力、却一如既往是开口即教训他的熟悉声音。 “你有这个吵死人的劲头,怎么不先封了诸位师兄的嗅感,把这山参之力隔断在他们肉身外头?” 昏黄的火光在半空中猛地一跳,霍然转过身来。 在石室一角昏迷了许久的县太爷,已然睁开了双眸,强撑着挪起了上半截身子、倚靠在了石墙上,正冷冷地瞧着他。 437.第437章 虚不受补(二) “木头!” 一转身就看到这辈子最熟悉的生灵没有之一的发小活生生地坐稳在了眼前,秦钩满心欢喜得几乎要跪下来谢谢老天爷。 他立马放弃了唤醒柳谦君的念头,呼地就飞掠过了所有师兄的头顶,慌不迭地冲到了县太爷的鼻尖前。 “你怎么样?柳老板、殷先生和你一起被扔进来,可他们俩早就醒了一次,你倒好,睡得像个活死人……是不是伤到哪了?衣角撩起来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筋动骨?你的眼睛为什么是肿的?是不是刚才被我烧到了?” 看到发小清醒过来、便将身后十几位快要流鼻血身亡的师兄们统统抛到九霄云外的秦钩,此时只恨自己这副“新肉身”没有手脚,不能把发小倒拎过来、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受什么大伤。 于是秦钩只能在楼化安的身侧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疯狂转悠,那比方才不知耀眼了几何的火光几乎要把发小的眼睛彻底灼瞎。 “停下。”县太爷只觉得脑仁被吵得发疼,有气无力地朝秦钩挥了挥手。 乱窜不休的火芒倏地僵在了半空,乖乖地住了嘴,甚至连火光也渐渐黯淡了回去。 秦钩小心翼翼地停在原地,不敢出半口大气。 县太爷这才得以继续强撑起自己仍虚弱无比的身子骨,缓慢且显然吃痛地……在冰冷咯人的石墙上找到了个稍稍平坦的地界,让肚里这口憋了许久的闷气顺利吐了出来。 “你还呆着做什么?师尊……你的掌教师叔,难道没有教过你闭绝五感的关窍,在这种时候强行把肉身魂魄从六界灵力中隔断出来吗?” “可能是教过的吧……”秦钩心虚不已地嘿笑了声,那昏黄的火光更是在半空中有意无意地往后退了几步,“只是这些个道家术法都好无趣……我大概、也许,是忘了。” 县太爷颓然地歪了头,借着秦钩这团火光,再次细细地打量了石室里诸位师兄一眼,他似乎还未从那长久的昏睡中全然恢复过来,依旧是一副累极的虚弱样子,就连双眸也依旧半开半阖着,掩住了眼里的莫测神色。 “就算没把闭绝五感的心诀听进去,至少也该记得合谷、迎香两穴在哪……裂苍崖的入定心法本就衍生自闭绝五感,诸位师兄早就替你做好了前头的大半功夫,你只须再轻按那两个穴道五息,就能断了他们的嗅感,就算这参族之力再旺,也没什么大碍了。” 楼化安微微抬了眼,语声极轻,却还是让流连在半空的昏黄火光颤了颤:“还不快去?” 秦钩犹犹豫豫地在原地晃荡了许久,也不肯朝鼻血奔流不休的诸位师兄靠近半步,听到发小的催促,他慌乱得差点又把自己往冰冷的石墙上撞去:“木头……我这个样子,要是真的去撞诸位师兄的这两个穴道,恐怕裂苍崖就要成了另一个天残地缺满门的地界,和锹锹穴没什么两样了……” 县太爷费力地仰起了头,眯着双眼、往火光深处端详了半晌,面色突变:“你的肉身呢?” 他才刚从昏睡中起身,到了此时还未完全清醒,方才看到秦钩化成的这团火光,还以为是自己的眸眼无法在这幽沉黑暗里窥得发小的全相,然而此时定睛望去,那火光深处哪里有半分的人形轮廓? 这团火光,就是秦钩眼下的全副真身?! “……掌教师叔被带走之前,给祁师兄留下了本手札,让我捡到了手,里头有个术法好厉害,可以护住众位师兄、还有木头你的性命……就是这个术法烧得厉害,好像一不当心,就把我的肉身烧了个精光……” 听出了县太爷话里的惊惧之意,秦钩恍觉自己说漏了嘴,赶紧半真半假地胡诌了通。 “怎么我才没管你几个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县太爷恨不得当即冲上前去、把这傻得会拿自己性命玩笑的发小揍个不能自理,然而肉身十足十的虚弱,让他只能瘫在石室的角落,徒然教训着永远自说自话的秦钩,“你这个刚上山门、连人话都不肯听的区区新弟子,怎么敢和祁师兄的百年修为相提并论?师尊……掌教留给他的术法,你怎么就敢手贱捡了回来?” “没、没事的,木头……殷先生说,等出了这渊牢,掌教师叔就有办法让我恢复原样。”秦钩小心翼翼地在半空跳了跳,尽力让自己这副“新肉身”看起来更活泛些,“木头你看,待在这种阴森森的地界,我如今这副样子不是更能帮上忙?就是撞穴道这种精细活,眼下我是肯定做不了的……” 当然做不了!你没了手、没了脚,连根像样的头发丝都没剩下,要果真用这团火芒去撞诸位师兄的穴道,还不是拱手把他们送到了黑白无常那儿去? 半空中的火光识相无比地黯淡了几分:“要不?咱们还是等殷先生回来?” 县太爷只觉身心俱疲:“他走了有多久?” 秦钩稍顿了顿,还是接上了话头:“这里一直都黑乎乎的,根本辨不清时辰……我粗粗地心算着,至少也该过了一天一夜。” 县太爷叹着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他和你我一样,都对这渊牢并不熟悉,如今走了一天一夜、了无音讯,你敢说他能在接下来的几盏茶辰光里就赶回来?” “那……我还是去喊醒柳老板!” “她要是能被你叫醒,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那那那那……”许久没被发小当面这么教训,又是这种摆明是他犯了错的僵局,秦钩几乎要哭了出来,“那就还是只能我去撞几下?要是我没撞对地方,不当心把祁师兄他们……全都烧光了怎么办?” 他的肉身不值钱,烧了也就烧了,至少不会有旁人来和他追究……可要是裂苍崖十几个弟子的肉身都葬送在了他的手里,别说掌教师叔,自家师尊是铁定要拿他出气的! 想到就算能出了这渊牢、从此也要在五雷轰顶的漫长折磨中度过余生,秦钩连哭出声的气力都消失殆尽。 “算了,你让开……”然而坐在石室角落的县太爷静默许久,终究还是没让发小自寻死路。 七年前还是裂苍崖小弟子的楼化安,苦笑着强撑起了身子:“要是师兄们真的醒过来,知道我就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你这个新任小师弟毁了他们的面目手脚,也是不会放过我的。” “还是我来吧……” 438.第438章 山不转水转(一) 秦钩几乎以为,县太爷会死在他眼前。 不管东方牧归长老留下来的“心火”术法有多么厉害、是不是真能保得众位师兄身魂平安,秦钩只知道自己这副无手无脚的新肉身,此时是决计帮不上发小任何忙的。 他既不能去碰触诸位师兄的合谷、迎香两个穴道,也无法去扶楼化安一把。 于是秦钩只能茫茫然地逗留在石室正中的半空,为发小勉强照亮前路,继而眼睁睁看着县太爷半走半爬地……从这场无妄之灾里解救着诸位师兄。 “木、木头……”昏黄的火光尽力地撑亮着,想让发小不至于因为眼不能见、而徒然多摔个几次,“你到底受了什么伤?” 在认定了秦钩无法帮上忙后,县太爷便叹着气,挪动着刚刚才从漫长昏睡中恢复过来的身子骨、准备去亲手封住裂苍崖十余位弟子的嗅感。 可他实在太慢了。 即使是从幼年开始就觉得发小身子骨太弱、长大重逢后也觉得县太爷书卷酸腐气太重的秦钩,也没办法接受楼化安此时的挪动之“慢”。 在裂苍崖上的数月间,秦钩几乎从每一个山门子弟和长辈口中都听过他们对发小的怀念之语,于是他当然也知道,县太爷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沉默寡言的小楼。 虽然只在裂苍崖上修习了区区十年光景,可比起他这个新任小师弟来,县太爷显然要有出息得多——这位在掌教膝下年岁最幼的关门弟子,在还未跨入辟谷期时,就已是山门中诸位尊长认定了的继任掌教人选之一,甚至连百折空刃这种传承法器,都被自家师尊偷摸着顺了出来,让楼化安带回了如意镇。 即使没有祁师兄的百年修为,即使还远远未到真正的得道大成,即使孤身来到凡尘间、依旧有数不胜数的生灵可以随时将他覆灭于掌下……可县太爷实实在在是裂苍崖这一代弟子里的佼佼者,再怎么无能,也该比秦钩这个无心寻道的“小师弟”要有用得多。 然而秦钩在石室的半空中瞪眼呆滞了许久,看到的竟是发小极尽痛苦的缓慢挪动——别说压根比不上他这副火芒新肉身的迅捷灵动……就连如意镇里七老八十的长者们,也要比此时的县太爷身形灵活得多! 楼化安甚至没能完全爬起身来。 他就像是个从病榻上被强拖下来的将死之人,只能撑着双掌双肘、一步一步地往诸位师兄那边挪将过去,这缓慢的营救行径,让石室顶头缝隙间掉下来的冰冷流水顺利地溅湿了他的发丝和面颊,让秦钩根本分不清发小的额上到底渗出了多少冷汗。 所幸这间石室不像县衙后院那般宽敞,县太爷摸索着往前挣扎了许久,终于还是触到了祁师兄的衣角。 昏黄火芒的照耀下,他得以模模糊糊地窥到了十几位师兄的面容轮廓。 早就跨过了辟谷期的裂苍崖弟子们,容颜一如往昔,除了被石室里弥漫的参王之力补得阙庭发紫、鼻腔里也袅袅淌下了血流外,似乎与七年前他打定主意、义无反顾地逃下裂苍崖前见到的最后一次比起来,都未有什么不同。 只是他们身着的苍碧色长衫上,都多了数道细细长长的血迹,尽管依旧入定着、浑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可这副狼狈样……却是诸位兄长从来都不肯现于人前的。 县太爷苦笑着摇了摇头,继而费力不已地举起了右手。 他就这么微微发着抖,一个接一个地封了所有师兄的合谷、迎香两穴。 直到坐在石室另一个角落、身量稍显矮小的最后一位裂苍崖弟子也被他封了嗅感,县太爷才得以松了口大气,再次瘫软着倒在了冰冷的石墙上。 这一路的爬移、以及轻按众位师兄的穴道,似乎耗尽了县太爷积攒下的所有气力。 更让秦钩惶然不安的,是发小再次坐倒在地后,他的瘦削双颊上竟开始泛起了通红之色,就连鼻下也隐隐有赤色的异物蠕动流出,就像……诸位师兄数个时辰之前的异状! 啊啊啊啊啊怎么办! 这老山参的味道,既然连众师兄都没能扛得住……木头当然也受不了! “你你你……你快封了自己的嗅感啊!” 秦钩慌不迭地斜冲了下来,在县太爷身边呼啦啦来回转了几十趟,却还是忍住了扑上去烧光发小满头毛发的冲动:“反正你也是裂苍崖名正言顺的弟子,快学祁师兄他们入定啊!” “名正言顺?呵哈哈……”县太爷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每一块皮肉都累得要死,连双眼都快撑不开,然而从他肚里腾起的冷笑声还是清清楚楚地响在了秦钩的耳边,“祁师兄他们的小师弟,如今只有你一个,裂苍崖早就和我毫无干系……毫无干系。” “木头木头木头木头木头?!”还从没见过发小这般自暴自弃、甚至胡说八道的模样,秦钩大骇着狂呼起来,要不是没有手脚可用,他几乎要上去扇县太爷几个巴掌。 “我没事……没事。”县太爷闭着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秦钩安静些许,“师兄们……他们怎么样?” 秦钩极为迅速地飞退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十几位裂苍崖弟子间打转了个来回,忽地就赶回了县太爷身边:“都退了!” 面色愈发红润的县太爷仰着头,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退了就好,退了就好……” 他鼻下的血流奔得愈发迅疾,可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全身气力都在渐渐流逝,反倒梦呓般地低语啰嗦起来,像是要和半年未见的发小好好叙个旧。 “我没事……那个困阵确实霸道,却没有伤人的意思,我不过是睡得长久了些罢了……” “殷先生走的时候,我已经醒了半截,只是身骨虚浮、不听使唤,根本爬不起来。听到你说还能撑上片刻,我就放心地再睡了阵。” “你在大师伯膝下这几个月,为什么反倒越来越吵了?” “别吵了,吵得我头疼。” 秦钩眼睁睁地看着发小就这么微笑低语着倒了下去,吓得他再次拔高了声调:“木头!” 县太爷身骨扭曲地摔倒在冰冷的湖石上,闭着眼,鼻下血流涌动,像是只被从高空狠摔下来、而骨碎血竭的可怜虫。 他再一次彻底晕厥过去之前,秦钩还听到了他嘴里的最后一句话,低沉如梦呓,却意气飞扬地像是个五岁的孩子。 “爹,我饿了……想吃云片糕。” 439.第439章 山不转水转(二) “爹,我饿了……想吃云片糕。” 五岁的秦钩躲在大树的枝桠密叶间,偷偷摸摸地往不远处的院落里打量着,恰好听到那看上去像是废弃宅子的小院里响起了个清脆的童声。 头顶上的天光依旧刺眼,让秦钩不得不眯了双眼,才勉强看清这声音的主人。 与自己同年的楼化安,果然和平时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自家门槛前,正偏着头、往屋里呼喊着。然而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回应,五岁的小楼有些不耐烦起来,再次高扬起了嗓音,像是撒娇着重复了句:“娘,爹不理我。” “死小子,五岁就会告你亲爹的状了,再过几年还不得把你爹踢出家门去?” 屋里扑出来个高大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抱住了端坐门前的儿子,笑着狠揉了小楼的脑袋顶,顺手将一个竹编簸箕扔到了儿子怀里:“这次赶回来得太急,都碎得差不多了,可不许再在你娘面前说我坏话。” “反正你也没带回过不碎的。”小楼缩了缩脖颈,躲过了自家老爹的揉头魔爪,一本正经地打开了簸箕里的荷叶小包,从里头拣出了片稍显大块的雪白糕点,颇为珍惜地抿进了嘴里。 “你要真喜欢吃,我让秦家婶婶多给你带点回来。”楼家老爹识相地收回了手,笑嘻嘻地伸了个懒腰,打算陪儿子多晒会儿天光,“这两年后山的收成不错,我和你娘暂时都不会再去巢湖那边……云片糕这种麻烦的糕点,冀州府城也没得卖,倒是你秦家的叔婶常往外跑……” “不要。”小楼抱紧了怀里的簸箕,依依不舍地咽下了嘴里的糕点渣片,摇了摇头,“别人带回来的云片糕,不好吃。” 楼家老爹啼笑皆非:“不是碎的……不好吃?” “嗯。”小楼竟还真的重重点了头。 “好好好,随便你,不找就不找吧。”果然永远辩不过儿子的强词夺理,楼家老爹当即败下阵来,笑着叹了口气、顺势站起了身,像是要回到屋里帮孩子他娘准备午间的吃食。 可他转过身去之前,还是咧着嘴、朝院落外的那棵大树挥了挥手,声音却未高扬起来,显然还是对仍然端坐在门前的儿子说的:“就是别急着一顿就吃光……小秦大概又饿得慌,记得让他留下来吃饭。” 楼家老爹回到屋里去之前,还朝树上的秦钩扬了扬下巴,示意这常年来家里蹭饭的小鬼不用再躲躲藏藏。 得了楼家大叔的首肯,秦钩欢呼着扒拉开了身前的枝叶,利落无比地手脚并用、像只猢狲般地从枝桠间爬了下来。 “木头!”五岁时就长得高高大大、身形赶得上寻常七八岁孩童的秦钩,比发小要高出足足一个头去,此时欢呼着狂奔进院落里来,忽地带起了阵肆虐的尘风,惊得小楼赶紧把荷叶小包护在了怀里,生怕老爹难得带回来的云片糕会沾上泥巴。 “王老大夫昨儿个从后山采了好多草药,里头还有咱们上次吃的红果子……走,跟我去七禽街!”明明满脸满身都是尘土,然而秦钩不管不顾,眉眼飞扬地就要上来拽发小的手。 小楼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却神乎其技地往右挪了挪,躲开了秦钩的试探,显然是早就习惯了发小这种二话不说的鲁莽举动:“娘快煮好了午食,现在不能去。” 他偏过头去,示意秦钩也闻闻正从厨房里传出来的喷香味道:“娘从府城里买了些田螺回来,在大缸里养了好几天,说要煮汤给我和爹喝……汤羹冷得快,不能让娘等着我。” 秦钩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抽了抽鼻子——他不知道这世上的山珍海味都是什么味道,他只知道自家娘亲难得才回一趟家,烧的也竟是些奇形怪状、让人不敢入口的饭菜,和小楼阿娘的厨艺比起来……根本是天渊之别! “咕——” 秦钩赶紧捂住了不争气的肚皮,倏地红了脸。 小楼偏着头,几不可见地扯了扯嘴角。 等到他回过头来,秦钩已经连两只耳朵都烧得通红,正尴尬不已地留也不是、跑也不是。 “坐下吧,娘本来就算上了你。你不来,她也是要送去你家陪你吃的。” 因为自家老爹进门之前的嘱咐,小楼最终没让发小出更大的丑,他拍了拍身边的狭窄石阶,顺道揭穿了好友这趟偷偷摸摸的真实意图:“反正你家里也没吃的,专门挑这时辰来,不就是为了跟阿娘要这顿饭吗?坐下吧。” 秦钩嘿然笑着挠了挠头,浑然不介意发小的“冷言冷语”,一屁股坐在了小楼身边。 “你真的看到王老大夫去后山采药了?” “嗯……” “药娄里真的有上次的红果子?” “真的有很多……” “那你怎么不去吃?反正王老大夫骂天骂地,偏偏不打你。” “他不打我也不去,那红果子好邪乎,上次吃了几把,回去拉了一整夜……” “那你还想骗我去?” “反正你那次吃了也没事嘛……” 秦钩和小楼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辩着嘴,傻乎乎地坐在门前,等着楼家娘亲做好午食。 直到秦钩的肚里再次震天雷般地“咕咕”乱响了起来。 明明是五岁的孩童,然而小楼侧过头去,看着忽而正襟危坐、面色却再次通红的好友,却像是个老人家般摇了摇头。 他从怀里拿出了当成宝贝的荷叶小包,里头散乱着碎得不成样子的雪白糕点,虽然他只吃了一口,可剩下来的拢共也只有那么一小堆,是老爹几个月才难得带回来给他一次的云片糕。 小楼伸出手去,将荷叶小包递到了发小的眼前:“爹从外头带回来的云片糕,吃不吃?” 秦钩肚里的雷声响得更厉害了:“……好。” 五岁时坐在楼家门前等着吃饭、顺道将发小的宝贝糕点分了个干干净净的往事,因为县太爷这一句入梦时的低语,忽地就在秦钩眼前转了个全。 昏黄的火芒蹿动在幽沉黑暗的半空中,看着瘫软在冰冷湖石上、肉身吃痛得已有了幻觉的幼时挚友,半晌都不知道该找谁求救。 这片再次没有第二个清醒生灵的黑暗里沉寂了许久,才响起了秦钩那有些发哑的低沉嗓音。 “木头……对不起。” 440.第440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一) “楼化安?就是那个长了一副痨病鬼模样的山城县令?杜总管带我们去如意镇的时候,倒是提起过一嘴……那小子不过是个被裂苍崖扔下了山门的不肖弟子,怎么要劳动山神大人你担忧他的安危?” 大头的侏儒亦步亦趋地跟在“破苍主人”的身侧,在歪着脑袋、眼瞅着最后碰上的那位渊牢看守被同伴扔进了原本空荡荡的石室后,这才重新接上了方才与楚歌闲扯、却被不识相的六方贾仆从“贸然”打断的话头。 “我不是山神,是土地。”团在沈大头百宝袖囊里的小房东竖着双耳,倾听着他们周遭是否还有生灵屏息潜行靠近,直到肯定方圆百步内都再无其他六方贾仆从虎视眈眈后,才冷冷地驳回了沈大头的无理言辞,“小楼也不是痨病鬼,是如意镇的县太爷。” “好好好……既然您老人家不肯承认自己的山神之尊,小民不提就是了……可就算是山城里的土地,区区个凡人县令的死活也根本赖不到您头上,咱们这趟能把柳老板和隐墨师救出来已是大幸,您老人家真的非得要把那楼家小子也算进来?” 一路而来都对小房东毕恭毕敬的沈大头,在听到楚歌此番“劫狱”大计里的第三位生灵后,终于犯难地皱了眉——范门当家“派”他来渊牢接应的时候,可没提过还有这么麻烦的一茬。 “算。”楚歌在大头侏儒的袖里闷声闷气地应了句,显然是早就下定了决心,“不带上小楼,我不出渊牢。” 沈大头立马哭丧了脸,没敢继续和小房东据理力争——犼族幼子的执念,哪里是他这个不知真假的“财神爷转世”可以抗衡的? 更别说这坏脾气的凶兽娃娃与他的肉身不过一衣之隔,若真的惹恼了她,小房东只需随便一伸爪,他这个“沈大老板”就再也回不了苏州……再也不能见还死守在金陵城、怎么说都不肯搬家的范门当家和黑虎了! “救救救救救……”沈大头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扬了扬大袖,一屁股坐到了刚被“破苍主人”封了六识的渊牢看守身边,连口气也无赖了几分,“可渊牢那么大,这位县令大人又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替死鬼,根本不知道被关在哪个没人管的角落里……咱们耗了这么久才闯到了这儿,难道还要再耗上几个月在这偌大的渊牢里找他一个?” 他袖里的小房东竟没有出声——沈大头这话听起来赌气得很,却没并没有说错。 除了被渊牢禁锢之力削弱成了个大睡虫、而毫无用处的师姐大人,他们三个已在这幽沉不见天光的牢笼里兜兜转转了四天之久。 撇开楚歌这个初来乍到的劫狱者不提,“破苍主人”和大头侏儒……竟然也在渊牢里迷了路。 他们俩一个是名义上的渊牢看守,一位是六方贾掌事大人的座上宾客,却偏偏在这见鬼的黑暗里迷失了方向,连事先摸了个清清楚楚、通往囚禁柳谦君与殷孤光那间石室的道路都再寻不见。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倒颇为老实,从第一处岔道开始,就明言了他根本辨不清前行方向的事实——他本就被当成了把随时可弃的利刃,六方贾能让他在渊牢里“自由来去”,也只是为了要他挡下所有来犯渊牢的强者,即便是玉石俱焚。 至于各路的囚徒们到底被关在了何处,他这把利刃也无须太过清楚。 在“破苍主人”原本的计划里,倘若张仲简能带着素霓现身在渊牢的边缘,那么他们手上的两把刃器即便不能尽毁了这些石室,也足以搅起一场让六方贾麾下仆从们手忙脚乱的闹剧,足以让两位主人、亦或隐藏在暗处的其他劫狱者们趁虚而入,在这场大乱中带走各方囚徒。 他压根没料到,闯进来的会是犼族幼子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傒囊。 不同于极好说话、且手中刃器还与破苍大刀惺惺相惜的张仲简,如意镇的这位代职土地爷死心眼得很,亦向来听不进生人的话,当然是不可能和他……至少不是和他这个冒牌的破苍主人联手的。 他只能带着小房东去找柳谦君和殷孤光。 所幸这渊牢里还有个沈大头。 被同为财神爷分身的范门当家一脚踢来了太湖的大头侏儒,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破苍主人”的内应,早已借了绿林道的名头、假惺惺地在杜总管身边跟了数天之久,好不容易等到了契机,乐呵呵地赶了过来,却没能像“破苍主人”预料那般帮上大忙。 这在凡间贪生怕死了数百年、亦油嘴滑舌了数百年的绿林道狗头军师,明明在六方贾总管身后亦步亦趋了许久,明明信心满满地记下了整个渊牢的迂回转折,却在第一个岔路口就茫然无措得一如不识前路的“破苍主人”。更让小房东差点犯了杀孽的,是这死大头偏要犟嘴继续带着路,直到第六次几乎一头撞在石墙上后,才大义凛然地宣告了自己只能带着同伴们在原地转悠的事实。 “他真的想要你死。”四天前,在堪堪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叹着气、最终还是只对颓丧的沈大头说了这么一句。 大头的侏儒根本无力反驳——六方贾总管果然是想要他死的,只是并非送到破苍的刀下,而是放任他在这幽沉无声的黑暗里瞎转悠,直到他逼疯了自己、了结了自己。 根本不需要另外的术法或把戏……只这无边寂静的黑暗,就能让在陆上最能识途的老马恨不得撞死在石墙上。 若不是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一路上意识清明、强拖着大头侏儒前行,甚至还能冷静如初地在肚里暗算着浪费的辰光,恐怕他们根本等不到第四天。 呼呼大睡的小小傒囊、随时都有可能犯了暴戾脾气的犼族幼子、毫无斗志且只能拖后腿的大头侏儒,带着这三个不知有何用处的古怪“盟友”,甚至连手中的刀器也时时惶恐不安,这位至今未点破自己本尊真身为何的“破苍主人”,竟还能极度冷静地朝渊牢深处迂回着行进,尽管一路上碰了无数的壁、绕了数不胜数的弯。 直到那幽沉的黑暗里,忽而响起了个绝对不属于他们的动静。 441.第441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二) 商葩翼翼,四方之极;天地为集,众生皆贾。 六方贾这个买卖之地,向来自诩六界中仅此一家,在那几位藏在暗中多年、至今不肯现身的老板眼里,东南西北四方的来往生意犹显不足,还要算上天地两方,才让他们勉强够格能自唤“商贾”之名。 只是这扑卖之地显然并不满足于区区的金银生意——渤海畔的那所大宅里,早已请进过不知多少之数的修真界生灵,甚至偶尔还会有以障眼法隐去本尊真身的地界仙神出入,只为了从六方贾手里带走他们心仪的“至宝”。 就连为了甘小甘的吃食而踏足渤海之畔的小房东,也曾在那几趟并未停留多久的扑卖中,错身瞥到了数位论起辈分来完全当得起她一声叔伯姨婆的地界神官,只是后者们显然不愿意在这个犼族幼子面前漏了真身本相,无一不是默然着迅速遁去了身形。 能让人间修真界众生、乃至六界中不少隐姓埋名的怪物们集于一堂,甚至还能迫得这些个性情迥异的各路仙神鬼怪们乖乖坐下来,以红尘中铜臭气十足的扑卖法子争抢某件至宝……这实在不是区区人间凡胎们所能做到的。 更不提这般的“安详”境况,在六方贾中已然延续了数百年,乃至更久。 听说过六方贾之名的人间界众生,即使从未与这扑卖之地打过交道,多少也都心下了然于这地界的卧虎藏龙——能让各路的古怪客人听话如羔羊,东道主势必是要有几分豺狼之威的。 且不说其他,光是六方贾如今的这位掌事大人,不就是个连九山七洞三泉都未能全然知晓其过往的妖瞳怪物? 据传这位早年间是被人间修真界摈除了其原本存在的杜总管,在接管了六方贾的内外大权后,便极为迅速地在六界中召集了无法以己身之名行走于天光下的各路诡谲生灵。不到十年的辰光里,他的麾下就云集了让极南妖境都惶然不安的精怪妖魅,几乎再次掀起了凡间大乱。 然而出乎修真界众生意料的是,向来斤斤计较的妖境长老们竟并没有为难六方贾——事实上,妖境众生压根连诸位长老的跳脚之态都未来得及见到。 麾下怪物如云的杜总管,竟早在极南妖境与九山七洞三泉有所动作之前,就以极大的诚意送出了几十份绝无旁人窥得的大礼,并顺便递上了六方贾的万金之诺。 每一位带着大礼、秘密地现身在众掌教与长老面前的,皆是掌事大人堪堪招到麾下的精怪妖魅。这些个曾经恶名昭著、而被迫隐形遁迹了多年的可疑怪物们,竟都像是被调教成了乖巧听话的家禽,对着昔年以正道之名追杀己身的旧时宿敌恭敬屈膝,毫无不情不愿之态。 他们每一个,都带来了如今的主人——杜总管对人间修真界的善意示好。 不管前尘为何,无论昔年与这凡尘结下了多么深不可解的仇怨,如今的他们,不过是六方贾这个扑卖之地的小小仆从一名,若无主人与贵客们的应允,将永世不会再与旧仇们寻衅。 这几近提头来见的诚意,让杀伐果断的九山七洞三泉与极南妖境都难免有些畏手畏脚——这些精怪妖魅虽各有孽债在身,却也远远未到活该被身魂俱灭的地步,若只是在这世间求一个安身立命,似乎并不过分。 倘若这些生灵果真听命于六方贾,从此再不与修真界众生、亦或凡尘的无辜百姓们为难,于他们而言……不也轻松得多? 于是这个不言则明的君子协定,就这么在一夜之间成了定数。 事实上,杜总管确实也未曾破过他的誓言——这些来历迥异的六方贾仆从们,在接下来的年岁里果然都被牢牢地掌控在他的麾下,并未因为己身的私怨在人间界祸乱过哪怕一次,甚至还会在屡屡的“机缘巧合”下,替九山七洞三泉与极南妖境化解了不少的风波与困境。 掌事大人送出的人情,多得几乎能铺满了整个沉骨沼泽。 一切似乎都安安稳稳地走在正道上,并没有什么不对。 “这渊牢里到底有多少个看守?”大头的侏儒伸出手去,戳了戳昏迷在他身边、长得有几分像是蛤蟆精的黄眼精怪,却发现对方身上黏糊糊地像是涂了层浆糊,吓得他赶紧在“破苍主人”的衣衫上揩了揩,“要是杜总管手下那些个仆从统统都进了这鬼地方,你这个冒名顶替的主人,到时候可是会累得绝对使唤不动这把难伺候的大刀啊……” “不多。”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屹立在沈大头的身前,将这嘴碎且肉身脆弱的同伴挡在了后头,正神色肃然地打量着眼前的幽沉黑暗,生怕会像两个时辰前那样,一时不慎、而让六方贾仆从欺到他们身侧三尺的近处来,“你绿林道沈大老板手下有多少好儿郎,这渊牢里就有几位看守罢了。” 沈大头几乎要一脚踩到黄眼蛤蟆的脑袋上去:“这鬼地方有三千多个怪物守着?!你你你你……你为什么不早说!” 天可怜见,他连脚下这个奇模怪样、连是不是蛤蟆精都分不清的渊牢看守的一击都差点没能躲过,那这漫漫前路上的三千多个妖魅……岂不是随时都能将他撕成碎片?! 想到黑虎依依不舍地把自己送出了金陵、直到范门当家拽着它的尾巴才被迫回去的凄惶样子,大头的侏儒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发了麻。 那位冤家……难道就是因为知道这是个有来无回的险境,才那么急吼吼地把他送来太湖、给这冒牌的破苍主人做内应?! 你其实也是想让我死吧! 只要我死在太湖底,从此就再也没有人逼着你承认自己是财神爷……你就可以带着黑虎,守着你范家的浩浩家产,潇潇洒洒再活个几百年是吧! ……那也不用做得这么绝啊! 自觉被范门当家和黑虎抛弃了的沈大头,差点再次哭出了声。 442.第442章 仓颉旧居(一) “你在杜总管身边跟了那么久,也该从他口中听过这渊牢最初的主人之名。” 听出了不争气的同伴话里的哭腔,高大的男子极为善解人意地岔开了话头,让大头的侏儒忽地发了怔,一时没能顺利哭出声来。 “仓颉上神?”大头的侏儒果然上了当,当即就撇了撇嘴,满脸的不屑,“那种无稽之言你也信?他老人家虽不是上古封神之一,可也有好多年头没来过下界了……鬼才知道咱们那位掌事大人是不是虚张声势、想要替六方贾胡乱长些脸面,才编出这么个死无对证……不对不对,是春秋大梦,来糊弄咱们这些外人?” “总管先生对你素无忌惮,为什么要用这种无从应证的瞎话来骗你?”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没有回过身来,然而他话里的笑意却毫不掩饰地钻进了沈大头的耳里,“以他的双瞳术法,大可直接把你收为麾下的傀儡之一,哪里用得着把仓颉上神也牵连进来?” “好好好……反正我这个绿林道军师在你们眼里,就是个任人摆弄的不倒翁罢了。”沈大头翻了翻白眼,只是他话里的酸气之浓,显然并不是对着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发的,“黑虎能说走就走,堂堂范门的当家当然看不上混在强盗堆里的‘分身’,就连这种来路不明的小妖怪都能欺负到我头上来……” 大头的侏儒忿忿地猛弹了下自己的短腿,狠狠踹中了那仍然昏迷在旁、方才却差点就要了他小命的黄眼蛤蟆怪,将对范门当家和黑虎的怨念都毫无保留地撒在了这个不过一面之缘的新仇身上。 然而“破苍主人”接下来的颓丧言语,却让他不得不正襟危坐起来。 “要是有得选,我倒是情愿杜总管是编了瞎话来糊弄你……”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似乎是叹了口气,“怕就怕总管先生一言九鼎……连最后一条生路都不留给我们。” “你在看什么?”没想到会从这位同伴的嘴里听到这般心灰意冷的言辞,贪生怕死了一辈子的沈大头下意识地抖了抖,终于还是小心翼翼地从同伴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来,噤若寒蝉地往“破苍主人”的身前打量了几眼。 高大如山岳的男子屹立在这间石室的门口,挡下了所有从暗里四面八方偷袭而来的渊牢看守,甚至在没有破苍大刀的帮助下,以连小房东都没能分辨出到底来自于六界何处的古怪术法,将这些不识相的精怪妖魅们一个不落地抓在了掌下,让这件原本空无一物的石室成了这些六方贾仆从们的牢笼。 不过两个时辰,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已然拦下了十三位闻风而来、亦或本就镇守此处的渊牢看守,沈大头的身边几乎都快被这些奇模怪样的精怪们挤满,连个安坐之地都快成了奢望。 然而大头的侏儒此时探头望去,也仍然只看到了那片该死的幽沉黑暗。不管有多少看守来去其中、不管有没有居心叵测的劫狱者肆意妄为,这无声的黑暗就像是太湖外的天地那般,永世如常,不会被任何一个生灵撼动半分。 “你看不到吗?”让沈大头愈发瑟瑟发抖的,竟是一直都护在他身前的同伴口中发出的再次低语,那黝黑的面具遮住了“破苍主人”的神色变化,却挡不住他语声里的惑然……与忌惮之意,“这条过道,和我们刚来的时候……并不一样。” “哪哪哪哪里不一样?”大头的侏儒只觉得自己的牙齿在疯狂地彼此打战,差点咬到了舌尖。 鬼才看得到眼前这条过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又不是如今铁定还在金陵城里过着她那逍遥赛仙的小日子的冤家——若换了范门当家在此,她这个出身偃息岩的得意弟子大概随手施展个山门里的正统术法,看看这片幽沉黑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还能接上“破苍主人”这没头没脑的吓人话头。 他不过就是个没爹没娘的财神爷转世,不过就是个福泽稍稍深厚些的凡人皮囊,不过就是个在绿林道里隐姓埋名多年、才终于等到个契机得以延续了天年的狗头军师罢了! 他甚至算不上是修真界的生灵。 若不是这些年来藏在绿林道的暗处、搜罗了天底下不少件奇珍异宝,沈千重这个名字恐怕早就被刻在了某块残破的木片上、勉强充作了墓碑,连供奉死人的香火都未必能得到一捧。 要是没了百宝袖囊,没了这些连六方贾总管都为之侧目的宝贝护身,就算范门当家和黑虎双双以死相逼,他“沈大老板”也是决计不会踏进渊牢半步的! 修为低微、肉身弱小的沈大头,若是孑然一身地在极南妖境的边缘走上几步,恐怕就会立马成了各路妖魅的肚里亡魂……哪里有这个本事,能破了这渊牢里的禁锢大阵,眼明心亮地看到什么古怪异状?! 那不过就是条光亮全无、看不到任何活物动静的黑漆道路,连到底是向左拐还是向右弯都看不清,他哪里知道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三个,是从左边欺过来的。” 听出了沈大头语声里的不安和迷惑,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终于不再故弄玄虚,微微侧了头、伸出手点了点被仍在石室最里头的三个渊牢看守。 大头的侏儒茫然地点了点头——这是两个时辰前,他们堪堪踩到这条过道上时,便狭路相逢的三个六方贾仆从。 “这边的四个,却是从右角的上头扑下来的。” 沈大头随着同伴的手指望去,看到的果然是第二批被“破苍主人”放倒的四只可怜妖物。 “这家伙更妙。”似乎是确认了眼前的黑暗中再无生灵虎视眈眈,高大的男子终于稍稍释然地侧过身来,望向被踩在沈大头脚下的黄眼怪物,“他根本就是闻准了你的味道,才从咱们脚下径直蹿上来的。” 大头的侏儒抖得更厉害了:“你是说……这间石室外头的过道,根本就是四通八达,和六方贾一样,东南西北、乃至上下都能随意来去,根本就没有让咱们藏匿身形的地方?” 443.第443章 仓颉旧居(二) 这话实在傻得可爱。 就连神色肃然了两个时辰之久的“破苍主人”,也被沈大头这连荒诞无稽的胡言乱语牵得嘴角微动:“要是果真四通八达得像个旷谷,你我刚才又是怎么走到的这里?” “那你什么意思?”在石室里陪着这些个昏迷不醒的渊牢看守们坐了两个时辰之久,沈大头几乎都快发了疯。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冷眼望向了石室外的黑暗过道。 他守在这石室门口许久,就是为了借这些看守的攻势来路、来断定接下来到底能往哪边前行。 可他并没有料到,会等到这么个难解之局。 “这个天杀的渊牢……根本就是仓颉留下来的造字牢笼罢了。” 造字……牢笼? 没想到会乍然从同伴口中听到这么个古怪的说法,沈大头一时也呆在了原地。 “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 大头的侏儒犹自记得,他第一次见到“仓颉”这个名号,是在八岁时捡到了个落魄秀才的包袱时、翻找出来的一本残破的《淮南子》书卷上。 比起在人间界惊鸿一瞥、只留下些不尽不详的传说的其他上神,这位出自人族轩辕大帝麾下的仓颉,留在凡尘的记载实在多得令人发指,于是一心一意想从古籍中找出自己和范门当家是财神爷转世的铁证的沈大头,也极为熟悉这位素未谋面的上神名号。 据说黄帝麾下猛将如云,即使较之上古时期的地界霸主也毫不逊色。然而在女魃、雨师、风后、应龙乃至炎帝这些个强绝部下之中,偏偏还有个几乎毫无战力的文弱凡人,且不说没有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本事,甚至灵力低微到从未有机会正面蚩尤的大军。 可就是这个自称仓颉的凡人部下,却被黄帝视为挚友之一,甚至在轩辕氏征服了东夷、九黎族后,得以与雨师风后一起位列封神。 然而那时的天地六界中,竟没有哪怕一位生灵质疑过这位仓颉上神。 事实上,黄帝麾下的诸多悍将在位列上神之前,各自都有着无法转圜的前仇恩怨,这些孽债或早或晚地都找上了他们,让本该最清静的上神界活活成了个纠葛之地。 其中最安生、最无人叨扰、最孑然一身的,还是仓颉。 这位以造字之能名动六界的凡胎,在位列封神后,便为整个凡尘里的死物与生灵都定下了该有的名号,虽还不及伏羲女娲创造凡人族群的功德,却也就此成了人间界万物的第二位“生父”。 甚至连从上古时期存活下来的不少异兽族群,都恨不得踏破了造字神司的门槛——他们在六界里嚣张猖獗了多年,若因为如今不能从仓颉手里要到个像样的名号,而成了六界里的怂货笑柄,岂不是太吃瘪了? 就连楚歌一族的“犼”字,也是仓颉上神特意择了出来,赠予这上古凶兽族群的。 这轻易就能用一字亦或一词、定夺了世间万物从此命数的“赐生”之力,让毫无杀伐煞气的仓颉就此成了六界中最左右逢源的上神,没有之一。 然而福祸相倚,造字神司被六界众生推崇至极的同时,也常常会迎来不速之客,想要从仓颉笔下求一个、亦或改一个像样的名。 这更胜财禄神司的热闹景象,直接吓跑了本该在造字神司里“安享天年”的上神大人。 在黄帝麾下时就习惯了独处僻静角落的仓颉,不管不顾他已不再是区区凡胎的事实,悄无声息地躲去了人间界,想要找个清静无扰的地头、继续他的造字大业——于他而言,既然老朋友黄帝已不再需要他的助力,那这乍然降临到自己头上的上神身份、和随之而来的漫长命数,当然只能耗在“造字”这一件正事上,其他什么都不要紧。 然而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待他“逃离”上神界、回到凡尘后,人间界早已裂海分峰,不再是昔年他记得的模样。 他当初每一个藏身孤坐的僻静角落,不是成了精怪妖魅的洞窟,就是被天地之力辟成了片头顶上毫无遮挡的空旷山谷,没有一处能帮他逃开六界众生的窥探寻觅。 他还能去哪儿? 那时的金仙界还未完全成形,又有各路上神随时来来去去,当然不是个藏身的好地界;而魔惑与修罗两界于仓颉而言,实在太过凶险……除了自小混迹的人间界,他压根就不知道能去哪儿。 真是麻烦啊……既然没有现成的地头,那就辛苦几天,自己造一个出来好了。 虽然比起造字来,这种劳动筋骨的体力活一点都不好玩……可为了以后的长久清静,就先委屈自己几天好了。 “你还真信杜总管那些个鬼话?”大头的侏儒呆滞了半晌,才嘟囔着想要反驳同伴的“无稽之言”,显然是不想承认自己已然落进了个再无退路的凶险窘境,“他是说过,这渊牢原本是仓颉上神辟出来、给自己当成造字的居所……甚至有意把这地界建得弯弯绕绕,让所有想来找他的‘老朋友’绝了心思,可这说法也只能骗骗那些个自以为是的老怪物,怎么连你也傻得听了进去?” 即使嘴硬着不肯服软,沈大头话里的哆嗦之意也实在太过强烈。 他到底在怕些什么? 就算如“破苍主人”所言,这片幽沉黑暗千真万确就是仓颉上神昔年的隐居之地,又有什么要紧? 难道那传说中稍稍孤僻、却不曾亲手伤过其他生灵的造字上神,会把他在人间界的旧居弄成个有来无回的险恶之地?! 难道这不见天光的永世黑暗、九山七洞三泉联手施布下的禁锢大阵、六方贾的三千凶仆,都不过是这渊牢里的小小考验,和仓颉上神留下来的……鬼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困境比起来,还根本不够看? “这些由蛟龙骨铸成的石室,大概是仓颉上神他老人家离开了之后,才被鸠占鹊巢的下一位主人建起来的。”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扶了扶黝黑的面具,似乎是自嘲般地……笑了笑,“可这地界分明每时每刻都在活泛变动着,却又不是个活物……六方贾、或是那十九个山门再厉害,也没有这种将整个虚境肆意扭曲的本事,但要是仓颉上神他老人家……这就说得过去了。” 444.第444章 笔走龙蛇(一) “仓颉?那个只知道到处瞎写的上神老头?” 沈大头哆嗦得根本没能接上“破苍主人”的话头时,他宽大的袖口里突然冒出个毛茸茸的雪白小脑袋,那双狭长的缝眼不耐烦地翘了翘,将几乎堆满了整间石室地面的渊牢看守们瞧了个遍。 在百宝袖囊里眯眼休憩了四天之久的小房东,实在憋闷得过了头——即使是住在如意镇吉祥小楼的那个狭小阁楼里,也比大头侏儒这袖囊要顺气得多。 然而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早就摸清了她的死穴,这一路上都以柳谦君、殷孤光和县太爷的生死安危“威胁”着楚歌——他这个名义上的渊牢看守,和沈大头这位六方贾总管亲身带进来的“座上贵客”,不管再怎么在这黑暗里晃悠,也比她这个显然是外来的凶兽幼子要低调得多。 于是小房东尽管觉得四爪挠心,也还是“乖乖”地留在了沈大头的袖中,陪着呼呼大睡的师姐大人,几近煎熬地等过了这在渊牢中迷路的漫长四天,任由两个不靠谱的临时同伴自说自话地东冲西撞。 直到她听到了黑暗中的异样动静。 那是他们一行在这渊牢里茫然寻路数天以来,最想听到的响动——只要有其他生灵出现在这片黑暗里,不管是石室里的囚徒,还是身负看守大任的六方贾仆从,都意味着他们至少在朝渊牢的中心靠近着。 就算来人对他们这趟劫狱之行毫无助力……至少也能让临近崩溃边缘的沈大头回过神来,不被这无穷无尽的无声黑暗逼得发了疯。 小房东刚听到这宛如蛇虫蜿蜒游走而来的动静时,“破苍主人”正带着沈大头停在了一间空荡荡的石室前。 一如他们一路而来时摸索到的每间石室,这囚笼里毫无任何生灵逗留过的痕迹,阴冷得毫无生气,显然在最近的一年半载里……乃至数十、数百年里,都未曾等到过什么客人。 “破苍主人”正准备带着大头侏儒退出石室、继续他们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迷糊征途时,他手里的破苍大刀倏地耀起了雪亮的刀芒,全然不受冒牌主人控制地疾跃横空,在电光石火间挡下了那从黑暗里而来、猝不及防的一击。 也不知是没有认出这高大男子同是渊牢看守的一员、还是早就被杜总管下令将形迹可疑的他们绝杀当场,那从暗里的左侧突如其来的三股灵力全然没有退却的意思,在被破苍大刀的利芒逼得撤回了原地后,竟也鼻息沉稳地继续窥伺在侧,像是随时都能再次扑将上来。 即使是被沈大头死死捂在袖里、那时没能探出头来的楚歌,也能听出过道里原本规律的水流声,似乎稍稍急了些。 不愧是能搅乱了散仙大会的神兵,尽管自家主人不在、让破苍大刀一路上都极度不安,可即使是那霎时间的交锋,这任性妄为的刀器也足以伤了那三个妄图偷袭的渊牢看守。 黑暗里原本阴气森森的缝隙水流间,不就已然多了丝丝缕缕的血腥之气? 楚歌跃跃欲试地挠了挠大头侏儒的手肘,想要让沈大头放她出了百宝袖囊——憋了这许多天,好不容易碰上了能爽利一战的对头,她怎么能不出去透透气? 然而袖囊的口不但没有打开,反倒骤然天旋地转起来。 小房东皱着眉,利落无比地用柔软的尾巴卷住了酣睡的师姐大人,四爪腾空地任由百宝袖囊打了几个转——沈大头像是被推了一把,竟在冰冷的湖石面上滚了滚,根本没顾得上袖里有什么动静。 随即而来的,便是几声砸在耳畔的沉重响动,像是有什么重物被扔在了沈大头的身侧。 原本还急着出去收拾渊牢看守的小房东竖耳听去,也微微有些讶异。 不过这一个打转的短暂光景,那三个鼻息赫然已由石室外的左侧转到了咫尺之遥,甚至极为明显地沉重了许多。 这个不知为何能拿着破苍大刀、却绝不是末倾山大弟子本尊的高大同伴,竟比她料想中要强得多、也谨慎得多。她曾见过几位六方贾麾下的仆从,虽远未到达散仙之境,却也个个刁钻古怪,寻常的修真界弟子即使能极快地收拾掉他们,也绝不会这般毫无声息。 这显然不是破苍大刀的功劳——这把刃器向来霸道无状,连和素霓剑刹那的交锋都能引得附近百里侧目,若真的发了威,即使不能像在陆上那样引得九天雷电相应,也不可能安静得宛若蚊蝇。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小房东就像是只守在井底的瞎眼蛙,每隔一两刻的光景,就听着石室外的黑暗中悉悉索索地响起生灵靠近的动静,却无一不在弹指间就声息几近断绝,继而如同麻袋般,一个接一个地被甩进了石室中来。 于是这间许久没有关押过生灵的囚笼,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热闹非凡了起来——虽然其中大多“囚徒”都昏迷不醒、连鼻息都断断续续,可这十三个原本是看守之身的精怪妖魅,实实在在地几乎堆满了整件石室。 楚歌愈发着急了。 这冒牌的末倾大弟子……到底是谁? 倘若能看看这家伙到底用了什么术法来收拾了渊牢看守,以她自小听幺叔提起过的六界各族掌故来推断,说不定是能识破“破苍主人”的真身的。 然而小房东并不知道前方幽沉的黑暗中到底还有多少六方贾仆从闻风而来,倘若其中有那么一个看到了她这个犼族幼子的身影,那这趟劫狱之行恐怕只能葬送在了半途。 她只能倒吊着一双缝眼,不耐烦地在沈大头的袖里蹭着四爪,甚至还因为要不要救出县太爷这种根本无须商榷的废话和大头侏儒“吵”了一架,也强忍着没有探出头去,只等着外头的动静彻底断绝的那一刻。 于是在听着大头的侏儒与“破苍主人”絮絮叨叨地讲了许久后,小房东也终于解气不已地一爪子挠得沈大头吃痛松了手,得以从百宝袖囊里探出了身子——她已等了足足两刻,也没再听到黑暗中传来任何的动静,想必是这件石室附近只有十三个渊牢看守,而六方贾其他仆从还未意识到这里的异样。 她终于能吐出肚里的憋闷之气,顺便数落了句素未谋面的仓颉上神。 楚歌从沈大头袖里跃出来的那一瞬,先看到的,是孤零零依靠在石墙上、早已不在冒牌主人掌中的破苍大刀。 445.第445章 笔走龙蛇(二) 小房东眯着一双缝眼定睛望去,只觉得那个挡在自己和沈大头面前的高大男子像是变了个模样——他明明依旧魁梧如山岳,头上的那顶斗笠也破败如昔,虽被那黝黑面具挡住了大半张脸,可她嗅着这副皮囊肉身中散出的味道……实实在在就是破苍主人的。 然而没了破苍大刀在握,这个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便倏尔褪尽了神兵之主该有的冷冽煞气,与楚歌记忆里那个见到素霓后便高兴得发了狂的末倾山大弟子全然不同。 甚至……连和她初进渊牢时见到的“破苍主人”,都不尽相同。 是因为放下了那把刃器? 小房东瞥了眼被扔在墙角的破苍大刀,后者因为终于脱离了冒牌主人的掌控,而得以安心地停止了这一路而来的不安颤抖,正静悄悄地倚靠在冰冷的石墙上,浑然不似如意镇初见时的嚣张任性模样。 只是它那异常宽阔的刀面上,仍然隐隐有赤色与碧色交缠的诡异血流缱绻不去,将那几道云层狂风般的铸纹勾勒得愈发清晰。 两个时辰前,果然是它伤了伊始的三位渊牢看守。 只是破苍毕竟不是什么低调的刀器,若在这片无声的黑暗里再闹出什么动静,都有些太引人注目了。 于是它只能被冒牌主人放在了一旁——这至今没有明言自己真身本尊的“破苍主人”,显然身具什么不为人知的旁门术法,能悄无声息地倏尔擒住了所有从暗中袭来的六方贾仆从,甚至不伤后者性命地断了他们的声息,全然不需要破苍大刀的襄助。 这件石室里,沈大头的身边周侧,不就堆满了这十三个精怪妖魅的肉身? 可即便这位冒牌主人一夫当关,破苍大刀也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事实上,要不是曾经亲眼见过这把神兵和素霓交锋时的霸道之态,小房东几乎以为,眼前的这把大刀,不过是凡世间哪个寻常铁匠铺里打造出来的劣器。 它近乎死寂地倚靠在墙角,任由手下败将的污血停留在自己的刀面上,连一下都懒得动弹。 这就是……失了主人的神兵? 楚歌微微地张开了缝眼,现出了那双漆黑如墨石的瞳仁。 即使是嚣张惯了、浑然不管其他任何生灵死活的破苍,都会在离开了主人后……颓丧成这幅模样? 那个面上旧伤纵横、数百年来都执着于寻找足有一战之力对手的末倾山大弟子,难道真的去了轮回? 亦或……消失得更加彻底? 如若不然,那个视手中刀器为性命、不惜连自己名讳都弃如敝履的魁梧大汉,怎么会让破苍落在他人的手里? 石室顶上忽地溅下了滴冰冷刺骨的水珠,落在了楚歌的背部毛发间。 小房东激灵灵地打了个颤,伸出前右爪揩了揩耳朵尖,一双眼睛又眯回了细缝,这才将眸光从破苍大刀上转了回来。 “犼族与上界的不少神司都有些久远的交情……小山神既然听过仓颉上神的名号,想必也知道他老人家封神后、到底能对这世间做些什么了。”两刻辰光都没从眼前的幽沉黑暗里听到什么异样动静,高大的男子已然侧过了身,只是他话里毫无释然之意,反倒比两个时辰前还要沉重几分,“咱们接下来的路,大概是不好走了。” 楚歌皱起了眉头,一双缝眼也跟着倒吊了起来:“仓颉老头不喜欢干涉自身之外的众生死活,他的造字神司和地界众神官也从无来往……他能对这渊牢做些什么?” 小房东尽管这么说着,也还是依次抬了四爪,朝石室门口靠近了几步。 等她迈到了高大同伴的身边,才忽觉自己脸颊、额顶、四爪、尾尖乃至整个背腹上的毛发都被拂得乱动了下。 ……是风? 这一路而来,渊牢的幽沉黑暗里都无声、无光,亦无深冬时节盛行在太湖上的风,像是个被沉到地底百尺深处的囚笼,怎么到了这里,会忽而起了风? 他们迷迷糊糊摸索了四天之久,都未从这牢笼里找到什么进道或出口,既然未和外界相通,这湖底虚境里又怎么会有凡世间的风? 这风是从哪里来的? 又要往哪里去? 楚歌下意识地抬起了右前爪,慢慢往石室外探去。 她被惊得几乎又打了个喷嚏。 这不是风! 她爪上的毛发根根分明,即使真有外力推搡,也该是望着同个方向倒去的……可这过道里的怪风,虽轻得微不足道、几乎无法察觉,却赫然是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又分别泄去了不同的方位,拂得小房东爪上的雪白毛发毫无立场地东倒西歪,几乎要缠成了一堆乱麻。 这条过道……竟是一直在动的? “仓颉上神固然无意于主宰人间界的生死,可他老人家毕竟是造字神司之主,即使无心为之,一抬手一投足也会撼动凡尘的山势水流。”高大的男子等在旁侧,一直静默着没有多言,直到看着楚歌骇然收回了前爪,才再次沉声开口,“他老人家不拘小节,能取世间万物为笔,在仍是凡身时,就会依照所到之处的山川古迹与众生本相,创下凡人们所用的字……成了上神后,这习惯大概也未彻底抹去。” “据说九山七洞三泉中就有几个山门,其地势之险、构架之妙,并非是它们原有的模样,而是仓颉上神无意中以这些地界为纸,随手勾下了几个字,却没想到会顺势将这些山门的所在之地改头换面,移山倒海成了现今的模样。” “若这传说不假……那我和沈大头双双会迷路在这渊牢里,就怪不得杜总管……甚至任何人了。” “倘若渊牢果真是仓颉他老人家的昔年故居之一,这些曲折蜿蜒、毫无章法的道路,大概就是他在此地造字时留下的神力所化,时时刻刻都在依照‘字’的笔画在变动着,却不是仅仅冲着我们而来。” “我们应该是走到了这些‘字’的转折处,虽不自知脚下的过道在变幻,却能感知其他笔画的变动……”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絮絮叨叨地说着,骤然觉得脚踝吃痛,不仅低下了头。 幼小如山兔、模样却更像野狐的小房东皱着眉,不耐烦地倒吊着一双缝眼,左前足的爪尖几乎要抠进了同伴的腿肉里,似乎是在怒“瞪”着他。 “破苍主人”呆怔了半响,才恍然明白过来:“小山神你……不识字?” 446.第446章 一撇一捺写个人(一) “认字。” 楚歌忿忿地收回了爪子,停顿了半晌,才冷着小脸又跟了句:“不会写。” 在小房东过去十年的认知里,柳谦君和殷孤光这两位教她识文断字的师傅,才算是“会写字”的生灵,就连土地老头那留在如意镇房契上忽大忽小、宛若堪堪提笔的顽童的字迹,都因为接连遭遇了王老大夫、柳谦君、殷孤光乃至甘小甘的无声鄙夷,而被楚歌断然归为了鬼画符。 至于她自己那一手只有吉祥赌坊诸位怪物才认得出的奇怪笔迹,当然是算不上“字”的。 事实上,在近乎竭尽心力地学了许久后,楚歌也不大分得清凡人们所谓的“笔画”到底是什么——天可怜见,柳谦君和殷孤光用尽了法子,也没能把“撇”、“捺”、“点”、“折”这些个连升娃都倒背如流的笔画点墨,和楚歌这个凶兽娃娃解释出个门道来。 一跺脚可以踩踏整个山城屋顶的小房东,实在不能明白在纸上随意一划拉出来的墨迹们到底有什么区别,哪个更长,更个会忽而转个弯,哪个向左,哪个又无端端地要跑去右边,为什么要分得那么清楚?! 要不是身为代职土地的大任之一,就是要看懂老头留下来的整堆房契,楚歌恐怕至今也是个睁眼瞎。 比起数百年来先后经过了土地爷和赌坊诸位怪物的调教、至今也只能勉强识数的大顺来,小房东多少要争气些——她至少还认清了老头房契上的所有文字,却不是用的尘世凡人们的法子。 兽族分辨万物的天性本能,使得在楚歌看来,就连山川密林的无律变化都比凡人的文字要好认得多,于是在赌坊诸位好友的相助下,小房东强行把老头的笔迹和山野中的景象联系在了一起——溪涧里的落叶、嶙峋的山石、交错的枝桠、山兽的皮毛鳞爪、泉瀑在崖壁上勾勒出的蜿蜒痕迹……天地间看似毫无规律可循的万物变化,都有那么一瞬间能凑上老头那鬼画符里的其中一个。 所以……她真的是认字的。 只要是老头房契上的任何一个字。 然而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显然没有听懂楚歌话里的意思。 “破苍主人”啼笑皆非地蹲下身、伸出手去,示意小房东可以蹿到他的肩背上来:“仓颉上神造字无数,如今在凡间流传的,不过是他所得之万一罢了……就算小山神你不识字,也没什么大碍。” 楚歌冷眼瞧着同伴的宽厚手掌,像是十分警觉地打了个喷嚏,却还是收敛了四足下的利爪,轻捷地跃上了高大男子的臂膀,转眼就攀到了后者的右肩上。 “看什么?”分明被同伴不着痕迹地鄙视了遭,然而小房东不但没有跳脚,反倒平心顺气地问起了眼前这诡异过道的异样之处。 从小到大,还从未有什么生灵敢让她站在肩上过——即使是陪在她身边最久的幺叔,也没这个胆子,拿他千年数代的深厚福泽,拼着让她这个还不能全然控制脾气的凶兽幼子踩上肩背来。 眼前这个冒充成末倾山大弟子、至今来路不明的生灵,胆子倒是大得很啊…… 也许这趟渊牢之行……他的的确确是个可以托付的同伴? “这间石室,还远远算不上渊牢的中心地界,却有这十几个六方贾仆从守候在侧,如果我猜得没错……要是想破了这一路而来的鬼打墙,这里就是我们一直想找的‘出口’。” 高大的男子伸手指向前方的幽沉黑暗,那无声无光的过道一如两个时辰前,徒有无数道细微的乱风在胡窜着。 “要是仓颉果真是这渊牢的主人之一,果真将这个虚境用作过造字,那这些古怪的方位变化,就是照着他老人家留下的‘字’而动,倘若我们有足够的辰光,想必能从这些变化里找到通往渊牢中心的道路。” “只是……我们等不了多久。”高大的男子伸出手去,往身旁左侧虚探了探,像是要把倚靠墙角的破苍大刀抓回掌中,然而不知为何,这一探像是估算地差了些许,并没有顺利碰到刀器。 这一抓空,让“破苍主人”微微恍过神来,嘴角似乎闪过了丝自嘲的笑意。 他不着痕迹地往左侧迈了一步,在楚歌有所觉察之前,将破苍握回了掌中。 宽阔的刀器刹那间疯狂战栗了数下,却最终还是认命般地、乖乖任由冒牌的主人握住了它的柄格。 “六方贾的仆从们纵然还摸不清这地界的古怪,暂时无法在渊牢里来去自如,可以咱们那位掌事大人的多疑,这原本就安排了看守的转折之处也绝隐匿不过一个时辰……我们再不走,就只能等着被送去和参王与隐墨师同囚一室了。” 高大的男子转过脸来,那黝黑面具下的眼眸中,赫然是三分挑衅、七分诚挚的相邀之意:“这不过是在下的虚妄揣测,真要往前走,恐怕连一分生机都无……小山神可敢同去?” 小房东缝眼微翘地抬起了右前爪,依次蹭了蹭尖长的双耳,毫不废话地认可了同伴的下一步计划:“不等最好……可他呢?” 楚歌绷着小脸转过头去,望向这石室里仍然清醒着的另一位同伴。 四天之久的迷路前行、两个时辰的呆傻等待,早就让小房东不耐烦得到了极致,别说一分的生机,就算阎叔赫然等在了前头,她也愿意撒开了四爪、去拼着看看能不能撞倒冥界的主宰。 但是她和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随时都能往这片黑暗里冲去,可怕死起来恨不得把仅剩的一丁点骨气也埋到地底万尺之下去的沈大老板,又敢不敢陪着去? “什么?”自认在这渊牢里必死无疑的沈大头,早就放弃了和同伴们争辩斗嘴、亦或关心他们到底在商量些什么,只顾着趴在黄眼的蛤蟆精旁,此时正一个劲地从对方脑袋上揪下些黏糊糊的古怪涎液,好不容易心下稍稍安定些,然而随意一斜眼、就又瞥到了两位同伴朝他转来的眼神,吓得他再次双腿打起颤来。 “破苍主人”牵了牵嘴角,没有真的笑出声来:“你去不去?” 大头的侏儒连嗓音都拔尖得像是被谁踩到了他的尾巴骨:“又要去哪儿?!” 447.第447章 一撇一捺写个人(二) “我不跳!” 沈大头死死地抱住了“破苍主人”的腿脚,几近嘶吼地朝坐在数步开外、冷眼瞧着他发疯的犼族幼子犟嘴反驳着。 “小山神你到底知不知道,仅仅一撇一捺,就能写成多少个字?” 已有多年没被这么强拖着准备带去某个必死之地的大头侏儒,显然被眼下的窘境吓得不轻,连对面坐着的幼兽是一爪子就能拍死他的犼族小山神都不管不顾了:“能写成个‘人’,能写成‘八’,还能是‘乂’和‘入’……更别说仓颉造下的那些个不为人间界所知的怪字了!” 楚歌只觉得沈大头的尖利嗓音吵得她双耳直竖、脑仁发疼,干脆小脸僵冷地别开了头,皱着眉头、胡说着接了句:“我不识字。” 这话倒也半真半假——她当然识得“人”、“八”和“入”这种老头房契上到处都是的字,却压根不知道另外那个字是什么玩意。 “这个不见天的鬼地方,谁知道仓颉那个死老头到底还留下了什么字?那下头如果是个‘点’要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就要坐等着困死在里头?直到下一次虚境变化才能逃出来?要是个‘勾’怎么办?难道咱们兜兜转转了这好几天,到最后还要把自己拱手送到六方贾那群长得没个人样的看守跟前去?!你们就傻成这样?” 沈大头愈发抱紧了高大同伴的腿脚,往冰冷的湖石上赖坐得更严实了:“我不去!你们俩谁爱去谁去!” 楚歌抬起了小脑袋,和低首苦笑的“破苍主人”面面相觑,双双眉眼微跳。 十三位渊牢的看守依旧昏迷在不远处的石室里,他们三个却已然停在了外面的过道中。 在毫无把握地认定了此处便是这黑暗虚境的转折处之一后,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和小房东便心照不宣地同时跃出了石室。他们这一人一兽,凭借着这过道中毫无规律的乱风流动,极为默契地落在了这几近虚无的“风眼”里。 直到立足在这个点上,他们俩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这虚境变化的诡异之处——如同站在了轮回道前,他们身侧四周的冰冷湖石……果然是在动的。 只是这“动”,偏偏又“静”得可怕,每一次的变化都像是这过道以往百年千载的原本模样,让人根本分不清这地界到底是真还是虚妄。 但至少,方才那十三位渊牢看守分别从不同方位朝他们扑来的诡异情状,已不再无从解释了。 这倏忽万变的过道,到底通向哪里、能不能将他们从这近乎鬼打墙的迷糊乱撞中解救出去、是不是会将柳谦君和殷孤光带到他们面前,都无从得知。 这就像是盘庄家、闲家都无从得知输赢的憋闷赌局。 也许到了最后,是满盘皆输……没有任何的赢家。 可这世上没有一盘赌局,是因为不知前路如何、而停滞不前的。 “破苍主人”和小房东双双闭眼凝神,想要从这微弱的风眼里挑出条前路来的时候,沈大头也跌爬滚打地跟了出来。 他当然不肯孤零零一个人留在那阴森森的石室里,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醒转的十三位渊牢看守们。 可他也不肯去白白送死! “我要回苏州!你们两个摆明了都在骗我!明明说好我只来帮忙认路、顶多再拖住杜总管一时半会就好!为什么还要把我继续拖下去?”多年没在人前耍赖的沈大老板,浑然忘了眼前的高大同伴并不是他绿林道里的下属兄弟、绝不是他一句话就能指使的便宜生灵,然而即将奔赴下一场死局的恐惧,逼得他彻底忘了分寸,语声里甚至还带上了哭腔。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有意无意地摇了摇右脚踝,却还是没能把同伴甩下去,嘴角的苦笑之意愈发深邃。 大头的侏儒自然看明白了这笑里的潜藏意思,这下嗓音拔得更高了:“你以为这么些年我是怎么在绿林道活下去的?要是不怕死,我怎么在那群凶神恶煞的莽汉里混成个军师?要是不怕死,我才不会在这里帮你们!” “柳老板和那什么隐墨师的死活关我什么事?!她和你双双欠了人家人情,我才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替你们还!” 像是个和爹娘赌气的顽童,已然口不择言的沈大头重重地点着头,朝小房东再次嘶吼了句:“我要回去!” 楚歌不耐烦地扭着身子、用尾巴尖扫着发痒的鼻头,懒得再和这多嘴的无用同伴废话半句。 “既然你坚持如此……那随意吧。”倒是一直被抱住了腿脚的“破苍主人”更善良些,终于还是开口发了话。 沈大头且惊且喜地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双隐藏在黝黑面具下、带着几分嗤笑意味的明亮眼眸:“这个转折处的变化太快、太不着痕迹,小山神和我早就都不识得回去的路,要是沈老板执意要从渊牢里出去,就在这里等上半刻就好。” “六方贾再无能,下一批朝这里来的看守也该快到了……你终归是总管先生的座上贵客,就算犯了几个小错,成了劫狱的帮凶,可若只是想要回到苏州城去,也不该是什么难事。” 你你你你……你这是威胁! 大头的侏儒瘪了瘪嘴,终于还是耷拉着脸、悻悻然地放开了同伴的腿脚。 早知道就该让冤家放黑虎跟他一起来! 既没有自家神兽陪同在侧、亦没有绿林道三千盗匪可供差遣,孤零零的沈大头至少还保有几分自知之明——别说落在杜总管手里,必将生不如死,即使是被那些个怪模怪样的六方贾仆从们撞上,他也全无自救之力。 好不容易才让冤家点头、勉强认可了他们都是财神转世的说法,他才不要客死异乡! 至少跟在这两个家伙身边……还能多活一时半刻。 眼看这大头的侏儒终于清醒了几分,不再胡搅蛮缠地拖延着这趟本就耽误了许久的劫狱之行,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如释重负地笑了笑,继而将眸光转回了不耐烦得快要再次挠墙的犼族幼兽身上。 “那……小山神,咱们有缘再会。” 448.第448章 各自为战(一) 沈大头几乎把他的一双小眼睛瞪成了铃铛。 “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这死气沉沉的渊牢里危机四伏,前有仓颉老头留下的古怪虚境拦着不让他们顺利行进,后有六方贾上千之数的精怪仆从们虎视眈眈,这趟劫狱之行本就九死一生……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分道扬镳?! 要不是这地界根本送不出消息,他都恨不得把自己麾下三千儿郎统统喊进这湖底牢笼里来!就算和六方贾众精怪毫无一拼之力……至少也能在他周围密密麻麻地围上个里三层、外三层,比起现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凄惶模样总要好得多! 为什么这时候要走?你要走去哪? 大头侏儒瞪圆了一双小眼睛,想要用这自以为“杀气腾腾”、事实上更像是受惊过度的眼神,把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强留下来。 高大的男子却未将眸光转到他身上来。 “破苍主人”仍然望准了小房东,后者在听到他的临别之语后,便悄无声息地起了身,此时已然踱到了沈大头的身边,有意无意地踩在了大头侏儒的衣衫角上,却没有发出一言。 “他至少说对了一件事……仓颉上神到底在这虚境里留了什么‘字’,我们都无从得知,更不知道这些笔画到底是会引向下一间石室、还是径直把我们送到六方贾跟前。”没有等到楚歌的回应,高大的男子顿了顿,终于还是替自己解释了句,“分开走,至少不会被一网兜了去。” 楚歌抬起了头,那双狭长缝眼里不见噼里啪啦的妖焰,显然并没有因为同伴这突兀的定夺而暴躁不安。 小房东竟还颇为慎重地冲着“破苍主人”点了点头:“嗯。” 原本还指望犼族幼子来帮他说话的沈大头,吃惊得差点倒栽了个跟头——他当然知道这两位同伴都是战力高绝的怪物,却也没想到这俩会双双没心没肺成这样……他们是压根就没想过“殃及池鱼”一说,还是早就准备让他这个凡人肉身就此埋葬在湖底?! 楚歌完全没有搭理大头侏儒的挤眉弄眼,反倒皱起了眉头,肃然无比、亦真诚无比地向高大的同伴提出了最后的请求:“要是你先找到谦君和孤光……”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有意无意地将破苍大刀移到了另一只手掌里,这不知为何会易主的刀器似乎安稳了许多,并不再像数天前那般耀着雪亮的刀芒、亦不再时时低吟颤抖不止。 于是连高大同伴的应允之语,听起来也比在渊牢边缘初见时,要让楚歌定心得多:“小山神且安心,我这趟来渊牢准备带出去的生灵里……本就算上了参王她老人家和隐墨师。” 小房东点点头,犹豫了片刻,还是跺了跺四足,又追了句:“还有一个。” “县太爷?”黝黑面具下的笑纹若隐若现,“好,和长白山参族老祖宗一起被送进来的裂苍崖弟子,想必并不难找。” “小楼要是不肯走,打晕他就是了。” “好。” “犼族不欠人情,你要救的……又是谁?” 正注意着身边虚境的变化、随时准备扑进那须臾转折的过道另一边去的“破苍主人”,被小房东这毫无征兆的“善意”扯得愣在了原地。 楚歌微微倒吊了一双缝眼,小脸肃然。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痴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这犼族娃娃并不懂凡尘间的虚伪客套,当然并没有半分随口胡说的意思。 他终于还是苦笑地接受了小房东的好意:“算起来……我该喊他一声岳丈。” 这下连沈大头都张着嘴、讶然无比地转头望向了他。 “他老人家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也并不清楚……”然而在这般轻描淡写地抛出了近乎剖白的消息后,这自始至终都未将自己真身本尊告知楚歌的高大男子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极为郑重地向小房东低首致谢,“小山神若是见到枚天龙族的巨蛋,虽然不能打晕带走,也请替在下留心。” “拙荆上天入地找了他许多年,倘若连这渊牢里都没有他的踪影,她这辈子剩下来的辰光,必辗转反侧、永不能安枕。” 天龙族……的巨蛋?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一瞬,小房东只来得及动了动双耳,却没有多话再向对方追问半句。 这陌生同伴要找的那个人,她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的。 亦或……是听谁说起过? “等等等等……那我要跟你去!”眼看自己就要被甩下、留在这阴晴不定的犼族娃娃身边,沈大头只觉得脚底心骤然被两个尖刺戳了个对穿,吓得他跌撞着爬起身来、就要朝高大同伴消失的那片黑暗扑过去。 然而他才挪起了半截身子,就顿觉身躯沉重如山岳,像是被死死钉在了湖石里,不能再往前挪动半步。 楚歌的四爪就踏在他的衣衫上,哪里容得他四处乱跑? “破苍主人”那哑然失笑的嗓音也从黑暗里远远传了过来:“与小山神同来的那位傒囊还在你袖里,你怎么能跟我走?” “跟着小山神走吧……她毕竟是山神之尊,不会让你这个凡胎轻易送命的。” “诶诶诶?!” 沈大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破苍的刀芒在幽沉黑暗中渐行渐远,不消片刻,就陨灭如流散的星辰。 这家伙……真的就这么走了? 冤家明明是让他来给这家伙做内应,为什么会反倒干脆利落地把他留给坏脾气的凶兽幼子?! 他招了谁、惹了谁,要落得这种去留身不由己、连生死都在他人一念之间的无助下场?! 大头的侏儒哭丧着脸,小心翼翼地坐回了冰冷的石面上,努力在嘴角挤出了一丝极为难看的笑纹,才敢慢慢地回过头来。 他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在发抖:“小山神……嘿嘿,那咱们怎么走?” 楚歌冷眼瞧着他,直到把大头侏儒吓得满背冷汗如浆,才若有所思地转过头去,望向离他们脚下不过尺余的一块湖石。 “我们往下走。” 沈大头还未来得及嘶喊出“救命”之前,便被小房东不由分说地叼住了衣衫一角,继而被迅速地往后拖了数步。 毫无征兆地,他只觉得自己悬了空、似乎在往什么深不见底的谷底落下去,耳边满是呼呼的风声,犹如万千鬼哭。 449.第449章 各自为战(二) 沈大头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后脑仁疼得像是在砂纸上来回打磨了数遍。 他睁开眼,看到的依旧是那阴冷幽沉的无边黑暗,和他这辈子最可怕的梦境别无两样。 甚至要更恐怖些。 他明明像只快要丧命的乌龟般、四肢敞开地横躺在冰冷的湖石面上,可为什么……还在动? 他迷迷糊糊地动弹了双手双脚——虽然多少有些发麻,但果然还是好端端地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像不受控制的样子。 可是他整副身子……还是在被慢吞吞地往前拖动着。 他甚至可以依稀感受到,自己的衣衫一角被股大力不由分说地拽住,似乎只是怕拖得太快、而不小心伤了他的皮囊,才不得已地放缓了前行的速度。 只是这股大力显然并不善解人意,全然不明白这样强拖一个活生生的凡人,会让后者的腰背四肢都在石面上一路磨蹭过来,要不是他身上这件看似寻常的衣衫也是绿林道里的至宝,还能勉强护得他肉身,他不早就被磨掉了整层皮?! 打骡子的!他不过是不小心昏了过去,难道就已经落在了六方贾那些精怪妖魅手里,这会儿就被当成了坨死肉、要被拉去杜总管那里请赏了?! 想到那一目双瞳的掌事大人,大头的侏儒一个激灵,立马将全身气力都聚集在了腰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 “哟……醒得够快的呀。” 沈大头目瞪口呆地僵坐原地,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个原本坐在他肚子上、此时已被震得不得不在半空滴溜溜翻了个跟斗的矮小人儿。 后者显然身手敏捷得很,这般毫无预兆地被临时“坐骑”吓了一跳,也能轻捷迅疾地立马换了个安坐之地,无声无息地坐到了沈大头的腿上去。 这比小房东本尊真身还要小巧几分的“搭讪者”,四肢俱全、五官清晰,长得倒和凡间的顽童颇为相像。然而这小怪物的四肢都枯黄干瘦得宛如山间枯败的细枝,面目双颊更是发黄憔悴得根本不像活物,倒更像是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索命小鬼! 更让大头侏儒脚心发凉的,是这语声听起来如同凡间双十年华的女子、样貌却根本让人辨不清男女的小怪物,有着一双笑意盎然、却偏偏长得与坚硬石块毫无二致的眼眸。 沈大头几乎要哭出声来。 这面黄肌瘦的小人儿,不正是本该昏睡在他大袖里的傒囊? 怎么自己才小睡了一会儿……就换了这小怪物醒转过来、还爬出了他的百宝袖囊? 自命财神爷转世的沈大头,还从未“有幸”当面会过这以整蛊为名的上古族群生灵,却也听过关于傒囊一族的各种传说——天可怜见,这些小小人儿虽然弱不禁风、至死都不可能在修为上有太大的造诣,却天性恶劣得让六界众生都头疼得很,整蛊其他生灵于他们而言,已不仅仅是乐趣……而是不可或缺的必要大事! 更不提傒囊族与生俱来的霉运体质……寻常的生灵只要被他们轻轻碰过,就会立即惹祸上身,轻则破财免灾,重则动辄就送了性命! 比起轻易不会云游到其他五界去的扫把星,傒囊族才是红尘间最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灾星! 打骡子的,方才要不是看到这小怪物昏迷不醒,又显然是跟着小山神同来,他才不肯让这家伙进到自己的袖里……如今又成了个活蹦乱跳的活物,还不得祸害得他们有去无回? 在冤家面前永远振振有词的大头侏儒,在看到有个活生生的傒囊坐在自己腿上的一瞬,也怀疑起自身的福泽来。 没了财禄神司庇佑的他……是不是能抗得过傒囊族的霉运加身? “你就是这渊牢名义上的老板,那个在绿林道里藏了许多年也不肯露面、搜罗了人间界好多宝贝的沈军师?” 沈大头只觉五雷轰顶。 这这这这小怪物怎么这么快就认出了自己? 会不会像坊间关于鬼灵的传说那样,一旦被傒囊族知道了自己姓甚名谁……就会倒了大霉? 也许……也许她只知道自己姓什么? 要不是衣衫角上的那股大力依旧死死拽住了他,大头的侏儒几乎要再次连滚带爬地逃到十丈开外去。 偏偏那面黄肌瘦的小人还不识相地凑了上来,往他肚子上又挪近了几分,几乎要凑到他的鼻尖上,像是要在说话的时候、看清他眼底的神色变化。 “我记得……你是叫沈千重?!” 沈大头脑袋一歪,决定先装死糊弄过去。 “哈哈哈哈堂堂绿林道的大军师,原来是这么个脑袋大大的怪胎?” 师姐大人骤然捧腹爆笑起来,顺势就骨碌骨碌地滚过了大头侏儒的腿脚,手脚并用地跳上了一直在前方默然前行的雪白身影,亲近无比地抱住了后者毛茸柔软的尾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算仅凭咱们俩找不到孤光,你也不用收留这种四体不勤的强盗大头……说起来,那把莽撞的大刀去了哪?虽然性子暴躁、又无趣得很,可总比这大头娃娃要有用得多……” 她手脚虽枯瘦如柴,力道却比刚进渊牢时要大了不少,这又笑又跳的无赖举动更是挠得那雪白身影的尾巴痒得不行,逼得后者终于停下了四足。 于是沈大头也悠悠停在了原地,终于不再被近乎折磨地拖着往前移动。 小房东皱着眉回过头来,松开了一路而来都咬住大头侏儒衣衫一角的口,嫌臭般地打了个喷嚏,继而揩了揩双耳尖,轻轻巧巧地把师姐大人重新放在了沈大头的腿上,这才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破苍不认路,跟来也没用。” 楚歌全然没有注意到大头同伴的奇差面色,亦没有听出师姐大人话里的打趣之意,竟还一本正经地替早已不知离他们多远的破苍大刀解释起来:“他们要是先找到孤光和谦君,也会帮着带出渊牢的……你不用担心。” 450.第450章 蜻蜓悠悠飞(一) “不担心……我当然不担心。”师姐大人瞧着大头侏儒额上的细密冷汗,笑得愈发快意,“这牢笼名义上的大老板就跟在咱们身边,我还怕找不到孤光?” 她甚至极为自来熟地跳上了沈大头的胳膊,手脚并用、迅捷无比地攀爬上了后者的肩膀,在大头侏儒面色发青之前,就占领了这位还没和她说上三句话的同伴的脖颈。 像是个和亲爹出门游玩的不懂事闺女,师姐大人毫不忌讳地坐在了沈大头的脖颈后,还伸着两只枯瘦的小手、笑嘻嘻地抱住了大头同伴的脑袋:“还不快给咱们带路……沈老板?” 沈大头僵着腰背,半天没敢出一口大气。 他更不敢和这活生生的傒囊说实话——比起已然不知所踪的冒牌破苍主人来,他这个渊牢名义上的“沈老板”,对前路实在要茫然得多。 “你认得他?”小房东双耳微动,显然也对眼前的情状讶异不已。 她们俩进了这渊牢后不久,孤光家的师姐就因为受不了渊牢的禁锢大阵之威、而呼呼昏睡了过去,四天之久的奔波前行中,她都像个死物般乖乖留在百宝袖囊里,压根没听到沈大头这一路而来的唠叨,怎么这当口倒像是比自己还要更熟悉沈大头? “算是认得吧……”师姐大人眉眼皆翘,不知为何竟像是欢喜不已,全然没有要从沈大头肩膀上下来的意思,“我家四师兄……你不是也在如意镇里见过一面?他在人间界云游的时候,和这盗匪窝有过些来往,虽然算不上什么上好的交情,至少还打听到了这位军师老板在绿林道里的地位。” 她竟还嫌沈大头不够紧张般、顺手揪了揪后者奇大脑袋上的两只耳朵,笑得愈发开心了:“除了孤光被我们瞒着之外,太湖渊牢本就是我兄弟姐妹这些年来迫切想要来看看的胜地之一,只是这地界向来隐秘,据说又有几股藏在暗里的人马常年守着,根本不容外人溜进来……不然你以为这种能关得住九山七洞三泉弟子的好玩地界,我会不早点来探个究竟?” “不管那几路藏头埋尾的人马到底是谁……这几百年来,渊牢名义上一直是绿林道的囊中之物,太湖上的好几个水寨还常常潜到湖底来‘借人’,天知道那些个凡胎之身是付出了什么代价、才借得这牢笼里的怪物们为己所用。” 这话与其说是含沙射影,倒不如说是明言讥嘲,让本就紧张万分的沈大头面上一红,心虚地缩了缩脖颈。 在修真界众生面前,他绿林道三千儿郎自然并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就算这几百年来被当成了挡箭牌,也无处说理去——更何况,当初从六方贾手里接下这替人背黑锅差事的,可不就是他这个贪生怕死的狗头军师? “‘沈千重’这个名号,我家四师兄也提起过数次,只是我没想到……”师姐大人嘿嘿笑着,像是教训儿女般猛拍了下沈大头的脑袋,“你还果真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胎肉身,根骨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除了搜罗宝贝这个本事天下无敌之外,恐怕连个凡间江湖里的寻常刀客都算不上,竟能够把莽子横行的绿林道管教得服服帖帖,几百年都没出什么大乱子……沈老板,你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傒囊族毕竟是脱胎自混沌的上古族群,尽管天性恶劣、常常损人不利己,但一双神目之利,确实是他族众生无法想见的厉害本事。 从睁眼乍然见到这大头侏儒时开始,师姐大人就看明白了这陌生同伴的凡人肉胎之身。比起如意镇里的几个怪物来,这在绿林道里藏匿数百年之久、也没有将真实面目现在世人面前的沈姓军师,除了阳寿奇长外,实在没有任何值得她多看一眼的奇怪之处。 没有障眼法,身魂中浑然不见修道的痕迹……就连她刚爬出来的那个百宝袖囊,都比它这个五短身材的主人要珍贵得多得多。 不过区区一个凡人,他到底凭借了什么,才能拥有远远长于凡间人瑞的阳寿,才能在满是盗匪的绿林道里当了数百年的狗头军师,甚至进到这满是六界怪物的渊牢里、到了这会儿还没有送了性命? 师姐大人当然是有些好奇的。 “他不是怪物,他是财神爷。” 沈大头震惊不已地抬起头来,望着全天下他最没有料到会替自己辩解的……小房东。 楚歌不耐烦地挠了挠耳尖——她对绿林道和这湖底牢笼的渊源完全不感兴趣,至于大头侏儒到底是不是六方贾、亦或其他生灵的替罪羔羊,她也全然无所谓。 只要能带她找到谦君、找到孤光、找到楼化安,就算如今坐在这里的是杜总管,她也能毫不避讳地护个短。 自他们从那虚境转折之处跳下来后,她已拖着沈大头在这幽沉的黑暗里又慢慢走了数个时辰之久,却还是没有找到几位好友的半分痕迹,她实在有些着急了。 偏偏孤光家的师姐还絮絮叨叨个不休,像是找到了个新玩物。要是再让她这么耽搁下去,天知道六方贾的仆从们会不会又从暗里扑出来? 小房东只想赶紧替沈大头糊弄过去——至于柳谦君告诉她的消息到底有几分真实,她都无所谓了。 反正财禄神司和犼族从无交情,那里头到底有什么样的神明叔伯,她也浑不知情。 “财神爷?!”师姐大人装模作样地圆瞪了一双坚石般的眼眸,枯黄小脸上的笑纹却根本没消下去半分,“四师兄只跟我提起过,沈大老板搜罗了人间界不少的钟灵至宝,将阳寿延长得堪比千年精怪,却没提过您老人家竟是个上界神明呀。” 他也没有提起过……你会和我家大哥那么像啊…… 师姐大人没有把肚里最要命的一句话说出口来,只是窃笑着拍了拍沈大头的双耳,吓得后者再次激灵灵打了个颤。 她笑得像是听到了千年来最荒诞的无稽之言:“既然是福泽深厚的财神爷,那咱们这趟劫狱之行……岂不是更加十拿九稳?” 451.第451章 蜻蜓悠悠飞(二) “我和这丫头都是异类,才能勉强看清这鬼地方的各种动静……你不过就是个命数稍长些的‘财神爷’,怎么也没有成了睁眼瞎?” “是不是因为你袖里的那么多宝贝?” “这些东西个顶个的难找,你都是从谁手里抢过来的?” “除了袖囊里的这些,其他的你都藏在了哪里?” “你用了什么法子,才让这些宝贝的原来主人找不到你?” “绿林道里的那帮莽子为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你的大头是不是从小就长成这样?” “会不会嫌重?跑起来是不是觉得脑袋会掉?” “有人说十个大头九个傻,你信不信?” 即使心知肚明自己招惹不起骑在肩上的这只傒囊,沈大头也终于被逼到了极限、忍无可忍地跳起脚来,几近撕心裂肺地打断了师姐大人的连环追问:“不信!谁都不准说我脑袋大!” 脖颈后的那个烦人声音果然停了半晌。 直到那枯瘦发黄的小手猛地揪住了大头侏儒的两只耳朵,扯得沈大头吃痛怪叫起来。 “莫名其妙”被吼的师姐大人满面的恨铁不成钢,几乎要把大头侏儒的两只耳垂拉成了弥勒佛那样的怪样子,竟还振振有词地想要让小房东给她做个主:“你看你看,这脑袋……都还不算大?” 根本不想搭理身后两个嘴碎同伴的楚歌,一路上都默不作声地在幽沉黑暗中稳步前行,注意着身侧四周的虚境变化,此时也终于被逼得不得不回过身来,冷眼瞧着这两个堪堪见面、就像是成了永世主仆的吵闹家伙。 眼看孤光家的师姐快把沈大头耍得哭了出来,小房东难得动了恻隐之心,眉间的三道沟壑又隐隐现了出来:“我们还指着他带路,你别弄疯了他。” 他们从那转折之处落了下来后,沈大头就在半空中被骇得昏了过去,逼得小房东要拖着他前行。大头的侏儒虽然身量短小,却沉得像是头赖皮的死猪,让从来不曾用嘴叼过此等重物的楚歌觉得麻烦得要死——犼族向来管杀不管埋,更别说叼着宿敌的死尸到处炫耀了。 如今好不容易三个都清醒得能够自己走动……她才不想再出什么乱子。 这趟明明是来劫狱……怎么个个都轻松地像是出门踏青? 天可怜见,如今他们踩着的这条过道虽还未见变化之势,但走了这么久,也没看到任何的囚徒与渊牢看守,显然离他们要找的关押好友之处还远得很,哪有辰光可以白白耗在斗嘴上? “带路?咱们走了这么久,一直都是两眼一抹黑、哪里有路朝哪走,他这算带的哪门子路?”师姐大人嬉笑着收回了手,却浑然不掩饰自己言语里的讥嘲之意,“就连他袖里的那些个宝贝玉髓蜻蜓,大概都要比他有用得多。” 楚歌的一双缝眼微微翘了起来:“玉髓……蜻蜓?” “啊……据说是人间界里仅次于九龙傲空黑玉杯的玉石髓灵物,只是灵智未开,还是蒙昧愚忠的半道精怪之身,只能按着主人的命令来去。”眼看这个大头凡人眸光涣散,像是真的快要被她吓出个好歹来,师姐大人这才暂且收回了继续调侃同伴的打算,双脚急蹿着爬下了沈大头的肩背,轻轻巧巧地往下跳了几步,忽地就抓住了大头侏儒的宽大袍袖,悠悠荡荡地挂在了上头。 想到了自家那个傻乎乎的老大哥,师姐大人嘴角的促狭笑意也渐而温暖了几分:“我家大哥也曾收过这些个小宝贝,想要用它们给我们这些到处乱跑的弟妹递个消息,只是不像沈老板袖里这批青翠剔透,想来是玉质远远不及的缘故……” 她双手力道一大,差点把沈大头的百宝袖囊扯出个洞来,所幸这宝贝的价值犹在万金之上,勉强扛住了她两只枯瘦小手的拉扯。 只是师姐大人这一拉,让原本就在袖囊口转悠的几只翠色小影现了出来,若有若无地闪过了那几近透明的翅膀。 “这种灵智未开的半道精怪,在一些死心眼的本事上倒无师自通得很……就算是再险恶、再迂回、再有虚境之力阻挠的地界,只要来过一次,就能记得清清楚楚,比起咱们这些眼明心亮的生灵还要识途得多。” “沈大老板要是放这些个小宝贝在渊牢里逛过哪怕一次,咱们也就不必在这里弯弯绕绕下去喽……” 师姐大人随口呼哨了一声,猛地荡起了沈大头的袍袖,借着衣衫的回转之力,欢呼着把自己高荡了起来,轻捷无比地重新跳回了大头侏儒的肩上去。 然而她堪堪坐定,看到的却是沈大头和小房东同时疾变的脸色。 “我袖里的这些孩儿们千真万确是第一次跟着我到了渊牢,可、可是……”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惊骇,大头的侏儒愈发结结巴巴起来,“还还还还……还有另外两只。” “哈?”师姐大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房东却显然听懂了:“你留给谦君的那两只蜻蜓,是不是没有收回去?” “没有!”沈大头更加激动地跳起了身,点头如捣蒜。 师姐大人差点被颠得撞上了顶头上的湖石,赶紧一把抓住了沈大头的耳朵,但语声里也微微发着抖,显然也意识到了眼前这看似山穷水尽的境况终于有了一线生机:“那现在会在哪?” 楚歌小脸肃然:“大顺看到蜻蜓就以为会下雨,谦君怕它们俩被大顺伤到,一直都带在身上。” “也就是说……”从两百年前就心知肚明自己永远都不如随身法宝有用的沈大头,还是第一次为蜻蜓孩儿们的去处激动成这样,几乎要一头撞到身旁的冰冷石墙上去。 那两只也被带进了渊牢?! 师姐大人那揪住了沈大头耳朵的小手这下力道使得更大了:“同出一块玉石的半道精怪……是能找得到对方的呀!” 想到小师弟的生死这下都着落在了这个无用的大头凡人身上,她恨不得直接把后者吼成个聋子:“你发什么呆?!还不快把这些小宝贝给放出来?!” 452.第452章 截胡(一) 剔透的翅膀在幽沉的黑暗中颤动不休,却宛若静止,但那几十只纤细轻盈的虫影依旧在半空沉浮着,仍然慢慢地往前行进着,青翠如薄玉。 “果然是上好的玉髓精怪……竟然一丁点动静都不见。”师姐大人站稳在了大头侏儒的右肩上,像是个见到新奇玩物的凡间顽童般,嬉笑着向半空频频招着手,想要把这些与山间活物无异的玉髓蜻蜓捻到掌心来好好看看,“真是比我家傻大哥收着的宝贝要好得多呀……” 沈大头惊骇不已地赶紧往左挪了几步,让肩上的小怪物和半空中的翠色身影们离得稍稍远了些,生怕这些小家伙们会真的被这只唯恐天下不乱的傒囊伤了身翅——这几十只小宝贝,是他花了大气力才从和田带回来的,虽然能风雨不侵,却受不了修真界众生的真力,要是真被这索命小鬼扯下了一双半只的翅膀,他能找谁哭去? 更不提他们如今在这渊牢里的仅剩生机,就赖在这些小家伙身上了。 大头侏儒惴惴不安地开了百宝袖囊后,这些本就在袖口打转的翠色小虫们果然悠悠地飞了出来。然而灵智未开的它们,没有像以往那般听到主人的任何命令,一时茫然不知所往,傻乎乎地围着沈大头转了许久。 他们三人在黑暗里屏气凝神了半晌,也没敢打扰这几十只半道精怪——这渊牢里的禁锢大阵之厉害,实在超出了人间界有过的各种困阵,天知道这些蒙昧的小家伙们是不是也受了影响? 毕竟那两只在柳谦君身上的玉髓蜻蜓到底离此处多远,没有任何人知晓。 所幸在约莫三盏茶辰光后,翠色蜻蜓们像是意识到了主人对它们毫无所求,这才慢悠悠地各自转上了半空。 它们似乎极其畏惧上下左右围绕着的冰冷湖石,都刻意与石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完全不敢靠近。但在用翼尖碰触了彼此后,这些翠色的幼小身影们也终于找到了它们接下来的方向,齐齐往斜右方慢吞吞地飞去。 那原本该有堵石墙挡住前路的斜右方,赫然没有任何的遮挡,大大咧咧地放了玉髓蜻蜓们、还有沈大头一行三人迈了进去。 果然如师姐大人所说,这些灵智未开的半道精怪们竟能完全不被这古怪无律的虚境所阻——即使是仓颉老头留下的也不行。 被这些小蜻蜓的本事惊得眉眼直跳的自大三人组,就这么懵里懵懂地皆尽抬着头,跟着小家伙们转过了无数个眸眼不能见的虚妄转折,走了将近三个时辰。 直到他们再次停在了一个拐角。 半空中的翠色身影们像是出现了分歧,犹犹豫豫地在原地打转不休,全然没有继续往前探路的意思。 沈大头百无聊赖地左顾右盼了半天,实在受不了这尴尬的等待与静默,干脆蹲下身来,几乎把他的大脑袋凑到了小房东的耳朵尖上。 他被某件人命关天的‘大事’折磨了一路,终于忍不住要和楚歌小声打听:“这只傒囊明明一路都睡得好好的……为什么会比我先醒?” 要是有法子能让这只索命小鬼再次睡过去,他将不遗余力! 天知道肩上坐了个肚里永远转着坏心思的小怪物……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本神英明神武,当然想什么时候醒过来就什么时候醒过来!”师姐大人的一双宛若坚石的眸子依旧盯在半空的翠色小虫们身上,却不妨碍她听到大头侏儒的小气打算。 沈大头激灵灵地打了个颤。 小房东却不像另外两位同伴那样惬意。随着这一路前行,她身上的毛发也渐而微微直竖了起来,尾巴和两只尖长的耳朵上的赤色绒毛更是摇曳如灼人的火芒。 此时被沈大头乍然问了桩无关紧要的闲事,她也未将狭长的缝眼从半空转回来,只是心神游离地随意应了句大实话,浑然没顾上已经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师姐大人:“下头要暖和许多,她当然会醒过来。” 暖和? 沈大头下意识地缩了缩脖颈——这湖底渊牢虽然还未像南北极境那般滴水成冰,却自有股阴森森的寒冷之气,走到哪里都让人四肢发僵,哪里有什么“暖和”许多? “可怜的财神爷……”更让大头侏儒气短的,是肩上的索命小鬼竟还拍了拍他的大脑袋,装模作样地低了声调同情起他来,“你这副毫无根基的凡胎皮囊,当然受不了虚境里的阴冷死气,更觉不出其中有甚变化……不知道本神为何突然精神百倍,也是可以谅解的。” 全然没有被揭穿胡言的自觉,师姐大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替自己再次辩解了一次:“要是真的像这丫头所说,咱们是往下落了一层、甚至更多……大概也该到了关押九山七洞三泉门下弟子的地界,咱们这位小土地爷嘴里的所谓更暖和,大概就是他们身魂里漏出来的些许人气……” 她甚至还理直气壮地抱了胸,斜着眸光继续讥嘲了句“无知”的大头侏儒:“在人间界行走的神明,当然要凡胎们的人气围绕,才能寿与天齐……财神爷大人难道不知道?” 沈大头差点被气得倒翻了白眼。 “不只是凡胎肉身的人气……还有参族的味道。”楚歌却完全没有听出师姐大人话里的挤兑之意,她绷着小脸,神色肃然,一双缝眼却微微倒吊了起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沈大头只觉得小房东话里隐隐透出股藏不住的欣喜之意,“寻常的山参不可能把味道传到这么远……我们该是离谦君越来越近了。” 师姐大人和沈大头面面相觑,也都倏尔肃然了面色。 他们当然知道犼族的鼻嗅之能要远远胜于他俩——渊牢里曲曲折折的万千转圜,都挡不住兽族天生的敏锐嗅觉,要是小房东果真闻到了长白山那位万年参王的味道,那他们这趟劫狱之行……也终于有了些盼头。 似乎也是听出了小房东话里的急切之意,半空中那几十只翠色身影终于达成了共识,忽地尽数沉了身躯、往下方展翅飞去。 453.第453章 截胡(二) “是不是到了?” 沈大头一屁股坐稳在冰冷湖石上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地只能问出这么一句。 不同于第一次毫无准备地就被小房东生拽着跳下来、而又急又怕地吓得直接昏了过去,这趟跟着自家的蜻蜓孩儿们落到了下一层虚境,大头的侏儒只听得耳边风声不断,却已然觉得顺当得有些无趣,像是自己快习惯了这片黑暗。 唯有撞到脚下湖石、整个身子里的骨头都“咔啦啦”乍响的那一瞬,他才意识到,自己果然不过就是傒囊口中那“命数稍长”、鬼才知道真假的废物财神爷罢了。 要不是小房东难得动了恻隐之心,用她的尾巴在沈大头身子底下稍稍垫了垫,恐怕他还真得清醒无比地直面了自己的残废之行。 “不对……不对不对。”极其明智地在往下跳的一瞬、就选择了楚歌作为自己新坐骑的师姐大人,此时已轻手轻脚地从小房东背上爬了下来,却皱着眉、慌不迭地否决了沈大头的哭求揣测。 眼前这片幽沉黑暗里,确实是有个活物的。 他们甚至已经可以听到不远处那轻微踟蹰的脚步声。 但这个味道……这个古怪得这么好玩、几乎能让她欢呼出声的味道,绝不是参王和小师弟。 “不是谦君。”小房东抽了抽鼻头,果然也得出了和师姐大人同样的结论。 除了沈大头还哭丧着脸不肯站起身来,楚歌和师姐大人面面相觑了半晌,还是双双迅疾无比地往不见光亮的前方蹿了过去。 “终于送来另外的生灵给我作伴了么……行行好,不管是哪路道友,都关在对面这间石室,让我能看一眼其他活物,好不好?” 像是要和他们打招呼般,眼前这片分明有参族独特清苦之气馥郁蔓延的“崭新”黑暗过道里,忽地响起了个绝不属于殷孤光、亦或柳谦君的……少年声音。 小房东和师姐大人赶紧收住了脚步。 依旧不见任何渊牢看守的黑暗过道里,与这湖底牢笼其他地界一样遍布着或宽或窄的石室,唯一不同的,是终于出现了个活生生的囚徒。 她们二人斜前方不远处的某间石室中,有个虚浮踉跄的脚步声愈近,在似乎有些困难的缓慢挪动中,终于靠近了被禁锢之力封住的石室门口。 “唉,果然又走错了……”沈大头显然对这个少年囚徒的声音颇为熟悉,即使没有跟过来、依旧像是半废之人一样呆坐在远处,却已然近乎哭号地叹起了气,神情颓丧得像是碰上了两甲子才来造访人间一次的瘟神,“这家伙是……” “啊啊啊闭嘴闭嘴……我和山神娃娃都认识他的呀!”贴壁而行的师姐大人,早已且惊且喜地从石墙面上跳了下来,像是看到了许久未能找到的心爱玩物般,载歌载舞地跑近了斜前方的石室。 等到她凑到了这石室封禁之力的边缘、靠得不能再近后,那从石室深处缓缓踱步而出的“陌生囚徒”,也终于得以看到了她那发黄枯瘦如索命小鬼的模样。 “啊……是前辈您呐……”像是失望至极,对方低着头悠悠叹了口气,忽而不知是自嘲、还是讥嘲他人地轻轻嗤笑了起来,“怎么到了渊牢里,您也要来劫走晚辈么……” 这看起来约莫只有弱冠之年的年轻凡人,身形修长,相貌俊秀,若是行走在天光下,也该是凡间难得的美人,被这幽沉的黑暗一衬,倒依稀与殷孤光或县太爷有些相像。 然而小房东与师姐大人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这“萍水相逢”的囚徒和甘小甘像得更多。 他和女童一样,身骨虚弱单薄,纤瘦得几乎能在那身苍色的衣衫下勾勒出宛如老树横枝的支离之态,双颊更是苍白得几近透明,像是如意镇后山腰凹洞里的陈年积雪。 他从骨子里,就透出了股缱绻不去的绵延病气,让人望之心惊。 更让小房东和师姐大人同时认定了他是谁的,还是这男子一头无遮无掩的长发——分明是凡人肉胎的皮囊,却长出了废墟余烬般的灰白长发,完全不是这个年纪的凡人该有的模样! “你是……小白夜猫子那个病怏怏的徒弟?”师姐大人根本掩不住自己嘴角漏出的畅快笑意,然而想到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地位”,她还是装模作样地肃然了面色,问了句连小房东都不屑得转过头去的“客套”之语。 他当然就是雪鸮妖主不惜千里追踪到了如意镇、差点为之在凡世山城里造下杀孽的小徒弟。 那个身世离奇、不知从何而来的第四代“病人”——被佑星潭掌教唤作小牙的妖力炉鼎。 那个在师姐大人的宝贝箱车里摇摇晃晃地熬到了如意镇、继而在吉祥赌坊里昏睡不醒、还未与赌坊诸位怪物打过招呼便被孤光家四师兄送了回去的古怪病人。 只是他这样子的清醒模样,在小房东眼里,还是破天荒头一遭。 楚歌原本以为,这个第四代“病人”会把他这辈子的漫长阳寿都生生睡过去。 小房东不知道的是,小牙当初的昏迷不醒,不过是因为在失魂引箱车中逗留太久、被师姐大人“善意”地施了术法罢了。 他本就活蹦乱跳……至少,还是个能走能跑的活物。 “前辈在家师眼里,尚且是随之任之的命中魔星,在我这种小辈面前,当然更不用拘束了……”这看似病气缱绻的佑星潭隐秘弟子,一双眼睛却透亮得很,还是看到了师姐大人嘴边那几近抽搐的古怪笑意,也不知是肉身虚弱、还是在这渊牢里呆了太久而神思游离,他几不可闻地轻笑了笑,然而从他嘴里漏出的话语,却直接得让师姐大人都多少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家师不肯在前辈面前丢了他身为佑星潭掌教的脸面,可您掳走晚辈、最终还是让我平安回了冽川荒原这桩‘恩情’,他老人家还是牢牢记在肚里的。” “晚辈当初一时任性的狂妄之举,也劳烦前辈费心了。” 454.第454章 行尸走肉(一) 师姐大人几乎要把眉眼都笑成了新月。 “小白夜猫子自己是个糊涂鬼,倒是教出了个识时务的小徒弟呀……” 要不是她和小牙之间还有道封禁之力横隔着,她差点要蹦上去揉揉这小后生的脑袋顶,以示自己身为老前辈的疼惜之情:“只是我家师兄千里迢迢地把你送回了雪鸮妖族的居地,你这会儿怎么又落到了外人手里?” 她虽然是掳走小牙的第一位“恶人”,却不曾想过真要把小白夜猫子的小徒弟怎么样——可掌管渊牢的六方贾……亦或真正掌管渊牢的那些个藏头埋尾的生灵,却显然不会放过这上好的妖力炉鼎。 更别说这小子打从襁褓时候开始,就被雪鸮妖主藏到了冽川荒原里,连九山七洞三泉的其他掌教们都不曾得知天地间有过他这个第四代“病人”的存在,就算六方贾就此在渊牢里抹杀了小牙……恐怕这世上也只有小白夜猫子会记得这孩子。 师姐大人多少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的——经过英明神武的她之手的囚徒,怎么能被连真面目都不敢现在天光下的胆小鬼们继续折磨? “前辈既然带走过我一次,难道还猜不出晚辈如今身陷牢笼的缘由么?” 小牙依旧自嘲地轻轻笑着,蹲下了身来,像是想和这数月之前才掳走过自己的“绑架者”离得更近些。 他那如同死灰余烬的发丝从肩上散落下了几缕,不小心碰到了脚下冰冷的湖石。 楚歌的尖长双耳忽而受惊般地动了动。 蛟龙骨所铸的湖石,几乎是六界里最不讲道理的坚固之物,连她这个犼族幼子的尖齿与利爪都要大气力才能伤其毫分……可此时她定睛望去,看到的却是小牙那灰白长发所触碰到的石面,竟像是被雪水浇到的烧红生铁,“呲呲”地冒起了丝丝缕缕的青烟。 这就是第四代妖力炉鼎的身魂力量? 即使是身处渊牢禁锢大阵的中心……也根本拦不住那强大的妖力,甚至能在无意中就侵蚀了神兵难撼的蛟龙骨? 见惯了妖族强者的小房东,也不禁鼻尖微微发了痒——她当然听说过佑星潭数代“病人”的厉害,深知这些来路不明、却也身不由己的妖力炉鼎个个都是不容于人间界的怪物,却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虚弱潦倒、一举一动都消极得像是个半死之人的小牙,身魂里会回转着这般可怕的精纯妖力。 更让楚歌晃了心神的,是只凭发丝就在冰冷湖石上凭空拖出几道灼痕的小牙,还是束手无策地逗留在这间天杀的石室里,显然并没有找到法子逃出来。 她虽然既自大又好战,却并不傻——眼前这个妖力炉鼎的身魂之力,至少要等到她成年后才能比肩,如今的她……却是完全比不上的。 小房东转着小脑袋,朝左边看了眼仍旧护着尾巴骨龇牙咧嘴的大头侏儒,又朝右边瞧了瞧那发黄枯瘦、和自己差不多高大的索命小鬼,忽地就垮了双肩,连双耳和尾巴上的那层赤色绒毛都意兴阑珊地颓丧了下去。 要是没把这湖底牢笼给碾个粉碎,她要怎么回去见甘小甘? 早知道……就该把山神棍叼进来的。 “你看你看……我就说让他们留在如意镇里、给孤光作伴,你们一个个地偏要说我唯恐天下不乱,把他们全都送了回去……这下倒好,果然让那帮子藏头躲尾的家伙们截了胡吧!” 师姐大人却像是骤然瞎了眼,根本没顾上这离她不过咫尺之遥的怪异之相,反倒故作惊诧地跳转了身子,状若疯魔地挥手跺足个不停。 她那发黄干瘦的小脸上,倒颇有几分凛然正气之势,像是真心为小牙叫屈——更像是为她数月之前的荒诞掳人之举……邀个功。 “就算同是囚徒,被关在你那个寒酸的山城里,他们至少还能有百里方圆的地界可随意来去,总比这个阴森森的湖底牢笼要好得多!” 小房东只见得那两只干瘦如枯枝的小手在眼前乱挥个不休,兽族的天性差点就驱使着她一张嘴咬了下去。 “人家好好的一个佑星潭弟子……就不能不当阶下囚吗?”沈大头已然爬起了身,捂着他奇痛的尾巴骨、哼哧哼哧地扶墙挪了过来,听到这索命小鬼的一席话,他不由得又倒翻了白眼。 这个傒囊……比他想象中还要厚颜无耻得多,就连他这个在绿林道无赖了几百年的狗头军师,都甘拜下风。 果不其然,师姐大人翘着眉眼、将眸光悠悠斜了过来,话锋突转着就轰向了敢来与她抬杠的大头侏儒:“沈大老板,好像是你麾下的那帮绿林道莽子把这孩子架进来的。” 沈大头几乎要吐出口淤血来:“……又不是我想抓他们……” 天可怜见,他不过就是个被杜总管相中的傀儡凡人,怎么谁都要把这湖底渊牢的孽债都算到他头上来?! “小白夜猫子呢?是不是也进了渊牢?”师姐大人窃笑着回过了头,算是暂时放过了这自欺欺人的可怜“财神爷”,又将眸光转回了矮身发呆的小牙身上,“他那么护犊,恨不得让世上所有的生灵都看不到你,怎么会让你孤零零地被关进了太湖底?” “师父恐怕还不知道我的去向。”小牙本低着头、死死地盯住了自己落在湖石面上的几缕发丝,这时候才像是被唤得倏尔回过神来,眉目间有茫然之色一闪而没,嘴角的自嘲笑意又渐渐泛了起来,“前辈与卫大哥把我送回冽川荒原后不久,我身魂里的妖力就发了疯,师父只好求了佑星潭诸位长老出手相救……” “可这些妖力比我料想中……也比师父和佑星潭所有长辈们料想中要狂得多。” “我不过是一个动念,诸位长老就被封在了那个洞穴里,寸步难行、连一声响动都发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我逃出了禁地。” “在这鬼地方刚醒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又落到了前辈您的手里……只是这地界,比您那个宝贝箱车要闷得太多了……” 455.第455章 行尸走肉(二) 师姐大人恨不得把这既识相又可爱的妖力炉鼎收成新任小师弟。 “我家大宝湮灭目感的本事,当然要比这冷飕飕的湖底牢笼强上百倍……”等了许多年,如今终于有人识得自家宝贝箱车的有趣之处,师姐大人的枯黄小脸上笑意盎然,开心得几乎忘了他们还身处这不见前路、亦未寻到退路的虚境里头,“要不是进来的那条过道太窄,我本来也想带着它进来见识见识……” 尽管一时痛快,她还是极为及时地收住了话头,没让自己说漏了嘴。 然而她那一双坚石般的眸子里,分明漏出了连痴傻生灵都能看懂的窃笑之意,显然那句被她生生咽下去的后半截……并不是什么好话。 即使是未曾当面见过四轮箱车的沈大头,也在听到“湮灭目感”这几个让他眼皮陡跳的字眼后,当即猜出了傒囊肚里的心思——要真让她带那位“大宝”进了渊牢,恐怕九山七洞三泉的众位弟子、长老乃至掌教们即使能平安逃离这湖底牢笼,也会有那么几个袅然不知所踪,转而成了失魂引禁术下的囚徒。 要真的是落在这个索命小鬼手里……除了性命大抵无忧,到底是算大幸,还是不幸? 大头的侏儒翻了翻白眼——反正他是宁愿被六方贾关上几年,也绝不肯落到傒囊手里的。 “还好这就是个冷得要死的无趣地界,就算大宝不进来,也吃亏不到哪去。”师姐大人眼神闪烁地把自己的一时失言糊弄了过去,手舞足蹈地岔开了话头,“闲事莫提……来来来,你先伸手给本神看看。” 小牙愈发茫然地抬起了头。 与他几乎要碰到了鼻尖的师姐大人,在那目不能见的封禁之力外急切地跳着脚,恨不得自己也冲进石室里去:“你不是说当初仅仅一动念、就禁锢住了佑星潭禁地里的那群老不死的飞禽?那洞穴我也曾偷偷进过几次,虽然看上去就是个黑不隆冬的泛潮窟窿,却千真万确是佑星潭历代数百位长老联手开辟出来的休养地头。” “飞禽妖族的老不死们个个刁钻,上了年纪后更是全都疑神疑鬼,总觉得它们佑星潭是这世上最值得被偷的地界……”想到小白夜猫子竟然会成了这个山门的掌教,说不定过个几百年也会成了另一个飞鸟族的老不死,师姐大人只觉心痛万分,不由得撇了撇嘴,“老家伙们干脆把佑星潭里的所有宝贝都藏进了那个洞窟,说是替历代掌教看守山门命脉,其实压根就是昼夜不分地全体成了守财奴。” “那里头,既有数代长老的遗骨,又有活生生的几十个老不死定居着……妖力之厚之杂,就像是个水流繁杂的海域漩涡,寻常的修真界生灵是根本迈不进去一步的。” “可你不但被小白夜猫子送了进去……还能把这些老家伙们关在了他们这辈子最熟悉的地界里,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 “才短短数月不见,你就能将身魂里的妖力为己所用,甚至悄无声息地禁锢了佑星潭诸位长老……你想想自己前头的那几位妖力炉鼎,还猜不到接下来可能会落到你头上的命数?” 师姐大人目光灼灼地死盯住了小牙的两只手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前三代的炉鼎们,除了第二位能将身魂里的妖力引为己用,另外两位却是以不动用妖力的代价、才各自活到了古稀和人瑞之年。” “可最好玩的第二代,在痛痛快快地帮着佑星潭鏖战了数年后,阳寿便只撑到了区区的二十三载,连寻常凡人的天年都未能活到。” “你还不明白么……你在冽川荒原上的四百多年平安岁月,是小白夜猫子拼命将你留在与世隔绝之地的结果。大概是第一趟溜到人间界之后,你身魂里这些不明来历的妖力受了动荡,这才让你成了如今这副神鬼不沾身的怪模样……” “虽然本神没有见过第二代的英姿,可按着你们这一脉的传承来看,体内妖力之强厚,应该也未能与你比肩。” “你能开始动用这些妖力,就意味着前面三代的老路已经被送到了你的脚下,这副实实在在还是凡人肉身的皮囊,哪里受得了这积攒两千年的精纯妖力?” “你不给英明神武的本神看看你臂上经络,让我好好瞅瞅你这肉身到底还有多少辰光可活,要是哪天学了第二代、骤然香消玉殒……哦不,该是身魂俱灭……难道你想让小白夜猫子为你白白哭一场?” 像是睁着眼睡了过去,小牙沉默半晌,也没有应话。 “我会死?”他在肚里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却没有将这话问出声来。 啊……是的,早在十二岁那年,早在他第一次向师父提出带他离开冽川荒原的那天,雪鸮妖主不就清清楚楚地告诉过他这个真相? 只是从那一天到眼下,已经浑浑噩噩地过了几百个年头,“死”于他而言,不过是个毫无意义的空言威胁罢了。 也许只有等这副皮囊开始衰败破碎,他才会有真切活在这个世间的感觉。 也许只有到了这时候,师父才会放弃那个将他带回冽川荒原、继续“平平安安”地关上几百年的荒诞念头。 至少这样的辰光,能由他自己说了算,再怎么狼狈凄凉,都要比一年到头永远只能在荒凉的雪鸮族居地发着呆……要强得多。 “师父会骂人的。”小牙低着头,忽地笑了笑,吐出了句让石室外三位“访客”一时没能听懂的胡话。 师姐大人更是微微恍了神。 这孩子真的是小白夜猫子一手带出来的小徒弟? 为什么……会和他那个暴脾气一点都不像? “要是师父知道,您老人家比他更早地发现了我肉身衰败的迹象,他怕是要当着您的面、骂出这辈子最难听的话来。” 死灰色的长发下,仍旧像是凡间弱冠之年男子的苍白容颜上,竟渐而泛起了……像是极为顺心的笑意。 小牙笑着望准了眼前的索命小鬼,慢慢地撩起了两边的衣袖,泰然地像是不过要去清凉的溪涧里洗个手。 “您信不信,师父他骂起人来……是连您老人家也招架不住的。” 456.第456章 离家出走的炉鼎(一) 苍色衣衫下的两只手臂,竟是完好无损的。 小牙、楚歌乃至沈大头都茫然地望准了师姐大人。 渊牢里仍然幽冷漆黑,全然不见半分的光亮,然而在场的四位生灵或天生而就、或各有机缘,都能勉强视物,并不至于全然成了瞎子。 更别说小牙那苍白得几乎能看见皮肉下血脉的两只手臂,实在不是什么让人能轻易装作看不到的物事。 沈大头甚至被自己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吓了个大跳——要是这双手现在了天光下,是不是会和盛夏的蝉翼一般,虚若无物? 这是连甘小甘都会自叹不如的孱弱肉身,若是落在凡间医者的眼里,必会叹息这位病者仅剩的短暂命数。 然而那双手臂虽苍白似鬼,皮肉下的血脉更是不赤不紫,看起来倒像是盘错的树根般、泛着让人心慌的青褐之色,但其中赫然还稳稳流淌着……凡人该有的血气。 就连从指尖到臂膀上的每一寸皮肉,都未见任何破损见骨的不堪伤势。 天可怜见,小牙的这双手上甚至没有一处发红或淤青的地方! 师姐大人登时傻了眼——她义正词严地嚷嚷了老大一通说辞,却没想到压根是杞人忧天。 这哪里是什么即将崩溃的炉鼎肉身……倒更像是全天十二个时辰都被护在与世隔绝之地的初生皮囊。 “你是不是跟着小白夜猫子学了什么障眼法?”好不容易真心为外人担忧的师姐大人,实在接受不了这种近乎羞辱的结果,开始语无伦次起来,“把手翻过来再给我看看?” 全然忘了她身为对方长辈该有的正经之态,师姐大人着急忙慌地指使着小牙,想要从这妖力炉鼎的肉身上找出哪怕一处的崩溃之相。 看着自己苍白瘦削、却不见任何衰败之势的两只手臂,小牙赫然也有些发怔,在呆了数十息后,才轻声笑了笑:“师父说过,您老人家的一双眼睛是天底下所有障眼术法的克星,晚辈哪里有这个本事,能在这牢笼的禁锢下,还施术瞒过您的神目?” “怎么会这样?”没想到自己会在小白夜猫子的徒弟面前丢了这么大的脸面,师姐大人骤然苦了小脸,颓丧不已地坐倒在冰冷的湖石上,“这么强大的妖力泄了出来,别说你这种毫无根基的凡人肉身,就连极南妖境里那帮老顽固的妖身都未必受得了啊!” 师姐大人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眼前这情状愈发诡异,转而慌不迭地朝着身后的小房东招起了手,想让这犼族娃娃来帮她看看:“快来快来……你瞅瞅这小子的身魂里,是不是也被种下了和你家山神结界一样的灵力?” 不同于她这个半神之体,犼族毕竟是正统的上古凶兽,与如今的妖族众生多少更亲近些,倘若小牙身内这股强大的妖力果真有什么异样,小房东总该能更容易地分辨出来。 楚歌慢吞吞地依次抬了四爪,如临大敌地踱步挪近了过来。 这个第四代“病人”清醒的时候,闻起来……总觉得比他昏睡不醒时要危险得多。 “没有。”小房东靠近了石室,低着头皱着眉,在那看似无物、却将小牙死死关在牢笼里的封禁之力外,细细地打量了对方的凡人皮囊许久,最终也还是倒吊了一双缝眼,摇了摇头,“他的经络和骨血里……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大头的侏儒呆坐在一旁,闻言也不禁暗暗挑了眉。 习惯了要远离危险的他,尽管身处渊牢、心知肚明自己根本就是走投无路,然而此时也下意识地与那灰白长发的凡人青年离得最远——他在旁边听了这么久,当然听明白了眼前这个名为“小牙”的囚徒,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在绿林道里当了数百年的狗头军师,更因为冤家的关系、而无意中与六方贾纠缠了许多年,自然也知道所谓的“妖力炉鼎”,在人间修真界是多么珍稀的宝物。 只是天地间历来的所有“炉鼎”,或被夺舍、或被附身、或自甘成妖、或短暂地被“借去”作了傀儡,多多少少都会在原本的皮囊肉身里显现出蛛丝马迹——从娘胎里带来的身魂中,骤然被强行添进了一股毫无干系的外来灵力,就算是本就有修为根基的精怪妖魅,也难免控制不住经络和骨血中的外力激荡。 其中福泽较为深厚者,也要承受皮肉下永远流动着不属于自身力量的异样冲击。 不幸者……却会随时肉身崩溃、乃至身魂尽灭。 眼前这个体内妖力精纯到几乎化成了冲天死气的“炉鼎”,他的经络和骨血里怎么会毫无古怪? 即使真有这傒囊口中的佑星潭掌教护庇,即使这少年自身福泽深厚得人神共愤……这也根本说不通啊! 难道这透过少年满头长发漏出来的强大妖力,能够自顾自地在这宿主神魂中安然转圜数百年、还能隐形遁迹地完全不在他的骨血经络里现出踪迹来? 这是什么鬼道道?! 六方贾这次抓进渊牢里来的……还真的都是九山七洞三泉里的怪物啊…… 沈大头且惊且惧地往后挪了数步,尽力与小牙离得更远了。 “没有?!”师姐大人更是瞪圆了一双坚石眸子,不可置信地一把抱住了小房东的脖颈,勒得后者差点没能收住四爪的锋芒,“本神带他去如意镇的时候,这孩子还不能动用体内的妖力,那时候你说什么都没有,本神就勉强信你……可如今他都快绷不住这满身的妖力,怎么会什么都不见?!” “你再看看啊!再多看几眼!” 楚歌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被那两只枯黄干瘦的小手摇得掉下地去,然而羞愤至极而发了疯的傒囊,比她想象中还要固执且大力得多,让小房东连睁开眼眸、用妖焰灼伤对方的盘算都落了空。 师姐大人几乎要拖着楚歌跳进石室里去:“小白夜猫子要是知道我连他的小徒弟到底发了什么病都看不出来,还让这孩子白白死在渊牢里,他就再也不会搭理我了啊……” 457.第457章 离家出走的炉鼎(二) “他哪有什么病?” 即使是自小与六界中不少凶兽煞星都交过手的小房东,也受不了自己的脖颈被个发疯的傒囊箍得全然喘不过气来——天可怜见,就连数千年来与她最为亲近的幺叔,也不敢这么不管不顾地抱着楚歌本尊兽身的脖颈。 在以这辈子最大的耐心等了十息的“漫长”辰光后,小房东终于恶模恶样地竖起了全身的毛发、龇牙咧嘴地作势就要往师姐大人的枯黄小手上咬下去。 那尖利的满口兽齿果然吓得后者小脸一垮,慌不迭地松了双手、往后大跳了数步。 楚歌这才得以甩了甩小脑袋,冷眼瞧向了早已在石室里安然坐了下去、惬意地像是在围观她们俩这出无稽争斗的小牙。 “你看他的面色,比被你绑来镇里的时候还要好得多……哪里还像个病人?” 这倒确实是实话。 尽管小牙的面色与四肢皮肉都依然苍白似鬼,那满头的长发也仍旧死气缱绻、宛如灰白余烬,可那发丝下的面容眉目不但毫无衰败之相,阙庭上更是隐隐现出了若有若无的淡赤之色。 这面相,倒像是凡世间那些病者在缠绵病榻多年后、终于渐渐恢复了元气的痊愈之态。 渊牢里的幽沉黑暗太过障目,若不是小房东出言提醒,师姐大人压根也不会去注意小牙面上这隐约的变化。 她半是暗暗替雪鸮妖主松了口气、半是确实惊诧地跳起了身:“怎么会这样?” 小房东微微歪了脑袋,似乎是在打量小牙身后的石室四周,然而那双细眯得只剩两条窄缝、连瞳仁都不见的眼睛,让小牙只觉得心底发冷。 “你认识的那个……什么白猫子,把他教得很好,那些妖力还没来得及伤了他这副皮囊,就被统统泄了出去。” 一直静默着在旁围观的沈大头,忍不住“咕噗”一声笑了出来。 师姐大人和小房东双双回过头来,默契无比地对他怒目而视。 大头的侏儒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没敢当着这两个凶神的面,当真商量起凡人的出恭之事。 楚歌这才慢悠悠地将眸光转回了小牙身处的石室深处:“更何况如今的他,天时地利人和俱集于一身,要是咱们再晚些时候来……也就根本不需你来为他担心了。” 被小房东方才那凶相吓得坐倒在旁的师姐大人,手脚依旧发着软,如今茫茫然地听楚歌讲了这许多,乍然也想到了个早年间四师兄就和她提起过的妖界掌故,愈发觉得手心发凉:“山神丫头你到底……什么意思?” “这地界的禁锢大阵,出自九山七洞三泉昔年诸位掌教和长老之手,威力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大得多……”不得不承认了这十九个山门的能耐远在她意料之外,小房东只觉得鼻尖痒得不行,只好不停地用右爪轻挠着,“他身魂里的这许多妖力,若真的在佑星潭的禁地里不小心被放了出来,肯定是会毁了那些个飞鸟族长老的……大概也只有这湖底牢笼,才能暂时压制了妖力的肆虐。” “恰好这些石室又都是蛟龙骨所铸,当做你这个妖力炉鼎的暂休之地,再合适不过了。” 蛟族与犼族自上古时期便是纠缠不休的宿敌,小房东当然深知蛟龙一脉的能耐与本事——若非犼族众生对拾取他人遗骨来充作法宝这等卑劣之举毫无兴致,恐怕这太湖底的所有蛟龙骨早就成了她族里长辈们的战利品。 “这些‘湖石’,寻常的妖力根本无法撼动其分毫,但要是像这样聚于一处、再用得其法……是能引得六界众生身魂里的本源灵力倾泻而出的。” “更何况……身为妖力炉鼎,这副肉身里的许多妖力,本来就都不是小牙你自己的。” 楚歌倒吊着一双缝眼、转过了头来,对着满面惊骇之色的师姐大人解释了最后一句:“你刚进渊牢的时候,不就没能抗住蛟龙骨的引灵之力,才睡上了好几天?” 后者茫茫然地点了点头——若不是柳谦君的参王灵力渐渐弥漫开来、让这些幽沉的过道里也被滋补之力浸染得如同长白山的天瀑秘境,恐怕师姐大人这虚弱的傒囊之身就得一路睡了过去,连见到殷孤光都未必醒得过来。 她只觉得背脊上倏尔冰凉一片。 唯有沈大头还浑然没有听出楚歌话里的潜藏意思,倒还好整以暇地盘起了双腿、悠哉悠哉地问了句无关痛痒的闲话:“这些石头能吸走灵力?那我怎么没事?” 师姐大人有气无力地翻了翻白眼:“你连半个修真界生灵都不算……哪里有什么灵力好供给蛟龙骨的?” 没想到会见到这傒囊这般难看的面色,大头的侏儒惴惴不安地强笑着,试图缓和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反正您和小山神都没被这些湖石大伤了元气……至于这位身为妖力炉鼎的老弟,既然他体内的妖力霸道得随时都能吞了他的身魂,那就算被蛟龙骨吸去一点点的灵力,也不失为机缘好远嘛……” “你知道什么?”被沈大头这傻乎乎的善意之语气得愈发焦躁,师姐大人气急败坏地跳起了身来,“他们这一脉的传承之法究竟为何,就连阎府里的那个大胡子都毫无头绪,根本找不出前面三代和这孩子的关系……转生、血脉、妖力寻主……人间界所有的传宗之法在他们这一脉身上都毫无可能。”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想到自己一句闲话会引得这索命小鬼大发雷霆,沈大头惊恐万分地摇了摇头。 师姐大人恨恨地跺了跺脚:“这意味着前面三代到底是怎么死的,连掌管六界生死的冥府也不知道……意味着这小子从前虽然是个随时都会被妖力侵蚀衰败而死的炉鼎,可要是被外力引得身魂中的数百年平衡被打破,便极有可能死得更快!” 想到小白夜猫子为了这个小徒弟、差点就在凡世造下杀孽而万劫不复,师姐大人恨不得扑进石室去,在这不听话的炉鼎小子脑门上狠狠砸个几下:“你对自己的性命就这么无谓,不惜离开冽川荒原、从你师父的庇护下逃开来,也要用这各种各样的糟烂法子来试试这身妖力的极限?!” 458.第458章 家家都有小魔星(一) 是不是每家最小的那个孩子,都注定会是让人操碎了心的小魔怪? 无法冲进石室去亲手替小白夜猫子教训劣徒的师姐大人,气呼呼地再次坐倒在地,有意无意地将眸光在小房东和小牙的身上转来转去:“我家孤光虽然也喜欢离家出走……可从来不会让我们这些兄姊为他担心成这样啊……” 殷孤光自打离开洛阳青要山、此后在人间界以“隐墨师”身份行走的数百年光景中,紫凰膝下的前头十七个徒弟都无法接受小师弟这般豁达地说走就走——在他们看来,孤光明明还是那个跟在他们后头亦步亦趋的凡人顽童,如今连招呼都不打地就离开了他们这些兄姊的庇护,哪里能在这乱糟糟的尘世间顺利活下去? 他们当然是担忧的。 与师尊紫凰一起从死人堆里把孤光捡回来的大哥,虽然天生脑袋奇大,却从来都不擅记事,至今提起小师弟时,记得的还是初把后者抱回来的那天、全身上下都被浸透在他人鲜血里的那个娇嫩婴孩。乍然听说孤光离家出走的那天,大哥惊骇地差点掀翻了青要山里的所有林木与走兽,要不是被最熟悉他的几位弟弟拼死联手架了回来,恐怕他就得这么憨傻直接地冲去了青要山外,把整个人间界都硬生生地撞翻过来,借此把殷孤光带回家去。 从孤光尚在襁褓之时就替小师弟裁衣的三师姐,温柔沉静,身子又孱弱、不宜远行,不像大哥那般能随时跑出青要山去。她一言不发地接受了小师弟远行无踪的消息,没有让担心她旧病复发的众位弟妹们平添忧愁,只是每个深夜都在灯下默然地缝着新衣,有意无意地睡得更晚了些——没有她时时看着孤光,这孩子总不记得要勤换衣衫,在外头晃悠几年,也不知道要邋遢成什么样子。 早早就搬去了极东废城下居住的七师兄,常年与世隔绝,直到两载后才从暴脾气的老九口中听说了孤光袅然无踪的坏消息,手脚早就不灵便的他,在试图爬出地底废城失败后,只能颤颤巍巍地把身边所有能摸到的书简手札都砸到了老九的身上,逼着后者在接下来的三十年辰光里不准再接六界里的其他活计,专心一意地去把小师弟找回来。 半是被七师兄“胁迫”、半是被小师弟不信任自己的举动气得爆发了本性,十八个兄弟姐妹中最为入世的老九,果真消停了过去近千年的赚钱生计,并在短短五年的光景里以他独有的疯魔之态得罪了所有消息灵通的老朋友,直到其中几位不厌其烦,以与他隔袍断交、老死不相往来的代价,才勉勉强强把“隐墨师”的消息交给了他——不知道老九和殷孤光到底有何深仇大恨的他们,还以为这个现身在修真界不久、堪堪才闯下了个声名的后起之秀,大概是老九的七世怨侣,才会被这个魔星“追杀”至此。 就连天性最为凉薄的傒囊六师姐,都在小师弟乍然离开的前几年寝食难安,只觉得哪天会从云游归来的四师兄口中听到孤光遭难的消息。 所幸他们十七个兄姊的惴惴不安,在将近五十年后,也由最泰然沉静的老四亲手终结了——孤光家的四师兄不负众望,一边稳住了性情迥异的兄弟姐妹、没让他们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场面,一边顺利地找到了殷孤光的踪迹,没让这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小师弟继续不知所踪。 那时的隐墨师,在人间界乃至金仙界的不少生灵看来,着实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甚至连面容五官都看不大清的诡异家伙,而在诸多纷乱中,殷孤光更是“毫无立场”,随时都会现场倒戈,想帮谁就帮谁,让旁人根本无从得知他到底效忠于谁。 他当然没有效忠的对象——除了紫凰,除了他从未见过面的师尊,殷孤光从来不觉得自己该忠于谁。 于是修真界众生压根也摸不准这位隐墨师的来去行迹——无主、无友、甚至无归宿的人间界强者,向来都任性妄为,哪里会有什么必然的停歇之地?又怎么会让人知晓他下一次的出现会在哪里? 六界浩浩众生之中,也只有孤光的四师兄,才能找得到他。 与小师弟同样出身凡人族群的四师兄,心知肚明自己在孤光心里是什么样的地位。 是兄,亦如父。 就连要传授紫凰留下来的化形术时,幼年的孤光也有意无意地想要多跟着他——这固然是因为其他的兄姊们多少都有些古怪,传授术法的时候常常会闹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来;但更多时候,是殷孤光茫然得近乎要发疯,只有跟着四师兄的时候,才多少能心下安定些。 他们这十八个兄弟姐妹,其中大多是这尘世间快要绝迹的族群后裔,即使后天在紫凰和三位老大哥的照顾下、心境多少偏向了平和,可天性骨血里带着的古怪脾气……却并没那么容易撇开去。 于是殷孤光这个凡人幼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这群处世之道迥异的兄姊们养大,若不是还有个与他同为凡人的四师兄在,恐怕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该长成个什么样的生灵。 自幼年起就把四师兄当成了长大后自己的殷孤光,习惯了事事都学着这位兄长,即使后来意识到自己永远只能是自己……有些行事之风,也已刻入了骨血,再也改不过来了。 于是孤光到底在想些什么、能藏去哪里、碰到某些变故后会如何应变,于四师兄而言,都并不是什么不解之谜。 他要做的,不过是找到孤光一次……继而便再轻松不过。 以为自己离家出走后便成功逃开了所有兄姊关心的殷孤光,在接下来的数百年辰光里,都不知道四师兄偶尔会以化形术法隐遁了身形、跟在他的身后看看他的近况,并把小师弟的平安消息送回了青要山。 就连殷孤光无意中闯进了如意镇、被小房东抓个正着的那一天,四师兄也就缀在后头不过十里之遥,守候了六天之久,直到亲眼看着小师弟再无性命之忧、甚至此后还能落脚在这个平静山城里后,才微笑着行风远遁而去。 他们家最小的魔星……似乎终于找到了第二个能安心住下的地方。 459.第459章 家家都有小魔星(二) “雪鸮一族向来连自家儿孙的生死都不甚关心,更从来都没有收徒的说法……也只有你家师父太过可怜,偏偏会被佑星潭挑中,成了这修真界山门的倒霉掌教,不得不和九山七洞三泉的其他掌教长老们打交道,更不得不收下几个妖族的徒儿,为佑星潭的下一代传承准备好苗子。” 师姐大人焦躁不已地在冰冷的湖石面上踱步来去,几乎要在这幽沉的黑暗里踩出条独属于她的道路来——她与雪鸮妖主初见的时候,白发的少年还不过是个轻易被她玩得团团转的飞鸟幼子,却偏偏有着妖族众生里都极难找出的倔强脾气,别说面对她一个不知来历的傒囊,就是这六界里,都绝不会有任何一个生灵能让他低首屈服,更罔论因为他人的生死安危、而勉强自己做任何事了。 那么自说自话的小白夜猫子……怎么会让自己砸在了这个动辄就离家出走的小徒弟手里? 师姐大人的音调渐高,恨不得替多年前那个嚣张跋扈得近乎憨傻的老朋友调教好这不识相的炉鼎徒儿:“你知不知道小白夜猫子一共只有几个徒弟?” “当然……”小牙好整以暇地盘坐原地,闻言牵了牵嘴角,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索命小鬼的冲天怨气,连语声都是极为平淡悠闲的,“晚辈虽然一直住在雪鸮族的居地里,可同门的另外四位师兄弟,还是打过照面的。” 师姐大人的一张枯黄小脸皱得愈发骇人:“那你知不知道九山七洞三泉其他十八个山门里,每位掌教膝下都有几位弟子?” 小牙耸了耸肩,没有应声。 “傻大头,你来说。”被这清醒过来之后、便举动言语都诡异得很的炉鼎后辈气得七窍生烟,师姐大人干脆一脑袋扑在了石墙上,气急败坏地把接下来的差事甩给了无所事事的另一位同伴。 大头的侏儒转了转一双小眼睛,笑嘻嘻地接受了这把他当奴仆使的不客气差事:“除了末倾山每代的弟子之数都少得可怜……最昌茂的裂苍崖上,这一代的门内弟子已过了三百,仅掌教膝下就有二十九位亲传徒弟;偃息岩这一代也收了不少根骨上佳的女弟子,如今到底有多少个还真不知道,可一甲子前就至少有了五十之数;蜃禺丘和锹锹穴向来在收徒一事上低调非常,但门内的亲传弟子,怎么着也都各有三十位……” 他这话没说了几句,就换来了渐渐紧皱眉头的小房东的惑然眸光,沈大头心虚非常地嘿嘿笑了数声,几不可闻地替自己辩解了句:“六方贾要借我绿林道的子弟们去把九山七洞三泉的各位都扛进渊牢来,我当然也要和总管先生多多少少打听几句嘛……” “你听到没?”师姐大人全然没有意识到,自打见到了小牙,她肚里的怒气就渐渐高蹿了起来——这本不该是她平日里的处世之道。 若是在人间界的任何一处见到清醒着的小牙,即使同样是要为雪鸮妖主叫屈,以她的脾气,也该是用些歪门邪道的法子来整蛊这不听话的后辈,而不是这般直接地冷言教训。 小房东和沈大头面面相觑,却都比她这个当事人更早地发现了端倪——渊牢里的禁锢大阵,和这些蛟龙骨混杂在一处,果然结成了极厉害的障术,连她这个半神之体的傒囊都无可幸免。 进了这湖底牢笼的生灵们,果然多多少少都受了这障术的影响,就连本性里某些藏了许久的东西……也被悄无声息地挖了出来。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摆出了副长辈的姿态,后者沉浸在了教训小牙的迷障里,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在小白夜猫子之前,佑星潭的历代掌教膝下的亲传弟子最少也有七星之数,外门弟子更是代代都在七七之上……要不是你家师父出身雪鸮一族,本就不擅教养徒弟,那些老不死的飞禽怪物们不敢让自己的侄孙儿们在他手下遭难,才勉强接受了他只收四个亲传弟子的荒谬定夺。” “你在小白夜猫子膝下数百年,有没有听说过佑星潭里还有你的哪位师叔师伯?” “当然没有……雪鸮全族压根没有师门传承,他哪里会有什么同门亲眷?” “若非万不得已,佑星潭也不愿让雪鸮族的后生来接掌山门……他这个族群,从无师徒门第之说,更罔论耗费心力去教养他族的幼子,能收下你那四位师兄,也是被那群老不死烦得快发了疯,才不得已为之的。” “可就连他们四个小子,也不过是小白夜猫子名义上的弟子。拜师之前,他们四个就尽数是自家族群里的聪慧幼子,进了佑星潭山门后,更是由禁地洞窟里那群老不死亲自教养,从未去麻烦、也不敢去叨扰小白夜猫子。” “就连年长出师后,这四个还算孝顺的孩子想要跟在你家师父身边,替他收拾佑星潭平日里的琐事,小白夜猫子也极不耐烦地把他们统统轰了开去。” 想到数月之前、在陪着四师兄将小牙送回了冽川荒原后,自己死皮赖脸地跟着小白夜猫子去了佑星潭,想要看看昔年那个倔脾气的雪鸮娃娃到底能把这修真山门折腾成个什么样子,然而等来的却是自己傻呆呆地在小白夜猫子身边跟了数天,看到的尽是些无趣的山门琐事后,师姐大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在人间界各处角落整蛊着诸多死蠢死蠢的妖界生灵时,都得意于早就找到了个好玩的雪鸮娃娃,还想着总有一天,要把这孩子骗去洛阳青要山一回,让诸位兄弟姐妹们见见这个冷峻高傲、又任性死倔的妖族小孩,也让自家那个心肠太软的小师弟看看,真正的逍遥活法该是什么样的。 她没有想到,会有如今这种替小白夜猫子叹气的时候。 “他唯一教养过的……被他真心当成弟子的娃娃,这世上,也就你这个没良心的妖力炉鼎罢了。” 师姐大人颓然抬了抬眼,将眸光从小牙身上转回来的时候,有意地在小房东身上也停了停,那眼神里的无奈之意,激得后者双耳乍然微动。 索命小鬼再次低低地叹了口气:“跟你们俩比起来,我家小师弟……还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啊……” 460.第460章 自请入住的囚徒(一) “前辈您担心的,无非是我家师父会不会为我伤了自己的命数,亦或这辈子都白白耗在替晚辈收拾残局的诸多琐事上……” 师姐大人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神思游离地冷哼了声,算作对小牙这句没头没脑的话的应答:“哈?” 这孩子怎么尽说些废话? 少年依旧安坐在石室里,盘腿低头,那苍白的指尖已绕上了几缕自己的灰白长发,像是要从这些发丝间瞧出什么端倪来。 比起数月之前昏迷着造访如意镇时的他,小牙额前的碎发显然留得更长了些,如今几乎齐耳,比起同样满头长发无遮无掩的殷孤光来还要“邋遢”得多,如同有意地不容旁人窥到他眸眼里的神采变化。 可他嘴角的嗤笑之意,却像是恨不得让身边所有生灵都看得到般,从未被刻意隐去过。 “其实您老人家念念叨叨了这么久,怎么没有想起问问晚辈最怕的……是不是也是这桩事?” “晚辈虽然是个没用的妖力炉鼎,可这副肉身皮囊自小就被师父和佑星潭诸位长老护得周全万分,不但不瞎、不聋,更连处弹丸大小的伤痕都留不住……师父这些年来为我伤了多少心神,晚辈还是知道一二的。” “师父不喜欢和修真界的众生打交道,可就因为怕我这个第四代‘病人’在世的消息被漏了出去,不惜狠心把冽川荒原暂时借给旁人,让那几个心怀鬼胎的散仙进了他雪鸮族的居地里,借风雪荒原虚境的天时、来帮他们扛过天劫。” “佑星潭是九山七洞三泉里唯一一个还被极南妖境完全掌控的山门,除了禁地洞窟里那几十个飞禽族的老不死,妖境里的镇守长老们也要常常来烦师父……其实早在三百年前,妖境里就有几个大族有意派子嗣接管佑星潭,可师父听说一旦交出掌教之位、连我也要被送去交由妖境长老们抚养,还是二话不说地回绝了这能让他从所有麻烦事里脱身的机会。” “甚至连一甲子一次的九山七洞三泉掌教大会,师父也因为要收拾我‘无意中’闯下的祸端,而有好几次都半途贸然离开了长白山的天瀑秘境,把九山七洞三泉的其他掌教和长老们抛在了后头不管不顾。” 师姐大人闻言再次翻了翻白眼——她之所以要在数月前堂而皇之地把小牙“绑”去了如意镇,就是因为那时恰逢长白山的掌教大会,她原本认准了这是小白夜猫子每六十年最不得空的时候,绝对无法抽身来找踪迹袅袅的小徒弟,却还是低估了雪鸮妖主的倔脾气。 至少这一点上,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即使是能决定修真界未来一甲子命数的掌教大会,小白夜猫子也会为了自己的一个念头,说不去就不去。 她不高兴的,是雪鸮妖主如今的这个执念……竟会是个狼心狗肺的妖力炉鼎。 像是听到了眼前这索命小鬼的满腹牢骚,小牙轻轻笑了笑:“师父对我这个小徒弟的好,晚辈桩桩件件都记在肚里……只是若反过来,就未必了。” 师姐大人眉间微动,干瘦枯黄如败枝的双手双脚都不自禁地颤了颤。 她毕竟是从六界数场围剿中仓皇逃了出来的傒囊族一员,习惯了在危机到临之前就伺机脱逃千里之外,天性与后天的双重“磨练”,使得她常常毫无缘由地、就激灵灵地心生恶兆——这本就是她能活到眼下的“本事”之一。 小牙这话……亦或还没出口的那些话,倒让她心里腾起了股比这渊牢黑暗还要渗人的冷意。 “师父的心思从来都不在这些小事上头……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走起路来都能在冽川荒原上连摔出几个冰窟窿的凡人娃娃,就算有人告诉他,这些年来他收拾的那些个所谓‘麻烦’,每一桩每一件都是我亲手折腾出来的,他也根本听不进去。” 石室里的灰发少年缓缓抬起头来,他那双眼眸明明被彻底遮挡在了额发下,却让师姐大人如坠冰窟地抖了几抖,下意识地往小房东那边靠了靠。 过道里的黑暗幽沉如旧,更偶尔会有古怪的“微风”四面乱窜着拂过石室外三人的面颊与双手,于是就连小牙嘴角的讥嘲笑意,此时看起来都愈发阴森诡秘。 “师父虽然是佑星潭的掌教,却从来没有山门之尊的模样,什么时候想起来要回冽川荒原来探望我,就会二话不说地弃了整个佑星潭不管,悄无声息地遁回妖境里来……他又是飞鸟族的精怪,千里之遥也不过是他翅下区区几振的功夫,根本耗不了他多少辰光。” “他要是觉得我有些不安分,即使平日里会被九山七洞三泉其他山门拖住脚步,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乍然回到冽川荒原,其中的间隔则毫无规律,短则数天、长也不过两月……这意味着就算我能寻机逃出妖境,也会很快被师父他带了回去。” “师父他老人家唯一不能随便脱身的时候,就只有每六十年一次、在长白山天瀑秘境里的掌教大会。” “要是我想彻底从他眼皮底下遁去行迹……这不就是最好的时候?” “我还是低估了师父的厉害……即使是身处外头不能轻易送进消息去的长白山天瀑秘境,他也像是每次都料准了我会出事,说回来就回来,连让我多逃出几里都不肯。” “既然独木难支……那我只能给自己找几个帮手。” “冽川荒原虽然是个与世隔绝的荒原死地,可毕竟还是妖境里的一方天地……雪鸮族的孩子们个个强悍非常,但对我这个无处可去、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兄长还是亲近得很,要想哄他们帮我带几句闲话到妖境里去,也实在容易得很。” “果然……就有几个不要命的散仙被我这第四代‘病人’的名头引了过来。” “他们既然是以借冽川荒原来渡劫的名头才能被师父放了进来,当然也要装模作样一番……呵,他们终究不知道我这个妖力炉鼎能做些什么。” “虽然无法引这些精纯妖力为己所用,可要借这力量稍稍扭曲下天劫……也不过是晚辈一个动念的小事罢了。” 461.第461章 自请入住的囚徒(二) 沈大头几乎要替那素未谋面的雪鸮妖主喊起屈来。 他绿林道虽暗地里与修真界有些来往,却也从不会主动去招惹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之尊,更别说佑星潭掌教这个出了名的火暴脾气。 可大头的侏儒还是听过这个名号。 雪鸮妖主的护犊之名,早在昔年差点把锹锹穴的桑耳长老打得双腿皆废时,就传遍了整个人间界。 如今听索命小鬼和这名唤“小牙”的妖力炉鼎说起来,那位以妖族少年之身就成了佑星潭掌教的雪鸮妖主,最疼的竟然还是眼前这位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家出走的小徒弟……倘若连不怎么上心的徒弟受了伤、都能和锹锹穴的长老打个昏天黑地,那要是得知小牙被六方贾拘进了太湖渊牢,还不得掀了这天、碾了这地? 可沈大头坐在旁侧、静默地听了这许久,落进他耳里的,却尽是小牙那位师尊近乎不讲理的种种护犊之举的不值得……在这个妖力炉鼎看来,师尊无论做了些什么,于他而言似乎都并不怎么要紧。 至少,是并不足以留住他的。 就连这数百年来死皮赖脸跟在范门当家后头、烦得冤家几近崩溃的沈大头,也自认做不到雪鸮妖主这般周到——别说范门当家本就是偃息岩的得意弟子,修为远在他之上,根本不需要沈大头为她的安危担忧,更何况黑虎恨不得跟在她身边寸步不离,这主仆相伴着,不但在凡间商道上绝无人敢来寻衅,就是修真界众生也不会轻易来招惹这对麻烦。 可不管旁人觉得他如何疯傻,大头侏儒还是深信自己和范门当家之间有种出自同一上神灵魄的心有灵犀。事实上这数百年来也确实如此,一旦对方遭难逢敌,即使相距千里之遥,他们俩也会切身同受。 但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次次都赶到冤家身边去助上一臂之力……亦或在暗处小心翼翼地窥伺——人间界何其浩瀚宽广,他又有绿林道数千子弟时时“拖累”,哪能像路鬼一族那样随时应召待命? 连他这个绿林道的狗头军师尚且如此,堂堂佑星潭的掌教大人……当然只会比他更分身乏术。 可雪鸮妖主偏偏做到了。 不惜连掌教大会都说抛下就抛下、也要赶回小徒弟身边护他安生的这股子执念,难道还不值得这狼心狗肺的小子转圜心意? 要是换了沈大头……明知自己逃出冽川荒原后就会被人间界各路人马争相抢夺、绝无生机可寻,必定乖乖地听从师尊的吩咐、就算在那虚境冰原上冻成个冰疙瘩也绝不动弹! 和自家性命比起来,“自由”算什么玩意? 沈大头翻了翻白眼,在肚里为雪鸮妖主多年的辛劳毁于一旦默哀数息后,还是没能忍住满腹的牢骚,最终从千千万万的讥嘲言辞里挑出了句稍显客气的问话,赶在小房东和师姐大人之前,打断了小牙的自说自话:“佑星潭不像九山七洞三泉的其他山门,掌教之位向来由极南妖境里诸位长老说了算……你家师父虽然脾气奇坏,可既然一直都没被老不死们换下来,想必这几百年也还是将佑星潭打理得未出什么大乱。连山门中的那许多琐事都没能让他乱了阵脚,你这些小孩子的伎俩……难道还真能蒙住他的眼?” 师姐大人忽地冷哼了出声,面上的嗤笑之意竟比小牙的还要盛上几分——沈大头这话的答案,她早就心里有数了。 小白夜猫子天资极高,又以山门掌教之尊在人间界来去了数百年,当然不会傻到真被个从未在凡尘中行走过的小徒弟骗得团团转。 可关心则乱……不也是混沌造世之后,所有生灵都逃不开、亦避不及的命运? 小牙果然也跟着笑了笑,只是这一次的笑纹里,终于稍减了那让人望之便心下发冷的谋算与诡秘之意:“从我二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盘算着要从妖境里逃出去开始,师父就见识过了我所有的把戏,苦肉计、声东击西、再到不惜代价地借助其他生灵来替我引开他的注意……可他在每次收拾完残局后,也从未多话教训过谁。” “我不知道师父是真的认定他的小徒弟做不出这些事……还是把这些罪责统统怪到了哪个倒霉家伙身上去,可这数百年以来,他在我面前都装得严严实实,像是这诸多麻烦都不过是冥冥中的‘巧合’,根本与人无尤。” “恐怕只有前辈您掳走我的那一次,师父才多多少少生出了怀疑,可即便如此,从掌教大会回来后,他也从来都不提我逃出冽川荒原、差点没能回去的这桩祸事,还是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师姐大人渐渐皱了眉头——装傻充愣的小白夜猫子……她实在不能想见。 可石室里那少年的话,还是字字都刺进了她的耳,让师姐大人根本没法装作听不到,只能继续如坐针毡地在冰冷的湖石上微微扭曲着身躯,强行说服着自己——小白夜猫子也是会长大的。 即使大了之后,就不再是她记得的那个冷傲倔强、只会为自身修为忧心的少年。 “前辈,早在我出生之前,你与我家师父就已是……‘生死挚交’的老朋友,他到底是不是装傻,到底有没有在这些骗局里看穿我这个徒弟的心思……您大概是比我更看得清的。” “要是让您来替我和师父选,是不是也会觉得……这个与世隔绝的湖底牢笼,既能护得晚辈不被六界众生发觉,让师父得以卸下我这个累赘、安心去活他自己的命数,又能让我彻底离开那个闷得要死的冽川荒原……是不是千真万确,这里就是晚辈继续逗留在此、直到这辈子阳寿终于耗尽的上好地界?” 师姐大人骇然地缓缓抬了头,以为自己是恍神听错了什么。 这孩子什么意思? 就算小白夜猫子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小徒弟已被六方贾掳到了这湖底虚境里……可眼下英明神武的她都已经站在了小牙面前,这孩子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 难道他……还打算在渊牢里一直住下去?! 462.第462章 生祭(一) “你不跟本神一起走?!” 师姐大人茫茫然地小声问了句——从跟着楚歌进了这渊牢开始,她就觉得这湖底牢笼冷得可怕、黑得瘆人,就连她这个见惯了人间界诸多死相的傒囊,也被这虚境地界的了无生气逼得心神慌乱……她实在无法相信,六界里还会有什么生灵会傻得愿意无端端地在渊牢里多待片刻。 然而石室里的少年冲着她耸了耸肩,齐耳的散乱额发下,他嘴角的笑意分明正经得很,全然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 师姐大人几乎一口气背了过去:“这渊牢虚境几乎与世隔绝,让外头根本无法察觉这湖底牢笼里到底关了哪些生灵,小白夜猫子除非接到六方贾的‘书信’,否则要他去哪里找你?” 她顿了顿,直到狠狠地抽进了口幽沉黑暗里的冷峭之气,才能没被肚里的那股憋闷压得双眼齐翻:“你不出去……难道还等着你家师父把整个人间界掀过来,帮你把这太湖水都倾尽晒干?!” “师父不会知道的。”石室里的少年好整以暇地摇了摇头,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出了什么样的惊人之语,反倒悠悠哉哉地解释起了他当前的处境,“他之所以没有在妖境里替我解难,而舍得把我转手托付给了佑星潭的诸位长老,是为了尽快赶去末倾山赴个挚友的死约……那桩麻烦似乎大得很,师父原本的打算,就是要在外头耗上至少五个月才能回来的。” 沈大头讶然地望向了小房东,果然看到后者闻言也在眉间皱起了三道沟壑,显然跟他想到了一块去——说到末倾山的“麻烦”,他们当即想到的,当然就是那柄破苍大刀的主人。 尽管他们都已心知肚明,不久之前还和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位末倾山大弟子是个冒牌货,可这桩劫狱的差事,十有八九也和本尊的破苍主人脱不了干系。 偏偏在这关头,佑星潭掌教也心急火燎地赶去了末倾山……这个湖底牢笼,到底和修真界多少厉害生灵扯上了关系? 小牙微微笑着,在师姐大人挑眉问出下一句之前,赶着道出了个更让石室外三人瞠目结舌的无理要求:“师父每次去末倾山,都会把修真界其他的杂事统统踢开不管……所以就算佑星潭诸位长老肯冒这个风险、让山门弟子给师父送去口信,他也不会让旁人找到他的。” “至于这五个月过后……就看前辈您,愿不愿意替我家师父除去与晚辈这场于他唯有拖累、再无其他的师徒孽缘了。” 师姐大人眉眼急跳。 这小子……倒还真会使唤人啊。 可明知道眼前这年纪不大、心思却弯弯折折犹如九曲转廊的妖力炉鼎是想利用她,师姐大人还是差点要脱口答应下来——小牙说的每一句话,都准确无比地切中了她的念头,让她几乎没有拒绝的理由。 要是能让雪鸮妖主彻底撇开这个麻烦徒弟,不就又能变回那个自说自话、且逍遥自在的小白夜猫子了? 可这也不过是她的美好妄念罢了。 这世上并没有什么从头来过。小牙实实在在地已经是雪鸮妖主四百余年的徒弟,哪里是说抹杀……就能撇开得干干净净的? “不行不行,等我们把孤光救出来,你也一定要跟我们出去。” 师姐大人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背起了双手,像个凡间的老学究在石室前极快地来回“踱”着步,几乎要晃瞎了小牙的眼,然而从她嘴里冒出的絮叨之语更疾更多,显然在听到这小后生的荒唐定夺后、已极为难得地乱了阵脚。 “你自己也说他恨不得把你绑在身边、寸步不离,就算眼下被拖住脚步、在末倾山那个鬼山头上茫然不知,可你个活生生的妖力炉鼎彻底在凡尘里消失了踪迹,也根本瞒不了他多久……等他想到你是又被外人掳了去,这次出手的又不是英明神武的本神,小白夜猫子还不得发了疯?” 师姐大人心虚不已地斜眼瞥了瞥身旁的小房东,语声忽地压低了下去,几近低喃自语:“那次你倒是安安稳稳地一路睡了过去……可小白夜猫子,却差点毁了整座百里山脉里的众生啊……” 仅仅数天不见小徒弟、就差点用风雪系的大范围灭魂术法将如意镇覆盖成死域的雪鸮妖主,要是得知小徒弟逗留在了这个神鬼不到的湖底渊牢里,那下次给小牙陪葬的,会是佑星潭、还是这太湖浩浩两千水域里的众生、亦或天知道是哪里被牵连进来的更多无辜生灵? 她才不想让雪鸮妖主傻乎乎地把自己送进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去。 那么可爱的小白夜猫子……当然要安安生生地再在人间界活个五、六千年,才能随时等着她去将他气个七窍生烟呀! “前辈只需和我家师父撒个小小的谎,让他以为我逃出了佑星潭后,身魂里的妖力已然崩不住,要想活命,就只能被您老人家带去个人鬼皆不到的隐秘地界去……由贵师门的诸位来看着晚辈,不让我为祸世间。” 石室里的少年显然早就打好了如意算盘,此时娓娓道来,倒像是在说桩初春踏青的闲事:“我家师父对您老人家的印象,还是他小时候被您糊弄得团团转的憋屈辰光。晚辈相信,只要是前辈你的言语,无论多么荒唐、多么没头没尾,师父也是会听进大半去的。” 师姐大人的枯黄小脸上渐渐泛起了铁青之色,像是被雨水浸湿的狼狈枯叶:“你死都不肯跟本神走?” 小牙笑了笑,两只苍白似鬼的手掌在身前徐徐地画了个圈:“晚辈自认这副肉身还能撑上一段辰光,数年光景里,该是不会轻易赴死的。更何况……即使是前辈您,想必也无法卸开这些石室前的禁锢之力,晚辈又要怎么跟您走?” 师姐大人抬着头,冷眼打量着那看似无物、却分明横亘在她和小牙中间的石室封隔之“门”,心知肚明自己以这副脆弱的傒囊本尊肉身,是决计穿不过去的。 她悻悻然地垮了双肩。 463.第463章 生祭(二) “他有心要在这里住下去,不管来的是不是你……他都不会跟着走的。” 师姐大人只觉得后背忽地一暖,让她不至于因为双手双脚发僵、而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等她茫茫然地回过头去,才发现那团隐隐覆着层赤色绒毛的雪白身影已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过来,正用那暖和的尾巴绕住了她枯瘦的身躯。 小房东眯着一双缝眼,竟“善解人意”地踱步前来、替师姐大人解了围。 “你这双眼睛,还没有他这个妖力炉鼎的透彻……如果他想要彻底摆脱自己满身的妖力,比起妖境里的雪鸮族居地来,这石室实在要好得多。” 骤然重新落入了小兽尾巴的温暖怀抱里,本就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师姐大人只觉方才被小牙气出来的憋闷烦躁统统消了个净,却没想到小房东突然又帮着石室里的少年顶撞起她来,不禁瘪了瘪嘴:“这地界又冷又黑,有什么好的。” 楚歌抬着小脑袋,望向小牙身后那空旷的石室墙面,一双缝眼里渐渐有噼里啪啦的火光高腾了起来:“倘若他能把这些本不属于他的妖力当成祭品,尽数奉给这里的蛟龙骨……也许他这四百余年的炉鼎之身、乃至那传了四代的‘病人’诅咒,是都能在这里被斩断个干净的。” 方才一时气急、而渐觉身魂虚弱的师姐大人,原本又要在小房东的尾巴里恍恍惚惚地睡了过去,然而听到楚歌这话后,像是双手双脚都被尖针穿了个透,立马惊骇不已地重新跳起了身:“你是说……‘生祭’?” 犼族世代脾气暴虐,即使在同为上古凶兽的其他妖族看来,也实在自大得有些过分——别说六界里寻常的族群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就算是上界神司中的各位,若不能与犼族某位族众先战个酣畅淋漓,也是根本引不起这个凶兽族群的任何注意的。 这固然是因为犼族肉身强悍、又天性甚喜独战,却也和犼族诸位尊长不准膝下儿孙随便向旁人低头脱不了干系。 在六界看来,这个不讲理的山神族群,能够不去招惹其他生灵已是六界大幸,至于他们自己……大概是根本没有什么畏惧的。 可楚歌这个族中幼子,却知道这说法并不全对。 她和诸位兄姊、叔伯一样,都被族中尊长叮嘱过不准去招惹这天地间某样东西。 这“东西”,不是赋予她全族山神命数的女娲上神,亦不是魔惑、修罗两界里那些个飘忽诡谲的生灵,更不是人间界里逍遥来去的地界仙神们。 而是蛟龙族的遗骨。 活生生的蛟族,天性气量狭隘、睚眦必报,虽然也是上古时期便存在于天地间的悍勇凶兽,却不过是犼族的手下败将之一,根本入不了小房东族中诸位尊长的眼。 偏偏是这些恶兽的死后骸骨,不但坚固非常、刀剑神兵亦难撼动,甚至在聚于一处后,若被有心人用得其法,便能引得六界众生身魂里的本源灵力倾泻而出,根本无力可阻。 龙蛟本为同宗,却从来都互相看不顺眼,纷争不休、时不时地闹出些祸事来。昔年蛟族一时动了恶念,将四海龙族的幼子尽数掳走,若不是犼族恰好嫌因找不到足以一战的宿敌、而有数位族众出手,帮着挡下了胡搅蛮缠的蛟族,恐怕人间界的四海水域里,如今也早就没了各位龙王爷的坐镇。 可也是那一次混战中,犼族诸位尊长才恍然惊觉,这些恶蛟竟还有个了不得的本事——数十条已没了气息、亦或血肉模糊得只能苟延残喘的蛟龙们,赫然堆成了堵臭气熏天的高大“尸墙”。 这本没什么要紧,然而被挡在这堵尸骨血肉后头的几只凶犼,不但没有像往日那般径直冲散这些对手的尸骸,反倒像是凡间醉酒的老汉,晕晕乎乎地在堆积如山的蛟龙尸骨后打起了转,不但使不上力,更连同伴的呼喝都不能听进耳去。 混战后的犼族众生,身魂震荡虚乏,一时不察,竟着了蛟族的道,差点和对头们同归于尽。 许多年后,犼族才从北海龙王那里得知,蛟族这用自家尸骸使出的古怪本事,竟是上古凶兽极为不屑的……“生祭”。 以外族众生的身魂之力,来祭祀他蛟族逝者的亡灵。 这桩昔年的祸事,让犼族尊长对蛟龙骨忌惮非常——在被女娲大神庇佑之前,犼族就已是纵横天地两界的凶兽族群,寻常的虚境结界、法器神兵、亦或他族的上神凶兽,都拿他们无可奈何;更不提成了人间界的山神后,成年的子孙又得了山神棍之助,自然愈发不会落到什么结界困阵的禁锢里去。 只有这天杀的蛟龙骨,就像是个和犼族作对的恶毒诅咒,让这凶兽全族压根无计可施。 生祭之术,是天地两界最为鄙夷的旁门左道之法——妄夺阳间生灵的命数与本源灵力,来祭祀早已轮回的亡者、或在冥府久久徘徊不去的怨灵,这放在六界任何一处,都是会被厌弃乃至惧怕的阴损术法。 而蛟族这在自家尸骸上动的手脚,更是压根就损人不利己。 他们同样是脱胎自混沌的上古凶兽,不像脆弱的凡人族群那样、会在冥府任由轮回道安排着奔去下一场命数,若横死于外族之手,蛟族的死后亡灵是就此消散在六界中,再也寻不回一星半点的。 这“生祭”之术,在疯狂地夺了外族众生的身魂灵力后,又能奉去给谁? 还不是白白耗在了这些刀砍不动、斧凿不穿的死硬骨头里?! 很久之前,中山神在雪山之巅和小侄女提起这桩麻烦事的时候,还曾摇着头在楚歌耳边叹过这么一句:“‘睚眦必报’这个本事,蛟族倒还真的是使得出神入化啊……” 楚歌早在堪堪懂事的时候,便听叔伯和幺叔提起过蛟龙骨的厉害,深知这些尸骸的引灵之力强绝无比,容不得任何生灵逃脱开去;而自身灵力本就不够深厚的活物,若在其中盘桓稍久,更是会渐渐神智不清,连自己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惶然不觉。 就像她此刻眼前的师姐大人和小牙。 464.第464章 亡灵相伴(一) “他这身妖力都不知道是用什么法子传承下来,‘生祭’这种邪门法子又生猛得很……要是没能泄了妖力,反倒伤了皮囊可怎么办?” 师姐大人在小房东温暖的毛发间胡乱挥着手脚,挣扎着就想要往石室里扑去。 她连自己根本穿不过石室前那道封隔之力都忘了个干干净净,耳边只反反复复地响着小房东方才那句惊人之语。 小白夜猫子的徒弟……可不能在她眼皮底下,死在这种邪门歪道的术法手里! 楚歌半拢着自己的尾巴,紧紧地箍住了状若疯魔的索命小鬼,然而后者显然有些神思恍惚,根本没意识到她是被护在个安全的境地里,竟还用枯瘦发黄的两只小手死命地扒拉着小房东的兽尾,固执无比地要去为石室里的少年解围——尽管她压根帮不上忙。 小房东双耳微动,眉间也渐渐皱起了三道沟壑。 她在赶来太湖之前,还不对这湖底牢笼如何忌惮,但自打从龙王爷口中听说了这渊牢里遍地皆是蛟龙骨后,便如临大敌。 所幸在如意镇待了六十余年,朝朝暮暮都面对着脆弱不堪的凡人,让她多少收敛了些狂妄的天性,这才能在这幽冷无声的黑暗里一步一步地安然前行至今。 她不得不谨慎,不得不将肚里的暴躁之意强压下去——孤光和谦君……还有县太爷,都还在这该死的湖底牢笼里,等着她来救他们出去。 于是她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师姐大人和小牙针锋相对着胡言乱语了半天,并没有像沈大头那样惊诧莫名——这两个家伙,一个在石室里不知逗留了多久,一个本尊肉身脆弱如路鬼,在四面八方这许多蛟龙骨的影响下,当然多少会有些神志恍惚、举动异常。 石室里的小牙她根本不熟悉,说话如何刁钻、定夺如何疯魔,她都分辨不出来这个妖力炉鼎到底是不是他平时的模样。 可此时在她尾巴环绕下的这只日游巡,却绝不该是这样手忙脚乱的狼狈样的。 即使是上古时期的半神,果然也逃不过蛟龙骨的烦扰吗? 楚歌暗暗地在肚里叹了口气——她连山神棍都没有随身带进渊牢里来,却放了这只身魂并不如何强大的日游巡跟着同闯这诡秘的虚境地界,也是想要试试这个半神小鬼到底有没有能耐扛住蛟龙骨的引灵之力。 倘若连她都失神异常至此,那孤光和谦君……怕是也境况堪忧。 罢了,就算是发疯……到这个地步也够了。 “你方才不是也仔细瞧过了他的肉身?”楚歌尾尖微动着,扫了扫师姐大人的鼻,让后者只觉鼻头发痒、继而不自禁地畅快打了个喷嚏,连带着胸中憋闷之气也出了大半,神智稍稍清明了些,这才能定下神来、缓缓收回了双手双脚,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用处境。 小房东这才眉间稍霁:“他身魂里的妖力已然倾泻到了外相上,可皮囊依然丝毫无损,也许是佑星潭早年间在他身魂里的护庇术法颇为牢靠,也许是这‘生祭’之术恰好是‘病人’一脉传承的克星……无论是哪一个,他的肉身暂时都平安得很。” 师姐大人呆愣着坐倒在楚歌的雪白毛发间,点了点头。 楚歌缓缓地回了头,再次望向小牙身处的幽沉石室,语声隐隐有些发冷:“更何况……他在这石室里早就试过了千次百次,若不是断定了自己千真万确不会被蛟龙骨所伤,他怎么会让你帮着去向佑星潭掌教圆这个谎?” 石室里的少年似乎笑了笑。 “试过什么?”师姐大人却没能听懂。 这些该死的石室里只有那冰冷的湖石、和从缝隙间袅袅淌下来的水流,就算要数时辰,也根本没有物事可以帮忙记载……小牙在里头能试些什么? “你还看不到吗?”楚歌依旧望准了石室,没有转过头来,只是她满身的毛发渐渐直竖了起来,像是那牢笼里除了小牙、还有什么让她颇为忌惮的东西在,“这间石室里被‘生祭’的生灵,他不是第一个了。” 幽沉的黑暗过道、只有水流滴滴答答的响声、如临大敌的幼兽、恍若见到活鬼的言词暗示……要不是知道自己一个人跑掉只会掉进更为可怕的境地,沈大头几乎要跌撞着转身就逃。 清醒了大半的师姐大人倒还冷静得多,然而她定睛往石室里呆望了许久,也只看到灰白长发的少年安然坐在里头,剩下的便是沉墨般的黑暗,根本瞧不见其他动静。 小房东到底看到了什么? “啊……你们俩并非我妖族,要看见这些,是会困难许多……” 楚歌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两位同伴期望太高,她摇了摇脑袋,不耐烦地举起左前爪、挠了挠尖长的双耳:“这样总能看得到了吧……” 师姐大人只觉那拥着自己的尾巴毛发间,忽而泛起了股灼人的滚烫之力,让她霎时疼得龇牙咧嘴。 她赶紧低下头去,骇然看到了那原本只在小房东双耳和尾巴上的赤色绒毛竟疯魔般蔓延了开来,将那仅有两尺高大的雪白身影都染得通红,宛如一团烈焰。 这是要烧死谁的架势?! 方才还温暖如被窝的幼兽尾巴,此时更像是在炉火中烧红的铁圈,把本就肉身脆弱的师姐大人烫得只觉自己快要断成了两截。 与此同时,楚歌一双缝眼里的噼里啪啦之声愈响,短短两息之后,就连沈大头都能看到有两团赤色的妖焰乍然从那两条细缝间窜了出来。 大头的侏儒和师姐大人几乎是同时跳起了身。 他们三人和小牙之间,原本隔了道压根不容肉眼窥到的封禁之力,让他们能够看到石室里的炉鼎少年,却无法迈进这牢笼里去。 然而小房东的缝眼微微一开,这道该是“门”的禁锢之力便霎时被灼目的赤色烈焰所吞没,弹指之间将他们身处的方寸之地照得亮堂如白昼。 熊熊火焰的映照下,楚歌已渐渐张开了她的那双缝眼,现出了里头两颗黝黑如墨石的瞳仁。 她终究还是放出了犼族独有的妖焰。 465.第465章 亡灵相伴(二) 火光大作! 即使是自恃见多识广的师姐大人和大头侏儒,也被小房东乍然放出的妖焰变化震得目瞪口呆。 他们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湖底牢笼里的无边黑暗,就算此时来一点萤火的微光,也会觉得无所适从……如今毫无征兆地“遇”上了这宽达七尺、高达近丈的团型火光,只觉得双眼都要被灼得掉了出来。 就连渊牢过道里幽沉的黑暗,也像是被这妖焰灼烧得败下阵来,似乎往后退了些许距离,任由石室外这片数步方圆的小天地暂得安生。 小牙却依然安安稳稳地坐在原地,没有像石室外的索命小鬼与大头侏儒那般一惊一乍,甚至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微变。 他倒像是个远在十里之外看戏的过路闲人,抬着头、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这道就在他半步前熊熊燃烧的烈火,神情悠哉地如同根本没意识到这道妖焰已快烧到了他的额前灰发。 “师父跟我提起过,如意镇的主人是位犼族的小山神,虽然还远未成年,可单论起身魂里的妖力来,比他幼年的时候已强上不知几何……” 隔着耀眼的烈焰之门,少年竟还故作惊诧地冲着小房东拍了拍手:“晚辈见教了。” 小房东亦稳稳地坐在火光之前,小脸僵冷地望准了小牙满头余烬般的灰白长发。 两团妖焰从她缝眼中窜出的那一瞬,她身上疯狂蔓延开来的赤色绒毛也倏尔退回了双耳和尾巴上去,就连眸中噼里啪啦的响动也迅速消停,唯有那两颗漆黑的瞳仁依旧极为难得地显现在人前,没有再次被收敛回去。 这一人一兽,就这么隔着道烈焰灼灼的大“门”,各自意味深长地瞧准了对方。 他们……谁也不信谁。 直到身旁那两位捂着双眼、在石面上打滚惨嚎的同伴终于渐渐轻了声息,小房东才极不甘心地重新细眯了双眼。 “疼疼疼疼疼……”师姐大人半是真切、半是装模作样地挣扎着爬起了身,也没看仔细,就一伸手揪住了楚歌的尾巴尖,狠命地拽了几下,又急又恨地埋怨着这差点把英明神武的她灼成个瞎子的凶兽幼子,“小白夜猫子要是知道我放任你烧死了他的小徒弟,还不得拖着我的尸身去如意镇大闹个三年五载?快灭了灭了……” 小房东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让本就双眼生疼的师姐大人一个踉跄、再次栽倒在冰冷的湖石面上,后者干脆继续捂着小脸,哇哇怪叫着和沈大头一起继续惨嚎不休,全然忘了他们仍然身处险地之中。 楚歌冷眼打量着石室里的少年,小牙全然没有往后退去半步的意思,竟还好整以暇地朝着她挥了挥手,嘴角的笑纹似乎愈发畅快了些。 师姐大人根本是杞人忧天——这几乎烧在了少年脚边的熊熊烈焰看似猖獗,却根本没有伤到小牙半分。 事实上,偶尔有几点火苗爬上了少年的灰白发丝,也霎时间就“呲呲”作响地熄灭了个袅然无踪,连一星半点的灼烧痕迹都未能留下。 犼族幼子的妖焰固然凶悍非常,却还不是小牙身魂中那精纯妖力的对手。 小房东皱着眉,终于还是压了压两只前爪。 眼前的烈焰顷刻间消弭了大半,只剩那“门”上的四边四角边缘,还有着炽热的火光闪动不息。 也将小牙身处的整间石室映了个通彻分明。 师姐大人和沈大头小心翼翼地从指缝间探出眸光来,在确定那火光不再烧得他们双目生疼后,才双双嘟囔着往石室里瞄了几眼。 这一瞥,倒让他们俩满腹的牢骚之语彻底卡在了喉间。 小房东果然没有骗他们……这石室里,还真有着其他的动静。 只是这些动静的“主人”,并不是什么活鬼,甚至早已不是什么活物了。 除却顶头的石墙并无异样,小牙身后的三面高墙上,赫然有不下十数的刃器残骸深陷其中,短剑、弯刀、扇骨、铁尺、鞭刃……还有数个残缺不全到根本无法辨认真面目的刃器,或没墙及柄、或斜刺入缝、或歪倒在角落,其中竟没有一把还保留着昔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些显然并非凡品的神兵,似乎尽数在很久之前就死得极为彻底,刃面上连分毫光亮也无——修真界的神兵刃器,或铸就时得逢机缘、或后天被主人蕴养而就,大多已生出了魂灵,即使主人遭难去了轮回,它们这些并无肉身限制的器灵,也本该可以自由静默地至少再活上个千百年的。 更让师姐大人和沈大头瞠目结舌的,是三面石墙上除了这些被遗留下来的残兵,竟然还遍布着不知是人为亦或兽挠而成的抓痕! 他们刚刚才领教过蛟龙骨的厉害,已然心知这些湖石不能轻易地被撼动,恐怕也只有小牙身魂里漏出来的精纯妖力,才能在上头划出几道浅痕……却没想到,这石室里赫然就遍布着宛如修罗场的许多痕迹。 师姐大人瞪圆了一双坚石眼睛,唏嘘不已:“好家伙……这些可个个都是九山七洞三泉的大人物啊……” 她虽对九山七洞三泉里除小白夜猫子外的其他生灵毫无兴致,却拦不住自家四师兄的“多管闲事”。常年云游在人间界各处的四师兄,太了解她的本性,为了不让她一朝失手、惹上什么了不得的生灵,恨不得把整个红尘中唤得上名号的活物都逼她背下来过。 于是即使是不情不愿,师姐大人也在看清了这间石室里的残缺神兵、乃至留在三面石墙上的那些各异抓痕后,极快地辨认出了其中不下十五位从前在这牢笼里逗留过的修真界生灵。 “这件石室里,早就葬送了无数位九山七洞三泉的前辈生灵……”赤色的烈焰灼照下,小牙的侧脸上竟似有满足惬意的笑纹渐渐扬起,“前辈你看,既然这里有他们的魂灵相伴,晚辈就算真的永世在这里住下去,是不是也要比在冽川荒原上热闹得多?” 466.第466章 死不瞑目(一) “热闹你个大头鬼!” 索命小鬼忍着双眼的生疼,狠狠地挥舞着两只枯黄的拳头,几乎要一头扑到那还在“门”上灼烧的火焰里去:“你个死蠢的傻小子……难道你在这石室里呆了这么久,还看不出来这些比你更早住进来的各位囚徒,根本连残渣都没剩下一点?” 所幸在双双被小房东的妖焰灼得几乎成了瞎子后,大头的侏儒和师姐大人短暂地结成了同盟,前者暂时把对傒囊族的恐惧抛在了后头,此时正死死地拽住了索命小鬼的干瘦右脚,没让师姐大人忘乎所以地径直扑进那足以把她烧成灰烬的烈焰里去。 毕竟是自诩为下凡财神爷数百年的“骄傲”凡人,沈大头虽也被石室里的骇人景象震得瞠目结舌,却并不怎么关心人间修真界的变故——事实上,这趟若不是范门当家执意要他前来帮忙,就算九山七洞三泉尽数命葬太湖底,大头侏儒也不过是一笑了之的。 可他手里的傒囊却显然另有盘算。 “这里头哪里还有什么魂灵与你相伴?这些生前在九山七洞三泉、乃至六界里都有些名头的‘大人物’们,根本连去冥府和阎王老小子斤斤计较的机会都没能摊上啊……”师姐大人的一双坚石眼睛几乎都瞪成了铜铃,“且不说这些神兵宝器根本无用武之地,它们的主人,恐怕也是在这里拼尽了身魂之力,其中有几位甚至不惜现出了妖族真身,却也还是找不到逃生之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命数被耗损殆尽……” 灼灼烈焰的映照下,那三面石墙上的抓痕条条分明地落在他们四人眼里,新旧有别,深浅不一,有些力道斐然,但大多的痕迹更像是无力的挣扎……乃至死前的不甘哀鸣。 甚至连沈大头这个并不全然混迹在修真界的“外人”,也能依稀看出其中十数抓痕的异样之处——它们显然出自同一位妖兽主人之手,遍布在石墙的上下左右,但分布在石墙正中亦或偏上的几条抓痕,深刻清晰得几近狰狞,显然是主人暴怒时留下的示威痕迹;然而落在石墙偏下几处角落处的抓痕,便渐渐落了颓势,不但力道大减,甚至在最浅的那几道痕迹上,赫然已由六爪变成了四爪。 大头的侏儒冷不丁地哆嗦了下。 即使贪生怕死如他,也能从这些痕迹上,想见那位不知命丧了多久的囚徒是如何在这石室里被磨尽了生机,从恨不能一爪就毁了整座渊牢的意气风发,渐而被这无声的黑暗和丝毫不能撼动的蛟龙骨耗得形销骨立,最后只能迷糊发狂地……死在这无人知晓其所在的湖底牢笼里。 沈大头手里的那只干瘦小脚,也在狠狠地发着抖。 怪不得四师兄虽然早就得知了太湖渊牢的存在,也不曾让任何一位兄弟姐妹冒险前来一窥究竟——倘若这湖底虚境不仅能囚禁修真界众生,还能让阶下囚们在这里慢慢地耗尽真元之力,乃至死后连去投奔轮回都不可得……那这渊牢,倒着实是让仇家们“销声匿迹”的上佳地界啊。 师姐大人只觉得自己的背脊发冷,冷得几乎要让她哭了出来,她只好絮絮叨叨地不停说下去,像是自己一旦住了嘴,这四面八方的黑暗就会疯狂涌上来、把她也拖进这冰冷无伴的囚徒命数里。 “这就说得通了……人间界的生灵之数实在太多,远在上神、金仙、魔惑和修罗四界之上,难免每个年头都会有几个不知所踪的孤魂野鬼……虽说阎府里那本生死簿向来周全,可说到底,那些引路的冥府地官并没什么大用,能来阳间拘魂的也只有区区两位黑白无常,根本忙不过来。” 师姐大人面色阴郁地转过头,朝着在场四位里唯一一个深知她话里玄机的楚歌打了个眼色:“你家叔伯兄姊个个在外守护一方山脉,大概也跟你提起过……他们管辖下的生灵即使有土地爷、山神乃至其他过路仙神庇佑,也总会有几个是会遭了横祸,落得个身魂皆灭、连轮回机会都不能得的下场的。” 小房东默然颔首——六界轮回看似公平,却并不能保全世间所有生灵,别说犼族里诸位长辈在外常常会碰上这种无法转圜的无奈之事,就连福泽深厚得近乎人神共愤的中山神三兄弟,也无法庇佑女儿山到贾超山那方圆三千五百里庞大山脉里的每一个无辜生灵。 就连她那小小的如意镇里,在这短短的一个甲子间,不也有秦家夫妻、楼家双亲这四个本该安然度过余生的笨蛋凡人,把自己葬送进了身魂齐灭的死局里去? 还有那个白胡子白眉、说好要回来继续掌管如意镇的矮小老头,不也食了言,以他明明就能寿与天齐的土地爷命数,拼着一起在末倾山的地脉火龙里消失了不见? 他们在阎王爷那本生死簿上的命数,本不该如此的。 冥界受任主宰开辟阴阳界的本意,是想让天地间的每位魂灵都有机会再来一次,却没有料到他离开后,这天地间的众生固然减轻了上古时期的嗜血与蛮横本性,但在“找死”这条路上,却走得越来越远。 冥界只能安送死灵,却不能烦扰生者——即使他们根本是把自己的一辈子活成了个天大的笑话。 于是阎王爷只能时不时地拿起在他石案最偏僻一角那只蘸了朱砂的大笔,摇着头叹着气,给一个个本该另有轮回安排的魂灵姓名画了朱批。 不同于人间朝堂的朱批,阎府的这一勾,意味着这个生灵从此在六界之间彻底消失,三魂七魄无一残存,连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也再留不下了。 “人间修真界这几百年来看起来安生得很,原本最难伺候的那些个老妖怪们都隐到了山川野谷里,九山七洞三泉也越来越上道、把妖境和凡人们的恩怨打理成了一锅粥,让迷迷糊糊的小家伙们根本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寻仇……” “可这些山门的掌教和长老们,都心知肚明一件事。” “他们膝下的孩儿们……无端端遁去了踪迹、甚而突然就从六界里彻底消失的,却越来越多,多得让他们心慌……多得,像是有什么人藏在暗处,将他们带去了六界之外。” 467.第467章 死不瞑目(二) “如今看起来……那些个骤然失了踪迹、后来连遗骨都未能被寻回的修真界‘大人物’们,是都住到这憋闷的渊牢里来了啊……” 师姐大人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小牙身后那三面高墙上的各异抓痕,唏嘘不已:“早知道你们这些个好家伙都是进了这鬼地界,我家四师兄也不用辗转地界各处角落找寻你们的踪迹,白白耗上那么些年头了……” 紫凰门下十八个弟子中,唯有排行第四的卫禽在人间界交游广阔,似乎是因为自身就是凡人族群一员的缘故,他虽向来不在外人面前透露师承,却与人间修真界中的不少能人异士颇有几分交情,就连九山七洞三泉中不少位脾性古怪、轻易不与其他生灵结交的煞星,也都与他互诩为友。 师姐大人多年最大的怨念,便莫过于自家四师兄常常抛下她这个英明神武的小跟班,神出鬼没地遁去了踪迹,为得竟然还是那些个无趣至极的各大山门子弟。 怪不得他那么久之前就盯上了渊牢……想必是在上天入地寻觅了百年后,也早就把六界里能葬送诸位老朋友性命的寥寥几个虚境查了个十之八九,若非为了不拖累师门里的诸位兄弟姐妹,四师兄恐怕早就亲身来探这阴森冷寂的湖底牢笼了。 “看来前辈您对这间石室的过往住客们……倒熟悉得很啊。” 灰白长发的少年极为识相地缓缓转了身形,往墙角旁侧挪了过去,没让自己的肉身阻住外头三位的好奇眸光,然而小牙偏着头,嘴边的笑意愈发莫测难懂,像是小房东这着出其不意的妖焰亮室之举,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更像是一场他盼了许久的大戏,终于有机会起了头。 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着、竟然还是受了四师兄的利用,到头来还要为他了了这桩心事,师姐大人只觉得肚里甘苦参半,恼得她干脆一屁股坐在了沈大头的脚踝上,此时听到小牙这半是挑衅、半是质疑的语声,她更是不由得冷哼出声:“这有什么难的?” 她小手一样,指点江山般地遥遥指向了石室墙面上的几道较为明显的抓痕,将这些狰狞旧痕的主人皆数“点破”了真身:“裂苍崖的尹桥与晏清夫妻、末倾山的退隐掌教融匕、蜃禺丘的复醉小子、锹锹穴的柑络长老、偃息岩的东方牧归、白驹隙的临渊先生、佑星潭的夏生和海瑶光……” 这石室里曾经的囚徒显然为数太多,让本想在同伴们面前稍稍卖弄下的师姐大人差点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她干脆翻着白眼挥了挥手,算是让这场“认亲”大会暂时告罄:“……这些家伙在他们自家的山门里个个地位尊崇,就算不是名正言顺的长老,也几乎仅在掌教尊位之下,绝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弟子啊……” 索命小鬼有气无力地回头瞥了眼两位默然呆滞的同伴,还不忘顺嘴讥嘲一句:“你们俩就算不和人间修真界来往密切,至少也该听过这些个前几百年在红尘里风头极盛的名号吧……” 即便师姐大人没能把这些抓痕的所有主人尽数道明,沈大头和小房东也早已各自变了面色。 这嘴里从来没有实话的傒囊,此番倒没有说错——即使是他们两个,也对这些名号并不陌生。 九山七洞三泉本就是人间修真界的翘楚山门,除了各位掌教大多以金仙之身逗留凡尘,山门里代代都会出几位、乃至十数位让六界为之侧目的后生,或福泽深厚、或根骨奇绝、或集众家之所长、或独辟蹊径旦夕大成,他们上窥天道的路途固然不尽相同,但在红尘中的浩浩声名,却如同百川归海,终究总会汇到了一处。 师姐大人乱点着手指头、顺嘴报出来的这九个名号……便无一不是九山七洞三泉过去数百年间风头最盛的山门子弟。 临渊先生与融匕皆曾高居山门掌教尊位,是九山七洞三泉中极为少数于盛年时期便慨然退隐的其中两位前辈; 东方牧归和柑络则各自是门中的长老,虽一老一少一人一妖,却同样天资奇绝,同样沉醉于糅杂百家所长,同样的骤然失踪,同样身死不知何处; 复醉却是只来自于大荒的精魅,在人间以游侠之身历练百年后才归入蜃禺丘门下,是副在修真界中实在难得的疏狂傲骨,为帮名义上的“师尊”庇护山门,不惜三出三入蜃禺丘,代代都以兄长的身份照拂山门子弟,可就是这位辈分高得不像话、论修为亦早不该逗留凡尘的“大师兄”,也在约莫三百年前不辞而别; 夏生和海瑶光则双双来自于极南妖境,一为精灵古怪的雀妖、一为性情猛烈的凶隼,机缘巧合下却“心不甘情不愿”地成了双修道友,把佑星潭里尘封多年、近乎失传的上古术法带回了妖境,成了当代掌教雪鸮妖主名义上的两位师叔; 相比之下,裂苍崖的尹桥与晏清夫妻要比“难友”们要籍籍无名一些——这在师姐大人看来就是对“老学究”的伉俪,自幼青梅竹马,又皆是裂苍崖前辈的嫡系子女,从筑基到辟谷再至修为大成,一路上都稳妥得根本毫无波澜,只是在六百年前忽而醍醐灌顶,决意外出寻道,双双遁离了裂苍崖,就此一去不返。 这几位九山七洞三泉里的前辈生灵们,命数际遇不一、天性脾气大相径庭、处世之道更有如天渊之别,却同样的修为卓绝,同样都是在数百年前的某个一夕之间倏尔遁世而去,此后再无消息回转山门。 唯有他们留在山门里的魂魄灵牌,在长达数十年、或短则百余天的辰光后,悄悄破裂成了满地的碎片。 就像是冥冥中,有位比黑白无常还要“尽责”的勾魂使者在人间游离来去,待挑中一个声名足够响亮、修为几近大成的生灵后,便骤然使出了什么能让世间众生都瞎了双眼的术法,悄无声息地掳走了他们。 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既然您老人家能认出他们的真身,那么这些不惜亲手把自己送进绝境的前辈们……至少不会在黄泉下死不瞑目了。” 468.第468章 精卫填海(一) 沈大头悚然环顾身侧四周,愈发如坐针毡:“你真能看得到他们?” 他虽然自认有财禄神司的庇佑在身,数百年不曾与哪路鬼灵当面冲撞,却没想到这辈子攒下的所有运道会在渊牢里被碾得尸骨无存——九山七洞三泉十余位……乃至更多的翘楚生灵,竟会都葬身在眼前的这间石室里,那这虚境暗里藏着的阴谋,实在比他原先料想的还要糟得多。 六方贾借了他绿林道的名头,几百年来到底在这湖底牢笼里做了些什么?! “黄泉末路……若非万不得已,晚辈还不想和这些老前辈们呆到一块儿去。” 小牙已然倚在了冰冷的石墙上,看到石室外的大头侏儒面色骤变,像是那幽沉的黑暗里随时会扑出什么噬人的怪物来,灰发的少年几乎要笑出了声。 他甚至换了个盘腿的坐姿,松了双肩歪着头,轻松惬意得犹如坐在某个清风徐来的幽谷中,浑不在意从他口中吐出来的言词,在石室外的三位听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之所以‘住’进了这里、如今还能帮这些怨念颇深的老前辈们带几句话,说到底,还是托了您老人家的福。” 小牙那微转过来、最终停在了她身上的悠哉眸光,让师姐大人忍不住眉眼急跳。 “师父手里,有本夏师叔祖留给他的手札。” 命数使然,夏生和海瑶光本和雪鸮妖主毫无干系,却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了极南妖境中地位尊崇的两位后生,并以客卿长老的身份归入了佑星潭门下。 雪鸮妖主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不比他“老成”多少的便宜师叔。 “小白夜猫子向来不讲究尊师重道这种迂腐之说,夏生就算是他名义上的师叔,毕竟与他毫无师门情分,不管留了什么下来,对小白夜猫子来说都无关紧要……倒是便宜了你这个精明的小子。”师姐大人甩了甩她枯黄的小脑袋,不自禁地顺嘴讥嘲了句这说什么都要绕几个圈子的妖力炉鼎。 小牙竟还认同般地点了点头:“雪鸮族从来都习惯了固步自封,根本不把妖境里其他族群的术法道行放在眼里,若非佑星潭禁地里的长老们实在太过聒噪,师父大概是根本懒得学佑星潭承袭下来的任何术法的,更罔论去窥探前人留下的啰嗦记载了。” “倘若只是夏师叔祖的遗物,晚辈还不一定能从师父手里救下这本手札来……可那上头,还有海师叔祖的气味,她老人家的族群与雪鸮族向来意气相投,师父更视她为难得的同龄友人,她留下来的物事本就寥寥可数,这手札上虽没有她的笔迹,怎么着也算个半件……” “师父这才把手札收进了佑星潭的书阁里去。” “前辈您与卫大哥送我回了冽川荒原不久,晚辈身魂里的妖力就发了疯,师父万般无奈,只能暗中把我送去了佑星潭,求禁地里的诸位长老出手相救……我虽是佑星潭名正言顺的弟子,却还是第一次真正踏足山门。” “众位长老在师父面前唠叨不休,回回都几乎能吵得翻天,可对晚辈这个素未谋面的玄徒孙儿,倒放任随意得很……他们口口声声说着我是什么渡鸦乖孙留给他们的宝贝念想,不该和他们这些老不死一样呆在暗无天日的禁地里,在晚辈身魂妖力还算平静的间隙,就赶着我去了佑星潭的书阁,说是整个山门终有一天都会交到我的手里,到那时候,总不能是个睁眼瞎的呆子掌教。” 师姐大人和沈大头面面相觑,都不禁倒吸了口渊牢里的森森冷气——佑星潭的诸位长老们果然胆子奇大,竟然盘算着让第四代‘病人’来接掌山门……难道老渡鸦和前三代妖力炉鼎的下场,还不够让他们心有戚戚? 石室里的少年撇了撇嘴,显然也觉得长辈们的这个定夺太过愚蠢:“长老们老来糊涂,但至少比我家师父多做了一件好事……若是师尊在侧,他是绝不会放我进佑星潭的书阁里去的。” “从六岁记事时开始,师父就翻来覆去地嘱咐过我很多不能惹上身的麻烦,其中一桩,便是不能随意去窥探世间所有的道术心法,即使是我佑星潭的也不行。” “据说第三代的妖力炉鼎,就是平平安安地在禁地里活到了人瑞之年后,一时兴起进了佑星潭的书阁,翻阅了几卷妖境各族的本源术法记载,从此心神不定,连带着那沉寂百年不曾动弹的妖力起了波澜,不到两年,就肉身衰竭而亡。” “师父怕我步了前代的后尘,他自己又对外族道行毫无兴致,早在多年前就封了佑星潭的书阁,连带着把那本手札也丢了进去。” “我在佑星潭里无处可去,除了那个有诸位长老居住的禁地洞窟,便只能逗留在书阁里,从书卷的记载上,勉强看看这世上的万物生息。” “那里头好玩的书卷并不多……夏师叔祖的手札,却实在是个天大的惊喜。” “不知是不是因为夏师叔祖,海师叔祖似乎对这手札颇为怨念,不仅在上头留下了百年难散的心头血气,还用她的利爪损了小半的手札,剩下来能让晚辈看到的……也只是残缺不全的记载罢了。” “可即便只有这些,晚辈也从那上头找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去处。” 石室里的少年絮絮地说着,边渐渐伸出他苍白似鬼的右掌来,朝“门”上那灼灼不息的某团火光抓去。 回忆起初见那手札上记载时的心下狂喜,他还是忍不住要狂跳起来,嘶声欢呼——那是他寻觅了将近四百年、能够彻底和冽川荒原告别的最大希望。 于是连少年嘴边的笑意,都开始畅快得近乎残酷:“夏、海两位师叔祖,和九山七洞三泉其他不下十位的前辈道友,瞒着自家山门找到了太湖底下的虚境囚笼,和彼时这地界的主人打了个赌……” “他们要以自己的身魂来搏一搏……看这虚境里的引灵之力到底能不能被他们所破。” 469.第469章 精卫填海(二) 赌? 楚歌缝眼一吊,不耐烦地挠了挠鼻尖。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柳谦君曾经在赌坊里和一位过路仙神说过的话——十赌九输,这世上的赌局看似输赢有度,却从不容任何一位赌徒全身而退,若一开始便存了刻意的胜负之心,那便连剩下来的那一盘……也运道堪忧。 她毕竟是曾在赌界里潇洒来去的昔年千王,又一手创立了赌千之法,当然看过了、亦经历过了足够多的赌局,才会说出这种几近灭自己威风的“歪理”来。 坊间的小赌已足够让凡胎们犯傻,赌徒们动辄便伤筋动骨、家破人亡,更别说是随便拿着自己性命去和他人搏个说法的“豪赌”了。 偏偏修真界的众生也觉得这玩法颇为刺激,动不动就要赔上自己的命数来“赌”,随意得像是输了后也不过是在阎王老爷那里记个帐罢了。 小房东不耐烦地别过了脑袋,干脆懒得再看一眼那遍布石室墙面的狰狞抓痕。 听到小牙提起这些“大人物”们竟是拿自己的命数来豪赌、才落得这般凄惨下场,楚歌肚里本就寥寥的同情倏尔烟消云散,再也懒得搭理这些个和土地老头一样、早就神魂皆灭的可怜生灵了。 师姐大人却激动得快拽掉了沈大头的左边耳朵。 “这几个家伙竟有这个能耐、找到了渊牢的真正主人?” 索命小鬼眉开眼笑地跳着脚,身边的大头侏儒则疼得根本发不出声来,后者正徒然地向别过头去的小房东狂挥着双手,想让犼族幼子来救救他可怜的耳朵……亦或是他这枚还不想从脖颈上掉下去的大脑袋。 沈大头从没想过,自己那本该是有福之兆的稍长耳垂,有朝一日会成了他最可怕的噩运。 师姐大人的枯黄小手却将他的耳垂拽得愈发紧了:“本神只知道这个沈大头把整个人间界绿林道都拱手送给了旁人,是这湖底牢笼名义上的主人;本神也知道这个蠢家伙是被六方贾当成了傀儡,那个扑卖地界里的几位大老板绝对和这虚境脱不了干系……可我家四师兄早在几百年前,就认定了六方贾也不过就是这地界主人麾下的一个小喽啰,根本不能定夺任何大事,渊牢的真正主人却还藏在什么见不得人的暗处。” “可就算是我兄妹,这些年也没能从人间界把这个神神秘秘的主人家翻找出来。” 索命小鬼几乎快掩不住自己满面的笑纹:“要是这些家伙死之前真能找到渊牢的主人,倒比本神料想中要有用得多啊……” 沈大头只觉自己的耳根骤松,那拽得自己脑袋生疼的力道顷刻间消失无踪,让他终于得以哇哇怪叫了出声,慌不迭地往后疯狂挪了数步,直到撞上了过道另一边的冰冷石墙。 似乎是因为受了震荡,大头侏儒的袖里又隐隐冒出了几截微碧的翅尖——原本给他们带路的玉髓蜻蜓们,从落下了这条过道那刻开始,就似乎迷了路,悠悠打转个不休,最后只能悻悻然地尽数退回了主人的百宝袖囊里,直到此时,才终于重新现出了身形。 它们静悄悄地掠出了主人的袖口,趁着连沈大头也晕晕乎乎、没有注意到自家小宝贝们的异常时,就这么无声地齐齐振了振翅,往右侧的幽沉黑暗里缓缓飞了过去。 过道里悠悠响起的,则依然是小牙那永远略带讥嘲的轻笑之声:“前辈您太高估了夏、海两位师叔祖……他们俩虽比极南妖境的大部分生灵要入世得多,但双双心性太过纯良,受骗上当的本事犹盛我家师父,哪里能找出连您老人家和卫大哥都寻不到的真相?” 师姐大人转眼间耷拉了小脸,显然失望得很:“那他们瞎赌些什么?能跟谁赌?” 六方贾虽然在人间有些地位,对九山七洞三泉也偶尔有些恩情,却还远远未到能被诸位掌教长老看重到与其拿性命豪赌的地步,更何况夏生他们九位个个在山门里地位超然,是根本不屑于和这无所不用其极的扑卖之地有任何瓜葛的。 一目双瞳的杜总管虽能随时吓倒没出息的沈大头,可在东方牧归、融匕、复醉……这些大人物面前,却不过是个只会玩玩戏法的邪门后生罢了。 他们为什么要舍弃各自的逍遥命数,齐齐到这天杀的湖底牢笼来“赌”? “夏师叔祖的那本手札里并未细说这桩赌局的起源,只提起他和海师叔祖都是受了彼时的末倾山掌教之邀。”小牙手指微动,让石室“门”上的一团火光受惊般地呲呲作响起来,于是少年也心情大好地笑出了声,却没能让他话里的诡秘之意褪去半分,“直到来了太湖,他们俩才得知受邀而来的远不止佑星潭,连九山七洞三泉里那些难得现身于人前的老前辈们也来了不少。” “那时的渊牢,大概并不是如今这样的热闹景象,‘住’在这里的莫不是六界公认的怪物……两位师叔祖皆是飞禽妖族,若非必要,是不愿轻易踏足任何浩瀚水域的,可才到了太湖上,他们俩就觉出了这湖底虚境的厉害,海师叔祖更是赶在所有道友之前、率先入水进了渊牢。” “这个湖底虚境上,竟有个九山七洞三泉联手施就的禁锢大阵,覆盖的地域之广,几乎占了大半个太湖底……这本是不该出现在人间界的景象。” “能让十九个山门联手来禁锢的虚境,就算内里毫无古怪,也足够让这些个老前辈们见猎心喜,无论如何也要来探一探了。” “他们都太骄傲……到了后来,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魂来和这渊牢的主人打赌,也想试试看,能不能破了这虚境牢笼。” “可他们把自己尽数葬送在了这石室里,也不过是和精卫上神一样执念作怪,还以为真能凭一己之身填海……偏偏他们没有一个身具炎帝女儿的运道,能够毫无痛苦、无穷无尽地尝试下去,就算赔上了随身宝器、自身的修为、千百年修炼而成的身魂灵力、甚至皮囊里的最后一口气,也只能在这些蛟龙骨上徒然留下些无用的痕迹罢了。” 470.第470章 宁不见天光(一) 六界众生,孰无执念? 即使是身为炎帝幼女的女娃,也在魂葬东海后,固执地跳出了轮回之外,化出了后被唤作“精卫”的精魂鸟身,年复一年地往来不周山和东海之间,衔取山巅上的木石、妄图将浩浩海域填成平地。 这位因其父在六界中地位超然、而得以不遵冥界轮回法则的幼年上神,执念之盛令阴阳界众位恶灵也望尘莫及,却偏偏用了个再平和不过的法子——精卫鸟虽朝夕忙于衔石填海,风雨无阻地来去了约莫千载,却从未动用任何上神该有的移山倒海之力,仅仅凭借一身之力默默与葬身之地较着劲。然而东海浩瀚何止百里,水流波浪略一卷,便将那些如同翎羽般轻巧的木石没入了海底,根本不见多少变化。 这大概是六界里坚持最久、却最不损人也不见得利己的报复行径,就连东海里的龙王爷也被精卫这太过善意的“挑衅”举动弄得心虚不已,甚至常常还会派了龙宫里的夜叉们,让他们趁着暗夜多捡些败枝、山石放在海畔,供精卫第二天来衔取,不至于趟趟都跑回西山去。 连炎帝他老人家,也不知道自家的小女儿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停歇下来——他膝下就数这个幼女生前主见最强,从来都不容旁人来打搅她的盘算,化身精卫鸟后更是干脆和生前的所有至亲都再无往来,除了偶尔会在炎帝的附近盘桓片刻、凄凄啼叫数声,这千载的岁月都不声不响地穿梭在东海之上,根本不与任何有意来接近她的生灵交谈半句。 更让东海众生暗暗侥幸的是,精卫更不曾救助于上神界,让炎帝麾下那群凶神恶煞的上古生灵们不至于蜂拥而来、替这位小侄女填平了东海——这幼年时便横死海底的小娃娃,似乎认定了这桩仇恨只在她自己和东海漫漫海域之间,谁来打扰都不许。 真是个傻娃娃! 虽不敢当着炎帝的面,可不少六界众生暗地里都这么嘟囔过一句。 像这样不得其果的执念,能有什么用? 自以为绝不会像精卫这般犯傻的众生们,腹诽着走了开去,继续着他们自己的命数。 直到有朝一日,他们也一步一步地迈入了自己的执念,却仍然浑然不知眼前的困境正是他们犯了傻的结果。 比起精卫来……谁又更蠢? “不对不对!”干瘦的索命小鬼突然嘀咕着摇起了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小牙的絮叨,“你家两位师叔祖、还有这些个九山七洞三泉的‘大人物’们要是真的应了这个赌约,统统傻得把自己的性命赔在了这湖底牢笼里,连魂魄都不能逃离至轮回道去,又怎么能把这些消息给送回山门里去?” “小白夜猫子根本不知道有这个虚境的存在,当然不可能来这里为夏生或海瑶光收尸……既然他没有来,那这本记了许多乱七八糟说辞的手札怎么会被送回了佑星潭?” 要不是石室的“门”上还有犼族的妖焰灼灼蹿动着,师姐大人几乎要冷笑着往石室里再度扑去:“难道他们是用了什么通灵的术法,千辛万苦地也要把遗言送到你这个肚里七弯九折的侄孙手里?” 向来只有傒囊一族整蛊旁人的份……她怎么能被这小子给糊弄得团团转? 这该死的渊牢,冷得让她差点着了个后生晚辈的道! 石室里的少年却笑意依旧,浑然没有被抓包的窘迫样,嘴角的笑纹之惬意,倒更像是终于如愿等到了师姐大人的醒转回神:“为了不让师父知道我的去向,那本手札还留在佑星潭书阁坤位的石匣里,实实在在是夏师叔祖用本尊翎羽蘸了海师叔祖心头血气写就而成,绝非晚辈能伪造的随便物事……您老人家要是不信,随时都能让师父带您去一探究竟的。” 师姐大人翻了翻白眼,将信将疑地侧过了身子,没有说话。 佑星潭确实是她能够随意来去的地界之一,要去书阁里找到那本手札自然并非难事……可眼下她也被困在这湖底虚境里,天知道这小子是不是随口胡扯糊弄她罢了? 小牙竟还嫌不够似的又追了句:“就算您在渊牢里无法找我家师父求证……这地界还有的是会与晚辈有同样说辞的生灵,您大可在路上随意揪个几位,听听他们又是为了什么、才会都聚集到这湖底牢笼里来。” 师姐大人眉眼微动:“你胡说些什么?” 石室里的少年侧过头去,望向三面高墙上的各处旧痕,他那宛如余烬死灰的长发碰触到了冰冷的石面,再次发出了“呲呲”的轻响。 “若晚辈没有猜错……恐怕九山七洞三泉每一个山门里,都有这么一本由这些老前辈们留下来的手札或书卷,或许并不是每位前辈都会像夏师叔祖那般唠叨细心,会将来龙去脉解释许多……但那些手札里头,必然有他们自己对这渊牢禁锢阵法的应对之法,不管残破还是无缺,不管有没有用……至少,是他们拼死也要留给山门后裔的珍贵之物。” “大概除了我家师父没心没肺、不曾仔细翻过,其他山门的掌教长老们都该对这手札颇为上心,恐怕早在我之前,就尽数知道了自家长辈们命葬渊牢的真相,如今才会带着山门子弟们闯进这虚境里来……只是他们还是低估了这地界主人的厉害,即使身怀前人拼死留下的术法,也没能真的破了渊牢。” 小牙慢慢地回过了头,心满意足地看着石室外闻言肃然、或目瞪口呆的三位劫狱者,轻轻笑出了声:“你们还不明白吗?” “这场与渊牢主人的赌约,并没有因为这些老前辈的身魂尽灭而分了胜负……恐怕九山七洞三泉的所有子弟,不管有心还是被无辜牵连,都早已是这盘赌局里的一员,只要这渊牢还存在人间一天,十九个山门里的子弟们就得继续把命数耗在这虚境里,不死不休。” “只是这一次应约而来的九山七洞三泉弟子……未免也太多了些啊……” 471.第471章 宁不见天光(二) “怪不得……怪不得!” 沈大头瞪着一双小眼睛,像是骤然间醍醐灌顶,咋咋呼呼地跳起了身,差点一脚踩到了小房东的尾巴尖上:“九山七洞三泉各自天南地北,其中仅有三个山门在太湖的百里方圆之内,平日里也不见他们门下的弟子在这附近转悠……偏偏这大半个年头以来,常有修真界的怪人们出现在苏州城里,先是些没什么名头的后生子弟,再是连三岁娃娃都看得出来不是凡胎的厉害家伙……到两、三个月前,就连太湖水寨的弟兄们也被几个长老模样的老怪物收拾得鼻青脸肿……” 大头的侏儒说得兴起、差点连声调都高扬了起来时,眼角余光适时地扫到了小房东那双缝眼里的不耐之意,吓得他立马记起了自己在这桩麻烦里担当的“恶人”角色,赶紧讪笑着收敛了气焰,手足无措地耸了耸双肩:“弟兄们来报的时候,我原本还以为是今年的长白山掌教大会被移了地,换在了我苏州城里……好不容易成了次东道主,我还思量要带着绿林道三千兄弟去好好待客的……” “谁知道这时候,杜总管倒派人送了消息来。” 及时无比地把所有黑锅都一股脑推到了另一位“恶人”身上去,沈大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楚歌的面色,果然后者双耳微动着转过了头去,没有再狠狠地瞪着他。 他这才如释重负地出了口大气:“他倒是和我想的一样,要让我绿林道好好招待这些贵客们,只是……不能在我苏州城里。” “太湖上的水寨十之八九都是我麾下的儿郎,要在眼皮底下把这些人生地不熟的外来客们送到太湖底,也不是什么大难事……我怕的,只是这些修真界的生灵里随便挑出一个,都能倏忽来去,远胜我们这些凡胎肉身的能耐,哪里能悄无声息地劫下这群贵客?” 想到这半年以来麾下儿郎的四处奔走之繁忙,全是为旁人做了嫁衣,还是件碰不得、毁不得的祸害衣裳,沈大头不自觉地垮了双肩:“倒是六方贾想得周到得很,也不知用了多少精怪妖魅仆从,在太湖边数百里的山野里布下了大大小小的困阵,竟真把在这附近转悠的九山七洞三泉中人尽数禁锢了进去,还让他们个个神志不清、灵台恍惚,就这么晕晕乎乎地被我绿林道的弟兄们统统架进了渊牢。” “要早知道他们是来赴六方贾……不对不对,是这渊牢主人的赌约,我就跑去金陵,让黑虎帮我求个情、赖在范家不回来了……” 大头的侏儒斜眼望了望石室里的满壁狰狞抓痕,怕冷似地缩了缩脖颈,低声嘟囔着埋怨起了自己当初的草率定夺:“……要是这么多条性命都和这些老家伙们一样,埋在湖底连轮回都没得投……这帐还不得都算到我头上来?”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不行不行,苏州城是不能再住了……这趟要是能出得去,就收拾细软直奔金陵城! 等等!还是什么都不要了……反正要紧的宝贝都埋在其他地界,等去了金陵,让黑虎陪着再去取好了…… 沈大头正神思游离地想着此后的逃生大计,浑然不觉自己已然讲到了要紧的地方,让冷眼瞧着他的师姐大人渐渐不耐烦起来,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努了努嘴,霍然跳将起身、狠狠地踩在了大头侏儒的脚面上。 “你发什么呆!既然你绿林道和该死的六方贾认定了要‘接引’九山七洞三泉的后生们,为什么还要把我家小师弟也给关进来?” 沈大头只觉得自己的脚背快被戳出了个窟窿,疼得他立马把怨鬼缠身这种往后的祸事甩到了九霄云外,怪叫着乱跳起来:“我怎么知道!这次来太湖的又不只有那十九个山门里的生灵!连早就藏到深山老林去的几个老怪物也现了身!参王和隐墨师本来又不是六方贾打算好的囚徒……疼疼疼疼疼……要不是因为跟着参娃去了趟如意镇,我压根也不知道杜总管对他们有意啊!” 这解释不但苍白无力,更越描越黑,不但让师姐大人的满腔怒气愈发蓬勃,就连小房东也倒吊着一双缝眼、将森冷的眸光转了过来。 大头的侏儒简直要当场哭出声来:“那时候虽还没有参娃,可我绿林道要六方贾照拂的地方还多的是……我总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得罪那位掌事先生,是不是?” 事实上,若非后来得了范门当家的提醒,他压根还没明白过来年关的如意镇之行到底有什么古怪,就连殷孤光和柳谦君到底为什么也会被劫进渊牢来,他也至今全无头绪。 他就是个傻乎乎的傀儡军师,为什么谁都要来为难他! 所幸面前那只雪白的小兽歪着脑袋盯了他许久,终究还是微展了尾巴,将暴跳如雷的索命小鬼卷回了她的背上,让沈大头的脚面不至于废在这阴风凄凄的渊牢里。 “他还要带着我们去找孤光和谦君,不要伤他。”楚歌卷紧了气呼呼的师姐大人,没让这被渊牢禁锢大阵搅得灵台恍惚的同伴继续发疯下去。 那个冒充是破苍主人的高大男子,虽从头至尾都没有在她面前现出真身,可从他身魂里散出来的味道,却有几分隐约的熟悉……与安然,让小房东心下大定,似乎不管这陌生的同伴到底是谁,也能把谦君、孤光和县太爷的性命托付于他。 至于眼前这个贪生怕死、又咋咋呼呼的沈大头,显然早就与冒牌的破苍主人有了里应外合的盘算,再无用、再嘴碎,也是这趟劫狱之行的同伴之一。 楚歌悠悠地转过了头。 她不信的……是石室里这个身陷囹圄、却远比他们还要自在的妖力炉鼎。 这个以离家出走为趣的少年,分明从夏生的手札里知道了这湖底虚境是个有死无生的险地,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地孤身闯来太湖,甚至悠然自得地逗留原地,根本没有逃出渊牢的意思? 472.第472章 从头来过(一) “说要带我们去找孤光,还不是转来转去没个影,最后也只把我们带到了这小子跟前?” 索命小鬼气呼呼地坐定在小房东的背上,顺手用后者的尾巴揩了揩大汗淋漓的脑门——她虽然还没意识到自己早就中了渊牢禁锢大阵的招,却也渐渐觉得自己的肉身已然力不从心,所幸这幽沉的黑暗里依旧有参族的清苦味道弥漫不息,让她不至于再像初进渊牢时那般昏睡不醒。 她也实在不想再把气力耗在这无用的大头侏儒身上了。 师姐大人霍然回过头去,盯准了石室里的少年:“先不说我家小师弟……既然小白夜猫子对那手札并不上心,如今又赶去了末倾山,想来并没有像九山七洞三泉的其他掌教那样、打算傻傻地带着徒弟们赶来渊牢,既然他这个佑星潭掌教没有这个心思,你又怎么会成了这虚境的囚徒?” 索命的小鬼皱了皱眉,像是想到了个了不得的可能:“难道你想替小白夜猫子……?” “前辈玩笑了……我这辈子唯有的执念便是离开那个该死的冽川荒原,至于其他的人与事,都与我无关。”石室里的少年闻言,失笑着摇了摇头,“就算是师父他老人家,也使唤不了晚辈来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的。” 师姐大人不耐烦地跺了跺脚,几乎要在楚歌的背上踩出个坑洞来,愈发神色焦急:“那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想法子跟本神走?” 从沈大头和小牙的口中听说了这许多的来龙去脉,她实在心焦于殷孤光的安危——紫凰门下早就料到了这渊牢的古怪,更是深知这湖底虚境的真正主人绝不会放过他们这十几个传承了化形之力的上神弟子,可即使是最杞人忧天的老七,也没算出这个安静了数百年的牢笼,会无声无息地在这半年间就对九山七洞三泉动了手! 倘若从前还只是小打小闹,不过从这十九个山门里悄无声息地“掳”走那么几位修为深厚的生灵……那么如今这场灾祸,显然不知为何乍然扩散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已然明目张胆到不惜把所有来犯的修真界生灵都抓了进来了。 孤光啊孤光……要是你乖乖听师姐我的话,把我好心带去如意镇的那几位,都“留”在那有犼族山神结界庇护的寒酸山城里,你至少能保得自身平安无虞,哪里会落到眼下这种需要师姐我来寻你的狼狈境地? 不管六方贾、亦或藏在暗里不肯现身的渊牢主人到底有什么盘算,不管他们要把九山七洞三泉这些生灵怎么办……至少她是要把孤光带回家去的。 再耽搁下去,天知道小师弟会不会和那么多老怪物一样,在这些石墙上留下些毫无意义的挣扎痕迹,就怨气冲天地丧灭了身魂? 她实在急得有些昏了头——石室里这个少年,是小白夜猫子耗了四百年也没能让他放弃离家出走念头的固执徒弟,怎么可能会因着她一句话,就乖乖地跟着走? “这座湖底牢笼的主人到底想做什么,师父不知道,这些个老前辈们也未必知晓,恐怕连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与长老们也无从揣测……”小牙果然还是微微地翘着嘴角,全然没有丝毫的焦虑模样,他倚在冰冷的石墙上,眸光有意无意地在满墙的狰狞抓痕上打着转,竟还悠悠哉哉地自说自话起来,“这么多前辈生灵都没办法琢磨出个像样的真相来,我这个被常年关在妖境里的炉鼎,又哪有什么资格来指手画脚、甚至越俎代庖?” 石室里的少年缓缓地低了头,望向自己苍白似鬼、却脉络杂乱的掌心:“晚辈来这渊牢,不过就是要为自己谋个出路罢了……” 师姐大人只觉得自己眼皮急跳,还是没能忍住从鼻里奔出的冷哼声:“哈?” 这黑漆漆、阴森森的湖底虚境,连条像样的敞亮过道都没有,哪有什么出路? 小牙恍恍惚惚地歪了歪头,朝着面色肃然的小房东牵了牵嘴角:“这位小山神不惜用妖焰来照亮这间石室,不就为了要让您老人家看看晚辈的无稽行径么……” “听师父说过,傒囊族天生神目,六界任何虚境都拦不住您这一族群的目感窥探……难道前辈到现在,还以为这墙上许多的磨痕,都是夏师叔祖和其他那些前辈生灵的所为么……” 被小白夜猫子的徒弟这般明言讥嘲,实在让师姐大人有些挂不住脸——她这个肉身着实脆弱不堪,唯一能有些用处的也只有这双眼睛,当然不许旁人随意污蔑! 于是索命小鬼只能尽力瞪大了一双坚石眼睛,专注无比地再次往石室高墙上的那些狰狞抓痕多望了几眼——即使她早已犯困得四肢乏力。 这小子到底想让她看些什么? 师姐大人拼尽全力,也没能从三面高墙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直到她身下的幼兽扭了扭脖颈,不耐烦地再次压了压两只右爪。 那本在“门”上蹿动不休的几团赤色妖焰像是得了令,忽地火光大作,然而这次并没有将石室前的封禁之力烧得通彻明亮,反而转了风向、齐齐地往石室里头窜了进去。 如同山野间某棵有了千年高龄的参天大树落尽了枯叶、而将那铺天盖地的枝桠悉数横逸在了半空中,亦像是远处疾奔而来的溪水无意中闯入了棱石遍布的旱地、骤然间被分截成了无数股细小蜿蜒的清流,那石室里的三面高墙倏尔被火光侵袭殆尽,毫无征兆地现出了无数或相连成脉络之状、或断绝孤立的赤色图样,恍若巨人掌心的杂乱断纹。 师姐大人和沈大头目瞪口呆地双双直起了身躯。 他们原以为,这件石室里最诡异的痕迹便是那数十个修真界生灵留下的的狰狞抓痕,却没想到这些石墙在他们眼皮底下,还藏下了这许多的细小痕迹。 楚歌的妖焰倏尔遍布了整间石室,在这些不知为何的缝隙间疾奔着,那火光照得小牙的苍白面容也像是渐渐转了红润。 少年心满意足地伸出手去,摸了摸离他最近的一道细痕,那里头忽地高蹿起了犼族独有的妖焰,让他的指尖微微起了灼痛之感。 可他还是笑着的:“晚辈并不是渊牢主人的猎物,只是要借这地界为自己做一件事……倘若天可怜见,这辈子……这永世,我都不用再回冽川荒原了。” 473.第473章 从头来过(二) “这些道道……到底是什么玩意?” 沈大头几乎要将他的大头径直伸到石室“门”上的火光里去:“又是仓颉那老家伙留下来的笔迹……?” 他话音未落,便觉后脑被“啪”地猛砸了下。 索命小鬼不知什么时候已手脚并用地攀上了他的肩膀,正龇牙咧嘴地缩回了被犼族妖焰灼伤的枯黄小手,听到大头侏儒这般不上道的揣测,更是恨铁不成钢地扯了扯嘴角:“你看看清楚,这些痕迹比起旁边那些来都要新得很、也浅得多……仓颉老头既然能把整个渊牢都弄成个百转千回的虚境,当成他造字用的纸卷,哪里用得着小气到来这方寸之地胡写一通?” 大头的侏儒挠了挠发痛的后颈,没好意思接上话头——他虽然跟在冤家后头纠缠数百年,对人间修真界的不少掌故也了然于胸,却对妖境里的各种古怪术法并不熟悉,小房东这一手突如其来的妖焰把戏到底暗藏什么玄机,他实在看不懂。 他只知道自己的这双凡胎眼睛,能看到的不过是石室里的三面高墙上都分布着极为密集、又杂乱无章的细窄刻痕,比起九山七洞三泉那数十位老前辈留下的狰狞抓痕来,至少看上去要“人畜无害”得多。 这些不知为何的细小线流,每一条都狭窄无比、又微漾如溪水波澜,根本不像是什么神兵利器、亦或凶兽齿爪施就的痕迹。 那赤色的妖焰显然得了小房东的令,依旧疾奔着穿梭在这无数细痕之间,沈大头定睛看了许久,愈发觉得石室里像是分布着被随意扒乱的密集蛛网,亦或更像是……某人的如瀑发丝。 等等。 某人的……发丝? 大头侏儒和他肩上的枯黄小鬼几乎是同时跳起了身。 “是你?!” 石室里的少年十指微动,正将自己几缕散落在冰冷湖石上的灰白长发拢了起来,骤然听到这两个咋咋呼呼的惊叫声,他竟也毫无讶异之态,反倒笑意安然地伸了伸发僵的双脚,换了个盘腿的姿势。 他那余烬般的发尖刚刚碰触到的湖石上,赫然多出了数道与墙面上同样细窄微澜的怪异痕迹,在小牙伸手拢回了发丝后,便有赤色的火光慌不迭地奔了进去,倏尔也成了满室妖焰枝桠中的一节。 “小山神你怎么做到的?”沈大头恍然明白过来自己看到了什么,这才半是惊骇、半是好奇地地低了头,冲着眉间紧皱的楚歌问了句。 渊牢里的黑暗太过幽沉,石墙上那数十道的深邃抓痕又早早地抢了他们的注意,若非小房东这一着妖焰戏法,他和肩上的傒囊小鬼根本没能注意到小牙在这囚笼里做过些什么。 “是妖力应啸啊……”师姐大人目不转睛地盯准了石室里的赤色蜿蜒火流,恍若失神地笑了笑,唏嘘不已,“这小子虽不是妖族,可他身魂里的妖力是佑星潭数代传承下来的本源灵力,若能引为己用,精纯醇厚更远在小白夜猫子的妖力之上……他在蛟龙骨上留下的痕迹,多少会留下些残存的妖力,凡胎肉眼虽不能分辨,却能用另一位妖族的身魂灵力去引其同啸,昭然于人前。” “夏生这些‘老前辈’们死了不知多久,他们中间虽也有妖族,可再强的妖力也禁不住这么多蛟龙骨的引灵之力……早就散得分毫不剩。这间石室里如今剩下的,也只有从这小子身为炉鼎的肉身皮囊里漏出来的妖力了。” “犼族如今虽为山神之尊,可再怎么说,也毕竟是雷打不动的上古凶兽族群,和极南妖境里那帮自诩为长老的老不死们比起来,总要正统得多……” 索命小鬼自嘲般地耸了耸肩,顺手也揪住了沈大头的稍长耳垂,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也就你我这种算不上妖族的‘外人’,只能傻傻地等到山神大人愿意给咱们指引明路,才能看到这种百年难得的景象喽……” 到了此刻,师姐大人当然明白过来,方才楚歌放出眸中妖焰附着在石室“门”上时,就是为了让她和沈大头看清小牙在石墙上留下的这许多“刻痕”,只是他们俩几乎成了睁眼瞎,反倒被九山七洞三泉几位老家伙的临死抓痕引去了注意。 她对这不知如何传承下来的“病人”一脉向来有兴趣得很,如今被小房东这般明显地“提点”,已然明白了这犼族娃娃在见到小牙后就神色肃然的真正缘由。 想到英明神武的自己竟然大意至此,师姐大人未免心虚得有些手足无措,只能揪住了沈大头、打着哈哈,想要把自己的失策行径给掩饰过去。 小房东却没有应和师姐大人这半是恭维、半是打岔的闲话,她眯着一双缝眼,巍然不动安坐原地,静如海边崖石,显然另有盘算。 她的眸光依旧停在小牙的额发上,许久不曾移开过,像是要从少年那被灰白长发遮挡的眼里,看出他肚里到底转着什么样的心思。 直到师姐大人和沈大头都悻悻然地住了嘴、不再发出一言,整条过道里都安静得近乎尴尬时,楚歌才微微动了尖长的双耳,语声冷冽地开了口:“蛟龙骨霸道得很,你怎么知道……自己就能抗得过这引灵之力?” 显然没有意料到最后来问自己这句话的并非师父的傒囊好友,而是从头到尾都皱着眉、像是随时要吞了他的犼族幼兽,石室里的少年不禁发了怔。 小牙微讶地回望着这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的雪白小兽,想要从小房东那双狭长的缝眼里看出个端倪来,却还是没能在对方那张比起自家师尊还要严肃紧绷的小脸上,找到任何能被他利用的喜怒神色。 他下意识地又轻声笑了笑:“至少晚辈眼下……还没有死,对不对?” 楚歌眉间的三道沟壑勒得更深了:“要是和他们一样死在这里,你怎么办?” 石室里的少年干脆好整以暇地笼起了双袖,嘴角的笑意竟愈发悠闲畅快:“那就是晚辈梦寐以求的从头来过……倘若真能如此,就算不虚此行了。” 474.第474章 成鬼成魔(一) “你倒看得开。” 师姐大人嘿然冷笑了声——傒囊族向来是六界众生眼里的祸害,甚至逼得素来不合的各方族群不惜联手,也要“倚强凌弱”地将她全族剿灭,若论起在这世间的生机,她可不比眼前这个自说自话的炉鼎小子要强上多少。 她实在看不上这种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豁达”。 “四代以来的妖力炉鼎为什么会生、为什么会死,连冥界阎府都至今未有定论,佑星潭护你活到这个年岁,实在极为不易……你说死就死,倒是遂了心愿,却连替你收尸的机会都不留给小白夜猫子,未免也太不把他这些年的辛苦当回事了。” 石室里的少年不禁失笑:“且不说晚辈这副肉身受佑星潭术法禁锢,本就不比寻常的凡胎厉害多少,自小更未从师父那里学过任何的风行遁地之术,这趟赶来太湖已是千难万险,若是一心寻死,是无需千里迢迢地来找这么个并不宽敞的葬身之地的……再不济,晚辈早在方进渊牢的时候,也是能与这地界的看守们同归于尽的。” “夏师叔祖那本手札上,记着这湖底牢笼的所在之处,亦把这些蛟龙骨所铸石室的引灵本事记了个十之八九。虽然不知道这手札到底是怎么被带了出来、又是被谁送回了佑星潭,可他老人家显然是早就盘算好要把这些记载传给山门里的后人看的。” “他和海师叔祖的双修道法,是妖境里失落数代的大衍之术,能借身魂里的小周天之力自成圆融,即使在天地灵力贫瘠无比的困阵里也来去自如,他们原本以为……就算不能碎了这牢笼,至少还是能够和这湖底虚境好好搏上一场的。” “但渊牢里的禁锢大阵出自九山七洞三泉昔年多位老前辈之手,似乎本就是为了对付自己门下的各种术法,虽然并不至于当场就要了两位师叔祖的性命,却让他们多年的双修默契渐渐分崩离析。” “到了后来,海师叔祖似乎是发了狂。” “渊牢里不见天日、更无物可用,夏师叔祖便取了他自己的翎羽为笔,在他们行法破蛟龙骨的间隙,想要把这场‘赌局’的来龙去脉记个清楚。” “他老人家从早年化身精怪开始,就一心研习着鹏族留给妖境的逍遥游道法,倒还未被渊牢里的禁锢术法蒙了灵台,虽多少有些力不从心,倒还清醒安然。” “可海师叔祖却渐渐失了常态。” “她本就是天性暴戾的凶隼,即使与夏师叔祖相伴多年,也未全然改了脾气……在妄图用自己的心头血来破蛟龙骨、也还是无功而返后,她就在这石室里化出了真身,发狂着连夏师叔祖的手札都被她撕破了近半。” “从那以后,夏师叔祖似乎就忙于去照拂她,连手札上的记载也戛然而止,只在最后蘸着海师叔祖的心头血草草地写了句——‘佑星潭瑶光夏生,败。’” 三面石墙上的赤色“枝桠”似乎渐渐淡了颜色,直到靠近小牙身侧数寸之内时,才会倏尔重新亮起灼目的光华,继而再次疾奔着蹿向下一道的细痕缝隙里。 少年横着手掌,有意无意地把自己的指尖触在这些奔流妖焰的转折处。那能灼痛人间界所有肉身的犼族妖力在他手下,竟清凉得如同盛夏山谷中的溪涧,在他指间的皮肉上怕痒似得极快往前逃去。 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好玩的……“同类”。 “晚辈在冽川荒原上活了四百年,身魂里的妖力都不曾起过波澜……直到被前辈您和卫大哥送了回去后不久,才觉出有些不对。” “可即使后来被师父送进了佑星潭的禁地洞窟,我像是能稍稍动用身子里的这些妖力、不当心还动念封住了诸位长老,可也未见妖力像这样漏到这副皮囊外来过……” 小牙那满头如同死灰余烬的长发一如数月前在如意镇天光下的模样,并不见什么变化,只是这些轻飘飘的发丝若是稍稍碰到了囚笼里任何一处石面,便会“呲呲”轻响地倏忽留下数道细痕,让心知肚明眼前这个炉鼎少年身魂里藏了多少妖力的师姐大人不自禁地缩了缩脖颈,愈发心烦气躁。 “直到进了这渊牢。” 少年忽地将苍白的右手掌往半空中微微一抬,这看似无意的举动,竟逼得满室的赤色妖焰激灵灵打了个颤,下一刻便如同见了活鬼般地尽数往后疯狂倒退。 三面高墙上的火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打了个转,统统往回倒奔而去。 楚歌全身的毛发霎时都直立了起来。 她还是第一次……没法彻底掌控自己放出的妖焰。 明明片刻之前还是从她身魂里放出去的妖力,然而从进了这件石室起,竟就像是渐渐脱离了她这个主人的掌控,像是……被另一个人接管了过去。 蛟龙骨固然有极为霸道的引灵之力,却毕竟并非活物——自然是没有抢他人妖力引为己用的本事的。 小房东死死地压住了四足,才勉强让全身的毛发渐渐落了回去。 这身为妖力炉鼎的少年,四百年不曾动用过身魂中精纯浩瀚的妖力,却在短短的半年间,就尝到了人间界妖族一辈子都未必能修炼到的大成力量……这并不是什么大幸。 那不知如何传承了数代、又能安然无恙地呆在凡人肉身里的浩瀚妖力,若一朝得了奔逃之道,便会不分轻重地疯狂游走,哪里还顾得上宿主炉鼎能不能活? 他只在渊牢里逗留了不过数十天光景,如今就能在转瞬之间、悄无声息地夺了她这个犼族幼子对己身妖力的掌控……那离这浩瀚妖力彻底出笼的那一刻,大概也没有多久了。 如同柳谦君这十年来在赌坊里常常提起的一句话——接下来的命数,不过就是老天爷愿意给他的胜算大小罢了。 这个在雪鸮妖主庇护下,平平安安、亦或憋屈无比地活了四百余年的炉鼎少年,到底能在蛟龙骨的引灵之力下成鬼、还是成魔……无人可知。 475.第475章 成鬼成魔(二) “前辈,请您老人家用您的一双天生神目,看看晚辈这副皮囊……是不是快要变回了寻常的肉胎?” 石室里的少年梦呓般地说着胡话,他那只随便虚晃了下、便能把小房东的妖焰使唤如奴仆的苍白右手,竟还悬在半空,许久没有放下来。 这只手掌上的皮肉几近透明,却全然不见任何的伤痕破损,若不是皮肉下隐隐可见青褐之色的血气在脉络间缓缓流淌,几乎会让人以为这手的主人并非活物。 坐在沈大头肩上的索命小鬼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驳回了小牙这无理至极的告求:“要是能看清你们‘病人’一脉到底有什么玄机,我早就从小白夜猫子手里抢走第二代的那位,带回去给我家三位老大哥看看了……哪里还轮得到你在这里啰啰嗦嗦?” “连您老人家也看不出来?”少年颇为遗憾地捻起了自己肩上的其中一拢发丝,放到眼前端详了半晌,终于还是沉沉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这些囚笼既然能连夏、海两位师叔祖都能逼得有死无生,那这引灵之力总比佑星潭自古以来的诸多术法要强得多……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身魂里的妖力总也该散得差不多了……” “你这肉身本与阳世里的凡人无异,真要按着冥界生死簿上来,顶多也就是撑到天年……能活到如今这个年岁,远超人瑞高龄,还面目年轻如凡间少年,全赖这身不知怎么传承下来的精纯妖力。”师姐大人眉眼急跳,几乎要冷笑了出声,“要是真的彻底把身魂里的妖力尽散了出去……天知道是不是会应了轮回劫数,立马就活活老死?” 小牙耸了耸肩:“老死……总比闷死好。” 师姐大人差点要直接背过气去。 “你当下还能使唤我的妖力,暂时是送不了命的。”面色肃穆的小房东默然已久,此时终于冷声开了口,“等到你连从自己身魂里漏出来的妖力都使唤不了……甚至被反过来驱使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这话果然比师姐大人的任何言语都要有用得多,石室里的少年像是被勾起了兴趣,终于缓缓回过了头。 他眼前的这三个“劫狱者”,大头的侏儒只是个福泽深厚的凡胎,索命小鬼般的傒囊又出身于上古的半神族群,唯有这只不到两尺高大的细眼幼兽是正统的妖族——犼族幼子虽未必对他“病人”一脉十分熟悉,但论起对妖力的掌控,三人里当然只有她能说上话。 从见到这位小山神出现在渊牢里的那一瞬开始,小牙就知道自己的心思根本瞒不过她,却没想到这出了名坏脾气、又享山神之尊的凶兽一族,不但没有留他这个本不该存在于人间界的妖力炉鼎在湖底虚境里自生自灭,竟还像是和傒囊族的前辈有着同样的盘算……要把他从这牢笼里带出去。 这个犼族的娃娃,似乎和师父提起的小房东有些不一样,说不定……也是个不听长辈嘱咐的族中异数呐…… 小牙突然毕恭毕敬地坐直了身子,向离他咫尺之遥的小房东打了个半揖:“既然小山神大人再明白我的苦衷不过,还就请高抬贵爪,干脆放晚辈一马,您赶紧带着前辈和这位大头叔叔离开这里,该去哪去哪,就当从没见过我,好不好?” “反正我是住定了这间石室,不到这满身本就不属我的妖力统统归了蛟龙骨、是绝不会走的……至于到了那时候,我是得天之大幸成了个寻常凡胎、还是肉身衰败到老死、亦或和夏师叔祖他们一样疯癫至死,都是晚辈自己的定夺,绝不赖在旁人头上。” 小房东轻轻打了个喷嚏,一双缝眼却倒吊得更厉害了——这六十余年间造访如意镇吉祥赌坊的八十位客人里,并不乏和眼前这炉鼎少年一般心思九转、动辄便说起胡话的怪客,每碰上这种生灵,她的鼻子便痒得很。 这算哪门子的苦衷? 从停在这间石室前、窥到三面石墙上被小牙身魂里漏出的妖力留下了这许多痕迹后,她便大概猜到了这个妖力炉鼎的执念——蛟龙骨的引灵之力,不分族群、不分强弱、更不分敌我,能在被困其中的生灵毫无觉察之际,就渐渐夺了他们的身魂灵力,蒙了他们的灵台清明,对世间众生而言都是再危险不过的妖物。 可偏偏对“病人”一脉,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命数转机。 不知身魂中的浩瀚精纯妖力来自于何方的数代妖力炉鼎,都不得不成了这强大力量的傀儡皮囊,不管最终能否引为己用,都会或早或晚地横死丧命,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甚至连想把这妖力拱手送人,都无计可施。 一个“强取豪夺”,一个“弃之不得”,若放在同一处……似乎是真的能够一拍即合的。 可“弃”了之后呢? 若当场毙命,在这黑暗的湖底虚境里横尸百年,那这拼了全力把妖力拱手让出的苦旅,又有什么用? 小房东实在不懂。 她虽不愿去管世间众生自己寻死的懦弱之举,可自打进了这渊牢,似乎也是被禁锢大阵多少搅乱了灵台,便有些糊涂起来——既然是劫狱,既然是要救出孤光、谦君和小楼,是不是路上碰到的所有生灵……也都该顺道带出去? 小房东一时迷迷糊糊,不知该拿小牙怎么办时,师姐大人却慌里慌张地在沈大头肩上跳起了身,戟指狂呼起来:“连夏生和海瑶光的双修古法都败给了渊牢,妖境里大概是没有其他后生再能来赴这么凶险的赌约了……九山七洞三泉存心要找死,本神管不着,可你不行!” “就算你恨不得把这身妖力从骨血里剐出去,也不能痴心妄想到这种疯傻的地步,让这毫无生机的鬼地界帮你这个大忙。” “你想褪去这身妖力,为什么不来找英明神武的本神?” “你连肉身衰败、凭空老死、身魂尽灭都不怕,难道还怕回去当面告诉小白夜猫子,你死都不想再要这妖力炉鼎的身份?” 476.第476章 不知死,何来生(一) “我当然不怕去告诉师父……”石室里的少年正襟危坐,却还是意味不明地笑着摇了摇头,“晚辈怕的,只是师父听不进去罢了。” “从冽川荒原逃出来之前,我原以为那是这世上最无处可去的地方。” “妖境里不是没有不准外族踏足的虚境,可也没有一个能像雪鸮族这么霸道不讲理……数百年连半个外人都不肯放进来。” “就连玄蝶一族的领地,因为族众的外相灰墨之色、而常常被当成了幽冥之地,可他们至少从来也不阻拦外族生灵前去随意窥探……当然,那些外来客们自己把自己吓死在里头,就不是玄蝶一族能管的闲事了。” “可冽川荒原上除了雪鸮族的寥寥族众,便只有无穷无尽的风雪冰河,四百年都没什么变化。” “变了的……也不过就是原本陪着我的雪鸮娃儿们,都渐渐长成了羽翼,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冽川荒原。” “这些年头里,除了师父他老人家,陪了我最多辰光的,就是这族群里唯一一个残疾的后生雪鸮。” “他比同胞的兄弟姐妹们要幸运些,没有在初生后那场注定的劫难里丢了性命,反倒拼死从那高崖上跳下来,从此成了那窝雪鸮幼崽里的老大。” “可他也因此伤了自己的翅根……有生之年,都不能飞到五丈以上的高空了。” “雪鸮族天生厌恶自戕这种懦弱之举,他不愿寻死,却又不能帮上族里任何挚友的忙,只能在冽川荒原上陪着我,算是帮我家师父、他雪鸮族的妖主大人一个忙,能好好看着我这个不安分的炉鼎徒弟。” “有他陪着说话的那四十九年间,我还并没有生出离家出走的心思,觉得就这么在那冰原上慢慢老死……大概也并不如何痛苦。” “可我还未开始尝到老去的滋味,他却已撑不住了。” “没了能翱翔高空的双翅,他便是雪鸮族那一代里的废物,即使根骨不坏,却习不了雪鸮族的任何术法……他不过就是妖境里一只再寻常不过的飞鸟罢了。” “我一心只顾着自己身魂里的妖力是不是松动有异,却没有意识到老朋友已快结束了他的阳寿——若未踏入修行,雪鸮族的寿命不过区区五十年,并不比凡胎要强上多少。” “他先是渐渐秃了额顶,在冰天雪地里陪着我闲话时哆哆嗦嗦,一个劲地说要回窝里去打个盹;不到两年,他全身的毛羽都像是被什么宿敌给撕扯得离了身,邋遢地像是刚从娘胎里死命挣出来的大个头幼崽。” “等再过了半载,他连那两只原本可以抛石裂地的爪子都失了气力,来找我时愈发一脚深、一脚浅,有好几次都一跤摔在雪渣堆里,差点就被活活闷死。” “到了最后的三年,他已经彻底挪不动、连窝都不能离开半步了,当然不能再在地势险恶的冰原上到处寻我,所以就换了我去找他说话……和其他雪鸮族众一样,他的小窝也在一片陡峭冰崖的边缘险地,若不当心,是会一步踏空、干脆掉下高崖粉身碎骨的。” “我反正无处可去,就坐在崖顶上陪着他看远处个个风穴里高腾起的小雪暴……直到他连说话的气力都渐渐没了。” “雪鸮族生于风雪、葬于风雪,我也并没有在他去了之后帮上什么忙。” “师父并不知道这事,他大概到如今也记不起那个名义上还是他的侄子、却没能活过短短数十年的‘老’雪鸮的。” “可我忘不了。” “他是我这辈子见到的……第一个渐渐迈入了死地的生灵。” “不怕前辈笑话……那时候的我,尚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死’这一说。” “雪鸮族历来是妖境凶禽里极为悍勇的一脉,每一代的儿孙再不济,也至少能在妖境秘队里混得一席之地……更别说我家师父以少年之身、就入主佑星潭,成了九山七洞三泉掌教之尊其一这等荣光大事。” “冽川荒原上,大概除了我这个临时借住的外来生灵,是从来没有过呆坐等死的无用后辈的。” “我自小不曾踏入过妖境之外的地界,在师父告诉我之前,甚至还以为自己也是雪鸮族里的一员……可即使到了后来,也有很长一段光景并不明白为什么整个冰原上除了师父,其他的同伴们都和我长得全然不同。” “最让我迷惑的,是他们明明和我一样,几十年、甚至百年都不会老去,怎么会和我毫无干系?” “直到后来我才醒觉……我们是不一样的,即使是已修炼成了妖的雪鸮族众生,也绝长不过我的命数。” “若不是眼睁睁看着幼年残疾的他在我跟前一天天的老去、死去,我根本还不知道这世上的众生是有能彻底离开阳世的机会的。” “除了那些跟着师父在人间修真界里来去的,你们知不知道雪鸮族的虚境里,在这四百年间死了多少位族众?” “二十三个。” “他们每一个都死在我的眼前,或是修为未稳、而渐渐老去;或是一时没能抗住冰原上的天难;或是伤重归来、却没能在故乡里养好身魂,反倒苟延残喘到了自己都无法忍受的那天,最终恨恨离世。” “他们每一个,都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死在我的前头。” “可我呢?” “我明明不是妖力强绝的雪鸮族后裔,甚至不是出生在极南妖境里的一员,更不是自小刻苦修炼、而得道大成的有福生灵。” “我不过就是这世上乌乌泱泱、多得不能再多的凡人之一,除了这身不知从哪里来的妖力,是根本和人间修真界扯不上半分干系的。” “为什么反倒是我这个凡胎,要年年岁岁地长久活下去,永远不知道这漫长命数的尽头,要看着其他生灵死在我的前头?” 少年低着头,痴痴地望着自己苍白的掌心,忽地轻笑了声。 “前辈你说……如果我连死的滋味都没尝过,甚至这辈子都这么傻傻地被师父和佑星潭护下去,永世都心知肚明自己不会有‘死’的一天……那这么长的命数,到底算不算得上是活了一场?” 477.第477章 不知死,何来生(二) “小牙?喂喂喂,你这孩子怎么说睡就睡……本神硬撑着到现在,就是要听你狡辩出个道道来,你怎么还睡痴了过去?” 耳边忽然炸响了个气急败坏的女子声音,石室里的少年只觉身子骤沉、又霍然轻得像是被人从云巅扔了下来,惊得他手脚无措地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这才猛地睁开了双眼。 额前的灰白长发依旧遮着他的眼眸,唯有发丝间留出了旁人看不清的几缕空隙,让他能不为人知地窥到外界。 他仍然好端端地坐在石室里,咫尺之遥的“门”上也还是跳动着几团灼灼的赤色妖焰,而石室外除了索命小鬼的面色奇差,另外两位劫狱者更是或茫然、或小脸紧绷地呆在原地,不曾离开半步,然而他身侧的几面高墙上原本妖异如鬼的血脉枝桠,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熄灭得差不多了。 渊牢里的森森冷意分明还是刺骨得很,小牙的背脊上忽地渗出了大片的冷汗。 他刚才……是睡着了? 怎么可能? 自打进了这湖底虚境、被六方贾扔进了这间不知多少前辈葬身于此的石室后,他便清醒得堪比不夜族。不知是因为身魂里的妖力终于得了自由,亦或曾经在冽川荒原上睡了太久,他在渊牢里几乎没有合上过眼。 他不是没有试过阖眼——六方贾有意要把他同渊牢里的其他囚徒隔绝开来,并没有在这层牢笼里给他留下任何的同伴,于是即使是在雪鸮族居地里习惯了孤身发呆百年的他,也觉得这片幽沉无声的黑暗实在太过无趣,在把这石室高墙上所有的抓痕与神兵遗骸来来回回认了十一遍之后,他还是想偶尔睡上一觉的。 可他试过了自己所知的所有法子,也没能如愿。 他就这么睁着双眼,不觉得疲累,亦没有半分的恍惚睡意,自己和自己说着毫无意义的闲话,稀里糊涂地过了数十天辰光,直到等到了并非为他而来的三位劫狱者。 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他会毫无察觉地突然入了梦? 为什么他明明还在啰啰嗦嗦地和石室外的三位来客发着牢骚,骤然就毫无征兆地身魂抽搐,就像是有数不清的牛毛细针刺入了骨血、如同要把这彻骨的痛意将他从另一个世界里拉回来? 小牙骇然地抬了头。 他絮絮叨叨地、自以为是向石室外的几位说了那许多……其实不过是他入了障? “你乱糟糟地都在发梦胡说些什么?”师姐大人坐稳在沈大头的肩上,一张枯黄干瘦的小脸因为气愤太甚,而皱得活像是个堪堪经受过了场霜雪、而掉在山泥里的衰败柑子,“本神又不是没有去过冽川荒原……这世上还没你这娃娃的时候,我就在那个冰原上见过尚未长成的小白夜猫子,当然知道雪鸮族的居地实在无趣得很,就连佑星潭都比那要好玩上许多。” “可这和你说些死不死、活不活什么的胡话……有什么干系?” 她气得快从大头侏儒的肩上掉下地去。 要不是看在小白夜猫子的面上,她才懒得搭理这个既没有二代“病人”那么好玩、又和孤光一样喜欢离家出走的妖力炉鼎的。 可还没等她教训完,片刻之前还清醒无比的少年就忽地双肩一垮,像是有意要和她作对般,竟时左时右地开始虚点着脑袋……赫然是打起了盹! 就连那方才还被他驱使如奴仆、在石室高墙无数细痕之间疾奔的赤色妖焰,也极快地黯淡了下去,像是没了新主人的掌控,它们便乱了阵脚、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是在这场突如其来、又长不过一盏茶辰光的短暂休憩里做了个什么梦,小牙没能听到师姐大人的无奈呼哨,没有注意到神色肃然的小房东惑然压了压前爪、便让满室的妖焰大半退回了石室的“门”上,没发觉他的灰白发丝尽管还是拖曳在冰冷的湖石上,这一次却没在蛟龙骨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就以这副懵然近乎痴傻的模样,在三位目瞪口呆的劫狱者眼前莫名其妙地睡了过去,甚至分不清、辨不明哪边才是虚梦,还是固执无比地继续着他的絮絮叨叨。 只是石室外的三位尽皆竖起了双耳,也没能全然听清小牙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们只知道少年恍惚间似乎是说了好多话,却因为入梦太深而模糊了其中的大半,落到他们耳里的,几乎只剩下了难辨其意的齿声。 师姐大人搬出了她这辈子最大的耐心,也只听到了少年依稀在抱怨雪鸮族居地太过无趣的那句话,此后便稀里糊涂、尽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模糊言词,让她听得脑仁发疼。 她实在懒得再等,终于拔高了声调,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小牙的魔障梦境。 她不是不知道渊牢禁锢大阵的厉害——初进这湖底虚境后不久,她的本尊肉身就没能抗住蛟龙骨和这禁锢术法的双重威压,脑袋一歪、干脆在小房东背上呼呼大睡了过去。所幸犼族幼子煞气太重,得以护得她撑到了参族滋补之力馥郁弥漫的地界,这才从“障”里逃了出来。 她在清醒过来的那一瞬,就明白了太湖渊牢能够囚住九山七洞三泉许多“大人物”的真正缘由——在她的那场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四师兄把她接回紫凰门下、带着她云游人间界的陈年旧事,一场接着一场、如同小轮回般地翻来覆去,她却怎么都舍不得离开。 若在这湖底虚境里睡了过去、便是陷入了自己的“障”,那根本不懂太上忘情为何物的人间界众生,当然是没有一个能逃得开去的。 眼前这个不听话的炉鼎少年,执念之深并不亚于冥界的恶灵们,身魂里又有连犼族幼子都无法望其项背的精纯妖力作怪,若就这么深陷了进去……大抵是谁都拉不回来了。 “没干系……都没干系。” 石室里的少年痴怔半晌,终于哑然失笑着摇了摇头,他那奇长的额前灰发挡住了他眉宇间的悻然神色,却挡不住他语声里的颓丧之意:“晚辈只是没有料到,这湖底的渊牢会比冽川荒原更没意思罢了。” 478.第478章 何妨作次客(一) 幽沉的黑暗里一时间寂静无声。 小牙方才的失神,不仅被师姐大人抓了个正着,也落入了小房东的眼里,除了沈大头还未明白过来炉鼎少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在场的诸位都被这毫无前兆的变故折腾得有些意兴阑珊——他们虽知晓渊牢禁锢大阵的厉害,却没料到会这般防不胜防,倘若连有同伴在侧都会随时着了道,那他们还能各自清醒多久? 连自己是醒是“睡”都分不清……他们还能在这湖底虚境里有什么作为? 大头的侏儒左顾右盼着,只觉得这尴尬的静默实在有些让他不知所措——他毕竟只是个无甚修为的凡胎肉身,蛟龙骨和禁锢大阵并不能对他有什么太大的妨害,于是这自欺欺人的“财神爷”除了觉得全身发冷,也不像身旁的三位迥异生灵那般对渊牢忌惮非常。 他那双小眼睛微微扬了起来,骤然一惊一乍地猛拍了拍手。 “你是怎么说服杜总管让你住下来的?” 他肩上的索命小鬼本就还生着小牙的气,闻言立马不耐烦地冷哼了出声:“你又发什么疯?” 大头的侏儒置若罔闻,反倒往挡在他们和小牙之间那道禁绝之力挪得更近了些,几乎要把自己的额头凑到依旧在跳动不休的赤色妖焰上:“既然有你这个值钱的宝贝在这,六方贾总也该留下那么一两个那些歪眉斜眼的精怪们守在附近……怎么你这儿,倒比上头还清净?” 少年诧然抬了眼,透过遮住他半张脸的灰白额发缝隙,往外呆呆地定睛望了许久——这大头是认真的? 然而那五短身材、看上去滑稽得有几分像是凡间丑角的沈大头还是满面真挚地瞪住了他,眉宇间的神气竟丝毫不见任何戏谑之意。 直到那双小眼睛里的瞳仁极为迅疾地往左瞥了瞥。 这眼色打得神乎其技,让他左肩上的傒囊小鬼、和端坐原地的小房东都毫无所察。 小牙几乎要笑出了声来。 方才的“梦境”来去得太快,让他多少还是有些恍惚——倘若此时和他辩嘴的是傒囊族的前辈小鬼、亦或犼族幼子,恐怕他压根分不清自己是不是还陷在“障”里……可这个大头,却不一样。 这位素未谋面、又修为低微到根本不该出现在渊牢里的大头侏儒,倒比另外两位劫狱者要生机勃勃得多,尽管在这死气沉沉的湖底虚境里毫无自保之力,却实实在在是个该活在天光下的生灵。 有这个咋咋呼呼的家伙在……这大概,不会再是梦了。 “此地的主人似乎是想借我引师父前来,才容我逗留至今。”默然半晌,小牙挣扎着往石室的“门”挪得更近了些,装作若无其事地,接受了沈大头这试图打岔的好意,“只是师父他向来行踪飘忽不定,要是乍然想起要去哪里,更是不容易被旁人寻到他的行迹,六方贾纵然仆从无数……要想找到师父,大概也要耗上数月。” 原本在石室三面高墙上疾奔的赤色妖焰已然尽数熄灭,只剩“门”的边缘上还残留着几团火光,不知是不是错觉,小牙只觉得自己若能往这些妖焰靠得再近些,他的身上便多少能暖和一点。 楚歌双耳微动,神色凝重地别开了头。 然而那数团残存的妖焰还是得了令,倏尔通红着高窜了半截,有意无意地都朝着少年移得更近了。 师姐大人冷眼瞧着身旁的两位同伴先后向这不识相的炉鼎少年示了好,恨铁不成钢地甩了甩脑袋——世上的魔星娃儿都是这么被纵容出来的……若换了是她可爱的小师弟,早就被三位老大哥罚去青要山里挑拣枯枝了。 可她肚里犯着嘀咕,嘴上却毫不自制地已然接过了小牙的话头:“雪鸮族的翅力从来都不输给雕鹏那些凶禽,现了真身后是能乘风千里不歇的。九山七洞三泉里那么多掌教,平日几乎都是守在自家山门里、像个凡尘里的深闺丫头……大概也就只有小白夜猫子不管不顾,说走就走的。” “更何况,他恨不得六界众生都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个妖力炉鼎在生,要是骤然听旁人提起你,恐怕还没听到半截,就要把对方径直送去阎府……大概也根本等不到把你‘住’进了渊牢的消息听进耳去。” “他要是在末倾山被绊住了脚,没能赶回佑星潭去,那等他知道你成了外人的囚徒这回事……还不定是哪年哪月了。” 小牙无声地笑了笑:“所以我并不担心……若前辈您不去通风报信,师父就算回到了佑星潭,一时也猜不出我到底逃去了哪里的。” 师姐大人翻了翻白眼:“别说六方贾不一定能把小白夜猫子怎么样,就算他真追了来、真和你这个小徒弟一起被关在了这虚境里,我也不会让他被旁人欺负的……本神既然能把我家小师弟带出去,还怕不能再闯一次,把小白夜猫子也带走?” 索命小鬼不耐烦地在沈大头肩上弹了弹枯黄如干柴的双腿:“我们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坏小子?” 似乎是被方才那场“梦境”耗尽了气力,石室里的少年干脆倚在了“门”上,任由四面而来的妖焰火光围绕打转在他身侧,照得那如同死灰余烬的长发愈发惨白骇人:“六方贾那位总管先生,似乎只想把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尽数引进渊牢,对我这个妖力炉鼎并不感兴趣……他并不知道我因为夏师叔祖的手札、本就奔着这湖底虚境而来,只说我这个诱饵不能和其他山门的弟子关在一处,免得漏了行迹。” “他还说不能怠慢了我……既然不能有生人作伴,就让这渊牢里昔年的亡灵来陪着我。算来算去,也只有这件曾经‘住’过我佑星潭两位前辈的石室再适合不过。” “我在这层的虚境里‘住’了这么久,别说其他的囚徒活物,连个能穿墙的鬼灵都没有见到一只……还要什么看守?” 479.第479章 何妨作次客(二) 这下别说小房东和师姐大人,连沈大头都看明白了眼前这炉鼎少年正面临着什么样的困境——似乎是因为和他们絮叨了这么久、而被这湖底虚境的禁锢之力钻了空子,方才那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打盹”如同一只伺机待发的凶恶病魔,让这本一直都轻笑着随口讥嘲他们的小牙中了招,就这么在他们眼皮底下渐渐虚弱了下去,像是随时都能一睡不醒。 沈大头下意识地挠了挠头。 他当然不知道渊牢里其他的囚徒如今到底遭遇了什么……可他自己、和此时还坐在肩上的索命小鬼,却是双双都在这趟“劫狱”的路上昏睡不醒过的。 撇开小房东这个凶兽幼子、和那位冒充末倾山大弟子的老朋友不提,他和师姐大人固然身魂极为孱弱,却一个向来福泽深厚、一个好歹是半神之身,从未有在危境里没心没肺到直接睡过去的荒诞之举——更别说他和傒囊双双贪生怕死到了极致,怎么会在不知绝对安全的情况下,就把性命随便交到旁人手里? 回想起来路上自己睡得几乎人事不知的那段辰光,大头的侏儒几乎要出了一身冷汗。 这太湖渊牢……难道是个巨大的梦沼? 他愈发心虚地抖了抖,往身侧四周的幽沉黑暗多瞥了几眼。 像是要回应沈大头的不安与慌乱,右侧的过道暗里隐隐闪过了数点碧色的微光,上下不定地跃动在半空中,却倏忽间又消失了不见。 大头的侏儒眯了眯眼,终究还是没敢追过去看个究竟。 等他犹豫不定地转回了头,恰看到小房东竟也歪着脑袋望着右侧的过道黑暗,像是有所觉察。 楚歌眉目肃然地盯准了远处的黑暗,直到那数点碧色微光彻底消失,才皱着眉头开了口:“我们在这虚境里逗留不会超过一月辰光,你的肉身皮囊至今无恙,只要你不妄动胡来,这些天里该不会有性命之忧的……等把孤光他们救出来,我们就来找你。” 石室里的少年几乎将上半截身子都压在了那道无形的“门”上,若不是那几团赤色的妖焰灼灼不息地跳动在他的脑袋旁,留住了他身子里仅存的暖意,他恨不得立马就垂了眼皮、彻底地掉入梦境里去。 真是丢脸啊……刚刚才说了那么任性的赌气话,这么快就遭了报应。 他连挪动背脊、转过去和小房东点个头都没了气力,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让人根本看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应了楚歌的“请求”。 “不要拿这条命和蛟龙骨赌,你赢不了。”小房东顿了顿,果然还是不放心地追了句,“再给我们二十天。到那时候,不管你身魂里的妖力被引出来多少……都跟我们回去。” “至于出去之后到底要不要回雪鸮族的居地,你自己定夺。” 石室里的少年挣扎许久,终于有气无力地抬了右手,似乎是指了指沈大头。 楚歌竟看懂了小牙的真正担忧,当即斩钉截铁地替同伴作了定夺:“她也不会管你的。” 明知这两个家伙是在“暗指”自己,师姐大人翻了翻白眼,干脆破罐子破摔地挥了挥手,故作大度:“好好好……反正小白夜猫子的老家着实无趣得很,上次和四师兄去了一次,接下来的百年,我也是绝对不想再到那冷死个人的雪鸮族虚境里去了,就算你求本神送你回去,我也懒得跑这一趟。” 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撇了撇嘴,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不忍心似的叹了口气:“你不想回冽川荒原,不想回佑星潭,不想被你家师父当成个不懂事的娃儿来管教……都不要紧,反正本神也觉得小白夜猫子护短得有些过了头,没了你在身边拖累,也许他还能把这个佑星潭掌教当得更好玩些。” “你想以凡人之身好好活上几个年头,却根本用不上这么不要命的法子……什么时候你要想起到人间界走一遭,不如去咱们小山神庇佑的那个寒酸山城里,住上个一年半载。” 石室里的少年似乎猛地抖了抖。 师姐大人显然还没有把这个馊主意交代完:“如意镇虽然又小又破,连个像样的过路神明都没留住一位,但默默无名也有它的好处……至少你这个大名鼎鼎的第四代妖力炉鼎,是能够安安生生地留在山神结界里,不被外人找到你的踪迹的。” 这下连小房东也双耳骤动,倒吊着一双缝眼猛地回过头来,对坐在沈大头肩上的索命小鬼怒目而视。 然而后者早就修炼成了能够对这种“恶意”视若无睹的本事,仍旧啰啰嗦嗦个没完,全然没有自己压根不是如意镇主人、甚至连个像样贵客都算不上的自知之明:“有犼族的备选山神在侧,想必小白夜猫子多少也能放松些……如意镇那个寒酸的凡世山城,他毕竟也去过一次,更知道那里有哪几位怪物坐镇,是个不容修真界众生随意乱来的地界。要是在那里,想来就算放你在人间的天光下来去数年,他也找不出任何不准的由头,顶多只是会在佑星潭对着那帮老不死的多唠叨几句罢了。” “如果只是去如意镇里住上几年,本神还是可以替你去跟小白夜猫子讨价还价的。” “你至今都未被身魂里的妖力伤了皮囊,想来……总要比前几任的‘病人’要长寿些,此后的年岁长长久久,要怎么活、去哪里活,这些都不急。” “当务之急,是怎么把你从这天杀的牢笼里带出来啊……” 师姐大人轻叹着说完了这番善意满满、亦越俎代庖到了极致的邀请之语,才眉目凝重地转过了脑袋。 她竟也望向了沈大头的右侧黑暗。 方才惊鸿一瞥、又倏尔消失的数点碧色微光,已然重新在不远处的半空中悠悠浮现,正朝着他们缓缓靠近了过来。 沈大头讶然地张大了嘴。 他还以为自己的玉髓蜻蜓小宝贝们仍旧乖乖呆在自己的百宝袖囊里,压根没有注意到它们什么时候偷溜了出去,甚至还在并未受命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遁去了他这个主人数丈范围之外。 更让他激动地几乎跳起了身的,是回转而来的玉髓蜻蜓之数并不对。 那在半空中悠悠振翅而回的碧影,赫然比他这次带来渊牢时……多了两只。 480.第480章 封鼎(一) 大头的侏儒欢呼雀跃着往漆黑的过道里跑去时,他肩上的索命小鬼极为“善良”地没有揪住这个坐骑的耳朵,反倒轻轻巧巧地在半空中打了个转,识相无比地落回了小房东的温暖后背上。 她先在犼族幼子的背脊上打了几个滚,直到把小房东惹得毛发皆竖、主动把自己那只毛茸茸的尾巴送到了她的怀里,才心满意足地大出了口气。 可她还是没有放过那傻乎乎地就朝不远处半空中那群碧色小虫狂奔而去的沈大头。 “这位大头老板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糊瓷瓶,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我和犼族的丫头虽然各自英明威武,但多少也被这虚境里的禁锢大阵绑住了手脚,要想悄无声息地把你带出来,实在要耗上不少的功夫。” 师姐大人懒洋洋地坐倒在小房东的背上,随口讥嘲着被她欺负了一路的大头侏儒,看似惬意无谓得很,可她那双坚石般的眼眸余光,分明还是瞧向了石室里的炉鼎少年。 小牙这倏尔虚弱的怪相,显然是已快成了这湖底虚境的祭品之一,不管小房东说些什么,她都不信这孩子能真在渊牢里孤身坚持多久。 楚歌只觉整个背脊都被同伴闹得发痒,只好聊胜于无地甩了甩脑袋,却没有出言拦阻师姐大人这难得的磨蹭废话——傒囊族天性凉薄,即使是血亲挚友,也可能因为一时的“好玩”,而随时被他们拱手送去万劫不复之地,在犼族诸位尊长的口中,这个族群根本毫无怜悯之心,甚至比各大凶兽族群都要无情残酷得多。 可孤光家的师姐,虽然确实如传说中的傒囊那般唯恐天下不乱、行事举止古怪无状,却分明婆妈得很,不管是对孤光、对那位姓卫的人族散仙、对雪鸮妖主……甚至对眼前这个不过有着一场“绑架”情分的炉鼎少年。 尽管明知这场“劫狱之行”吉凶难卜,明知连能不能找到殷孤光和柳谦君都是未知之数,明知这渊牢归路难寻、他们就算救了所有人也不一定能觅得生机……她还是固执无比地要带上小牙。 “可只要你一句话,本神身为小白夜猫子死不承认的恩师之一,肯定是会想法把你带出去的……诶诶诶犼族丫头……不不不山神大人你干吗?!” 师姐大人只觉自己怀里的毛茸尾巴忽地滚烫如火山岩浆,疼得她慌不迭地把这现成的“被褥”甩了出去,待得她又叫又跳地转过身来,却看到小房东双耳上的赤色绒毛也于弹指间化成了两团烈火,比起在石室“门”上跳动的火焰还要艳上三分。 明明早就烧过了一次……这会儿再次毫无征兆地腾起许多妖焰,又是要做什么? 索命小鬼骂骂咧咧地从楚歌背上跳下了地,龇牙咧嘴地碰了碰自己枯黄手脚上被灼伤的皮肉,无意中一个斜眼,却登时被吓得住了嘴。 犼族的妖焰是世间极阳之力,即使是楚歌这个族中幼子、道行还远未大成,也能从她身魂里烧起一把让阴诡生灵无法承受的烈火——师姐大人敢不要命地跟着小房东闯进渊牢来、还不带上任何的后援,也是因为这丫头有这个本事傍身,让她多少有些有恃无恐。 可在她的记忆里,不管是楚歌、亦或她曾经照过面的犼族山神们,在激怒之下才会放出的妖焰尽数通赤如血,从不见其他的颜色。 然而她此时瞪大了一双坚石眼眸,清清楚楚看到的……却是雨后飞虹般的皓色火光。 也不知她方才那一转身到底错过了什么,小房东尾巴和双耳上灼灼燃烧不休的赤色绒毛,竟在须臾间化成了三团刺目的皓白火光。 “让开点。” 楚歌微微侧了脑袋,善意地提醒了句目瞪口呆、不知闪避的同伴。 师姐大人立马往后跳开了半丈的距离——事实上小房东这一回头,她的干枯双脚就利落无比地自己做出了反应……犼族幼子那双缝眼里,赫然也烧起了两把耀目白光! 她不得不想到了最可怕的可能。 据说极南妖境里数万年间都流传着一个术法,能让妖族众生烧尽自己的身魂、来救护挚爱的另一个生灵。这术法虽然违逆轮回法则,却实实在在是用一条命换另一条的实诚举动,即使阎王爷对此举并不欣然,却也未曾让黑白无常来叨扰过阳间傻乎乎地将自己性命送给旁人的妖族们。 难道这犼族的娃娃也被这渊牢折腾得发了疯,想用这术法救出小牙,一了百了、可以就此再也不用听她这个同伴的唠叨? 师姐大人几乎要哭了出来。 别别别呀……要是孤光知道你这丫头被我逼得寻了死,还不得下八辈子都不再搭理我? 然而小房东根本没有顾上同伴的杞人忧天之念,早已甩了甩脑袋,淡定无比地将全身上下腾起的皓白妖焰都放了出去。 不同于方才的赤色妖焰,这从她一双缝眼、双耳尖上、尾巴上跳出的皓白火光并未将小牙身处的石室照得痛彻分明,更未在石室的高墙上再次化出什么了不得的异象。 事实上,师姐大人小心翼翼地挪步回来、往石室里打量许久,也没看到这几团诡异妖焰的踪迹。 如同石沉大海。 “我们要去找孤光、谦君、小楼……还有位不知道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的老人家,在找到他们之前,不能带上你。” “你已经中了一次蛟龙骨的招,就算肉身受佑星潭术法的庇护、能逃过一劫,可那许多的精纯妖力大概是不能再被你轻易使唤了。” “这是我犼族习自山神棍的封山术法,和修真界的封鼎之术有些像……虽然不能让你长长久久地逃开炉鼎的身份,可在我们回来之前,至少是能让你身魂里的妖力安分下来的。” 像是没料到会这般疲累,小房东双耳微颓着慢慢立起了四足,倔强地往沈大头那边缓步走了过去。 “在你废了之前……我们一定回来。” 481.第481章 封鼎(二) 楚歌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连带着四爪也虚浮起来,此时踏足在冰冷的湖石上,倒像是踩在刚被弹得极其松软的棉花堆上。 她狠命地甩了甩小脑袋,尽力撑着沉重的眼皮,让自己的一双缝眼不至于真的成了两条无用的细线,像是喝醉了酒般略微歪斜着身子,缓缓地往沈大头的方向踱步而去。 可她还没迈出十步,就骤觉尾巴一紧,拽得她生生停住了四爪。 小房东回过头去,恰看到显然没有料到自己真能把犼族幼子扯得停住脚步、而满面震惊的索命小鬼。 师姐大人支支吾吾了半天,才从这惊骇中回过神,想起了自己着急忙慌的真正缘由,这下更是手足无措地连口齿都不清起来:“你你你……你封得哪门子鼎?‘病人’一脉的妖力要是能这么容易就被外人封印起来,佑星潭还用得着白白耗上几千年的辰光在他们身上?咱们……咱们带他一起走不成么……” 索命小鬼哑着嗓子,试图为小白夜猫子的徒弟“据理力争”最后一次,却连想好的狡辩言词都没能顺利说完,就心虚无比地渐渐低了声调,直至窘迫地闭了嘴。 雪白的幼兽被她扯住了尾巴,不能再往前一步,只能这么往后歪着头,冷冷地瞧住了师姐大人。 不知是不是错觉,被她死死抱在怀里的幼兽尾巴虽然温暖如初,却并不像方才那样随意一扫就能把她拂到墙角去,反倒颓丧得犹如大病未愈,只在她怀里微微动了数下,就放弃了挣扎。 就连楚歌眉间的三道沟壑,都比平日里要浅得多——方才那团从身魂里燃起的皓色妖焰,虽然映得这犼族幼子彼时霎那间恍若上界神司的瑞兽,却显然在那短短一瞬就夺了她的大半妖力,让小房东登时虚弱如病者。 虚弱得……连和这只知道打岔的夜游巡争辩的气力都无。 “我打不破那道门。”小房东呆滞了许久,直到双眼前终于渐渐清明起来,才强行将肚里的一口气倒提了回来,冷冷地出了声,“你行,你去。” 师姐大人下意识地往回望去,继而狠命地摇了摇头。 小牙此时倚身其上的那道封禁之力,看似无形,却连犼族的妖焰都没能损其分毫……她一只身魂孱弱的傒囊,哪里敢和这种比顽石更难对付的力量硬碰硬? “那是山神棍教给我们的封山之力,不比人间修真界的封鼎之术差。”楚歌动了动她那尖长的双耳,右前爪似乎微微踉跄了下,“他不能从石室里出来,更不可能自己先逃出渊牢,在我们回来之前,这样最安全。” 山神棍? 索命小鬼悻悻然地放开了小房东的尾巴,半是勉强、半是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上再明智不过的定夺。 比起犼族凶兽的妖焰,她当然更相信那个上古木族的力量——犼族的山神结界尽出自山神棍的本源之力,既然能够长长久久地守得百里方圆的平安,要在区区数十天的辰光里暂时护住小牙的身魂不损,当然要比佑星潭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术法要周到得多。 可是……这渊牢里有着仓颉老头的造字之力作怪,又有个不知深浅的禁锢大阵在搅和,这次能闯到小牙跟前来已是万中无一的契机,要是她们现在走了……是不是真的能找得回来? “前辈不惜亲身进了渊牢,想必也是有至亲的生灵栽在了这个险地里。” 出乎师姐大人意料的是,石室里的少年竟赶在小房东之前、再次悠悠开了口。 她惊骇莫名地跳转了身形,竟看到方才还虚弱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的小牙已然扶着石墙,略显狼狈地站起了身。 “若是晚辈记得没错,师父曾提起过,您带我去过的那个如意镇里,有位上了万年的参族祖宗……倘若你们想救的人里算上她一个,就不要再在我这里耽搁了。” 少年尽力地往左侧的墙角挪去,与石室外的她们离得更近了些,他那原本灰白如余烬的长发触到了蛟龙骨所铸的墙面,这次却没有响起本该有的“呲呲”怪声。 “要是连她那般修为的木族生灵,都无法自控身魂里的参族灵力……而让这味道弥漫到了我这里,甚至馥郁浓厚到这般境地……她怕是早晚辈一步,已经入了这禁锢大阵里的‘障’,若再没有相熟的生灵前去唤醒她,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师姐大人眉眼微动,赶紧抬起了她枯黄的小脑袋、狠狠地嗅了口过道里的森冷之气。 被小白夜猫子这个炉鼎徒弟气得犯了迷糊,她竟没有注意到这个再明显不过的变故——参族独有的清苦之气早在她们进到这渊牢里来时,就弥漫在了这些幽沉的黑暗里,于是师姐大人并没有细细追究这味道是不是有什么变化。然而此时被小牙这一提醒,她才惊觉这短短数刻辰光之间,万年参王的木族灵力赫然正以疯狂之态铺陈开来,浓厚到了足以让世间大半修真界众生全身气血逆行、直至崩溃的境地。 怪不得……怪不得犼族的丫头会急着要走。 且不提万年的参王是不是遭了难,想到自家小师弟此时有可能就守在柳谦君身边、一不当心就会让自己被这大补的参族灵力激得血肉分崩离析,师姐大人当即怪叫着连滚带爬、二话不说地跳上了小房东的背脊。 可她在催着楚歌快走之前,还是没有丧尽良心里最后的一丝不忍:“你呢?这湖底虚境就像是被从人间界生隔出来的另一方天地,小白夜猫子就算得知你成了他人阶下囚的消息,也未必能追到这里来。” “前辈不用担心。”石室里的少年笑了笑,小房东的封鼎之术果然灵验得很,不但让他暂且恢复了小半的气力,更是变回了数刻之前与她们初见时、那与世间万物都毫无干系的欠揍模样,“我在这里已住了月余光景,虽然向来人缘不好,可也有幸碰上了个愿意听我唠叨的朋友。” “等他忙完正事……自然会来把我带出去的。” 482.第482章 吃货的交情(一) 小房东一行在渊牢里昏昏沉沉地寻着路、不见天光地过了不知多久,却不知虚境外已然无波无澜地过了将近半月光景。 同样都在太湖底,龙宫正殿里赫然光亮通彻得有如凡世白昼,就连湖外每夜的幽沉暮色,都没能让这里冷寂半分。 然而龙王爷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坐在他的珊瑚大椅上。 事实上,虾兵蟹将们已有十来天没在正殿里看到主子的身影——没有外来客造访的时候,龙宫本就是个门可罗雀的寂寞地界,就算龙王爷没有时时刻刻守在正殿里,也并没什么妨碍。 更何况,比起从前常常会不打个招呼、就不知所踪的任性举动来,龙宫数千兵将还是更喜欢主子眼下在忙的“正事”——至少龙王爷已经寸步不离龙宫半月之久,这可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稀罕事! 虾兵蟹将们甚至在暗中默默揣着个荒诞无比的念头——只要那只凶巴巴的犼族幼子不回来……那位大眼少言、肉身虚弱的人族女童,倒是可以在龙宫里再多留几年的。 虽然吃得多了一点……比整个太湖底的生灵们吃得都要多那么一点,可堂堂太湖龙宫要养她一个,也没什么要紧……的吧。 只要她能让龙王爷乖乖待在龙宫里、不再到处乱跑,就算倾尽太湖两千水域之力,也要尽力把她留下来的! “味道是不是很好?歌儿守着的那个北方山城贫瘠得很,别说钟灵富硕,大概连山清水秀都够不上……哪里能养出这些好东西来吃?” 压根不知道自家兵将们对他最近的行踪满意至极、到了几乎快要齐齐奔去凡间庙宇里还愿的地步,这空旷龙宫的正经主人依旧安坐在正殿后堂里,正好客无比地从脚边堆积如山的水晶罐里随手挑出其中几个,闲不下来地往身前饭桌上的十余口海碗里倒着颜色各异、味道奇冲的古怪……“酱料”。 连见到小房东这个幼时好友时都面色凝重的龙王爷,此时竟眉眼皆翘,连两条雪白的龙须都悠悠荡荡地飞扬不落,显然畅快舒心得很。所幸虾兵蟹将们不敢随意闯进主子招待“贵客”的食厅里来,不至于看到他这自进了太湖龙宫后就从未现于人前的惬意神色。 龙宫里的数千兵将,只知道在送走了与女童同来的那几个怪物后,自家主子不知为何就让他们爬进了积灰多年的龙宫深窖,从那里头搬出了似乎是龙王爷从西海带来的上百“珍藏”食罐。 这些个食罐和龙宫的大部分物事一样,由水晶所制,本该晶莹剔透、轻亮明彻,然而里头不知道到底装了什么古怪的吃食,每一个罐子都透出股暗沉沉的诡异色泽,从缝隙里漏出来的味道更是让他们闻之欲呕。 于是虾兵蟹将们慌不迭地把这些搬到了食厅后,就纷纷做了鸟兽散——自家主子招待贵客的法子,实在让他们不敢深究。 只望那位沉默寡言、又病气入骨的凡人女童福泽深厚,不要被龙王爷的这些“珍藏”吃食……给整死吧。 然而女童的“求生之能”,竟远远出乎他们的意料。 到了第八天的时候,龙王爷竟让他们再去了深窖一次——他们搬到食厅去的第一批水井食罐,已然在这短短的数天光景里尽数被倒了个空。 本以为是自家主子一时无处可去、才食量大增的虾兵蟹将们,在诚惶诚恐、屏息凝神地抬了剩下来的数十罐“珍藏”进了食厅时,骇然发现,正在饭桌上大快朵颐的……竟不是龙王爷。 那小嘴一张、便将海碗里泥沼般的古怪“酱料”统统倒进了肚里的可怕食客,赫然是那看起来病弱气虚的大眼女童。 除了比起刚进太湖龙宫时、面色要红润了几分外,甘小甘还是那副病骨支离的虚弱模样,然而面对着源源不断倒在海碗里、被龙王爷推到她身前的古怪“酱料”,她不但没有任何惧怕、惊恐亦或不安之状,反倒来者不拒地统统吞进了肚里。 这些吃食明明已经毫不变换地持续了半月之久,但女童每每见到食罐里倒出新的各色“酱料”时,一双大眼里仍然会亮起饿鬼般的炽热光芒。 看到贵客这般捧场的眼神,龙王爷乐呵得就像是个看到孙辈绕膝在旁的凡间老头。 他手里的食罐倾斜得更厉害了:“不急不急,若我太湖窖藏的这些不够,西海龙宫里还有许多,尽可让我龙宫兵将前去取回来。” 甘小甘轻轻放下了手里的海碗,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一双眼珠转也不转地、就又死死地盯住了龙王爷身前的那口海碗。 后者感受到了女童眼中的疯狂炽念,识相无比地立马把这堪堪盛满了新鲜“酱汁”的海碗推到了甘小甘的跟前。 不同于女童刚刚结束的那些吃食,这碗酱料虽也厚稠如泥沼,却透着股草木腐败后积压而成的墨绿之色,换了龙宫里任何一位生灵、亦或是凡尘间见识过天下美味的人族众生,恐怕此刻就会觉得肚腹里翻江倒海,不得不夺路而逃。 更让人不敢靠近这海碗一步的,是这墨绿的酱汁刚刚才从食罐里倾倒出来,就被龙王爷顺手用身魂灵力“热”成了滚烫的“新鲜吃食”,此时正有无数的气泡咕噜噜地从碗底泛起、接二连三地炸碎在羹面上。 这哪里是什么能送入口的吃食? 倒更像是被下了奇毒的火山岩浆。 然而甘小甘眉目温婉,像是那碗里的墨绿“酱汁”是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哪里有半分逃开的意思? 倒是从始至终都颇为好客的龙王爷多少有些好奇:“这罐酱料是用几把断成两截、沉在西海里的青铜兵刃制成的,论起味道……并不比其他几罐用欧冶子昔年所铸神兵残骸制成的酱汁好上多少,你怎么就偏偏挑中了它?” 身前的这口海碗实在太大,让女童不得不半趴在了桌上、几乎用两只手臂绕着碗沿,才能把这墨绿“酱汁”里丝丝袅袅升起的“美味”之气一分不落地吸进嗓子眼里去。 似乎是方才的那几碗酱料已足够垫了肚、让她不再饿得发疯,女童并没有立马就端起碗来、仰头就往嘴里倒去。 甘小甘心满意足地抱住了海碗,任由那碗里腾起的蒙蒙雾气笼罩住了她的苍白面容,良久良久,才极轻极轻地说了句。 “这碗的味道……很像楼的野菜粥。” 483.第483章 吃货的交情(二) ……楼? 龙王爷下意识地揪了揪自己的左须,没能明白过来女童话里指的这位,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当然不知道那碗由县太爷忙活了整个早上、最后却被徒留在如意镇县衙后院饭桌上的野菜粥;不知道那本该是甘小甘早食的“岩浆”稠粥,在冷尽之前,还是落入了女童大徒弟的肚里;不知道那时的甘小甘一心一意要回县衙后院喝完这碗吃食,最终却不得不因为厌食族众位徒子徒孙的到来,而逗留在了吉祥赌坊里,阴差阳错地自此再也没有见过县太爷。 费了大力才烧出那碗野菜粥的楼化安,此时正和柳谦君、殷孤光一起,被关在那个甘小甘这辈子不敢再踏足一步的湖底牢笼里,生死不明。 女童抱着身前的这口海碗,两只手掌扶在碗沿上,只觉得有热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了掌心脉络,须臾之间就蔓延到了她的身躯四肢,与她之前吃到肚里去的那几股暖意交融在了一处,让她不由得有些睡意朦胧。 龙王爷实在比甘小甘想象中的要好客得多——从眼前这些水晶食罐里倒出来的“酱料”,实实在在是连她这十余年间在如意镇都未必尝到过的珍馐美味,如今有主人家的点头首肯,放任她敞开了肚皮吃,更是满足了她多年来的口腹之欲。 此刻的睡意,就像是吃饱喝足后的微醺,舒心到让她快要松垮了整副身子骨的地步,甚至连在她身魂里紊乱不堪了百余年的小周天……似乎都有了转圜余地。 镇守人间界湖海水域的海龙一族,向来是这六界里的“富硕”族群,且不说本尊肉身强绝、每一个子嗣都天生骁勇非常,更是上界神司最为看重的凡世神官——别说四海的诸位龙王爷,就连被派去管辖各地湖泊、深井、地脉、崖瀑洞天的龙族子孙,也比群山峻岭间的众位山神、凡世城镇的土地爷们要逍遥尊崇得多。 眼前的这位龙王爷,是西海的堂堂龙子,他伸手就能拿到的宝贝,当然要比常年住在如意镇这个北方山野小城里、偶尔才出外四处寻觅“美味”的赌坊诸位怪物要多得多得多。 甘小甘这双大眼,就算认不出六界里其他的至宝,可要是碰上了任何能送到自己肚里的“珍馐”吃食,她还是识货得很——深海里的至毒生灵之多远胜陆上,若非机缘巧合,是根本不会被带到海域之外、更别说送到她这个厌食虫族的嘴里了,这些极难寻到的“海味”不但比妖境里的毒物要香醇得多,肉质更是鲜美无比,如今被拍碎搅乱在这些“酱汁”里,入口极化,即使是被太湖水浸得全身发冷的女童,也毫无困难地就能一口吞下肚去。 更让甘小甘一双眸子里燃起熊熊饿念的,是调制这些“海味”的庖丁,实在是个同道中人——对方显然和她一样,对世间神兵的美妙味道知之甚深,更是敢于把这些刃器碾成了碎末,当成凡世的谷米般,烧成了这上百罐的“酱汁”。 这许多的“酱汁”之所以颜色各异,除了被炖在里头的深海毒物们占了小半的功劳,最要紧的……还是因为那些死无全尸的神兵利器。 再加上龙王爷那每一碗都用他龙族灵力顺手烫热的慷慨待客之道,这些在食罐里被封了不知多少年头的古怪酱汁,实在是甘小甘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味吃食。 她几乎要被哄得乐不思蜀——恐怕这时候就算张仲简跑回了龙宫里来,女童也已拔不动脚了。 所幸还有眼前这“形似”县太爷那碗野菜粥的墨绿酱汁。 甘小甘定定地望着海碗,呆了许久,久到龙王爷差点伸过爪来给她换了另外一碗,她才小心翼翼地用袖角擦了擦碗沿,继而犹豫着微低了头,像是终于要去抿上几口。 可她还未咂到碗里的半口墨绿酱汁,就突然僵住了身形。 难道……是吃饱了? 龙王爷斜着眸光、瞥了眼堆在墙角的水晶空罐,下意识地皱了眉——不对不对,照着前几天的食量,今儿个还早呢…… 是这碗味道不好? 龙王爷暗暗扬了扬眉——他从西海带来的这许多美味,其中多的是用世间成名的神兵炖成的珍馐,至于这碗用青铜断刃调出来的酱料,不过是里头最平常不过的一罐,当然并不如其他的那般美味。 他就说这碗不够好吃嘛…… 龙王爷转身从脚边拎起了另一个水晶食罐、当即就要开封准备给女童继续“加菜”时,忽地听到了甘小甘的轻声恳求。 “这碗……让甘带回去,好不好?” 女童已然放下了手里的海碗,此时正抬了头,那双大眼直愣愣地对准了龙王爷的眸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提出了个没头没脑的奇怪请求。 龙王爷哑然失笑,随手拍掉了手里食罐的封泥:“你怕不够吃?青铜兵器的味道不合我的胃口,所以没从西海带来太多……你要真的喜欢,等歌儿从那虚境里出来,我会让她顺道去趟西海,从龙宫里把这些青铜酱汁统统挑出来带回去,反正姑姑嫌我酿的这许多美味臭了她的深窖,恨不得早早送了人。” “至于眼下,你是她留在我龙宫的客人,根本无需这般盘算拮据……”龙王爷好心好意地拉过了另一口海碗,把他手中食罐里的深褐酱汁“哗啦啦”地倒了进去,想用这声响让女童继续安心地大快朵颐,“在把我太湖龙宫吃垮之前,请尽兴。” 甘小甘微微张了嘴,欲言又止,似乎是想拦阻龙王爷这般大气的待客之举,然而那食罐里疯涌而出的酱汁气味实在太过诱人,让她根本狠不下心拒绝这即将到口的美味。 女童咽了咽嘴里的涎液,终于暂且抵制住了美食当前的诱惑,挣扎着将卡在嘴边的那句话倒了出来:“甘只要这碗,要带回去……给楼赔罪。” 这云里雾里的蹊跷言词愈发迷惑了龙王爷。 眼看好客的龙宫主人也发起了呆、半天没有答应她这个毫无道理的请求,甘小甘不禁有些着急起来:“甘用其他好吃的和你换……好不好?” 484.第484章 养不起的甘小甘(一) 甘小甘伸手入怀,从琥珀大氅里掏出了个檀木小箱。 这趟难得的出门远行,吉凶未卜,连赌坊诸位怪物能不能尽数安全回家都是未知之数,于是从如意镇出来时,小房东除了把整个山城的后路安排得风雨不透,此外就只急着带上所有同伴赶来太湖,压根没打算收拾什么细软随身。 也只有习惯了为诸位好友忧心各种琐事的张仲简,才在小房东跳脚催着出门的“威迫”下,还手脚麻利地备下了几个专为甘小甘所用的行囊——孤光家的师姐、小房东和他固然不会被路上的风雪所扰,可女童却是另一回事了。 本就病气入骨的甘小甘,在得知昔年的大徒弟竟用柳谦君、殷孤光和县太爷换了她的一时平安后,就几近心力交瘁,连“美食”入口都索然无味,在赶来太湖的这一路上愈发神思游离,若不是张仲简用带在身边的那许多厚实衣物和备用吃食吊住了她的那口气,恐怕根本撑不到太湖龙宫。 大汉离开这片水域、不知奔往何处之前,就把那几个包袱留在了被唤作“大宝”的箱车顶上,随口嘱咐甘小甘不要忘了这些随身物事——但这也不过就是个多余的叮嘱,太湖龙宫是这浩浩两千水域里最平安的地界,女童只要不出龙宫结界,便也无需什么其他衣物了。 除了好友替她准备下的许多衣衫,女童身无长物,唯一一件贴身带着、不曾落下的物事,就是这个被她视若珍宝的小箱子。 似乎本就是为了让她能随身带着,这檀木箱颇为小巧玲珑,其上未雕绘着什么太过繁复的纹样,就连箱面上也是坊间再寻常不过的涂漆,唯有那原本该是暗锁的开口处,被改成了个轻巧拨三拨就能打开的机簧,让甘小甘能够不费心力地就开了箱。 除了是用在人间界稍显珍贵的檀木所制,这小箱似乎并没有什么稀罕玄乎之处。 如意镇的后山并不产檀木,这陪了甘小甘九年的小箱,还是由殷孤光当年从临沧城里带回来给她的。 “这些青铜酱汁并不贵重……哪里用得着用其他宝贝来换……” 龙王爷揪了揪自己的雪白左须,随口反驳着女童这定要一物换一物的执着念头,并没有指望甘小甘能从那檀木小箱里真拿出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来——如意镇的贫瘠,他是一清二楚的,从那种寒酸山城里能挖出什么……诶,诶诶诶诶诶?! 他眼睁睁看着甘小甘慢慢打开了那不过两掌大的狭小木匣,在那里头的物事统统现在了他眼皮底下后,震惊得差点把整条左须连根扯断了下来。 箱子并没有被装得满满当当,甚至连半满都算不上,其中还有几颗滚圆得疑似弹丸的物事,不见消停地在箱底的空隙间打转了数个来回。 那里头不过装了区区四样物事罢了。 小箱的左上角被隔出了片孩童拳头大小的空处,放着堆长得像是五灵脂的深色“米粒”,看起来平平无常,然而木匣方开,其中就有股馥郁的清香之气倏尔蔓延开来,如同在地下埋了百年的老酒堪堪开封,让人闻之欲醉,甚至盖过了龙王爷身后上百水晶食罐里漏出的刺鼻异味。 而铺在箱底的,是约莫十数片的赤色树叶,每一片都长至十寸、宽约三指,层层叠叠地铺占了檀木小箱的大半地方,远远望去,倒有几分像是北方山野间深秋时节常见的火枫叶。只是每一片叶上的脉络都虬然弯折,如同被溪石撞散了的袅袅水流,其间更是跃动着金铁般的诡异光泽,若离得近些,甚至能从这些红叶上闻出锋刃染血般的隐隐煞气。 至于那在箱中滚来滚去的七、八余颗浑圆物事,乍看之下似乎是山间随意挖掘而出的石块,然而龙王爷定睛望去,分明窥到其暗淡的石色遮掩下,每一颗都隐隐透出了新月皎光般的微芒,将这些“石块”的中间镂成了个小小的摇篮。而每一团微光的中央,都有个让旁人极难分辨其身形的怪异小“人”在颇为兴奋地纵跃打滚,逼得这些“石块”也随之翻滚个不休,只是从“小人”们嗓子眼里响起的笑声比之蚊蝇翅响还要轻细,若非周围万籁俱寂,是极难听到这些轻微响动的。 这些小石块在箱底肆无忌惮地四处打转时,偶尔会撞上一根被放在箱角、只剩半掌大小的木头桩子。不同于精怪之气鼎盛的小石块们,这块残存的树根碎片显得十分寒碜,似乎是被谁从地底下挖出整条树根的时候、不当心碰掉下来的一块,又被随意至极地扔进了这木箱里,不过是旁边三样物事的陪衬罢了。 甘小甘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檀木小箱,似乎是在肚里暗暗默算了箱里的宝贝吃食,直到确认每样都一个不差,才如释重负地和缓了眉眼。 女童微微侧着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身前海碗里的墨绿酱汁许久,又若有所思地望回木匣里四样宝贝,就这么来来回回地犹豫了半晌,苍白的小脸上渐渐泛起了赤色,像是接下来的定夺于她而言实在太过艰难。 直到海碗里的羹面上再次炸碎了几个气泡,甘小甘才下定决心般地微微抖了抖身躯,慎重无比地举起了手里的檀木小箱。 “甘用这些好吃的其中一样……来和你换这碗‘粥’,好不好?” 龙王爷瞠目结舌地呆在原地,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回应。 甘小甘急得跺了跺双脚——歌的这位龙族老友,怎么这么贪心? “那……那每样都让你挑一件,不能再多了。” 女童只觉得心疼得紧,两只手几乎要不听话地立马关了木匣、把檀木小箱放回大氅里去,差点就反悔了这以吃食换吃食的定夺。 要不是这十数天以来,眼前这位龙王爷着实尽了他的地主之谊、让她吃到了这辈子都没想过的珍馐美味,甘小甘是绝不肯给对方这个讨价还价的机会的! “别别别……我可不换。”龙王爷如梦初醒地摔了手里的水晶食罐,疯狂地摇了摇两只鳞爪。 “这些个贵重的宝贝,我太湖龙宫里可没有跟它们比肩的吃食……”龙王爷双须疾动,半晌后才勉强冷静了下来,苦笑着叹了口气,“恐怕得去我西海,才能勉强找出几样够换的宝贝啊……” 485.第485章 养不起的甘小甘(二) 纵使是在西海里被姑姑没好气地骂作“嘴最刁、最难养的龙子”的他,龙王爷也未在他过往数千年的辰光里,见过任何一处能像眼前这檀木小箱一样集了这许多“美味吃食”的藏宝地。 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那根半截子的树桩——别说他自小就见识过犼族山神棍的威力、绝忘不了这木族神器的灵力味道……楚歌奔赴渊牢之前留给他保管的其中一件物事,不也就是这动辄就能把整个太湖龙宫掀翻的麻烦树桩? 他甚至在匆匆瞥了眼后,就看清了檀木小箱里这木头桩子的正式来历。 犼族虽向来不拘小节,但对让儿孙带去外头的山神棍,却是慎重到了几近尊崇的地步——这个不敬天不敬地的凶兽族群,除了为让子孙绵延、不至于断绝了生机才勉强承了女娲上神的情外,据说只欠过一个早已尽数身死魂灭的上古木族的债。而这彼时在天地两界中凶煞不输凶兽的大椿木族,对世间众生都恨到了绝处,不肯把它们死后仍有不息灵力缱绻的木身交到任何外族手里,这才找上了大咧咧的犼族,让后者莫名其妙地成了大椿所有族众的收尸者。 犼族诸位尊长不知该拿昔日老友的木身怎么办了许多年,直到成了凡间的山神后,才听了女娲大神的“摆布”,将本就寥寥之数的大椿木身分别交到了儿孙手里,让并不知道怎么在人间界妄造杀孽的后裔们,能够在山神棍的压制下,稍稍安分些许。 不管这自以为是的念想如今到底被歪曲成了什么样子……至少比起自家儿孙来,犼族诸位尊长要更关心山神棍们的“平安”。 以备选亦或正统山神之身前往人间界各大山脉的犼族孩儿们,在带上山神棍的时候,都来来去去地被向来少言的长辈们叮嘱了不知多少次——不管他们是生是死,是落了全尸还是以残废之身归来,山神棍都是绝不能有哪怕一星半点的损伤的。 这本也不是什么难事。脾气煞气皆要比主人还坏得多的山神棍们,别说区区自保,真要破坏起来,是从来都一往无前、恨不得每次都把九重天捅出个破洞来的。 若要从这些坏脾气的“木头桩子”上掰下块碎片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可龙王爷把山神棍抱回太湖龙宫来的时候,总觉得歌儿留给他的这把木族神器有些奇怪,直到看到女童那檀木小箱里的木桩碎片,他才恍然明白过来——楚歌那把山神棍的根部,虽然并不明显,却实实在在是缺了一块的。 至于那堆长得像是寒号鸟一族独有的五灵脂的“米粒”,香气馥郁绵长,更胜人间的百年老酒,但事实上和陆上的飞禽族群毫无干系——人间界的湖海水域分布各处,繁杂无比,每过上几年便会有些水域枯竭干涸,就连上界神司也未必尽数管得过来,而凡间西边有一处名为“陵羊泽”的水域,却在并未和四海五湖任何一处连通的情况下,多年未见枯竭之状。 这方不知是不是混沌暗中庇护的水域里,常年活着个被外界唤作冉遗鱼的稀少水族,天生长就了副奇形怪状的模样,身子如鱼,却顶着个和龙蛇更相像的脑袋,一双眼睛偏偏又神似陆上骏马,更有与虫族一般无二的诡异六足,能走能攀,让外族压根分不清它们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 但这不知到底算作哪族的冉遗鱼,却是人间界极为难得的祥瑞生灵——地界众生若能食其肉,便能从纠缠自身的可怕梦魇中逃离开去,再也不会重新落入那个“障”里。对于心魔丛生的凡间生灵、亦或是心心念念于得道飞升的修真界众生而言,这实在是梦寐以求、能让自己心安的捷径。 冉遗鱼在六界里的地位固然比不上金仙、上神两界的诸位神瑞之兽,族中能够修炼成精魅的族众又几近于无,于是从未被上界神司太当回事,不得不在人间界外族众生争相疯捕的残酷境况下苟延残喘了数千年。 然而再弱小的生灵,也终会寻到保全自身的法子——身魂皆不强大的冉遗鱼一族,无法与诸方天敌正面较劲,除了利用地势之便、在陵羊泽底游走无踪外,还用了个几近赖皮……亦或刻意嘲笑他人的传宗接代之法。 数百年的衍化后,这一族仍然与其他水族一样产子旺盛,每年都能诞下不少于千数的鱼卵,然而并不是每一颗都能长为成鱼。 这浩浩千数的鱼子里,仅有不多于十数的鱼卵能在一年的辰光里蜕变出鳍,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却只能沉于湖底,不管过上多少年都死寂如石,毫无生机之相。 于是前来捕捉冉遗鱼无果、而试图把数不清的鱼卵带回去养大的人间界生灵们,都无一例外地成了这个天大玩笑下的倒霉家伙——在费劲心机地养了一堆鱼卵多年后、却发现不过是供奉了一池石块时,大概换了谁都是要发疯的。 冉遗鱼一族的这个把戏并不高明,更有些损人三分、伤己七分的傻气,然而被这么戏耍了无数次后,人间界众生确确实实也渐渐退去了对这祥瑞水族的执念——耗尽心力却徒劳无功的挫败感,并不是谁都能承受多次的。 然而身为西海龙子,龙王爷却是知道这些“废物鱼子”的玄妙之处的。 冉遗鱼虽生于水域,却是可以凭着六足攀上陆地的两栖族群——那些在水中永远只能是石子的鱼卵,若被带到天光下的干旱之处,不间断地晒上三天,便会渐渐沁出陈年佳酿般的醇厚香气,此后若再被安置在阴凉无风之处,便能长长久久地存放下去,愈久愈香醇。 那里头固然早就没了冉遗鱼初生儿孙们的魂灵,却能在天光的照耀下,蕴养出远胜成鱼肉身的滋养灵力。 只是要到这一步,不但要深知冉遗鱼族的辛密,还要机缘运道无一不缺,根本极难取得。 可龙王爷定睛望去,那檀木小箱里的冉遗鱼子分明早已“成熟”透顶,绝对是连他这个西海龙子都未能当面见过的世间“珍馐”。 “他们是怎么养得起你的……”龙王爷狠狠地揪着自己的两条雪白龙须,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震惊莫名……还是垂涎嫉妒了。 486.第486章 食为天(一) 海龙一族从来不忌荤腥,他又是西海里最“难养”的龙子,从小尽吃些奇奇怪怪的物事,几乎要吓得老龙王和姑姑把他送去北海寄养——不肯好好吃饭、稍不留神就会溜去龙宫外捡回一堆神兵残骸、还嚼得眉目飞扬的孩儿,毕竟不是代代都有的。 可即使是他,这辈子也还没见过这许多的“珍馐美食”同时当前。 甘小甘举着手里的檀木小箱许久,久到两只手臂都发了酸,也没听到龙王爷到底选哪个来和她换“墨绿酱汁”的定夺之语。 女童皱着眉头,半是不舍、半是疑惑地将木匣抱回了怀里——对方毕竟是出身西海的龙子,会不会看不上木匣里的这四样吃食? 她犹犹豫豫地拨弄着檀木小箱里的宝贝们,这里头的每一样都在木匣里呆了六年以上,即使这些年来偶尔饿极,她也忍住了肚里的翻搅痛苦,不肯动用这些味道极其鲜美的备用吃食。 可是……甘要和楼赔罪呀…… 甘小甘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下定了决心般地霍然从小箱里抓起一枚浑圆无角、内里有个透亮小人打滚不休的石块,闭着眼高举在了半空:“这些都很好吃……不信甘,拿去。” 这话没头没脑,若换了旁人,大概是听不懂的。 可同为自小尽吃些古怪美味的吃货,龙王爷当即就听明白了女童话里的赌气之意——这丫头以为自己不肯换,竟然愿意把这石髓精怪当成试吃的佳肴,让他先试试味道?! “别别别……”龙王爷急得手足无措,只好抬起鳞爪、开始疯狂地挠着自己的龙角,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想到了个最不可能的蹩脚借口,“我牙口不好。” 那七、八颗浑圆石块里的光亮小人们,还全然不知自己就要被拱手转送给他人,仍旧极轻极轻地欢笑着在石中打滚,只有在偶尔彼此撞击时,才会“咯咯”地笑着凌空旋转了身躯,继而再次蜷身成圆、推滚着“石块”们滴溜溜地到处转悠。 不似木族自古以来的生生不息,人间界山川旷野间的顽石少见灵气,又因为己身无法轻易动弹,只能任由风雪、雷雨、川流乃至凡间的活物们随意处置他们,往往在漫长的年岁里历经他族无法想见的磨难,若机缘得宜,便会渐而于石身的中心,长成被人间修真界唤作“石髓”的至宝。 沈大头随身带着的翠玉蜻蜓,被柳谦君收藏多年、最终还是落入了甘小甘肚里的九龙傲空黑玉杯,都是诞自于玉髓的至宝,却还远远未到自成精怪的地步——九龙傲空黑玉杯固然玄妙,其中却无半分的生机;大头侏儒的玉髓蜻蜓则本是几十块奇形怪状的翠玉,在被挖出来后,才被欠了沈大头人情的一位妖族散仙施了术法,最终成了只听大头侏儒号令的传声仆从。 真正的石髓精怪极难诞生,据说只有那本就孕育着金玉的顽石,机缘巧合下停步在不下于七条地脉灵泉彼此交错的地底深处,才能蕴养得金、水、土的三大本源灵力圆融成一家,百年之上渐成石髓,更要越过千载才养得石髓中心堪堪生出灵智。 这些比参娃还要小巧不少的石髓精怪娃娃们,身躯四肢与人族有五分相像,却无眉、无耳、无鼻,如同初生孩童的面容上唯有三只眼睛和两张小嘴,不管再继续在石中蕴养多少年都不会再变化,其寿命长短迄今在六界中是个谜团,似乎是石身不破、便能永远存活下去。 彼时的石髓精怪,若能落在有心人手里、再用得其法,其精髓灵气已不输给得道五百年以上的参娃,一枚“石母”即能护得凡间的生灵心脉不损,即使遭了性命攸关的横祸,也能吊住了心头一股热血,让冥界众位地官无法近身。 虽说并没有什么生灵会冒着满口牙齿都被崩掉的风险、傻乎乎地把这些石髓精怪吃进肚去,可若真的能吃下去……大概也是能夺其些许灵力的。 至少眼前这个什么都能吃下肚去、胃口亦奇大的女童,在碰上找不到任何吃食的境况下,这些石髓精灵于她而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临时美食”了。 龙王爷只觉得头上的两只角快被自己活活挠下了层皮——他虽然喜欢世间神兵利器的味道,却见不得送到嘴边的吃食有半分的生机之相。 甘小甘“大方无比”地送到他眼前的这块石头里,赫然还有个活生生的石髓精怪在轻笑打滚……不管到底算不算真正的性命,他都不要吞下去! 龙王爷几乎打了个冷战。 “那,吃这个?” 眼看对方的眸子里闪现出了逃避厌恶之色,甘小甘悻悻然地收回了浑圆的“石母”,犹豫着从木匣里捡起了另一件宝贝吃食。 赤色如血的叶子被女童高举着在龙王爷眼前摇了摇,后者猛地倒吸了一口气,还是没能忍住嘴里的三尺涎液,不当心漏下了些许。 那七、八颗的石髓精怪之所以稀奇精贵,是因为其全然是天地机缘巧合才能蕴成的灵魅之物,可这铺满了大半个檀木箱底部的火色树叶,则彻底是人力养成的至宝了。 南疆善养虫蛊,藏在山谷瘴气下的诸多苗寨都有着只属于他们自己的万千毒物,寻常的凡世众生、乃至修真界还未得道的弟子们,在这种“旁门左道”面前往往毫无自救之力。 于是人间修真界向极南妖境求了个天大的人情——既然拦不住南疆豢养各种剧毒虫蛊,至少也要给他们门下的弟子们一条生路。 他们在沉骨沼泽的边缘种上了十来株移植自瘴气深谷的铁桑树,将未完全陷入沼泽深处的神兵残骸强行炼化成了熔浆,每隔半月便浇灌在铁桑树的根部,直至这些本就根枝剧毒的高树上长出新叶。 极南妖境轻易不容外人踏足,沉骨沼泽更是生人勿近的绝境禁地,于是这些铁桑树到底长成了什么样,人间界并没有多少生灵亲眼见过。 但据说只有其中一株熬过了这场前所未有的“养育”,并在四百多年前长出了不到七十之数的“铁桑叶”——其赤如火,叶脉间流淌的尽是染血锋刃独有的森冷煞气,若取之随身,便能挡下南疆大多虫蛊与瘴气的侵害。 龙王爷不好意思地抬了袖、揩了揩嘴角的涎液——自小就贪恋神兵味道的他,根本就挡不住这“铁桑叶”的诱惑啊…… 487.第487章 食为天(二) “拿走拿走……” 甘小甘颇为讶异地看着龙王爷,后者明明对着铁桑叶流了满地口水,却还是如临大敌地胡乱挥了挥袖,神色惶恐:“这东西在极南妖境里也没长出多少片,除了送给人间修真界各大山门的那些,剩下来的都被妖境秘队守在沉骨沼泽边、不容闲人靠近半步……要是被那些个老家伙们知道其中几片进了我的口……我西海还不从此不得安生?” 女童歪了歪头,痴怔了许久,似乎是听懂了龙王爷话里的大半意思,这才将信将疑地把手中的铁桑叶放回了檀木小箱里。 可甘小甘还是斜着眸光,偷偷打量着面色窘迫的龙王爷。 她虽然糊涂了百年辰光,却还是看得懂眼前这位东道主眼里的贪婪之念。 那是她自己饿极之时、便同样会在眸里高腾起的疯狂炽念——碰上中意的吃食时,即使是再冷静的吃货,多少也会漏出几分行迹的。 甘小甘半是感激、半是庆幸地抱紧了手中的木匣,愈发觉得这位有美味送到眼前、还能不夺人所好的龙王爷,是个不输给歌儿的善良生灵。 她不知道龙王爷在看到铁桑叶被放回了檀木小箱里后,也彻底地松了口气——镇守五湖四海的龙族固然在人间界地位尊崇,却还未到可以到处结仇的任性地步。撇开木匣里其他的三样不说,仅仅是那只能出自极南妖境的铁桑叶,就足够让人间界的妖族们倾巢而出,与他太湖、乃至西海的众生为难了。 从小到大,他因为“贪吃”和“好战”这两个毛病,早就闯下过不少让族中长辈们都头疼无比的祸端,要是方才稍一晃神、真的从女童手里接过了那片铁桑叶、吃下了肚……大概甘小甘木匣里的所有“珍馐”,顷刻间就都能消失在他的利齿下了。 龙王爷狠狠地拗了下自己的龙角,直到眼前骤黑了两次、痛得他快要跳起身来,才彻底压下了满嘴的涎液,勉强回复了几分清醒。 他这才能继续一本正经地哑声发问:“说起来这些宝贝,都是轻易在人间界不能找到、亦或绝不会被主人转赠的宝贝……你都是从哪里找来的?” 甘小甘睁着一双大眼,眸中的惑然之色几乎要让龙王爷自以为问了多么蠢的问题。 女童颇为戒备地将檀木小箱往怀里缩了缩,犹豫了半晌,才轻声回应:“君、孤、仲还有歌……怕甘饿,才把这些放在匣里,给甘备用的。” 备用?! 龙王爷的鳞爪间不自禁地用了力,“砰”地把手里的水晶食罐捏成了满地的碎片。 还剩了小半罐的“酱汁”尽数流散到了他的爪上,那刺鼻至极的古怪气味冲霄之上,染得龙王爷自己闻起来也臭气熏天。 “山神棍、石髓精魅、铁桑叶和冉遗鱼子……都是他们给你备下的随身吃食?” 龙王爷尴尬不已地举着爪,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这些被他浪费了的珍馐美味,然而多年来被他视为瑰宝、没有碰上同道中人都不舍得拿出来的神兵酱汁,此时落在他的舌上,也已索然无味。 他以为歌儿去的那个北方凡世山城贫瘠无灵,是个再无趣不过的地界,却没想到眼前这个大眼女童,会在那里享受着这般“非人”的吃食待遇——这大概是他这个西海龙子痴心妄想了一辈子、也没能等到的美好辰光。 除了楚歌,龙王爷并不知道女童话里提及的另外几位好友到底是谁,只依稀能辨别出,不久之前才带着宽阔怪剑离开太湖的那位魁梧大汉,该就是被甘小甘唤作“仲”的挚友。 至于另外名为“君”、和“孤”的两位,看女童的担忧神气,大概就是楚歌这趟火急火燎赶去渊牢援救的囚徒了。 楚歌能把山神棍拗下一段来、送给甘小甘当成备用吃食,已经是龙王爷无法想见的惊骇情状,然而见到这木匣里的所有宝贝后,他对另外三位怪物的好奇之心倒猛地高蹿了起来。 这檀木小箱里的“备用吃食”若放到人间界去,别说随时会被吃下肚去,就连寻来供奉,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木匣里若没有小房东早早就布下的山神结界,恐怕六方贾的总管大人在闯进如意镇时,也没办法对这檀木小箱视而不见,甚至会连参娃都撇在了一旁。 这几个不知为何都会住在如意镇里的怪物,不惜花了大气力,也要把这些珍馐美味统统寻来、放在甘小甘的身边,只为了让她不会饿肚……实在是比龙王爷想象中要犯傻得多。 歌儿年纪尚小,又从来都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常常闹出些旁人看不懂的荒唐事来……可另外三位怪物,又都在想些什么? 龙王爷当然不知道,赌坊诸位怪物堪堪齐聚在吉祥小楼的第一个年头上,是无一不手忙脚乱、几乎天天都要把大顺吵得怪啸连天的。 甘小甘的偏执“挑食”,让从未应对过厌食族的张仲简、殷孤光和小房东都手足无措了许久,在折腾了大半年后,他们亲眼见识了女童没有被喂饱时的焦躁凶煞模样,终于慎重无比地商量下了轮番照料甘小甘每天吃食的定夺。 柳谦君更是替好友多准备了一条出路——参族已经成精的儿孙们本就闲不下来,木灵之身的它们又熟知山野众生的灵气踪迹,听了祖婆的嘱托,它们只在陵羊泽附近呼哨着寻觅了不到六天,就找到了成百上千颗的冉遗鱼子,兴冲冲地抱回来给了柳谦君。 而常常会耽搁了甘小甘吃饭时辰的张仲简,则有样学样地跑去了昆仑一带的浩瀚山脉里,足足守了两月之久,才找到了十几处可能有石髓精灵的所在,并在求得素霓剑几近不耐烦后,让这把本不愿凿石碎玉的宽阔剑器,帮着他从顽石或深瀑里,“取”出了九颗的浑圆石髓。 小房东不肯认输,一时又找不出和冉遗鱼子、石髓精怪相当的“吃食”,情急之下没有注意到女童的贪婪眸光,竟让甘小甘寻到了机会、一口在这把木族神器上咬下了一段,既成事实的惨剧让楚歌垮肩为难了好多天,最终还是惴惴不安地把这截断木送给了甘小甘。 而说是去临沧城买个檀木箱子回来的殷孤光,则悄无声息地顺道去了趟极南妖境,在妖境秘队的眼皮底下,将且时还留在枝头上的十片铁桑叶都摘了回来,事先铺在了箱底,一起递到了女童的手里。 488.第488章 缘悭一面(一) 甘小甘抱紧了檀木小箱,连手掌心被这木匣的一角咯得生疼都不管不顾。 她坐在龙王爷专门备下的大椅上,那上头被手忙脚乱的虾兵蟹将们铺上了厚厚的毛毡,柔软如被窝、更温暖得犹如火炉在旁,让女童得以顺利地蜷曲了双膝,把自己整个身子都缩到了大椅里。 这个陪了她九年的小箱子,里头装着四位好友费心为她寻来的备用吃食,多年来被打开的次数并不多,却是甘小甘不肯舍下的身外之物。 斗篷怪客执意要带她离开如意镇时,女童踟蹰良久,最终还是听了大徒儿的哭求、没有惊动赌坊诸位怪物,就孑然一身地跟着大苦离开了吉祥小楼。 没了张仲简的帮忙,她没有思虑过出一趟远门该带上些什么,或者……是压根就不想带上什么。 回了厌食族,回到大苦和那许多徒孙后辈的身边,她就还是那个身不由己的金鳞长老,是不该再和如意镇的诸位好友有什么瓜葛了的。 可她明明下定了决心,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将这檀木小箱藏在了大氅里,偷偷地带了出来。 殷孤光刚从临沧城买回这木匣那天,赌坊诸位怪物便对着八仙桌上的诸多备用吃食齐齐傻了眼,都讶于对方竟能拿出这么稀罕的“珍馐吃食”——那时的他们还未十分相熟,连彼此的底细都只知一二,根本没有料到这场“备选吃食之争”会演变到这么激烈的地步。 除了甘小甘没能抵制住如此之多的美味赫然当前的诱惑、神志恍惚到差点连八仙桌都一起吞下去、而不得不被柳谦君死死抱住外,赌坊诸位怪物面面相觑,都意识到了他们可能好心办了坏事、反倒会因此害了女童的尴尬境况。 物华天宝,是难逢的机缘,亦会招致不可预见的祸端——这许多灵气馥郁的宝贝放在一起,别说甘小甘会垂涎不已、轻易毫无节制地一次统统吞进了肚,并不能起到“备用吃食”的作用;更会容易招惹来无数修道生灵的觊觎窥探,反倒把女童放在了个危殆境地。 赌坊诸位怪物商量了半晌,直至大顺气鼓鼓地打了个喷嚏,恼于甘小甘嘴角漏下的涎液快在他的二号天井里流成了条溪涧,才让这场关于“备用吃食”的争辩戛然而止。 于是在小房东皱着眉、尝试着把山神结界施布到那不过方寸大小的檀木小箱里时,柳谦君、张仲简和殷孤光则在一旁,和甘小甘讨价还价了起来。 从太湖渊牢出来后便胃口更大、甚而已然不知饱腹是什么感觉的女童,被八仙桌上四样吃食的鲜美气味引诱得双眼都快发了绿,却不得不强忍着因激动而起的全身颤抖,被迫接受了诸位好友关于这些备用吃食的“苛刻”要求——这些美味要是一次吃完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鼻里嗅着这四样“吃食”弥漫在整个二号天井里的醇美味道,甘小甘简直不能想见从此不能再吃到它们的寂寞年岁,只能忍痛点了点头。 反正这木匣以后也是放在她的身边,偶尔多吃上一星半点……也不会有人知道的呀…… 女童这么暗暗盘算着,终于得以从小房东手里接过了装满备用吃食的檀木小箱。 开始的几年,柳谦君倒对这木匣看得很紧——每天的早食辰光,她都让甘小甘拿出来给她看上一眼,甚至还要清点里头的“吃食”,看看女童是不是背着他们饕餮偷吃过。 然而到了第四个年头上,甘小甘虽还是天天抱着檀木小箱,却已无需诸位好友的看护,就不再轻易对这些备用吃食动什么心思了——赌坊四位怪物实在把她照顾得很好,几乎从不耽误她每天两顿的吃食,而如意镇平静无波的隐居年岁,更让昔年的金鳞长老渐渐褪去了火气,多少压制住了肚腹里的疯饿之苦,不再时时都被木匣里的美味们诱惑失神。 更让甘小甘不再轻易打开檀木小箱的,是她不敢和赌坊诸位怪物提起的另一个心头隐忧。 在如意镇住得越久,她就越觉得眼下这无波无澜的安生岁月,像是场入了“障”后才有的美梦……或是梦魇。 她甚至恍恍惚惚地,在心底转着个说出来会让人笑掉大牙的荒诞念头——像是等她哪一天吃光了檀木小箱里的备用吃食,吉祥赌坊、如意镇、这天光大好的百里群山……还有诸位好友,都会倏尔化成了遥远的虚影,等她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还是在那个暗沉无光、死寂无声的天杀渊牢里。 甘小甘抱紧了木匣,心满意足地蜷身倚在温暖的毛毡里,无声地微微翘了嘴角。 太好了……太好了。 这位龙宫的主人并不想要这些吃食……太好了。 “你果然是她。” 甘小甘即将酣睡过去时,数步之遥的龙王爷却终于揩尽了自己鳞爪上的酱汁,如释重负地吐出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堪堪放下了心防的女童如受针扎,激灵灵地半坐直了身子。 “歌儿带着你们刚到龙宫时,我就想问问她,是不是知晓前辈您的真身来历。” 龙王爷竟还好整以暇地矮了身,就这么随意至极地坐在了饭桌的另一侧,顺手拎过了桌上摆着的几个水晶食罐,有意无意地嗅了嗅罐里——方才那罐不小心被他捏碎的酱汁,味道倒比几百年前堪堪封藏时要好得多,不知道还有没有的剩。 他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接下来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每一句话,都让数步开外的女童小脸愈发苍白。 “可她摆明了一副风声鹤唳的模样,把我这个老朋友都当成了不可明言的外人……就算问了她,大抵也是会胡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瞎话来糊弄我的。” 龙王爷伸了鳞爪,随意往后凭空一抓,就拎起了另一个水晶食罐子、顺手还掀碎了上头的封泥,不知那里头装得又是什么神兵的残骸酱汁,食罐里竟渐渐腾起了玄黑的蒙雾,将龙王爷的神色面容也扭曲得如同地狱罗刹。 “您老人家,大概就是那位厌食族数代以来唯一的散仙前辈,把据说早已失传的‘吞天咽地’术法也修炼到了大成之境,却被九山七洞三泉联手封印进了渊牢的……金鳞长老,是不是?” 489.第489章 缘悭一面(二) 若不是龙宫的食厅里并没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出路,甘小甘几乎要夺门而逃。 从那天杀的湖底牢笼里逃出来之后,她一直就被柳谦君护庇在身边,未曾远离半步。有了万年参王的照拂,她又好歹还有这副当年为了应付散仙天劫才衍化出来的肉身,能够骗过人间界大多活物的眼见之相,即使是在人间界的各处角落流浪了许多年,也还从未有任何陌生的生灵当着她的面,戳穿过她的真身。 更别说到了如意镇之后,殷孤光和小房东联手在她身魂里施布下了寻常六界生灵根本无法窥破的障眼术法,除非是碰上了师姐大人那傒囊族独有的神目,落在旁人的眼里,她不过就是个病气入骨的凡人女童罢了。 可她忘了,这浩浩两千水域的太湖底,本就是她这辈子最触霉头的绝境,没有之一。 谁说渊牢之外,就没有她的克星? 眼前这位太湖龙宫的主人,虽说许多年前还是小房东幼时的挚友,可天知道他如今是不是也成了那牢笼虚境的“看守”之一? 歌和仲……难道都错信了这位西海龙子? 甘小甘下意识地在大氅里摸索了起来,却终究失望不已——她身上尽是柔软厚实的衣物,并没有、也从无必要带上什么能伤人的宝器锋刃,唯一能勉强算是“利器”的,大概只有被她紧紧抱住的檀木小箱。 她才舍不得把这宝贝木匣砸到对方的脑袋上去。 怎么办……怎么办? 这条和她同样贪吃的龙,既然看穿了她的厌食族真身,她当然不能张了小嘴,在对方眼皮底下使出吞天咽地的术法来。 别说这庞大的龙宫结界未必能在片刻之间就尽数进了她的肚,就算她还有这个本事……那顷刻间移山倒海的动静,也会惊得渊牢里那些藏在暗里的诡谲生灵们侧目而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拖回那个不见天光的牢笼里去。 甘小甘屏息凝神了许久,固执地不发一言,像是这样,就能让龙王爷以为她没听到那句要命的问话。 只是她那原本隐在大氅里的苍白右手,已悄悄地伸了出来,往放在那身前的那碗墨绿酱汁探了过去。 这能盛起用神兵残骸和深海毒物酿成的酱汁的海碗,看起来,总比她的宝贝木匣要沉重得多。 然而女童这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尝试,还是被龙王爷一爪子“拍断”在了半路上。 后者连眸光都未停留在甘小甘身上,似乎只是无意地,就把那口海碗往他自己身前拉扯得近了些,他则还颇有兴致地继续埋首在各个水晶食罐里——好不容易把眼前这位贵客喂了个半饱,总该轮到他这个主人多少吃上几口了。 于是女童只能全身僵冷地继续蜷曲在厚实的毛毡间,眼睁睁地看着龙王爷将他的大半个脑袋都探进了其中一个食罐里,后者偶尔抬起头来时,两条雪白的龙须赫然都已被染成了玄色。 但对方仅仅是吃相难看,边狼吞虎咽、边说闲话的本事……显然是远远在甘小甘之上的。 “我奉上界神司和族里几位尊长之命,不得不承下这规矩大得可怕的湖海神官重任,来这太湖水域当上些许年头的龙王……在这龙宫里呆了不到三年光景,就从湖底的众生口中听说了渊牢的存在。” “那时候,这虚境牢笼名义上的主人还是凡尘里的绿林道,却从未见太湖水寨里往渊牢里送过什么看守仆从。” “直到约莫两、三百年前,这些江湖草莽突然颇为频繁地往我这湖底潜来,来路尽数不一,却都不约而同地冲着一个目标而来。” “那时候的渊牢里,据说只关着一位虫族的散仙前辈,是被九山七洞三泉联手截拘下来的不世怪物,只是已不知在里头呆了多久,似乎渐渐被人间修真界忘在了这虚境囚笼里……反倒让心怀叵测的凡人草莽们寻到了机会。” “人间修真界不知和绿林道众生达成了什么共识,竟把这位极难修炼大成、好不容易有了散仙修为的虫族前辈,当成了随意供他们差遣的‘宝物’……就连太湖水寨引来的各路草莽凡胎,都能把她借出太湖去,帮他们做些老天才知道是什么的龌龊差事。” “太湖茫茫两千水域,即使不算上附近的凡人百姓,湖底的生灵也早过了千万之数,我好歹顶着个龙王爷的名头,本来是打定主意,不去和渊牢这笔算不清的怪帐搭上什么干系的。” “只是那百余年间的辰光里,那许多次的‘借人’都在我龙宫兵将的眼皮底下,再怎么装聋作哑,多少也当面撞上过几次。” “小龙且时还未退尽好奇之念,又听说那位虫族散仙本是让六界众生都颇为头疼的煞星,早就想当面会会这位前辈人物……就趁了太湖水寨来‘借人’的几次契机,远远地想要见一次这位虫族散仙的真容。” “湖海神官的规矩太大,小龙轻易不能与凡间的人族当面冲撞,只能在这龙宫里勉强窥探,对那位老前辈的面容……瞧得并不十分真切。” “但小龙至少看到了她的身形轮廓。” 那片刻之前还盛满了玄色酱汁的水晶食罐,在龙王爷絮絮唠叨的空隙间,被主人寥寥数口就倾倒了个空。龙王爷意犹未尽地摇了摇头,随手往旁侧一摔,就把这罐子“砰”地砸成了满地的碎渣。 这三言两语就把甘小甘震得手足无措的龙宫主人,竟还得空捋了捋两条龙须,把那上头残存的酱汁蘸到了嘴里,继而像是斟酌再三、才犹犹豫豫地往那海碗里的墨绿酱汁凑近了些。 可他只稍稍闻了几口,就颇为嫌弃地把海碗推回了甘小甘的身前。 对同道中人向来好客过头的龙王爷,毫不吝啬地再次从鳞爪间漏出了几分身魂灵力,将那满碗的墨绿酱汁再次“蒸”得热气腾腾,让受了惊的甘小甘倏尔又被包围在了馥郁的吃食“香气”里。 “当年没来得及招待您老人家来我龙宫好好吃上一顿,就听说您已经逃出了渊牢的禁锢,再没回来过……虽然晚了些,但这些吃食在我西海里窖藏了数百年,就算小龙对您的赔罪了,可好?” 490.第490章 饭桌上的同谋(一) 海碗里的香气实在太过诱人,让原本就如坐针毡的甘小甘不自禁地往饭桌倚得近了些。 她下意识地把木匣放回了大氅里,顺手接下了龙王爷往她这边推过来的满海碗墨绿酱汁,懵里懵懂地将两只小手凑到了海碗上腾起的蒙蒙热气中。 眼前这位龙宫主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她又听不懂了。 甘小甘只知道对方絮絮叨叨说了这些话,似乎并没有要把她送回太湖渊牢的意思,倒更像是……有意向她示好。 至少这碗墨绿酱汁,应该是真的要送给她的……吧? 女童借着海碗里的热气暖和着两只僵冷的小手,一双大眼只是直愣愣地盯准了龙王爷,后者看起来千真万确对她手里这碗吃食毫无兴致,正埋首于另一罐隐隐泛着赤金之色的“酱料”里,吃相极差地疯狂吞咽着。 数千年来难得碰上这样一位同道中人,方才还提心吊胆的甘小甘呆望着龙王爷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信这条贪吃的小龙一次。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把饭桌上离她最近、早就被倾倒一空的那个水晶食罐扯了过来,甚至还在桌面上挑挑拣拣地、找到了片稍显大块的封泥残渣,便开始把海碗里滚烫的墨绿酱汁一点一点地舀回到食罐里去。 虽然这个罐子里有其他酱料的气味掺杂着,多少会让这碗别样的“野菜粥”变了味道,可楼不像甘这么挑食……应该尝不出来的。 甘小甘全然没有意识到,可怜的县太爷正因为不“挑食”,才根本不可能把这海碗里的墨绿酱汁吞进肚去——楼化安毕竟不是她……或龙王爷。 女童只知道饭桌对面的龙宫主人吃得极其之快,眨眼间就几近把那罐新开的酱料吞得见了底,要是对方在吃饱喝足后反悔了方才的定夺,她不就又得失去了给楼的赔罪之礼? 甘小甘把水晶食罐抱在了怀里,手里死死地攥住那大片的封泥残渣,连墨绿酱汁偶尔撒到了自己的琥珀大氅上都浑然不顾,从海碗里舀得更快了。 然而她的手脚再快,也抵不过饭桌对面的那位。 “早知道您老人家如此偏爱这青铜酱汁的味道,我就该从西海多带点过来了……” 不过就是一眨眼,龙王爷已然酣畅淋漓地咽下了手里食罐的所存美味,心满意足地出了口大气。只是他那龙族本尊的面容上沟壑之多、鳞相突兀,让旁人压根看不清他的眉宇间到底蕴着什么样的神色。 然而甘小甘惴惴不安地望着他,总觉得这条贪吃小龙,此时似乎是笑着的。 就像大苦想到个坏主意时……才有的嬉笑之态。 女童堪堪捞起了一“勺”酱汁,此刻只能生生僵在了半空,她的手腕又使不上力,抖得那本就不多的墨绿酱汁倾泻如粘稠的雨珠,尽数渗进了座下的毛毡里。 “甘不是她。” 她呆了半晌,也实在想不出什么替自己辩解的正经言词,只能底气不足地吐出了最直接不过、也最无用不过的反驳之语。 “我龙族虽不比犼族任性自负,可我好歹还是太湖的正经神明,总不会比歌儿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土地爷更糊涂乱来。”总算填饱了肚皮的龙王爷咂了咂嘴,突然正经了起来,似乎方才那个吃相疯狂的并不是他,然而那两条龙须上,赫然还有玄、金两色交错的酱汁残留着,让他不管说些什么,看起来都滑稽得很,“前辈既然能把性命交托给她,至少也不用怕小龙会把您送回渊牢里去。” 龙王爷甚至还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追了句:“事实上,倘若当年您没有借那次机会安然逃走,小龙也早就打算要去那虚境里看看……寻机把前辈接到龙宫里来的。” 小房东毕竟还是猜错了幼时老友的心思——许多年前,龙王爷之所以费了大气力、也要在蛟龙骨上开出个只有他知道的渊牢进口,并不是为了去这虚境牢笼里会会什么来自于六界八方、能和他打上一架的生灵。 他本就是冲着厌食族的金鳞长老去的。 他不是不知道人间修真界也有几位生灵陷落在了渊牢里,但从小见惯了上界仙神厉害的西海龙子,对那些家伙都没什么兴趣。 只有那位据说挑食到了天地同弃的地步、又把吞天咽地大法修炼到了大成之境的虫族散仙,似乎有那么几分意思。 然而渊牢里的禁锢大阵之凶险,远远超出了龙王爷的料想。本就打算在任何生灵都不知晓的情况下、静悄悄地把厌食族散仙偷出来的他,在无功而返将近五十次后,才因为太湖的虾兵蟹将们起了疑心、而悻悻然地暂时结束了这荒诞的寻敌之旅。 再过了十几年,等他从麾下兵将口中听说,自己都没能找到的那位虫族老前辈竟时常会被人间绿林道的凡胎们“借”出太湖去,龙王爷才后知后觉地恍然大悟——那湖底虚境里大概还藏着什么辛密。 足以把太湖众生都牵连进去的辛密。 他只能憋着股邪气、在龙宫里远远打量着,偶尔瞥到了几次甘小甘的瘦弱身影,就算是和这位不曾有缘打上一架的“梦中宿敌”告了别。 直到楚歌“亲手”把甘小甘送到了他的跟前。 “厌食一脉已经举族在人间界消失了许多年,只会间或被南疆的旁门左道、亦或结下世仇的族群强行劫下寥寥几个族众的本尊尸身,至于这族里到底有些什么样的障眼法,连我西海里的诸位尊长也说不清楚……你们刚进了龙宫的时候,我原本也不敢认定您就是虫族里那位金鳞长老的。” 也不知是视若无睹、还是真的没有觉察到,饭桌对面的甘小甘分明全身颤抖得如同坐在风雪深处、几乎要连手里的水晶食罐都摔了出去,龙王爷竟还悠然自得地继续自说自话着,似乎是赶着要让女童听出他话里的……“诚意”。 “只是这半月以来,您老人家以一己之身,几乎就吃尽了小龙数百年的窖藏美味……要是连这样都当不上厌食族的金鳞长老,还有谁能?” 491.第491章 饭桌上的同谋(二) 甘小甘微微张了张小嘴,却半晌都没挣出半点声响来。 她很想告诉这“无知无畏”的龙王爷,她厌食族从来都不是按着食量大小来选出金鳞长老的。 要真照这种荒诞法子,那她昔年的五个徒弟中,咸伢儿是个只要有半点咸味、就能把视线所及之物统统吞下去的痴娃儿,犯傻起来几乎能在五个时辰里活活啃掉一个小山丘,连她这个师尊也拉不住他——然而咸伢这在族里稀罕无比的“不挑食”之能,只意味着他会在每天的子时吐出更多毫无用处的废物来,却压根和修炼吞天咽地扯不上半分干系。 天可怜见,这孩子若不是被另外四个伢儿看着,别说当上五目长老,大概早在不到两百岁时,就要被自己毫无节制的暴食之举活活撑死在某个山野角落了。 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不与他人争辩的甘小甘,干脆默然地低了头,呆望着水晶食馆里犹自腾腾冒着热气的墨绿酱汁——被赌坊里的诸位好友言听计从了十年的辰光,女童早已忘了过去那个牙尖嘴利的自己。 她只知道饭桌对面的贪吃小龙强词夺理得很,大概她这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是欲盖弥彰了。 “这些用神兵残骸酿成的酱汁,在我西海里藏了三百多年,也没找到另一位识货的生灵来与小龙同享……此等珍馐味道之奇,六界里无出其右,寻常的庸人当然闻不出它们真正的美味之处。”龙王爷斜眼望去,还以为甘小甘已然默认了他的揣测,越发嘴碎起来,“……可您老人家就不一样了。” “我偌大龙宫,要供你一个人吃并不难。事实上,每天从辰时开始,送到这饭桌上来的吃食就没有停过……可每到午时,您老人家就偏偏要停下,任我龙宫兵将们再奉上多少美味,都死活不肯再吃。” “据说厌食族里,有个‘过午不食’的古怪规矩,为得是不在当天子时付出更可怕的代价……您老人家连吃食当前都能断然拒绝,大概怕的,是没有歌儿他们在侧替您遮掩,而在我龙宫众生面前就此漏了马脚?” “这木匣里的四样宝贝,更是几近等同于把您老人家的名讳都刻了上去……毕竟能把这些古怪的灵物统统当成吃食吞下肚去的,也只有那挑食到骇人地步的厌食族了。” 甘小甘固执地低着头,直到怀中那个水晶食罐里的酱汁都渐渐不再沸腾,也没想好该不该为自己“狡辩”几句。 可贪吃小龙说的每句话,似乎都是对的。 “你想让甘……做什么?” 女童犹豫良久,将僵冷的双膝在温暖的毛毡里又缩了缩,才终于缓缓地抬了眉眼,语声极轻、却字字清晰地问了句。 没了赌坊诸位怪物相陪,她又对这永远光亮如昼的龙宫毫无所知,如今抱着这罐要带去给县太爷的赔罪吃食,想要悄无声息地逃出这两千水域……实在如同痴人说梦。 当年在渊牢里的那些茫然岁月,她又不是没被人当成刀剑使过,大不了,就是被这条贪吃的小龙再“借用”一次罢了。 不知是狂喜过甚、还是始料未及,龙王爷登时呆滞了片刻——他原本以为,这位虫族的不世散仙总要比歌儿难对付些的。 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自己的真身? “不不不不……小龙并非想让您老人家为我做些什么。”龙王爷且惊且喜,两条仍然沾染着酱汁杂色的龙须也激动地飞扬在了半空,“而是想看看渊牢那个鬼地界于您而言……到底够不够格,能请动厌食一脉的‘吞天咽地’禁术?” 甘小甘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肚腹。 这半月以来,她在龙宫里吃下的美味之多,堪称可遇不可求,若不是忌惮着这地界毕竟不是如意镇,才强忍住了午时过后再偷偷多吃几口的饿念,恐怕这上百罐的古怪酱汁不到三天的辰光,就能统统被她吞咽殆尽。 可即使如此,她也觉出了这些珍馐对自己身魂的滋补之力——四肢渐暖,安寐如婴孩,就连百余年都未全然恢复过来的小周天,都似乎渐渐有了转圜的余地。 若再这么吃上几天……她是真的有可能,施展出一次不受掣肘的吞天咽地术法的。 “蛟龙骨本就刀剑难撼,那虚境中又有九山七洞三泉联手施就的禁锢大阵,歌儿自恃凶兽之身,以为自己能够从渊牢内里破出个空来,借此毁了这湖底牢笼……可她毕竟年纪太小,又没带上山神棍,恐怕等找到那几位囚徒的时候,连她自己都会虚弱如凡间寻常的妖兽。” “那位背剑的……仁兄,不也是怕他们没办法从渊牢里寻到出路,才会不惜把您老人家留在我这龙宫里、也要回去搬救兵?” “他实在低估了您这位虫族前辈……倘若厌食族真有传说中的那个本事,倘若您老人家果真是那位已经把吞天咽地修炼至大成之境的金鳞长老……那这现成的救兵,不就在他眼皮底下?” “只要您老人家一句话,只要您愿意去把那个黑黝黝的渊牢‘凿’出个洞来,小龙一定倾我太湖、乃至西海之力,也要在午时之后,把您喂到十分饱的。” 甘小甘的一双大眼里,倏尔亮起了光。 却不是看到美味在前的炽热饿念。 她终于听懂了贪吃小龙话里的意思——天可怜见,这本就是她直奔太湖而来的一路上、想要让歌和仲也听进去的唯一固执念头。 极为适时的,龙王爷有意无意地又缓声追了句:“歌儿她不愿意让我们搅和进去,咱们就偏偏去给她捣个大乱,好不好?” 女童的两只苍白小手渐渐发起抖来,快要连怀里的水晶食罐都抱不住,然而她还是死死地压住了这久违的迎战本能:“可是歌说过……” “她又不是我们的族中长辈……”龙王爷耸了耸肩,“为什么要听她的?” 甘小甘睁着一双大眼,痴怔地呆望着龙王爷许久,默然无声。 静寂半晌,女童才缓缓地前倾了身子,端起了桌面上那口还剩了小半墨绿酱汁的海碗,照着龙王爷微微举了举。 举碗允诺,是身为吃货的最高誓言,没有之一。 492.第492章 一锅端(一) “啊啾!” 小房东狠狠地打了个喷嚏。 “喂喂喂……别说除了这个无用的大头,这下连犼族娃娃你也中了招啊……”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坐在沈大头的右肩上,本就因为眼前幽沉黑暗依然静默得可怕而提心吊胆,乍然听到身后的动静,差点被震得掉下了地,又急又气地骇然回过头来。 楚歌抬起前右爪,有气无力地揩了揩不知为何会骤然发痒的鼻尖,摇了摇头。 她当然不知道,渊牢之上的太湖龙宫里,两位老朋友已然结成了同盟,正双双准备把她的嘱咐抛到九霄云外,开始他们自己的劫狱大计。 “接到”显然是来自于柳谦君身上的两只玉髓蜻蜓后,他们就“抛下”了小牙,让这自称会有新友来救他的炉鼎少年留在了石室里——万年的参王毕竟不是沈大头,虽然在这短短月余的辰光里容那两只翠色蜻蜓躲在袖里,却不能让这些本身并无神智的玉髓宝贝们舍了主人不顾,反把她这个外人当成归宿。 大头的侏儒显然深知自家小宝贝们的憨傻之处,在欢呼雀跃地迎接了两只失落已久的翠色蜻蜓后,竟前所未有地主动催着小房东和师姐大人快走——玉髓蜻蜓不闻声、不嗅气、不见光,只不过是凭借着天生的玉石本源之力,感受着对世间万物的身魂灵力,继而短暂地遵照主人之命,去寻摸目标生灵,若耽搁太久,是会茫然不知所以,就算沈大头又叫又跳,也不能再找到柳谦君了。 所幸玉髓蜻蜓在没有主人驱使的情况下,并不能穿山越水、跋涉千里之遥,大头的侏儒坚信参王的被囚之地就在不远处,更急得忘乎所以,连师姐大人提出要坐在他肩上前行的无理要求,都没有严辞拒绝。 只要能早点找到万年参王,就能早点离开这个天杀的湖底渊牢了! 沈大头这么自欺欺人地幻想着,却没有注意到,他们这一行三位中本该是最强战力的小山神,已然脚步虚浮,连眼睛都快张不开——尽管她那双缝眼,本就细眯得让旁人看不见瞳仁。 师姐大人则也装作一副事不关己的闲人模样,一个劲地推搡着沈大头快走,没有就小房东的怪异举止多话半句。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犼族娃娃的倔脾气。 那把小牙神魂里的妖力皆尽封印起来了的皓白妖焰,显然也是犼族不准轻易动用的禁术,让还远未成年的小房东耗损了大半的体力乃至元气。眼看柳谦君和殷孤光就在不远的前方,她却二话不说地使出这种不要命的任性术法,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这个说一不二的犼族娃娃,若不是有这种莽撞胡来的脾气,大概也不会傻乎乎地闯来渊牢救人了。 索命小鬼和沈大头就这么一个故作不知、一个全神贯注只注意自家翠色蜻蜓走向的,在前头摸摸索索着探路前行,任由小房东四爪不稳地跟在后头,就这么屏气凝神地又在黑暗里走了将近一个时辰。 唯有水流声的无声过道里,他们不知转过了几个弯折、撞上了几面石墙,若不是万年参王独有的清苦滋补灵力愈发醇厚馥郁,浓得让沈大头的鼻里也袅袅淌下了赤色的溪流,他们还以为自己再次迷了路。 “我这里还有几把鼬尾,小山神你要不要?” 大头的侏儒闻言回过头来,这才发现了楚歌的不对劲,赶紧摸索着在自己的大袖里又找出了几缕显然不是属于人族的深色尾巴毛,极为好客地想要递给小房东。 整个时辰里都神智恍惚的矮小幼兽,倏尔被这径直推到鼻前的冲天臭味激得缝眼倒吊、毛发皆竖,连跳脚怒吼的气力都霎时恢复了几分:“拿开!” 难得的正经好心之举被“无端端”地当成了驴肝肺,大头的侏儒悻悻然地收回了鼬尾,顺手也捋了捋早早塞到自己两个鼻孔里、与手里兽尾一般无二的宝贝尾毛,嘀咕着轻声辩驳了句:“这宝贝贵着呢……” “参族的力量根本伤不了她,要你多什么事?”他肩上的索命小鬼则安慰般地扯了扯沈大头的耳朵,“更何况犼族的鼻子灵光得很,你把臭鼬的尾巴这么大咧咧地放到她鼻前,是想熏死她?” 天可怜见,大头侏儒手里的几缕尾巴毛,别说小房东不识货,就算是拿到六方贾去,也是能吓跑见多识广的各路贵客的——人间众多的妖魅精怪之中,有不少仅凭天生能力就逼得天敌克星们不能随意近身的生灵,却极少有能比上臭鼬一族的。 这随时随地都能放出肉身污浊之气的小巧兽族,不似犼族般蛮横凶戾,没有参娃遁地风行的能耐,更极少会修习什么障眼的高深术法,然而其所到之处往往生灵绝迹,恍若蛮荒空城,像是遭了什么极为可怕的天灾。 他们……实在是太臭了。 比起子时之后才会吐出臭气熏天的“流水”的厌食族,臭鼬似乎和这世间结下了更不可化解的深仇——只要还没被饿死,这群身量玲珑的走兽就能随时放出股久久不能散去的缱绻臭味,熏死一个算一个。 而沈大头手里的几把鼬尾,则是在臭鼬堪堪咽气时、便用从它们尾巴尖上取下来的几缕最长的尾毛打结而成,那上头的味道固然没有新鲜的污浊之气那么猛烈,却早已丝丝缕缕地浸染在了其中,挥之不去、濯之不散。 万物相生相克,这看似只能臭死人的鼬尾在寻常境况下毫无用处,却被沈大头这个“眼光独到”的绿林道军师收作了宝贝之一,误打误撞地在这湖底虚境里派上了用场。 万年参王的滋补之力能让世间所有的凡胎虚不受补、最终七窍流血而亡,却架不住臭鼬一族生就的奇臭味道,让毫无倚仗的沈大头借此躲开了参族灵力的“伤害”,如同封住了嗅感,平平安安地走到了现在。 只是这一招于他而言有用得很,却讨不了小房东的欢心。 493.第493章 一锅端(二) “喂喂喂……快把这些臭尾巴毛收起来……” 沈大头还不肯放弃、试图趁小房东不注意就把鼬尾塞到她的鼻子里去时,他肩上的索命小鬼却突然僵直了身躯,如有所感地扭过了头。 没了大头侏儒的催促,那数十只翠色的剔透身影似乎又失了方向,茫然地在半空中打着转,不再往前头的任何一个方向缓缓飞去。 师姐大人几乎要在沈大头的肩头衣衫上拽出个洞来。 “你们听听,那……是什么动静?” 楚歌恶狠狠地咧着嘴,直到大头侏儒被迫把那几把差点熏倒了她的尾巴毛放回了袖里,才得以微动了尖长的双耳,隐隐听到了不远处的黑暗里传来那如同平地闷雷、让索命小鬼都如临大敌的诡异响动。 在这片死寂得让人发疯的幽沉黑暗中,那声响实在太过突兀,像是压抑的海域上终于有浪潮掀天而起、疾若奔雷地往海岸线层层推拥着呼啸而来,亦像是风雨欲来的山川密林之中,万千的飞禽走兽惊觉将有天灾将近、而疯魔无状地往着它们自以为的生路齐齐狂奔飞掠,所到之处的高树灌木必将无一幸免,满目狼藉。 ……更像是阵来自于轮回道的罡风,无情地往不知会被送往何处的众生扑来,转瞬之间便能撕裂了过往的所有记忆与缘孽。 楚歌倏尔变了面色——撇开无用的大头侏儒不提,她第一次在渊牢里听到这响动的时候,师姐大人还酣睡不醒,未曾亲眼见识这动静的厉害,她却是和冒牌的破苍主人一起领教过的。 “躲开!” 沈大头犹自不甘心于自己的鼬尾宝贝被弃如敝履时,忽地就被小房东的怒吼声震得眼前一黑,还未回过神来,便只觉有双分明幼小柔软、却大力如巨人的爪子按上了自己的肩胛骨,推得他整副身躯不可自制地往后骤倒。 下一刻,似乎有什么蛮荒古兽的巨大尾翼扫了过来、亦或是一块从高空摔落的山岳石块被狂风卷着跌撞地砸到了他的身前,大头的侏儒茫茫然地觉得,自己双膝被股大力堪堪擦了过去,也不知是该发痛还是发冷,就忽地没了知觉。 “小山神……咱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自己已然被犼族的怒吼声震得灵台动荡,沈大头呆呆地瞪直了两只小眼睛,痴怔地问了句。 塞在他鼻里的两条鼬尾堵住了他的声气,连嗓音也顺带着有些发闷,可在他自己听来,至少还是字字清晰的。 他不知道这不过是他半昏半醒间的错觉,事实上他的嗓子眼里早已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也没有看到小房东正横眉竖眼地用爪子死死拽住了他的肩头,试图把他拖出这狂乱无律的怪风阵;更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为同行三人里身量最“魁梧”的一位,差点就成了这场横祸下的牺牲者。 沈大头只朦朦胧胧地觉着,自己似乎比原来还要更矮了些。 糟了……要是这样子回去,让冤家和黑虎看到,还不得笑足两辈子?! 他这么又羞又愤地想着,继而大头一歪,再次不争气地昏了过去。 于是他也没有看到,原本还坐在他肩上的索命小鬼竟跟着滴溜溜地打跌而去,似乎是同样没有料到这场横祸,只来得及“挣扎”着空抓了把大头侏儒的双膝,便像是风中残叶般,被那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撕扯着往外拉去,毫无自救之力。 小房东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情急之下则只顾上了显然更弱的沈大头,压根没有机会去救看起来灵活得很的师姐大人,待楚歌回头望去,只看到了那枯黄干瘦的身影正拽着大头侏儒的脚跟,在“邪风”里似乎尽力拔高嗓音说了句什么。 楚歌细眯着缝眼,微微点了点头。 索命小鬼竟还能朝她笑了笑,下一刻便倏尔撒了手,任由自己被那邪乎的大力拉扯而去,须臾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四爪虚浮的幼兽也再不犹豫,叼紧了沈大头的肉身,毅然决然地往着怪力袭来方向的斜右方猛跃了过去。 然而即便是小房东再迅疾不过地应对如斯,这股大力还是狠狠地抽中了大头侏儒的腿脚,推得楚歌也不由得爪下踉跄,几乎是半滚着往前强移了七、八步,继而连仅剩的挣扎之力也被抽尽,不得不松开了利齿,孤身往前又打跌了丈余,最终颓然摔在了冰冷而又熟悉的湖石面上。 大头的侏儒失了助力,毫无所知地在不远处默默翻了几下,也停了下来,眉目安详得如同寻常的入梦,倒全然没有大难不死的自知之明。 楚歌皱着眉头,侧身倒在原地没有立即爬起来——方才那股怪力不过是顷刻之间的无端灾祸,只要当时躲了过去,短时间内是不会穷追猛打、把他们再次逼入绝境的。 眼下的他们,实在再安全不过了。 她微翘了双眼,打量着不远处的沈大头,在确认这动辄就成了拖累的同伴全身上下并没有其他的伤处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自己则费力无比地依次动了动四爪和尾巴,发现除了筋骨酸痛、气力难运之外,并没有哪处不能动弹,这才在嗓子眼里狠狠地低吼了出声,借以逼着自己强撑起了四爪,勉强立在了湖石面上。 于是她也能更清楚地看到了大头侏儒的伤处。 本就是五短身材的沈老板,倒没有像他梦中那样失去了双膝以下的所有皮肉骨血,整副皮囊看起来仍然囫囵完整,并未受了什么重伤。 然而从小就见惯了血肉横飞的犼族幼子此时冷眼望去,也不由地在肚里暗暗叹了口气——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临走之前,虽未直言,却摆明了是把这个肉身脆弱的大头交给了她来护庇,如今无端端被伤了魂魄,实在是她太过莽撞的后果。 小房东双眸里的妖焰,让她得以看到凡胎肉眼无法窥见的真相——沈大头双膝以下的肉身,已然倾颓如失了倚仗的风中散沙,连热血都无法再往下如常流动。 他的双腿之精……已被方才那股怪力毁去了大半。 494.第494章 残局难解(一) “小……小房东?” 楚歌激灵灵地打了个颤,双耳和尾巴上的赤色绒毛再次倒竖如刺。 贸贸然地给小牙施了“封鼎”的术法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着实太过莽撞——她是犼族里如今唯一一个还未成年的幼子,在她之前,还从未没有犼族的子孙在这个年纪就带着山神棍、去往凡世一方地域的,于是这个脱胎自山神棍的禁术,也不曾连累过她的任何一位兄姊。 她忘了自己年岁毕竟还小,没了山神棍襄助,就倾尽满身妖焰封印住了小牙身魂里那至今传承成谜的浩瀚妖力,根本就是拿自己的性命在开玩笑。 踏足尘世的六十余年辰光里,小房东除了不久之前被甘小甘的大徒弟打了个猝不及防、而折损了半身妖力不得不好好睡上一觉之外,还从未虚弱到神志不清的地步过。 她一直以为赌坊六个怪物里,自己是最结实的那一个,谁病都轮不到她。 可眼下,她不但没能保住沈大头的双腿、没能留住孤光家的师姐,甚至在这片危境里,还大意到没有听到身后动静的地步。 是谁? 这个躲在这片黑暗里、无声无息到让她没听到半分响动,还能唤出她在如意镇里的名号的家伙……难道是一目双瞳的杜总管? “诶?诶……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了认错了……” 楚歌拧着一双缝眼,窥望着身后那片与渊牢其他地界毫无二致的幽沉黑暗,不知是不是错觉,竟看到有团昏黄的火光……在不远处骤然闪现了数下。 像是乱葬岗间的鬼火,那并不光亮的微芒不但没有朝她这边移近过来,反倒受了惊般地往旁侧飞掠了开去,像是极怕被她看清了自己的踪迹。 就连方才那且奇且喜的语声都着急忙慌地倏尔低了下去,畏畏缩缩地道着不知所云的歉:“这里什么生人都没来过,您老继续……继续。” 楚歌双耳微动——这毫无骨气、随时都能被骇得胡言乱语的声调,似乎是有些熟悉的。 她下意识地依次抬了四爪,转身往后缓缓迈了几步。 这条过道里,除了万年参王的清苦灵力大盛,赫然还遍布着连她这个犼族幼子都无法清楚辨别出来的其他混杂味道,显然在两旁的石室里关押着不少于十数的囚徒。 这可是她这一路而来、在渊牢各处都未找到过的“繁荣”景象! 沈大头的玉髓蜻蜓们……果真不负所望,还是把他们带到了渊牢的下层。 然而被“封鼎”术法耗损了大半的妖焰之力,此时的楚歌不但肉身虚乏,更连一双缝眼的能见范围都窄小了不少,若不是定睛往某处窥望许久,已然看不清这两旁的石室里到底都“住”着哪几位生灵。 她只能往那团昏黄火光的所在缓步挪近而去,试图看清这显然是老熟人的陌生精魅。 在小房东的记忆里,除了吉祥小楼正堂里由流萤铳化成满室灯火,她应该并不认得什么能化成火芒模样的精怪,然而对方仅凭堪堪一眼、就能认出她的真身,至少也该是她到了如意镇后才碰到过的生灵。 这家伙……到底是谁? “您老别介意别介意……我就是睡昏了头,才说些诨话……你看我家师兄们一个都没醒,还是都打着坐、入着定呢……绝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的,不会不会……” 待到楚歌慢悠悠地踱步到了这间唯一亮着些微火芒的石室前,黑暗里的昏黄火团也缩成了几近绿豆大小,正疯狂地在石室中十数个僵直身影间穿梭不休,试图找到个角落能把自己藏匿起来。 然而这四四方方的石室根本无处可藏,满室如同死尸的修长身影巍然不动,反倒更衬得他这团火芒灵动得很,让小房东的眸光还是只能着落在这豆大的火团上。 昏黄的火光在疯魔无状地满室逃窜了十数息后,显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挣扎根本徒劳无功,最终还是讪笑着默默停在了石室一角,前言不搭后语地妄图和这新来的渊牢看守辩解几句。 六方贾明明不把他们这群裂苍崖子弟放在心上,从把他们丢进了这间石室这么久,除了中途送来了县太爷,便再没有任何的看守来这里转悠过一次。 也对……这湖底虚境毫无出路,憋闷死寂得像是从来都不是六界里的一部分,他们这群还未得道大成的山门弟子,又能逃得到哪里去? 怎么偏偏在他大概找到个求救法子的时候……就凭空冒出来个从没见过的渊牢看守?! 那被摔在过道里的大头侏儒,大概是被送来、要和他们关在一起的另一位可怜囚徒——看起来,似乎也和柳老板、殷先生还有木头一样,被什么困阵迷得失了神智,才会像团死肉地被活活甩进来。 那这个还清醒如常的幼兽,肯定就是六方贾派来的看守了! 不行不行……要是让这“看守”知道了自己方才在做些什么,那他和木头、诸位师兄、乃至柳老板,不是连最后的逃命机会都没了?! “您老明鉴,这么值钱的参王味道可不是我们折腾出来的……要是您老愿意,可以把那把参王带回去,说不定还能卖上几百两金子的……哦不不不,您老肯定是要把这种珍馐宝贝吃下去的是不是?请便请便,我们绝不会和您老抢,当然也不会和其他的看守胡说,谁都不会知道是您老拿了那把参王……您老要不要赶紧拿上赶紧回去?就算是上了千年的长白山老参,这么死命地泄着真灵,大概过上两、三天也就不值钱了……不不不,您老当然不在意值不值钱这种闲事,可是吞下去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够补是不是?那参不在我们身上,绝对不在……不在……” 楚歌死死地盯着石室里的火光许久,后者那因为紧张而停不下来的嘴碎之态,让她不自禁地微微倒吊了一双缝眼。 在沉寂了半响后,她终于犹豫着,喊出了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名字。 “……秦钩?” 495.第495章 残局难解(二) “不不不不……我不叫秦钩,您老认错了人了……”乍然从“克星”口中听到了自己的真名,豆大的火光这下在石室里乱跳得愈发疯狂了,“我不姓秦也不叫钩……什么名都没,您老行行好,就当没看见我……” 楚歌耷拉了双耳,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这个前生就胆小至极的器灵,到了这辈子还是一副见风倒的怯懦模样,也不知该说他是福泽深厚、还是霉运罩顶,偏偏会每次都成了某场浩大灾祸中的一员,却又毫发无伤。 然而小房东也不得不承认,眼下这同伴尽失、出路难寻的窘境里,突然碰到了秦钩这个胆小鬼,竟让她莫名的有些心安。 像是这家伙的嘴碎聒噪总会有法子延续下去,绝不会被什么横祸生生打断、彻底无救。 “明明把你送上了裂苍崖、让你好好跟着半癫小子学学道家的术法,怎么现在就成了这副鬼样子?”尽管不能十分看清石室里到底都还关着哪些个生灵,然而小房东冷眼望去,还是依稀辨清了这鬼影绰绰的囚笼里再无清醒着的第二人,唯有被吓了个半死的秦钩在半空中胡乱打转不休,她这才放心地颓了四爪,半坐在了冰冷的湖石上、揩了揩发冷的鼻尖。 “不不不从来没人送我上裂苍崖……也没什么半癫……诶?诶诶诶?!” 绿豆大小的昏黄火光骤停在了原地,连带着那根本欲盖弥彰的辩解之语也戛然而止。 火芒三步一倒退地犹豫着往石室门口飘了过来,直到勉强照亮了楚歌的上半张小脸,才“轰”地猛然膨胀开去,熊熊燃烧得几乎赶上了草原上的冲天篝火。 尽管眼前这个不到两尺高大的幼兽,全身上下没有半分像是在如意镇时见到的小房东,可那一开口就教训起自己的不耐烦口气、和这双细长狭窄不见瞳仁的眼睛,秦钩却再熟悉不过了! 若不是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犹在,倏尔高腾起来的赤黄火芒几乎要扑到楚歌身上去:“小房东……真的是你?!” 已不知陪着这满石室的活死人们过了多久,没想到会在这当口乍然见到“亲人”,即使对方是从来都没对他好声好气过的坏脾气小房东,即使对方不知为何突然变成了这副山野幼狐的妖怪模样,秦钩也激动得几乎要哭出了声来:“殷先生还说,你根本不会知道他和柳老板会被带到渊牢里来……他还说甘小甘小甘和这地界结过大仇,就算知道他们俩深陷此处,你和炉包鼻子也会为了不让她靠近这里半步、而瞻前顾后地犹豫很久……他又说你们更不会知道这趟灾祸并不是只冲着他们而去,还有我们这些九山七洞三泉的众弟子作陪,你们压根也不会把心思动到太湖上来……总之说来说去,殷先生都断定小房东你不会这么快来的!” 果然是憋屈了太久,秦钩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啰嗦唠叨已然越过了平时的自己,吵得本就没气力再动弹的楚歌尾巴微扬、双耳更是几近抽搐,然而这团话痨的火光赫然与她还有一“门”之隔,即使有心,小房东也没办法让他闭上嘴。 所幸他这通没头没脑的痛哭抱怨里,至少让楚歌听到了两位挚友还能言语的平安消息,小房东别过脑袋、缓缓睁开了缝眼,如有所感地望向了过道另一边的那间石室。 怪不得……怪不得被那股怪力横甩过来后,就觉得万年参王独有的那股清苦味道,浓烈到了让她鼻尖痒得几近发痛的地步。 托了秦钩这一“发胀”的福,让他那团原本豆大的火芒耀眼如阳,竟能照得整条过道大半光亮,终于容得楚歌窥见了方才在黑暗里错身而过的好友。 那无声倚靠在冰冷的石墙上、长发如瀑及地的牙色衣衫女子,不正是柳谦君? 楚歌眸光稍低,便瞥见了好友那颓然摊在湖石面上、几乎被满头青丝掩藏起来的双手——十指分明纤细修长如初,却已不是那会把甘小甘与衔娃揽在怀里、亦或在赌桌上一翻一覆就能赢尽千门生灵的双手了。 这两只手掌中心原本该是深浅纹路漫布的地方,被约莫才伤了十来天的无数道半新血痕取而代之,虽然后来被显然是殷孤光用衣衫上撕下来的布条细细地包扎了次,却不知是因为梦中挣扎、还是朦胧中被有意地甩开,如今只在手掌间凌乱地散挂着,并没能成功地把那所有的伤痕都护在里头。 于是那清苦大补的参族灵力,就从这些血痕里毫不吝惜地被主人放了出来,在这短短十数天的辰光里,几乎弥漫在了整座湖底牢笼里。 秦钩不见间歇地絮絮叨叨了不知多少句,直到一口气没能吊上来、才被迫喘着大气住了嘴,这一停,终于注意到了小房东依旧别着脑袋、根本没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他也循着楚歌的眸光、望向对面石室里的千王女子,原本还熊熊燃烧着的火团忽而黯淡了下,连刚高拔起的语声都低了几分:“柳……柳老板她睡了好久。殷先生走之前,说是不用我去喊,过个几天她就会自己醒过来的。” “可是这些天里,木头和祁师兄至少还各自醒转了一次,柳老板……却半点动静都没有。” “她身上那株山参王倒是滋补得很,闻这味道,怎么也该上了千年。木头他们都被补得鼻血横流,可对柳老板……像是一点用都没有。” “小房东……”明知自己这话必然会招来楚歌的怒目而视,秦钩颇为知机地飘向了石室一角、尽量离那像是狐狸、又像是野兔的幼兽远了些,继而犹犹豫豫地,还是轻声问出了那在他肚里憋了几近半月的最坏揣测,“柳老板……会不会已经没了?” 楚歌仍然坐在湖石上动也不动,只是固执地别着她的小脑袋、呆望着昏睡不醒的柳谦君,既没有霍然回头、以她缝眼里的灼灼妖焰吓死秦钩,也没有往挚友所在的那间石室缓步而去。 不知是不敢回答秦钩、还是心下也转着同样的悲凉怀疑,小房东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 496.第496章 老人家的心结(一) “君,我饿。” 她骤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耳边便响起了甘小甘多年来跟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女童显然已经有些等得不耐烦,竟能不吝惜言词地紧跟着抱怨了第二句:“仲不回来,饿。” 她却正在兴头上,没能当即顾上好友这再直接不过的请求,反而微微翘着嘴角,呢喃着先行敷衍了甘小甘:“再等等……再等一会儿就好。” 再等一会儿……她就要赢了啊…… 他们身侧的极高墙面上,杂乱地遍布着不知为数多少的小小灯座,此时正亮起了其中恰恰八十盏的昏黄灯火,把他们身处的这八角小楼正堂映得光影斑驳、碎芒错落。 ……更映得秦钩额上的细密冷汗亮如陨星。 而她正倚靠着张仲简的雕纹石墩,似笑非笑地将眸光停在了那悬在半空中的黑玉杯上——即使是许多年前就从人间界京城的王府里赢来了这件宝贝,她也从未试过用这么无稽的赌法,这器灵转世的秦家小子,倒比她料想中还要有趣得多。 只是这在凡世千门中打混了十余载的秦钩,显然高估了他的胡搅蛮缠功力。 漆黑如墨的玲珑酒杯被他和她的各自两指夹在了半空中,如今才不过两盏茶的辰光,就已然摇摇欲坠,倘若秦钩那两只手指再多颤抖半分,这黑玉杯就会顷刻间落了地。 这已经是第九盘的赌局……若连这最后一局都扳不回去,这自命正经千门弟子的秦家小子,是不是终于会耍一次浑? “仲不回来,饿。” 她笑意盈盈地斜过了眸光,想看看秦钩额上的冷汗是不是已经掉进了眼睛里去的时候,再次听到了甘小甘在她身后的喃喃自语。 她微微挑了眉尖——看来是真的饿了啊……那就暂且先放这小子一马算了……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将两指尖从黑玉杯的边沿撤回来,就瞥到了甘小甘骤然跳在半空中的身影。 女童“啊呜”一口,竟不打招呼地就吞掉了悬在半空的玄黑玉杯。 咫尺之遥的魁梧大汉如梦初醒,极不争气地猛然哇呀呀怪叫了起来,似乎是被咬到了指尖,满面惊骇地往后退去,幸而被等在一旁的县太爷接了个准。 “饿了也别乱吃啊……”她苦笑着将女童拉了回来,没让本就对秦钩怒气满腹的甘小甘追上前去。 饿极的女童顺从地躲回了她的怀抱里,一张小嘴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铿呲铿呲蹦——铿呲吧嗒铿呲蹦——嗯哪嗯哪嗯哪哪……” 甘小甘认认真真、一口一口地将她今天的第一个正式吃食嚼碎、磨烂,全然没有意识到她这牙齿碎吃食的声响实在毛骨悚然至极,让并不熟悉她吃食习惯的县太爷和秦钩倏尔都面容煞白。 “赌坊里多少还有些备用吃食,你挑哪个不好……偏偏要吃这个石髓杯子。”她摇了摇头,无奈地捻起了自己的牙色衣袖,帮女童擦了擦嘴角,“这黑玉杯,早在京城王府的时候就夺了不下百颗玉石的精髓。你这么空着肚子就全吃了下去,怕是要中了这杯的石髓毒。” 甘小甘茫然地抬起了头——女童不仅胃口奇大,饿极时吃起美味来也快得让赌坊诸位怪物防不胜防,那坚如顽石的黑玉杯只在她嘴里转了几转,就倏尔成了彻底的碎末,被尽数吞进了肚。 柳谦君没能拦住好友的莽撞吞食,只好苦笑着摇头。 “也好……算起来,也有将近两月没让你碰过石髓之类的吃食了,这次就算解了你的念头……这杯子虽有些轻毒,顶多也只能在你肚里乱个三刻辰光,不会太闹腾。” 一如过往的百年,甘小甘神色痴怔地仰着小脸呆望着她,显然还是没有听清她话里的意思。 女童甚至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瘪瘪的肚腹里再次平地起旱雷般地轰然炸响起来——那黑玉杯子只不过勉强垫了底,哪里能填饱饿极的甘小甘? “等仲简带着东海那些怪鱼回来,还不知要多久……”她失笑着拢了女童入怀,算是败给了眼里只有吃食的好友,“先去天井里给你找找其他的吃食好了。” 甘小甘眼中的饿念更盛。 她笑着抬头,向面色犹差的秦钩与县太爷点了点头,算是为接下来的失礼行径告谦:“小甘发起饿来,是会六亲不认的……这第九盘既然被她搅了局,就先算作平局,待我将小甘安置好,再来继续这赌约,可好?” 秦钩显然还未从差点被“咬断”手指的噩梦里回过神来,茫茫然地点了点头,便目送着她和甘小甘转身出了吉祥小楼的正堂。 不知是那九盘赌局着实耗了大半天的光阴、还是这初秋的天象本就无常,她牵着甘小甘走到二号天井的廊下时,竟没能从那半空的缺口中窥到外头的半分天光。 小楼外的天幕上,无星、无月、亦无云霾。 整个二号天井里,竟漆黑幽沉得宛如沼泽深渊。 难道是楚歌又惹了北海龙王不高兴,后者有意要让这小小的如意镇吃个瘪? 她没有多想,只是失笑着牵稳了甘小甘,便带着女童在黑暗中摸索着踏上了小楼的二层。 “你那宝贝小箱也有几年没动过了……既然这么难得吞了石髓,干脆用孤光找来的铁桑叶下酒,打个牙祭好不好?” 即使眼不能见,赌坊里的每一条路于她而言也早已熟悉得有如长白山脉,她毫无磕碰地就摸索到了甘小甘的房里。 只是后者一直把那装满了备用吃食的檀木小箱视作至宝,每隔几天就会藏到房里的另一个角落里去,像是生怕会有赌坊诸位怪物会改变主意、把这木匣抢回去……于是即便是她,也没法在黑暗里立即就翻找出来。 然而进了房里后,女童就放开了她的手,默然无声地伫立在她身后的黑暗里,任由她前后左右地在各处摸索着,却全然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 她就这么摸黑寻了许久,亦毫无所得。 直到她往甘小甘的枕下探去,才忽而触到了个冰冷如金铁、几乎咯得她指尖发疼的物事。 她惑然地抽回了手,那小巧玲珑的物事便骨碌骨碌地跟着滚了出来,继而轻轻地砸落在了地面上。 身侧四周分明漆黑不见五指,然而她不过向地面随意瞥了眼,却当即就看清了这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异物。 那竟是颗骨白色的骰子。 497.第497章 老人家的心结(二) 不见光亮的幽沉黑暗里,唯有地面上的那一点骨白色刺痛了柳谦君的眼。 那弹丸大小的骰子就这么静悄悄地停在了她的脚前,朝上的那面赫然是如朱砂般的猩红一点,像是它仅剩的独眼,正直勾勾地盯准了柳谦君。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拾起这枚不知从何而来的骰子,仔细看看上头是不是有什么异样之处——吉祥小楼虽然早在十年前就被她改成了赌坊,却唯有正堂里放着她那装满了各式赌具的朱红大箱,至于这二号天井里的其他任何一处房里,是都不该出现这在凡世坊间再常见不过的骰子的。 更何况这是甘小甘的房。 只对灵力馥郁之物才会动了饿念的女童,压根看不上世间任何的赌具,更别说背着她、偷偷拿了这并“不好吃”的骰子回来藏着了。 难道……是从她身上掉出来的? 柳谦君惑然回想了片刻,却也不曾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把这骰子留在袖里过——她虽是人间赌界传说中的千王,却并不喜寻常赌徒那些不上道的出千手法,这把骰子暗藏在袖里、寻机捣鬼的行径,根本不是她的作风。 这骰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然而柳谦君的指尖还未碰到那骨白色的一点,身侧却有只冰冷苍白的小手探了过来,赶在她之前捻起了这似乎被主人丢弃了的骰子。 “小甘?”她没想到一直静默立在身后的女童竟会对这玩意感兴趣,不禁失笑着回过头来,“这骰子只是看起来和石髓有几分相像,可不能吃……” 她骤然怔在了原地。 有了小房东的如意镇,每年的秋冬都会来得更早一些,如今不过是七月,镇里的走地风却已然有了深秋的萧瑟冷意,让本就肉身虚乏的女童恨不得把被褥都裹在身上。 虽还未披上寒冬时节才动用的厚实大氅,但甘小甘本就身量极为纤瘦,在这种天气里就算穿上了多达五、六件的秋衣,也未见得会比镇里的“同龄”少年们臃肿多少——于是在赌坊诸位好友的坚持下,女童今儿个也穿得厚实无比,勉强撑起了她的支离病骨,在外人眼里看来,也不过是个脸色稍显苍白的及笄少女罢了。 然而此时落在柳谦君眼里的,却并不是那个方才还因为肚饿发急、而不管不顾地在小楼正堂里吞下了黑玉杯的甘小甘,不是那个百余年来都痴怔地呆望着她、只有饿极才会说上几句话的甘小甘。 甚至……不是被她亲手牵上楼来的甘小甘。 那先她一步捡起了骨白色骰子的小手,苍白如昔,分明还是甘小甘的手掌。 然而这只手的主人与她近在咫尺,却让柳谦君无法看清对方的眉眼。 不仅是因为那由四周聚拢而来的黑暗愈发幽沉森冷,更因为这只小手的主人赫然披着件单薄至极、却严丝合缝地遮尽了全身上下每寸皮肉的奇长斗篷。 即使是在这无光的黑暗里,她也依稀能辨别这是件泛着腐败之气的墨绿袍衫,其上印着无数道不知能不能褪去的暗色血痕,而那几近拖地的斗篷边沿更是破了一处,边缘处凌乱狰狞,似乎是被某只凶禽的利爪所伤才造成的破损。 那破处的纹路边沿,隐隐还有几道比长袍色泽更深的暗痕,像是许多年之前……被斗篷主人伤处的淋漓鲜血所污。 仿佛是许多年前,她就站在那如同修罗场的高崖上,护着身后那些和小甘一样身为厌食族、却无力自保的虫族小妖们,眼睁睁看着好友在诸方宿敌的围攻下,因为一时的大意,而被鹰族的七个后生联手扯破了她袍衫的一角。 “……小甘?”她没有想到会在这时候看到旧时的老朋友。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一次的分道扬镳后,你就带着五个徒儿和厌食全族逃入了连寻常精怪妖魅们都不愿居住的荒山枯泽,从此极少在人间界露面,在千载的漫长岁月里,都未和她、乃至参族哪位后辈再见过面。 再一次听到你的消息,便是你从那天杀的湖底渊牢里逃了出来,等到被参族后生们找到的时候,已然亏了散仙之身的大半精元,几近身丧魂颓。 此后的百余年里,你不都换了另一副痴怔失神模样,再不是从前那个牙尖嘴利的甘小甘? 为什么……为什么那时候的你,会突然站在了这里? 她茫茫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好友的纤瘦手腕。 然而斗篷下响起了个久违的冷笑声,熟悉得……亦陌生得很,逼得她不得不把手僵在了半空。 “这就是人间的‘赌’?” 捻着骰子的苍白指尖忽地微动了动,那骨白色的一点就在半空中悠悠地上下跳跃起来,身不由己地打转个不休,将六面上的猩红点数轮番现在了柳谦君的眼前。 身侧黑暗与那墨绿斗篷的双重阴影下,柳谦君还是根本无从窥得女童的面目神情,然而甘小甘话里的讥嘲不屑之意再明显不过,甚而间或还伴着几不可闻的轻声冷笑。 “我让你去凡世为自己走上一遭,找个只有你自己觉得好玩的念想,让这万年的无趣岁月至少有条出路……到头来你就找了这么个玩意?” “既然你觉得这东西有趣得很,能让你放得下长白山那群儿孙,也放得下遭了难的老朋友……”黑暗中,甘小甘似乎半是无奈、半是随意地耸了耸肩,“那……就随便你喽。” 那骨白色的骰子被她指尖的力道推得乍然偏移开去,径直往柳谦君的怀里落了来。 而墨绿的斗篷则在黑暗中缓缓地转过了身,毫无留恋地就要往外走去。 “小甘,你要去哪?”她悚然爬起身来,还未来得及站稳,就慌不迭地往前扑去,想要像过往百年间那样牵住老友。 可她忘了那墨绿袍衫还有个破损的一角。 这一抓,竟落了空。 甘小甘甚至没有回头望她一眼,顷刻间就步出了房门,只是告别般地随意举了举右手,示意她不用再追去了:“你有你的人间赌界可去,我也有我的渊牢要待……早些分道扬镳,不是更爽快?” 她呆在了原地,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抓牢被女童甩回来的骰子。 那骨白色的一点便孤零零地再次掉下地来,在黑暗中不知所以地滚了几滚,就意兴阑珊地停了下来。 于是黑暗里最后一丁点的响动,也归了无声。 498.第498章 孰得?孰舍?(一) 小甘……小甘? 女童的足音极快地远去,不过片刻就没了响动,徒留她一个人在无声的黑暗里伫立了许久。 待她回过神来,眼前的幽沉黑暗里早就没了甘小甘的身影,连好友是往哪个方向遁去都懵然不知。 顾不得捡起那掉在角落的无主骰子,她就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房外就是吉祥小楼的二号天井,不过区区数十步方圆大小,就算甘小甘一心要离开,又能走到哪里去? 然而她在黑暗里摸索着迈出了房门后,却愕然惊觉,自己哪里还在小楼的二号天井里? 她脚下踩的,根本不是大顺的黄杨木身;抬头望去,别说外界的天光星月,就连那方方正正的天井缺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根本就是孤身站在一片无边的黑暗里。 明明不久之前还在赌坊正堂里赢了秦钩九盘的赌千,明明方才还牵着甘小甘走过了二号天井的廊下,然而整座吉祥小楼像是凭空被人拔地而起,倏忽间和甘小甘一起彻底消失不见。 不对……不对。 她下意识地低了头,且惊且骇地环顾着那把她身处的这方“天地”包围了个严丝合缝的幽沉黑暗,双手的指尖几乎要在掌心刺出血洞来。 与其说是吉祥小楼被“带走”,倒不如说是她从一开始……就陷在了这片死寂无声的虚境里。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终于记起了自己眼下的窘境。 这哪里是什么二号天井……她脚下的这片地域,甚至根本不是如意镇。 她明明就和孤光一起,被带进了太湖渊牢,被禁锢在了曾经将甘小甘囚禁千年之久的天杀虚境里。 那方才的秦钩、县太爷和甘小甘,乃至小楼里错落的灯火、与那枚无端端出现在眼前的骰子,虽然真切无比、毫无扭曲虚妄之相……当然都是她入了“障”后看到的幻象罢了。 她拂了拂鬓边的碎发,冷眼瞧着身前那不知有无边际的浩瀚黑暗,默然叹了口气,继而悠悠翻转了左手掌心,抬起右手的食指尖沿着掌纹缓缓地划了一道。 指尖显然用上了几分力道,让她的掌心骤然多出了条血痕,猩红的血滴沿着杂乱的掌纹袅袅而下,缓缓地砸落在了她牙色的衣衫上。 即使在人间界的万千木族之中,参族也是极为长寿的一脉,若非遭了外族的毒手,是都能活到至少千岁以上的。但大多参族的儿孙到了一定年岁,再不济也能修炼到金仙之境,就此远离了人间界,轻易不会再回凡尘。 唯有极为少数的参族长辈眷恋凡尘,不愿和金仙、上神两界扯上关系,只愿在人间择一处钟灵毓秀的隐秘地界,继续他们逍遥胜仙的悠然岁月。 她却两者皆非——她本就是长白山上的一株山参,虽然不曾碰上机缘、而未在五百岁之前修成参娃之身,却也在数千载后就修炼得道,若她愿意,也是能轻而易举地就飞升去往金仙乃至上神界的。 只是长白山上的参族向来繁衍昌茂,在那个时候,她膝下的儿孙之数就早已过了百,要抛下这些木身脆弱、动辄就会被地界其他生灵掳劫而去的孙儿们,她着实有些不忍心。 这一时的心软,便让她就此彻底留在了凡尘,成了长白山、乃至后来人间界各地浩浩参族的老祖宗,年岁渐长,她也就对金仙、上神两界愈发失了兴头,再没动过飞升的念头——长白山上永远都会有新生的参族玄孙,永远都会时不时地惹出些让人头疼的麻烦,她这个祖婆倒也确实闲不下来。 可她这万年的漫长命数,也不是谁都能轻易活下来的。 凡间的精怪妖魅们,一旦得窥天道,便要经历数不清的天劫磨炼——雷劫、天火、人祸、心魔……若败在了其中任何一劫上,都会万劫不复,甚至身魂齐灭、连轮回之机都不可得。 而在人间界活得越久、还不肯去往上界的得道生灵们,则会因为自身的修为已不适合再在凡尘逗留,而要经受愈发残酷的魔障天劫,若无法承受、而半道兵解,便会被阎王爷从生死簿里就此勾画出去,成了冥界地官们口中的另一种“孤魂野鬼”,从此跳出六道轮回,成了逍遥红尘的……散仙。 但若能执拗到底、也不被魔障所惑,安然度过了大衍之数的天劫,却是能成了远胜散仙福泽、还不被上界神司拘束的人间仙神,天地众生再都与其身无妨无碍的。 是谓地仙。 就连被女娲大神留在人间、成了山神之尊的犼族,名义上也不过是任上界驱使的地界神官,远没有地仙的逍遥自在。 她这个万年的参王,若至今还不是地仙之身……岂不是太给参族丢脸? 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她最后一次的魔障天劫,也已是两千年前的事了——那年恰是她其中一位重孙飞升金仙界的紧要关头,为护那孩子平安,她才在生死攸关之际施了援手,却不料反把自己卷了进去,让窥伺已久的心魔钻了空子,差点毁了她的万载修为。 没想到都老成了怪物的自己……会在这不见天光的湖底虚境里再次着了道。 掌心的崭新血痕隐隐发着疼,提醒着她此时身处的危境,亦能借她这参族老祖宗大补至极的灵力血气,把藏在眼前这片黑暗里的魔怪们震得稍稍退却些。 可她必须继续往前,不能再这么傻乎乎地停在原地了。 已然熬过了大衍之数的魔障天劫的她,心知肚明眼前这困境的唯一解法——这片黑暗固然是渊牢里的禁锢之力所化,可在她眼前出现的任何活物、耳边听到的任何动静,却都是由她自己的心魔生出来的。 若一味躲着这些心魔,她只能在这“障”里越陷越深,永远也走不出去。 两千载后的“重逢”,她已无法知晓接下来碰到的心魔们,到底还会化出她的哪个心结、亦或会以哪位老朋友的模样出现……可眼下,她至少已见到了其中一位。 那胆敢以甘小甘昔年样貌出现在她面前的心魔老兄,总该要在前头等等她的。 499.第499章 孰得?孰舍?(二) 这就是渊牢? 那个把小甘关了千年之久、让她这个虫族散仙都无路可逃的虚境牢笼? 真是无趣啊……怪不得小甘那么喜欢损人、从来嘴上都不留德的性子,也会被这里生生磨得寡言少语,在这百余年间都恨不得一句话都不和旁人讲。 柳谦君在黑暗里默默走了许久,也没能再次见到那个身着墨绿长衫的“熟悉”身影。 似乎是知道她已暂时从心魔中脱逃了出来,那化身甘小甘昔年模样的魔障便隐入了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再没有现过身。 她看似随意地将双手垂在了身侧,一步一步地悠然踱步在这空旷的虚境里,然而垂落的十指间依旧毫无停歇地袅袅淌下了猩红的血流,让她牙色的衣衫两边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赤色,如同能够辟邪的诡异符咒,让在暗里窥伺的魔障们不敢动弹,更别说像“甘小甘”那样、欺近到她的身前了。 她已记不清自己在这幽沉黑暗里走了多久,更懒得和这一路上显然就在她咫尺之遥、却一直未敢出手的魔障们耽搁辰光——即使早已成了地仙之身,可柳谦君心知肚明,这些从她心里生出来的魔障们,是不可能轻而易举就被绝杀当场的。 否则……也就称不上是“心魔”了。 她不能在这里白白耗下去。 至于这些不听话的“小家伙”们,得等到她回了如意镇、亦或长白山秘境里,等到她有足够的闲暇辰光时,再来一个一个慢慢收拾。 眼下……她还急着从这“障”里脱身,赶紧去找孤光,赶在楚歌和张仲简把甘小甘也带来渊牢前,先逃出这天杀的虚境! 只是,她的两只手掌已快没有地方再能划出新的血痕了。 柳谦君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掌心,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她以万年的修为成了逍遥六界之外的地仙,却没想到这副不会轻易受伤的皮囊,有朝一日会成了自己的负累。 参族生自大地、长于大地,即使是数百年修为的参族幼子们,也能在仅仅受了皮肉之伤的境况下,于地底下沉睡休憩数月、乃至数年后,就能安然如初,并不会真的损及身魂。 更别说她这个地仙之身的参族老祖宗,就算陷落在远离大地的异域,也能仅凭着身魂里的纯厚木族灵力,就保得皮囊魂魄不损的。 只要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力量、亦或接连不断的外力伤害,她甚至无需动念,这副皮囊也会慢慢地痊愈了伤处,绝不会让她死于非命。 于是这些被她亲手划破的血口,也以肉眼可见的异象极快地收拢着,虽不能将这些狰狞血痕顺道抹消不见,却在尽力地阻止那足以让凡间众生都七窍流血的大补灵力倾巢而出。 她不得不每隔数刻辰光、就暗暗地使力崩裂着掌心,生生将所有的血口再次撕扯开来,这才能让赤色的血流继续袅袅而下。 可这条“出路”实在太长,长得让她神智都有些恍惚起来,长得偶尔会忘了还得“自残”这回事。 于是在暗里伺机而动的魔障们,便会欢呼着乘虚而入。 正如此时此刻。 她掌心的血流已渐渐细弱成了间或才能滚落的血珠,于是在她脚下潜伏已久的十几只青紫色的小手也终于等到了机会,伴着夜枭啼哭般的凄厉嘶喊,慌不迭地从“地底”下破土而出,接连抓住了她的脚踝。 “祖婆……” “祖婆抱抱衔娃……” “祖婆不要我们了吗……” “祖婆和我们回去好不好?” “为什么要留在这里……祖婆快跟我们回去!” 那抓得她脚踝生疼的十几只小手,渐渐从地底下爬了出来,最终现出了六、七个之多的青紫孩童。 这些约莫都只有一、两尺高大的娃娃们,或顶着把冲天辫、或梳着松松垮垮的双髻、或脑袋圆圆光亮如镜,却无一例外地四肢五官俱全,与人间的顽童们长得一般无二。 倘若赌坊诸位怪物在侧,便会惊觉这些鬼娃娃都与衔娃有七八分相像。 只是不似参娃那全身如白玉羊脂的柔嫩皮肉,这些紧紧抓住柳谦君脚踝、死都不肯放手的“参族儿孙”们身上透着股谁都无法忽视的凶戾之力,每一寸皮肉下更是透着诡异的青紫色,宛如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冤死亡魂。 这哪里是什么参娃……倒更像是索命的婴灵! 就连他们那本该幼嫩可爱、甚至有些肉呼呼的小手,也都枯瘦泛青、弯曲奇长如鸟爪,此时尽数死死地箍住了柳谦君的两只脚踝,其上的尖利指甲几乎要刺进她的皮肉里去。 似乎是嫌这片黑暗太过沉寂,这些鬼娃们此起彼伏地嘶喊呼唤着祖婆,以连真正的衔娃都会堵住两只耳朵怕吵躲开的可怕声响,吵闹不休地要带着柳谦君同往地底而去。 她冷冷地瞧着这些在自己脚边转悠、试图以她参族里当代几位可爱玄孙面目迷惑她、却个个面目狰狞的小鬼们,眉目间渐渐笼上了层寒霜。 她微微动了动唇:“滚。” 纤白的掌心猛地崩扯撕裂开来,忽地就有透着清苦之气的滚烫血流溅落下地,砸在了青紫小鬼们的脑袋顶上,刺得意图以参娃之相迷惑柳谦君的鬼娃娃们厉声尖叫起来,当即就瘫软得如同烂泥,比来时更快地遁入了“地底”里去。 那化作百尺娃模样的魔障,在彻底逃脱回地底下之前,还被柳谦君有意无意地在脑门顶上踩了一脚,这下连惨叫的气力都生生断成了两截。 柳谦君看也不看这些鬼娃们,就面色森冷地继续缓步向前,连片刻也未曾踟蹰。 继小甘之后,竟敢冒充成了衔娃、百尺娃、盖娃……和那些至今还在长白山上修炼的玄孙们,来妄图强留她在这唯有死路一条的“障”里。 她目不斜视地往那不知方向、不知边际、亦不知还有多少魔障等着她的黑暗里走去,突然轻轻冷笑了声。 你们……就这点本事? 500.第500章 始料未及的救星(一) “你现在这副皮囊叫什么名?哦对对对……柳谦君,是吧?” “过刚易折,善柔不败;柳枝纤纤,君子谦谦……怎么老了老了,你还好意思给自己取这种鬼名字?” “我现在叫你什么来着?君?啊啊啊……还真是给足了你这个老朋友面子,换了以前的我,大概是宁愿笑到肚肠破尽,也不肯把这种糗死人的名喊出口的。” “长白山上的那群参族娃儿们,知不知道你这几百年来,都用着这种丢人的名字?” “对对对,当然是知道的……那些傻乎乎的小娃儿,不管你这个祖婆说什么都会应和,还听不得旁人对你只言片语的挤兑,就算你跑到了人间千门那种嘈杂地界去,必定也一步不落地跟在你后头,恨不得帮你挡下所有的闲杂人等。” “人间赌界是不是很热闹?总归……要比这个渊牢要热闹许多,是不是?” “你在红尘里由着兴头、玩了那许多年光景,知不知道老朋友我在这里又能听到什么、见到什么?”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有这该死的黑暗、该死的水流动静……好不容易每过个百年,能等来些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凡胎,也不过就是跟着他们去外头走上一遭,过不了几天又得被送回来。” “其实一开始的三百个年头,我倒还觉得这没人吵闹的安静实在难得……你也知道我厌食族里竟是些能吵死人的聒噪后生,不算其他的族众,就是我那五个小徒弟,也成天在我耳边闹腾个没完,真是烦人得很。” “好不容易得了只属于我自己的安生,也着实享受得很。” “可一过了那三百年的坎,我就待不住了啊……” “别说能和我顶嘴的几个伢儿,这该死的牢笼里连个能听我说话的活物都没有,每天每天……每刻乃至每一息,都只有这滴滴答答的水声千篇一律地响着,几乎要把我逼疯。” “我只能和自己说话。” “修炼吞天咽地的术法时,我也曾断断续续地闭关了将近千年,这只有我自己的境况,倒也并不陌生。” “可你知不知道,和自己说话……也得要想得出说些什么。” “渐渐的,我开始迷糊起来……开始算不清年岁,记不清这石室的东南西北,甚至把我这辈子所有的闲事都和自己说了不知多少遍,到了最后,连自己到底是不是自己,都快分不清了。” “我开始以为自己不过就是这虚境里的一缕魂灵,大概是不小心看到了厌食族金鳞长老的尸体,才自以为是地做上了这场以为是她的虚梦。” “君……你说,现在的我,到底还是不是你记得的那个甘小甘?” 她全身几近抽搐地轻轻颤抖着,却还是尽力地稳住了脚步,继续缓缓往前走去,只是她那垂落在身侧的右手五指,都死死地抠住了自己的发丝,用力到差点把其中几缕给扯了下来。 满头的青丝依旧如瀑倾泻而下,却掩不住她眉宇间的无奈颓然之意。 “君?我都这么听话地叫你这个名了……为什么还不理我?” 在她的左侧,赫然并肩走着个披着墨绿长衫的矮小身影,此时正宛如个与闺中好友出门游玩的凡间少女,背着身子慢悠悠地走着,间或还颇为俏皮地笑着轻跳了下,歪着上半身与柳谦君打着招呼。 然而那斗篷遮尽了女童的面容,让柳谦君根本无法看清,这胆敢化身甘小甘的魔障到底长成了个什么模样。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继续装作视而不见地……往前缓缓踱步而去。 即使是地仙之身,她这副皮囊里的热血也并非无穷无尽。在这片黑暗里漫无目的地走到如今,她两只手掌的血痕即使再崩裂开去,也渐渐枯竭干涸,几乎渗不出半分的血丝了。 若非木族的本源灵力本就生生不息,她又有万载的纯厚修为在身,恐怕她早已被暗里窥伺的魔头们趁虚而入,成了这“障”里的无主孤魂了。 意料之中的,她渐渐虚弱下来的那一刻,其他的魔头们尽管还不敢立刻欺近身前,那消失了许久的墨绿身影却悠悠哉哉地凭空出现,就此亦步亦趋地跟在了她的身侧。 寸步不离。 更让柳谦君五脏俱焚的,是这位“甘小甘”竟和她记忆里的昔年好友像得不得了——至少,在开口即损人的本事上,是学了个十之八九的。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疯走着,虽然明知在找到出路之前,自己根本甩不开这个嘴碎到停不下来的魔障,却还是身不由己地想要逃开去。 她不想听……一句都不想听。 这些当然不是甘小甘会和她说的话。 这不过是她自己这些年来心知肚明的事实,不过是她暗中和自己反复提起的过往,不过是她自以为甘小甘会对她的抱怨之词。 这位魔障老兄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她肚里藏了百余年的自戕言词,却没想到如今字字听来,还会刺耳到这种地步。 她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发丝,忍住了冲到嘴边的所有言语,神色肃然地往前走着。 她不能应声——虚弱至此的自己,倘若真和这位“甘小甘”辩起嘴来,恐怕会渐渐迷茫了灵台,分不清虚妄与真实,最终被这位魔障老兄钻了空子,就此只能留在这“障”里。 她当然更不能伸手去推开这冒牌的老友——别说魔惑攻心,动手动脚根本毫无用处……就算有用,这时候的她,论起气力来大概已经连“甘小甘”也拼不过了。 怎么办? 眼前的幽沉黑暗看起来依旧无穷无尽,像是压根没有什么出路。 她颓然地笑了笑——谁知道呢……也许她不过是自以为地挣扎至今,其实早已经成了这些魔头的盘中餐,如今自以为的痛苦,不过是残存魂魄的自欺欺人罢了。 “甘小甘”至少说对了一句——渊牢里的这片黑暗,实在有些安静得太过分了。 有没有谁? 能不能有谁在这时候发出点哪怕一丁点的响动来,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似乎是听到了她这无声的求救,黑暗里忽地响起了个陌生的孩童声音来。 “爹,我饿了……想吃云片糕。” 501.第501章 始料未及的救星(二) 柳谦君回过头去,才发现原本阴冷无声、只有她心下生出的各位魔障诡谲来去的黑暗里,竟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多出了两个幼小的身影。 那不过是两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虽然其中一个长得人高马大、多少衬得另一个有些瘦弱外,看起来实在和如意镇里的顽童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更让柳谦君不得不停下脚步、没有像对待此前所有魔障那般转身就走的,是这两个陌生的孩子竟然面色如常,并不像冒充甘小甘、亦或一众参族儿孙的魔障们那样,皮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泽。 事实上,这两个凭空出现的男童,似乎压根没有要和柳谦君胡搅蛮缠的意思。 不知是真的没看到咫尺之遥的女子、还是有意不想和参族老祖宗扯上什么干系,两个孩子就这么可怜兮兮地坐在了幽沉黑暗的一角,自顾自地说着零零碎碎的闲话,毫无深陷虚境的惊惧与不安。 那稍显矮小瘦弱的男童,在面无表情地朝着身后的虚空不知朝谁喊了几句话后,就乖巧地呆坐在原地,从怀里的一个荷叶小包里拣出了片易碎的雪白糕点,放进了嘴里,继而小脸上泛起了并不明显、却心满意足的无声笑意。 而那人高马大的孩子,则像头脱缰的水牛般横冲直撞地跑到了那瘦弱男童的跟前,在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忽地被教训得小脸通红了之后,才半是心虚、半是庆幸地也坐了下来,像是要和同伴一起等着什么的到来。 他们低声嘀咕着互相辩驳了几句,直到那高大男童的肚腹里响起了震天响的动静,另一个孩子才别着头偷笑了笑,继而把那一直都抱在怀里、当成了宝贝的荷叶小包递到了同伴的眼前,看似随意地问了句:“爹从外头带回来的云片糕,吃不吃?” 高大男童高兴得几乎连额前的乱发都要飞了起来:“……好。” 柳谦君不禁眉尖微动——在她的记忆里,确确实实没有这两个凡胎顽童的模样,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眼前这境况。她原本以为,这是身边这个“甘小甘”使的什么攻心之术,想要让她以为自己在这“障”已经发了疯、而颓然投降的。 然而她细细打量着两个男童的眉眼与举动,又把他们俩的言语大半都听进了耳里,渐渐的……竟然恍然明白过来。 这两个孩子,难道是县太爷和秦钩? “啊啊啊……这小子真是无趣得很呐……” 柳谦君不曾作出任何的反应,她身边却有人先不耐烦了起来。 “你这个老不死至少还有好几个毫不相干的心魔,他怎么翻来倒去、来来回回地……就只有这么一个魔障?”披着墨绿长衫、至今不见面容本相的“甘小甘”就坐在柳谦君的身边,气急败坏地跺着左脚,一副恨不得上去把两个孩子都拎起来扔到百里外去的厌恶模样。 从见到这两个显然不是魔障的孩子凭空出现开始,柳谦君便半是好奇、半也实在有些虚弱地干脆坐下了地,竟没有再往前走的意思——她不知道眼前这个变数从何而来,当然要好好看出个端倪、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和身边的“甘小甘”磨下去。 她曾历劫了不下五十次的魔障烦扰,却从没有一次在自己的“障”里,见到自己心魔之外的“活物”。 可她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县太爷和秦钩……更别说是还在这个年纪的无知稚子了。 那嘴碎不休的“甘小甘”竟也陪着她坐了下来——她显然是潜藏在这片黑暗里最强大的魔障,才能在其他同伴不敢靠近柳谦君的时候,还这么大模大样地跟在“主人”身边,若柳谦君稍显不支之态,她是能够随时侵吞了这万年参王的肉身魂魄的。 然而眼前这场毫无预兆的“戏码”实在有些无趣得过了头。 这显然不是柳谦君心魔而成的两个幼童,该是这片黑暗里另一个生灵的“障”,却不知为何竟能够执拗如斯,甚至连参族老祖宗的“障”都被搅乱了进去,渐渐混在了一处。 虽然两边的“障”还未全然融合,使得柳谦君无法彻底看清、亦或听清两个孩子的所有言语与举动,但既然能让她看清两个孩子的面容,显然那位生灵的执念已然到了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 只是对方的执念,竟出乎意料地单调得很。 柳谦君和“甘小甘”在一旁呆坐了大概半天的辰光,也没等到两个孩子的其他举动。 “甘小甘”的抱怨并没有错——这两个孩子来来去去地,竟都在重复地“上演”着同样的戏码。 在看到那瘦弱男童将手里的宝贝糕点递到同伴眼皮底下第七十八次后,自以为极有耐心的“甘小甘”终于发了疯,忍不住要对这两个并不是她猎物的孩子出了手。 然而她急吼吼地堪堪起了身,却倏尔怕冷似地全身发起抖来,尽管柳谦君依然看不见她的眉目神色,却也颇为讶然地挑了眉——这个魔障,竟然在害怕? 下一刻,“甘小甘”不但没有冲向那两个男童,更没有如附骨之疽继续缀在柳谦君身边。 她竟二话不说地返身就走,墨绿的长衫在虚空中慌乱不已地往旁侧奔去,径直撞向了那幽沉无边的黑暗,倏尔融了进去、瞬息远去无踪。 柳谦君还未来得及目瞪口呆,便听到了那由远及近、能将“甘小甘”活活吓跑的动静。 黑暗里朝她“嗒嗒嗒”跑来的,竟是个约莫两尺高矮、身躯四肢都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那皱巴巴的小脸上并无半点能让她记起任何名讳的地方,分明……陌生得很。 然而从那矮小身体里骂出来的声音,却是柳谦君在梦里也不敢轻易相忘的。 “老的小的一个个都睡成这样子,像什么话?”那索命小鬼气呼呼地停在了离她还有约莫三丈的远处,有意摆出了副横眉竖眼的凶恶样,然而她唇边眉梢上的窃窃笑意还是太过明显,让柳谦君都有些不自禁地弯了嘴角。 像是觉得这么干骂并没有什么用,枯黄干瘦的小鬼霍地将一路扛在肩上的物事甩下了地,那看起来似乎是人腿的奇怪“行囊”重重地摔在了虚空中,竟还发出了实打实的闷声撞击响动。 与此同时,索命小鬼的嗓音也倏地高亢了起来,几乎要刺聋了柳谦君的双耳。 “还不起来!” 502.第502章 “救世主”(一) “还不起来!” 整片黑暗都被索命小鬼倏尔高亢的尖啸声震得地动山摇起来,别说所有窥伺在旁的心魔都慌不择路地消失了不见,就连柳谦君也觉得脑仁生疼,几乎痛苦得跪了下去。 然而这从未有机会在“障”里感知的肉身痛楚,也让她在皱眉痉挛的间隙中,如释重负地笑出了声——孤光有这么一个疯魔师姐,大概……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可这莫大的痛苦差点让她忘了,如今身处这边黑暗的囚徒并不只有她一个。 柳谦君悚然回头望去,恰看到了那两个男童眸中同样的惊惧神色。 方才没有意识到有柳谦君和“甘小甘”在旁观望的两个孩子,此刻显然也听到了索命小鬼的突兀骂声。那人高马大的男童像是受了极大的震撼,在短暂的面部抽搐后、就哇哇怪叫着往后跌去,却在脑袋撞到“地面”之前,就整个人都化作了虚无。 那稍显瘦弱的孩子则比同伴要多逗留了片刻。 随着索命小鬼的啸声渐厉,他怀里的荷叶小包也凭空消失了踪影,于是此时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原地,骇然地望准了……柳谦君。 不知是不是错觉,柳谦君瞥到这孩子身后的虚空里骤然有昏黄的火光一闪而过,伴着依稀喊着“木头”的慌乱呼唤声,朝着那瘦弱的男童扑了过来。 那孩子似乎早就料到了身后的变故,不但毫无不安之态,反倒眉目颓然,面上竟有他这个年纪并不该有的歉意神色,朝着柳谦君微微点了点头。 四面八方的黑暗摇动得愈发骇人,仿佛顷刻间就要崩裂成了废墟,那团昏黄的火光也终于扑到了男童的身后,毫不停留地“拽”住了那孩子,继而二话不说地就往远处飞掠而去,须臾之间就隐没在了如墨的黑暗里。 柳谦君垮了双肩,勉强松了一口气。 整片虚境里的“地动山摇”几乎震得她站不住脚,差点就要往旁侧跌了开去。 她猛觉自己的袖里像是有颗石子,恍惚间竟咯得她右手发疼。 她茫茫然地捻住了那物事,想看看到底又是哪个不识相的小魔障、意图在这场混乱里趁虚而入。 那竟是颗骨白色的骰子。 朝上的那面,是鲜红如血的一点,犹如这小怪物仅剩的独眼,正直勾勾地盯准了她。 她呆在了原地。 索命小鬼的尖啸声像是渐渐离她远去,身侧周遭的“天崩地裂”也似乎和她毫无干系,柳谦君愣愣地望着手里的骰子,再次有些恍惚起来。 “你还发什么呆?” 她的手腕忽地被只枯黄干瘦的小手紧紧拽住,索命的小鬼气急败坏地扛着那两条像是人腿的古怪“行囊”,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了她的跟前,一双宛如坚石的眸子里几乎冒出火来:“厌食族的大眼丫头还在外头等着你,我家小师弟也盼着本神去救他……要发疯也等回去了再说,现在还不跟我走?!” 她懵然点了点头,身不由己地就被索命小鬼拽着往前冲去。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往袖里缩了缩,把那颗骰子和遍布血痕的掌心一起……掩在了无人看到的暗处。 “木头醒了……醒了!夜游神大人英明神武!一统江湖!” “你这小子比我家小师弟要乖巧好多……裂苍崖那帮酸老头多无趣,这次出去后,要不要跟着本神走?” “我晚上贪睡……当不了夜游神的!诶诶诶……木头你是不是叫我?” “谦君怎么还不醒?” “慌什么?她比这裂苍崖的小鬼要在‘障’里陷得更深,差点就没能出来……不过有本神在,一定保她无虞,就是要醒得晚点罢了……他们俩已经逃出了自己的‘障’,眼下都不是当务之急,倒是死大头这伤,受得有点重呐……” 明明早已渐渐回了神,还听到了或熟悉、或陌生的几个声音在絮絮叨叨个不停,然而柳谦君只觉得全身僵冷,半晌都无法动弹。 直到那些言语都停了下来,转而响起了阵酸得足以让人倒了牙的骨头打磨声。 “侏儒的手脚是不是也和一般人长得不一样?怎么老半天都接不回去?” “你看清楚点再接……反了,那是左腿。” “啊啊啊……麻烦死了,要不,山神丫头你来?” “你找回来的肉身精魄,你自己装……人族的脚丫是朝上的……这大头不像孤光,不算修道中人,你手脚轻点。” “都说了凡胎麻烦得要死……要是装成个瘸子,本神可不管啊。” “小房东,这位……大头朋友,不是好好的长着两只腿脚,夜游神大人到底在鼓捣什么?” “那是他腿脚的肉身精魄……刚才我们进来时,他被仓颉上神留下来的造字神力打了个正着,看起来皮囊无恙,可两腿之精都被抽离了出去,本来是要肯定要成残废的。” “傻小子放心……有英明神武的本神在,这死大头肯定能囫囵个的和咱们一起出去,绝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肉身精魄一旦离开原本的皮囊,用不了多久就会化散于无形,从来没听说过还能找回来、装回去的……你是不是又骗人?” “本神要是想骗人,何苦要白白多受上那遭罪,拼着被仓颉老头造字神力拍死的危险,也要抱着死大头的肉身精魄一起被吹走?说起来,小山神你那时不也是相信本神的能耐,才毅然决然地带着死大头先走一步?等等……难道说你压根不信,还放任本神去死?!” “……没。” “你刚刚是不是动了尾巴?动了是吧……肯定动了是吧!你就是不信本神能把死大头的两条腿脚带回来、还随便本神去死对吧?!你连回头看看本神到底有没有死透都懒得是吧!” “……你能不能先把大头的腿脚装好。” “我才不装!反正你也没带山神棍,这肉身精魄装了回去也是半残废,就等死大头醒了之后、哭给你这个眼看同伴去死的山神大人看好了。” 503.第503章 “救世主”(二) 柳谦君没能成功笑出声来。 等到她终于得以动弹了一下,两只手掌心的血痕里便渗出了丝丝缕缕的疼意,顷刻间便如山岚云雾般蔓延到了全身,将她每一寸皮肉都撕扯得像是要崩裂开去。 算起来,也该有三、四千年的辰光,没有受过这么直接的肉身痛楚了。 她尽了能用的所有气力,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衣袖里仔细地探了探,发现除了隔着袖、摸到了冰冷的石面外,指尖并没有碰到其他任何物事,才如释重负地垮了双肩。 没有……那颗该死的骰子,果然没有真的在她身边。 “大头会不会残废,和山神棍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你也说肉身精魄离了本尊,瞬息就能散了无形,如今虽然被本神辛辛苦苦地追了回来,没有损了半分,可要照原样送回本尊肉身里去,哪里就那么容易?” “你这个夜游巡……也装不回去?” “本神英明神武,要把区区的双腿之精给死大头弄回去当然不难……可也只是装回去而已,他醒过来后,就算勉强能走,也像是在用别人的腿,不就是个半残?要是你那山神棍陪着一起进来,倒能用那霸道的木族灵力救个急……” 柳谦君强撑着微睁开了眼睛,无声地在暗里听了小房东和师姐大人的“商量”许久,直到这两位都突然悻悻然地安静下来,才忍住了肚腹里翻江倒海的疼意,失笑着轻轻开了口:“山神棍不在,不是还有我这个现成的老不死吗?” 三道诧然的眸光倏地朝她这边转了过来。 “柳柳柳……柳老板!你醒了!我我我我……我是秦钩啊!” 过道另一端的石室里,昏黄的火光跳跃不休,在半空蹿动得几乎要晃瞎了柳谦君的眼,正雀跃地朝她打着招呼,生怕自己在这片幽沉的黑暗里还不够显眼。 果然是他……那个在“障”里和县太爷坐在一起的孩子,那个去而复返、眨眼间就把县太爷带离险境的火团,果然是这傻乎乎的小子。 她无力地抬了抬手,算是和这永远都不知道淡定为何物的手下败将打了招呼。 朦胧火光的映照下,她暂时看不清秦钩那间石室里还坐了哪几位生灵,但在过道里的三位劫狱者,至少已被勾勒出了大半的身形。 坐在秦钩咫尺之遥的,是只身长不过两尺的雪白幼兽,一双狭长的缝眼微微倒吊着,正别着脑袋望向了她,眉间的三道沟壑渐渐平了下去,显然是因为她的醒转、而终于稍稍定了心。 柳谦君无声地开阖了下眼帘,示意好友自己并没有什么大碍。 小房东心照不宣地微动了双耳,继而不动声色地转过了头,没有再多问一句话。 尽管年幼、还未亲身经历过“障”的困扰,但楚歌还是心知肚明一件事——所谓心魔,唯有己身能降之、破之、亦或兵败如山倒,旁人就算再忧心,也是无法代劳的。 她问与不问,此刻柳谦君都已经逃出来了。 于是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得以咋咋呼呼地、成了继秦钩之后下一个吵死柳谦君的祸害:“醒了就好……醒了,我家小师弟就不会怪我见死不救。可你这个老参王真是百无一用,怪不得连大眼丫头都要为你担心,你看你看,这群裂苍崖的小娃娃们就被关在脚边,你都不能顺道看护住,反倒几乎害得他们七窍流血而亡……至于这个死大头,你就更帮不上忙了。” “你参族虽也是人间木族的一脉,但也只胜在滋补众生身魂的本事上……你这老不死的霸道灵力,更动辄就能补死个人,除了厌食族那个丫头有散仙修为的底子扛在那、才能受得了你的参力滋养,其他的凡间生灵……更别说这个惨兮兮的凡胎死大头,就算受了危及性命的重伤,也最好离你远一点……要是换了你族里那皮肉鲜嫩的参娃来,倒是还有几分盼头。” “这大头现在需要的,是生生不息的转圜之力,才能帮他把这强行抽离开去的双腿之精彻底融回魂魄里去……算了算了,这当口,也只有本神先让他暂时变回囫囵个,至于之后的补救……就等到本神带孤光回去后,找我家老三哥来帮个忙了。” 索命小鬼自说自话地教训完了柳谦君、也没等到后者任何的回话,就嘀咕着又跳回了大头侏儒的身前,更没把她最后那句没头没脑的怪话向同伴们解释个清楚。 她再次拿起了自己“千辛万苦”从虚境里抱回来、此时被放在一旁的两条“腿脚”,反复打量着、比对着,终于拿准了位,等到小房东也神色肃然地点了点头,才猛地往沈大头的双膝上“接”了过去。 柳谦君奋力地撑着双手,勉强往石室的边缘挪近了几分,这才把至今仍被“扔”在不远处的沈大头看了个清楚,后者果然如秦钩所言,本就手脚俱全,看不出任何的残缺之相,只是昏迷不醒地瘫在冰冷的石面上,毫无醒转的打算。 相比之下,倒是一脸坚定、手里举着两条让人辨不清是虚是实的两条“腿脚”的师姐大人,看起来更像被伤到了心智。 然而直到索命小鬼这看似莽撞的“接骨”之举后,昏睡不醒的沈大头才像是从什么禁锢中挣脱了出来,面容间隐隐的紧张之态就此淡去,甚至还不自主地踹了踹腿,继而翻了个身、继续呼呼睡去了。 也不知道在睡梦里,他是不是知晓自己曾遭遇这场无妄之灾。 “要是没了本神……你们该怎么办哟……”索命小鬼全然没有差点被沈大头一脚踹翻在地的尴尬之态,竟还心满意足地干脆坐在了大头侏儒的身上,一副舍我其谁的惬意模样,“小山神,你说是不是?” 被她盯准了的小房东则依旧面无表情地端坐原地,像是被什么蚊蝇叮了鼻尖,不耐烦地抬起右前爪揩了揩脸上的毛发,没有出言肯定……亦或反驳。 柳谦君只觉得自己肚腹里骤然又起了股可怕的痛楚,可这疼意也拦不住她低低笑了出声。 楚歌这是……默认了? 504.第504章 车到山前,必有歪路(一) “你为难成这样做什么?本神又不会跟你讨要什么……再说你那寒酸的如意山城里,也没有能入本神眼的宝贝……”索命小鬼瞪着一双坚石眸子,直到把小房东都快盯得心下发虚,才奸计得逞般地拍手大笑起来,得意非常。 然而这一得意忘形,也让楚歌和柳谦君双双瞥到了师姐大人刻意藏了老半天的腕下淤青。 索命小鬼的四肢身躯都枯黄干瘦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比起深冬时节零落在山野里的枯枝都要惨上几分,于是就算受了什么皮肉伤,也轻易看不出来。 可小房东和柳谦君此时定眼望去,才发现即使是在秦钩那团昏黄火光的映照下,这脸上仍然挂着没心没肺笑意的索命小鬼,身上竟有不下六处的大片青紫瘀伤根本无法掩去。 已在“障”里深陷了数十天的柳谦君,还不知道这条过道之外的虚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诡谲变化,才让孤光家的疯魔师姐受了这种重伤……小房东却再清楚不过了。 楚歌几乎要把自己左耳尖上的赤色绒毛都给揩掉了个光。 方才在黑暗里不期而至的那股怪力,不但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以至于没能完全救下沈大头,让这“舍身相陪”的凡胎同伴瞬息间被伤了双腿,继而被身不由己……也误打误撞地甩进了这条恰好关着柳谦君、县太爷乃至秦钩的过道里。 虽说因为在小牙身上施展了“封鼎”之术、而妖力大损,但犼族幼子的肉身强悍毕竟还是强过了人间界大半的生灵,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小房东还是记得那股怪力与自己擦肩而过时……她心下生出的惊惧之意。 别说可怜兮兮的沈大头,恐怕就算是她,若一个闪避不及,大概也会当场被那力道碾成碎末,连死前的哀嚎都未必能喊出嗓来。 可就是在那股连她都心生畏惧的怪力之下,她眼睁睁地看着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被拉扯而去——尽管至今都没能记起师姐大人出身傒囊族的事实,可孤光家师姐的肉身之脆弱,楚歌还是心知肚明的。 她根本无法想见,这看起来一碰就要断胳膊折腿的索命小鬼,是怎么在那有死无生的黑暗里活下来的。 彼时只来得及救下大头侏儒的小房东,在那阵几乎让她站不住脚的怪风里回过头来,只瞥到了师姐大人依稀的唇语。 “我去捡回大头的脚。” 本就有些意识不清的楚歌,当时迷迷糊糊地点了头,继而便看着索命小鬼在冲她笑了笑后、倏忽间就被刮去了无边的黑暗深处。 等到她叼着沈大头滚进了这条过道里,等到那冰冷的湖石咯得她脑袋生疼时,小房东才恍然醒觉——孤光家的师姐……要怎么回得来? 楚歌茫茫然地环顾四周。 与她同来的沈大头已然成了半残之身,虽然眼下还在梦中不知痛楚,可他醒了之后,是不是会不知所措……甚至哭闹不休? 久别重逢的秦钩倒还能说能跳,可连肉身都烧了个干干净净的他,不过就是团吊住同门师兄弟性命的火光,甚至和阳间受人驱使的那些个行尸走肉相较……都要可怜得多。 更别说县太爷以及裂苍崖的诸位弟子,即使当下性命无虞,也早已被渊牢的禁锢之力、参王的大补灵力、乃至更早之前受的旧伤接连折腾得身魂羸弱。 至于小房东一心一意要来寻的柳谦君,则无声无息地倚靠在石壁上、毫无醒转的意思,唯有两只手掌心的血痕间悠悠散着清苦的参族灵力,显然已迷失在了她的“障”里许久,浑然不知好友已找到了跟前。 楚歌的耳里尽是秦钩的喋喋不休,却还是怔在了原地。 她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一无所知的太湖渊牢,终于得偿所愿地站在了这群本该被她劫出狱去的生灵面前,可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同回到了一个甲子前,她被幺叔以“施布山神结界”的名头骗到了如意镇,傻乎乎地在小城高处等到了第五个年头时,才渐渐明白过来,自己在成为备选山神之前,大概都要在风平浪静的山城里住下去,与山神结界一起庇佑这无趣的百里群山——她要怎么做,才能不伤了这满地的脆弱生灵? 也像是第一次见到九转小街上那个坏脾气的楼妖时,几乎要扯掉了自己半把胡子的土地老头苦着脸、让她帮忙“照顾”这动辄发疯的鲲族幼子,她倒吊着一双缝眼、差点当场就要徒手拆了大顺的整座黄杨木身——她要怎么做,才能既不让大顺肆意发疯、还哄得小楼本尊舒心地睡上一觉? 更像是回到了十余年前、土地老头追去末倾山的那夜,她莫名其妙地从王老大夫手里接过了刻有老头名号的本命炉鼎,毫无准备地就成了如意镇的代职土地——她要怎么做,才能让这被老头辛苦保佑了几百年的如意镇,继续平平安安地存活下去? 她不知道。 她似乎早已习惯了身边会有人在提点自己——人间界的所有俗事,都是中山神啰嗦个不停告诉她的;如意镇土地爷该担当些什么,是老头带着她在山城里来去了将近五十年、事无巨细地当面做给她看的;临危受命的代职土地要怎么才不毁了如意镇,是最没耐心的王老大夫颠三倒四、却也极尽周到地嘱咐她的。 更别说赌坊诸位怪物住进了吉祥小楼后,更让她一件一件地明白过来——山神棍太过霸道,动辄扔到其他生灵脑袋上去会真的要了他们的性命;不学认字,永远也看不懂老头留下来的地契房契;凡人们的每一个大节,都有他们要庆祝的缘由,不能因为不关老头土地庙供奉的事,就绷着小脸站在山城高处、吓得满城老小都噤若寒蝉…… 就连这次闯进渊牢里来,她对这趟“劫狱”的盘算也仅止于找到柳谦君和殷孤光。 十年来都被诸位好友拦这拦那的小房东,一心以为只要找到了两位好友,一切便会水到渠成——毕竟,她从来都不是出主意的那个。 505.第505章 车到山前,必有歪路(二) 直到那死活都要跟进来、一路上似乎也没帮上什么忙的“夜游巡”被怪力卷到了不知何处去,小房东才意识到,孤光家的这位疯魔师姐……还是有些大用的。 这一路摸黑而来,若没有那大呼小叫的索命小鬼坐在她的背上、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她大概也早在这无边死寂里睡了过去——即使从一开始就对这满是蛟龙骨的湖底虚境颇为忌惮,让楚歌慎重得连平日里的急躁脾气都收起了大半,然而没有山神棍在侧,她不过就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凶兽幼子。 连备选山神年纪都未到的小房东,与大顺一样,至今还未遭劫,于是还不曾亲身见识过所谓心魔的厉害,但她心知肚明一件事。 她就是个执拗到了极点的坏脾气,若落进了任何的“障”里,大概都是会落得把自己活活咬死的下场的。 若没有嘴碎的“夜游巡”揪着她背脊上的毛发、团着她的尾巴、在她耳边尽说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话……此刻的她也会和柳谦君一样,迷失在那幽沉黑暗的某一处角落,沉沉睡去、任谁都唤不醒。 更别说这一路而来,师姐大人看似没有正形,却实在也帮上了不少大忙。 那枯黄干瘦的索命小鬼,在这分明一晃而过、却度日如年的短短数十天内,代替了赌坊诸位怪物,成了楚歌的定心丸。 小房东甚至不经意地有过这么一个念头——有孤光家的师姐在,她只需像从前听从谦君、孤光或仲简那样,照着嘱咐去做就是了。 她没想到会骤然又失了这个“救星”。 楚歌茫茫然地站在过道里,不知道该怎么和离她不过咫尺之遥、激动得快把满室裂苍崖弟子烧成了秃子的秦钩交代。 她不知道要怎么救沈大头,不知道要怎么喊醒柳谦君,更不知道要怎么把这些天杀的封禁之力打破、才能让秦钩他们逃出生天。 身魂前所未有的虚弱、与手足无措的茫然感,让小房东只能呆呆地望准了身侧的幽沉黑暗,眼皮渐重,几乎快要四足瘫软着睡了过去。 然而黑暗中忽地响起了阵“嗒嗒嗒”的急急脚步声。 楚歌悚然惊醒了过来。 她以为有去无回的索命小鬼,就这么嬉皮笑脸地抱着两条人腿精魄,从黑暗深处飞奔着朝她跑了过来。 师姐大人甚至还嫌不够震撼地猛地在半空弹跳了下,差点就要直接踩到了沈大头的脑袋上去。 她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大头侏儒的肚子上,显然累得够呛,然而那双宛若坚石的眸子悠悠打转着,还是笑意盈盈地盯准了数丈开外的雪白幼兽。 师姐大人半是挑衅、半是炫耀地朝着小房东晃了晃手里的战利品,意气飞扬得像是刚刚救下了整个人间界:“你看……我说能把死大头的两条腿脚给追回来吧?” 更让楚歌回转了大半神智的,是两侧的石室里随之也响起了极为轻微的鼻哼声,连带着游窜在半空的秦钩也激动地高喊了出声。 陷落在“障”里的柳谦君和县太爷……竟也都有了醒转的迹象。 倘若殷孤光能听到此时小房东肚里的念头,大概会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冰冷的石墙上、一了百了。 这只夜游巡……真是天大的福星。 所幸师姐大人被满身的淤青疼得正在暗中龇牙咧嘴,没有注意到犼族幼子那双缝眼里极为难得的感激之意。但小房东此时的呆滞之相,也给了索命小鬼足以开染坊的三分颜色,让她得意得几乎忘光了方才在虚境黑暗里的一路跌撞。 天可怜见,方才她一时起了怜悯之心,才顺势抱住了沈大头的双腿精魄,想要帮这位无端端把自己置身险境的同伴保住一副完全的肉身。 “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多年来习惯了在自家小师弟面前耍帅卖乖,于是也没忘了在“临走”之前,轻描淡写地和小房东告了个别——那淡然自若的神态,果然成功唬住了楚歌,让彼时神志不清的小房东毅然决然地弃下了她。 她就这么身不由己地被那怪力席卷而去,唯有怀里那属于沈大头的双腿精魄陪着她,滴溜溜地在无边的死寂黑暗里飞掠了不知多远。 等到双脚终于落了地,她才慢吞吞地揉了揉手足的关节,看似无意地在黑暗里选了一个方向,二话不说地就飞奔而去。 她并不怕自己会找错了路——世间众生不论哪一族,若魂魄的一部分被外力生生切断了下来,也会在短暂的辰光里极为迫切地朝着本尊肉身靠近,之所以最终往往无法归位,不过是因为在半路上就被天地间的诸多外力摧残殆尽罢了。 如今沈大头的双腿精魄就在她怀里,只要她这个“护送者”不遭什么横祸,这半截的魂魄便不会轻易消散,甚至无需她动念,便会径直带着师姐大人朝着沈大头的肉身所在而去,绝不会错了方向。 她怕的……是仓颉死老头留下来的古怪神力。 一路都被楚歌庇佑而行的索命小鬼,直到这时候,才领教了造字上神的厉害——这无边的黑暗虚境里,时不时就会骤然杀出一道根本不容她躲避的怪力,或扑面而来、或如泰山压顶、或从后头卑鄙“偷袭”、或冷不丁就戳在了她的腰间……让已记不清被欺负是什么滋味的师姐大人怪叫连连,差点连沈大头的双腿精魄都被她用来当成了“护驾”的流星锤。 她一边毫不忌讳地谩骂着与自家师尊同为上神的仓颉老头,一边吃痛得几乎要哭出声来——这副已有数千年未现世的本尊皮囊,实在是天底下最不堪折磨的脆弱肉身之一,哪里受得了造字神力化出的“铁画银钩”? 情急之下,她终于还是暗暗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四师兄告了饶。 许多年前定下的那个誓约,这时候也不值什么钱了……我总要留着这条性命,去救孤光、回去见你的,是不是? 索命小鬼狠狠地咬了舌尖,继而用尽全身气力跳起了身,嘬着嘴发出了一种极其怪异的尖细啸声。 在下一道“笔画”朝着她猛击而来之前,那枯黄干瘦的身影忽而如同水波微澜般、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了半空中。 506.第506章 错有错着(一) “师父回化形神司之前嘱咐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她走的时候,啰啰嗦嗦地跟咱们每一个都讲了那许多,恨不得连孤光那个还听不懂人话的小娃娃都要叮嘱上几句……哪里能记得她说过些什么。” “你明明是我们十八个徒儿里最不让她省心的那个,可她对你从来都没有什么要求……这么多年说来说去,不也还是当初收你入门时那句老话?你每次都说不记得,可大哥那年为了这事罚你在山里面壁九年的时候,你不也老老实实地认了栽?” “你也会说当年是大哥罚的我……他那大头摇摇晃晃的,从来都弄不清楚什么好、什么坏,才会蠢到要教训明明救了他一命的我……咱们这些弟妹那个犟得过他?不去乖乖面壁,难道等着被他打手板?” “大哥虽然听不进旁人的闲话,可师父的每一句嘱咐,他都记得再清楚不过……那年之所以要罚你,不也是气不过你屡屡犯了师父的忌讳?” “忌讳忌讳……她一共才来过人间界几回?就连咱们大多的弟妹,不也都是三位老大哥捡回来硬塞给她做徒弟的?偏偏每来一次就要管东管西地平白多出许多忌讳,不准我们这些天性迥异的孝顺徒儿做这做那,恨不得把咱们每一个都管教成和她一样的老迂腐……她倒是毫无牵绊地回了化形神司,自己逍遥得很,却让逗留在这里的咱们束手束脚,有什么意思?” “没有她这个让你束手束脚的‘忌讳’,你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我才没那么短命!” “你傒囊一族天生肉身羸弱,又总是不管不顾地去作弄旁人,在六界里的宿敌之多堪比银河星宿……至今还未灭族,除了因为你们贪生怕死、逃起命来确实有几分能耐之外,不就是还凭着个在世间众生心魔结成的‘障’里穿行自如的本事?” “你们自己打不过心里的魔障,甚至要平白造出这种任‘人’来去的虚境……难道还要怨我?” “心魔肆虐所结成的‘障’,向来只是众生自己以虚妄之相来去的地界,或深陷其中、就此遭劫,或打败心魔、得道大成……可不管凶险到了什么地步,也比不上你们傒囊一族贸然闯入后的成心捣乱……且不说你被我带回师父门下之前、到底有没有用这法子伤过哪位生灵,至少你族里的其他诸位,从古至今总是祸害了不少无辜的。” “哼……那些家伙要是算得上无辜,我就是天上地下最英明神武的混沌了……” “傒囊一族能够自如出入六界诸番虚境、不为任何外力所阻,甚至能随意闯进他人的‘障’里,奔跑来去,按着他们自己的意愿搅乱‘障’里的所有动静,就连寻常的心魔也因为被宿主魂灵牵绊、不得不退避三舍,只能放任你们鸠占鹊巢……” “你说的好像这些年来,我没用这个能耐救过咱们所有兄弟姐妹一样……” “师父知道你贪玩,更知道你至少还有些许分寸、不会借这个本事伤了师门兄妹们,真要动用这个本事,大概也是为了不让我们被自己的心魔所伤,才不惜多管闲事地替我们破了‘障’……可让她忧心的,还是那个你死活都不肯信的上古传说。” “那种老掉牙的掌故……谁要信?” “傒囊是脱胎自混沌的上古族群,即使从不修炼,也天生就是半神之体,永世不必遭劫,更别说生出什么属于自己的心魔了。若能真就这么永生毫无牵绊,那么就算在旁人的‘障’里无穷无尽地捣乱下去,也伤不了己身半分……可一旦生了任何的牵挂,这于旁人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的‘诅咒’,就要反噬自身,不知在什么时候就会成了傒囊族的葬身之地。” “呸呸呸……好的不灵坏的灵,不要老学师父的乌鸦嘴好不好!” “你没心没肺地活了不知多少年,无亲、无友、无处可去,在来到青要山之前,你倒也无牵无挂,随时都能舍下所有,肆意亡命天涯……可我偏偏把你带了回来……不需什么浩浩之数的心魔,只要一个,只要你心下生出哪怕那么一个属于自己的魔障……就能让你随时陷在旁人的‘障’里,再也出不来,你懂不懂?” “打住打住……既然你一定要把这桩本事说得那么可怕,那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好不好?!我以孤光的归宿赌誓,从此不再进到旁人的‘障’里去,也绝不再打扰诸位兄弟姐妹的心魔之劫,就算眼看你们去死,也绝对撒手不管,行不行?” “……当然好。” “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总要讨价还价……好,只要你愿意听从师父的这句吩咐,我什么都听你的。” “不准你再梦到她……在你飞升去神界再见她之前,把那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心魔,藏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许多年前那个看似玩笑的誓约,还是在四师兄堪堪被她从“障”里生拉硬拽了出来时,为了不让对方再啰嗦下去、赶紧去躺下来好好闭目养神,她才半是搪塞、半是赌气定下的。 那时还不过是弱冠之年的小孤光,正跟着老九在人间界各处游历,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九师兄蛮不讲理地欺负着人间界的各路精怪妖魅,满心都是找个由头溜回青要山来,浑然不知自己的归宿大事已被六师姐当成赌注给押了出去。 然而这誓约到了此刻,也已遗落在了太湖渊牢这片幽沉黑暗里,再也捡不回来了。 索命小鬼在火急火燎地冲出了柳谦君的“障”、终于再次对上了犼族幼子那双缝眼后,也不无可惜地暗暗在肚里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本来也就没打算能把这誓约延续多久,如今能出乎意料地守了六百多年,已然满足了当初的小心机……如今我不得已地再次闯进了旁人的“障”里,破了这誓言,那至于从此以后你要怎么想念她……就随便你喽。 507.第507章 错有错着(二) “本神果然没挑错这条近路……老不死你和那瘦小子的‘障’里果然要比外头要安静得多,一路上无风无雨、顺当得很,倒是沿途好像还绕过了这牢笼里其他入障的生灵……只是本神惦记着这个大头,实在跑得太快,没顾上看清那些有缘人都是谁。” 索命小鬼故作夸张地耸了耸肩,顺手拍了拍身下至今还在呼呼大睡的沈大头。 师姐大人这次的担忧倒没有错——比起此时还能在半空熊熊燃烧的秦钩、和满室的裂苍崖弟子来,大头侏儒这个“劫狱者”,实在是在场所有生灵里最经不起折腾的脆弱皮囊了。 她若再晚上几刻、没能顺利给大头侏儒“接上骨”,恐怕他也就果真成了这趟劫狱之行最无辜的受害者。 就连堪堪才从“障”里逃出来的柳谦君,也无声地动了动唇,向楚歌问了沈大头的安危——身魂虽还有些虚弱,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长相古怪的手下败将……若不是有这大头的玉髓蜻蜓带来范门当家的口信,赌坊诸位怪物恐怕会被斗篷怪客彻底蒙蔽、连甘小甘趁乱被带回厌食族也浑然不知。 可这位“恩人”,怎么会和小房东、还有孤光家的疯魔师姐一起,到了这凶险莫测的渊牢里来? 难道他也有哪位至亲或至友落进了这个困局? 难道……会是范门当家? 楚歌接连摇了摇头——她只知道这自以为是财神爷的大头似乎是冒牌破苍主人的内应,也从他口中听说似乎是遵照范门当家的吩咐、来搭救柳谦君,却完全不明白他冒险来这地界的真正缘由。 柳谦君和小房东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也只有等这大头醒了之后……再问他自己了。 而师姐大人这番完全自夸的絮叨,没有成功引得小房东或柳谦君五体投地,却让等在旁侧的另一位听众大呼小叫了起来。 “抄了近路?” 好不容易等来了诸位救星,孤零零在这石室里发呆了许多天的秦钩已然高兴得不知冷静为何物,原本昏黄的火光也再次灼灼燃烧了起来,游走不定地在诸位师兄的脑袋顶上晃来晃去,让和柳谦君一样堪堪醒转、还未全然从“障”的折磨中缓过神来的县太爷不耐烦地晃了晃手掌,想让发小不要再叫喊得这么丢脸。 然而他那无声的拦阻实在太过无力,压根没有引起秦钩的注意。 耀眼的火光刺穿了阴森冷寂的黑暗,几乎照亮了半条过道,要不是还有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挡住了去路,秦钩几乎要飞身扑到师姐大人跟前去。 比起小房东来,这个虽然初次见面、却和他一样嘴碎多话的神明大人,实在要亲切得多。 更别说听了索命小鬼“拼死”如何闯到此处、还顺道救回了柳老板和木头的“惊险”事迹后,秦钩恨不得倒身便拜:“夜游神大人英明神武!” 这固然是因为他眼睁睁地看着县太爷和柳谦君昏睡多时,而他只能茫然在原地打转、毫无作为,可这索命小鬼却能轻而易举地破了这困境。 却更因为师姐大人能借他人之“障”、抄了近路的能耐,实在是他这个路痴永世无法想见的……神迹。 天可怜见,他是动用了东方牧归的“心火”术法,不惜烧尽了自己的皮囊肉身、成了眼下这副怪模样,才能勉强看清自己身躯四周区区方圆之地……可这个索命小鬼不但能够寻路而来,还能在这鬼地界抄了近路?! 方才小房东说她是夜游神的时候,秦钩还将信将疑,觉得这个神明大人长得实在有些吓人……到了此刻,他却是再无疑虑了! “这算什么……”没想到这趟来找孤光的劫狱之行,能突然碰到这么个捧场无比的乖小子,许久没被这么真心夸赞的师姐大人不自禁地眉飞色舞起来,连身上的几处瘀伤疼痛都抛在了脑后,“其他地界本神不敢说,可区区心魔肆虐的‘障’里,我还是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要不是你裂苍崖其他这些娃娃们知机得很,早就闭了六识,没让心头魔障趁虚而入,本神也能顺道把他们统统带回来。” 秦钩和县太爷身处的这间石室里,仍然安坐着十余位身着苍碧色长衫、面容清秀的年轻子弟,静默无声得宛如雕塑。 也不知是因为秦钩这团心火的护庇有功、还是误打误撞地被柳谦君的参王滋补之力救了回来,不同于刚进渊牢时的憔悴神色,他们面容上已然褪尽了那黑沉如墨的死气,虽看起来多少还有几分青白,却已没了最初的将死之相。 就连因为禁受不住万年参王的木族灵力、而奔腾于鼻下的袅袅血流,也不知何时被擦拭了干净,唯有他们苍碧长衫上的斑斑血迹,昭示着不久之前那无端横祸的存在。 这显然不是秦钩的作为——没了肉身的他,靠近诸位师兄们时若有一个不当心,就能把他们的眉发烧尽个几缕,哪里还能“细心”地替他们收拾这种狼狈局面。 然而不管是秦钩还是县太爷,此时定眼望向这些依旧盘腿安坐、入定不醒的诸位裂苍崖弟子时,都不再像原先那般慌乱无措,眸中反倒是谁都看得明白的安然之意。 于是师姐大人撇了撇嘴,也不再把注意浪费在这些个顶个无趣的修真界生灵身上。 她话锋一转,忽地再次望准了小房东:“咱们一路过来,也不是没和这些‘笔画’照过面,你不觉得……这次追上来的怪力未免太过分了些?” 楚歌缝眼微动,却没有出声。 她当然也觉得这次将他们横甩进来的怪力着实有些古怪,却还以为是自己此时肉身虚弱的关系。 “仓颉老头婆婆妈妈得很,就算真的无意中在这湖底留下了点造字神力,也不会力道大到可以连你这个凶兽娃娃都一把抽开……” 没等到同伴的认同,师姐大人只好自顾自地继续唠叨了下去,“肯定是哪个藏在暗里的家伙动了手脚……既然六方贾那群怕死的看守们到现在还没有追上来,大概不是发现了咱们……怕就怕是九山七洞三泉哪个也被关在附近的老怪物终于摸索出了门道,用了什么古怪的术法,才让这虚境里的造字神力混乱发了疯。” “要真是这样,那就算能把他们统统救出来,咱们也得被困在这里,怎么都出不去了……” 508.第508章 幕后“黑手”(一) 索命小鬼这难得的唉声叹气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给截了胡。 “你……你们说的那个‘老怪物’,可、可能是我。” 师姐大人愕然抬了头,和闻声别过脑袋的小房东一起,瞠目结舌地望向了仍在半空飘浮不定的昏黄火团。 也不知是太过激动、还是愈发心虚,秦钩干笑了几声,连带着整团火光也发怯地黯淡了大半:“我也不知道那术法会这么厉害,甚至能伤了人……但、但不管怎么样,总把小房东你们带到这里来了,对不对?” 楚歌显然一时没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坏消息,痴怔地定在了原地,半晌没有发出丁点儿动静——在小房东眼里,秦家祸害的这个便宜儿子从来都没什么出息,且不说前世是个胆子小到能把自己活活吓死的窝囊器灵,就是成了人身的这辈子,也是个只知聒噪不休、却办不了办点正事的傻大个罢了。 若不是秦钩心性豁达到了几乎犯傻的地步,得以让甘小甘和他百余年前的那场冤孽暂且成了个看似无恙的僵局,小房东也不会东奔西走地为他安排下最终去往裂苍崖的这条退路,试图在秦钩百年之后,从阎叔手里救下他这条小命。 可楚歌从来也未想过,这不成器的小小秦……也有这么出息的一天。 继小楼之后,这下连秦钩也在短短数月的辰光里就调教成了这样……裂苍崖,真是个顶顶厉害的地界! “你叫什么名?” 不同于小房东的一时震撼无言,索命小鬼早就高呼着从沈大头身上跳了下来,连跳带跑地窜到了火光所在的石室门前,仰着枯黄的小脸、瞪着一双坚石眸子,好奇无比地望准了在半空中悻悻然退缩了几步的昏黄火光。 “不不不,叫什么名不重要……你是哪家的娃娃?” 方才只顾着被这只剩心火灼灼的小子拍着马屁,让师姐大人浑然忘了要向小房东打听秦钩的来历——这世上的生灵何止万千,她才懒得去记每个照过面的路人都叫什么名。 更何况,在蹿进这条过道后的那一瞬,她的眸光就滴溜溜地打了个转、把这片黑暗里的所有活物都瞧了个遍。尽管受了些皮肉之伤,但她这双傒囊的神目丝毫无损,只需一瞥,就把这些并无障眼术法在身的生灵们都窥了个一清二楚。 撇开柳谦君这个万年参王不提,另外一间石室里关着的十余位年轻的凡人子弟们,身魂里转悠的显然都是裂苍崖的门下心法,其中虽然有几个根骨奇绝,堪称如今修真界的不世璞玉,却还引不起师姐大人的兴趣。 至于那团在半空中忽明忽暗的火光,则稍稍有些异样——那赫然是一个犯傻到了极点的生灵烧尽了肉身皮囊后才有的心火,正以他自己的命数阳寿,勉强延续着整间石室里所有生灵的生机。 于是师姐大人只是暗中撇了撇嘴,并没有真的多看秦钩几眼。 凡人肉胎烧成的心火固然极为难得,却也不过是弹指间就要泯灭殆尽的刹那灿烂罢了,她嘴上说着要把秦钩带回去,却心知肚明这看似精神、嘴碎啰嗦的傻小子,必然活不过十二个时辰。 直到秦钩骤然吐出了这么句惊世骇俗的突兀言语。 她这才不无好奇地抬了眼。 这一定睛细看,竟让自认看惯了六界古怪的师姐大人一个激灵,就连脚心都发起痒来。 不同于被他人强行夺取而成的魂火,会被新主人驱使如傀儡,若运用得当,能够在被彻底油尽灯枯之前、用上个一年半载;心火却是个必须由生灵自身心甘情愿才能成形、一不当心还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别扭“术法”。 这个据说承袭自冥界第一任主宰的“寻死”法子,在六界里以各种残卷的样貌流传了不知多少年,却没有多少生灵敢亲身尝试——且不说这术法本就于自身毫无益处,不过是以损耗自己肉身、魂魄、和在这世间的永生阳寿的自戕法子,来暂且护住旁侧生灵的生机,就算真的成功施展了出来,如今的六界众生早已无法和上古时期的祖先们相较,根本也支撑不了这术法多久,长则强撑到大衍之期,短……则不过是须臾之间,便会身亡魂灭。 心火一旦成形,这施展术法的生灵便再无轮回之望,接下来所要等待的,不过是自己在这六界里的彻底消亡之期罢了。 师姐大人不是没有见识过“心火”术法的可怕——多少年来都静静守在青要山里、那位既为哥又为姐的三师兄,那年不就为了把老七从鬼门关里拉回来、而当着孤光的面动用了这术法? 紫凰门下的十八位弟子里,只有最先的三位是她老人家亲自捡回门下的上古异类。而三位老大哥尽管脾气性情迥异,却同样都身怀让诸位弟妹绝无怀疑的绵延修为,若不是他们尽数对紫凰言听计从,又对六界繁华毫无兴致,打小就在这世上隐去了行迹乃至自身的存在,如今也不可能在人间界这般籍籍无名。 而天性温柔的三师兄,更是曾活在上古海域里、如今几近绝种的水族精怪,早就过了万岁的高龄,性子沉稳安静,既不像大哥那般蛮力悍勇、一旦生起气来就会闹出极大的动静,也不像二哥那样神神叨叨、永远说些弟妹听不懂的怪话,他永远都静静地等在青要山里,用他的本族妖力、和承袭自紫凰的化形灵力,照料着不甘寂寞、常常闯祸逃回家来的弟妹们。 可即使是万年精怪修为在身的他,也在用了这术法数个时辰后,生生舍去了一双腿,从此愈发有了理由死守在青要山、哪里都不肯去,甚至让她这个见了谁都要整蛊一下的师妹,也不好意思再对他动什么手脚。 连三师兄都没能逃过“心火”之术的折磨,为什么……为什么眼前这个本是凡人之身、显然也没什么修为在身的小子,反倒会平安无事,甚至……看上去还潇洒惬意得很?! 509.第509章 幕后“黑手”(二) “你下来点……本神又不吃人,你怕什么?” 半空中的火光飘忽不定,摇得师姐大人眼睛发疼,偏偏这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虚妄无形,让她不能手脚并用地追到高处去,只好不耐烦地招了招手,想哄秦钩自己送上前来。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夜游神大人你要信我……” 石室顶端的缝隙间偶尔溅落下了几滴森冷的流水,不偏不倚地掉进了火光的中央,引得火团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奇怪动静,让本就紧张的秦钩猛地高蹿了下,愈发结结巴巴起来。 天可怜见,他打小也不是没听过夜游神的传说,却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只活的。方才师姐大人一直围着那昏迷的大头侏儒打转,他也不过是远远望了几眼,凭着自身这微弱的火光依稀看到了对方那像是山间精魃的模样。 直到这只“夜游神”突然极为利索地奔到了他的眼皮底下,才把秦钩吓了一大跳。 发黄干瘦如枯枝败叶的皮肉、毫无生机的坚石眸子、还有那嘴角边不怀好意的笑纹……在秦钩看来,这位“夜游神大人”赫然和小时候听木头他娘提起过的某个怪物一模一样! 这明明就是个能在暗夜里扒着窗棂缝爬进屋里、笑嘻嘻地拘走活人魂魄的索命小鬼! 他哪里还敢往下沉落半分? 秦钩惊骇莫名地环顾石室四周,最终还是一溜烟地飞掠到了县太爷身边,哆哆嗦嗦地明灭着火光,企图让还没从“障”里缓过神来的发小护他个周全。 县太爷无奈地翘了翘嘴角,费力地撑着双肘,竭尽所能地让自己至少坐得不像只可怜的无骨虫,才能在替发小辩解时、听起来还有那么几分信服力:“前辈要问什么,晚辈尽可代他……只是不管他做错了什么,甚至无意中伤了您和小房东、还有那位朋友,都是为了给我们这些无自救之力的同伴寻条出路……无论如何,请您不要怪他。” 和柳谦君一起被师姐大人从“障”里救出来的县太爷,肉身疲乏之感倒比万年的参王要轻上几分,于是此刻还能勉强哑声说出话来——他被心魔所困的辰光毕竟并不长,又毫无意识地吸进了不少万年参王的滋补灵力,刚进渊牢时的伤势倒在这场虚梦里渐渐痊愈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这寥寥数句的告饶之语也耗尽了他肚腹里残存的气力,让师姐大人几乎听不清他最后的求情言辞。 “你小子又是谁?”还没开始逼供就被打断,让师姐大人多少有些不高兴,她干脆歪眉斜眼地瞥向了县太爷,半是不耐烦、半又多少有些好奇地冷笑发问。 在四师兄和她定下那个别扭的誓约之前,她也曾在不少生灵的“障”里穿梭来去过,却还是头一次见到能有执拗强大到扰乱他人执念的魔障——更别说是老不死参王的心魔了。 这固然有这湖底虚境里禁锢大阵作怪的缘故,却也必须要这魔障的主人足够偏执、足够死心眼……足够怨念刻骨到与冥界恶灵匹敌的地步。 偏偏那“障”还属于个不过二十余岁的凡人后生。 她从来都认定了人族是天地六界里最懦弱无趣的生灵,除了她的四师兄、除了她的小孤光……这世上便再没有一个凡胎值得她多看一眼。 可眼前这个身魂里分明还流转着裂苍崖心法灵力的清瘦凡人,看起来倒比这满石室里入定的山门子弟们要有趣得多…… 她不自觉地要多问一句。 “他是小楼。” 出乎师姐大人意料的,回答她的竟是身后的小房东。 楚歌终于回过了神,此时也缓缓踱步了过来、停在了索命小鬼的身边,那双狭长的缝眼悠悠地望向了四肢仍然发僵、而坐姿古怪的县太爷身上,虽然小脸依旧僵冷得像是在生气,语声竟极为难得地稍稍温柔了些许:“他是如意镇的小楼。” “他就是那个你一路上念叨个不停、说什么也要一起带出去的小楼?”师姐大人恍然大悟,这下笑得愈发得劲,那双分明毫无生机的坚石眸子滴溜溜地打着转,几乎把县太爷盯得全身发毛,“这裂苍崖的小毛孩子到底怎么招惹了你?要让堂堂的山神大人这般记仇,不肯假手旁人、还要亲自把他带回去受天罚?” 县太爷只觉得身上每一寸皮肉都在怒吼着互相厮打,疼得他甚至扯不出一丝半点的苦笑,只好认输般地闭了眼,借此逃开了那自称神明的索命小鬼……还有小房东的眸光。 “晚辈……并不是裂苍崖的人。”他咬着牙死撑了半晌,才把那迫得他说不出话来的疼痛暂且压了下去,这才得以从牙缝间漏出了句无力至极、亦无用至极的辩解。 “就你这小毛孩子还想哄骗本神?”师姐大人不屑地摇了摇头,“奔雷裂天、落湖化蛇……你身魂里转悠的灵力可扯不了谎,这引九天雷电之力于己身、以凡胎皮囊将其收纳圆融、最终封藏无痕如湖面水镜的道道,不是明明和这些从裂苍崖下来的娃娃们一模一样?” 似乎是周身的疼痛之意骤然又发散了开来,闭着眼的县太爷骤然全身微微抽搐了数下,顷刻间又归了平静。 他竟没有出声。 像是被师姐大人噎得无话可说,他既不驳斥、也不点头。 原本躲在县太爷身边、指望发小像小时候那样帮他挡下所有斥骂教训的秦钩倒发起慌来。 “木头……木、木头!”眼看发小似乎又渐渐神智昏聩,秦钩惊骇莫名,声调渐高地胡乱唤着县太爷的小名,要不是如今这副“肉身”必定会伤了对方,他几乎要扑上去猛掐县太爷的人中。 这且惊且惧的不安之感倏尔占据了秦钩的所有理智,让生怕被拘走魂魄的他霎时间胆大起来——木头已经病成了这样,怎么还能让他被这奇奇怪怪的夜游神大人继续逼问下去? 他所幸心一横,浑不怕死地高蹿了起身,火光烈烈地挡在了县太爷的身前,直面起了他自己的“罪孽”:“不不不不……不就是用了个术法、把这附近的上古神力激得稍稍乱了点吗,你你你……你大呼小叫什么?” 510.第510章 谁的遗言(一) “真是你小子搞的鬼?”索命小鬼不但没有因为秦钩的冲撞而恼怒半分,竟还故作夸张地点了点头,嘴角的笑意愈发莫测,像是要鼓励后者继续口不择言下去,“仓颉老头虽然在上界算不上什么霸道难缠的主,可他毕竟是昔年黄帝麾下唯一一位并无战功、还众望所归地占了一方神司的老怪物……他的造字神力再不济,也不是人间界众生随意就能匹敌的力量,更别说当成傀儡般驱使了。” 师姐大人歪了歪脑袋,半是挑衅、半是真心好奇地打量着半空中那团火光的中心,盯得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的秦钩差点又往县太爷身后躲去:“你这娃娃如今不过就是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半吊子鬼灵,论起修为来,且不说关在那边的参族老不死祖宗,就连你身边这许多的裂苍崖子弟,随便抓出一个来,都要比你要上道得多……你怎么就敢当着他们的面,担下这种近乎冒犯天威的大错?” 小房东原本只是安静地等在旁侧、想要从县太爷的面容上窥出他为何这般颓丧羞愧的真相来,并没有干涉索命小鬼“折磨”秦钩的言语,直到此刻,才有意无意地斜过了眸光,缝眼里的责怪之意再明显不过——不论前世今生,秦钩都是个胆子奇小的懦弱生灵,方才师姐大人只是蹿过来一个照面,就吓得他大气不敢出,如今还用所谓“冒犯天威”这种压死个人的无稽罪名强加在他身上,还不得震得他当场三魂出窍? 更何况仓颉上神早就与人间界毫无干系,这湖底虚境不过是他许多年前的某个暂居之地,机缘巧合下残存了些许的造字神力、才被某些有心人顺势当成了这囚笼的禁锢之力……就算秦钩真的将那些无律乱扫的“笔画”收为了己用,仓颉老头也不会从神界蹒跚着杀下来、找他算账啊…… 索命小鬼笑嘻嘻地耸了耸肩,并没有把小房东的无声叮咛当成一回事,反倒火上浇油地又追问了句,逼得支支吾吾的秦钩愈发紧张起来:“你身后的‘木头’到底是如意镇的小楼、还是裂苍崖的不肖子弟,本神都可以宽宏大量、暂且不管……倒是你这随口就能扯下弥天大谎的小子,本神倒想看看你是哪家的……难不成,是裂苍崖的守门火把?” 半空中的昏黄火光忽地烈烈高腾起来,顶端的火舌赤如鲜血,几乎映得整间石室成了朱砂之色。 “我没有撒谎!” 在人间赌界中打混了十年有余、以出千唬人为己任的秦钩,还是第一次因为被人当面指责扯谎而动了怒,他只觉得自己“肚腹”里倏尔翻腾起了不可言喻的恼羞与激愤之意,刺得他嗓子眼与双耳都发起热来,自然而然地就怒吼了出声。 火焰腾跃高蹿起的那一瞬,不但师姐大人惊喜不已地拍了拍手、迭声喊着“好好好”,就连装作闭目养神的县太爷、和面无表情的小房东,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力激得睁开了眼角一线,继而双双变了面色。 他们终于明白了索命小鬼要刻意激怒秦钩的原因。 在石室里以这副铁定不是人、却也不像是鬼的古怪模样守候了诸位师兄弟数十天,秦钩一直都保持着团随时都能熄灭的狼狈火光之相,虽然偶尔能因见到故人而激动地稍稍烧红几分,却也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就再次颓然跌回到那昏昏沉沉、像是随时都会没了灯油的寥寥火芒模样。 然而小房东和县太爷此时眯着眼定睛望去,看到的不但是团几近草原篝火的熊熊烈焰,更从那鲜艳如热血的火焰顶端窥到了数缕奇怪的颜色。 那在烈焰上袅袅升起的,看似是几缕寻常的青墨色浓烟,却缱绻着怎么都不肯离火光而去,死死地纠缠在整团火芒的边缘,甚而在这瞬息之间,就悄无声息地又蔓延开了几分,快要将熊熊的烈焰都包裹在了其中。 这竟是……鬼气?!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心火”术法一经施就,根本不容施术者挣扎逃命,会将这位生灵的肉身、魂魄乃至永生阳寿都灼烧个干干净净;即使施术者修为深厚绵延,得以用皮囊的一部分代替此身,以残疾的代价换得安然退去,可那已然献祭出去的部分肉身与魂魄却是再也回不来的。 秦钩早已烧尽了自己的整副皮囊,所剩下的,也不过是他的三魂七魄、与他接下来永生永世的阳寿命数……等他彻底灼烧完毕后,便只能在这阴森冷寂的渊牢里成了堆无声无息的劫灰,连被黑白无常押回冥界去的机会都再无了。 可他偏偏在这石室里烧了数十天之久。 久到连孤光家那位万年精怪修为在身的三师兄都无法企及、久到县太爷还以为发小正在用他在生死簿上此后一百八十辈子的命数在维持这团火芒。 他没有想到,还有机会在秦钩身上看到这唯有在冥界阎府才能维持的鬼气。 更别说……是这虽未当面见过、却显然并不陌生的青墨鬼气了! “小房东……” 县太爷挣扎着往旁侧探出手去,终于哑声喊出了他见到楚歌后的第一声招呼。 “嗯。”雪白的幼兽似乎早就在等这声问话,正悄悄地将两只瞳仁藏回了眼帘下,已然毫不停顿地应了声让身旁师姐大人一头雾水的回答,“……是他。” 索命小鬼皱着眉,极不开心地怒了努嘴——没有她,这小子的有趣之处哪里能这么快就现于人前?!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追究这俩打的是什么暗语,那半空中被青墨鬼气包裹着的熊熊烈焰就如同泄了气般,骤然收敛了那慑人的赤色光华与灼灼热浪,迅疾无比地缩蔫了回去。 像是被方才那短短一瞬的“发飙”耗尽了气力,半空中的火光只剩了不过拳头大小的一团,甚至比起原先还要更昏黄暗沉些。 秦钩只觉得自己被谁灌足了三天的陈年佳酿,快连发小有几只鼻子都看不清:“木头,你怎么越长……越像快饿死的貔貅?” 511.第511章 谁的遗言(二) “嘿嘿……小房东你的胡子长得和眼睛一样一样的……诶诶?夜游神大人,原来你有七只脚?嘿嘿……呃,祁师兄的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 师姐大人捧着肚子、已然笑得没了声,差点就要在冰冷的湖石面上打起滚来——她也见过这世上不少的醉鬼,却还是头一次看到在半空中打醉拳的小团火芒。 刚刚才发了威、甚至成功唬住了小房东的秦钩,转瞬之间又恢复了他这辈子最常见的没出息之态,窝窝囊囊地变回了团微弱闪动的昏黄火光,让潜伏四周的幽沉黑暗终于等到了机会、疯狂地扑将上来,重新笼罩了整条过道。 秦钩却没能顾上这些变化。 他恍恍惚惚地在原地浮沉了数息,只觉得自己这副“新皮囊”像是被浸进了温暖的溪泉里,舒畅惬意得很,让他不自禁地嘿声傻笑起来,愈发稳不住身形,干脆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在整间石室里打跌转悠着。 他尽力地撑着“眼皮”,却发现身边的每一个生灵都变了个样子,全都变得……让他笑得合不拢嘴。 就连从来都一本正经、入定时也像个小老头一样肃然着面容的祁师兄,此时看起来也像是张有手有脚、还穿了衣衫的……葱油大饼。 “他就快正式进了鬼道,眼下正是最迷糊、最容易招出所有老实话的时候……你还等什么?”眼看石室里那团微弱的火光一边说着胡话、一边快要把裂苍崖其中一位弟子的眉毛给烧个精光,师姐大人终于赶在笑断了自己肚肠之前,摸索着扒扯住了小房东的雪白毛发,催着楚歌趁热打铁。 小房东正皱着眉头举起了右前爪,疑惑地在自己的小脸上摸寻着,试图找到秦钩话里所指那长得和自己眼睛一样的“胡子”,这会儿被索命小鬼骤然一打岔,呆呆地转过脑袋来,倒比石室里的秦钩还要更迷惘三分。 “他摆明和这不肯承认自己是裂苍崖子弟的小子一样,与你更相熟些……迷糊失神的时候听到你的声音,不管问些什么,他大概也能知无不言。”师姐大人揉了揉肚,勉强压下了满腹的疯狂笑意、直起腰来,顺手揩去了眼角的泪痕,“难道你不想知道这半人半鬼的娃娃到底做了什么、才能把附近的造字神力驱使如臂,弄得连你我都着了道?” 楚歌呆愣半晌,才茫茫然地点了点头。 她回过头来,却没有如师姐大人所愿般朝着秦钩发问,反倒径直瞪向了颓丧在石室角落的县太爷:“你来问。” 比起她这个半生不熟、曾经还威胁过其性命的土地爷来,与他一起长大的小楼,总要更容易让秦钩松懈些。 县太爷苦笑着微微颔首,并没有再像方才那样别扭地装作视而不见。 从在渊牢里醒过来、看到秦钩第一眼开始,他就和殷孤光一样,隐约觉察到了发小这副怪模怪样下的可怕真相,虽然没有刻意多言,他却心下发冷,知道不管是自己、还是赌坊诸位怪物,从此都再救不回秦钩了。 比起秦家老爹和阎王爷的那个陈年赌约,秦钩既然动用了“心火”这种术法,便算是提前耗尽了自己的生机,任凭哪位过路仙神施以援手、都再无转圜余地。 他以为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发小在这黑暗里化作劫灰。 然而方才那道一闪而过的青墨鬼气,却让他如释重负地出了口大气。 只要还能活下去,只要你这条性命不会无缘无故地被拖累葬送在这湖底虚境里,是人是鬼……都好。 得知秦钩仍有生机后的楼化安,连对小房东、对甘小甘、对赌坊诸位怪物的愧疚之意也终于能暂且放到了一边——不管是昔年在家里小院中等着爹娘归家的小楼,亦或裂苍崖上沉默少言的小师弟,还是如意镇里永远轮不到他来担心大事的县太爷,他一直都是个习惯替旁人打算、几近多管闲事的家伙,“逼供”这种琐碎麻烦的差事……当然责无旁贷。 更何况从五岁那年起,秦钩惹出的任何祸事,他就习惯了要担上一半的。 “我入了‘障’后,中途依稀被唤得半醒过来一次。”县太爷尽力抬起了右手,朝几乎要落到诸位师兄怀里去的秦钩无力地招了招,“你当然做不到,那……是不是祁师兄?” “诶……木头你醒了?”昏黄的微弱火芒猛地大跳了起来,当即抛下了入定的诸位师兄,欢喜不已地就要往县太爷这边飘过来,然而“身子”虚浮的他连这咫尺之遥也未能成功越过,就以星陨之势摔落在了湖石面上,溅得满地火星飞蹿。 秦钩干脆赖在了地上,嘿嘿笑着翻了几翻,浑不怕疼地梦呓着,继续他的胡言乱语:“对对对,你早就醒了……柳老板带着的那把老山参好厉害,熏得师兄们都快被补过了头……木头你也好厉害,你说点了合谷、迎香两个穴道,师兄们就能断了嗅感、不会再流鼻血,还真是灵得不得了……”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本就缩成了拳头大小的火芒在湖石面上翻滚着,后者没有意识到石缝间的森冷流水渐渐渗进了他的“体内”,让他的火光愈发昏暗,仍然絮絮叨叨地说着醉话,倒比师姐大人料想得……还要知无不言得多。 “好不容易止住了师兄们的鼻血,木头你却喊不醒地睡过去了……还好还好,两天?三天?总之祁师兄终于醒了过来,先是看了看你,说木头你很早就在身子里养成了颗什么魂玉,不会死不会死……至于师兄们……嘿嘿,也因祸得福,被老山参滋补得回复了气力,连原本中的水妖奇毒,也退得差不多了。” “但是渊牢里的困阵还是好厉害……厉害到祁师兄说他也不敢托大,只能和诸位师兄们一起继续入定,还说他要试试魂游太虚,看看能不能让元神跑回裂苍崖去找师伯……哦不不不,是我师父……找他来救命!” “他知道是我捡了掌教师叔留下来的那本手札,睡过去之前,吩咐我先用那上头的其中一个术法搅乱这虚境……还说那是好久之前一个山门前辈拼死留下的遗言嘱托,如果不听他的话,肯定、一定、千真万确……咱们都是要被这渊牢整死的嘞……” 512.第512章 背后灵万千(一) 手札? ……遗言? 小房东和师姐大人面面相觑,双双想到了被她们“抛弃”在渊牢另一处角落里的小牙。 身为妖力炉鼎的少年之所以把自己送到这渊牢里来,就是因为在山门里找到了昔年的佑星潭前辈夏生留下来的一本手札,在上头看到了这处有可能将他身魂里的精纯妖力尽数抽走的湖底虚境。 那本被雪鸮妖主封在了佑星潭书阁里的手札,不但记载着夏生和海瑶光在渊牢里的所见所闻,亦残留着狰狞的抓痕与斑斑的血迹,显然在最终被送回佑星潭之前,还与两位主人一起遭遇过什么可怕的横祸。 更别说手札上的记载,也在海瑶光被渊牢的禁锢之力逼得发了疯之后,就戛然而止。 不知是被道侣误伤、还是自此只顾得上安抚海瑶光,夏生再也没有动过那本手札。 于是就连小牙,也没法对那本手札的来及说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能根据那上头的记载,勉强断定这些笔迹皆出自夏生之手,却也无法解释这本手札是如何在两位主人命丧黄泉、且不曾归来山门的境况下,还能好端端地被师父留在佑星潭的书阁里。 小房东和师姐大人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这真相被埋藏了太久,恐怕如今已无人得知,倘若真如她们猜测得那般,夏生和海瑶光双双陷落在了太湖渊牢里,当年就死在小牙所在的那间石室里,那这手札……当然是不能自己长了腿、跑回千里之外的佑星潭的。 难道……是这死气森森的渊牢里,还藏着什么好心的鬼灵精怪,受了夏生临死之际的嘱托、才把这几近遗言的手札送回了山门? 可这疑虑不过在她们肚里转了几转,就被压了下去。 比起危机四伏的前路来,那本并不在眼前的手札背后到底还藏着什么辛密,对她们而言似乎并不重要。 直到秦钩的“醉话”里,赫然也出现了这么本……手札。 除了佑星潭,怎么如今连裂苍崖上,也莫名其妙地出了这种神秘兮兮的遗言? 师姐大人更是滴溜溜地转了转她那坚石般的眸子,一惊一乍地跳起身来,无声地冲着楚歌胡乱挥着手脚,示意对方赶紧想起小牙那间石室里,她们曾“见”到的其中两位同样出自裂苍崖的生灵。 小房东双耳骤动,全身的毛发也渐渐直竖了起来。 死在小牙那间石室里、神魂皆灭的数十位修真界前辈中,不就有一对裂苍崖上的夫妻? 虽然死活记不起尹桥和晏清的名字,但小房东还是依稀对这枉死在渊牢里的前辈伉俪有些印象——可这对夫妻早在六百年前就遁离了裂苍崖,一去不返,怎么会给秦钩这个才进山门短短数月的小弟子留了遗言? 那本手札……如今又在哪里? 似乎是在恍惚里听到了小房东肚里的疑惑,秦钩骤然嘿嘿傻笑了几声,像是个在外头闯了祸、但没有被爹娘抓到痛脚的顽童,心有灵犀地立即“回答”了小房东的暗中问话:“嘿……嘿嘿,祁师兄急着去神游太虚,还以为那本手札是被我捡走、才不在他身上……嘿嘿,还好……还好,要是他知道那手札早就被我烧了个精光,会不会气得又流鼻血……” 这下别说索命小鬼和小房东,就连瘫坐在角落、原本还因为发小生机尚存而稍稍松懈了心神的县太爷,闻言也骤然黑了脸。 秦钩则继续在石缝里打着滚,浑然不知咫尺之遥的发小已动了真怒,正神色凝重地尝试着脱下鞋靴、往他这团与熄灭只有一脚之差的昏黄火光砸过来。 石室外的两位劫狱者当然并不知道,秦钩口中的“祁师兄”,不仅是如今身陷牢笼的众位裂苍崖弟子之首,更是山门中唯一一位能与师门长辈们同列掌灵尊位的亲传弟子。 尽管早已“叛”出了裂苍崖,可县太爷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与自己同在掌教师尊门下的祁师兄,虽并非年岁最长,却天资聪慧、根基稳固,早在七十四年前就几近金仙大成之境,本该是他们这一代里最先被认定为继任掌教人选的那位。 但不知在这七十余年的辰光里到底出了什么差错,祁师兄的修为就此停滞不前,再无精进的意思,虽然在当代弟子中仍为翘楚,却像是被六界中的什么力量生生拉了后腿,像是……从此是不会再离开人间界了。 这不知是中了咒术、身受奇毒、亦或前世缘孽作怪的异样境况,竟也没有让原本对他寄了重望的诸位师门尊长乱了阵脚。 让包括楼化安在内的所有裂苍崖弟子不明所以的是,掌教不但没有替祁师兄排忧解难,竟还轻描淡写地再没有提过让祁师兄接掌裂苍崖的大事,反倒看似随意地替这个本该最有望得道飞升的弟子打算好了个……破罐子破摔般的后路。 县太爷的大师伯聋耳多载,又常年在峰巅上闭关静思,早就习惯了不管不顾裂苍崖事务,于是山门中便平白多出了个掌灵尊位的空缺。祁师兄虽是下一代的弟子,却从来都处事稳重,若能替大师伯接下这尊位的所有琐事,于裂苍崖所有生灵而言,倒着实是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但山门中所有的亲传弟子、乃至不少外门弟子,都替祁师兄忿忿了许久。 掌灵尊位在山门里的地位虽然仅次于掌教,甚至在关乎门中子弟的生死之事上、比起唯有大祸临头才出面的长老们要更能先斩后奏,却也是山门中唯一一批再无望掌教尊位的……“永世奴仆”。 不知道祁师兄到底遭了什么难的裂苍崖子弟们,无一不觉得掌教太过草率、亦太过绝情,包括彼时入门尚不久的楼化安。 以十岁少年之身被送上了山门的小楼,还是第一次离开如意镇这么远、这么久,尽管自小就习惯了要独自收拾屋宅、顺道照顾只会闯祸的发小,可他毕竟只是个在与世隔绝的山城里长大的幼子,还不曾知道如意镇之外的天地是什么模样。 托小房东的福,他毫无阻碍地成了裂苍崖掌教的亲传弟子,然而平日里师尊和诸位师叔伯都忙于他事,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来自于尘世的十岁幼子……惴惴不安到了什么地步。 那时候从符偃师叔手里把他接进山门去、渐渐教会他山门规矩、让他知道修真界到底是个什么世界的,便是祁师兄。 513.第513章 背后灵万千(二) “祁师兄轻易不下山门,更别说这次连……师尊他老人家门下九位师兄都一起出了山,倘若那本手札是诸位尊长留下、给你们所有人的保命之物,你要拿什么赔给他?” 从进了这囚笼之后就一直虚弱得没能正经站起身来的县太爷,此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完全没有对发小“脚软”的意思,竟死命地伸着脚掌、一副恨不得把秦钩这新肉身踩个火渣四溅下场的“狠绝”模样。 他从小习惯了替秦钩收拾残局,习惯了人高马大的发小永远会带着新的麻烦来找他,直到上了裂苍崖,才领教了万事都有兄长与师父替他周旋安排的……“无所事事”。 在自身修为停滞不前后,祁师兄不但替了大师伯的掌灵尊位,也顺势接下了接引新进弟子这一琐碎至极的差事。于是每当符偃师叔这个常年云游在外的尊长带回个陌生的弟妹来,他都是那个守候在山腰的苍蓝色身影。 十岁的楼化安刚拜入裂苍崖山门时,并无任何根基在身,本该先在掌教身边作个侍童,七年后才能以关门弟子的身份拜入师尊门下,然而此前从未出过如意镇的幼子,哪里知道“修真”、“寻道”为何物? 他茫茫然地站定在山门大殿里,看不清数丈之外所有师门尊长的面容,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应下这所谓“侍童”的安排。 直到那将自己牵着领进这大殿里的苍蓝身影再次挡在了他面前。 “师尊闭关在即,这孩子连辟谷之期都未到,跟着侍奉在侧、也只能平添杂务罢了……” 就连亲生爹娘也未在外人面前替自己争取过什么的小楼,痴怔着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幼小的身影被遮挡在了这应该唤它作“祁师兄”的陌生人后头,那高大的身影宛若山岳、如同树荫。 “弟子这边尚缺个帮忙整理书阁的师弟……就让我带着他去、先容他在那里静心修习几年,师尊可否应允?” 莫名其妙就被犼族幼子送上了裂苍崖的小楼,就这么继续莫名其妙地成了祁师兄身边的小跟班,除了偶尔要随侍在大殿诸位尊长身后,其他时候都未被祁师兄太过管束,几近由着他在山脉里来去。 这两年的辰光里,这位“粗心大意”的兄长只要求过他一件事,便是阅尽山门书阁里的密卷和手札,不得遗漏。 于是在不久之后的拜师大会上,他也莫名其妙地成了让诸位同门瞠目结舌的“魂玉”之体,让所有的师门尊长沉默许久,继而背着徒弟们、偷偷地给犼族送去了份大礼。 甚至直到他“叛离”山门、毅然偷走那天,双耳不闻世事的大师伯也状若疯魔地从峰巅上追了下来,硬将那把本是传给裂苍崖继任掌教的百折空刃……塞到了他手里。 这本也是逼着他远离师门的缘由之一。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了继任掌教的人选,没有想过……他会抢了本该属于祁师兄的尊位。 那是他拜入山门后的第一位兄长,是他幼年时候除了爹娘之外、唯一一个会帮他挡下所有麻烦的生灵。 就算如今早已过了弱冠之年,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远离家乡、茫然不知所以的幼童……他也不愿任何人在他面前,伤了祁师兄。 即使那个人……是秦钩。 “你不乖乖待在裂苍崖上、跟着师伯闭关,一定要跟下山来作什么?下了山就算了,为什么不干脆滚回如意镇,还要跟到这种绝境里来、找准一切机会给诸位师兄添堵?” 他从“障”中醒来未久,对秦钩此前的所作所为也几近全然不知,方才在索命小鬼面前下意识地替发小作了答,也不过是幼年时候积年的“陋习”罢了。 他根本没有想到,秦钩这次闯下的祸竟还会连累到了祁师兄。 小房东倒吊了一双缝眼,颇为震惊地眼睁睁看着素日里淡然沉稳的小楼发了疯,将他脚掌之前那团微弱的火芒快踩成了死寂的火星,一时间竟忘了要出声阻止。 所幸“半醉半醒”的秦钩还知道什么叫疼,被发小这么“恶狠狠”地践踏着,他总算觉出满身的痒意间似乎有那么几分吃痛,胆小怕死的天性倏尔占据了高处,逼得他不由自主地往后打跌了几步,恰恰躲开了县太爷那几近“横扫千军”的一脚。 “木头别踩别踩……”已然缩成了弹丸大小的昏黄火芒总算被吓醒了些许,滴溜溜地滚了开去,挣扎着往半空中跳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力地落回了冰冷的湖石面上,“是是是,我是想趁机溜回如意镇去,我也知道自己不该跟着下山……可这次师叔们带着诸位师兄……还有我一起跑到太湖来,是好久之前就定下的大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至于那本手札……那的的确确是掌教师叔留给祁师兄的,可那上头尽是些针刻记载,诸位师兄本来也不一定能看明白上头都写了些什么……” 县太爷绷着嘴角,面色瞬息间更冷,让好不容易才强撑着半睁开了眼的秦钩愈发心虚,这下连明明“理直气壮”的争辩之语也多了几分哭腔,不得不半途转了话锋:“好好好,要是祁师兄醒过来再想要那本手札,我一定默出本新的来给他,绝对不会有半点差错,还比原来那本要结实得多、不会一烧就没,好不好?” 石室外的师姐大人终于没能忍住腹诽,歪着嘴耸了耸肩,极其自然地替县太爷接过了话头:“你小子如今连完整的手脚都没有一只,拿什么默?” 仅剩星点的火芒顿时僵在了半空。 楚歌后知后觉地卷动了她的尾巴,赶在索命小鬼说出什么更添乱的话前、将后者的下半张脸包得严严实实。 于是县太爷得以在急怒后、短暂地顺了顺堵在他肚里的那口气,才忿忿之色犹现于面地勉强缓和了心绪,吐出了石室外两位也等待已久的致命问话:“默不默……都是后话,既然祁师兄能够临危交托给你,你总该记得那上头都写了些什么要紧的……你到底用了哪位裂苍崖前辈的遗留术法,竟能搅乱这虚境里的力量?” 看到发小渐渐缓和了面色,秦钩这才小心翼翼地往近飘过来了些,只是言语里也谨慎了许多,不敢再胡扯什么:“这……这就是奇怪的地方,那手札里的大部分术法……都不是裂苍崖的。” 514.第514章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一) 身魂虚乏如醉酒、又被发小的僵冷面色吓得不轻,秦钩慌乱得恨不得立马将自己所有试图藏好的秘密一股脑都吐出来。于是小房东和师姐大人双双没了用武之地,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听这位看似在这条过道里最无用的秦家小子,一句接一句地道出了连她们也未曾料想到过的惊惧真相。 “那本手札古怪得很,又是树皮、又是虫子翅膀、又是兽皮……每一张都大大小小地不一样,总之都是些摸起来黏黏糊糊、或者一碰就要碎的奇怪东西,像是记了这些的前辈都是临时在手边随便找了张能写能画的物事,就稀里糊涂地往上弄了些针刻……还好最后还被麻绳扎边捆了捆,不然还不知道要散成什么样子。” 没忘了在解释之前先为自己强行辩解一通的秦钩,在瞥到县太爷那扫过来的森冷眸光后,知机无比地赶紧转了话锋。 “反……反正那手札上的每一张虽然笔锋都截然不同,却统统都是针刻,我猜大概也是因为他们身处在和渊牢这种一样不见天日的地界……偏偏‘写’得还都龙飞凤舞,慌得像是当时没刻完、就要被拖出去投胎一样……木头,我听符偃师叔的话,真的把九山七洞三泉诸位掌教和长老的名讳都老老实实背了下来,虽然还没能背全这最近九代以来的所有老怪物,可那本手札上的名讳,我还是能认下大半的……祁、祁师兄要真想把那本手札要回去,我肯定、肯定能默出来……” 秦钩偷偷打量着发小的面色,直至注意到县太爷无声地闭了闭眼,像是默许了他这多少算是用功的举动,才松了口气、得以继续不磕绊地解释了下去。 “那……那上头每一页针刻的绘者名号,几乎都是九山七洞三泉最近两代的掌教与长老……偶尔有几个名讳陌生的,也在记载里刻上了此身来自于哪个山门,倒没有一个把自己的来历给漏下的。” “其中出自裂苍崖前辈的针刻,也只是那本手札里的区区三页罢了,其中还没有一个是我上了山门后见识过的尊长……我本来是想等诸位师兄、或者木头你醒了之后,偷摸着跟你们打听一下,看看是不是哪个得了失心疯的老怪物冒充的……” “其他剩下的,大多出自另外十八个山门的前辈……唯有偶尔几个的隐世前辈,不知道是不是早就没了师门传承,他们的记载才零零散散地被连带着,夹进了那本手札里。” “但是那些个针刻,‘看’起来又不像是虚晃人的作假东西……每一张上都刻满了神神叨叨的道家箴言、或者怪里怪气的鬼画符,我是几乎都看不懂……倒是殷先生跟我提过一嘴,说那些极有可能是诸位老前辈们耗尽心血、才在这渊牢里钻研出来的道家或妖族术法,只是……再没有机会见天光了。” “只有……只有一位偃息岩的东方牧归长老!他老人家的那页针刻‘字迹’潦草,但那上头记着的术法最简单、最不废话!连我都觉得能够试试……反正那时候诸位师兄的伤势都有点重,我怕撑不到掌教师叔回来救命,就……就试着用了一下。” 东方牧归? 听到这个陌生却又熟悉的名讳,让小房东和县太爷双双恍然大悟。他们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秦钩在动用了“心火”之术后,还能维持住自身生机至今、甚至……还“误打误撞”地渐渐重入鬼道,几乎要变回他前世那团器灵恶鬼的模样。 这位失踪多年的东方长老,虽然出身规矩奇大的偃息岩,却与九山七洞三泉都有些交情,是个集众家所长、还自说自话的家伙,常常折腾出个让旁人无法直视的怪异术法,让他不少的挚交都啼笑皆非,数落着他总有一天要把自己也赔进这些术法里去。 “心火”之法本身并不稀奇,可东方牧归若能对这传自于冥界的术法施以小小的变动,让施术者在夹缝中寻得了生机……那在太湖渊牢这种全无出路的绝境里,这着实是最及时雨不过的好消息了。 但早在两百年前就猝然失去踪迹、还在短短半月后就魂魄灭尽的东方长老,显然当时没能用这术法救下自己。 如今,他们这群茫然不知所以的后生们亦无从得知,昔年是不是有任何其他的生灵被这术法所救。 可眼前的秦钩与县太爷,甚至这满石室的裂苍崖子弟,却实实在在是受了他老人家遗留下来的这个术法大恩,无以为报。 县太爷更是暗暗地替此时不知在渊牢哪处角落的师尊叹了口气——他虽未与这位东方牧归前辈见过面,却知道那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人间界不多的挚友之一。即使是他拜入裂苍崖门下的那十余载光景里,掌教师尊也仍旧年年嘱咐着常年在外云游的符偃师叔,让后者注意着东方牧归是不是在红尘某处留下了遗言。 裂苍崖掌教似乎认定了,那个办事从无章法的老朋友,即使身死魂灭两百年,也必会在其他地界留下什么消息,为他自己报仇。 直到此刻秦钩说起,那本手札里赫然就有着东方牧归的术法记载,想必将这手札留给祁师兄的掌教师尊也早已心知肚明,这位老朋友十有八九就是栽在了这个天杀的湖底虚境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明知昔年挚友魂灭渊牢,也还要符偃师叔在人间各处打听着? 为什么……明知这地界埋葬了无数的修真界前辈,师尊还要带着门下子弟们赶赴这场有来无回的横祸,像是有意要把自己和后辈们送到那藏在暗里的渊牢主人手里? 为什么……两百年之久都不曾有所动作的师尊,偏偏要挑这时候特意赶来? 那本手札里既然有着东方牧归、乃至九山七洞三泉其他老怪物们的遗言记载,裂苍崖的诸位尊长显然早就对这渊牢有所了解,最终却还是无助地坠入了对方的困阵,连门下弟子们差点尽数葬身于此都无力分身来救。 这一切……到底都算什么? 515.第515章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二) 秦钩前后颠倒着一股脑地解释了大半,还以为自己这难得的坦诚能换得发小的谅解,然而他暂且歇口气时打眼望去,却发现县太爷的面色愈发差劲,后者甚至还像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一时陷入了沉思、默然无言。 他深知接下来的解释还牵连到了小房东和索命小鬼,这下更手足无措、不知是不是该继续“争辩”下去。 所幸石室外的索命小鬼已若有所思地接过了话头,让秦钩不至于当场尴尬至死。 “九山七洞三泉本来就和渊牢脱不了干系……既然这困死了咱们的禁锢大阵就是出自那些早就死的没影的‘前辈’老怪物之手,那这破阵出路之法,当然也是着落在你们这些系铃人的后辈们身上了。” 师姐大人好不容易把楚歌的尾巴从自己的脸上扒拉了下去,这会儿倒难得地没有打岔,竟还极有耐心地听足了秦钩的唠叨辩解,直到此刻才微微点着她那枯黄的小脑袋,轻声嘀咕了起来。 赶来搭救孤光之前,她早就从自家四师兄那里,听说了这太湖渊牢的不少辛密,却也未曾上过心——这世间的有趣之事何止万千之数,她每天都要忙着去找没整蛊过的生灵,哪里能浪费辰光在这种与自身安危无关的闲事上? 就算跟着犼族幼子进了这湖底虚境,亲身领教了这渊牢的阴森死寂,她也并未把来之前、老七那絮絮叨叨的警告听进耳里——紫凰门下十七位弟子固然被这尘世无数的生灵虎视眈眈,可他们隐姓埋名了不知多少年,这世上压根没有多少活物知晓他们到底是不是上神的徒弟,又能有什么危险? 然而见到小白夜猫子那个以离家出走为乐的徒弟后,本来还只盘算着将小师弟带出去即可的索命小鬼……也不得不稍稍慎重起来。 连四百多年都被关在冽川荒原上、不曾对佑星潭的师门辛密窥得太多的小牙,也觉出了这场陷落不知多少修真界生灵的牢狱之灾背后、必然藏了什么更加了不得的困局,那她这个天性万事以逃命为首的傒囊……当然也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只是这多年来看似“同气连枝”的九山七洞三泉,几乎占了人间修真界的大半钟灵,连金仙界也有其不少其门下的生灵,若真和这天杀的渊牢牵连不断,这红尘里哪里还有能和其较劲的活物? 倘若永远只是如从前这般,每代都悄无声息地有那么寥寥数位陨落在此,看似偶然横祸加身,让其山门也无从寻起、无法认定他们之死与渊牢相干,倒也可以……永生永世这般“相安无事”下去。 然而眼下这境况,却是谁都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九山七洞三泉里其他的几个山门,这次有没有子弟陷落在此,她暂且无从得知。但撇开把自己拱手奉上的小牙不提,至少裂苍崖这十几位的弟子、听秦钩说起来似乎还有其掌教门下九位亲传弟子在内的娃娃们……却实实在在地已经在她咫尺之遥的地方,被折腾得快去了半条性命。 “本神就说不要和这些人间界的修真山门有什么牵连……你看你看,能有什么好事?” 师姐大人心念急转,迅疾无比地就对当下的窘境下了个希望全无的断言,双手一摊,横眉竖眼地跳起了脚,让堪堪缓和了心神的秦钩又被吓得在半空中滴溜溜打了个转。 索命小鬼自己把自己气了个半死,一回头就又倒在了小房东的背脊上,在犼族幼子的毛发间耍无赖地左右打着滚,像是和自家爹娘耍横的顽童那般、气呼呼地顺道把楚歌也教训了进去:“本神好心好意地给孤光和你们送去那么多的筹码,你们不要……本神要带孤光回去,他也不肯……这倒好,被当成大眼丫头的陪葬,送进这种连出路都没凿出一条来的死地来,咱们出不去,这群小子也只拿了老怪物们的遗言、只会些半吊子的打混法子,这下怎么办?” 她几乎要在这条过道的幽沉黑暗中怒喊出个窟窿来:“如今偏偏只有这个自顾不暇、快成了个鬼灵的不上道娃娃看过那本救命的手札,你们说!怎么办?!” 秦钩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索命小鬼话里所指的“不上道娃娃”就是自己,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破罐破摔之意,这下愈发惶恐不安——他知道掌教师叔留给祁师兄的那本手札肯定是极要紧的东西,却没想到那会是在座全体生灵逃出渊牢的唯一希望。 “小……小房东你们来之前,难道也没有打算过救人的法子?”微弱的火光大骇着往石室门口扑来,几乎撞在了雪白幼兽的鼻尖上。 不会的,不会的……这种大任,怎么会阴差阳错地落在他身上? 然而小房东肃然地转过了她的缝眼,一本正经地朝着他点了点头。 “就算来之前备下了什么法子,在被你那术法驱使下的造字神力冷不丁地猛抽了下,也早就碎得一干二净了。”索命小鬼翻着白眼坐起了身,利索无比地替楚歌解释了全,“她虽然是正统的小山神,可没了山神棍相助,又被这里的禁锢大阵削弱了身魂里的妖力,连仓颉老头的残留神力都挡不住几下,更解不了这些囚笼前的封禁之力,你要她怎么救人?” 石室里的昏黄火团激灵灵地抖了抖。 “那……难道和祁师兄说的一样,在掌教师叔来找我们之前,就……就只能靠我了?” 不行啊! 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 这里每一个活着的生灵……不都比他要厉害得多?! 动用了东方牧归的心火术法,已经是他这辈子的极限,算是保住了诸位师兄和木头的生机,就算以后到阎王老爷那去,也足够他吹嘘两个时辰了! 他才不要再给自己添什么功劳! 他才没有这个本事! 误打误撞之下、好不容易才把小房东给拖了进来的秦钩,还以为所有的重担已经从自己身上彻底卸了下去,哪里能想到,祁师兄那句“拜托”……竟不是客套的言辞。 516.第516章 万千怨念集一身(一) “小小小小房东!祁师兄只是让我试试用那个术法来打碎这些石室……可没让我来主持大局啊!你们哪一个……随便谁,小房东你也好、木头也好……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柳老板吗……总、总之,别指望我来救咱们全体的性命啊!” 那微弱的火光就在楚歌眼皮底下晃悠个不停,转得她快要发了晕,偏偏火芒里还发出秦钩那声嘶力竭的哭腔,逼得小房东干脆站起身来、挪动着四足往后退了一步。 坐在她背脊上的师姐大人却终于等到了最要紧的那句话,后者一把拽住了小房东的双耳,轻轻一跃就坐上了小房东的脑袋顶,双眼放光地往前探着身子,咧着嘴往石室里的火光靠得更近了些:“裂苍崖的小子们果然比小白夜猫子的门下要得力得多……本神就说你们手上握着破这渊牢的法子,快说快说……连你都能动用、那能打碎石室的术法,是个什么玩意?” 没成想向小房东求救的结果会是换来这索命小鬼的追问,秦钩生生地将自己的下一声哭喊卡在了喉间,倒吸着冷气、噤若寒蝉地乖乖回了话:“也、也不一定是能打碎石室……祁师兄赶着神游太虚,没来得及和我细说要用那本手札上哪个术法……他只说此处若果真仍然是太湖底,那这些看起来结实、凿起来更纹丝不动的石头,大概就是许多年前被龙族封在湖底的蛟龙骨……” 显然是想到了彼时祁师兄说这句话时的为难面色,秦钩愈发苦了脸,喉间都有些发干:“既然是这种‘难啃’的囚笼,那别说诸位师兄都负了伤,就算我们全都吃饱喝足,也是打不破这些石室的……而这虚境里的禁锢大阵出自九山七洞三泉昔年诸位长辈们之手,好死不死地正是压制裂苍崖心法的封禁力量,想要硬抗着冲出去,也根本是痴人说梦。” 师姐大人翻了个白眼,并没有买秦钩这堆废话的帐——就算六方贾不来捣乱,寻常的修真界生灵只要进了这牢笼,谁都没有硬撼的本事,这种傻话谁不知道? 秦钩犹自惶恐不安,倒没有看到索命小鬼面上的不屑神色。 他被勾起了堪堪担上那重任时的震惊念头,恨不得再次扑到祁师兄的跟前、抱住对方的脚踝,连说起话来都抖得像是正在死命狂奔:“……祁师兄说,事到如今,掌教师叔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诸位师兄又只能自保,木头在醒过来之前、也不能帮上什么忙……找来找去,也只能求助于外力了。” “我们这趟下山,掌教师叔几乎带上了山门里修为较高、暂且也无需闭关顿悟的所有亲传子弟,就连诸位师门尊长也同来了数位……就算指望山门来救,大概也只有仍在峰巅打坐的我家师父能赶来……” 索命小鬼突然朝着秦钩招了招手,示意后者先停停,她则半是真心好奇、半是轻蔑窃笑地半途打岔了句:“这几百个年头里,九山七洞三泉差不多都指望着裂苍崖帮他们做些难为的定夺,恨不得除了掌教大会,平日里时不时都跑到你们山头上去问东问西……怎么一到了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就没想到让他们来回这个人情?” 秦钩悻悻然地耸了耸肩,尽管除了他自己、其他人压根也看不见他这举动:“我当然也追问过……可祁师兄说,这趟掌教师叔带着我们来太湖渊牢,本就是为了赴十九个山门数代以来的死约,咱们既然已一个不落地陷落在此,其他山门大概也不比我们好上多少……别说掌教师叔走前没有过这个命令,就算有,在这种叫天天不应的荒凉地界,我们也无处去找他们啊……” 师姐大人无声地牵了牵嘴角,替此时不知身在何处的雪鸮妖主暗暗庆幸了下——所幸小白夜猫子从来都看不惯九山七洞三泉之间的“同气连枝”,并不像佑星潭前几代的掌教那般与裂苍崖常来常往,只要不知道小牙身在渊牢,他大概是能彻底躲开这里的乱祸的。 眼下这境况,她连能不能救出孤光都是未定之数,哪里还顾得上再拖出一个已经长大了的小白夜猫子? 更让她眉眼皆翘、甚至不乏讶然之意地拍了拍手掌的,是秦钩这番说辞下的另一个意思:“没法从活物身上顺利找到‘外力’来救,难道……你们是把这指望托付在了仓颉老头的造字神力上?” “夜游神大人英明……”还在苦苦思虑怎么让自己的“无心之失”听起来更无辜些,秦钩压根没想到会被彼时并不在场的索命小鬼抢在了前头,且惊且喜之下,只顾上赶紧恭维了句,“祁师兄说他从前并未来过这渊牢,只听掌教师叔提起过,这湖底虚境本来并不是人间任何生灵的所有之物,而是某位仙神大人昔年的隐居之所,他老人家登了上界之后,便留了这处虚境在此,还残留了不少其得道时的本源之力……而这些力量,和九山七洞三泉诸位长辈联手留下的禁锢大阵截然不同,更格格不入,不管耗上多少年岁,都不会、也无法被这里的困阵吞并圆融,就像……就像是许久不归、被占了巢穴的凶禽,总会在巢里留下些其他禽鸟眼不能轻见、更无法闪避的木刺的。” “这位仙神大人的本源之力在渊牢里存在了不知多久,无孔不入,就算如今这地界换了主人,想必也不能把这力量驱使如臂……只是年岁太久,这些力量失了主人,来去之势渐渐柔和下来,显不出什么霸道,所以在这里听起来,几乎没有什么动静。” “我们既然没有自救之力,倒不如试试能不能把这力量借为己用。” “当然……就凭我和祁师兄,也不可能真借这力量来当成傀儡……蛟龙骨太硬,诸位师兄又使不了力,我们求的只是能‘唤醒’原本是这处虚境主人的本源力量,让它们多动弹那么一点、快那么一点、力道大那么一点……只要一丁点也行,说不定……就能敲碎这些石室的。” 517.第517章 万千怨念集一身(二) 快那么一点……力道大那么一点? 就是这么一丁点,就几乎将他们一行三人的肉身抽成碎渣,要是再涨些许力道,岂不是要把他们统统埋葬在那人鬼不到的虚境黑暗里? 小房东无声地转过脑袋、望向不远处那仍在酣睡的大头侏儒,后者的睡相极差,正踢踏着两只好不容易才回来的小短腿,朝着无人的虚空有一脚没一脚地瞎踹着。 于是趴在她脑门上的师姐大人也得以顺势斜过了眸光。 索命小鬼歪了歪嘴角,替这愧疚感太深、而干脆闭嘴不言的倔强同伴叹了口气:“九山七洞三泉的娃娃们还真有点本事……早知道仓颉老头的造字神力发起威来、不输你犼族的山神棍,咱们这一路还瞎担心什么?” “夜、夜游神大人……你说什么?”秦钩竖着双耳,却没能听到师姐大人这句低声叹息,想到自己在如意镇时、被楚歌“驱赶”着去收租时的凄惨模样,他生怕这看起来就坏心眼满肚的索命小鬼会在小房东耳边说些什么火上浇油的坏话,愈发惶急起来。 “说你顶厉害,比你这些名义上的师兄们都要厉害……”师姐大人故作夸张地跳起身来,朝着秦钩猛力地拍了拍手掌,这一惊一乍吓得后者差点彻底熄灭了火芒,然而索命小鬼面上的赞许之色倒有九分真切,让秦钩这个千门老手一时也辨不清真假,“这个姓祁的人族小子能想到借虚境里的造字神力来逃出死地,这份胆魄和眼力已着实不容易……就说你小子,拜入裂苍崖门下才多久?照本神看来,怎么也没有整年光景……也能从这不着边际的荒诞念头里,琢磨出个真把仓颉老头神力借为己用的法子,你还不厉害?” 这听起来怎么都有几分讥嘲之意的“夸赞”言语,让秦钩压根不敢真听进耳去,他只能尴尬地嘿笑了几声,慌不迭地把这差点摔死沈大头和楚歌的“功劳”推给了旁人:“不不不……这种差事,本来是怎么都不会落在我头上的……但是这次掌教师叔带着我们来的路上,被太湖附近潜居地脉里的水族妖怪寻到了报仇的机会,师兄们一个不落地中了招……这才,只留下了我。” 县太爷瘫坐一旁,听到发小来时所逢的困境,也不禁苦笑着低了眉眼、轻轻接上了话头,他的语声依旧低得如同蚊蝇,但身旁的每一个还清醒着的生灵都知机地住了嘴,让他能够缓慢、却清晰地说完这话:“那是上一代就和裂苍崖结下死仇的地泉精怪,多年来蛰伏地底不曾出世,只牢牢地记着裂苍崖的灵力……只是我们山门离太湖极远,诸位师兄未得尊长之命、轻易也不会下山云游至此,偶尔来到这附近的,大概也只有匆匆而过的符偃师叔,他来去太快,那水妖生自地底灵脉、被地气死死牵绊,不能随意离开原地,就算闻到了他的气味,也未必追得上……这次,大概是有了你这个拖累,师尊他们才会乱了阵脚,被那精怪钻了空。” 那是他仍在山门里时就听过的嘱咐,此时由自己娓娓道来,竟毫不磕绊,熟悉得……像是刚刚才听师尊提起。 终于等到发小再次替自己说话,尽管最后一句仍然带上了教训之言,可秦钩已快高兴得哭出声来,那微弱的火芒在半空中蹿得更得劲了:“是是是,我没看清师兄们那时候是在布阵、准备困住那水妖,还以为那是让我躲进去的结界,一回头就钻了进去……” 这下别说楚歌、县太爷和师姐大人尽数变了面色,就连仍在对面的黑暗里休憩养身、安静许久的柳谦君,也轻轻失笑了出声。 裂苍崖的术法大半是引天地间的雷电之力为己所用,正如县太爷在如意镇里为了封印厌食族一众后生而使出的“落雷狱”一术,别说寻常的肉胎无法承受,就连人间界十之八九的精怪妖魅也被其所克,一旦落入阵中,轻则肉身焦灼、重则魂魄被震荡至散,哪里是秦钩这个连野狐禅都算不上的“新入门弟子”更够承受的? 县太爷几乎能想到诸位师兄彼时的神色——这个新来的“小师弟”,不但要死要活地偏要跟下山来,还在这种十拿九稳的境况下,活像是个内奸般地、莽莽撞撞奔进本给敌人布下的困阵里,替对方担下了劫难……这小子是不是前世和裂苍崖结下了不死不休的大仇? 半道强行收回已经结成的阵法,诸位师兄恐怕也受了或多或少的反噬,又要继续照顾手足无措的秦钩,才会在诸位尊长照拂之下,还被水妖趁虚而入,尽数中了妖毒。 “能让十几位裂苍崖的亲传弟子一次栽了个完,虽然有些罪过,可也足够你小子从此自吹了……”师姐大人笑得打颤,还不忘趁机再揶揄秦钩几句,“倒是你使出的这‘心火’术法,不管怎么说也护住了他们全体的生机,功过相抵,这些娃娃们的眼光,总不会差到还要来怪罪你,安心安心……” 微弱的火芒倏尔烧得泛了些许通红之色:“祁师兄也说,虽然是我的‘无心之失’让诸位师兄连自救之力都无,可我也早已付出了他们永远都不能回报的代价……只是他们和木头一样,都还未从危境里完全脱逃出来,这接下来的差事,还是要拜托给我……” “那本手札交到祁师兄手上未久,他也没来得及细细翻看里头的术法和记载。可他听掌教师叔提起过,在这里头留有笔迹的修真界前辈们,都是不惜在这渊牢里以身相殉,才换来了一个半个能和这虚境抗衡、乃至破了这湖底牢笼的法子……” “虽然我拜入山门未久,但以如今这副新肉身,只要心念专注,是能比祁师兄更能施布这手札里各类术法的……就算挑不出来,也要在未丧气力之前、一个一个地试过去,里头总有那么一个术法,能让外头的仙神之力混乱失衡、往我们所在的这间石室撞过来的。” “只要能撞得蛟龙骨碎裂,就算拼着诸位师兄肉身损毁,也能保住元神逃出生天去,再无需诸位尊长为我们忧心,免得投鼠忌器、被他人钳制。” “我……我没想到的是,这些冷凄凄的石头没被碰裂出半条缝来,倒……倒把小房东你们,给撞了进来。” 518.第518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一) 楚歌皱着眉,下意识地动了动肩胛与四爪。 她叼着沈大头、身不由己地被甩进来时,虽然狼狈不堪地径直横摔了数丈,却也只在这些石缝间沾染了些森冷的水迹,让她满身的毛发微微有些发潮罢了。 她满身的毛发依旧皓白如霜雪,在旁人的眼里,她似乎并没有受什么伤。 只有小房东自己知道,她这六十年间在如意镇里,只有极为短暂的辰光才偶尔化为兽形,于是尽管不愿承认,却早已渐渐习惯了那形似凡世六岁顽童的人族皮囊;而不同于在犼族属地的以往数千年岁月,她不能在老头的山城里肆意与兄姊、亦或外族的发小们撕咬拼杀,甚至连大力一点的跺脚都不敢,这平凡得近乎无聊的一甲子年岁,几乎让她忘尽了以本尊肉身在山脉峰巅间飞奔跃走的熟悉感。 于是彼时情急之下推开沈大头的关键时候,她四爪动得稍稍慢了些,慢得她根本没来得及让自己也从那大力下彻底躲开。 于是她被挡在毛发下的每一寸皮肉都被那股怪力抽得几近扭曲,直至到了眼下……也还是酸疼得别扭至极。 于是秦钩在半是被逼供、半是真心要道歉的交代完了前因后果后,楚歌的一双缝眼也还是微微地倒吊着,依旧不见瞳仁,但她那根本不掩饰的憋屈与气恼之意、还是再明显不过地散发弥漫开来,让秦钩想要迂回地问她一句好……都不敢开口。 良久良久,直到索命小鬼也无声地轻轻拽了拽她的毛发,小房东才依稀明白过来。 本就有些看不懂凡人神色变化的她,当然更看不透眼前这团昏暗火芒下,到底是不是藏着什么歉然之意。 她猜来猜去,才大概意识到……秦钩这最后一句交代,是在试探她的口风。 她当然早已不记得秦钩这般畏惧她的缘由——半年之前那短暂相识的辰光间,就是她毫不留情地说穿了他前世和甘小甘的冤孽;是她道破了楼家双亲间接因他身死的真相;是她逼着他住进了那狭小得根本不能转身的阁楼;是她拎着山神棍、带着他在五门洞街挨家挨户地收租。 也是她,不由分说地就把他送上了裂苍崖。 从小就被县太爷管教习惯了的秦钩,虽于幼时未曾与小房东见过面,却在二十七岁这一年,切身感受到了有个坏脾气的娃娃“长姐”……是个多么可怕的境况。 然而他此时惴惴不安许久,只等着楚歌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却老半天都没能等到半点动静。 小房东冷冷地盯着他,眉间的三道沟壑未见松动,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却不是任何教训或谩骂之语。 “你用来引动造字神力的那个术法,叫什么名?” 秦钩一时惊喜过甚,竟没能说出话来。 他当然猜不到小房东此时肚里的念头。 冒牌的破苍主人未曾与她分道扬镳之前,他们两人一兽就在那和鬼打墙差不了多少的漫漫寻路中,领教了这虚境里造字神力的厉害——那被仓颉上神遗留在此的无数“笔划”,似乎不存在任何的既有轨迹,只是任意妄为地在这被六方贾抢来做了牢笼的黑暗里游走着,撞到什么都并无妨碍;而其力道更是无一相同,有轻者缓如春风、徐徐与他们擦肩而过,亦有重者似泰山压顶、能把任何的活物压成肉饼。 小房东犹记得在这片黑暗里不期而遇、那连她都被撞得右脸生疼的最“凶悍”笔画。 彼时若不是破苍大刀颤抖着示警,就连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也差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无声无息就从旁侧“偷袭”扑来的浩瀚力道,直到欺近他们身侧不足两丈时才带起了呼啸的风声,如同顷刻间席卷至岸边的海啸怒浪,是能随时都把任何碰面的生灵都拍碎得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所幸离开了主人身侧便不安至极的破苍大刀并没有放弃了这顶包的假主人,还是义气无比地凌空飞起,硬碰硬地与那大力斜着狠撞了下,以当即就被铿然弹飞的代价,让他们三个得以寻到了机会,跳跃翻滚着躲开了这次“暗袭”。 冒牌的破苍主人毕竟比小房东和沈大头要心细得多,竟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辨别出了这差点将他们覆灭的死敌到底长成个什么“模样”。 那冷不防差点把大头侏儒整个人卷走的诡异笔划,依稀是个极大的……“竖钩”。 于是他们在这幽沉黑暗里的寻路之行,便走得更加小心了。 幸而此后再碰到的其他“笔划”,都不曾再像那般力道十足,警觉的楚歌更是紧张得几近草木皆兵,以她犼族的敏锐双耳、事先觉察到了十之八九的“偷袭”,带着两位同伴顺利躲了过去。 直到冒牌的破苍主人去了另一方向,继而便是醒转了的师姐大人与大头侏儒你来我往地在她耳边吵闹不休,再被小牙的揶揄之语扰乱得愈发担忧赌坊诸位挚友,最终又将身魂里的大半妖焰都“送”给了炉鼎少年——这一路而来都慎重无比的小房东,终究还是在最后关头太过大意,以为那足以覆灭己身的怪力不会再来第二次。 她没有想到这趟劫狱之行,会差点“败”在秦钩手里。 ……然而福祸相依,没有秦钩的“误打误撞”,他们还不知道要在外头的幽沉黑暗里转悠多久,明明就与柳谦君、县太爷数步之遥,也会懵然不知地继续往岔路行去,说不定等到了龙王爷给他们的一月之限,也根本摸不到任何一位好友的影。 可怎么就有那么巧? 怎么早不动、晚不动,偏偏会挑他们停在了那附近,才堪堪撞将过来? 秦钩和裂苍崖诸弟子同被困在这石室里,虽不至于动弹不得,却还是实实在在地被那封禁之力挡在了里头,除了能瞥见对面石室里的柳谦君,连这过道里稍远些的黑暗都无法照亮,更别说偏远处更迂回转折的暗里光景了。 更别说楚歌带着沈大头跌进来时,他虽因为小房东的闷哼声、依稀认出了故人,却在下一刻就以为来人是六方贾的看守,继而魂不附体地胡说八道起来。 这显然不是因为他看到了小房东他们的到来、而赶紧施布术法牵引造字神力才造就的“大幸”境况。 这个术法……必定是有古怪的。 519.第519章 得来全不费工夫(二) “没……没有名。” 像是因为终于松懈了心神、而渐渐恢复了元气,石室里的火芒重新噼里啪啦地灼烧了起来。然而秦钩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次,他全身上下的火光不再赤红似血、甚至也未昏黄如初,火焰外围反倒呼啦啦地腾起了诡异的青墨色,朦胧如烟尘。 比起不久之前的惊鸿一现,这次的森森鬼气显然要“猖獗”得多,全无被旁人瞧到真身的顾忌,就这么渐燃渐烈地、在短短数息之间就将整团火芒罩得严丝合缝。 秦钩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这副新肉身的变化,他只知道自己突然像是吃饱睡足般生出了不少气力,不再像方才那般晕乎虚弱。 他正继续和没有怪罪他的小房东絮絮地唠叨着:“我、我只知道,那是白驹隙的临渊前辈留下的针刻……但手札上的那些个术法几乎都没有名,要么神神叨叨地写着好多能把人绕晕的胡话,要么就像东方前辈这样随手勾些认不清是什么玩意的画作……老前辈们可能都没来得及给自己的术法取名,就……” “人之将死,哪里还有多余的辰光能耗在取名这种闲事上?”索命小鬼一本正经地端坐在小房东的背上,装模作样地闭着眼,像是真的在细细斟酌这湖底虚境的玄乎之处,可打起岔来还是毫不含糊,“老怪物们要都和夏生、海瑶光他们一样,到了后来便入障发疯、连自保都成了问题,他们身处在这禁锢大阵下,能不被发觉地把这些专门和渊牢做对的术法给记下来,已经对后辈们仁至义尽了……你没看东方小子的‘心火’术法,明明在他手里被改成了个四不像,不也是直接用了冥界那位老而不朽的怪物留下来的名?” 泛着青墨色的火芒果然疯狂地上下蹿动着,像是在赞同师姐大人这话。 小房东的眉间沟壑勒得更深了。 “你又在恼些什么?”师姐大人不耐烦地踢了踢两只脚丫,“如今怎么带他们出来才是最要紧的大事,那术法叫什么名、有没有名……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天可怜见,她之所以愿意跟着这犼族娃娃跑进渊牢里来,就是冲着楚歌是如意镇诸位怪物里最干脆利落的那只,全没想到自打闯进了这虚境,这小山神就行事温吞、慎重得比孤光还要气人。 她歪着头望去,只能看到楚歌的后脑勺,和仍在石室里悠悠蹿动、满身都快被青墨鬼气浸染的秦钩。 “你是怕那术法,只被他用了个半吊子?”师姐大人推己及人,不禁失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是啊……若这团鬼火换了是孤光,她必然是会比这凶兽幼子还要瞻前顾后的。 她只好又安慰起小房东来:“别看这小子身魂里找不出一星半点裂苍崖的心法痕迹,这一世又是个百无一用的凡胎……可你犼族和冥界向来交情极厚,难道忘了这来自于阴阳界的‘心火’之术,能以耗尽生灵永世命数的代价,在极短的辰光里凝聚连修真界众生都未必能匹敌的精纯灵力的?那姓祁的娃娃想必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把这大任交给他的。” “裂苍崖的掌教既然能把这手札留给徒弟,当然认定以这些娃娃的修为,是能用得起这些术法的……” “更何况这小子怕是比你我都要有福,不知道被哪位多管闲事的老怪物在暗中庇佑着,竟能在耗尽了本尊皮囊的命数后、还毫无损伤地直接进了鬼道,快要变回了前世的模样……看起来,以前大概还是个在冥界都喊得出名号的能耐家伙,几近是地界鬼仙的修为,就算‘心火’熄尽,有他这怨灵鬼力,区区一个临渊老学究的术法,有什么使不出来的?” 索命小鬼全无顾忌地劝着小房东,没有注意到石室里的青墨火芒闻言已呆怔在了原地。 尽管在这孤身清醒的数十天光景里,秦钩也觉出了自己也从前有些不同,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从旁人嘴里听到这真相。 他,快要变回了前世那个器灵? 那个被甘小甘嚼碎了“肉身”、将自己活活吓死,继而在冥府里吵死所有路过鬼魂和地官的弯刀器灵? 啊啊啊……他还没准备好啊。 “那本来就不是他的肉身。”一直死盯着秦钩的小房东却在这时别过了脑袋,她兽族本尊的嘴巴太过尖长,让旁人看不懂她此时是不是偷笑了下。 楚歌以一句没头没脑的怪话,结束了师姐大人的妄自揣测,她则意味深长地望向了依然有个大头侏儒在安睡的方向。 那片黑暗于她而言并不陌生,可此刻看去还是犹如蛮荒巨兽的肚腹,黑沉森冷、深不见底,像是随时都能倒吸一口气、将他们统统吞进肚里,顷刻间把在场所有生灵都化成一滩腹水。 “白驹隙的术法,没有名也不要紧……你还记不记得,那术法到底能做些什么?”小房东就这么扭着头,神色迷惑地、像是朝着沈大头问了句。 秦钩却知机无比地狂点起头来:“记得记得!祁师兄只说让我把手札上所有术法一个一个地试过去,我就自己乱挑了几个。临渊先生这个术法我本来是不想动的,因为那页针刻上的字写得最小、话又最绕,我摸索的时候就只记了长成什么样,当时没有仔细辨清都是些什么字……” 所幸县太爷低声咳了两下,让秦钩恍觉自己又多了话,这才哇哇乱叫着赶紧回转了话锋:“那术法啰嗦得很,我花了半个时辰才把上头每一个字眼、每一笔涂画彻底记起来,说也奇怪……明明每句话我都看不懂,可刚刚记起了个全,我就激灵灵地发了个寒噤,晕晕乎乎地看着我的右边半截身子往石墙撞了过去……当时我吓了个半死,但后来也没发现自己缺胳膊少腿,我想,那大概是从我身上分出去的一把小火……” “那火像是在学殷先生,直接穿过了墙,后来也没回来过……但是不到两盏茶的辰光,外头就突然响起了旱天打雷一样的动静,甚至连这些石墙都开始轻微摇晃起来。” “我以为自己选对了术法……可是那动静也只响了半柱香辰光,就没得一干二净,也没见这些石头裂开半块。” “接下来每隔半天,那响动就又会莫名其妙出现一次,但都没有头次那么吓人。” “直到小房东你们被撞进来之前,外头才又轰隆隆地大震了次。” 520.第520章 跨不过去的天险(一) 白驹隙的术法……直到他们进来的时候,才重新有了动静? 听了秦钩这稀里糊涂的解释,索命小鬼才恍然大悟地猛拍了下手掌。 她终于明白过来楚歌到底在琢磨什么。 “你觉得……临渊小子留下来的这个术法,和白驹隙那个放门下弟子出山的绝壑,是差不多的玩意?” 她没有等到小房东的点头认同。 师姐大人只觉那温暖的幼兽尾巴再次围抱住了自己,继而轻轻地将她从楚歌背上拎了下来,等两只脚掌都触到了冰冷的湖石,她已经和小房东面对了面。 “你还能不能找路回来?” 哈? 索命小鬼登时傻了眼。 一路而来都任由她在自己背脊上打滚撒泼的犼族幼子,此时正用那双狭长的缝眼瞧准了她,言语里似在试探,更隐隐透着股瘆人的……愧疚之意。 等等……等等! 这意思,难道是要把她再次甩出去?! “你你你……你打什么主意?!”石室里的秦钩和县太爷双双讶然不已地微张了嘴,眼睁睁地看着一直都自命神明的索命小鬼骤然变了面色,后者连连摆手,惊骇莫名得像是小房东下一刻就会把她直接扔入死地。 “本神是能借着他人的‘障’抄近路逃命不错……可如今这瘦小子和参族老不死都已从他们的‘障’里逃了出来,这附近虽然还关着其他生灵,天知道他们眼下是不是还在被心魔所扰……你想试试临渊小子留下来的术法,也不能这么乱来!本神这会儿出去,还不直接被仓颉老头留下来的怪力给拍死?” 索命小鬼慌里慌张地环顾四周,想要找个替死鬼,眸光一斜,就瞥到了同样身处石室之外的沈大头,这下语声愈发尖利了:“你要真想扔出去一个……不是还有他?!” 小房东眼观鼻、鼻观心,一双缝眼依旧死死地盯准了师姐大人,完全没有再次祸害大头侏儒的意思:“他会死。” 索命小鬼几乎要放声尖叫起来:“难道本神的命就不是命?!” 楚歌四爪骤僵,似乎真的犯了犹豫。 然而她这看似有望的放生之举……也不过僵持了短短两息。 小房东耷拉着双耳,面色愧疚地还是朝着索命小鬼迈近了几步,显然是认定了孤光家的这位疯魔师姐,是眼下最适合这差事的生灵了。 “好好好,这死大头不行就算了……”深知自己根本犟不过这只凶兽娃娃,对方只需一叼一甩,就能把自己“送”到外头那些力道极大的“笔划”大阵里去,师姐大人愈发惶急,立马又抛出了第二位替死鬼,“可可可可他不是还有那些个会飞的玉髓小虫子么……它们连精怪都未必算得上,又小巧轻盈得很,说不定还能在引动造字神力后、从笔划缝隙里钻回来呢?!” “它们太轻,勾不动。”楚歌摇了摇头,二话不说地也驳回了这条提议。 尽管过道里阴冷刺骨如旧,但索命小鬼还是觉得自己的额顶上忽地渗出了层层的虚汗,让她愈发口齿不清:“不不不不,刚才不晓得那是白驹隙的术法也就罢了……眼下既然认定外头的造字神力已成了惊弓之鸟,任何生灵靠近便有可能引其妄动,本神才不去……山神丫头你可想好了,要是我家孤光知道你把本神扔进了这种有死无生的境地里,他他他才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师姐大人胡言乱语着、几近嘶喊地在为自己的性命争辩时,石室里的秦钩和县太爷正面面相觑,并没有听懂这场毫无征兆的闹剧到底因何而起。 “小房东,白驹隙的术法……怎么了?”没想到这索命小鬼尖叫起来能比自己还要无赖,无法捂住耳朵的秦钩快要被震得发了晕,赶紧懵里懵懂地出声打了岔,“为什么?一定要把……夜游神大人给扔出去?” 这术法是他一手施就,难道是因为他彼时出了错,才让这本该是诸位师兄求得生机的最大机会付之东流? 可这和那术法是不是出自白驹隙这一山门,又有什么干系? 出乎秦钩的意料,楚歌竟还真的“忙中偷闲”地别过脑袋来,一本正经地应了他的问话:“只要她去这一趟……谦君和你们,就都能出来了。” “啊啊啊啊……不要拿这种鬼话哄不懂事的娃娃!” 索命小鬼面目狰狞,再次厉声嘶喊了起来,趁着小房东歪头和秦钩说话,竟身手敏捷地突然跳将起来,飞扑过来一把拽住了楚歌的左耳。 小房东只觉耳朵吃痛,下意识地别过了脖颈、想要在这小鬼彻底发疯之前把她甩下去,却架不住师姐大人手脚并用地锢住了自己整个脑袋,倏尔连一双缝眼都被蒙了个结结实实。 生死攸关之际,师姐大人连自己身为“神明”的仪态都再也顾不上,一手狠拽住了楚歌的耳朵,另一只手则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小房东的眼,而那两只干瘦的腿脚……已死死地压在了凶兽幼子的尖长嘴巴上,防住了楚歌的满口利齿。 小房东还是生平头一遭碰上这么无赖的对手。 她睁不开眼、张不开嘴,又不敢真的伤了孤光家的疯魔师姐,只能在原地滴溜溜地打着转,间或狠命甩着脑袋,像只找不到自己尾巴的盲眼小狐狸。 于是索命小鬼终于得了空,能够边身不由己地在半空转悠着、边朝着石室里的县太爷和秦钩打着眼色,但身下的犼族幼子转得太快、快得她几乎发了晕,这下连她的语声也迅疾得像是快喘不上气。 “这鬼火娃娃别说裂苍崖的亲传,压根连个外门子弟都算不上,觉得云里雾里也就罢了……你这娃娃可是小小年纪就修炼出了‘魂玉’的,难道还没听说过白驹隙山门里那道不肯放人下山的绝壑?” 这不忘顺带损了秦钩的话,显然是冲着县太爷而发。 瘫坐在石室墙角的县太爷闻言,果然听话无比地动了动身躯,听到“白驹隙”这个并不陌生的山门名号后,他本就肃然的神色便愈发沉重,果然也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不过这短短辰光,他的面色就渐渐红润了起来,看起来完全不像刚从“障”里脱身出来的倒霉鬼,显然是那被秦钩和师姐大人双双提起的“魂玉”护住了他的肉身魂魄,让他得以在这再没有“心火”庇护的境况下,还渐渐恢复了气力。 521.第521章 跨不过去的天险(二) “木头?” 被师姐大人这一提醒,秦钩才意识到发小的面色确实比方才要好了很多——天可怜见,要不是他这团火芒已快由昏黄暗赤之色彻底转为了鬼气森森的青墨色,将整间石室都映得犹如幽冥鬼蜮,他就会意识到县太爷的精神何止好了大半。 比起在如意镇时、那永远泛着菜色的憔悴面容,此时的县太爷……才有几分当年在裂苍崖上、身为掌教亲传小弟子的模样。 “魂玉”是人间修真界万中无一、有缘亦难得的力量,如今的裂苍崖上,也唯有他一个人受诸位师门尊长庇护,在十五岁那年,于命魂中凝成了一枚。 这是自他决意“叛离”师门的那一刻起,就以不惜元气大伤的代价、强行从自身魂魄里剥离出去的师承力量,却没想到原来还一直都深藏在身魂里,被祁师兄趁他“不备”,重新激了出来。 “木头,夜游神大人说的那什么山壑……你知道是什么?”没有注意到发小眉宇间的忧色,青墨鬼气在半空中且沉且浮,真心好奇地追问了句。 石室外的师姐大人和小房东正“打”了个不亦乐乎,他当然只能来问显然精神大好的木头。 县太爷苦笑着,点了点头。 不管他怎么逃、不肯再和裂苍崖扯上半分干系,却还是会脱口喊出了师兄与师尊,还是会无意中记起在师门里听过的各种修真界掌故,还是……欠下了这辈子都不可能尽还的恩情。 无论多少年,他都是忘不了的。 “那是上古时期由某位上神移山倒海之后、遗留在地界崇山间的一道沟壑。但这绝壑看起来不过是两堵高崖之间的丈许缺口,并不十分险恶,和末倾山脉中一百一十七处天险比起来,大概都能算是坦荡平地……别说上界,就连在人间修炼的众生,一开始也未把此处放在眼里。” 不再和祁师兄犯倔、亦不再与自己为难,县太爷干脆垮了双肩,放任那已有七载光景不曾“谋面”的魂玉之力在自己的骨血与魂魄里游走起来。 他已有许久不曾这般力气充盈,不曾这么……心下放松过。 于是连他的语声都渐渐不再发哑低沉,落在一旁的秦钩耳里,木头这娓娓道来的言语声响,倒和小时候无法安寐、听秦家大叔笑着说起流传在坊间的鬼怪故事时的声音,像得不得了。 “直到白驹隙的初代掌教无意中选定了此处,作为其幽闭隔世之所,并闭关打坐四十六载整,最终于第四十七年的头一天晨曦临世那刻静极思动,往那绝壑的另一边迈出了一步,才惊觉了这险地的真正古怪之处。” “这位前辈初上此处高崖时,便以游山玩水之心无意中在这绝壑上迈过去过,彼时他已将近大成,这种不过丈余的天险于他而言,本就毫无威胁,而那绝壑也如世间所有山石险地一样,巍然不动若死物,并没有现出半分为难之态。” “可这一次……在他坐了枯禅四十多个年头之后,这位老前辈只差那一念,就能度过最后的心劫、飞升金仙界。偏偏就是这个紧要关头,这绝壑却像是活了过来。” “他的一步,随时都能缩地成寸,足以跨越凡间所有的天险,一身的修为又到了连寻常的五行困阵也留不住他的地步,是不该、也不可能被作弄的……偏偏他这一抬脚,就几乎踩了空。” “原本不过丈余的山壑缺口,平白无故地骤然宽阔成了海天之遥,另一边的高崖平地像是根本不可能碰触到,就这么把这位前辈晾在了原地。” “那不是什么心魔作祟,亦不是当地的山神、或路过的妖魅任意妄为之故……这位前辈试了多次,才发现这绝壑非精非怪,却似乎是有意为难任何要利用它的生灵。只要心怀任何执念不曾释然,便会被这绝壑无穷无尽地“作弄”下去,永远也跨不过去这仅有一步的天险。” “白驹隙的初代掌教本已将近大成,就为了这道古怪的绝壑,竟放弃了飞升之念,甚至连以往千载独来独往的习惯都扔在了身后,干脆就此开山立派,收起了徒弟……”闭着眼的县太爷说到这里,似乎微微翘了嘴角,“符偃师叔谈起他的时候,总说这位老前辈当时肯定是动了嗔痴之念,想要看看这绝壑是不是还会作弄世上的其他生灵。” “白驹隙的修炼之道剑走偏锋,门下弟子更喜欢与世隔绝,与裂苍崖往来并不多,这些年来,他们山门是不是破除了那绝壑的古怪,外人无从得知……久而久之,世人只知那道天险把白驹隙和外界隔了开来,无法轻易登门拜山。” “就连他们门下的每一位弟子,若想下山游历,也要经那绝壑的考验,若跨不过去……就得老老实实留在山门里。” 县太爷极其细致地叙说着,一心要为发小解惑,却管不住半空中头重脚轻地颠倒了身形的青墨鬼气。 秦钩早已不耐烦听这无趣至极的前尘往事,不由自主地就犯了困意,直到听到这句,才生生停住了呵欠,替那些素未谋面的白驹隙弟子们打抱不平起来:“我还以为裂苍崖是天底下最闷、最不通人情的道家山头……那这山门岂不是永远都没人能够下山出世,到死都要困在那巨绝壑后头?” 石室外的一“神”一兽此时也渐渐和缓了战局。 师姐大人虽还喘着大气地抱住了身下幼兽的脑袋,却手脚发软、压根再按不住小房东的缝眼和利齿。 楚歌则破罐子破摔地干脆坐回了原地,满身的毛发皆尽颓然,连两只尖长耳朵都耷拉了下来,毫无以往的蓬勃战意——和孤光家的无赖师姐一般见识……真比教训大顺还要累得多。 这场毫不停歇的转圈“鏖战”显然耗尽了双方的心力,再继续下去,也只能……同归于尽了。 于是索命小鬼得以气喘吁吁地冷笑着,接下了秦钩这话:“那道崖沟沟欺负人起来,比本神还要上道得多……它遇强则强,碰到弱小的生灵也能给条活路。白驹隙的那个老头子上去,就是道海域般宽阔的鸿沟;可要是换了鬼火娃娃你上去,可能就是条小溪流一样的缝隙了……” “总之就是道气死人不偿命、但总不会让你直接摔死的活天险,有那绝壑在一天,白驹隙都是这世上最不担心门下子弟离家出走的地界了……” 522.第522章 山崩(一) 师姐大人顺口揶揄着白驹隙历代弟子的悲惨命数,还不忘暗中替远在末倾山的雪鸮妖主叹了口气。 要是他家的小牙也被关到那绝壑后头去,不早就一了百了了? “可这绝壑,和临渊先生留下来的术法有什么干系?”县太爷挣扎着想要往石室门口挪得更近些,然而身子骨里的气力虽已恢复了七、八分,四肢却依旧僵冷如死,最终还是被秦钩连喊带拦地、暂且倚靠回了石墙上,“那地界固然古怪至极,却从来没听说过能被移到哪里去……” “当然不是真的把那天险搬来。”心知肚明自己的无赖行径已经成功地磨尽了犼族娃娃把她扔出去的念头,索命小鬼倒翻了白眼,干脆松了双手双脚,“啪叽”掉下地来,连身下就是冰冷刺骨的湖石也顾不上,就四仰八叉地躺开了去,“山神丫头的意思,是说那绝壑平日里毫无异样,偏只有心怀执念的生灵踏足其上时、才会猝然发难……临渊小子若真像传说里那么老学究,和白驹隙初代掌教一样、死心眼地想要把那绝壑的古怪悟出个究竟来,那这个留下来专门和渊牢做对的术法……十有八九,也不是鬼火娃娃施就了出去就算完的。” 青墨色的火芒犹犹豫豫地翻正了身形:“那……是不是还要我做什么?” “接下来的差事就轮不上你了。”师姐大人言语里的不屑之气实在不能再明显了,“恐怕,这些被你‘唤醒’了的造字神力,非得有活物踏足其中,才会被牵动气机,像方才‘袭击’我们那样、疯狂无状地胡打一通。” “要想借这些‘横竖撇钩’的力、甚至来毁掉关住你们的石室,恐怕只能让身魂灵力足够的生灵闯进那乱阵里,以自身为饵,引得附近所有的造字神力狂魔乱舞……若混沌他老人家愿意眷顾,真有那么几道‘笔划’能朝这里撞过来,你们才有机会从这些该死的石室里出来,咱们才能聊聊接下去的出路啊……” 没了索命小鬼扒拉着自己的皮毛和耳朵,楚歌终于得以立起了四爪,疯狂地甩着脑袋和身躯,几乎把自己晃成了团从峰巅砸落下来的雪球,试图把师姐大人沾染在她毛发间的汗滴统统抖落出去。 然而整个渊牢里都弥漫着太湖的茫茫水气,再怎么甩,她的每一根毛发上都还是沾染着股随时都能沁进皮肉的潮意,难受得紧。 似乎是真的被索命小鬼扯疼了耳朵,向来固执得要死、说什么都不会被人威胁退却的小房东竟没有再说一句话,不再死缠不休地作势要把后者直接扔出去——尽管这不过是她一爪就能搞定的容易事。 小房东就这么任由师姐大人赖躺在地面上,任由后者絮絮叨叨地和秦钩继续解释着她们的打算,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再斜过来。 她没有再坐下来,反倒依次微抬了四爪,像是要确定自己还能跑能跳般、扭了扭脚踝和关节,直到认定没有一处的疼痛足够拖住她的脚步后,才慎重无比地再次稳稳立足于原地。 她渐渐弯曲了四足、连带着也伏下了腰身,就连那双狭长的缝眼也愈发细眯了起来,让旁人快要找不到她的双眼所在。 “蛟龙骨刀剑难撼,偏偏为了铸成石室,又用了这许多……就算是仓颉老头留下来的神力,横扫乱砸个寥寥数下,大概也毫无用处……要想救这些娃娃们出来,你至少也得在那乱阵里呆上足刻的辰光。小牙那死小子耗了你许多妖力,你又看不清外头的‘笔划’分布在何处,更不知道它们全都胡扫一通的时候、中间会不会空出任何的容身之地……你可想好了。” 索命小鬼懒懒散散地歪过脑袋,仰望着这近看起来面目显得更加狰狞的犼族幼子,半是揶揄、半是劝告地低声追了句。 小房东没有低头,甚至没有出声,像是这时候任何的妄动都会泄了她肚里的这口气。 可她面上近乎恶狠狠的慎重之色,却已回答了师姐大人所有的问话。 “好吧好吧……你要去就去,本神虽然不能陪你,至少还能在这里守着参王、还有这群娃娃,乖乖等着你回来。”师姐大人装模作样地叹了口大气,“记得快去快回……要是赶在把这些石室砸碎之前,反倒把六方贾的那群怪物们先引来个全,咱们就真的回不去见那个大眼的厌食丫头喽……” 她的话音未落,石室里的秦钩却像是受了什么大惊吓、忽地大叫起来:“唉……唉唉?!小房东你去哪儿?” 雪白的幼兽竟趁着索命小鬼仍在废话的时候倏尔扑了出去,无声无息、如同化作了一团皓色的火球,往着她们来时的那处幽沉黑暗里飞掠而去,头也不回。 青墨色的火芒恨不得一头撞到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上去,却也只能窥到小房东的尾巴在暗里一闪而过。 在彻底被湮没在黑暗里之前,雪白的幼兽只在大头侏儒的躺倒之处稍稍作了停留,似乎是用尾巴尖微微扫了后者一下,犹自酣睡不醒的沈大头就被股大力生生地横推了过来,差点把刚要爬起身来的师姐大人给撞飞开去。 想到索命小鬼方才那絮絮解释的其中几句,县太爷终于明白过来楚歌此举是为了什么,当即也变了面色:“小房东……是打算自己去引动外头的神力?” “呵……你们以为,本神为什么要拼死捂住她的眼?”师姐大人倒吸着冷气、搓着被沈大头撞疼了的右脚丫,“她本来都没打算只把本神一个给扔进去!” 她撇了撇嘴,盘算着要不要抽大头侏儒几个耳刮子,让这明明身处危境、还睡得乐呵的同伴赶紧起身、和他们一起担心受怕。 然而比起这个天知道是不是真是财神爷转世的凡胎,她更担心那固执到自说自话的凶兽娃娃。 师姐大人装作无意地抬了眉眼,和县太爷、秦钩一样,将眸光投向了远处那看似有死无生、暂时还没有任何动静传回来的幽沉黑暗。 “求求你们信奉的任何一位上界神明吧……她要是半途腿软、逃了回来,你们眼下唯一的出路,也就遥遥无期了。” 523.第523章 山崩(二) 石室的顶端缝隙间,一如既往地往下滴落着冷若霜冰的湖水。 一滴、两滴、三滴……不缓,不急。 这声响,像极了裂苍崖大殿里用以记算辰光的钟乳石瓮。 像是被这永远不变的响动摄住了心神,县太爷默然坐在原地,状若痴怔地望准了数步之外。 那里,坐着像是已然盘腿入定了一辈子的祁师兄。 不同于其他的师兄弟,他的腰背微微弓着,看上去更像在歪头贪睡,在裂苍崖的时候,聋耳的大师伯就老以为祁师兄是偷懒打了盹,而不管不顾地就要去拎他的发髻。 两只手臂明明渐而恢复了气力,然而县太爷只是微微动了手指,良久良久,都没有将手掌往袖里探去。 那柄数年前被甘小甘吃进了肚里、如今只剩了空空剑柄的师门信物,从那时开始就被他贴身带着,至今还藏在他的袖里,从来没敢再放在其他“不安全”的地方过。 他呆坐在原地,趁着秦钩还忧心不已地往石室外打量着、没有将眸光往他这边投过来之时,无声地握紧了拳,苦笑了笑。 师兄,我没有百折空刃可以还给你了。 “夜游神大人,为什么小房东可以不要命、你却不跟着去?” 在看到木头的面色渐佳后,秦钩早已将注意力从发小身上移了开去,便没有注意到县太爷的愧疚神色。 他在被“赶”出如意镇前的那短短几天里,从没见过小房东变成幼兽的样子,也是到了此次重逢,才知道这凶得不得了的小怪物真的还远未成年,于是他也多少有些心虚不安起来。 不知道楚歌年岁早已过千的秦钩,亲眼看着那还不到两尺高大的幼兽不计生死地扑进了远处的黑暗里,恨不得当场就扛起木头、紧跟而去,就算不能帮着小房东挡下任何危厄,至少也不能傻乎乎地呆在原地,等着楚歌解决掉一切、再回来救他们。 他将石室外的所有活物都打量了数遍,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决定劝劝索命小鬼去助小房东一臂之力。 “我才不去!你这鬼火娃娃算什么东西?也敢让本神去送死?!”师姐大人正小心翼翼地拆出了沈大头的一缕头发,放在嘴里抿着味道,想偷空“尝尝”这大头侏儒到底是不是和上界的财禄神司有什么干系,乍然听到秦钩竟然对她指手画脚,立马横眉竖眼地骂了回去。 在这片刻之间,石室里的整团火芒已被青墨鬼气浸染了十之八九,然而秦钩完全没有快与此生告别的自知之明,还是不痛不痒地和师姐大人顶着嘴:“可咱们这里不是只有你才是天上的神明?顶顶厉害的怎么也不该是小房东啊……” “本神向来游戏人间,这次不是为了我家小师弟,才不会跑来这里……你们这种修真界的恩怨又关我什么事?别把我和那些从天上掉下来的鸟娃子相提并论……”索命小鬼冷哼了出声,枯黄干瘦的小手高举一横,指向了对面那件石室,“你要替山神丫头打抱不平,也要找对人。” 那里关着的,是这么久都没有出言打岔的柳谦君。 眼睁睁看着挚友扑进了那不知凶险几何的困阵,千王老板竟也没有出声拦阻,她和县太爷一样安坐原地,甚至没有尝试爬起身来。 她只是举起了两只手掌,无声地收拾着殷孤光特意留下来给她、中途却被入了“障”的自己撕扯开去的月白衣料,尽力将手上的血痕都包扎在了里头。 自打她清醒过来,那弥漫在渊牢黑暗里的参族清苦之气便淡去了大半,又被流淌在蛟龙骨间的太湖水渐渐引去,到了这时候,更是退得只剩寥寥余味了。除了沈大头这个肉身凡胎还未能完全承受之外,对于这湖底牢笼里的其他生灵,已不再有什么威胁。 于是秦钩也忘了再朝她这边多望几眼。 “本神刚才不是说过,这外头的造字神力要想被顺利牵动,就得让个修为足够、且还未到上善若水之境的固执生灵把自己放到阵眼里去……修为不够的就算妄闯进去,也引不动足够的力量来震裂这些蛟龙骨。”师姐大人抿着沈大头的头发丝,像是在和秦钩说话,更像是在趁机挤兑千王老板,“在场的诸位里,老不死的参王原本该是最合适的那个……” “偏偏她和你们这群娃娃一样,也都成了阶下囚,成事不足……山神丫头当然只能代其劳了。” 果然如料想那般,沈大头的头发丝尝起来如同嚼蜡,索命小鬼赶紧伸长了舌头、皱着眉头吐了个一干二净:“那丫头想拖着我一起去,不过是怕不识东西南北、又在那暗里迷了路,才指望本神给她重新引路、不至于又要找你们一次……” “你们倒是睁开眼瞧清楚了……她现在这样子,哪里还用得着本神去帮忙?” 秦钩和县太爷听出了她话里的弦外之音,短暂的面面相觑后,或飞掠着、或挣扎着,双双扑到了石室的门口,隔着那无形的封禁之力,往那幽沉的黑暗尽头定睛望去。 漆黑如墨的黑暗里,赫然个有雪白如皓色火团的熟悉身影在忽近忽远地闪现着,毫无规律可言,隐隐伴随着幼兽的喉间低吼声。 县太爷骇然抬起头来。 他们头顶上、那从石缝里渗透下来的水滴,似乎是受了什么不寻常的震荡,竟倏尔改变了过去数十天里的下落之势,仅在他抬眼的这一瞬,就如珠玉落盘地砸下了五、六滴来。 “木……木头?咱们是不是在晃?”半空中的青墨鬼气也在这时咋咋呼呼地大叫起来,“还是我又发梦了?!” 像是有个顶天立地的蛮荒巨人正朝着他们这边狂奔过来,伴随着极大的摇晃震动,从四面八方起伏不定地传到了他们的脚下,让整间石室……不,是整条过道,都剧烈地摇动起来。 如同山将崩、地将裂。 这当然不是秦钩一个人的错觉。 “快了……快了。”在这突如其来的“天地”震荡中,县太爷喃喃低语着,摸索着伸出手去,触到了他身后的冰冷石墙,那上头渐渐拉扯开来的几道裂缝显得太过细碎,却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还差一点……就够了啊。” 524.第524章 一去不回的幻术师(一) “还差得远呢。” 不像石室里两个后辈,索命小鬼显然没有这么容易就燃起逃生的希望,她龇牙咧嘴地把沈大头鼻里的两根臭鼬尾给抽了出来,顺手就往身后一扔,似乎是被鼬尾的奇臭味道熏得发了晕,她还不忘翻了翻白眼:“这种力道要就能撞碎这么多蛟龙骨,还不如让山神娃娃直接一爪子拍上去了事呢。” 果然如她所言,那地震山摇般的晃动不过持续了短短十息,就再次远去不见,只在石墙上徒留下了几百道细碎的裂缝,然而囚笼依旧,整间石室并没有任何坍塌的迹象。 以为出路有望的秦钩和县太爷,都颓然地垮了双肩、呆愣着发起傻来。 “还是太勉强了啊……”师姐大人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可言语里的叹息之意还是明显得让柳谦君都觉得诧然。 真是的……要不是在小牙那儿白白赔上了大半的妖力,这凶兽娃娃虽然没有山神棍之助,却还能在这四面八方同时扑来的造字神力围攻之下,至少挣扎得两盏茶的辰光。 然而此时的犼族幼子,却不得不在身魂虚弱的境况下,强撑着扑进那困阵里,甚至连正面强撼任何一道“笔划”都太过冒险。 索命小鬼皱着眉、斜着眸光望向远处的幽沉黑暗,看到那雪白的幼小身影更加频繁地闪现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内,甚而间或有那么几次,已被外头的造字神力逼迫得几乎要跳回到这条过道上来。 小房东显然已在方才的闯阵中吃了暗亏,意识到以她眼下的体力,根本没办法深入困阵中心,身边又没了孤光家师姐带路,她只好干脆且战且退,想要引得那不知其数的“横撇竖钩”统统往这几间石室砸过来。 伴着她幼小的身影一次次从黑暗中退出身来,那像是充斥了整片天地的轰然响动也愈发移得近了些,如同一只庞大的海底巨兽,疯狂舞动着它柔软而坚韧的触手,死死地追着小房东这个小而灵巧的猎物,不惜把沿路上所有拦阻了它的物事都砸裂、推翻、碾压成满地的碎渣。 每一次,石墙上的裂缝便更狰狞几分。 但这宛若天灾降世的动静,还是不足以毁掉这些囚笼,甚至……连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也未被撼动半分。 “山神丫头,不行就歇歇吧。” 楚歌又一次伏身蜷首、毛发皆竖地从黑暗里被甩得退回来时,身后突然传来个泄气至极的声音。 师姐大人耸了耸肩,语声沉痛得像是黑白无常已经站在了她的后头:“反正不管是这些裂苍崖娃娃……还是老不死的参王,亦或本神……都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小房东没有回头。 然而即使是再没有秦钩那团“心火”来照亮的黑暗里,在场所有清醒着的生灵还是看到了楚歌身上的异样——她两只尖长耳朵和尾巴上的赤色绒毛逆风摇动数下,须臾间便如掉落到枯柴堆里的火星哗啦啦蔓延开去,笼罩了她满身满头。 而他们看不见的,是小房东低垂着脑袋,那一双缝眼半开半阖着僵了片刻,便倏尔张了开来,在现出两颗墨黑瞳仁的一瞬,眼底竟有皓色的妖焰高腾着冲了上来,明明摇曳得极为厉害,却毫无噼里啪啦的响动,死寂如幽冥。 幼小的身影微微压了压四爪,连招呼都不打地……便再次跃入了那有无数“笔划”等着她的罗网中。 “夜游神大人。”青墨鬼气呆怔半响,才忽地高腾了下。 “嗯?”索命小鬼渐渐翘了眉眼,正盯准了那再一次响起了轰天震动、而像是泛起了波澜的远处黑暗,随口敷衍着应了声。 “你好不要脸。” 师姐大人冷不丁高抬起了小手,毫不客气地往身下那还在睡梦中憨憨傻笑着的沈大头抽了下去,后者的面皮远比看起来要水嫩得多,竟还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啪”响。 索命小鬼这才冷冷地抬了眼,那双宛若坚石的眸子盯得秦钩心下发毛,像是下一个耳刮子就会直接抽在他的脸上:“闭嘴。” 整条过道摇晃得愈发厉害,就连一直都倚靠着石墙安坐的县太爷和柳谦君,都惊觉自己已被颠得离了原地数步,根本已再坐不住了。 “你们俩傻呆着作甚么?”发现抽耳光并没有大用,师姐大人只好俯身揪住了沈大头的耳朵,但她的眼角余光还是瞥向了犹自发呆的县太爷和秦钩,“还不快扶着点裂苍崖这些娃娃们?山神丫头这次较了真,等下‘救星’群至,别说这些蛟龙骨,说不定连封住石室的封禁力量也要被敲歪掉……这些娃娃可不像你们俩,一个有‘魂玉’护身、一个是烧不尽的器灵怨魂,要是被撕坏了皮囊,可就真的没得救了。” “啊啊啊!别打别打……我起来了!”酣睡许久的大头侏儒猛地一个鲤鱼打挺,大叫着坐起了身,双眼惺忪,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去扶诸位师兄的秦钩也跟着怪叫了声。 睡梦中的沈大头,上一刻还好端端地站在苏州城最热闹的街头,乐呵呵地打量着满街的屋宅、想要挑出一处藏下怀里宝贝的好地界,下一瞬就恍惚看到了黑虎驮着冤家、朝他风驰电掣地扑了过来。 一如百年来的每次碰面,范门当家眉目蕴怒,只是这次一上来就高扬起了手掌,嘴角微动,像是说了句什么。 他怪叫着想要转身逃命,却没注意脚下的街道被接连数天的雨水冲刷得极为滑溜,才一抬脚,就身不由己地往前砸去,恰好把自己的脸皮送到了冤家的巴掌下。 他一边求饶、一边激灵灵地跳起身来,看到的……却是手脚干瘦如枯柴、正笑嘻嘻拽着他耳垂的索命小鬼。 “老不死你呢?能不能站起来?”搞定了这位最麻烦的同伴,师姐大人这才别过了脑袋,似笑非笑地瞧准了亦身为囚徒的参族老祖宗。 “劳烦夜游神大人忧心。”柳谦君竟已趁着这片刻间的乱势扶墙站起了身,随口学着秦钩的唤法、算是和师姐大人打了招呼,此时正望向了楚歌远去的方向,眼神莫测,“倒是你和沈老板,再往后退几步吧……” 她凝神听去,正有个熟悉不已的动静远远地传进了她的耳里——正如还在如意镇时,小房东气急败坏之际、那连大顺都会被震得魂魄出窍的凶兽怒吼。 “这次的力道,该够了。” 525.第525章 一去不回的幻术师(二) 恍若地动山摇的震荡动静再一次延续了将近半盏茶的光景,过道里犹自清醒的所有生灵都立足不稳、脑仁发疼,却无一不屏息凝神地盯着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传来“救命”一击的黑暗深处,生怕动了真怒的犼族幼子又会功亏一篑。 偏偏这个时候,秦钩又大呼小叫了起来。 “木木木木头!乌师兄又不行了!” 这几近诅咒的胡话成功引起了县太爷的注意,后者悚然回头,便看到青墨色的鬼气赫然又膨胀了几分,不知什么时候晃悠到了石室中央,此时正状若疯癫地围着其中一位裂苍崖弟子打转。 这位从头到尾与其他师兄弟一样、从未醒转过的年轻弟子,在这顷刻之间不知为何又紧皱眉头,连盘腿而坐的身躯也轻轻发了颤,双颊乃至阙庭上都隐隐透出了朱砂般的异样赤色,像是随时都要喷出口血沫来。 就连他的双耳边沿,也开始渗出了触目惊心的血丝。 县太爷也不禁变了面色。 “他是妖族?”对面的柳谦君也听到了秦钩的呼喊。 “嗯,乌师兄是住在妖境之外的岩鹿一族,刚刚学会化为人形后不久、就被送到了裂苍崖来学道,如今也有五十年了。”县太爷挣扎着起了身,赶在秦钩继续瞎吵吵之前、把发小从乌师兄身边“拉扯”了开去,“可他几乎没怎么修习过岩鹿本族的心法,修为也只略逊于祁师兄,怎么会……” “是楚歌的吼声。”四面八方的震动声响明明充斥了一切,可柳谦君的温柔语声还是轻而稳妥地传到了县太爷的耳边,“那是人间大多妖兽的克星……他受不了的,捂住他耳朵。” “来不及了……”在这半盏茶辰光中都激动得没有停止跳脚的师姐大人,一直都心无旁骛地听着远处黑暗里的动静,此时却骤然伸手将呆怔的沈大头往后又扯了几步,极为欣喜地尖声叫了起来,“躲开!” 才从漫长的梦里醒来、到现在也没缓过神的大头侏儒,就这么可怜兮兮地成了索命小鬼的掌中“玩物”,任由后者横拽着他往旁侧摔去,而那原本停滞在眼前、似乎永远也不会变化的幽沉黑暗,也像是同时被一只巨大的手掌揉碎成了流沙,铺天盖地朝着他倾泻落来。 “木头过来!” 没想到变故会来得这么快,秦钩登时乱了阵脚。 小房东的努力终于得了回报,这一刻,似乎在这渊牢里的所有造字神力都朝着这条过道轰击而来,狠狠地抽落横扫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碎裂坍塌声,他们身边所有石墙上的裂缝都同时发了力,将这原本还死活不动的石室拆垮成了无数块碎渣。 被县太爷随手拨开的秦钩,此时好死不死地刚好成了整间石室里离坍塌之处最远的那个,而发小和诸位师兄……却眼看就要被埋在崩裂倾塌的湖石下了! “别管我!护住师兄们!”县太爷正扶住了乌师兄的肩胛,连回头都来不及。 护? 怎么护? 他就是团无身也无肉的鬼火,难道要冲上去、用这虚无的身躯“抱住”十多位师兄? 秦钩恍恍惚惚地腹诽着关心则乱的发小,却不由自主地就往下落了数寸,不过是动了个模糊的念头,他便觉得自己整个身子好像骤然铺陈了开来。 待他诧然地左右环顾了几眼,才惊觉自己满身的青墨鬼气已在这顷刻间化为了宽平如小小湖泊的怪异模样,活像是张特意铺在冰冷湖石上的厚实被褥。 不知其数的“笔划”发了疯般地扫动不休,间或往这过道里带进了足以将百年树木连根拔起的风势,除了县太爷和乌师兄,裂苍崖剩下的十数位弟子都被这怪力推得往秦钩这边摔来,无一例外地落进了青墨鬼气的“怀抱”里。 秦钩且惊且喜,高兴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木……木头,我抱住了!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向发小邀功,却忽有凶兽的吼声由远及近地轰然响在了他的耳畔,随之而来的,是道澎湃汹涌的气浪,推着不知其数的碎石、与让人口鼻皆封的剧烈狂风席卷而来。 “他在这里,走。”依稀有道牙白色的纤长身影踏风随之落在了他身上,继而放下了提拎着的另外两个熟悉身影,在秦钩耳边轻轻催促了声。 柳老板? 秦钩被眼前这宛如天崩地裂的动静吓得再不敢托大,再一动念,整团青墨鬼气倏尔往上高蹿,将他“怀里”的所有活物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了其中,慌不迭地往后飞掠退去。 刀剑难撼的蛟龙骨,就在他们眼前崩塌如自暴自弃的峰峦,刹那间从顶到底裂了个干干净净,化成无数或大或小的石块,追魂索命般地尽数朝着妄图逃生的“囚徒”们砸来。 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果然也随之撤了个无影无踪,再没有拦阻他们。 于是巨大的青墨鬼气得以紧紧跟住了那五短身材的大头身影,难得地没有在关键时候犯了路痴的要命毛病,往着最“平安”的方向狂奔了不知多久。 直到身后的“追兵”响动渐渐停歇,直到那拽着沈大头冷静逃命的矮小身影也渐渐放缓了脚步,秦钩才敢泄了肚里的一口气、往前打跌翻滚了几十圈才停了下来。 索命小鬼撒开了扯着大头侏儒衣角的小手,气喘吁吁地在这“废墟”中坐了下来,懒得去安慰显然受惊不小、而一个劲继续往后猛缩的沈大头,更懒得去搭理数步开外的那团此刻庞大得有如蛮荒巨兽的青墨鬼气,懒得去“关心”下正从青墨鬼气中脱身而出的柳谦君与所有裂苍崖子弟,懒得睁眼仔细看看、那终于渐渐从黑暗里靠近的雪白身影到底是不是小房东。 师姐大人筋疲力尽地仰头一倒,栽在了无人能窥到她面色的黑暗里。 她的左手里,握着方才在狂风中无意捡到的碎片,不同于满地的蛟龙骨碎石,这是来自于木族的残片,边沿的木刺还刮得她指尖生疼。 这木身残骸她再熟悉不过,和她的宝贝箱车身上的……一模一样。 梓椐木。 师姐大人死死地握着拳,她那干枯发黄、永远都挂着嗤笑的小脸上,终于隐隐泛起了连她自己也不愿意看到的忧色。 孤光……看在你的面上,这些小家伙们,师姐都帮你护下了。 可现在呢,你又去了哪里? 526.第526章 拖家带口(一) 殷孤光去了哪里? 从离开柳谦君、秦钩和县太爷后开始算起,他已在这虚境黑暗里晃悠了三十多天,每隔十二个时辰,便用上一次那尴尬至极的穿墙术,往被蛟龙骨拦阻了去路的下一处牢笼探去。 比起在空旷无边、任他们胡走的虚境里寻路的小房东和沈大头,幻术师的寻人之行,似乎要更艰难得多。 倘若秦钩没有信口胡说,倘若裂苍崖掌教真的对这渊牢知之甚深,那这湖底虚境根本就是个摸不着边际的偌大牢笼,其中到底有多少个石室,根本无从而知。 更让殷孤光茫然苦笑的是,每一间石室除了那门口的封禁之力,都有左右上下五道石墙赫然在目,而他这双修习了数百年化形术法的眸子却在这时成了无用之物,没办法看到每一堵墙后到底是关了下一个囚徒、亦或有着六方贾的看守……甚至是什么他还未曾想到的危殆境地。 他每一次都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随意选了个方向,指望着墙后的生灵只要不是个和九师兄一样不讲道理的凶悍家伙……就好。 不知是渊牢里的囚徒实在太少,还是他们原本的所在太过偏僻,殷孤光颇为慎重地经过了十几个石室、与数条悠长的过道,竟都没有见到下一个活物。 到了第十一天,他甚至绝望到决定听秦钩一次,转而选了头顶上的石墙,尝试往渊牢的高处寻去——依秦钩所言,这湖底虚境零落如渊,裂苍崖诸位弟子所在的石室,大概是在渊牢的底层,而他们师门的几位尊长,则是被带去了必然会有更多六方贾看守来回的渊牢上层。 这定夺显然更危险,却出乎意料地……没什么大用。 他还是不得不孤零零地傻呆在每一间陌生的凄冷石室里,等着下一次他能够穿墙而过的时辰到来。 这漫长的孤独路途于幻术师而言,实在是莫大的折磨——正如幼年时期,他时不时就被“锁”在自家疯魔师姐的宝贝箱车里、长达数天都无法逃出的可怕遭遇。 所幸在第十九天上,这折磨终于被个大活人结束了个彻底。习惯了每次穿墙后都找不到半个人影的殷孤光,渐渐不再那么小心翼翼,于是这一次在踏出石墙的那瞬,便没有收住脚,不幸把某位正因为太过想不开、而疯狂地在墙上磕着自己脑袋的大活人……踢了个正着。 这后来自报家门、却显然不会真的名唤“咕咕咕”的有缘生灵,死活不肯承认自己与九山七洞三泉有半分的干系,尽管他身上的衣衫褴褛如乞丐,脚踝上早就漏出了块拳头大小的刺青,绘着的正是蜃禺丘门下独有的图腾——蜃龙。 殷孤光失笑着,并没有戳穿对方这再敷衍不过的托辞。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他这将近二十天来……见到的唯一生灵。 不知是因为被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无端踹了一脚、还是早就怀了什么无法释怀的愤懑之念,这坚称自己名叫“咕咕咕”的少年正在气头上,根本懒得搭理殷孤光。 于是幻术师也没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消息,连自己这胡闯乱走的穿墙寻人到底是不是走对了方向,都无从而知。 殷孤光只从这衣衫褴褛的少年处,听说了个曾有一面之缘的“故人”最近的行踪。 年关时候才和六方贾杜总管同来过如意镇的骏仆白义,竟就是把这少年掳来此处的那个“大仇人”。 少年显然和秦钩一样,是与师门尊长同被困在了这湖底虚境里; 他显然也不知道这渊牢是个什么鬼地界,只想着要和此处的禁锢大阵拼个你死我活,再怎么说,也不能让创出蜃妄之术的自家师门,被个莫名其妙的湖底困阵不明不白地败了个彻底; 他显然没有料到,眼前会骤然出现个白衣、白靴、白发的半死怪人,当着他师门尊长的面,一句话都不说地就带着他从原地遁离了不见,倏尔又现在了这个天知道离原来的囚室有多远的鬼石室; 他显然被那通身白得令人发指的怪人气得半死,偏偏对方还举止古怪地拿出了尊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青铜酒器,无声却固执地推到他的鼻前,那上头刻着的钟鼎文大半已模糊不清,只剩依稀是“姬满”的两个字,被珍而重之地护庇了起来; 白义显然还对他动了粗,在没办法让少年认出这青铜酒器的真正主人后,骏仆干脆将“火气”撒到了他的衣衫上——少年好端端的满身衣物,就是被白义冷静且不听劝阻地……撕烂成眼下这样的; 少年显然没能顺利和白义辩驳出任何道理来,他只知道在一番牛头不对马嘴的怒吼与比划之后,那通身惨白的怪人似乎认定了他就是姬满的血脉,且仍然不肯把他带回师门尊长身边去,固执地让他一定要留在这里,像是回去之后,就会有什么恶人专门冲着他而来; 白义显然还答应了过少年,会在安排好他不知道盘算了什么的“退路”后,回来接他和师门尊长一起出去,然而这当时看似以性命赌誓的承诺还忘了添上个辰光之限,于是少年便莫名其妙地在这远离师门的石室里……待了将近两月。 殷孤光啼笑皆非,听这连名讳师承都不肯坦言告知、因为被强按上了个姬满后人之名而怒然自称“咕咕咕”这种无稽名号、却在顷刻间就抱怨了老大一通的少年愤愤不已地骂着白义,心下的担忧之意愈发浓重起来。 这个来自蜃禺丘的少年,既然有了白义骏仆的暗中相助,在这看似处于六方贾掌控的渊牢里,应该并不会再有生死之忧。 幻术师忧心的,是秦钩曾提起过、他彼时还不肯全然相信的麻烦事——这将整座渊牢困成了个绝境的禁锢大阵,据说便是出自九山七洞三泉昔年不少的老怪物之手,这桩辛密若捅破到天光下去,已是人间修真界数千年以来未曾有过的大事,然而如今看来……这湖底虚境藏着的秘密,还远不止这一桩。 倘若裂苍崖与蜃禺丘的子弟与门中尊长,也都尽数陷落在了此处,被师门前辈们昔年亲手施布下的困阵逼得动弹不得,进而成了他人砧板上的鱼肉……这渊牢如今的真正主人,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人间修真界之中,又还有多少隐世前辈与后起之秀、甚至被连累进来的无辜生灵,像多年前的甘小甘一样,被囚在这个天杀的湖底牢笼里?! 527.第527章 拖家带口(二) 在与自称“咕咕咕”的少年相对无言、尴尬至极地同处一室足足十二个时辰后,殷孤光终于得以穿墙离去、找去了下一间囚笼。 他走之前,少年仍然不肯相信幻术师并非白义的内应,没好气地托他给那不守誓言的半死怪人带句话——要是白义再不回来,他才不管自己是不是姬满的后人,都要一头撞死在这石室里了。 殷孤光故作镇定地斜着眼角余光,瞥着少年那宽阔的额顶,后者的皮肉实在结实得很,比起小房东也不遑多让,竟能与这在人间界有“镇骨石”之名的蛟龙族遗骨硬碰硬之后,也只在额上留下几道无伤大雅的微青痕迹,完全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 这毫无诚意的以死明志……实在不能称作是什么威胁。 幻术师攀着墙缝,轻轻纵跃了身形,在蜃禺丘的少年目送之下,继续往石室上层的未知险地穿墙摸索而去。 接下来的十余天光景里,他终于得偿所愿地见到了更多的活物——事实上,曾经以隐墨师之身云游人间界的殷孤光,在此之前也未曾见过这许多来自于九山七洞三泉的人间界生灵。 已在红尘中修行十六年、一朝奉了师命前来回合的偃息岩双生姊妹,刚从极南妖境千里跋涉归来、依长老之命来太湖截住掌教的佑星潭燕妖,盲了双目、却能在蛟龙骨所铸的石墙上依照殷孤光所言刻出来路地图的锹锹穴弟子,从小就习惯了十三重瀑内里洞天美景、一个劲地嫌弃渊牢丑怪的树藤精怪…… 多年来一直被九山七洞三泉追在后头的殷孤光,还是第一次与这些山门的亲传弟子们如此“亲近”。 尽管这些个弟子年纪尚轻,没有一个认出这穿墙而来的男子便是师门尊长们念念不忘的隐墨师,却都因为亲眼见识了殷孤光不为禁锢大阵所困、还能在渊牢里自由来去的能耐,虽然心下多少还存些疑惑,却都托了幻术师替他们给同门师长们带个口信。 于是殷孤光啼笑皆非地带着数不清的嘱托与抱怨再次上了路,也愈发认定了自己选的这条路尽管有些曲折、大概也快将他带到了目的地。 随着碰到越来越多的九山七洞三泉门下弟子,就连石室外也间或出现了六方贾的看守,其中偶尔几次,还差点发现了殷孤光这个不速之客。所幸那遍布湖底虚境的幽沉黑暗并没有厚此薄彼,无论是石室中的囚徒们、还是自由来去的六方贾仆从们,一身的修为术法都没有帮他们逃离开这“睁眼瞎”的窘境。 看守们唯一依仗的,不过是颗来自于九幽虚境的石头,有这异宝随身,不论阳世幽冥,都能推开方圆三尺之内的如墨黑暗,借此窥见所寻之物……亦或活人生魂。 这宝贝在六方贾里也仅有一枚,本是杜总管随身携带的异宝,绝不轻易借给旁人,也只是在这囚徒遍地的渊牢里,才偶尔让仆从带上一次、看看石室里的猎物们是不是还老实地呆在原地。 可这困得修真界众生寸步难行的湖底虚境中,又能有什么变故? 六方贾的仆从们显然习惯了这在太湖底安生且无趣的日子,心知肚明这世上再厉害的生灵只要进了这些石室,也都会羸弱无用得如同废人,更从未有什么一心找死的家伙闯进来闹腾过。 相比之下,每去找总管先生借那枚据说是白义送给他的宝贝石头一次,他们都要心惊胆战地被那妖异双瞳细细打量许久,几乎要当场就被吓得去了半条命…… 这简直太不值当了。 于是殷孤光就这么在六方贾看守们的眼皮底下,毫无阻碍地往上攀了不知多少层。 直到他最后一次穿墙而出、还没将整副身子都从湖石中拔出来之际,这间石室里的“陌生人”竟比此前所有的囚徒都要敏锐得多、先行发现了他。 “小光?” 这不能再熟悉、却也有几百年没再听过的轻唤声,吓得殷孤光差点没将脑袋缩回湖石里去。 不同于渊牢其他的地界,这一层的囚笼赫然明亮如大好天光下的凡世,于是这数十天都在黑暗中来去的幻术师只觉得双眼生疼,无法骤然习惯这本来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光亮,眼底深处的刺痛感逼得他只能当即闭了双眸,却也挡不住那明晃晃的亮光疯狂地渗进他的眼帘里来。 与此同时,那在他记忆里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的温柔语声,也轻轻叹了口气,继而半是欣喜、半是嗔怪地再次响在了他的耳边。 “我还以为最先找来的,会是老六那个闲不住的丫头……她自己不来就算了,怎么还舍得送你来这里?” 幻术师骇然抬起头来,挣扎着勉强睁开了眼,往这石室里唯一的生灵望去。 此处的过道里不知用了什么术法,将微澜如水波、却绝不亚于如意镇晨曦的亮光毫不吝惜地送进了石室,连石墙上的缝隙都能轻而易举得看个清楚。然而殷孤光由沉墨般的暗处乍入亮地,此时一眼瞧去,也只能看到石室中坐着个并不十分高大的身影,那由过道里拥进来的光亮只在他眼里勾勒出对方的身形轮廓,却显不出半分的面目与神色。 可他还是认出了这个声音。 就连数月之前,在如意镇见到疯魔师姐和四师兄时,殷孤光都未有这般震惊。 他甚至发觉连自己的鼻尖……都极为不争气地微微发了酸。 “……三姐?!” 随着幻术师的双眸渐渐习惯了此处的光亮,那只见到他额发与眉眼就认出了他的“陌生人”也终于缓缓清晰了眉目。 一如殷孤光打小记得的模样,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全然没有身处虚境牢笼的烦恼之态,就像是仍然安坐在青要山脉中、那座大哥专门为她而建的木屋里。 她放下了手里的绾色衣衫,正微微别过了身躯,眉目温婉,嘴边笑意轻扬,宛如终于等到了贪玩儿子归家的慈母。 “好多年不见了,小光。” 528.第528章 长“姐”如母(一) 有十七个哥哥和姐姐,是什么感觉? 殷孤光只知道自己从记事开始,耳边就永远没有消停的时候。 紫凰把尚在襁褓的他捡回来后不久,就被接回了化形神司,便把这小弟子交托给了十七个性情迥异的徒弟们抚养。在紫凰想来,这些孩儿们在她跟前虽然不着调,但要联手养大个人族娃娃,总不是什么难事。 她忘了件顶要紧的事——这十七个弟子……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更别说这些徒儿们全都来自于人间不同的族群,其中还不乏已在红尘中绝迹的稀有精怪,除了排行老四的卫禽与小师弟同为凡人,孤光的其他所有师兄姊压根也不知道怎么照顾脆弱到一摔就会嗑出块淤血来的凡胎娃娃。 尤其是他们那最喜欢替师尊捡回孩子来的老大哥。 他本就是夸父一族的血脉,天生力大无穷,骨子里的好动天性推得他从不肯安分地好好歇坐下来,又偏偏生就了副软心肠,在看到师尊怜惜不已地把他和两位弟弟都捡回来养育后,便以为紫凰愿意收容全天下的孤子,就此开始了他无穷无尽的“捡孩子回家”壮举。 于是紫凰每每偷下凡间,便会被大徒弟憨憨傻傻地一路牵去,总会毫无意外地再次看到几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孩子。 老大哥这个逢孤子必捡回来的习惯,任师尊说什么他都改不了,后来又有老二和老三两个唯大哥命是从的乖弟“助纣为虐”,恨不得上天下海地找回更多的弟妹来,于是紫凰便哭笑不得地“被迫”迅速成了十余个孤子的师尊。 倘若不是长大成人的卫禽终于意识到再这么疯下去、整座青要山会变成个永无宁静之日的“修罗场”,才多少帮忙拦阻着,恐怕如今紫凰门下就远不止这十八个弟子了。 然而老大哥的心肠虽极软,手脚下的力道却大得犹在犼族这种肉身强悍的凶兽之上。 他若不千万当心着,是能够随意一挥手、就把参天的树木砸落得只剩个能坐人的树桩的。 于是十岁之前的小孤光,是在十六位兄姊把他东躲西藏的窘迫境况下……活过来的。 当年亲手捡回卫禽的老大哥,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了个同样是脆弱凡人的幼弟,高兴得又把自己气力太大这桩要紧事抛在了脑后,恨不得天天都抱着小孤光在山峦间迎风乱跑。 然而彼时还不知化形术法为何物的殷孤光,肉身皮囊也只比寻常的凡人幼子强壮那么一点点,倘若真被老大哥抱了个结实,不但全身上下会尽起淤青,恐怕连完整的骨头也剩不下几块了。 可青要山看似绵延广阔,却是老大哥当年亲手挑出来、给师尊作为落脚之地的居所,论起对这片山脉的熟悉,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比不过永远在山间奔走跳跃的老大哥。 他们又能把且时还未有多少修为在身的小孤光……藏去哪里? 老七的极东废城路途太过遥远,显然不是藏身的最好地界。 老九在人间界各处角落的多处居所,都凄凉空旷且无人打扫,每一处都像是专供冥界地官歇脚的鬼屋,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谁也不敢把年幼的小师弟送去那里。 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或同住在青要山中,或都习惯了孤身在人间、修罗乃至魔惑界游荡来去,未有任何能够安置幼子的平安地界。 于是幼年的孤光几乎每天都坐在三师兄的木屋里,看着诸位兄姊们焦头烂额地打着商量,各执一词地闹个不停,往往到日落西山也不能商量出什么结果来。 他记不清这种闹腾持续了到底几年,他只知道自己一直都是坐在木屋中被天光照得最温暖的那个蒲团上,连快要入冬时、都能觉得背上有融融的暖意。 而他的身边,则是永远都坐在那里的三师兄,后者偶尔会用九师兄提回来的山泉、煮上一壶微微透着苦意的清茶,再盛在用山石凿成的茶碗里,一杯供他自己慢慢地喝,一杯则递给不爱品茶的孤光,任由小师弟将那微烫的茶碗捧在双掌间,像是抱着个小火炉。 他们师兄弟两个,就这么悠然自得地坐在原地,轻轻偷笑着、看着兄弟姐妹们在木屋里“鸡飞狗跳”,就这么闹闹哄哄地打混过了小孤光前十年的大部分辰光。 老大哥却是从不来这个木屋的。 颇有些憨傻的他,除了在紫凰面前会像个听话的小孩子,在弟妹跟前却是个说一不二的倔脾气,就算是老六这个以整蛊为己任的傒囊,也从不敢堂而皇之地去招惹大哥。 可他偏偏怕了老三。 小时候的殷孤光,也曾就这桩辛密好奇地追问过三师兄——大哥能记得的杂事极少,除了会把紫凰的嘱咐尽数死死记在肚里,弟妹在他跟前提起的任何要事,他几乎都会一转头便忘得干干净净,压根也记不住什么仇怨恩泽……就是这样的大哥,到底是怎么招惹了三师兄,才会让他连给三弟亲手所建的木屋都不敢踏进来一步? 然而三师兄微微低着头,只顾着缝补手上的衣衫,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 直到殷孤光十八岁那年,从来都神神叨叨的二哥突然说要送他个成人礼,却又忘了把那份大礼埋在了哪里,才被殷孤光以懒得陪他去找的借口、趁机问出了个十之八九。 不同于他们十五个弟妹,紫凰膝下最初的三个娃儿是她亲手捡回来的。而有上界神司要驻守的师尊大人,又无法在人间逗留得太久,便只能在传授了些许化形术法、让三位徒弟有自保之力后,再命其安分住在人间界的隐秘山川之中,在长大之前,都不准出山乱跑。 于是三位老大哥的幼年时候,几乎都是在彼此依靠、并用尽一切力量躲开凡世所有生灵的寂寞中度过的。 自家族群几乎被毁灭殆尽的他们,虽然偶尔要奔走在逃亡的路上,却也极为欢喜师尊这个不赶着他们去外界的定夺——没了血脉相连的族众,他们也只相信师尊……和彼此。 而年岁较幼、且本尊肉身也更小巧的老二和老三,更是常年都趴在老大哥的肩背上、不肯下地自己走动,任由停不下来的大哥带着他们迎风狂奔,密林山溪、泉瀑高崖、平原泥沼……到了哪里算哪里。 直到三师兄被大哥无意中摔下了由九天雷劫引发的水域漩涡里。 529.第529章 长“姐”如母(二) “三姐……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殷孤光茫然若失地从湖石中爬出身来,石缝间的冰冷流水趁机淌在了他的衣衫和额发上,让他狼狈得像是个在大雨里奔走了几天之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屋檐歇脚的无家可归之人。 可幻术师呆呆地立在原地,就这么任由满头的水滴渗进了发里,也不伸手擦拭一把。 看到他这孩子气的举动,石室中的那个人似乎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未挪动她安坐的身形,只是伸出了左手,朝着殷孤光招了招。 殷孤光不自觉地就挪动了脚步,往那个身影靠得更近了些。 石室外的过道上,有着显然不是凡间灯火、却照得通室皆明的无数皎色碎芒,在虚空中缓缓移动着,无声无息,似乎并不是什么精怪妖魅,甚至也算不上活物,却又各自眼能见般地“行”着自己的道路,并不会与迎面而来的任何一位“同伴”相撞。 这些小小的光团,并不像凡间的天光那般能散出任何的暖意,只是极为公平地游走在整条过道里,没有舍了任何一处角落,于是两边的每一间石室都能分到了足够的光亮,时时刻刻有着错落斑驳的光影斜进来,让身在其中的生灵们至少不为黑暗所困。 这景象,像极了大顺最喜欢的流萤铳幻化出来的满堂灯火。 幻术师几乎要以为,自己是站在吉祥小楼的正堂里。 可坐在他数步开外的,偏不是赌坊里的任何一位好友。 比起他一路而来经过的所有囚笼,这间石室也未必宽敞多少,却多出了件足以让秦钩泪流满面、连做梦也想拿上一件的“宝贝”。 石室的地面上,赫然放着个奇大的蒲团。 殷孤光失魂落魄地往前迈了仅仅两步,就踏上了这几乎把半个石室地面铺满的蒲团,还差点一脚陷了进去——作这安排的生灵,显然对三姐的居室习惯并不陌生,知道她不像这渊牢里的其他囚徒那般可以到处乱走、又不能直接坐在这冰冷潮湿的湖石上,才放上了这么个柔软厚实到几近算得上被褥的蒲团。 在这蒲团的正中坐着的,则是位看起来和柳谦君一般身材纤长的女子,只是不同于平日里能站就不坐的千王老板,她的腿脚都隐在了衣衫下,似乎是刻意不容旁人窥到。 与殷孤光和卫禽一样,这女子的满头青丝也未用任何的物事拘束着,只是看起来稀稀落落了些,像是有人轻轻一拽,就会平白扯下她的大片发丝。 而她那只举在半空中、示意殷孤光过来坐在她身边的左手上,更触目惊心地遍布着不知因何而就的怪异伤痕,显然已年岁极久,若不经意看去,倒像是些皱巴巴的皮肉,让人容易错以为那是位老朽之人的手掌。 殷孤光却不会认错这只手。 从他记事开始,三师兄这只手……乃至他的臂肘、肩膀,与他身上的大多皮肉,就都是长成这个样子的。 在二哥告诉他的那个故事里,那年仍是幼子的三师兄突然生了场怪病,让一直都照顾着两位弟弟的老大哥急得不行——紫凰忙于化形神司的诸多杂务,并不能随时来人间界看望他们三个,离她下次偷下凡尘,还不知有几月、几年甚至数十年的光阴,倘若师尊赶来之前,老三就在他背上断了气,要怎么办?! 不管当年的老三到底只是偶感风寒、还是真的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二师兄只记得老大哥几近疯魔地在山脉里转悠了数天,也没找到师尊曾提起过、据说危难之际能够出手救命的山神大人,于是他们这三个惶惶不安的幼子……便全都乱了阵脚。 直到护弟心切的大哥想到了个馊主意。 他知道老三是上古时期的海域精怪,虽然如今离开水域也能存活,却毕竟不是天生就在陆上奔走跑跳的生灵,既然生了病……当然是要回家,才更容易治得好的。 老大哥当然压根不知道紫凰到底是从哪里把老三捡了回来,他只知道离他们所在这片山脉最近的浩浩水域便是东海,以他的脚程,不出半天就能到了那里。 偏偏那时候的东海畔崖石群之中,正“关”着个被宿敌封印百年的散仙,后者受够了天天听着海浪入睡的无趣日子,意图借天劫脱难,连可能会拖累海畔万千生灵的性命这种冤孽都不管不顾,就以舍去两魂三魄的大凶兵解之法,引得东海边缘的海面上惊涛骇浪不断,毫无安生之时。 他们三兄弟堪堪从高处靠近东海畔的时候,正是这不要命的散仙功将大成之际,三十三重天外的雷电大劫已缓缓降世,激得东海浩浩水域都渐渐脱离了龙宫的控制,海面上竟出现了不知其数的庞大漩涡,不分敌我地将所有胆敢靠近的生灵都吞没殆尽。 彼时还不过是幼子的老大哥,虽然被这宛若灭世的景象吓得腿脚发软,却还是挂念着老三的病痛,竟浑不怕死地径直冲向了这风浪奇大、连巨石都会动辄被拍个粉碎的动荡海域,想要在这雷劫之下偷着潜入东海深处,找个能治好三弟的水族仙神。 可他忘了趴在他背上的两个幼弟,其中一个已没有平日里那么身骨强健,被他沿路这么一颠,就渐渐气力不济、继而身不由己地摔落了下去,径直掉进了个转瞬即逝的漩涡里,孤零零地被沉进了浩瀚深邃的东海底。 等到两位兄长拼死冲进了东海深处、上下沉浮了六天之久,甚至还威胁了几位路过的夜叉来帮忙才把他捞上来的时候,他已在擦身而过的九天雷劫、接连拍打的巨浪暗涛、和原本就缠绵入骨的病气的数重冲击下,幼小的身躯上遍布了如遭雷殛的扭曲伤痕,几乎没有一处好肉。 自此以后,三师兄的身魂受了极大的损伤,再也没能恢复过来——尽管接下来的万余年生涯大都平顺无波,而他那愈发深厚的妖族修为及化形术法也能掩去了满身的大半伤痕,可他那身子骨……却就此成了兄弟姐妹中最虚弱的一个。 殷孤光正是因为知道这桩往事,才愈发不敢相信,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竟会是她。 “大哥、还有四师兄他们……怎么会让你被人掳到这里来?” 530.第530章 雌雄不分(一) 在殷孤光的记忆里,天性安静、又身魂虚弱的三师兄历来都守在青要山里,陪着两位哥哥,等着师尊和诸位弟妹的归来,甚至极少离开他的木屋。 只有听说住在极东废城的老七又病到起不了身时,他才偶尔被卫禽带着赶去照顾七弟,除此之外,三师兄恐怕还未曾踏足人间的其他地界。 这世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足以引他离开青要山。 更不必说他的身边还有两位兄长常年陪着他。 老大哥对当年的一时不慎愧疚至今,绝不会容这天地间任何一位意图伤害三弟分毫的生灵靠近青要山半步。虽然他自己太过杞人忧天,生怕再像小时候那样太过莽撞、而又伤了三弟,甚至这些年从不敢靠近亲手给三弟所建的木屋,可天性就坐不安稳的他,几乎是每天每时、乃至每刻都狂奔腾跃在青要山脉之中,对山间的所有飞禽走兽、乃至密林草藤都熟悉得不得了,任何的陌生外来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而据说是幼时也被老大哥摔下地去过、导致长大后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二哥,更是出于个跟谁都不肯明言的理由,而自己给自己禁了足,并逼着所有弟妹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命魂里下了诅咒——倘若他在荒山间胡走着、而无意中快离开了青要山脉,就会登时手脚痉挛,全身抽抽到连爬都没了气力,唯有退回青要山,才能恢复如常。 就是这样死都不肯离开家门范围的二师兄,每天都不忘要扒着三弟木屋的窗棂缝、看看永远呆坐在房里的后者是不是快发了霉。 除了他们自己常年都守在青要山里,平日里游荡在人间界各处的弟妹们亦会时不时地回来探望兄长。其中被三位哥哥亲手带大的四师兄,更是对哪里都去不了的三哥尤为上心,每次回家,都要陪着后者坐上一宿,为弟妹们、乃至两位糊涂哥哥接下来的几年光阴,做些聊胜于无的打算。 就是因为这样,殷孤光才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想不通他眼下看到的境况缘自于何。 几乎算是被层层保护起来的三哥……怎么会和他一样,也陷落在了这太湖渊牢里? 且不说陪着三哥的诸位兄长绝不会放任这种祸事发生,就连三师兄自己,也是身怀万年修为的上古精怪后裔,尽管一双腿脚葬送在了为救护老七、而施就的“心火”术法里,却仍然不是什么脆弱无助的弱者,这六界里任何一个生灵想把他带走,都不可能在悄无声息的境况下做到。 六方贾那位总管先生的身后,到底还藏着什么样的诡谲生灵,竟能够将紫凰门下统统玩弄于股掌之间? “坐下。” 殷孤光失神地缓步踱到了蒲团中央,等到的不是对方对于他这急切疑惑的解释,而是一声再淡然不过的温言命令。 安坐不动的女子拍了拍左侧的空处,仰头温柔地笑着,示意殷孤光坐在她的身边。 幻术师乖乖地低下了身。 他下意识地先曲了右膝、跪在了蒲团上,继而摸索着自己和三姐之间的空处,才微微往后侧了腰身,最终坐在了离女子半臂之遥的地方。 女子无声地看着他做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举止,不禁微微翘了嘴角。 殷孤光倏尔红了脸。 他离开诸位兄姊身边已有四百多年,却在和三姐重逢的一瞬,就像是变回了那个在青要山木屋里、看着兄姊们吵闹不休的小孤光,连这随意一坐……都自然而然得如同从未离开过三姐身边。 “老四忙得很,这几年又听说了老六那丫头在外头闯下了些祸,赶着替她收拾残局……已经有六年,没回青要山了。” 女子早将身前的那件绾色暗袍与些许针线都放在了右侧,在自己的身边为小师弟收拾出了足够的安坐空处,这时伸出手去,恰好能毫不费力地碰到殷孤光的额发。 “至于大哥……”她捻着自己的衣袖,替发呆的小师弟擦去了额顶和双颊两边的冰冷水滴,还不忘顺手理了理殷孤光鬓边的凌乱发丝,“只要我不出门,他就以为我还一直呆在青要山里,怎么会知道我来了太湖?更何况这些年……我早就瞒着他‘养’了个身外化身,只要那孩子继续替我住在屋里,大哥是不会发觉的。” 殷孤光颇为讶然地抬了头——他从未想过三姐还会有刻意欺瞒老大哥的时候。 这种把戏……难道不是从来都出自六师姐之手? “别怪你二哥。”把小师弟的狼狈之态收拾了个停当,女子才失笑着收回了手,开始细细端详起这四百多年都不肯回家来告知一声平安的幼弟,想看看那应该是“隐墨师”的名号,到底有没有把小师弟变了个模样,“他从来都嫌我在山里呆得太久,实在也闷得慌,听说我愿意出来玩一趟,当然是无不肯的。” 已有多年没被三姐当做幼童照顾对待的殷孤光,只觉得自己的双耳烫得发痒,让他坐立不安。 更让他心下焦急的,是三姐这轻描淡写的叙说里,似乎藏着对另外三位兄长的淡淡怨气。 可他听不出来,三姐到底在生什么气? 甚至气到了不惜离开守了那么多年的青要山、转而逗留在这不见天光的湖底虚境里的地步? 殷孤光想不明白,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发问。 在兄姊面前,他总是那个习惯了万事听从嘱咐就好的小师弟,不需要担心什么,不需要替兄姊安排什么,更不需要……多问一个字。 “我在这里万事都好,你也看到了,这里的主人没有亏待我,什么都不比在家差。”眼看殷孤光面色渐渐阴郁了下去,就像幼时明明怀着心事、却知道兄姊们不会听他一句话时那般,无言地犯了倔劲,女子愈发缓和了眉目,轻轻叹了口气。 “倒是你……这些年不见,连师父留给你的衣裳都换了啊……” 殷孤光低着头,眼睁睁看着三姐那伤痕遍布的手缓缓递了过来,继而掀起了他的衣袖一角。 531.第531章 雌雄不分(二) 这只袖子的里侧边缘,本该有细密的棠色绣纹蔓延开来,如同入春后在山间盛开的满目繁花。 然而那皱如老朽的手掌所捻之处,衣衫里外毫无二致、都是同样的月白墨边,针脚虽细密无漏,却也再没有其他的绣纹……更罔论半分的紫棠异色了。 他身上这件月白衣衫,早已不是由师尊紫凰的翎羽所制、三姐亲手所裁的那件衣裳了。 如今披在身上的这件,是小房东在外为整个如意镇置办过冬礼的时候,特意在扬州府城里找了个家族百年都是裁缝的老工匠、依照着殷孤光的身量裁制的。 楚歌甚至还极为难得地思虑了个周全,带回来了一模一样的五套月白衣衫——小房东虽不全通人事,却好歹还知道孤光身上那件永远不换下来的衣裳并非凡品,既然如今要用凡间的衣衫以次换好,当然要多备个几套。 殷孤光啼笑皆非地接了小房东这份大礼,原本并没有把好友这好意放在心上。然而第二天睁开眼的那一刻,他竟真的对着面前的“真假”衣衫发起了呆。 鬼使神差的,他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地就舍弃了那有师尊图腾庇佑、从成年那天就没有换下来过的师门衣衫,甚至还把它仔仔细细地叠好,放在了房里的大箱里,自此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 “穿了那么多年,又没有缝补过……也是该换换了。” 女子不无遗憾地笑了笑,轻轻松了小师弟的衣袖,没有再追问那件出自她手的衣裳去向。 “三姐缝的衣裳一直都很好,不需要换。”幻术师的双耳愈发红得滚烫,不由自主地就慌乱解释了起来,“……师姐年前来了趟如意镇,顺道把九山七洞三泉的一些麻烦引了过来,那件衣裳太过招摇了……这件是如意镇的一位友人送我的过冬礼,旁人看不出分别,也不容易被人发觉……” 殷孤光口不择言的解释,却被女子的温柔语声戛然打断在了最尴尬的地方:“换了就好。” 幻术师茫茫然地抬了头,竟当真没有在三姐的眉宇神色间,看到任何的怪罪之意。 女子稍稍前倾着身子,甚至还安慰般地拍了拍小师弟的手,眉目温婉如常,与其说是强行藏下了怒气,倒不如说是比殷孤光还要如释重负些:“我们知道……那件衣裳于现在的你而言,太过累赘了。” 幻术师呆了半晌,直到鼻尖的酸意终于尽退了下去,才闷着头应出了声:“嗯。” 这姐弟俩心照不宣地,都没有把这必然会牵扯到师尊的尴尬话头继续下去。 “又是老六吗……”女子显然早就习惯了殷孤光口中的混乱称呼,当即明白过来他话里指的是哪个祸害,失笑着摇了摇头,不着痕迹地当即转了话锋,“那年老四回山,说是找到了你近几年住下的那个北方山城,从那时候开始,老六就活泛了心思,天天闹着要去看你……” “你该找机会谢谢你九哥,要不是他以当年那场戏赌成了定局之前、谁都不能去打扰你的借口,揶揄得老六没好意思直接逼着老四带她去如意镇……恐怕那小小的山城,也早就尽毁在她手里了。” 殷孤光低着头,闻言无奈地牵了牵嘴角——从四师兄出现在如意镇后山的土地祠庙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家疯魔师姐那所谓用了千山水镜术法才找到如意镇的话,不过是番无稽的搪塞言辞。 诸位兄姊恐怕早就知道他在山城里落脚的事实,却一直都没有来打扰罢了。 最后忍不住破了这约定的,当然也只能是他的疯魔师姐。 可这一切,于眼下的他们而言……也并不重要了。 “三姐。”殷孤光闷了许久,才终于再次轻轻开了口,“你这件衣裳,是给谁缝的?” 他从湖石里探出头来时,就看到三姐的手里正拿着件绾色的暗袍,连针线都还嵌在衣角。 彼时还未习惯此地光亮的幻术师,还以为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然而待他一步步走近过来、甚而如今坐了下来,便和那件衣衫隔了不过区区两步的距离,就算他想装作看不到……也不可能。 这不知是丝是锦、但必然极尽贵重的衣料纹路之间,还绣着檀赤双色的风火图样,虽然仅仅是寥寥数笔的极简纹样,却让人望之便如身临烈焰灼烧的深渊之中。 早在如意镇的时候,殷孤光便看出了这件衣裳的异样之处——这衣衫上的丝线图样之间,分明流淌着他再熟悉不过的化形之力……如此娴熟的手法,显然也是出自三师兄之手。 可他从来都不敢相信,守在青要山的三师兄会和六方贾扯上什么干系。 然而如今在这不见天光的渊牢里,三姐实实在在地就坐在他的身边,就连杜总管那件衣衫……也略显凌乱地散在蒲团上,依稀该是衣袖的地方赫然还斜戳着枚细细的鱼骨针尾,在石室外的游走碎芒映照下,偶尔闪现出深海里才有的微弱磷光。 这当然不是什么虚妄之物。 女子显然早就在等着小师弟问出这句话来,并不吃惊、亦不恼怒,只是微微笑着回过头去,将那衣裳从蒲团上再次提拎了起来。 可她还未说出什么能让殷孤光安心的话语,石室外却骤然响起了木头和石块彼此敲击时才有的动静,由远及近,“咚咚咚”地胡乱响着。 这响动来自于高处,来得毫无预兆、突兀得很,若不是殷孤光心知肚明小房东不可能这么快就追到了这里,他还以为是楚歌正拎着她的山神棍、坐在高处不耐烦地敲击着外头的冰冷湖石,催着他快快离开这天杀的虚境牢笼。 随这动静一起响在幻术师耳畔的,是个中气十足、却语调怪异的苍老声音:“她这衣裳,当然是给那快被瞳术折磨得快成了个瞎子的总管小子缝的。” 殷孤光惑然站起身来,缓缓踱着步往石室门口靠近了些,想要看看这位徒闻其声、不见其人的老人家到底身在何方。 一根木纹清晰的拐杖忽地从天而降,“砰”地砸在了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上,几乎敲中了幻术师的鼻尖。 “丫头,你怎么都不肯答应做我的孙媳妇,原来不是因为杜家小子……而是为了这个小娃娃?” 532.第532章 元气更胜少年郎(一) 石室外的万千碎芒无声地游走如常,将幻术师目之所及的地方都涂染得通彻分明,却偏生映照不出那声音主人的影子。 这一层的囚笼,果然比渊牢的其他地界都要“尊贵”许多,不但多出了这些显然出自人手的作伪“天光”,连石室外的过道都宽阔达至少十丈之远,似乎是有意不让两边的囚室太过亲近。 而幻术师此时放眼望去,更找不到同处这光亮之地的下一位难友——和裂苍崖诸位弟子所在的石室比起来,这一层显然受渊牢主人重视得多,连珍贵无比的蛟龙骨都被毫不吝惜地当成了不值钱的砖石,铸成了宛若城墙的厚实遮挡,恨不得将这里石室都隔成沧海之遥。 至少殷孤光此刻打量着石室外的宽敞地界,都未能在这片明亮如白昼的虚境里,见到另一个从石室里现出身形来的活物。 他能看到的,不过是根并未刻意雕刻任何图样、甚至都没好好打磨完全的拐杖,正晃悠悠地荡在半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砸在石室顶的蛟龙骨上,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然而这拐杖的主人既然没有和他们一样被拘在石室里,又能毫无忌惮地大呼小叫着弄出这许多动静,显然不是什么失去了自由之身的囚徒。 莫非……是这渊牢里的看守之一? 这一路而来都未和六方贾仆从直面打过交道的殷孤光,下意识地正过了身形,将三姐挡在了后头。 “桑耳前辈,这是我家小弟。”蒲团上的女子倒比小师弟要淡然得多,听到这个显然熟悉得很的苍老声音,她也仍然巍然不动地端坐原地,眉眼皆弯,嘴角的浅淡笑意诚挚无比。 然而她语声里的威胁之意也愈发旺盛:“在他面前,请您老人家不要拿这种事胡说八道。” 殷孤光讶然回过身去,发现三姐不但没有半分的慌乱之态,倒还好整以暇地对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出声。 然而三姐话里提起的来人之名,于幻术师而言并不陌生。 锹锹穴的桑耳长老,是人间修真界无出其右的制器宗师,又在弟子阳寿皆尽极长的自家山门中辈分极高,即使是九山七洞三泉现如今的诸位掌教,也全都是他的晚辈。 而其虽为天残之身,却无伤他的绝顶聪明半分,这老人家的执念又着实简单得很,只一心一意地要将游荡在六界间的残存混沌灵力收集起来,制成永留凡尘的器物,即使千年万载,也能让愈发平庸的后人求得混沌之助。 只是这位老人家不喜红尘,除了每一甲子一次的掌教大会、他老人家都要被锹锹穴掌教硬拉着同去,平日里根本不愿踏出地处桂林郡的山门溶洞半步。 锹锹穴的一众长老之中,他本该是最不容易被引到这太湖渊牢来的那位。 更罔论是以六方贾的看守身份……在这里随意晃悠了。 殷孤光以隐墨师之名游历人间界各处角落时,与九山七洞三泉不少生灵都有过一面之缘。只是彼时的幻术师牢记师门训诫,对世间众生忌惮非常,永远都以紫凰的化形术法护着身魂,所遇之人若非有足够的修为,即使当面也看不清他的眉眼面目。 可他还从未和这位桑耳长老见过面。 幻术师犹记得衔娃逃出六方贾在渤海的大宅、来到如意镇时,曾为裂苍崖弟子的县太爷曾好意帮参娃解释的那番言语——六方贾拿来盛放宝物的缶器,便是出自这位桑耳长老之手,能严丝合缝地把所有关进去的生灵活物牢牢缩在里头,不论声响、气息还是灵力,都无法透出去半分,从内里就隔绝了一切与外界相通的道路。 这些缶器……不就和太湖渊牢有异曲同工之处? 赌坊诸位怪物彼时都以为,这老人家是因山门受了对方的人情,才不得不帮六方贾这个大忙,却也管不了这个扑卖之地是不是会借这些缶器去造孽生祸。衔娃的困境,当然也怪不到桑耳长老头上去。 然而此时此刻,在这不知底细、不见天光的湖底虚境里,这位老人家偏偏又出现了。 殷孤光心下犯了嘀咕,连三姐示意他坐回身边的无声眼神都没有注意到。 若不是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犹在,幻术师恨不得伸出手去、将那仍在半空中轻轻晃荡的拐杖拉扯下地。 顺便看看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言语里还顺带着把三姐当成后辈调侃的桑耳长老……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他这愿望很快就成了真。 “可别欺负我老人家不识数啊……卫禽是你家弟弟就算了,怎么连这个新来的娃娃也是你小弟?你这丫头明明没嫁出去,到底偷摸着养了多少个娃娃?” 半空中的拐杖再次“咚”地砸了下蛟龙骨,继而炫耀般地在石室前打了个转,猛地又被往上提拎而去、消失了踪影。可就是这短短的一瞬,也让殷孤光终于看清,那竟是把至少有四尺的奇长木棍,虽也仿着凡间的拐杖被简单削过了木身,但本就歪曲如活生生的龙蛇身形,其上的木纹更是蜿蜒如凶兽的血脉经络,乍然望去,倒像是条被禁锢得失了自由的幼年蛟龙。 随着这木头拐杖的骤然“离去”,那苍老的声音也在高空中忽上忽下地再次响了起来,石室外显然是片极为广阔的地界,上下无拘,得以让他在这牢笼禁地里生生掠起了阵风势,多少搅乱了些他的语声,听起来让人哭笑不得。 “这孩子走错了路、还能不被发现地闯到这层来,别说丫头你起了善心、想要保他,就是我老人家也不会糊涂到去和总管小子告状……说他是谁都好,我又不管,你也别总拿出这种哄骗老糊涂的瞎话来糊弄我啊……” 随着一声几乎震得殷孤光立足不稳的撞击响动,高空中似乎有个身形颀长无比的怪物旋转着往下俯冲欺近,卷起了呼哨且扭曲的风声,径直往幻术师所立之处碾压而来。 533.第533章 元气更胜少年郎(二) 随着这风声落下来的,是个灰蒙蒙的背影。 只是这身影之佝偻、之矮小,都与殷孤光料想中的相差甚远。 那惊人的风势宛若蛮荒凶兽从天顶呼啸扑下,换来的却是个不比小房东人族肉身高大多少的苍老身影,像是乘着形如漩涡的兜卷狂风,正极为惬意地张着双手双脚、一圈一圈地往下坠落而来。 桑耳长老显然不以自己这滑稽的举止为意,甚至连自己满头的灰发被风势扯得四处乱跑、快把他头顶上那像是用杂草编成的风帽给撑飞出去,也没让他往下落得稍慢一些。 等他落到了殷孤光视野范围之内,这轰轰烈烈的风势却戛然而止,只剩下股不听使唤的怪力,推得那苍老的身影径直往殷孤光对面的那堵石墙撞去。 “前辈您又转过头了。”让殷孤光愈发手足无措的,是三姐那如同司空见惯的淡漠语气,后者显然浑不在意石室外的动静,正将那绾色的暗袍整理着铺在了身前、捻起了那斜戳在衣间的鱼骨细针,此时不过拿眼角余光一斜,就轻描淡写……甚至可以说是敷衍地,直言了来人的尴尬处境,“您老两天前才撞到了腰骨,要是再伤一次,可就得任凭龙筋收拾、老老实实地呆回原地去,不能再到处乱跑了。” 半空中的身影竟没有出声反驳,反倒赌气般地狂舞着手里那把看起来比他还要高出一截的拐杖,活像是条被人扔进火山岩浆、再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的可怜泥鳅。 可这令人发笑的滑稽举动竟还果真有些用处,随着那拐杖在虚空中依稀舞出了个上古图腾般的形状,倒悬在半空的身影也如有神助地猛然被往上拽了近丈的距离。 只是这“自救”来得不容易,去得却极快,不过弹指间的工夫,殷孤光就眼睁睁地瞅着那身影失了控地再次往地面摔去,像是不血溅当场……就会在初来乍到的殷孤光跟前失了面子。 “您老是想砸到脑门顶吗?”安坐蒲团上的女子冷冷地抬了眉眼,赶在那身影“赴死”之前,似笑非笑地轻声训了句。 似乎是早就等着女子这句话,那形如龙蛇的拐杖先主人一步、“咚”地砸下地来,而那原本要以天灵盖先着地的桑耳长老,则千钧一发地稳抓住了拐杖的下半截,将他那并不高大的身躯硬生生停在了离地仅有五寸的……平安地界。 “嘘……丫头你明知道这龙筋活泛得很,十有八九是听得懂人话的,你当着它的面说我受了伤,还不是让它趁机来要我老人家的命?” 这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的老人家,利索无比地双腿一蹬,轻轻松松地箍住了那比他身量还要“高大”的木头,滴溜溜地绕着拐杖转过了身子,终于把他的面目真身现在了殷孤光的眼前。 幻术师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如意镇的土地爷。 不是楚歌这个代职土地……而是赌坊诸位怪物从未谋面的那位正统土地爷。 这位在锹锹穴中地位尊崇的桑耳长老,看起来实在和凡世间的老者们没什么差别,身量佝偻矮小如十余岁的幼童,面上无伤无疤,和所有老人家一样沟壑纵横,无论哭笑都能在眼角嘴边皱起数不清的道道,倘若一定要说他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大概也就是……穿得实在太过破烂了些。 就连如意镇里最不修边幅的王老大夫,至少也从没直接把山间的野草藤木穿上身过。 然而眼前这位口口声声自称是老人家的桑耳长老,倒全无到了年纪就要享清福的自觉。像是锹锹穴已然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满身的衣物都取自山野河川,大多由藤草搓编而就,就连脚板上套着的两只“鞋靴”,也是随便至极地凿石烧泥就成了形。 让殷孤光一眼就认定了他确实是出自锹锹穴山门的,是这位老人家此时还倒悬在半空的一双腿脚。 他的两只腿脚竟不是一般的长短,其中一条已然萎缩到了只剩半截的地步,可就是这条显然是残疾的腿,却偏偏被条不知用什么凶兽筋骨制成的长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方才那宛若龙蛇游走天际的诡异响动,便是他强行拖着这长索在半空中游走、才闹腾出来的。 这位老人家……赫然是被倒吊在高空中的。 若不是手里还有根四尺长短的拐杖,让他能够借这木身之力、偶尔敲点这四面八方的蛟龙骨,恐怕他此刻就得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中,连自己能停身于何处都不可控制。 怪不得远远听起来,他的语调总透着股让人心下气闷的怪异味道——换了谁被头下脚上地这么倒吊着,说起话来也多少会岔点气的。 殷孤光半是泄气、半是如释重负地垮了双肩。 桑耳长老……果然也是这湖底虚境的囚徒之一。 他仍然清楚记得自己穿墙寻路来之前,秦钩就提起过那本已湮灭为尘的手札上有页针刻出自这位长老之手。也正是那页针刻上,记着这些蛟龙骨的石墙中铺陈着来自九茔山上的梓椐木,才能承受住那遍布渊牢的禁锢大阵的力量。 也正是因为得了这个消息,幻术师才醒觉过来自己还有个无需身魂灵力便能施展的半吊子穿墙术,才能一路无声无息地寻到了此处……到了三姐的身边。 可彼时的殷孤光,心里已存了个疑虑——裂苍崖掌教留给徒弟们的那本手札上,所有能留下针刻的前辈都仙逝多年,虽不知是不是尽数被埋葬在了这太湖渊牢里,至少是绝不在这阳世间了的。 其中唯有桑耳长老一人,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他老人家,到底和那些修真界前辈们有什么不同? “我家小弟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里,前辈请不要尽说些无稽言语来吓唬他。”蒲团上的女子显然听惯了桑耳长老这种鬼话,这次连眉眼都懒得再抬,“且不说这龙筋离了本尊肉身还能活泛多久……就算千真万确还是个活物,您手上这把骨琴不就是前辈你自己亲手做出来、绝对能制住这妖孽龙筋的宝器?” 534.第534章 自掘坟墓(一) 殷孤光仰着头,慢慢蹲下身来,想看看那捆住了桑耳长老、赫然从高空中掉下来的长索,到底有没有个尽头。 然而他毕竟被困在石室里,即使在蒲团上矮身到几近坐了下来,也没能透过那万千游走如活物的碎芒,窥到这长索到底是从什么地方落了下来。 石室外的天地之广阔竟远远超出了他的料想。 殷孤光矮着身躯放眼望去,才发现他们这件石室外的这片天地何止是上下无拘……简直是穷尽了碧落。 如同身在海底深处、却有天光刺透了粼粼波光迫到了眼前,那不知其数、恍若灯火的碎芒竟都是从高处缓缓飘浮沉落,映照得整片“天幕”恍若湖海波澜。 只是这片让人如坠梦境的光明终究不似人间界的苍穹,除了万千碎芒悠悠游走,便再无他物,不见流云、不见日月、不见星辰、不见雨雪、更不见飞鸟落羽,愈发衬得中间的那一条长索冷冷清清。 幻术师甚至都要怀疑,他们如今身处的这个地界到底是不是太湖底。 桑耳长老的这个独有“囚笼”,实在比殷孤光一路上碰到的所有石室都要宽敞太多——不同于被困在方圆寸地的难友们,这位老人家身上仅有这被他口口声声唤作“龙筋”的长索这一样禁锢,并无其他。 至少殷孤光此时环顾四周,是没有见到任何一位渊牢看守陪同在侧的。 幻术师略略扫了一眼,便估量出这条长索绝不下五十丈,不管这长索的顶端是不是被握在哪位生灵手里,但桑耳长老若想借着那四尺拐杖之力,在这附近……乃至这整个太湖底随意四处走动,却是再方便不过了。 渊牢的主人似乎对他极为放心,虽不得不用这长索留住他在这虚境牢笼里,却放任了他在渊牢里的自由,连这唯一的禁锢都随便至此。 像是认定了桑耳长老……是不会给渊牢多添什么麻烦的。 “我老人家当初做出来的,可不是什么骨琴。” 石室外的老者仍然倒悬着身子,一本正经地挂在他那根奇长拐杖上,像是这个模样反倒能让他好好说话。 听到蒲团上的女子半是讥嘲、半是点醒的话语后,他竟还气鼓鼓地动了动那只残废的腿脚,摇得那本就形如龙蛇的怪样拐杖不可抑制地东倒西晃起来,让第一次见他的殷孤光暗暗担心,生怕这位老前辈会把自己砸下了地。 “只是那年带着这幼蛟骸骨来找我的老朋友,说什么都要让我给他做把琴筝……他新收了个以音律入道的徒儿,那娃儿又是个从来不信旁人的死犟脾气,谁想当他的师父,就得带上个他从没见过的乐器……”虽然倒提着身子,但桑耳长老还是看到了幻术师面上一闪而过的担忧神色,老者不由自主地朝着殷孤光咧了嘴,示意这新来的娃娃不用太过操心。 只是这颠倒过来的笑意落在幻术师眼里,更像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威胁神色罢了。 桑耳长老却因为想起了当年的挚友犯傻之事,愈发开心地在原地把拐杖晃悠得更厉害了:“他自己是个不通音道的莽痴,偏偏要收下个他铁定教不了的小徒弟,我老人家当初还笑了他好久……” “可老朋友既然厚着脸皮求到了眼前,我老人家当然不能把他拒之门外。” “骨琴么……我是做不了了,但仅仅一副琴骨架子,也耗不了多少工夫。至于这骨琴上的弦,我老人家当然不管,随便他去哪里找些古兽遗骸上的残筋来顶事就算了。” “当初我老人家说什么都不听……好好的一副幼蛟骸骨,他打定了主意偏要做成副骨琴架子,等到那小徒弟归了西,还不是要放在山门里积尘落灰?” 像是有意要和新来的囚徒难友炫耀自己许多年前的英明,桑耳长老弹了弹腰身,将腿上的长索弹得满空乱抖,熟练无比地带着那四尺的拐杖,一“咚”一“咚”地朝着他们挪得更近了些。 “你看你看,如今还不是要拆了琴弦,送给我老人家作拐杖?” 殷孤光定睛望去,果然在这形如龙蛇的怪“木头”上,找到了四处本该两两之间续着硬弦的洞孔。 幻术师却暗暗皱了眉——他虽算不上十分通晓音律,却也跟着七师兄稍稍学过些皮毛,更别说在极东废城的那许多手札记载上,也见过不少至今流传世间、亦或埋葬在战火与年岁的诸番乐器了。 撇开多余的雕琢与修饰不提,眼前这把骨琴,仅仅是就身为乐器而言……压根远远未到完工的地步。 恐怕这“拐杖”的第一任主人,连所谓的琴弦都从未续上去过,又何来的拆弦之说? “前辈您明明是伤了腰骨,怎么还糊涂到了颠三倒四和咱们提起这桩旧事的地步?” 不同于初来乍到、对眼前这位老人家还极为陌生的小师弟,安坐蒲团上的女子显然对眼前这境况再熟悉不过,听到这里,已然无奈地再次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与袍衫:“同样的话,您十一天前才到我这里絮叨过两遍……难道是去看柑络长老的时候,不当心真的砸到了脑门?” 女子轻轻地叹了口气,继而朝着殷孤光招了招手,示意这向来多管闲事的小师弟快坐回身边来,不要再和那说什么都无用的桑耳长老白白磨耗辰光:“咱们不也全都和前辈您说过好多遍,您如今能让脚上的龙筋伸缩自如、甚至放任您满渊牢乱跑,不就是托了这骨琴的福?更何况这副琴骨架子,也不是因为被弃之无用才送到了您老的手里……” 幻术师茫茫然地退回了女子身侧,却发现三姐早就捧起了那绾色暗袍在原地等着他。 女子语声轻幽,却一字一句地砸进了老人家的耳中,全然没有嘴下留情的意思:“您老难道又忘了……就是您挂在嘴上数落个不停的这位老朋友,仙去之前给徒子徒孙留下了永世都不会陨灭的遗命,嘱咐他们不管世事如何变迁,都要把这骨琴送到您的手里,才让您老如今在这牢笼里,独享四处乱走的自由?” 535.第535章 自掘坟墓(二) “天光明明这么亮堂,丫头你是不是又发了梦,一个劲地胡说些什么……” 倒挂在拐杖上的老人家干笑几声,竟不知为何当真有些心下发虚,连那方才还敲得蛟龙骨“咚咚”响的四尺拐杖也被他的残腿勾了勾,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几步。 他明明不记得石室里的丫头说的任何一句话,却还是像被触动了灵机,勾在拐杖上的两条腿都激灵灵地发起痒来,刺得他恨不得当即就把自己摔下地去,试试看自己到底是恍惚、还是清醒。 “您老最近犯糊涂的次数,可比刚来的时候要多得多了……眼下在说胡话的,可不就只有您一个?”蒲团上的女子却渐渐冷冽了眉目,连方才还在嘴角的敷衍笑意都尽收了起来,“柑络长老不忍心冲撞您老人家,才放任您到处和人念叨旧事,却每每还要托那几位偶尔能走动四处的‘座上宾’来替您四处致歉,让我们不要把您那些絮叨听进耳去……” 女子顺手将从那绾色暗袍上解下的鱼骨细针别在了自己的衣袖上,这下连眸光都懒得再往石室外斜出去一星半点:“可您老忘了的,又何止是这骨琴的来历。” “您难道不记得,晚辈在这里已经呆了两年光景,虽然算不上什么‘老住客’,但渊牢到底是个什么地界,就算未曾听您老人家说上那千百遍,也早就亲身领教过十之八九了。” “您忘了这一层的牢笼和渊牢其他地界不一样,在这里的‘住下’的诸位,恐怕除了晚辈,尽是六方贾唯恐请不来的贵客……这里更是九山七洞三泉昔年联手施就的禁锢大阵的阵眼,困在这一层的所有生灵看似自由,却无一不被那位渊牢的主人家刻意‘关照’过,身魂在此受压更甚他处,若不能保得灵台清明,是会顷刻间就沦为六方贾的傀儡、连至亲血脉当面都未必能唤醒的。” “可也就是因为受了此等压迫,这一层的生灵逼于无奈、无时无刻不强行清醒着,连闭关入定、暂且以元神苦撑这法子也弃之不用,倒成全了此前从未有过的苦修……这‘折磨’万般不是,却独独帮着我们所有人躲开了心魔之扰,根本没有机会入‘障’,更罔论无端端地发梦了。” “晚辈和您老一样,只要还在这地界逗留哪怕一息的辰光,都无法安睡、无法入梦……” “这话,还是晚辈进了这渊牢后、初次见到您老人家时,听您亲口嘱咐的。” 幻术师几近痴怔地缓缓走过了这不过咫尺之遥的距离,在女子再一次的无声示意下,乖乖地坐回了蒲团上——即使是小时候常常陪着三姐在木屋里一坐就是一天的殷孤光,也从未听后者这般直言地教训过哪位生灵。 紫凰门下的十八位弟子中,老三本是最温柔安静、最不愿触人痛处的那位,就连疯魔无状的六师姐又闯了什么大祸回来,唯一一个不会数落她的……也只有三姐一人。 怎么如今对着这同为阶下囚的桑耳长老,她偏要这么咄咄逼人? 像是有意……要逼这位并无恶意的老人家愤而离去? 而她最后的一句话,更是气得石室外的老者面色青白,连虚空中的长索都跟着狂抖如朝着猎物游走扑去的巨蛇。 “这里犯了糊涂的,也只有您老人家一位罢了。” 女子毫不介怀小师弟的惑然目光,反倒还两耳不闻窗外事般地展开了手里的绾色暗袍,像是怕幼弟受凉似的……将这本该是杜总管之物的衣衫,披在了殷孤光的身上。 幻术师并不明白女子这举动的用意,却不敢伸手推辞——在三姐面前,他毕竟还是那个得了件新衣便高兴得会在青要山里跳上几天的少年,不管她在他身上披了什么样的古怪衣物,都如同最初那件有着紫凰翎羽缝制其上的衣衫……是长姐送给幼弟的宝贝大礼。 桑耳长老却显然不像殷孤光这般暗暗高兴。 四尺的拐杖再次忽上忽下地在冰冷的湖石面上“咚咚咚”地狂敲了起来,震得幻术师双耳生疼。 “你这丫头决计是受了那快瞎了眼的总管小子指使,才在我老人家面前胡说八道!”上了两千岁后、便再没有被任何后辈这么用言语冲撞的桑耳长老,没有料到今儿个只是好心在四处探望一圈,就会毫无征兆地惹了满肚的火气与憋屈,已然有些迷糊得找不着东南西北,连自己恶狠狠地蹬着双脚、反倒把拐杖转了个足圈,此时正戟指骂着无人的石墙都浑然不觉,“我自己跟谁说过什么话……难道还会记不得?!” 天可怜见,他好不容易才看上个能与自家小孙儿相配的丫头,怎么还是个不气死他不顺心的倔脾气?! “您老要是不信我,不妨回去问问柑络长老。”似乎是因为这绾色暗袍与小师弟的身形颇为适合,女子终于渐而和缓了眉目,眸中泛起的温柔神色一如往昔,这才让殷孤光暗暗松了口气,“他与我一样腿脚不便,又同被拘在这没有出路的囚笼里,当然不可能寻到这里来和晚辈打什么商量……若他也说您老人家是糊涂过了头,就请前辈接下来的两月内、都不要再来晚辈这里了。” 女子侧过身去,柔声向石室外的老者下了逐客令:“我家小弟许久没有归家,晚辈想和他好好说说话,就请您老不要再拿孙媳妇这种无稽之言……来搅我姐弟的安静了。” 她面上的浅淡笑意让人看不出丝毫敷衍之意,却比任何刻意讥嘲的揶揄话语……都要更让桑耳长老心肺俱焚。 老人家终于没能忍住满腹的窝囊火气,“哇呀呀”地猛然怪叫着,那形如龙蛇的拐杖便打转着又一次被扔上了半空,顺带着把他矮小的身躯也拽了上去。 高空中再次响起了那呼哨且扭曲的风声,几乎能慑人心神,只是这次愈响愈远,不消多时就如风流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536.第536章 他人难懂的温柔(一) 桑耳长老就这么被气跑了后的足足一刻辰光里,石室里的姐弟俩都相对无言。 仿佛方才那个逐客令只是个推托之词,女子竟全无再引小师弟多叙家常的意思,只是温柔且静默地替殷孤光整理着那绾色暗袍的衣角袖口,像是幼弟再不穿上这件衣衫、便会被冷得瑟瑟发抖。 “三姐。” 幻术师等待了许久,才终于出声打破了这尴尬的……至少于他而言,已再忍受不了的静默。 “他和老四曾有几分交情,如今又看到了你……我当然不能容许他再这么吵吵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女子不但没有推诿敷衍,反倒从这犹豫的轻唤声里听明白了小师弟的疑惑,竟干脆无比地先行应了句。 “四师兄云游人间界多年,和不少山门的前辈都是忘年知交……桑耳长老与他相识,也并不奇怪。”幻术师听懂了三姐话里的担忧之意,却不明白他们眼下的境况为何会和四师兄有所干系。 女子失笑着拍了拍殷孤光的肩胛,示意小师弟直起腰身、她才好看清这绾色暗袍是不是足够宽大:“你以为老四真的是喜欢和人间修真界的生灵打交道?当初大哥把他带回来的时候,这孩子在师尊面前立下的第一个誓言,便是情愿拆骨卸肉、也要和这阳世间的人族断绝干系,就算永生沉沦鬼蜮,也绝不肯再看这人间界众生一眼。” “直到老五拜入师门之前,他还固执得不肯迈出修罗界一步,无论大哥把他扛出来多少次,都不惜遍体鳞伤地要爬离人间界,说是只要不在这个有人族繁衍生息的地界,哪怕在魔惑、修罗亦或冥界被欺负到死,也是好的。” “他之所以愿意回到人间界来,是看穿了师尊仍对人间界有所眷恋的心思……即使在我们这些兄弟姐妹里,如今的他看起来是最心疼这凡世众生的那个,可这都不过是顾念着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的师尊,才勉强自己去做的无用修行罢了……倘若没了咱们那位狠心的师父,你四师兄别说在人间修真界四处奔走、为无辜生灵图谋生机,恐怕是会先我们所有人一步、把这凡世搅得再无宁日的。” 殷孤光登时僵在了原地。 女子不以为意地折了折绾色暗袍的边角,没有再把这足够吓傻了小师弟的辛密继续下去:“至于桑耳前辈,你无需替他太过烦忧……他每次重进渊牢,都会愈发糊涂,但这并不是渊牢的禁锢困阵所致,于他灵台元气也无损伤,不过是此处的主人和他开的一个玩笑罢了。” 玩笑? 幻术师几乎要替那被气跑的老人家喊起屈来——虽说能随时比自家三姐跑得更远,可被那不知尽头的龙筋长索捆住了腿脚、硬生生地倒吊着不能落地,如今又成了他人口中的“老糊涂”,让他这个数千年以来都以绝顶聪明为名的老人家……情何以堪? 多年未见幼弟这么傻乎乎的痴怔神色,蒲团上的女子不自禁地抬了袖、掩嘴笑了起来:“傻孩子,我那些话三分真、七分假,哄住他就算了……难道你也和桑耳长老一样,字字都信?” 幻术师懵里懵懂地摇了摇头——他记忆里的三姐,似乎不是这么喜欢戏耍别人的性子。 “老六把那些个‘活宝贝’带去如意镇给你的时候,大概已经和你提起过九山七洞三泉许多年前犯下的那段孽缘?”似乎极为满意这绾色暗袍穿在小师弟身上的模样,女子温言浅笑着从衣袖上取下了鱼骨细针,打算把这袍衫上未尽的纹样绣完。 殷孤光愈发迷惘地摇头。 自家疯魔师姐以“相亲”之名,先后引来小牙、末倾山大弟子、雪鸮妖主乃至红莲散仙来到山城的那几天,赌坊诸位怪物都被这傒囊的“谜中谜”搅得心神大乱,根本理不清这场乱局到底是为了什么。等到殷孤光和柳谦君依稀分辨出了些许的线索,他的四师兄又不请自至,利落无比地将疯魔师姐带了回去,根本没有留给幻术师任何得知真相的机会。 殷孤光只知疯魔师姐是为了保住他的平安,却不知她到底是要防着何方神圣——但不管那人是谁,自家师姐似乎认定了九山七洞三泉的生灵们能够掣肘对方,只要在如意镇里强留下其中几位,便能保得小师弟万世无虞。 女子轻叹着扯了扯殷孤光的衣角,后者还未完全回过神来、却也和幼时一样极为自然地转过了身子,让不能随意走动的三姐能更容易地缝完衣衫。 “她到底还是只听老四一个人的话……当初她急吼吼地偏要去找你,说是咱们这些兄姊再无用,也不能因为师门在人间界牵扯不清、而让你这个小师弟无端端遭了难。 “听说这桩祸事可能是由九山七洞三泉而起的时候,她恨不得把老七也从极东废城里拖回青要山来,逼着我们所有兄弟姐妹都坐下来、一起商量怎么整垮这十九个山门。” “她这念头当然很快就被老大哥吓了回去,可她也就此盯上了九山七洞三泉。” “在她想来,即使这十九个山门没有助纣为虐、甚至真的也是受害者,可要是因为他们而伤到了你的半分寒毛……也都该被统统扔到沉骨沼泽里去。” “你我都知道,老六是最欺软怕硬的性子,平日里想出的整蛊主意大多也不伤他人性命,可就是在这桩事上,像是自己给自己圈出了个逃不出去的死局,思来想去……都是怎么把九山七洞三泉的生灵一网打尽,才能让这麻烦彻底离你、离我们所有兄弟姐妹而去。” “老四怕她真的做出什么不能回头的错事来,把她自己也卷了进去,不惜回回都赶在她之前、将每次的‘局’都破了个彻底。可就是没有料到,老六会把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甚至连如意镇的凡世众生会被牵连进去都不管不顾,也要把那几位麻烦带到你身边去。” 537.第537章 他人难懂的温柔(二) “所幸老四还是赶在这场祸事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抽身去了趟如意镇。” “有他在,老六那丫头就算有再固执的念头,也会乖乖先放到一边去……可她到底还是让那数百年避于世外的山城正式被卷进了这场灾祸里,即使有犼族山神的护庇,也再不能无声无息地从这横祸里躲避开去了。” “我知道你向来心重……可是小光,如意镇早早就是六方贾看中的地界,不管有没有你暂且住下,那山城早晚也都会遭这么一次横祸,说到底,和你、甚至和老六做了什么,都并无干系。” “福祸相依……也是因为老六误打误撞地这么闹了一场,才让你四师兄对如意镇上了心。不管那小小山城从此遭逢什么样的祸事,我们紫凰门下十八个子弟,从此都绝不会对那百里间的生灵置之不理就是了……” “造化弄人,我们本不会和如意镇有任何的牵扯,就算那小城在几十年间、亦或百年后从这天地间彻底消失,恐怕这世上也无人知晓……若不是你缘分使然地住在了那山城中十年,如意镇要怎么从这场横祸中逃避开去,还都是未知之数。” 殷孤光呆呆地低着头,像是没有听到三姐的絮絮言语。 半年前由自家疯魔师姐带去如意镇的那场闹剧,到底对山城是福是祸,都不是眼下仍然身处渊牢的他如何烦恼忧愁,便能有任何改变的。 幻术师只是痴怔地望着这披在自己肩上、正被三姐细细缝补着的衣袍,许久无声。 他与身上的这件绾色暗袍,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但还从未这般……亲近过。 衣衫上依旧是那檀赤双色的风火图样,可幻术师此时低头望去,只觉得这些绣纹犹如暗夜里不期而至的天灾,像是随时都能把他这个“新主人”灼烧殆尽。 唯有一枚正在衣衫上“蹿进蹿出”的鱼骨细针,透着那么一丁点的骨白色,像极了六师姐那件从日游巡一族抢来、自说自话着织就而就的宽大外衫,才让殷孤光没有彻底恍惚失神。 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手肘,差点把自己的皮肉送到三姐的针尖下去。 女子眉眼微动,竟也没有嗔怪小师弟的无心之举,干脆就此停了手,极为熟练地将鱼骨细针在指间转悠了几圈,便在这袍衫的内里打了个线脚死结。 她轻轻一拽,就截断了那不知是不是凡间之物的丝线,反手将那鱼骨针收进了袖里。 暗袍衣摆处的檀赤风火图样上,本有些许凡胎几乎不能窥见的细微撕裂,连上头的丝线也被磨损了小半,然而经女子随意这么一修补,便宛若新衣。 就连衣衫丝线间流淌着的化形之力……都圆融如意一如当初。 殷孤光暗暗捏住了这绾色暗袍的一角,强忍住了从见到三姐开始、便一直想问的几句话。 为什么你要离开青要山? 为什么不惜躲开所有兄姊、也要住到这不见天光的湖底牢笼里来? 为什么那不过是人间扑卖之地的六方贾能够留得住你,甚至让你心甘情愿地替那一目双瞳的杜总管裁出这件衣衫? 为什么你不惜以师尊传下来的化形灵力,也要去护庇那个分明和九山七洞三泉、甚至整个人间修真界过不去的总管先生? 幻术师别开了头,将自己的眉眼神色藏在了三姐看不见的暗处。然而他这不见眉宇神色、亦不闻任何语声气息的倔强举止落在女子眼里,却与数百年前那个还未成年的小娃儿……并没有什么不同。 女子几乎要失声笑了出来:“小光……你生气了?” 殷孤光似乎骤然红了双耳。 他坐在原地僵持许久,才终于闷闷地出了声,然而从他嘴里吐出来的,却不是在他肚里转悠了许久的言词。 幻术师问的,是另一个让他芒刺在背的疑惑。 “三姐……你说你离开青要山、已在这里住了两年?” 女子微微笑着,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嗯。” “那你怎么会知道,师姐和四师兄来过如意镇?” 那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一场无稽闹剧,来得怪异、又不了了之得极为迅疾,还发生于远在北方山间的如意镇里,而彼时身处这场闹剧中的每一位生灵,都深知这场麻烦于自身而言只会惹来更多的祸端,未曾把这桩闹剧捅破到天光下去,更罔论在人间修真界中四处嚷嚷了。 如意镇与太湖相距甚遥,这消息……又怎么会事无巨细地送到了身为囚徒的三姐耳里? “我说过了,这里的主人很照顾我,万事……都和家中一样。”女子毫无被追问的紧迫之感,神色悠然如常,反倒安慰般地伸出手去、轻轻拂了拂小师弟紧皱的眉头,想让殷孤光不要这么焦虑心急,“这里的禁锢大阵的确勉强封住了我的身魂灵力,却未禁制住早已分化出去的元神,我就算负气离开了青要山,总不能全然不管弟妹们,对不对?” “如今被我留在屋里、替我瞒住老大哥的那个孩子,当年仅存一分生机,只有以我的元神为食才能继续在这世间活下去,他又不是什么肉身异禀的族群,在最近的这个甲子里,已渐渐迫不得已地成了我的‘身外化身’,若不得我的灵机之命,是连半步都动弹不了了。” “有他替我守在青要山里,又有老二把老四送回来的所有消息都递给他,我此身虽住在渊牢里,却也和在家时一样……什么都能知道。” “更何况,这里的主人怕我在这无趣地界呆得太久,而磨得尽失了执念、半途反悔,便也常常借六方贾之口、把那些恐怕连你四师兄都未必知晓的六界辛密说与我听,这短短的两年里,就让我听说了人间修真界不少的怪事……如今就算我想要装聋作哑,他们也绝不肯啊……” 殷孤光骇然回过头来,看到的仍是三姐面上的浅淡笑意,后者神色悠然,一如刚刚才从场酣梦中满足地醒来,像是这番语出惊人的言辞……并不是出自她口。 538.第538章 惶恐的座上宾(一) 蒲团上的女子温言笑着,那旧伤遍布的左手却缓缓举在了半空,看似无意地蜷曲了五指。 “三姐你做什么?”殷孤光还未从方才那番话里全然回过神来,却被眼前的情状震得几乎要站起身来。 女子指间竟倏尔亮起了溪流清涧般的银色微芒,若不细看,还会以为是石室外的万千碎芒冲将了进来、其中偶尔有几团落在了她的手掌中。 然而幻术师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看似微弱的灵力光芒。 紫凰门下尽管都习了师尊的化形术法,却因为各自出身族群不同,后天修炼出的身魂灵力也不尽相同——这也是他们十八个兄弟姐妹在人间修真界中偶尔游历入世,也不会被世间众生认出师承的最大缘由。 来自上古海域的三姐是水族精怪中的一员,这银色的微芒……便是她漏出的些许身魂灵力。 更是她多年来为弟妹们缝制衣衫、并在上头留下化形术法时的独有行迹。 幻术师低下头去,果然在绾色暗袍的风火图样上也窥到了同样的碎芒流动,袅袅如溪流,若不是他太过熟悉三姐的“小小把戏”,在这光亮如外界的石室里,就连他也几乎看不出这衣衫的异样之处。 “这湖底虚境的造势与凡间其他地界不同,这一层看似在渊牢的最高处,可要寻到这里,非要先在下头至少十九重的虚境里找到出路……你有老七教你的穿墙之法,恰恰取了连六方贾众精怪都想不到的捷径,可也不得不经过各层的牢笼,是不是?” 女子微微歪了头,嘴角浅浅地弯着,问了小师弟一句怪话。 “你来的路上,碰上了几个六方贾的仆从?” 殷孤光犹豫着摇了摇头。 “可到了三姐这里,就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了……六方贾的三千仆从里,至少有一千之数进了这渊牢,其中又只分出了寥寥、散去虚境的各处边缘,剩下的八百余个,都陪着他们的主子,在这层里随时待命。”女子侧过了身子,意味深长地望向石室外的万千碎芒,“但我担心的并不是他们。” “除了这些个甘于被他人驱使的精怪,这里偶尔还会有些来去自由的‘座上宾’造访……真正麻烦的,是这些家伙。” “这湖底虚境里真正的几位‘座上宾’,当然不会和我们一样,身魂还受了这些禁锢。他们统统是六方贾请来的贵客,对渊牢的真正主人怀着什么样的执念心知肚明,更清楚这虚境牢笼里所有囚徒的下场……之所以还能来去遂心,当然是并不介怀这些‘闲事’,亦或恨不得帮上一把了。”、 “其中有那么几位,你也该是认识的。” “我在这里已住了两年光景,不管碰上其中哪一位,眼下的境况也变不到哪儿去了……可小光你不一样。” “不不不……桑耳长老和我一样,虽然被这渊牢的主人以礼相待,却还是实实在在的阶下囚,并不算‘座上宾’。” “他脚上的那条龙筋,取自昔年一条在蛟族里也恶名昭著的母蛟之身,在人间修真界被封印多年,也还是不驯如活物,常常无故伤了用它之人……六方贾向来扑卖六界里的异宝,便以买卖的名头、把这龙筋收入了囊中。” “这宝贝放在天光下,是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恶宝,可放在这渊牢里,与九山七洞三泉那些修为深厚的老怪物们作对,却是再适合不过的禁锢之物了。” “桑耳长老那条残腿看似无用,却是他千载修为的命门所在,被这龙筋捆住了身,也只能乖乖待在虚空高处,等着渊牢主人什么时候想起他来、再把他从这倒悬着身子的苦境里解救出来。” “所幸他还有位仙去多年、却还惦念着他的老朋友,给他送来了那把还没机会成为骨琴的……拐杖。” “那是条幼蛟的骸骨,还偏偏是那穷凶极恶的母蛟昔年众子之一,出生后不久就因为天灵丧了大半、夭折转世去了,只剩那肉身沉了海底,被埋在深海沃土里千载都未腐坏,渐渐成了精魃古木,后来才被收入了西海龙宫。” “这骸骨辗转流传到了人间修真界,本来只被当成段能制成宝器的稀罕古木,才会在桑耳长老手中呆过几天……可这不曾被主人动用过的‘骨琴’,恰是这母蛟龙筋的唯一掣肘之物。” “这母蛟生前作恶无数,却偏偏对亲子毫无办法……这拐杖刚到了桑耳长老手里,那连六方贾总管的命令都不肯尽听的龙筋就服了软,除了不能放他自由,其他便任他老人家说什么便是什么,甚至还伸缩由心,让他能够在这一层奔走来去,随时都能‘探望’我们这些难友。” “六方贾的仆从们该是早就得了渊牢主人之命,并不打算太过为难桑耳长老……他如今又成了个不管说了什么听了什么、都会转头即忘的老糊涂,这一年多来,除了常常吵嚷过分些,倒也没给六方贾添任何麻烦。” “至于桑耳长老自己,他这忘性太大的毛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只要踏进这渊牢一步,就会犯了糊涂,压根记不清刚和谁说了什么、吵过什么。” “我不管对他说什么冒犯的话,不到三个时辰,他就会忘得干干净净……恐怕还没等找到柑络长老,他就不记得自己为什么又半途折了回去,更不记得来过我这里。” “早则一天、慢也不会越过十天去,他就得和方才一样兴冲冲地再跑来啰嗦那些胡话……就算又看到了你,大抵也已认不出来了。” “可我不得不说得重些……若再气不走他,你就不能留在这里了。” “桑耳长老每每来我这里,也只是说些让我做他孙媳妇的胡话,他性子太急,往往呆不到半刻、就会兴冲冲地跑去和另一处的熟人闲话家常……” “可看到你乍然出现在这里,他又识得我和老四,若再吵吵下去,定会引得那些‘座上宾’们生了疑心,我当然要先赶他老人家回去。” 女子拍了拍身前的空处,示意殷孤光换个地方坐坐,似乎这地界要比幻术师现在坐的地方……要安全得多。 “算算时辰,他们也快到了。” 539.第539章 惶恐的座上宾(二) 殷孤光屏息倾耳,却没有听到石室外响起什么古怪的动静。 方才被桑耳长老一捣乱,那龙筋长索的呼哨怪声便一直隐隐响在他的耳畔,让幻术师恍惚以为能在这层牢笼行走的活物,都会弄出些不正常的响动来。 蒲团上的女子安静如初,只微微抬头望着小师弟的紧张之态,低眉笑得无声——明明方才是她说了那许多的吓人言语,像是外头随时都能有什么要命的怪物冲将过来、将他们姐弟二人收拾个干净,此时却又安然得毫无忧愁之态。 “三姐……”幻术师已然听从女子的吩咐、转而坐到了三姐的身前,此时看到后者这悠然得像是还住在青要山里的神态,不禁还是想要多问一句。 “嘘。”女子举起右手食指、抵在了唇上,轻声拦阻了小师弟的“莽撞”举动,然而她眉眼间的笑意还是惬意舒心得很,丝毫未见身处困顿的窘迫,“这地界的禁锢阵法实在厉害得很,我的化形之力也只剩了这几分力道……要是你再多话,这戏法可就不灵光了。” 紫凰传于门下的化形术法,大多都被他们十八个兄弟姐妹改成了四不像,其中尤以沉心书卷记载的老七、和醉心整蛊旁人的老六为甚,但其他诸位在这漫长的年岁里,也并非老老实实地从未不求变通过。 排行老三的她自幼肉身虚乏,无法和老大哥一样到处奔走来去,便习惯了守在青要山里照顾着还未能长大的弟妹们,平日里最常做的,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慷慨壮举、亦非徒耗辰光的伤春悲秋,而是为兄长弟妹们裁制衣衫。 在这漫长无波的平静岁月里,她不曾与哪位宿敌当面硬战过、更没有机会去施布那笼罩在青要山脉里的化形结界,她那越过了万年的身魂灵力无处可去,便渐渐化在了针尖丝线里,留在了与兄长弟妹们最亲近的件件衣衫上。 心心念念希冀着兄长弟妹在外万事皆安的她,将师尊传下来的化形术法转圜成了衣衫主人最需要的护庇之力,指望这些衣物能代替她守住他们的平安。 师尊紫凰留下来的本尊翎羽,就被她缝在了十八件各式衣袍上,绣成了紫棠色的图腾纹样,只要紫凰门下身着此衣,即使己身灵力不够,也能借师尊的上神残力施展化形术法,绝不会平白伤在人间修真界众生的手里。 可这也只是她许多年来缝制的无数衣衫中的十几件罢了。 殷孤光离开师门之前,还记得兄姊中衣物最多的是肉身尤为病弱的七师兄。 早年间就住去了极东废城的老七,从来不管外界的日升月落,只要神智还有些许清醒,便状若疯狂地埋首于无穷无尽的书卷手札里,常常会一歪头就昏死过去,若不是老九时不时地上门“拜访”,恐怕已经死了千百回。 于是三姐几乎每年都会为七师兄缝上件新衣,但这差事实在麻烦得很,不是随意缝缝就算了的便宜事——老七若是个凡胎,早就是缠绵病榻、不能下床的废人一个,明明本尊是棵木身坚实的涧梁树,偏生得了根本数不过来的一堆毛病,去年咳嗽个不停,今年就转而全身上下发冷痉挛,下一年可能就是双手快烂得见了骨……要保护这个七弟,对三姐来说,实在也是桩耗费心血的苦累活计。 可她每次听了老九传回来的消息,都只是笑了笑,便耐心无比地开始缝制下一件新衣。 正如此刻殷孤光身上披着的这件绾色暗袍。 有三姐的嘱咐,幻术师只好别别扭扭地正式穿上了这件本属六方贾杜总管的衣袍,却没想到三姐会将化形之力用在了他的身上。 银色微芒隐隐流淌于檀赤双色的风火纹样间的那一瞬,殷孤光就知道自己着了三姐的道——尽管有渊牢禁锢大阵的掣肘,身具万年精怪修为的三姐还是能弹指施展出“魂隐”这种并不困难的化形术法,这本就是小事一桩。 此时的殷孤光,落在他和三姐之外的生灵的眼里,不过是片虚无罢了。 可三姐似乎还是不甘心。 在让他安坐在自己身前仅仅半盏茶的辰光后,蒲团上的女子便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继而伸出了那旧伤遍布的左手,轻按着小师弟的肩胛、并往下虚推了推。 幻术师垮了双肩,心知自己再争论也毫无意义,只好乖乖听话地……以面朝下的狼狈姿态倒了下去。 不管那据说已经在路上的“座上宾”们到底是何方神圣,总不能让他们看见这石室里赫然有件衣衫凌空飘浮在三姐的面前,宛若鬼纵,是不是? “桑耳长老走得真快……我们每次闻声追来,都还是被他远远地甩开。” 分明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幻术师耳边却突兀地响起了个轻柔的女声。 所幸殷孤光倒下去时,知机无比地将面容转向了石室之外,尽管视野受限,终归还是勉强看到了来人的身形。 万千碎芒微光汇成的明亮远处,如从浓雾中脱身而出地、渐渐走出了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结伴而来。 走在前头的身影小巧玲珑,依稀与甘小甘有几分相像,等到她终于走近了石室,殷孤光才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那是个看起来不过及笄之年的俏丽少女,却梳着为人妇的发髻,眉眼阙庭间浑然不见精怪妖魅之气,却也不像是一心上窥天道的人间修真者。 “他向来不等人,知道有人在追他,一定跑得更快……你们还是和从前一样,替那位不肯再来找骂的掌教前辈……来给他老人家送药么?” 蒲团上的女子显然早就习惯了这两位不速之客的到访,眯眼微笑着,如与老友打招呼般问了句意味深长的“闲话”。 听到三姐这话,殷孤光才打眼扫到了被少女握在掌心的青瓷小瓶。 被身处石室的阶下囚毫不客气地这么逼问着,这新来的少女竟不恼也不急,反倒面有愧色地点了点头,像是自己没有及时赶到……便真的会闯下什么不可收拾的大祸。 540.第540章 “恩爱”夫妻(一) 无声无息地跟在这少女身后的,却是个身形极为高大的伟岸男子,比起张仲简来还要高上一大截,面目五官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称不上英俊,然而他别过脸去环顾四周动静的时候,那左颊边沿处两道几乎贴着耳根的刀疤旧伤,便触目惊心地落在了幻术师的眼里。 这高大男子两手空空,显然并不像寻常的修真界生灵那般、随身带着任何的兵刃器物,唯有身上一袭宛若龙鳞流波的玄色袍衫华贵无比,与其说是修道之人,倒更像是出身人间朝堂的贵胄后裔。 不同于少女的巧笑倩兮,这男子竟像是对周遭的平静不安得很,时不时地就斜着眸光打量着身侧四周,显然极为戒备,就连他那比寻常凡人长出一截、自然垂下便会碰到膝盖的双手,也无时无刻不微抖着十指,像是掌间……缺了什么。 不知三姐用意的殷孤光,只能乖乖趴在原地一动不动,此时却也有些耐不住了。 幻术师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无声地向三姐告着饶,希望后者至少能容他说句话。 那身量玲珑、说起话来也像是没有什么恶意的少女,他不但不识得,甚至看不出对方的真身到底为何——也许是因为依旧身处渊牢的禁锢大阵中,他这双眸子失了身魂灵力之助、至今还是毫无用处;也许是因为对方的的确确不是什么精怪妖魅,不过是个不知为何被卷进这场乱祸的凡胎罢了。 也许,是这看起来二八年华的少女身怀远远超出他料想的修为,连区区一个哄人的障眼法……都施就得风雨不透。 然而这与少女同来的男子,他却是知道姓甚名谁的。 那明明就是曾跟着六方贾总管拜山如意镇的其中一位贵客——柴侯爷。 这位出生伊始便身份贵重、成年后还承袭了爵位的柴小侯爷,在一次进山狩猎时无心冲撞了山神,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埋在了铺天盖地倾轧而来的山石乱堆中,这消息被传回人间朝堂后不久,柴家便以横祸猝死、神明必会怪罪的名头,草草地了了他的丧事。 但这不过是欺瞒世人、堵住朝堂悠悠众口的借口罢了。 早在十二岁那年便拜了妖境木须长老为师的柴小侯爷,天资根骨皆属上乘,即使是不屑于与人族来往的妖境长老们,都极为不舍得留他继续在人间多待片刻,恨不得倾囊相授。柴家世代与人间修真界纠葛不清,深知这个儿子不可能永远留在身边,于是也放任了他修行、从不干涉。 等到柴侯爷三十一岁这年,他已修炼成了寻常精怪七百年都求而不得的小成之境,只待应付过了六重地劫,便能脱离凡胎病痛之苦。 然而妖境的修炼之法向来比人间修道者的要霸道的多,那六重地劫更是非要将己身置于天地山川荒野之中不可,一重险过一重,若再像从前那般躲在侯府里,势必是会牵连附近的所有无辜凡间生灵的。 柴侯爷拜别了家中至亲,并托路鬼给极南妖境递了口信,索性来了场假死真遁走的戏码,将自己在凡世间的身份就此抹去了。 他就此成了人间修真界中的逍遥生灵——尽管师从极南妖境,但在应付六重地劫的艰险辰光中,柴侯爷并未遵照师长的嘱咐水来土掩,反倒抱定了既然好不容易来这一趟、就该好好玩上一玩的作死之心,遇险愈发心喜,恨不得将这六重地劫中的所有可能出现的难祸都经上一遍。 这让木须长老都懒得再搭理他的“贪玩”执念,竟真让他剑走偏锋地顿悟出了个前无古人的应劫之法。 最后一重的地劫之中,他甚至为了尝试自己这新悟出来的法子到底有没有用、不惜舍了肉身灵台与命魂,以彼时还未得道的两魂七魄直面海域大劫。 最终的结果,虽有些差强人意,到底还是顺了柴侯爷的最初盘算——他以兵解的代价破了六重地劫之困,就此成了散仙之身,并摸索出了妖境众生千百年来应对地劫时的错漏之处,就此替人间界妖族众生的修炼之路……铺平了最难过的那一关。 于是这位原本身在人间朝堂的柴侯爷,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搞定了个顶个脾气古怪的妖境长老们,成了能随意出入极南妖境、且绝不会被为难的人族散仙。 只是他虽然在人间修真界交游广阔,平日里也看似脾气温顺,却向来独来独往、行事毫无规律可言,即使是平生挚交也未必知晓他下一刻会去往何处、最近几十年又在忙些什么。 而在上了散仙榜后,他又在破苍主人前来捣乱时慨然应战,并在不打不相识后,又毫无征兆地转而和末倾山大弟子联手,把散仙大会搅乱得鸡犬不宁,继而双双大笑离去,让旁人全然摸不清他到底站在哪一边。 就是这么个逍遥胜仙的柴侯爷,偏偏不知为何对参娃也上了心,竟跟着六方贾同闯如意镇,连亲眼见到犼族小山神当前亦并无退却之意,即使明知这举动……会同时得罪了犼族与参族。 更让殷孤光至今也迷惑不解的,是柴侯爷在铁了心进了如意镇后,本该不得参娃誓不归,却被沈大头和范门当家的寥寥几句话……就莫名其妙地带离而去。 柳谦君虽和赌坊诸位怪物提起过,这位小侯爷散仙似乎原本打算以参娃解了纠缠他多年的一个执念,却没想到会碰上了一心要帮千王老板打破这困境的范门当家——身为绿林道军师的沈大头“家财”甚巨,暗中藏下的宝贝之多甚至超过了九山七洞三泉任何一个山门,只要大头侏儒肯稍稍忍痛“放血”,便能解了柴侯爷之难。 可赌坊诸位怪物仍然不知道,那能逼得柴侯爷违心来追参娃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六界众生皆有执念,只要不逼迫到跟前来,这本也不干他们的事。 然而柴侯爷彼时不但亲身追来,甚至还以旧友的借口、带了斗篷怪客同来,差点害得甘小甘被悄无声息地掳走,这个心结,却是赌坊诸位怪物无法轻易释怀的。 541.第541章 “恩爱”夫妻(二) 年关时才堪堪在如意镇有过一面之缘,殷孤光原本还以为,接下来至少数十年里,是再难和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柴侯爷碰面了。 毕竟彼时是不打招呼地就从六方贾杜总管的眼皮底下溜了出去,即使身居散仙榜,可那样不客气地得罪了这和九山七洞三泉皆有“交情”的扑卖之地,柴小侯爷怎么也该稍稍安分些。 至少,也要留在极南妖境里无声无息个几年。 怎么偏偏会在这个尴尬的时候,也现身在了太湖渊牢里? 殷孤光心念电转,急得立马就要伸出手去,想拽住三姐的衣角、提醒后者不要小觑了这两位来客——倘若连柴侯爷也是六方贾暗中招揽于麾下的生灵,甚至和渊牢的真正主人同气连枝……那眼下身处禁锢困阵的他们自家姐弟俩,是绝对不能逃得过这家伙的杀手的。 柴侯爷那剑走偏锋的修炼之法,不但破了精怪妖魅修行道上的六重地劫,也让他成了人间界妖族的克星,尽管自身修为还未臻大成之境,却能于顷刻之间克制住妖族众生的身魂灵力,让对方不伤性命地断了生息,犹如死物。 即使是极南妖境诸位长老当前,若稍稍大意,也照样会在他手下折损了修为。 三姐虽是出身上古海域的水族精怪,却也仍是人间妖族中的一员,此刻又被禁锢了身魂灵力,徒剩寥寥的化形之力,又为了照应他这个小师弟损耗了不少……若这位柴侯爷来意不善,三姐岂不是会成了他的板上鱼肉? “这药半月一换,桑耳长老又常常会把我们这两个在外头不曾见过面的后辈忘在脑后,每每见到我们,都以为是总管先生遣来阻扰他安心破阵的恶人,不肯停身片刻……” 少女慎重地握着那青瓷小瓶,语声中的愧意再明显不过,就连半张脸都快埋进了蒲团的殷孤光,也觉得这陌生的女子虽与柴侯爷同来,却不像是个心怀叵测之人。 然而这少女的下一句话,却把幻术师这念头给结结实实地踩了回去。 “我们夫妻二人无论如何解释,他老人家也听不进去,看来这次,还是要去麻烦柑络长老了……三姐这次可有什么话,要我们顺道带过去?” 这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竟是柴侯爷的发妻? 人间修真界不乏双修道侣,散仙榜上亦有不少位伉俪情深、以同登青冥为此生执念,本不是什么怪事。 可这位柴侯爷,却是出了名的独来独往,又不论仙凡、对有缘碰面的女子皆以礼相待,从无风流韵事。他生性疏豪爽朗,除了碰上能与自己一战的生灵、会偶尔忘情应战之外,从不和其他生灵有过多的牵扯,像是有意要独善其身,就连极南妖境诸位长老也未曾推断出他此生会有任何情孽牵绊,便也从不对这个名义上的徒儿指手画脚。 原来……是早就有了位眷侣? 更让殷孤光将手掌挥舞得愈发疯癫的,是这少女话里话外,竟似和自家三姐颇为相熟,更有甚者,竟然也喊出了声……“三姐”?! 蒲团上的女子明明以眼角余光瞥到了殷孤光的慌乱之态,却根本没有搭理小师弟的意思,反倒有意无意地拂了拂袖,装作整理摆在身前那绾色暗袍的样子,顺道将殷孤光的手掌按了回去。 幻术师且惊且惑地看着三姐不着痕迹地朝自己牵了牵嘴角,后者不但毫无天敌当前的不安神态,更未因为那声“三姐”而尴尬片刻,竟还眉尖微动,打趣着向石室外的少女应了声:“柑络长老与我说来说去,也不过都是些替桑耳长老的伤势忧心的老话罢了,哪里用得上托你们这么频繁地传来传去?更何况,那位掌教前辈怕挨骂、也只是不敢去见桑耳长老,可我这里却没什么会气着他……三、四天之前,他已经替你们来过一趟,有什么话也都带过去了,不敢再劳贤夫妇。” 殷孤光只好继续趴在蒲团上装死人。 他被莫名其妙地打回了手掌,却也没从三姐的眼色里瞧出什么端倪来,只好悻悻然地又将脑袋转了回去——既然三姐老神在在,他只能多注意些这据说是来“送药”的柴侯爷夫妻,就算不能动弹,也不能坐等着被对方暗害。 然而等幻术师静下心来、定眼望去,却总觉得眼前这对夫妻俩……古怪得很。 他师门中的诸位兄姊中,并无成双成对的眷侣,一定要说谁更像,大概也只有若即若离的四师兄和六师姐。然而这两位聚少离多,又双双生就了他人轻易摸不透、猜不准的古怪性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凡世间举案齐眉的夫妻。 等到幻术师离家出走、以隐墨师之名行走人间修真界各处,他也从未在任何地界逗留太久,所逢生灵无论恩仇,都不过匆匆一面,就算偶尔撞上了双修的道侣,也不会刻意去深究对方的相处之道。 直到殷孤光成了九转小街吉祥赌坊中的五位怪物之一后,他也渐渐成了山城百姓们口中的“殷先生”。这平静顺遂的凡世辰光,比他料想中的要长得多、亦安生得多,让习惯了四处奔走的幻术师一时有些无处可去。 到了后来,他才好不容易给自己找了个差事——小房东有心替土地老头照顾如意镇,却还未尽去身为犼族幼子的凶悍之气,做起事来难免丢三落四、甚至偶尔好心办了坏事,若能有人跟在她后头帮忙打理,对这百里山间的众生总是好的。 以往数百年间几乎把人间修真界杀伐争抢的丑态经历了个遍的幻术师,骤然要收拾起凡世生灵的衣食住行,帮着还未成精怪之身的飞禽走兽撇去些小灾小祸,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就是这样被琐碎杂事烦扰的“无聊”岁月,也让他平生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生而为人,竟是可以活成……与过往全然不同的样子的。 也只有住在如意镇的这短短十年间,他才有机会看到了凡世里的寻常夫妻。 542.第542章 棋逢对手(一) 凡世间的夫妻,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者,有心有灵犀、琴瑟和鸣者,亦有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者,甚至不乏因爱生恨、反目成仇者,但至少在旁人看来,彼此之间都会有股因熟悉彼此而刻骨的情愫缱绻不去。 至于这感情是爱、是恨,亦或痛极终至的陌路,这世上并没有绝对相同的两对夫妻,便得因人而异了。 幻术师曾在如意镇里见过不下百对的夫妻,其中大都忙于应付柴米油盐,只能在养老抚幼的无波岁月中碌碌无为地度过数十年的辰光,穷其一生也未必能做成一件惊天地的大事;甚至也未必鹣鲽情深,彼此的相处之道不过是寻一个伴、至少不会孤身老死罢了。 可即便是这种在殷孤光看来毫无趣味的夫妇,也会在他们并不漫长的做伴年岁中,将对方的好坏之处都不经意地记在了心里,继而在外人面前自然而然地呈现出某些亲昵之举。 满桌的佳肴当前,丈夫会一眼就看到妻子最爱吃的那道菜; 走在因元宵灯节而拥挤热闹的街道上时,夫妻中总有一位会先伸出手去,生怕待会儿就会被冲散、而找不到对方; 明明鳏居了数年,老人还是会在准备吃饭时、下意识地多拿出一副碗筷…… 世间的夫妻无论嘴上如何数落着对方,总会比外人要更熟悉自己的枕边人。 然而殷孤光眼前的这双“璧人”,却分明对彼此……陌生得很。 幻术师冷眼瞧了许久,才发现这对眷侣给他的古怪感觉来自于何处。 那身形玲珑、面目年轻如及笄年华的少女,一直都目不斜视地望着坐在石室蒲团上的三姐,眉宇间隐有忧色,她手里的青瓷小瓶更被捏得缓缓打着转,显然心下有着什么让她颇为犯愁的念想,却连片刻都不曾往身后的柴侯爷示意,丝毫没有向丈夫求助、亦或撒娇的意思。 而比妻子要高大不少的柴侯爷,从方才一路走来、到此刻站定在石室前,都一直稳稳地守在少女的身后左侧,既不与妻子并肩同行,亦不见任何亲近的护庇之举,甚至还有意无意地与少女保持了约莫两步的距离,此时更屡屡环顾四周、将注意力统统放在了对身旁周侧的动静上,全然没有留意到妻子的忧愁之态,更罔论关心多言了。 这并不是闹了别扭后才有的刻意疏远,亦不像痛恶对方而镜破钗分的决绝。 倒更像是两个陌生人萍水相逢、又不得不走在同一条羊肠小道上的……尴尬境况。 这对夫妻,怎么和才走不久的桑耳长老一样犯了糊涂,像是压根不记得眼前人? 幻术师不仅多看了柴侯爷几眼。 这少女毕竟与他素未谋面,不管她出了什么差错,他也是看不出来的。 可柴小侯爷在年关时候拜山如意镇时,分明还精神得很,怎么才短短月余,就成了连爱侣都不识得的糊涂鬼? 殷孤光这一细细打量,倒把自己又吓了一跳。 不对不对……何止是眼前这对夫妻古怪得很,就连柴侯爷,都像是全然变了个人。 那异于常人的奇长双手、高大伟岸的魁梧身形、亦或面颊边沿的两道刀疤旧伤,分明与曾在如意镇前“救”下范门当家、还被后者无端端奚落了一通的柴小侯爷一模一样。 可幻术师看着对方那不安微动的右手、和他眸眼中不知为何高腾不息的戒备神色,总觉得这家伙……似乎和这副皮囊格格不入。 尤其是他那痉挛般发抖着微曲、偶尔几乎会握成了半拳的右掌,快要让殷孤光记起了某位同样身形魁梧、却绝不会离开那把坏脾气的宽阔大刀的修真界生灵。 若不是三姐的左手正虚按在他的背脊上,殷孤光几乎要跳起了身、当场喊出破苍的名号来。 “这个时辰,柑络长老该还没有忙完他的‘早课’,贤夫妇最好晚些再去……” 似乎是看懂了小师弟对眼前这对夫妻的好奇之心,蒲团上的女子忽而再次出了声,“善意”地留住了本该举步前往他处的少女与柴侯爷。 “三姐若不嫌我夫妻叨扰,能不回去……我们当然求之不得。”少女像是久等着女子的挽留,闻言微笑颔首,竟也毫不客气地应下了这着实有些生硬的借口,“白义那一番闹腾后,六方贾诸仆都受了总管先生的死命,不分昼夜地四处寻觅,如今也就只有这里……还稍稍安静些。” 不知是不是因为石室外万千碎芒游走得太过杂乱,殷孤光只觉得这少女这一低眉垂目,像是偷偷往自己看了几眼。 他全身的骨血都几乎在这一瞬冷透。 不可能的。 师尊紫凰传下来的化形术法,是凡间不曾有过的上神衍化之力,虽然三姐如今的身魂受了禁锢,可要施展个区区的“魂隐”之术,也绝不会出任何的纰漏。 即使是六方贾那位一目双瞳的总管先生站在面前,殷孤光也不信会被对方看出什么破绽来。 然而这不见半分精怪妖魅之气的少女,不过是有意无意地转过了眸光,就不偏不倚地盯准了幻术师的双眸。 她微微歪着头,显然不是在看殷孤光身上这件绾色暗袍。 幻术师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却愈发惊恐地看到了少女唇边一闪即逝的笑意。 似乎是和小师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虚按在殷孤光背脊上的两指下骤然加了几分力道,不知是惶恐不安……还是激动非常。 少女随手将青瓷小瓶放回了袖里,自然无比地将眸光正式停在了绾色暗袍的风火纹样上,故作惊叹地笑着问了句:“这件衣裳……就是总管先生特意拜托三姐缝制的么?早就听说六方贾里的所有工匠都缝补不了这衣衫,唯有送到三姐你这里来,才能补回原样,没想到才过了六天,就已完好如初了。” “九幽虚境里的魇化之气轻易不漏到人间界来,难得碰上这种古怪的破损,就算杜总管不派人送来,我也是要和他求一求的。”蒲团上的女子浅笑晏晏,按在殷孤光脊梁骨上的手指愈发重了力道,将小师弟生生地又往蒲团里埋深了几分,“倒是白义那孩子,平日里看起来乖巧听话得很……怎么好端端的会和杜总管犯了犟,还闹得把火气都撒到衣物上来?” 543.第543章 棋逢对手(二) 幻术师的大半张脸都埋在了蒲团里,哭笑不得。 他实在有些听不懂眼下这境况。 桑耳长老至少还在腿脚上缠了条龙筋,虽然借手上那把“拐杖”之力、得以到处跑来跑去,可好歹也是个……正宗的囚徒。 柴侯爷夫妻却没有任何的禁锢在身,还能以“送药”之名自由来去,显然就是师姐之前提起的“座上宾”。 然而这对夫妻不但彼此之间行止古怪,对身为阶下囚的三姐……也实在客气得过了头。 殷孤光挣扎地斜着眼角余光,竟瞥到石室外的少女在被自家三姐温言挽留后、已然干脆盘腿坐了下来,赫然一副意图促膝长谈的悠闲模样。 她也终于在这时回了一次头,意味深长地和丈夫打了个眼色。 可即使是这个眼神,也不像是夫妇间的心照不宣。 至于跟在后头的柴侯爷,则像是早就料到了妻子会在此逗留上一段辰光,既没有疑惑发问、也不见其现出半分的不耐之意,只在少女回头和他打眼色的时候、会意地无声点了点头,下一刻便利落地转过了身子,以他魁梧如山岳的身形挡住了安坐于地上的妻子。 只是他那只右掌依旧几不可见地微微抽搐着,似乎缺了个早已习惯生死同在的老朋友。 本就矮小玲珑的少女就这样被掩在了柴侯爷的身形阴影里,连石室外无时无刻不在四处游走的万千碎芒都像是忌惮着这片阴影,没有再往这片靠拢过来。 少女似乎极为满意这样的处境,轻轻吁了口气,嘴角的笑意要比初来时还轻松不少,她的眸光则仍然有意无意地停留在那“铺陈”在蒲团上的绾色暗袍上。 “白义这次走得匆忙……离开之前,也只出其不意地伤了几位留在总管先生身边的走兽精怪,他们主仆从不在外人面前大动干戈,此番却连我们这些外来客也不有意瞒下、还闹出这种动静……恐怕,那位当年不知为何重回阳间的骏仆,这次是打定主意不愿回头了。” 少女刻意低沉了语声,显然是不想让任何有可能躲在暗处的生灵听到这番“闲聊”,却让至今不能起身的殷孤光愈发分不清她是敌是友。 “九幽虚境虽然与世隔绝,但那八位骏仆本就是人间散仙之身,要不是以为旧主姬满魂葬地下,根本不需‘以身相殉’、跟进那种还不如冥界的陵墓里去。”柴侯爷就这么慨然挡住了外头的光亮,让原本还亮堂的石室顷刻间又沉回了黑暗里,蒲团上的女子微低着头,发现渐渐快要看不清绾色暗袍上的纹样,不禁有些神色僵冷起来。 等她重新抬起头,嘴角的笑意已刺得石室外的少女如坐针毡:“他们不是那陵墓的主人,也不是被殉葬陪主的兵将器物……只要自己愿意,是随时都能回到天光下来的。” 少女怔了怔,直到垂眼看到室中女子那正捋着绾色暗袍衣角的双手,才失笑着转过身去、拍了拍丈夫的脚踝。 柴侯爷显然也没能当即反应过来,直到少女轻声嘱咐了他句“过去点”,才恍然大悟地往旁边挪了挪,继而侧身而立,终于将虚空中游走的碎芒放了过去,重新将石室里照得光影错落。 蒲团上的女子终于和缓了面色。 少女也知机无比地跟着丈夫的走动挪移了坐位,重新将自己藏在了柴侯爷的身形阴影里。她不但没有因为被个不能走动的“囚徒”使唤而面现不快之色,反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般地,继续低声唠叨着那件已将整个六方贾闹得不可开交月余之久的“祸事”。 “八位骏仆至今只在尘世中现身了一位,另外那七位,大概还陪着姬满那失了魂魄的白骨安住于地下……白义骏仆不惜舍了生死挚友、也要跟着杜总管重回阳世,恐怕对他来说,本来就是个极为两难的定夺,如今骤然听说那个拜在蜃禺丘门下的姬家孩子,也要被活活埋葬在这虚境里……”说到这里,少女像是想到了什么旧事,自嘲般地笑了笑,“换了是我,大概就不会只伤了总管先生一件衣裳这么容易了。” “即使是至亲血脉,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会偶尔痛恨对方,恨不得远离彼此彻底不见……更何况是他们两个这样无亲无故、不过有短短数十载主仆之谊的殊途异类?”蒲团上的女子似乎对这桩麻烦不以为意,只是耐人寻味地望着少女的双眸,骤然猝不及防地转了话锋,“不过就是两个孩子闹闹别扭、不当心伤了件衣裳的小事罢了,贤夫妇对这渊牢里的诸事素不多言,别临了才学那位多疑的掌教前辈……祸从口出。” 少女原本还将眸光停在幻术师的面容上,也不知到底看见了什么,直盯得殷孤光全身发毛,然而女子话里的讥嘲意味实在比从前要浓烈许多,终于还是逼得她赶紧收回了眸光、正襟危坐,赔笑着岔开话去:“三姐……还是恼了第五前辈在总管先生面前、说穿您身份的那桩事么?” “我恼什么?” 就连殷孤光都为之讶然的是,提到那位所谓的“掌教前辈”,三姐似乎还毫不吝啬地冷笑了声。 “他既能为老不尊地舍了脸面,把自己的三个徒儿都千里迢迢地召到这太湖虚境、来帮着六方贾和整个人间修真界做对;又不惜把九山七洞三泉的老朋友们、甚至儿孙辈的孩子们都尽数拱手送给别人……” 女子张开了伤痕要比另一只手稍少些的右掌,细细地抚过了那片刻前才被自己缝补过的几处檀赤风火纹样,眉间微皱,像是有什么本该存在的物事被她无意中错失了过去。 “我与他非亲非故,不过是许多年前见过我的真身一次,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顺道把我一起卖给六方贾……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 以为自己要在这蒲团上趴到天荒地老的殷孤光,骤觉自己的手肘被三姐拽了起来,连带着自己整个人都被横拉了起身,等到他反应过来时,已痴怔地坐在了三姐身边。 他下意识地僵住了身形。 三姐这是糊涂了? 石室外的两位“座上宾”,都还没走人呢…… 544.第544章 移形换影(一) “不用折腾了小光……咱们姐弟装模作样了这么久,压根从一开始就没瞒过人家。” 幻术师且惊且惧地呆望着三姐,后者意兴阑珊地替他抚平了暗袍的衣角,已然没了在外人面前替他这个小师弟掩盖行迹的意思。 殷孤光还是不敢出声应答,亦没敢动弹,连依旧跪在蒲团上的双腿都快僵得抽搐起来。 石室外的少女显然也没料到这出变故,竟比幻术师还要手忙脚乱些,连连摆手着迭声道歉:“是我莽撞了……三姐勿怪,我这趟来,本没有破了您术法的意思。” 她眼眸急转,明明真挚无比地在向蒲团上的女子告着饶,却还是间或瞥到了此时已大大咧咧坐在她眼皮底下的殷孤光。 幻术师哭笑不得——倘若说方才趴着的时候还不敢认定这少女看到了自己,此时却已再无疑问了。 对方分明满面愧疚,却不见半分白昼见鬼的惶急样。 倒是那一直都将妻子挡在身后阴影里的柴侯爷,听到了双方这骤然改了风向的古怪言辞,还颇为困惑地回头望了眼。不同于妻子的洞若观火,他显然没有看到石室里多出的殷孤光,眼神压根也没在幻术师身上停留片刻,只把整个石室匆匆环顾了一圈,便皱着眉把头转了回去。 这下,殷孤光是真的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换个坐相了。 “若非听到桑耳长老的动静,我们也不知道您这里还来了客人……这虚境里还从未有什么生灵无声无息地潜进来过,我一时好奇,才追了过来。” 幻术师不知该坐该站的尴尬面色,让石室外的少女愈发为难起来,后者歉意无比地向殷孤光欠身颔首,想要告诉他无需这般窘迫。 “是我大意了。”比起小师弟和柴侯爷夫妻的不知所措,蒲团上的女子倒成了眼下最悠然的那位,尽管腿脚不便、无法就此起身踱步散心,她还是好整以暇地伸了个懒腰,也不知是讥嘲己身、还是含沙射影地笑着摇了摇头,“贤夫妇虽然是六方贾的座上宾,却从没见你们像姓第五的那位掌教前辈一样、对这满渊牢的阶下囚动过什么念头……我原本也只以为,你们之所以被六方贾牵连进来,不过是因为尊夫和极南妖境脱不开干系,或是为了他将来应对散仙两千八百七十六年上的那个大劫时、能得渊牢主人之助,才逗留至今。” 女子伸手扶住了殷孤光的肩胛,示意小师弟往后坐坐些、不要挡住了她的视线,然而她的言语听起来轻巧,却让石室外的少女身形陡僵:“恕我眼拙,这辈子尽住在山里、不见世人,竟然没有认出贤夫妇中真正被六方贾倚重的,会是被封印了多载、最近才脱了难的你。” 柴侯爷的魁梧身影显然震了震,当即就转过来了半截,却被少女的纤手按住了右掌,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默然转了回去。 “三姐误会我夫妻了。” 少女挺直腰身、端正了身形,这次连眉宇间的神色都肃然得……让殷孤光不得不更仔细地听着。 “杜总管确实希望从外子身上得到些助力,却未必把我放在眼里过。” “这个破障眼法的本事,不过是亲娘从骨血里就传给我的小小把戏罢了……三姐虽然能看出我才刚解去封印不久,却大概不知道外子就是为了我,才不当心欠下了六方贾的人情。” “即使是那位杜总管,也只听外子说起我是被他所累、才被昔年的仇敌在我身魂里下了个咒术,百般无奈之下才用了我爹爹留下的自我封印之法,苟延残喘地延续了寿命。” “外子虽知我身处这个封印中并不会有性命之危,但也知我父亲一脉传下来的封印之法早已在人间界失传,易结不易解。除了我父女二人,恐怕如今的六界里都难寻到哪位生灵,能解了这个封印。” “他寻觅多年,也没能找到曾与我爹爹有过交情的数位异族前辈,而极南妖境又对这封印之术一无所知……最终还是认了输,转而向六方贾求助。” “为了救我出险,他傻到连参娃这种大地之灵都妄图染指,沿途大概还得罪了几个原本不该有任何恩仇纠缠的族群……所幸在不可挽回之前,他还是有位老朋友看不过眼,半吓半唬得哄他吐了真相,这才知道那位老朋友许多年前就藏着件能解我这封印的异宝,终于误打误撞地解了他的心结。” 殷孤光斜眼望着三姐,后者果然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对自家兄弟姐妹之外的生灵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都压根提不起兴致,此时被这少女的絮絮叙说闹得快发了困,虽然还好脾气地笑着,眉宇间却已起了倦怠之意。 女子甚至已经开始将眸光斜向了身旁的蒲团空处,像是在估摸着什么时候能倒下去、干脆睡上一觉算了。 然而石室外的少女仍然没有住嘴的意思——她似乎自来熟得很,竟对面前这并无深交、甚至才堪堪谋面的姐弟俩极为信任,更不知为何要突然叙说起她夫妻二人的往事,甚至快事无巨细到了掏心掏肺的地步。 就连殷孤光也被这少女莫名其妙的信任弄得尴尬无比。 事实上,此时说这些闲话的若是柴侯爷本人,他还不会这般手足无措——如意镇的匆匆一面,如今他至少还能以如意镇东道主之一的身份,好好探寻下柴侯爷彼时带着斗篷怪客进镇的缘由,更能问问他夫妻俩到底是不是从范门当家那里听说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然而少女身后的魁梧身形再没有转过来一次,让幻术师只能继续苦笑着僵坐原地,听着这陌生少女的轻声解释。 “我受爹娘承袭的血脉庇佑,此身落在旁人眼里与寻常凡胎无异,既不是完全的精怪、也不能算作彻底的人族,论起修为来,也永远不可能与外子相较。” “只有这个看什么都不会被虚妄之相欺瞒过去的本事,还算是有几分用处。” 545.第545章 移形换影(二) “何止是几分用处?”终于在躲懒的间隙听到了一直想听对方说出口的话,蒲团上的女子眉眼微动,明明还没来得及打完个哈欠,就口齿不清地接过了话头,“我家小弟到这里才多久,就先是被桑耳长老撞了个正着……好不容易只剩了我姐弟,想要躲过六方贾的窥探、让他好好和我说会儿话,也还是被贤夫妇一点都没耽搁地破了这障眼法。” 殷孤光如有所感地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身上的绾色暗袍已被三姐拎起了衣角,后者故作无奈地对着衣衫上堪堪才缝补过的几处纹样摇了摇头,像是对自己浑然天成的绣功失望至极:“好不容易瞒着常来常往的第五前辈、攒下了这些灵力,一直也不舍得用在他处,还想着至少能帮我家小弟躲上个把时辰,到头来……也不过是徒劳。” 石室外的少女愈发面现愧疚,正张嘴要说些什么,却见蒲团上的女子忽而冲她摆了摆手。 这只举在半空中的纤柔左手上,赫然遍布着连修真界生灵也不忍仔细窥视的老旧伤疤,没有留出哪怕一星半点的好肉。 然而这手掌的主人回过头来,却不以为意地冲少女耸了耸肩,嘴角弧线依旧,让旁人愈发摸不清她肚里的真实念头:“可若不是这次败阵,我也不敢认定你夫妻的本尊真身,如今看来……不过是个只剩半吊子功力的‘魂隐’之术,当然是骗不过换影族的。” 石室外的高大身形显然被这话震得有些不安起来,那玄色袍衫上的龙鳞流纹也随之缓缓浮动,宛如活物。 少女却再次伸出手去,止住了丈夫这如临大敌的冒失反应。 她仍旧安坐在柴侯爷的身形阴影里,并没有因为这话而挪动了自己的坐位,反倒在短暂的静默后轻轻出了口气,继而双眼灼灼地迎上了女子的眸光。 她竟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三姐眼明心亮,原来一直都知道啊……” 蒲团上的女子这下连眉眼就翘了起来:“贤夫妇一直藏得极好,若不是最近这几十天里,你们实在来这里走动得太勤,甚至对待桑耳长老这个老糊涂时、也比那位掌教前辈还要殷勤……我也不会在那许多的座上宾里,独独注意到你们两位。” 她干脆趁机扯了扯殷孤光的衣袖,让反正已被对方窥破行径的小师弟也来凑个热闹:“老七的那些个书卷里,也有不少关于她这一族的记载,你小时候大概该看到过些,是不是?” 幻术师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还是不敢就这么认输般地在外人面前发出声来,却也是真心对三姐提起的这桩掌故并不熟悉——极东废城里的书卷手札何止千万,他也只跟着七师兄看过其中寥寥,而这百万年来存在于过天地六界的族群更是如银河星辰之数,若非亲身有过恩怨交缠的生灵,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 就算当真曾看过关于所谓“换影族”的记载,他如今也已忘得差不多了。 “不记得也不奇怪……世间的大多族群都不识得他们一族的真身,就算偶尔碰上了、也是自说自话地给他们取了新名,光是老七的那些书卷上,至少就有十几个不同的名字。”没有等到小师弟的应答,女子反倒好脾气地继续提点着殷孤光,“‘画中人’、‘非吾’、‘囊囊妖’、‘占巢’、‘换影’……都是他们。” “这一族天生就是移形换影的大行家,早在人间界闹出如今这许多不上道的障眼法之前,他们就已能随意幻化成他人的身魂模样,尽管自身灵力低微、穷其一生也未必能有五百年精怪的修为,可也照样能够将幻化之人的魂魄之相勾画得毫无破绽。” “在人族出现之前,地界的无数妖族就被他们这一族玩弄于股掌之上过……所幸‘换影’一脉修为有限,虽然能在旁人的六感里幻化出他们想要假扮的那个生灵模样,连身魂灵力也能装得与本尊一模一样,却也只是个空有外相的假象罢了。” “若有谁动了疑心,试探着和他们动个手、亦或逼迫他们和本尊一样去做些什么开山裂地的大事,‘换影’一族若不能想法将这事岔开去,就只能败下阵来。” “这个族群自身天资有限,即使以强于旁人百倍的耐心去孤身苦修,也永远冲不破自身皮囊灵窍的限制,就连阳寿也与凡胎无异、只有短短的百年辰光……要想在强者丛生的人间界出人头地、亦或只是活下去,最好的法子,当然是以某个已能享福的生灵的皮囊外相、就此躲到另一个族群里去。” “‘换影’一族修为低微,即使是妄图伤人、也往往有心无力,想要替换下那些个在自家族群里地位尊崇的生灵,也只能等着机缘降临,实在是太麻烦了……人间修真界又对你们这一族颇为恼怒,比起继续在尘世间惹祸上身,举族归隐山林……似乎更容易些。” “就连我家那个常年在人间界各处云游的老四,最后一次碰到‘换影’族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还是在三清山脉附近的一处避世的山庄里……” 意识到自己说着说着、就又扯上了自家的弟妹,蒲团上的女子自嘲地摇了摇手,赶紧回过神来,硬生生地截住了自己的话头。 于是她也没有看到自己说到最后那句话的时候,石室外的少女骤然双眼放了光,像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外的喜讯。 她只知道自己对好不容易才施展一次的化形术法被破实在不开心得很,就算不能让这出身“换影”族的少女赔她什么,至少也要换回个什么来。 “你既然喊我家老四一声卫大哥,想必也是那小子在人间界的故友之一,对他的术法总该不会陌生到哪去……他难道就没有一时好奇,和你试试到底是你‘换影’一脉的障眼法厉害,还是他的术法更能骗过人去?” 546.第546章 敌我不分(一) “不不不,我这从娘胎里就带来的本事,当然不能和贵师门的术法相较。” 少女欲言又止地强行按下了已等在嘴边的问话,再次冲着石室里的姐弟连连摆手:“三姐从前虽然未在任何人面前亲口承认,可我夫妻机缘巧合之下、各自的修为之能还是与世间一众修道者迥然不同,因此才能认定您和卫大哥绝非不相干之人……您既然是卫大哥的至亲,应该也和他一样,知道我‘换影’族不过是借其他生灵的肉身魂魄外相、借此在这人间界找到本不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地罢了。” “这与其说是懂事后为了安身立命才决定的不堪之举,倒不如说是我们天生骨血里就带着的恐惧不安所致……心知肚明仅凭我们自身,甚至是不配被算作人间界妖族一员的。” “贵师门的术法灵力,却不像我们一样小打小闹。” “我夫妻二人毕竟不曾阅尽六界,许多年前虽与卫大哥有过数面之缘,却至今也没能寻摸出他术法的门道来源自人间界何处……” “他从不肯透露自己的师承,甚至也不轻易在旁人面前施展他的灵力,只有在万般无奈之下,才以障眼术法的名头、用上几个稍纵即逝的术法,只求解了眼前的困局,便万事作罢。” “可就算是那样的惊鸿一瞥,我夫妻也心知他的修为已能与九山七洞三泉的掌教比肩,即使是极南妖境的几大凶兽族群与他正面强撼,恐怕也不会得了便宜去。” 少女抬了眼,颇为歉疚地冲着殷孤光躬了躬身。 “我夫妻二人只当这次来寻三姐的必是卫大哥,就是因为心怀这个侥幸之念,才会如此冒失地直接寻摸过来,并没有打扰贵姐弟团聚的意思。” 即使是仍对柴侯爷夫妻来意心怀疑虑的殷孤光,在听到来人这般殷词切切的致歉言语后,也不由得有些挂不住脸,尽管还是未敢直接应声,但也赶紧跟着微微弯了身躯,算是给少女回了礼。 自家四师兄向来神通广大,尽和人间修真界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灵互引为挚友,既然连他和三姐都能陷落在这渊牢里无路可逃,那四师兄能在这偌大的湖底虚境里有那么一两个“眼线”,想来……也确实不是什么奇怪事。 然而少女紧接着的下一句话,还是让幻术师的腰身陡僵,差点一个翻身倒在了三姐的怀里。 “可既然来的是隐墨师您,又恰是三姐的另一位至亲……那我们也无需再多跑一趟了。” 已被窥破了行迹的殷孤光就这么尴尬地低着头,愈发茫然起来——他是该抬起头来、理直气壮地和这认识自己昔年身份的少女应声,还是继续装死、让三姐来替他收拾残局? “外子曾跟着六方贾去叨扰过贵山城,后来万不得已跟着那位老朋友回了金陵、也未曾寻到机会与诸位主人告别……但我们心知肚明,若不是柳老板,那位老朋友也不会费心替我夫妻周旋,这份人情,外子与我都一直记在心里。”石室外的少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短短的辰光中已然吓到了幻术师数次,竟还毫不介意湖石冰冷地也跟着弯下身来,更死命地扭着脖颈、歪了脑袋,试图对上殷孤光那低埋在额发下的眼,“隐墨师您的容貌……外子亦跟我提起过,故而认得。” 幻术师已然哭不出来的尴尬时候,倒是蒲团上的女子还心疼着被屡屡惊吓到的小弟,微笑着冷声数落了句对方:“我家小弟还好端端地活在眼前,贤夫妇请不要把他当成死人。” 她也顺手拍了拍小师弟的背脊,示意殷孤光不用这么没出息地一惊一乍:“被困在这渊牢里的生灵,没有一个不被此处的主人窥破了真身,他夫妻二人就算没有见过你,十有八九也早就从六方贾那里听说了你的名号……莫急,莫急。” 这安慰实在没有什么用处,倒让殷孤光笑得愈发苦涩了。 比起自家三姐这番更加吓人的言语来,话里有意提到了柳谦君和范门当家的少女……倒更显得诚意拳拳些。 只是此时若柴侯爷自己能转过身来、帮着其妻一起解释这场来龙去脉,幻术师会更安心些。 然而殷孤光斜着眼角余光望去,却发现这被妻子接连提起多次的柴侯爷此时倒安稳如山岳,依旧巍然不动地替少女挡住了外界的视线,完全没有回过身来、哪怕和殷孤光点头致意的意思。 “我们逗留渊牢至今,半是另有私心、半是受了那位老朋友的托付,要把如意镇诸位主人手脚俱全地带回去。”少女竟也没有让丈夫回身的意思,只是愈发谨慎地轻了语声,所言之事却细致无比,显然是试图让石室里的姐弟信她一次,“杜总管那次借参娃的名头、无论如何都要进到如意镇里去,说到底,还是为了你们几位……” “六方贾早在数年前就笼络了一个本就出生在如意镇的裂苍崖叛离弟子,并以凡世官吏的名头、把他送回了山城,据说一开始只是为了让他以修真界中人的身份,去和接管了那片山脉的长乘山神打上交道,却没想到会等来更有用的几位怪物。” “那个裂苍崖弟子传回给六方贾的消息里,说是这小小山城早在他回去之前,就住进了几个他没办法亲近的仙神人物。除了怕得罪犼族、而不敢动那位不知为何会成了如意镇代职土地的小山神外,长白山的参王祖宗、九山七洞三泉招揽却不可得的隐墨师、还有从这渊牢里逃出去百年的厌食族金鳞长老,却每一位都是六方贾求而不得的‘贵客’。” “另外还有位带着把怪剑、不知来历的人族汉子,可他和如意镇里其他几位怪物不同,自身修为隐藏极深,既不像散仙之身、也没有精怪幻化成了凡人皮囊的痕迹,更不曾在六界中留下过任何的声名,原本……是没有被列在六方贾的盘算里的。” “可杜总管进了如意镇一趟后,就瞧上了那把常年不出鞘的怪剑,认定这剑器绝不是人间界的神兵,临了动手之际,还是把他也算了进去。” 547.第547章 敌我不分(二) 蒲团上的女子神色迷惑地回过头来,望准了一直不肯出言应声的小师弟。 殷孤光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冲着三姐摇了摇头。 他当然看懂了女子眼里的无声问询——区区一个裂苍崖的叛离子弟,难道真的把连他在内的如意镇诸位怪物耍得团团转,导致如此“听话”地……落进了六方贾的陷阱里? 这虽不是十成十的事实,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少女话里的这位六方贾内应,指的当然是县太爷。 早在自家疯魔师姐造访如意镇时,殷孤光就被她和四师兄先后暗示过,这看似平静的山城里早已埋下了祸种,和人间修真界扯上了莫名的干系,恐怕不久之后便会遭了劫难。 千王老板和幻术师最先注意到了县太爷——这小小山城里能把与修真界相干的灾祸招惹回来的,除了他们几个怪物,不就只有无缘无故就离开了裂苍崖、还以县太爷的身份重回如意镇、甚至在这六年间常常行踪诡秘的楼化安? 他们俩这个揣测,在不久之后就被张仲简觉出了端倪,并顺带着连楚歌和甘小甘也上了心。 尤其是小房东——她仍把县太爷当成十七年前那个一夜之间失了双亲的楼家幼子,却忘了凡人能在短短的十几年光景里就彻底变了模样,除了容貌皮相……还有在肚里藏得越来越深、不可告人的隐秘盘算。 若不是赌坊诸位怪物强行拉住了她,楚歌当时就要直接扑到县衙后院去,把那空旷穷酸的大院上所有的青瓦都踩成碎末,逼问楼化安到底是不是对如意镇动着歪心思。 这也间接导致了甘小甘犯了犟、不惜饿肚也要住进县衙后院的荒诞定夺。 女童心知诸位好友都忙得很,也只有她能够时时帮着歌看住县太爷……顺道找找这大院里还有没有和百折空刃一样美味的吃食。 然而他们毕竟还是错估了藏在县太爷背后的那些生灵……所求到底为何。 六方贾带着诸方贵客赶在年关拜山而来时,赌坊诸位怪物也以为楼化安只是不敢面对昔年造访过裂苍崖的杜总管,却没想到他竟会在甘小甘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藏下了那斗篷怪客。 他这个内应显然颇为成功——六方贾带着客人们洒然离去后,甘小甘的百位徒孙便在斗篷怪客的召唤下赶到了如意镇,集众“嘴”之力吞了山神结界,并以弄臭了整个山城的莫大闹剧,调虎离山地哄走了甘小甘。 就连县太爷自己,也没有料到他这个在故乡潜藏了六年的内应身份,会“功德圆满”到这种地步——他本以为,六方贾只是忌惮着赌坊诸位怪物出山后会惹出什么麻烦,却没想到这祸端会来得这么快……这般让人毫无退路。 以为甘小甘就此成了六方贾囊中之物的楼化安,没有再来得及思虑六方贾的后着,就慌不择路地跟着柳谦君和殷孤光出了如意镇,试图在女童被彻底带离百里山脉之前、找到甘小甘。 可他们只找到了附近山野里的一处困阵。 不同于人间修真界的大多禁锢之地,这足以坐下厌食族百位徒孙的困阵中布满了来自于九幽虚境的魇化之气,高耸如屋宅、弥漫如南疆迷障,就连殷孤光那双修习过化形术法的眸子都无法看透,无法辨别其中到底是不是已有生灵陷落。 然而从里头隐隐漏出的身魂灵力,赫然来自于甘小甘和斗篷怪客——至少彼时情急不安的柳谦君,是再不肯犹豫片刻的。 他们就这么干脆利落地闯进了困阵,继而先后着了道,等回过神来时,已被禁锢了身魂、坐在了这湖底渊牢里。 殷孤光穿墙寻路之前,没有忘了借秦钩那团“心火”的昏黄光亮,打量了县太爷几眼——明明是足以功成身退的内应,却并没有被六方贾加以青眼,反而和他们一起成了阶下囚,甚至因为自身修为不堪与两位怪物比肩,又在困阵中挣扎过了力,把自己折腾得身魂皆受大伤,若不是有秦钩庇护在侧,也不知道会不会就此将性命葬送在渊牢里。 幻术师当然没有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县太爷,当时却也无声地低了眉眼,并未在秦钩面前透露过一星半点。 众生皆有妄执,赌坊诸位怪物就各被己身执念所困、不知何时才能豁然开朗,楼化安……当然也不例外。 仇不仇、怨不怨的,都等出了这天杀的渊牢再说了。 于是此时石室外的少女不管说些什么,他都并不惊讶、亦不如何恼怒。 幻术师独独没有料到的是,原来张仲简……本也在六方贾这次的算计里。 不知是不是该为大汉庆幸,若不是有个慌乱奔走起来、必会正面砸地导致鼻血横流的“绝症”,而被留在了如意镇里和小房东一起镇守山城,张仲简此时也必会百无聊赖地坐在渊牢里,成为茫然不知能有何作为的囚徒之一。 所幸他背上的那把怪剑还没有落入六方贾的手里,等到小房东和张仲简觉出了异样、不管用什么法子追到渊牢来的时候,那把剑器……可能就是他们最大的生机。 眼看石室里这对姐弟听到这番消息后、也不见什么跳脚惶急的神色变化,柴侯爷身后的少女暗中松了口气,便也继续絮絮了下去。 “倒是厌食族的那位金鳞长老有些儿孙福,膝下还有个惦记她平安的弟子径直寻到了杜总管跟前,说是如意镇有山神结界的庇佑,那几位怪物又个顶个得厉害,即使倾六方贾之力硬闯,恐怕也会被对方寻机脱逃……倘若六方贾手中没有足够的筹码,对方即使拼了同归于尽、也是绝不肯屈身成为阶下囚的。” “过去这几百年,我一直都在封印里不知世事变化……倒是外子和我提起过,厌食族那位金鳞长老护族众心切,多年来不惜用她族中失传了几代的吞天咽地大法和各方宿敌做对,伤了人间修真界过千的生灵,后来便被九山七洞三泉联手退败,据说,便是被关在了这渊牢里。” 出乎少女意料的是,沉默至今、连听到己身被叛徒陷害都未动声色的隐墨师,在听到这句话后,反而骤然扬眉冷笑了声。 548.第548章 错上加错(一) “这种儿孙福……不要也罢。” 殷孤光眉眼低垂,没有往石室外的少女多看一眼,然而他等了这么久才吐出口的第一句话,既非应声招呼、亦非客套寒暄,竟是比自家三姐还要冷漠得多的讥讽言语。 这次换了蒲团上的女子讶然不已地盯着小师弟的面容神色,在短暂的不可置信后,女子才抬袖掩住了嘴角,然而她未遮挡去自己翘得快要飞起的眉眼,显然不但不反对殷孤光对救星夫妻这般无礼,倒更像是……开心得很。 “隐墨师果然是认识那位金鳞长老的。” 石室外少女的脾气,却也着实好得远在殷孤光姐弟的意料之外,被幻术师这般突兀地冲撞讥嘲了句,她反倒如释重负般地垮了双肩。 她竟还不肯退缩,反倒言语愈急地解释了起来,只是这次,她话里的慎重之意也愈浓厚:“这位前辈的际遇固然艰险困顿,可也正是因为这段过往,六方贾似乎对她的兴趣也弱了些。比起长白山的参王、那把名为素霓的怪剑还有隐墨师你,杜总管显然并不十分介意她,思量不久后,也就同意舍弃了金鳞长老……只是作为回报,厌食族要为他办件事。” 幻术师满面的寒霜犹未尽退,却没有打断少女的言语。 他只知甘小甘是被昔年的大徒弟骗出了如意镇,却不知道斗篷怪客竟还和六方贾暗中做了笔生意。 那位一目双瞳的杜总管,原来打从最初……就把那群聒噪至极、贪生至极的厌食族后辈都算在了这盘赌局里? 他输给柳谦君的第三盘赌千,事实上直到他离开如意镇那一刻……才刚刚开始? “犼族的山神结界源自于上古木族大椿的力量,极难被撼动、更罔论在主人警觉之前将其尽数耗去,隐墨师你们几位只要躲在里头一天,六方贾便无法染指……杜总管便和厌食全族约定,倘若能撤掉山神结界,再在不惊动犼族小山神的前提下、将三位怪物引出如意镇,那至于金鳞长老喜欢住到人间界哪处角落去,六方贾都不会再管。” “外子跟着去往如意镇时,本不知杜总管打的是这种主意,甚至就连厌食族的五目长老之首先行找到他、说要以随从的身份同去见识参娃时,他也未曾料到会给那凡世山城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万请隐墨师见谅……我夫妻二人和极南妖境渊源极深,又心慕厌食族的禁忌术法已久,早在四百年前就认识了这位俨然厌食族之主的大苦长老,只知他心性古怪、对世间众生都唯恐避之不及,却未看出他竟有这个胆魄径直找到六方贾,还谈下了这桩以你们几位的性命换他师尊平安的生意。” “外子本以为他只是对参娃有意,彼时又焦心于会在诸方‘贵客’的争抢下失了这大地之灵、最终无法救我出封印,便未曾太注意大苦长老的行迹。” “直到被……那位老朋友半哄半吓得跟着回了金陵,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六方贾和厌食族当成了挡箭牌,最后也只能拜托那位老朋友、给柳老板送去了个聊胜于无的口信。” “可我夫妻受邀来了这渊牢后不久,就听说厌食全族终究还是得了手,不但顺利带走了那位金鳞长老,还将如意镇三位怪物尽数骗进了困阵,只需短短数天、便会从山里被带来太湖,和九山七洞三泉的生灵们一起成为六方贾的阶下囚。” “虽然听杜总管麾下几位仆从说起,如意镇外的困阵似乎是出了什么差错,把那把名为素霓的怪剑漏在了外头,反倒让本该是内应的那个裂苍崖子弟张冠李戴地被掳了来……可隐墨师您、还有柳老板,却实实在在地陷落在了此处。” “您二位一是万年的木族地仙、一是身具散仙修为的逍遥异人,又身在犼族山神结界的庇佑下,若非外子从中作梗,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大错已然铸成,我夫妻二人能做的……不过是尽吾所能,至少让您二位从此处安然脱身而去罢了。” 絮絮地说了这许多,少女终于语声渐轻地住了嘴,然而她面色肃然,连身形也如坐针毡般地微微颤抖,显然……是希望从殷孤光这里,至少得到个颔首应允。 然而幻术师僵坐原地,久久没有抬头,更不闻任何的响动。 倒是他身边的女子注视了小师弟的神色变化半晌,心知殷孤光此时的念头早已转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去,这才轻翘了嘴角、回过头来,替少女解了这尴尬的局面。 “贤夫妇逗留渊牢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我家小弟而来?” 蒲团上的女子微微歪了头,一双眼睛几乎弯成了新月:“他虽然向来是我们这些无用兄姊的心头肉,可在外人眼里……大概还没有这般要紧。” 无法从幻术师处得到任何的回应,少女颓然不已,便也恍惚着点了头:“救隐墨师和柳老板出渊牢,固然是外子为弥补过错的必行之举,也是那位救我出封印的老朋友唯一的托付。她与柳老板交情颇厚,听说六方贾这区区扑卖之地敢动挚友的主意,几乎气得发疯……在知道我夫妻必然能以‘座上宾’的身份进出太湖渊牢后,便把带柳老板平安回去的大任交到了我们手里。” “说来说去,那也都是他的孽债。”蒲团上的女子微微扬了扬下巴,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至今没有转过身来的柴侯爷,“你却不一样……好不容易才出了封印、回到天光下,大可不用亲身来淌这浑水,何必眼巴巴地一起跟来?” “三姐这双眼睛真是……”少女失笑,然而被这般直接地戳穿了心事、也不见她面容上现出半分的尴尬彷徨之色,只是语声中多少带了几分求而不得的落寞,“如今不用我说,您该也看得出来这桩麻烦牵连甚广,外子本也不愿我身赴险境……只是我这辈子除了惦记他的安危,也还有另一个放不下的执念,在借封印保命之前、就几乎把这世间翻了个遍,却回回无功而返……” “这次同进渊牢,一是为解外子心结,另是为着我自己的执念、想在这湖底虚境里找上一回,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549.第549章 错上加错(二) “只是比起三姐你这么容易就能与隐墨师团聚……大抵我这个念想,是永远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了。”少女有意无意地抬了眉眼,望向仍旧若有所思的殷孤光,眸中是藏不住的失落之色,“不瞒三姐,方从第五前辈那里听说您是卫大哥的至亲时,我是盼着他能亲身前来搭救您、顺势见我夫妻一面的……” “卫大哥交游广阔,说不定便曾识得家母……甚至,还晓得家父如今的去向。” 这话虽轻如梦呓,却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幻术师姐弟俩的耳。 然而蒲团上的女子好脾气地笑着,并没有如少女期待的那样接下话头。 似乎是怎么都不愿听任何人提起自家老四,女子故作糊涂地装作没有觉出少女话里的求助之意,反而轻描淡写地把话岔了开去:“我家小弟也不在我身边许多年,若没有这个湖底牢笼,恐怕再耗上个千载辰光、他也未必愿意回来看我这个三姐一眼。” 她身边的殷孤光愈发坐立不安,却没有借机坐得离女子更远些——这是紫凰门下所有兄弟姐妹多年来心照不宣的共识,不管和三姐犯什么倔、会不会被教训得快哭出来,都不能因为三姐腿脚不便、而躲到她碰不到的远处。 所幸正如幻术师小时候那样,三姐只这么对着他念叨了一句,就转过头去、将矛头转向了下一个“不懂事”的生灵。 “这世上的聚散百转千回,渺无生机如这个渊牢,也能促成我姐弟的重逢……又有什么不可能?”女子浅笑晏晏地将双手笼回了袖里,连腰身也渐渐低曲了少许,像是已到了她休憩的时辰,然而她话里并没有半分要逐客的意思,反倒终于替石室外的夫妻着想了一次,“可在此之前,贤夫妇总要保得自己身家性命无虞……人死如灯灭,我姐弟俩已身陷此处、不得不遭这一次难,贤夫妇眼下却还是自由之身,若因为个外人的托付就成了我们这些阶下囚的陪葬,不是太冤枉了些?” “三姐该知道我换影族的天性……虽然常常要无奈犯险,但也绝不会明知毫无生机、还是傻傻地冲进死地里去。”似乎早就等着女子这番问话,一直都躲在丈夫身形阴影里的少女慢慢抬起了手,往阴影之外的满眼光亮中探去,“若当真到了瞒不过去的时候,我夫妻自能化身成六方贾中人、亦或此处其他几位座上宾,趁乱糊弄过去。” 柴侯爷魁梧身形挡成的阴影不过区区方圆,少女若安坐原地,才能将自己从头到脚隐于其中,此时自己突然往外伸了手,便极为容易地触碰到了那在虚空中游走不休的万千碎芒。 即使是心怀顾虑的幻术师,也被她这无端端的奇怪举动吸引了注意,不禁随着她那柔若无骨的手掌渐渐移了眸光。 恍若身处在外界的正常天光下,这只与凡间寻常少女无异的小手白皙秀丽,五指更是纤细如青葱,只是不像凡世女子用任何花汁染指,干净得仿佛刚在溪水中细细地洗濯过。 然而这景象只在殷孤光姐弟的眼中停留了短短两息。 幻术师分明没有眨过眼,却骤然发现倒映入自己眸中的那只手掌彻底变了模样——片刻之前还白皙干净的小手上,竟凭空长出了无数条触目惊心的老旧伤痕,手心手背上的皮肉也忽而都疯狂地皱巴起来,就连凡世间最老迈的长者,都未必有这么一双让人不忍抚之的衰老手掌。 就连那原本还稍显小巧的手指……都倏尔修长了不少,更像是骨格偏纤长的女人之手。 幻术师几乎要跳起身来。 这只手上遍布着遭了雷殛后才有的诡异伤痕,他从小到大不知道见了多少回,怎么会不认得? 更何况……这只手刚才就仅离他咫尺之遥。 殷孤光骇然低了头,望向身旁女子那已然笼进了袖里的两只手。 “三姐……”即使是以隐墨师的身份行走人间修真界数百年的他,此时也坐不住了。 人间界的障眼法多如过江之鲫,几乎每一个修真山门、每一个妖族都有着他们独有的障眼术法,或借此行走凡世、或欺瞒宿敌、或行己身不能名正言顺完成之事,早已成了人间修真界再平常不过的术法之一。 然而世间大多的障眼法,不过是不堪一击的幻象,只能糊弄凡胎肉眼少时,甚至在天光、月色、烛影、铜镜、水流波光的映照下便会轻而易举地破了功,更别说在修为更高的同道面前班门弄斧了。 六界中的修为高低,从来都不以障眼法论。 在人间修真界的生灵们看来,所谓障眼的术法,不过是个聊胜于无的小小把戏而已,除了自欺欺人,又能有什么意思? 六界中恐怕也只有化形神司中的紫凰上神,是以这“障眼”之术得道大成的。 所谓化形,化人形、化物形、化山水之景、化风火之势、化天地万物之相、化世间众生之妄执虚象,是能以自身之力引天地混沌残灵,化出众生想要看到的一切事物的。 这在上古时期击败了不少蛮荒凶兽、乃至动了嗔念的上神的化形术法,当然不止是人间小打小闹的障眼法。 只是被紫凰留在人间界的十八个徒弟,都不能尽习师尊的术法精髓,至今也未能学得紫凰昔年包罗万象的化形大阵,都照着自己的天资性情私自“篡改”了这力量,最终修炼出了千奇百怪、师父见到后必定会哭笑不得的化形术法。 可尽管如此,也已然是人间界众生叹为观止的稀奇术法。 仅仅是殷孤光这个小徒弟,就以这一开始被修真界众生当成“三流幻术”的灵力行走人间界各处,渐渐让九山七洞三泉都不得不侧目而视,暗中抢着要把他收进山门里来,好好看看这位“隐墨师”,到底玩的是什么样的“把戏”。 然而幻术师此时定睛望去,还是被骇得惊疑不定,恨不得把三姐的左手从袖里抽出来、好好看个真切。 看看此时在石室外光亮中的那只手,到底是不是她的。 “这就是换影族的本事。”他身边的女子显然要比小师弟要淡然得多,看到这景象,也不过稍显讶异地吐了口气,继而眉眼翘得更弯,“人间界障眼法的祖宗……果然不负其名啊……” 550.第550章 大好时机(一) 早在二十五岁那年,殷孤光就被九师兄带着,在短短二十天间几乎跑遍了整个人间界,将九师兄口中那些擅长障眼法的族群见了个遍。 彼时还只将化形术法修习了寥寥的殷孤光,心知肚明己身的修为术法根本不能和任何一位兄姊相较,于是在刚刚被带出青要山的那一刻,也未对这趟所谓的“试炼”抱什么希望。 然而在这短暂却忙于奔走的二十余天辰光结束后,他切切实实地觉得疯魔师姐那句“人间的活物个个笨得要死”……竟真的有几分道理。 他这双修习化形术法远远未达大成的眼睛,尽管还不能在旁人眼中化出幻象,却已能绝无遗漏地勘破了人间界精怪妖族的障眼法,一次都没有出过错。 被九师兄带遍了整个人间界、继而回到青要山的那天,殷孤光还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场梦,才会如此自大地看低了世间所有的障眼术法——怎么会没有一个,哪怕有一位生灵也好,能在他这双眼睛下掩藏住自己的真实行迹? 就连后来以隐墨师之名正经行走于人间修真界,甚至与九山七洞三泉不少前辈生灵遥遥一见后,殷孤光也还是没有成功找到个能在他眼皮底下、将障眼术法施展得毫无破绽的生灵。 所有的障眼法,都掩盖不了本尊真身的缕缕灵力亦或精怪之气,总会和被幻化的生灵差之毫厘,可就是这区区“毫厘”,已足以让幻术师失望离去,再不愿多看一眼。 事实上就连紫凰门下的十八位弟子在施展化形术法时,往往也都倾向于幻化周遭景象,却从来不喜于把自身化成另一个生灵的模样——以己身去活成另一个不相干之人,实在太浪费辰光、太无必要……亦太累了。 迄今为止,也只有本尊为干瘦傒囊的六师姐,将皮囊幻化成了极似紫凰下凡时的年轻女子模样,但也从未刻意去模仿师尊的一颦一笑,只是以她独有的疯魔性情,在世间“祸害”着还没有被她整蛊过的生灵们。 殷孤光没有想到,会在这阴森森的太湖渊牢里,看到了这位他企盼了半辈子的……障眼法祖宗。 “小光你记不记得,老六曾经和大哥嘀咕过,说是我这双手若拿到人间界去,绝对能当成吓哭小儿的鬼爪,任谁都不可能用障眼法化双一模一样的出来,故而咱们这些姐弟里,最不容易被外人成功装出来的便是我了……” 蒲团上的女子依旧不肯将双手从袖里拿出来,还用这古怪的姿势推了推身边的小师弟,眉眼却几乎翘成了上弦月,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开心事:“你猜……要是老六也和咱们一起坐在这里,看到我和她这两双鬼爪……会不会被吓得哭出来?” 殷孤光啼笑皆非地苦笑了声,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他只知道石室外的这只手,实在像极了三姐的左手。 不管这到底是什么障眼法,至少他根本辨别不出来是真是假,亦无法从这弹指之间就彻底变了模样的手掌上,觉出半分的灵力残存。 要不是三姐切切实实坐在他的身边,又和他一起被困在这该死的石室里,殷孤光几乎以为……三姐是和外头的少女联手在糊弄他。 “我不像外子那样身具散仙的修为,也只有这个不入流的本事,能帮我夫妻二人在这渊牢里搅出些乱子来……”少女浅笑着冲殷孤光姐弟颔首示意,神色悠然地像是此时举在半空中的“鬼爪”并不是她身上的一部分,“三姐认为如何?” 她身上竟只有这刻意伸在碎芒光亮中的手掌变了样子,隐在柴侯爷身形阴影里的全身其他各处则毫无变化,就连遍布手掌上数不清的可怖伤痕,也在那光影交界的一线被利落地截断,阴影下的手肘与臂膀赫然仍是原来的模样。 殷孤光不仅暗暗倒吸了口冷气——世间大多障眼法之所以入不了他的眼,大半也是因为施展术法者不能随心所欲地控制己身变化,虽然能在一动念间、就化出完整的他人皮囊,却往往只幻化出个大概,无法精细到微小之处,甚至被外界任何力量一搅乱,就不自觉地被破了术法,成了个四不像的怪物。 更别说像少女这般……神色自若地仅将肉身一部分幻化得与他人毫无二致、且全然不撼动本尊皮囊其他部分的能耐了。 “我也曾听外子提起过‘隐墨师’的名号,却没想过您会是三姐与卫大哥的另一位至亲……”一斜眼就注意到了殷孤光神色有异,少女眉眼微动,也跟着肃然了面容,“您也是施展障眼术法的大行家……莫非是觉得这样还不够么?” 她稍稍挪动了腰身,像是当即就要把自己半个身子也移到阴影之外去:“若三姐不嫌弃我这雕虫小技,此时恰好没有旁人在侧,我这就能给贵姐弟变个‘身外化身’出来……” 殷孤光惊骇莫名,这次果真跳起了身,疯狂地摆起手来,连身上的绾色暗袍顺势滑落了下去也顾不上了。 少女这才僵住了身形,没有真的在他面前化出第二个“三姐”来。 “贤夫妇要救我姐弟的诚心,到此已足够了。”看到小弟乍然如幼时一般惊慌失措,蒲团上的女子差点笑弯了腰,“我家小弟从来看不得旁人拿我开玩笑,勿怪勿怪……这毕竟还是六方贾的地界,不管你想怎样劝服我们,眼下还是先把我这只鬼爪……给收回来吧。” 少女闻言失笑,这才点了点头,缓缓地将左手从光亮中收了回来。 回到阴影里的一瞬,她手掌上的惊怖伤痕便悉数如尘湮灭,皮肉也极快地恢复了原来的娇嫩模样,不过一眨眼,就变回了她原来的如常左手。 “可你毕竟只能算作半个换影族,想要在那位瞳术大成的杜总管眼皮底下做些什么手脚,也未免太过冒险了……”殷孤光尴尬地被三姐牵住了衣角、又坐回了蒲团上,后者显然憋了满腹的笑意,连问出这种再严肃不过的正经话来,都眉眼犹翘。 石室外的少女微笑低首不语。 女子沉吟半晌,恍然明白了过来,眉间骤跳:“白义一直都跟在杜总管身边、片刻不离,对六方贾到底在做些什么恶也从不屑过问……姬满后人陷落在渊牢里的消息,看来是从贤夫妇这里得知的了。” 551.第551章 大好时机(二) “白义骏仆从来都只听命于总管先生,又是在九幽虚境里潜修了多年的散仙,本为精怪之身、还将幽冥九泉的魇化之气驱使如臂,即使放到极南妖境里去,也是难寻到第二位的厉害生灵。”少女揉了揉自己的左手腕,语声愈轻,“我夫妻想要在这渊牢里搅出什么乱子来,当然要先让他和总管先生这对主仆……无暇分身。” 殷孤光仍然没能将眸光从她这双手上收回来——如三姐所言,这位柴夫人还只是半个换影族,就已能在他姐弟面前施展出这种毫无破绽的障眼法……那若是个正统的换影族众,岂不是即使身处外界天光下,也能瞒过紫凰门下所有徒弟? 是不是连驻守化形神司的师尊,也会被这一族的“小把戏”唬得有些许的恍神? 自以为早就对人间修真界厌烦了的幻术师,眼下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对这族群有些好奇。 “三姐来得早,又是被杜总管亲自请来的‘贵客’,大概并不知道,这次陷落在渊牢里的九山七洞三泉众多子弟,大多都是败在他用魇化之气帮忙施布的困阵下。” 明明在和安坐蒲团上的女子说着话,少女还是悠悠地转过了眸光,意味深长地对上了幻术师的好奇眼神,嘴角微翘:“隐墨师与柳老板……恐怕也是中了他的招?” 殷孤光毫无被抓包的窘迫之态,仍然双目炯炯地盯准了少女已垂落安放在膝上的左手,听到对方这似为探询、实则客气的言语,也只是敷衍着点了点头。 从在如意镇附近的山野里找到那个困阵开始,即使无需县太爷“招供”,柳谦君和他也当即就怀疑起了白义骏仆——阵中高腾的魇化之气再明显不过,除非九幽虚境里又逃出来个怪物、还恰恰赶到如意镇附近来为祸,论起他们最近碰上的生灵,能把魇化之气驱使得这般邪乎的,可不就只有白义一个? 然而那时他们俩还未想到,牵扯进这桩麻烦里的不但有白义骏仆,还是整个六方贾,甚至……大半个人间修真界。 昔年的甘小甘着实是虫族里的头号煞星,说不定姬满坐下的八位骏仆就与她有过什么不死不休的私仇。怀着这样的念头,幻术师与千王老板都以为对方是只冲着女童而来,却没想到会把自己亲手送给了对头。 “我夫妻的本意,只是想着他若能因为蜃禺丘那个孩子、和总管先生翻了脸,这主仆二人无论伤了任何一方,都能让六方贾在渊牢里的其他千余仆从人人自危,就算不会阵脚大乱,总也能漏出那么一两个空子……再不济,总管先生身边若能去了这个幽冥散仙,六方贾也会大伤元气,渊牢他处即使闹不起来,这一层‘住的’却尽是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前辈,无需我夫妻特意提点,也会知机添乱。” 尽管从未与殷孤光照过面,少女还是并未介怀他盯着自己手掌的惑然眼神,反倒善解人意地将左手衣角敛了敛,刻意将整只手掌都留给幻术师细细端详。 她早在打算向这姐弟俩现了自己真身修为的时候,就料定了会被当成怪物般打量——换影族已在人间界消失了多年,偶尔现出踪迹也只有寥寥一两位而已,恐怕早就被世人忘了妖族中还有这么一脉。 她这趟赶来,本就是为了让这两位不管师承为何的生灵助自己夫妻一臂之力、破了这该死的渊牢,若不能让对方全心信任,便什么都不必说了。 “但这估量毕竟还是错了大半……白义偷偷去见了那孩子几趟后,一开始竟没有半分要发难的意思,除了偶尔会离开杜总管身边,回来后却还是好端端地不吵不闹,像是全然不担心旧主后人的安危。” 少女颇为遗憾地笑了笑:“我夫妻以为错估了白义,便退而求其次、打算去找柑络和桑耳长老,想趁他们每天极为短暂的神志清明之时、打听出锹锹穴对这湖底虚境是不是已有至少半成的破法……” 再次听到这两位老前辈的名号,殷孤光下意识地朝三姐探出手去,拽住了后者的袖角。 早在他以隐墨师之名行走人间界时,就听说锹锹穴中曾与桑耳齐名的柑络长老已然失踪多载,后来更身死不知何处,如今怎么会乍然活了过来、还现身在了这渊牢里? 锹锹穴自开山立派那一日起,几乎从未像修真界其他山门那样广招弟子,收入门下的孩子大多是天残地缺之身、或是被家人弃之不顾的孤子。这种数代都经历极为相似的古怪缘分,使得锹锹穴从来都不喜参与人间修真界的杂乱纷争,恨不得门中所有生灵都永远呆在凌云小城的岩溶洞天里,闷头苦思怎么把世间的混沌残存之力收入器物里。 这山门里甚至还干脆定了下个“狠绝至极”的禁令——不准门下子弟随意搅乱外人的缘孽,违者要被禁锢了修为、送到最最热闹的凡世府城里呆上个足三月,其间若不因为被凡人数落指点而哭上个五十回……绝不接回来。 就是这样“闭门造车”的锹锹穴,对门中任意一位生灵出门都会极尽担忧,就连每六十年一次赶去长白山参加掌教大会,每代的掌教都还是要提前个半月、听门中所有长老唠叨一遍外出的危险,活像是一旦踏出岩溶洞天、便必会被人卖掉的傻儿。 就是这样的锹锹穴……当初怎么会弄丢了柑络长老? 就算当年真的没能找回,又怎么会和其他山门的道友妄言柑络已死? 然而蒲团上的女子回过身来,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小师弟的手,示意殷孤光无需这般不安。 果然下一刻,石室外的少女已知机无比地替她解释了句。 “可三姐你也知道,这两位老人家一个在渊牢里忘性颇大,另一个昔年又以震碎魂魄之法假死过、至今也没恢复如初,外子与我虽然能来去自如,却也时时都被六方贾那些精怪暗中跟了个紧,要等到两位前辈清楚明白地和我们说些什么……着实有些困难。” 552.第552章 盲(一) “所幸……事情在这时候,有了转机。” “隐墨师你们被带进来不久之后,总管先生听说素霓剑没有被一起困住,颇有些惶急不安,像是那把剑器若不在渊牢里,就算把九山七洞三泉所有生灵尽数掳来也无堪大用……” “他难得地失了分寸,竟让原本驻守在渊牢边缘和下层的五百仆从倾巢而出,在如意镇通往太湖所有可能的路途上布下专困器灵的迷阵,甚至下了死命,一天没有素霓的消息,这些精怪也不准再回六方贾了。” “也是这时候,白义终于动了手。” 听到柑络长老当年竟以假死瞒过了自己身处渊牢的事实,殷孤光本就眉眼急跳,乍然又听到这番话,更差点一把拽断了三姐的袖角。 他当然不是替白义忧心。 他也并不担心素霓剑——那把宽阔剑器不管来自何方,不管为什么要化名“素霓”、躲到如意镇来,都比赌坊几个怪物要老神在在得多,无论碰上什么样的诡谲变局或迷惘困阵,它都能像对付破苍大刀一样,来什么……破什么。 他担心的是张仲简和小房东。 失了甘小甘在前,柳谦君、县太爷和他又久久不归在后,这两个本该镇守在山城里陪着大顺的家伙必然早已乱了阵脚,恐怕此时已不知道在如意镇里闹出了什么样的乱子。 偏偏楚歌在凡世间大多鬼怪仙神眼里,还是犼族里的小山神,不管她要问些什么,沿路上的生灵若非被六方贾所迫,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虽不知要耗上多久……但这两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家伙,早晚是会追到太湖来的! 没了他和柳谦君在旁提点,张仲简和小房东一个比一个莽撞、一个比一个直心肠,会不会不需六方贾的精怪使计催逼、就径直闯进了这些迷阵里去? 一个、两个、乃至数十个困阵,这两个一往无前、打起来双双霸道无比的家伙大概还不会觉得吃力……可要是百个、千个,又该怎么办?! 张仲简会不会一路跌撞、生生流尽鼻血而亡? 小房东会不会一时力竭脱手、而把山神棍砸到本就鼻伤奇重的张仲简脑袋上去?! 一个转念就想到了无数可怕可能,殷孤光如坐针毡,几乎当即就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于是少女接下来的话语都只恍恍惚惚地萦绕在他的耳畔,却没有被他仔细听进多少去。 他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狼狈惶急模样毫无遗漏地落在了身旁的女子眼里,后者明明倾耳听少女叙说着此前的凶险境况,却丝毫不以为意,只一直侧着身子注视着小师弟,此时正偷偷地牵了嘴角。 “蜃禺丘这次虽然来了七位,却被分散着困在了四处石室里,六方贾原本的打算,是和其他山门一样,掌教长老身边绝不留年轻一辈的子弟,将蜃禺丘的掌教独独留在这一层……” “偏偏那个不知自己是姬满后人的孩子天生一身的怪力,在太湖上被困的时候就知道自家师徒已难逃此劫,干脆死死地抱住了师尊的腰身,即使是昏聩着被抬进渊牢里来的时候,也任谁都拉不开这师徒俩……” “这渊牢的真正主人该早就嘱咐过杜总管,一律不准伤了这次被掳进虚境里来的囚徒性命……彼时若想要把这师徒俩分开,必会伤了其中一位,总管先生无奈,又觉得那孩子虽然根骨极好,却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性情,一身修为也粗浅得很、未必能拼得过他麾下的精怪妖魅,便干脆放任了那孩子和蜃禺丘掌教一起留在这层。” “这小子气力纯厚得惊人,即使被禁锢了身魂、也还是这层牢笼里最吵吵的那个,乍然被白义带走、湮灭了声息,即使麾下少了近半的看守,杜总管还是极快地发现了端倪。” “白义骏仆跟在总管先生身边多载、从无半句的反对言语,一朝起了作对的念头,倒也深谙暗度陈仓之道……比起我们这些在天光下来去惯了的活物,他对这湖底虚境的了解实在有些吓人,明明是个大活人,偏就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这偌大渊牢的某一处角落,任六方贾所有仆从怎么找,都没半点踪迹可循。” “当年的姬满仙缘虽盛,也不过是与各路仙神交好,可他自己却无甚修为,恐怕连如今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修真界弟子也抵不上,倒是他身边的八位骏仆接连得了道……就算是他的后人,即使是拜入了蜃禺丘门下,想来也不过是个有待磨练的娃娃罢了。六方贾的那些仆从们暗地里窃窃私语起来,都不懂这孩子有什么重要的,丢了也就丢了,杜总管对待白义向来与其他仆从不同,权当把这孩子送给了他,又算得了什么?” “外子与我也觉得,在这渊牢里,蜃禺丘那个孩子不过沧海一粟,总管先生也从未对他上过心……思来想去,觉得他气的不过是白义起了逆他之心,当着六方贾所有仆从的面、公然驳了他的命令罢了。” “可这也并非他主仆二人一夕决裂的所有缘故。” “那位白义骏仆的脾气,实在比我们所有人料想中的……都要执拗得多。” “我夫妻二人只是六方贾请来的客人,并不能时时跟在杜总管身边……倒是第五前辈,那时恰在杜总管身侧,亲眼看到了他主仆彻底闹翻的场面。” “白义将那孩子藏好后,还回来见过总管先生一面,只是他在九幽虚境里活了多年,不管说些什么,旁人也都辨别不清,恐怕只有杜总管能听懂他的言语……第五前辈只知道他主仆二人面色极差地僵持了许久,杜总管也只寥寥应对了几句,言辞里隐约漏出来的意思……竟像是白义在劝他抽身而去,不要再和这麻烦的太湖渊牢继续纠缠不休,免得到最后、成了九山七洞三泉的陪葬。” “杜总管显然极为恼怒,先行动了手。” “他毕竟是昔年被人间修真界驱逐出阳间的煞星,即使这几十年来极少亲身上阵和人动过手,也还是这世上少见的瞳术大成者……若不是双双身处在这禁锢大阵的威压下,恐怕送到三姐你手里,就不止是这件衣裳了。” 553.第553章 盲(二) 这话实在别有深意。 然而蒲团上的女子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浑不在意地将少女这话挡了回去:“六方贾里多的是邪门歪道的医者,他主仆俩不管受了什么伤损,都能被照顾得无微不至,关我一个阶下囚什么事?” 然而她嘴上这么轻描淡写地随意说着,一双眸子却早地就微微斜了过来,笑意莫测地盯住了殷孤光。 “若没有三姐你裁出这件衣裳来,杜总管恐怕早就躲在渤海畔那个大宅里大门不出,又哪里还能在今时与白义大打出手?”少女竟也同时将眸光停在了幻术师身上,将殷孤光看得全身发毛,“您当初好心给他缝制这件袍衫,不就是为了他的那双眼睛?” “据说杜总管从九幽虚境里逃出来、还未被招揽到六方贾麾下的时候,那双昔年杀孽极重的眼睛就已损了不少的修为,已经不是能到处和人动手的肆意瞳术了。” “只是他身在总管高位,手下又有三千精怪妖魅供他驱使,渤海畔的那个大宅更是常年都在五行结界的庇护下,只要他不去找昔年把他赶出人间修真界的九山七洞三泉报仇,平常也根本无需亲自动手……就算那双眼睛失了厉害,亦无人得知。” “偏偏掌管这渊牢的差事还是落在了他手上。” “九山七洞三泉即使不像七百年前那样高手如云,各自的山门里也还是有几个老怪物坐镇,至于每代的亲传弟子们……虽然还都是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一旦遵从师命联起手来,一不当心也能伤了六方贾的元气……既然担下了这个差事,即使有白义带着魇化之气鼎力相助,他也不得不亲身上阵、布下那些个害人的困阵。” “这差事别说他,恐怕换了得道多年的几位散仙老怪物,也未必能在短短的几年间就弄成眼下这般的定局……且不说心神疲惫,至少他那双眼睛,也该受不了了。” “外子此次赶来太湖之前,也曾有心和极南妖境的秘队打听过杜总管的近况。” “至少三十年前,被六方贾招待的贵客里便有几位有心人,注意到总管先生偶尔会失了礼数、无端端地谢客离去,虽然不敢全然认定,可若没有猜错……他被赶出人间修真界、以凡胎肉身逗留在九幽虚境里的那些年,大概早已伤了元神,后来又强行破了虚境逃回尘世,即使瞳术仍在,也早不是当年的杀星了。” “可我夫妻二人这趟来了渊牢,却见他还是好端端地来去自如,看不出半点的魂魄虚乏之态,即使在这湖底虚境的禁锢大阵下,那双一目双瞳的眸子也还是慑人得很……哪里有外界流传的残废样子?” “要不是白义和他生了分歧,这主仆二人似乎对彼此都动了真怒,才激得双方不计代价地大打出手,我夫妻也不会想到他身上的这件衣裳……竟还藏着这种玄妙。” 少女意味深长地注视着绾色暗袍的衣摆一角,让幻术师下意识地拉紧了身上这件本不属于他的袍衫。 倒是他身边的三姐全无被戳穿的窘态,反倒好整以暇地抚了抚这衣衫上的檀赤风火图样,半是满意、半是遗憾地摇了摇头:“刚给总管小子做出这件衣裳来的时候,他便答应过我、绝不会让外人知道是出自我手,即使出了什么差错,也必会亲身送回来……这才一年不到,就差了几个不好好说话的仆从给匆忙送了过来,还弄脏了这一大片……他虽然脾气不好,向来也说话算话,这次不遵诺言,我也猜到大概是他碰到了什么麻烦,只是没有想到会是白义和他犯了犟。” “他……果真盲了?”殷孤光终于听懂了这两位话里的意思。 早在年关时候,他就曾在如意镇见识过杜总管的“天盲”。 彼时的总管先生,亲身摊上了原本是该和柳谦君对峙的第三盘赌千,却没想到会被小房东莫名其妙截了胡——楚歌受了小虬和柳谦君的“指使”,竟拿如意镇整条第二大街的门神画像来当成了这第三盘赌千的“赌具”,并在参娃这个本就价值万金的赌注之上,还自作主张地添了小虬师徒俩的性命,继而以她犼族幼子的身份,“逼迫”着杜总管接下了这个让人哭笑不得的荒诞赌约。 作为如意镇的东道主之一,也为了不让这事关衔娃安危的最后一盘赌千有任何的失误,殷孤光便在那一天一夜里“陪”在了总管先生的附近,眼看着这位六方贾的“大人物”不得不坐在冷风凄凄的第二大街口,坐等着满街的凡世老小来找他帮忙临时画副门神像。 也就是这时候,幻术师才发现那自称“小虬”的少年所言不虚——这位一目双瞳、昔年在人间修真界以瞳术作怪、造下不少杀孽的总管大人,竟果真是个不辨人间颜色的天盲。 幻术师打小就被疯魔师姐糊弄着,选了将自己的一双肉眼当成修习化形术法的器鼎,虽然与东海上几个孤岛世代承袭下来的诡谲瞳术多少有异,却也早被七师兄和三姐提醒过不少次,这修习之法极易伤了肉身眼眸,一不当心,还会连累了魂魄受损。 所幸他自幼就有十七个兄姊陪在身边,只要双眼稍稍发疼,这些护弟心切的兄姊们就会鸡飞狗跳地找尽世间的医治法子,恨不得把全天下的草药都敷到他眼皮上去。 可他有这个福气,天底下其他修习瞳术的生灵呢? 极东废城下的浩浩书卷里,就记载着万年以来不下千位的修习瞳术大家,尽管在盛年时无不横扫人间、金仙乃至修罗界,却也比其他寻常的修道者更早地遭了劫难,即使没有外力相迫,也抵不住自身皮囊与魂魄的损伤与衰败。 头痛欲裂、被幻象所扰而终至发狂自残;眼力用尽、甚而在鏖战时七窍流血仍不自知;阳寿短暂,看似意气风发、却会因耗尽了肉身灵气一朝猝死;被自身瞳术反噬,将自己当成了死敌步步紧逼,终于成功地陷落在虚妄中,被无穷无尽的心魔折磨至死…… 这些往往一时极尽风光的瞳术大成者,十有八九等不到天劫降临,就耗尽了身魂气力,毫无征兆地横死难救。 盲了双眼……不过是其中最轻最轻的一重诅咒罢了。 554.第554章 浑水摸鱼(一) “如今还算不上……但也差不了多少了。”石室外的少女抬起手来,将掌心移到了离双眼仅有半臂之遥的正前方,“我夫妻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曾在他眼皮底下试过了个小把戏……虽然没试出他的瞳术之力还剩了多少,但至少敢认定,在这个距离之外的事物,他都只能看到个隐约的轮廓,若非对方灵力大盛,是极难辨别来者的真身了。” 殷孤光只觉得自己的眼眸都有些隐隐发疼,像是幼年刚刚开始学着将化形术法凝成瞳术后不久,就双眼肿得宛如小山包、让他全身痛楚大作,恨不得亲手抠瞎了自己的那段短暂辰光。 尽管远远没到兔死狐悲的地步,但他与那位杜总管同为修习瞳术之人,说到盲了双眼的痛楚……他多少也能感同身受。 将身魂灵力凝练到全身皮囊最为脆弱敏感的眼中,本就冒了极大的风险,稍一不慎,便会功败垂成,不但无法修成瞳术,还会就此成了废人。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修炼途径,在人间修真界向来也极少有人问津。 即使终有小成,这双眼睛也不能像皮囊肉身的其他部分那样、被重重保护起来,只能继续以天生就柔弱无比的姿态强行施展着各式术法,一朝受了天灾、亦或遭了人祸,甚至无需被破坏殆尽,仅需那么一点点的伤损,便会比世间所有的宝器、神兵、法衣、乃至人族的四肢身躯更快地崩溃,连带拖着主人的一身修为作为陪葬,就此成了再无用处的废物。 这般艰辛且提心吊胆的修炼,却于顷刻间就被人断尽了前头的所有去路……当然是绝望的。 “他们主仆那一战后,白义不言不语地径直离去,就此不知所踪,六方贾那些仆从们对他向来敬畏,没有总管先生的死命,压根不敢追上去……即使后来奉命去寻,也只敢断定白义不能带着那孩子无声无息地逃出渊牢去,却没能从这不知边际、随时都能变了模样的虚境里找到白义的半点行迹。” “至于总管先生,不知是不是被白义伤了身魂,干脆不打招呼地就此躲了起来,整整两天没有动静,把所有的客人都晾在了一旁,甚至没有嘱咐身边的仆从们要做些什么……要不是第五前辈着急得很,逼着六方贾里其中一位山魈替他传话,恐怕这地界如今还会更混乱些。” “那山魈带回来的口信,大多是替杜总管应答第五前辈,剩下来的便是命众仆掘地三尺、把白义找回来的死令罢了……倒是这件被白义的魇化之气污了一角的衣裳,被顺道送了出来。” 少女这话听起来轻巧得很,却让殷孤光苦笑着扯紧了身上的绾色暗袍。 他心知肚明,三姐虽然心软,却也从来都只对自家兄弟姐妹照顾周全,还从未在外人身上费过什么心思。 于是当初在如意镇看到杜总管身上披着这件赫然有着三姐化形灵力流淌其中的衣衫时,幻术师便留了心——即使是自家师门的弟妹们,若只是寻常的小病小痛在身,也绝不敢劳动三姐亲自动手裁衣,也唯有肉身几近废人的七师兄,几乎把世间所有的毛病都经了个遍,才“囤积”了整整五大箱出自三姐之手的衣衫。 不管三姐为什么在外人面前漏了她身为紫凰门下的行迹、甚至愿意给外人缝制衣裳,殷孤光彼时至少认定了一件事——恐怕没了这件绾色暗袍,杜总管便不止是难辨凡世颜色了。 这衣衫之所以被送回来,当然是因为被白义的魇化之气所损,而失了不少的化形灵力,让本就瞳力不稳的杜总管惊觉自己快成了彻底的瞎子,这才连在外人面前遮掩都顾不得、就慌不迭地派人送来给三姐修补。 若他那双眼睛果真已到了不可医治的境地,只能依仗三姐的这件衣裳、来强行护住最后的生机,那一朝失了这绾色暗袍,总管先生当然就此成了睁眼瞎,也不能再在渊牢里随意来去了。 他即将眼盲如废人、又同时失去了最为信任的白义骏仆,这种时候,他怎么能冒险现身在本就桀骜不驯的六方贾三千仆从面前? 他怎么能让这渊牢里成百上千、个个都恨不得早些逃出去的九山七洞三泉生灵知道,他这个表面上统领大局的总管先生,已快连自身都难保? 他当然只能暂时躲起来。 可他还能躲上多久? “我夫妻本没有太注意这衣衫,还以为不过是会被送去渤海畔、请六方贾的工匠修补便了,却没想到……会被送进了渊牢深处。”石室外的少女再次微微躬身,这次连双手也已敬奉神明般的恭敬之态、拱在了身前,朝着殷孤光姐弟郑重无比地行了个半礼,“若不是第五前辈一时嘴快,告知这衣裳竟是被送到三姐您这儿来,我夫妻二人也不会专程来烦扰您了……” 女子却没有领受对方这大礼,反倒被少女提醒着、想起了另一位让她嗤之以鼻的老怪物来,嘴角的笑意不退反盛,却衬得她话里的冷意愈发瘆人:“他反正早已把自己的掌教尊位、师徒之情和最后的一点脸面都抛到了末倾山的地脉火龙里,下定决心要给六方贾为奴为仆了,再出卖我一个……有什么要紧?” 幻术师目瞪口呆地望准了三姐,还是不能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对差不多算是始作俑者的六方贾总管能够大度至此,反倒对这位“第五前辈”心怀愤懑到了这般不可宽恕的地步。 三姐常年留守在青要山里,除了偶尔去往极东废城,几乎不和外界有任何来往,虽然不可避免地和紫凰门下其他兄弟姐妹一般,对这世间的众生多少有些不屑疏离,却还从未在他这个小师弟面前、现过对某位生灵的痛恶之色。 这位在三姐口中不要脸至极的“第五前辈”,到底是谁……又到底做过什么? 已有许久未再关心九山七洞三泉的殷孤光,不由得在心下默默地将他记得、且还活在世上的掌教前辈们数了个遍。 直至数到了第四遍,幻术师才骤然杨了眉。 等等……难道是末倾山上的那个战痴? 555.第555章 浑水摸鱼(二) 早在破苍主人之前,殷孤光就和末倾山打过交道。 事实上,隐墨师这个名号,便是在那次根本不能算作“战”的长久僵持后,渐渐在人间修真界中传开去的。 幻术师仍记得那时的误打误撞。 师门中最闲不住的九师兄,早年间曾败给了个以“苏罗”这个假名来去凡尘各处、真身却来自于修罗界的诡秘家伙,偏偏对方还在得了胜后、得理不饶人地要他帮忙。这个忙到底是什么,九师兄死活不肯告知旁人,却从那一天起,他就在人间修真界中做起了个累死累活、还会结下不少仇怨的“猎头人”。 所幸紫凰门下这位老九是朱厌凶兽的半个后代,肉身之强悍在十八个兄弟姐妹中都算是上乘,蛮不讲理地打起来时、也只输给老大哥一个过,即使偶尔在死战时使出了师尊的化形术法,那寥寥的灵力隐在他势若滔天的妖力之中,犹如混杂在万千小鱼中的几只虾米,若不留意细察,落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惊鸿一瞥、恍若幻觉,真正让对方胆寒的……还是他拳下足以敲山裂石的蛮力。 于是三位老大哥也就任由他跑去外头、“招摇无比”地抓着恶名昭著的修真界凶徒,懒得过问几句。 更何况老九这任性胡来之举,也意味着除了卫禽,他便是最能在人间界找到不知为何骤然离家出走的小师弟的那个。 不负兄弟姐妹的“重托”,老九以他的赫赫凶名,把以往和他打过交道的各地精怪妖魅都吓破了胆,其中包括至少过半都被他揍过的一百零八位路鬼,得以赶在四师兄之前,连续二十年中都几乎毫不间断、且准确无比地寻摸到了小师弟的行迹。 那是殷孤光迄今想起来都不敢闭眼的二十年。 他自小就知道九师兄在外的凶名,却也没想过会亲身经历这种哭笑不得、却又噩梦般的“逃亡”之行。 这些被九师兄派出来找他的精怪妖魅们,被恐惧所慑,无一敢不尽全力追紧了殷孤光——尽管大多修为低微,可他们有些上能飞天驾云、有些下能遁地潜水,无声无息地紧跟在个大活人的身后对他们来说,实在比被猛揍一通……要容易得多。 彼时的幻术师若稍有松懈,甚至只是闭眼休憩半刻,身边便极有可能出现只望着他嘿嘿窃笑的山鼠,后者会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将九师兄几乎是高声怒骂、催着他赶紧回去的言灵扔到他脸上来,继而疯狂刨土遁地而去、赶着去给魔星报信去了。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无数精怪追在身后足足二十年,即使是早已习惯了九师兄坏脾气的殷孤光也快发了疯——虽然每次都能赶在九师兄追到身边之前再次远遁而去,可这无穷无尽、不得安静的辰光,倒比青要山里十七位兄姊吵闹不休还要让殷孤光头疼。 他一怒之下径直往人间界极北遁去,试图把这些烦死个人的“小尾巴”统统甩开。 不同于人间界的极南地域早已被妖境归入囊中,极北的茫茫雪原虽也有不少生灵活跃其上,其边缘却有一片被唤作“冥夜之丘”的隐秘地界,不归上界神司管护,甚至自上古时期起就被极光笼罩,在无外力引动的情况下,就成了个常年不消的结界,仙神人鬼皆不敢随意踏足。 这地界似乎永远不容天光降临,又寒冷至极、亦荒凉至极,人间界寻常的精怪妖魅若非存心寻死,是不会往此处追来的。 果然在还离冥夜之丘十数里之遥的地界,殷孤光就觉得原本紧跟在身后的数十缕微弱的气息先后打了退堂鼓,皆尽犹豫着往后退去,再不敢迫上前来。 然而幻术师对自家九师兄的坏脾气还是清楚得很,就算赶跑了这些个胆小怕事的精怪们,他也必会暴跳如雷地问清自己的去向,继而千里迢迢地亲身追过来,才不管这里是不是冥夜之丘,也要把这地界翻个底朝天。 殷孤光思来想去,干脆往那炫目诡谲的极光结界里遁了进去。 他自小跟着十七位兄姊云游人间界各处,却还从未踏足过这冥夜之丘,明明其中不少次已近在咫尺,然而平日里脾气迥异的兄姊无一不当即带着他远离而去,说什么也不肯带小师弟进去看个仔细。 据七师兄所说,这地界便是师尊紫凰昔年的渡劫之地——冥夜之丘自古便有极光结界庇护,是人间界少有能不被众生所扰、并藏下浩浩混沌之力的地界,紫凰闻名而来,竟果真找到了她最心向往之的闭关之地,就此在这里把她的化形之力圆融大成,不久之后便脱劫、羽化登去了上神界。 按理说,这本是紫凰门下最不该错身而过的地界。 然而十八个孩子还是从未往里闯过一次——近乡情更怯,比起师尊隔个百年、偶尔才来住上几天的青要山来,这被紫凰昔年当成隐居之所、还在里头逗留了九百年之久的冥夜之丘,大概还藏了更多的师尊气息。 更何况,这被混沌之力自然化就的极光结界变幻莫测,殷孤光即使在十数里之外远远望去,也能觉出自己宛如在和天地抗衡、下意识地生了退却之念,深觉连被兄姊们改造过的桃源非梦大阵都会在它面前败下阵来。 天知道那里头……还藏了什么样的力量。 天意冥冥,若不是被九师兄追得发了急,幻术师恐怕永远也不敢往里闯去。 在殷孤光想来,就算九师兄气势汹汹地果真追了进来,他也能借着此处的结界之力和浩渺万变的极光,在后者眼皮底下藏匿了踪迹,直到把本就没什么耐心的九哥气个半死之际,便能借机脱身而去。 然而他迈过那变幻莫测的极光结界的一瞬,就后悔自己不该不听诸位兄姊的嘱咐——这在人间修真界被传得极为玄乎的结界里……赫然是住了人的。 更让他苦笑连连的是,自己刚刚才摆脱了一众幼弱精怪的追踪,却转身又踏进了个看似不死不休的僵局里。 也就是在这永远被笼罩在极夜下的荒原上,殷孤光见到了末倾山这一代的掌教。 第五悬固。 556.第556章 不讲理的战痴(一) “第五前辈……难道也是六方贾的座上宾?” 细细回顾起三姐和柴夫人方才的言词,殷孤光才恍然明白过来,一直被三姐数落个不休的那位“掌教前辈”……便是当年在冥夜之丘有过一面之缘的末倾山掌教。 可他也愈发迷惑了。 在幻术师记忆里的第五悬固,和自家九师兄有七分相似,是个只要愿意有人陪他打上个三天三夜、便会什么都不记得的霸道战痴。 和他的大徒弟破苍主人一样,自身的名号于这位前辈而言根本毫无意义,他毕生所求,不过是这世上能多几个把他打趴下的生灵罢了。 据说两代前的佑星潭掌教海鱼儿,便是极为难得能与这位老人家鏖战不休的“挚友”。这两个相见恨晚的老怪物常常会抛下山门所有杂务,跑到极南妖境里某个荒凉无妖的地界大打出手,谁来打扰都不管不听,一不当心还会把来“劝架”的妖境长老……也统统拖进了战局。 其中的一次,这两个本就有金仙修为的老家伙战得兴起,竟忘了自己毕竟还是在人间界,毫无顾忌地将身魂灵力尽数倾泻而去,在极南妖境里掀起了股宛如海啸地震的极大动静,惹得连九天之上的雷电神司也以为出了什么差错,情急之下干脆往他们俩所在之地降下了个……只比四九天劫力道稍减的雷劫。 这巨雷好死不死地恰恰砸中了第五悬固,吓得海鱼儿拼死闯进了劫眼里、想要至少给老朋友留个全尸。 所幸极南妖境之上结界重重,又有诸位长老在旁化解,多少卸去了这雷劫的力道,等到海鱼儿真把第五悬固连拉带拽地救出来时,后者除了双眼发直,倒还气息绵延、并没有什么道消身死的迹象。 只是……等他全然回过神来时,已记不清自己叫什么了。 极南妖境里至今还有不怕死的后辈时不时地提起这桩事,暗中笑话着这不知自己姓甚名谁的末倾山师徒俩——破苍主人也就罢了,至少还用了随身剑器之名;可这位掌教前辈干脆连自己姓的是“第五”还是“第二”也分辨不清,连被海鱼儿喊了整整六年的“二旋子”都后知后觉,大概是真的……被那个雷给劈糊涂了。 那时的末倾山上,还未有破苍主人和他的两个师弟,整个山门冷冷清清,只有这不记得自己到底叫什么的掌教前辈孤身住在这天险上——末倾山每代的子弟极少,即使是和第五悬固同辈的师兄弟,也早就因自身好战而死在了外头,连遗骨都没剩下一根,哪里还有什么人能陪着这“被天雷劈傻”的掌教? 九山七洞三泉之中,末倾山本就是最孤寂少人的山门。 海鱼儿不敢把这个老朋友带回佑星潭去,只好陪着去末倾山上住了几年——极南妖境被他们俩这么一闹,几乎夷平了百里方圆,素来对海鱼儿好声好气的妖境长老也统统拉下了脸,说是百年内让他不用再回去了,两位掌教大人当然只能悻悻然地遵命退走。 所幸老朋友除了不记得自己的名讳,身魂都未受什么致命大伤,海鱼儿拼了全力、也只让他不耐烦地闭关了短短十个时辰,继而就眼睁睁看着末倾山掌教像被峨眉山上的那只老猿怪附了身、疯狂跳蹿着要去山外找人打上一架。 海鱼儿干脆送佛送到西,替老朋友做了另一个一劳永逸的安排——他必须要乖乖待在山上好好养伤,但海鱼儿会以末倾山和佑星潭的名义,暗中向修真界各方送去战帖,请所有意图向末倾山掌教“请教”的生灵,随时上山来战。 第五悬固就此成了人间修真界中第一位……乐呵呵等着人送上门来挨他揍的掌教前辈。 事实上,就连他如今以破苍主人为首的三个徒弟,都是因为听说了这个战约才上的山,最终因为性情相投,拜入了末倾山门下。 然而就是这位勇猛且好战、还能应付得第五悬固乖乖留在末倾山上的隼族前辈,与其姑姑海瑶光一样在盛年时就遭了劫难,没能永远陪着老朋友乱打“切磋”下去。 失了这位挚友,末倾山掌教便也再没在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名号,久而久之,连整个人间修真界也都渐渐忘了他的姓名,即使偶尔见面、需以后辈身份致礼,也只敢站在远处、惶恐不安地唤一声师伯或前辈,若非刻意去回想,从来也没人会记起“第五悬固”这个名号。 比起破苍主人来,他这个师尊的名讳要失得更彻底些——即使是每六十年一次的掌教大会,其他山门也只会尽数唤它“末倾山掌教”,似乎他天生就无名无姓。 于是殷孤光也差点没能记起来,这位昔年在冥夜之丘遥遥一见的老前辈,是姓“第五”的。 原本就不打算和九山七洞三泉有任何纠葛的幻术师,即使是平日里来去人间界各处,多次撞见了这十九个山门的生灵时、也会刻意避开,若非碰上了什么他看不过眼的冤孽与纷争,是绝不会让他们窥见自己的行迹的。 然而迈进冥夜之丘的那一瞬,他却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其中一方的腹地里,并被这些自称世世代代都住在此地的鱼族精怪……当成了九天之上的谪仙救星。 也是听这些“当地居民”战战兢兢地和他说起,幻术师才讶然知晓,数丈开外站着、显然正与“自己”这一方对峙着的,赫然正是佑星潭的十余子弟……和久未出山的末倾山掌教。 彼时境况危急,殷孤光又不愿在九山七洞三泉面前现了自己的真身,当即不管这场祸端到底谁对谁错,便尽全力使出了半世星流术法,想要将双方都困得身魂不动。 本就有极光变幻无律的夜幕上,偶尔有银色鱼群般的陨星滑落,衬得冥夜之丘的天幕愈发诡秘无端。 亦衬得数丈之外的末倾山掌教……欢喜如刚刚从家里偷出了罐蜜糖的贪嘴顽童。 557.第557章 不讲理的战痴(二) “看来……隐墨师你也曾被他老人家折腾过?” 殷孤光且惊且诧的面色,让石室外的少女读懂了他肚里的疑惑之意,幻术师这迟来的醒悟显然在她意料之中,她只是微微颔首着失笑发问,并未现出什么震惊神色来。 毕竟不久之前,她和柴侯爷也曾这般震惊过——即使是明知九山七洞三泉中果真有位老怪物是渊牢主人的内应,世人怎么也不会数到第五悬固的头上来。 换了谁,都想不到这个生平只愿鏖战不息、恨不得当着天下人的面捅破天幕的老家伙,会有暗算修真界众生的一天。 殷孤光当然也不敢相信这个事实。 他生平唯一一次踏足冥夜之丘,就迫于无奈地立在原地一步未动、还莫名其妙地和素无恩仇纠缠的末倾山掌教僵持了许久,久到他几乎忘了九师兄随时都有可能找到自己。 被极夜笼罩的这片“世外桃源”,头顶上永远都只有绚烂如幻梦的诸色光带在摇曳萦绕,变化多端、却又让人辨不清当下辰光,像是无论外界过了多久,这方天地都会安谧避世如初。 殷孤光只知道自己快站得双腿发僵,在袖里暗暗掐着术法的手指也都发起抖来,却还是不敢妄动一步。 数丈开外的十余位佑星潭门下,显然都没有料到会半途杀出这么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来,猝不及防就着了半世星流术法的道,尽管各自还有些修为在身,不像殷孤光身边的一众鱼族精怪一开始那般身魂凝滞,却也尽皆身子僵硬,半晌才能微动一下,宛如失了吊线操控的可怜木偶。 倒是明明与他们同来、此时却压根不管后辈生死的老者,全身上下看起来都还活动自如,毫无被化形术法禁锢之相,正仰着头、神色激动地望准了间或划过天幕的虚妄陨星,无声地咧了嘴。 等这老人家看够了幻象,才乐呵呵地将眸光转悠回了殷孤光身上,让本打算趁机往后退上个几步的幻术师不得不停住了身形。 他虽然对末倾山掌教到底有多大能耐并不清楚,却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他已倾尽身魂灵力,才能施布下这几乎笼罩住了整个冥夜之丘的术法,倘若连这样都不能困住对方……那他铁定不是这位老人家的对手了。 他只能“乖乖”地站在原地,收敛心神,尽力不让头顶上的半世星流术法被对方钻了空子。 所幸围绕在殷孤光身边、自称是当地居民的鱼族精怪们还算良善,在绝望无主之际身边凭空出现了个救星,已让他们欣喜若狂,又见这凡人男子身形微动,便把他们世代都看惯了的天幕变了模样、甚至还将佑星潭的一众弟子都困得难以挪动,这下愈发觉得是混沌大神还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们,恨不得统统拜倒在幻术师的脚下,哭求这位“神明”赶走对面那位难伺候的老人家。 然而半世星流术法一开始也把他们困了个十足,比起佑星潭诸位弟子来都要身形僵硬得多,若非世世代代都存活在这混沌之力浓厚的极光结界之中,根本会连神志都糊涂得在虚妄中打转。但即便如此,他们这会儿也只能个个瞪着各自那只泫然欲泣的大眼,朝着救星大人无声求助。 幻术师细察良久,意识到这群独眼蛇身、如同巨大蚯蚓、却又口出人言的鱼怪着实对他并无敌意后,才啼笑皆非地解开了他们所受的大半禁制,暂且听听他们对眼前这尴尬境况的解释。 不听便罢,这一倾耳细闻,倒让殷孤光愈发无奈。 佑星潭诸位弟子竟是得了极南妖境的长老之命,前来冥夜之丘看看此处的妖族是否还安然存活——凡间的精怪妖魅皆在妖境庇护之下,即使平日里老死不相往来,也不能任由各族像上古不少凶兽那般渐渐凋零殆尽、到了绝迹无后的地步。 这差事本是一百五十年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闲差,却不想一个不慎,被在山门里闲得发疯、再次跑出来准备找几个徒弟回去的末倾山掌教……跟在了后头。 佑星潭这十余弟子惴惴不安地陪着这位阴晴不定的老人家一路到了极北之境,原本打算哄着他、在冥夜之丘外兜兜转转上几天,待他们办完差事再送回末倾山去,却忘了这位老前辈看似糊涂痴呆,却只有忘了自身姓名这一个毛病,除此之外,不但眼明心亮更胜少年,还是个老到什么都瞒不过他的人精。 他几乎是抢在佑星潭的师侄们之前、扑进了冥夜之丘的。 末倾山掌教显然也听说过这地界的玄妙,却从来碰上什么由头、让他想到要来这荒凉之地,此番既然到了这里,当然要好好游玩一番——不找出个能和自己打上一架的怪物来,岂不是白走一遭? 住在冰原下的鱼族精怪们就这么无端端地遭了“灭顶之灾”。 老人家几乎砸碎了百里方圆的丈厚冰地,才找到了如今围绕在殷孤光身边的近百位当地鱼怪,继而乐呵呵地蹲在了这些被他吓得噤若寒蝉的“猎物”面前,要他们把冥夜之丘里顶顶厉害的怪物给找出来。 可怜的鱼怪们哪里能完成这种不讲理的差事? 别说已有数千年没什么外头的生灵来到冥夜之丘、在此闭关潜修,就算有……他们这些只顾自身饱腹都要每天往冰原下潜游将近十个时辰的小小鱼怪,也压根不知道啊! 就连同来的佑星潭诸位弟子都心有不安,实在看不过眼这位掌教师伯的不讲理行径,试图半求半拖地暂且引开末倾山掌教的注意,趁机让可怜的鱼怪们四散逃离,却实在高估了自身的力量——末倾山掌教从来都对修为平平的后辈毫无怜惜之情,一个无意的拂袖,就把这些孩儿们震得不自禁退了开去,差点和鱼族精怪们摔作了一团。 若不是殷孤光“适时”闯了进来,他老人家恐怕就要把眼之所及的所有冰地都轰成碎渣了。 558.第558章 如癫如狂(一) 这场“僵局”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在听完这并不复杂、却尴尬至极的来龙去脉之后,殷孤光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抽身离去。 这境况压根与他毫不相干……事实上,压根跟谁都没有干系。 幻术师哭笑不得地往仍然身形僵硬的诸位佑星潭弟子那边瞥了眼,果然发觉他们眼里只比鱼族精怪们少了几分惊恐惧怕、却有同样的无奈之意弥漫不去。 然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仍然怡然自得地站在数丈开外,没心没肺地打量着殷孤光,乐呵得毫无负担。 “这个把戏好新鲜……娃娃,你跟我回末倾山好不好?” 对方竟向他招了招手。 这老人家显然极为激动,明明摆出了一副要追上来、恨不得立马就把殷孤光拎回末倾山的急切模样,却还是身形扭曲地硬生生僵在原地,像是一双腿脚……已在冰原上生了根。 幻术师这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即使不能和这位老人家硬碰硬,能困得他无法动手、无法追上前来,自己和这满地的鱼族精怪……甚至更远些的诸位佑星潭弟子,至少眼下是能“平安”了。 短暂辰光内被拘在半世星流术法中的生灵,弱者身魂凝滞、不知外界光阴流动;修为稍强些的,也只能保得灵台清明,肉身却如受石塑;而修为远在施术者之上、如眼前这位末倾山掌教的强者,若事先知机,亦能从殷孤光手下脱身而去,可像眼下这般已然一不当心落进了化形术法的禁锢里,元神灵力便也暂且如同失了主人的傀儡、不归己用,只有肉身重得了自由,才能继续如常施力。 然而殷孤光也不敢就此松懈——他心知肚明,只要自己往后退去、心神稍有动荡,这位暂且只被困住了双脚的老人家便会顷刻间重得自由,下一刻被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就是自己了。 殷孤光只好继续僵持下去。 他甚至开始眼巴巴盼着九师兄快来,能替他解了这进退两难的困局。 天可怜见,若眼前是散仙榜上的某一位,他还能在弹指间同时施展瞬息万变的数十种化形术法、让对方一时心神被迷,自己则趁机遁出这片幽境……可偏偏对方是已身具金仙修为的末倾山掌教,一双眸子也死死地盯紧了自己,像是对这即将成为小徒弟的陌生后辈势在必得。 殷孤光全身发毛,慌不迭地暗中凝神,意图借用师尊留下来的翎羽图腾之力——这时披在他身上的这件外衫,还是三姐缝制给他的那件,且还没有反穿过来,满衣的细致图样上流淌着的尽是紫凰留给徒弟们的庇护灵力,被他凝神一激,便虚浮起了棠色的繁密幻影,将幻术师衬得愈发像是从暗夜中走出来的鬼仙。 与此同时,他也彻底解了身旁所有鱼族精怪的禁锢,后者惶恐已久,不待救星任何的示意,就哧溜哧溜地尽数在冰原上游动散去,接连划入了最近的寒流深处,再也不敢轻易探出头来。 萦绕天际的诸色光冕依旧游走不定,将天幕染得恍若幻梦,若有生灵抬头望去,必会为之炫目。 然而此时还僵持在冰原上的活人们,压根没有一个得空观这奇绝的美景。 佑星潭诸位弟子围坐原地,身形僵硬、亦无他事可做,都瞪大了眼斜看着那乍然碰面、便胆敢和末倾山掌教直接动手的陌生人,继而便听到了老人家显然是起了兴头的话语。 他们都替这陌生的少年欲哭无泪起来——被第五师伯看中的生灵,就算不给他当徒弟,也要舍命陪他打上一架,不然根本脱不了身。 对方显然也听出了末倾山掌教话里的“危险”意味,竟知机无比地当即就使出了什么诡异的术法,激得自身灵力大盛,像是有意要和第五师伯硬碰硬得正面强撼一次。 可让佑星潭诸位弟子惑然不解的是,对方身上虚浮起不知为何的紫棠光影时,他们身上的禁制竟然骤然轻了大半。 这与他们素未谋面、显然还对冥夜之丘当地众生存了善念的陌生人,难道打算放过了他们? 佑星潭诸位弟子暗中面面相觑了许久,才领受了殷孤光的好意,小心翼翼地朝着这至今未能看清其面目的幻术师打了个眼色。 身魂所受的禁锢虽未尽去,却已足够他们手脚自如扭动、不再僵硬如尸,多少要好受些。 然而他们无一敢多动弹半分。 殷孤光暗中将半世星流术法的大部分力道都压向了对面那老人家身上时,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佑星潭诸位弟子的眼色——这些分明已能转动脖颈身躯的妖族后辈们,依旧装作僵硬地呆坐原地,却无一不斜着眸光、狠命地提醒着他小心末倾山掌教,全都在催他快走。 幻术师苦笑不已。 他当然不肯跟着这位老人家去往末倾山,却已然把自己推入了个不由自主的境地里,在想到安然脱身的法子之前……他只能这么傻乎乎地僵持下去。 冥夜之丘上这场与恩怨无关、甚至荒诞到无趣的对峙,就这么微妙地继续了至少十七天——这还是殷孤光逃出极北之境后,来到东海畔的一个小城里问了问年月,才推算出来的大概辰光。 而他脱身的契机,固然有他师门化形术法的功劳,更是被他放走的近百鱼族精怪“报恩”之助——后者去而复返,并带着数以万计的同伴来为恩人解困,在他们僵持不动的冰原底下围绕成圆,同时朝着冰原顶上张嘴轻鸣,化作一股人间修真界从未有缘听到的悠扬啼声,统统奔着末倾山掌教的耳畔落去,让这从来都不知疲累的老人家渐渐眼重如山岳压落,竟当着一众后辈的面……轻轻打起了鼾。 殷孤光这才得以离开了冥夜之丘。 这是他从青要山离家出走后,历经过的最无关生死、却又最惊险莫测的“劫难”,也让他隐墨师的声名就此在九山七洞三泉中渐渐流传了开去,成了末倾山掌教此后再寻觅不得、却也打定主意要收到膝下来的徒弟人选。 这更是殷孤光对九山七洞三泉敬而远之、甚至一听到末倾山掌教便会绕道远走的缘由之一。 559.第559章 如癫如狂(二) 那年的尴尬“险境”还历历在目,殷孤光却没想到会在渊牢里再次听到这位第五前辈的名号。 他更没料到自家师门里被这位前辈折腾过的竟不止自己一个,连从不轻易踏出青要山的三姐……也会和他是旧相识。 他还以为比起处事慎重、却终归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九山七洞三泉其他诸位掌教来,这个行止古怪、毫无长辈高人防范的老怪物会在这桩乱祸里独善其身,根本懒得来这只有满地窝囊囚徒的无趣虚境里看上一眼。 然而幻术师目瞪口呆地听着三姐和柴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竟都是在冷言数落着这位末倾山掌教。 这两人话里一个怨气满满、一个毫无诚意地在帮忙辩解着,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替这位老人家找出个要暗算大半个人间修真界的正经缘由来。 “座上宾?呵……”听到小师弟那句还执了后辈之礼的客气问话,蒲团上的女子更是轻轻冷笑了出声,“两年前我刚到渊牢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幻术师实在不能想见,末倾山掌教到底是怎么得罪了三姐——即使是六师姐没大没小地整蛊到她头上时,三姐也从来都是一笑而过,连句重话都不肯讲的。 石室外的少女显然深谙这两位的恩怨,并没有因为女子话里的轻蔑之意太过讶异,只是认同般地点了点头:“他轻易不下末倾山,膝下三个徒儿又都被他遣了出去,任由他们在外头自寻足够一战的对手,如今的人间修真界又极少会有无事去叨扰他老人家的生灵,说起来……九山七洞三泉里的所有掌教里,他的确是最不容易被注意到行踪去向的那位。如果不是掌教大会上不见他的踪影,恐怕也不会有人意识到他早就离开了末倾山。” “只是数代以来,长白山上都有参族盘桓,若有任何异动,身为参族祖宗的柳老板该是最早知晓的……”少女眸色微动,似乎并不愿就这么直接地在殷孤光面前提起千王老板,“可她既然和隐墨师您一起住在如意镇里,大概也不知道,去年本该在长白山天瀑秘境里的那场掌教大会……便是因为缺了第五前辈,才无疾而终的。” 幻术师听懂了对方话里的踟蹰之意,无奈之下亦无言以对,只能默然苦笑。 他当然知道好友为什么没有听说这个消息。 柳谦君住在如意镇里已将近十二年光景,在这于木族精怪而言极为短暂的年岁里,她极为放心地把长白山交给了一众小玄孙,自己则全心全意照顾着甘小甘,除了偶尔容玄孙儿们来如意镇后山与她一聚,几乎从不过问故乡的近况。 她毕竟已在这世上活了万载,见惯了众生彼此纠缠下的诸番缘孽恩怨,并不想以她的地仙修为去打扰旁人的命数……除非是自家玄孙儿们遭了无妄之灾。 至于那一甲子一次、于长白山天瀑秘境里进行的掌教大会,更是九山七洞三泉弄出来的烦事,于参族无干,若不是昔年有位子侄受了人间修真界的大恩,柳谦君也不会把这钟灵之地如此频繁地借给外人。 她实在懒得去管这种闲事。 事实上,若不是雪鸮妖主跟着小牙的气息追到如意镇来,柳谦君也早就记不起,原来这么快就到了下一次的掌教大会。 可她只是遥遥唤了百尺娃和盖娃前来,嘱咐这两个稍稍懂事些的孩子看着其他的玄孙儿,不要再向从前那样随意闯进高人如云的仙会中去,徒惹一身麻烦。 柳谦君也知道自己这话在孙儿们听来不过是些陈词滥调,后者没有她这个祖婆看着,必然还是会仗着自身的遁地之能,成群结队地潜进天瀑秘境去,在暗中偷偷看着人间修真界的老怪物们齐聚一堂。 只是被孤光家的疯魔师姐那么一闹,柳谦君心下便多了一重忧虑,像是这傒囊口中的“灾劫”……终有一日不但会应到如意镇的头上,甚至连长白山也难逃其祸。 可这念头说穿了,不过是个一闪而逝的灵机,无凭无据、且连半分的端倪也未现,柳谦君深知这群玄孙儿们有多爱撒娇,要真把这话照实说给他们听,别说衔娃这个小机灵,就连百尺娃也会辗转反侧,不到三天就要带着整个长白山上所有的参族娃儿们逃来如意镇的。 她只能稍稍严厉了语声,嘱咐百尺娃和盖娃多看着些淘气的幼弟们,不要再被九山七洞三泉的老怪物们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参族娃娃们深知祖婆的脾气,当然不敢再在柳谦君面前多说半句关于这掌教仙会的闲话——反正不管在天瀑秘境里看到、听到了什么,只要全都闭紧了嘴、一字不漏,祖婆也压根不会有理由怪罪他们,对不对? 于是这一次的掌教大会到底是不是半途而废、又缺了哪个老怪物,柳谦君当然根本无从得知。 “参族不愿与人间修真界有太多来往,她就算不在如意镇,也未必会关心此事……”殷孤光沉默半晌,才替好友随意辩解了句,继而轻声问出了他另一个疑惑,“至于第五前辈,他早就连自己名讳都记不起来,偶尔忘了去一次掌教大会,又有什么了不得?” “可他老人家本不该错过的。”石室外的少女肃然了面色,摇了摇头,“海鱼儿前辈遭劫殒命之前,曾吩咐佑星潭此后五代的弟子要与末倾山常来常往。尤其是每六十年一次的掌教大会,第五前辈肯定会记不起来,一定得有人以海鱼儿前辈徒子徒孙的身份、去给他引路……事实上这几百年以来,第五前辈也从无缺席过。” “这本没什么大不了偏偏这时候,佑星潭的掌教也像是有什么要事牵绊在身,听说第五前辈未来,便与其他山门的掌教长老们匆匆告了个饶、说是要亲身去往末倾山找他老人家,必会赶在这场仙会结束之前同归。” “可这一去,连他也杳无踪迹……这位雪鸮妖主在九山七洞三泉诸位老怪物面前、还算是半个后辈,尽管平日里有些行迹疏离,也从没在这种紧要关头说走就走过。” “裂苍崖掌教生怕这两位道友遭了劫难,当即散了掌教大会,让剩下的十七个山门尽归来处,若哪位有心、也可命门下弟子去末倾山和佑星潭一探。” “可等他们各自回到了山门,第五前辈的一封书笺……也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560.第560章 请君入瓮(一) 幻术师当然知道佑星潭掌教半途撤出长白山仙会的缘由。 他不过拿第五悬固当了个脱身的借口,也压根没来得及顺道拐去末倾山一趟。 雪鸮妖主掩去了自己的踪迹,一刻未停直奔而去的……是如意镇的方向。 他在赶赴掌教大会之前,还特意回了趟冽川荒原,看看小徒弟是不是乖乖留在家里、有没有又给妖境惹来什么不可收拾的麻烦,直到认定不会出什么差错,才动身离开了妖境。 然而落脚在了长白山后不久,雪鸮妖主便被触动了灵机,惊觉小牙不但“逃”出了极南妖境,甚至还不远千里地几乎跋涉过了大半个人间界,莫名其妙地……朝着北方的延绵山脉里躲去。 他不是不知道自家小徒一心要离家出走的执念,却更清楚小牙从未在凡世中行走、是不可能这么有目的地奔着某个地界去的。 他当然如坐针毡,一刻都不愿再多耗在长白山上了。 雪鸮妖主就这么被幼年的魔星顺利引去了如意镇的时候,不知道九山七洞三泉其他的掌教与长老们本就是要在仙会上商量一件大事,这桩麻烦若不能被他们齐力慎重对待,这十九个山门便要世世代代继续被威胁下去,永不得解脱。 他这一走,更让这些老怪物们忧心忡忡,以为他和末倾山掌教陷入了什么同样的困境,这才史无前例地先行散了仙会。 可殷孤光也是亲眼看着雪鸮妖主被自家两位兄姊送了回去。 虽说疯魔师姐仍然跟在旁侧,必定不会让她口中的“小白夜猫子”轻轻松松地安度这一路,可她的克星四师兄也在身边,不管怎么样,卫禽都绝不会让小牙师徒再次被疯魔师姐玩得团团转的。 而为挚友赶赴如意镇、机缘巧合下还和张仲简打了一架的破苍主人,更是本就抱着让雪鸮妖主赶回长白山的念头而来,最终还从卫禽的手里接过了自家师尊的书信,奉命与这个半途跑掉的佑星潭掌教同赴天瀑秘境仙会。 自家两位兄姊后来也未给如意镇传回什么消息来,殷孤光便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场无稽的闹剧已尘埃落定,并没有出任何的差错。 然而此刻听起来,这彼时看起来和如意镇毫无干系的长白山掌教大会……竟是他们如今这场牢狱之灾的开端? 仙会已散,雪鸮妖主和破苍主人赶到时,想必天瀑秘境里早已仙踪袅袅,无人在等着他们。 那他们俩除了回归山门,又能去往哪里? 可若真的回了佑星潭和末倾山,他们如今又身在何处? 殷孤光尽全力穿墙而来的路上,还曾碰到过一只来自佑星潭门下的燕妖,后者之所以孤身陷落在此,是依了极南妖境的长老之命、赶来太湖截住自家掌教,却没想到不但死活寻觅不到雪鸮妖主的踪迹,反而把自己丢在了这不见天光的牢笼里。 这个燕妖,恐怕是幻术师一路而来、碰到的唯一一位不曾与自家师长见到面的可怜后辈。 既然极南妖境、佑星潭乃至这太湖渊牢都不见雪鸮妖主的踪影,他到底去了哪里? 难道……是事先意识到了此地的凶险,才早早避了开去? 然而这个连裂苍崖掌教及几位长老都无力破解的困局,几乎把九山七洞三泉如今在生的尊长们一网打尽,雪鸮妖主又是怎么顺利脱身的? 若说是强行突围遁去,可凭雪鸮妖主的修为,即使是和破苍主人联手,他们俩也绝不是此地禁锢大阵的对手,六方贾又怎会独独漏过了他? 殷孤光心念电转,却还是想不透其中的变化。 更让他心下陡沉的,是柴夫人尽力迂回、话外之意却再明显不过的另一个消息——九山七洞三泉之所以在掌教大会后不久就齐赴太湖,又尽数陷落在了渊牢里,竟都是因为收到了出自第五悬固之手的书信。 那位逢战即乐呵得找不到北的老前辈,在无故缺席了掌教仙会后,为什么要费力不讨好地去每一个山门里留下书信,还将大半个修真界的道友与后辈们……都引到六方贾的刀下来? 他若想和这些生灵们战上一场,只需稍稍费些口舌、亦或拉下来脸来耍赖片刻、甚至不管不顾地直接动手,便能酣畅淋漓地打遍九山七洞三泉,即使双方微有伤损,也不过是大可一笑而过的闹剧罢了。 又何必如此麻烦地来“拜托”六方贾,折腾这么一出不可收拾的劫难来? 殷孤光在肚里转过了千百个念头,想替这位老人家找出个骤然如此“精明”的缘由来,却屡屡败下阵来。 倘若说是欠了六方贾的人情、而被杜总管威胁着帮这个“大忙”……那这人情债未免也太过瘆人,竟要把大半个人间修真界拿来陪葬? 难道连当初拜托卫禽给破苍主人带的口信,也是为了让他这大徒儿赶来身侧相助? 幻术师激灵灵地打了个颤,没有再细想下去。 他只觉得脑仁生疼,却还是猜不透第五前辈此举的真意,更不敢想自家四师兄是不是也出于“无心”,才在其中担了这么个看似无足轻重的角色。 直到身旁的女子伸出了她那旧伤遍布、却仍温暖的右手,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殷孤光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双掌僵冷,连身上绾色暗袍的衣袖都被他攥得发皱变了形。 “贤夫妇事事留心,想必也看到了他在这湖底虚境里能做些什么……桑耳长老撞到了腰骨后,不就是他说要给送药来?你们可见到杜总管对此有半句微词?” 女子不知何时已微微侧过了身来,嘴角微牵,眉眼温柔得一如幻术师幼年常常见到的那个三姐在,只是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眼……都还是震得殷孤光眼皮微跳。 “与其说是被六方贾请来的贵客,他更像是和渊牢主人有了共识的另一位东道主……有了他的口信,九山七洞三泉即使再有顾忌,也要来这湖底虚境里一探究竟。有了这么多的筹码,他不管要让六方贾帮什么忙,不都名正言顺?” 561.第561章 请君入瓮(二) 帮忙? 堂堂末倾山的掌教,又是如今九山七洞三泉中辈分极高的一位,即使门下弟子寥寥,平日里找不到生灵可供驱使,可要是真心想求人帮忙,这浩浩人间修真界也多的是想帮他、能帮他的后辈。 六方贾却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间扑卖之地,即使在六界中留下了不少的“人情”,即使麾下有三千之数的精怪仆从,也并不足以与九山七洞三泉抗衡,若非那几位常年不现于人前的老板多年来八面玲珑、软硬兼施,还将世上不少踪迹袅袅的至宝收入囊中,如今的六方贾也根本入不了修真界众生的眼。 第五悬固到底是想不开到了什么地步,才会不惜将这世上还记得他的老朋友们统统送给六方贾、来换个不知所谓的“人情”? 又是什么忙,是九山七洞三泉无法帮到、六方贾却有心有力的? “他根本就是老糊涂了……这些时日以来,自己在做些什么她都未必清楚,三姐不要当真。” 殷孤光还未来得及多问三姐一句,却被外头的一个声音抢先了步。 幻术师讶然往石室外望去。 这次出声的,竟是从头到尾都静默如磐石的柴侯爷。 一直以来都像是聋了双耳的高大男子,从现身伊始便不曾发过一言,连和不久之前才照过面的幻术师打个招呼都没顾上,就神色肃穆地将妻子挡在了自己的身形阴影里、任由身后的三位絮叨不休。 似乎是早早地就被妻子嘱咐过,才刻意地摆出了这种让旁人实在看不懂的古怪举止,他固执地肃立在过道上,巍然不动如海边潮石,看起来像是在打量四周会不会有六方贾仆从潜藏窥伺,又像是要帮幻术师遮住行迹,不让他被任何其他的过客发现。 但殷孤光姐弟还是依稀猜到了他这般不通情理的举动到底为何——石室外的过道上,漫天漫地遍布着那游走无律的小团碎芒,宛如活物地照亮着这偌大空旷的虚境地界,却偏偏死活钻不进柴侯爷的身形阴影,仿佛这片不过举步方圆的黑暗中,藏着足以吞噬它们的克星。 于是本就身量玲珑的柴夫人得以安生地端坐在这片阴影里,只要她愿意,全身上下都尽可逃开这些小东西的“纠缠”。 这夫妻俩显然深谙这虚境的诸多凶险,早就从六方贾那里听说了什么,才会对这些看似无害的碎芒颇为忌惮。 即使不用三姐多言,殷孤光也已然对柴侯爷夫妻这趟的来意了然于心——如今六方贾众精怪失了杜总管的差遣调配,正是手忙脚乱之际,这对至今不肯明言、却摆明是受范门当家所托前来渊牢救人的夫妻俩终于等到了良机,却既不动手、亦不去寻九山七洞三泉那些个老怪物们,反倒来找幻术师姐弟俩说了这许多话,必然是心里早就有了携众逃出生天的可靠盘算。 柴夫人说与他姐弟听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搅乱、乃至搞砸了六方贾这桩“大事”,将此地所有的遭难生灵尽数带回凡尘天光下去,当然……不能轻易落到旁人耳里去。 而眼前这位柴侯爷,本就修炼了一身克制人间界妖族的力量,若这些万千碎芒果然是什么连身形都未长全的精魅,他当然有法子对付它们。 他这巍巍一站,看似无意,却必然已暗中施就了某种不为外界所知的诡谲术法,让这些说不定就能给杜总管“通风报信”的小家伙们……统统听不到身后三位的言语。 于是幻术师也再没有奢望这毕竟有过一面之缘的“老朋友”回过身来。 柴侯爷之所以一直闭口不言,大概是因为这术法只能凭借他的身形、暂时护住妻子与殷孤光姐弟,却怎么也不可能连自己也遮了进去,他若无故多说了什么,便愈有可能会漏了自己夫妻的行迹。 只是他显然并没有什么耐心,在妻子絮絮地向殷孤光姐弟解释着他们的来意时,还间或有些不安、意图转过身来,却统统被少女挡了回去。 他显然也对妻子极为顺服,即使是少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也都能让他乖乖地听话,转回去继续默然地守在原地。 偏偏就是听到了石室中女子的这句话,他却没有犹豫片刻地就侧过头来,语声低沉地替第五悬固辩驳了一句。 柴侯爷没有挪动他那如山岳般的魁梧身躯,于是也只能转过半边脸来,但即便如此,殷孤光还是能看清了他紧皱的眉头。 不同于妻子的客套言语,他竟像是真心在替眼下并不在跟前的末倾山掌教辩解,尽管话里也隐隐透着不可抑制的怒气,可听起来……倒有几分护短的意味。 仍然躲在他身形阴影里的少女抬起头来,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显然是悔于没有赶在丈夫冒失应话之前拦住他。 可她也不再像一开始那般、频频作势让柴侯爷无需多言。 像是丈夫这话一出,她便再拦不住了。 “我与他老人家不过是点头之交,事到如今,就连这情谊也早就埋在这太湖底了,我当不当真……都不要紧。”蒲团上的女子闻言,也饶有兴味地望准了柴侯爷,“可贤夫妇未免也管得太宽了些。” “你们识得我家四弟,才把这心思动到我身上来,还算是人之常情;又和小光这些年住下的如意镇纠葛不清,如今稀里糊涂的就要来把他救出去,也勉强算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更以你夫妻受极南妖境大恩的缘由,不自量力地说要毁了这湖底牢笼、因此把和妖族有所牵扯的生灵都给带出去……这桩桩件件不管你夫妻是否做得到,都已经是天大的负担。” 她眉眼微抬,像是有意要激得柴侯爷震怒般、火上浇油了起来:“怎么如今连身为这灾祸始作俑者的第五前辈被人说几句闲话……也要斤斤计较地分辨出个黑白来?” “我很少迈出家门,当然并不十分清楚贤夫妇到底和多少生灵相熟。” “难道除了极南妖境里那群老家伙,第五前辈……也于小侯爷你有过师门大恩?” 562.第562章 逐客不成(一) “三姐说笑了,我夫妻哪里能把这渊牢里所有和妖境相干的生灵统统救出去……” 不等柴侯爷有任何的应对,他身后的少女已慌不迭地接过了话头,也不知是在替丈夫赔罪,还是为了拦住女子、不让后者说出更不得了的话来:“只是恰逢其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故友尽数落难、徒增己身心头魔障罢了。” “柴侯爷昔年能以凡胎之身破了妖族修行之法引来的六重地劫,怎么如今连句闲话也听不得?”蒲团上的女子闻言翘了嘴角,不但没有顺着少女的言语岔开话去,竟还冲着柴侯爷不依不饶起来,“我年岁好歹虚长贤夫妇一些……不管有多为难,也请小侯爷应我一句,别让尊夫人替您周全。” 若不是不久之前还亲眼看着三姐以同样的挑衅言语气跑过桑耳长老,殷孤光还以为女子身后是坐着自家的疯魔师姐,两人正用了凡世坊间的“双簧”戏法、戏耍这对明明是有意来搭救他们的夫妻。 幻术师几乎要起身帮着劝架。 可他尴尬地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所能做的不过是继续目瞪口呆。 他从来没见过三姐这般故意和哪位生灵计较,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 更何况三姐话里所指的“怪事”,也是他眼下迫切想要听柴侯爷说出句像样解释的。 这位小侯爷年纪尚轻,即使是登上了散仙榜后,也向来行迹飘忽,不将己身落进旁人的恩怨里去,更从来都未和九山七洞三泉有什么机缘,所能牵扯上的,不过是两处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的牵绊——极南妖境自然不可撇去,另一处……则是破苍主人。 若是得了妖境诸位长老的嘱托、亦或为了末倾山大弟子,而要多多留意第五前辈,似乎是说得过去的。 然而幻术师和三姐一样听出了柴侯爷方才那句话里的异样,便双双留了心。 那是紫凰门下所有弟子提起师尊时都会有的“异样”——不管假作无所谓、亦或刻意避讳、甚至当即默然,所有这些看似迥然不同的反应里,都透着同样一股不容旁人多言的执拗意味,像是不管紫凰有多少错处,外人也不准多说只言片语。 比起世间其他的师徒来,紫凰于他们这些遗孤而言更像是唯一的娘亲,真要计较起来,着实是会变成更胜凡间顽童的疯子的。 于是柴侯爷话里的这股子“酸意”,当然也逃不过他姐弟二人的耳朵。 倘若仅仅是挚友之师……未免也太过情切了。 幻术师抬眼望去,看到是柴侯爷那被石室外万千碎芒映照得愈发严肃的面容,眉间紧皱、嘴角紧闭,就连那几乎贴着耳根的两道刀疤旧伤也如死而不僵的虫身,微微抖动了几下。 不知是看到了妻子的责备眼神,还是在那话出口一瞬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柴侯爷再次死死闭了嘴,怎么都不肯再开口了。 只是被女子拿话一激,他的面色也愈发铁青,像是随时都会爆发了怒气。 殷孤光下意识地将眸光下斜,转而盯住了柴侯爷的右手。 这只长至过膝的手臂曾经稳稳地托住了从马车上跌落下来的范门当家,轻巧泰然地像是抱住了片落叶。 然而此时不过受了些言语上的刺激,这只手便颤抖地愈发厉害起来,五指痉挛般地微抖不止,几乎连肩胛都被带着往后猛动了下。 直到少女伸出了她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丈夫的手腕,后者才恍若梦醒地渐渐舒缓了双肩。 可他还是有意无意地将右掌收在了身前,像是不愿让殷孤光再多看几眼。 “既然贤夫妇不肯明言,我也不便为难……那就请吧。”蒲团上的女子等待许久,显然也看到了这夫妻家于顷刻之间的神色变化,这才耸了耸肩,竟干脆利落地突转了话锋。 殷孤光几乎要一头跪倒在蒲团里。 原来三姐并不想从柴侯爷那里听到任何、哪怕是谎言胡话的解释? 她之所以言辞犀利、不留半分余地地问出那话来,不过是和对付桑耳长老一样,想让这对夫妻赶紧离开这里? “至于我家小弟,也不劳贤夫妇费心。”像是要印证小师弟的揣测,女子毫无停歇地继续驱赶着面前的这对救星,“他从来都与九山七洞三泉毫无干系,若非与长白山那位参族祖宗有挚友之谊,原本也不在贤夫妇死命拼救之列……如今既然到了我身边,当然会陪着我一起来去。” “三姐……”少女堪堪安抚了丈夫,却没想到会毫无征兆地被下了逐客令,语声里终于现了几分慌乱。 女子温颜笑着摆了摆手,只是她面上的笑纹里并无半分的亲近之意:“不管贤夫妇曾经见我家四弟使出过什么样的把戏,因而以为我也能做到……都是白费心思了。” 显然是早就领教过女子的逐客之道,少女悻悻然地住了嘴,眉眼间的落寞之意几乎刺痛了殷孤光的眼。 “倒是杜总管的这件衣裳……”然而在少女颓然低了头、准备爬起身来时,蒲团上的女子忽而又无意般地添了句,“他派人送来的时候,只说尽快缝补好、再唤人送回去给他,却没有下过任何时限的死令。” “在找到一劳永逸的法子之前,他那双早就坏了大半的眼睛以后还能不能施展瞳术,都着落在这衣衫上……他当初亲眼看着我一针一线地缝将出来,知道这衣裳的好坏都在我一念之间,绝不容外人置喙,即使派人来催,也只会惹恼我罢了。” “九幽虚境的魇化之气是尘世难见的奇异东西,我身边又只带着这一枚顺手的细针……我家小弟好不容易来这里团聚一次,难免也会耽搁我一些辰光,能不能把这片伤损补尽、什么时候能缝补好,都不是旁人能替我定夺的。” “就算真的晚了些,他也怪不了我,是不是?” 少女骤然亮了双眸。 这本就是她这趟赶来的目的,如今能得偿所愿,当然再不会多话了。 563.第563章 逐客不成(二) 像是要让柴侯爷夫妻俩彻底安心,女子从袖里重新捻出了那枚鱼骨细针,也不见如何作势,就将殷孤光身上那绾色暗袍一角的丝线挑了数条出来。 檀赤双色的风火图样上便就这么多出了几处并不明显的缺口,却换得石室外的少女如释重负。 “多谢三姐……”少女只觉一直盘桓在她肚腹里的那口闷气终于尽出,这才同意让丈夫扶着自己站起了身。 可她还不肯就这么转身便走,即使被柴侯爷扶住了双肩,她也固执地站在原地,朝着蒲团上的女子再次躬身致意:“要救出渊牢里所有的生灵,我夫妻的确力有未逮,说不定临了还会功亏一篑……可也请三姐放心,即便卫大哥未能闻讯赶来,亦或不能在六方贾眼皮底下将贵姐弟带出去,我也还有个纵使无法逃出生天、却绝不会当即送了性命的法子,必能保住您和隐墨师安然无虞。” 女子哑然失笑:“你能有什么法子?不过就是舍了自己的精元灵气,将我们这些和你本无干系的外人幻化成极难被识破的六方贾仆从之相,得以趁乱在这渊牢里遁了行迹,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再寻机跟着杜总管光明正大地走出这湖底虚境,是也不是?” 少女的面色倏忽间青白了大半,犹豫了数息后,才苦笑着点了点头:“这是我到了绝地后才会动用的无奈之举,没想到也早被三姐看了个透彻。” 女子轻轻攥住了从绾色暗袍上掉落下来的几缕丝线,有意无意地往后牵了牵,原本还细密严实的针脚就这么被她亲手一点点地拆了下来,不消片刻,衣角的其中一处风火图样就已快被拆解了个彻底。 然而石室外的两夫妻还是毫无自知之明地站在原地,毫无动弹的迹象,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外头的光亮,她甚至屡屡眯了眯眼,也还是没办法在这阴暗里、于这衣裳的空处缝出个新纹样。 她只好负气般地将手里的鱼骨细针别在了衣角,继续明言数落起了这把逐客令当成耳旁风的夫妻俩:“且不说你这法子太过荒唐,六方贾三千精怪彼此熟稔,即使肉身皮囊的幻象能瞒过他们乃至杜总管的眼,一举一动也会随时出卖了自身,若只是一个劲地藏头露尾、遥遥跟在他们身后,恐怕不出两天也得被立马抓出来……更何况,就算这渊牢果真被你夫妻搅得大乱,让我们稀里糊涂地躲了过去,可你又要怎么办?” “倘若换了你祖上任何一位正统的换影族站在这里,我倒还敢把自己和小弟的性命交托在他们手里……你这个小丫头,就算了吧。” “你毕竟半人半妖,又不是什么凶兽的血脉,就算命寿比凡人厚上一点,这幅皮囊的元气也比得道的精怪要弱得多。你如今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恐怕也是托了那个封印之福,多年来得以凝神固气,才能在这阴冷的虚境里强撑至今。” 女子把弄着从绾色暗袍上拆下来的几条丝线,双手自然而然地一高一低举在了半空,看起来像是在整理针线,左手的食指却恰恰指向了柴侯爷:“他一步不落地跟着你,除了是要陪着同来、伺机劝我相助,最怕的该是你这连稍稍久站都会疲乏的身子骨、会在人前倒了下去。” “换影族确实长于将自身幻化成他人之相,可要是把这刻在骨血里的天赋术法用在旁人身上,便会极耗元气,短时尚可……时辰一长,就连心头血气也会渐渐散去,即使面目容貌看起来还年轻精神,内里却早已枯槁如死,这世上几乎没有灵药能救。” “就算是心爱之人的执念,你也用不着赔上自己这条命……贤夫妇以为,这次九山七洞三泉那么多个生灵,若真的都被你们救了出去,其中能有几个在百八十年之后、还记得你这个救命恩人?” 她甚至还不客气地耸了耸肩:“反正我从来记性不好,就算有谁为我豁出性命去……过上个几年,也就和天边的流云一样,说散就散了。” “你会死?”听到女子这话,柴侯爷竟比殷孤光还要震惊三分,放在妻子肩上的双手一沉,力道大得几乎要把少女直接压垮在冰冷的湖石面上,“这怎么能行?!” 幻术师眉尖微动,愈发从这男子的面容神情间看到了另一个“熟人”的样子。 三姐终于还是得了逞——这位不久之前才失言、下意识就替第五悬固辩解的“柴侯爷”,显然不知道身边少女到底在冒着什么样的风险,眼下被三姐骤然点破,果然又漏了马脚。 少女也跟着面色突变,这下连嘴角的笑意都勉强起来:“三姐请别再吓唬我夫妻了……无论如何,有外子陪在身边,他绝不会让我平白送了性命。” “不吓不吓……反正是你自己的小命,爱怎么乱来都请便。”蒲团上的女子点了点头,还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了柴侯爷,后者自知失言、已再次闭了嘴,却还是神色惶急地多看了几眼妻子,像是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已当即改了主意、盘算着赶去另一个地方。 于是女子接下来的话语,更让他恨不得立马就把说什么都不肯走的少女横抱起来,转身就出了这该死的渊牢、去太湖边找个像样的医者:“只是小侯爷你……别忘了娇妻在侧,只要双双留得性命在,这世上没有什么大事是不能以后再计较的。” “来日方长,不要信错了哪个你自以为知之甚深的家伙,而白白葬送了身边人。” 柴侯爷身形一僵,面颊边沿的两道旧伤刀疤扭曲得如同活过来的虫豸,显然是有什么话要冲口而出,却还是被他生生堵在了喉间。 女子这才和缓了面目,柔声下了最后一道逐客令:“贤夫妇在此逗留这么久,不管一开始的由头是来送药、还是打听桑耳长老的腰骨伤势,这时候都该回去了。” 564.第564章 师徒相残(一) “三姐尽可放心,我夫妻既然敢来这一趟,就是拿准了六方贾并没有多余的人手能追来此处。”明明被外人当着“丈夫”的面、戳穿了她自寻死路的盘算,然而少女像是想到了什么还未言尽的大事,尽管面色青白,却还是固执地握住了柴侯爷的手腕,拉着后者站在原地、要和殷孤光姐弟多说几句。 “白义一走,杜总管就把麾下大半的仆从都遣了出去,眼下该都在渊牢的边缘摸索寻觅,没有总管的命令,是不敢贸然回来的。” “只要三姐你手上这件衣裳一日不送回去,总管先生便只能闭关不出……没了他这个主人调遣,那些精怪仆从也只能茫然乱走,并不会想到要来这里看看。” “桑耳长老每次发疯,都要持续闹上至少几柱香的光景,他脚上那条龙筋如今又禁不住他在这一层的来去,放任他跑起来快得更胜狂风,就算是杜总管也拿他毫无办法……方才在三姐你这里一闹,照例把六方贾仅剩的仆从都引了过去,他老人家只要未被柑络长老喊住,绝不会停下来,足够带着那些看守绕上两、三个时辰,这里又向来平静,他们该不会平白无故地折回来。” “即使真有那么几个不长眼的迫近过来,外子……他还是能收拾掉的。” 心知肚明自己这把戏已被幻术师姐弟窥出了端倪,少女抬头与“丈夫”打了个眼色,继而苦笑着往前挪了两步,自然而然地从柴侯爷的双掌下脱了身。 柴侯爷竟也没有十分诧异,反倒像是从什么窘境中解脱了出来、如释重负地垮了双肩。 只是他还没忘了孤光家三姐堪堪提起的那桩麻烦,仍然面有忧色,将他愧疚的眸光停在少女的身上、没有转到旁侧去。 这夫妻俩就这么无端端地隔开了数步之遥。 “怎么一个一个的……都这么死心眼?”眼前这对“夫妻”已再明白不过地向她招了供,女子却反而渐渐不耐烦起来,“你也会说我和小光是卫禽的至亲,若只是自保,难道不比你这个不过半只换影族的小丫头要有法子得多?至于贤夫妇到底要在这渊牢里怎么戏耍六方贾,都不用来和我交代……快走快走!” 软硬不吃的两个小娃娃! 她还要怎么吓唬、怎么哄骗……才能让这俩赶紧离开? 女子望了眼过道上的万千碎芒,急得连手中的针线都放了下来,语声迅疾且低沉,这一次倒是再真心不过地提醒了这夫妻俩:“即便杜总管盲了双眼、暂且不出,即使六方贾那些仆从们都忙着去找寻白义的踪迹,别忘了……贤夫妇心心念念要一起‘救下’的第五前辈,可是比你们还要闲不下来的自由之身,说来……可就来了。” 少女与柴侯爷悚然回过身去,这才意识到三姐这连番的逐客令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本在虚空中游走不息的小团碎芒们,像是于这顷刻间得了谁的命令,不再四处飘忽,反倒在原地疯狂地打起转来,浑然不管这样映照在石室里的光影也纷乱如最快最疯的走马灯。 就这么滴溜溜地转了片刻,它们又仿佛听到了主人在高处的呼唤,竟就这么打转着往上飘浮而去,其势虽缓,却是大片大片地齐齐飞离,眼看就要弃地面上的无数个石室于不顾,将这唯一一层还算光亮的牢笼也摔落在阴冷的无边黑暗里。 “太晚了……让你们走不肯听,现下是逃不过去了。”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身侧周遭的亮光丝丝缕缕地挣脱离去,蒲团上的女子反而定了心般地松了紧皱的眉头,好整以暇地垮了腰身,坐得更随意了些。 她甚至还朝石室外的两位招了招手,悠然自得地像是要与挚友同去看场刚刚搭好了台子的好戏。 “坐下吧,小侯爷你也能好好看看,那位在你口中是个糊涂鬼的第五前辈……到底还能做出些什么来。” 这夫妻俩当然没有依言坐下来。 柴侯爷更是压根没有听到女子这话,正如有所感地盯准了高空中被微小碎芒们围绕着、照得最亮的那一点。 这一点亮堂得吓人,如同在凡世的正午、盯着大好天光那般,刺得人双眼发疼、不自禁地就要闭了双眸,然而他像是从这里头看到、亦或听到了什么让他颇为欣喜的动静,连眨一下眼……都觉得奢侈无比。 光亮尽去、四面八方的黑暗扑将合拢过来之际,幻术师只来得及看了眼柴侯爷的右掌。 一直都微微发着颤的这只手,此时却毫无紧张之态,反倒五指微张,连虎口也敞开如半圆,安稳如磐石,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东西……落进掌心中来。 最后一枚杂乱的光影从石室中退出去的一瞬,幻术师只觉高空中有股让他为之心冷的威压如山岳般往下落来,逼着他下意识地搂住了三姐,继而双双身不由己地被股大力砸倒在了柔软的蒲团里。 柴侯爷则亲眼看着刚刚升上高处的满天碎芒齐齐轰然往下掉落,像是那上头有张巨大的手掌压着它们,统统往他和身边的“妻子”砸来。 但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些碎芒无形无重,即使疯狂如暴雨倾泻,也伤不了己身半分。 然而这浩浩碎芒中最光亮的一点中,猝不及防地闪过了道雪亮如银、蓬勃如九天神雷的刀芒,让柴侯爷的眼底深处也随之亮了起来。 这股澎湃的煞气竟然直奔石室外的少女而来,明明是从极远的高空掉落劈下,却在眨眼间就逼到了地面,像是恨不得将少女斩杀当场。 所幸刀芒初现,少女柔弱的身躯就被只厚实的手掌扯离了原地,那魁梧如山岳的身影似乎早就料到了这处变故,已护着“妻子”躲到了墙角,没让她被伤到半分。 这场骤变来得极快,不过短短五息就尘埃落定,再无其他动静。 殷孤光扶着三姐坐起了身,柴侯爷亦小心翼翼地让出了条窄缝、让少女得以窥到这煞气的来源。 原本空无一物的湖石面上,竟多出了把斜插入地的刀器。 这几乎将柴夫人劈成两半、此时已然牢牢嵌进了湖石缝里的刃器,虽然没有斩到任何的活物,也仍在激动颤抖着低吟不休,赫然是把宽阔约莫常人两个小臂、长达三尺的古怪大刀,却只有不到两掌的柄格在握,雪亮的刀面上隐约有着数道铸造伊始便留下的纹路,如同穹宇间穿梭在云层间的狂风。 破苍! 565.第565章 师徒相残(二) 这宽阔刀器铿然劈落在了湖石面上的一瞬,过道上的万千碎芒也重新安分了下来,犹如无主的孤魂重新四处飘散游走,不再飞蛾扑火般地往高空升旋飞去。 于是石室里也稀稀落落地再次映照进了光亮,仿佛黄昏时候刚刚点起了灯火的凡世屋室,像是方才那短暂的黑暗……不过是他们的错觉。 然而殷孤光还是不能尽睁开眼。 破苍刀面上反射出的雪亮光华刺得他双眸生疼,若非想从这刀器上看出些端倪来,幻术师几乎要别过头去。 刀已在,人呢? 幻术师微微斜了眸光,却没能看到片刻之前还站在石室外的柴侯爷夫妻二人。 方才从高处压落下来的那股力道实在大得骇人,却绝不是破苍这把刀器就能带起的气势,于是殷孤光一时情急、也只顾得上先护住身边的三姐,却没来得及注意两位救星是不是躲了过去。 所幸三姐倒比他还要淡然几分,骤然经了这场有惊无险的变故,她也只是毫无紧张之态地朝小师弟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并无受伤,继而好整以暇地重新安坐在了蒲团上,除了发丝稍稍凌乱了些,压根不像是堪堪逃过了场大祸的慌乱模样。 她甚至还拍了拍幻术师的肩膀,无声地朝着石室外扬了扬下巴。 殷孤光哑然失笑着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来,朝石室门口挪近了几步。 这来得毫无征兆的破苍大刀,果然不愧是人间界难得的神兵利器,竟能在蛟龙骨所铸的石面上硬生生地劈出了道深约五寸的落痕,顺势将刀身嵌了进去,稳稳地斜插在了幻术师的眼前。 只是这个位置……原本是站着柴夫人的。 殷孤光不动声色地望向早已退在了墙角的柴侯爷夫妻。那高大的身影仍然将妻子牢牢地挡在了身后,像是眼前这境况随时有变、仍有机会伤了少女一般。 但他们双双看起来都并无伤损,连衣衫都未被刀芒撕裂丝毫,该是也知机地躲过了破苍的偷袭。 可幻术师还是觉得背脊发冷,若不是石室门口的无形封禁之力稳固如初,他恨不得当即就带着三姐往远处遁去,离这把每次见面、都会发上一次疯的刀器越远越好。 他是见识过这把大刀与其主人在一起时的模样的。 在如意镇与素霓剑的草率一战,两把神兵都难免有些伤及凡世无辜生灵的顾忌,并没有全然放出了己身的力量,于是被小房东的山神结界在旁冲缓了力道后,破苍大刀最终也只是震碎了如意镇口的一块青石板,除了徒惹楚歌跳脚发急之外,并无其他“战绩”。 但即便放任了这坏脾气的大刀横冲直撞,如今身处在这被九山七洞三泉昔年联手施就的禁锢大阵之下,它已然被削弱了大半的力道,要仅凭一击之力,就在修真界诸多宝器都无法刮出条细痕来的蛟龙骨上劈出个五寸之深的裂缝……于破苍主人而言,实在有些勉为其难。 这力量实在不容小觑,殷孤光甚至把自家十七个兄姊都暗暗数了个遍,觉得别说其他诸位,就连九师兄都会败下阵来,唯一能实打实做到眼前这境况的……恐怕也只有大哥。 把这刀器送到他们眼前来的,绝不可能是轻易败在张仲简手下的破苍主人。 会是谁,能够从末倾山大弟子的手里抢到这把坏脾气的刀器? 这个人又为什么……会想要了柴夫人的命? 幻术师不得其解,只能盼着这行迹古怪的“夫妻俩”比他更了解这场变故的来源。 他果然没有失望。 看到这突袭而至、还差点伤了“妻子”的破苍大刀,柴侯爷那一直都刻意保持着冷静的面上,竟隐隐约约地泛起了狂喜之色。 一开始,他还强稳住了身形,将少女严严实实地护在了墙角,可就这么无声地等了半盏茶辰光后,他却已耐不住了。 他不自觉地动了脚步,甚至要撇下了身后的“妻子”,就要往这刀器挪近了过去。 明明已然在幻术师姐弟面前不打自招,然而被护在墙角的少女此时面色突变,还是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丈夫”的右手臂。 她身量娇小,站在柴侯爷身边就像是只脆弱的小山雀,此刻为了让“丈夫”不往前迈步,已用上了两只手掌,这才能死死地箍住了后者的壮实手臂。 这亲近之举落在殷孤光眼里,不但没有夫妻间该有的亲昵意味,倒更像是……同伴间的心照不宣。 柴侯爷果然当即僵住了身形,继而缓缓回过头来,看到了少女眸眼里的惶急之色。 他如梦初醒地垮了双肩,任由“妻子”将他牵回了墙角,和破苍大刀离得更远了些。 不知是不是错觉,殷孤光只觉得咫尺之遥的宽阔刀器愈发不安得颤动了几下,刀面上的雪亮光华几乎盖过了虚空中的所有碎芒。 幻术师姐弟和柴侯爷夫妻就这么相对无言,过道里一时除了破苍大刀的低吟,竟再无其他声息。 除了蒲团上的女子还在悠然自得地打理着那几条丝线,全然没有往外多看一眼的兴致,殷孤光和柴侯爷夫妻却都无声地仰着头,望向破苍方才破空而来的方向。 他们似乎都认定了这高空中还藏着什么,或慢或快……但总会与这刀器一样,迟早就要落到他们面前来的。 果不其然,等了仅约莫一盏茶的辰光,虚空中便忽而遥遥地响起了个不屑至极的冷笑声,听起来虽有几分苍老之气,却疏豪狂放不输少年游侠。 “你这娃娃连刀都拿不住,还想在我跟前装模作样?下去吧……” 这相隔多少年都不觉得陌生的老者声音,让殷孤光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和当年一样……不讲理的很啊。 那方语声才落,漫天的碎芒又再次疯狂地转悠了起来,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原地打转、更不敢往上缓升而去,反倒像是有什么煞星正朝着他们疾冲而来,吓得它们四散奔逃。 随着声砰然巨响,一个与柴侯爷同样魁梧的黑影从虚空中猛然砸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摔在了破苍大刀的咫尺之遥。 566.第566章 当面不相识(一) 一顶破败到几乎遮不住任何风雨的斗笠从主人头上跌了下来,在冰冷的湖石面上滚了不到半圈,就无力地摔在了破苍大刀的锋芒下。 它的主人却比它还要更凄惨些,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势,明明一伸手就能够到身边这把宽阔刀器的柄格、借以强行站起身来,却足足老半天都只是徒然地动了动脚踝,像是连抬手的气力都没了。 这无端端就从高空中被人摔下来的倒霉鬼,是个比张仲简还要高出不少的大个子,身形宽阔魁梧,右掌更是因为多年来使惯了兵器、已磨砺得如同千年树根般遒然,赫然是个在人间修真界也少见的强悍肉身。 然而他那不知被谁划破了数道的衣衫下,还现出了几处翻卷的皮肉,显然是刚刚才受的伤,依旧鲜血淋漓。 ……就像从破苍那锋利刃面上袅袅流下、此时已快全部渗入了湖石缝里的残存血迹。 殷孤光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这个被当成坨死肉般从高空砸下来的可怜鬼,难道不是旁边那宽阔刀器的主人……末倾山大弟子? 然而这伤者瘫倒在破苍大刀的咫尺之遥,全然没了数月之前在如意镇口的意气风发之相。他虽然没有发出半分的吃痛呻吟声,却像是被拆尽了全身上下的筋络,痛苦蜷缩得如同濒死的无骨虫,连坐起身来都难如登天。 他唯一成功做到的,是极慢极慢地将面目转了过来,得以看到了就斜插在旁、与他数百年同赴生死的宽阔刀器。 于是幻术师也终于看到了那遮住他上半张脸的墨黑面具。 这面具通体漆黑,却让人分不清是兽皮、还是甲胄,只严丝合缝地掩住了主人面上所有的狰狞疤痕,让他不至于再像往日那般、随时吓到旁人。 比起和张仲简的那一战,这次……他伤得未免太重了。 殷孤光却没有出声问询对方是否安好。 早在高空中响起那个苍老声音之际,他就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寥寥数步就重新站在了女子的身侧。他拽住了身上这件本不属于他的绾色暗袍、蹲了下来,颇有几分焦急地望准了三姐。 谁来都行……偏就是这个老怪物,他绝对不敢再见了。 天知道这位记不清自己名讳的老人家会不会偏记得旁人,万一认出了自己就是当年冥夜之丘上在他眼皮底下脱身而去的隐墨师……殷孤光实在不敢想。 出乎他意料的,蒲团上的女子不但没有感同身受他的担忧,反倒慢悠悠地放下了手里的丝线,嘴角噙着几分促狭笑意,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 多年未见小师弟的她,只觉得小光这大难临头般才有的惶急不安……实在好玩得很。 殷孤光欲哭无泪之际,高空中那个苍老的声音也毫无意外地落了下来。 “哟……柴家小子也在?” 幻术师慌乱得几乎要钻到蒲团地下去时,忽而发觉被三姐拽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去,看到身上外衫的丝线间果然还是亮起了银色的微芒,流淌如山涧清溪,虽然缺了衣角的一处风火图样,却几乎未损整件衣裳上的化形灵力。 殷孤光这才松了口大气,继而二话不说地直挺挺倒了下去,好让这衣裳看起来不过是散乱在蒲团上的寻常袍衫,好让那不知为何要将破苍主人打伤至此的老怪物……看不到自己。 他这一栽倒,狼狈得倒和石室外的末倾山大弟子有几分相像,只是后者的面目尽藏在那黝黑面具之下,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神情是不是和幻术师一样尴尬。 倒是那将漫天碎芒踩乱成风中流沙、从高空猝然落下还不忘顺手将破苍拔出了石面的身影,正神色洒然自在地在末倾山大弟子脑袋边蹲了下来,像是将人活活揍成这副凄惨模样的……并不是他。 不同于柴侯爷和破苍主人的高大身形,这位让殷孤光不惜在三姐面前出丑、也要藏匿了行迹的老人家即使踮起脚来,也不过区区五尺,此时毫无长辈仪态地蹲着身子,更比手里的宽阔刀器还要矮上一截。 他也不像殷孤光不久之前才见到的桑耳长老,不但没有任何的肉身伤残,从头到脚都不见什么显眼的古怪之处。 事实上,这老人家和凡世间的老者们一样身形矮小、一样面有沟壑、一样长须灰白……就连身上穿着的衣靴也只是洗濯得较为干净,却并非任何的钟灵宝物,寻常得让人无法注意到他。 在人间修真界以坏脾气闻名的破苍大刀被抓在他手里,竟像是被迫收敛了所有的怒气,除了刀面上的雪亮光华仍然固执地刺痛着柴侯爷夫妻的眼,已乖巧安分得像是个刚刚哭完、还发了困的稚子幼童。 老者明明和破苍主人一样从高空“跃”下,却没有在蛟龙骨上留下丝毫的痕迹,甚至连落地的动静都几不可闻,若不是他自己说起话来大声得很,恐怕在座诸位都不知道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大活人。 他甚至在即将落地之际,还毫不费力地一把抓起了嵌入蛟龙骨五寸之深的破苍大刀,继而像是凡间走街串巷、以杂耍戏法谋生的卖艺人,炫技般地拎着这刀器在虚空中滴溜溜打了十数个转,直到殷孤光快被那刀光耀得双眼发晕,他才将双足落在了石面上。 老人家皱着眉头、瞥了手里的刀器几眼,似乎是懒得再多说什么,就蹲在了手下败将的脑袋旁边,竟还跟关心后者一般、拍了拍破苍主人的脸颊。 他掌下力道极大,若换了凡间的任何一块山石,大概也都要被拍成了碎渣。 然而末倾山大弟子像是痛得失去了知觉,根本没有半点反应。 “这就扛不住了?”老人家显然极为失望,恨不得把手里的刀器也扔了出去,最终却似乎是有些舍不得,才转而唉声叹气起来,“既然不要命地送到了我跟前,好歹也陪着多玩一会儿……” 他意兴阑珊地抬了头,朝着呆立在原处、至今也没敢乱动的柴侯爷夫妻望了眼。 567.第567章 当面不相识(二) “柴小子你过来。” 老者呆了半晌,才突然吊了双眉,朝着不远处的柴侯爷招了招手。 躲在墙角处的夫妻俩骤然僵住了身形。 少女更是掌下用力,将“丈夫”的臂肘箍得愈发紧了。 事实上柴侯爷根本无需“妻子”提醒,也早就下定了决心不往这老人家身边靠近半步,闻言已脖颈僵硬地摇了摇头。 “你怕什么,我知道你要忙着照顾这女娃,腾不出空来陪我好好打一架……不会为难你的。”老者拽了拽自己的长须,不耐烦地将破苍大刀在湖石面上猛然敲了几下。 殷孤光依旧趴在蒲团上装作死人,看到这境况几乎要笑出声来——这把当初差点掀翻了整座如意镇的莽撞刀器,竟也有这么窝囊听话的时候。 难道是因为亲眼见到主人败在了老者手下,还伤成了这副生不如死的凄惨模样,才让它觉得毫无胜算,不得不暂且服了软? 只是破苍向来都习惯了在人间界横冲直撞,即使偶尔受创,也是与另一柄神兵的碰撞死战才留下的浅痕,眼下这种憋屈的窘境……却是它并不熟悉的。 它那异常宽阔的刀身被老者随意且大力地一下一下砸在蛟龙骨上,几乎要震碎了它的刀尖。 然而老人家丝毫不怜惜这把被自家大弟子视若性命的刀器,仍然用它“咣咣”地砸着脚下的湖石,像是这响动必会逼得柴家小子听话地滚到他面前来。 “过来过来……你这娃娃怎么磨蹭成这样?”像个凡世的顽童般耍横了半晌,却还是没能让柴侯爷夫妻往他这边挪近半分,老者气恼得差点拽下了自己的半把长须,“老桑耳早就把六方贾那群娃儿们都带走了,这地界又没什么生人,哪会有谁能伤到她?你就离开她几步罢了……难道她还会当着咱们的面,好端端地被人取了手脚?” 老人家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话落在旁人耳里更像是威胁,自己倒先不耐烦到了极点,转而对着被护在墙角的少女猛招了几下手:“行行行,女娃你也跟着他一起过来。” 似乎是被这邀请吓了个半死,少女的面色倏尔愈发青白,脚下更毫无挪动的迹象。 她依然躲在柴侯爷身后、不肯往外走动半步,闻言只是尴尬地朝着老人家笑了笑,试图将他们两人从这“绝境”摘出去:“前辈既然要教训徒儿,也该关起门来……我等外人在侧毕竟不方便,还是不要过去了吧……” “谁说他是我徒弟?”老者骤然跳起身来,着急忙慌得像是被什么利器刺中了脚心,语声也愈发响亮,中气十足到几乎能震聋了殷孤光的双耳,“这种抢人兵刃的卑鄙盗匪……怎么可能进得了我末倾山?” 他身子都未站稳,就毫不客气地踹了脚那仍如死尸般躺在他脚边的魁梧身躯,将本就满身鲜血淋漓的末倾山大弟子踢翻了过来。 于是后者那被黝黑面具遮蔽的面容,也终于现在了柴侯爷夫妻眼前。 虚空中的万千碎芒像是都在这一刹那往旁侧躲了开去,少女的面色变得更差了。 老者冷笑着瞧了眼这被他亲手揍得人事不知的“大弟子”,忽而冲着柴侯爷问了句不痛不痒的话:“柴家小子……我记得,那年散仙大会上和我那大徒弟打了个难解难分的,不就是你?” 柴侯爷面色铁青地犹豫了许久,最终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这两人不打不相识、还联手将当年那散仙大会搅乱得一片狼藉的往事,早就在人间修真界众所周知,当然也不会逃得过末倾山掌教的耳朵。 “他和你打了那一架回来后,足足有两个月都双手虚乏,连破苍都几乎拿不起来……至于你面上的这两条疤,应该也是这小家伙和我那徒儿一起留下的,对不对?”老者掂了掂手里的宽阔刀器,在他嘴里成了“小家伙”的破苍大刀果然真成了个听话的孩儿,任凭前者使唤如玩物,在半空中上上下下地翻转不休,还每次都乖乖地将柄格送到了老人家的手里,全然不见平日里随时都会破空而去的任性模样。 只有它刀面上的雪亮光华仍在固执地闪耀着,刺得柴侯爷夫妻和殷孤光姐弟都几乎睁不开眼。 柴侯爷再次缓缓点了头。 像是因为老者这举动有些瘆人、说不定随时就会伤到了身后的妻子般,他自然而然地将右手往后探去,将少女往墙角拢了拢。 于是他顺理成章地将右掌就此藏在了身后,也只有少女一人才能看到,这只装作来护她的手掌已摆脱了许久以来的痉挛之症,却像是忍受着什么极大的怒气般,正缓缓地弯曲了骨节、渐而握成了拳。 少女皱了眉头,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这渊牢里除了我这个师父,也就是柴家小子你……该能一眼就认出这孽障绝不是他。” 老人家猛地抓牢了大刀的柄格,手腕微动,破苍锋利的刀刃就倏尔划过了虚空。等到殷孤光勉强在那雪亮的刀芒下眯眼望去,才发现末倾山大弟子右臂上的衣衫已被尽数撕裂。 不知是老者故意没有收力,还是破苍大刀的锋芒实在有些霸道,这只手臂上渐渐渗出了无数道淋漓的血迹,弹指间就几乎将男子的右半边身子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赤色。 这境况突如其来,亦出乎了在场诸位的意料——第五悬固的确是人间修真界无出其右的战痴,也极为欢喜能将足以与他一战的对手揍得爬不起来,却从来也不会欺凌早已没了自救之力的狼狈生灵。 殷孤光差点没能顾上继续装作死人,藏在袖里的手指已当即掐起了法诀,却在片刻之后才恍然醒觉,此时的自己根本连个像样的化形术法都施展不出,又哪里能在末倾山掌教的眼皮底下藏起破苍主人? 柴侯爷更是连眼角都隐隐撕扯开来,现出了极为可怕的丁点猩红之色。 蒲团上的女子冷眼旁观至今,连半句话也懒得吐出,像是不管这老家伙在她眼前狂嚣些什么、都不过是山野间的虫鸣,然而她此时却极为厌恶地蹙了眉,继而慢慢将手里的丝线绕成了团。 她微微笑着抬了头,替不敢和这老怪物顶嘴的三位后辈仗义执言了一次:“您老人家连自己的名讳都常常忘了个精光,偶尔不记得自己的徒弟长什么样子,有什么奇怪的?” 568.第568章 知徒莫若师(一) “溟丫头你生气归生气,冲着我老头子来就好了……怎么能随便帮这种孽障说话?” 像是这时候才注意到石室里还有个老熟人,老者茫茫然地回过头来,连手里的破苍大刀都往下歪斜了几分,然而在看到女子嘴角的促狭笑意后,他又双眉倒吊着怒吼了出声,暴跳如雷。 “我不记得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又有什么要紧?不是还一眼就认出了溟丫头你?我那徒儿好歹是末倾山这一代的大弟子,连兵解这关都没过、就能胜过了这世上那么多的无用散仙,比起你家老四来也差不到哪去,如今无端端被人顶替了皮囊……难道你就不替他担心?!” 被老者堂而皇之地唤作了“溟丫头”,女子眉间蕴着的怒气愈发现了痕迹,就连还躺着不敢妄动的殷孤光也听出了三姐话里的连连冷笑。 “您老真会开玩笑,我家老四从小就不喜欢耍什么利器,哪能和您的高徒相较?” 这话已然讥嘲到了极致,却也毫无错处,石室外的老者一时没能转过念头来,竟当即就被顶得哑口无言。 “既然您老也说,这刀器的主人是个万里挑一的厉害后生,哪里还需要我们这些外人替他担心?”女子耸了耸肩,眸光有意无意地停在了不省人事的末倾山大弟子身上,“说不定他只是无意中惹恼了您老人家,才会被揍成这种可怜模样……只是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您老不肯拉下脸来、说是不当心把爱徒揍了个半死,才会干脆装傻充愣,想以‘夺舍借身’这种唬人的名头来骗骗我和柴侯爷夫妻,至少以后说出去,也不会在九山七洞三泉前丢了什么脸面。” 老者目瞪口呆地听完了这番胡言乱语,半晌都没有顾得上打断对方。 他显然没有料到溟丫头的怨气已蓬勃至此,连自己伤了个卑鄙至极的盗匪、都要被抓住机会数落一通。 “可您老大概忘了……我们这些住在渊牢里的外人,以后也未必有命回到天光下,就算看到了您老人家的真面目,也根本不能到世人面前多说什么了。”女子得了便宜,干脆乘胜追击,继续冷言讥嘲了起来,像是若能活活气死第五悬固、便能出了她之前那股恶气,“您大可拖着这死尸去往渊牢的任何一处,慢慢地折磨他,直到他屈打成招、承认自己不是你那大徒弟……反正六方贾从来也不管你要做些什么,如今也不过就是亲手斩了个爱徒,有什么了不起的?” 老者一口气噎在了喉间,差点没能缓过来:“溟丫头你是不是坐久了,连眼睛也瞎得差不多了?” 他举起了手里的宽阔刀器,朝着仍站在不远处的柴侯爷夫妻晃了晃,同时双眼一瞪、冲着这小两口恶狠狠地高声问了句:“你们俩说……他是不是我徒弟?” 长达三尺的破苍大刀就这么明晃晃地在柴侯爷鼻前微颤着刀尖,只要后者不当心往前动了些许,面上就得被戳出个硕大的血洞来。 老人家已被蒲团上的女子气了个半死,于是也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根本就是威胁的举动不但没有让柴侯爷惊慌失措,反而让后者藏在身后的右拳渐渐放了松。 就连现身以来就低吟不止的破苍大刀,也忽而冷静了下来,不再微微颤抖,安稳得像是一直都被主人握在手里。 以为柴家小子是被自己吓得惊魂未定、才许久不应声,老者这才悻悻然地收回了宽阔刀器,不再指望这两个后辈在溟丫头面前为他多辩解几句:“这娃娃想要冒充我那大徒弟,却忘了‘破苍’这个名号,属于一人一刀,缺一不可……他不知用了什么古怪的术法,能把这肉身皮囊变得与我那徒儿一模一样,就连被他们唤作什么‘相魂师’、如今在六方贾里当个朝奉的古叟,也都被骗了过去……可这小家伙跟着我那徒弟多年,哪里会像外人一样那么好骗。” 想到方才在高空中的短暂一战,老者还没好气地冷哼了声:“这小子连刀都拿不住……还想在我老头子面前装模作样。以为能暂时拿住了破苍,就肆无忌惮地在渊牢里到处乱跑,六方贾那些娃娃们不敢动他就算了,就连见到了我也能不怕死地跑上前来,像是这种窝囊样能骗过我老头子似的……” 柴侯爷静默至今,一双眼睛由始至终都盯死了破苍大刀,到了这时才闷声开了口:“他们一人一刀在人间界历练已久,已有数年未回过末倾山拜见您老人家了……他终究是后辈,修为精进得再快,也永远比不上师尊您,无论何时都会是您的手下败将,这不奇怪。” 老者锁了眉头,极为震惊地斜过了眸光,像是看到了个活生生的失心疯:“柴小子你说什么傻话?” 他横举起了破苍大刀,没好气地拍了拍刀器的刃面:“破苍是他从地脉火龙里拼死带出来的,除了我那徒儿自己,换了谁都降不住这大刀,何况是胆敢冒充它主人的区区匪盗?这小家伙除了在我师徒跟前还稍稍听话些,平日里见到谁都没什么耐心,即使明知对方是能将他毁于掌下的强者,也从不甘心示弱,无论如何都会拼死战上一场。” “可到了这个孽障手里,小家伙就慌得没了主见……当然这孽障也有几分本事,竟能强行用身魂灵力压制住了破苍的妄动,一路而来都没让旁人看出什么破绽,可正经交了手……就藏不住了。” “小家伙根本不听他的使唤,又见到了我老头子这个亲人,走了不到百招、就回到了我手里,反伤了这孽障……只是不知他到底在这刀身上下了什么禁制,破苍竟还对他存了放生之意,任我老头子怎么使唤,也不肯轻易要了孽障的性命。” “能把脾气坏成那样的神兵都骗得团团转的卑劣盗匪,当然不会是我家的大徒弟……” “柴小子你又不是没和这小家伙较量过,怎么会说出这种蠢话来?” 569.第569章 知徒莫若师(二) “您老人家未免欺人太甚了……您是堂堂的末倾山掌教,如今手里又拿了这么一把吓人的刀器,难道让这两个小辈当面和您顶嘴、再落得和您这倒霉徒弟同样的下场?” 明明不久之前还极尽冷嘲热讽、要将这夫妻俩活活气走,然而蒲团上的女子此时像是被第五悬固恼得昏了头,转而对柴侯爷这对假伉俪起了怜悯之心,在后者被老人家唬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之际,再次慷慨地施以了援手。 “小侯爷这话当然算不上蠢……只是比起动辄就会犯了糊涂的您老人家来,他夫妻更相信这渊牢里的其他几双眼睛罢了。” 老者显然对女子生不起什么大气来,听到她再次帮着柴家小子开口辩驳,也只好怏怏地收起了自己的霸道气焰,转而将破苍大刀扛在了肩上,半是无奈、半是真心疑惑地问了句:“溟丫头你说谁呢?” “我当然是在说这虚境里不知是百数、千数……乃至万数的阶下囚。” 女子笑意盈盈地歪了头。 老人家的面色果然当即就差了几分。 趁着老者皱眉的空隙,女子间或还有意无意地动了动十指,那绕在她手上的几条丝线本就没有打上半个活结,被她这么轻轻一弹,便有几条趁势从指间落了下来,轻悠悠地荡了开去,不当心地……就触到了那被“铺陈”在蒲团上的绾色暗袍。 许久没有像这样僵趴着不动的殷孤光,此时已然有些手脚发麻,偏偏他只要不强行将眼角吊起来往上看,落进眼里来的便都是那和他同样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末倾山大弟子,后者的右臂已全然浸染在了血色之中,面容却几乎都掩在了那黝黑面具之下,让人压根看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快要伤重至死。 幻术师颇有些着急、却又自知无能为力之际,骤然注意到了身上绾色暗袍的衣袖一角。 他再熟悉不过的银色微芒,正悄无声息地再次蔓延在了那檀赤双色的风火图样之间,像是在微笑着唤殷孤光快来看到自己。 三姐,你这颠三倒四地……到底是想让我做什么啊。 幻术师无声地笑了笑,藏在袖里的指尖重新掐起了他自小便玩过不知多少次的那个法诀。 虽然不免仍有些吃力,但女子透过那几缕丝线送过来的灵力已足够让殷孤光达成了目的——这个为了骗过六师姐的术法,是七师兄和他在极东废城下一起绞尽脑汁了半年之久、才钻研出来的。为了让彼时还未修为大成的小孤光能够顺利施展这术法,得以躲过傒囊那双神目,老七不惜耗尽了极东废城里本该作为十年之用的灯油,把从上古时期以来、所有微小精怪的族中禁术统统翻了个遍。 只是这把戏从来都是拿来应付自家的疯魔师姐,帮他短暂地逃过各种各样的窘境,却还从未施布在其他生灵身上过,殷孤光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功成,只好将眸光继续盯准了数步开外的破苍主人,不敢轻易撤了指尖的法诀。 直到末倾山大弟子右臂上的血迹渐渐停止了流动,连他的鼻息声也由极弱极微、继而变成了宛若死人的毫无动静,幻术师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他的三姐却显然还远未功成,根本没有半分身退的意思。 像是为了替小师弟遮掩这把戏,又似乎是觉得这讥嘲第五悬固的机会千载难逢,女子数落得兴起,已然顾不得石室外的老者早已憋屈得涨红了一张老脸。 “柴侯爷夫妻与我……或者说,是这满渊牢里九山七洞三泉的所有生灵,都知道您早将这个大徒弟拱手送给了杜总管,让他成了六方贾麾下那些不堪一击的精怪的替身……” 这话里的某些字眼倒比破苍还要锋利得多,让老人家不由气鼓鼓地低声顶撞了句:“不是送,是借……他也不是替身,那些不成器的小娃娃在他手下连五十招都走不过,还不够格……” 这辩解不但声轻如蚊、还无力得像是摔进了沉骨沼泽。 于是女子也只是不着痕迹地冷笑了声,便懒得搭理地继续了下去:“不管从前是不是末倾山的首座弟子,如今他也成了这湖底虚境里的看守之一,来来去去的,尽是受了那位杜总管的差使,别说其他“热闹”地界,就是我这个僻静处,他也兜兜转转了来过几次……若不是六方贾缺了使唤的仆从,最近不得不将他遣去渊牢边缘、防着所谓要来‘劫狱’的外来人,这孩子也该与您老人家一样,和我们这些阶下囚都成了‘莫逆之交’了。” “且不说渊牢如今关的尽是九山七洞三泉的老怪物们,即使被这该死的禁锢大阵困住了身魂,也还不至于到了统统睁眼瞎的地步,难道会个个都不认识他?” “破苍主人这个名号,就连我这个常年不出山野半步的世外之人也曾听过多次,本来听我家老四提起的时候,我也并不相信……可如今看来,能将这把刀器驯服随身、还能生龙活虎至今的,当然只能是您老人家的弟子。” “想来你这个大徒弟该是人间界如今有名的煞星之一,在这世上早就树下了不少想要他性命的仇敌……九山七洞三泉这许多的老怪物当面,又怎么会一个都认不出他?” “哼,区区一个人间界算什么?”想到自家的乖徒儿带着破苍在末倾山外闯下的各种祸事,老者一时忘了对方这话是在贬损他,竟还骄傲得几乎要将鼻子翻到了天上去,“就是那夜郎自大的修罗界,他也去闹过几次,还不是趟趟都手脚俱全地回来了?” 女子难得地没有呛声,竟还认同般点了点头:“这就是了,贵徒既然仇敌遍布人间、修罗两界,当然不是什么鬼鬼祟祟、连真身都不肯现在世人眼前的生灵……即使他心虚得不敢轻易靠近您老人家,难道来去这偌大渊牢这么久,还能毫无破绽地瞒过我们这许多双眼睛?” 570.第570章 庐山真面目(一) 老者涨红着一张老脸,像是因为终于找到了对方话里的纰漏、而激动得差点将破苍往石室里扔了进去:“除了卫小子,溟丫头你还对谁多看过一眼?” 宽阔刀器骤然横扫过石室门口的虚空时,仍然被那无形的封禁之力毫无意外地挡了下来,却前所未有地于刀尖上亮起了噼里啪啦的诡异火星,像是将什么物事劈出了道裂痕来。 只是这变故不过短短一瞬,破苍大刀颓然落回了老者身侧后,那如被雷电引发的火星也倏尔退了个干干净净,袅无声息。 蒲团上的女子也却被这弹指间的变化激得微微皱了眉头。 老人家却误会了她的神色。 猛然醒悟过来自己又在旁人面前说错了话,老者装作无意地往柴侯爷夫妻扫了眼,发现后者面上全然没现出异样之色,这才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继而生硬无比地转了话头。 “咳……说起来,这也是我老头子的错。我那乖徒儿和我一样,平生只欢喜找人酣畅淋漓地战上一场,又早就习惯了把性命交托在这小家伙身上,说起话、做起事来常常会惹人恼怒,即使难得安分没揍了谁,这世上本也没有几个活人愿意和他离得太近。” “他本就是我末倾山里为数不多的弟子之一,又常年在六界边缘找寻敌手,虽然在九山七洞三泉里碰到了同辈,也会被勉强喊声‘师兄’……可他除了和佑星潭那个臭脾气的雪鸮娃娃常来常往,这些年来,也只有柴小子你一个和他有些交情。” “九山七洞三泉那些个老怪物们,都被桑耳这老小子哄得同仇敌忾,对老头子我唯恐避之不及,若不是和溟丫头你一样被困在这地界、无处可去,大概是连听我闲话一句都不肯的……哪里还会对他施以什么好脸色?” “他们原来就不大熟悉我那乖徒儿,只知道谁手里拿着破苍,便必然是他……如今在渊牢里更懒得细看我那乖徒儿一眼,又哪里能分得出这鬼祟家伙是不是个冒牌货?” “更何况,你们这么多双眼睛再厉害,难道能强得过古叟和总管小子?” “他们一个是能窥透生灵魂魄的老鬼精,一个是瞳术大成、心思比溟丫头你还深沉得多的阴诡后生,连这两位都没从这盗匪身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你们还能看出个啥?” 数不清多少年来都习惯了不说废话、就和人直接动手,老人家还是头一次在三个后辈面前如此有耐心地替自己解释至此,然而等他心满意足地盼顾两侧,却发现不管安坐在石室里的女子、还是僵立在墙角的柴侯爷夫妻,面上都全然不见恍然大悟的醒觉神色。 事实上,除了柴侯爷不知为何忽然低了头,另外两位的眸眼中尽是让人心焦气躁的不屑之色,让老人家憋屈得再次以破苍大刀为杖、气呼呼地暴跳了起身。 “我都说了这孽障是在自己身上用了什么诡谲的术法,才会和我那乖徒长得一模一样,你们怎么都不信我老头子?!” “总管先生闭关之前,就已快看不清、辨不明身边的精怪谁是谁了……古叟更是只在渊牢里逗留了寥寥数天,他退隐于六方贾中已久,大概未曾听过破苍主人的名号,即使当面相逢,也未必知道见到的是哪位后辈……”默然已久的少女悄悄地从丈夫身后探出头来,适时无比地替孤光家三姐接了话,“前辈眼下以他们两位为借口,怕有些不合时宜。” “女娃你怎么不学好?”眼看这向来对自己恭敬有礼的小丫头也被带坏,老者像是被逼得心力交瘁,终于哭丧着脸一把扔开了破苍大刀,自己则一屁股坐了下来,几乎将满地的血迹蹭到了身上,“溟丫头气我瞒着她给卫小子传了口信,要趁这机会挠挠我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胡说八道?” 蒲团上的绾色暗袍骤然动了一动。 然而女子眼光落处,早已知机地伸出了右掌,看似无意地按在了暗袍上,让这不容易被人注意的骤动重归了平静。 于是石室外的几位也没能注意到这变化。 柴侯爷夫妻仍然专注于应付老者那破罐子破摔般的高亢语声,几乎被唬得一愣一愣。 “好好好,就算古叟老眼昏花、总管小子也盲了大半,可这孽障也千真万确是使了什么障眼法,才敢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动在渊牢里……要不是碰上了老头子我这个克星,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蒲团上的女子耸了耸肩:“现在折腾出大乱子的,不正是前辈您么?” “他好歹是杜总管亲点去看守渊牢边缘的得力干将,就算从前是您膝下的弟子,如今也有重任在身、不能随便与人动手,这下无端端地被您伤成这样,等杜总管回头见到,您又要怎么跟六方贾解释?” “当然了,要是您老打定了主意,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大闹渊牢……继而把我们这群老朋友统统带出太湖去,想必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老者拽了拽自己的长须,面容眉目终于稍稍严肃了些。 这一次,像是刻意不让不远处的柴侯爷夫妻听到般,他压低了语声,半是质问、半是探询地朝着女子说了句没头没脑的怪话:“溟丫头……你明明和老头子我一样,是不愿这渊牢里有人闹出什么乱子来的。” 女子一如既往地微微笑着,身子却稍稍前倾着,得以让自己的右掌一直都压在那绾色暗袍上,让这凌乱铺陈的衣衫不至于再次妄动起来。 “也许您老一直都看错了我……我家四弟的执念,也未必就是我的,对不对?” 老者吃惊得差点将半把长须都拽下来之际,女子却忽而展了眉目,语声也跟着重新高扬起来,让外头的柴侯爷夫妻再次听到了她。 “您老唠叨了半天,也没把这‘捉妖’的威武行径说出个所以然来,要我们怎么信您?” 她歪着头,越过老人家的肩膀望向那已僵冷如死尸、还被师父强说是冒牌货的末倾山大弟子。 “反正我们看来看去,觉得他除了死得更透了些,也还是您那位乖徒啊……” 571.第571章 庐山真面目(二) 没想到这趟弑“徒”之行会莫名其妙地被“千夫所指”,老人家干脆赖坐在地上懒得起身,闻言也只是不耐烦地冷哼了声。 “他把这么个怪东西戴在脸上,也亏得你们觉得能认出他来。” 老者低下头,这才发觉自己几乎一屁股坐在了血泊中,就连身边这个被他亲手打成废人一个的冒牌货……也不知何时已断了鼻息。 可他也只是皱了皱眉,继而就伸出手去、敲了敲这死尸脸上的黝黑面具。 这不论远看、还是在近处细细窥视都不见其上有任何纹路的古怪面具,通体漆黑如墨,不知是由兽皮所制,亦或是什么经过工匠精心打造过的金铁之物,浑然不见和凡世其他面具那般粗糙的边痕,竟严丝合缝地盖住了“破苍主人”的大半张脸,将殷孤光记忆犹新的那些狰狞伤疤尽数掩藏在了后头。 幻术师本也觉得奇怪——如意镇的一面之缘,让他觉得这位末倾山大弟子实在是个比张仲简还要耐不住性子的急脾气,尽管一身修为已臻散仙之境,破苍主人却全然不在意面上的许多伤痕,像是这些旧伤能让他在战时记起往日的败绩,以此激得自己和手里的刀器凶悍非常。 事实上早在如意镇的时候,末倾山大弟子就拒绝过张仲简要给他治伤的好意。 多年来都习惯了在人间、乃至修罗界的诸多凶险境地中杀出条生路来,他早就忘了逗留在个安静得能让他觉得了无生趣的凡世山城里,是多么可怕且无计可施的境况,当然也想不到自己这张脸还会吓到旁人。 直到张仲简试探着将山城里所有能治外伤的好药一一陈列在了他面前时,末倾山大弟子才啼笑皆非地答应,只要素霓剑也留在赌坊里,他和破苍就乖乖待在吉祥小楼里,在离开如意镇之前,都不会出去吓唬满街的凡世老小。 他更觉得遮掩面目这种事……实在麻烦至极。 张仲简原本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他换了那顶别说挡不住风雨雪雹、就连山果都能径直横穿过去的破败斗笠,顺势帮破苍主人找个更能藏住面目的严实物事来。 然而这好心之举还是被破苍大刀截在了半道上——将近百年没有见过素霓这种好对手的破苍,几乎将所有的注意都放在了张仲简身上,忽而发现大汉竟偷偷摸摸地从天井上头倒吊下身来、就要往主人的头顶上探去,当然按捺不住它的锋芒了。 那时的殷孤光便是受张仲简所托,要在天井的二楼拽住大汉的脚踝、让后者得以“偷天换日”地摘下那顶斗笠来,却也在片刻之后就亲眼目睹了张仲简的惨然告败,继而爱莫能助地看着好心的大汉被气急败坏的宽阔大刀追得满天井乱窜。 这位在人间修真界中被冠以煞星名头、还常常被说是和他那师父一样是个战痴的末倾山大弟子,在来了如意镇后不久,便发现张仲简是个一旦跑快、便会连连摔倒砸地的怪胎,于是尽管知道大汉是为了对他手上的斗笠不利,也还是在短暂的震惊后,就立马厉声唤破苍停手 尽管不懂张仲简为什么会患了这种“绝症”、竟还能留得素霓在身边,他也还是没有多言多问。 就像自己面上的陈年旧伤……也不过是已然存在的东西罢了,又何必多费心思去顾忌彷徨? 这般的光风霁月,这样的爽朗性情,是殷孤光在人间界游历的数百年里,也难得见过一回的。 于是在眼睁睁看着这几近半死的“老朋友”被第五前辈揍下地来时,幻术师最先注意到的,也是这张毫无意义的黝黑面具。 别说这渊牢里遍地都是人间修真界的生灵,对他面上的狰狞伤痕都只会微微讶异、却不会像凡胎那般被吓得噤若寒蝉。偏这些囚徒又大多来自九山七洞三泉,对末倾山首座弟子这种“任性”的定夺也早已见怪不怪,哪里还需要他突然这般的“善解人意”? 可若果真是个冒牌货……这能糊弄过渊牢里所有生灵、乃至六方贾那位杜总管的障眼法,也着实费了大心思。 这压根就是舍了自己性命的举动,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杜总管果然没有猜错,已有人趁着他盲眼闭关之际、潜进了渊牢里来,意图劫狱? 可以末倾山大弟子之名遁进虚境里来,又有什么用? 更何况……这湖底虚境里多的是六方贾的精怪仆从,若真要冒名顶替谁,随便挑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就好,又何苦要扮成这被众人熟识、又得耗尽心力让破苍大刀乖乖听话的末倾山大弟子? 殷孤光心念电转,甚至还悄悄打量过躲在墙角的柴侯爷夫妻,想从那出身“换影族”的少女面上看出几分端倪来。 然而后者一直被丈夫护在身后,像是不忍直视这种血腥景象,并没有重新现出身形。 这夫妻两人曾在他姐弟面前明言了要将这渊牢搅乱、趁机将一众阶下囚救出去的盘算,彼时提起过的不少谋划,似乎都应验在了眼前这个已然断了声息的冒牌货身上。 只是不知是运气太差、还是早就被第五悬固盯上,“破苍主人”似乎什么都还没做到,就已把自己葬送在了克星手上。 除了桑耳长老此时带着一众六方贾仆从在四处疯狂奔走,渊牢里还是风平浪静,毫无其他被搅乱难平的迹象。 这位胆子奇大的“劫狱者”,终究功亏一篑。 “除了破苍这小家伙没有被他唬得彻底听话,这孽障倒还真的把我那乖徒学了个十之八九。”老者皱着眉敲了黝黑面具半晌,显然也不知道要怎么把这玩意从死尸的面上抠下来,只觉得面具像是在冒牌货的脸上生了根,气得他心肺俱焚,干脆不耐烦地在手指上用了力,试图划破这鬼玩意,“他的皮囊肉身、乃至魂魄灵力,都和本尊一模一样,除了和他朝夕相处的小家伙会觉出古怪,就连老头子我也被骗了过去。” “可有一件事,这孽障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那乖徒脸上至少有六道伤口,是这些年来为了突破阶境、非要跟我‘较量切磋’时留下的……” 572.第572章 弑师(一) “三个徒弟里,他最合老头子我的心意……打起来和鱼儿一样不管不顾,明知还是要被揍得起不来身、也会和小家伙不要命地冲杀上来。” “……我有那么几次忘了收手,不当心就伤了他。” 殷孤光几乎要闷在蒲团里笑出声来——被第五悬固这个老怪物亲手留下的伤痕,当然不像其他的小伤那样随便就能愈合,恐怕末倾山大弟子那些年也是没能找到什么足够劲道的好药,才任由这些伤痕自生自灭,直到长成了那副常常还会撕裂开来的狰狞模样。 “那几次力道使得大了些,不仅伤了我那乖徒的肉身,还把他的命魂也打散了几回……”想到当年几乎真的弑徒的危险境况,老者自知理亏地缩了缩脖颈,那仍在死尸面上乱划的指尖下也愈发加了几分气力,“他偏又不肯兵解,就算被我伤了元气、也执拗地说要拿这副皮囊继续在人间酣畅淋漓地战上几场,说什么要是真的成了散仙,他也小家伙就失了与生俱来最大的禁锢,就算和对手打个天昏地暗,又有什么意思?” “反正就算他真的遭了劫,老头子我也能把他救回来,不兵解就不兵解吧……只是这六道口子有我的身魂灵力在里头作祟,只要乖徒跟在我旁边,这些旧伤就会犯了脾气,折腾得他连话都快说不出来。” 老人家轻描淡写地向三个不相信他的后辈随口解释着,死尸面上的黝黑面具也已被他扒拉了个七七八八。 不管是由什么奇珍异宝所铸,终究也挡不住第五悬固的两只手指,不过短短片刻,就由原先的平滑光整、丝毫不见纹路……变成了一片狼藉的“残骸”。 只是这面具像是真的在死尸的脸上生了根,不管老者再怎么用力,剩下来的残存部分也还是牢牢地贴住了主人的面目,除了被抠下来的零碎残片,仍有无数条凌乱遍布着拼死留在原地,怎么都不肯离开。 老人家极为厌恶地将手指在衣衫上揩了揩,像是这些黝黑的残渣会顷刻间成了活物、钻进他的指甲盖里去一般。 他同时也叹了口气,算是极为难得地认了输——面前这位冒牌货的肉身虽然和自家大徒弟一样强悍,却也经不住他这个便宜师尊继续折腾下去了。 虽然对这孽障气恼得很、亦不屑得很,可他老人家还没不要脸到要把个后辈毁容的地步。 要是再这么抓挠下去,恐怕就要把这小子的整张脸皮……都给抠下来了。 反正现下虽然还有些凌乱,却已能看清了这冒牌货的大半眉目,连带着那些狰狞的伤痕也现出了十余条……已然足够了。 浑然不顾冒牌货已成了十足的死尸,声息全无,右臂更是被鲜血浸染地压根看不出来是什么模样,老人家还是毫不客气地一把拽住了这冒牌弟子的衣领,强行将他从冰冷的湖石面上拽了起身。 老者甚至还刻意摇晃着这可怜死尸的脖颈,想让三个句句都要质疑他的后辈看个仔细,像是这样就能……还他“清白”。 “这孽障确实把我那乖徒的面目也学了个切切实实,可见到我老人家后,这些旧伤却无一发作,甚至还能神态自若地上来和我闲话了几句,毫无磕绊,当然是千真万确的冒牌货!”老人家得意洋洋地斜着眸光,想要从溟丫头的面上看出哪怕一分的愧疚之意,却终究失望至极。 “您老又糊涂了。”蒲团上的女子毫无被说服的恍然之态,反还抛出了个让老人家身子一僵的问话,“照您老的说法,这娃娃无从得知你师徒二人之间的这桩辛密,才会在您面前漏了马脚……可您也忘了,若他果真没有这个顾忌,又怎么会刻意用上了这种连气都透不过来的面具,也要在您跟前藏尽了面目?” “这岂非是钻了牛角尖,不但无功,反还亲手把他自己送到了您老人家的杀手之下?” “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分明只是为了防着您老一个人……可这到底是个怎么样的‘防’法,大概是不像您老想得这么简单的。” 老者瞠目结舌地听完了这番绕得他头疼的话,一时没有转过弯来:“溟丫头你什么意思?难道老头子我逮到这个孽障……还是他故意送上门来的?” 女子耸了耸肩,眸光有意无意地转向了被老者扔在一旁的破苍大刀:“您老也说这冒牌货厉害得很,不仅将您的大弟子学了个十成十,还能哄得这把连您都未必能彻底驯服的刀器乖乖随身……难道您就不好奇,这不世出的神兵是怎么落到了他的手上?” 老者眉眼骤跳,显然也被女子这话戳中了肚里早就起了念头、后来却稀里糊涂又被淹了过去的困惑。 “小家伙是他从地脉火龙里亲手带出来的刃器,此前也从未认过其他主人,向来都和我那乖徒同生共死,旁人是绝偷不去的。” 像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可能,老人家竟开始旁若无人地自说自话起来,连语声也渐渐惶急不耐,絮絮地说到了后头,殷孤光几乎听不清他在嘀咕些什么。 “这孽障的修为和他差不了多少,要是不在我跟前那样强行动用小家伙,转而施展他自己的本家力量,大概也能在我手下走个两百招……可就这种能耐,要想杀了乖徒、还把破苍毫发无伤地抢到手,根本就是春秋大梦……” “小家伙又不是什么滴血认主的窝囊兵器,要是乖徒真的伤在了这孽障手下,它不可能乖乖地跟着来……” 老者痴怔地死死盯住倒在湖石面上的破苍大刀许久,直到宽阔刀器再次不安地微微发颤低吟起来,他才面色突变地回过了头。 老人家再次高抬了右手,这次竟开始掌掴起了早已气息全无的冒牌货,一边有意在后者的耳畔大声嚷嚷着,像是要让三个后辈看一出诈尸的戏码:“喂喂,别装死了……小家伙既然到了你手里,我那乖徒肯定和你见过面,你到底把他给怎么样了?” 573.第573章 弑师(二) 老者气急败坏的质问,也没能让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发出只言片语的应答。 他当然已给不出任何的回应——尽管身形魁梧伟岸,肉身亦强悍得足以睥睨人间界的凡世众生,却忘了破苍这柄刀器毕竟不会听命于他,在关键时候终究会背弃叛离,于是顺理成章的……他无法在眼前这位老人家手下走过哪怕百招。 第五悬固一双铁掌的伤害之大,更胜那霸道任性的破苍大刀,后者又因为恼怒其胆敢冒充大弟子、而难得地动了嗔念,虽然最终没有下了杀手,却还是将他这仍为凡胎的皮囊内里……揍了个支离破碎。 跟着破苍从高空中被摔下来的那一刻起,这位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就只能苟延残喘,已是个半死之人了。 偏偏老人家余怒未消,还顺手以刀芒割裂了他整只右手臂膀——这接连的身魂重伤已耗尽了他的生机,即使是不输真正破苍主人的可堪修为,即使是与散仙之身不相上下的强悍皮囊,也早就气息奄奄,转眼间就要横死在了这湖底虚境里。 殷孤光在指尖掐起了某个不明法诀的那一瞬,这位功败垂成的冒牌货似乎极为高兴自己得以从老者的手下解脱,便无声无息地咽下了他本就快快噎在喉间的那口气。 等到老人家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强拉了起身,才赫然发现这孽障竟已成了具死尸。 他犹如被人折断了脖颈、无力地垂着脑袋,面上的黝黑面具早已成了让人不忍直视的凌乱残片,如同有无数条在墨中浸染过的虫豸爬上了他的上半张脸,试图在他体内的热力尽数散去之前、狠狠再啃咬一回这短命宿主的血肉。 而从这些残碎的面具下现出形来的,便是老人家原本坚信绝不会看到的暗沉血痕,数不清、辨不明到底有多少条,却实实在在地布满了死尸的大半脸庞。 只是如今连主人都已没了生机,这些旧伤也就成了徒让旁人胆颤心惊的狰狞之物,却再也不会撕裂开来了。 于是不管老者怎么掌掴他,这冒牌货也不会有什么知觉。 不管有多大的响动在耳畔回荡,他也根本听不到了。 “那么个大活人,你到底把他藏哪去了?喂喂……喂,装睡了不起吗?这满层的老怪物们一个都没得睡,你个孽障怎么还睡迷糊过去了?小子诶……你可别逼我老头子连全尸都不留给你,再不睁眼,我就要动用小家伙来收拾你了啊……”老人家不甘心地又推搡了死尸数下,也不依不饶地继续嚷嚷着,肚里却渐渐有泛着酸苦的不安之意蔓延开来,让他竟有些心虚地……低了语声。 他明明认定了,这孽障当然不会是乖徒! 然而将这古怪面具扒拉扯碎了大半后,老者看到的赫然还是张和自家大徒弟一模一样的脸。上头的每一条可怖伤痕都毫无差错,其中被他当年失手留下的六条……更是以它们多年来都还是翻卷了皮肉的那副怪样瞪着他,像是在嘲笑着他这个老眼昏花、还自作聪明的傻子师尊。 老人家盯着这张已然青灰泛冷的脸愈久,就愈发如坐针毡,一时惶急起来,竟忘了自己掌下的力道重逾千钧,若再这么扇下去,这具死尸就真要像他威胁的那样……连全尸都留不得了。 所幸他下一次将手抬在了高空中、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打得更重些时,一个轻柔而低缓的语声极为善解人意地响了起来,适时地拦阻住了他。 “也许……是您老弄错了。”似乎是看不下去老者这虐待已死之人的徒然行径,一直都被丈夫护在墙角的少女终于探出了半个身子。 她果然如孤光家三姐所言的那般元气虚乏,不过是被这么有惊无险地吓了一场,就脸色青白,即使是无言地在暗处歇息了这么久,也还是一副随时都会站不住脚的虚弱模样。 “女娃你也要学溟丫头,和老头子扯些这孽障确实是我那乖徒的瞎话?”老者借坡下驴地放下了高举的左掌,理不直气不壮地冷笑着反问了句。 他随手将死尸往湖石面上扔了去,只是不同于刚将这冒牌货砸下地来时的狠绝,老者这次有意地伸出了一只脚,自以为没有让旁人看到的……垫住了死尸的身躯,没让后者再次狠狠地栽倒在地。 即便是此时还趴在蒲团上的殷孤光,也听出了老人家话里的急切意思。 “三姐并不怎么在人间修真界走动,即使听说过破苍主人的名号,也未必当面见过……可前辈您是知道的,我夫妻二人与贵徒却是过命的交情……恐怕除了您老,这世上最容易辨清他到底是不是本尊的,也该是我们俩。” 少女慢慢地从丈夫身后踱了出来,将自己重新现在了满过道的万千碎芒之中,显然是有意要让第五悬固看清她的肃然面色。 柴侯爷像是极为忧心发妻的身子,也神色微动地跟了上来。 方才还在殷孤光姐弟面前老实招了供的这对假夫妻,此时竟毫不介怀彼此地倚靠着对方——柴侯爷轻手轻脚地扶住了少女的半边身子,后者也果真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丈夫的宽厚臂膀里,任由柴侯爷将她搀扶着,往老者挪近了几步。 “外子与他相识于散仙大会,后来却因为双双伤势太重、而没能继续打了个酣畅淋漓。为了弥补那时的遗憾,他们两人也屡屡向对方下过战约,定要拼出个胜负来……” “这些死战之约中,大概有过半都定在了末倾山上……据说是他觉得您老人家许久未找到个对手,外子虽然是个还未得道大成的后辈,也必能入得了您的眼,就算不能逼迫外子和您打一场,让您看看他俩的死战……至少您老,也是能解解闷的。” “可这些战约,除了其中两场,他们还勉强打了个天昏地暗,剩下的……几乎都被破苍主人错过了。” “外子一直想上贵山门拜访,却因为贵徒无心之下的屡屡失约、而推迟至今,直到在这渊牢里……我夫妻才见到了第五前辈您。” “您老还记不记得,他上一次回末倾山……是何年何月?” 574.第574章 双杀(一) 还从未暗中用脚垫着哪个生灵过的老人家,只觉得这被自己认作是冒牌货的死尸奇重无比,压得他脚掌发痒发麻,压得他肚里愣是转不过弯来。 愣是在张嘴呆了半晌后,还是记不起自家大徒弟上一次回到末倾山上……是什么时候。 老者恨不得当即就甩了腿,把脚上的死尸再往旁边的石墙角撞上一次,让这小子吃痛跳起来、替他回答这个尴尬的问话。 末倾山数代以来的修炼法子都大同小异——这山门地处天险,是个群恶丛生、不容寻常生灵繁衍生息的地界,山脉地下更有条上古异兽精元所化的地脉火龙镇守千年,要在这等凶险的地界存活、乃至修行的弟子,大多早在拜入末倾山门下之前就已有了一定的修为,且无一不是以“战”入道,如痴如狂,这才能让末倾山成了九山七洞三泉之中,门下弟子最少、却单人战力最高的山门。 第五悬固如今膝下的三个弟子,便皆是人间修真界有名的煞星,其中尤以大弟子破苍主人“恶名昭彰”,被风传成了个以战为乐、以血为袍的可怕强者。 两百年前的那场人间散仙乱斗,末倾山大弟子以尚未兵解、更未渡劫的凡人之身半途擅闯,不但没有被成功扔出去,反而还毫不畏惧地接连应战六位散仙,并无一落败,最终将自己的名号刻上了散仙榜。 这场“闹剧”之后,第五悬固便也洒然应允了大弟子的下山“游历”之求——他自己就是个无战不快的疯子,如今徒儿既然敢不要命地去世上寻摸敌手,借此冲破修炼瓶颈,他当然无所不应。 甚至在被九山七洞三泉其他诸位掌教提醒着,说是自家的大徒弟常常被旁人当成了利刃、借以伤了某些强者时,末倾山掌教也只是不屑至极地冷哼了声,心里却实实在在地乐开了花。 乖徒能肆无忌惮地去招惹越来越多的强者,真是……天大的好事! 想到自家大徒弟能够代替自己、将世间的强者一一揍了个遍,第五悬固甚至难得地安分了下来,乖乖留在了末倾山上许多年,只为了防着九山七洞三泉里再有任何人来告乖徒的状,届时他这个师尊还能帮徒弟挡一挡。 这两百年来,他几乎守在山门里寸步不离,却无人在这天险上陪着他——身边的另外两个徒弟,也早被他以“学学大师兄的不要命”这种无稽的理由接连踢下了山。 破苍主人似乎从没有回来过。 事实上,比起第五悬固自家的三个徒弟,佑星潭的年轻掌教倒是来得颇为勤快。 除了身受海鱼儿留给后辈弟子们的遗命、而不得不来看望末倾山掌教之外,雪鸮妖主也因为曾和末倾山大弟子莫名其妙地打了一架、由此成了彼此的莫逆之交,于是便迫于无奈地就此成了好友的传信人,常常替破苍主人带回些“他又在哪里揍了谁家的强者”、“终于找到把能和破苍撑到五百招上的神兵”亦或“哪位隐居的老怪物因为不忿被我找到而将我接连揍了四次”的古怪口信。 这师徒俩的相处方式实在不是外人能看懂的,于是雪鸮妖主从来都懒得多问,只将这些口信一字不差地送到末倾山,便绝不停留地赶紧离去——身为极南妖境里最被推崇的后起之秀,他在第五前辈眼里就是个上佳的挨揍皮囊,后者每每看到他,都会双眼放光,像是随时都会动手扯下他的一双羽翅来,他当然不能在末倾山上多逗留片刻。 若不是被女娃的这一句话提醒,老者几乎没有注意到,过去这两百年间,他能记起的、见过最多背影的那个生灵,竟是佑星潭的雪鸮娃娃。 却绝不是他口口声声熟悉得不得了的……大徒儿。 老人家目瞪口呆地低下头去,望准了脚上这具被他揍得身魂倾颓、已然生息全无的死尸。 难道溟丫头和这女娃都没有说错? 他真的老糊涂到了……连乖徒当面都认不出来的地步? 不过区区两百年,他怎么会分不清? 可是那一年,海鱼儿不也是因为厌烦了一直叫他“二旋子”,才老实告知了他的名号是第五悬固? 那时候的自己,不也压根不觉得这名字陌生得很,像是跟自己毫无干系? 难道自己……真的又糊涂了?! 老人家低着头,就这么盯准了死尸面上的暗沉伤痕,心念电转着、把自己绕进了个出不来的死胡同,神色惶然,许久未出声。 所幸朝着他缓步挪近了过来的少女也不是真的想听他的应答,只是轻声地继续着她的解释:“……他实在是个连人间修真界里都难寻的疯子,即使明知再过半月就到了与外子的死战之期,也还是根本坐不住、偏要跑去修罗界大闹一场,等到他满身是伤地脱困回来,连刀都快提不起来,哪里还能再赴下一场战约?” “他只顾着听您的话,在这世上找寻下一个对手,却分身无暇、连山门都赶不回去,也没能再有机会见您这个师尊一面,若不是被您一封书信唤了回来,贵师徒的相聚之期大概还遥遥无望……可您想过没有,百余年的辰光于您老人家而言并不算什么,可于我们这些后辈而言,已足够眼看着天地倾翻数次,渐知自身无能为力了。” “您老难道以为,在人间、修罗两界经历那么多次的生死,贵徒和破苍都还是昔年在末倾山上因为您一句话、便会不管不顾地去扑杀任何强者的傻子?” “他是足够疯……外子在极南妖境里早有疯子之名,也自觉拼不过他的执念,所以才会在那年的散仙大会上随了他的兴致,任性妄为了一次……可他身为您老人家的弟子,又是以独行猎者的名头行走人间界,这世上多的是不想和他正面死战、转而在暗地里了结了他的卑劣生灵。” “恕晚辈无礼……除了多年前的海鱼儿老前辈,您老在这世上,可还有另一位能托付生死的友人?” “难道您就盼望着自家的大徒弟也和您一样,就这么孤立无援地继续在人间修真界里冲杀来去,直到终有一天……被了结在某个连您都找不到的绝境角落里?” 575.第575章 双杀(二) “女娃你吓我老头子做什么?”少女突如其来的“说教”,不但没让末倾山掌教横眉怒目,反让后者自知理亏地慢慢弓下了腰身,试探着在死尸的右臂上缓缓摸索起来。 不知是没有注意到柴侯爷夫妻已朝他挪得越来越近,还是并不在意两个后辈这看似无害的举动,老者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并没有抬起头来。 他将左掌心按在了死尸那鲜血淋漓的臂膀上,五指则或轻或重地拿捏着后者已然僵冷的皮肉,似乎是少女方才的话语骤然激得他想起了什么,而这念头是对是错……都着落在了尸体的这只右臂上。 对于少女的这堆顶撞指责之语,他竟只是悻悻然地牵了牵嘴角:“我末倾山的修炼法子是有些执拗,一不当心就会落入了痴念的心魔里,可我也从不禁三个徒弟去人间界交上几个好友……只要这些个友人都能像柴家小子你一样,随时陪着他们乐呵够兴地打上几场,老头子我便绝不多话。” 也不知到底在死尸的右臂上摸索到了什么,老者忽而激动地拽了拽自己的灰白长须,猛地直起了腰身来。 “女娃你说来说去,不就都归了一句话?”老人家顺手抓起了死尸的右手,甚至还把这僵冷的他人手掌在少女眼前晃了晃,竟骤然有些理直气壮起来,“这孽障在你夫妻的眼里,便是我那乖徒无误……可你小两口才识得他多久?” “终究不过两百年罢了。” “有桩事情,连我那大弟子自己都不知道……那年他拼着和我打了一架,甚至不惜让破苍卷了刃、也要试试在我身上扯下块肉来。” “老头子我低估了他的修为进展,没想到他和小家伙已默契至此,差点还真的着了道,一时没有收住掌力……不当心,就伤了乖徒的右肩。” “小家伙倒是只卷了刃面,他却几乎被我震散了命魂……等到把乖徒救回来时,他的魂魄也已成了个残废,右肩以下的命魂早被扯离、被黑白无常无意中当成条性命拘回了冥界,想要……是要不回来了。” “乖徒向来习惯了用右臂拿着小家伙,虽然左手也能使刀,终究会让破苍惶惶不安……反正这事也是我老头子的错,当然不会让乖徒来担这个恶果。” 老者一把摔了死尸的右臂,却刻意地将自己的左手往小两口面前伸得更近了些,继而意味不明……亦再寻常不过地,张了张自己的左掌。 也是直到离他这么近,柴侯爷夫妻才注意到这位强者前辈左手上的异样之处——随着老人家有意地蜷曲、张开着手掌,本该齐动的五指中竟现出了个诡异的境况,其中两只……确切地说,是食指和小指,竟僵硬如死,全然没有活泛动弹的意思。 若非靠近细看,这世上哪会有生灵知晓,第五悬固左手的两只手指……竟是残废的?! 柴侯爷夫妻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惑然……乃至震惊的神色。 老人家当然不会在这时候有什么闲情逸致来哄骗他们。 柴侯爷的面色更是倏尔煞白一片——他听出了老者话里的意思,只是肚里一个转念,也就顺势猜出了这两只手指残废的缘由。 “还好乖徒没有听我的瞎话、真去兵解成了个散仙……他的肉身皮囊犹在,即使魂魄受了伤损、无法转圜,也能用旁人的命魂元气代替,只要稍加时日就能回复如初。刚好老头子我又不高兴使唤小家伙这种兵刃,就算舍了这两根指头,也无伤大雅。” 老人家打量着自己残废了多年的左掌,想到的尽是多年前成功替大弟子“接骨”、甚至没有惊动了冥界鬼差的那桩得意事,便没有注意到本就面色铁青的少女骤然偷偷咬了嘴角,吃痛般地双手发起抖来。 柴侯爷原本正托着她的肩胛、意图带着她稍稍前行个数步,然而老者这话一出,不但让小侯爷面色急变,他的宽厚手掌更是无心中猛地使出了几分力道,差点把妻子的柔弱肩膀捏得粉碎。 少女没有出声惊动还在絮叨的老者,反倒忍着剧痛别过头去,轻轻地拍了拍丈夫的手掌。 柴侯爷这才恍若梦醒,赶紧松了右掌,让少女终于得以释然地垮了双肩。 “乖徒那次受伤甚重,即使被我老头的两指命魂添了右臂的缺,也还是昏睡了足足五月。可醒过来后,他终究还是能好端端地用这膀子拿起了破苍,没有让小家伙失望。” “女娃你和柴小子不知道这桩旧事,才会被这孽障的皮相骗了个彻底……他这右臂的命魂本就是我老头子的,长成什么样,难道我会分不出来?” “这娃娃的右臂,看起来和乖徒的一模一样,内里却还是他自个儿的命魂、全无伤损,和我老头子一点干系都没有……” 老者终于成功解了自己的心结,于是连方才还垫在冒牌货尸身下的脚也一把抽了回来,与此同时他更咧了嘴,乐呵呵地转过头来,瞧准了这对要替个死尸强行辩解的小两口,像是个还未懂事的顽童般、争着他最后的胜利:“他绝不是我家乖徒。” “那破苍呢?”没有料到这糊涂得连自己名讳都记不清的老人家会还藏着这一招,少女似乎有些发了急,甚至等不得丈夫缓缓将她搀上前去,就前倾了上半身,差点就要踉跄着扑在了湖石上,“就算您老人家不信他就是您的大弟子,那破苍这把刀器……又为什么会老老实实地跟在他身边至今?” “您老既为他的师尊,难道还不清楚自家弟子的脾气?莫非您以为凭他那个性子,会将破苍随便借给旁人?” 老人家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继而耸了耸肩:“小家伙明明怕得要死,见到老头子我就恨不得直冲过来……当然是被这孽障在它上头下了什么禁制,才从乖徒手里抢走的。” 少女面色肃然地摇头:“他和这刀器妄闯修罗界都已不下十次,更别提人间界的诸多凶险之地……有死无生的境况,破苍见过的又何止千遭?前辈您可曾见过,它怕过任何生灵?” 576.第576章 疯师逆徒(一) “兴许吓到它的,不是旁人……而是您身魂里腾起的杀气。” “它知道在您面前,即使自己和主人耗尽全力也绝无机会,当然要拼死一战……至少,也要让不知道为什么对徒弟起了杀机的您老人家安静下来,听主人一言再做计较。” “破苍不过是想替他争抢那么一瞬间的生机罢了……只是没想到落在您老眼里,会成了对‘冒牌’主人的惧怕,会让您以为它身不由己、迫切地要回到您的手里去。” “您老难道觉得,破苍若真的是被强行带离了您那大弟子身边,即使是被下了禁制、无法逃回主人手里去,却会懦弱到要等着您老人家来替它报仇,它自己就不会把握一切机会,趁这位‘冒牌货’任何走神的时候……狠狠地伤了这个仇人的身魂?” 柴侯爷夫妻和第五悬固在石室外僵持许久、彼此都试图强词夺理地说服对方之际,安坐在蒲团上静默半晌的女子却突然微微讶异地张了张嘴。 所幸她还是忍住没有呼喊了小师弟起身,只是她那装作在打理丝线的双手再次缓缓往前伸了伸,不着痕迹地碰了碰那铺陈在蒲团上的绾色暗袍。 无需三姐的提醒,殷孤光也已然注意到了石室外的诡异景象。 即使是未与破苍主人有任何深厚交情的他,在听了第五前辈的诸多辩解后,也早就认定眼前这具死尸并非末倾山大弟子本尊。然而让幻术师困惑不解的,是本该旁观者清的柴侯爷夫妻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胡搅蛮缠起来。 少女的言语听起来似乎句句在理,却怎么都有几分避重就轻的味道,与其说是在帮这具死尸“验明正身”,倒更像是……在拖延着辰光。 殷孤光本还茫然不解,不懂这夫妻俩到底在等着什么,直到第五悬固的身后忽而起了变故。 过道上的万千碎芒布满了整个虚空,极为安静地映照出了足以笼罩这阴冷地界的光亮,除了不能穿过挡在石室门口的无形封禁之力、偶尔要避过站在湖石上的几位活物,实在随心惬意得很,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阻碍挡住了它们的去路。 然而殷孤光姐弟此时定睛望去,却惊觉第五悬固身后两丈的虚空中渐渐勾勒出了个浑圆的高大怪物,甚至在短短十息光景中、就悄无声息地愈发清晰起来。 这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万千碎芒包围中的,竟是枚通身雪白、高达九尺的巨蛋。 只是这巨蛋的外壳似乎并不十分坚硬,身处在虚空中游走不休的万千碎芒之间,蛋壳竟有些微微透明,薄如蝉翼,像是任谁上去用力碰了碰,也会霎那间被破出个大洞来。 不知这“初来乍到”的新客人是不是活物,但至少过道上的碎芒们并没有受了任何惊吓,只是在经过高大巨蛋的身边时,都刻意慢慢地躲了开去。 蒲团上的女子显然没有料到会看到这么有趣的异象,难得地亮了双眼。 她甚至还趁着石室外少女的话音未落之际,向还趴在蒲团上不敢动弹、却也瞠目结舌的小师弟极为轻声惊叹了句:“小光,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回回救的……都尽是些爱惹麻烦的怪物啊……” 幻术师牵了牵嘴角,不知该哭该笑。 这古怪的巨蛋就这么极为突兀地出现在了老人家的身后,毫无凡世生者的气息,于是也没有惊动了第五悬固,却实实在在地落在了柴侯爷夫妻的眼里。 这小两口不但毫无惊异之相,反而像是终于等到了老友般和缓了眉眼。 少女更是干脆住了嘴,显然是再不愿和老人家多辩一句了。 于是老人家也困惑不已地怔在了原地——能言善辩的女娃……怎么突然就魔怔似的闭了嘴? 等等,会不会是自己突然聋了? 老人家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就要揪住自己的双耳。 然而他身后适时无比、亦突兀无比地响起了个低沉沙哑的语声,将他这担心六方贾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的困惑击碎个一干二净。 “师父。” 老者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缓缓转了身子,往后瞥去。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这仅离他两丈之遥、凭空出现的雪白巨蛋。 他本该见怪不怪的——在这世上,他第五悬固还有什么怪物没见过? 然而老人家眼睁睁地盯准了这几乎能透出光的巨蛋,后者本就脆弱的蛋壳中央突然从内里被划出了道裂痕,继而便有个他再熟悉不过的魁梧身形从蛋里现出了形。 比凡间寻常成年男子还要高出一大截的伟岸身量,右臂的衣衫被尽数撕裂,然而那可怖的斑斑血迹仍然沾染在男子的臂上,恍如堪堪从鬼蜮里冲杀出重围的罗刹。 他的面容上赫然挂着被人随意划破、而凌乱无比的无数面具碎片,仿佛千百条从墨里浸染后的虫豸正攀附其上,努力的想要争咬宿主最新鲜的血肉。 几乎无法遮挡男子脸庞的残破面具下,是遍布了上半张脸的狰狞疤痕,若站得更远些望去,也只会以为不过是他的面色稍显暗沉些罢了。 然而这男子在低声唤了声师尊后,便俯身捡起了方才被摔砸下来时、滚落到一旁的破败斗笠,浑然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上头的灰尘,继而重新带回了头上。 等他抬起头来,那挡不住任何风霜雪雨的斗笠下便也仍然如同往日那般、现出了他凶悍的大半面容。 从这巨蛋里“脱身”而出后,男子似乎说任何一句话都极为困难,除了方才那声“师父”,此时根本再吐不出一个字。 他只好冲着老人家微微笑了笑。 随着男子嘴角的高高翘起,他面上的暗沉血痕骤然像活过来了一般,撕裂成了数张血盆大口,在他的面上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世间的一切。 明明在片刻之前还义正言辞地驳回了柴侯爷夫妻的所有辩解,明明认定了自家乖徒绝不可能就在眼前,然而老人家此时直望着这像是恶鬼索命才回来了的“大弟子”,半晌都呆愣着说不出话来。 577.第577章 疯师逆徒(二) 在第五悬固的记忆里,他也曾见过不少的孤魂野鬼。 事实上,就连奉阎王爷之命来人间界勾魂索魄、从不和凡世众生有任何私下往来的冥界黑白无常……也算是他的“老朋友”了。 即使在九山七洞三泉之中,第五悬固也是辈分极高的老怪物,昔年与他有过深厚交情的老友们或寿终正寝、或遭劫失了性命、或飞升去了金仙界、或孽缘缠身而不得不去轮回投胎、或遁世远去不知所踪……如今还逗留在凡世里的,实在也没有几位了。 于是老人家除了珍惜如今仅剩下来的寥寥数位故人,还会比年轻时要更为频繁地在人间界各处寻找着新的对手。 可这终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后辈们或天赋异禀如雪鸮妖主、或战念炽热如自家大弟子,也还是比他晚生了千载年岁的小娃娃,即使进步神速,也都因为年纪尚轻、而被他们自身的身魂修为所限,无法像昔年的海鱼儿那样,逼得第五悬固使出全力、淋漓尽致地打上一架。 小一辈的没长起来、老一辈的又“死”了个精光,这世上像是再也没有一个让他称心的对手——想到这一点的那几年间,第五悬固差点把自己憋出了病来。 老人家在第七次踏足昆仑山脉、也是第七次吃了雪山巅那几位隐世散仙的闭门羹后,终于渐渐意识到,凡尘里的活物们……已经不够他折腾的了。 既然没了活人可揍,那当然是去找死人了。 这世上藏住了最多死人的地方,还能是哪里? 当然是冥界! 轮回道前的泱泱鬼灵何止千万,就算万中挑一,他也能打上好久! 第五悬固兴冲冲地打算闯进鬼门关去,意图在弱水边找上几个修为尚可的鬼灵,试试看和这些魑魅魍魉打架到底和阳世的强者有什么不同,说不定……还能撞上一、两位遭劫横死的昔年老友,一解在他们生前未能多揍对方几拳的遗憾。 然而冥府好歹是天地六界中唯一掌管鬼灵的地域,即使是人间界堂堂的末倾山掌教,在阎王爷、乃至奈何桥边的所有地官看来,也不过是个再晚几年就会咽气的老朽罢了,怎么能让他随便就进了阎罗殿? 老人家自以为寻到了打发辰光的最好法子,终了却发现自己这个正经的阳世生灵要想去一趟冥府,实在无路可循、无门可入。 他只好转而盯上了最常来人间走动的那两位冥府地官。 不同于大多是六界众生死后、才以鬼仙之身逗留冥界的其他同仁,黑白无常本就是阎王爷座下最老的两位地官,又是对从弱水中脱胎生出、无父无母无其他任何血亲的同胞兄弟,打从一开始就效忠于冥府的主人,是阎王殿里为数不多、身魂灵力强悍到足以与上古凶兽较量的冥界生灵。 在十八层地狱尽数被诸位罗刹接手后,黑白无常终于得以撇下了一半的担子,只需为阎王爷忙活一件事即可——六界之中尤以凡世中存活的生灵最多,却也顶脆弱,死后便大多三魂齐灭、七魄散尽,连自主进入冥界的能耐都没有,就此成了游荡阳世各种阴暗角落中的孤魂野鬼,也只有冥府地官前来接引,才能茫茫然地跟到奈何桥上、走到轮回道前,为自己再谋一次投胎的机会。 这差事极为繁琐、又常常要顷刻间来回奔走于天南地北,终了也未必能顺利接引一个鬼灵回去,本也不会落到生来便性情暴躁的黑白无常头上。只是凡世的生灵渐多,牛头马面跑断了腿也忙不过来,往往连生死簿上的一半鬼灵都带不回冥界,到了后来,更是常常被人间修真界揍了个鼻青脸肿,只好回到阎王殿里口齿不清地向主人哭诉,说是那些明明阳寿已尽的生灵都被各自的血亲挚友死活护在阳世里,不管冥界派哪位地官来……都是绝不肯放人的。 人间修真界这摆明了不把生死规矩放在眼里的做法,不但让阎王爷摇了摇头,更让黑白无常这两位煞星坐不住了。 于是从此之后,牛头马面便只需去接引寻常的凡胎魂灵,至于那些个动不动就要借尸还魂、或借灵药续命、或被修真界术法强行挽留在阳世的那些个难收拾的鬼灵……当然就交给了黑白无常。 这两位煞星在走马上任之前,先大大咧咧地去人间界走了一遭,将彼时欺负过牛头马面的鬼灵、以及那些自诩强大到可以藐视生死簿的所谓帮手们都统统揍了个面目全非,继而拖着本就该在奈何桥上乖乖待着的“战利品”们回了阎府。 黑白无常将人间修真界吓得再也不敢随意包庇鬼灵的“辉煌”时候,这世上还未有九山七洞三泉,第五悬固也还远未出生。但此后不管过了多少年,即使是刚刚拜入山门的修真界新弟子也心知肚明,这两位冥府煞星的修为更在自家师门尊长之上,说不定连金仙界都极少有生灵能与其抗衡,想在他们两位手下躲过死期……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但这个传说在第五悬固听来,则完完全全是另一个意思。 既然能让这两位煞星出动的,必然是人间界里修为足够、且还不会在冥府地官面前乖乖就范的悍勇生灵…… 也就是说,比起自己茫茫然地去凡世各处角落乱找一通,依了生死簿上的名号来寻鬼灵的黑白无常却是直接奔着“猎物”而来,岂不是要更容易找得到天知道躲到什么地界去了的各方强者?! 他下不去冥府,难道还不能去堵截黑白无常,趁他们偶尔行走在阳世之际、将那些个鬼灵借过来打上一架?! 第五悬固自顾自地做好了这个绝佳盘算,连佑星潭和裂苍崖彼时的两位掌教联手拦他都不以为意,从此踏上了追踪黑白无常的漫漫前路。 在把九山七洞三泉先后全都闹翻了天后,他竟还真的寻摸出了黑白无常独有的灵力痕迹,并在接下来约莫五十年的辰光里追在了这两个煞星后头,一心一意地要和各位未能幸免于难的道友们“切磋切磋”。 578.第578章 索谁的命(一) 那五十年间,他就这么死皮赖脸地跟在黑白无常后头,把这段辰光里或阳寿已尽、或未扛过天劫、或被宿敌暗害、或意外折腾死了自己的修真界强者们见了个遍。 黑白无常也不是没有赶过他——两位煞星的脾气在六界里是出了名的火爆无常,平常若有生灵挡了他们勾魂索魄的路,不管对方的来头有多大,也都或由黑无常出手胖揍一顿,或被白无常在魂魄中动些手脚,让那些不识相的生灵从此病噩缠身、痛苦不已。 然而这两个足能吓退修真界众生的法子,却在第五悬固面前皆尽失了效用。 末倾山掌教的一身修为已臻金仙之境,黑白无常除非毫无顾忌地痛下杀手,压根不能像以往对付其他人那般、轻松将第五悬固彻底拘禁得安分下来。然而冥府自有冥府的规矩,阎王爷更是在派他们来人间界之前,就嘱咐过不准妄动杀念,如今总不能因为甩不掉一个修真界的老头子就破了戒。 于是这兄弟俩根本寻不到机会、在这跟屁虫的魂魄里动任何手脚,只好妄图使用“武力”、来强行逼退对方——不管是何方神圣,被他们俩联手打趴下个几百次,总会知难而退的。 然而他们还是错估了对方,没想到堂堂的末倾山掌教……竟会疯傻到了这种地步。 本还跟在黑白无常后头数丈之遥、轻易绝不会欺到近侧来的老人家,每每听到兄弟俩要和他打上一架的所谓“威胁”,便会倏尔双眼发亮,连面上的灰白长须都快飞了起来。 第五悬固甚至还会迫不及待地冲将上来,像是生怕黑白无常会立马反悔、慌不迭地冲着两兄弟连连点头,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比起看到上一个刚成为鬼灵的隐世强者来……都要心满意足得多。 即使是司空见惯了各种疯魔生灵的黑白无常,也每次都被对方这真心无比的快意笑容刺得心下发毛,连动起手来也觉得尴尬无比,似乎这根本不是什么恃强凌弱的送客之举,倒像是自己兄弟俩被骗了个十足十,揍向第五悬固的每一拳……都是对方心下所愿。 这种了无生趣、事实上打起来也颇有些不相上下的架,当然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黑白无常这么和第五悬固对揍了几次后,就悻悻然地先行放弃了挣扎,任凭这个古怪的老头子跟在身后,甚至连之后拘到、本该立即送回冥界去的人间鬼灵,也都随便第五悬固仔细打量几眼,由他决定要不要和这鬼灵对战一场……总之这兄弟俩,都再懒得多言了。 于是末倾山掌教能在这不到一甲子的年岁之中,见到了不少位连他都不曾听说过名号的人间强者。 然而万事皆有憾,第五悬固终究没有了了一开始的执念。 修真界众生不论生前如何修为高绝、力道强悍,在初为鬼灵之际都脆弱无比,即使是仗着本尊的元神之力勉强护庇着,也只能暂且凝聚了残存的魂魄、来去如常而已。 指望着寻到个强大对手战上几场的末倾山掌教……对此当然无比失望。 事实上,因为三魂七魄的部分消散或残缺,这些强者死后的模样都与寻常的鬼灵并没有什么不同——众生皆被心魔所扰,死后所能留下来的,不过是生前最后的执念罢了。 老者跟着黑白无常在这五十年间有缘一见的各位修真界鬼灵,也都逃不出自身的心魔所扰,骤然绝了生机、坠入了死境后的一段辰光里,总是无法恍然明白过来的。 他们还是痛惜着在生时的求而不得、悲泣着与挚爱生灵的别离、怨恨着这世上一切没有遂了心意的往事……初为鬼灵的魂魄游离之感,竟足以让他们在世时积攒下的五阴炽盛苦统统烧了起来,于是最终落在第五悬固眼里的,都是些别扭、暴躁、阴阳怪气的弱小鬼灵,让老人家肚里原本高腾的战意顷刻间被浇熄了彻底。 第五悬固自认在那五十年间,已然见识过了这世上鬼灵能有的所有无趣模样。 可他还从没见过……冲着自己来追魂索命的恶鬼。 然而老者此时甚至不敢眨眼、也要瞪大了一双眸子定睛望去,看到的……赫然就是自家大弟子的“鬼魂”。 不不不,应该是方才被他亲手揍了个半死的冒牌货的……鬼魂。 末倾山崇尚一往无前地与对手死战、借以突破自身瓶颈,却从不嗜杀,门下弟子更往往避离人世,专往人烟稀少的荒蛮之地而去,除了被他们盯上的对手会不厌其烦之外,却绝不会轻易把其他的无辜生灵给牵连进来。 于是比起入世修行的其他山门来,反而是末倾山数代以来的杀孽寥寥,第五悬固更是还牢牢记得海鱼儿逝去之前的嘱托,数千年来几乎不履尘世,便也从未被什么被追魂索命的梦魇纠缠。 他没有料到会在太湖渊牢里碰上了头一回。 老者似乎是惊魂未定,不但没有往活生生的“破苍主人”靠近半步,也没有发出半声的言语、来回应对方的那声“师父”。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脚,往旁边试探着踢了踢。 方才被他垫在脚上的那个魁梧尸骸,此时分明还好端端地躺在原地,死沉死沉地仰面栽在已然冷却的血泊中,就算被老者踢了几脚,也全不动弹。 倘若被他揍得骨血尽碎的冒牌货还躺在湖石面上,那眼前这个从凭空出现的古怪巨蛋里走出来的……又是谁? 当然不会真的是他的乖徒。 这活生生站在他眼前的魁梧身形,虽然和破苍主人也有十成的相像,可那被破苍刀芒划得鲜血淋漓的右臂、被老者亲手撕成了无数碎片的黝黑面具……都明明是地上这具死尸才会有的模样。 怎么会? 这冒牌货小子的修为和自家大弟子差不了多少,还远远未到能修炼出“身外化身”的地步……是怎么能在生机断绝了这么久之后,还凭空造出个分身来的?! 579.第579章 索谁的命(二) 第五悬固满眼都是从古怪的巨蛋里脱身而出的“大弟子”,急得他差点要蹲下身来、试图戳一下地上这具死尸的皮肉,看看后者是不是真的早已僵冷无救之际,便没有注意到身旁其他活物的异样举动。 老人家没有注意到,石室里安坐于蒲团上的女子已悄无声息地轻轻拍了拍身前的绾色暗袍,继而竟像凡世间那些以哄骗人为生的戏法师那样,将这衣衫凌空“抓”离了蒲团。 而那从六方贾杜总管身上卸下来的暗袍,此时还果真像是被什么精怪附了身,只是稍稍发了怔,便听话无比地在虚空中抖了抖“身躯”,继而端坐在了女子的身边。 老人家更没有注意到,被他一气之下弃在了旁侧的破苍大刀,就在这眨眼间如同受了熟悉的气机牵引,倏尔从湖石面上跳了起来。 明明是把异常宽阔的刀器,然而破苍这一跃一纵之间,一如过往数百年间在主人身边时的轻车熟路,不但没有因为碰触到了湖石、而闹出任何的响动来吸引旁人的注意,甚至连它那雪亮的刀芒都刻意收敛了大半。 只是它奔去的方向,并不是刚从雪白巨蛋里脱身而出的“末倾山大弟子”。 恰恰相反,破苍收敛了所有声息、转而往与一死一活两位“主人”的反方向游空而去,转瞬之间就结束了这场“逃离”,最终将自己那不足两掌的柄格……送到了另一只宽厚的手掌里。 柴侯爷。 明明片刻之前还扶着虚弱的妻子,小侯爷的右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空了出来。他像是早就心知这宽阔刀器会无端端往自己扑来的“莽撞行径”,不但没有震惊惶急,反倒极为冷静地接受了这场变故,牢牢地握住了大刀的柄格。 从进了渊牢开始便一直都颤抖低吟不休、连在第五悬固手里也不安地疯狂闪耀着自身刀芒的破苍,竟就这么在柴侯爷手里安静了下来,安稳得一如陪在主人身边、四处寻敌而不得的过往数百年辰光。 “你去吧。”少女竟也全然不因为“丈夫”这么突兀地就能驯服了破苍而震惊失色,反而极为配合地微动了腰肢,当即就身形轻捷地滑出了柴侯爷的怀抱,竟像是早就商量好的那般……旋身退在了“丈夫”的身后。 她的面色仍然青白如鬼,眉宇间却已褪去了虚乏之态,毫无方才被丈夫护在墙角的娇怯模样,连语声都是坚决且冷静的:“记得他和你说过的,不想死……就不要留手。” 柴侯爷的眸光定在破苍的刀身上,正极缓极缓地转动着手腕,仿佛他此刻倾耳听着的并不是身后妻子的嘱咐,而是手里这把刀器死命克制住、却还是从刀纹中隐隐泛起的低吟声。 少女刻意压低了嗓音,显然是不想让旁人听到她的言语,然而这夫妻俩方才往前挪动了许多,此时与第五悬固不过隔着区区两丈,她这两句没头没脑、却显然是要谁拼命的叮嘱,又怎么瞒得过这位老人家? 然而堂堂的末倾山掌教恰被对面的另一位生灵夺去了注意,对周遭的一切都惘然未闻,当然也没有闲情逸致来关心身后这小两口的“亲昵”举动。 已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本尊还是冒牌货的破苍主人,似乎是因为全身的伤势着实过重、而有些站立不稳,竟慢慢地举起了他那鲜血淋漓的右臂,往前颤抖着探去,像是在恳求仅离他两丈之遥的师尊扶他一把。 老者死死地拽着自己的灰白长须,面色发僵,脚下却有些不由自主,竟果真就要往赫然还是个大活人的“大弟子”那边举步移了过去。 即使是重伤之下,本就身形魁梧的末倾山大弟子也只需三步、就踉跄着扑到了瞪大着眼来迎徒弟的老者肩上。 他倒也着实不客气,径直就像座山岳般地砸到了身量只有他一半高大的师尊身上,全然不体谅眼前这位老人家的肩胛骨是不是受得了。 老者瞬而面色大变。 他当然不是因为快被压扁才震惊至此。 自家三个徒弟偶尔被他揍得不知天南地北之时,不都是他这个老头子或拖、或背着娃娃们回去养伤的? 让老人家惊骇莫名的,是他竟真的抱住了对方。 他本以为,这凭空出现的第二个“大弟子”,该是个来向他追魂索命的恶鬼的。 然而他此刻结结实实地抱住了这具皮囊,才惊觉从对方肉身里透出的热力之真切……绝不会是从冥界里爬出来的鬼灵。 甚至连从这小子右臂上滴落下来的血珠,都千真万确地快砸到了老人家的眼里。 老者几乎要当即就转过身去、看看湖石面上那具死尸到底还在不在。 你俩到底谁是谁?! 就算曾和你们有什么大仇,如今同胞兄弟一起变成我家乖徒的模样、来找老头子我的晦气……可不是什么厚道事! 然而在人间修真界“横行霸道”惯了的第五悬固,此时偏被天知道是真是假的“大弟子”那双如同铁铸的双臂箍了个彻底,连稍稍扭个脖颈都成了奢望。 更别提这第二位出现在他眼前、和本尊同样沉重高大的“破苍主人”已然鼻息奄奄,也不知中间是出了什么差错,却俨然也是副被老者亲手揍成身魂几近支离破碎的悲惨模样。 已被眼前的境况震得果真快犯了糊涂的末倾山掌教,所能做的不过是苦笑着拍了拍“大徒弟”的背脊,如同多年前第一次轻而易举地将后者揍翻在地后,还是上前安慰这彼时还未拜入末倾山门下的陌生后辈时的无可奈何。 像是因为师尊的这个举动而彻底安了心,压在老者肩上的沉重身躯也登时松垮了他那僵硬的皮肉,这下连最后一分余力也散得干干净净,似乎是昏死了过去。 末倾山大弟子的双肩一垮,被包围在万千碎芒之中、不知从何而来的九尺巨蛋便仿佛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渐渐合拢了那被轻易划破的蛋壳,在第五悬固的愕然注视下缓而淡去了行迹,不到十息的短暂辰光,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从未来过这太湖底。 异变突起。 580.第580章 绝杀(一) 老人家的手掌还未从第二位“大弟子”的背上撤下来,他的眸眼中却骤然倒映出了道雪亮的刀芒。 没想到会于这刹那间再一次受了大惊,在这过道里游走不息的万千碎芒倏尔疯狂往四周逃窜而去,这一次竟极其一致地远离了第五悬固的身侧,生生将石室前的那数步方圆给隔绝了出来,将亮堂如凡世的虚境里独留出了这一处黑暗。 身量玲珑的少女不知何时已悄然退在了远处,手里却拿着件宛似龙鳞流波的玄色袍衫,竟是从柴侯爷身上解下来的外衫。 她眉眼肃然地抱拢了丈夫的衣袍,无声无息地站立在暂时不会被破苍刀芒伤到的角落,显然是不想让自己被卷进这场突如其来、却预谋已久的乱局里,但她的面上毫无畏惧之意,脚下更如同生根在了原地,并没有退得更远的意思——她似乎对这把从未滴血认主、却在人间修真界中以与末倾山大弟子身魂相合为名的神兵极有信心,认定破苍到了自家丈夫的手里……也绝不会出任何的差错。 柴小侯爷竟也没有辜负她。 趁着第五悬固被两位真假大弟子引去了注意,他不但于瞬息之间“降服”了曾为挚友所有的破苍大刀,还任由妻子收去了身上那件看似会连累他身形牵动的外衫,全无犹豫之态。 不知是真是假的“末倾山大弟子”被老者接了个准之际,小侯爷的右腕与掌背上也跟着青筋迸现。 然而等到那压在老人家肩上的魁梧身形垮了双肩时,他手上的青筋已然全数退了个干净,就连握着大刀柄格的右掌心都稳定如磐石,连破苍也安分得没有发出丁点声响。 可柴侯爷还是宛若海边潮石地安立原地,并没有当即出手。 不同于在老者肩上鼻息奄奄的“破苍主人”,小侯爷虽然眉心紧蹙,却还是渐渐闭了双眼,似乎是仍不满意于自己和破苍的眼下境况。 直到那高大的雪白巨蛋缓缓在数丈开外淡去了行迹,他手里的破苍也渐渐被放松了柄格,与其说是在准备着下一场恶战,倒更像是随时都会被丢到地上去。 而他自己的鼻息愈发缓慢安稳,犹如在全无梦魇纠缠的美梦里安睡的凡世生灵。石室里的殷孤光若不是屏气凝神地倾耳细闻,几乎以为小侯爷是被心魔所扰、已坠入了“障”里。 下一瞬,幻术师再次见到了曾在如意镇口惊鸿一瞥的那抹刀光。 解去了累赘的外袍,小侯爷也还是穿着身稍显宽松的墨色衣衫,和当初的来山城寻雪鸮妖主的破苍主人那一身褴褛装扮怎么说都大相径庭,除了魁梧的身量极为相近,其他甚至是毫无相像之处。 然而待他手腕骤动,整个高大身形猛地腾跃在了半空、忽而就又重新往地面扑杀下来的那一瞬,破苍刀身上不可抑制地闪现了雷霆般的利芒,数步方圆之内的碎芒更是惊恐地四散逃去,唯有小侯爷和手中刀器一往无前地往目标冲杀而去,那扯得周遭所有气息都快断绝了生机的气势……不就和当初冲着张仲简和素霓剑疯狂扑来的破苍主人一模一样?! 殷孤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从来也未相信过,这世上会有绝不背叛对方的师徒。 可亲眼见到现下这种境况,他还是不能不在肚里转过了一个念头。 倘若当年紫凰没有回到化形神司,仍然逗留在青要山里陪着所有的徒儿们……到了今时今日,他们这十八个兄弟姐妹里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三、四个,因为或这或那的诸多缘由,最终要和师尊闹上这么一出? 他自己呢? 自己这个从未见过紫凰一面的小弟子,是不是在仅凭空想的多年惦念后,才自以为是地认为必然不会有与师尊意见相左的那一天? 谁知道呢,也许真到了那时候,他会比六师姐更坏心眼、比大哥更会死皮赖脸、比七师兄更会撒娇、比四师兄更唯唯诺诺…… 也许紫凰会和被天雷劈得犯了糊涂的第五悬固一样,连最疼爱的弟子当面,都根本认不出来。 “三姐……我送你回青要山,好不好?”石室外的刀光尚未灭尽,殷孤光却突然回过头去,没头没脑地轻声吐出了这么一句。 早在第五悬固对着第二位“大弟子”失神发怔之际,幻术师就被蒲团上的女子提拎了起来,此刻早已好端端地坐回了女子身边,于是只需一伸手、就能牵住了后者的衣袖。 女子显然没有料到小师弟会忽而道出这么句话,就连刚刚才因眼前上演了场好戏而扬起的微笑,也登时僵在了嘴角。 她无声地低了眉眼,任由石室外的明灭光影将她的面目映照得变幻莫测,却不点头、不摇头,更连只言片语的应答都没有。 殷孤光却像是看懂了三姐这静默里的意思,拽着女子衣袖的修长手指猛地用了力,几乎将指尖绷得青白。 于是这姐弟俩全然没能顾上石室外的雷霆一击,没有瞥到被第五悬固抱在怀里的那具半死之身、竟也在这瞬息之间睁开了双眸,没有注意到曾将人间修真界无数强者揍得面目全非的老人家根本就没来得及从“乖徒”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他们没有想到,这从巨蛋里脱身而出的第二位冒牌货,竟会和小侯爷默契无比地完成了这场“扑杀”。 他们更没有料到……堂堂的末倾山掌教竟会这般容易地折在了两个后辈手里。 等他们回过头来,安静立在一旁的少女早就扬了手、将怀里的那宛若龙鳞流波的玄色袍衫展在了高空中。 这衣衫飘摇过处,虚空中堪堪才聚拢回来的万千碎芒又唯恐避之不及地逃散了开去,像是若碰触到这玄色袍衫,就会飞灰湮灭。 幻术师姐弟双双回过神来、定睛往石室外望去时,发现倒栽在冰冷的湖石面上的,只有双膝都被破出了个血洞、却安然闭了双眸恍若安睡的第五悬固,后者明明躺在早已僵冷的血泊里,竟还鼻息安稳,连嘴角和眉尖都极为怪异地微微翘着,哪里像是个刚被后辈联手绝杀得爬不起身来的战痴? 飘展在高空中的龙鳞玄袍及时地飞落了下来,恰好将老人家的身子盖了个严严实实。 而本该躺在那摊血泊里的“破苍主人”尸身,竟也和那雪白巨蛋一样、凭空消失了踪迹。 581.第581章 绝杀(二) 这场扑杀来得莫名其妙,更结束得太过迅疾。 殷孤光不过一个恍神,就错过了石室外三位联手放倒了末倾山掌教的好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当年在冥夜之丘与他对峙十数天辰光的老人家栽倒在地,后者眉目安详地摔在了冒牌货大弟子留下的血泊里,此时四肢全身都已被盖在了柴侯爷原本披在身上的那件玄色袍衫下,唯有一颗脑袋还露了出来。 幻术师甚至还不可置信地往前挪了几步,试图看清第五悬固的脸色,想要知道老者到底是生是死——即使是人间修真界不世出的战痴老前辈,出其不意地被破苍这种神兵利器在双膝上捅出了两个血洞,也是让人堪忧的重伤。 然而殷孤光再怎么细细打量,也觉得老者的面色只是稍稍苍白了些,却怎么都不像是被摧毁了元神的凄惨样子。 ……倘若真是伤重濒死,这老怪物还怎么能鼻息沉稳、甚而眉眼皆翘地笑成这种安详模样?! 幻术师激灵灵地打了个颤,正准备退回蒲团上继续装作死人之际,忽而觉得肩上的衣衫已被人从后头扯落了下去。 他骇然回头,看到的是三姐嘴边重新扬起的浅淡笑纹,后者好整以暇地提拎着绾色暗袍的一角,趁着小师弟不注意之时……“偷”回了这件被她施就了化形术法、能让殷孤光隐去形迹的衣衫。 女子甚至还朝着幻术师耸了耸肩:“老头子反正已经暂时失了灵台清明,是管不了我们姐弟俩的闲事了……至于剩下来的这三个里,其中两位都与你有过一面之缘,难道你就不想当面见见?” 殷孤光神色微动:“三姐你……” 她是怕了? 怕自己不肯放过她,还是会固执地追问着方才的那句话,逼得她无路可退、又绝不会答应下来,才不惜让石室外的三位“陌生人”来帮她解了这困局? 女子的盘算果然没有落空——在石室中身形乍现的殷孤光,果然引得外头其中一个高大的身影转过了眸光,后者微眯了双眼、只是打量了幻术师两眼,就认出了这位曾在如意镇照过面的殷先生。 “隐墨师?”那魁梧的身形显然对殷孤光现身于此处感到颇为疑惑,连原本扶在右臂上的左掌都不经意地垂落了下来,“您和长白山那位参王前辈,都该是被拘在裂苍崖众位弟子附近的……难道,是小房东已经找到了你们?” 此时将石室外的光亮挡住了大半、还脱口就唤出了“隐墨师”的魁梧身形,竟不是和少女同来的柴侯爷。 破败斗笠的遮掩下,他高大的身躯依旧屹立如山岳,似乎并没有在方才那场短暂却惊险万分的扑杀中受什么伤。 然而他面容上被划得支离破碎的黝黑面具、遍布了上半张脸的狰狞旧伤、与整只被破苍刀芒摧得鲜血淋漓的右手臂膀,无一不说清道明了他差点没能逃过第五悬固辣手的惨烈事实。 此时站在殷孤光面前、还突然就提起了小房东的……竟是被老者认定了是冒牌货的末倾山大弟子。 更让幻术师愈发迷惘的,是方才已刻意退到了墙角、任由丈夫和“破苍主人”联手击败了第五悬固的少女,在扬手将那龙鳞流波的玄色袍衫盖到老者身上后,就强作镇定、却还是掩不住眉宇间焦急之色地疾步奔了过来,伸手挽住了……“破苍主人”的手肘。 这上一刻还亲手箍住了师尊的身躯、任由破苍大刀将老者放倒在地的末倾山大弟子,竟也毫不讶异地任由“挚友的爱妻”倚靠在他的身侧,全然没有推开少女的意思。 他甚至还侧着身子,无声地对着少女点了点头,像是在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然而幻术师根本顾不上这对并非夫妻、却无端端就默契无比的亲昵之举。 本不打算和石室外的几位多言的殷孤光,只觉得破苍主人的话语如同平地旱雷般砸进了自己的耳里,让他惶急得快要乱了阵脚:“楚歌……已经进了渊牢?!” 他和柳谦君双双被困在这天杀的湖底囚笼里,身魂灵力被禁锢得分毫难动,几乎成了堪比凡胎的废人,即使他有这个半吊子的穿墙之术傍身,却也心知肚明这术法根本不能将自己与柳谦君、甚至这一路而来碰到的九山七洞三泉所有生灵救出渊牢去,更别提如今连自家的三姐也同样陷落在此……他当然不是没有指望过还镇守在如意镇的两位好友能前来相救。 可是如意镇要怎么办? 楚歌怎么可能会舍下土地老头交给她的山城、抛下绝不能没有管护者陪伴的大顺,径直跑到这不知凶险几何的太湖水域来? 张仲简呢? 连在如意镇的平坦青石道上狂奔都会把自己砸得鼻血横流的大汉,即使有素霓剑这把神兵在侧,又要怎么做到活着奔到太湖之畔? 还有……小甘呢? 柳谦君、县太爷和他一行三人,尽数是为了女童才追出如意镇,却在半道上就统统落入了六方贾的困阵里,最终连甘小甘到底有没有被斗篷怪客带回厌食族都不得而知……楚歌和张仲简一直等在山城里,久久都没有等到女童的归来,即使困惑于他们三个到底去了何处,势必也是会先去寻觅甘小甘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快,就到了渊牢里来? “看来她还是和隐墨师你错过去了。”冒牌的破苍主人闻言微微一愣,听出了幻术师话里的震惊意味,这才知道自己还是低估了这虚境的百转千回,竟还好脾气地冲着殷孤光笑了笑,“在下有幸带着犼族那位小山神进了这虚境,只是中途不得不分道扬镳,任由她自己继续去寻你和柳老板了。” “她身边还有苏州城的那位沈老板相陪,即使暂时还找不到长白山的那位参王前辈,至少也是会继续往渊牢的下头找去,绝不会往上寻来、和六方贾的各路狱卒撞上的,这一点……隐墨师你大可安心。” 殷孤光眉间急跳——他怎么能安得下心? 在如意镇里动辄就会跳脚、踩塌整条街道的屋顶青瓦的楚歌,若千真万确已经踏进了这湖底虚境,倘若身边没有任何生灵看着她……恐怕根本等不到那位杜总管做出什么定夺,小房东就已经能闹出极大的动静、引得六方贾三千仆从倾巢而出了。 582.第582章 水到渠未成(一) “小房东她很好。”看懂了隐墨师眼里的惊惧与怀疑,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扯了扯嘴角,哑然失笑地冲着殷孤光微微颔首,示意前者无需这般担忧。 尽管他确实无从得知楚歌、那位不知名的傒囊还有沈大头的当下行踪,但“破苍主人”仍记得,他们乍然面对了从四面八方毫无规律席卷而来的造字神力时,身形不过区区两尺大小的犼族娃娃依旧面色坚毅、竟摆出了副比他还要一往无前的凶狠模样。 他见过极南妖境里无数的妖界生灵,其中也不乏年岁尚幼的凶兽幼子,后者往往还未学着幻化人形,却从骨血里就透出股让人毛骨悚然的煞气,震慑得众多成年的精怪妖魅退避三舍。 可即使把那些个娃娃们统统搬进这湖底虚境里来……恐怕都是抵不过这位小房东的。 于是他才能够放心无比地将沈大头留给了楚歌,自己则任由破苍大刀带着、毫不犹豫地折回了这片在渊牢里唯一有光亮悬空的囚笼地界。 他低着头,像是在打量着自己右臂上的伤势,事实上根本就是借着头顶那破败的斗笠、掩去了自己眸中的愧色:“至少……比起自以为能顺利地在这渊牢里搅出场乱子、一路上还是免不了手忙脚乱的我来,倒是犼族这位本不该入世的小山神……要脚踏实地得多。” 听到他这句意味不明的言语,从方才那场“扑杀”堪堪结束的那一瞬、便疾步奔了过来挽住他手腕的少女也不禁微微蹙了眉:“六方贾应该早就将他们留在如意镇附近的痕迹清了个干干净净,素霓和小山神……怎么还是追了过来?” 她原本只忧心忡忡地盯着“破苍主人”那鲜血淋漓的右臂,连挽在对方臂弯间的两只小手都受了惊吓般地微微颤抖着,似乎极为迫切地要问问对方的伤势如何。 然而听到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骤然吐出了这句话,她这才强迫着自己、刻意地收起了满面忧色,转而神色肃然地问出了这么句“当务之急”。 殷孤光的疑惑言语早已迫到了嘴边,却没想到柴夫人竟会和他如此心有灵犀。 他和柳谦君从一开始就企盼着,这两个平日里看起来连自身都难保的“麻烦”会因为无从得知诸位好友的当下绝境,即使心急如焚,也无法追到渊牢里来——尽管楚歌和张仲简明明是他们此次困境的最大救星。 这片天杀的湖底虚境已然吞噬了九山七洞三泉那许多位前辈高人的性命,就算大汉和小房东能顺利追来……又能怎么样? 既然来了也不过是陪葬,何妨就让他们糊涂到底,以为三位好友不过是就此凭空消失,抛下这容得他们十载平静的山城不管罢了。 然而幻术师这“期望”还是落了空。 怎么会? 连人间各处的府城都常常会弄错的小房东,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了渊牢? 甘小甘被斗篷怪客带走的那夜,柳谦君、县太爷和他几乎把如意镇附近的百里群山都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最终找到了个被魇化之气覆盖、里头隐隐透出了厌食虫族气息的困阵,压根也没寻到其他半点和六方贾扯上干系的古怪迹象。 楚歌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竟会让她毫无顾忌地径直闯进了这毫无生机的虚境牢笼? “犼族毕竟是山神之尊,识得人间界不少的地仙,六方贾那些仆从再小心谨慎、来的路上大概也有那么一、两个会漏出了行迹,她能追到太湖来,也并不奇怪。”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沉吟片刻,继而眸色微动地瞥了眼石室里的隐墨师姐弟,像是在思虑接下来的话是不是会冒犯了对方:“只是她潜进来的那个破漏之处,正是在禁锢大阵极为边缘上的隐秘地界,绝非无意中就能寻到的破绽。她若不是刻意冲着渊牢而来,恐怕摸索个几年都未必能找到……犼族又不是水族凶兽,更是难上加难了。” “倒是跟在她身边的那只傒囊,不像是萍水相逢、就能被找来做帮手的良善之辈,恐怕小山神是被她引着……才朝了渊牢直奔而来的。” 傒囊?! 殷孤光眉眼骤跳,登时连脸色都差劲了七分。 而坐在他身后的女子更是举了衣袖、掩住了自己的促狭笑意。 这种热闹,老六当然是要来凑凑的……不然,怎么对得起她自称神明的嚣张? 少女却并未被傒囊之名吓得眉目微动,倒像是听到了什么让她心安的消息、这才稍稍垮了双肩:“你回来的路上,该听到白义走了的消息。” “破苍主人”点了点头,竟以连柴侯爷方才都没有用过的温柔语声回应了句:“嗯。” “还有杜总管的那双眼睛……”少女眸光闪动。 “我见过他了。”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低低笑了声,“才接到小山神不久,他就觉察出了渊牢边缘处的动静、带着沈大头追了过来,大概是想借着第五前辈的名头、管束下我这个不听他号令的临时狱卒……可小山神且时就在他眼皮底下也没被发现了踪迹,那时候我就猜到,恐怕他已经瞎得差不多了。” 少女嘴角的笑意愈发欣慰且松快起来:“杜总管已将他手下的大部分仆从都派去找白义去了,想来那些原本奉了命、要在如意镇通往太湖的路上布下困阵的精怪妖魅们也都退了不少回来,就算还留了几个,也不一定刚好就碰上了小山神他们……六方贾应该还不知道他们已经闯进了渊牢。” “还不行。”破败斗笠下的笑纹却已渐渐淡了下去。 “破苍主人”甚至还抬起了他那只犹嫌被摧残得不够的右手,安慰般地覆在了少女的柔荑上:“还不到时候。” 少女眉间微蹙,仅是一抬眼,就看懂了身边男子面容上的失望之色,不禁讶然地脱口问出了声:“你只碰上了那位小山神?素霓呢?”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沉默半晌,还是摇了摇头。 殷孤光愈发坐立不安起来。 楚歌和张仲简……竟然没有一起来?! 583.第583章 水到渠未成(二) 幻术师深知眼前这境况对于两位好友而言有多么尴尬。 楚歌虽舍不下土地老头交给她的山城,绝也做不到对身陷囹圄的好友不管不顾,可她更不会放心将如意镇只留给张仲简一人照看; 而大汉亦压根没办法孤零零地在山城里呆坐个不知多久、只等着旁人送回消息来,却也知道以自己的“绝症”,即使有素霓剑在身,也无法撑到远在江南一带的太湖来。 他们两个要么会双双暴跳如雷、却继续无奈地守在如意镇里,指望着殷孤光和柳谦君自己想法脱困而出……但倘若其中一个现了身,另外一个也必会极为不放心地陪在旁侧,本不该会缺了谁。 张仲简又会去了哪里? 殷孤光心念电转,眉宇间忽而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之色。 难道……他们已经找回了甘小甘? 小房东之所以冒着“腹背受敌”的奇大风险、带着他那疯魔师姐闯进了渊牢,当然是因为他们身边已再没有其他帮手——这个天杀的湖底虚境是甘小甘这辈子最大的梦魇,张仲简和楚歌虽然冒失、却也不会没心没肺到让女童再踏进这险地……恐怕大汉和素霓这时候都是在陪着甘小甘、等在太湖附近的某处隐秘地界,才会没有现身在此。 幻术师如释重负地垮了双肩,却还没忘了向眼前这位已与小房东照过面的高大男子再次印证自己的揣测:“尊驾与小房东同来的路上,可听她提起过……其他同伴的下落?” “隐墨师想问的若是那位厌食族的金鳞长老,大可不必担心。”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微微颔首,显然也早就料到殷孤光会有此一问,“她并没有跟着小山神进来……那位老前辈百余年前才逃出了渊牢,想必比我们都更清楚这湖底虚境是个极难脱身的地界,绝不会傻到再让自己被困住一回的。” 殷孤光若有所思地重新安然坐下身来,算是接受了“破苍主人”这听起来诚挚无比的诸番应答。 倘若说方才见到柴侯爷夫妻若即若离的古怪行止时,他还不敢认定眼前这三个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听到这位“起死回生”的末倾山大弟子言尽至此,幻术师心下便已再没有疑惑了。 本尊的破苍主人虽然只在吉祥小楼里住了短短数天,可殷孤光还是摸准了他的脾气性情——他那再直爽不过的性子,果然是许久未在凡世山城里行走才有的“出世”模样,论起客套周旋的本事来,恐怕连小房东都能盖过他一头,当然不会是眼前这位说起话来处处周到、又对如意镇诸位怪物知之甚深的冒牌货。 而将第五悬固成功“扑杀”在石室外后,那自称柴夫人的少女又毫不犹豫地抛下了“丈夫”,一双眸子只忧心不已地打转在这本该成了死尸的冒牌货身上,一切……都已不言而喻了。 殷孤光几乎要替此时还横躺在冰冷湖石面上的末倾山掌教叹口气——这场看似百转千回的戏码,显然只是为了最终摆平这位老人家,他姐弟二人不过是恰逢其会、得以在旁观望完了整场好戏罢了。 但无论如何,他这个旁观者反而意外得到了挚友已前来劫狱的“消息”,不管小房东到底能不能找到他或柳谦君、又是否备下了法子逃出渊牢,至少于当下而言,幻术师是得了短暂的心安的。 可这位在人间修真界纵横来去的第五前辈……就没这么好运了。 被自己口口声声唤作是乖徒的大弟子耍了个团团转,不知道等老人家醒来后,会气成什么样? 殷孤光苦笑着盯准了被那龙鳞玄袍盖住了身躯的末倾山掌教,再没有抬头与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多话的意思,显然已对后者接下来还有什么盘算……已全不关心了。 安坐在他身后的女子一直都未开口打岔,只静静地呆在蒲团上打量着石室外的三位后生,直到发觉小师弟在短暂地心焦后、忽而又意兴阑珊地把几位“救星”晾在了一旁,才失笑着低了眉眼。 在外闯荡了这么些年,说到底……还是小时候那个爱犯孩子脾气的小光呐。 女子将手里堪堪叠好的绾色暗袍放在了身边,顺手将那几条从衣角解下来的丝线也卷在了袖里,这才好整以暇地扬了眉,笑意晏晏地冲着石室外半身浴血的高大男子打了个招呼:“小侯爷……好久不见。” 她望向的并不是此时仍然握着破苍大刀、默然肃立在第五悬固身边的柴侯爷。 而是正被少女毫不扭捏地挽着臂膀的末倾山大弟子。 正在用眼神无声地安慰着少女、示意后者不需要再担心右臂伤势的“破苍主人”,闻言眼神微动,似乎是被这显然冲着自己而来的称呼震慑住了心神,没有当即就应出声来。 直到眉间忧色不减的少女在他耳畔轻声解释了句:“无妨,三姐已然应允了。” 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这才欣然侧过了眸光,甚至还执了后辈之礼,极为郑重地向女子躬身致意,继而沉声致了个歉:“三姐见谅。我夫妻从未想到要把您也卷进这场闹剧里来,只是第五前辈进了渊牢后、便只在这一层随意走动,却从未往边缘处移去过,也只有来到您这个清静地界时,才会稍稍逗留得辰光长些……难得白义在六方贾内里搅起了这场乱子,良机难求,我们也只能在三姐面前冒昧了。” 女子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已然神智昏聩的老人家,嘴角的笑意这下愈发真诚起来:“只要你们能把他带走,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好得很,何必要和我这个不相干的外人致歉?” “我只是惭愧自己眼拙。”女子微抬右手,在额前随意地比划了两下,像是在劝说对方快将头顶上那早就破败无用、却还掩得让她看不清男子面目的斗笠给扔到角落去,“贤夫妇刚到渊牢的时候,我就与你们照过面……那时我就在想,小侯爷你这身量、还有一身睥睨妖界众生的古怪修为,不管怎么掩饰,都必然逃不过旁人的眼去。” “没想到才过了不到一月,我就成了个睁眼瞎,连小侯爷你早就将皮囊换了副模样,也根本没瞧出来啊……” 584.第584章 狸猫换猕猴(一) 女子这显然是在调侃打趣的话语,逗得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倏尔扬眉失笑。 他的左臂仍然牢牢地被少女搂在怀里,根本没法动弹,于是只能抬了满手血迹已冷的右掌,微微抬了头顶上这顶破败斗笠。他那遍布着狰狞旧疤的面容上毫无因被女子揶揄的促狭之态,嘴角的笑纹看起来……竟还惬意得很。 “这一身的衣物……还有破苍,都是原主人之物,三姐请恕我不敢随意处置。” 此时身边已没了任何需要他再装模作样地去欺瞒的生灵,这冒牌的破苍主人终于得以和缓了眉目,嘴边的笑意不但不骇人、反倒颇为洒脱释然,衬得他整个人都容易亲近得多,就连他脸上那黝黑如虫豸尸身的无数面具残片,看起来都不再像方才那般吓人。 他的言语中也收敛了方才刻意作态的咄咄逼人之势,听起来也没那么低沉沙哑,除了片刻之前那场蓄谋已久、却最终还是得偿所愿的“闹剧”显然让他有些疲累,而不得不被少女扶着才能完全站住脚外,他看起来不过是个长得有些凶神恶煞、却意外地温柔有礼的大个子罢了。 一如年关时候在如意镇口,那个施了援手却还被范门当家恶言相向、也只一笑而过的柴小侯爷。 蒲团上的女子双肩微耸,算是应允了他这连狡辩都算不上的回应。 她悠悠斜了眸光,转而盯住了犹自倚靠在“破苍主人”身边、半点撒手意思都无的少女,也不知是在替对方真心高兴,还是要存心气气这对同时将自己姐弟俩也算计了的夫妻,轻飘飘地吐出了句让少女和“破苍主人”都隐约红了脸的诨话:“你在她眼皮底下被揍成这个样子,自己不怕死就罢了,怎么也不担心她会心疼?” 就连还在打量第五悬固的殷孤光听到这话,也不禁颓然扶额——也不知到底是在生谁的气,三姐似乎彻底倒了性子,逢谁都要拐弯抹角地讥嘲几句……这对“久别重逢”的小夫妻,看来也逃不过她的“魔掌”了。 但他不得不承认,三姐这话也并不是全无道理。 破苍大刀的凶名之响亮,几乎是人间界最近三百年来在神兵利器之中无出其右的存在,就算是修真界里被主人千锤百炼的其他宝器,都未必能有它一半的凶悍,即使是已然得道的散仙之身与其正面冲撞,恐怕也会落得元神震荡、魂魄伤损的下场。 如意镇前的惊鸿一瞥,除了甘小甘当场就对着破苍大刀生出了满嘴的涎液、而迫不及待地想要随时凑上去之外,让赌坊其他诸位怪物都对这柄凶兵生了忌惮之心——就连天生就肉身强悍的小房东,也自认要是没了山神棍之助,她是不能在破苍锋利刀芒下全身而退的。 而此时活生生还站在他姐弟面前的冒牌末倾山大弟子,先是被第五悬固揍了个肉身破碎、元神涣散,在结结实实地被砸下地来后,更是被便宜师父顺手用破苍大刀摧毁了整只右手臂膀,那不断渗出的淋漓鲜血、和瞬息间就在偌大的渊牢里弥漫开来的血腥气,都不可能作假地落在了在场诸位的眼鼻里。 这也是殷孤光方才不惜冒着被第五悬固看穿的风险、也要借三姐之力使出了那个化形术法的缘故——不管这个冒牌货到底是不是他料想中的那位,不管他接下来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盘算,要是就这么死了……似乎有些太不值得。 在幻术师看来,当时的“破苍主人”已然成了半死之身,即使事后能救回来,也会成了废人一个,就此再不能如常来去,更别说继续修炼、终窥天道了。 可殷孤光没有料到,不过顷刻之间,不过是从那如同镜花水月的古怪巨蛋里走了出来,这具“死尸”就能像是全然没有遭劫一般、“完整无缺”地站在了石室外。 对方脚下的湖石缝隙中,赫然还蜿蜒遍布着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虽然已被浸得发冷、悄然停止了流动,可也还是触目惊心。 这大片血迹的主人此时却好端端地就站在他面前,安然伫立,除了稍显疲态之外,就连正直右手臂膀都抬举如常,并不见半分的吃痛之状。 倒是挽着他左臂不肯放手的少女,虽然不比方才乍扑过来时的焦急情态,眉眼间却还弥漫着怎么都散不去的担忧,看起来倒比“破苍主人”自己还要关心他的安危。 短短数息的辰光,这冒牌货到底是做了什么……竟能如此轻易地就转圜了生机? 殷孤光下意识地往石室外的左侧虚空斜了一眼。 那里已然空无一物,唯有数不清的碎芒游走不休着,静谧得像是从来没有变化过。 然而不久之前,才有只高达九尺的雪白巨蛋短暂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仿佛从幽冥血海里冲杀回来的守护者,将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送回了这暂且还算是阳间的湖底虚境。 这枚来去无踪、全然不受禁锢大阵影响的古怪巨蛋,他似乎是听谁提起过的。 “既然你才是这丫头的丈夫……那这位,该是千真万确的破苍主人了。” 幻术师对着石室外的虚空一时发了怔,他身后的女子却早已放过了被她揶揄得双双低首浅笑的小夫妻,忽而又将眸光转向了另一位犹自清醒、却呆愣无言了半晌的柴侯爷。 她摆明了并不是想从少女和“破苍主人”口中听到任何的应答,在得到这夫妻俩的默然肯定后,女子已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接下来要“拷问”的,当然是最后一位还不肯老实说话的后生了。 轻而易举地就“收服”了破苍大刀在手的柴小侯爷,从得手的那一刹那就呆滞了双眸,痴怔地站在了神智昏聩的末倾山掌教身边,久久未动,全然没有走上前来和殷孤光姐弟、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乃至“妻子”说上只言片语的意思。 直到女子这话一出,被他握住了柄格的破苍大刀才急不可耐地颤了两下,激得他倏尔回过神来。 这被“妻子”二话不说就抛弃在后的柴侯爷茫茫然地抬起头来,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室里那个永远坐在蒲团上的女子……那似笑非笑的打趣眸光。 585.第585章 狸猫换猕猴(二) 若不是久违地又将破苍大刀握在了手里,那宽阔刀器的狭窄柄格一如既往地将他虎口的老茧磨得发痒,这熟悉的感觉多少让他有些心安……“柴侯爷”几乎要被女子的眼神逼得转身狂奔逃去。 眼前这位被末倾山掌教喊成“溟丫头”、在少女和“破苍主人”的口中却无端端被唤作三姐的女子,明明和九山七洞三泉其他的囚徒一样身处禁锢之下,甚至还是个比桑耳长老更加腿脚不便的残废生灵,根本连石室都没办法迈出一步来……比起他这辈子遇上过的诸多凶神煞星,本来是什么都算不上的。 她甚至未在人间修真界里闯下过任何的声名,不但无姓无名,似乎也没有师门可依仗,虽然杜总管曾经提过她是个隐世多年的水族精怪前辈,可也未见她在这渊牢里搅出过任何的风浪来。 倒是她那掩藏在衣衫下、偶尔才在手背和脖颈处显露出一星半点的可怖伤痕,看起来倒着实是难有生灵能够承受的天劫大难所致,不但让六方贾的诸多仆从望而却步、不敢再随意靠近,也让自认受惯了重伤的他心下发冷——即使是被世人认作“战痴”的自家师尊,也从没有在任何一场死战中受过此等伤害。 可也仅此而已。 这么一个孤身陷落在渊牢里的精怪前辈,又被禁锢大阵困住了身魂,在这阴冷的湖底虚境里难道不比他们这些至少还有亲眷挚友相助的生灵……要绝望得多? 然而他每一次见到这位来路不明的“三姐”,都只觉得对方不但气定神闲,甚至还像是在家中安坐般……莫名惬意得很。 每次陪着少女找了个借口、来这里“看望”三姐之际,不得不闭嘴静默、以免在旁人面前漏了行迹的他除了护着少女,根本都无事可忙,于是回回都斜眼打量着这连名讳都未曾被六方贾所知的女子,却实在看不出来她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 更看不出她到底是依仗着什么,才会如此地淡漠欣然。 可不知道为什么,桑耳长老和末倾山掌教这两个在人间修真界出了名不好惹的老头子,都会在她面前莫名其妙地认了怂,即使被明言讥嘲到连旁人都替他们心虚发急的地步,也都像是真的犯了大错的顽童,顶多徒然争辩几句,却不肯动用任何法子去以牙还牙。 不知道为什么,向来在杜总管面前不卑不亢的少女也在“三姐”面前无比恭谨,像是这位据说是卫禽长姐的女子只需一个动念,就能将他们的“劫狱”大计毁于一旦。 不知道为什么,“三姐”此时明明笑意晏晏,眉眼温柔得如同只是个在家中等着弟妹归来的凡世女子,可她眸光一转,就像是望穿了自己心底的执念与愧疚,让他宁愿再和暴跳如雷的师尊死战上一场,也不愿再被她多盯上片刻。 “柴小侯爷”张了张嘴,试图向女子应上哪怕一声聊胜于无的“是”,然而喉间的这口气生生地堵在了半截,让他手足无措,除了将破苍紧紧握在掌心这点极为笃定之外,连自己该站、该坐都快无法定夺。 所幸,他终于也看见了殷孤光。 不像出身于换影族的“妻子”、能够一眼就看穿了这姐弟俩的化形术法,人高马大的“柴侯爷”只顾着将少女掩在他魁梧身形的阴影里,虽然方才也从身后两位的言语中听到这间石室里赫然还藏着隐墨师,却无法亲眼见到殷孤光。 直到那绾色暗袍被女子撇了下去,幻术师的身影才悄无声息地现了出来。 然而彼时的“柴侯爷”,眼里除了刚刚被他和破苍大刀偷袭得昏聩倒地的第五悬固之外,根本顾不上其他的任何活物。 于是直到被女子唤得回过神来,他才得以抬了头,往石室里多看了一眼。 不同于冒牌的末倾山大弟子,这位显然也并非本尊的“柴侯爷”不但毫无偷袭得胜的释然欣喜,反倒比方才还要面目僵冷,一直都呆滞地伫立在末倾山掌教的身边,抬起头来后又被蒲团上那女子的眼神唬得一愣,直到看到了幻术师,才勉强牵了嘴角,稍稍和缓了眉眼。 “柴侯爷”哑着声,惜字如金地向曾经招待过自己、来自吉祥赌坊的其中一位东道主问了好:“殷先生。” 幻术师的额发依旧挡住了他的眉眼,让“柴侯爷”无法看清他眸中的神色,但听到这只有在如意镇中逗留过的生灵才会唤出的称呼,殷孤光还是微微笑了笑,心照不宣地冲着“柴侯爷”点了点头。 他甚至有些替“柴侯爷”哭笑不得。 三姐这问话,实在已有些明知故问了。 石室外依旧还安然伫立的这三位到底谁是谁,从末倾山掌教被偷袭倒地那一刻起,不就再清楚明白不过了? 他们姐弟二人眼前的“柴小侯爷”与“末倾山大弟子”,摆明早已对换了身魂。 这法子乍听起来荒诞无比——修真界茫茫万千生灵,却各有各的际遇与定夺,绝对没有任何两位能够顶着对方的皮囊、彻底替代了彼此在世上的一切。 哪怕是同胞双生,也未必能做到,更何况是毫无血脉关系、不过命数短暂交错的两人? 然而眼前的这两位,却偏偏做到了。 即使是早就听闻过柴侯爷与末倾山大弟子这两位大名的人间修真界众生,若乍然见到这两位,也会多少有些恍惚、无法登时辨清谁是谁。 这两人一样的身量高大、身形魁梧如山岳,即使是张仲简和秦钩那样的大个子,在他们俩面前都矮了一大截。 若定要说他们俩的皮囊外相有什么不同,也不过是柴侯爷的一双手臂长至过膝,而破苍主人的面上遍布狰狞伤疤、让人望之战栗罢了。 若撇开身魂灵力不提,光是这两副异于常人的皮囊,倒着实有那么几分相像。 幻术师眉眼微翘,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身形小巧、在真假两位丈夫身边都显得柔弱如雏鸟的少女,后者依旧死死地抱住了“末倾山大弟子”的左臂,像是自己一个疏忽、就会让丈夫再次陷入险境。 这能把满渊牢里所有生灵、乃至瞳术大成的杜总管都骗过去的障眼法,除了出身换影一族的她,哪里还会做第二人想? 586.第586章 步步险,处处生(一) “老了老了……竟会一时眼拙,以为你仅是半个换影族之身,还担心你这丫头若将幻化他人外相的天赋术法用在旁人身上,会转瞬间剥离了你身魂里的大半元气,一不当心还会油尽灯枯,仙神无救。” 蒲团上的女子竟也和小师弟一样将眸光转了回来,出乎众人意料地忽而叹了口气。 她这一回头,本尊无误的末倾山大弟子才得以垮了双肩,顺带着连他手里的破苍大刀也“铿”地一声、将刀尖凿在了冰冷的湖石缝隙间。 似乎是嫌这数十天间都扮作了柴侯爷、在她眼前晃悠过不少次的破苍主人太过无趣,女子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她气的毕竟只是第五悬固一人,至于这位敢当着外人的面毅然“弑师”的后辈小子,显然已在这转瞬之间生出了从未面对过的可怕心魔,若想从他口中听到什么实话,总归是要等上一等的。 这当口能老老实实对她姐弟交代一番的,当然还是久别重逢、彼此关心则乱的柴侯爷夫妻俩。 和小师弟一样,女子也半是无奈、半是意味深长地盯住了紧紧抱住丈夫臂膀的少女,只是她叹着气吐出口的这番言语,倒和殷孤光此时肚里打转着的念头大相径庭。 “如今看来,我根本是多虑了。既然连小侯爷和破苍主人这两个强者的皮囊外相都能被你彻底颠倒了过来,还无波无澜地欺瞒过了这满湖底的生灵……”女子眸眼微眯,言语里的唏嘘之意却怎么都藏不住了,“你这丫头从娘胎里带来的另一半血脉,果然是比换影族还要少见的宝贝啊……” 眼下还清醒地身处在这片方圆天地之中的诸位生灵,不论石室内外,看起来最柔弱易欺的,当然非这位身量玲珑的柴夫人莫属。 殷孤光终于得以坐起身来、好好端详起这位出身换影族的少女时,也注意到了对方的确和甘小甘有六分相像——同样的身形小巧如恰至及笄之年,同样的纤瘦如弱柳扶风,于是站在双双魁梧伟岸的真假两位丈夫身边时,便愈发显得幼弱如尚未离巢的雏鸟,看起来更有九分像是饿极之际全无耐心、而拉着张仲简的衣角强迫对方带着自己直接去觅食的女童。 只是比起病骨支离、常年面色苍白的甘小甘来,柴夫人的元气要充盈得多,阙庭全无异色,双颊也未见任何的凹陷,除了未现丝毫的身魂灵力、而在这渊牢里着实是个异数之外,若放到人间界的天光下去,倒是个再寻常不过的秀丽少女罢了。 可要站在这片血腥气依旧浓重未散的狭小方圆之间,她便显得尤为格格不入,像是随时都会被夺去性命——天可怜见,被她抱着不肯撒手的柴侯爷好歹方才已“死”了一次,如今在整条右臂上已然凝结了斑斑的血迹,至少看起来还是一副凶神恶煞、闲人勿近的模样,活生生是个刚从修罗地狱里冲杀回来的恶鬼,与她站在一起,倒像是随时都能把少女吞进肚去。 事实上,即使撇开殷孤光和末倾山大弟子不提,就连从头到尾都安坐在蒲团上、一步都没挪动过的“三姐”,也被这昏暗的石室衬得如同幽冥怨灵,脖颈间和手背上的扭曲伤痕更会让初见她的生灵心里嗖嗖冒着寒气……怎么看,都要比这位柴夫人更适合呆在这天杀的湖底虚境里。 少女立在万千碎芒的包围之下,被映照得面容娇嫩、眸光流转如脉脉春水,此时更因为与丈夫站在了一处、而神色欣然了大半,眉宇间的忧色亦在柴侯爷刻意抬了右臂、向她示意千真万确无碍之后渐渐淡了下去,转而将眼角微翘得宛如新月,愈发衬得她巧笑倩兮。 换了这世上任何一人看到此情此景,都会以为她是个涉世未深、只知将一腔柔情尽系于爱侣身上的寻常女子而已。 方才乍然见到被第五悬固骤然从高空砸下来的破苍大刀、和化身为末倾山大弟子的丈夫那一刹那,她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面色才在须臾之间转了青白,让老人家还以为她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 然而殷孤光姐弟眼下也心知肚明,她那看似胆怯畏缩的作派,想来不过是为了帮着丈夫、而在末倾山掌教面前故意为之的假象罢了——面色犹青之际,她仍然能以不输水中游鱼的迅疾身法从破苍主人怀里遁离开去,全然不复这长时间来在六方贾与渊牢一众囚徒跟前的柔弱模样,压根没有娇怯怯到需要旁人来搀扶她的地步。 见到丈夫被第五悬固揍得生死未卜、连肉身皮囊都几乎破碎的霎那间,她虽有几分难掩的忧心慌乱,却还是比破苍主人要稳得住多,甚至还能暗中示意后者继续依计行事,直至最终将末倾山掌教“废”于破苍大刀之下。这份冷静,别说末倾山大弟子望尘莫及,连自认见惯了修真界诡谲缘孽的殷孤光都差点看走了眼。 此时被三姐这话一提醒,幻术师更是不得不多望了这位柴夫人几眼——果不其然,在认定丈夫的伤势并不如她所见的那般严重后,少女的面色也渐而转圜如初,不再那般青白如鬼了。 至于三姐口中那所谓“换影族借法于旁人、便会油尽灯枯”的说法,更在柴夫人身上找不到半分痕迹——人高马大的柴侯爷还稍稍有些立足不稳,竟极为放心地将自己的庞大身形倚靠在了妻子的柔弱肩膀上,而后者也自然而然地扛住了这副“重担”,全无勉强之态。 她哪里有半分元气涣散的迹象?! 此时在场或默然伫立、或盘腿安坐、或倒身昏聩的六位生灵里,她分明就是面色最为红润的一位! “让三姐见笑了……我未来得及承袭娘亲真传,这术法于我而言、本来的确勉强得很。” 石室里的隐墨师姐弟几乎盯得她全身发毛,逼得少女终于暂且将眸光从丈夫面上转了回来,她失笑着朝蒲团上的女子颔首,有意无意地绕过了关于自身血脉的争辩,承认对方的其他揣测并没有错。 “所幸这术法早在我们从金陵城动身前来太湖时,就已备下了……到了渊牢后要做的,不过是避过六方贾的诸多耳目,将外子与破苍的皮囊外相颠倒调换过来罢了。” 587.第587章 步步险,处处生(二) 想到迷迷糊糊地在范家大宅里睁开眼、便看到了在梦中快要模糊了面容的丈夫正冲着自己笑的那天,少女不由自主地翘了嘴角,连抱着柴侯爷的双手都箍得更紧了些。 那是她被困在封印里多年之后,终于再次得见天光的欣喜与心安——她原本以为当初的伤势之重,会让自己永世都逗留在封印里无法重新入世,甚至早已抱定了与丈夫阴阳相隔的念头,认命般地在温暖如母亲怀抱的封印里睡了过去。 在梦中百无聊赖、亦无处可去的她,曾遐想过不知多少种自己最终被救出封印去的境况——也许是丈夫以人族之身修炼妖族术法得了大成,也许是早已轮回转世的娘亲带着解救之法回来找她,也许……是多年未见的爹爹骤然现了踪迹,将本来就是他留下来的封印之术给解了开去。 她没有料到的是,真正的救命恩人竟会是两位算不上有甚交情、据其中一位所说还是财神爷下凡的……人间商贾。 不愧了其传承数百年之久的商贾大族之名,尽管处在繁华热闹至极的金陵城里,高门深院的范家大宅偏院还是静谧得有如远离尘世。于是她这个堪堪从封印中脱困而出的妖魅怪物,也得以能和久别重逢的丈夫在天井里安坐独处了小半天之久,没有被任何生灵打搅。 那是她第一次喜欢极了金陵城的天光。 就连在三清山上、那座她曾经和娘亲相依为命一起守了十几年的小屋,这一瞬也比不上这所藏在人间繁华深处的偏院。 直到两位救命恩人双双不耐烦地疯狂叩门,催着他夫妻快快出来商量下一桩生死攸关的大事。 口口声声坚持着自己前生是沈万三的大头侏儒,和身量比自己还要玲珑矮小几分、却是这范姓大族真正当家的利落女子,双双都没顾上和自己这个刚被他们用藏了多年的宝贝救下的“病人”客套几句,便心焦不已地领着他夫妻二人奔去了范家大宅里土地最为柔软的后院。 本该种着珍稀花草、因为深冬时节便多少显得有些冷清的泥土之中,正坐着个身高不过半尺、唇红齿白且四肢娇嫩如湖底幼藕的的秃瓢小娃娃,却不知为何哭得声嘶力竭,等到他们赶到之际,已然嗓音发哑,连哭腔都快转成了撕心裂肺的干嚎。 她后来才知道,眼前这个长得比寻常的人间顽童灵秀得多、却幼小得足以坐在她手掌心上的精怪娃娃,赫然便是六方贾带着丈夫与两位救命恩人奔去如意镇追捕的木族宝贝——据说嗅之息香、嘬之皮肉便能让凡人安享百岁之龄的参娃。 然而就是这个遁地风行、虎豹鹰隼皆不得追的木族精灵,这时全然顾不上自己已在不久之前还要抓他回去的“仇人”面前现了行迹,只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向范门当家哭求着,来来去去说的……都是同一句话。 这自称是衔娃的参族幼子,不惜从长白山跋涉到了金陵城,甚至冒险潜进了这遍地都是凡人的深宅大院里,为得……只是要求在座诸位去救他的祖婆。 除了刚从封印中脱困而出的她未能及时明白过来,柴侯爷却登时醒觉,和范门当家一样变了面色。 在来太湖的路上,她才从丈夫的口中听说了那位长白山参族祖宗化身凡世女子、在赌界中闯下千王之名后又隐迹在了如意镇的辛密。 且时她只看到了身旁三位或多或少的眉间忧色,其中尤以范门当家为甚,后者显然不知道怎么才能哄得参娃不哭,只笨手笨脚地将衔娃揽了入怀,继而颇为急切地打听着那位化身柳姓千王的万年参王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祖婆的安危很有可能就指望着眼前几个陌生的凡人生灵,参娃费了极大的力气、才终于忍住了满腔满喉的酸苦,抽着鼻涕、言词颠倒地叙说了他之所以找到此处的缘由。 他身魂里的红线虫蛊被成功灭去之后,只被祖婆容许在如意镇里呆到了元宵节,继而便被奉命前来的盖娃和百尺娃强行架回了长白山,接下来便是长达十天、被几位哥哥死死地守在天瀑秘境里的漫长辰光。 然而一众参族娃娃毕竟年幼贪玩,即使是年长懂事的百尺娃和盖娃也在这十余天中偶尔会转移了心神、没能全心照看着幼弟,于是从不记疼的衔娃顺利抓住了其中一个空隙,并将前不久还差点在六方贾手下丢了性命这事都忘得干干净净,立马就又遁地风行、冲着如意镇疾奔而来。 他当然不敢再潜进山城里去,这样只会被祖婆再教训一通,他只打算躲在如意镇的后山上,远远地看着祖婆陪着甘婆婆在山城里来去就好。 然而等他闻到了如意镇后山那颇显贫瘠的土地味道时,祖婆的气息却不知为何袅袅无踪,甚至根本不在附近的百里方圆之中了。 衔娃急得当即就要冲到山城里去、问问顺哥哥和歌姐姐到底怎么回事之际,却被紧跟在后的百尺娃和盖娃抓了个正着。 两位兄长显然也对祖婆骤然消失无踪、连半句交代都没留给他们的这桩“意外”极为惶恐,却死死地拉着衔娃、不让后者往如意镇再挪近半步。 原本该被护庇在犼族山神结界之下的山城,似乎和自家祖婆一样遭了什么劫难,高空中的结界竟换成了个由青蓝灵力衍化而成的巨大“笼子”,若非他们三个都是参族幼子,恐怕连如意镇是不是还在原地都分辨不清。 更让百尺娃和盖娃望而却步的,是这青蓝结界中隐隐透出的澎湃灵力赫然来自于什么陌生的凶兽,恰是他们这种木族精怪的克星。 如意镇出事了! 恐怕不止是祖婆,就连吉祥赌坊里的所有怪物……尤其是身为这山城土地的歌姐姐,也都在什么更厉害的怪物手下一败涂地、才会被迫离开了如意镇! 情急之下没有认出这是大顺身魂灵力的三位参族娃娃,被这情势惊吓得尽皆腿脚发软,几乎都要当场哭了出来,压根不敢往山城里靠近半步,更别说去找到彼时还守在镇里的楚歌和张仲简了。 588.第588章 玄孙娃娃的大功(一) 他们当然只能逃回长白山去。 参族虽然年年都有族众会在人间界里遭了劫难,却也大多发生在不识世间险恶的后辈幼子身上,极少会有得道的参族精怪栽在外族手里,更别说是身具万年修为、几乎可以算是如今凡间所有参族的祖宗的柳谦君了。 在百尺娃和盖娃想来,要是连祖婆都无声无息地遭了什么横祸,那他们这群犹自要依靠长白山故土才能修炼的娃娃们必然是什么都做不了的。然而参族多年来的得道族众遍布人间、金仙、上神三界,只要他们赶回长白山去,就能找到这些个几乎也都是祖婆子侄的长辈们……来救祖婆! 衔娃却存了和两位哥哥截然不同的念头。 他们统统使了遁地之术、在稍显憋闷的土下往长白山狂奔而回的路上,衔娃已然哭得快断了气息,于是本该跑得最快的他也有些手脚发软、不自觉地就落在了两位兄长的后头。 他泪眼模糊地打量着前方,看到的是几乎连滚带爬、也不敢停下片刻的两位哥哥;他茫茫然地回头望去,也还是没有等到祖婆的半点气息。 衔娃只觉得鼻根酸得更厉害了——祖婆还落在不知道哪个坏家伙的手里,他们怎么能就这么自顾自地回去?! 要是祖婆被杀了怎么办?! 更糟的是……祖婆要是被坏家伙们炖成了参汤,该怎么办?! 衔娃抬了他那白嫩如幼藕的小手,用手背狠狠地揩去了满脸的泪痕,腮帮子一鼓,当即就掉转了方向,往南边遁地疾行而去。 等到百尺娃和盖娃终于从极度的惊惶中回过神来、停住脚步之际,衔娃早已远在百里之外,连他身为参娃的灵力清香都被沿路的泥土化去了十之八九,无从寻起。 衔娃去了哪里? 他在半道上也曾犹豫过半晌,不知是不是该先去太行山、燕山或者辽东一趟,让参族所有脉系的兄长们都帮着找找祖婆。 然而想到那笼罩着如意镇、疑似蛮荒凶兽放出的青蓝灵力,衔娃激灵灵地发了个抖,最终还是猛地摇了摇小脑袋,径直奔去了繁华热闹、还有不少过路仙神会偶尔落脚其中的金陵城——祖婆在人间界真心相交的朋友并不多,除了如意镇里的几位怪物,他临时能想起来的,也就只有住在那个像是长了脚的一品赌庄里的两个凡人疯子……和应该住在金陵城里、百余年前就是祖婆手下败将的范门当家。 早就从柳谦君那里听说过这位范婆婆的执拗脾气,衔娃心知肚明后者对自己并无任何的恶意——虽然也曾跟着六方贾追到如意镇来,可范门当家对他这个小参娃毫无兴趣,所图的不过是了了当年的心愿,堵得柳谦君无处可去、让千王老板再和她赌上“最后一局”罢了。 事实上,这位师承偃息岩的人族女子在再次败给了祖婆后、反倒开始破罐子破摔起来,竟还颇为好心地帮着如意镇出谋划策,想让这被无辜牵连的凡世山城躲过参娃惹出来的这场祸乱,虽然最后只成功带走了沈大头和柴侯爷,也已经替祖婆分忧不少。 在衔娃看来,这位祖婆在提起她时、眉眼间还隐隐蕴着温柔笑意的范婆婆,必然是祖婆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绝不会有错! 恰好偃息岩也是每六十年要来长白山天瀑秘境一次的十九个山门之一,既然范婆婆是那山门里的得道弟子,想必也是一身的修为,至不济还能跑回偃息岩去搬救兵,铁定是比长白山上乱哄哄只会哭闹的一众参族娃儿们要靠谱得多的! 衔娃就怀着这个心思,浑不怕死地闯进了不乏六界生灵穿梭来去的金陵城。 他以过往五百年都未有过的迅疾脚步狂奔在整个府城里,每经过一家门户、便从地下强行冒出小脑袋来看个究竟,发现不对头就立马遁回地下、继续往他处寻去,其中还差点有几次撞上了金陵城土地爷的脚心。 脑门顶上的冲天辫已在年关时被祖婆剪下来送给了外人,于是衔娃只能用自己的小秃瓢一次次地拱起层层的泥土。堪堪度过凛冽深冬的金陵城春寒料峭,各家各户里的地面更硬实得有如顽石,让早就习惯了天瀑秘境里独属于自己的一方土地的衔娃撞得满头淤青,差点要在哪个角落晕厥过去。 直到他最后一次试图顶开头上的几块坚石无果、痛得他垮坐在泥土堆里发愣之际,头顶上忽而有只爪子替他扒拉开了个缺口,让外界那暖融融的天光照在了他的小光头上。 站在缺口附近望着衔娃的,赫然是只通身漆黑如墨、却全然没有山野同类那般凶悍神色的老虎。 黑虎刻意收敛了自己的利爪、以最轻最轻的力道拍了拍衔娃的小脑袋,示意这不将自己的性命当成性命、在金陵城里随时都会被外族生灵抓走的参族幼子跟着他走。 衔娃这才得以寻到了范家大宅里的花厅,从那柔软饶沃的泥土中顺顺当当地钻了出来,并见到了被黑虎二话不说强行驮了过来的范门当家和沈大头。 这一路的磨难重重、又时刻心悬着祖婆的安危,忍着满腹酸苦的衔娃在见到范门当家的一瞬终于崩溃如山洪决堤,“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别说聪慧机敏的范门当家,就连后知后觉、在同回金陵城后才从冤家口中得知柳谦君竟是堂堂万年参王的大头侏儒,也在见到参娃之际惊觉大事不妙——能让这孩子哭嚎成这副模样的,当然只能是那位柳姓千王遭了什么劫难。 眼看衔娃一时哭得停不下来,急性子的范门当家二话不说地回转了身,先行奔去了偏院,把柴侯爷夫妻一起带了过来。 倘若这场劫难能让万年修为的参族祖宗、乃至如意镇那几位怪物都束手无策,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参娃凄惶不安到不惜冒险闯入金陵城的境地……那能多上两个帮手,总是好的。 589.第589章 玄孙娃娃的大功(二) 柴侯爷夫妻犹记得衔娃在范家花厅里嚎啕大哭的那天。 虽说为了帮妻子脱困、也曾跟着杜总管追到如意镇去,可柴侯爷连参娃的影子都未曾碰到半点、便被哄得偷摸同回了金陵城,于是和妻子一样,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当面见到了这大地之灵。 只从修真界诸多传说里听过参娃“厉害”的夫妻俩,自认见惯了世间的妖族精怪、早已见怪不怪,却没想到眼前这么个不过五寸高大的参族小娃娃……竟能用几滴豆大的泪珠,就倏尔将馥郁得几乎能让人醉过去的清香布满了整座范家大宅。 若不是沈大头知机无比地一把扯了衔娃脖颈间的小小凌风、顺势捂住了参娃的大半张脸,让后者几乎背过气去,这大补的参族灵气恐怕顷刻间就得蔓延至宅院之外,让金陵城里不知其数的仙神妖魔为之侧目。 衔娃瘪着小嘴,抱紧了这条由楚歌亲手围在他身上、和祖婆那条发条一般无二的宝贝凌风巾,死死地憋住了满眼眶的泪,小脸抽搐地坐在范门当家怀里,眼巴巴地呆望着身旁四位看起来不比如意镇诸位怪物正常多少的“大人物”,指望着他们赶紧想出个主意来、去把祖婆救回来。 柴侯爷夫妻与沈大头面面相觑,最终都将眸光定在了范门当家身上,后者眉间煞气浮动,在沉吟半晌后,才忽地冷笑了出声。 这执掌范家大族多年、除了沈大头这个冤家外还未对谁动过真怒的当家女子,不屑至极地抬了眉眼,将衔娃在怀里抱得更稳了些后,便二话不说地拂了袖、转身往花厅外走去。 衔娃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了这许多,乍听之下似乎全无头绪,但除了堪堪从封印中脱困的柴夫人无法尽解谜团,对于不久之前才拜访过如意镇的他们三个而言,却已足够了。 哪里就有这么巧?!他们才离开那寒酸的山城区区半月,如意镇诸位怪物就统统遭了难? 这当然只能是六方贾那位杜总管的手笔。 既然打从一开始就是打上了如意镇的主意,却偏要借着参娃的名义、搅出这许多虚场来,甚至还以他们这些不知就里的外人之名,将那凡世山城的虚实打探了个全……想必那一目双瞳、据说已能窥透九幽的总管先生,也该早有了万全的准备,来应对他们这些“贵客”的报复了。 这种砸上门来的挑衅……她怎么能不接?! 更何况,怀里这小小参娃的祖婆,不是什么无趣至极的旁人,偏就是那个一盘都不肯输给自己的混蛋老千,只要她还活在这世上一天,自己就还有继续耍无赖、趁机翻盘的机会。 要是她真的死了、残了,那还怎么赌千?! 衔娃仰着小脑袋,呆呆地望着他分不清到底是怒气冲冲、还是冷笑连连的范门当家,后者根本不管身后的三位同伴是不是能够追得上她,只自顾自地在家中各条大道小巷中忽左忽右地疾走着,却半天都没绕出这大宅,反倒像是在往愈发幽静少人的某个偏院奔去。 直到看见了如影般紧随其后的黑虎,衔娃才暂且安下了心,这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着:“范婆婆,我们去哪里?” 满衣的夜合花绣纹绽放如繁盛春景,却也未能衬得范门当家的眉间煞气淡去半分:“去库房。” 也曾跟着祖婆在人间界各处角落奔跑来去、看到过被押在诸多赌局上的各种天地至宝的衔娃,就这么在瑞兽黑虎的陪伴下,被范家主人亲身引领着去了金陵城……乃至整个人间界里都难找出第二处的藏宝库,见识了他这辈子都记不全名、大概每一件都比他这个参娃要更为金贵的浩浩宝贝。 “托柳老板的福,范家和绿林道的两大宝库都被范门当家大开其门,任凭那里头藏着的各种天地秘宝被我夫妻翻了个遍。” 想到那天随着范门当家与参娃迈进范家宝库的一瞬,依偎在丈夫身边的少女也犹自唏嘘不已——她只从丈夫口中听说,自己此番能够从封印中脱身便是依仗了范家宝库中其中几样藏宝之功,却还未想到会是这么个连修真界众生也得瞠目结舌的大场面。 更让她与丈夫哭笑不得的是,范门当家挑挑拣拣地在库房里翻了几趟后,明明找出了数件足以让六方贾栽上个大跟头的宝贝,却还极为不满地皱了眉头、突然抱怨起了自家宝库的空乏。 她这看似在数落范家敛宝不力的抱怨,颇为顺利地让等在门外的大头侏儒变了脸色。 沈大头几乎是翻着白眼地跳进了门来,没好气地从随身的百宝袖囊里甩出了几把寒酸生锈的钥匙,继而以比衔娃还要悲苦的面相垮坐在地,像是范门当家不是拿走了区区的几把破铁,而是从他身上剐下了几块肉来。 这些后来被范家仆从一一取走的寒酸钥匙,在短短的半天辰光里就换来了十七箱之多的如山宝贝——名义上是苏州城的暴富商贾、事实上身为绿林道狗头军师的沈千重沈老板,从来不会把多年来“搜刮”来的宝贝藏在一个地界,却喜欢买下各大府城里的诸多无主院落,继而掘地七尺、将各种至宝分批藏在满城凡人的眼皮底下。 金陵城向来繁华兴旺,绿林道不少弟兄都隐迹躲在此地,这里又是冤家今世所在的府城,他当然也是不会放过的。 然而千算万算……怎么就没算到,自己费力耗神才找到手的这许多宝贝,会有一天统统落到了冤家的手上?! 沈大头眼睁睁看着十七个大箱里的宝贝被一个接一个地搬了出来,铺陈在范家宝库前的空地前,还被范门当家拂袖一挥、就随随便便地尽数送给了柴侯爷夫妻,让这小两口尽情挑选。 若不是衔娃被黑虎托着转而坐在了他的怀里、让沈大头不敢随意乱跳胡蹿,若不是这手掌大小的参族娃娃还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大脑袋,大头的侏儒几乎要冲着衔娃瘪嘴哭出声来。 不行不行! 既然是自己的宝贝,不管谁要带走……要带去什么鬼地界,他都得跟着去! 590.第590章 点兵点将(一) “按着范门当家的说法,论起和六方贾的交情来,沈老板比这世上所有的生灵都更胜一筹,既然他自己甘心情愿地陪着同来……她当然不置可否。” 想到那位坚持自称是沈万三转世、却在范门当家跟前处处吃瘪的大头军师,少女半是失笑、半是愧疚地低了眉眼——她夫妻二人当然也听出了范门当家彼时话中的意思,这位仍是凡胎肉身、却“身”怀绿林道无数至宝的沈大头,在以扑卖起家的六方贾看来,自然是巴不得再咬上几口的一块上好肥肉了。 更别说太湖渊牢名义上的主人正是人间绿林道,沈大头这“名正言顺”的执掌者要进这湖底虚境、乃至凑到杜总管跟前,都要比他夫妻俩轻松得多。 只是纵身跳进虎穴容易,要怎么手脚俱全地逃出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自己和丈夫好歹还能仗着一身的修为、勉强趁乱冲杀出条生路来,可连参娃都未必打得过的沈老板又要怎么办? 少女语声渐低,环抱着丈夫臂膀的手下也不自觉地稍稍加重了力道——在他们原本的盘算中,沈大头在带着绿林道近百件至宝、去求杜总管让他一观渊牢真相之后,只需装傻充愣地守在总管先生身边,全程闭紧了嘴,以他这辈子最最胆怯怕死的模样乖乖地躲在角落细看、细听,将这浩瀚牢笼里的虚实探听个十之八九后,就只等着杜总管觉察到了“末倾山大弟子”的异样之处,再发浑耍赖地以“找柳千王报仇”的借口、死活跟着去就是了。 至于大头侏儒接下来的“重任”,则是要被柴侯爷转而交托给带着素霓同来的张仲简,让大汉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着他遁去,有那把能够压制破苍大刀的神兵在,至少是能护住沈大头的一时平安的。 然而张仲简既没有先行陷落在了渊牢里,亦没有如他们料想中那般、追着柳谦君和殷孤光杀进这湖底虚境里来。 他们原本安排给沈大头的后路……就这么断了。 所幸柴侯爷及时觉出了妻子的忧心忡忡。 他眉眼微动、继而跟着低了头,准备和过去一样去轻碰少女的额头、借以安慰妻子,却忘了自己头顶上还有那不属于自己的破败斗笠,一不当心就扫乱了少女的额发,让后者轻笑着别过了脸。 于是少女也得以顺势瞥到了丈夫口中那无声的言词。 小山神。 她恍然回过神来,心下的憋闷倏尔去了大半。 有了那位犼族的小房东在,即使不能像素霓剑那样、搅出足以让六方贾一众仆从作鸟兽散的乱子来,至少沈大头的性命……暂时是无虞了。 他夫妻二人离开金陵城的那个清晨,衔娃早已因为整整两天一夜未断了眼泪、导致有些身魂虚乏,不得不在黑虎的陪伴下睡在了范家花厅的泥土之中,而不能再缠着他们哭求定要把祖婆救回来。于是真正来送他们的,也只有瞒了家中所有生灵、难得地动用了缩地成寸的道家术法、只为躲过金陵城中各路仙神魔怪的窥探的范门当家。 她在重复了第一百四十八遍、要柴侯爷夫妻俩定要把柳谦君带回来之后,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加了句替冤家着想的嘱托之语。 为了布下这个“复仇”之局,早在十六个时辰之前,沈大头已然被范门当家赶出了金陵,前者在至宝被夺的一时肉痛激愤之下、贸然提出了亲身前去渊牢的无稽要求,继而在短短一炷香的辰光后就幡然“悔悟”,醒觉了自己在这场乱祸里的地位……与所有可能降临的可怕命数。 然而他再哭丧着脸、摆出了一副“我去了肯定会死在太湖底”的悲惨模样,也没能让冤家的铁石心肠软了半分,照样被一脚踢出了范家大宅。 但范门当家显然比谁都清楚这位冤家的能耐。 尽管心知肚明只要沈大头不自己找死,六方贾毕竟还未到了和人间绿林道撕破脸皮的地步,不出什么幺蛾子的话,原本和这场灾祸毫无牵连的沈大老板必不会在渊牢里有什么闪失。 可她还是担心那位昔年被九山七洞三泉逐出了人间界、却还能从九幽虚境里顺利爬回阳世的杜总管。 这阴晴不定、当年还对不少生灵下过辣手的总管先生,万一不管不顾地再次开了杀戒,大头的侏儒还不是羊入虎口? 柴侯爷夫妻犹记得范门当家送他们出金陵城时的别扭面色——若不是黑虎的目标实在太大,它那瑞兽之身又在水域里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她是恨不得让冤家带着黑虎同去的。 如今却只能把所有希望都托付在这对久别重逢、便又要赴险的夫妻身上,她自己则只能不耐烦地等着金陵,除了把自家宝库里、和沈大头藏下的一众有用的宝贝统统交给柴侯爷带走,其他也已再帮不上什么忙了。 这百余年来,她习惯了坐镇在金陵城里、也能把范家遍布人间界的两百七十七家商号打理得井井有条,却从未像这次如此忧心不安过。 能与六方贾较劲的诸方助力、进了渊牢后怎么糊弄杜总管、如何把整个湖底虚境闹翻了天,甚至在逃出渊牢后怎么和六方贾周旋僵持、怎么顺势也将如意镇那个小小山城一起护庇下来……她自认都已思虑了个周全,几乎到了算无遗策的地步。 然而多年来每盘赌千都无一不败下阵来的范门当家,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赌”之一道上的运气,实在并不好。 可那些无足轻重、不过图个乐子的赌局,败也就败了。 偏偏这一次,她赌上的是几位挚友的性命、乃至师门所在的人间修真界从此的命数……她怎么能输? 初春的清晨依旧冷得让人瑟瑟发抖,即使是热闹非凡的金陵城,这时也未有多少人从梦中醒来。 身后的城门尚未洞开,于是范门当家在怅然若失地目送着这对夫妻乘风远去后,便孤零零地站在官道上默然伫立,未被任何过路的生灵打搅。 良久良久,她才在袖里渐渐松了几乎崩出青筋来的双拳,连城门口缓缓降下来的薄雾染得她衣衫渐潮,都没回过神来。 她这位镇守后方的“大帅”已尽了心力,接下来的生死福祸……都只能着落在诸位奔赴太湖底的生灵身上了。 591.第591章 点兵点将(二) 此时远在金陵城中的范门当家,为了让衔娃稍稍心安些,连范家两百余家商号每天递上来的消息都被她吩咐直接送到花厅之中,就此干脆住到了这个平日里并不住人的小小“偏院”里,陪在了参娃身边、寸步不离。 范家大宅里毕竟有黑虎这只瑞兽坐镇,只要衔娃别再放声哭嚎、放任满身的清香参力袅袅蔓延了满空,这小娃娃还是能逃过满城的六道生灵窥探,等到柳谦君从太湖渊牢里安然归来的。 然而各大商号递上来的账本都快在花厅里堆成了个山丘,也没能停下范门当家那来回踱步的焦虑身形,惹得向来比两位主人要淡然沉静得多的黑虎都不耐烦地打了喷嚏,后者似乎对范门当家这种杞人忧天之举颇为不屑,竟前所未有地抛下了主人,慢吞吞地在参娃身边的泥土上擂起了座小土坡,一脑袋靠了上去、干脆眯眼打起了鼾。 范门当家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的,除了生死未卜的柳谦君,当然还有被她先后“派”去、奔赴了太湖渊牢的几位老友——从柴侯爷夫妻离开金陵城的那一瞬起,她就全然不复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反而觉得这场看似盘算周全的“劫狱”破绽百出、像是随时都会出了错。 然而恐怕连范门当家自己都没有料到,她过往将近两百载的倒霉运道……似乎终于在今年倒转了过来。 她“派”出的第一员大将——福泽深厚更胜地界神官、连在群恶集聚的绿林道里都能安然当他的大军师的沈大头——虽然无法如预期般得到张仲简之助,却摊上了两位比素霓还要“霸道”……亦或只是更“无赖”的帮手。 大头的侏儒此时正跟着小房东和孤光家的疯魔师姐,咋咋呼呼、且安然无恙地往柳谦君所在的石室慢慢靠近着,沿路不但没有撞上六方贾的任何仆从,还顺利无比地彻底远离了杜总管的“魔掌”。 而稳扎稳打、从一开始就将末倾山大弟子收为了盟友的柴侯爷夫妻俩,则在数十天光景的短暂分离后,有惊无险地顺利会合,一如他们当初在范家大宅盘算的那般,已然搅得六方贾内乱未歇、外祸又起。 这场变数不休的“劫狱”赌局,看似危难重重、异变迭起,却又每每都以它自有的古怪法子强行扭曲了回来,最终都称了范门当家的心意。 突袭第五悬固成功之际,他们这场硬仗就已胜了近半——末倾山掌教是渊牢里仅次于杜总管的莫测敌手,没了他老人家在旁“捣乱”,他们在这湖底虚境里便能愈发自如地潜行遁迹,再不用提心吊胆……亦或投鼠忌器了。 仅仅是那些个唯杜总管命是从、慌乱之际便只知胡乱造下杀孽的精怪妖魅,即使没有桑耳长老带着他们四处乱跑、闹得头昏脑胀,在一身修为专克妖族生灵的柴侯爷看来,自然也是连区区的威胁都算不上了。 若非如此,末倾山掌教的“尸身”赫然还躺在脚边,这小两口又怎么会毫无着急忙慌之态,反还悠然自得地和殷孤光姐弟继续“闲话家常”? “我夫妻来此地之前,也未料到六方贾竟会把九山七洞三泉都暗算了个遍……范门当家彼时还曾往偃息岩送去了口信,想从师门尊长那里打听打听太湖渊牢的消息,却怎么都没等到回信。” 看到妻子终于定了心,柴侯爷才释然地回过头来,冲着蒲团上的女子微微颔首。 后者显然对他话中的“范门当家”并不熟悉,方才还稍稍蹙了眉尖,直到瞥见了殷孤光嘴角隐约闪过的笑意,她才若有所思地捻住了袖角,眸光流转,并没有出声拦着柴侯爷的好心辩解。 于是小侯爷得以继续沉了声、替远在金陵城的范门当家转达了她难得的善意:“怕是那时候,偃息岩的诸位也都和九山七洞三泉其他前辈一样,尽数陷落在了此处,根本没有收到她传去山门的口信……她执掌范家后、又刻意处处与师门回避,不愿范氏全族和修真界扯上太多干系,当然也没能更早地注意到修真界的这场大祸。” 殷孤光骤然眉间急跳——他穿墙而来的这一路上,不就曾碰到过来自偃息岩的那对双生姊妹? 这对已在红尘中修行了十六年的姐妹,早已决意以入世苦行之法另辟蹊径、修炼成山门中一本残卷中记载的地仙之道,堪堪在凡世中摸索到了门道,即将迈过那道连昔年东方长老都未能顿悟的修炼门槛,眼看就要小有所成,却一朝接到了师命,当即马不停蹄地往太湖赶了来。 与九山七洞三泉其他山门的众弟子一样,这对双生姐妹当然也毫无意外地落入了六方贾布下的困阵里,连唤她们前来会合的师门长辈都没见到一位,就莫名其妙地成了阶下囚。 偃息岩的历代掌教都不喜去管其他山门的闲事,若无必要,甚至还不许门下子弟与九山七洞三泉另外十八个山门来往过密,怎么偏偏就是这次……会学着裂苍崖一样,不但自己要眼巴巴地聚集到太湖来,连远在外头、明明可以避过这场灾祸的爱徒们,也都要统统唤来、继而拱手送给了六方贾? 范门当家若不是早早地就离了师门、回去执掌了沉浮于商道中的家族,如今会不会难逃大灾、也成了渊牢里的囚徒之一? “她还有偌大的家业要打理,也不愿让整个范家都被连累进修真界的乱祸里来,无法亲身前来,却极为忧心柳千王的安危……除了让沈大头替她前来帮忙,也只能让我夫妻代她费心周全。” 殷孤光面色急变之际,一直都对着女子絮叨不休的柴侯爷已有意无意地转了眸光,那并不属于他本尊肉身的满面狰狞疤痕似乎又活了过来、扭曲了他的大半张脸,让人分不清他嘴角噙着的笑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我没想到三姐竟会是隐墨师你的至亲……早知如此,就不必再劳烦沈老板和小房东往下头多跑一趟了。” 592.第592章 各取所需(一) 殷孤光抬了眉眼,恰恰迎上了破败斗笠下那双眸子里透出的……意味深长的眼神。 这位至今仍顶着破苍主人那张狰狞面容的柴小侯爷,明明早在年关时候就与如意镇诸位怪物有过一面之缘,彼时虽是为了参娃而来、但也未曾显露过任何让人不安的敌意。 在赌坊诸位怪物看来,这在散仙榜上占了一席之地的柴侯爷,倒是随着六方贾而来的所有“贵客”之中最慎重有礼、甚至摆明了心怀愧疚的一位,除了莫名其妙地要护着斗篷怪客这点让人懵然不解,倒也未曾真的对如意镇、亦或参娃做出过什么伤害之举来。 然而眼下,他似乎是知晓了什么了不得的辛密,如今竟与其妻子一样……对殷孤光姐弟二人颇为注意。 他这身看起来仍是末倾山大弟子的皮囊,让柴小侯爷的眼神也平添了几分狰狞,迫得殷孤光下意识地微微挪动了自己的身形,试图把只能安坐蒲团上的三姐从柴侯爷的眸光里彻底隔断开去。 紫凰门下十八个弟子心照不宣了多年,从不轻易在世间众生面前透露自家兄弟姐妹彼此之间的关系,而殷孤光以“隐墨师”之名行走人间界的那几百年间,修真界中更是从未有谁怀疑过他和紫凰上神有什么干系。 幻术师之所以能安之若素地遁入如意镇,甚至在六方贾杜总管面前也没有刻意掩蔽过行迹,大半也是因为自己这多年来在外人眼中造成的假象——不同于需要依附师门或族众的修真界众生,隐墨师在世人看来不过是个“孑然一身”的浪子,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他会往何处而去,似乎从无羁绊。 这世上本不该有人,能将他和隐居在青要山中千载之久的三姐……扯上干系的。 这当然要归功于紫凰回到上神界之前、反复叮嘱徒弟们的那句话。 承袭了化形神司的衣钵,并不是什么光耀门楣的喜事,只会让这些族群各异的孩子们就此成了人间界、乃至其他五界众生不惜联手围剿的牺牲者。 更何况上神界从不容许其力量“流落”到凡世中去,倘若这十八个徒弟的存在上达天听,别说这辈子的命数……恐怕就连留得一缕残魂以图轮回,也是妄想了。 这听起来像是吓唬幼子的嘱咐,又经十七位兄姊各自添油加醋了许多后的转达,几乎刻在了幻术师的骨血里,让彼时仅有六岁的小孤光噤若寒蝉、手足无措,生怕自己会在外人面前漏出了半分的迹象——连在青要山里迎面碰上了足以撕裂他的虎狼凶豺,小孤光也只是且惊且惧地僵硬在原地装作死人,却怎么都不肯向咫尺之遥的诸位兄姊发出半点求救之声。 对师门讳莫如深,已成了幻术师多年来的习惯,如同举步时会先抬左脚、喝水时必先将杯盏握在掌心至少五息之久,都再自然不过。 一如此刻对柴侯爷夫妻的敌意。 即使是因为对如意镇诸位挚友极为放心,而“受情势所逼”地曾向诸位怪物透露了自己与疯魔师姐和三师兄的关系,然而此时站在石室外的柴侯爷夫妻……殷孤光却还远远未到能和对方开诚布公的地步。 不管三姐在这两年间到底在渊牢里听过、见过了什么,让从来都不信师门之外众生的她,能毫不介怀地向这对夫妻揭露了自家小弟的身份,殷孤光还是无法对这突如其来、还能将末倾山掌教击倒在地的“救星”知无不言。 即使对方是受范门当家所托而来。 “谦君还在下头……楚歌总要去找她的。”幻术师渐渐翘了嘴角,一如在如意镇里初逢每位擅闯山城的外来客之际、会让对方如坐针毡的莫测笑意,轻描淡写地敷衍了句,“至于我姐弟是不是至亲血脉,如今也已双双都是这湖底牢笼的阶下囚,就算以往有任何的本事,眼下都是一场空……贤夫妇不管想在我们身上着落些什么,大概都要失算了。” 石室外的柴侯爷显然没料到殷孤光会学了三姐、一开口就是讥嘲之语,更未料到自己不过一句套近乎的寒暄之语,已然无意中碰触了这对姐弟的师门禁忌,一时除了苦笑,竟忘了替自己辩解几句。 倒是与丈夫更早一步来寻殷孤光姐弟的少女,在旁看懂了幻术师眸子里的疏离戒备之意,约莫猜出了柴侯爷的言语该是“刺”到了这姐弟俩的忌讳。 少女温柔了眉眼、愈发箍紧了丈夫的臂膀,示意柴侯爷暂且无需多言。 她则知机无比地接过了话头,温言向幻术师道了谢:“虽然破苍刀下留了情,我们还是低估了第五前辈的狠劲,方才若非三姐和隐墨师您肯出手相救,他根本也寻不到机会从第五前辈的眼皮底下遁去行迹,更别说还有这身伤的拖累了……” 少女回过头来,眉宇间的感激之情毫不做作,倒着实真心诚意得紧,让存了找茬心思的幻术师也一时无言以对:“隐墨师这救命的大恩,我夫妻是千真万确地欠下了。” 柴侯爷的这身新皮囊,除了还遍布着已然风干的斑斑血迹,看起来有些惨不忍睹之外,此刻倒也筋骨俱全、并不像是成了废人的样子。然而少女心知肚明,方才在高空中来自末倾山掌教的那一击、与后来破苍刀芒及身的痛楚,都结结实实地尽数着落在了丈夫的身上,根本没得闪躲,让后者不得不硬抗下来,差点连魂魄都没能保全。 他夫妻俩虽然也为这险境备下了后着,却打的是第五悬固会不耐烦地撇开这手下败将、转而再次与石室里的三姐开始狡辩起来、让柴侯爷得空躲开一旁谋得生机的主意。 然而就连末倾山大弟子也低估了自家师尊的坏脾气——想到眼前这个冒牌货能将爱徒的神兵带在身边至今,老爷子半是想替破苍撒气、半是想从对方口中得知大弟子的去向,竟没顾上和旁人多言,就不惜动用了他从不屑于的“酷刑”,将本就只剩了半口气的柴侯爷……又生生毁了整条右手臂膀。 彼时还被破苍主人搀扶着的少女霎时青白了面色,也并不全是惺惺作态。 她和丈夫早有前言,这趟劫狱之凶险莫测,极有可能会双双葬身在这湖底——求生不得、便死后同穴,于他夫妻而言倒也并不是什么可怕之事。 可她从未料想过,竟会亲眼见着丈夫在咫尺之遥……被人“千刀万剐”。 593.第593章 各取所需(二) 就连装作成柴侯爷、早就说好要等到第五悬固走神才会动手的末倾山大弟子,看到冒充自己的挚友竟在顷刻间就被自家刀器伤成这种模样,彼时也差点沉不住气,就要当着师尊的面将破苍大刀收回掌中。 然而假装被他搀扶着的柴夫人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她那微微颤抖的一双素手竟力道奇大,固执地拽住了比她更沉不住气的盟友。 少女彼时也几乎乱了阵脚——只差那么短短数息,她就要先行一步替丈夫施展出那个救命的术法,即使功亏一篑、错过了击倒末倾山掌教的绝佳时机……也顾不得了。 若不是殷孤光姐弟俩的“多管闲事”,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在第五悬固的手下丧了命,连临死前的最后挣扎都未必来得及。 “柴夫人客气了。”石室里的幻术师低了眉眼,似乎是轻轻冷笑了声,继而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像是对这夫妻俩的“老实”无奈得很,“我与家姐一样,只要能和第五前辈做对、让他气个半死,都欢喜得很……至于他老人家到底是与谁过不去,都与我无干。” 殷孤光有意无意地抬了抬手,虚晃着指了指柴侯爷那看似血迹斑斑、却赫然已抬举自如的右臂,嘴角的自嘲之意更浓了:“如今看来,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若早知小侯爷已经备下了这种起死回生的术法傍身,我姐弟也无需杞人忧天、替贤夫妇多担那份心了。” 幻术师这话固然是气话,却也并非毫无缘由。 渊牢里的禁锢大阵威力之强,足以将九山七洞三泉一众老怪物们都困成了凡人肉胎,更何况是他这个在人间修真界里仍算是后辈的隐墨师。 在湖底虚境里已恍恍惚惚逗留了十余天、乃至更久,殷孤光的身魂灵力还是动弹不得,直到坐在了三姐身边,也不知是因为勉强定下了心,还是这一层的禁锢颇为异样,他才觉得身魂中的力量稍稍松动了些。 可那也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缕灵力罢了。 别说桃源非梦大阵、亦或半世星流,这寥寥的灵力压根连跟头发丝都拽不下来,又能做些什么? 若不是有三姐慨然相助,殷孤光根本也施展不出那于危殆之际救下柴侯爷的“救命”术法。 可这术法一出,即使三姐还有灵力残存,他之前的所有努力却都白费了。 幻术师有意无意地往身后瞥了眼,却还是没敢对上三姐那犹然望着他的温柔眼神。 他姐弟二人仍然身陷囹圄,连自保之力也未必留得几分,能不能逃出渊牢还是未定之数,在楚歌与柳谦君赶来回合之前,他们就还是六方贾的板上鱼肉,任人宰割。 偏偏是这种要命的当口,他还彻底成了个无用之人。 早知道这玩笑似的把戏会将此前积攒下的力量尽数耗去……他是怎么也不肯就这么送给旁人,更别说是这对显然有备而来的小夫妻了。 殷孤光甚至能听到自家疯魔师姐在他耳边的嗤笑声。 真是天大的笑话……当年造出这个术法,明明就是为了救自己的命啊…… 这至今也没有被取个名号的小“把戏”,是殷孤光幼年时逃到极东废城下的某个半年间、和七师兄一起埋头钻研出来的……“自救”之术。 被自家疯魔师姐整蛊得只想跳崖的小孤光,根本不需踏入红尘半步,就已见识过了世间最最要命的险恶——六师姐即使不吃饭、不休憩,肚里也能如潮水泛滥般、层出不穷地冒出各种整人的新把戏,偏偏又被卫禽叮嘱过不准随便去招惹凡尘里的众生,只好转而盯准了最最可爱的小师弟,恨不得将殷孤光从所有兄弟姐妹身边抢过来,让后者只跟着自己,也好让她玩个尽兴。 这些个“玩法”倒也不至于真会要了谁的性命,却回回都让彼时仍然年幼的殷孤光哭笑不得——即使不知这世上的同龄孩子们过的是怎么样的安生日子,他至少也看懂了诸位兄姊看着自己时、眼里遮掩不住的同情之色。 所幸小孤光还有个常年居于极东废城下的七师兄。 紫凰门下排行第七的弟子出身于绝迹多年的涧梁木族,身子骨虚弱得与废人无异,却偏偏是十八个兄弟姐妹之中唯一一个堂堂的城主大人——早在千年之前,他就搬离了青要山,执拗地守着紫凰昔年云游凡世时、无意中在人间极东寻到的一处被埋在地下的废墟,平日里也只凭常来常往的老九替他给青要山传去个平安的口信。 那在地下尘封多年、却奇迹般被保全了大半的小城里,自然早就全无生机,却不知为何堆积着数不胜数的古籍异志,还似处在什么力量的护庇之下,安安稳稳地留在原地,毫无因为年岁推移、而见风化尘的迹象。 紫凰一时好奇、随意翻了其中几本手札后,更是惊觉这地界并不是什么寻常山城——这些不知其数的古籍上,记载的竟远不止人间历代以来的奇闻怪事,更有世间不少精怪妖魅族中绝不外传的辛密,如数家珍。 即使是身为上神、自认对六界各族知之甚深的紫凰,也在这些古籍上翻到了某些从未听说过的绝迹族群,更让她对这废城起了兴头,在地下一呆就是四十多天,直到卫禽来寻她、才恍然醒觉。 她就此将这个被人间界遗忘的废墟当成了自家的书斋,每次偷跑下凡尘,都会在此处逗留个数月,顺道也陪陪不能跟着她到处乱跑的老七。 紫凰这无心之举,倒也成就了本就挪动不便的七弟子。 天性不喜四处跑动、后天又体虚到连寻常修炼都不易做到的老七,就此成了个不见天日的“老学究”,干脆住在了极东废城里,埋头于多如繁星的古籍异志之中,甚至还瞒着师尊、将紫凰平日里教会他们的化形术法记了下来,虽然不比师尊亲笔,却也让兄弟姐妹们欢喜得如同得了至宝。 卫禽后来更是以老七的安危为威胁、“强行”带了三位老大哥一起来了极东废城,联手在方圆数十里之内布下了前所未有的桃源非梦大阵,让这得天独厚的宝地闲人莫入,将老七妥妥当当地护庇在了里头,就此将极东废城彻底收入了师门的囊中。 594.第594章 种因者,讨命鬼也(一) “贵”为城主大人的老七,是一众兄弟姐妹里唯一一个既无心、也无力会带着小师弟到处乱跑的安分家伙,甚至若非必要,都不肯让年幼的孤光随便踏进极东废城里来。 这阴森森的地下废墟,本就不是什么容活物到处乱窜的好地界,又有这许多的古籍异志存放在此,虽说不知是有什么力量在暗中庇佑、而未化作尘土沙砾,可天知道会不会因为碰触了太多的阳世气息,就一朝尽毁? 然而即使是多疑且多妄的七师兄,在见到满面惊恐、几乎都要哭出来的小孤光之际,也倏尔软了心肠,将似乎是被老九顺道送来的小师弟……放进了桃源非梦大阵里。 小孤光都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只见得七师兄嘟嘟囔囔地对着阴暗的虚空拂了拂袖,竟忽而就亮起了遍布在这地下废城各处的灯火,将殷孤光眸光所及之处照得斑影错落。 无需小师弟多言,老七也心知肚明这桩麻烦的“始作俑者”是谁——整座青要山里,能无耻到把幼弟吓哭成这副模样的,当然只有那个仅比自己早进师门区区几个时辰、就成了师姐的卑鄙傒囊了! 于是小孤光就这么傻乎乎地呆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多年来都将灯油视作性命、绝不轻易浪费一星半点的七师兄骤然大方了起来,让这原本宛如鬼蜮的废城亮如青天白日,后者慢吞吞地挪动着自己的废弃身子,好不容易摸索回了他那木案前、跌坐了下来,这才将他那一双看似昏浊如凡世老朽的眼睛盯准了小师弟,继而如时光凝滞般、不动如倾颓荒凉的山丘。 殷孤光呆坐了两柱香之久,才恍然明白过来七师兄这般无声看着他的意思,后知后觉地惊跳了起身、奔进了七师兄身后的满城书堆里去。 即使是第一次造访极东废城,小孤光还是对这地下废墟之广阔震惊不已,他眼之所及尽是堆积高叠起来的古卷手札,繁多得像是把整个人间界的掌故记载都搬来了这里。若不是自小穿梭于各种阵法迷阵中、早就习惯了在陌生地界也能认定了方向,小孤光差点就要在繁密如银河星辰的书卷堆里迷了路。 身子骨虚弱至极、堪比废人的七师兄,虽然是这地下废城的主人,早已对这地界各处放置着哪卷古籍了如指掌,却毕竟肉身虚乏、无法行走如常,更不能像小师弟这样又跑又跳、攀上爬下地,在转瞬之间就能东一卷、西一卷地“搜罗”到他想要的手札书卷。 于是小孤光就如猿猴般穿梭在这些尘灰气仍显呛鼻的书堆之间,不时望向远处安坐在原地、连头也懒得回的七师兄,后者有气无力地举着个灯盏,其上跳跃的火焰不见得有多亮堂,却每每都能迈过数里之遥、将那泛着绛色的火光隐隐约约地定在某卷深埋暗处的古籍上。 待小孤光眼疾手快地将这卷手札抱到怀里,这火光便会晃晃悠悠地移向下一处,虽然缓慢、却不见犹豫地停在另一把书卷上。 直到小孤光实在抱不过来、快要从高处跌了下来,这火芒才会淡去了行迹,等着和被挑出来的数十卷古籍一起、回到了城主大人身前那木案之上。 接下来足足半年的辰光里,他们兄弟两人就这么一动一静地埋首在满城的古籍之中,避世不出,翻遍了记载着从上古时期以来、所有微小精怪族中禁术的书卷手札,甚至不惜耗尽了以往极东废城里十年才能用光的灯油,所求的……不过是能掣肘他们那位疯魔师姐的法子罢了。 这后来让老七又生了场大病的半年辛劳,虽然最终也没能找出个能让傒囊师姐彻底安分下来的解决之道,最终倒也不算白费辛苦——即使无法治本,能让小孤光短暂地从六师姐那些整蛊伎俩下逃出“生天”去,也已然是个小胜之局了。 傒囊一族天生神目,疯魔师姐又是跟着四师兄修炼过化形术法的厉害角色,别说人间修真界众生,哪怕是其他五界的生灵想要糊弄过她的一双眼去,也是痴心妄想。 更别说彼时的殷孤光仍然年幼,还无法施展出任何高深的术法,即使有什么失传已久的禁术被找了出来,小孤光也压根有心无力,只能对着这现成的自救法子欲哭无泪。 然而天地间向来一物降一物,有那么个欺负人的疯魔师姐,就有个聪明绝顶、连紫凰传下来的化形术法都能衍化篡改出全新道法的七师兄。 他最后竟将师门的化形术法、涧梁一族的隐迹之能、与被人间修真界唤作“李代桃僵”的虫族禁术糅杂在了一处,琢磨出了个连术法都算不上的“小把戏”,并在短短两天的辰光中就教会了小孤光,直到确认了且时还灵力寥寥的小师弟能够于心念动处、就使出这救命的把戏后,才如释重负地向千里之外的老九传了口信,让后者将小师弟送回了青要山。 这术法看似能将某个生灵在旁人的眼里抹尽了生机,仿佛鼻息减弱、直至死人般的毫无动静,事实上仍然是个仅能维持半盏茶辰光的障眼法——老七实在是摸准了傒囊师姐的脾气,认定了后者是这世上最狂妄自大、却又最胆小如鼠的卑鄙生灵,小师弟根本无需真的躲过她的“魔掌”,只要能让她在这“把戏”下惨败过那么几次,必将渐渐失去了戏耍小师弟的兴头,转而去祸害这世上的其他生灵。 拜这至今也没有个名号的“把戏”之福,幼年的殷孤光果然顺利逃过了数次“磨难”,并着实骗惨了自认英明神武的师姐大人,让在六界围剿之下都能笑得出来的傒囊几乎发了疯。 第一次见识这把戏的那瞬,从来都看似不在意小师弟性命的师姐大人竟当真被骗了过去,在手足无措地原地蹦跶了短短数息之后,就二话不说地抱起了幼弟的“尸身”、往青要山外跑去,口口声声着要去找四师兄来救命,就连彼时还躲在一旁的殷孤光想要出来拦阻、也没能赶上。 直到半个时辰后,师姐大人才黑着一张脸,空手而归。 傒囊与涧梁的第五百六十七战……傒囊败。 595.第595章 种因者,讨命鬼也(二) 七师兄折腾出来的这小小把戏果然成效极佳,不但顺利吓得疯魔师姐不敢再轻易找小师弟的麻烦,甚至让天不怕地不怕的傒囊一度达到了风声鹤唳的惊惧地步,压根分不清小孤光到底有没有被自己伤得断绝了生机。 天可怜见,她早已习惯了自己这双神目之威,认定了这世上除了紫凰的化形术法、再没有其他障眼法能瞒过她的眼去,却没想到年幼的小师弟竟会一状告到老七那去,更没想到从来都是老废物的“七弟”在无声无息了这么多年后、竟真能整出这么个专门气死她的鬼把戏来! 从来都只有她欺负老七,怎么能让这老家伙如此轻易地就反败为胜?! 然而接下来的两个月辰光里,她每每战战兢兢地跟在小师弟后头、想要如同以往那般寻机吓唬他时,还是无一例外地、都眼睁睁看着小孤光毫无征兆地倏尔倒地不起,后者还次次都摆出了副凛然赴死的决绝模样,不管当时走到了什么地界——山腰凹凹里也好、泉瀑溪涧旁也罢,甚至是恰恰停在一棵满是鸟儿驻足、随时都会被砸得满头“清香”的大树下——年幼的孤光都二话不说地立马栽在了山泥里,浑然不介意自己的“尸身”会凄惨成什么样子。 等到师姐大人怒气冲冲地欺上前去、将小师弟抱在怀里,碰触到的便是与第一次被骗时一样……是孤光鼻息全无、生机断绝的尸身。 似乎是因为小师弟的修为不够,这“装死”的把戏倒从来都持续不了多久——往往不到半个时辰,僵冷的“小孤光”就会化作薄雾、在她怀里无声无息地散去,像是从未在这天地间存在过。 被如此这般接连“吓”到了第五次,她才渐渐习惯了这境况,不再在每次看到这仿佛形魂皆消的异状之际……双腕痉挛。 从来没有被耍得团团转的师姐大人,当然无法接受这般的“兵败如山倒”。 她也不是没有掘地三尺、尝试去找过彼时必然躲在不远处的小师弟的本尊真身。 然而这出自老七之手的古怪把戏简直就是为她量身定做,让早就见惯了这世上千奇百怪的傒囊想破了脑袋,也没瞧出这“术法”到底有着怎样的古怪,竟能让年纪尚幼、且还是凡胎的小师弟从她眼皮底下遁走开去。 她不惜“纡尊降贵”地威胁了青要山脉里的不少精怪妖魅,妄图让这些个无所不在的眼线们替她找出小师弟隐迹后的行踪来。 可这些个本就对她并不忠诚的眼线们,不但没有帮上忙,似乎还在暗中被小孤光指点了条明路,在阳奉阴违地侍奉了她数十天后,就无一例外地跑去向紫凰门下排行第二、一直被他们奉作大王的“神仙大人”告了状。 平日里神思游离、十句话里有九句没人听得懂的二哥,偏在这种事上较了真,一转头就找上了不听话的六妹,用他那两根看似脆弱如干瘪虾壳、力道却堪比探火铁钳的手指夹住了后者的鼻子,无论这闹腾无比的六妹如何软磨硬泡都不肯松手,直到听到老大哥由远及近的狂奔脚步声,才难得严厉地瞪了老六一眼,示意后者不要再打青要山众生的主意,继而慢悠悠地就又逛回山林深处去了。 师姐大人以整整二十天鼻端高肿如馒头的惨烈代价,换来的唯一“战绩”……不过是发现了这把戏中的一个小小纰漏。 小孤光的假死尸身犹在之际,他的本尊真身就无法在任何人面前现出形来,唯有这障眼法如烟消散后,小师弟才能恢复了原本的凡胎肉身模样,重新在天光下行走如常。 可知道了这个破绽又有什么用?! 只要她动了整蛊小师弟的念头,哪怕只是眉眼带笑地无意中扫了后者一眼,小孤光也会不分场合地立马倒栽在地,“死”给她看。 她还是束手无策。 师姐大人最终只能颓然认了输,在对着极东废城的方向气急败坏地将老七骂了个万劫不复后,继而在“长达”两年的辰光里……再没有折腾过小师弟。 这术法看似百无一用,像是个只供小孩子玩闹的无稽把戏,却连傒囊族的神目都能骗过,即使放到人间修真界中去,也不会是无名的把戏。 然而这不过是小时候那几年辰光里的“必胜”之道,如今的殷孤光,已许久没有再动用、甚至想起过这更像是玩笑的术法了。 渐渐长大的他,后来又离家云游在人间各处,成了与诸位兄姊毫无干系的“隐墨师”,几乎将师门中能唤上名字的化形术法都驱使如臂,哪里还用得上这种仅需寥寥灵力、又只能在他人面前以认怂装死的假象逃离开去的小孩子家把戏? 天知道。 极东废城里那数百斤的灯油,终究不是白白烧掉的。 在这天杀的太湖渊牢里,身魂灵力受了禁锢、动弹不得,平日里使唤惯了的诸多化形术法皆无力动用。于是殷孤光在看着石室外那个顶着末倾山大弟子皮囊的“老朋友”鼻息减弱之际,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昔年专门拿来糊弄自家疯魔师姐的“小把戏”。 这堪称无稽的术法,只需丝毫的灵力转圜便能使唤,于是连寻常的修道者也不会注意到,要从末倾山掌教的眼皮底下“救走”这冒牌的破苍主人,再适合不过了。 有了三姐的灵力相助,幻术师彼时唯一担心的,也只是这把戏出世后也只用在自己身上过,却不知在落到其他生灵身上后、是不是还能物尽其用。 殷孤光甚至没来得及细细思量,不知道这位伤重濒死的“老朋友”是不是能心领神会他的好意,强撑着苟延残喘的本尊真身趁机逃离开去;不知道这把戏即使功成,又能在这渊牢里持续多久,会不会当即就在第五悬固面前漏了馅。 他更没有料到,自己在无意中促成了柴小侯爷的后着,引出了那个显然不是凡间之物、却能在顷刻之间就治好了柴小侯爷满身重伤的……高大巨蛋。 596.第596章 岳丈的“见面礼”(一) “小光。” 殷孤光犹自神色冷峭地坐在石室门口,固执地挡住了柴侯爷夫妻原本望向三姐的眸光,摆出了一副生人勿近的淡漠样子,似乎要和石室外的小夫妻俩对峙到底时……忽觉自己的衣衫被人从后头扯得微微动了动。 他回过头去,便看到蒲团上的女子正将那只旧伤遍布的手缩回了袖里,弯眉翘嘴地朝着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处,语声低沉且温柔、却一如既往地不容置疑:“你又挡着外头的亮光了……坐回来。” 女子显然看穿了他此刻肚里转着的许多念头,甚至还半是失笑、半是命令地稍稍动了眉头,暗中示意小师弟无需这般提防着柴侯爷夫妻俩。 殷孤光却没有像小时候在青要山木屋里那般,乖乖地听命、退回她的身边。 幻术师半侧着身子,久久无声。 如同中了自己最得意的术法“半世星流”,殷孤光就这么呆怔在了原地,既没有往后挪动身形的意思,亦不再对着柴侯爷夫妻俩摆出那副仿佛是忌惮、怀疑乃至敌对的姿态。 他那在额发遮掩下的面容,恰好被挡在了这咫尺之遥中央的阴影里,让旁人窥不到他眼中的莫测神色。 然而蒲团上的女子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小师弟的眸光不但是停在她的身上……此时仍然目不转睛地死盯着的,赫然是她方才收回袖里的手掌。 她那只轻易不现于人前的左手上,触目惊心地遍布着许多年前被九天神雷与海域巨浪“联手”而就的扭曲伤痕,几乎没有一处哪怕微小如指甲盖的好肉,如今若被不知内情的旁人不经意地瞥到,还会被当成是某位极为老迈之人的手掌。 就连在杜总管手下见惯了世间血腥的六方贾三千精怪,也在刚刚将她接进渊牢里来时,因为不当心见到了她这怪异手掌、而无一例外地觉得肚里倏尔冒起了股冷意,逼得他们不争气地激灵灵打了个颤,继而再也不敢多看女子一眼。 这么惨烈的伤势……还是九天神雷造成的伤害,换了人间界任何一个妖族生灵,都早已去见阎王爷了。 总管大人果然没有骗他们——这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水族老前辈,千真万确就是个怪物! 于是还没等杜总管吩咐下来,六方贾的三千精怪就极为自觉地将女子“安置”在了最冷僻远人的石室囚笼里,并极快地做了鸟兽散,此后若非得了主人的命令,也只敢偶尔远远地打量着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老妖怪,极少会靠近过来。 他们生怕会不当心地再看见那“怪手”一次,逼得他们不得不揣测着自己将来的下场——九天雷劫,毕竟是人间界妖族众生谈之色变的最大克星。 然而这手不管狰狞成什么模样,于懂事开始便见过千万次的殷孤光而言,都再熟悉不过了。 他本是太湖渊牢里……最不该被这只手吓到的生灵。 良久良久,直到石室外的柴侯爷都半是尴尬、半是因为新伤未愈地咳了几声,殷孤光才后知后觉地回过了神:“三姐,你为什么……” 不知是因为仍未从这半晌的恍神里彻底醒觉过来、而忘了石室外还站着几个他无法全然相信的“救星”,还是这转瞬之间想到了什么远比逃出生天还要紧得多的大事,幻术师根本没有遮掩自己语声里的震惊之意。 他这话显然只是对着蒲团上的女子而发,并没有刻意拔高了语声,即使在这寂静如死的渊牢里……都宛如昏睡时分的迷糊梦呓。 于是柴侯爷夫妻几乎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就只见得虽然算不上高大伟岸、好歹也身形修长的隐墨师骤然被扯离了地面,像只断了拎线的木头傀儡般、整个人竟被生生往后拉拽了数步。 幻术师终于开口的那一瞬,蒲团上的女子也忽而变了脸色,似乎是心知肚明前者会问出什么话来,她不等小师弟话音落下,就极为迅疾地动了动隐在袖里的十指。 原本从绾色暗袍上拆下来、已然被她收起来的那几缕丝线得了令,霎时间活泛如正有天敌追在后头的水中游鱼,带着几不可见的银色微芒,朝着数步开外的殷孤光扑了过去。 它们毫无阻滞地各奔东西,在眨眼间就顺利“咬”上了幻术师的几处衣角,随着女子的十指微曲,这些连浮风毛羽都比不上的细软丝线竟使出了足以将虎豹豺狼拖动的力道,猛地将“猎物”往后生拽,像是恨不得直接将殷孤光往后头的石墙砸去。 幻术师显然没有任何的准备。 如同认了命般,他就这么败给了几缕轻飘飘的丝线,整个身子被扯得往后凌空摔去,继而结结实实地仰面砸在了女子的身边,不偏不倚。 “我家小弟初来乍到,还是小看了渊牢里的这个禁锢大阵,难免要犯困上几个时辰……想来只要睡会儿便罢,贤夫妇不必与他计较。” 女子轻描淡写地将丝线收回了袖里,眉眼犹弯地瞧准了石室外的柴侯爷夫妻,就连嘴角也还是微微翘着,像是当着外人的面、二话不说就放倒了自家小师弟的怪物……并不是她。 更让柴侯爷夫妻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话的是,栽倒在蒲团上的隐墨师像是被这突袭摔懵了头,竟也彻底静默了下去,不但没有继续方才还未出口的问话,甚至全然不打算反驳女子这威胁意味颇为浓重的胡言乱语——不同于渊牢里其他的囚徒,被困在这一层的生灵求一梦而不可得,又哪里是能说犯困、便倒头就睡的?! 若不是殷孤光的鼻息分明沉稳得毫无异样,他们几乎以为隐墨师已在自己眼皮底下遭了……“毒手”。 “倒是那个‘襁褓’保命的法子,看起来不像是人间界的术法,贸然在末倾山掌教跟前施展、未免也太凶险了些,小侯爷就不怕自己……会失手?” 蒲团上的女子则像是料定了小师弟会乖乖沉默般,神态安然地没有再多打量殷孤光一眼,甚而还话锋一转,扔出了句在她与小弟肚里都转悠至今的疑惑问话。 少女且惊且骇地轻“哦”了声,这才将眸光从隐墨师身上移了开去:“让三姐见笑了……那是我父亲一族的重生之法,也是我夫妻敢闯进这虚境里的……最大依仗。” 597.第597章 岳丈的“见面礼”(二) “重生?”蒲团上的女子闻言,轻轻笑了声,“人间界各处水域里,也有不少族群号称有过脱胎重生的禁术,但大多都是虚有其名,说穿了不过是些金蝉脱壳的把戏……小侯爷怎么敢把自己的性命托付在这种听起来霸道得很、说不定就会害你丧了性命的玩笑伎俩上?” 她话里透着股怀疑味道,可眼角余光已不自禁地飘去了石室外,停在了那不久之前还有只九尺巨蛋惊鸿一现的虚空处。 紫凰门下除了殷孤光年纪尚“幼”,其他便几乎都是仅比柳谦君年轻些许的“老”家伙。而她身为师尊最初捡回来的三位大弟子之一,更是当今水族精怪中当之无愧的老前辈,虽然这些年来都隐居在青要山中闭门不出,但比起如今人间界那些不上道的水族后辈们……她曾有缘在湖海水域中交过手的生灵,则无一不是翻江倒海的煞星了。 可即便是从前那许多位的“老朋友”们,也不敢说身怀什么“重生”的术法。 这名头听起来……实在有些让人笑掉大牙。 天地六界自有生死法则,即使这世上多的是不信天、不信命的离经叛道之众,最终也会因为冥界主宰的一勾指、亦或上界神司的天劫责难,最终归了轮回。 所谓的“重生”,不过是世上的生命发现无力回天之后、自欺欺人的说词罢了。 然而当那高大的雪白巨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末倾山掌教身后,继而放出了个恍若幽魂、却在眨眼间就能顶着满身重伤行走如常的柴侯爷时,她还是惊喜不已地倒吸了口气。 小侯爷显然还未融会贯通这术法的精髓,甚至连半吊子都算不上,却也让她短暂地瞥到了那保命之术的精妙之处——那是连世间以生生不息为名的木族……都未必能摸得着门道的续命术法。 只是经柴侯爷之手施展开来,那巨蛋连外相都未稳固,看起来随时都会化去如烟尘,显然无法尽到它原本所能做到的奇迹。 尽管如此,这术法还是未在末倾山眼皮底下漏出半分的灵力迹象,甚至于须臾之间就将原本连元神都快涣散殆尽的小侯爷“扶”起了身躯,让后者还有足够的气力在第五悬固跟前上演了一场好戏、直等到破苍动了手。 也许,只是也许……这术法被真正的主人施展开来之际,真能当得起这“重生”之名。 一如眼前这看似弱柳扶风的柴夫人。 她先后不着痕迹地提起过数次的父亲,那位似乎如今行踪袅袅的爹爹……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家伙? “他离开之前,生怕我娘会终究逃不过几位宿敌的捕杀,就把这术法教会了我母女二人。”提到了失散多年的父亲,少女眉宇间的神色也阴沉了些许,甚至不再将眸光一味停留在丈夫身上,语声渐低,“家父的族群已在这世上绝迹了多载,如今的人间界众生大概也都并不知晓这一族昔年的存在……至于这重生之法,也只是从上古时期遗留下来的残本,刚刚传到他手上的时候,不过是个聊以怀念的族中传说罢了。” “天意冥冥,他后来有幸在三清山脉里碰上了他的两位师父,这才得以圆满了这徒留残余的术法,甚至无需再借助天地五行之力,也能仅凭着自身的灵力元气施展开来,无论遭了什么样的横祸、受了多大的外力伤害,都能生出……那巨蛋模样的‘襁褓’,护庇住肉身与魂魄的平安。” “那‘襁褓’看起来脆弱得很,像是随便什么利器都能将它捣成碎片,却是跳出六界轮回的孤绝地界,将施术之人隔绝在了个阴阳两边都无法碰触的结界里,被护在里头的生灵就此既不算是阳世生人,也并非幽冥怨鬼,无论是哪位仙神地官……都无法动其毫分。” “只是这术法被‘篡改’了之后,所谓的重生之力却成了缘分使然的难事。” “‘襁褓’一旦认定了它护庇的生灵伤势过重、失去了它的保护后必会继续被外界伤害,便绝不肯将施术之人轻易放出结界去……而施术之人往往唯有在命数将尽之际才会动用这术法,进了‘襁褓’后也会立马昏睡不醒,根本不知结界外年岁几何。” “即使是满身的伤势都在‘襁褓’里渐渐痊愈,这游离于六界轮回的结界也会继续长长久久地护庇着施术之人……不管后者的执念有多强大,也无法来去自如。” “唯有在上古时期的木族灵力襄助之下,‘襁褓’才会功成身退地渐渐散去结界,将施术之人放出结界。” 少女絮絮地吐着这早已备下、打算借此让石室里的女子为她解开另一桩疑惑的言辞,却只觉肚里的愧疚之意渐渐冒上顶来,让她的手心里愈发渗出了层层的冷汗。 这些话,与其说是在道与三姐听,不如说是在倾吐他自己夫妻多年来的遗憾罢了。 她也是亲身领教过这术法后,才知道爹爹昔年离开之前,为什么嘱咐她母女二人轻易不要动用这术法——娘亲并非出身自爹爹的族群,从来都认定这术法于她绝无益处,这辈子又隐姓埋名地在三清山里,于是直到归往轮回,都未尝试过用这重生之法救命。 可她不一样。 她是半个换影族,更有一半来自爹爹族群的血脉传承,要不要动用这术法也不过是自己一动念的容易事罢了,只是在碰到丈夫之前,她早就习惯了随着娘亲住在三清山里,从不轻易与人间修真界众生有任何的来往,于是也并未碰上什么让她身魂受了大伤的困境。 然而那年的一时轻敌,让他夫妻俩双双被逼上了绝路,她更是因为得知对头竟然毁了她母女二人在三清山的故居、而急怒攻心,最后不惜使出了习自极南妖境的一记杀招,妄图将对头打下无间地狱,却忘了彼时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 所幸她气息渐弱之际,还是放弃了和不知远在何处的爹爹赌气,终究施展出了这重生之术。 接下来不知多久的年岁里,她就昏昏沉沉地“襁褓”里睡着,做了一场接一场的恍惚大梦。 明明不是阴阳相隔,她却只能在梦里见到丈夫的背影与侧脸,却心知肚明……那并不是他。 这保命的“襁褓”在救下她性命的同时,也把她和这世上的一切隔了开去。 598.第598章 汝之忧,吾之幸(一) 柴侯爷只觉妻子的双掌把自己抱得更紧了些。 他不但不恼、亦不多言打断妻子已有些啰嗦的絮叨,此时竟还装作无意地将头上的斗笠拉低了些,却没能掩尽他偷偷牵起的嘴角。 在人间修真界出了名独来独往的他,从未将自己已有家室这桩大事宣告天下,甚至连极南妖境里算是他半个尊长的诸位长老,都不尽知他有个恩爱伴侣,只以为小侯爷习惯了游戏人间,仅对琢磨修炼得道上心,早已不为情字所扰。 修真界众生无从得知,他不但有个两情相悦的爱侣,后者还是绝迹已久的换影族后裔,正因为怕这世上的生灵会毁了她母女二人的隐居年岁,才会让丈夫看似孑然一身地在世上行走,自己则极少现于人前。 然而守着那“襁褓”结界、却束手无策了多年后,向来对妻子言听计从的他终于胡搅蛮缠了一次,在范家的大宅偏院里抱紧了久未谋面的妻子,说什么……都不让后者再一个人躲回三清山去了。 上天下地,即使是去那阴森幽冷、据说已有不少修真界前辈葬身其中的太湖渊牢……也同去同归。 然而小侯爷抱定了这般任性的念头闯进渊牢后不久,就哭笑不得地要和妻子分道扬镳——这趟意图将湖底虚境搅得大乱的劫狱之行,本就艰险重重,一不当心还会让满渊牢的生灵身魂尽灭,他们夫妻俩思量来斟酌去,最终不得不承认若想险中求胜,还是得依了范门当家最初的盘算之一。 只有让自己和破苍主人换了皮囊外相……才有足够的把握寻机制住末倾山掌教,才能在六方贾的眼皮底下闹出些不可收拾的动静来。 无奈承认了这一点后,他便只能带着不情不愿的破苍大刀抽身遁去,替下本该为六方贾所用的好友、去往渊牢的边缘,顺道等着将张仲简和素霓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进虚境。 却把堪堪团聚的妻子……“交托”给了已然顶了他的“皮囊”、尚对这许多安排震惊莫名的破苍主人。 直到将小房东和沈大头护送至了离柳谦君所在石室不远的岔路口,他才放心地往这一层赶了回来,并以他本尊修炼的怪异灵力暂且隐去了行迹,得以远远地缀在末倾山掌教的身后,静待着这位老人家与以往一样,往那位从未在人间界现身、却是卫禽老哥至亲的女子“安居”之处晃悠而去。 这是他夫妻早早就商量好的最佳时机。 果不其然,第五悬固仍然轻手轻脚地往这一层最僻静的角落挪近之际,披着他那龙鳞流波纹样外袍的末倾山大弟子已然如潮石般伫立在了石室外,遵守诺言地将少女掩在了他的身形阴影处,未让虚空中的万千碎芒有机可乘。 他一边暗中偷笑着看到了老朋友这难得的窘迫模样,一边毅然决然地收起了本尊的身魂灵力,并示意跟他闹了一路别扭的破苍大刀……可以弃他而去了。 从一开始就对主人和柴侯爷夫妻商定下的计划极为不屑的破苍大刀,这时候倒像睡着了般毫无动静,并没有如一开始商量好的那样、当即就冲着第五悬固亮起刀芒,直到柴侯爷有意将它的锋刃送到了末倾山掌教的肉掌下,才勉强配合了一下、装作堪堪突破了禁制,顺理成章地“回”到了老爷子的手里。 “戏台”上人已到齐,刀器亦“物归原主”,柴侯爷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在收敛了本尊灵力的境况下,当真拼了死命地和末倾山掌教打上一架。 当然,事实上这所谓的“死战”并不公平,他只不过是等着老爷子气急败坏地冲将过来,以狂风暴雨般的不留情攻势,将他揍个面目全非罢了。 这一战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尽管最后的伤势要更惨不忍睹些,但破苍大刀的刃下留情,至少还是留住了他的一口气,又得了殷孤光姐弟的意外襄助,果然撑到了施展那重生术法的时候……等到了末倾山大弟子蓄势已久的“绝杀”一击。 明明在场的诸位之中,只有他一个被第五悬固狠狠得从高空砸落下来、只有他堪堪从死地生还、只有他狼狈得像是刚从幽冥血池里被捞出来……然而柴小侯爷在又被妻子抱住了臂膀之际,就神色和缓得仿佛踏青归来,看着妻子时眉目间更是有化不开的温柔之态,哪里有半分还身陷牢笼、步步赴死的紧迫模样? 如今在这么多外人面前被妻子抱得寸步难行,他更全无尴尬,倒像是……快活得很。 “他虽然已然兵解、成了散仙之身,毕竟还是人族,这术法经他强行施展出来,已失了大半的威力,顶多也只能维持七个时辰……倘若他当真断绝了生机,即使有‘襁褓‘庇护身魂,也无法将他从轮回道里硬拽回来。” 少女却正有满腔的心事尚未道完,便没有注意到丈夫望着自己的温柔神色。 “可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这术法便能保得他身魂不灭,即使受了什么天大的伤害,也能在那结界里渐渐痊愈。” “第五前辈下手太重,方才又是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他若不破开‘襁褓‘现身、引开第五前辈的注意,破苍可能再等不到第二次机会了。” “他只来得及在里头待上须臾辰光,若能逗留得再久一点,这只手……也能将皮肉生得更好些。” 少女忍不住伸出手去,抚了抚丈夫的右边臂膀,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遮掩下,旁人并不能十分清楚地看透柴侯爷的伤势到底平复了几何,可她的柔软指尖所及之处,仍然摸到了几处足以让她心惊肉跳的倒翻皮肉。 然而待她瞥到了丈夫的眼,却分明见到后者正将半张脸躲在那破财的斗笠下、悄悄对着她笑,全然不以自己的伤势并未彻底痊愈为意。 一如当年他刚刚从散仙大会上归来、半边面目浸染在鲜血里……却还笑得惬意的无赖模样。 599.第599章 汝之忧,吾之幸(二) 这无赖至极的笑意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尽管仍挂在破苍主人的皮囊面目上,也还是让少女不自禁地飞红了耳根、差点低笑了出声。 她斜着眸光,嗔怪地抬起了方才还轻轻盖在柴侯爷右臂狰狞血痕上的手掌,装作无意地把后者头顶上的斗笠猛地往下一扯,挡住了丈夫的嘴角笑纹,她自己则眼角带笑地回了头,装作懒得搭理丈夫的……“严肃”样子。 只是她的一双素手仍紧紧地抱着柴侯爷的左臂,丝毫没有哪怕离开丈夫半步的意思。 所幸小侯爷这无声的一“闹”,终于让她心头的憋闷与愧疚暂且退避了开去。少女微翘了眉眼,不再将眸光执着地定在丈夫的受伤臂膀上,只是她那轻柔语声里的怪责之意还是真切得很:“你怎么……就不能更怕死一点?” 她话里仍在怪罪着丈夫,眸光则有意无意地斜向了正“安睡”在冰冷湖石面上的第五悬固——尽管眼下尘埃落定,可想起方才那一蓬雪亮刀光下的濒死险境……她还是后怕得很。 第五悬固的整副身子骨都已被严严实实地盖在了龙鳞流纹的玄色外衫下,让旁人无从窥得。不知柴侯爷夫妻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此时露在外头的只剩老人家那颗脑袋,若不是众人身处渊牢,末倾山掌教这模样看上去倒着实好笑得很。 可他方才还轻晃着左手两根残疾手指的讥嘲模样,仍历历在目,戳痛着少女的眼。 末倾山大弟子再任性妄为、再拼死求战,都还有这么个更加“耍赖”的师尊随时等着为他修补破损的命魂,得以保全与爱刀并肩死战的狂妄命数。 可柴小侯爷呢? 她心知肚明,这传自爹爹的重生术法用在外族身上必会大打了折扣,终究不是什么逆转命数的万全法子,于是早在金陵城中、范门当家与小侯爷商量着用这术法来保命时,她尽管堪堪才从大梦中醒觉、对眼前境况还未全然了解,也还是不无担忧地出言否决了这一定夺——倘若太湖渊牢果真有传言中的那般凶险莫测,连参族已有万年修为的老祖宗都自救不得,那这个半吊子的“重生”术法……也是绝不可能万无一失地保全丈夫性命的。 这术法本就源自于她,听到“正主”这般坚决,就连向来强硬的范门当家都悻悻然住了口,并没有当即反驳;而柴小侯爷更是不忍违逆久别重逢的爱妻之意,只旁若无人地大牵嘴角,满面笑意地冲着范门当家耸了耸肩。 那时,还是一直坐在旁侧、只等着冤家安排他怎么“去死”的沈大头说了句话,才让满心忧愁的她哑然失笑,继而恍惚着点了点头,勉强应允了这依旧未必万全的救命法子。 彼时的大头侏儒正逗弄着坐在黑虎脑袋顶上的衔娃,惹得后者脚心发痒、愈发将小脸憋得通红,他自己则因为不久后就要奔赴死地、说什么做什么都有气无力,自然也早就被范门当家剥夺了“出谋划策”的权利,只能干等在花厅角落的椅上,和黑虎一起照看着随时都能哭出声来的参娃。 于是连他这句实则帮了大忙的话,听起来都怨念十足:“救不救柳老板他们,都随你夫妻的意,反正这娃娃本来也不是来找的你们……倒是那白乎乎的大蛋,怎么着也算你自家唤出来的宝贝,倘若小侯爷当真来不及救自己,你总归还能施展出这术法里的正宗力道,把他一起拖进去……大不了,你就陪他在里头迷迷糊糊睡上个几年嘛,比起在人间到处找死,那巨蛋倒算是个世外桃源呢……” 这话落在旁人耳里,只会觉得这狗头军师又犯了浑,一开口竟就是催他人去死——事实上,沈大头话音未落之际,就被范门当家随手砸来的砚台吓了个心惊胆寒,要不是黑虎伸出爪子帮他挡了挡,沈大头压根就没有潜到太湖底的机会了。 可在柴侯爷夫妻听来,倒更像是豁然开朗。 生同衾、死同穴,分隔这许多年,他俩即使真的一起被封印在那结界里永生永世,的确也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了。 更让少女眸光摇动的,是沈大头这话误打误撞地提醒了她另一桩要紧之事——失踪多载、任凭他们上天入地都遍寻不到的爹爹,是不是也碰上了同样的境况,临危施展出了这救命的术法,将自己封印进了“襁褓”,又不慎落在了某个人迹罕至的虚境里,与世隔绝、自救不能,才会一直没有来与她母女重逢? 倘若果真如此……那个沉在太湖底下、不见天日的渊牢,岂不就是个现成的“世外桃源”?! 执念作祟,她这才毅然决然地跟着丈夫赶赴来了这浩浩两千水域。 然而沈大头给的这枚“定心丸”终归还是未尽什么大用——如今在六方贾管辖下的这方虚境牢笼里,“住”着的尽是九山七洞三泉的门下众生,除了他夫妻二人和沈大头这些个“座上宾”是例外,压根没有混进来什么来路不明的陌生活物。 少女甚至还不着痕迹地和杜总管麾下几个精怪看守打听过,更是从他们嘴里得到了让她失望透顶的结果……太湖渊牢里,从未有过什么雪白巨蛋的踪影。 愈发让她坐立不安的,是想到顶替了末倾山大弟子、去往渊牢边缘的丈夫,后者重任在身、无法时时向她报平安,却随时都有可能撞上第五悬固。 所幸一切与他们当初的料想并没差太多——老人家果然还是适时出现在了三姐的牢笼前,果然被破苍大刀和柴侯爷气得跳脚,连爱徒顶着他人的皮囊外相站在眼前都没能认出来,更没注意到这个“小贼”竟还有帮手在旁;更让他夫妻二人欣喜的是,尽管三姐没有因为卫大哥的名号买账,但隐墨师的出手相助,也着实是帮了大忙。 只是小侯爷的一身血污,也让素来不愿在人前现出恩爱之态的她失了冷静,至今心有余悸。 倘若方才那“襁褓”裂开得更早一些,即使能够保全了性命,他的这只右臂是不是也得葬送在这冰冷的湖底? 600.第600章 说不听,打(一) 她也不是没见丈夫受过伤。 小侯爷以人族肉身强行修炼极南妖境中的隐秘术法,本就惹得人间界许多生灵极为不痛快,偏偏他还不惧天劫、剑走偏锋地改了妖境传承多年的修行之法,最终得道大成,被人族与妖族当成了不世出的异数,论起在天地间的仇敌之多来……他并不比九山七洞三泉好上多少。 尽管不像末倾山那帮疯子一般好战,平日里云游各处时也极少去主动招惹麻烦,但小侯爷向来逢战不退的性子倒与末倾山众生一脉相承——若不是有这脾气作怪,他后来也不会和破苍主人不打不相识,成了莫逆之交,甚至为了护庇这个友人,还不惜与人间界的诸多散仙结下了怨仇。 更不提他还有个来历古怪的妻子,尽管少女的双亲一走一病,但似乎早在数代以前就于六界间种下了什么解不了的恶果,必须常年隐迹于大荒山野,一旦在天光下漏了半分行迹,暗中向他夫妻二人施以毒手的生灵便愈发多得堪比银河繁星。 即便如此,柴侯爷也无一不全身而退,未曾被任何明枪暗箭折腾得半死不活——仅有的一次濒死危境,爱妻也赶在他前头使出了同归于尽的杀招,没让小侯爷受了什么要命的重伤。 他毕竟是极南妖境众位守境长老倾力教养出来的半个徒弟,如今更是个逍遥散仙,若不是他自己存心找死,这世上也极难有生灵能留住他的这条命。 正如他和破苍大刀或正面或草率地交锋那十数次,柴侯爷也未在那霸道刀器的锋芒下被伤到这种地步——即使是在散仙大会上第一次毫无顾忌的鏖战,破苍亦是以卷了刀刃的代价,才在柴侯爷左脸的边沿处留下了两道贴近耳根的细伤,尽管小侯爷彼时看上去面目染血、狰狞如修罗,可在寥寥数月后,也痊愈了十之八九。 当年的末倾山大弟子硬闯散仙大会、固然是被车轮战耗去了大半的气力,柴侯爷则一心要先把这难得的对手“救”出困境、并未下了死手,到后来这二人更是转而联手将在旁伺机暗算的诸多散仙打了个七零八落,于是这场在旁人眼里惊世骇俗的一战,于他们两位正主想来……实在不尽兴得很。 小侯爷与破苍主人一拍即合,在离开散仙大会、即将分道扬镳之际,定下了此后不限年月的战约,后者又嫌人间界多半是生灵繁茂的无趣地头,根本放不开手脚,几乎要拉着柴侯爷夫妻住到末倾山顶上去。 只是破苍主人根本安坐不住,还未等到小侯爷前来赴约,就动不动地跑去了人间界各处角落、乃至闯进修罗界去寻对手,每每酣畅淋漓地血战归来,也早已过了约定之期。 于是多年光景下来,柴侯爷只在爱妻陪同下与破苍主人正面交战过区区十数次,其中大多数次还都被旁人打扰、而不得不草草结束,当真正面交锋的……仅有两次罢了。 小侯爷一身的术法修为集人族与妖族两道之长,有异于寻常的修道者,能克制世间大多的妖族,却未必能威胁到破苍这种神兵利器,因此即使早已是散仙之身,论起修为来远胜破苍主人,却常常会被末倾山大弟子打了个措手不及——几近胡搅蛮缠的末倾山之“战道”,本就不容易收拾。 更不提破苍这把脾气暴虐犹胜凶兽的大刀,好不容易碰上个还能打上几天的结实对手,动辄便会不管不顾地发起疯来,一往无前、恨不得将所及之处统统斩碎成尘埃。 柴侯爷每每只顾上应付任性胡来的破苍大刀,力有未逮,竟从未摸清过末倾山大弟子一身凶悍功力的底细。 对方尚未遭遇过天劫,又仍是如假包换的肉胎凡身,偏偏能够与众多兵解后的散仙一较高下,掌中的那柄刀器固然功不可没,可若他这个持器者不够强大,又哪里压制得住破苍这种不讲理的神兵? 末倾山一脉……果真是九山七洞三泉中的异数。 即使是凭借着这种近乎于魔障的痴念,也能与人间界数千年以来的无数修道功法抗衡,未见弱势,硬生生用那一股子杀意刺透了小侯爷一身传自极南妖境的灵力。 仍未突破瓶颈的大弟子尚且如此,第五悬固这个末倾山两代掌教的老头子……岂不是会更难应付?! 这本也是远在金陵城、为他们谋划这场劫狱大计的范门当家把握不大的烦事之一。 柴侯爷夫妻借沈大头之力、让杜总管顺利将他们放入渊牢后,果然见到了这位用亲笔手书将九山七洞三泉诸位掌教长老引来太湖的第五前辈,后者果不其然是六方贾的座上宾之一,不但在渊牢里来去自如,甚至还把最得意的大弟子也唤了同来,似乎是铁了心要和人间所有的故友绝交,不惜将自己在世间的所有退路都断绝得一干二净。 哪怕能借爹爹传下来的“重生”术法保住性命,可要在六方贾眼皮底下、暗中收伏了这位素来不讲理的老人家……似乎是不可能办到的。 这念头当然不止少女一人动过,小侯爷自己也未托大到面对第五悬固、还彻底放弃抵抗的地步——即使没有破苍这种刀器在手,老人家一双肉掌也足以开山断海,就算末倾山大弟子在侧随时准备动手“弑师”,也不一定能把这位在人间修真界玩耍胡来数代之久的老前辈……无声无息地放倒。 然而彼时他夫妻二人刚刚找到破苍主人、商量着这乍听起来吓人至极的“诡计”之际,后者尽管面色冷冽,却不但不讶然,反倒比他们还要泰然得多。 “我有办法。”沉没在无边黑暗里的渊牢边缘一角,仍是本尊真身的末倾山大弟子不仅没有反驳小侯爷的无理要求,竟还低着声恍惚笑了笑,反过来让这夫妻俩稍稍定了心,“只要到时候破苍能回我手里,只要师尊没有发现我不是你……我就有办法让师尊倒下。” 601.第601章 说不听,打(二) 自古以来多的是能打败师父的徒弟,这本不稀奇。 或许是因为师尊垂垂老矣,不复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或许是徒弟青出于蓝,超越师父不过是年岁长短的问题而已;亦或许是一方失助、一方顺应时势,自然而然地就取代了师父的位子。 但末倾山这对师徒的最终战果,在当场所有明眼人看来,赫然就是一场蓄谋已久、险险得逞的诡计罢了。 柴侯爷夫妻俩的眸光都悄悄转向了“安躺”在地上的第五悬固时,一直都陪在老人家旁侧的破苍主人似乎也终于缓过了那口气,正神色肃穆地打量着在师尊身侧打转的发亮微芒,时不时伸出手去驱赶一二,像是这些不知是不是活物的小家伙们会打扰了老人家的“安眠”。 末倾山大弟子从得手后就呆滞了双眸,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但在柴侯爷夫妻与殷孤光姐弟絮叨解释的时候,他似乎渐渐回复了神智,不知何时已缓缓蹲下了高大的身躯,干脆……坐在了湖石上。 他身旁的破苍大刀竟也难得地极为安静,不发半声的低吟,也不像进入渊牢后就胡乱晃动刀身、耀出刺眼刀芒的不安分模样,只老老实实地守在原地。 这霸道刀器的柄格早已脱离了主人的掌心,刀尖稳稳地凿在冰冷的湖石缝隙间,一如末倾山掌教方才刚到之际、将这刀器从高空狠狠砸落下来的模样。 蛟龙骨刀剑难撼,即使是修真界的生灵也未必能在这些湖石上划出一丝半点的痕迹,破苍虽是世间难见的神兵,若没有修为高绝的持器者施力,也根本不能伤到蛟龙骨半分,更别说斩出条足够深的缝隙、稳稳地“立身”于湖石上了。 第五悬固有此修为当然不奇怪……可这个冒充了小侯爷的破苍主人,却不像这般厉害的样子。 石室里的女子眸眼微动,轻轻拍了拍身边的小师弟,想要让他这个至少与末倾山大弟子有过一面之缘的“殷先生”来问这句话。 然而殷孤光依旧像具死尸般躺在蒲团上,压根没有搭理她的意思,除了鼻息安稳、让人知道他还活着外,看上去倒比末倾山掌教更无生机。 隐墨师又犯了小时候的倔,说什么都不肯起来了。 然而即使是小弟这副摆明不对劲的沉默模样,也没让女子的好奇之心淡去半分。 她扫了眼终于不再抢着替破苍主人应答的小侯爷夫妻,后者显然在暗中一直都注意着好友的神色,直到对方终于缓过神来,才适时地停住了他们的解释絮叨,想要让殷孤光姐弟多追问破苍主人几句——这三个“劫狱者”仍然抱着要将她姐弟二人一起带走的心思,彼此之间若不能尽去疑虑,只会在这遍布六方贾仆从的湖底虚境里互拖后腿,连累所有人同葬渊牢。 她叹了口气。 因为某个不能跟外人明言的原因,她到此刻还生着第五悬固的气,只要能看到这多管闲事的老头子被抬走,不管是谁放倒了他,她原本都不会多问半句的。 可眼前这个仍然顶着柴侯爷皮囊的末倾山大弟子,竟能于那一刹那放出连她都有些忌惮的刀芒灵力,不输九天惊雷,倒让她难得地想要多嘴一次。 小师弟不肯帮这个忙,就只能自己来得罪人了。 “你和这把听话的刀器……到底对他老人家做了什么?” 听到“三姐”这句尽量放轻了的问话,末倾山大弟子后背一僵,继而恍恍惚惚地抬起了左手,扶住了自己的右肩,像是多年前那场差点无法转圜的痛楚再次占据了他的右半边身子。 然而这副伪造的外相皮囊与他原本的实在相差太多,双手奇长、臂膀身躯上的疤痕也少了近半,右肩更从未受过命魂被击碎散尽的惨烈重伤,他茫茫然这么一扶,并没有触到任何料想中的痛感,反而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虚妄,并不真切。 唯有师尊那颗犹露在龙鳞流纹衣衫外的脑袋、和身边破苍大刀的森冷刀气,提醒着他是谁。 他好不容易才张了嘴。 只是这一开口,提起的却是半年之前的旧事,一桩除了殷孤光之外、在场诸位都全不知晓的“要命”旧事。 “还在如意镇的时候,殷先生的兄长便帮师父给我带来封书信……”似乎是还没想好从何说起,破苍主人只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半句话,就顿了许久,继而像是乍然清醒过来地冲着柴侯爷夫妻补了句,“他应该……就是你们记得的卫禽。” “那信里没有别的话,只让我赶紧陪着佑星潭掌教去趟长白山秘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掌教大会散去。” 石室内外的四位听客都听出了他这句话里的自嘲意味。 末倾山当代门下兄弟三人,却无一驻守山门中,统统都行走在人间界各处、寻找敌手死战,这本就是第五悬固的吩咐——在老人家看来,死守山门是懦弱生灵才会选的路子,既不能舒展筋骨,也不能见识他人修道的独到之处,当然只有四处闯荡、满天下惹祸,才能突破自身瓶颈。 末倾山掌教确实也言出必行,从不打扰徒弟们在外的修行——事实上,破苍主人拜入师尊门下几百年,也从来没收到过老者的半封书信,就连第五悬固的字迹也是在山门的青玉榜上才见到过几笔。突然见到师尊这么正经起来,彼时还在如意镇的他多少也觉得有些奇怪,即使有素霓和张仲简这个上好的对手在旁,他也再呆不下去了。 “但那时小牙还未被送回冽川荒原,我们只能先回极南妖境,等到再次起身、赶去长白山的时候,其他山门的掌教与长老们早就不见踪影。” “佑星潭不能长久无主,我与他分道扬镳后打算直奔末倾山、去看看他老人家是不是又犯了糊涂,却在半路上就被六方贾的一位仆从拦了下来。他带着师尊的另一封书信,这次的话更少,只让我速去找到两位师弟,一起赶去太湖底。” “两位师弟行踪飘渺,无从寻起,我只能先来。” “等到了太湖底,我才知道他老人家竟然彻底反了脾气,会想到和六方贾联手……把九山七洞三泉的生灵都骗到了此地。” “桑耳长老、还有裂苍崖掌教这些老朋友的话,师父他都听不进去……” “他既然怎么都不肯听,我这个一开始没能拦住他的徒弟……也只好动手试试,看能不能打醒他了。” 602.第602章 登天无道(一) 末倾山大弟子伸出手去,却没有如以往那般去握住破苍大刀的柄格,反倒轻轻地将中指的指节叩在了刀器的刃面上。 这把在渊牢暗处亦无法被彻底掩去煞气的大刀,刃面上有着数道大概是铸造伊始便留下的纹路,如同穹宇间穿梭在云层间的狂风,在周围万千微芒的照耀下,本就让人轻易不敢直视。此刻被这么轻轻一弹,如同有意要应和主人,霎时又刃面微仰,在过道上亮过了一道让人心下发冷的大片刀光。 不久之前,也有同样的雪亮刀光骤然划过半空,亮得让人心惊,亮得……让石室里的隐墨师姐弟俩不自觉地要别开了头,无法看清身在这道刀芒下的第五悬固到底是被伤到了哪里。 “我拜入末倾山后不久,山脉下的那条地底火龙就起了动静,师父那时还住在修罗界里不肯回来。一旦地底的火势倾崩,整座山脉就得被毁了个彻底,就算附近千里的山神尽数赶来也无法挽回。” 如今想来,这把刀器自打出了地底岩浆、与他一起在人间界奔走已有数百年之久,修真界众生也将破苍的来历传得越来越邪乎,像这大刀是什么天外来物、并不属于人间界,才能帮他这个连散仙都不是的蛮横后辈闯下如此声名。 破苍到底怎么成了他的随身神兵,他好像从来都没在人前真正地解释过。 “末倾山附近百里极少有生灵出没,连正经的土地和山神都找不出一个,真要遭什么劫难,恐怕也得被毁尽了才会惹得人间各处侧目……那时候,还是裂苍崖的符偃道长因为常年在人间界各处奔走,当时又恰在末倾山附近,觉出了地底的不对劲,才替师尊他老人家操心了一次……” “他从山门里带来了一块据说能暂时封印住地脉火龙的铁石,打算以裂苍崖的术法暂时压制住火势。” “可地脉火龙本来就是末倾山要管的事,师尊虽然不在山门中,这压下火龙的担子也不该推给裂苍崖的……” 破苍主人这几句话,实在有些轻描淡写了。 那一次的末倾山脉地火奔泻之盛,远超出了符偃道长的料想,那块被施了裂苍崖独有的术法、本该能够封镇火龙的铁石只在岩浆里滚了几滚,眼看就要彻底沉了下去,别说镇压火势,几乎就是自身难保。 符偃和几位随行的裂苍崖弟子还未来得及动念,就只见彼时还未在人间界闯下声名的末倾山大弟子抢先他们一步,扑入了岩浆中。 末倾山数代以来都只收已有修为根基的弟子,第五悬固膝下更是从无弱者,他当然并不例外,尽管且时几乎未受师尊指点、修为还不能与九山七洞三泉门下一众亲传弟子相较,但只要稍加当心、不触及地脉火龙的精元,要在这满眼滚烫的岩浆中停留短短数刻倒还能勉强应付。 他要做的,不过是赶紧把那快被火龙吞个了干净的铁石捞上来,用它狠狠地砸晕这不肯安分的火龙罢了! 这种小事……分明就简单得很! 连鼻息与视线都被火势染得灼热扭曲的危境里,他就这么肆无忌惮地狂奔在火龙精元的灵力之上,每每一落脚,堪堪踩实的那一点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他不怯反笑,只觉得这从脚心开始侵袭、仿佛瞬息间就能将他烧成虚无的热意让他快活得很,比起过往年岁里碰到的所有敌手……都更让他想放声大笑! 所幸符偃道长也没有放任这个俨然发了疯的师侄去白白送死——他虽然只是区区的接引长老,毕竟还是九山七洞三泉里叫得上名号的前辈之一,即使无法孤身直面火龙精元之威,但若只是要拖住后者、保住末倾山大弟子一条性命……并非难事。 经符偃之手施展开来的落雷狱,与楼化安的有如云泥之别。尽管不能将地脉火龙强行封回地底,却也在刹那间死死地封住了火龙精元,让后者暂时不得动弹,于是末倾山大弟子得以在岩浆中冲杀来去,没被上古的凶兽精元吞噬殆尽。 待末倾山大弟子将铁石从火龙“腹”中硬拽了出来、并踏着漫空的雷电重新跃回人世时,他固然被灼了个满身狼狈、咬着牙根才能笑出声来,就连那原本与封禅台一般大小的铁石也只剩了薄如刀锋的残片,无法再尽其功了。 后来还是符偃连夜奔往千里之外的犼族属地求救,请来了两位凶兽老祖与六位山神襄助,才没让末倾山在地脉火龙的捣乱下一夜倾覆。 只是那块从山门里带来的封镇铁石,符偃也带不回去了。 从烈火岩浆中冲杀出来之后,这徒剩残片的铁石竟像是被触动了灵机,开始不分昼夜地在末倾山的高空上破空肆虐,不当心还会斩落了飞鸟,就连裂苍崖诸位弟子妄图上去拦截、也被那残片的锐利刃芒逼得只能退开十丈开外,连拖慢它的“脚步”也做不到。 它仿佛是有意对原本的主人闹起了脾气。 天大的脾气。 唯有被符偃逼着去养伤、莫名其妙还绑了一身灵丹符药的末倾山大弟子出现在山巅上时,那铁石残片才会稍稍缓了疯态,在高空不耐烦地打着转,只是仍然不肯落下地来。 直到半个月后,末倾山大弟子成功躲开了符偃,扯掉了敷在两条臂膀上的所有累赘灵药,再次踏上山巅的那一刻,铁石残片才终于欢呼着撕裂了百丈的虚空,“铿”地砸落了下来,恰恰凿在了末倾山大弟子的右掌所及之处。 符偃干脆成人之美,将这残片留给了不知算是立了大功还是捣乱过甚的师侄,自己则再次孑然一身地飘下了末倾山,去人间界继续他的接引云游了。 末倾山大弟子还未想到要拿这铁石残片怎么办之际,倒是被不久之后从修罗界归来的师尊捷足先登——第五悬固自己不稀罕降服什么神兵,倒颇为欣喜徒弟有这般“缘分”,在打量了短短数刻后,就二话不说地提拎着这不安分的残片奔去了十三重瀑。 五十天后,晨光乍起,末倾山的东方高空处就毫无预兆地亮起了道异光,惊得百鸟退散、刺得卷云离散。 等不及第五悬固、就自顾自从十三重瀑径直冲将回了末倾山的,正是成了形的破苍大刀。 603.第603章 登天无道(二) “破苍本是在裂苍崖峰巅上受天雷淬炼、还保得石身无损的一块奇石,出世之前又经了地脉火龙的折腾,与我末倾山上那些由师尊从各处赢来的神兵不同。” 那年破苍大刀径直“逃”离十三重瀑、连柄格都未装好也要先第五悬固一步回末倾山的狼狈模样还历历在目,让他又觉得双臂上的伤疤都发起痒来,痒得他几乎又要抬手握起这把刀器,再次去和山门下的地脉火龙较量一回——尽管小侯爷的这副“皮囊”上,压根没有他那些旧伤。 然而刃面上刺眼的刀芒映照着地面上第五悬固“安眠”的那张老脸,让他的右手虎口登时又僵冷如冰。 他不自觉地将右掌收了回来,尽力与爱刀离得更远。 “这也是我和破苍百余年前才发现的怪事……师父寻不到对手能陪他打一架的时候,就会一时兴起找我们三个徒弟‘切磋’,他又不肯‘以大欺小’,任何的术法、神兵、符器甚至偷袭,他来者不拒。” “有那么一次,他老人家玩得兴起,差点把破苍拗成了两段,逼得我和这家伙都急了眼,到后来竟然入了障……就是这恍惚一瞬的发疯,我才发现,破苍……竟然能刺穿他老人家的肩骨。” 他犹豫了半晌,才在外人面前苦笑着提起了这桩要命的往事时,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宽阔刀器忽而晃了晃刀身。 就连末倾山大弟子都不知道的是,那并非破苍第一次伤了第五悬固。 老人家虽不能时时记得自己的姓名,但他那双眼睛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辨别出难得的宝物。见到且时还不过是一块残铁的破苍时,末倾山掌教就被这初来乍到的小家伙迷得神志不清,他许久没有见到敢跟自己闹脾气的活物,不由就喜得上蹿下跳,在等着小家伙正式成形的无聊间隙,还不管十三重瀑掌教的阻拦、非要试试小家伙的威力,而后者半是受惊、半是不服气地当即遥遥冲上了天际,在高空中左突右闪,也没能躲开第五悬固的堵截,只好心一横、干脆正面迎战。 那时还不完全是刀器模样的小家伙,刀身上下仍被封在尚未褪尽的石质和裂苍崖封印里,即使无人持着它,也偶尔闪现出落雷狱术法才有的雷电微芒。自以为会尽碎在眼前这个老头子手里的绝望,让它将能有的气力都聚在了后来成了刀尖的那一点上,径直奔着第五悬固的脖颈而去。 十三重瀑最深处的那道流泉,霎时就冲走了那由末倾山掌教颈间渗落的十数滴鲜血,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但那也是仅有的两次。 除此之外,破苍再也没能在第五悬固身上留下一丝半道的伤痕。 末倾山大弟子也是于二十余年前、在岭南的某处山川里再次碰上符偃道长时,后者端详了破苍大刀片刻、笑着道了句无心之语,才让他恍然醒觉了那次“意外”源自于何。 “十三重瀑里那么多道流泉……也没能洗尽大师兄留在它身上的封禁灵力么?”符偃颇为遗憾地笑了笑,替他远在裂苍崖峰巅上苦修的兄长向破苍主人告了个歉。 裂苍崖上一代的大弟子、当代掌教的师兄,也是被楚歌唤作“半癫小子”的疯道长,双耳废了十之八九、临老还被硬塞了秦钩这个废物徒弟,多年来不闻、不管山门外的俗事,却是裂苍崖无出其右的修为大成者,随手施展的术法亦会让修真界众生悚然变色,出自他之手的封禁之力……当然没那么容易退去。 ……更说不定,十三重瀑的掌教前辈压根就是在铸器时故意留下了这力量,想要借这难得的刃器挫挫师尊的威风。 破苍主人这才依稀明白了自己能伤了师尊的真正缘由——镇压火龙那一次,符偃为防帮手不够,已破例把裂苍崖的一卷封禁心法教给了他这个旁门弟子,虽然那心法听上去是个半截的残本,但若是那位聋子师伯的手笔,也就不奇怪了。 他和破苍被师父逼得入障之际,的确恍惚想到了当初在地底岩浆里冲杀的那一幕……想必是无意中记起了那封禁术法,才激起了破苍刀身里潜藏许久的高绝灵力。 然而弄清楚了这个杀招的来历,并没有让末倾山大弟子如释重负。 他反倒颇有些颓然。 末倾山的修道之法向来不崇尚借助外力,他已然有手中这柄刃器之助,如今竟然还要凭借着裂苍崖的术法之威才能与师尊勉强抗衡……这实在有些让人沮丧。 破苍主人难得地选择了坐关,在岭南的山间餐风饮露地呆坐了数天之久,才说服了手里的宽阔刀器,也说服了自己。 这种从外人手里借来的力量,他们再也不能用了。 逢敌、濒死、堕入心魔、哪怕是师尊他老人家又发了疯在后头追着打……都不能再用了。 谁知道呢……不过短短二十载,这死誓就在这湖底虚境里作了废。 甚至,是又一次用在了师尊身上。 满过道的万千微芒仍在无律地到处游走,其中有些胆大的还会凑到破苍主人的身前,妄图碰一碰那“睡”倒在冰冷湖石上的老人家。 然而那龙鳞流纹的玄色衣袍仍然是它们的最大禁忌,仿佛触碰一下都会送了性命,让这些微芒最终只敢在老者的脑袋左右打着转,时不时还会被破苍大刀的刀芒闪得四散逃离。 衣袍下是第五悬固除了脑袋的整副身躯,遮得严严实实、不容旁人窥得半分,但就这么看上去,也只会觉得老者不过是安睡了过去,连嘴角都噙着丝至今未退的笑意,全身上下不像有任何的伤损。 只有破苍主人清清楚楚地知道,在柴夫人挥手放出这玄袍之前,师尊的两膝上就已被那雪亮的刀芒生生破出了两个血洞,只是这过道上早已被小侯爷的僵冷鲜血覆盖了遍,即使老人家溅下了几缕新血,也都被尽盖在了那玄色衣衫之下,藏得严丝合缝。 604.第604章 堕天(一) 这伤势若放在天光下,是不会被修真界中人当成什么大事的——修道之路何其艰难,动辄便会身消魂灭,肉身皮囊受损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区区的腿伤又算得了什么? 可这两个血洞并不是落在世间其他生灵的身上,而是身为末倾山上先后两代掌教、在人间界出了名扛揍的第五悬固。 老人家与九山七洞三泉的大部分掌教一样,早已是金仙之身,又从修炼伊始便练就了看上去平平无奇、打起来就比不周山上的顽石都硬实三分的厉害本事,连隐居已久的红莲散仙老者都未必能在百招内伤到他的肉身。 方才不过弹指一瞬,即使是出其不意、又被假冒的“大弟子”抱住了身躯,甚至还摊上了个不惜以种下心魔为代价、也要“弑师”的徒儿……第五悬固也不可能被破苍大刀伤得如此彻底。 即使有裂苍崖心法相助的前两次,破苍也只在全力伤到过老人家的一丝皮肉后,便力竭而退,却从来没有厉害到能直接在第五悬固身上戳出两个血洞这种程度过。 柴侯爷夫妻消无声息地稍对了眼神,看懂了彼此心底的疑惑,却并没有像石室里的三姐一样继续追问下去——从恳求末倾山大弟子来助他们一臂之力那刻起,他们就已经足够为难了这个老朋友,如今为了说服隐墨师姐弟同去,破苍主人开口解释至此已算破例,尽管仅是寥寥数言,也足够让三姐眉头稍展了。 若还要迫他把末倾山掌教的要命弱处统统告之外人……未免也太过分了。 柴侯爷夫妻俩猜得并没有错,他们即使循着这古怪再追问下去,破苍主人也不会再多说半句了。 这本就是多年以来、只烂在末倾山亲传弟子与佑星潭掌教肚里的要命秘密。 海鱼儿去往轮回之前,给后来的佑星潭掌教们留下封手书,嘱咐着只要第五悬固收下了新的徒弟、就要把这密卷交托给对方。 破苍主人当然是从雪鸮妖主手里接过这卷手书的——后者若不是被山门秘境里的一众妖族长老烦了个七窍生烟,压根都懒得帮前任掌教跑这趟腿,于是在亲手送到了破苍主人手里后,就自然而然地忘光了末倾山当代还有另外两位弟子的事情,双翅一摇,就飞回冽川荒原看小牙去了。 于是如今还活在这世上、知道这桩辛密的,大概也就只有他了。 海鱼儿老前辈留下来的这密卷上头,记载的并无其他,唯有“降服”第五悬固的不二法门。 一切的一切,都要说回到他们这对不怕死的老朋友年轻时四处闯祸的时候。 多年前的极南妖境并不像当下这般平静,别说尚在凡世的人族与妖族无法相安无事,就连金仙、魔惑乃至修罗界的生灵们也常常要来搅一搅浑水。 于是沉骨沼泽里的尸身也日复一日地叠了上去,若不是这“湖水”如冥界弱水那般能够湮没了所有活物的身魂,恐怕早就堆成了另一座九茔山。 年轻开始就拉着老朋友到处闯祸的第五悬固,当然不会放过这般“热闹”的极南妖境。 其中一场祸乱之后,他性命犹在,却偏偏被打落进了沉骨沼泽,差点成了末倾山近千年来死得最憋屈的弟子。所幸彼时有当即化出真身的海鱼儿出爪相救,后者凭着他天生强劲的双翅强行扑腾在半空,生生地把老朋友的大半个身子拽停在沼泽上,没立马成了沼泽底的白骨之一。 然而那时的他们俩仍是莽撞的年轻小辈,修为远不如后来,乍然落入了在人间界凶名鼎盛的沉骨沼泽里,胆先丧了三分,根本无法彻底自救。 于是第五悬固只能憋屈无比地任由老友以鸟族真身吊着自己,他却只能看着两只小腿可怜兮兮地荡在沼泽的浅处,渐渐在那不知侵吞了多少生灵与死物、被天光照耀着却有极美的琥珀色渐渐荡漾开来的“湖水”里,淡去了形、气与灵。 舍弃掉两条腿么……不舍得。 想要从沼泽里跳出来么……腿脚早就被这满湖的古怪灵力吞噬得气力尽失,哪里还拔得出来?! 所幸海东青一族尚有不少族众住在极南妖境里,海鱼儿舍了脸面,尽全力扯高了嗓子冲着本族属地的方向尖啸数声,才在七个时辰里唤来了足够多的族众帮忙,硬生生将他们两个闯祸精拉出了沉骨沼泽。 海鱼儿倒无大碍——除了第五悬固偶尔挣扎时从沼泽里扑腾出几滴死水、把他的真身翅羽烧掉了几根之外,也只有一双爪子被老朋友的肉掌扯得崴了半年。 第五悬固却没这么幸运了。 他的一双小腿几乎被沼泽里的怪力“啃噬”了干干净净,皮肉尽去、白骨成灰,就连魂魄之精也虚弱得一挥即散,即使是海鱼儿当即就帮着他去求了妖境诸位长老出手相救,也没法留住他原有的一双腿。 第五悬固以这副残废之躯死皮赖脸地住了大半年,走之前……还连根挖起了沉骨沼泽边本就为数不多的铁桑树之一,使唤了海鱼儿帮他偷偷扛回了末倾山。 这些原本长在瘴气深谷里的奇木,后来又经神兵残骸所化的熔浆铁汁长期浇灌,木身坚硬胜铁、又极韧难断,倒比人族动辄流血伤残的皮肉要好用得多。也亏得第五悬固长了这么一双比真贼还要毒辣的眼睛,浑不怕死地盯上了这些被人间修真界当成至宝的奇木,回了山门之后、就砍下了铁桑木的两截来给自己……做了腿脚。 他后来甚至还把剩下来的铁桑木送去了锹锹穴,想让天生一腿萎缩的老桑耳也尝尝两脚下地的滋味。 当然后者并没有买他的帐——桑耳长老会错了意,那年冬天就把这些上好的木头扔进了火堆,取暖了事。 只是铁桑木能充作第五悬固的一双小腿,却无法把他的双膝关节也一起补全。 他和海鱼儿一起琢磨了五、六年,也没能在人间界找到能修补双膝的好家伙,只好悻悻然地作了罢——反正有了铁桑木做腿……能走能跑就行,稍稍不灵活些也死不了嘛…… 年岁愈久,他的修为愈高,人间修真界几乎没人能近他的身,当然也没法注意到末倾山掌教的一双小腿并非肉身,更无从得知老人家的双膝……正是他的命门。 605.第605章 堕天(二) 破苍主人收到那封手书后的前几个年头里,还未把这些乍听起来荒唐得很的说法放在心上,只以为是雪鸮妖主和他开什么玩笑罢了——他毕竟不是极南妖境里的后辈,并不了解海鱼儿在妖族里的地位,更不知道这位在海东青族群里算得性情和顺的老前辈……为什么既会深知自家师尊的致命弱点、字字句句里又显得对后者极为关心。 末倾山大弟子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偷偷打量过第五悬固的两只膝盖,想要见识下老人家的双膝命门到底和常人有什么不同,却每每不消片刻就被师尊当成了挑衅,不得不又陪老人家打上一架。 他只好作罢。 让破苍主人始终耿耿于怀、无法将那手书彻底忘却的,是海鱼儿写在上头的最后一句话。 “等他乱来的时候,记得用这法子揍他。” 这话实在是迷糊到了极致,换了修真界任何一个生灵来看,都只会嗤之以鼻。 第五悬固的这辈子,难道还有不乱来的时候? 纠缠黑白无常、无端端将九天雷劫引进了极南妖境的中心、为了将退隐的老一辈散仙们逼出来不惜把当地的山神土地都绑成一团……就连凶煞遍地的修罗界也在多年的折腾后,不得不出尽损招防着他老人家,自认“供养”不起这位凶神。 为此,末倾山大弟子也糊涂了很久——比起修真界寻常众生,天性好战的他当然对师尊要宽容得多,却也因此更加辨不清师尊到底什么时候算是“乱来”。 除了到处寻衅约战,师尊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兴头,海鱼儿前辈到底是在担心些什么,不惜要在死后留下这种嘱咐,妄图“逼迫”师尊的亲传弟子弑师?! 这困扰了他有些年头的疑惑,直到迈入这太湖渊牢里……才豁然开朗。 当然……当然。 这样不讲道理、甚至连最终所得都不知是些什么糟心东西的“乱来”,他这个徒弟当然是要拦着点的——即使是像海鱼儿前辈吩咐的那样,将师尊揍得爬不起来。 有破苍在手、有裂苍崖那卷心法之助、还有海鱼儿手书里的指点,他似乎有了一切能够压制住师尊的筹码。 可是……他哪有动手的机会? 六方贾的杜总管显然极为重视第五悬固,不知是因为师尊本身的实力太过骇人、能够帮忙压制这满湖底的人间修真者,还是老人家自己就是这虚境里最“贵重”的扑卖之物,总管先生总要有意无意地陪在末倾山掌教身边。 直到白义骏仆闹了那一场、让杜总管的一双眼睛几乎无用后,六方贾对第五悬固的“看管”才渐渐松泛下来——没了主子在侧,寻常的精怪仆从压根不敢接近末倾山掌教,老人家自己又毫无自知之明、喜欢去给满渊牢的老朋友们送这送那,哪里还有人能看得住他? 唯有遍布这一层虚空的万千微芒,看似无声无息,却如同活物地四处飘荡,第五悬固无论走到哪里,他的行踪都被这些小家伙们传回了杜总管的耳里。 而他这个本该跟在师尊身边的大弟子,则早早地就被杜总管借故遣去了渊牢的边缘驻守,一旦擅自往渊牢中心靠近,便会被六方贾一众仆从发现,继而被总管先生问这问那。 杜总管似乎有意要将他师徒俩都留在渊牢里,却不容他和师尊长久并肩。 他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 直到老朋友带着他失踪已久的妻子,以人间绿林道请来的贵客之名进了渊牢。 小侯爷自不必说,倒是柴夫人与他并不十分熟稔——他只记得柴侯爷在散仙大会后不久、赴战约的最先一次,曾带着爱妻同来,此后却未再见过这身量玲珑的女子。 然而这对夫妻来了不久,就躲开了六方贾一众仆从、顺利在渊牢边缘找到了他,并抛出了个让他目瞪口呆、听起来荒诞且凶险无比的劫狱大计。 他苦笑着接受了顶替老朋友的计划,并还替这夫妻俩解决了最忧心的一桩麻烦。 这安排固然步步凶险,却大概是他能够拦住师尊继续乱来的唯一机会,他当然要应下——即使这意味着他要将破苍大刀“拱手相让”,即使他要强行忍住平日里的一言一行、以柴侯爷的外相出现在六方贾的杜总管面前,即使他要记住柴侯爷夫妻教会他的各种说辞,即使他要以丈夫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陪着据说身体并不好的柴夫人,即使他要在师尊面前扮演一个与他老人家并无瓜葛的陌生后辈。 即使……他会给自己种下个可能永远都无法拔除的心魔。 这一切的小心,都只为了方才一刹那的致命一击。 老人家膝上的两处命门一旦破碎,药石无救,甚至会在受伤的那一瞬便当即失魂昏厥,陷入长久的深眠之中;更要命的是,第五悬固的双膝一“碎”,他就必须按着海鱼儿前辈手书里记载的那般、老老实实地去往佑星潭的秘境洞窟里,在那由钟乳多载汇聚而成、又被多位妖族长老护庇着的小池里泡着,至于多久之后才能站起来揍人,就不得而知了。 接下来至少三十年的辰光里,老人家是没有办法和六方贾一起乱来了。 “他许多年前也是这么胡来,会被人恨上、乃至真被追着打,这我都不觉得奇怪……只是没想到最后是栽在你这个徒儿手里。”石室里的女子静默已久,一直没有打断破苍主人自言自语般的解释,直到后者闭上了嘴、不知再说些什么,她才忽而再次开了口,“你就不怕他醒转了之后,会跟你算这笔不让他执念得逞的糊涂账?” 末倾山大弟子苦笑着抬了头:“三姐……在进这渊牢之前,我从未听师尊提起过您,因此并不知道您的来历……不过你既然是师父的故友,有一件事,想必您也知道。” “师尊本不该是末倾山这一任的掌教。” “他将掌教之位传给了师侄之后,就打算住到修罗界去,不为其他,只为那地界多的是能陪他打个昏天黑地的好玩生灵,不像如今的人间界这么无趣……算起来,前后大概也有个几百年。” “只是上一代的末倾山,上至掌教、下至弟子,尽数葬送在了地脉火龙里,无一存活,才逼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回了山门。” “师父这辈子的执念说多也多,可算来算去……其实都是同一个罢了。” 606.第606章 无门的通道(一) “人间界如今尽是他的小辈、无趣得很,幽冥众鬼修为飘忽,修罗界众生住得太过分散、能找到的又个顶个地死心眼,魔惑界良莠不齐、即使是称得上厉害的家伙也虚妄得很,至于金仙界……不过是个容暂且不够资格进入上神界的废物们停留的地方罢了。” 那是末倾山大弟子进了太湖渊牢后不久,震惊于这满虚境里的囚徒身份、想要从师尊那里得到个说法的时候,第五悬固背着杜总管回答他的话,几乎一字不差。 听到徒儿这几近质问的疑惑之语,那时的末倾山掌教竟然还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压根没有多看一眼连破苍大刀都快拿不住的大弟子,话音刚落就又奔去了柑络长老所在的石室,惊得满过道的发亮微芒四处逃窜。 “还真是乱来啊……”听到末倾山大弟子转述了这种几乎把天地六界都骂了个一无是处的胡话,蒲团上的女子反而轻笑了出声。 她低着头,将面目都隐在了石室的阴影里,却不容分说地替破苍主人接下了第五悬固那句话的后半截,只是女子的言语里并没有他人料想中的震惊或唏嘘,倒更像是安慰在场诸位般的……敷衍说辞。 “既然这五界在他眼里都没什么好玩了,剩下来的,可不就只有那动不得、也动不了的老天了么……” 一直都躺在蒲团上装作死人的殷孤光忽地抖了抖。 可他还是死死地闭着嘴,也没有爬起身来。 即使无需女子点破,末倾山大弟子的言下之意也再明白不过,第五悬固既然已经看不上了这五界,那他中意的……当然就只剩下了上神界。 破苍主人神色异样地点了点头,便再次静默了下去——他到了这一刻也未能完全懂得师尊这个荒诞的执念,当然没法继续和“三姐”解释下去。 他虽是末倾山的弟子,数百年来也确实嗜战如命,却比第五悬固要实际得多。那个在三十三重天之上的所谓上神界,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哪里比得上柴小侯爷、雪鸮妖主、张仲简……这些实实在在就活在人间界的对手? 师尊的执念无论由谁说来,都像是胡说八道。 过道里一时淡下了声息。 “三姐果然也是知道的。”良久良久,还是搀扶着丈夫高大身躯的少女轻轻开了口。 柴夫人状若无意地挥了挥手,将围绕在她身边的发亮微芒都赶得远了些,眉眼间的神色倒比末倾山大弟子要淡漠得多。 破苍主人道出的这番真相,他夫妻二人显然早就了然于胸,甚至因为有沈大头这个内应,还暗中打听到了一些“意外之喜”。 “六方贾和第五前辈的这场盘算,虽然一直没有与我们这些客人明言,可也只能瞒住九山七洞三泉的后生小辈们……‘住’在这一层的各位掌教与长老们,十有八九都是心里有数的。” “九山七洞三泉与这湖底虚境的渊源极深,只是这次突然搅进了六方贾这个祸害,才会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故而第五前辈留下手书、让他们赶来渊牢时,诸位掌教与长老也以为是纠缠他们数代的那段孽缘又泛出了行迹,才尽数自投罗网。” “可三姐您却不一样。” 少女有意无意地望了眼躺在蒲团上的殷孤光,似乎是指望后者再次适时地露出点马脚,连累得石室里的女子也稍动颜色。 然而隐墨师这次无声地垮倒在黑暗里,像是对身下的蒲团满意得很,压根没有半点动静。 少女悠悠地叹了口气——卫禽于她母女有恩,若非必要,她是不愿难为他的至亲的。 可这位至今未透漏名讳来历的“三姐”,怎么就比卫大哥……还要固执七分? “除了卫大哥,您和现今的人间修真界该没有半分的干系,却也被杜总管安排着安身此地,陪着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与长老们,甚至连桑耳长老都能时时前来探望您……要说只是因为您这双能裁衣缝补、替他留住那双眸子的手,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 “第五前辈糊涂了多年,连自己的名讳都不一定能记住;这次不惜要把这世上所有的老朋友都拱手送给六方贾,更是把他在人间界的退路断了个彻底……可他摆明是心知肚明您至今还被留在渊牢的由头的,却不曾告诉任何人过,包括杜总管。” “他只在被问急了的时候,恍惚应过一句,提起您是杜总管亲自请来的贵客之一,他也是到了太湖才知道有这回事,而您之所以逗留在渊牢里数年不去……是因为您和他一样,有个不可解的执念作祟。” 少女目光灼灼地望准了石室里的女子,犹豫着、却也坚持着追问了句:“可是三姐,你怎么可能……会和他老人家有一样的执念?” 后者闻言抬起了袖,连眉眼也翘得宛如新月。 可女子笑着的同时,也学起了隐墨师的赌气模样,一言不发。 她这无声的笑颜,倒比什么解释都更有说服力——早在九山七洞三泉的一众生灵被骗来太湖之前,她就已住进了这仅有一张蒲团的石室里,无需六方贾照拂、亦无需谁来陪她说话,安静得像是这地界本就是她的家中院落,哪里像第五悬固这个老疯子、片刻没找到人陪他打上一架就全身发痒? 更别说她的下半身不知受了什么重伤、根本无法动弹,连坐在石室里都被杜总管安排了个柔软的蒲团,脖颈、手面上还遍布着如遭雷殛的可怕伤痕,比起渊牢里其他的囚徒看起来都虚弱无助得多。 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甚至还“听话”无比地为杜总管裁衣缝补的无名女子,怎么会和末倾山掌教有着同样的执念? 可是……为什么? 倘若她果真是个与世间众生都毫无瓜葛的避世生灵,为什么第五前辈对她身在渊牢这个事实极为不安,每每都要绕道来此处看她? 为什么六方贾和末倾山掌教对她的态度截然相反,像是只要她在这太湖底,他们那个近乎于“堕天”的大计就会变数不断? 她到底……向着谁? 607.第607章 无门的通道(二) 不知是不是错觉,极远处隐约响起了阵轰隆轰隆的古怪动静,循着冰冷的湖石霎时跑到了众人的脚下,转瞬间还蔓延开了来、连四面八方的湖石也都悄然回应着,让人会不自禁地跟着抖了抖。 然而这响动离此处显然还太过遥远,远得让人分辨不清这动静到底会是什么——也许,只是自己一时没有站稳,才会有了耳里的错觉? 是啊……这深藏在太湖底的浩渺虚境里,怎么会有雷声? 于是除了在龙鳞玄衫下睡得不知外界是风是雨的老人家,石室里外或躺或伫立的五人都心照不宣地……未动半分颜色。 唯有将刀尖深凿在湖石缝隙里的破苍大刀忽而有些不安,无声且缓慢将它那雪亮的刀身从湖石中升了起来,似乎是急着要跳回虚空中去。 这好不容易才收敛了煞气的神兵乍然一动,吓得过道里的万千微茫都几不可见地齐齐往上跳了跳。 只是刀尖还未完全从缝隙里彻底脱出身来,旁边就默然伸过来了一只颇为陌生的手掌。那大手仿佛犹豫了刹那,最终却还是稳稳地握住了大刀的柄格。 末倾山大弟子眼神莫测地再次握住了与自己同命多年的爱刀,无声地摇了摇头。 在人间界出了名跋扈胡来的刀器就这么乖乖地安静了下来,重新立在了湖石缝隙里,任由那极远处的古怪动静震得它刀身发颤,也不再闹腾了。 只是破苍大刀这一动,也惹得石室里的女子眸光微转,继而意味不明地冲着“听话”的小家伙眨了眨眼睛。 女子这摆明不想再纠缠下去的架势,让柴夫人不得不叹了口气——她未料到在这场几乎称得上诸事顺遂的渊牢劫狱之行中,包括麻烦至极的末倾山掌教都成功地栽在了他们手里,却偏偏会是眼前这位看似性情温和的女子成了最大的变数。 她毕竟不是此时远在金陵城的范门当家。后者逢赌必输、却还屡败屡战,碰上越没把握的赌局愈发战意蓬勃,每一个决定都干脆利落、唬得不明真相的对手战战兢兢,若当下换了那位在场,恐怕早就舍下隐墨师姐弟俩、奔着她大计里的下一个目标而去了。 她却还是不甘心。 少女有意无意地箍紧了丈夫的臂膀,让后者颇有些诧然地低了头。 小侯爷瞥了眼妻子的肃穆神色,没有开口多问,只是稍稍活动了下他那被冰冷鲜血覆盖的右手掌,继而颇有些吃力地收紧了其中三指、轻轻碰了下掌心。 这个远比破苍大刀动静要小得多的奇怪手势,竟迫得那无数个原本围绕在她夫妻身边的细小微芒渐渐散了开去,本就不多的光亮就这么在片刻之后尽数离开了石室前的五步方圆,无论如何都不再靠近过来,像是这夫妻俩所站的方寸之地又成了什么鬼神莫近的禁地。 “三姐……可曾听卫大哥提起过凡世通往上界的一条近路?”直到确认了自己的身侧五步再没有微芒飘窜之后,少女才舒了口气,终于道出了一桩她原本不想提起的天地掌故。 这果然比之前的问话要有用得多,石室里的女子已笑盈盈地将眸光转了回来:“你说的……是百里青虹?” 女子摇了摇头,语声里轻飘飘的不屑之意连殷孤光都为之背脊发凉:“怎么会没听说过,这是在人间传了不知多少年的无稽之谈……别说人间修真界,就是如今寻常山脉里的小小精怪们,大概也都在幼时听长辈提过这个在上神界和凡世之间的唯一通道,可谁都不知道这登天的捷径如今还在不在天地间,不过是个哄稚子入睡的玩笑罢了……” 少女身躯微震,勉强笑了笑:“可就是因为这玩笑被当了真,三姐您,还有这满湖底的生灵,才会被牵连进这桩祸事里来啊……” “就是因为打不开这仅有的通道,六方贾和第五前辈才会选了这种绝无退路的法子,不惜将整个人间修真界当成赌注,想来引那通道洞开。” 想到昔年还住在三清山上时、娘亲第一次提起这“无稽之谈”时的落寞神色,她只能深吸了口气,才哑声继续了下去。 “上界确实与另外五界隔绝了多年,唯有封神的生灵才能来去自如,世间其他众生却登天无道。但九山七洞三泉里代代相传、都留下了一个说法,修为高绝的生灵即使没有神界的允许,也能试试去强撼那百里青虹通道,一旦顺利过了驻守在通道里的神将那关,便能一窥上界,甚至留在三十三重天之上,就算没有神明之身,也无需被遣回凡世。” “就像三姐你说的……这说法着实太过玄乎,最近的千年来,谁都没有听说过哪位前辈成功寻到过百里青虹通道的入口,更别说有哪个下界的生灵通过那条通道、登上神界了。” “这通道的入口是不是还在凡尘、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开、驻守在通道里的神将又是怎样的厉害角色,六方贾到如今也没能打听到。” “这样等了多年,某些有心的生灵也再等不下去了——既然找不到百里青虹通道的入口……干脆就让上界的生灵们自己心甘情愿地撤掉天地间的这层禁制、降身到凡世来。” “人间存在于这世上的光阴最短,但与上神界牵连最多,剪不断理还乱……倘若能把那些上神的血脉至亲、徒子徒孙们统统攥在手里,说不定就能逼得百里青虹通道洞开,让上神界与凡尘之间的阻碍成了无物。” 少女字字清晰地道着这足以让人间修真界大半生灵都跳起身来的可怕言语,也在暗暗打量石室里的姐弟俩——然而蒲团上的女子依旧眉眼微翘,丝毫不见惊诧之意。 倒是隐墨师藏在袖里的双手略微动了动。 她在肚里叹了口气,却还是不自觉要再多说几句:“六方贾几位老板为什么要做这笔买卖,杜总管不曾透露过。但想来不管为了什么,只要能和上界扯上任何的瓜葛,他们既然一直自诩能做天地六方扑卖生意,当然怎么也不肯错过的……相比之下,倒是第五前辈的目的要简单得多。” “师尊所求是不多。”听到柴夫人这时候还在为自家师尊辩解,握着破苍大刀、等在一旁的末倾山大弟子闻言苦笑,“他只要将三十三重天上的活物统统揪下人间来,到时候就算是死在其中任何一个的手里……都足够了。” 608.第608章 等“死”的囚徒(一) 然而不管是少女再顾不得婉转的多言恳求、还是破苍主人的无奈失笑,都被那不知来处的古怪动静打成了半截。 极远处的轰隆声忽隐忽现,到了第五回,就连小侯爷也不得不扶住了头顶上的破败斗笠、侧过头往过道的尽头望了眼。 他微眯了眼,以仅有他夫妻二人能听到的语声提醒着少女:“那东西……快到了。” 从击倒了第五悬固那一刻起,柴侯爷就功成身退般地安静下来,除了被石室里的女子问起几桩要紧之事、才开口应答了数句外,一直都任由妻子搀扶着他、甚少说话。他头上原属于破苍主人的斗笠更是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让人以为小侯爷方才果然受伤甚重,而不得不调息至今。 可此时一动,他残破面具下的那双眸子分明亮得很。 小侯爷甚至轻拍了拍妻子的双手,示意后者放开他的臂膀。尽管颇为舍不得,他还是更想和爱妻去天光下多活个几年,而不是在这天杀的阴冷虚境里引颈就戮。 “小山神该是开始和虚境里的造字神力较劲了……这动静再大起来一点,就算那位总管先生还在闭关,六方贾那些仆从们也会觉出不对。桑耳长老拖不了他们太久,我们再不离开这里,恐怕连第五前辈都带不走了。” 这没头没脑的几句催促让少女和破苍主人同时铁青了脸色,末倾山大弟子甚至有些慌乱地放开了爱刀的柄格,转而抱起了躺在冰冷湖石上许久的老人家。 少女则轻轻地松开了丈夫的臂膀,任由小侯爷拖着他浸染在鲜血里的身子、慢慢踱步到了破苍主人的身前。 她眉宇间的忧虑之色愈重,却并没有开口阻拦。 末倾山大弟子也皱着眉,只是他看着的,是被包在玄色衣衫里的师尊。 第五悬固在他怀里轻得像是凡间的枯木,哪里有半分凶神的样子? “师尊……就交给你了。”破苍主人犹豫了半晌,才将老人家往前递了递。 柴侯爷微微颔首:“我会带他躲得远远的,不会让六方贾找到他……也不会让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与长老看到他。” 话音已落,小侯爷却没有直接伸手去接末倾山掌教,而是等到老朋友的一双手不再轻轻发抖,才郑重其事地揽过了第五悬固的腰身、将老人家扛在了左肩上。 眼看末倾山大弟子连半句多余的嘱咐都没,倒是石室里的女子先替他们着了回急。 “他清醒着的时候固然疯得很,可就算是伤重得睡过去了,不能再添乱……可这里是什么地界,你们以为能无声无息地就把他老人家带出渊牢去?” “三姐放心,我们还未托大到以为当下就能逃出渊牢。”小侯爷稍稍活动了右肩,在确认自己的伤势并不会影响到左肩上的老人家后,才回过身来冲着石室里的女子笑了笑,“可这湖底虚境之大,恐怕并不输给整个极南妖境;除了这一层,其他地界又统统隐在暗处,白义骏仆那一闹,让我们发觉六方贾三千仆从一旦乱起来、在渊牢里也会不分方向一通乱撞,要在某个暗处藏起来,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并不难。” 小侯爷没有明言的是,如今严严实实包住了末倾山掌教、上头似乎绣着龙鳞流纹的玄色衣袍,看起来似乎只是他以贵胄之身尚在红尘时的一件衣物,事实上是极南妖境玄蝶一族曾经败给自己后、认赌服输赠给他的至宝。 在这件玄色衣袍包裹下的任何活物,都宛如躲入了小小的玄蝶领地,如同置身劫灰之中,任世上哪一方的窥探来寻……都无法找到。 渊牢里多的是行迹诡谲的六方贾仆从,这一层又被万千只看似仅是细小的发亮微芒、实则是听了杜总管号令在此监视所有囚徒的精怪们覆盖着,要想悄无声息地将第五悬固带出去,用这衣衫是再合适不过了。 所幸这些发光发亮、只知道在虚空中飘荡的小家伙们实在蠢笨得很,若没有主人的吩咐,根本分辨不清其他活物是睡是醒,只要把末倾山掌教的脑袋露在衣衫外,这些微芒就会以为老人家还是好生生地行走在渊牢里,绝不会去给杜总管示警。 等到六方贾的三千仆从发觉第五悬固行迹有异,老人家早就被带去了渊牢边缘的某个暗角,怎么都找不到了。 “至于你这把大刀……”眼看老朋友又茫茫然地回了身、要去拔破苍大刀给他,小侯爷赶紧先行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他跟着我的这一路已经足够委屈,如今没有第五前辈在,他跟着我也没甚大用,你带他走吧。” 破苍大刀低吟着抖了几抖,算是向小侯爷道了谢。 “只要不是一拥而上,六方贾那群精怪还不是我的对手……我要真想带着第五前辈藏在暗处,带着他反倒是个累赘。”小侯爷有意无意地往后瞥了眼,又追了句来定老朋友的心,“更何况她的安危……我还是要麻烦你,没有破苍在你身边,我不放心。” “要真碰上个问破苍为什么在你手里的不长眼家伙,你就说我师徒二人学了杜总管和白义、也在某处打了一架,生死未卜,只把破苍丢在了这里,你才捡回去就是了。” 末倾山大弟子恍惚着点了点头,片刻后却又指了指对方的脸:“你这张面具……” 柴侯爷如梦初醒地抬了手,摸了摸自己面上的残破面具:“这本来就是为了引他老人家上当才特意用上的,碎了也无妨。” 他沉下声来,在分道扬镳之前最后嘱咐了一次多少有些失神的老朋友:“葬送在这湖底虚境里的前辈冤魂太多,他们死前还能有几分清醒、留下的手札到底能不能帮忙,我们都不知道,要是把出路尽数押在裂苍崖那帮后辈的身上,实在太冒险了……就算小山神真能搅得满渊牢的造字神力发了疯,我们也未必能趁乱冲出去。” “那把剑器……素霓,它未到之前,我们暂且都不要妄动。” 609.第609章 等“死”的囚徒(二) 第五悬固出乎意料得轻巧,让小侯爷还心有余力地能腾出右手来、往身后探了探,想在再次陷入这渊牢的乱局之前,至少能让妻子不再担心自己的伤势。 可他没有如愿抓住妻子的手。 小侯爷讶然回头,才发现少女竟一直都站在原地、并没有朝他靠近过来,甚至在他与破苍主人嘱咐之际、又悄悄地转过了身子。 她还是目光灼灼地瞧准了石室里的姐弟俩,显然还不肯这么轻易地就被“赶离”此地。 “三姐。”不过短短片刻,极远处的轰隆巨响就明显地扩散了开去,就连他们脚下的湖石都开始频繁地微颤起来,然而少女不为所动,若不是石室前那道无形的封禁之力还在,她几乎要扑到隐墨师姐弟身边去。 她眉宇间的惶急之色也是真切的,一如见到丈夫被末倾山掌教从高空扔下时的不安:“倘若眼下换了是卫大哥站在这里,求您跟我们走……” 尽管柴侯爷早已收了他的术法,然而过道上的万千微茫像是也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巨大灾祸,渐渐失了平静,干脆毫无方向地四处乱撞起来,衬得石室里愈发暗影叠叠。 “他从不求人。”蒲团上的女子正微微俯了身、将手掌探出了蒲团外,似乎是在湖石上摸索寻找着什么,听到少女这般迫切、求她同去的诚挚言词,她却连语声都未高起半分,“更不会劝我做任何为难的定夺……要是他有朝一日真追究起来,也不会寻到你夫妻头上的。” 她身下的蒲团大得过分,几乎将半间石室的地面覆盖了遍,于是她不得不稍稍用了力,才能将手指探到蒲团之外。这一用力,原本将她双手遮得严严实实的衣袖无法尽其功,再次露出了她手背上的无数道怪异伤痕。 她指间依稀有银色的微光闪了一闪,转瞬即逝。 待女子抬了头,少女才看到她的面上竟还挂着让人不忍违逆的温柔笑容,前者冲着柴侯爷夫妻摆了摆手,一如她坐在青要山的木屋里、送诸位弟妹出门的安谧模样:“去吧……比起旁人的性命来,你们总要先顾着自己。” 末倾山大弟子闻言愕然,和少女一样僵住了身形,无言以对,更不知道接下来到底该往哪个方向走。 倒是柴侯爷扶了扶头上的斗笠,毫无恼怒之意地笑了笑,及时应了句:“眼下我们还自身难保,要三姐就这么跟着走,确实太过为难了……只是千里迢迢追来的那位犼族小山神比我夫妻还要固执得多,她既然狠下心闯进了这虚境,若没能把隐墨师顺利带回去,恐怕就是满渊牢的蛟龙骨一起砸下来,她也不会走的。” 他有意无意地踱步了过来,握住了少女冰冷的手心,轻轻地捏了捏,示意后者回过神来——破苍主人已有些神智恍惚,倘若连她也因为这对姐弟的安危而失了分寸,接下来必然会在六方贾一众仆从面前露了马脚。 少女心有戚戚地望了隐墨师姐弟俩一眼,终于还是跺了跺脚,回过了身去。 待目送妻子和破苍主人一前一后地往远处掠去、不消片刻就隐遁在万千微芒之中后,柴侯爷才郑重其事地向石室里的女子低声道了别:“三姐……请务必保重。” 他话里显然别有深意,可石室里的女子还是神色未动,只敷衍着微微颔首。 拖着重伤之躯的小侯爷,身形之迅疾也还是不输给末倾山大弟子,话音未落,那高大的身躯就消失在了过道里,徒留满地的僵冷血污。 没了客人的打扰,这一方牢笼又恢复了最初的死寂,除了过道上的皎色碎芒们慌不择路地四处乱撞、将石室里的光影搅得乱七八糟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的变化。 女子安坐在蒲团上,一直都浅浅地笑着,直到那几位“啰嗦无比”的客人尽数走得远远的、再没有多余的响动出现在石室外,她才渐渐淡去了嘴角的笑纹,缓缓低了眉眼。 她不再伸手去探蒲团上的那件绾色暗袍,也没有开口唤醒“装睡”已久的小师弟,更没有问起柴侯爷方才话里提起的那位“犼族小山神”……到底能不能为了小弟拆了整座渊牢。 她就这么默然地低着头,将眸光停留在她刚刚才摸索过的一方湖石上,似乎这上头有什么物事,比整座湖底渊牢、比她自己的生死安危都好玩得多。 良久良久,极远处又“轰”地响起了声古怪动静,像是两个蛮荒古兽彼此撞击时发出的吼声,也像是个肉身足以铺天盖地的活物从内里开始寸寸碎裂,震得人心里发慌、恨不得将自己满身的骨血都拆解下来。 偏偏就是这时候,在蒲团上装死已久的殷孤光忽而闷闷地发了声。 “三姐……你为什么,不是三师兄?” 这问话没头没脑得很,谁能听得懂? 然而女子偏就被这话激得回过了神,连双眼都倏尔翘得宛如新月:“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就是这模样了,要是再轻易变回去……我怕吓到人。” 她甚至还好整以暇地直起了腰身,将散落在肩前的几缕发丝揽回了身后。 就是这看似无意的一揽,不但让女子的宽大衣袖往下落了落、露出了臂肘上那远比手背还要狰狞的无数怪异伤痕,更依稀现出了她那比起世间极为老朽之人还要皱巴巴的脖颈皮肉。 她自己却不以为意,反倒突然提起了个连殷孤光也没想到的人物:“你们口中的那位总管先生,许多年前还不是六方贾的人,虽然当时名义上还是个学徒,但在杏林里已有了些名声……只是他后来选了另一条路,被人间修真界所弃,如今早就没有人记得他就是那个杜家小鬼医了。” “他的药圃里收了不少人间界里极难养育的异种,千金难求。那年老七病发,你四师兄就想到了他的药圃,说是那里必定有来自上古水族的灵药,如果我能一起去挑回几株来,老七就能安生几个甲子,不会再半死不活了。” “他那次见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他并不知道我还能有另一个全然不同的肉身……要是以那副样子出现,他也不会认得我,更不会将我带进渊牢里来了。”女子笑得温柔,随口解释着。 这即使在人间界修真界也算得上悚然听闻的怪事,在她却淡然地似乎在讲什么家常小事。 她是殷孤光的三师姐,却也是……三师兄。 610.第610章 “遗传”的孩子气(一) 紫凰门下十八个弟子里,除了老四和最幼的殷孤光是正儿八经的凡人之身,其他的孩子个个来历奇特,大半都是这天地间的精怪妖魅。 尤其是紫凰亲手捡回来的最初三个孩儿,皆是她不忍其族群灭绝殆尽,才不顾上界神司法则、出手救下的孤子。 然而同样是年幼无依、压根不知修炼为何物,老三却比前两个孩子要麻烦得多,让上古时期能在天地混战中面不改色的紫凰上神也手足无措了许久,不知要怎么安置这个孩儿。 那年还急着赶回化形神司的紫凰,就这么看着眼前这三个毫无危机感、还咿呀呀求着她来抱的孩儿一时发了傻——老大是夸父一族的后代,即使是幼子之身,肉躯之强悍也不输给地界的凶兽,只要随便把他扔到哪个高山峰峦里,都能活得结结实实,寻常的精怪根本伤不到他;而更让她省心的老二,是上古山岳石精所化的山神后裔,即使没有上界的庇护,也天生就极为容易被陆上的生灵亲近,只要不招来宿敌觊觎,就能随时被住在山峦里的飞禽走兽们“接济”养大。 偏偏这个老三……要特别得多。 这孩子的族群,是曾活在上古海域里、如今几近绝种的水族精怪,虽然不比鲲族那般麻烦、必须要住在陆上生灵无法踏足的深海之中,却好歹也是在湖海中遨游来去的自由生灵。 而数十万年以来的移山倒海,早将他这一族的故乡填成了无水的沟壑与高耸的峰峦,再也无处可归,这许多年来便一代少过一代地艰难繁衍生息着,甚至不得不毫无停歇地穿梭在新有的湖海水域里,向各处的水域之主们请求着“借住”。 然而从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存活之道,在水域里甚至比起在陆上都要更残酷些——灵力强大的族群要么统治一方,要么就只能等着被围剿殆尽,是不可能永远安然旅居的。 紫凰本就是在一场水域混战里将老三救下,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将他托付给地界水域里的任何生灵。 可她更不能将这孩子偷带回化形神司去。 要怎么办? 难道让另外两个习惯了在山脉峰峦间上蹿下跳的孩子……来照顾这个水族娃娃? 别说老大和老二连喂饱自己的本事都没,就算真的懂事到能照顾弟弟,可两个陆上的娃娃、和这来自海域的幼子……要怎么养在一起? 紫凰斟酌了许久,才选择了个折衷的法子。 她舍弃了那次百里青虹通道洞开、接引她回到神司的机会,甚至没有知会上界的几位挚友,反倒以她的化形神力遮蔽了自己在地界的行迹,就无声无息地带着三个孩子躲去了冥夜之丘。 那是她尚未彻底领悟化形之力时、挑中的闭关之地,是如今地界极为难得还残留了几分混沌之力的神秘虚境,所在之处飘渺无踪,于六界中都鲜为人知。 更让她安心的是,踏进了冥夜之丘后,发现这虚境里果然还是她记得的清静模样——冰原广阔一如往昔,极地独有的草木虽然寥寥,灵气之馥郁却更远胜凡间他处,而地下的深海亦无垠静谧,不像外界的海域那般血气冲鼻。 除了冰原下不可避免地多出了几脉水族生灵居住、陆上有数位避世的散仙闭关潜修之外,冥夜之丘似乎与昔年没有什么不同。 紫凰安心地住了下来。在放任了老大和老二自己去冰原上四处乱跑的同时,她忙得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地带着老三潜进了冰层下的深海,想让这个在外界的水域几乎全无生路的孩子能在此处安家。 可这希冀终究还是落了空。 尽管紫凰已足够小心,从未以真身出现在冰原上,却忘了不管是哪个族群的幼子,都是没那么听话的。 更何况是出身夸父族群、天生就停不下狂奔的娃娃? 紫凰将大半心思都扑在了老三身上的时候,她也低估了另外两个孩子的脚力——冥夜之丘虽然是个地域广阔的世外虚境,却毕竟还是有边界的,并非无边无际。 眼看师父顾不上他们,体质较弱的老二干脆趴到了老大背上、怂恿着大哥跑快再跑快,想要把这个似乎永远都笼罩在暗夜里的“新家”看个清楚,结果不消半月就将整个冥夜之丘的边边角角都踩了个遍,甚至还惊动了几位闭关潜修的散仙。 这几个避世潜修、还能找到冥夜之丘的散仙当然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虽然两个孩子脚下极快、根本拦不下来,可只是远远地望了几眼,他们也觉出了这两个新来幼子的血脉之奇。 与此同时,紫凰也意识到冰原深海里的水族们对他们颇为忌惮。每每带着老三下水之际,那些原本会以水族特有的方式向她遥遥清啸的生灵们都迅速地躲了开去,久久不肯靠近。 这孩子的身魂灵力之强……并不是她一厢情愿地就能剥离开去的。 紫凰不愿打扰冥夜之丘的平静,当即带着三个孩子离开了虚境。 所幸他们师徒四人离开之前,紫凰惊喜地发现老三竟与从上古时期存活至今的生灵们一样,开始慢慢地习惯了登上陆地生存,即使无法时时身在湖海水畔,也无碍于存活。 这当然也要归功于常常偷摸着来搅和的老大和老二——玩腻了冰原的两个孩子,只想什么时候也能拖着三弟一起去四处乱跑,常常趁紫凰不注意、二话不说地从水里捞起老三就逃去了个角落,狂奔的势头足以踩塌了一路上的冰层。 更让紫凰不久之后能够安心回了上界的,是她尝试着不管不顾、看着三个孩子自己过活了一段日子后,意识到老三不但能在陆上活得安稳,还能与寻常山脉里的其他精怪相处颇为融洽,比起在水域里动辄就会惊得生灵退避三舍……竟要安生得多。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夸父幼子和上古山神后裔在旁的陪伴,老三那在湖海里愈行愈强的身魂灵力到了陆上就会淡去大半,再有她的化形神力稍稍帮着遮掩,竟真的能到了无声无息的地步。 611.第611章 “遗传”的孩子气(二) 这段躲在冥夜之丘里的安生辰光实在太过短暂,彼时的三个孩子又年幼过甚、不识得所谓虚境是什么地界,于是也一直都记不起那时候的世外桃源到底是哪里。 于是紫凰膝下的其他孩子们都并不知道,冥夜之丘还曾是师尊给三位老大哥备下的最初归宿。 他们只听三哥提过,那时的紫凰松了口气、准备动身返回化形神司之前,把三个孩子安置在了东海附近的一处深山里,还反反复复地嘱咐了且时已知道要护着两个幼弟、而且日渐强壮的老大,要他在她回来之前不能到处乱跑,碰到任何的活物都先躲为上,不准犯了倔脾气。 被两个弟弟扒拉着肩背、疼得几乎要跳到十丈高空去的老大,隐约地意识到师父是要抛下他们三个,却只知道呆呆地点了点他的大脑袋,半声都不敢吭。 紫凰这一走,就是两甲子的光阴。 待她再次借着百里青虹通道溜回凡尘,才发现三个孩子不但自作主张地替她捡回了另外两个娃娃,就连各自的模样……都已与她记得的大相径庭。 其中变化最大、甚至只是看了一眼就让她肚里发疼的,竟又是老三。 他明明是兄弟里最安静、最不喜欢惹事的那个,却偏偏只有他一个遍身是如在天雷里滚过数趟而成的诡异伤痕,从头到脚都没有一块好肉,每一道疤痕都早已成了皱巴巴的皮肉,显然年岁已久,并不能再伤及性命,然而落在紫凰眼里……只觉得每一道伤痕都像是从高空落下了把足以穿山裂石的利刃,狠狠地将她扎透在山坳里。 相较于愧疚得连师尊都不敢来见的老大,倒是老二和老三要冷静得多,他们一个劲地安慰着瞠目结舌的紫凰,甚至还故意扯动着那些好不容易才好看了点的古怪伤疤,想让师尊明白这些旧伤早就没什么关系。 看着呲牙咧嘴、分明还疼得快掉出泪来的老三,紫凰哭笑不得地停住了他们俩这犯傻的举动,不再多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趁着其他孩子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教了老三一个稍减痛楚的法子。 那是当初他们还在冥夜之丘时,她带着老三潜入冰原下的深海里、偶尔冒犯了一位水族老人家之际,后者打量了紫凰怀里的老三许久,才好意提醒了他们师徒俩的一句闲话。 紫凰原以为那老者不过杞人忧天,却也替小徒弟暗暗记住了这个保命的法子,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用处。 不同于不分雌雄、而在后天靠化形术法幻化出凡人女子皮囊外相的傒囊老六,紫凰门下的老三,从娘胎里出来时便是阴阳同体,是男……同时也是女。 这本就是生活在湖海里的水族精怪们常有的境况,只是陆上的生灵们甚少知晓罢了。 而那独属于水族精怪的救命法子,更是只有老三这种“古怪”体质才能施展开来,与凡尘里大多精怪妖魅们的保命术法南辕北辙。 彼时的老大和老二毕竟年幼,尽管与三弟朝夕相处,却并不知道水族精怪间还会流传有这种怪异之事,因此紫凰没有一起告诉他们,免得又吓得这两个本就咋咋呼呼的孩儿又闹出什么事来。 也是这一次,紫凰才醒觉自己仍然高估了这些娃娃们在凡尘的自保之力,不但破戒将自己的化形神力传给了五位徒儿,还留下了自己真身的数根翎羽,吩咐他们贴身带着,算是尽力为他们保住一条小命。 这桩旧事不大不小,可也早就是殷孤光小时候听得耳朵起茧的故事之一了。 幼时的殷孤光单纯异常,还曾因为被六师姐连蒙带哄,误以为三师兄和三师姐并不是同一个人。等他坐在木屋的蒲团上晒着天光时,更不止一次傻乎乎地向三哥打听……三姐又去了哪里,让扒在木屋窗棂上偷听的六师姐笑得满地打滚。 等到殷孤光真正明白过来其中玄机的,还是亲眼看到三哥为帮九师兄解了一场危局时、不得不“变成”三姐的古怪境况。 “二哥很早就嘱咐过我,说是一旦发现你成了女身,就要赶紧告诉他或者大哥,绝不能让你一个人胡来。”殷孤光依然死气沉沉地躺在蒲团上,语声更闷得像是被埋在地底三尺以下,然而说起昔年的往事,他连眼都未眨一下。 那时的小孤光不明就里地答应了这个奇怪的要求,却一直都不明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三师兄想变就变,比他们这些弟妹都要自由且好玩得多,大哥和二哥为什么管这么多? 直到许多年以后,一直都听话地住在青要山的他骤然接到了九师兄的言灵,后者常年在人间界犯险、也未跟家里求救过半次,这遭却破天荒地多问了句四师兄最近的行踪,显然是撞进了什么了不得的困境,才会迫不得已动了找兄长帮忙的念头。 偏偏那时的青要山里清静得很,大半的兄姊本就常年在外,经常回来的六师姐和四师兄又双双潜进了魔惑界、尚未归来,守在山里的除了三位老大哥,就只剩了殷孤光一个。 他偷偷地找出了附有师尊翎羽图腾的那件月白外衫、准备孤身赶去救九师兄的时候,被三哥抓了个正着。 出乎他意料的是,三师兄并没有惊动大哥二哥,甚至还帮着他收拾了几件出门时的要紧物事。 只是听到殷孤光这次赶去要救的竟是从不和家里报忧的老九时,就连三哥也变了脸色。 殷孤光犹自清楚地记得,那年三师兄斟酌半晌,便赶他出了木屋,并要他再等半个时辰才能出发。 等到殷孤光万事俱备、等在木屋外许久,才惊讶无比地看着三哥不知为何披着重重衣物,连面貌都掩在了兜帽下、从屋里蹒跚而出,这架势……竟是要和他同去的。 “三姐……你不是三哥的时候,分明要虚弱得多。”想到不管隔了多少年,自己还是一样猜不透兄姊的心思,躺倒在蒲团上的殷孤光忽而冷笑了声,“换了是三哥在这里,虽然没了这双腿脚,你也不是全然不能动弹的啊……” 那年,殷孤光背着三哥、半刻不歇地乘风赶到了岭南,寻到了九师兄在当地的落脚之处,才发现后者早已被敌家困在了结界里,他们只能先寻机强行遁进那困局里去。 对头的庞大灵力向他们轰然扑来的一瞬,三哥的兜帽倏尔被掀了开去。 在殷孤光背上的,分明是他的三姐。 612.第612章 了断(一) 殷孤光已不大记得岭南的山间长什么样了。 他只记得那些困住九师兄的对头显然有恃无恐,在发现他们姐弟俩只想冲进结界里去时,便在随随便便试探了几下后、就尽数有意无意地让开了路。 待他终于踩实在了地面上,还没来得及放下背上的三姐,就见到在屋檐下瞪圆了双眼的九师兄。后者没料到向来听话的小师弟竟会把三姐同带了而来,气得霎那间须发皆白,差点当即就现出了真身。 殷孤光也是在扶着三姐坐下身来后,才明白过来九师兄为什么恼怒成这个样子。 他从小就知道三哥身上有数不胜数的旧伤,但那些伤痕一直都被严严实实地藏在衣物下,即使是他这个常在木屋里住下的小弟都极难看到。 然而此时近距离地坐在三姐身边,他才发现后者的手心手背、脖颈乃至面颊边缘处赫然都遍布着扭曲的旧疤,即使用衣袖和满头青丝也无法彻底盖住,触目惊心。 “变”成了三姐后,她满身的旧伤看起来竟比另一副肉躯要严重得多。 殷孤光还未从这震惊里缓过神来,耳中倒全是九师兄在旁气急败坏的胡言乱语,后者连自己仍然身处生死危境、尚未找到活路都顾不得,只一个劲地埋怨着小师弟为什么要把三姐带到这种地方来。 倒是三姐牵住了殷孤光,无声地示意小弟不要担心,一直等到老九啰嗦到口舌发干、终于歇了一口气的间隙,才轻轻咳了声,继而吩咐九弟为她端杯茶来。 九师兄嘴里还是骂骂咧咧个不停,双脚倒是极为听话地就往屋后走,不消多时就拎来了山间独有的清泉水,甚至无需另外的吩咐,就手脚熟练地沥出了一碗清茶,皱着眉头递到了三姐手里。 殷孤光看不懂兄姊的用意,却也没敢开口乱问——他既担心三姐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了岭南的湿热,又怕倘若待会儿和结界外的那些个对头交起手来,他和莽撞的九师兄能不能护得住三姐全身而退。 她“变”成女身之后,分明虚弱得很,堪比常年住在极东废城下的老七,就连从青要山一路赶来此处,也都是让殷孤光背着,连脚都未下地。 进了这恍如有幽魂驻守的死宅后,她更是被殷孤光和老九联手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才能坐倒在了个稍微平坦些的大石上,像是连自己举步行走的气力都无。 这么虚弱的三姐,要怎么帮九师兄突围? 然而怀揣这忧虑的似乎只有殷孤光一人,九师兄尽管嘴上骂个不停,却压根没有提起要如何逃出生天的事,像是不久之前才往家里递了言灵去求救的并不是他。 三姐更是泰然处之,一如此时还坐在青要山的木屋里,只低头啜了啜茶碗里的寥寥泉水,未发一言。 毫无征兆地,山间忽而下起了雨。 天穹上分明连雨云都未叠起几团,偏偏就有冰凉的雨滴溅到了他们的衣衫和头顶上,砸在杂草丛生的院落石缝间,渐而清清沥沥地越下越大,转眼间就浸润了整座山脉。 不同于小师弟的满面讶异,九师兄反倒停下了啰嗦,手脚轻捷地一把拆下了离他最近的整片屋檐,继而理所当然地架在了三姐所在的大石之上,勉强挡住了大部分的雨丝。 殷孤光呆坐在三姐身边,直愣愣地看着从“屋檐”一角流下的雨滴,直到那些微小的瀑布都成了缓慢落下的雨点,才恍然觉出了周围的异常——原本还将整座屋宅压得风雨不透、让他觉得有些发闷的那股力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去了。 等到九师兄二话不说地背起了三姐,大大咧咧地就往外走时,殷孤光才终于清楚地意识到……对头布下的结界,那个以九师兄的修为都无法硬生生撼动的结界,竟就像是堆极容易被拂去的微尘,已被这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就连原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着隐迹在这所死宅附近的对方高手们,也尽数被这场骤雨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到他们不当心溅到了哪怕一丝雨滴,才悚然发觉有什么古怪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他们的肉身、乃至魂魄,仿佛是什么从来都没见识过的可怕妖毒,扼住了他们的咽喉,扭曲着四肢的经络血脉,疼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只能连滚带爬地从这场怪雨中逃出去,等到趴在了干燥的土地上时,肚腹里才稍稍松泛了些,那憋在喉咙口的闷气亦终于发了出去,就连周身的痛楚也慢慢退了个干净。 这股随着怪雨而来的异常灵力,似乎并没有要了他们性命的意思,只是“客气”地提醒着他们切莫靠近。 于是他们只能躲在附近的山头上,眼睁睁看着对头一行三人顺利离去,却不敢再轻易踏足那隐约还被薄雾水汽围绕着的大宅附近。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场劫难竟是来自那个一直躲在他人背上、看似残废的女子。 就连殷孤光一时也不敢相信,看起来和七师兄差不多虚弱的三姐竟能在举手投足间放出这般磅礴的灵力、却又不着痕迹——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这场雨更是恍如错觉,恐怕就连当地的山神与土地都未必被惊动。 这场怪雨当然不是凭空而就,说起来不过是借助了流淌在群山地底下的诸多暗泉之力罢了。可要在弹指间,无声无息地从地底下升腾起足以落雨的水汽,甚至还其中夹杂了水族精怪独有的灵力,足以吓跑诸多修道生灵、摧毁了个朱厌之力尚且难撼的结界……却未免太过吓人了。 那时的殷孤光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识了三姐身为上古水族精怪的力量,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大哥和二哥曾经要嘱咐他那种怪事。 三姐并不能永远都是三姐。 他“变”成了她之后,肉身愈发虚弱,周身的旧伤疼痛更盛,就连寻常的走动都颇为困难,却能积攒下平日里无法企及的澎湃灵力。 她届时一出手……便是如今人间修真界不得不为之侧目的可怕力量。 613.第613章 了断(二) “三姐,你根本不想走。” 长久的“装死”之后,殷孤光终于慢慢坐了起来。 他没有往柴侯爷夫妻离去的方向多看半眼,也没有因为极远处愈发热闹起来的轰隆怪响而显得慌乱不安,只分别伸了手、将还“咬”在自己袖角的两股丝线轻轻扯了下来。 可他也没把它们还给原来的主人。 殷孤光有意无意地将这两缕轻软的丝线攥在了掌心,在等待许久、也还是没等到身旁的女子开口后,才闷闷地又开了口:“你也想开那百里青虹通道……对不对?” 这一次,他似乎没有打算留给对方任何插嘴的余地,便自顾自地难得啰嗦了下去。 “六方贾那位总管先生,恐怕早在白义闹事之前就是个睁眼瞎了……他该是到现在都没有看透三姐你的心思,不知道你刻意以女身出现在他面前、是为了攒下平日里根本用不上的灵力;不知道以你在水域里的能耐、一旦积攒下了足够的灵力,就连掌管这些水域的海龙一脉也不是你的对手;不知道他六方贾中途出了差错、没能强行打开百里青虹通道的时候,你早就打算好要助他们一臂之力。” 仿佛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这几近质问的语声戛然而止。 殷孤光只觉得自己喉间发疼,这次呆滞了更久,才缓缓抬了头,冲着身旁的女子苦笑:“破苍主人他们未必知道……大概连第五前辈也未必尽知,这间石室,早就困不住你了。” 他方才被三姐用那几缕丝线一扯、顺势倒在了蒲团上,再没有起身,在旁人看来几近死人,却并不是全然没有动静的。 只有殷孤光和身旁的三姐知道,他仰倒在地、眼睁睁看着石室顶端的湖石缝隙里砸下一滴滴的冰冷湖水时,也发现了另一个足以让六方贾众仆阵脚大乱的事实。 不同于从其他石室顶端渗下来的水滴,这个囚笼里的“湖水”在掉落下来之际,竟无一不在半空中停滞了极短的辰光。 那几乎是刹那间的诡异景象,让殷孤光一开始只以为是在这虚境里的长久不安的错觉。 然而等他逼迫着自己渐渐冷静了下来,直到连鼻息都稳定细微得恍如无物,等待在他身魂里许久的灵力才慢慢苏醒了过来,尽管仍恢复甚微,却足以让他的双眸渐而有了知觉,终于“抓”到了在石室虚空中缓缓流动的银色微芒。 那是非紫凰门下不能窥得与识得的灵力微光,每一条都如同深海的游鱼,袅袅地游荡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层极薄的水镜,一不当心就会将掉落下来的水滴稍稍阻隔了片刻。 只是每一条银芒都太过微弱,比牛毛更细,比波光更虚妄,又尽数浸在这湖底虚境的冰冷水汽里,更藏住了它们本就不容被勘破的行迹。 而过道中的万千团细小亮光,也恰恰成了它们最好的遮掩——这些受了杜总管之令、本该看守住满层修真界高手的小妖怪们,天生会发出灯火般的微弱黄光,此番聚集在一处,更是将本该无法视物的石室照得如同凡世黄昏时候的模样,也盖住了这些银色微芒的行迹,于是即使是对着女子端详许久的柴侯爷夫妻亦没能发现古怪。 可殷孤光还是不敢相信。 他屏住了呼吸,连石室外柴侯爷夫妻在说些什么都顾不得再听,只拼劲全力地……微微动了动他搭在蒲团外的指尖。 果不其然。 他周身的灵力早在方才出手救柴侯爷一命的时候就耗了个彻底,此时本该连停住朝他溅落下来的水滴都做不到的。 然而待他“平心静气”地这么一动指尖,本还在石室虚空中的银色微芒就丝丝缕缕地朝地面游曳了过来,不消片刻就有大半聚集了在他的掌心。 殷孤光只觉得掌间这股本不属于他的灵力烫得很,几乎灼痛了他整只臂膀。 他闭了眼,装作无意地翻转了这只手掌,慢慢地将掌心按在了冰冷的湖石缝隙里。 在殷孤光意料之中,三姐果然在柴侯爷夫妻发觉有异之前、不着痕迹地出了手,轻描淡写地挡下了他的试探。 若不受拦阻,那团银色微芒原本是径直奔着石室前的无形封禁之力而去,不出意外……是能将这道不自量力的“门”,当即就化为虚无的。 这是他姐弟二人之间一场无声的较量,尽管在旁人几乎注意不到的须臾光阴中就告了罄,却让殷孤光就此洞彻了三姐的心思。 怪不得……怪不得。 方才第五悬固一时气急,随手乱挥,将破苍大刀的锋刃扫到了这道“门”上,竟把这无形的封禁之力撼动得起了波澜,像是登时就要碎裂崩塌。 彼时的殷孤光只以为是末倾山掌教不当心动了真力,却没想到这变故会出自身边的三姐之手。 “我一路从虚境底来到这里,都没能恢复半成的灵力;见到的多个山门子弟不管在这里‘住’了多久,也都被压制得与凡胎无异,有些修为弱小一点的,甚至手脚难动……若渊牢里果真有九山七洞三泉昔年诸位掌教联手施就的禁锢大阵在,这就不奇怪了。”殷孤光仰起头来,如同幼时刚刚被兄姊从睡梦中唤醒、还要搓搓眼皮才能睁眼的茫然。 只是这一次,他嘴角多了份难看得很的笑意。 “可三姐你看……你这里,却多的是已经藏不下、甚至满到要跑出来的灵力啊……” 刚刚才被他引了大半到掌心、消失在湖石缝隙间的银色微芒,不知又从哪里偷跑了出来,再次游荡在了石室的半空中,仿佛天光下的一方海域镜面。 “两年了,三姐。”像是小时候看到三哥第一次变成三姐、后者还因为满身旧伤发作而在山间痛得爬不起身来的那天,殷孤光咬着牙,几乎要哭出声来,“有大哥和二哥看着,你从没‘变’成女身这么久过……如今你连头发都开始落了,就算你积攒下了随时都能破开这一层禁制、甚至那什么百里青虹通道的灵力,又能怎么样?” 静默了许久的女子别过头来,适时挡开了小师弟想要拨开她肩上的长发、看看她脖颈上旧伤的左手,温柔、却也更坚决地……回绝了殷孤光的好意。 她竟还能翘起了眉眼,笑得淡然:“她和我们这些帮不上忙的无用徒儿……总该有个了断。” 614.第614章 无解之惑(一) 她? 殷孤光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的指尖只要再往前些许,就能触到女子已有些稀稀落落的长发,那发丝下的旧时伤痕虽不比破苍主人面上那般狰狞,却已隐隐在皮肉下泛起了诡异的暗赤之色,唯有一闪即逝的银色微芒偶尔从伤痕附近流淌而过时,才会稍稍有所缓解。 女子这副模样倘若被紫凰门下的其他几位看到,也都会和殷孤光一样变了脸色——他们太清楚这伤势会带来什么。 然而方才还有些咄咄逼人的殷孤光却骤然僵住了身形,像是女子轻描淡写着吐出口的这句话……比起这足以要了性命的伤势要可怕得多。 直到极远处的轰隆巨响中忽而夹杂了数声仿佛是某只凶兽吃痛的怒吼,他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那兽吼声里的怒气显而易见,一如过去十余年间、如意镇里每次来了难收拾的外来客时,那会震得附近山脉里群兽颤抖伏地的凶悍之气。 殷孤光恍惚着望向石室外的宽阔过道,才发现飘浮在虚空中的万千微芒竟也都被犼族的怒吼声吓得不知所措,正在各自奋力地寻找逃生之路,彼此拥挤碰撞,再也顾不上看管谁了。 石室里一时间光影错乱,让殷孤光的双眸都有些刺痛起来。 他来来回回地咀嚼着女子的那句话,直到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半个字,才不可置信地反应过来。 “三姐,你想……去见她?” 他当然知道女子话里的这个“她”,指的是谁。 让殷孤光怀疑、乃至于惊诧的,是在他记忆中一直都安静地守在青要山里、看起来早就对这世间没了任何诉求的三姐,竟会为了她……为了那个早早就回了化形神司、七百年来都未再传个口信给一众徒儿们的紫凰,做到这个地步。 “难道你不想么?”女子显然也听到了极远处那声异样的兽吼,然而多年未与犼族打过交道,让她一时还未猜出这响动竟会和小师弟有什么干系,还以为是九山七洞三泉门下的哪位修为尚可的妖族弟子终于不耐烦于身为阶下囚,于是她只微微皱了皱眉,便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牵住了殷孤光的衣袖。 “她回去的时候,你还是个五岁的娃儿,只知道扯着老四的衣角、跟着到处乱走,分不清我们这些兄姊谁是谁……当然更记不得她。” 她用指腹缓缓地抚着衣衫上的针脚。凡世工匠的细致超出了她的料想,并不比她亲手做给小师弟的要差多少,就连一些稍显繁复的隐秘纹路,也都被尽力仿制得一模一样。 只有当她翻起了殷孤光的衣袖、摸不到那原本该是紫棠色的翎羽所化的图腾之际,才能分辨出这衣衫的“真假”。 谁能想到呢……他们十八个兄弟姐妹里,反倒是小光这个孩子,会最先舍弃了师父留给他们的念想? “难道你就不想见她?”明明早就知道这件衣物上并没有翎羽所化的图腾,女子还是颇为遗憾地笑了笑,继而微微偏过头来,轻飘飘地又追问了句,逼得殷孤光无言以对,“见见这个总被我们这些兄姊提起、你却连她模样都不记得的……师尊?” 她是紫凰最初捡回来的三个孩子之一,且都是被师尊从濒死危境里解救下来的孤子,至亲灭绝、血脉孤零。 比起后来的十五个弟妹来,他们三个将自己的身世来历抛弃得更为彻底,并不因为彼此未出同源而有半分的不安。甚至在很长的年岁里,他们都对师尊之外的活物极为排斥,恨不得躲到个生机断绝的地界里去,永世都只有彼此相依为命。 但从捡回老四的那天起,他们就步入了另一个极端——不得不在这天地间自生自灭的活物们,尤其是孤身飘零、连自保之力都难有的幼子们,岂不也跟他们昔年一样,可怜得很? 至少在殷孤光眼里,三位老大哥尽管脾气怪异得很,且各有各的活法,却一直都是他们这些弟妹随时得以依靠的对象,即使论起办事周全来……还是四师兄要靠谱得多。 就连自以为英明神武、永远逞能说是不惧天谴的师姐大人,不也常常在惹了大祸后,就屁颠屁颠地躲回了青要山去? 于是殷孤光从来也没想过,三位兄长……竟会和他们这些随时都能不懂事的弟妹一样,任性至此。 这一切,竟然都是为了师父? “你怕惹兄姐们伤心,从来不会故意在我们跟前问起她的事情。可等到听谁提起了师尊的任何往事,哪怕只是一星半点,你就会高兴得整夜睡不着觉,甚至还会跑去陪着二哥在山腰守夜,反而把自己冻个半死……这些我们都知道。” 像是存心要逼得小师弟不再痴怔默然,女子不但没有半点被逮个正着的亏心样,反倒得寸进尺地追究起了多年来他们从未明言的那桩“悬案”。 “可我们也都不比你好到哪里去啊,小光……就连最沉稳、那么早就替所有兄妹都打算好了退路的老四,也在入障的时候心心念念着见她一面就好,惹得老六常起了醋意,总是盘算着要怎么去上界找她算这笔不明所以的‘帐’……只是我们全都心照不宣,从不刻意提起她罢了。” 殷孤光眼看着自己的衣袖被三姐牵在了手里,可他的一双眸子只被那比起人间老朽还要衰败的手刺得发疼。 他耳里清清楚楚地听得女子说起了一桩桩、一件件抵赖不得的事实,却让他肚里的无名火愈发高腾,恨不得当即就把身下的蒲团踩个稀巴烂,顺道也踩碎这个天杀的湖底渊牢,只盼着那惊天动地的动静能让三姐清醒少许。 “那又怎么样?”殷孤光冷笑着抽回了自己的衣袖,他这难得的“忤逆”举动终于成功地让女子失神发了愣。 他语声里的不屑与痛恨也是真切的,一如他的四师兄在教训傒囊老六时的不容置疑。 “就算咱们全都和没断奶的孩子一样、一个个都想着要再见她一面,难道你就要为了这种孩子气的念头……不惜帮着六方贾打开百里青虹通道,甚至拼了自己、最后魂消身死吗?” 615.第615章 无解之惑(二) “你和老四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他的杞人忧天。” 显然没料到多年不见后、小师弟竟会有了这副金刚怒目的模样,女子颇有些震惊地端详了殷孤光半晌,不恼反笑:“我不会死的。” 她捡起了从殷孤光手里落下、飘飘摇摇着掉在了蒲团上的丝线,轻声给了殷孤光一枚聊胜于无的定心丸:“在她下一次回来之前,我不会死的。” “我这些旧伤,只是看起来比较吓人,并不像大哥说的那样……会真的要了我的性命。” “他愧疚了这么多年,平日里又不肯听别人好好说话,才会总是夸大一些早就没什么要紧的小事,所以会把你还有老九他们都唬得片刻难安。” “你离家也有几百个年头了……难道这么久的辰光,你四师兄就不会去上天入地、去找个让我痊愈的法子?” “就算不能彻底安好,难道会让我这么轻易就折在旁人手里?你也清楚老四的多疑病有多严重……他最怕的就是咱们会自己惹祸上身,怎么可能给我这种机会?” “更何况,我也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任何生灵。” 这一次,不用殷孤光试探,女子已缓缓地揽起了自己的双袖,将一直都藏于暗处、不容旁人窥得的小臂现了出来,眉眼温柔地向小师弟保证她并无自戕的打算:“就算师父来……也不行。” 正如殷孤光记忆中的那样,这双臂膀上的皮肉几乎全无平整之处,乍然看去倒像是缩小的山川沟壑,有着数不胜数的老旧伤痕在其上扭曲纵横,泛着令人望之心惊的暗赤之色。 让隐墨师没有当即喊出声来的,是他看到了有细小游鱼般的银色微芒穿梭这些“沟壑”其中,每隔三息便在女子的双臂皮肉下一闪即逝,顺道会带走几分暗赤血色。 殷孤光明知眼前这景象并不意味着全无风险,也还是不自禁地垮下了双肩,坐倒在了蒲团上——他怕极了三姐会把自己葬送在这湖底虚境里,如今切切实实地看到了后者的“保命”之法,无论如何也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深知自家的三位老大哥修为远超世间的大多妖族,灵力之绵延并不输柳谦君这个参族老祖宗,若不是存心寻死,能将大半的力量都留在身魂里、只为续命,即使是三姐这副病躯……当然也不会轻易失了生机。 “你以为我们这些年为什么要守着青要山,迟迟不肯搬到其他地界去?比起老七的极东废城来,青要山脉里来来去去多的是好管闲事的生灵,一个不当心……就会有些老家伙猜到我们和师尊的关系。” 女子微微笑着,意料之中地看到小师弟暂时放松了下来、不再神情激动地要逼她登时就走,才语声轻柔地再次开了口。 “小光,在二哥逼着我们所有弟妹在他命魂里下了那个荒诞诅咒的时候,难道你还没猜到他的心思?” “他宁愿永世都迈不出青要山一步,也要守着这个昔日我们替师尊备下的归处……不是因为他身为上古山神后裔、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是山里的半个大王,也不是为了让长大成人的弟妹们不得不回来看看他。” “他是怕师尊有朝一日回到人间界来,会找不到咱们。” 想到那个平日里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就连一众弟妹也都常常被他弄了个稀里糊涂的二哥,殷孤光愈发觉得手脚僵冷。 他当然心知肚明二哥的执念为何。 不同于身体虚弱而难以离家的三姐,身手敏捷堪比猿猴的二哥是自己断绝了所有的后路,不惜逼迫所有弟妹在自己的命魂里下了诅咒,也要将自身的永生命数死死地困在了青要山里,绝不给自己任何不当心走出山脉的机会。 即使不通世情如幼时的小孤光,也能看懂二哥这犯傻举动是为了什么。 可那时候的他,还以为只有大哥和二哥会执拗至此,却从未注意到一直都行事冷静、偶尔提起师尊时也云淡风轻的三姐。 “即使没有我们这些徒儿牵绊她的时候,她也常常会溜到下界来。”女子抬了头,眼神莫测,像是此时在她头顶上的并非冰冷难撼的蛟龙骨,而是她身在青要山中时、一仰首便能看到的朗朗青天,“那个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所谓神界,她根本呆不住啊……” “她之所以不肯、也不能留在青要山里,不过是那上头还有个需要她镇守的化形神司……倘若有谁,能够帮她把整个上界都扯落到人间来,再把那个百里青虹通道也斩断成两截,她就不用被逼着回去了。” 殷孤光惊骇莫名地望向女子的清瘦脸颊,后者再不复方才与柴侯爷夫妻交谈时的讳莫如深,竟连这种恐怕连六方贾杜总管都会闻之悚然的话……都毫不避讳地说给了他听。 她是这湖底虚境里的老住客之一,甚至无需往外挪动半步,只听着极远处愈发狂乱的动静,就心知这渊牢里已起了极大的变故。此时别说六方贾的一众仆从,就连过道上的万千微芒都乱了方寸,已再没有任何的活物会偷听他姐弟二人的私语,不管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都无人来得及顾上他们了。 于是她也愈发坐得安稳,连小师弟的青白面色也不多看一眼。 “我们都抱着同一个念头,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掣肘,都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罢了。” “与其在地界盼着她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一次,不如把这阻碍斩断个干净……倘若她的决断是再也不回青要山,我们也不用再傻傻地守在那里,干脆各自散去、从此和你一样自去寻道……不管往后活成什么样,都不用再像这些年来这样彼此挂念个不停,白白将年岁都耗在他人身上,不是要松快得多?” “反过来,倘若师父她自己早就觉得上界没了意思,又恰好有人……若还恰是我们这些徒儿,能帮她断了后路,不也从此落个清静?” 616.第616章 先走一步(一) 殷孤光只觉得自己像是成了石室外正在四处乱撞的万千微芒中的一只,双耳被极远处的轰隆巨响震得发晕,根本不知道四面八方哪一边才是出路。 三姐她……在说些什么? 六方贾那几位从来都躲在暗处、只让杜总管帮他们出面的老板,显然已不满足于地界的扑卖生意,才会想方设法困住了九山七洞三泉、乃至人间修真界的众多生灵,妄图激得许多仍与凡世有所牵连的上神为之侧目。 第五悬固则是因为余下的五界无趣至极,再也找不到能和他好好打上一架的生灵,才异想天开地想要把上神界拉下三十三重天,最好能和凡尘众生搅和在一起,随他挨个揍个遍。 殷孤光本以为他们已足够疯狂。 却没想到,他自以为了然其心性的三姐……竟会有远胜于他们的偏执。 他分明惊骇得很,却不得不承认,女子这番言辞句句疯癫、偏又字字砸进了他从不敢深究的心眼里,让他无从反驳。 紫凰门下十八位弟子,是不是每一个都藏着同样的心思? 只不过各位兄姊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他们的痴心妄想,才从未与他人明言? 倘若当时等到六方贾之邀的是殷孤光自己,骤然听闻有人已替你铺好了一条登天之路,所需的囚徒皆已在笼,只等着时机一到,便能洞开那不知所踪的百里青虹通道,见到紫凰……他是不是还能坐得住? 极远处那只不知是什么、但一直在和某股力量抗衡的凶兽似乎已经精疲力尽,它那满是怒气的吼声实实在在地消失了片刻,此时却乍然又拼了死力地放出了一声嘶吼,在一瞬间几乎盖过了那古怪的轰隆巨响,震得女子都倏尔变了脸色、若有所思地往石室外望了眼。 像是被山神棍狠狠砸在了后脑勺上,殷孤光一个激灵,受惊般地从蒲团上爬起了身。 他的面容依旧有些僵硬,显然还未从三姐方才的骇人言语里彻底回过神,但他的眉眼已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他甚至有些如释重负地……悄悄地翘了翘嘴角。 “三姐。”殷孤光又刻意往前挪了几步,直到走下了蒲团,离石室门口的无形封禁之力仅有半步之遥,才停住了身形,冷声开了口。 女子打量着站在错乱光影中央的小师弟,她自己的身子被四周有些发颤的石室带着微微颠簸了数下,显然是那轰隆巨响愈发往他们这边靠近了过来。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在暗中颇为遗憾地轻声叹了口气,许久之后,才柔声应道:“嗯?” 隐墨师的声音则要生硬得多:“你恼了第五悬固,怕的是他既然能在太湖渊牢里来去自如,当然也能寻机溜到虚境外,去告诉四师兄你在这里,是不是?” 女子默然低首,并没有应声。 殷孤光却还未问完。 “你怕他会赶在六方贾打开百里青虹通道之前,就找到了这湖底虚境,在万事皆定之前就将你带回青要山去,对不对?” 他还是固执地没有回头:“三姐,你明知道四师兄绝不会答应你这个盘算,才会比六方贾还要怕有旁人来打扰,怕原本就在这个困局里的哪个生灵出了变数,怕哪个与你相熟的家伙会多管闲事地把你带出渊牢……” “所以你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拒绝了柴侯爷夫妻的好意,更不愿桑耳长老与第五悬固常常到这里来。” “可是三姐,你没料到我会来。”殷孤光抬起手,如同过去十余年间偶尔要进如意镇各家各户的院门那样,以双指的第二指节轻轻叩了叩眼前这道不知要怎样才能洞开的“大门”,“你大概也未想到……就算四师兄不来,我也可以带你走。” 紫凰膝下排行第四的卫禽,虽然出身凡人族群、看起来是一众兄弟姐妹里最平平无奇的那个,却偏偏在修习化形术法上最早有所小成。 紫凰深知自己亲自捡回来的最初三个孩子怪异至极,尽管自保无虞,但没了她在旁看着,便极容易闯出祸来,即使不再是昔年不懂事的娃娃,甚至已经是能被弟妹们依靠的老大哥,却还是让她颇不放心。 所幸老四在三个不着调的兄长照料下,还是莫名其妙地长成了个聪颖强大、洞彻世事的靠谱生灵,不但将师尊的诸多嘱咐都当真听进了耳去,还能十分周全地帮忙收拾兄长们常常留下的烂摊子,有时候的周到细致让紫凰也自愧不如。 于是紫凰极为放心地将自己藏了许久的三个术法独独传给了老四——那是能够压制他三位老大哥的术法,倘若他们即将闯下什么大祸,哪怕没有师尊在侧,也都得在老四这个弟弟面前服了软。 “我差点被大哥和二哥丢下山崖的那次,四师兄怕我这么下去必然会在你们手里受伤,就把三个术法教给了我……只是后来戏耍我更多的一直都是师姐,我没有机会用上罢了。” 殷孤光慢慢张开了自己的手掌五指,无奈苦笑——果不其然,脉络下依旧毫无动静。 当然若他凝思动念,仍然能引得飘浮在半空中的一条条银色微芒向他指尖游来,可那毕竟不是出自他身魂里的灵力,只要三姐这个正主稍加阻挠,他在这阴冷的石室里就还是个无计可施的废人。 徒有其法,却力有未逮,这个威胁岂不是太过心虚? 然而殷孤光有意无意地望向了石室外,反而毫无忌惮地承认了自己此刻的无能:“是……我现在是做不到。” “可是三姐,你也听到小侯爷说的了……犼族的一位小山神已进了渊牢,不久之后,应该还会有另外两位也能跟她一起找到这里来。” 女子讶然对上了小师弟的目光,后者回过身来,眉宇间的神色既非愤慨、亦非难过,竟是出乎意料地坦然与坚决,只是这一次,隐墨师的依凭并不是师门中的诸位兄姊,而是他在人间界北方那个寒酸山城里结交下的、仅有十余年交情的那几位怪友。 “只要他们到了这里,你就不能不跟我走了。” 617.第617章 先走一步(二) “果真是犼族么?” 让殷孤光哭笑不得的是,三姐并没有如料想中的肃然了神色,闻言竟还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眉眼微展,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像是因为终于记起了那颇有几分熟悉的兽吼声,而欣喜不已。 “青要山也有过一位犼族的备选山神,那孩子像极了你九师兄,莽撞好胜,只是后来年岁渐长,就被遣去了武夷山脉。老九每每去到附近,都会赖在他那儿一年半载不肯回来……” “三姐。”殷孤光眉头微皱,打断了女子太过刻意的顾左右而言他。 女子言语稍顿,细细端详了小师弟片刻,也没从后者的神色间看出半分的松懈,这才认输般地松了腰背,不再耍赖纠缠:“好好好,我不闹……你说。” 深知三姐又要用小时候哄他的套路来把正事糊弄过去,殷孤光无奈蹲下身来:“就算你真不跟我走……以四师兄的谨慎多疑,他不会不知道如意镇生了变故,那时他势必会开始担心所有兄弟姐妹的安危,第一要紧的就是赶回青要山去。到了那时候,难道你以为仅凭转头就能忘事的二哥、和那个所谓的‘身外化身’,能瞒得过他?” “他总会追到这里的,三姐……不管你是不是为了师尊好,他都不会让你再在这里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更何况,他和大哥二哥一样,不管自己在想些什么,都绝不会忤逆师尊最后留下的那句叮嘱。” “他既然答应了不会与上神界有半点瓜葛,就不会帮任何生灵、包括三姐你……去打开那百里青虹通道的。” “至于师尊……她回不回来,是不是还想再见我们……都不要替她做主。” 极远处的震天巨响沿着满湖底的蛟龙骨渐渐奔了过来,他们身处的石室也开始明显地摇晃起来,姐弟俩都不得不稍稍扶着些蒲团、才能稳住身形。 偶尔夹杂着凶兽怒吼的轰隆响动霎时间包围了这片虚妄的小天地,也将过道中的万千微芒震散了十之八九。 石室里登时暗了下来。 “就像当年我要离开青要山的时候,你也没有拦我一样。” 殷孤光曲了左膝、跪在了蒲团上,一如那夜将大哥和九师兄灌得酩酊大醉后,他照例在三哥的木屋里喝了杯放凉的清茶,继而极为突兀地向兄长告别那样……恳求三哥听他一次。 从四面八方层层叠叠地传来的古怪巨响越来越大,让女子不得不凝神屏息,才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三姐,在四师兄找来这里之前,跟我回去,好不好?” 耳中充斥着蛮荒巨兽发狂乱奔般的杂乱动静,让女子以为是自己一时的失神恍惚,才听错了最要紧的几个字:“小光,你……” 过道上只剩了零星的光亮,于是石室里的银色微芒们得以渐渐显出形来,仿佛是意识到了主人急切地需要它们,开始一条接一条地从半空中游曳而下,在隐墨师姐弟俩的眼之所及处袅袅流动。 殷孤光嘴角微翘着点了点头,额发遮掩下的眉眼间毫无犹豫之色,让女子能更清楚地看到从他唇间一字一句吐出的言语:“我陪你回青要山。” 虚境里似乎有数不胜数的石块被轰击成了碎片,或远或近,毫无规律可言,但有一件事却再肯定不过了——那巨响即将碾碎、踏扁了整座太湖渊牢。 六方贾的三千仆从此时不知都去了哪儿,显然对这群原本身价极高、不久后却要身死在太湖底的囚徒们并无怜悯之心,亦或是明知此地已再没有他们的用武之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一旦满虚境的蛟龙骨尽碎,他们这些犹在石室禁锢下、连自保之力都无的囚徒还能逃去哪里? 当所有的去路都被坍塌的湖石填满,哪里还有什么生路可言? 石室里的殷孤光姐弟……却淡定得很。 他们像是有意要和对方较劲,彼此僵持了许久未动,只有当石室顶端被震荡得多溅下了几滴冰冷湖水之际,殷孤光才眼疾手快地抓起了铺陈在蒲团上的绾色暗袍,替女子挡下了那连头发丝都伤不了的“杀机”。 直到石室外的过道上空再次响起了个不合时宜的声音。 “是不是到了?哇呀呀呀……停停停停停——” 伴随着一阵极为扭曲的呼哨风声,石室外的高空中猛地砸下团灰蒙蒙的影子来,来势凶猛,倒比柴侯爷被末倾山掌教扔下来时还要惨烈三分。 殷孤光姐弟俩不得不往外齐齐望了眼,却发现那团灰影在狠狠地撞上湖石的一瞬,就干脆利落地分成了两瓣,各自骨碌骨碌地在地面上滚了几圈。 隐墨师被这景象吓了一大跳——怎么看,这都像是某个正在逃命路上可怜家伙一时不慎、瞬息间就落了个身首分离的下场。 然而从两团灰影里发出的声音分明还活生生得很。 至少,比他们姐弟俩要有生机得多。 “你老得老得……怎么连条半死不活的龙筋都使唤不清?”像圆球一样差不多滚到了两丈开外的那团灰影先开了口,语声里的抱怨与不耐烦几乎能直冲到云霄上,“就那么一只短腿,你也老得收不住了?!” 离殷孤光姐弟俩更近的那团灰影身形则要稍大一点,身边还带着根至少有四尺之长的木棍拐杖,却像是没来得及请工匠好好打磨,整根木身都歪曲如龙蛇之形,若有光亮在侧,便能看到这拐杖上的木纹更是蜿蜒如凶兽的血脉经络。 有了拐杖之助,这“不速之客”爬起来的速度也要快得多,只在冰冷的湖石上打滚了两圈,就如山鼠般敏捷地顺利坐起了身,现出了他苍老的面容。 柴侯爷遗留在过道石面上的血气显然还未褪尽,让这位老人家连自己刚刚又扭到的腰伤都没顾上,就颇为嫌恶地先甩了甩方才不当心扶在了地面上的手。 老者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自己头顶上那摆明用山草藤条编就的软帽,才能看到另一团灰影到底躺在哪里,继而气乎乎地将手里这把奇形怪状的木棍往同伴的方向一指,气急败坏:“你来!” 618.第618章 天敌(一) 另一团灰影当然没有这么听话地就接过拐杖去。 不知是以为赌气、还是方才那一摔着实有些严重,那团稍小的灰影半天没能爬起身,似乎还对自己这尴尬的“睡姿”全然不以为意,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趴在原地。 他只有一张嘴是没有停下来过的:“早就告诉你这母蛟的龙筋没有那么结实,你还一个劲地拿幼蛟骨折磨它,现在好了……人都没找全,你先把它折腾断了。” “哪里断了?”相较同伴的“认命”,老者则要有精力得多,尽管身形佝偻矮小,方才又不要命地狠狠砸在湖石面上,一个打挺就爬起了身的他竟还是中气十足,连周遭的轰隆巨响都没法彻底盖过他的声音。 他甚至还急吼吼地挥舞着手里那奇长的拐杖,另一只手则一把扯住了绑在自己废腿上的长索,示威般地狠命拉了几下:“这不是结实得很吗!” 另一端仍然倒悬在高空不知何处的龙筋仿佛吃痛,猛地往上抖了数下,眼看就要把老者也扯回虚空中去。 所幸老者早就习惯了这种单调的报复行径,甚至懒得用上拐杖,仅仅手腕一紧,就拽得龙筋愈发剧烈地抖动了片刻,他则还是好端端地站在湖石面上。 只是他这么抬头一看,才意识到过道里不比平日里的亮堂,原有的微芒小怪物们早就散了十之八九,就连他自己要看清龙筋都要眯起眼、费老大的劲,被禁锢了身魂、且摔到那么远的老友又哪里能看到? 老者皱了眉头,手肘一动,就将手里的拐杖狠狠地往湖石上跺去。 三声结结实实的敲击声,换来的是原本被震散到角落、刻意躲藏着的成千上百个微芒受惊般地现出了形,继而一步三回头地往拐杖聚集了过来。 尽管愈来愈近、眼看就要逼到此处的轰隆巨响吓得它们只想逃得更远,然而这幼蛟骸骨显然对它们的震慑力更大,尽管噤若寒蝉,还是老老实实地聚在了拐杖头。 石室外的十步方圆就这么又悠悠亮起了凡世黄昏般的大团“灯火”,也让殷孤光姐弟更容易能看清两位来客的容貌。 这位拿着四尺拐杖、中气之足更胜少年的老人家,当然是之前被气跑的桑耳长老。 老人家对自己的应变之快满意得很,正得意洋洋地和同伴算着新账:“是你自己不肯把这小龙骸骨接过去,怎么出了事又要怪我?” 仍趴在地上的小团灰影不甘示弱,还颇为挑衅地、亦十分滑稽地扑腾了下身躯:“我这两条废膀子要是能用上力,还能不接过来?!” 桑耳满脸的灰须乱飞,差点要背过气去:“那你刚才抠我眼珠子的气力是哪里来的?!” 明知自己刚才差点把老朋友抠成了另一种残废,灰影还是毫无愧疚之意,直接不耐烦地顶了回去:“你那只好腿要是能收得住,我还用抠你?!” 像是终于受不了满地的血污腥气,灰影嘴上嘟囔个不停,却已用他那两条“废膀子”拍了拍冰冷的湖石面,继而凭借着扭动腰背的力量,慢慢坐起了身。 殷孤光这才能够看清了另一团灰影。 那是个看起来和桑耳长老年岁相近的老者,除了脸颊圆乎乎的、有几分像是弥勒佛的福相外,周身上下的草率与随便都透着来自锹锹穴的味道,尤其是他穿的衣物也和桑耳一样,几乎都是山野间随处可见的草木搓编而成。 这陌生的老者之所以看起来会比桑耳长老小上一圈,方才乍然一见甚至还被殷孤光当成了和身躯分开的脑袋……是因为他少了整副腿脚。 不同于其中一条腿天生萎缩、但凭着另一条完整腿脚照样比寻常的后生都要灵活的老桑耳,这位嘴上不留情的老者的双腿齐根而断,整个人只有上半截的身子,当然会比世人要矮上许多,甚至连“坐”起来时,看起来都诡异得很。 锹锹穴的所有门下皆是天残地缺,这位老人家又和桑耳长老熟稔至此,想到三姐提起的某个名号,殷孤光当即明白了这位老者的身份。 他身边的三姐则已快了他一步。 “一直都听桑耳前辈提起您老,却未当面见过,柑络长老如今身子骨可好?”女子微微笑着,直接越过了讶然回过头来的桑耳,冲着好不容易才坐稳了的圆脸老者问了声好。 柑络闻声抬起头来。 这位在传说中天资奇绝且沉醉于糅杂百家所长、后来却骤然失踪尸骨难寻的锹锹穴长老,在多年前是声名更在桑耳之上的修真界前辈,却并没有殷孤光料想中的那般精神气旺盛。 事实上,他只有嘴上骂得痛快,面相看起来却颓丧得很,甚至没有睡醒般地重重耷拉下了眼皮,一双眸子几乎睁不开来,仿佛极为疲累,根本无法和凭着一条腿就能蹦跶个不休的桑耳长老相较。 “是二旋子和老桑耳常提起的溟丫头吗?”即使有成百上千的光亮微芒在半空中打转,柑络还是像看不清附近的动静,他颇为吃力地往石室里打量了半晌,依稀辨别出了女子的身形后,才笑呵呵地应了声,还没忘了顺道替老朋友向后辈告了个歉,“他老来不尊,见谁都说胡话……不管从前在你这乱讲了些什么,丫头都别见怪。” 不同于对着桑耳长老的极尽讥嘲能事,圆脸的老者对旁人说起话来颇为温柔,像是个已在家安享天年的长辈,初次见到来串门问好的小辈时、都会客气慈祥得很。 桑耳没好气地哼了声,一心要在溟丫头面前充长辈的他,当然不肯让老友对着殷孤光姐弟继续诋毁自己,赶紧故作着急地狠狠跺了跺拐杖,极为生硬地打混了过去:“丫头你们怎么还坐在里头,住在这虚境里最早的造字神力已经被引得发了疯,就快把这里砸个稀巴烂,连杜小子手下那些只知道逞凶称恶的伢子们都跑个了干净,这时候还不走……你等着做饼?” 619.第619章 天敌(二) 出乎桑耳的意料,石室里的女子不曾像以往那样开口催他离去,在问了柑络长老安好之后,便无声地低了头,刻意不应他半句言语,嘴角隐约还有极浅的笑纹,意味不明。 殷孤光则神色黯然,颓然坐倒在了女子身边。 桑耳挠了挠耳朵,茫然困惑,不知道自己又不当心说错了哪句话。 他哪里看得懂这对姐弟的别扭? 直到柑络费劲地眯眼打量石室半晌、继而握拳轻轻敲了下湖石面,桑耳才自作聪明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之处。 老人家举起了手里的四尺木棍,用棍尖死命地戳了戳那挡在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果然只听到了如同撞击墙面的结实响动,怎么都跺不碎这无形的“门”,这下子恍然大悟:“你们这儿怎么还这么严实?要不要我们两个老头子帮忙?” 他甚至还扯了扯绑在废腿上的龙筋,让自己能往石室靠得更近些。 桑耳低下身来,细细端详着浑若无物的“大门”,皱眉嘟囔着:“奇怪奇怪……怪小子难道忘了来你这儿?” 他说着说着,就举起了一双手掌,慢慢握成了拳。 “您老别白费气力了。”所幸女子赶在桑耳当真动手之前,面不改色地说了句反正也没人会戳穿的瞎话,“第五前辈都已试过了,您的拳头难道还能硬得过他?” 听到老朋友里手下最硬实的一位也没能成功,桑耳悻悻然地收回了双手,这下整张老脸都快皱成了橘皮:“杜小子就算指望你给他缝衣裳,也不用独独在你这下这么大功夫啊……” 他急得跳脚,却无奈于身处禁锢大阵中的自己压根没有多少使得上的力量,只好气急败坏地霍然回头,将麻烦抛给了从来都主意更多的老友:“你看看,这要怎么办?” 柑络长老刚好打了个极长的哈欠,只能神色滑稽地冲他摇了摇头。 “比起我姐弟俩……您老人家是不是该去担心正经老朋友多些?”相比之下,倒是蒲团上的女子毫无难以逃生的不安,还“多管闲事”地提起了九山七洞三泉的其他生灵。 桑耳甩了甩手掌,不以为意:“把老柑络救出来后,我们俩就已经把这层走了大半圈,眼下该是除了丫头你,能走的早就都走了……他们全怕被关在下头的那帮娃子会遭了难,一出来就赶着各自救自家的后生们去了,也只有我们两个在这虚境里没得牵绊,才来得及到丫头你这儿来看看。” 柑络长老恨铁不成钢地使劲抬了抬眼皮,赶紧打断了桑耳的稀里糊涂:“鼹崽怕你出事,这次死活都要跟着你来,现在还不知道被六方贾关在了哪里……你个老糊涂可别把他给忘了。” “是么?”桑耳茫茫然地回过头来,呆怔了半晌,“鼹崽是哪个伢子?你收的徒孙?” 柑络这下气得连眼皮都抬不动了。 倒是殷孤光骤然记起了自己一路穿墙而来、碰上的其中一个难友,后者自称是锹锹穴的子弟,双眼皆盲,却能仅凭着殷孤光的言语描绘、就极为迅速地画下了来路的地图,虽然在这虚境里暂时还无用处,却显然比寻常的修道人都要眼明心亮。 就是这位处变不惊的盲道人,在知晓殷孤光有可能找到修真界一众前辈长老时,还曾拜托过殷孤光帮着带句话给他的桑耳师伯。 然而隐墨师还未来得及张嘴带话,把尽心尽力要照拂长辈的自家师侄忘得一干二净的桑耳已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将这桩他反正记不起的麻烦扔到了脑后。 “管他呢……反正那个白兮兮的怪伢子答应过照看被关在下头的所有后生,他连在咱们这层来来去去都能不让人看见,在下头铁定更自在,不管哪个小的被漏下,他都会帮着带出去的。” 柑络有气无力地摸了下自己毛发寥寥的头顶,没有再说话,摆明已懒得再计较老友这把自家后辈的性命彻底交托给外人的犯傻举动。 殷孤光心念电转,呢喃着猜出了老人家话里的怪人:“白义?” 桑耳眼睛一亮,狂跺拐杖:“啊对对对那孩子好像是叫这名……穿着一身惨兮兮的白,一从石头缝里钻出来就丁点动静都没地站在那,也不怕吓死个人……明明是他来找我们两个老头子帮忙,可问他什么都不说,偏要我们一个劲地猜。” 想到彼时和白义骏仆的打交道之困难,桑耳几乎要彻底犯了白眼:“要不是我和老柑络都有过几个哑巴徒弟,哪里猜得出他的鬼心思?!” “他是杜小子手下的第一号人物,能暗中搅乱了禁锢大阵,等到关键时候就救了咱们和所有老朋友,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别老是在背后数落他。”说起正经事来,柑络又使劲地半抬起了眼皮,“听说蜃禹丘收了个姬满的血脉当徒弟,这次也被杜小子关在了渊牢里,他怕是为了原来的主子……才会和六方贾较起了劲。” “不数落不数落。”桑耳自知理亏,当即也肃然了神色,“他的确有心,能在杜小子眼皮底下,用自己的魇化之气把所有石笼子的封禁力量泡成了残废,就等着咱们十九个山门里哪个后生能看懂手札上的指点,引得仓颉留下来的造字神力‘醒’过来,就算咱们这群老不死的统统没气力在身,这内外一使劲……也足以逃出来了。” “可他救人也不能只救个半茬子啊!”然而想到最重要的一位还被严严实实地关在石室里,老人家变脸倒比太湖上变天更快,立马就收起了正经神色,凄凄惨惨地往石室里的女子望了眼,“我还等着丫头你出去,做我孙媳妇呢……” “不要在外人面前装疯卖傻,你孙子连残灰都早就在十三重瀑里被冲得一点都不剩了,哪里还能娶媳妇?”不知为何,同样是刚刚逃出了禁锢,柑络长老却比桑耳要虚弱得多,说多了几句便面色惨淡,甚至有些开始喘不上气来,只能在开口讥嘲之余、朝着老朋友招了招手,“你是不是刚才跑太快,撞到天灵盖了?” 620.第620章 香臭难分(一) 被老朋友这么不留情面地骂了糊涂,桑耳不但不当即出声反驳,反倒皱了眉头、愈发神色困惑地挠了挠耳朵。 若不是石室里的女子极为突兀地轻咳了声,好心示意他往柑络那边多看一眼,老者压根都没意识到老友快在原地断了气。 桑耳立马揩了揩腿上的血污,利索至极地跳着身、往老友那边蹿近了些,在还离柑络长老三尺左右的距离时就犯懒般地停了下来,“呼”地将手里的拐杖往前一伸。 本就只剩上半截身子的柑络不知是痛在哪里,连口大气都没能顺利喘出声来,几乎快把脸贴到了冰冷的湖石面上,唯有一只右手还固执地在半空无力地招着。此刻好不容易等到了老朋友将拐杖递到了他的手边,他得以奋力一拽,木棍另一头自有股力量将他凭空提了起身,“呼”地就落到了桑耳的背上,再次变成了殷孤光姐弟俩方才乍然见到他们时的滑稽模样。 柑络长老的双腿齐根而断,当然只能以桑耳为“马”,趴在他背上到处跑了。 这本是情理中的事。 然而殷孤光还是心下陡冷。 柑络明明是锹锹穴里曾经与桑耳齐名的老一辈人物,虽然天生残疾,可怎么说还是修行多年之身,要攀上好友的背,也该只需提气拔身即可……如今却偏要借助这幼蛟拐杖之力才能成行,俨然是身魂里已受了极大的重伤,如同废人。 除了裂苍崖那中了水妖之毒、必须在秦钩心火照拂之下才能保住性命的一众弟子,殷孤光还是第一次在渊牢里见到伤重至此的生灵。 他毕竟不是在这鬼地界“住”了不知多少年岁的甘小甘,对太湖渊牢的怨念并非亲身之痛。 他只觉得这遍地都是蛟龙骨所铸石室的虚境阴冷死寂得太过分,更有那昔年九山七洞三泉联手施就的禁锢大阵封住了自己的周身灵力,想做什么都无计可施,四面八方看起来毫无出路,却毕竟没有谁真切地来追他的性命。 在见到三姐后,殷孤光更是只顾着要将女子劝回青要山去,却忘了这湖底虚境不但阴暗惶惶、未见生机,更有不惜与整个人间修真界做对的人祸潜藏着,随手都能将石室里的“鱼肉”们剁成尘灰。 殷孤光心下愈发焦灼起来,却只听得三姐又“不合时宜”地下了通逐客令。 “柑络长老的身子骨不比您老,又已多年没出过囚室、四处乱逛过……算算时辰,已快到了他‘早课’的时候,您老就不要再在我这儿浪费辰光了。”似乎是顾忌着极度体弱的柑络长老,女子多少客气了些,不再像往常那样刻意与桑耳抬杠,只是言语里照样不容旁人反驳,“您老为了他,才会被六方贾屡屡哄进渊牢里来,此番终于能带了他同归,还在犹豫什么?” 桑耳默然不应,只不耐烦地轻跺着手里的幼蛟拐杖,完好的那只腿脚也忽快忽慢地在原地弹跳了数下,显然被女子抓住了他的痛脚,正左右为难。 远处的轰隆巨响仍未停歇,让他们脚下的湖石又猛地震了数下,女子若有所思地别开了头,嘴里却还是替桑耳和柑络打算着一桩要紧事:“倒是您脚上这条龙筋……有它在,就算趁乱找到了出路,您也逃不出去,万一牵绊住了您的腿脚,被六方贾追了上来,又怎么打算?” “我现在还不够气力,有它带着跑倒还能松快些……”桑耳长老神思游离地抬头望了眼不知延伸到多高去的长索,摇了摇头,继而冲着女子掂了掂手里的四尺木棍,“反正有这半截子的骨琴在,等到出了渊牢地界,怎么都能解了它,丫头别怕。” 女子端详了绑在老人家废腿上的长索许久,直到趴在桑耳背上的柑络暗中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才低了眉眼,算是暂且放了心。 然而柑络并不打算放过她。 “你真不跟我们走?就算丫头你放不下杜小子,也得替这孩子想想。”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缓过了一口气,竟也和老朋友一样冲着殷孤光姐弟纠缠不清起来,费劲至极地朝殷孤光扬了扬手掌,“不管他是不是和卫禽小子一样、真是你的幼弟,这地界总归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女子哑然失笑:“您老别听桑耳前辈信口胡诌。杜总管只是我姐弟昔年的故人,哪里留得住我?” “倒是柑络长老您……此后的年岁恐怕要比如今更辛苦些。”她不但没有因为老者的话去顾忌身边的小师弟,反倒意味深长地瞧了眼眉头深锁的桑耳长老,话里却显然是冲着柑络去的,“没有您在山门里看着他,桑耳长老是该离彻底糊涂不远了……不管渊牢以后会落在谁的手里,会变成什么样子,二老这次既然走了,都请不要再回来。” 她放柔了语声,一如以往劝慰自家弟妹般、为这两位各有执念的老者着想了一次:“就算您二位再怎么绝顶聪明,也经不起每三百年一次的重新来过了,请务必不要再搅进这趟浑水……师门祖宗的嘱托再要紧,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是不是?” 桑耳果然如女子所言、稀里糊涂地胡乱挠着耳朵,摆明没完全听懂女子话里所指,柑络却听明白了。 老人家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对女子竟然如此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也颇为讶异:“只知道老桑耳和二旋子都极为看重丫头你,没想到他们连这种丢死个人的丑事也告诉了你……” 似乎是嫌老朋友的肩骨太硌人,柑络长老滑稽不已地在桑耳背上扭了扭身躯,顺势再次抓紧了四尺的木棍,让自己得以往殷孤光姐弟离得更近些:“当初不得已震碎了魂魄,用假死糊弄了所有尚在人间的老朋友们,只有老桑耳知道我还好好地活在太湖底……若不是为了我,这老小子也不会每三百年就赶来这地方遭一次罪。” “我随着自己的执念胡来了大半辈子,最终也没折腾出个结果,只连累得老朋友被小人所用……论起糊涂来,他哪有我厉害?” 柑络郑重其事地朝着殷孤光姐弟点了点头,他耷拉的眼皮下隐隐有慑人的精光一闪而过,让女子稍稍放心了些:“如今我也算糊涂到了头,好歹想清楚了一桩事……这太湖渊牢再变幻莫测,哪有我锹锹穴的洞天逍遥有趣?老桑耳和我这次要是真回得去,大概是再也不会出山门一步了。” 621.第621章 香臭难分(二) “丫头别光数落我们两个老头子……”离开了冰冷的湖石面,柑络的精神气渐渐和缓了不少,话锋一转,又指向了发怔的殷孤光,“听老桑耳说,这娃娃和他一样,连二旋子来了趟你这都没吓得他离你远些,看来他的心思和老桑耳一样,大概也是不带走你、就打算自己陪着一起死在这里的。” 石室里的殷孤光闻言苦笑,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女子当然还是照例低眉默然。 老人家顿了顿,见这姐弟俩再次犯了倔地闭口不言,只好又提起了不久之前才劝过柴侯爷夫妻的一句话:“这世上的大好辰光就那么点,能同生就够了,至于同死这种自己看不到摸不着、又便宜了小人的念头……还是别逞能了。” 仿佛听到了什么,一直都皱着眉头的桑耳骤然回过了头去,凝神听了半晌。然而远处的轰隆巨响依旧震天,只是时不时地通过满虚境的蛟龙骨传些动静过来,分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柑络的脸色也随着老朋友的异动变了变。 “这么些年来,十九个山门葬送了那么多娃娃在这里,也该是时候了结了。”老人家尽力撑起了他的半截身子骨,死死盯住了渊牢的高空,神色激动,一双手掌几乎要在桑耳的背上按出两个窟窿来,“化形神力一旦被催动,天知道还能不能停下来,渊牢……终于要没了。” 桑耳长老则比老友要冷静得多,只朝背后低声嘱咐了句:“坐好了。” 等到柑络老老实实地趴稳在了背上,他便猛地将手里的幼蛟拐杖往湖石面跺了下,原本被迫围绕着木棍打转的细小光亮如获大赦,慌不迭地往虚境的各个角落四散而去,转瞬间就统统没了踪影。 殷孤光的目之所及处霎时又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丫头,不管你老是犟着胡扯些什么,以后是不是要怪我老头子多事……都先跟我们出去了再说!” 乌漆抹黑的暗里,除了桑耳长老不容分说的语声乍起乍落,便是蛮荒古兽狂奔般的巨响反反复复地摇动着四面八方的石墙,仿佛随时都会碾塌这片湖底天地。 女子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殷孤光就听得石室外响起了几声渐行渐远的敲击声,继而便是一阵呼哨扭曲的怪异风声直冲着自己而来,狠狠地砸在了半步之遥的无形“墙”上。 殷孤光只觉自己后背一凉,便有什么沉重无比的物事从高空降下、闷声砸在了他的身后,震得他和三姐都身不由己地往前一扑。 他心有余悸地往身后摸索了片刻,才哭笑不得地发现那是块比末倾山大弟子的魁梧身形都小不了多少的巨大湖石,仅差那么半步的距离,就会砸到了殷孤光姐弟的脑袋顶上。 倒是拦在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犹自屹立不倒,只微微发颤了数下,连丝裂缝也没出现。 黑暗里安静了片刻,便响起了柑络长老的声音:“你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气力?” “不是我!”在意识到自己那一棍不但没能给溟丫头跺条出路来,反倒差点砸死了殷孤光姐弟俩后,桑耳长老正不甘心地摸索着无形“墙”,试图抠出几条缝缝来,这么被老朋友一质问,几乎是尖叫着为自己辩解了句,差点要扔了手里的幼蛟拐杖,“难道是这石头里的龙崽子?” 似乎是被老人家的高声呼喝吓得肝胆俱裂,他们头顶上的湖石争先恐后地扯裂了开来,在四面八方的轰隆怪响遮掩下,更连掉落的动静都毫无声息,或大或小地往犹自痴怔在原地的倒霉鬼们头顶上砸去。 桑耳长老还在望着自己手里的拐杖发呆,压根没料到自己的天灵盖快遭了难,倒是柑络长老咬了牙、狠狠捏了老友的肩肉,才激得桑耳吃痛猛蹿起了身来。 他带着柑络尽力一跳、往旁侧躲了开去之际,也意识到了石室里的姐弟俩根本没有自救之力,然而他拼着腰骨扭伤的代价、也只能勉强避开几块偏大的落石,哪里还顾得上连石室都迈不出的殷孤光姐弟? 桑耳只来得及嘶声大喊了句:“丫头当心!” 这一次的变故来得太疾太凶,快得让殷孤光手脚僵冷,只能痴怔地往石室的顶端望了眼,连抱住三姐往蒲团上倒去都没来得及。 然而隐墨师抬着头、睁着双眼,只依稀听得石室外有噼里啪啦的湖石落地乱响,更有桑耳长老摔倒后的吃痛呼哨、和柑络长老的低沉呻吟,却看不到自己身处的这片方寸之地有哪怕拳头大小的半块湖石落下地来。 他只觉得石室虚空中忽而亮起了柔和的微光,恍如幼时躺在水底、抬头看到的映照在湖面上的天光。 绾色的暗袍不知何时离开了殷孤光的手掌、已徐徐地飘在了半空中,帮他姐弟二人挡住了从顶端碎裂着倾泻而下的碎石。 银色的微芒比方才多了百倍、千倍,在半空中结成了一层湖水般的厚厚波澜,托住了绾色暗袍浮在半空,也将主人姐弟俩严严实实地隔绝在了绝对的安然之地,此时别说殷孤光,就连石室外的两位老者也能将看得它们清清楚楚。 殷孤光讶然望向三姐。 一直都无名无姓地住在渊牢里、两年来都未曾将自己的灵力现于他人面前的女子,终于还是为了小师弟的安危……漏了行迹。 女子也正默然地望着浮在半空的绾色暗袍,神色不动,并不为她谋划许久的盘算一朝告败而有多少的失落,亦未因为霎时间便放出了周身的小半灵力而虚弱少许,只微眯了眸眼,继而轻轻抽动了鼻尖。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快要逼到了他们眼前。 她微微握了拳,徜徉在半空中的银色湖泊中就像是被砸进了枚石块,忽地荡起了层层叠叠的圆晕,往四周荡漾开去。 刀剑难撼、连修真界诸多宝器都未必能在上头划拉出细痕的蛟龙骨,竟就这么在无数的银色微芒流淌之中化成了堪比尘灰的碎末,纷纷扬扬地从绾色暗袍上落了下来,轻飘飘地散了满地,还有些许落在了殷孤光的肩上,只比凡世的雨丝重上一星半点,哪里还能伤到人? 622.第622章 天地小方圆(一) 石室外的两位老者差点要喊出声来。 尤其是一心要将女子带出险境的桑耳长老,恨不得将手里的幼蛟拐杖狠狠地砸在脑门顶上——他和第五悬固竟然双双看走了眼,以为孤身陷落在渊牢里的溟丫头无亲无故,卫禽又不知远在外界哪个角落,虚境里除了他们这两个老头子、就再无旁人会来帮她逃出去,如今看来……她使唤起灵力来这般自如,比起九山七洞三泉一众被封了身魂的囚徒不知要好上多少,哪里还需要别人来为她担心?! 石室里的女子反而眉间微蹙,像是对自己轻易就能将挫骨扬灰了这些差点砸到他姐弟二人的落石……并不开心。 她指尖一错,沾满了石屑碎末的绾色暗袍就呼啦啦地落下了地来,让她仰着头时,能够打量到原本该是石室顶端的庞大空洞——方才的无声震荡竟远胜过此前的所有摇晃,不着痕迹地就将石室顶上的所有湖石都裂成了或大或小的碎块,让蛟龙骨无法再严丝合缝地固定在原地,尽数砸落了下来。 就连原本长在湖石之间、将蛟龙骨的间隙填得飞蚊难进的梓椐木,也不知为何断绝了它们在死境里才更旺盛的生机,再不能疯狂肆虐生长,平白在石室的顶上空出了一大片来。 女子眉间的忧色更重,右手五指轻轻一转,虚空中的银色微芒们就兜兜转转地往上方游去,眼看就能从那空洞处钻了过去。 然而即使有她的灵力微芒在半空中悠悠流淌,空洞之上依旧漆黑暗沉,照不出任何的异样。 女子这才低了眉眼、伸出手去,揩了点散落在蒲团上的石屑在指上,放在鼻下细细地闻了许久,若有所思。 她仿佛是对自己的揣测还有疑虑,在思量了许久后才侧过身来、朝着小师弟微微张了口,似乎是要问殷孤光什么。 但隐墨师还未听得她发出声来,就先被石室外桑耳长老的高声大喊震得回过了头去。 有柑络在背上,老人家好不容易才强撑起了单腿、踉跄着爬起身来,腰眼更是疼得让他龇牙咧嘴,却没能安心歇息片刻。 每三百年都会“重游故地”的桑耳长老,和柑络一样再熟悉不过湖底虚境里偶尔才会现形的造字神力,他只觉得自己脚边一空,原本托着蛟龙骨的那股虚妄力量竟难得地撒起泼来,呼啦啦吞没了一整片的冰冷湖石,化出个幽不见底的深洞来,让见惯了九天雷劫的他都胆战心惊。 怎么这么快! 从前就是东方小子亲自动手……也没见最高一层的这些“笔划”这么快就跟着活过来啊! 再顾不得计较女子一出手竟能将蛟龙骨化成飞烟的惊骇事实,桑耳长老一个劲地跳着脚,震得趴在他背上的柑络几乎要吐了出来:“快走快走!再不走,咱们可都得成了埋在太湖底的鱼骨头了!” 殷孤光被老者催得心肺俱焚,霍然站起身来,登时也注意到了石室外的诡异变化,这下急得几乎要抱起女子就硬冲出去。 “三姐!” 他猛地回过身来,却当即就愣在了原地,连下半句劝解的话都卡在了喉间。 女子已悄然牵住了他的衣角,正微微朝他笑着:“从来都只有老六在我这软磨硬泡,没想到如今……我连你也争不过了。” “既然你这么想回去,就一起走吧。” 殷孤光欣喜若狂,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乖乖地背过了身去、半蹲了下来,果然……等到了三姐那轻飘飘的身躯伏在了自己的背上。 女子抱住了小师弟的双肩,轻声叹息,掩不住言语里的遗憾:“看样子,这地界是要保不住了……六方贾终归太过无用,等到将来真有谁能败尽一切变数,我再来好了。” 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果真有这样荒诞的打算,她笑着“恐吓”了小弟最后一遭:“下一次,不管是你或老四……必定都找不到我。” 殷孤光哑然失笑,不再和三姐较劲,默然低了头,就要往面前那堵摇摇欲坠的无形之“墙”撞去。 银色的微芒倏忽一闪,殷孤光不但未受了阻碍,更没有磕破了天灵盖,他只觉自己是从道走势柔和的水帘中穿过,毫不费力地就背着三姐、站稳在了石室之外。 桑耳长老狂喜得差点要跳断了他唯一一只好腿:“走走走!” 老人家二话不说地将手里的四尺木棍往殷孤光一伸,后者知机地拽住了棍尾,任由桑耳长老呼哨着拉着他们往上飞奔而起。殷孤光脚下甚至无需用力,也只闻得耳边风声、落石撞击声不断,不消片刻就像是行了百里之遥。 绑在桑耳废腿上的龙筋果然有用得很。 他们明明身处无边的幽冷黑暗之中,睁大了眼也看不清前方的道路,四面八方又无时无刻不有大小不一的碎裂湖石飞来,随时都有可能在他们本就虚弱的身躯上留下可怖的血痕。然而那另一端高悬在不知何处的长索宛如生了无数双眼睛,提拎着桑耳长老忽左忽右地闪避着,每每都帮着他们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落石。 殷孤光死死地抓紧了手里的四尺木棍,片刻不敢放松。 木棍的另一头被握在数步之遥的单腿老者手里,尽管他们一直都狂奔在瞬息万变的危境之中,这幼蛟拐杖却稳如磐石,没有动不动就胡乱晃悠,摆明是在刻意照顾着他这个看起来毫无自救之力的后辈。 殷孤光只需牢牢拽住棍尾,即使双脚虚浮着不起半分气力,也能顺顺当当地跟着往前。 想到女子之前的言语,殷孤光不禁在肚里暗暗向桑耳长老告了个歉——老人家哪里像三姐说的那样糊涂? 即便是亲眼看到了溟丫头周身灵力未去,老人家还是顾念到了女子的腿脚不便,才会在自己要照顾柑络长老、寻路前行的间隙,还分出心力来抓稳了幼蛟拐杖,让殷孤光能够全心全意地背好了自家三姐,再无需担心其他。 623.第623章 天地小方圆(二) 这一路无声却紧张的奔逃不知继续了多久,直到柑络长老终于受不了一直冲进他鼻子里的古怪味道。 “老桑耳你是不是坏了肚子,臭死了!”柑络整张圆脸都泛了青,几乎要翻了白眼、直接晕倒在老友的背上。 桑耳长老正挥掌推开了块个头太大的碎石,不当心又扭到了腰眼、疼得他直哈哈,听到柑络这话,也跟着猛嗅了嗅。 满是湖石碎落的虚境里,果然有股绝非人间之物的异味弥漫了开来,遍布于无处不在的湿冷水迹之中,丝丝缕缕地萦绕在他们四周,却不是太湖渊牢里从前有过的任何味道。 当然更不是柑络长老随口胡说的污秽之物的味道。 桑耳长老醒了醒鼻子,狠命地吸了几口这怪味,竟还咂咂嘴:“明明挺香的嘛。” 柑络却极为嫌恶地歪了嘴角,连眼皮都快张不开了:“你没觉得这味道……和妖境里那个要命的泥潭子闻起来差不多么?” “沉骨沼泽?”桑耳极为认真地回想了最后一次到极南妖境的情形,还是不容分说地狂摇了头,“不对不对,那鬼泥潭臭得要死,怎么会是这种味道?” 钻进他鼻孔里的气味分明醇厚如在地下埋了百年的老酒,闻之欲醉,虽然其中确实有几分异样、让他不自禁地想要跳得更高,但千真万确是没有半分臭味的。 桑耳只觉得老朋友定然是在渊牢里被关得太久,才会连香臭都不分了。 他本就奔在最前头、要时时注意着一行四人不被头顶上的落石砸到,累得快连五丈高都跳不动,哪里还顾得上柑络的发疯言语? 老人家开始不耐烦起来:“你要是嫌臭,就抠你自己的鼻子好了!” 话音刚落,桑耳就又猛地扯了扯绑在废腿上的龙筋,激得后者一把将他们扯得愈高愈远,转瞬间就离开了原地数十丈之遥。 柑络长老没好气地冷哼了声,没有理会桑耳的揶揄之语。然而在好友背上颠簸了几下后,老人家只觉得那味道熏得肚里翻江倒海,最终还是皱着眉头、慢慢地抬起了一只手掌,暗中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殷孤光闻言也皱了眉。 不似桑耳和柑络两位老者的极端,他倒未觉得这古怪味道臭不可闻、亦或醇香如美酒。 隐墨师只觉得这味道熟悉得很。 可这怪味绝不是万年参王的大补清苦之力,又在顷刻间就无孔不入地像是渗透到了渊牢的每一处角落。 会是谁……能是谁? 他们就这么不歇脚地继续往勉强还有道路的前方狂奔而去,于是没能停下来好好看看身后的废墟,更没能注意到,每一块坍塌掉落下来的碎石上,都覆盖着些许不同以往的水雾,晶莹剔透,隐隐闪现着诡异迷乱的琥珀光华。 殷孤光就这么跟着桑耳长老愈行愈远,四周不间断向他们扑来的落石或被龙筋巧妙地避了开去、或被桑耳和数不胜数的银色微芒适时地挡下,他根本没有任何动手的机会。 那弥漫在浩渺水汽中的古怪味道不但没有消散逝去,反而随着他们的往上奔走而显得越发浓厚,但是殷孤光还是没能想起自己曾在哪里闻到过这味道。 长久的茫然跟随,隐墨师只觉得无所事事得很,开始渐渐好奇起身旁铺天盖地的轰隆巨响来。 他也曾跟着诸位兄姊闯进过不少虚境,甚至偶尔还会被疯魔师姐带入他人的“障”里去、和魔惑界的魔头们交过手,见识过各种灵力幻化成稀奇古怪的形貌。 然而这些此前毫无动静、不知被谁引动的虚境本源之力,似乎毫无规律可言,也不见什么惊世骇俗的怪异形貌,只凝成一股股忽左忽右、或沉或拂、如钩又似折的力量,像是有位洪荒巨人拿着支笔,随手划下了无数谁都不认得的怪字,一个接一个地往虚境里的所有活物砸来。 女子趴在殷孤光的背上,看着小师弟渐而严肃的侧脸,猜到了后者肚里的困惑与好奇,嘴角不禁渐渐翘了起来。 她微微仰了头,帮着殷孤光探了桑耳长老的口风:“六方贾留的出路到底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您老人家还不如悠着点、看好方向再走。” “溟丫头你是被杜小子关太久、傻到连逃命都不乐意动弹么?”桑耳长老没好气地一拽手里的拐杖,拉得殷孤光不得跟着不往前狂奔了几步,“这地界是仓颉上神昔年在太湖底的居所,留下来的造字神力根本不会轻易受旁人驱使,就算是咱们十九个山门从前那么多老家伙联手,也不过压得它们暂时安分下去……要是不赶紧找到出路,等到造字神力把所有的蛟龙骨都砸个粉碎,这湖底虚境倒是不会有半分损坏,可咱们就都得在石头底下喘气到死……哇呀——” 似乎是听到了老人家的抱怨,漆黑暗沉的旁侧骤然杀出了一股怪力,径直将桑耳长老撞飞了出去,连向来力道奇大的龙筋都没能拽住老者,顺带着把殷孤光也冲得脚下踉跄。 隐墨师只来得及顺手拉住了差点骨碌骨碌飞出去的柑络长老。 桑耳长老则离弦箭般地撞倒在一堵尚未完全倒塌的石墙上,他斜着眼角余光看到了老友被殷孤光安然救下,干脆惨嚎一声、耍赖着在原地打起了滚,老半天没能爬起身来。 殷孤光哭笑不得,定睛往不长眼的来人那边看了看——有三姐在,不管撞上他们的是六方贾哪位仆从、即使是一目双瞳的总管先生亲来,他们也有恃无恐,并不怕什么。 可他还是登时目瞪口呆。 那竟是团大如山岳的……青墨鬼气。 “殷先生?”鬼气呆怔了许久,才冒出个诧异至极的声音。 殷孤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大概猜出了这位故友是谁,却不敢叫出声来。 青墨鬼气小心翼翼地停在了原地,像是把什么极重的物事安放在了地上,这才松了口气、“呼”地往前移了移,几乎要把殷孤光撞倒在地。 这一挪近看清,整团鬼气哗啦啦散得愈发庞大,里头的声音也咋呼得让人必须要捂住耳朵:“木头木头,是殷先生!是殷先生啊!” 青墨鬼气极为激动地在原地打转个不休,闹腾劲让不远处的桑耳长老都自叹不如。 “柳老板!夜游巡大人!快来快来!殷先生就在这里!咱们不用再往上撞了!” 624.第624章 乱象大吉(一) 这团在逃命路上也能闹腾出这种动静来的青墨鬼气……当然是秦钩。 殷孤光只曾听得小房东提起过秦钩的前世,同时也知道后者因为被甘小甘一口一口将弯刀的“肉身”吞进了肚、而活活吓死了自己,甚至在他穿墙离开之前,也从所能见到的蛛丝马迹中推断出,秦钩一朝不慎、不当心动用了那个被东方牧归改过的心火之术,恐怕渐渐会回复到前世怨灵的模样。 可他毕竟没有亲眼见过这团由弯刀魂灵所化的青墨鬼气。 只有当那高腾的鬼气后头现出了瘦弱修长的县太爷身影时,殷孤光才松了口气,认定了眼前这团庞大如山岳、灵力比起他曾经见过的所有怨灵都要可怕得多的鬼火……果真是那个连出千都只能算得人间三流水准的秦钩。 “殷先生?”楼化安惑然探出身来,在切切实实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就是隐墨师后,才迅速地踏出了青墨鬼气的范围,几乎是跌撞着往前迈了数步。 一路以来都躲在发小鬼影里的县太爷只听到一声闷响,显然是秦钩没有好好看路、又撞飞了某个倒霉鬼,却没听到对方说出半句言辞,骤然听到秦钩狂呼着找到了殷孤光,他还以为是发小终于受不了渊牢里的动静而发了疯。 不同于在如意镇六年间永远的面有菜色,县太爷的双颊虽然仍有些微的凹陷,气色却平白好了不少,再也无法装成那副因为俸禄微薄、而常年吃着野菜的窘迫样子了。 “殷先生!”极为难得地和发小一样失了冷静,县太爷往前疾走了几步,要不是隐墨师的背上和怀里都有累赘,他几乎要扯住了殷孤光的臂膀,看看对方是不是毫发无伤。 楼化安这一现身,青墨鬼气便亦步亦趋地飘在了发小的身后,连整团鬼火也徐徐地小了数圈,片刻之后就成了常人脑袋大小,不会妨碍了众人的眸光。 于是殷孤光也终于能看到,方才被青墨鬼气安放在地上的,是十数个身着苍碧色利落长衫的年轻后生,每一个都还昏睡不醒,却神色凝重得不像是坠了梦,显然是许久之前就入了定、此时都还未回过神来,只能被秦钩“抱”着一起逃命。 “我……没来得及找到裂苍崖掌教。”看到了一众仍然未能得救的裂苍崖弟子,殷孤光忽而想起了自己穿墙而去之前的诺言,肚里泛起的愧疚之意让他差点往后退了半步。 他只顾着要将三姐带出渊牢去,竟把秦钩和县太爷的托付忘得干干净净。 “殷先生放心,掌教师叔已与我们见过了。”县太爷还未来得及开口,半空中的青墨鬼气就高蹿了数下,大大咧咧地安慰了隐墨师,“师叔走之前,还教我怎么解了各位师兄身魂里的水妖毒。可是蜃禹丘还有个弟子没找到,锹锹穴的几位尊长又好像自顾自地跑走了、没有打算救他们门下弟子的意思……掌教师叔怕他们来不及从造字神力下逃出去,就把我们拜托给了柳老板,他自己先走一步了。” 柳谦君仍然蹲在原地,正帮着被秦钩放下地来的裂苍崖弟子们推开身下的碎石。不像县太爷和秦钩那样激动万分,她只默然抬起了头,一如住在如意镇里时、每次替小房东或大顺收拾了麻烦后那般,朝着殷孤光颔首示意,算是彼此道了平安。 她的双掌仍然被月白色的细长衣物缠绕着,但早已不再有清苦的参族之力从中渗漏出来。 殷孤光这才松了大半口气。 然而他怀里的老人家却没这么淡然了。 “我们未能把亲手造下的麻烦解决干净,连累参王您了。”只剩了半截身子的柑络长老,在殷孤光怀里看起来就像是个还没学好走路的孩子,老人家奋力地半抬起了眼皮,话里的愧疚之意极为沉重。 老者并不认识裂苍崖门下的后辈们,却一眼就注意到了柳谦君那已然拖到了地面上的如瀑长发,多少年未见天光,万年参王的灵力却还是牢牢地印在柑络的脑子里,到了哪里都不会认不得。 “柑络……长老?”柳谦君极为讶异地打量了“坐”在殷孤光怀里的残废老者,一时间没能想起来对方是谁,然而待她注意到了仍在不远处满地打滚的桑耳长老,才骤然记起了一位昔年也出现过在长白山天瀑秘境中的故人。 她这才不得不站起身来。 “这场灾祸起于九山七洞三泉,但也并非与我参族全无干系。”柳谦君痴怔半晌,才从老者的圆脸上找到了些许昔年在长白山上见过数面时的风貌,对方的面目全非与身魂的极度虚弱,让素来不愿与人间修真界牵涉太多的她也不由地软了语声,“桑耳长老能找到您……就好。” 柑络长老努力地弯下脖颈,朝着柳谦君低了头,直到殷孤光看不下去、把他重新抱得直起了身躯,老人家才无力地耷拉了眼皮,不再强打精神。 “楚歌呢?”借着秦钩的悠悠鬼火,隐墨师细眼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直到确认没有见到意料中那个四尺身影,才讶然开口问道。 “她在半道上和我们分开了。”柳谦君举起手指在耳边晃了晃,示意殷孤光侧耳听听周遭那轰隆巨响中夹杂着的凶兽怒吼,“我们尽数从石室里逃出来后不久,就发现这虚境里的本源力量还没被彻底引动,她没把山神棍带进来,又少了大半的妖力,怕自己拍不碎关着你们的石室和封禁力量,只能从这些遗留下来的造字神力上下手了。” 柳谦君转了眸光,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好不容易能放下一众师兄、此时正在半空中忽左忽右晃悠个不停的秦钩:“他已恢复了原有的鬼灵之身,这把鬼火一烧起来,果然是旷世神兵之灵该有的模样,我们这一路,都是被他护着才能到这里的……楚歌和裂苍崖掌教都是看到了他这副模样,才会各自放心离开。” 625.第625章 乱象大吉(二) “只有她一个?”殷孤光悚然,便也没有注意到柳谦君话里再明显不过的暗示。 他虽然见识过小房东和山神棍的威力,也深知犼族化作兽身时的凶悍无匹,却并不认为楚歌能够只身与这满虚境的造字神力抗衡。 这一路而来,殷孤光已亲身领教了所谓的造字神力之威,尽管在三姐和桑耳长老的照顾下,他并没有机会正面直撄其锋,但仅仅是身后狼藉一片、被那力量拍碎了满虚境的蛟龙骨,就已足够吓人了。 没有山神棍在侧,又不知为何损了大半妖力,小房东要怎么和这些似乎全无停歇势头的造字神力硬碰硬? “那把凶煞煞的大刀也跟她一起去了,怕什么。”柳谦君的右肩上忽地冒出了颗枯瘦发黄的小脑袋,两枚顽石似的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笑嘻嘻地盯住了殷孤光。 ……师姐?! 殷孤光这下的震惊倒是十成十,若不是背上的女子帮着扶住了他,差点要把柑络长老都摔到了地上去。 他已从柴侯爷那里听说了自家疯魔师姐也进了渊牢的事实,却还是没做好这么快就见到了后者的准备。 更让隐墨师恨不得转身就跑的是,师姐竟破天荒地在外人面前现出了本尊真身。 他从小就知道疯魔师姐对四师兄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也知道师姐半是处于嫉妒、半是为了方便在人间界整蛊众生,就以化形术法将自己的形貌幻化成了与师尊人形极为相像的模样,自此恨不得时时都跟在四师兄后头,云游世间。 至于她身为傒囊族的本尊真身,就连殷孤光也没见过几次,只依稀记得那是个能把世间所有娃儿都吓得哭不出来的索命小鬼模样。 若非四师兄出了什么变故,恐怕就是天塌地陷、湖海倒流,疯魔师姐也不舍得变回本尊皮相的。 然而他定睛望去,看到的着实就是张形似骷髅、还笑得无赖至极的枯瘦小脸。 也不知这一路到底发生了什么,柳谦君竟任由索命小鬼坐在了她的肩上,后者找准了机会、就满眼贪婪地揪住了万年参王的一撮发丝、抿在了嘴里,砸吧砸吧地享受着,惬意得完全不像身在逃亡路上。 “嗯,破苍和她一起去了……他还提起过,九山七洞三泉的几位长老不肯这么容易就走,也要和这渊牢里的本源力量较劲,有他们在,楚歌多少也会忌惮些,不会只顾着拼命的。”柳谦君面色不变地伸了手,将自己的发尖从索命小鬼嘴里扯了出来,顺道也冲着殷孤光点了点头,证明了傒囊并非胡说八道。 他们从石室里逃出身来后,就在沈大头这个半吊子的引路人帮助下、在渊牢里摸索了许久,才逮到了几个正因为虚境里出了料想之外的变化、而慌不择路的六方贾仆从,还未等得小房东出爪,那几个精怪就被秦钩的器灵怨魂之身震得腿脚发软,乖乖给他们指了路。 然而造字神力的变化实在太过混乱,尽管他们一路开辟、拼力往渊牢的上层摸索着,却像是在个极大的迷宫里转悠,许久都没找到其他活物。 直到碰上了柴侯爷“夫妻”。 不同于对这夫妻俩颇为忌惮的同伴们,小房东竟像是早就了然了其中奥妙,只对着“小侯爷”动了动鼻尖,就认出了末倾山大弟子的真身。 后者显然早就从柴侯爷本尊那里听说了犼族小山神的“洞若观火”,并没有再装模作样。有甚者,在听闻楚歌竟要孤身前去挑衅那惊天动地的造字神力后,末倾山大弟子手里的宽阔刀器便先行疯狂颤动起来,二话不说就要跟着同去——它在这湖底虚境里憋屈了太久,终于有机会能不受禁制地大闹一场,当然不肯让楚歌独自占了便宜。 陪着破苍主人同来的柴夫人竟也没有开口拦阻。 她只暗中与柳谦君言语了几句,继而就当着众人的面幻化成了个白衣、白裤、白发的雪白怪人,赫然是白义骏仆的模样,连索命小鬼都惊呼着上前扯了扯她的几处关节,叹为观止地承认了对方的厉害。 那是连傒囊族的一双神目都没能当即看出异样的幻形之术。 楚歌与破苍主人扑入了幽沉的黑暗之中,幻化成白义骏仆的柴夫人也向他们辞了行——她生怕带着第五悬固、并还伤重未愈的丈夫无法在六方贾众仆的围剿下全身而退,如今既然不需要再帮着末倾山大弟子唬人,便决意以这副模样再去捣个乱,顺便也去看看盲了双目的杜总管是否还能出手。 于是他们一行只由秦钩这团青墨鬼火护庇着,就这么一路朝着渊牢上层而来。 据沈大头所说,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与长老们皆被囚在渊牢的最上层,县太爷和秦钩自然要奔着此处来。而柳谦君和师姐大人彼此心照不宣,都疑心穿墙而去的殷孤光必然也是到了上头,随时都有可能成了六方贾的刀下鱼肉,当然也没有异议。 所幸尚在半路,他们就碰上了裂苍崖掌教,也得知了诸多长辈的平安,所担心的……也就剩了个隐墨师。 如今该找的人都找了个全,他们接下来所要烦心的,便是怎么接应上小房东、从这天杀的虚境里找出条活路来了。 “小山神福泽深厚,就算真的被埋在虚境里,也不会当即就断气的……只要咱们能出去,再给犼族那几位老凶神送个口信,自有一爪就能拍塌整个太湖水域的长辈来救她出去,你怕什么?”被夺去了难得到口的美味,索命小鬼立马苦了小脸,使劲砸吧着嘴。 既然没得吃老参……就找别的来玩玩好了。 她脑袋一别,望向了小师弟的肩背后头,嘴角忽而浮起个让人望之心抖的大大笑纹。 “孤光呐,你也不能每次一见到三姐,就立马把胆子都藏起来了啊……” 索命小鬼一如既往地揶揄着小师弟,同时极为滑稽地挥舞起了她那两根宛如枯木的干瘦手臂,呼哨着甩下了柳谦君的满头青丝,往前一扑,就跳到了殷孤光的肩上,极为熟练地抓住了女子本就稀稀落落的长发。 626.第626章 怨憎一锅粥(一) “下来。”女子眸光微斜着瞥了眼索命小鬼,语声轻柔,却不容置疑。 不似柳谦君的满头青丝,她的长发颇为稀疏。正如殷孤光之前所担心的那样,在路上连续动用了银色微芒去挡下落石之后,女子的发丝便有不少根悠悠荡荡地落了下去,如今被索命小鬼这么一抓,更有就此散尽之相。 “我不。”索命小鬼却不像小师弟那样对她言听计从,毫不犹豫地摇了头,干脆死乞白赖地一把抱住了女子的脖颈,笑得肆意,“好不容易能碰上三姐你一次……要是一转眼就让你跑了,他还不得把我和孤光数落死?” 她就这么笑嘻嘻地挂在了女子的脖颈上,晃晃悠悠地荡着她那两条干瘦如枯柴的腿脚,怎么都不肯松手。 柳谦君颇为讶异地多看了女子几眼——对方面目陌生,在她以往数千载的云游岁月里也未曾照过面,不知是隐居在人间界何处的生灵,倘若说是同样被囚在这湖底牢笼中的难友,那么被殷孤光背出来一同逃命……也并不奇怪。 所以即便是注意到了对方身魂里尚积攒着远比渊牢里的寻常囚徒要强大的灵力,参王也没有开口多问女子的身份一句。 然而这陌生女子伏在殷孤光的背上许久,尽管显然是因为腿脚不便、而无法当即下地,却一直都低垂了眉目、神色安谧,毫无借萍水相逢之人前行的尴尬与不安,反倒透着股极为自然的亲昵,一看便知是隐墨师的至亲。 可柳谦君怎么也没想到,这湖底虚境里竟还困着紫凰门下的另一位。 直到孤光家的疯魔师姐当着众人的面、更为随便地唤了声三姐,柳谦君才想起了当初在如意镇后山上、傒囊与她提起过的那番“妄言”。 这场太湖底的无妄之灾,还真的将紫凰上神的门下弟子们也拖了进来。 那六方贾妄图染指的……果然是三十三重天之上的诸多神司么? 柳谦君心下愈发沉重,却在抬头打量到好友的尴尬神色之际,就不由地失了笑,几乎要弯下了腰。 背上伏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如今肩上又多了位手脚皆不消停的魔星,偶尔踹得他脸脚生疼——殷孤光几乎成了个奶妈。 这是隐墨师十余年来住在如意镇里……都未曾碰到过的窘境。 柳谦君扭头偷笑——无论如何,比起动辄就要把他人当成掌上玩物的索命小鬼来,倒是这位“三姐”,看起来与殷孤光更像姐弟些。 “鬼小子快来!把你家老爷子抱走!”索命小鬼嘴角扯得奇高,却终归还是心疼了殷孤光,转脸就朝另一个被她使唤惯了的小家伙呼喝了起来,“你们这两个后辈不照看着病怏怏的长辈,总让我家小师弟抱着算怎么回事?” 秦钩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围着柑络长老端详许久,几乎要把老人家头顶上仅剩不多的毛发给烧个精光,也没能认出对方,只能干笑着直接问了句:“您老人家……也是裂苍崖的长老么?” 柑络长老只觉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仅能费力地晃了晃手掌,算是否认。 眼看秦钩畏手畏脚、半天都不动“手”,索命小鬼只觉得自己被驳了面子,在小师弟跟前毫无威严,这下在殷孤光肩上跳得更高了:“九山七洞三泉反正常常自诩成一家,就算不是裂苍崖的列名长辈,难道你就不管了?” 显然是这一路上也被索命小鬼明里暗里折腾了好几次,秦钩将信将疑地飘回了高空,死活不肯落下来,深怕自己会再次着了对方的道:“夜游神大人你别唬我了……符偃师叔早把各个山门里有名有姓的长辈都告诉过我,他又不是……” 索命小鬼猛翻白眼,一伸手就揪住了柑络的圆脸,让老人家疼得喊都喊不出声来:“和桑耳齐名的柑络长老听过没有?他可是比你家掌教师尊都要长上两辈的老祖宗,让你抱还能亏了你?快快快……快点抱过去。” “柑络长老?不是早就死得连骨头灰都不……”秦钩自以为找到了傒囊话里的纰漏,正激动不已地要成功抬杠一次,就看到殷孤光神色古怪地冲着他暗暗摇头,才及时收住了嘴,没让正在不远处看似仍满地打滚、实则抓紧了幼蛟拐杖随时准备朝他砸过来的桑耳长老逮到机会。 “夜游神大人请别为难他了。”倒是等在一旁许久、搜肠刮肚着要想起柑络长老名号的县太爷恍然大悟,当即肃然了神色,开口帮发小解决了眼前的难堪,“您明明知道,他不久前才拿回了前世的修为,如今还要护着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实在没有余力了。” 索命小鬼还想再狡辩几句,却听得殷孤光背上的女子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冷哼了声,这才悻悻然地松了手,在柑络长老的脸上留下了宛如掌掴的大块淤青。 听到县太爷这话,殷孤光如梦初醒地仰起头,望了眼早已狼藉的湖底“天穹”。 他们一路奔逃、几乎未敢停脚歇息过,就是因为蛟龙骨的碎石无时不刻不从四面八方崩塌倾泻而下,稍不注意,便有可能会砸中了他们,而前路茫茫,渊牢的出口更是渺然不知所踪,唯一的生路随时都可能被坍塌的蛟龙骨埋没。 然而自打撞上了秦钩,他们便自然而然地停在了原地,别说殷孤光自己早被自家疯魔师姐吓得记不起其他,就连那高悬在虚空的龙筋也因为桑耳长老的满地打滚、而被扯得身不由己,无法再尽其功。 而隐墨师背上的三姐,也因为不愿在外人面前漏了行迹,早已将那游鱼般的银色微芒收得袅无踪迹。 至于柳谦君一行,更是尽数被封禁了身魂里的大部分灵力,自保尚且困难。 尽管辰光短暂,他们竟能在无人照拂周遭的情形下、安然无恙地立足在原地,在这片有造字神力肆虐着而瞬息万变的危境里闲话半晌……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直到殷孤光仰了头、细细窥视着头顶之上的虚空,才发现这安静并不是一时的侥幸——四面八方仍有数不胜数的落石朝他们飞砸而来,只是统统在三丈开外被撞飞了去,无一能打扰到他们。 众人此时驻步的这片天地方圆之上,影影绰绰地弥漫着青墨色的雾气,将他们一个不落地包在了里头。 627.第627章 怨憎一锅粥(二) “秦钩……是你?” 殷孤光仰首,低声呢喃着。 半空中的青墨鬼气闻声,呼啦啦荡了回来,极为欣喜地应了句:“殷先生你叫我?” 比起曾经在吉祥赌坊里输给柳谦君、听声辨骰的三流千手,此时的秦钩还要敏感得多,就连殷孤光那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话语声里的惊惶……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然而隐墨师的眼神像是透过了它、望着遥远的高空某处,让秦钩不得不往旁边退了退。 他早已没了半点在石室里的昏黄火光模样,浑身上下都只高腾着鬼气森森的青墨浓雾,若有人朝秦钩仔细嗅嗅,便能发现鬼雾之中传来些许清苦味道,一如柳谦君入障之际、从她掌间新伤里漏出的大补味道。 参王的万年修为被虚境里的禁锢大阵封住、无法动用,然而她身魂里的灵力却是任谁来都不能轻易散去的,她只需剪下几把发丝,“借”给秦钩,就能让他这团鬼火旺腾腾地继续烧下去,直到他们顺利离开渊牢。 然而即使有参王老祖宗之助,仅凭秦钩一介器灵幽鬼之身,就能在封禁的虚境里倏尔张开这么大一方结界? 殷孤光还是不敢相信。 他只知道秦钩的前世是秦代时期的神兵利器,在地下埋藏了许多年、到了百余年前才被挖出来见了天光,却没等到横空出世的机会,就被甘小甘吞下了肚。 看这灵力的势头之强,那把连名都未必留在世上的弯刀,会不会是不输给破苍大刀……乃至素霓剑的一把神兵? 亦或只是秦秋丰种下的封印被打破,让弯刀器灵在冥河弱水边积攒了数十年的怨气渐渐冒出了头,不消多时,秦钩就要化成了比周遭蛟龙骨还要凶恶的怨灵?! 殷孤光终于明白过来方才柳谦君话里的意思——在场所有生灵都被封禁了身魂灵力,难以动用分毫,偏偏只有秦钩误打误撞地借了“心火”术法,变回了前世的鬼灵之身,成了眼下禁锢大阵里为数不多、灵力强大的其中一位,比起他背上的三姐都不遑多让,要是他霎时成了穷凶极恶的怨灵,又有谁能够压制得住他? 然而隐墨师惊骇莫名地低了眉、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半空中的青墨鬼气时,却发现秦钩只不以为意地嘿嘿一笑,还炫耀般地对着殷孤光狂抖了抖他的鬼雾之身,没心没肺得一如那个路痴到连家乡数条大街都分不清的秦钩,哪有什么即将变成怨灵的阴暗样? 殷孤光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在肚里打下了和柳谦君一样的主意——楚歌不在,他们就得替好友多看着点秦钩,总不能让他把今世的肉身白白葬送在渊牢之后、还赔上了仅剩的鬼灵之身。 不同于发小的万事不上心,县太爷神色肃穆,在帮秦钩解困、噎得索命小鬼懒得多话后,又郑重其事地向柑络长老行了个晚辈之礼:“殷先生还要照顾夜游神大人,前路不便,前辈若不嫌弃……可在晚辈的肩背上坐坐。” 青墨鬼气如释重负,还冲着索命小鬼没好气地“嗤嗤”两声,像是顽童吐舌。 老人家费力地微抬眼皮,在若有所思地将打量了楼化安数眼后,就点了点头,算是没计较这把自己当成货物般的随意推脱。 于是殷孤光只能将柑络长老递到了县太爷的背上,尴尬且无声地替疯魔师姐向楼化安说了句抱歉。 县太爷默然颔首,在扶稳了柑络伏在自己的背上后,该是听到了老者什么极轻的嘱咐,便往着犹在不远处赖地不起的桑耳长老那边走去,顺道还打了个手势,让秦钩悠悠哉哉地跟着他移了过去。 柳谦君则在犹豫片刻后,也缓步跟了过去,显然是有话对桑耳长老说。 索命小鬼极为满意县太爷的知情知趣,欢呼一声,这下连殷孤光的脖颈也一起被她的干瘦手臂抱住了。 “老四自己不来,倒放心让你和小光闯进这莫测的虚境里。”终于只剩了她们姐弟三人,殷孤光背上的女子这才缓声开了口,“你也就罢了……小光呢,他怎么放心?” “孤光死活都要住在那种寒酸的山城里、才会和几位新朋友一起被抓进来的,他既要管天、还要管地,哪里样样都顾得上?”索命小鬼翘着鼻孔冷哼着,双手却有意无意地划拉着女子的稀落长发,一双坚石眸子盯准了女子脖颈上的狰狞旧伤,言语里却不肯显出半分紧张来,“倒是你,两位老大哥怎么肯放你出青要山?” 女子眉眼低垂,摆明不打算回答。 索命小鬼眼睛一亮,醍醐灌顶般地猛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疼得殷孤光几乎要坐下地去:“我就说三姐你心思精鬼,除了我,谁都看不住你……大哥还偏不信。” 女子只扬了扬嘴角,还是没有搭理她。 索命小鬼歪了歪下巴,一双坚石眸子骨碌骨碌转悠了几圈,嘴巴一咧,干脆舍了这自找没趣的问话,忽地冲三姐和小师弟打了个眼色,指向了还躺着一众裂苍崖弟子的方向,喜笑颜开:“你们看你们看,那个大头……是不是和大哥好像?” 那里除了县太爷和秦钩的倒霉师兄们,还坐了个身材矮小的大头侏儒,他一直都躲在最后头、惶惶不安地打量着四周境况,生怕秦钩这团鬼火太过托大、会没注意到有可能在暗里出现的追杀,一路上几乎没有安下心来过,差不多把他这辈子的胆气都给耗光了。 就连碰上了隐墨师,沈大头也不敢上前来打声招呼,只努力地把自己往裂苍崖弟子中间挪了挪,生怕自己的“财神爷”福泽会抵不过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杀机。 此时他更是骤然觉得后背一凉,感觉到了那三双灼灼盯住了自己的眼光,吓得他猛地打了个寒噤。 女子伏在殷孤光背上,颇为讶异地注视了大头侏儒片刻,嘴角竟还真的漾开了几分笑纹,点了点头。 他们的老大哥天生脑袋奇大,迥异于常人,此时在青墨鬼气映照下这么遥遥一望,还真的和沈大头有三分相像。 628.第628章 无物可还(一) “可惜可惜……要是他手足俱在,就能带回去给大哥看看了。” 存心要煞风景似的,索命小鬼故作沉痛地摇了摇头:“偏他的一双腿被造字神力打得命魂脱体,要是没贵人相帮,大概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可惜了啊……” 这醉翁之意太过明显,连殷孤光都听出了疯魔师姐话里的相帮之意。 同时他也极为诧异师姐这难得的好心——傒囊从来以整蛊他人为乐,极少会对己身以外的生灵动了怜悯之念,师姐虽然在师门中多年、多多少少和她的那些族众有异,但向来也只把这种心思耗在自家兄弟姐妹身上,其他生灵想都别想,更何况是位不过相处寥寥数天的凡人? 女子肚里的困惑并不下于小师弟,在盯住了老六的坚石眸子半晌、也没能看穿对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后,才应下了这于她而言亦不轻松的救命之请:“出去之后,让他去洛阳城里住几天吧。” 索命小鬼立马嘴角歪斜,喉间哼唧哼唧个不停,显然对这结果并不满意。 “我总要些辰光才能裁件像样的衣裳出来,你慌什么……至于青要山里,就算我应下,二哥也不会让他进的。”已有数年没听到老六这种荒诞无赖的要求,女子舒了口气,才忍住了从肚里直冲上来的笑意,“更何况,你要真把他送到了大哥眼皮底下,别说他这双腿脚,恐怕大哥一高兴、就会一掌把他整副身子都拍成肉泥……难道你还嫌大哥的爪子不够臭?” 索命小鬼故作怪相地挥了挥双臂,嘴里哇呀乱叫了两声,算是懒得再和三姐辨这种没意思的大道理。 女子再次打眼望了沈大头一次,后者弓着身子坐在原地、偶尔还惊惶不安地左顾右盼,背影越看越像被二哥强行拖住、才能坐下来准备吃饭的大哥,这陌生且熟悉的滑稽样子,让她嘴角的笑纹不自禁地扩散了开去:“你总该记得救下了他的双腿精魂,没了命魂,我也没法救他。” “在呢在呢!”索命小鬼扬了扬下巴,登时笑逐颜开,她早就算计好了一切,于是在开始逃命之前,就把沈大头的双腿之精放到了大头侏儒自己的百宝袖囊里,并以胡话吓唬得沈大头不敢伸手去拿,实在再安全不过了,“到时候就算绑……我也把他带到洛阳去!” 这仨姐弟自顾自地就替沈大头安排好了后路之际,不远处的桑耳长老已被县太爷扶起了身。趁机耍赖偷懒的老人家一见到柑络长老被背了过来,就骂骂咧咧地扯住了废腿上的龙筋,单腿一蹬便翻身站了起来。 他和老朋友一样,像是对参族怀着极重的愧疚感,明明看到了就跟在后头的柳谦君,却老脸一红,继而故作不识地望向了别处。 柳谦君想起早年间在长白山天瀑秘境时与这对老者照面数次的光景,也想起了柑络长老“死”后、桑耳孤身坐在天瀑秘境一角的颓丧面目,恍然明白过来,她昔年没有看懂的神色下……到底藏了些什么。 她低了眉眼,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再与这位老者说那句话,便没有揭穿桑耳的别扭举动,只默然往旁侧退了步,仍由县太爷先去扶了老人家。 倒是一直都飘在发小身后、不肯和这一看就很难打交道的老人家有什么牵连的秦钩,注意到了千王老板的古怪行止,这下愈发认定了桑耳和柑络是两个大麻烦,干脆“呼”地蹿到了柳谦君身侧,怎么都不肯往前多“走”一步了。 县太爷则没有注意到秦钩的异样。 自打听到了柑络的名号,他便有些坐立不安,不久前才渐渐缓和的面色也愈发煞白。 他当即就猜出了在不远处满地打滚的老人家是谁。 那分明是曾经拜访过裂苍崖数次、连常年在峰巅上闭关的师伯都要下来陪陪的锹锹穴前辈。 楼化安原本是不敢靠近桑耳和柑络的——他被自身心魔所扰、早已毅然叛离了裂苍崖,与人无尤,更打定了主意不会在世人面前辱及师门,无论如何,也不该再在哪位修真界老前辈面前造次。 然而县太爷斜眼望去,诸位师兄……裂苍崖门下的所有弟子仍然自身难保、入定未醒,至于秦钩这个不争气的老幺,也前所未有地担当起了护庇众人的大任,唯他这个叛离弟子还有心有力。 他该视若无睹? 鬼使神差地,他还是站在了老者身前。 桑耳本来是认不得裂苍崖这一辈年轻后生的——他的心思都耗在鼓捣凡世仅存不多的混沌残力上,每三百年被这湖底虚境折腾一次后,更是连常年照顾他起居的师侄鼹崽也记不起,哪里能认得其他山门里的娃娃? 然而等他利索地蹿起身来,却一眼就认出了楼化安。 亦或说……是认出了县太爷魂魄里的某样宝贝。 “老柑络快看,这就是那个身魂里种下了‘魂玉’的伢子!”桑耳箍紧了县太爷的手腕,生怕一个不当心、后者就溜出了他的控制,激动万分地冲着柑络又叫又跳,“有他在,你亏损的元气至少能恢复五成,还怕什么?” 县太爷只觉自己的半边身子都被桑耳长老捏得发麻,闻言苦笑,奋力张了张嘴,想要替自己争辩几句,却死活吐不出半个字来。 倒是他背上的老者拍了拍他的肩胛,示意他先不要说话。 柑络平了平从肚里直冲到嘴里的血腥气,才能开口数落了老朋友的又一次荒诞念头:“种下‘魂玉’的……必然是裂苍崖以后的掌教娃娃,是你说借就能借的?” 桑耳双眉倒竖,跳得愈发高了:“有什么干系?借出了‘魂玉’给你用过之后,这小子只要在咱们锹锹穴的钟乳池里头泡上个十年八载,我就能想出法子给他塞回命魂里去,保准不让裂苍崖的老家伙们看出破绽来。” “别吓唬他了。”柑络眉头紧皱,每每要劝老友放弃某个无稽之念,他嘴里的苦意总会愈发汹涌,“我又不是没他就会死……那年不是无极那孩子帮忙拦着,妖境的老小子们早就把你撕成了五块、扔进沉骨沼泽去了,你就不能念点他的好?怎么老是打他徒子徒孙的主意?” “我又不是不知道裂苍崖历来的规矩……反正‘魂玉’和百折空刃缺一不可,要是没拿到那把短剑,根本不能算继任掌教。”桑耳冷哼一声,目光灼灼地盯准了县太爷,“娃娃你有没有?” 629.第629章 无物可还(二) 我有没有百折空刃? 应该算是有的。 那年拜别师门、还没等彻底离开裂苍崖山脉,大师伯就咋咋呼呼地从峰巅上跟了下来,之后不就切切实实地将这把师门宝刃硬塞给了自己? 可是后来呢,那把短剑去了哪里? 啊……是被小甘吃进肚里去了。 那时的自己,还未知晓百折空刃是师门中传给继任掌教的信物,只知道师门诸位尊长都对这把剑器极为爱护,从不轻易示于人前。 可大师伯犯起倔来,有谁能够犟得过他? 偏偏师伯几乎全聋,也不肯道明为何会偷出这把剑器来当做临别之物,只说什么都要让他带走,自己只好贴身把百折空刃带回了如意镇,层层保护地埋在了箱底,自此再没去动过。 直到短剑被饿得发疯的甘小甘循着“香气”找了出来,吃得只剩了个掌宽的剑柄。 要拿这剑柄还给掌教师尊么? 开什么玩笑…… 县太爷眉目低垂,就这么呆立在原地、心绪繁杂地斟酌了许久,才苦笑着对桑耳长老摇了摇头。 桑耳得意洋洋地冲着柑络扬了扬下巴,无声地炫耀了他的料事如神,这下连箍住县太爷的那只手也抓得愈发紧了。 县太爷倒没有挣扎,只稍稍吃痛地长呼了口气,甚至出乎柑络长老的意料、轻而易举地就答应了桑耳的无理之求:“晚辈身无长物,要拿出其他的灵药来,确实难上加难……可您借的要就是这‘魂玉’,晚辈就不敢吝啬了。” 他甚至还躬下了身,勉强给桑耳行了个大礼:“只要前辈答应我一件事,出了渊牢后,晚辈就跟您回锹锹穴去。” 桑耳如临大敌地肃然了神色,手下则毫不放松:“说说看。” “前辈取出‘魂玉’后,请劳烦一趟、把它直接送回裂苍崖去,交给掌教师尊。”县太爷望了眼躺在不远处的裂苍崖弟子们,眼中神色莫测,却让半空中的秦钩听了心中一凉,“那本来就是祁师兄的东西,我不能再占着了。” “你这娃娃尽胡说些什么?”桑耳长老皱了眉,还以为是自己手下力道太大、把这脆弱的小子抓得神智昏聩了,“我只说要跟你借‘魂玉’用用,又没说要抢走。” 老人家犹豫着松了手,却死死地盯住了楼化安,生怕这眼生的娃娃会不守诺言、趁机偷跑掉:“百折空刃还可以送来送去,‘魂玉’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抢走的玩意,我锹锹穴还不早就造出了一个?” 县太爷本就煞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无极伢子没有告诉你?”桑耳挠了挠耳朵。 县太爷僵在原地、连柑络长老差点从他背上滑下去都懵然不知,他的回答当然不言而喻。 “真是越来越乱来了……”桑耳气得差点要把自己头上的软帽撕个稀巴烂,“老柑络你听到没有,咱们才几年没看着点他们,掌教位子都变得那么不值钱了?” 柑络长老费劲地扒拉着县太爷的肩膀,直到柳谦君在后头暗中帮着托了下,好不容易才能再次“坐”稳,听到老朋友又一次数落起了无辜的裂苍崖掌教,烦得他心肺都要扭作一团、猛然咳出了声。 桑耳这才收敛了些,却开始毫不见外地把县太爷的肩膀到手肘的骨头捏了个遍,话锋陡转:“娃娃你才几岁?” “二十七。”半空中的青墨鬼气终于等到了能插嘴的空隙,慌不迭地替发小应了句。 “你修炼到了辟谷期?”桑耳长老瞥了秦钩一眼,但还是很快又将眸光转回了楼化安身上。 县太爷默然摇头。 “那你以为,无极小子为什么会放着一群跟了他那么修炼多年的亲传弟子不要,这么草率就决定要把掌教之位传给你?”桑耳不耐烦地冷哼了声。 县太爷慌忙摆了摆手:“前辈误会了,诸位长老从没有说过……” “他们当然不会告诉你,这么早就提起以后要让你执掌一门,还不把你吓得根本没心思修炼?”桑耳不耐烦地在原地跳了数圈,语声渐高,“‘魂玉’是裂苍崖里第二值钱的宝贝,不是认定了继任掌教的人选,是不会轻易送出去的。” “晚辈……是被犼族送上裂苍崖的。”县太爷只觉手心发冷,强笑着又找了个连他自己都不信的理由,“也许师尊……无极掌教怕我肉身羸弱,不堪修行之苦,无法和犼族交代,才会用这法子护住我的身魂罢了。” “‘魂玉’不可遇,却能求,还是我们十九个山门数代以来最难求的一个宝贝……只要顺利‘养’进了命魂里,除非主人自己刻意压制,都会自成一股小周天,护住魂魄、灵台与肉身元气,比世间什么灵药都有用,就像……像什么来着?”终于看明白了面前这娃娃的别扭性情,桑耳干脆自说自话起来,“啊对对,就像狸奴族传说中的九条命。” “至于你这种连辟谷期都未修炼到的小家伙,更是平白捡了个大宝贝,就算有那么几年犯了懒,不再修行苦练,只要一朝重新唤醒了‘魂玉’,修为也不会退到哪儿去。” “这禁术说难不难,得要找齐八位修为有金仙大成之境的老家伙联手,带着挑中的亲传弟子闭关五十天,最后再经裂苍崖落雷峰巅上引下来的天雷过身,万中无一的机缘凑巧下,才能在那弟子的命魂里种下‘魂玉’,此后还要再耗上不少于两千日夜的辰光来调养‘魂玉’的根基,麻烦得要死……” “‘魂玉’一旦种好,就连宿主的使唤都不肯听,绝不会舍主人而去,更不可能被生挖出来、送给旁人。当然了,要是施法得宜,也能暂借出去,可眼下除了我锹锹穴有这个本事,这世上的其他人都是办不到的……可也只能是暂借,还得哄你这个主人心甘情愿,之后更要牢牢跟在它百步之内,不然得了气机牵引,还是会立马逃回你命魂里去。” 桑耳“语重心长”地解释了这么一大通,才歇了口气,继而不耐烦地跺了跺手里的四尺木棍,想要震醒僵立原地、神色恍惚如坠梦中的县太爷。 “这种连我锹锹穴都没法送出去的大礼,你以为无极伢子会在费劲千辛万苦后、平白送给个和他裂苍崖毫无干系的外人?” 630.第630章 肚里乾坤(一) 县太爷呆站在原地良久,除了鼻息偶尔稍显不稳,没发出半点其他声音。 桑耳长老显然不知道要怎么和这种别扭后生相处,懒得再和对方多话半句,就伸出幼蛟拐杖、点在了县太爷的肩头,示意老友赶紧回他后背来。 然而柑络长老像是累极犯了困,木棍尖都快戳到了他的脑门顶,老人家也还低着头、双手无力地搭在县太爷身上,全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桑耳长老一赌气,干脆强行扯了扯龙筋,坐回了碎石遍布的地上。 柳谦君也未上前来。 她看惯了人间的诸多师徒恩仇,也看明白了县太爷眼下如此别扭的原因,却还是猜不到楼化安到底是为了什么,会在六年前就决然弃了如此待他的裂苍崖而去。 只有秦钩壮起了胆,小心翼翼地往发小跟前凑了凑:“木头?” 县太爷闻声回过头来,茫茫然地看了青墨鬼气一眼,眸中一片空洞。 秦钩被发小这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眼神吓得肝胆俱裂,堪堪才缩小成寻常火团大小的青墨鬼气再次倏尔高腾了起来,只觉得有种熟悉得不得了的不甘之意径直冲到了嘴边,让他不由得高声呼喊起来:“去什么锹锹穴!谁要逼你去,我就把他团了,扔到……扔到井里去!” 桑耳长老立马对秦钩怒目而视,却换来了半空中的青墨鬼气更为挑衅地朝他哼了声,后者“呼”地荡了过来、毅然决然地把发小挡在了身后,不准桑耳朝县太爷靠近半步。 反正他又不认识这老头……管他什么锹锹穴掉掉洞的,都不准带走木头! 然而县太爷并没有领他这番好意。 “锹锹穴,我总会去的。”楼化安一直都神色发懵地低着头,方才石室骤然崩塌之际,他为了护住几乎被小房东吼声震得五脏俱裂的乌师兄,被碎石划破了他本就寒酸单薄的衣衫,此时低头细看,恰好能窥到自己手臂皮下曲曲袅袅的暗青脉络,“可是……裂苍崖呢?” 青墨鬼气没能听懂发小话里的真意,却还是利索地跳转了身子:“掌教师叔一直都没把你的名字从青玉榜上抹去,木头你还是裂苍崖真金白银的弟子,怎么会不准你回去?” 县太爷的脸颊霎时青白得更厉害。 秦钩忽而又想到了县太爷不得不陪他回裂苍崖的另一个上好理由,鬼火的边缘蹿得愈高:“再说就我现在这副鬼样子,也不敢一个人回去啊……木头你要是肯回山上,不管掌教师叔要怪你什么,都有我挡着!反正我不是他的亲传弟子,师叔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想到在峰巅上等他回去的聋耳师父,秦钩连着打了好几个寒噤,也不由地有些明白了前世的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惧怕甘小甘。 以师父的性情,看到他变成这种鬼火模样,肯定是会把他直接扔到天雷眼里去的! 相比之下,掌教师叔简直温柔如慈母,木头到底在怕些什么? 县太爷嘴角一扯、苦笑着颓了肩背,干脆坐倒在地上,和桑耳长老作起了伴。 秦钩不知该怎么再劝,一时愣在了原地,直到不远处的隐墨师忽然开口唤了他。 “你既然一路护着谦君他们冲到这里,知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往哪边去?” 不同于对沈大头颇为感兴趣的三姐和索命小鬼,殷孤光侧着耳、一直都将桑耳长老这边的动静听了个全,和柳谦君一样,他也听出了县太爷这寥寥数语里藏着的极度不安。 比起参王的洞彻世情,他更切身地了然楼化安的别扭缘于何处。 若让秦钩再这么咋咋呼呼地闹下去,县太爷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不要命的举动来。 当然,殷孤光也着实不愿就这么在原地傻站下去——三姐好不容易才答应跟他回青要山,要是再拖下去,等不到四师兄找来,三姐会不会心意转圜、干脆连疯魔师姐都拉到她那边去?有了傒囊帮着作怪,天知道她俩能闹出什么比眼下困局还难收拾的麻烦来? 隐墨师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青墨浓雾之上,仍见得有数不胜数的蛟龙骨坍塌碎裂滚下,不但没比方才少,倒无缘无故地更多了些。 虚境里的造字神力妄动无律,尽管有器灵鬼气的庇护,让他们此时立足的这片方圆暂且安分,但不知能坚持到何时。周遭原本该有的道路也于顷刻间千变万化,看上去仍是毫无生机的黑茫茫一片,他们的出路又在哪里? 秦钩悻悻然地朝殷孤光飘近了几步:“小房东走的时候,只说让我们先来找殷先生你,要是找到了,就找个宽敞地界等她折腾完事,那时候就能一起出去了……所有我也只是按着掌教师叔指点的方向,一路乱撞了上来。” 柳谦君看了县太爷一眼,在确认后者仍发懵着,不会再向桑耳长老承诺什么,才轻声替秦钩补了几句:“裂苍崖掌教临走之际,提过这湖底虚境虽然是由造字神力所化,但后来毕竟被无数的蛟龙骨强行隔了出来,又有九山七洞三泉昔年的众位前辈布下的禁锢大阵在此、让这里的本源力量沉睡了千载,所以其势零落如渊,也并非全无行迹所循。不管造字神力怎么乱来,只要有人能跟着蛟龙骨的骨纹往上走,就极有可能会找到这虚境的最高处。” 参王仰头望向不知深邃几何的高空:“蛟族的骨纹深藏不露,别人不行,她还是摸得出来的……算起来,这时候楚歌应该已经和破苍主人一起、把造字神力都往最上头引了过去,不管这虚境的真正活路在哪里,以造字神力的威力,都足以把那里打出条路来,我们只消在这里等她的消息,不会太久的……” 像是有意要抢风头,没等柳谦君说完,半空中的青墨鬼气突然极为怪异地抖了抖。 “鬼火小子你玩什么?”倒是索命小鬼先注意到了他的古怪。 秦钩难得地没有先咋呼出声来,只在高空中忽左忽右、上下不分地乱晃着,形似癫狂,一会儿荡到了裂苍崖众弟子的头上,一会儿又在桑耳的头顶上兜了数十圈,把龙筋烧得缩张不分,差点又把桑耳倒提着拽到了高空中去。 笼罩在他们身侧四周三丈之遥的雾气也跟着慌乱地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倏尔洞开了一大块,碎石们得了空隙,赶紧钻了进来,恰好有几块砸在了沈大头的身旁,吓得大头侏儒尖声呼喊、疯狂往后挪了几步。 631.第631章 肚里乾坤(二) “柳……柳老板,他们找来了……找到这儿来了!”要不是腿脚毫无知觉,沈大头几乎要连滚带爬地扑到柳谦君身后去。 大头侏儒的惨叫声太过突兀,让县太爷也再装不得傻,不得不抬头发问,试图让发小消停下来:“你到底怎么了?” 数月不见,从来都只知道耍浑出千的发小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出息得多,在渐而烧尽了今世这副肉身、恢复了器灵鬼身后,秦钩更是自然而然地揽下了护住众人的大任,虽然偶尔还要和索命小鬼胡话抬杠几句,一路上几乎没有再做什么丢脸之举。 怎么这会儿……突然又开始发疯? 青墨鬼气在虚空中打着转,憋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响动,语声里一如既往地透着七分赖皮,却也有三分极为真切的扭曲:“疼——” 四周雾蒙蒙的鬼气愈发狂乱不羁,随着秦钩的上蹿下跳,这临时张开的青墨色结界顶端上一个接一个地洞开了更多的空缺处,也让四面八方的碎石愈发有机可趁。 沈大头的嘶喊声愈发凄厉了。 所幸柳谦君并没有真的抛下他,牙色的修长身影疾走数步、就一把拎起了大头侏儒,倏尔又退回了原地。 桑耳长老早就先行跳了起身,完好的单腿一把卷住了长索,身形倒转,借着龙筋之势咻地蹿上了半空,恰恰停在众人的脑袋顶上,正将那四尺的幼蛟骸骨使唤得有如自己的双手,呼啦啦转悠成了个毫无停歇之势的巨圆,将殷孤光、县太爷和柳谦君的头顶身侧护得风雨不透。 至于他自己,则还是被龙筋上下生拽着,险险避开着不多的落石。 明明护住了眼前大部分的生灵,然而老人家还是不甘心地高声求了救:“溟丫头,帮个忙!” 除了县太爷和秦钩,裂苍崖的一众弟子依旧安静若死地躺在他们的十步之遥,别说没有丝毫的自救之力,更连自己快被蛟龙骨砸成一滩血肉都浑然不知。 这时候无需柑络长老多言,桑耳也早已急得耳朵发痒——想到出去之后,会被无极伢子追着讨要弟子性命的长久年岁,老人家就浑身酸痛;更别说还有那个铁定会赖在锹锹穴里、逼着他去冥界和阎王爷老儿讨价还价的符偃娃娃了! 然而老人家终究有心无力。 他看起来比在场诸位都要活泛得多,却不过是凭借绑在废腿上的龙筋罢了,他自己的身魂灵力尚未恢复一成,被龙筋扯得上下翻动、没有当场呕出来已是万幸,哪里还救得及那么远的十数裂苍崖子弟? “都说了别喊我这个名字。” 女子话音未落,众人便惊觉自己目之所及之处起了变化。不知从哪里现了身,有银色游鱼般的微芒袅袅流在半空中,看似行进极缓,却及时地覆盖在了裂苍崖众位弟子的头顶三尺虚空中,举重若轻地拦住了每一块朝他们砸来的落石。 “你还真听这小老头使唤啊……”索命小鬼瞠目结舌地看准了三姐。 柳谦君却顾不上讶异这陌生女子的灵力之强了。 她将大头侏儒拎回身边来后,便一直都留意着青墨鬼气的一举一动,看到后者在半空中扭得愈发怪异、快将整团鬼气都卷成了麻花,她愈发眉间深锁,素手微动,就剪下了自己的几缕发丝。 秦钩也注意到了千王老板的好心举动,这下在半空中转悠得更快,几乎要晃瞎了柳谦君的眼:“不用不用……柳老板,我只是疼得要命,还没到全没力气的地步。” 眼看桑耳长老和殷先生家的三姐替他担下了护庇众人安全的大任,秦钩得以松了口气,这下终于能专注于自己“肉身”里的切骨之痛。 从刚刚停在这地界开始,秦钩就觉出了些许异样。 他还是“心火”模样的时候,就发觉那渗透在石缝间、偶尔溅落下来的冰冷湖水是那术法的克星,动不动就刺得自己呲牙咧嘴、火光渐低。然而等到他周身的昏黄火光褪去,只剩了青墨色的袅袅鬼气后,不管他沿途再蹭上多少湖水,都没了半分感觉,让秦钩着实惊喜了许久。 可等到他停在了这里,却又觉着那随着碎石塌落、而溅得愈快的湖水有意在和他作怪,时不时地挠着他的痒、搔着他的“脚心”,让他全身上下都别扭至极、不痛快得很。 只是找到殷先生的如释重负,让他暂时别转了心神,没太在意。 然而那痒渐渐凝成了痛,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了鬼气的最中央,痛得秦钩连声都喊不出来,更控制不住自己周身的青墨鬼气,让他再不能视若无睹。 “柳老板,殷先生,木头……你们往里站站,别掉出去了。” 他着实是不需要柳谦君再次相助的——既然这痛是因为张开了这方极为宽敞的结界、才沾上了随着落石溅落下来的湖水,那只要把结界往小了弄,不就能躲开这怪痛? 县太爷一行将信将疑,却还是先依言往裂苍崖众弟子那边退了过去。 秦钩不知道自己压根就是疼得犯了糊涂,还乐呵呵地赶紧凝聚了心神。 原本离得众人三丈远的青墨浓雾就这么跟着众人的步伐,缓缓缩小了大半,几乎要蹭到他们的衣衫、发丝和脸角上。 桑耳依然倒吊在龙筋上,正好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原本浓厚难拨的青墨色雾气渐渐稀薄开去。他瞪大了眼,神色怪异,恍如在阴天暗夜之际,天穹上的云层慢慢流散,让他看到了皎色的星月。 然而这天光难进的虚境里,哪来得什么星光月影? 老者却狠狠地吸了口气,如梦初醒地胡乱挥舞着双手,朝着老友狂喊出声:“老柑络,快……快,再闻闻这味道……会不会是她?” 柑络长老似乎也感觉到了周遭的古怪,正在县太爷背上撑起了身,然而他话里的困惑之意只比桑耳更甚:“她好不容易才和这虚境断了干系,怎么可能这时候回来?” 县太爷只觉得肩窝生疼,却不敢把柑络扯回来,只能咬着牙问出声:“前辈以为是谁来了?” “是她……肯定是她!”若不是力气未复,桑耳长老差点要攀着龙筋往上爬去,才能看清那弥漫在青墨鬼气之外已久的异象,“只有那个丫头的肚子里能调出这么醇厚的混沌之力,比沉骨沼泽里的都要多得多……除了她,还会有谁!” 632.第632章 不待子时(一) 桑耳嘴里来来去去提起了个“她”,却半天都没把对方的名讳说清楚。 老人家只着急不已地想到结界外看个清楚、闻个仔细,若不是秦钩一身的鬼气有形无质,他都恨不得直接伸手拽住青墨鬼气的耳朵:“快快快,放我出去!” 幼蛟拐杖也已回到了桑耳手里,被老人家横空一扫,眼看就要把青墨鬼气拦腰截断。 秦钩好不容易才缓过了痛劲,又竭尽全力地补好了结界的几处破洞,如释重负,犹自前后不分地在半空中发懵,哪里能躲过这接连而来的胁迫? 所幸有一只五指纤长的素手及时探了过来,稳稳地扣住了木棍,让拐杖尖擦着青墨鬼气的边缘而过,没真的伤了秦钩。 “您老人家自己糊涂不要紧,如今连舍命相救的后辈都要为难么?”柳谦君上斜着眸光,冷声开口。 她眼明心亮,在见到了身魂虚弱不堪的柑络长老后,便当即猜出了桑耳多年来诸番怪异行止的缘由,于是一直都没有对刻意避开她眸光的桑耳多话半句。 然而在听到桑耳和柑络提起了那个“她”后,柳谦君也跟着脸色骤变——两位老人家好死不死地又触动了那桩心事,让她再不能装聋作哑下去了。 显然没料到参王会替这鬼火娃娃出头,桑耳登时僵住了身形。尽管对方如今的皮囊外相与昔年在长白山见过的并不一样,眉宇间的冷冽神色却一如既往,让桑耳心下一颤,立马头脑清明了些许,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又开始轻重不分了。 老人家这才悻悻然地收回了拐杖,退而求其次地向秦钩提出了另一个要求:“好好好……那伢子你就在顶上开个洞出来。” 青墨鬼气被吓得立马往后狂退,直到撞上结界边缘才停了下来,可他嘴里的惊愕呼喝还是任谁都听得见的:“会死人的!” 天可怜见,就算能挡下无时无刻不坍塌砸落的湖石碎片,可外头的“湖水”连他都受不了,木头、众师兄……还有这两个怪老头,怎么可能扛得住? 柑络长老气行不畅、没法再继续强行撑起身子,只好趴回了县太爷的肩上,他眉眼低垂,有气无力地给老友指明了另一条道:“你要看个究竟,这里满地都是……何必为难这器灵娃娃?” 桑耳闻言低了头。 他们身在秦钩临时张开的结界之内,地上尽是蛟龙骨的碎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多得几乎让人无法站稳,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其他的异物。 桑耳若有所思了片刻,忽地将手里的四尺拐杖往地上一戳,就挑起了块拳头大小的碎石,再用木棍尖顺势一带,就将碎石打得径直往高空飞去,“砰”地砸中了顶上的青墨薄雾。 秦钩像是又被什么刺中了脚心,再次激灵灵地抖了抖。 “是不是这东西惹你喊疼的?”桑耳神色肃然。 “嗯。”秦钩倒吸了口冷气——原来不仅是结界外头的“湖水”,就连这些落得满地都是的碎石块,也能随时要了自己的命? “你这器灵伢子已经差不多是个鬼仙了,就算老柑络和我没被这虚境折腾过、一身修为尚在,也未必拼得过你。”桑耳伸出拐杖,又拨了拨满地的碎石,这次没有再挑起一块吓唬秦钩,只皱着眉头扬了扬下巴,示意鬼火娃娃往地上多看几眼,“可这东西……别说鬼仙,就算你成了阎王老头麾下的十八罗刹之一,也是扛不过的。” 众人闻言悚然——这一路上,青墨鬼气固然居功至伟,也着实比从前要稳重靠谱得多,可在这有禁锢大阵镇守的虚境里,秦钩不过是个侥幸从封禁里逃得的异数,他们又各怀心事,于是就连自以为世事俱悉的索命小鬼,也没看出万事不着调的秦钩……竟快成了在冥界里尚且寥寥可数的鬼仙。 然而桑耳长老要告诉他们的显然不是秦钩的脱胎换骨,老人家仍然吊在龙筋上,像是落下地来就会踩到什么要命的东西,只用木棍尖极为认真地拨弄着地上的碎石,一直没拿手掌去碰触:“这东西大概是从虚境外头传进来的,沿路上被蛟龙骨还有梓椐木挡了挡,又有太湖水混杂其中,才会被冲淡了大半,所以虽然从顶上掉下来这么多,也不过稍稍折损了你的灵力。” 虚境里的造字神力被小房东成功引动之后,便不分南北东西地四处轰击着石室,压垮了这原本还硬实稳固如城墙的湖底牢笼,此时若有光亮在侧,便能看见渊牢已成了个狼藉废墟。 然而不管是六方贾的三千仆从,还是趁乱逃出来的囚徒们,都对这地界毫无留恋,于是尽数一去不回头地找寻着出路,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好好端详这片牢笼的残骸? 不是桑耳提起,在场众人恐怕也不会去多看一眼这些坍塌碎裂的蛟龙骨,此时跟着低头细看几眼,才发现每一块或大或小的碎石上,都有异样的水汽缓缓往下淌去。不同于平日,那水雾稍显粘稠,却又晶莹剔透,隐隐闪动着琥珀的光华。 他们一直都躲在秦钩的庇护下,青墨鬼气又颇为细致地护住了众人的周身与头顶,将这片方圆之地映照得鬼气森森,宛如幽冥阎府,众人当然无法注意到这就在脚边的异象。 “这是什么玩意?”好奇于到底是什么至宝竟能灼伤自己如今这副鬼火之躯,秦钩也慢悠悠地降了下来,却发现刚才还像是睡着了的柑络长老正拍了拍县太爷的肩膀,示意后者将他放下地来。 尽管桑耳就在不远处用眼神恐吓着他,柑络还是稍微有些跌撞地坐在了地上,所幸县太爷已先用双脚帮他“扫”出了一块勉强算是平整的地面,让老人家不至于径直摔在碎石堆上。 柑络努力地稳住了自己的鼻息,才用左手的双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了块蛟龙碎骨,仿佛终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心爱之物,老者耷拉的眼皮也没藏住他眸中的感慨与激动:“这是……混沌之力。” 633.第633章 不待子时(二) 锹锹穴一门着魔于寻觅世间仅剩不多的混沌残力,上至掌教长老,下到堪堪拜师的弟子,都心心念念于要留住这孕育天地的力量。然而山门数代以来的尝试千变万化,不管是以活物肉身修炼、亦或借死物来强行挽留,都仅搏得了寥寥、甚至不值一提的混沌残力,连在钟乳洞里点盏灯火都不够。 而桑耳和柑络两位长老,便是锹锹穴里为数不多、有所战绩的老前辈。 这对生于同一深谷、且都天生畸形的挚友,自小秤不离砣,后来更都被锹锹穴的掌教强行拜作师叔带了回去,双双沉迷于寻找世间的混沌之力,本就绝顶聪明、又心无旁骛,竟还真让他们各辟了蹊径。 他们一个是人间修真界无出其右的制器高手,能借各种稀奇古怪的山野死物与草木藤灵之力,短暂地留住混沌残力,为己所用;另一个则将自己的两魄作为器鼎,走遍了人间、修罗、魔惑三界中的各种结界虚境,吸取了停留在各处、仅剩一星半点的混沌残力,在魂魄中积攒了起来。 但就算是桑耳和柑络,也从未看到像附着在眼前这些蛟龙碎骨上这么多的混沌之力。 地界藏有最多混沌之力的,要数极南妖境里的沉骨沼泽。在吞没了数不胜数的修道生灵后,那泥潭里混杂了繁杂难辨的诸多本源灵力,活活“熬”成了一锅粘稠不堪、活物莫沾的死水,不知多少年后,更在湖面上聚起了一层清亮剔透的琥珀色清流,让锹锹穴门下众生垂涎不已。 然而此时此刻,这些跌落在他们脚边的碎石上,每一块上都笼罩着味道极怪的琥珀光华,再算算太湖渊牢的浩大宽敞、不知边际……那这湖底虚境里当下所有的混沌之力,岂不是远远超过了沉骨沼泽? 眼看老友不要命地用肉掌拿起了块蛟龙碎骨,桑耳急得一个翻身、从龙筋上滚落了下来,几个弹腿就蹿到了柑络身边,直到看见老朋友极为小心、捻住碎石的两指都刻意避开了那琥珀水汽,才松了口大气。 “混沌之力……这是哪个炉包子取的名?”秦钩忍不住要笑出声来,他只觉得这宝贝的名号荒诞滑稽,听起来就像说书先生胡诌瞎编出来的一通传说。 “无极伢子当然不可能把这种大事告诉你们。”桑耳难得小心起来,用木棍尖挑开了身侧的每一块碎石,才拿下了头上的软帽、垫在身下,继而略显不安地坐在了老友身边,“就为了这宝贝,九山七洞三泉不知道赔了多少后生在渊牢里,却一次都没成功过。” 老人家打眼偷看了看柳谦君,后者也蹲下了身,正眉宇凝重地望着满地的碎石出神。 深知眼前这位参族老前辈动怒的可怕,桑耳干咳两声,草草地略过了这段不可追究的过往:“十九个山门曾经联手造就了渊牢的这座禁锢大阵,却无从破起,只能将厌食族那位练就了‘吞天咽地’的散仙请了过来。” 柳谦君忽地冷笑了出声。 桑耳长老的双耳红得更彻底了:“厌食一族的秘术,能将世间的诸多灵力吞进肚里,搅成上古混沌之力,那恐怕是唯一能彻底毁掉这湖底虚境的力量……” “虫族的‘吞天咽地’之术,厉害的不是‘吞’、也不是‘咽’,而是‘吐’……修炼大成的厌食虫,不但能吞尽所有夹杂灵力的活物与死物,还能吐出足以消融坚硬如龙骨、虚妄如结界的毁灭之力。” “什么怪虫子,又是吃又是吐的……”秦钩只觉有股笑意要冲破了肚腹,让他不自主地要嘲笑几句,然而老者话里的某些字眼,猛地激起了他深藏两世、轻易不敢去碰的某个可怕回忆,逼得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化为了难以言喻的惊恐与惧怕,“甘小甘小甘?!” 怪不得……这些琥珀流水砸在他鬼火身上造成的痛楚,竟会有种不敢回想的熟稔之感。 当然是甘小甘。 这股或被当成美酒余味、或闻起来极端腥臭的古怪味道,不正和藏在如意镇废街下的那个无底洞有九分相像? 甘小甘的徒子徒孙“造访”吉祥赌坊之际,女童不也为了救大苦一命、而在二号天井里行起过这种诡异迷乱的琥珀光华? 殷孤光悚然回头,望向坐在他肩上、同样有些发愣的疯魔师姐,言语里微微发着抖:“小甘在哪?” “大眼丫头还在龙宫里呢……小山神把她留给了这里的龙王爷照顾,怎么会来这里?” 索命小鬼嘴里这么说着,却摆明是心虚的。不知什么时候,她也从地上捡起了块碎石,此时正伸出了手,想用指尖去揩一点那琥珀水滴,试试这“混沌之力”到底能厉害到什么地步。 “你找死吗?” 一直都趴在殷孤光背上、温言细语的女子忽地高抬起了手臂,狠狠地拍在了索命小鬼的背脊上,疼得后者连声都没能发出半点来,就将手里的碎石摔回了地上。 女子的眉眼间再无半分笑意,话里的正经意味也震得索命小鬼噤若寒蝉,老老实实地呆坐不动:“这东西不是你的肉身能碰的,离它远点。” “……三姐?”没想到女子竟如此熟悉这琥珀光华的威力,殷孤光愈发不安起来,低声呢喃着发了问。 “蛟龙骨再难啃,也熬不过混沌之力啊……那位金鳞长老未必能化龙,可就这一吐之力,也能杀尽世上的龙族。”女子没有顾及惊骇莫名的小弟,反而望向了双双坐在碎石堆中央的桑耳与柑络,言语里意味莫测,“她怕是吞下了什么了不得的吃食,终于在肚里凝成了足够的混沌之力……他们从前没能等到的末日,现在却到了。” 柳谦君与殷孤光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眸底深处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百余年来,在柳谦君照顾下的甘小甘都未能恢复元气,到底在龙宫里遭遇了什么……竟会这么快就能吐出如此之多的混沌之力? 张仲简呢? 他明明该在龙宫里陪着甘小甘,不让后者再踏进这个湖底虚境半步,怎么会容许甘小甘如此大伤元气地狂吐一番?! 渊牢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634.第634章 雨后虹起(一) “木头……木头,有人来了,会不会是甘小甘小甘?” 柳谦君和殷孤光尚且忧心着甘小甘的安危,骤然听得秦钩咋咋呼呼地提起了女童的名字,明知小甘绝不会这么巧、恰在这时现身在此,还是不由地循声回了头。 没了柑络长老在背,县太爷得以被青墨鬼气一路拽了过去,正神色颓然地被迫望准了黑暗里的某个方向,皱着眉问要看哪里。 和身后的殷孤光他们一样,县太爷再怎么凝神侧耳,也还是听不到附近有什么异样的动静。 众人的头顶上仍然是造字神力轰击蛟龙骨的独有轰隆响动,笼罩了这片方圆天地,哪里还容得他们听见什么脚步声? 秦钩则极为自然地躲在了发小的背后,只推搡着县太爷帮他看个究竟,老半天不敢探头往暗里多窥半眼。 “掌教师叔说他一定会在小房东把整座渊牢搞塌之前,带走这里关着的所有活人……既然这‘湖水’是甘小甘小甘作的怪,这时候除了她,还能有谁往这边来?” 秦钩自己也说不清当下是不是想见甘小甘,他既想看看女童这几个月来有没有被养胖了点,又从骨子里就吓个半死,连说起话来都颤个不停。 “小甘……甘姑娘就算真来了,也没空收拾你的,你瞎抖什么?”提到甘小甘,县太爷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那万一是她呢!”秦钩不肯就此罢休,反而胡搅蛮缠起来,“木头你是不是看不清?我帮你!” 原本还几乎贴到了众人衣角脸颊、稍嫌稀薄的青墨雾气,在秦钩一声呼喝下,极为听话地飞奔着往县太爷呆望的方向弥漫开去,须臾间就用它独有的阴森火光……勉强照亮了前方十丈的地域。 县太爷果然看清了,这下差点要把秦钩从半空中拽下地来、狠狠搧他几个耳光。 依稀还有以往模样的狼藉过道里,当真是站着两个人……至少是化成人形的怪物的。 对方当然不是甘小甘。 却也是除了秦钩之外,在场诸位全都认识、但又是此刻最不想见的两位煞星。 他们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像是一直都在偷听,想知道这群在逃命路上还能停下来“闲话家常”的诸多生灵对自己有没有威胁,直到此刻认定并没有,才缓缓往前走了几步。 走在前头的那位,身上没有如以往般披着那件绾色暗袍,可在四周的青墨鬼气映照下,他那双眸中的漆黑瞳仁之后仍然隐隐现出了猩红如血的两轮圆月,妖异如常。 甚至……比起众人从前见过的,都要赤红得多。 因为双眼半盲而闭关消失了那么久、连麾下众仆群龙无首时都没有现身稳定大局的总管先生,竟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这里。 他竟没有被素来忠心无比的精怪仆从们带出渊牢去。 县太爷脸色煞白,却没有往后退,反而愈发肃然了神色,颇有往前迈去、从鬼气结界里踏出去的意思。直到索命小鬼从殷孤光肩上一跃而起、毫不客气地揪住了他脖颈后的一小块肉,县太爷才吃痛地倒仰了腰背,顺势被傒囊往后生扯了几步。 索命小鬼没好气地瞪了楼化安一眼,无声地歪了嘴角,示意秦钩赶紧把这动辄就要大义寻死的蠢小子看好。 她自己则眉眼高翘地瞧准了正踱步缓缓靠近的杜总管。 是什么样的好玩家伙,能够把孤光和参王……甚至油盐不进的三姐,都掳进这湖底虚境里来? 她可要好好瞧一瞧。 索命小鬼站在最前头、几乎要把嘴角咧到耳根上时,桑耳长老已把柑络护在了身后、又蹦跶着单腿跳了起来,殷孤光和柳谦君亦暂且不再忧心目前不知身在何处的甘小甘,三人皆如临大敌地盯住了总管先生。 他们都和这位一目双瞳的杜总管打过或多或少的交道,却都猜不透对方为什么还在这里。 眼下的渊牢濒临彻底崩塌,遍布虚境的封禁之力却未曾尽去,即使是裂苍崖的无极掌教,也不敢托大到长久停留的地步。六方贾虽然是此地的东道主,一众精怪仆从亦早早就作了鸟兽散,哪里会有和这虚境同生共死的傻子? 莫非是一双眼睛盲了大半,身边仆从尽去,总管先生终究自身难保,才想要借这些仇人之力、逃出这有死无生的渊牢? 他们心下转过了无数种可能,却没有一种像是会发生在杜总管身上。 至于跟在总管身后的另一个“人”,即便是在青墨鬼气的映照下,仍能看出他周身的颜色之怪——白衣、白裤、白发、就连手脚面色也皆为雪白。 竟是……白义骏仆? 这位来自九幽虚境的骏仆散仙,明明早已和杜总管闹翻,六方贾三千仆从倾巢而出、也没能在渊牢里找到他的半点踪迹,怎么偏是这种要命的时候,又跟在了杜总管身边? 更有甚者,杜总管的右手一直都微微别在身后,分明是……牵着白义的手? 索命小鬼显然对这通身雪白的骏仆也颇感兴趣,兴致高昂地歪了头,却在看清了真相后就立马憋了嘴,意兴阑珊地调转了身,手脚并用地攀回了小师弟的肩上,低声嘟囔着:“没意思。” 白义的手腕脉门赫然是被杜总管牢牢地扣住,才会动弹不得,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总管先生身后,乍然一看,就像是一如既往地跟在主人身侧。 不知何时……他也成了杜总管手下的囚徒之一。 尽管依旧一言不发,但白义的眉宇深锁、嘴角抽搐,显然已经被总管先生伤了身魂。 女子却在这时轻轻按了按殷孤光的肩膀,无声地示意小师弟望向杜总管身后不远处的一个暗角。 从那拐角处慢慢探出了身子的,竟也是个白衣白发、通身雪白的怪人。 那怪人的身骨挺得奇直,悠悠朝众人这边转过来、对上了眼之际,更是令人望之心寒——他的眸眼深处虚无一片,如同被弱水吞没的无尽深渊,唯有死后的荒芜静默。 殷孤光讶然张了张嘴,所幸没有当即喊出声来。 怎么会有两个白义? “出来吧……算起来,在犼族尊客搅乱此地的本源力量之前,也只有你夫妇二人和破苍无端端消失了行迹,不管‘他’到底是谁,总该是你们中的一个。” 杜总管只朝着众人靠近了两丈,就有所忌惮地停住了脚,冷笑着将身后的白义往前生扯了两步。 “你们都走了个干净,难道舍得把‘他’留在这里,与我六方贾同归于尽么?” 635.第635章 雨后虹起(二) 杜总管他……果然还是看不到? 众人面面相觑,都心知肚明总管先生这两句话并不是对着在场哪位而发。 他要找的,是谁? 结界里的诸位犹自惑然不解,不敢接话,藏在远处暗里的那个白义却主动朝着杜总管靠近了过去。 他脚步极轻,明明肩上还驮了个不比他自己矮上多少的灰发同伴,还是恍若幽魂般地“飘”了过来,无声无息,朝杜总管越走越近。 似乎是有意要替第二个白义遮掩行迹,殷孤光背上的女子嘴角微扬,忽而抢先开了口:“你一直不来拿这件衣裳,是打算从此当定瞎子了吗?” 杜总管脸色骤变,眸眼深处的两轮血红异色也随之大盛。 他显然没有料到会在此处听到这个声音。 “我要回去了……别的帮不了你,只有这一件衣裳,本就是为你裁的,要怎么处置,都随便你吧。” 女子随手一挥,那被拆了小半风火图样的衣袍就呼啦啦铺陈在了空中,打着旋地往杜总管那边飞了过去。 她跟着殷孤光从石室里脱身而出之前,就顺手将这件绾色暗袍带了出来。 杜总管不由地微微松了扣在“白义”腕上的手,往前抬步迈去,循着风声就要去抓那还能保住他一双眼睛的衣衫。 然而有人比他要快得多。 有股比秦钩周身鬼焰还要扭曲的灰蒙蒙之气倏忽弥漫开来,挡住了杜总管微抬的左手,遮住了众人本就极难视物的眸光。 也抢先一步,接住了那眼看就要落入杜总管掌心的绾色暗袍。 秦钩几乎要哇呀呀大叫起来——他极为自恃布下的这个青墨鬼气结界,没想到会这么轻易就被这怪异的灰雾搅得他什么都看不到,也不知道木头和柳老板他们到底有没有被人趁机放倒。 直到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灰雾渐渐散去,秦钩才勉强得以看清了眼前,这下愈发目瞪口呆。 他看到了一个通身雪白的怪人,正将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通身雪白的怪人放在了众人身边。 而那灰蒙蒙的诡异“雾气”,正丝丝缕缕地往仍能自己站直腰背的怪人皮肉下钻去,转眼间就收了个干干净净。 这个眸眼深处一片虚无的怪人,在放下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怪人后,也将驮在肩上的灰发少年交到了讶异不已的索命小鬼手里,顺手还扔下了刚刚才抢到的绾色暗袍,却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讲。 世上唯有一个白义骏仆能够使唤来自九幽虚境的魇化之气,眼前这两位白义孰真孰假,已然不辨自明。 至于另一个负伤归来、被桑耳长老扶着还冲他们苦笑的“白义”,随着力竭而衰,慢慢呼出了几口肚腹里的浊气,面目渐渐变化回转,直到那极尽雪白的眉眼回复成了原有的清秀模样,才让秦钩认出了对方——果然是自告奋勇要去刺探虚实的……柴夫人。 不远处的杜总管却发起了怔。 灰雾一起,他两只手便都没能抓住任何物事,既失了不久之前才制住的假白义,也丢了绾色暗袍——他在这虚境里、在这世上还能存活下去的唯一凭仗。 总管先生极为难看地扯了扯嘴角,不知又在和谁说话:“你回来了。” 站得笔直的那个白义慢慢回过了身。 “你既然能回来,看来我费了那么大气力、关在这牢笼里的囚徒,都已经一个不落地被你带出去了。”杜总管扬眉冷笑,“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再一次给人陪葬么?” “姬满都不愿意你们兄弟几个给他陪葬,你以为我会需要你陪?” “你喜欢陪葬,就陪着他们好了……” 总管先生抬起了头,他的眼睛仍然看不到这片黑暗里的半点景象,但落进他耳里的轰隆巨响并未因此折损半分:“反正这地方也快到头了,谁都走不出去。” “他是不是疯了?”秦钩来来回回地打量着杜总管和白义,也没看懂这主仆俩在打什么哑谜,不由在发小耳边发起了牢骚,“木头你看,这个白兮兮的怪人明明一句话都没应,他还啰里啰嗦说个不停……是不是想吓我们?” 县太爷万般无奈地别过头来,无声地动了动唇:“闭嘴。” 青墨鬼气还待争辩几句,骤然如有所感,惶惶然往高空望去。 原本仅有青墨薄雾笼罩的虚空中,毫无预兆地生起了一股巨大如雷云的皓色虚影,往他们径直压下来,这怪相来得太快、瞬息间又消失无踪,分不清到底是哪路的来客,只依稀能看出是个兽影。 伴着一声吃痛般的闷声怒吼,高空中有团雪白的光影掉了下来,比周遭的落石来得更快更凶。 秦钩登时认出了这团幼小的白影,且惊且喜地怪叫起来。 青墨结界上头及时无比地洞开了个空处,让那团白影得以未受阻碍地砸了进来。 白影在满地的碎石间打了几个滚,才挣扎着爬起了身,一双狭长的缝眼微微倒吊着,不见瞳仁。 “小房东!”秦钩欢呼着往荡了过去,这一靠近,却让他注意到了幼兽身上的异样,这下惊骇得又发起了抖,“你……你的耳朵怎么了?” 楚歌眉间的三道沟壑勒得愈深,却死死地盯住了远处的总管先生,没顾上开口回答秦钩。 她顺着蛟龙骨纹、和破苍主人顺利将跟着他们的造字神力引到虚境最高处后,也发现了那诡异的琥珀色水滴。 不同于渗到虚境下层、而渐渐掺杂在太湖水里的琥珀光华,这些仍在最高处停留的琥珀色水滴极为稠密,连蛟龙骨都肉眼可见地被其缓缓腐蚀,一旦落在活物身上,更会于顷刻间吞骨噬肉,无论多强的灵力都会化为乌有。 就连楚歌那满身的皓色灵力,都在不当心沾上了两、三滴琥珀水滴后,被浇熄了大半下去。 小房东疼得龇牙咧嘴,在不断砸落的碎石中狼狈不堪地打了数十个滚,也没能彻底摆脱这突来的杀招。 所幸破苍主人当机立断,雪亮的刀芒堪堪闪过,当即就削下了楚歌的半个左耳,没让那诡异的琥珀粘稠之物再往下游走。 “尊客每次来我六方贾,走的时候都是由晚生送您出渤海地界的,怎么这次要走……也不知会我一声?”杜总管侧着耳,也认出了楚歌喉间的闷哼声,突然极为快活地笑了起来,“也好,反正那些走了的也不值什么钱……” 他扶着勉强还支撑着的石墙,一步一步往众人这边挪近了过来:“只要还能留得住尊客几位,还怕金鳞长老和素霓剑不来?有了你们,有了犼族、参族和厌食虫族相助……找不到百里青虹算什么,我们可以直接把老天捅出个洞来……” 小房东的四足仍然有些踉跄,残破的左耳上也仍有血丝渗落下来,可她还是狠狠地咧了嘴,露出满口的利齿,挡在众人之前,不准杜总管迈过这数步之遥。 仿佛闻到了犼族幼子嘴里的血气,四面八方忽而有龙吟声高亢入云,虽然没有盖过造字神力的轰隆巨响,却也足以引得众人悚然抬头。 他们目之所及,仍是那片即将崩塌殆尽的漆黑“天穹”,此时却被缓缓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漏下了与这片虚境数千年不曾照面的朗朗天光。 极为刺目的天光之中,依稀站着个漆黑的人影,如山岳般巍然不动。 【第六卷-画渊为牢-完】 636.第636章 生而为“人”(一) 张仲简这辈子最初的记忆,是听到了个仿佛从一开始就陪着他的声音。 那声音自称女希氏,还告诉他,他是这次被造出来的最后一个……“人”。 他茫然四顾,只看到灰蒙蒙的天和地。 天极高,时不时会飞过数只遮天蔽日的巨鸟,偶尔迎面撞上,便不管不顾地撕咬起来,直到其中一只血肉模糊地坠下地来、身首分离,另一只才会得意洋洋地带伤飞去。 地也极厚,从他眼前跑过的走兽们一脚能在地上踩出个很深的印子,足以把他彻底埋进去,只是它们眼神都不大好,没有将他这个新鲜的食物当回事。 无论远近,四面八方都笼罩着层让他呛鼻的雾气,透着股仿佛永远不会变的憋闷气;地势则有高有低,高的差不多接近了云巅,低的则“收容”了无数走兽飞鸟的尸骨,让他一开始都不敢轻易走近。 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看过其他的景象,那时只觉得理所应当,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从坑坑洼洼、且烫得让他再坐不住的地上爬了起来。 他还会觉得肚子里响起了让他极为不安的奇怪动静,推着他不自禁地就要往四周走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要找什么,但在看到跌落在地面、皮肉都被滚烫的地面灼成焦肉的走兽尸体之际,他肚里的动静就更厉害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作“饿”。 据女希氏的说法,这个地界上还有另外四十九个和他一样的“人”,也都各自住在这样的高山上、深谷中、洞穴里或湖潭附近。 可他从来没见过那另外四十九个“人”。 他只在暴雨后形成的清潭里,见过自己的倒影。 比起每时每刻都会见到的巨禽猛兽,他显然是个异类,个头颇小,两只眼睛一张嘴,既不能张翼飞行,也无法在瞬息间就用满口利齿撕碎兽鸟。 不管那四十九个“人”在哪里,要是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看起来全都弱小得像是随时会被踩死在巨兽的蹄下,见得到、见不到……不是都一样? 他耸了耸肩,当做没有听到这句话——比起找到同类来,还是让肚子里一天响个四、五次的难过动静安分下来比较重要。 下一次听到女希氏声音的时候,他正攀在千丈之高的危崖上,眼看就要抓住了一只巨翼大鸟幼崽的脚爪、能够解决接下来三天的吃食问题,却被那熟悉的声音震得差点一脚踩空,几乎掉下了深渊。 女希氏竟然告诉他,那另外四十九个已经不在了,他是地界如今剩下的唯一一个“人”,必须要带他去上界暂避。 他懵里懵懂,却也知道自己不能说“不”……反正就算说了,女希氏也不会听的。 他那时还不知道自己要避的是谁。 他更没有因此见到女希氏一面。 上界比地界要空旷得多,既不会有飞禽走兽从他眼前跑过去、惦记着他满身的肉香,也没有动辄就会让活物跌成滩烂肉的高山深谷。 女希氏像是有意不让他看清上界长成什么样子,只把他安排在了个和地界同样灰蒙蒙的虚境里,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走动,便没有其他任何动静。 习惯了常年在满是走兽飞禽的地界为吃食拼杀,突然静了下来,他一开始只觉闷得发疯,然而就这么摸索了许久后,他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并没有其他选择,只能躺下了身,干脆闭眼睡了过去。 反正等他睡醒,这“上界”也还是空旷无声,不会有谁来搭理他。 果真如他所料,他就这样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不但从没有其他活物来打扰,就连原本还会咕咕叫的肚皮,也安静得像是先他一步死了过去。 直到三百年后,女希氏才将他重新送去了下界,这一次,竟是让他守着下一批的……“人”。 他茫茫然地应了下来,不知所措——他只知道自己要怎么在地界活下去,却从没有照顾过同类。 等到他攀山越岭地找到了女希氏告知他的那个部族所在,才发现这些“人”跟自己长得完全不一样。 这些明明比他更晚降生在地界的“人”,竟比他要壮实得多,且个个高大无比,连初生的幼子都比自己要高出一头,成年后更是能长到三丈之高,他仰起头来看他们时,连天光都会被后者挡得干干净净。 更让他不敢将这些巨人当成同类的是,他们每一个“人”脸上都仅有一只奇大的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这个“长辈”,猛地就会咧了嘴,露出堪比兽齿的一口白牙。 他不自禁地哆嗦了下,只觉得自己这趟……铁定是来给他们当吃食的。 所幸女希氏早就交代了不准吃他,巨人们也未觉得这个新来的“皮包骨”香到哪里去,他才能战战兢兢地住了下来,一连几个晚上都圆睁着眼、没敢睡着。 事实上,这些独眼巨人们压根也不需要他来守着。 他们力大无穷,上山下海皆如履平地,随意一挥手,就能拍断一棵百年的老树,即使碰上了朱厌、蛟龙这些凶兽,也能凭着蛮力和硬实的皮肉和对方打上一架,让不少稍弱些的凶兽闻风丧胆,哪里需要他来帮忙? 更让他哭笑不得的,是在和独眼巨人们渐渐熟络后,他也开始在部落附近的山脉里转悠、想要和从前一样自己去找些吃食,却无意中撞到了独眼巨人们正和同样肉身强悍的不少外族……通了婚。 巨人们的生育之快也远超他的料想,他才来了短短数月,部落里就有初生的孩子满地跑,除了一开始他见到的那几个,新生的更是千奇百怪、各种模样都有,到后来,甚至有那么几个长得完全不像独眼巨人,与外族的亲母或生父更相像些。 不到两年的光景,他就多了近百个血脉混杂的“孙子”。 只是独眼巨人并不爱养育幼子,任由外族的另一半将孩子们带走了大半,剩下来还需要在部落里被他照顾的仅寥寥数个,但也尽数身强力壮、生性极为悍勇,在陡峭的山道上跑得比他都快。 他每每竭尽全力追上个两、三天,到最后也会丢得一个不剩,只能坐倒在山巅上,听天由命——反正认识路的等到肚子饿总会回去,不认识路的……也都能自己解决,他一天到晚瞎担心些什么? 637.第637章 生而为“人”(二) 他唯一替独眼巨人们忧虑的,是后者实在太过张扬跋扈了。 与从前不同,地界的飞禽走兽们已经并不满足于吃饱喝足后的随意厮杀,那时候已开始以同一血脉为网、逐渐结成了后来被称作“妖族”的势力,对领地极为看重,不容许外族轻易踏足,更罔论有其他生灵冒犯、乃至杀戮同族这种血债了。 然而独眼巨人们自恃力大扛揍,常常会闯入妖族的领地而不自知,甚至还傻乎乎地咧嘴一笑,没等领地主人说半句话,就会扑上去和对方打作一团,到最后即便是两败俱伤,巨人们也还是开心得又蹦又跳,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脚身躯上,早就染上了无数凶兽妖族的血。 不同于独眼巨人们的没心没肺,他是曾经见过气急的凶兽们举族去复仇的。 他不是没想过要去拦拦看。 只是这种莽撞之际的打架中,往往双方都是性情悍勇、见血愈疯,且基本上都比他的气力要大得多,根本没有他能出手的空隙。 这忧虑……并没有持续太久。 记不清是哪一天了,他拖着一只野猪回到部落的时候,看到原本只是混乱铺陈着弱兽肉块的地上,歪七扭八地倒着独眼巨人们的破碎尸体,四周还依稀有天雷落地的迹象,更有数不胜数的凶兽妖族尸体在旁。 血污积得太厚,还没等冷透,就酿出了股腥臭味道,熏得他几乎没能站住脚。 他数了数——他记得的第二批“人”,乃至还住在同一片部落里的混血幼子们……全都在了。 他呆呆地坐倒在了满地的血污里,不管多久都没听到自己鼻息之外的动静。 不管是敌是友,这方圆百里之内,似乎都没有另一个活物了。 他仰头望了望天穹,等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在耳畔。 看这样子,他是不是又该回神界去……暂避? 这次的“暂避”,比他料想中的要短得多。 女希氏像是怀揣着股怒气,不满于独眼巨人们被杀得那么干净,短短七百年后,就又造出了下一批的“人”,照例又让他回了地界去守着。 他再次乖乖地找到了这一代的新生“人”族,这一次,却打心眼里不知道该不该帮着他们活下去。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女娲不当心受了地界一个名为傒囊的半神族群蛊惑,生怕会重蹈了上一批人族的覆辙,才会造出这些身形矮小、胆子奇小、肉身羸弱、却能聒噪到让他恨不得剐下双耳来的……废物。 和上一代完全相反,这些身形比他还要小上两圈的“人”们,并不能凭着肉身与世间的妖族强撼,却被女希氏安排成了能以皮囊魂魄留住妖族灵力的炉鼎,又个个头脑精明,若他们愿意,也是能克制大多妖族、在地界谋得一方天地存活的。 张仲简却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们相处,只能照例每天傻傻地跟在后头,生怕哪天有哪个只顾逞嘴上之快、会不当心掉进了深谷沼泽里,连尸体都找不回来。 可是他费劲了心思,也看不住每一个。 这一代的寿命,竟远比他的要短,不过区区几十年,就一个接一个地老去,不等妖族来犯,自身皮囊就先衰败殆尽,化作了脚下的尘土。 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挨个以老朽之身栽倒死去。 直到最后一个快要在他跟前断了气,他才意兴阑珊地坐在了深谷中最容易照得到天光的地方,朝着苍穹叹了口气。 又该回去了吧。 他烦透了那个只属于他的空茫虚境,顺带着也觉得整个上界都没意思得很,然而独眼巨人们的尸身血腥气、和羸弱“炉鼎”们的极快衰老之气,都牢牢地跟在他的梦境里,让他一时更不敢回到热闹非凡的地界。 这一次,女希氏终于如他所愿。 她虽然还是没有现身在他面前,却放他出了那个安静空茫的虚境,容许他坐在个和地界泥沼有几分相像的池子边。 他呆坐了不知多久,直到看见池水边的浓雾里渐渐走出了个瘦弱的人影,才明白过来自己在等的是什么。 女希氏就在他的眼皮底下,正造着下一批的……“人”。 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影从池水里走上来,后者没有独眼巨人们如同山岳的高大身形,也都长着两只灵动的眼睛;比起又聒噪又矮小的上一代来,他们和自己长得更为相像,只是稍显瘦弱,却不至于病歪歪到能被轻风吹倒的地步。 他终于有空能仔细打量起“人”的长相——他们的眉眼、嘴鼻、身量上的变化虽然细微,但勾勒出的每一个人形,都迥然不同。 更让他惊讶的是,明明私下里还没来得及说半句话,这些堪堪降生的“人”们竟极为默契地都朝他靠拢了过来,眉目顺和,毫无尴尬之态地,全都叫了他一声……“大哥”。 他呆坐在原地,不知道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站起来,让自己这个“大哥”看起来更高大些。 不久之后,女希氏就把他和这些“幼弟”们,统统送去了地界。 这一次,他这个大哥几乎全无用武之地——幼弟们无需他任何帮忙,就将小事大事都安排得非常妥当,他无事可做、只能傻坐在旁,看着他们忙来忙去。 幼弟们还告诉他,那个自称是女希氏、一直响在他耳边的声音,被他们尊称为女娲或皇母,村落里还有祭祀这位大地之母的,没有她,他们这些“人”都不会存在于地界。 他笑了笑,不知道该不该信。 他只知道这一代的“人”比自己、甚至比上一代的都要聪明得多。 就连地界的不少过路仙神,都终于对他们起了兴趣,不仅是因为知道他们是女娲一手创造出来的生灵,而是他们本身的绝顶聪明,论天资才智,都足以与彼时已然成形的其他四界抗衡,甚至其中十有八九,都展现出了让仙神为之惊叹的才能。 熔铸、造字、推断出生克之道……除了肉身不够强悍、命寿仅是区区百年,这些“人”,简直就是上界诸多神司的缩影。 他甚至听到某位好事的仙神偷偷向其中几位幼弟提出,要帮他们延长命寿,说不定就能躲开地界的苦难,光明正大地去往神界。 就连他也觉得,女娲对这一代的幼弟们的确颇为偏心。 直到那长达十个昼夜的血战。 638.第638章 神将(一) 这一代的幼弟里,有个几近耍赖的小子,平时就喜欢在地上划拉个不停,说是在为这世上“造字”,后来更自作主张地给自己取名为“仓颉”,比起其他兄弟来都要嬉皮笑脸得多,在到了地界后,更是一口喊他一个老大哥,死活跟着他到处晃荡、不肯自己走去哪儿。 还好……还好。 还好他能赖死赖活地跟着自己,才没有和其他幼弟一起、连尸骨都没有剩下半点来。 太弱了……太弱了啊! 他拿着幼弟们用石块、巨木和顽铁一起铸造出来的刀器,疯狂地斩杀着分不清到底是妖兽、魔头还是神明的来敌时,肚里只疯狂地痛哭着这一句话。 他自己实在太弱了,倘若能像第二代的独眼巨人们那样,仅凭着一双肉掌,也能把死敌们拍成碎渣,即使不能彻底保住他们居住的这个村落,至少还能护得幼弟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这一代的幼弟们……也太弱了啊!怎么能只被对方的利爪、兵刃、乃至平白从地下升起的瘴气堪堪碰了一下肉身,就气绝倒地不起?! 身上的皮甲屡屡溅上了不知谁的血,他眼前也只剩了片赤色,一如他最初降生在地界后不久,附近的火山受激爆发时、溅落在他脚前的大滩滚烫熔浆。 他怎么才能救得了所有的……“人”? 突如其来的围杀下,他只来得及救出了仓颉一个,凭着他远胜于幼弟们的坚实肉身与还算勉强的臂力,一路冲杀到了这里。然而仓颉的肚腹上也已多了个流血的大洞,被他强行挟在腋下才拖出了重围。 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回去? 既然你打定主意要所有“人”死绝,为什么要造出我们来? 他拖着仓颉站在血雨里,呆呆地望着雷云层叠的憋闷苍穹,手里的铁石刀器也只剩了半截,四面八方都有不肯放他们一条活路的死敌虎视眈眈,等着将他们兄弟俩的身魂撕成碎片。 他笑了笑,眼里的茫然并不比第一次看到幼弟们降生时淡上多少。 女希氏大人……女娲大人,这次,我们都不用回去了吧。 等到他终于醒了过来,看到的却是一片空茫茫的天地。 手里的铁石刀器不见了,身上的皮甲也像是在哪里被洗了洗,只剩了不少道已经泛黑的血污痕迹,却已经没有了让他作呕的腥臭气。 本该和他一起瘫倒在地的仓颉也不知所踪。 他挣扎着坐起身来,环顾着这片容他昏睡的天地,心知肚明这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片上界虚境。 耳边响起的声音竟不是女娲的,但让他更惊讶的,是对方话里的意思,让他不得不反问了一句:“我要留在这里?” 那声音听起来随意得很,显然没打算跟他废话太多:“这是上界留给地界还有望封神的生灵的唯一通道,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一个守着,反正女娲把你救回来、也只是让你傻乎乎地等着下一代的降生……还不如跟我一起在这里等等好了。”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女希氏之外、有生灵这么不容置疑地令他做一件事。 可对方切切实实地已经替他做了定夺:“等到第五代人族在地界出现,我就放你回去。” 这片虚境里空无一片,唯有他,和不远处的一个雕纹石墩。 他鬼使神差地站上了石墩,眼睁睁看着虚境中出现了一道澎湃无匹的灵力,渐渐化成和仓颉他们造出来的某些兵器有几分相像的模样,继而停在了他的身后。 他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伸出手去,以仍然伤势严重、痛得他几乎站不住脚的虎口,握住了这股化作长枪模样的灵力。 仓颉这一代的“人”们在熔铸一术上颇有心得,也曾提出要给他这个老大哥造出个最适合的兵器,却都被他拒绝了。 除了追寻必要的吃食,他并没有要和其他生灵打架的兴头,即使是狩猎,也习惯了凭着直觉和手脚的反应,至于这些奇形怪状、各有各的杀招的利刃兵器,实在有些太麻烦了。 他没有想到,会在这片并无其他活物的通道里,像个不懂事的孩童那样、从头开始学兵器的用法。 更让他尴尬不已的,是偶尔来到这片空茫虚境里的陌生生灵们,都在敬畏非常地将他身后的灵力喊作百里青虹后,顺带唤他一声什么“守道神将”,让他哭笑不得。 他是个不容于上界的“人”,是如今天地间仅剩的三个异数之一,哪里算是什么神将? 他就这么在石墩上站了数不清的年头,渐渐习惯了和背后的老朋友为伴、继续守在通道里,哪里都不去,就连后来发现闯入通道的生灵中已经出现了下一代的“人”,甚至连昔年的幼弟仓颉在人间“造字”封神,成了名正言顺的上界一员,也没开口让老朋友放他回地界去。 背后的老朋友比料想中还要啰嗦得多,更对他这个算是上古人族的异数极感兴趣,在没有生灵来通道里打扰他们的时候,他也总是要回答老朋友的各种问题。 “你记得不记得自己几岁了?”老朋友在交代了自己的年纪后,就反问过他。 他的确不记得。他只知道自己在守护独眼巨人的时候,已经渐渐长出了胡茬,但年岁越久,他的肉身皮囊也未见像第三代和第四代那样、寥寥数十年就老去的迹象。 说起来,他前前后后见过不少妖族众生,其中有几位更是交手数次,然而对方是几乎得道的妖族灵兽,也像是比他老得更快些。 他和仓颉一样,偶尔会生病,却像是并没有幼弟们那种所谓的……“老去”。 就连已经在通道里驻守了不知多少年岁后,他借着老朋友的倒影,也没看出自己的眉目面容有什么老迈之相。 老朋友也认同了他这点揣测:“另外那两个‘人’,跟你长得一点都不一样。” 有来有往,他当然也问过老朋友几个问题。 “他们两个,去了哪里?”老朋友的嘴巴不严,早就告诉过他,不仅是仓颉被救了下来,就连第三代最后那位只剩了一口气的幸存者,也被女娲一起留住了性命 可他一直在通道里,未曾再见过两位幼弟一面。 “当然只能送去冥界了……那里鬼灵众多,总比在上界藏住两个异数要容易得多。”老朋友知无不言,显然并不在意女希氏之前的嘱咐,“你没听女娲提起过……‘转生’?” 639.第639章 神将(二) 他摇摇头——从被留在这个通道开始,他便再没听过女娲的声音。 “等到下一代的‘人’造出来之后,再让冥界主宰帮忙把他们俩也送去‘转生’,就能神鬼不知地让他们继续在下界生存下去。” 明明这么多年都和自己一起守在通道里、从未出去半步,老朋友却像是个万事通,对通道外的诸多安排都颇为了然,在劝他安心后,还顺道又承诺了一句,“等到他们轮回投胎后,你也可以去看看他们。” 他笑了笑,并没有当真。 事实上,仓颉果然没有乖乖地遵照女希氏的安排、和上一代那位残存者前去转生,反倒借着自己的命寿已然被女娲出手延续的大好时机,偷摸着溜去了地界,帮着第五代人族的其中一位打了几次了不得的胜仗,还将他玩笑般的“造字”之能留给了凡世,不久之后便成了正经的上神之身,只要得了空,就会跑来百里青虹通道里,陪他这个老大哥。 至于另外一个幼弟,他也无从得知转世去了何处。 老朋友的玩心也极重。 能踏进这个通道里的生灵,倒也着实个个修为了得,但以老朋友的灵力……是可以一个不落地将他们统统打回地界去的。 但老朋友实在随意得很。 他有时候还没来得及活动活动手脚,老朋友就暗中嘱咐,让他装傻充愣、放来人过去。 别说打上一架,老朋友连句放行的话都不准他说,让他只能呆站在石墩上、装作尘封太久而无法言语的“半死神将”,让对方安然去往了上界。 其中有一位来自化形神司的凰鸟上神,更是常常化作地界寻常生灵的模样,偷摸着从他和老朋友的身边溜过去,却从未被他们出手拦阻过。 据老朋友的说法,这位上神在地界还有些牵绊,即使不借这个通道溜下去,也会想尽办法遁到地界去的。 到了后来,她幻化的模样更是和“人”越来越像,只是每次都披着件紫棠色的外衫,他才能认出是同一位。 这算得任性的举动,并没有永远持续下去。 他和老朋友突然受上界之命,要破例主动洞开通道,接一位几百年前因上神界发生混乱、而坠入地界一去不返的上神,等到他当面见到了,才发现对方竟还是这位凰鸟上神,只是身魂虚弱,远不比从前的元气沛盈。 经此之后,他再也没见这位名为“紫凰”的上神在通道里现身过。 她在地界的牵绊……是已经全都了断了? 老朋友这莫名其妙、说放就放的玩心,即使是相伴无数年头的他也无法彻底摸清,于是就算对方偶尔说了句正经话,他也没能反应过来。 那天,老朋友酣睡过去般默然了许久,一开口却就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想去哪?” 他愣了半晌。 什么? 他奉命要守着这去往神界的通道,能去哪? “你就不想回人间看看?”老朋友不依不饶。 人间? 他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毫无反应,许久之后才恍然大悟——人间,就是从前的地界。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这时候自己先想起的不是独眼巨人们、也不是仓颉这群幼弟,竟是个意料之外的生灵。 这一代的钟山之神老大,在回到上界、来向神司叙职时,曾因为算错了时辰,偶尔借过这个通道,慢慢地也和他背后的老朋友聊过几句,上一次来的时候,便提起过凡世北方的一个山城里刚刚失去了土地,于是他家幺弟正赶着要送个犼族未成年的幼子去那里坐镇。 犼族是什么族群? 就算是成了年、在各大山脉中以备选山神身份历练已久的犼族后生,也很容易会被激起怒气,世上的大部分妖族都扛不过他们一吼之威,更何况是肉身远远弱于自己的第五代人族? 那个自己都未长大懂事的犼族娃娃,要就这么被不负责的中山神老幺送去凡世的山城,会不会连一个昼夜都不到,就将那片土地上的所有活物都拍成肉泥? 他思虑良久,慢慢地点了点头:“有个地方……想去看看。” 老朋友欢呼雀跃:“那赶紧走。” 他担心的却更多:“你怎么办?” “反正已有些辰光没活物上来了……不会有谁知道我们走了的。” 他点点头,下意识地动了动左脚,就要走下石墩。 然而双腿前所未有地不听自己使唤,好死不死地突然僵了僵,他没来得及吭声,就结结实实地闷头栽了下去。 老朋友牢牢地闭着嘴,没有趁机多话。 他扶着石墩,慢慢地坐起了身。 “这墩子也要带着?”老朋友等了半晌,才意味深长地问了句。 他点点头:“怕丢。” “谁会来捡啊……”老朋友几乎要咳出声来。 他抱住了石墩,坚持异常,却老半天都坐着不动,像是真的忘了要怎么走路。 “仓颉说,第五代的人,都有一个……‘名字’。” “他一直把你当成老大哥,难道没有顺便给你造个名字出来?” 他摇了摇头。 老朋友沉默良久,忽而想起了个绝佳的人选:“还记得那个大胡子吗?反正他也在上界玩得高兴,暂时是不会去人间的……你借他的名字用用好了。” 地界众生似乎有什么共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踏进了通道,就会慎重至极地对着百里青虹和他这个“神将”自报家门,而第五代人族更是颇为计较这种“礼数”,连自己的名讳都要报个清清楚楚。 只是他和老朋友的记性都不好,至今还能记得的名字,也不超过十个。 所幸仓颉在上界有了自己的神司之后,也还是常常偷跑出来、到通道里陪他这个无处可去的老大哥,顺道也尽力地把在凡世造过的文字,一个接一个地教给了他。 他伸出手,茫茫然地在虚空划了几划,努力地回忆着那个大胡子的三字名讳。 张。 仲。 …… 他的手臂僵在半空良久,也没能继续划拉出第三个字。 “最后一个字,忘了怎么写。” 老朋友比他还急着要走,正在虚空中忽快忽慢地扭曲着那澎湃的灵力,似乎在斟酌着要用什么模样现身人间,一不当心就将他好不容易才划拉出来的两个字扫了个粉碎:“……随便挑一个好了。” 他无从反驳:“哦。” 640.第640章 再回人间(一) 乍然回到了人间,老朋友和他却都傻了眼。 他离开通道之前,竟然忘了先去找和地界的山神们来往甚多的神司帮忙打听下,那个被中山神老幺意图祸害的山城到底在哪里。 人间界浩浩方圆不知几何,“北方”……也是个范围极大的地域。 所幸仓颉得知他要回到地界,还抛下了神司、把当今地界的变化跟他稍稍提了下,让他不至于瞠目结舌、寸步难行。 然而幼弟显然也有好多年头没来人间了。 仓颉指点给他的山川河流,和地界如今的样子截然不同,更别提那多如繁星的府城村落遍布凡尘各处,里头都住着或多或少的人族,每一个都比他记得的居住之地要热闹得多。 他搬着个巨大的石墩,又背着把人间游侠都极少会带着的宽阔怪剑,落在如今的凡人、乃至修行之人眼里都是个怪物,避之惟恐不及,根本没法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他只能转而往深山野林里找去,想要碰上个耳聪目明的过路仙神,指点他的方向。 想到那个犼族幼子有可能早已把山城里的活物都欺负了个遍,他脚下更急,每每都忘了老朋友教他的术法行风,就要用双脚在山间狂奔起来,却屡屡栽倒在山道上,愈发狼狈。 他也不是没想过,可以去找钟山之神三兄弟打听清楚,然而老朋友和他反倒因此在群山中迷了路,根本分不清那据说是从女儿山到贾超山、浩浩方圆三千五百里的庞大山脉……到底在哪边。 他就这样胡找乱撞地寻了约莫四年,才在冀州府城管辖下的一座山脉里,找到了如意镇。 那还是托了冀州府城的土地爷之福——老人家闲来无事,常常会在供奉长乘的山神祠庙里抱怨个不停,指责山神大人太过躲懒,不来冀州也罢,怎么连正统土地爷都没有一位的如意镇也不常去看看? 那时原本想要跟长乘打听消息、正在山神祠庙里发呆了两天的他,无意中偷听到了冀州土地爷这话,登时惊喜万分,顺着砍柴人指点的山道,果然就找到了这个在群山包围中、比寻常的山野村落要大上不少的避世山城。 可他竟然进不去。 犼族的山神结界罩住了整个如意镇,顺带把镇口的山道也圈了小半进去,结结实实地挡在了他的脚前。 他又傻了眼。 背后的老朋友不是没有提议过,想帮他把这个结界打碎掉——犼族的山神结界固然在六界里名头响亮,却还算不上这凶兽族群最拿手的伎俩。 可他不敢。 从山道上望进山城里,看到的是条颇为宽敞、还铺上了青石板的一条大道,而街道两边,是山野小城里难得见到的大好屋宅,虽然不见得像冀州府城里的那样光鲜,可也大多亮堂宽敞,每逢早市、晚市,这条街道上更是会摆好各种各样的摊子,全镇各家老小几乎都会凑到这里来,热闹异常。 老朋友虽然在离开通道前、已刻意收起了锋芒,连原本的长枪模样都掩去,变成柄个自以为不会惹人注意的巨剑,顺带着把那滔天的灵力也藏了起来,可眼前这个山神结界不过是为了护庇城里的寻常百姓所布,哪里能挡得住老朋友随意的一刺? 到时候别说山神结界会顷刻尽碎,就连这街道上的凡人老小们,也都会被那威压震得血肉模糊、魂飞魄散。 尽管老朋友对地界众生并无杀意,可他还是不敢冒这个险。 这一代的“人”们,看起来虽然有强有弱、宛若天渊之别,但在老朋友的锋芒下……全都是不堪一击的。 他谢绝了老朋友的好意,慢慢地将一直都扛在肩上的雕纹石墩放了下来,他自己则坐在了石墩上,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淡定模样。 也是这么坐定了下来后,他才发现自己若安心闭息,就能听见这百里山脉里的各种动静,耳朵竟比他上一次在人间时,还要灵敏得多。 通道里空寂无物,他常年都驻守在石墩上、等着有哪个意图闯上神界的生灵出现才会张开眼,于是他的耳朵里听到最多的,不是各种神兵利器破空而来的呼啸声,也并非得道生灵们朝他冲杀过来那一刹那、稍有不稳的鼻息。 他听得最多的,是那再无其他活物死物的通道里,极为偶尔才会有所拂动的风。 如意镇附近的山风,则比通道里的要急得多,随风送到他耳里的动静更繁杂不休,让他一时间没能习惯这热闹。 他就这么极为好奇地坐在山道上,观望着山城里的百姓们,同时听着这些凡世老小们来来去去地忙乎着毫无意外的家常琐事,根本不知如意镇外还有什么修道者、妖族、甚至其他几界的存在,更不用说为之烦恼忧愁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过得如此安宁的人们。 他下意识地想要仰头望天,却被山城顶上的朗朗天光刺了眼,逼得他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直视苍穹。 这一次,应该不会再出事了吧。 不久之后,他甚至还见到了那个被中山神老幺骗来当土地的犼族幼子。 事实上,就算他装作看不到也难。 这幼兽当然也幻化了副凡人皮囊,却不知为何,是个六岁孩童的模样,还穿着身凡间戏服般的宽大藏青衣袍,戴着顶像是从黑白无常那里偷来的顶天高冠,像只小蝙蝠似的在山城高处飞奔着,时不时踩碎了屋宅顶上的青瓦,永远都和生谁的气一样、倒吊着一双缝眼。 山城里的百姓们却压根不怕她。 他们全然不以有个小怪物在自家房顶上乱窜为意,倒还时时在和犼族幼子打着招呼,甚至常常会有几个顽童跳跃呼喊着叫她什么……“小房东”? 雕纹石墩很容易就被晒得发烫,他干脆挑了个树荫,就这么在如意镇外的山道上坐了好几天。 那时正是凡世的春夏之交,各家老小都忙得不得了,进进出出却都会多看他一眼。 偶尔有从山外采买回来的镇民,还把他当成了在山里迷了路的外界石匠,都颇为好心地过来问他,都被他随口糊弄了过去。 好心的镇民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山城后,都会对着犼族幼子指指点点他这个外人——如意镇颇为偏僻,很少会有外人造访,骤然多了他这么个死赖在镇外的客人,当然会让满镇老小存了疑心。 641.第641章 再回人间(二) 但他只被赶过两次。 犼族幼子似乎忙得很,明明横眉竖眼地在山城高处瞧过他好几次,却每每都没有径直冲过来质问他——这幼兽娃娃的鼻子果然灵光得很,尽管老朋友早已不是他原本的模样,她还是嗅出了他背后这把宽阔怪剑的异样。 第一次来赶他的,是在上界也未被轻视的山神棍。 他则是第一次见到这跟木桩子长得差不多的宝器,后者某天骤然从山城北边的一个三层小楼顶端冲了出来,来势之猛更胜雷霆,像是已经得了主人之令,随时都能把自己这个外来客斩杀棍下。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离开石墩、和犼族幼子解释一下之际,身后的老朋友已替他做了定夺。 刻意收敛了他身为百里青虹的锋芒后,老朋友便化成了柄异常宽阔的剑器,却不肯呆在人间寻常的剑鞘里,于是他只能随意找了些还算结实的草藤,编成了个不像样的剑囊,逼着老朋友进去待着。 此时老友先他一步冲将到了半空,没了剑囊的遮掩,刃面上流淌着灼眼的白芒,在天光下恍若雨后飞虹。 老朋友就这么停在高空中,和山神棍在半空中对峙着,既不去和对方硬碰硬,也不晃悠挑衅,只直愣愣地等着山神棍先动手。 如他所愿,山神棍在当真和老朋友动手之前,果然先被犼族幼子收了回去。 这幼兽的鼻子太过灵光,就算年纪尚幼、未必识得百里青虹,却也猜出了老朋友并不是人间之物。 第二次,则是他帮着那时还未抱上孙子的李家婆婆搬了筐颇为沉重的瓜果,得以顺利跟在老人家身后被放进了山神结界。只是马有失蹄,尽管百般小心,他在把老人家安然送回家后,还没等跨出院子,就双脚再次不稳、“砰”地栽在地上,吓得李家老小争先恐后地过来扶他。 他第一次担心起了自己的鼻子。 犼族幼子则早就等在李家院外了。 她倒吊着一双缝眼,明明估量出了自己打不过那宽阔巨剑,还是跳着脚、极为不甘心地催着他这个外来客快走。 他尴尬不已地被李家老小扶起了身,也很想立马答应犼族幼子的“请求”,却更怕自己再跑起来、就会又一次在众人面前狠狠地栽倒。 小房东看着他的苦笑,半天没能等到他的回应,更是气得小脸憋红,继而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风风火火地蹿到了屋顶上,二话不说就往镇外跑。 他哭笑不得,在数息之后才明白过来对方是冲着什么去的——犼族幼子看穿了他的牵挂所在,既然打不过那宽阔怪剑……不是还有那个既不能跑、也没办法动手的石墩嘛! 他急得发疯,却果然在刚迈步起跑的时候就绊了一下,又一次结结实实撞在了青石板路上,倒是李家婆婆看不下去,让儿子赶紧把院里的板车拖了出来,把他抱了上去、就往镇外跑,虽然没能追上脚下又快又猛的小房东,所幸后者只想把他骗出山神结界来,只是怒目而视地等在山城外,并没有立马就敲碎了孤零零守在镇外的石墩。 迫于雕纹石墩根本不是犼族幼子的对手,一不当心就会被山神棍砸成满地的碎石,他只能再一次老实地坐在了如意镇的山道上。 这一坐,又是好几天。 下一次看到犼族幼子的时候,却换了他目瞪口呆。 小房东不知受山城里的哪家所托,顺带还提拎着一篮热乎的烧饼,“嘭”地放在了他的脚前。 他看着这篮吃食发呆——他明明早就没有“饿”这个感觉了,但看到这热乎出炉的新鲜吃食,还是觉得肚腹里有股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要住下?”小房东尽力克制着怒气,眉间的三道沟壑却怎么也不肯淡去。 她并不傻——这怪人和这怪剑守在镇外这么久,既不捣乱、也不离去,更没有刻意和她这个代职土地为难,十有八九,也是和老头以前收留的那些外来客一样……是想住进山城里的。 她要问的,是另一件事:“是不是幺叔让你们来的?” 他没听懂犼族幼子话里的意思,茫然摇了摇头。 “是老头?”顶天高冠下的两簇额发骤然飞了起来。 他发了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稍显长了些的胡茬,在确认并不至于会被犼族幼子当成老人家后,才犹豫着,又摇摇头。 小房东双肩一垮,眉间沟壑又起,一本正经地笼起了双袖,像是做了个极为难的定夺:“进如意镇可以……但你们俩不准乱跑。” 他诧异万分,更惊喜不已,生怕这坏脾气的幼兽会改了主意,赶紧狂点了点头。 他后来才知道,楚歌这看似毫无预兆的示好,固然是因为看明白了他和老朋友来自神界、碍于土地爷的面子才没有跟他撕破脸,也归功于那时已住在了吉祥赌坊里的柳谦君和甘小甘。 小房东则还有些不依不饶,像是仍在想尽办法逼他放弃这个进山城的念头:“城里没有屋子给你们住,要住……只能住到大顺那里去,他脾气不好,你不能让他吓大顺。” 她的一双缝眼狭长不见瞳仁,可也极为明显地正死死盯着他背上的宽阔巨剑。 大顺是谁? 他没猜出来——这山城里住了千余老小,他虽然听得仔细,可从来也没听谁提起过这个大顺。 但有一点他是可以向犼族幼子保证的,老朋友向来不乱欺负人,当然更不会和这满城的凡胎作怪。 不管那个大顺是谁,他和老朋友都不会吓那孩子的。 他那时并不知道,小房东话里那个脾气不好的“他”,指的并不是老朋友。 犼族幼子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其他的为难要求,发呆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挥了挥她宽大的衣袖,终于算是同意了放他入如意镇。 他欣喜不已地站起了身。 小房东不耐烦地等着他抱起了雕纹石墩、就要将他往山神结界里带之际,突然想起了个无法忽视的大问题,她转过头来,皱着眉问:“你叫什么名?” 他脚下差点又绊了一跤,所幸老朋友不愿在犼族幼子面前连丢两次大脸,及时在剑囊里无声地往后一仰,扯得他生生地僵在了原地。 他暗中呼了口气,慢慢绷直了膝盖,终于缓缓站稳了身躯。 小房东正倒吊了一双缝眼,颇为疑惑地看着他。 他尴尬地笑了笑:“……张仲简。” 第642章 白虹断骨(一) “……仲简?” 柳谦君仰着头,不可置信地低声呢喃。 那道将虚境黑暗缓缓撕开的裂缝离众人头顶极远,一如苍穹与大地的距离,但即便如此,落在柳谦君眼里也至少有数丈之长。 从那裂缝中漏下来的天光极为刺眼,让在湖底虚境里呆了许久的众人不得不尽数眯了眼,无法立时看清来人是谁。 仿若高空中有一只巨大的兽眼倏然睁开,然而那眸眼深处不见其他,唯有个漆黑人影巍然肃立眼角,像是只跑偏了的瞳仁,无声地诡异地……盯着或躺或站在虚境里的囚徒们。 “那那那……那什么玩意?!”桑耳长老的失声嘶喊一时盖过了虚境里的所有动静,也替身边的大多同伴喊出了心声。 在惊觉头顶上出现了条天光大放的出路后,老人家登时欣喜若狂——“魂玉”自己送上了门,他正急着要带老柑络回锹锹穴,帮老友续命……其他什么破事都无所谓,这会儿得赶紧从渊牢里出去! 然而这欢喜不过持续了短短两息。 不过匆匆一瞥天光里的人影,桑耳就如临大敌地变了神色,继而毫无长辈风范地乱叫了起来。 有龙筋相助、随时都能往上攀去的他,不但没有一把将柑络扯上后背就跑,反倒愈发疯狂地乱挥着四尺的拐杖,在自己和老友身前舞成了个蚊蝇难进的风圈,恨不得将靠近身侧的所有活物死物都打得飞出去。 一直都耷拉着眼皮的柑络长老仍然坐在碎石遍布的地上,他无力拦阻桑耳的发疯之举,脸色只比老朋友更差。 柑络能做的,不过是聊胜于无地拍了拍桑耳的脚踝,想要亲眼看看置身于那天光里的“救星”。 “你别挡着我……这新来的家伙,难道真比末倾山那小家伙还凶?” 比起那漆黑难辨的人影来,两位老人家都更加惊骇于那柄能将蛟龙骨划开这道裂缝的神兵。 与只在渊牢里逗留了短短数十天的小辈们不同,桑耳与柑络都是这座牢笼的老客人了——身为九山七洞三泉中仅剩不多的老不死之一,他们深知十九个山门数代以来和渊牢的“缘分”为何,尽管不敢当着柳谦君的面明言,却也早就暗中向对方告了歉,心知肚明这次逃生不过是这辈子的最后一次拼命罢了。 他们俩实在太熟悉这湖底虚境的“结实”,亦或说是……“抗揍”。 这么多年头,九山七洞三泉不知葬送了多少天纵英才的后生在渊牢里,顺道也赔进了不少神兵利器,天地至宝与修道者术法的无数次联手,竟也未能将这蛟龙骨所铸的囚笼虚境彻底粉碎……天可怜见,甚至连砸个能钻人的窟窿出来,都像是痴人说梦。 然而仿佛是渊牢里的幽魂终于攒够了数,六方贾这一闹,反倒将他们几代以来的尝试都聚在了一处,甚至还多了几位料想之外的生灵之助,成功“触怒”了虚境里的本源力量。 被犼族幼子引动的造字神力的确凶悍无比,将虚境里的蛟龙骨击碎了大半,而那闻起来味道古怪的琥珀水滴更是后来者居上,于无声无息间消融着湖石,让本就摇摇欲坠的诸多石墙顷刻间坍塌碎去。 然而即便是这两股力量已经将渊牢毁了十之八九,这片湖底虚境还是在那禁锢大阵的封锁下,不论是原本被困在石室中的囚徒们,还是并未被六方贾事先算计的“劫狱者”们,都无法如常地引动身魂灵力,自救尚且极难。 不知六方贾是不是打算与一众囚徒们同归于尽,虚境里竟没有留下一个哪怕是容虫鼠通过的小小出口,就连一直以来得以凭借着龙筋、四处转悠的桑耳长老,也没能找到他多年来有意记下、极有可能通向出口的几条过道。 再这么耗下去,就算渊牢能就此坍塌碎尽,成为埋葬在太湖底的过往,他们这些囚徒和劫狱者们也无处可去,只能埋在蛟龙碎骨堆里,陪着这虚境永永远远地沉寂下去,等到元气与命寿耗尽,就连魂魄也只能被困在此处,无法去往轮回。 然而头顶上那道极长的裂缝出口,不但干脆利落地割开了蛟龙骨,更无声无息地,就将数代以来未有撼动的禁锢大阵撕了个粉碎,轻松得……仿佛这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怎能不让桑耳和柑络惊骇莫名?! 在看清那神兵到底是何方怪物之前,两位老人家是决计不敢直接往上冲了。 桑耳嘶声呼喊的同时,挡在众人最前头的雪白幼兽也狰狞了面目,全身毛发皆竖,这一用力,更让她的半截左耳鲜血淋漓。 小房东又急又怒——和身旁的同伴们一样,她死活都看不清天光里的那股庞大灵力到底是谁,要不是身魂里的妖力几乎耗尽,她早就不管不顾地再次往顶端扑去,靠近点看个仔细的。 那道裂缝……正是她不久之前还攻不破的其中一处死路。 她凭着对龙骨本就不多的记忆,用四爪摸索着湖石的纹路,好不容易才和破苍主人一起冲将到了虚境的最高处。为了让造字神力将顶端砸出个大洞来,她和末倾山大弟子更是拼着被当成蛟龙骨一起碾碎的风险,在原地逗留了许久,那上头的蛟龙骨有多么坚实,她再清楚不过了。 即使有那琥珀光华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了虚境,即使有无数的造字神力狂怒般地一通乱砸,即使有破苍大刀以卷了刀刃为代价、屡屡往最高处轰击……虚境最高处的那方蛟龙骨也比渊牢其他地界的湖石要硬实许多,她和末倾山大弟子拼得几乎力竭,却总是徒然无功,像是根本没把那顶端的湖石打薄半分。 在第四十七次扑上顶端、尝试用自身的皓色妖焰去灼烧蛟龙骨,结果还是颓然落地后,楚歌也终于猜出了他们到底是在和什么较劲——踏进渊牢之前,臭小龙指给她进入渊牢的那道“门”,不就正开在蛟龙族一位散仙长辈的遗骨上? 年岁越长的蛟族,死后的骨头也愈发坚硬,这是楚歌自小就知道的。 虚境的最高处,大概就是这位蛟龙前辈的骨头了…… 第643章 白虹断骨(二) 倘若果真如此,就麻烦得多了。 老蛟龙的遗骸不但比寻常的蛟龙骨硬实许多,铺陈开来更是足以遮天盖地,也不知到底在太湖底占了多大的地域。 倘若整个渊牢的最顶端都是那位蛟龙前辈的遗骨,那即便是犼族的真身妖焰,都未必能在上头烧出个洞来。 这话,楚歌当然没有告诉破苍主人过。 被造字神力轰击得乱了套的虚境里,她既没有闲情逸致和同伴多话,也不想用这种话去吓唬本就有些神思恍惚的末倾山大弟子。 小房东忙着和这最厚最硬的蛟龙骨较劲,就连临走之际、龙王爷那句三十天为限的威胁之语,都早早被她抛在了脑后。 反正这虚境里不见天光,她又从来记不清时辰,哪里分得清自己在渊牢里到底逗留了多久? 更何况不管有没有过了三十天,她都没办法找到龙王爷当初指给她的那条缝隙,更别说带着好友们从那里冲杀出去了。 她只能且败且战,一次又一次地燃起身魂里的妖焰,朝着顶端的蛟龙骨硬撞过去,盼着自己的脑壳比蛟龙骨更厚、更硬,说不定就能死磕出个大洞来。 然而一如在如意镇时、她每次二话不说地就要把外来客扔出去那样,这么强硬地胡来,哪能真的如愿以偿? 她不但没能撞出条生路来,中途更是一度失了手,忘了自己还身处危境中央,四面八方随时都会有造字神力朝着他们轰击而来,倘若用劲过大,更会引得那些“笔划”同时冲杀过来,即使能眼疾身快地缩在间隙中、躲过一劫,也会被砸落下来的琥珀色水滴趁虚而入,又被生生地消融掉几分灵力。 他们就这么狼狈且乱来地在原地蹦跶了不知多久,徒劳无功,反倒快将本就被拘束的身魂灵力耗了不少。 楚歌最后一次好不容易稳住了四足之际,却斜眼看到了即将被一股造字神力击中的破苍主人,想到对方的这副肉身恐怕还不如自己,她咬咬牙,拼着满身还勉强能腾起几簇皓色妖焰、拦在了末倾山大弟子身前,然而那股该是“一撇”的神力劲道极大,竟将她直接往下层拍了下来。 她怒极,却也虚弱至极,只来得及错齿一咬,借着满口的血腥气、在肉身四周化成了个巨大的皓色兽形图腾——那是犼族领了驻守凡间山脉的大任后,依照女娲的嘱托,让所有的幼子硬生生将魂魄元气分成两半、结成的保命图腾,其中一半附在了山神官袍上,另一半则留在本尊肉身中,到了生死关头,至少能保得元气不散。 即便如此,楚歌也没能在虚空中站住脚,就这么身不由己地径直往下落了去,一路上还被几股碎石撞了数次,往下至少落了百丈,才掉到了秦钩的鬼气结界之中。 造字神力、怪异的琥珀水流、破苍大刀和她犼族的妖焰合力之下,都未能彻底崩碎的这片蛟龙骨,到底是被谁……被什么,就这么像是成了块凡间的绢布,被如此轻易地划裂了开去? 她当然要看个清楚! 要把那“救星”看个清楚的,当然不止小房东一个。 从那极其刺眼的天光中传来的灵力之澎湃浩瀚,任在场哪位生灵都无法移开眼去。 它无声无息的一划,远比虚境里数不胜数的造字神力轰击至今要有用得多,不但将渊牢的最高处撕开了个口子,更穿透了不知几层的蛟龙骨,让众人离出路比原本要近了许多。 这不知何来的力量,似乎是被那个漆黑的人影握在手里,斜斜地倒提着,下指虚境,上望天穹。 从众人立足之地抬头望去,无法看清那灵力到底是什么模样,耀眼的天光映照下,更是连它的长短都勾勒得极为模糊。 小房东的一双缝眼几乎要眯得消失不见,才能依稀辨别出那灵力差不多有一丈之长,宛如长枪。 可那分明又不是凡世的长枪——不见寒光冷冽的枪头,更不见随风游走的枪缨。 它虽然极尽收敛,但整个“枪身”上还是流淌着雨后白虹般的光华,让她这个凶兽幼子都为之战栗。 楚歌不禁往后退了半步。 这让她的周身骨血都为之僵冷的磅礴灵力,虽然有些不同寻常,但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至于握着这股灵力的漆黑人影到底是谁,乃至是神是魔、是精怪亦或人族,众人都无法登时辨别个十分清楚。 他们只能勉强辨别出那是个高大的人影,既瞧不到那人的面目五官,也看不清对方到底是不是真的站在原地不动这么久。 柳谦君却恍惚着认出了这位“救星”。 不同于身边众人,她毕竟是长白山的一株万年老参,数不清的漫长岁月里,都在地下百年如一刹那地那么安静修炼着,甚至在成了地仙后,也常常会因为照顾还未得道的玄孙们,还在地下安睡许久,因此骤然见了天光,也还勉强能视物。 她甚至都未用衣袖遮掩那刺眼的天光,就这么呆呆地望着虚空,半晌之后,便低喃出了好友的名。 虚境的最高处被划开了这道巨大的裂缝后,原本禁锢着所有囚徒身魂灵力的大阵似乎也被摧毁了个干净,尽管还未能立时三刻地恢复如常,但众人已渐渐觉得元气回转,不再像废人一样无所适从。 于是众人的眼眸也不再全无用处。 殷孤光是第二个看清了那人影的。 这下连隐墨师也微微张了嘴,惊骇莫名。 那人影像极了张仲简,却又和那个在如意镇里且跑且摔的张仲简……完全不一样。 除了脚下并没有石墩,这时候的张仲简,倒有些半年前在如意镇口、等着破苍主人闯镇时的冷静模样。 事实上,此时的张仲简,比半年前还要冷静得多。 不知为什么,殷孤光竟还觉得,这样的张仲简,才顺理成章得多。 他明明背对着刺眼的天光,却还是睡着似地闭着双眼,稳稳地落在虚空中,左手安然垂放在身侧,唯有右手斜抬在半空,牢牢地握着那股雨后白虹般的浩瀚灵力。 柳谦君和殷孤光都有些不可置信——那长枪般的力量,从哪里来? 素霓呢? 他们从未见张仲简拿过素霓之外的兵器,然而大汉安静如死地伫立在虚空中,全然没有第一次与陌生兵器联手的不安之态,倒像是……理所当然得很。 更像是从一开始,他就该握着那长枪站在原地。 第644章 金鳞降龙(一) 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原本还疯狂地敲击着蛟龙骨的造字神力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然而虚境外依旧有高亢的龙吟声延绵不绝,在那道裂缝撕开后,更是不受阻拦地冲进了众人的双耳里,让人疼得几乎无法站立,更别提听清彼此的低声呢喃了。 于是当柳谦君不自觉地低喃了出声、无意中唤出了好友的名时,就连站在她附近的殷孤光也未能听到她的低语。 驻足在裂缝上的张仲简却听到了。 大汉缓缓睁开了双眼,冲着柳谦君颔首示意。 他这一动,让背后的刺眼天光也跟着闪了闪,这下别说柳谦君,就连眼神最不好的柑络长老也觉察出了这位“救星”的善意。 柑络意味深长地望了眼神色仍然颇为困惑、但比方才毕竟要释然许多的柳谦君,扯了扯桑耳的衣角,示意老友无需再这么咋咋呼呼了。 这比末倾山那把破苍大刀要厉害得多……不,恐怕是破苍永远无法望其项背的神兵,既然是与和参王相熟的生灵同来,当然不会再与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为难。 毕竟全都是生于陆上、长于陆上的生灵,继柳谦君和殷孤光之后,众人也渐而习惯了从裂缝里漏下来的天光,尽管还未能全然睁开眼,但已能勉强看清了张仲简的身形轮廓,和他右掌中那形似凡世长枪、但更像幽幽白虹的不知名灵力。 与吉祥赌坊诸位怪物相熟的县太爷,当即就认出了大汉,却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上半句,就被一直都飘荡在他脑后的青墨鬼气扯了一把,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几步。 县太爷诧然回头看去,却发现一路以来都嚣张不已的发小正藏进了勉强还算暗处的角落,努力地躲开了从裂缝里漏下的天光,整团鬼气都战战兢兢地发着抖,看上去,竟比方才被琥珀水滴伤到时还要别扭七分。 他这么一躲,原本围绕在众人头顶身侧的青墨薄雾也悄悄地跟着褪去,就此撤得干干净净。 所幸整个虚境里的造字神力已不知为何再次归了寂静,让众人身侧周遭的石墙地面都不再摇晃如崩,只是偶尔还有几块碎石从顶端掉落下来,已然算不上什么要命的威胁了,即使没有青墨鬼气的庇护,众人也并不如方才那般惶惶不安。 于是秦钩得以龇牙咧嘴地扯着楼化安躲到了一旁,没有惹起哪位同伴的过分好奇。 秦钩实在是有苦不敢说。 顶上那裂缝一开,他就惊觉自己的周身鬼气又不听话地犯起浑来,如同有什么力量要把自己千刀万剐,再一脚把他踩进深不见底的坑洞里去。 他甚至不敢大喊大叫——虚境外仿佛有什么怪物在等着自己,像是只要他发出丁点声响,就会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秦钩只能扯着发小,赶紧往未被天光照得透彻的角落躲去。 要是真的像桑耳长老说的那样,他已经快到了鬼仙的修为,怎么被那天光一刺,就满身发疼? 啊啊……我一定是这世上最没用的鬼。 秦钩如是想。 于是他也理所当然地不敢探出身子去,看一眼许久未见的炉包鼻子。 和秦钩同样一反常态的,是原本坐在殷孤光肩上的索命小鬼。 在亲眼看到头顶上有了现成的出路后,她竟也安静无比,连半声的惊呼都未发出。 她分明认出了那救星,心知肚明对方便是自己曾经唤过莽撞小子的张仲简,这次却既没有高声招呼、亦不嘟囔着数落谁,反而瞪圆了一双坚石眸子,死死地盯了大汉手里那白虹般的灵力数息,继而面色奇差地撩起了身旁三姐的长发,欲盖弥彰地……悄悄藏了起来。 女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发下拱起了块太过明显的“山坡”,竟也默认了老六这难得的吃瘪认怂,并没有戳穿傒囊这谁都骗不了的拙劣躲藏。 天光下的这方虚境里,唯一一个不打算冷静下来迎接救星的,只有小房东。 楚歌在看清了来人果然是张仲简后,本已收起了满嘴的利齿,连四足也踩稳在了原地,几乎就要松垮了肩骨、安然坐下。不同于柳谦君和殷孤光对那白虹般的磅礴灵力的惊诧难平,她闻出了对方的熟悉味道,实在放心得很。 然而那高亢如云的龙吟声似乎让她极为烦心,如同刺入她骨血里的针芒,激得雪白的幼兽双耳连动数下,像是压抑到了极致,终于还是忍无可忍,骤然倒吊起了一双缝眼,满面的毛发都倒竖了起来,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刺激,缓缓弯下了脖颈,继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殷孤光如有所感,当即回过身去,腰身一错,就顺势将本就身子骨极轻的三姐抱在了怀里,继而如临大敌地一把捂住了女子的双耳。 索命小鬼没有料到自己的藏匿会被小师弟无意中破去,在感觉到天旋地转之际,甚至没来得及抓住女子的衣领,就直直地脱离了三姐的后背,怪叫着被殷孤光摔了下去。 县太爷更是脸色大变,连秦钩犹自在角落暗暗发抖都顾不上,便转身往仍然躺在地上的诸位师兄那边踉跄着奔去,双眼一扫,在满地的裂苍崖弟子中找到了乌师兄后,几乎是扑过去、堵住了后者的一双耳朵。 桑耳则没能看懂两个后生的发疯举动,然而想到一路上的教训,老人家还是耸了耸肩,干脆有样学样地也帮柑络捂住了耳朵。 雪白的幼兽只给了身后众人不足五息的自救辰光,在鼓足了满肚满腹的气后,便愤愤抬头,朝着那依旧有天光漏下来的巨大破洞……猛地怒吼了出声。 立足在裂缝之上的张仲简嘴角微动,像是要问小房东什么,却没料到会迎来好友这种敌意满满的“迎接”,诧异不已地扬了扬眉角。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雕像般地驻足在原地,全然没有往后、哪怕是往旁侧退去的意思。 小房东的怒吼浪潮就这么与他擦身而过,仿佛微风拂面。 真正被这怒吼击中的,是一直都高悬盘桓在张仲简头顶虚空中的另一个庞大身影。 龙吟声戛然而止。 “歌——别伤他!”天光里忽地有个熟悉的声音,竭尽全力地朝着虚境里喊了声。 第645章 金鳞降龙(二) 幼兽的一双缝眼陡然睁开了大半,现出两颗漆黑的瞳仁。 天光里的那声音方起,她便错齿一咬,从肚腹里直冲上来的那声怒吼余力未竭,还是硬生生被她压了下去,断在了喉间。 即使没有那声呼喊,小房东也没打算当真吼上几个时辰——别说身边的同伴里头就有几个是经不住她吼声的妖族,就算忌惮全无,她妖力未复、肚腹里的那口气也没攒够,本来就只能维持个区区数息罢了。 不同于柳谦君和殷孤光的讶然,楚歌在看清了来人是张仲简后,便极为坦然地接受了好友的怪异举动,甚至连素霓莫名其妙变成了另一副模样都不放在心上。 早在十余年前,她站在赌坊的楼顶眺望到张仲简背后的那把宽阔怪剑时,就知道自己不是素霓的对手,山神棍也不是,就连隐居在犼族属地里多年的几位祖辈……也不是。 等到这把怪剑现出它原本的真身来,恐怕人间界根本找不出谁,会是它的对手。 楚歌真正在意的,是那扭曲盘旋在天光里、看起来就像在张仲简背后形成了个龙形图腾的巨大影子。 她对那影子气极、怒极,才会连张仲简仍然站在她和那巨影之间都顾不上,就怒吼了出声。 此时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小房东才如释重负地垮了肩骨,周身的毛发也渐渐平缓躺落。 只是她一双缝眼里的怒火依旧高腾不休,也不知到底是在生谁的气。 “小甘?”那呼喊声里稍显模糊的独特齿音实在太过熟悉,让柳谦君且惊且喜,若不是沈大头仍然抱着她的袖角,她几乎立马就要往那裂缝上行风攀去。 参王也早早地注意到了楚歌的异样、和张仲简头顶上的那团蜿蜒如山川的活泛巨影。 她虽是长白山上的木族,但对掌管湖海水域的神官族群也并不陌生,更不提住在如意镇里的十余年间,更曾因为小房东的胡来,和北海老龙王打过不少次交道。 那果然是条龙影。 海龙一族掌管着人间界的各处湖海,太湖这浩浩两千水域,有龙王爷镇守再寻常不过,然而龙族轻易不会化出他们铺天盖地的真身来,怎么如今一现身……就这么扎眼? 更令众人不解的是,这虚境牢笼分明是在太湖底下的,即使被那长枪模样的神兵强行划开了条裂缝,那顶上也该是太湖的茫茫水域,哪怕是被那神兵的力量压得不敢往虚境里奔流进来,总不会凭空消失个彻底。 然而他们睁着眼,在张仲简背后看到的却是平日里在陆地上也能抬头望到的朗朗苍穹,就连流云也没有几团。 唯有那龙影偶尔盘旋过张仲简的头顶高处之际,才偶尔会见得有波光从龙尾处一闪而过,溅起几分依稀的潮湿水汽。 但柳谦君已顾不上这诡异的境况了。 恍惚间,有团琥珀色的流云从那龙影上一跃而下,像是也在忌惮着那白虹般的长枪神兵,借着风势在空中转折了两次,才缓缓落了下来,继而伏在了裂缝的边缘。 那身影急不可耐地掀开了风帽,现出了她的苍白小脸。 一直都坐在龙身上、在高空的冷风中盘桓许久,女童牢牢记得诸位好友数年来的嘱咐,拉紧了琥珀大氅,仍由龙王爷怎么怂恿着让她看看脚下的难得美景,也没将风帽掀开来半分。 此时她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甘小甘的面色还是苍白得吓人,也不知是被小房东方才的怒吼声震得心脉不稳、却又强忍着开口求情,还是在此之前遭遇了什么更费神费力的变故。 她竭尽全力地伏下身,几乎要从那裂缝里掉下来,总算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依旧有些横眉竖眼的雪白幼兽,看到了被索命小鬼和一名陌生女子分别抱住的殷孤光,看到了冲她安然微笑、让她放心的柳谦君,也看到了正从地上狼狈地爬起身来、面色比她更差的县太爷,这才眉眼尽展。 “君……”女童欣喜不已,然而冲到口边的名字太多,急得她最后只能喊出其中一个来。 她像趴在赌坊天井那口大缸上那样,上半个身子差不多都晃在了裂缝中间,只要再用一分力,就能直接往好友们所站之处直落下来。 张仲简也注意到了女童这不要命的举动,但像是因为身后那股雨后白虹般的灵力太重,他眉头微皱,却最终还是没能迈开步,也不能过来把甘小甘提拎开去。 “你坐好了,别下来。”所幸小房东赶在柳谦君之前,驳回了甘小甘想要跳下来接他们的好意。 女童呆了呆,但下一瞬就反应了过来,手脚并用地将自己往上挪了挪,眉间欣喜与忧虑参半:“歌,他没有伤到我……你别伤他。” 楚歌不耐烦地打了个喷嚏,小脑袋一别,示意女童再挪远些。 小房东正气得发疯,哪里听得进甘小甘的好心劝架——还以为成了龙王爷后,能比小时候要顾得他人的性命些,所以她才会把甘小甘托付给了他,没想到…… 臭小龙! “是甘小甘小甘?” 一旁的角落暗处里,缩成了拳头大小的青墨鬼气正小小地欢腾了下,只是忌惮于显而易见的气氛僵冷,秦钩只敢轻声问了发小。 县太爷坐在师兄们的身边,无声地点头。 秦钩欣喜不已地在原地蹿了蹿,却不像见到其他故人那样,咋咋呼呼地现身和甘小甘见面,顺道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谁似地自报家门。 他还是躲在这方圆之地仅剩的暗角里,不敢往外移出去一星半点。 他怕极了虚境外的天光、更怕被张仲简握在掌中的那股庞大灵力,总觉得自己只要在它的锋芒下,必然会火芒散尽,连这副鬼灵之躯都保不住。 连秦钩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是,自从变回了这副青墨鬼气的模样,他虽然一如既往地期待着再次见到甘小甘,但每每想到有朝一日会真的直面女童,还是不自觉地噤若寒蝉。 当初在赌坊里、被甘小甘无意中咬到了指尖的切骨恐惧,如今更加浓厚,甚至超过了秦钩其他所有的念想,他下意识地……就想离女童越远越好。 像是只有这样,他才会安全,才能保住他这辈子剩下来、不管是人是鬼的命数。 第646章 兴师问罪(一) “是金鳞长老?” 虚境的另一边暗角里,忽地有个被众人遗忘的声音冷笑着响起。 “只是贵客来的真不巧,如今这地界……怕是不能再住了。” 天光未能照到的幽沉过道中,有个身影扶着裂痕遍布的石墙,慢慢地朝裂缝下的光亮之处移了过来。 于是众人得以再一次看到了那双深藏着妖异血瞳的眼睛。 杜总管缓缓地抬头,也不知他到底能看到多少,但他那双眸子恰恰就盯住了依旧伏在裂缝边缘的甘小甘,毫无偏差。 他甚至还对着女童客气地笑了笑,仿佛他此时并不是站在几近成了废墟的渊牢里,而是仍然身处渤海畔的那所大宅中,依旧有无数的精怪仆从追随其后,任谁来捣乱……都能在转眼间被他收拾掉。 就连他嘴角的那丝笑纹,也仍然让人望之却步,让人心下发冷。 听到杜总管这话,桑耳和柑络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惶惶不安——在意识到满渊牢的蛟龙骨都是被那琥珀色的水流消融后,他们就猜到了那位厌食族的金鳞长老已到了附近,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许多年前,他们都曾遥遥见过甘小甘一面,但在两位老人家的记忆里,厌食族的那位散仙是个永远藏身在墨绿色斗篷里、嘴毒至极的阴损角色;他们也知晓金鳞长老和参族的老祖宗交情匪浅,却从未见过甘小甘这副模样。 原来,厌食族那个不世出的金鳞长老,那个以脆弱虫身修炼大成的散仙……是这么个病气入骨的丫头? 然而他们脚下切切实实踩着蛟龙骨的碎石,让两位老者又一个激灵,不由地或挪动腰身、或单脚跳起,都离柳谦君更远了些。 不对不对……这丫头,该是从这里逃出去后,才变了副模样的。 桑耳斜眼瞥了瞥神志颓丧的柑络,肚里对柳谦君的愧意积得更厚——亲眼看到了渊牢将老朋友折腾成什么样后,他便觉得参王实在对他们这些“始作俑者”太宽容了些,当年那个嘴下不留德的虫族散仙竟然变成这副病怏怏的模样,换了他是参王,还不知会想出什么法子去报复对方。 不同于两位老人家的心思复杂,伏在裂缝边缘的女童一直都全无反应。 甘小甘呆滞良久,直到发现虚境里的众人都在仰头望着她,才意识到这话里喊的是自己,终于神色困惑地往声音来处望了眼。 她当然是不认得总管先生的。 甘小甘“住”进太湖渊牢、乃至后来逃出虚境的时候,眼前这位都还未是六方贾的杜总管。 而六方贾诸位来客造访如意镇的那几天,她还住在县衙大院里、恨不得亦步亦趋地跟牢了县太爷,生怕楼化安会又惹了楚歌生气,连九转小街都没有回去半趟过。 她压根不知道山城里多了几位“贵客”。 当然,赌坊诸位怪物也不愿让她被六方贾发现——他们既怕女童会被这扑卖之地发现了踪迹,也怕甘小甘会嘴下不知轻重地伤了谁、拖累了如意镇。 杜总管住在山城里的那几天,柳谦君和小房东更是使尽解数,一个以赌千之法牵绊住了诸位贵客,一个恨不得将眼睛缝到总管先生身上去,根本没给杜总管机会、当面与甘小甘一见。 而杜总管,则一直都被“困”在王老大夫的医馆里,后来也只在第二大街上度过了狼狈的一天一夜,并未踏足县衙后院。 可他毕竟是六方贾的掌事总管,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是奔着甘小甘来的。 那盘莫名其妙就输给了小房东的赌千,也许早在他被放入山神结界之前,就已经赢了。 至少当下,他不就一个不漏的,把如意镇几位怪物统统引到了太湖底来? 楚歌眉间的三道沟壑勒得极深——她太熟悉总管先生的这种笑意,让她四足发痒,全身都不舒服。 他永远话里有话,即便输赢已成定局,也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不出小房东所料,在停顿片刻、也没等到女童的回应后,杜总管果然又笑着开了口。 “只是贵徒先前与我六方贾讨价还价,想尽办法才让您不用再回太湖故居一趟……怎么,您还是要自己赶着来?” 甘小甘还是不认得这个一目双瞳的怪人是谁,也听不出对方话里再明显不过的讥嘲之意,但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杜总管嘴里的“贵徒”两字,便当即冷了小脸。 大苦……大苦是被这个人,喊到如意镇来的? 就是这个人哄骗了大苦,让伢儿带了厌食族的大半族众千里迢迢地赶来,在山城里闹腾,一定要把她带离如意镇? 就是这个人,让大苦走火入魔,不惜动用了半吊子的吞天咽地,差点毁了九转小街、也毁了他自己? 就是这个人,让苦伢儿暗算了君、孤和楼,把他们统统掳到了这个天杀的湖底牢笼来? 甘小甘只觉得小嘴发干,肚里好不容易才压下的饿意又熊熊燃烧了起来,迫使着她不自禁地……就微微张了嘴。 她身旁的虚空中倏尔跳跃着出现了数十个大小不一的风球,各自发出了极轻、却又极其尖利的呼啸声,围着女童疾疾地打转。 只需轻轻动了指尖,这些风球便能旋转着往虚境里扑去,于眨眼间划破这不过几百丈的距离,逼到杜总管的鼻前,将这个眼底深处泛着令她作呕的血色的陌生人……往碎石堆里狠狠地摔去。 若摔得不够重,风球们还能撞上这家伙的腰眼、咽喉、鼻梁、脚踝……当然还有他那双眼睛,往他肉身乃至魂魄的最柔软、亦最吃痛的地方钻进去,绞得他无从拦阻、无从逃命,只能连痛都喊不出声地,在原地疯狂地撕烂自己的血肉。 女童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境况下,渐渐变了眸中的神色。 这眼神于在场诸位而言都太过陌生,唯有柳谦君一人,是在许多年前见识过无数次的。 但即便从未亲眼见过,女童那双大眼里的冷冽与漠然也已不输给虚境里的总管先生,震得离她最近的张仲简都不得不开口干涉了一次。 “小甘。”张仲简一直都无声地伫立在原地,像是被身后那雨后白虹般的庞大灵力困住了脚步和言语,让他至今都未开口和诸位好友打个招呼。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去休息,这里……我来。” 第647章 兴师问罪(二) “甘不走。”女童依旧死死地扒着裂缝的边缘,不肯听话离开。 她甚至还怕热似地稍稍扭了扭脖颈,像是在嫌身上的琥珀大氅太累赘,会拖累了她使唤风球,会让其中一两个小家伙功败垂成,与半边身子仍隐在虚境暗里的杜总管擦肩而过。 甘小甘的手心咯在嶙峋的石缝间,只要再多用一分力,就能把她自己的两只小手割得鲜血淋漓。 可她不为所动,像是过往百余年间那个极为怕冷、亦经受不住半分痛楚的甘小甘……不是她。 女童的眼神也是坚决的——如同每次和大汉喊饿时、几乎要把素霓一口吞进肚去的炽热。 “小甘……”张仲简还是站在原地丝毫不动,只是这次叹的气更长,也更无奈,“他好久没动手了,会伤到你。” 这不知在暗指何方神圣的古怪言语,竟还真的激得女童回过了头。 甘小甘的一双大眼越过了大汉,直勾勾地看准了张仲简的背后。 她一如既往地暗中咽了咽嘴中忽而翻腾起来的涎液,却不敢再和从前那样、伸手去碰那香味鼎盛的神兵了。 她甚至不敢再靠近张仲简——只要有那白虹般的灵力在,大汉身侧的方圆三尺之内,她都不敢再靠近了。 围绕着甘小甘的数十个风球也渐渐消停了风势,不再发出尖利的呼啸声,然而女童还是不甘心地想再争取一次:“仲……” 张仲简缓缓地摇了摇头。 仿佛受了大汉的召唤,方才被小房东的怒吼声暂且逼退的巨大龙影又缓缓现了身、盘旋在大汉的头顶虚空中,这次学了乖、没有再响起哪怕一丝的龙吟响动,但那庞大的暗影也几乎遮掉了大半的天光,更把甘小甘的失望神色藏在了暗里。 龙尾在高空中缓缓游走,继而便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往甘小甘靠近了过来,女童像是被谁扶住了身子、终于不甘心地暂时远离了裂缝边缘,也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裂缝上便又只剩了张仲简的身影,巍然不动如山石。 他分明答应了甘小甘,却没有做出任何让人不安的举动来,静默得让虚境里的诸位都有些不知所措。 倒是某位最该闭嘴的……好死不死地又开了口。 “晚生眼拙,当初只看出这神兵并不像凡间的利刃,却没想到……尊驾从来都不属于人间。” 杜总管依旧扶着石墙、毫无畏惧地仰头望着裂缝外的天光,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看到、亦或听到甘小甘方才对他起的杀机,竟全然没有明哲保身的自觉。 他像是急着给自己寻一个死地,恨不得同时招惹了这世上所有本就恨他的生灵,不给任何人放过他的机会。 张仲简眉眼未动,面上也不见半分的愠怒,可大汉的右手忽地抖了抖,那白虹般的灵力便稍稍歪了点,朝着虚境里倾泻而下。 眼看那道白虹就要落到了杜总管的立足之处,却有个异样的雪白身影及时无比地挡在了总管先生面前,来人的脚下霎时还腾起了阵灰蒙蒙的雾气,试图挡下那能轻易切开蛟龙骨的力量。 然而那锋芒只是不经意地一扫,就干净利落地将魇化之气断成了两截,灰雾再不能听从主人的使唤,轻飘飘地往两边散了开去。 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龙族和犼族的真力接连伤到,总管先生几乎站不住脚——然而数丈之外站着的,尽数是想要了他性命的仇家,他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栽倒下去? 裂缝上的那道白虹更让他身魂颤抖。比起在如意镇见过、那时还以“素霓”之名藏身凡尘的宽阔怪剑,如今这股也不知现出了几分真身的灵力之强何止胜过百倍,恐怕……是可以于弹指间将整个太湖碾成过往的。 更何况,是区区一个他。 然而当他跌撞着就要扑倒在地之际,却有个熟悉的肩膀等在他的手前,稳稳地扶住了他。 白义不知什么时候又挡在了杜总管身前。 有那么一刹那,总管先生失了神。 他肚里还多的是能让对方无法安然的讥嘲之词,每一字每一句都早已备在了嘴边,只等着对方送上门来。 可等他抬起眼来,还是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那个离他不过咫尺之遥的怪异白影,一如他在九幽虚境里摸索着寻找出路却一无所获、几近崩溃疯癫之际,第一次见到白义时的模样。 他呆了半晌,还以为这是自己眼盲后的一时错觉。 但他的手掌切切实实地扶着对方的肩,做不得假。 这一次,杜总管终于闭了嘴。 可总管先生这难得的识相来得太晚,虚境外还是有人不买他的帐。 张仲简的背后忽地冒出张脸来:“小子诶……你们随便用了我的住处,怎么还能这么不讲理?” 众人诧然望去,看到大汉的肩膀上现出个和甘小甘同样瘦弱的身影,正对着杜总管主仆二人叹气。 那竟是个陌生的小老头。 他背对着天光,让虚境里的众人无法彻底看清他的衣着和眼神,但有一桩怪事,却让人无法不注意——他竟丝毫不惧怕张仲简身后那股白虹般的强大灵力,明明只要一抬头就会撞到那“长枪”上,这小老头却还是随意至极地摇头晃脑着。 “你一个劲地挡着他干什么,我们又不会杀了他。”小老头不耐烦地冲着虚境里挥了挥手,然而这话一出,他就犯了嘀咕,继而犹豫地看了眼张仲简,“是不会吧?” 所幸张仲简微微点了头,才没让他一现身就失信于人。 小老头松了口气,这才眉眼皆展地继续朝着杜总管主仆二人挥手:“我有话要问这小子,白义你让开。” 他竟是认识白义的。 通身雪白的怪人抬起头来,眼底深处一片荒芜,任见惯多少生死的老家伙都会觉得心下别扭至极,不会与他对视太久。 小老头却不为这眼神所动,看到白义还是无声且坚持地挡在杜总管身前、全然没有移开的意思,他愈发无奈,干脆从张仲简的背上爬了下来,自己凑到了裂缝的边缘:“你不好好呆在你们八兄弟的九幽虚境里,陪这小子在我家一个劲地胡闹什么?” 你……家? 桑耳倏尔想到了某位此时绝不该现身于此的人物,惊骇地张大了嘴,手里的四尺木棍也遥遥指着裂缝之上,却没能喊出声来。 ……仓颉上神?! 第648章 本属幽冥(一) “倘若按着规矩来,只要是人间自己能解决的恩怨,不管得耗上多久、会赔上多少地界的性命,我和老哥都绝不能搭理……” 好像是有意要学学方才的甘小甘,小老头趴在裂缝的边缘、也探头探脑着地往虚境里打量了几眼,只是他老人家在意的,并不是如意镇诸位怪物是否安康。 也不知是看到了众人脚下的满地碎石,还是瞧见了空茫的暗里有什么旁人注意不到的异样,小老头竟颇有些心疼地倒吸了几口冷气:“可你们不声不响地,就把我家砸成这种鬼样,难道还真指望我撒手不管?” 从张仲简背上爬下来后,小老头的面容便不再被裂缝之上的天光掩得让人无法看清,可即便如此,虚境里的众人也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的怪异之相来。 就算是走在如意镇的第二大街上,他也不过是个极容易淹没在凡尘人群里的小老头,身形虽不佝偻,却还是偏矮小,至于他的眉眼也实在面相平常得很,看起来已约莫六十余岁,嘴边还有这年岁最寻常不过的灰白短须,说起话来甚至还会稍稍瘪了嘴,让好久没有吃到山门里新鲜吃食的柑络长老也不自禁地跟着歪了嘴角。 若是在其他任何地界碰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老头,在场的诸位是绝不会把他当成什么怪物的。 可等到小老头轻飘飘地、也极为理所当然地说出这句话后,别说反应最快的桑耳长老,就是躲在角落、至今对所谓上界全无敬畏之心的秦钩,也听明白了对方到底是谁。 太湖渊牢的真正主人,从来都不是沈大头以狗头军师的身份“侍奉”的绿林道,更不是摆明了鸠占鹊巢、半道上直接捡了现成便宜的六方贾,甚至也不能算是多年以前那位将无数位族众遗骸搬了进来、最终还以自身白骨封死了虚境的蛟族散仙前辈。 以先来后到的道理算起来,此地的真正主人,亦是最初的主人……只能是早已封神、此后似乎并未再在地界现身的仓颉上神。 怪不得……怪不得他根本不怕张仲简背后那股白虹般的澎湃灵力。 堂堂的造字上神,当然是不会怕了世上任何神兵的。 桑耳惊骇难平地哆嗦着右手、将手里的木棍尖对准了小老头时,心中如是想。 也对,也对…… “住”在渊牢里那么多年头的造字神力从来都极难被驯服,就算当初倾尽九山七洞三泉之力……天可怜见,是他们十九个山门数代以来的全力,也只是把这些“笔划”强行压制了下去,让它们在虚境中沉睡多载罢了。 放眼人间修真界,从未有谁能真正收服了它们。 直到这一次,裂苍崖掌教留下的那本手札摊上了秦钩这个冒失主人,于是其中的几页针刻终于被误打误撞地使出了半截子,又有小房东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帮手在旁,竟还当真催得满虚境的造字神力发了疯。 可这些“笔划”一朝醒转,便从极端的静止直接变成了极致的癫狂,毫无预兆地四处乱撞,不但敲碎了无数的蛟龙骨,更恨不得碾死每一个挡在它们行进路上的活物。 扑在最前头的楚歌只顾着为好友们找出条生路来,恨不得让紧跟在她身后的造字神力再多使出几分力,便没想过怎么让“笔划”们停下来,可其他堪堪从石室中逃出来的囚徒们却哭笑不得——没死在六方贾的这场阴谋中,倘若就此被活埋在虚境里,也实在太憋屈了点。 可他们实实在在地束手无策,只能拖着自己尚未恢复元气灵力的无用皮囊,咬了牙在虚境里左突右冲,奢望着犼族幼子真能为他们咬出条活路来。 即使是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长老、亦或鸠占鹊巢的六方贾众生,都不知道要怎么让这些“笔划”停下来,这场灾祸若不是被张仲简斩断,还不知会演变成什么样的惨烈境况。 桑耳长老原本以为,那是张仲简凭着他手里那柄白虹般的神兵之威,才会把虚境里的造字神力强压了下去——这世上向来一物降一物,这些看似无魂无主的“笔划”说不定也是会害怕的。 然而这个与张仲简同来的小老头一现身,明明未做出任何让人不安的举动,开了口也理所当然得如同只是在与众人谈论家长里短,却字字句句都吓得桑耳恨不得单腿狂跳数下。 倘若果真不是张仲简和那长枪的缘故,倘若真的是这小老头,这个连袖都拂动、就能使唤得造字神力统统安分了下去的小老头…… 能在顷刻间压制住了整个虚境里的“笔划”的,当然只能是这些神力最初的主人了。 那位自身毫无战力、却陪着轩辕氏平定了整个人间界的仓颉老头! 可他喊的老哥……是谁? 是张仲简? 还是大汉手里那把早已不是原来模样的怪剑素霓? “怎么还是不理人?”小老头砸吧砸吧嘴,因为许久都没等到回应,而慢慢皱了眉头。 他显然没看到桑耳长老极为难看的面色——他的确好久没到地界来过了,人间修真界如今的后生们他几乎一个都认不得,既然分不清谁是谁,也就管不上了。 此时站在虚境里能被他指名道姓地教训的……只有一个。 “你们兄弟老是不肯言语,要是和从前那样、一直都住在九幽虚境里不出来也就算了……既然下定决心从那鬼地方出来了,怎么就不能好好和人说句话?” 小老头盯准了虚境里唯一一个通身雪白的怪人,像是许久未见的长辈般、极为自然地数落了句。 白义仰着头,一言不发。不知是当真倔强至此、还是的确说不出话,被小老头这么直接地教训了句,他也只是梗着脖子,连嘴角都分毫未动。 他的眼底也依然荒芜胜死,挑衅般地直直地对准了小老头的眸光,毫无畏惧,唯有身形几不可见地稍稍往后移了移。 白义缓缓抬了左臂,将本就有大半身躯隐在暗里的杜总管挡得愈发严实。 小老头这次是真的吃了惊——他仍记得当年八位骏仆散仙将姬满护得风雨不透的决绝模样,却没想到其中最固执的那个白义……会有以性命护着另一个生灵的一天。 第649章 本属幽冥(二) “好了好了,他毕竟是地界的生灵,不管归宿为何,都不该由我和老哥妄改他的命数……就算要追究,咱们也不能真的把他怎么样的。” 小老头呆怔半晌,最终还是苦笑着挥了挥袖,算是跟白义认了栽。 他竭尽全力地扒在裂缝边缘,借着头顶上的天光往白义身后窥视了许久,也没能看清那个让张仲简手里的“长枪”几乎“失手”的找死生灵到底长成什么模样,当然也无从得知对方是不是和姬满有甚牵连,然而白义眼里的决绝一如昔年,显然不是他这个不懂怎么揍人的造字上神能劝回来的。 他只能再次当个“老好人”。 “可不管你想怎么救他,总要先从这里出去。”小老头不无痛惜地再次打量了碎石遍地的渊牢内里,尽管明知眼前的这片狼藉不可回转,他还是忍不住哀叹连连。 这地界实在变化太大,要不是镇守太湖的龙王爷此时就盘旋在他们的头顶高空,他还会以为是张仲简带错了路——自己曾经住过几年的太湖居所……哪里是狼狈成这种样子的? “你们刚才那么乱来,逼得小家伙们都乱了套,这虚境里原本的出路早就被封了个彻底,也只有老哥划拉出来的这道口子还能借你们用上几天……”小老头随手拍了拍裂缝边缘,毫不迟疑地替张仲简送出了这个人情,“可要从这里逃出来的生灵,又不止小子你们两个。” 小老头努了努嘴,示意白义与其再这么如临大敌地盯着自己,还不如多多注意下身侧四周的其他“同伴”:“他毕竟将地界那么多的生灵都关到了这里来,不管其中有多少条性命是真的断送了在他手上,这仇怨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解的……就算我和老哥都撒手不管,你们俩总要先过他们那一关。” 这句话果然有用得很,激得通身雪白的怪人终于微微动了动双眸。 白义缓缓低了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整个身子就忽地正对了虚境里的众人,只是杜总管仍然被他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任谁都无法轻易钻了空子。 他的双眸深处映照不出任何生灵的影子,于是众人也实在分辨不清他到底在望着谁,但循着那眸光的方向,依稀该是对准了小房东的。 然而躲在角落里的秦钩却莫名起了阵心虚之意,只觉得这个通身雪白的怪人肯定是在盯着自己,于是整团青墨鬼气哆嗦得更厉害了。 白义凝望了眼前这群“同伴”许久,甚至快把秦钩“看”得鬼气四散,也仍然一言未发,只是他的脚下倏尔又腾起了那阵古怪的灰雾,在他和杜总管的四周飘忽蔓延开来。 这无声的挑衅也不知是冲了谁,但至少成功地引起了桑耳长老和小房东的注意。这一老一小其他并无相像之处,唯有这临危之际的坏脾气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几乎是同时倒吊起了眉眼、微微弓起了腰背,像是不管接下来白义有任何的举动,他们都能将对方“斩杀”棍下或爪下。 可他们显然误会了仓颉上神的意思。 “是是是……你的魇化之气是很厉害。”眼看虚境里的这群后生们又要陷入不死不休的僵局,小老头连连摆手,恨不得从裂缝边缘掰下块碎石、砸到白义的脚边去,才能阻止这骏仆散仙的高腾敌意,“可就算你能这么护着他,难道还真打算陪他在这不见天光的废墟里站上几个甲子,等到所有的仇敌都不耐烦找他算账的时候……再从这里出来?” 似乎是因为趴了太久、而有些身骨僵硬,小老头慢慢直起了腰身,眼角眸光也未再停留在虚境中的众人身上,反倒有些贼兮兮地朝着张仲简的四周打量了片刻,继而沉沉地叹了口气,语声愈低,仿佛不愿让谁听到。 “回九幽虚境去吧……眼下这样子,就算你们八兄弟都出面,他也不可能再在阳世里待下去了。” 柳谦君与殷孤光闻言,面面相觑——不管小老头是不是那位仓颉上神,他话里的意思都再明白不过了。 他显然要放白义一马,甚至为了让这骏仆散仙安心离去,不惜让白义带走杜总管。 只是明明身为上神,仓颉话里的意思却婉转得过了头,与其说是震慑旁人,不如说是事前的提醒——他显然忌惮着什么,即便有张仲简和那白虹一般的澎湃灵力相助,也似乎并不打算强行拦阻了谁……去向这对主仆寻仇。 殷孤光不由得多看了眼小房东。 楚歌向来听不进陌生生灵的言语,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小老头的话中所指。 然而犼族幼子背对着两位好友,犹自坐在原地,她的左耳被削掉了半截,但右耳和尾尖上的赤色绒毛还是摇曳如焰,四爪偶尔会在碎石遍布的地上划拉数下,实在看不出她下一瞬会有怎样的动静。 眼下虚境里数她和杜总管主仆离得最近,倘若小房东根本不管仓颉是谁,还是固执地要从白义手里夺下杜总管,小老头是不是来得及出手相护? 更不提一直都陪在柑络身边的桑耳长老。 老人家方才还震惊于小老头的身份,而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此时却脸色僵冷,左手都已悄悄按在了龙筋上,像是杜总管主仆有任何的脱身之状,他就会径直扑过去,将手里的幼蛟拐杖狠狠地砸在杜总管的天灵盖上。 柳谦君则悠悠地抬了头,望向了虚境外的刺目天光。 小老头话里的“他们”,当然不止此时仍驻足于虚境里的在座诸位。 裂苍崖掌教不惜抛下自家山门的亲传弟子,也要与他们分道扬镳,便是为了将渊牢里剩下来的囚徒们救出生天,尽管此后再无消息,但既然眼下渊牢已安静若死,而他们的身遭四周至今更未有异动,恐怕无极掌教十有八九已经带着各位老朋友和后辈们逃出了虚境,正等在外头、未曾离去。 这固然是因为一众囚徒皆有伤在身,又被渊牢里的禁锢大阵折腾得够呛,都需要一些时日来调息养身,可最重要的……还是要等他们的死仇。 六方贾的三千仆从不过是受人差遣的帮凶,那几位从来都不现身天光下的六方贾老板更是无从寻起,九山七洞三泉门下诸多生灵们如今要等的、能等到的……不也只有总管先生一个? 第650章 归于其居(一) 小老头的几句怪话,让虚境里的众人一时凝住了气息,就连向来最咋咋呼呼的秦钩也乖乖地闭了嘴,意识到这片小小方圆里的几股力量正蓄势待发,倘若谁没耐住性子、哪怕是多打了个喷嚏,这看似平静的虚境恐怕立马就会血流满地,将每一块蛟龙碎骨都浸染成腥气冲天的赤色。 就是这个好死不死的关头,殷孤光却觉得脖子猛地一轻。 方才小房东不知是冲了谁、而猛地向虚境外怒吼了出声,让毫无准备的同伴们登时都乱了阵脚,殷孤光虽未被那吼声震得神魂游离,却不得不顾着点毕竟是水族精怪之身的三姐,一时未察,竟把趁乱藏匿了身形的索命小鬼也摔了下来。 所幸傒囊的求生之能与生俱来,即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还是及时地抱住了小师弟的脖颈,没有径直砸落在地。 似乎是忌惮着什么,眼看虚境外先后现出了甘小甘和仓颉老头的身影,索命小鬼也未像往常那般自来熟地出声招呼,反倒安静得过分,只是挂在殷孤光的脖颈上荡啊荡的,活像只赖着父亲不肯自己走路的初生幼崽。 可就在这谁都不敢妄动的紧要关头,她却不知为何忽地松了双手,两只枯瘦如柴的小脚还在半空中扑腾了几下,让她得以扭过了身形,没有踩在殷孤光怀中女子的身上,转而往蛟龙碎骨遍布的地上落了下去。 她甚至都没有趁机朝小师弟挤眉弄眼,就像片枯叶般掉在了地上,既没有立足站稳,也不见她吃痛坐倒,只是无声无息地侧躺成了个如同睡着的蜷缩姿势,继而……骨碌骨碌往前头滚了开去。 明明没有任何人在她身上使力,索命小鬼竟就这么慢悠悠地往前滚去,连满地的碎石会把她的干瘦身躯划得又添新伤也顾不上,她只抱住了脑袋,便滚离了殷孤光的脚边,滚过了小房东的身边,还惹得楚歌双耳骤动、猜不透这只日游巡又在瞎闹些什么。 索命小鬼就这么不见停歇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往白义脚边滚去,一直滚进了那灰蒙蒙的怪雾里,眨眼间就被掩去了身形。 师姐你要去哪里? 殷孤光还没来得及问出声,却听得怀里的女子忽然轻声开了口。 “对不起……” 她在和谁道这声抱歉? 殷孤光不知道。 他只知道三姐的语声方落,自己的眼前便黑了下去。 这下别说滚进了魇化之气里的索命小鬼,就连分明就在自己身侧数步之内的柳谦君、县太爷、小房东,乃至桑耳与柑络两位长老……他都再看不到了。 他甚至看不到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三姐。 殷孤光悚然抬头。 不见了…… 岂止是虚境里再次被黑暗笼罩,就连不久之前才重新照耀在他们头顶上的那点光亮,都不见了。 隐墨师目之所及之处,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别说方才还立足于高处虚空之上的小老头和张仲简,就连那道奇长的裂缝……那道该是在座诸位唯一逃生之路的裂缝,也渺然不知所踪。 于是那刚刚才回到众人视野中、尽管刺目非常却也让人安心无比的朗朗天光,也随之消逝。 殷孤光呆呆地仰着头,良久,才微微张了嘴,却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声来。 他并没有吃惊于在这乍临的变故下、竟未听到同伴们的诧然惊呼——这本就是他这辈子最熟悉的幻阵之一,既然连他自己都猝不及防地着了道,又何况是第一次领教化形术法的同伴们? 就在方才天地皆暗的那一瞬,他们便已陷身在了这幻阵之中。 偏偏这施术之人还挑了个最容易得手的时候。不管是如意镇的几位怪物,还是桑耳柑络两位长老,众人的身魂灵力此时仍未全然恢复,根本没有办法抵挡这一旦施展开来、便无孔不入的术法。 有甚者,恐怕还不自知。 不同于渊牢里持续了千百年的虚无之暗,这乍然降临的漆黑大幕虽也让人无法如常视物,却未从一开始就抹尽了生机——极远处的各个角落里都依稀透着星星点点的少许微光,扑闪摇曳,像是随时都会灭个干净,却又挣扎着在原地长久地发着亮,让人不自觉地就提起了股激动之意,要朝着其中一处摸索寻去。 然而仿佛是无数个幽魂正举着那些烛光,缓缓地沿着某条路径飘忽远去,每一道微弱的光亮都渺茫如烟,不管往前跌撞着跑了多久,都未见其靠近半分,像是有意让人永远无法碰触到。 比起渊牢里的半分光亮也无,这些挣扎着绝不熄灭、但恐怕最终也无法寻到的烛光……是不是更让人绝望? 也不知怎么的,众人心知肚明自己此刻就站在裂缝下的一处狭窄方圆之中,脚边尽是还沾着些许琥珀光华的蛟龙碎骨,然而眼前怪景一起,就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异象,既没有从喉间发出半点讶异的响动,更没有像平日里那样、先想着要去摸索离自己最近的那位同伴。 他们甚至不自禁地就想要迈开步去,似乎暗里有另一个自己在疯狂地推搡着他们的背脊和肩骨,像是再不往前摸索寻去,就会饿死、渴死……乃至闷死在原地。 他们只能茫茫然地往前挪动,脚下跌撞踉跄,冲着某一处的微弱烛光奔去,却意外地没有踩到半块破碎的湖石。 事实上,本该是狼藉废墟的地面此时竟干净无比,既没有会咯得他们脚底发疼的碎石,也不见隐隐散发出腐败湿气的湖底水痕。 若他们能屏气凝神地慢慢走着,便会觉出脚下竟有些挖得极为齐整的沟壑延伸开去,或横或竖,无一不笔直如箭,交织成极为规整的一片大网,每一条都不知其终于何处,但在这暗里,却恰好能指引着众人的脚步,让他们在望着远处的烛火茫然追去之际,不至于彻底迷失了方向,还能清楚自己没有在原地傻乎乎地转着圈。 这哪里还是被蛟龙碎骨堆砌掩埋、几乎让他们无法安然立足的那片狭小方圆? 倒像是座空旷无比的……地下陵墓。 第651章 归于其居(二) 众人就这么恍若痴呆地,顺着脚下的沟壑、朝着远处的烛火微光,慢慢走了许久。 这片有些像是地下陵墓的黑暗里,并非全部空旷无边,偶尔还穿插着几条甬道,让众人能间或扶住了墙面,不至于全然无依。 然而除此之外,竟再无其他。 这本该安放了无数死物的陵墓里,别说诸侯帝王们享用的层层棺椁,就连副寻常富贵人家会用上的棺木都无,更不见土俑之类的陪葬之物,空荡荡的……仿佛只是个被弃之不用的庞大空穴。 于是众人惶惶无状地往前走了数里之遥,也没撞上任何挡路的物事。 双腿健全的诸位且罢,就连天生残废的桑耳与柑络,也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生”出了两只健全的腿脚,甚而毫无阻滞地在这幻境里走了许久,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像是这双腿本就该是自己的,从来也没有离开这副皮囊过。 至于在渊牢里一直恢复了兽身的小房东,更是惊觉自己此时竟是以人身在直立行走的,就连身形都平空高大了不少,并不是多年来在如意镇现于人前的那副六岁孩童般的模样。 可她和其他诸位同伴一样,也极为自然地接受了这怪异的变化,并没有动念“怀疑”……仿佛这个显然不是自己的“自己”,此时此刻,才是对的。 事实上,众人也根本没有闲暇来顾及这种“怪事”。 不知为何,他们越往前走,越只觉得身子沉重,全身上下各处的关节窍穴更是痛楚难忍,尤以双眼为甚,像是自己堪堪从什么死境里逃出来,皮囊与魂魄都受了重伤、即将崩溃,然而肚里更有一股子无处可去的憋闷恨意,推着他们不得不往前走着,绝不甘心就此倒地不起。 不能死在这里——有个声音在他们耳边嘶喊,绝望且愤恨。 逃出去……从这里逃出去,回去报仇——那声音分明是自己的,却陌生得、狰狞得让人只想撕烂自己的耳朵。 可是,这双眼睛快看不见了啊……有谁,有谁在这里——他们往前走得越久,那声音也愈发认清事实般地颓丧了意志,开始胡言乱语起来。 随着那声音的渐渐低迷,众人惊觉自己的眼前也跟着模糊了大半,极远处的那些烛火本就微弱飘渺,这么下去,恐怕就连这些无法靠近的微光也会从视野里消失无踪! 尽管素日里脾气迥异,可置身在这片暗里,众人连转念都未来得及,就不自禁地被那声音里的绝望与认命牵了过去,几乎要跟着低喃出声。 谁来……帮帮我。 如同春夜里的萤火骤然聚集在了一处,众人在即将颓然倒地的刹那,眼底乍然亮起了道无法忽视的光。 等到他们扶着墙、勉强抬起头来,才看到眼前毫无预兆地出现了一团白乎乎的光影,大如人形,此时在这暗里乍现,竟也不会刺得他们的双眸生疼。 这团光影像是在这片暗里住了许久,早已成了此处的一部分,因此即便是他们这些“误闯”入境的外来客,也未觉得这团光影横空出现有何怪异之处。 不同于极远处那些微弱的烛光,这团朦胧的白光与他们靠得颇近,像是只要往前疾疾跑上几步,就能一把抓住。 众人忍着眼底的极度痛楚,尽力睁眼望去,也无法分辨这白影是人是鬼、是魅是妖,甚至看不清这团光影的身形轮廓,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在黑暗里疼得厉害,唯有死死地盯住了这团白影之际,才稍有缓解。 就连一直都响在他们耳边的那个透着绝望的声音,也因为见到了这么个人鬼难辨的“救星”,而终于消停了下去。 那白影像是在等着谁。 “它”一直逗留在原地未动,直到众人动了念头、想去碰碰这团光影,脚下也跟着往前挪了数寸,“它”才会沿着那些挖入地下数寸之深的笔直沟壑、慢慢地移开几分。 接下来,那白影像是有意要引着众人去往某处,不疾不徐地在前头带着路,兜兜转转地越过了不知多少条沟壑,未有犹豫,径直望着某一个方向移去。 那白影甚至还极为体贴,只要众人一时吃痛、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它”也会驻足在了原地,甚至像活人般转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还向着众人招了招手。 白影的手中似乎也捻着股烛火,摇曳明灭,不过是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光和热,就足以吸引着人不自觉地要朝它扑过去。 然而白影刻意保持着距离,仿佛一旦被生人触碰到它,便会生出什么了不得的意外来。 众人就这么茫茫然地跟着白影往前走,中间永远都隔着约莫三步的距离,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信任之感,总觉得只要跟着“它”,就能找到个让自己坐下来、安心休憩的地方。 于是就连身魂里的剧痛,众人都能勉强容忍着,没有当即就瘫软在地。 他们要被带到哪里去? 那些微弱烛火晃悠的地方,是不是有勾魂的冥界使者在等着自己? 众人竟没有想过要多问半句。 直到这片安静的暗里,猛地冒出了个咋咋呼呼的声音。 “什么东西?唉唉唉……你不是木头?!” 这声音一起,刺得众人猛一激灵,或双耳乍立、或腿脚一歪、或眼皮更沉,再不复这一路而来的默然安分。 众人恍如从醉梦中被冷水浇醒,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谁。 可待他们骇然往前望去,看到的仍是满眼的幽沉黑暗,极远处果然还有不少微弱光亮晃晃悠悠着,一如他们这场“梦境”里的异样景象。 数步开外,那团朦胧的白色光影也还“立”在原地,此时正又一次地转过身来,朝众人缓缓伸出了只“手”,像是要扶着客人往前走。 然而随着秦钩那几近嘶喊的质疑声响起,幽沉的暗里还跟着刮起了阵忽远忽近的怪风,偶尔发出几声“砰砰”异响,似乎是撞上了什么极为坚硬的物事。 四面八方的暗幕骤然像是被无数的碎石砸出了涟漪,渐渐泛起了波动,就连众人眼前的这团白影也倏尔扭曲如断裂的水流。 不知是不是一时的痴怔错觉,那白影彻底消逝之前,众人竟恍惚从里头看到了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的深处毫无生机,一片虚无,如同死后的荒芜静默。 第652章 遁走的“阵眼”(一) ……白义? 众人于刹那间尽皆认出了这双眼睛,也没能拦住那团朦胧的光影倏尔扭曲逝去,唯留了四面八方的暗幕仍然波动如浪潮,未和那白影一起极快地彻底消散。 就连极远处的那些微弱烛光,也还挣扎般地在急急摇晃着。 众人一时僵住了手脚——不同于渊牢里的幽沉黑暗,这片显然是障眼法的幻境似乎对他们毫无威胁,只把他们强行拖入了某人的“障”中走了一趟,尽管方才那不识自身的光景多少有些诡异难言,但此刻恢复了灵台清明,众人倒也没觉得自己的身魂有半点不适。 可这术法实实在在地还未撤去,像是仍藏着什么后着。 这不知是敌是友的幻境……接下来难道还会有什么变化? “这是我三姐的手笔,就像当初红莲散仙他老人家迈进如意镇附近山脉之际、一时覆盖了整座山城的那个阵法……不过是幻化的虚象罢了。” 不同于秦钩方才那声刺得幻境猛震的咋呼嘶喊,隐墨师的声音安稳且悠然地响在了众人的耳畔,全无陷身困境的慌乱,让人闻之心安。 只是他的语声中隐约还带着几分仿佛愧疚的笑意,像是在替谁……向众人致歉。 殷孤光有意先提点了两位已然领教过化形术法的好友,直到暗里没有传来小房东或柳谦君的惑然应声,他才缓缓地道出了眼前这场“困境”的结局,将其他诸位同伴的心也安了下来。 “诸位莫急,请在原地再稍稍等上片刻……这阵法将会自行散去,绝不会伤了谁的。” 不知是因为曾经短暂地同为渊牢囚徒,还是被隐墨师话里的诚恳之意轻易说服,众人默然应允了这乍听之下有些敷衍的说辞,尽数老老实实地呆在了原地,或坐或站,没有半个多余的举动,都算是心领了殷孤光的好意提醒。 可没能登时彻底散去的暗里,显然还有个人不肯相信这话。 “木头……木头你在哪里?” 某个咋呼至极的声音停了半晌,忽地又高昂尖利起来,显然是没有顺利找到目标,而愈发心慌意乱,正徒然尝试着将发小“喊”回身边来。 好不容易才收缩了大半的青墨鬼气再次在虚空中呼啦啦地撑了开去,在本就有散去之势的暗里骤然显出形来,忽快忽慢地在众人头上荡过,刮起了几阵短暂的怪风。 无边无际、即将崩溃的暗幕之中,除了极远处的那几缕渺茫烛火,就只有这团硕大的青墨鬼气在半空中来回冲荡着,还顺带着几乎能刺穿双耳的嘶声呼喊,让人根本没法视若无睹。 于是众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青墨鬼气又一次发了疯,后者嘴里狂呼着发小的浑名,像是在亲身体会所谓的“鬼打墙”,就这么坚持不懈地往四面八方冲将而去,又屡屡撞在了摇摇欲坠的几堵石墙上,劲道之大、去势之狠,都让众人倒吸了口冷气。 这莽撞得太过孩子气的怪异举动,竟还真的慢慢显出几分用处来——至少那笼罩着众人的幽暗大幕,就以肉眼可见的变化,被秦钩冲撞得愈发稀薄,渐而转成了灰色,不消数息,更有朦朦胧胧的光亮从灰雾里渗透了进来,徐徐蔓延到了众人的脚下。 于是县太爷那无奈至极的嗓音,也能穿过了这道渐而淡去的暗幕,清晰地落入了众人的耳里:“别撞了……我在这里。” 秦钩恰恰再次在高空中作势、眼看就要又往某个方向冲将而去,乍然听到了发小摆明安然无恙的语声,匆忙间没来得及停住势头,登时在虚空中滚了几滚。 可这也没拦住他极快地“爬”其身来,“呼”地朝着县太爷荡了过去。 若不是明知自己的一身鬼气会伤了县太爷,秦钩恨不得一把抱住好友的脑袋——惊觉眼前那团朦胧白影不是楼化安之际,他心胆俱裂,又找回了些前世被甘小甘活活吓死的熟悉感觉。 所幸,一直堵在他喉咙口的惨烈哭嚎还是能发出来的。 “刚才那个虎白虎白的影子是谁?”青墨鬼气在半空中颤抖个不停,又将四周的稀薄灰雾冲淡了不少。 不同于众人方才的痴怔呆立,他这个最先吵嚷出声的“异数”,反倒错过了白影回身投眸的一瞬,于是也“无缘”得见那双毫无生机的眼睛。 县太爷叹了口气,本想开口说句“白义”,安定下显然快被吓疯的发小,却猛地意识到,那不过是自己霎那间一瞥的结果,谁知道是不是恍惚间的错觉? 他下意识地往杜总管主仆二人方才的立足之地望去。 青墨鬼气停不下来的颤抖固然丢脸至极,却也让已然淡去的暗幕与灰雾散得愈快,此时更是撤去了十之八九,于是从众人顶头上那道裂缝中漏下来的天光,得以再次笼罩了这片小小方圆,让人视物如常。 然而县太爷不过定睛看了两眼,就身形陡僵,继而骇然回过身去,语声比秦钩都抖得更厉害:“殷先生?” 方才的幻阵极为厉害,又是趁虚而入,仍然逗留在废墟里的诸位未能预见这桩灾祸,便都着了道,此刻明明出了困局,众人还是一时皆未缓过神来,犹自有些茫然地打量着身侧四周,多少带了几分草木皆兵的惶恐。 就连在渊牢里住得最久的柑络长老,早就熟悉了幽沉无声的黑暗,也习惯了永远寻不到出路的寂寞,却还是被方才在幻阵中骤然举步行走的怪异感觉吓了一跳,如今好不容易坐回了桑耳的背上,也还是望着自己空落落的下半截身子,眼神落寞。 唯有殷孤光不同于众位同伴,此时竟安然坐在了原地,眉目淡然,全无刚从幻阵中脱身而出的不适感。 隐墨师正伸出手去,帮着怀里仿佛睡着的女子拨开了耳边的几缕乱发,听到县太爷这种仿佛又见大敌的呼唤,才抬起头来。 他嘴角似乎永远都浅浅牵开的笑纹里,还是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愧疚之意。 眼前这个尚未撤干净的化形大阵……他当然再熟悉不过了。 桃源非梦。 第653章 遁走的“阵眼”(二) 与世隔绝,心向往之,谓之桃源非梦。 这阵法被紫凰门下排行第四的卫禽取了这个名,便是因为这大阵若想成形,就必须依附于某位生灵的心之所向,才能幻化出让身处阵中的活物随之坠入的无边虚境,让每一位心有杂念的阵中生灵在刹那间被混乱了神智,以为自己便是那位生灵,甚至还会在那生灵的执念中走上一遭,被迫见识了他人的爱恨嗔痴。 只有被大阵依附的那位生灵——即桃源非梦幻境中的“阵眼”——远离了大阵范围,这阵法才会不解自破。 此时幻阵仅被秦钩胡乱一搅,就摇摇欲坠、更于片刻间散了个干净,若非施术之人遭了毒手,便只能是“阵眼”……已然远离了这渊牢虚境。 事实上,无需县太爷的提醒,殷孤光甚至都没有望杜总管主仆二人原本驻足之处瞥上半眼,早在眼前幽暗乍起之际,他就猜到了此刻的变故。 本该有总管先生和白义骏仆站着的那处暗角,如今早就空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 这主仆二人……果然趁着桃源非梦大阵陡起之际,悄然遁走了。 就连原本散落在柴夫人脚边的那件绾色暗袍,也俨然无踪——生死危殆之际,白义竟还是趁乱带走了那件衣裳。 难道这位来自九幽的骏仆,竟不满足于救下杜总管这条性命,还妄想着保住主人那双瞎得差不多了的眼睛? 殷孤光苦笑着冲县太爷摆了摆手,示意后者无需不安——事实上,早在众人跟着那团朦胧白影往前迈步之际,这场针对杜总管的“堵截”就付诸了流水,绝无可能成功了,如今不过是更早一步地送走了那对主仆,失去了所谓寻仇的机会,其他……倒确实并无妨碍。 且不说六方贾这次釜底抽薪地一闹,已就此结下了整个人间修真界这种大仇,从此再不可能无声无息地酿出渊牢这种大祸来,哪怕只是想要安之若素地继续他们的扑卖生意……也无法如愿了。 至于杜总管这个瞳术大成的煞星,恐怕已然摊上了个将把他看得严严实实的冤家,眼下这一遁走,不但远离了太湖渊牢,更将永世与六方贾再无干系。 白义那双眼睛里生机全无,却让在座诸位都看懂了一件事——这位骏仆形似幽魂,肚里的主意却绝不比世间的精明之徒们少上多少。 他先是早早地与总管先生决裂,又趁着闹翻之机在渊牢里暗中来去,甚至在紧要关头解了石室前的封禁之力,最后更把小牙这个无依无靠的囚徒送到了众人身边……这一切看似任意妄为的举动,无不是在和杜总管作对。 众人原本也这么以为。 可他还是在杜总管众叛亲离、被死仇们围堵之际站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护在了主人身前。 直到桃源非梦大阵陡起,众人在幻阵里看到了那团白色的光影,起初仍身陷阵中无法自救、并未觉察出对方是谁,直到大阵将碎,那朦胧的白影在扭曲消逝之前回身投眸,才让在座诸位不得不正对了那双不该出现在凡世的眸子。 白义的眼底深处一片荒芜,甚至那一瞬也不像是在看着他们这些外人,却让彼时在旁冷眼旁观的隐墨师,毫无来由地信了他那无声的诺言。 谁也不知道他会把杜总管带去哪里。但至少,有他看着的一天,那位一目双瞳、曾经在人间界有过鼎盛凶名的总管先生……大概是没有机会再祸害这世上的生灵了。 当下让殷孤光忧心忡忡的,是另一位自找麻烦的生灵。 身陷幻阵中的诸位方才被混乱了神智,于是只恍惚觉得在那暗中缓步走了许久,唯有殷孤光心知肚明,那不过是短短一盏茶的辰光罢了。 殷孤光当然也猜到了白义的些许能耐。这位身居九幽虚境多年的骏仆,当然不会把渊牢这种后来被强行造就的虚境放在眼里,虽不能将此地彻底毁去,但他孑然一身,若只求来去自如,当然不是难事。 这本就是白义能够搅乱这场大戏、救出一众囚徒的依凭之一。 可是杜总管呢? 即便早已瞳术大成,总管先生仍是实打实的阳世生灵,要在这么短的辰光里,从这化形大阵中遁去、且还逃出了百里之遥,哪有这么容易? 事实上,这原本是绝无可能的——桃源非梦大阵一起,除了施术之人能独善其身,阵中的活物无一幸免,必然在阵中被“障”牵引着、茫然不识自身,更何况是身为“阵眼”的生灵本尊? 唯一的可能,是主阵之人有心放“阵眼”一马,才会让杜总管成了幻阵中的另一位自由之身,趁着众人皆尽迷失在虚境中,被白义带着、倏尔远离了渊牢。 殷孤光缓缓低了头,眉目忧愁地望准了怀里的女子。后者不但没有像众人那般惶惶不安,竟不知何时闭了眼,此时正在小师弟的怀抱中……睡得香甜。 桃源非梦,并不是人间修真界随处可见的幻阵。 这是唯紫凰门下有幸修习过的化形术法之一。就连殷孤光也是在成为隐墨师后、云游人间界各处之际寻机练习多次,才终于勉强能把这大型阵法施展开来,即便如此,至今他仍未有把握、在无兄姊相助的境况下,于无声无息间布下这化形大阵。 就连在如意镇糊弄红莲散仙的那一次,也是他的疯魔师姐率先出了手,他不过从旁协助一二罢了。 眼下置身于这虚境里的紫凰门下,除了他和索命小鬼,便只有从方才开始就被他抱在怀里的三姐,至于其中哪位会对杜总管主仆二人起了怜悯之心……实在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为什么? 果真如桑耳长老所说,三姐曾经与杜总管有过一面之缘,便不惜放过这几乎将人间修真界一网打尽的阴诡家伙? 为了她口中的那个昔年的“杜家小鬼医”,她难道愿意和人间界的那么多生灵做对,甚至将此后原本的安生岁月也赔进去? 还是那个要打开百里青虹通道、见紫凰一面的执念竟扭曲至此,让她已将杜总管诩为了知己,才会动了这种歪到极致的怜悯之情? 第654章 别来无恙(一) 殷孤光眉目低垂。 憋在肚里的那口闷气慢慢升上来,堵在了他的喉间。 若不是秦钩今非昔比,已成了鬼仙之身,才会在这匆忙之间布下的化形阵法中找到了空隙,竟能先于小房东、桑耳柑络、乃至柳谦君这种前辈怪物们,第一个在幻阵中寻回了自己,甚至把前头那团白影当成了县太爷、撞了上去,惊觉不对后更及时喊出了声,才将无辜被扯入这大阵中的众人唤醒过来,更搅散了本就失了阵眼的幻阵。 倘若没有这么乱来的秦钩,桃源非梦大阵就算没了杜总管这个阵眼,也会丝丝缕缕地继续和阵中生灵们纠缠下去、老半天都褪不干净,仅凭殷孤光一人之力,是没有办法将同伴们一个一个从“障”中及时带回来的。 隐墨师原本想找索命小鬼帮忙——傒囊能在他人的“障”中自由来去,只要三姐这个施术主人不刻意为难,索命小鬼便能把尚未陷得太深的同伴们统统扯出幻阵。 可是这位唯一的“帮手”早在幻阵行起之前,就莫名其妙地从他身边滚了开去,好死不死地成了当时离殷孤光最远的那一个。 是暗中答应了三姐、才会挑那时候吸引开了他的注意? 还是她根本就是方才那幻阵的另一位主阵者,为了在这有蛟龙骨阻碍的废墟里顺利施术,才会赶紧借机离杜总管更近,好稳住“阵眼”? 又或者……她根本就是给那主仆二人送信去了?! 殷孤光实在猜不透。 如今回想起来,从小到大,诸位兄姊的心思……他似乎从来都没有看透过。 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分明就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三姐到底是什么时候“指使”了傒囊,又用什么法子迅速地商量出这种糊弄他这个小师弟的把戏,继而神不知鬼不觉地施展出了化形术法。 可他能去问谁? 女子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怀里,鼻息沉稳,尽管还是有些着了行迹,可这摆明不想被小弟质问的装模作样,已足够让殷孤光无法开口。 她脖颈间的狰狞伤痕竟退了少许,不再如此前在石室里那般触目惊心,倘若用长发小心翼翼地挡上一挡,便没那么容易被旁人看到。 桃源非梦毕竟是紫凰教给一众徒儿的诸多化形术法中最难的一种,即便是天分最高的卫禽,也不敢在全无后援的境况下、随意施展。 紫凰门下十八位弟子向来心照不宣——想要动用桃源非梦大阵,至少得有两位兄弟姐妹同时在场,不然,便是在拿自己的性命妄赌。 覆盖在老七住的那个极东废城之上的大阵,不就几乎耗尽了五位紫凰门下的身魂灵力,才最终成形? 如今冷不丁地要在蛟龙骨围绕的虚境里独撑此阵,即便是攒了足足两年灵力的三姐……当然也会累得暂时力竭。 住在渊牢的这两年间,她大概是从来没有睡过的——且不说被置身于那层有万千小妖看管的囚笼里,她千百年来都习惯了青要山那座木屋里的温暖舒适,哪里能在那种阴冷的蒲团上睡得着? 这会儿能睡上片刻……也好。 殷孤光终于还是认了输。 女子的装睡倒是毫无破绽,然而正在数丈开外呲牙咧嘴爬起身来的索命小鬼……却没那么容易躲过殷孤光的质疑眸光了。 她身上的淤青又多了几片,几乎覆盖了整副枯黄干瘦的本尊肉身,满地的蛟龙碎骨并不比造字神力造成的伤害小到哪儿去,让索命小鬼没能保住常年挂在嘴角的揶揄笑意。 看到小师弟的眸光转向了自己,索命小鬼更是大惊失色,一双坚石眸子差点倒翻了过去。 她赶紧装模作样地捧住了脑袋,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朝着小房东靠近了几步,直到犼族幼子知机回头、皱着眉头瞪住了她,她干脆也大叫着脚下一跌,顺势摔到了楚歌的温暖毛发之间,继而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整张枯黄小脸埋进了小房东的尾巴里。 这下,她就看不到小师弟的冷冽眼神了,落得清静。 楚歌盯着这摆明是耍赖的“日游巡”许久,似乎是被后者满身的可怕淤青刺了眼,她呆愣半晌,最终没有将傒囊甩到一边去,反倒卷了卷尾巴,再次把这永远都给人找麻烦的同伴驮上了背。 遥远的顶头裂缝之上,张仲简仍然无声地驻足在原地,方才的化形大阵就在他眼皮底下骤起骤落,他竟全然没有出手的意思,就连白义带着杜总管从虚境里遁走,也没让他有所动容。 他似乎早已被仓颉老头说服,也有意放了那主仆二人离去。 倒是小老头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众人立马逃离渊牢的身影,颇有些讶异地在裂缝边缘朝虚境里招了招手,极为善意地招呼着他们逃出生天:“上来上来……要帮忙么?” 众人啼笑皆非,也不知该不该和他老人家摇这个头。 也对……牢笼破碎,大敌远遁,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桑耳长老最先耐不住了。 他背稳了柑络后,没忘了顺势伸出幼蛟拐杖往旁边一挑,将方才被白义驮来、至今仍昏迷的灰发少年颠在了棍尖,继而一扯龙筋,便毫无悬念地扶摇直上,悠悠哉哉地跃出了裂缝。 柳谦君则抱起了至今仍身子瘫软的柴夫人,和小房东打了个眼色,双双往殷孤光身边挪得近了点。 楚歌将尾巴卷得更紧了些,在确认索命小鬼不会摔下去后,才微微倒吊了一双缝眼,四足微按,爪下便倏尔腾起了泛着赤色的大片焰云,眨眼间席卷了他们三人的脚下。 这是她兽身本尊的行风之术,由她体内妖焰所化,但十余年来只在诸位好友前用过一次——若是平日里那个妖力未损的小房东,这焰云怕会灼伤了方圆十里的生灵,但此刻的她只能化出这勉强腾空的焰云,带着好友们飞离此地,暂时还伤不到谁。 可她没有登时就跟在桑耳长老后头、离开这天杀的湖底牢笼。 幼兽等了片刻,忽而朝着虚境里的另一边转过了小脸,右耳微动:“走了。” 第655章 别来无恙(二) 虚境里还未安然起身、立马就能走的生灵,当然远不止一个。 裂苍崖尚有十数位弟子瘫睡在地,冷冷清清地“聚”在这方废墟的一角,布成了片让人望之便心下哆嗦的“尸堆”,若不是他们每一个都的确鼻息沉稳、面色无异,倒实在有点像是片小小的乱葬岗。 杜总管主仆俩方才这一闹,让原本还在照拂着他们的同伴们转开了眸光和心思,除了秦钩和县太爷这两个师弟,其他诸位都没能再顾上这些眼下性命无碍的修道后生们。 所幸他们早已被无极掌教护住了性命,身魂里的妖毒暂且被压制了十之八九,只要不再受外力伤害,就算稍稍晚些再出渊牢,就算一直这么无所作为地入定沉睡下去,也能平安无恙。 但楚歌看的并不是他们。 此刻被小房东的一双缝眼死死盯住的,仅是正蹲在众位师兄身边、最最神智清明的县太爷罢了。 仓颉老头在裂缝上的遥遥一招手,不但没让县太爷脚下生风,反倒推着他缓缓矮了身,愈发钉在了诸位师兄旁边。 他还在山门里的时候,就是无极掌教膝下一众亲传弟子中出了名的“老叟”——明明年纪最小,偏偏心思最重,就连师叔伯们、乃至掌教师尊不准他担心的各种小事,他也要忧心忡忡地去亲眼看个仔细,才能勉强释然。 这病当然没法说治就治。 于是即便是亲耳听师尊保证过,即便一路而来有秦钩的鬼气结界护送,即便真出了什么变故也无计可施,他还是要牢牢地跟在众位师兄的身边,眉间忧色难散。 等到周遭危难尽去,他的头一桩大事还是回到这个“尸堆”旁,细细地观察着师兄们的阙庭颜色,生怕其中哪位的面上又腾起些许的死气。 意识到赌坊诸位怪物准备离开渊牢之际,县太爷当然也有所动容,可眼睁睁看着楚歌的四爪下绽开了赤色的焰云,他却愈发犹豫地打量了眼遥遥在上的顶头裂缝,继而面有忧色地环顾了十数位裂苍崖子弟……和紧紧抓住他脚踝的沈大头。 小房东方才那一吼,固然是世间妖兽的克星,却也足够让勉强算是修真界生灵的沈大头倒栽在地。 身为且时虚境中最脆弱的活物没有之一,大头侏儒原本死死地拽住了柳谦君的袖角,认定不管眼前有任何变故,万年的参王至少是能保住他这条小命无碍的。 然而柳谦君的注意力极快地被甘小甘吸引了个彻底,女童的平安与苍白面色足以让参王且喜且忧,她哪里顾得上脚边还有个无法承受犼族一吼的羸弱家伙? 于是大头侏儒既没有得到一星半点的警告,也无人帮他捂住双耳,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领教了凶兽之怒,在犼族幼子短短数息的怒吼声中,瞠目结舌地往后倒了下去,双掌也不受控制地发了抖,无声地松开了柳谦君的袖角。 他的一双腿脚仍然软瘫如爬虫,不受控制地歪曲在地,拖得他无法像往日那般迅速地起身逃离,更衬得这在人间绿林道中一呼百应的沈大军师……滑稽悲凉得很。 所幸县太爷成功从小房东的怒吼声中“救”下了乌师兄后,一回头便看到了面目滑稽的大头侏儒,尽管彼时还有秦钩在背后哆哆嗦嗦地抖个不停,县太爷还是哭笑不得地一把将沈大头扶了过来。 楚歌元气未复,那一吼原本凶戾大减,但还是足够震晕了大头侏儒,后者在县太爷脚边哆嗦了半晌,除了魔怔似地忽地拽住了楼化安的脚踝不松手外,就只是默默地倒翻着眼白,毫无醒转之相。 县太爷无可奈何,只能扶住了这无法自救的同伴。 等到小房东的一双缝眼朝他转了过来,甚至还在他猛地发了怔后、追着催了句,县太爷才骤然醒觉自己当下的尴尬状况。 不管他与秦钩长到了多少岁,楚歌还是把他们俩看成昔年在如意镇里的十岁幼子,即便此时已无强敌环伺,她怎么可以把这两个傻小子留在渊牢里? 她当然要带着他们一起走。 可县太爷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唯有冲着小房东苦笑:“可是师兄……他们怎么办?” 尽管有“魂玉”傍身,他的身魂灵力也还远未恢复到能够带着十数位师兄一起行风腾空、逃出虚境的地步。 至于楚歌,尽管强撑至今,她的身魂倾颓之相还是再明显不过,若是有心有力,她早已将爪下的焰云蔓延了过来,哪里还需要等到他来问? 可他答应了师尊……在离开师门后,他又一次自然而然地应下了师尊的嘱托,如今难道就能自己先走? 小房东的一双缝眼往裂苍崖诸位弟子身上转了圈,继而右耳微动:“我再来一趟。” 此时的渊牢已非绝境,更早无死敌在侧,这已经是眼下最实际的出路了。 县太爷思虑良久,终于缓缓地背起了沈大头,他眉宇间的忧虑之色并未退去,但还是朝着那赤色焰云走了过去。 秦钩原本躲在县太爷身后,惴惴不安地跟着在虚空中荡来荡去,没有再咋呼出声,众人原本都以为,他必然跟定了县太爷,绝不落下一步的。 然而楼化安举步往小房东那边走去之际,青墨鬼气却极为害怕地与发小拉开了距离,竟没有跟上来。 县太爷讶然回过身来,无声地皱了眉头。 你不走? 他没来得及真的问出声来,就看到青墨鬼气又缩回了天光尚未照到的暗角,避开了自己的质问眼神。 秦钩一反常态地闭着嘴,唯有满身的青墨鬼气在“呲呲”地腾着阴火。 “你家山门长辈都不在,这些孩子仍被妖毒缠身,有他看着也好……”似乎是看懂了秦钩的恐惧,柳谦君忽地接了口,让又停住了的脚步的县太爷眉间稍展,“先上去吧,想要救人,你自己总得先恢复点气力。” 青墨鬼气在角落里抖了抖。 楚歌却顾不上这个临时犯了别扭的小小秦了——杜总管主仆二人走了后,她便用那双缝眼瞪准了张仲简,像是急着要问大汉什么话,若不是顾及着诸位好友,她恨不得当即就跃出渊牢。 反正眼下的秦钩比起县太爷不知厉害多少,渊牢里哪怕真的冒出第二个幽魂来,他也是可以对付的。 等到县太爷堪堪跨入赤色焰云,小房东便不耐烦地踩了右爪,满地的焰云霎时高腾如疯火,托着诸位同伴往上冉冉腾去。 投向那仍有些刺目的天光。 第656章 光,尘(一) 赤色的焰云从裂缝中扑出来的时候,已闭目“养神”多时的张仲简如有所感,慢慢张开了眼,朝着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们咧了咧嘴角。 他甚至还得空伸出了左手,将突然在县太爷肩头发起颤来的大头侏儒接了过来,让楼化安不至于脚下踉跄,差点摔出了赤色焰云。 赌坊其他的几位怪物,却没有张仲简这般悠哉欣然。 小房东深知自己还未恢复多少气力,生怕一个不慎、会让同伴们跌回虚境里去,便没敢像往日那般莽撞胡来,于是赤色的焰云就这么晃悠悠、慢吞吞地往上升了好久,让被护在其中的生灵终于能够看清了这“囚笼”顶端的模样。 那道被强行划开的裂缝果然极长、也极宽,众人方才立足于虚境里抬头望去,还只觉得像是有只眼睛缓缓睁开、在看着他们,此刻亲身从这“眼”中穿过,才发现这出口至少有百丈长、五丈宽,别说他们区区几人同时逃出,就算是渊牢里所有的囚徒一起上来,也不会觉得狭窄难行。 更不用说被强行扯开口子的这些“石层”,也有约莫十丈之厚,绝不是太湖底该有的石头。众人从切口处缓缓腾空穿过之际,接着天光,还依稀看到了些奇异的纹路深嵌其中,蔓延得无边无际,找不到断绝之处,像是里头还保留着什么残存的生命。 这么厚的蛟龙骨……怪不得连楚歌也没能咬穿。 天可怜见,世上恐怕真找不出哪家的凶兽,能从这种骨石中咬出条活路来。 于是众人也愈发惊骇莫名。 这真的……是那道白虹般的神兵区区一划的结果? 朝裂缝离得越近,外头的天光便愈发刺眼,等到渐渐快能碰到裂缝最高处的边缘,小房东才猛地弓背一跃,整团赤色的焰云终于安然在张仲简脚边落了地。 暖意临身。 众人从焰云中脱身而出,便觉得此前在渊牢感觉到的那股子湿冷,都渐渐在这天光下结了痂,一层一层地剥落了下去,仿佛只需狠狠抖了身躯,就能把那入骨纠缠的阴冷,与自己彻底分隔开去。 众人果真也这么做了。 这感觉……依稀是有些熟悉的。 大概是八年前,去七禽街医馆看鼻伤的张仲简曾被王老大夫数落了个狗血淋头,被催着去把身上的皮甲给洗一洗。 王起心的意思,是大汉就算不肯扔了这种旧衣,甚至无法修补皮甲上头的数道“刮痕”,至少也得把混杂着馊菜和铁锈的那股子味道……给去掉。 张仲简一如既往地听话至极,竟还真的去五门洞街打了两桶井水,跟在李家婆婆后头学了老半天的洗濯功夫。 当然这场辛苦并没有什么回报——皮甲上头的暗痕与污迹,还是不知多少年前为了救下仓颉、在那场血战中留下的,只因一直和主人逗留在百里青虹通道里,才没有被岁月吞了个干净,如今没有从中生出什么妖物来已经阿弥陀佛,哪里能被区区几桶清泉水洗干净? 这件皮甲是没指望了,可赌坊里又岂止他身上这一件? 在诸位好友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大汉几乎把赌坊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了不下三十件的“脏”衣裳,当然其中大半都是甘小甘的衣物,继而把它们统统洗了个遍,并借了本就冷清无人的九转小街……晒了大半天。 这一次,果然要比只洗自己那件皮甲要有用得多。 甘小甘坐在二号天井里,抱着几十件在天光下晒得透彻的温暖衣物,连柳谦君连声唤她都听不到,当时就在衣物堆里睡了过去。 柳谦君和殷孤光各自抱住了本就不多的两三件衣裳,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却不得不承认,张仲简的这番好意实在让人受用得很。 除了元气未复的女童,赌坊诸位怪物压根没有想过还有穿上洗净、晒干的衣裳的一天——只要他们愿意,身上的衣裳穿了多久都无需洗濯曝晒,就连进了如意镇后添置了整整几大箱衣物的甘小甘,也因为轻易不踏足赌坊外的地界,极少会弄脏了衣裳。 至于小房东,则被张仲简翻找出了她压在阁楼里的几条凌风巾,在得知大汉的“所作所为”后,起初她还皱着眉不肯拿回这些松软暖和的厚实棉布,等到终于把凌风巾围在了脖颈间,她更觉得别扭得很,还有数不清的微尘跑进自己的鼻里嘴里,逼着她连连打着喷嚏。 可习惯了后,楚歌却慢慢觉得那暖融之意“呛”进鼻子里时,并没有那么难受。 然而如此“声势浩大”的晒衣大举,也只在九转小街上发生过那么一次罢了。 自此之后,赌坊诸位怪物都死死地看住了自己的衣物,小房东更是生怕自己的山神官袍也被张仲简带走泡进泉水里,不惜哄骗了大顺、让小楼本尊同仇敌忾地一起要挟了大汉,逼得张仲简答应再也不做这种引得全镇老小侧目的怪事。 那一次的天光临身之感,在这数年里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记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意镇差不多每一个白昼都天光大好,哪怕是站在赌坊的二号天井里,那从天穹上降下来的暖意也会落在身上,未见老天吝惜过。 可在这天杀的湖底牢笼里待了短短数十天,他们就几乎忘了,天光照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降临到太湖底的天光,当然不会和北方山城里的一模一样。 这暖融之意还带着些许初春的寒峭,甚至伴随着几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怪风,忽快忽慢地围绕着众人打转,倏尔穿衣而过,漏进脖颈与衣裳间的空隙里去,若是身子虚弱的凡间生灵在原地站个片刻,还会禁不住打几个哆嗦。 可赌坊诸位怪物就这么毫无遮挡地站在天光下,只需舒展了肩骨腰背,便觉得附着在皮肉上、衣履间、眉发深处的湿气丝丝缕缕地离自己而去,极快地消融在光亮处。 他们轻轻一抖身上的衣衫或毛发,那些弥漫在光亮中的无数微尘,便又挥之不去地朝面目嘴鼻靠近了过来,惹得他们鼻根发痒。 痒得他们……几乎要笑出声来。 第657章 光,尘(二) “是长白参族的家主么?甘……甘老,请您老过去。” 柳谦君骤觉有人极为小心地拽了拽自己垂到脚边的发尖,同时响起的还有个又轻又脆、带着几分请示意味的试探语声,不禁低了头,暂且从满宆的天光中移开了眼。 然而她的方圆十步之内,尽是相识相熟的几位老朋友,哪有什么陌生的生灵? 那声音虽然有些轻细,却显然是离自己颇近的,头顶天光朗朗,怎么照不出来人的身影? 柳谦君不得不眯了眼,耐着性子在脚边寻了老半天,才在湖泥中看到了只正朝她奋力晃动须脚的……小虾。 对方看起来不过一指长短,却穿着湖海龙宫麾下兵将独有的“盔甲”,让陆上的生灵不至于将他们和寻常的鱼虾混为一谈。 但那盔甲未能掩尽了他原本的甲壳之身。 柳谦君定睛细看,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乍然没看到他的缘故——这小虾的外壳薄如蝉翼,被光亮一映,更是浑若无物,衬得甲壳下的白肉透亮如晶。 这么一只壳肉透亮的细小水虾,若不是有盔甲在身,便极容易被其他生灵恍惚间认作了水域里的波光。 这位在犼族妖焰堪堪退尽就急不可耐凑上前来、说起话来却有些哆嗦混乱的……竟是位白虾小将。 事实上,柳谦君若不是只顾着头顶上的天光,早在从渊牢里逃出来的刹那间,就该注意到这位小小虾将……以及太湖底的古怪的。 众人从裂缝中顺利逃脱出来后,才终于明白方才在虚境里抬头望去、为什么看不到浩浩湖水波光,为什么龙王爷会现出了本尊真身、一直都缓缓盘旋在高空——裂缝所在之处,本该有太湖水流淌不息,此时竟早被什么力量强行推开了去,甚至反其道而行、冲着天穹呼啦啦地冲去,圈成了堵不容太湖无辜众生踏足的水墙,为堪堪逃出绝境的“囚徒”们腾出了片暂且逗留之地。 只是这圈水墙并没有把湖底护成个风雨不透的地界,还在高空中留出了个不大不小的空隙,任由刺目的天光降临到湖底来,也让浓重的湿气有处可散,不至于憋坏了习惯在陆上呼吸的生灵们。 在如意镇几位怪物的眼里,那圈空隙像极了吉祥小楼二号天井里的……那个四四方方的缺口。 等到他们终于能将眼神从天光中收回来,看到的便是一眼数不过来的虾兵蟹将,后者仍在跌跌撞撞地四处奔忙,无声且有序地照顾着本不该在此地逗留的陆上众生,将原本该铺在龙宫里的软毡安放在了湿软的湖底泥土上,容伤重不醒的九山七洞三泉诸弟子暂时休憩。 这种阵仗,当然不会尽是张仲简手里那把长枪的功劳。 地界各处的湖海水域,十之八九都在海龙一族的掌管下,能让浩浩太湖水和千万虾兵蟹将这般听话的……当然是镇守太湖的龙王爷的手笔。 可人间的湖海水域终归仍在上界神司管辖下,轻易不能妄起变故,此番这么大动干戈地为修真界众生行这种“方便”,难道龙王爷就不怕,会惊动了三十三重天上的某位神明? 柳谦君却顾不上了。 白虾小将的几根长须遥遥一指,便把她的眸光往左侧的一处角落带了过去。 那里,甘小甘正坐在由数张软毡叠成的“窝”里,被两个神色惶恐的夜叉按住了肩胛,因此无法起身,她的小脸也极尽苍白之色,一双大眼却明亮得很。 几位同样身骨透白的虾兵战战兢兢地站在甘小甘的身边,捧着个异味冲天的食罐,似乎在劝说女童再多喝点食罐中的物事,然而甘小甘的一双眼睛只盯住了刚刚从裂缝中跃出身来的诸位好友,根本不搭理他们。 在柳谦君脚边哆哆嗦嗦的白虾小将,原本也是伺候在女童身边的其中一位,却被甘小甘急着差遣过来给参王传话,倒成了唯一功成的那位。 看到柳谦君的眸光终于转了过来,甘小甘朝着好友招了招手,常年呆怔的眉眼间慢慢牵起了让人望之欣然的笑意,无声地张了张嘴。 君…… “快过去吧。”柳谦君尚未拔步,另一个温柔的语声忽而在她耳边轻轻响了起来。 柳谦君讶然别过头去。 几乎是整个人都压在她肩膀上的柴夫人也望准了甘小甘,她明明在杜总管手下受了重伤,若离了旁人的搀扶便站不住脚,可她此刻的言语却是欣慰且轻快的:“她等了你们太久……快过去吧。” 楚歌抬着右爪,好不容易才拍散了鼻腔里的痒意,倏尔觉得自己的尾巴中有什么活物悄悄滑了下去。 她回头望去,恰好看到柳谦君扶着柴夫人、慢慢朝着甘小甘那边移了过去,也瞥到了那个枯黄干瘦的细小身影摔在湖泥里,后者不但没有爬起身来的意思,反倒拿手脚划了划泥,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盖了起来。 这只日游巡又在盘算些什么? 小房东猜不透……也不想浪费辰光去猜。 反正,这也是孤光的事。 她要管的那位,还在为难着怎么将双眼倒翻的沈大头放下、才能不伤了后者本就软瘫的双腿。 张仲简掌中那白虹般的澎湃灵力,像是早已被融进了满目的天光中去。 方才还让人无法移开眼去、甚至差点要了杜总管性命的那把“长枪”,竟突然不见了。 可楚歌定睛往大汉身后望去,却分明看见一直被张仲简绑在背上的剑囊里,那把熟悉的宽阔巨剑赫然好端端地待在里头,一如在山城里十余年间的安静模样。 楚歌的一双缝眼倏尔倒吊得更高。 “仲简,我有话问你。” 犼族幼子的这话引起了小老头的兴趣,仓颉双眉飞舞,满面好奇地凑了过来。 你要问他什么? 小老头无声地扬着眉,几乎把这话刻在了满面的皱纹里。 大汉正将沈大头慢慢地放在了张软毡上,闻言回过头来,恰好对上了幼兽那倒吊的缝眼。 张仲简叹了口气,并没有把几乎凑到他和楚歌中间的小老头推开,只颇为抱歉地……冲着好友无声地摇了摇头。 小房东身躯陡僵,就连刚刚才抬起来的右前爪,也极为僵硬地慢慢踩回了湖底的泥沙里。 头顶的虚空中依旧有个庞大如山岳的蜿蜒身影在缓缓游动,一不当心,就遮掉了小半的天光。 楚歌猛地仰了头,眉间的三道沟壑再次显了形。 第658章 各家克星到(一) 遮天蔽日的龙身阴影下,是不久之前才逃离了禁锢的九山七洞三泉门下众生,虽然并不是山门中的所有子弟,却也至少有两百之数,此时大半都或坐或躺在软毡上,尚未彻底摆脱身魂虚乏的尴尬状况。 这其中,只有一小半还能起身行走,便都在虾兵蟹将们的襄助下,奔走着照顾暂时难以自救的亲友们。 而甘小甘坐的地方,则有意和修真界众生们的休憩之处离得远了些,似乎是受了龙王爷的命令,夜叉和虾兵们极为尽责地层层叠叠把女童护在了中心,不准“闲杂人等”随意靠近,唯有扶着柴夫人的柳谦君踱步过来后,才放行了这仅有的一次。 白虾小将长须微摆,便有虾兵们慌不迭地扛过来又一张软毡,扶着柴夫人坐在了上头,让柳谦君能够心无旁骛地撤到一旁,将甘小甘揽在了怀里。 两位夜叉当即就松开了甘小甘的肩胛,立马双双坐倒在了湖泥里,面色稍霁。 原本围着女童的虾兵们也心照不宣地往后猛退数尺——他们显然不是心甘情愿要来照顾甘小甘的。 数十天的朝夕相处中,满龙宫的虾兵蟹将们都亲眼见识了这位厌食族金鳞长老的厉害,如今已然把女童当成了比犼族那位看起来恶狠狠的幼子还要可怕的煞星。 有了长白参王陪她,他们这群无辜的龙宫守卫……当然是离她越远越好! 甘小甘凑在好友的怀里,如愿地再次闻到了熟悉的清苦味道,却没能让她就此定下心来。 她比谁都要清楚参王的灵力香气,可眼下,这味道却实在馥郁得有些过分了。 女童当即就注意到了好友血迹斑斑的双手,脸色骤变:“君……你的手。” “皮肉伤罢了,无妨。”柳谦君失笑,语声释然。 甘小甘藏在大氅下的身躯依然柔软如弱柳,但隐隐约约有热气环绕在女童的双肩窍穴之中,不再像过去那般冰冷若死,让柳谦君从清醒那一刻开始就悬起的心……放了下来。 可甘小甘还是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显然不相信这话,柳谦君无可奈何,只好拆下了缠绕在掌间的月白布条,把那些已然无碍的伤痕给女童看了个仔细。 “我们都好,不用担心。”柳谦君低垂了眉眼,柔声安慰着甘小甘——她已然从楚歌那里听说了她和殷孤光“走”后、发生在如意镇里的诸多变故。 太湖渊牢,曾经只是甘小甘一人的地狱,这一次却把赌坊诸位怪物统统卷了进来,偏把她留在了外头。 她一直等在虚境外,无法亲身去闯那个曾经毁了她的湖底牢笼,不管有没有张仲简在旁陪着,她必然都心焦不已。 那份差点在“障”里吞了自己的愧疚……如今,会不会也成了甘小甘的心魔? 听到好友的安慰言辞,甘小甘终于能将眸光从柳谦君的双掌上挪开,若有所思地往裂缝边缘望了眼。 那里,好端端地站着张仲简、殷孤光和小房东,就连面色奇差的县太爷也并无伤损地伫立着。 她挂念着的生灵,一个不落。 女童眉眼稍展,慢慢抬手抱住了柳谦君的腰,在好友的怀里点了点头,低语如梦呓:“嗯,甘知道。” 只要君、孤、仲、歌……还有楼,都安然无恙,就好。 女童鼻息减稳,仿佛累极困极,竟就这么在好友的怀里睡了过去。 柳谦君失笑着抱稳了好友,将甘小甘的风帽轻轻掀了上来,盖住了女童的脸,为后者挡住了在湖底乱窜的数阵怪风。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能够斜了眼角余光,往不远处仍显得有些混乱的众人休憩之地打量了片刻。 尽管其中大部分都是后生小辈,她还是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那些仍能凭自身之力、来去奔走的生灵,便个个都是她的老相识——六十年一次的掌教大会一直都安排在长白山天瀑秘境,即便她已有百余年没能回山,也没那么快就忘尽了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长老。 孤光家的疯魔师姐果然没有信口胡诌,六方贾这场看似荒诞的闹剧……几乎真的把人间修真界一网打尽。 至少,现在立足于湖底泥泞中的三十余位,便都是十九个山门里的得道长辈。 参族有不少子孙已去往了金仙界与上神界,于是她这个参族老祖宗比人间众生都更清楚,六方贾要借这些地界生灵来威胁上界的做法,实际上并没有听起来那么无稽。 上界看似超脱世外,却在地界各有牵绊与掣肘,即便不是血脉后裔,也多的是在他们荫佑下的族群众生,若失了这些地界生灵,他们悉心养下的势力便会少了大半,在上界便无法与死敌们暗中较劲,一个不慎,就会像昔年的紫凰那般,被围攻剿杀,被伤得要逃到人间界来、连个最寻常的修真界生灵都能抬手宰了她,甚至……会当即就神魂尽灭。 上神界,本就是比如今的地界要残酷万倍的地方。 柳谦君低不可闻地倒吸了口冷气——比起人间寻常的浩浩众生来,修真界生灵们的力量向来是上界更为倚重的,这么大的赌注,说不定……说不定上神界当真会有所动容,就此洞开百里青虹通道的。 她就这么望着不远处的修真界后生们出了神,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引起了有心之人的注意。 其中有几位原本聚在一处、帮着伤势颇重的后辈们恢复身魂灵力的掌教或长老,正有先有后地朝她微微躬身为礼——不像龙宫里并不熟悉陆上族群、因此把她唤作“参族当代家主”的虾兵蟹将们,他们无疑早就认出了她这个早年间将长白山天瀑秘境出借的参王。 这一躬身意味深长,恐怕也有几分意思……是冲着已然睡去的厌食族金鳞长老。 柳谦君抓紧了甘小甘略有回暖的小手,漫不经心地也向着对方颔首致意。 她曾经是有过要找人间修真界麻烦、帮女童报这个仇的心思的,可见到了桑耳和柑络后,她对九山七洞三泉和这渊牢的关系多存了几分疑心,眼下已另有了盘算。 不管要不要寻仇……这会儿,总得让小甘先多睡几个时辰。 让柳谦君讶异的是,刚刚向自己躬身的其中一位,忽而朝着裂缝边缘踱步而去。 那人没有当即就靠得很近,反倒颇有分寸地,在离如意镇诸位怪物还有十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659章 各家克星到(二) “那阵法起的匆忙,原本只是为了让白义有路可退,却连累诸位辛苦在他二人的‘障’中走了一趟……容我姐弟几人放肆了。” 来人在那不近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毫无缘由地,就躬身作揖,向仍立足在裂缝边缘的赌坊诸位怪物告了个歉。 这声音,和曾经在老头的土地庙里供奉过的上好香火味道一起,牢牢地印在了楚歌的记忆里,数月以来都未曾淡去。 小房东只能暂且放过了龙王爷,朝着来人转过脸来,只是她的一双缝眼仍然恶模恶样地倒吊着,一时没来得及缓过来。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帮如意镇“赶走”过数个麻烦的救星,无论如何,她是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的。 可当下,她顶多只能还个利息罢了。 楚歌尾尖稍动,有意无意地往身后的湖泥里点了点。 来人竟也看懂了她这全无解释的古怪举动,失笑着踱步上前,竟还理所当然地弯了身、一把从湖泥里扯出了根干瘦如枯柴的腿脚。 他连力都未使,就把藏在泥里默不作声的索命小鬼囫囵个地拽了出来,甩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算是承了小房东的情。 索命小鬼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被抓包,正准备咿咿呀呀地闹上几下,却瞥到了来人一个无声的眼神,当即生生封住了自己的嘴,只能冲着“背叛”她的楚歌……悄悄作了个鬼脸。 小房东当然懒得离她——孤光家的诸位兄姊看似脾气迥异,在她眼里,倒都和幻术师一个性子,个顶个地别扭至极、还喜欢糊弄兜转旁人,这只日游巡更是犹擅其道,自己要是真和她计较起来,还不知会被带歪到什么地步。 既然这位姓卫的人族男子也到了此地,孤光姐弟仨便都有了着落,她更能得空去教训某条臭小龙了。 楚歌也不和来人多言,把傒囊交出去后,就干脆利落地再次仰了头,狠狠剐了眼犹在天穹上缓缓转身的巨影,猛地从喉间发出了数声极尽压迫的低沉嘶吼声。 继而莫名其妙地,她就往湖底一处不知为何特意被虾兵蟹将们留出来的大片空地……蹿了过去。 张仲简安置好了沈大头,还准备和小房东商量下接下去的退路安排,骤然见到楚歌不言不语地蹿开去,一时呆在了原地,没能看懂好友这几个古怪举动为何。 倒是他身边的仓颉嘿嘿笑了声,说了句让他更加迷茫的怪话:“这西海龙子怕的……果然不是老哥你。” 大汉若有所思,下意识地往背后斜眼望去——素霓安静无比地待在剑囊里,应该……是没有机会去吓唬龙王爷的。 小老头耸了耸肩:“也不是他……” 下一刻,满湖底的生灵都仰了头,其中有些对龙族陌生的后辈更是难掩震惊,都不禁喊出了声。 原本盘桓在高空中、一直在维持着四方水墙不落的庞大龙影,仿佛受了召唤般,正慢慢落了下来。 然而湖底空出来的这方地域毕竟有限,只能勉强容下从渊牢里逃出来的修真界众生,哪里还能容龙王爷这副宛若山岳的身躯也落下来? 他想压死谁?! 众人或惊或骇,却还是有点客随主便的自知之明,没有真的失态到要追问身边的虾蟹湖鱼这种问题的地步。 他们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龙影慢慢往湖底靠近,渐渐发现龙王爷似乎并不是毫无目的地胡乱往下落,更没有径直往他们这些无奈客人的身上砸来的意思,倒像是……往着已然坐在远处的犼族幼子那边蜿蜒游下。 犼族的本尊兽身颇为小巧,别说上古的各大凶兽族群,就连人间如今的妖族众生里,随便拣出几个都要比犼族的兽身要大少许多。 楚歌这个族中幼子,更是身躯幼小、算上尾巴也不过区区两尺,宛如山野间的一只寻常狐狸,如今孤零零地独坐在一片空旷的湖泥中央,本就显得有些可怜,此时顶头上偏偏有个庞大如山岳的巨影朝她落来…… 灭顶之灾! 别说龙王爷整副龙身、亦或整个龙脑袋砸下来……恐怕就连他一根龙须不当心横扫过去,怕是也能把楚歌甩飞出去。 即便是十九个山门里早就听说过犼族凶名的诸位老家伙们,也被眼前的景象一时震得手脚发软,忘了犼族早在上古时期就是龙族蛟族最讨厌遇到的杀星,除非龙族出了死力,极少会是犼族众生的对手。 可龙王爷还是老老实实地往下落,在自己的龙须即将凑到小房东的尖长耳朵之际,才缓缓扭动着他庞大的身躯,行浑圆之势,像是要将犼族幼子卷在中央。 然而幼兽只是朝龙王爷低吼着一呲牙,后者便无比忌惮地立马扫开了他的大半截龙身,差点将湖底的其他客人们统统横飞出去。 没想到楚歌会气恼到这个地步,龙王爷不禁有些为难,最终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脑袋往好友的耳朵尖凑了凑,却把自己庞大的龙身尽力往高空拽去,以极为别扭、亦极为难看的倒竖姿势,暂且找到了个勉强能停身的位置。 在满湖底的客人看来,他就像是条被神明从云端扔下来的死龙。 张仲简恍然大悟。 他带着仓颉回到太湖龙宫的时候,讶然发现龙王爷竟早就先他一步,不知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甘小甘与他“同谋”,在龙宫里备下了来自女童之口的数十缸“涎液”,一副恨不得当即就把整个太湖烧穿的反常架势——天可怜见,这位龙王爷早早就明言不会帮他们劫狱、更不会跟渊牢扯上半点干系,怎么这会儿就干脆无比地出尔反尔了? 得知他和素霓终于能够出手,龙王爷也颇为激动,却总有些支支吾吾,似乎在忌惮些什么。 张仲简原本以为,是因为百里青虹或仓颉在旁,才会让这位毕竟是湖海神官的龙王爷不肯明言。 到了这一刻,看到对方连身为龙王爷的尊严就毅然弃之,不惜在麾下兵将和一众外来客的面前丢脸至此,张仲简才终于明白过来仓颉话里的意思。 这位镇守太湖的龙王爷,怕的既不是昔年身为金鳞长老的甘小甘,更不是来自上神界的仓颉和百里青虹。 他害怕的……竟是小房东。 第660章 恩仇纠缠间(一) 这对显然是幼时相识的老友,像是有什么秘密要讲,不肯让同在湖底的其他生灵听到,才会光明正大地躲到了一边去。 众人原本还奇怪过,这片被强行推开了浩浩湖水的暂留之地并没有那么宽敞,偏偏虾兵蟹将们都刻意避开了远处的大片空地,被追问得紧了,也只会摇头甩须、不准他们这些客人往那边靠近。 如今看来,原来龙王爷一早就有了这个盘算,所以才让麾下兵将事先在湖底留出了这么大片的空处,好让他和犼族幼子能够在这“无人之处”,不知偷偷摸摸讲些什么。 可他们这仿若山岳与米粒的本尊真身之差,要怎么耳语? 九山七洞三泉的门下众生登时都起了好奇之心——他们深知龙族众生在湖海水域中地位尊崇,连人间大半的施云布雨也是这一族所为,素来行事稳重;他们也知晓犼族在六界里的凶名,甚至其中不少位还在方才“逃狱”之际,打眼瞥到过楚歌的霸道妖焰,自觉望尘莫及。 可他们从来没听说过……更没当面见过,这两个族群竟会有这般鬼鬼祟祟、背着人私语的模样。 就连恨不得直接在软毡上睡过去的柑络长老,都被桑耳狂拍着背脊、也尝试着强抬了眼皮,往这两只背负着神官大任的凶兽这边……多看几眼。 众人一时被龙王爷和小房东的古怪行径引去了眸光,便没能注意到,横亘在湖泥间的裂缝里也起了动静,边缘处忽而有个青墨色的暗影扑闪了几下。 渊牢里的囚徒,此时仍未走个干净。 青墨鬼气依然在虚境里上蹿下跳,急得整团鬼气呲呲乱响,却老半天都没敢腾空往外飘去。 秦钩明明怕得要死——不同于从前的自己,裂缝外的刺目天光于他而言并没有那么诱人,反倒看起来像是个灿烂无比的火坑,随时都能把他揉碎成烟尘。 也许是因为……自己成了所谓的“鬼仙”? 可他总觉得那天光里,还有其他的什么……也能在顷刻间伤了自己。 比如被炉包鼻子握在手里、方才仅有些许灵力漏进虚境里来的那道虹光。 ……比如,刚才没有看到他的甘小甘小甘。 一想到自己从渊牢里出去后,不可避免地就会和这两位打上照面,秦钩满身的鬼火都呲啦啦地发着疼。 可这些终归也只是他的将信将疑罢了,他既不敢拿自己这副新的鬼火之躯去赌,又不敢永永远远地在虚境里这么耗下去。 睡倒在虚境废墟里的裂苍崖弟子足有十数位,以县太爷当下的身魂灵力,就算能瞒着小房东又跳回渊牢里来,暂时也是不可能把他们统统带出去的。 眼下能这么做、该这么做的,除了方才承诺过的小房东,便这有他这团倏尔间撑开如湖泊镜面的青墨鬼气。 想到楚歌的那双缝眼,秦钩就记起了大半年前住在吉祥小楼里的短暂辰光,这下整团鬼火抖得更厉害了——他哪敢真的让小房东来替他和木头收拾残局? 秦钩惴惴不安地偷摸打量着头顶上的裂缝,在看到赤色的焰云跃出虚境的那一瞬、张仲简的身影便暂时从裂缝边缘退开去后,他才松了口气,但还是暂时耐住了性子,在暗处等了许久。 直到他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更靠近裂缝边缘地试探着外头的动静,发现渊牢外奇迹般地并没有谁再注意到虚境里,才再次呼啦啦撑开了身躯,将诸位师兄们一卷,继而小心翼翼地往虚空中升腾上来。 青墨鬼气甚至还在裂缝边缘左顾右盼了许久,直到确认张仲简和甘小甘双双不在附近时,他才猛地蹿出了渊牢,朝着如意镇诸位怪物相反的方向猛冲了数丈。 他最终落在了桑耳长老身边。老人家站在九山七洞三泉一众后辈旁侧,和个道士模样的年轻后生一起扶住了柑络,却没有坐在软毡上休息,此时正横眉竖眼地和众人一起往远处呆怔死瞪着,都没有注意到、亦或是懒得注意到青墨鬼气的乍然现身。 秦钩如释重负。 成了“鬼仙”后,自己的疑心病果然越来越重了。 水墙之上的天光耀眼如常,却没想他揣测的那样、伤到他的周身鬼气半分。 不像从小到大听说的鬼怪传说,阳世的朗朗天光并不妨碍他这个鬼灵之身自由来去,虽然伴着几分浓重的湿气、偶尔还有数阵怪风在和他较劲,但撇开这些不提,头顶上的这份光亮……倒和如意镇的差不了多少。 秦钩环顾四周,总算找到几张勉强能放下十数人的软毡,赶紧“呼啦”荡了过去,慢慢地将师兄们放在了上头。 等到胆颤心惊地忙完了这一切,秦钩才敢回过了身,悄悄地……朝着远处的县太爷腾了腾鬼气。 到此刻都还与赌坊诸位怪物站在一起的楼化安,一直神思游离地往九山七洞三泉聚集的混乱人群中打量着,似乎在寻觅着谁,就连龙王爷和小房东的古怪行径也仅引得他微微瞥了眼罢了。 于是县太爷得以比其他人更早地发现了发小的精鬼举动,被秦钩这么一招呼,当即就悄无声息地朝他这边靠了过来,并没有惊动赌坊诸位怪物。 亦或是……对方本也不愿打扰他。 至少当下,殷孤光便第一个没有心思去管旁人了。 隐墨师既没有盯着小房东和龙王爷,也没有瞥到县太爷沉默远去的身影,他抱稳了怀里的三姐,正神色复杂地呆望着方才不请自来、一开口就向他们告了个歉的来人,眼睁睁看着对方将索命小鬼从湖泥里拽出来、甩上了肩。 后者长发无遮,眉目清秀,身上的一袭青衫也寻常得很,不像修真界之物,但落在旁人眼里,他的背影倒和殷孤光有七分相像。 此时此刻,那人正眉眼皆弯地望准了隐墨师,意味不明地忽而笑了笑。 殷孤光痴怔半晌,继而惶然低头,想要三姐替他解这个眼前难题。 可女子在他怀里睡得安稳,哪会搭理他? 殷孤光不可置信地抬了头,再次将来人的眉眼五官都打量了几遍,直到坐在对方肩上的索命小鬼都无奈地摇起头来,他才骤然醒觉——自己早已不在幻阵中,眼前的这个人,当然更不是他的“障”中虚象。 真的是……四师兄? 第661章 恩仇纠缠间(二) 紫凰门下,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位……同时现身在了外人面前。 那是老四卫禽这么多年在人间界云游之际,刻意布下的疑阵——与一众或避世隐居、或恣意胡来的兄弟姐妹们不同,他用了另一种法子完成了师尊的嘱托,不但没有在人间修真界暴露了他身为紫凰门下的事实,反倒交游甚广,不管是各大山门洞府中的得道人物、还是隐遁世外的不少逍遥散仙,都与他有几分难解的交情。 如今世上识得他的,都只知卫禽喜结善缘,像是人间各处都藏着受过他恩情的生灵,不管他踏足何地,总会有几个看起来不像同道的家伙围在他身边,绝不会寂寞一人。 至于他的师承来历……相比起他随时愿意施以的援手,倒没那么重要了。 真要计较起来,卫禽的身魂灵力倒和白驹隙的开山功法有两分相似,却更变幻随意、贯通糅杂,若说是各路仙神的百家弟子,也不足为奇。 就连桑耳这位在九山七洞三泉中辈分极高的老人家,也在千年前于泰山之巅,与卫禽同守那万年石髓开花、却无果而终后,直接请后者进了锹锹穴的岩溶洞天,想让卫禽暂且代替了老友柑络,帮着锹锹穴一起收集天地间的混沌残力。 这个看似全无来历的卫姓男子,倒比在散仙榜上名头甚响的那些家伙们……更容易让人慨然交付了信任。 此刻的太湖底仍然有些混乱,众人又刚刚才在“逃狱”之际受了他的大恩,此后更是见识了不少位师门尊长与卫禽相谈甚欢,便不奇怪眼下乱相方平,他又要去找哪几位老朋友叙叙旧。 与犼族幼子一起踏云而出的几位生灵……肯定也都是不好惹的角色。 他能够悄无声息地过去收拾残局……已算是帮了大忙。 至少,从卫禽迈步过去后不过区区半刻,他就已然让犼族幼子心领神会地蹿了开去、并从湖泥里拽出了个一看就是个大麻烦的索命小鬼,甚至……已经让那个同样长发无遮的少年男子神情痴怔。 殷孤光当然还没缓过神来。 他猜到了第五悬固必然已将口信送出了渊牢,甚至还拿这话吓唬过彼时不肯离开的三姐,却没想到四师兄会真的来得这么快。 怪不得明明救下了杜总管,顺利送得他和白义从众人眼皮底下遁逃离去,三姐不但没有得偿所愿地松口气,反倒愈发别扭地趁机装睡了过去。 没有自己和疯魔师姐相助,三姐却能在顷刻间布下师尊传授给他们最费神的化形阵法,殷孤光原本以为,是三姐这两年间在渊牢里积攒下的灵力果然浩大无比,才撑起了桃源非梦大阵。 他一时没有想到……是早就等在虚境外的四师兄出手相助之故。 殷孤光盯着兄长发呆,后者正朝着坐在肩上的索命小鬼低声言语,一如以往每次云游归来、第一件事都是忙着教训傒囊的玩心太重。 真奇怪啊……殷孤光无奈地牵了牵嘴角。 四师兄永远都能猜到三位老大哥、和所有弟妹们的心思,即便是百年未见,也能像从未离开他们身边那般,一眼看穿了对方肚里的疑惑与决断。 这一次,他果然也和三姐心有灵犀,明明身边围绕着九山七洞三泉的门下众生,处境尴尬,也没有为难那位可算是半个罪魁祸首的杜总管,反倒“助纣为虐”,任由后者被白义带走。 殷孤光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唤兄长一声。 所幸卫禽和索命小鬼的耳语结束得极快,在随着众人目光往远处的空地望了眼,断定小房东和龙王爷自顾不暇、不会再注意他们这边后,卫禽便往殷孤光这边靠得更近了些。 不远处竟早早就有几只白虾兵在待命,等卫禽稍稍撩起了长衫的一角,已然慌不迭地送过来了两张软毡,甚至贴心无比地把其中一张铺在了殷孤光的脚边。 卫禽温言向白虾兵们道了声谢,继而真的毫不犹豫地坐了下去,还没忘了朝小师弟微微抬手,示意后者也不用拘束。 殷孤光默然应允,跟着盘腿坐了下来——他总要把怀里的三姐放下。 几位白虾兵长须微摆,郑重地朝着卫禽行了个礼,才极快地退回了甘小甘身边。 一时间,他们姐弟身边已然“外人”尽去。 “白义……只想把他带回九幽虚境。” 殷孤光还没能喊出声“四师兄”来,卫禽忽而开了口,提起的竟然还是杜总管主仆。 只是他的眸光并没有定在小师弟身上。 卫禽状若无意地望准了仍在殷孤光怀里酣睡的女子,嘴角笑纹轻浅。 “他是被九山七洞三泉驱逐出阳界的生灵,天光能照到的地方,他都不能停留。所以当初才会逃进了那个传说中属于姬满的地下陵墓,只有呆在那个无主的九幽虚境里,他才能勉强保住那双眼睛……可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住在那地下陵墓里的,仅有白义他们八兄弟罢了。” 他和自家弟妹久别重逢,却口口声声都在替旁人解释,说起的还是些与他们全无干系的外人旧事,话里更忌讳般地不肯提起杜总管的名讳,只用了“他”这么个模糊字眼。 可是卫禽还是絮絮叨叨地继续着,像是极有把握某人自能听懂他的这番说辞,并不需要点破。 “这八位骏仆的修道之法世间仅有,又是那九幽虚境的真正主人,只要白义不肯……他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卫禽轻描淡写地向弟妹们转告了杜总管的去向,但落在殷孤光的耳里,却听出了另一种意思——四师兄……似乎极为信任白义。 隐墨师当然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从桑耳长老那里听说过,白义暗中搅乱了渊牢里的禁锢大阵,破开了几乎所有石室门口的封禁之力; 他也猜出了白义是因为那位自称“咕咕咕”的姬满后代,才和杜总管翻了脸; 他更见到白义在渊牢几近坍塌之际扛着小牙现身,还将这价值连城的第四代妖力炉鼎交还给了他们。 可是殷孤光不知道的是,如今躺倒在太湖底、几近两百之数的人间修真界众生,差不多每一个都是白义亲手带出渊牢的。 早早就等在渊牢外的卫禽……却是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第662章 只换一命(一) 第五悬固送出来的那封口信,虽然中途耽搁了些时日,但最终也顺利到了卫禽的手里。 等他赶到了太湖,小房东和索命小鬼已然早一步进了渊牢,张仲简也不知所踪,可湖底龙宫里……正热闹得不行。 甘小甘不知为何被独自留在了太湖龙宫中,甚至莫名其妙地成了龙王爷麾下第一号大将,“造”出了至少数十缸的琥珀“清流”,染得太湖浩浩两千水域异味冲天,让卫禽不得不想到了极南妖境里的沉骨沼泽。 龙王爷更是乐呵呵地施了术、将太湖底一方强行开辟出了块湖水辟易的空地来,守在了某块显然被低估了许多年的湖石前,使唤着虾兵蟹将们将一缸又一缸的琥珀“清流”浇在那巨大的石块周围,毫不吝啬,全然不管这方水域、这方湖底仍在他的管辖下,若真的被他生生烧穿,要怎么和满湖的生灵交代? 卫禽无从得知龙王爷有没有后着——事实上,等他到了太湖的时候,龙王爷已经将一大半的琥珀“清流”都倾倒了个干净,任谁都来不及拦阻了。 那巨大的湖石上依稀有条裂缝,仅剩五指来长、半指宽,却死活漏不进半点的太湖水,只有那泛着琥珀光华的粘稠水流能不受阻碍地穿过去,一滴、两滴、三缸、五缸…… 裂缝下似乎宽广无垠,不管倒进去多少琥珀“清流”,都没见装满之相。 卫禽和龙王爷定下了两不相帮、亦不追问彼此手段的规矩,得以安安分分地住在了龙宫里,每天都看着虾兵蟹将们稀里糊涂地忙个不停。说也奇怪,那巨大的湖石还真的一点一点地小了下去,其周围的湖泥也渐渐凹陷,直至整块石头沉在了湖泥里,只留下了那条小小的裂缝。 这异象持续了好几天,到了后来,就连张仲简和仓颉也赶来了太湖,却和他一样,被龙王爷不知用什么法子劝着、也同意了多等“片刻”,于是双双大眼瞪小眼地,都暂且在旁发呆围观。 就在卫禽以为整片太湖就此都会沉入更深的地底去时,忽然见到了个通身雪白的怪人……慢慢地从那裂缝中爬了出来。 他见过世上无数的虚境与幻阵,也破过其中大半,却完全没有看透,这怪人是怎么从那方湖石中脱身而出的。 等到那怪人抬了头,对方眼底深处的荒芜胜死吓退了龙宫麾下的所有兵将,却让卫禽记起了多年前和三姐一起、无意中闯入了传说中为姬满陵墓的那个虚境。 啊……是那八个兄弟里,唯一一个离开了九幽虚境的白义。 卫禽当然没有立即上前。 白义正忙得很——他不是孤身离开了湖底虚境,竟还把十三重瀑门下的藤妖给一起带了出来。后者的修为不够,真身至今未收,甚至还因为不相信白义要带他脱困,正用尽全身的藤蔓力量徒然扒拉着蛟龙骨,白义狠狠地生拽了数下,才把这多疑的藤妖扔到了湿冷的湖泥里。 龙王爷还没来得及出声招呼,白义就从那裂缝中缩了回去,连句嘱托都不留。 所幸甘小甘“造”出的琥珀“清流”已经耗了十之八九,龙王爷乐得清闲,干脆命麾下兵将守候在旁,看看这虚境里还能变出什么花来。 接下来,白义更为频繁地现身在那条裂缝里外,源源不断地往外送出了九山七洞三泉其他山门中的后生,偃息岩的双生姐妹、蜃禺丘的铁头少年、锹锹穴的鼹道长、白驹隙的顽石沙弥、佑星潭的云笈半仙…… 等到虾兵蟹将们手忙脚乱地搬出了龙宫里的软毡,白义已经将渊牢里百余位囚徒送到了龙王爷脚边。 他这独来独往的“劫狱”之行奇迹般地顺利无比,到后来甚至还将九山七洞三泉的掌教长老也带出了几位,让忙了数十天的龙王爷和甘小甘一时有些失落——早知道有他这个厉害的帮手在,他们还折腾些什么? 卫禽却一直掐指算着时辰,估量着白义骏仆力竭难继的那一刻。 在九幽虚境里修炼多年的八位骏仆,一直徘徊在阳世与冥界之间,既不算鲜活的生灵,却也并非归冥府管辖的幽魂,有那魇化之气傍身,更是能随意穿梭虚境结界,才能在蛟龙骨被消融了骨架的境况下,这般顺利地带着众生“出狱”。 可这力量来自九幽,本就不是什么无穷无尽、随处可取的方便之物,白义若只是在虚境中孤身来去,自然永世无忧,可要带上旁人如此频繁地穿梭在虚境和阳世之间,却太过费力了。 果不其然,到了后来,白义渐渐有些力不从心起来,甚至偶尔几次还找不到那条裂缝,反而从湖底的其他地界艰难地爬出身来,尽管他还是一言未发,可明眼之人都能看懂,这位出手相助的骏仆已快到了极限。 然而那时的虚境外,除了刚刚逃出渊牢、尚未恢复身魂灵力的一众“囚徒”,便只有一心要把层层“湖石”烧穿的龙王爷,和笑嘻嘻地摆着手、说自己对蛟龙骨束手无策的仓颉老头。 还有被张仲简握在手里、稍稍一动就摆明能将靠近虚境边缘的活物统统斩杀的……白虹般的“长枪”。 谁能帮这个忙? 卫禽终于出手拦住了又准备遁回渊牢里去的白义。 他本想说服白义——张仲简掌中的那股滔天灵力已足够将剩下来的蛟龙骨破坏殆尽,实在已没有必要,一个又一个地去接虚境中的“囚徒”们了。 白义却不肯听他这话,还是固执地要回到虚境里去。 他这一去后不久,湖底就忽地开始大片地震动起来,摇得不少的虾兵差点直接钻进了湖泥里去。 白义再也没有上来过。 等到仓颉老头估摸着渊牢里的情势,终于示意张仲简可以出手将虚境顶端的蛟龙骨划出条出路来后,白义才再次出现在卫禽的视线里。 他已然挡在了杜总管身前,正试图挡下张仲简手里百里青虹的一倾之威。 “白义几乎救了他们所有人,唯一的要求,是换那位一条性命……这十九个山门再积忿难消,也不愿再追究他了……更何况,是个从此不会在阳世逗留的后辈?” 卫禽回过头,有意无意望向的,是正站在不远处的裂苍崖掌教。 第663章 只换一命(二) 县太爷和秦钩仍在手忙脚乱地照顾着诸位师兄,恰被无极掌教堵了个正着。 不同于其他的山门,裂苍崖此次几近全军覆没。先是在太湖附近遭到了地泉精怪的伏击,所有小一辈的弟子都中了招,进了渊牢后,无极掌教与几位长老也被带去了虚境上层,徒留这群小的在囚笼里自生自灭,差点尽数被水妖之毒要去了性命。 如今即便全体平安无事,能动弹的也只剩了秦钩这个名义上的小徒弟。所幸县太爷虽仍不愿承认自己是师门子弟,还是因为不放心发小会做出些什么来、一直默然地帮着照顾诸位师兄,没留秦钩一个人茫然无措。 可放眼望去,十九个山门中也就数他们俩最忙不过来。 秦钩在发觉头顶上的天光对自己没有造成半分的伤害后,便又彻底撒了欢——换了副肉身后,手脚自由了何止千万倍,他只需一个动念,就能于瞬息之间荡过数十丈乃至更远,实在是比从前的自己要好玩多了。 最大的心结一去,他又像平日里那样咋咋呼呼地跟在了发小身后,只等着木头吩咐要帮什么忙,全然不用他自己操心。 等到无极掌教终于往他们这边而来,秦钩也一如既往地没心没肺地高声喊着“掌教师叔”,青墨色的大团鬼气在半空来去飘荡,乐呵得不得了,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喊登时让另外十八个山门的弟子们瞠目结舌——裂苍崖的雷火术法天下闻名,怎么好死不死地……还收了个鬼仙徒弟? 县太爷却没有发小那么肆意自如了。 楼化安面色铁青,默然垂着头,乖乖地等着无极掌教走到了身前。 殷孤光早知县太爷的心魔之一便是他的师门,当然没有去侧耳细听这对师徒的对话言语,可是四师兄的故意回头,也让他不得不注意到这对曾经的师徒。 他只看到无极掌教絮絮地说了几句后,县太爷虽仍有些犹豫,但还是脸色惨然地……摇了摇头。 楼化安似乎在坚持着什么,怎么都不肯让步,最终,竟让在九山七洞三泉之中几乎无人忤逆的无极掌教都有些神色颓然。 秦钩离这师徒俩最近,显然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去,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沮丧至极的事实,方才迎接掌教师叔的闹腾劲也登时消失了一干二净,尴尬无比地安静了下来。 就连正倒吊着缝眼、不耐烦地听着龙王爷的小房东都如有所感,扭过了头来,悄悄将缝眼睁开了一条线。 “他们也知道九幽虚境生人难进,要到白义的地盘上去讨债,如果不赔上些门中后辈的性命,是无法轻易功成的。反正这场灾祸最终还是得着落到六方贾头上,真要追究,也是冲着那几位至今藏在暗里的胆小生灵去的……无论如何,总之他们是不会再寻那对主仆的仇了。” 卫禽当然不是随口胡诌——这个定夺,本就是无极掌教做的主。 白义带出了九山七洞三泉十余位前辈长老后,极为难得地没有立马返身回到渊牢中去,曾在湖底少留了片刻,那短短一盏茶的辰光里,他以两丈的距离、牢牢地跟紧了无极掌教,直到后者恍然大悟。 在示意他人无需担心后,无极掌教并未踟蹰,抬腿就迈进了从白义脚下腾起的茫茫灰雾里。 魇化之气的遮蔽下,湖底的其他生灵无法看到这两位到底商量了什么、又是怎么商量的,但灰雾一散,白义便再次扭身遁回了虚境,无极掌教则神色凝重,当即就将十九个山门在场的诸位尊长都唤到了一边。 裂苍崖向来在九山七洞三泉中地位无两,又从来不会因为自家山门、去麻烦旁人忧心,偶尔难得出手,也大多是为了帮旁门道友排忧解难。就连每六十年一次的掌教大会上,哪怕次次都吵翻了天,可无极掌教一出面,各大山门也会敬他七分,各退一步。 他若要替谁求个情,不过是举手之劳。 果不其然,那十余位前辈老者虽然各自变了面色,但最终,还是先后不一地点了头。 裂苍崖掌教却犹嫌不够,竟还缓步朝张仲简和卫禽这边靠近而来,颇为慎重地,求他们这两个和各大山门并无干系的同伴……帮白义这个忙。 在场诸位各自有挚友至亲陷落在渊牢里,即便十九个山门能暂放杜总管一马,他也无法帮旁人做这个定夺。 让卫禽惊讶的是,张仲简和仓颉并没有怎么为难无极掌教,大汉只是回头悄悄问了甘小甘的意思,便也神色未动地点了这个头。 至于卫禽自己…… 他本就有另外的盘算,放走杜总管恰是此次的来意之一,当然乐得清闲。 卫禽回了头,再次笑意莫测地望准了已被殷孤光慢慢放到了软毡上的女子,后者鼻息沉稳,至今未被湖底的诸多动静吵醒。 “三姐,你可安心?”卫禽嘴角的笑纹愈深。 女子在软毡上慢慢地翻了个身,稀稀落落的长发盖住了她的眉眼,任谁都窥不见她的眸中神色,更分不清她此刻到底是恰好被梦魇住、还是故意作态藏起了自己。 可仅有她一人躺着的地方,分明响起了声极轻的冷哼。 “什么时候来的?” 她的语声低而清晰,全无阻滞沙哑,哪里像是刚刚睡醒? “不久。”听到三姐终于肯搭理自己,卫禽心满意足地垮了双肩,还没忘了暗中冲着殷孤光扬了扬眉,笑得肆意,“刚到太湖,就被龙王爷截住了,他和金鳞长老已有了全盘计划,不准旁人插手……客随主便,我就等了两天。” 女子倒像是极不满意他的回答,只颇为嫌弃地随便应了声:“嗯。” 卫禽竟也不恼,还继续交代着他心知肚明对方必然会忧虑的几件“小事”:“大哥被瞒得很好,眼下还不知道你不在屋里……至于二哥,他和那个不肯承认自己是身外化身的孩子投缘得很,更不会为难了谁。” “……可是,末倾山掌教送来的那封口信,是老九半路上从路鬼手里抢过来、交给我的。” 第664章 金蝉脱壳(一) 这话果然比什么都管用,女子手肩微颤,一双眸子终于缓缓睁了开来。 卫禽显然没有道完他这番准备了许久的“威胁”,甚至还微微前倾了身躯,生怕女子会听漏了他的一字一语:“九弟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六方贾在渤海的那所宅子,是怎么都保不住了。可是三姐,太湖这方水域与我姐弟毫无恩怨,要是这次也被九弟盯上,湖海倒倾、水陆不分,从此成了洪荒蛮野,是不是有点……太冤枉了?” 女子依旧安躺在软毡上不肯动弹,只是慢慢地抬了眼,对上了卫禽那双藏不住笑意的眸子,良久,才悠悠地叹了口气:“你这小子……” 她认输般地伸出了右手,让卫禽得以将她搀扶着坐了起身,不至于因为与弟妹赌气、又把满身的旧伤压出个好歹来。 殷孤光只知师尊曾将三个术法传给卫禽,为的是让这行事周全的四弟子能够在三位大徒弟发疯的时候制住他们。可就连昔年的紫凰也没有料到,卫禽要想“威胁”三位兄长,哪里需要什么不世出的术法? 这么些年来,他从来都是动动嘴皮子,就牢牢地握住了三位老大哥的软肋,从未败下阵来。 当然……他也从未被弟妹们轻易糊弄过。 “还好老九不知道如意镇也被搅进了这场乱局,不然,他铁定会比我早来一步。”卫禽声色不动,忽地就仰头朝着小师弟笑了笑。 殷孤光心下一沉,不敢对上兄长并无质疑或追问意思的眼神,赶紧别过了头。 卫禽竟就这么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全无被三姐和小师弟同时冷落的窘迫,语声倒还颇为释然:“老九那张嘴根本关不上,就算能忍住不告诉大哥,也会把那封书信里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背给二哥听的,我们不能在太湖呆太久。” 他压根没来得及和殷孤光、亦或索命小鬼多言几句,根本无从得知女子在太湖渊牢逗留两年的缘由,此刻竟全然不提这件最要命的大事,反倒轻描淡写地就安排起了他们姐弟接下来的行程。 不……与其说是不问,倒不如说是早就了然于胸。 殷孤光心下突然闪过了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让他愈发如坐针毡。 三姐难道不是头一次这么乱来? 甚至……是诸位兄姊瞒着他,都曾这么乱来过? 都是……为了师尊? “小光会送我回去。”女子扬了扬袖,转而牵住了殷孤光的衣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卫禽的安排,“看到他,大哥二哥什么都不会问了。” 坐在四师兄肩上的索命小鬼极为夸张地瞪圆了她的一双坚石眸子,失声惊呼:“哦?!” 卫禽也颇为讶异地挑了眉。 离家出走这么些年、宁愿在如意镇里虚耗岁月也不肯回青要山的小弟……如今终于愿意回去了?! 女子微微歪了头,忽而眉眼皆弯地瞧准了索命小鬼,笑得比四弟还要惬意。 “倒是你……老六这次连真身都现在了人前,你就不怕等这群后生缓过来,在不用为自己的性命忧心后,会有那么几个不识趣的……找她的麻烦?” 傒囊一族仇家遍天下,九山七洞三泉中就不乏被其恶作剧连累过的无辜生灵,眼下混乱未平,还能勉强糊弄过去,天知道那边是不是已有眼尖的家伙盯上了她? 卫禽果然没有争辩半句,只笑着点了头:“好,我听三姐的。” 索命小鬼的一双坚石眸子骤然发了亮——她已有许多年没能光明正大地跟在卫禽后头、云游世间,如今有了三姐的训示,她当然要借题发挥、趁机赖在某人身边,死活都赶不走了! 卫禽意味深长地盯住了索命小鬼身上的几处大片淤青许久,直到后者在肚皮里盘算好了一连串的坏主意、笑嘻嘻地对上了他的眼,他才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了小师弟:“你真要回去?” 殷孤光默然颔首。 “也好……只要你们几个都离开了如意镇,那山城也能得些安静。”卫禽有意无意地提了句让殷孤光心惊肉跳的怪话,然而他话锋一转,又云淡风轻地像是从来都没有为如意镇的众生忧心过,“大哥很久没有见到你,可能手下又会有点没轻没重,回去后的前几天,记得躲着他点。” 殷孤光哑然失笑,再次乖乖地点了点头。 索命小鬼欢呼雀跃:“让大宝送你们回去。” 殷孤光不自禁地抖了几抖:“它是你的宝贝,跟着我,迟早会被拆掉的……这次不一样,没把三姐平安送回青要山,我不会跑了的。” “我知道你肯定会送三姐回去,有她在,你当然不会半句话不留地又跑掉……”索命小鬼却毫不领情,“可是你这趟回青要山之前,难道就不先去如意镇再看一眼?” 卫禽朝她轻飘飘地望了眼,似乎在劝她闭嘴,然而向来在明面上对他惟命是从的索命小鬼这次并没有买账,反倒耸耸肩,不管不顾地又要将小师弟劝去另一个地方,全然忘了大半年前自己是怎么在如意镇耍赖犯浑,口口声声数落着殷孤光不回青要山看看他们。 “老参王被抓到太湖,一半算是被大眼丫头连累,可也是因为她在上神界有好几个与她亲近的后辈……长白参族既然被卷了进来,她肯定也担心自家娃儿们的安全,接下来的几百年就不得不守在山里;至于大眼丫头和那鲲族娃娃,恐怕已经有人帮他们安排了后路……这么一来,留在如意镇里的,不就只有小山神一个了?” 满身的淤青被头顶上的天光一刺,愈发痛入骨髓,索命小鬼只觉得嗓子眼里有不争气的吃痛嘶喊正在层层叠叠地翻上来,她只能一个劲地踢踏着双脚,故作镇静。 她的话里刻意避开了同为吉祥赌坊住客的张仲简,像是一旦提起这个曾经被她唤作“莽子”的大汉,就会遭什么报应。 “这次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如意镇看一眼,那山城和我们不一样,说不定过个两甲子,就会烟消云散了……放心去吧,三姐还要帮我个大忙,我会陪着她先回洛阳城等你的。” 她伸出枯黄干瘦的双手,笑嘻嘻地一把勒住了卫禽的脖颈,拍着胸脯向小师弟打了包票:“再说,他肯定也跟着回去,沿路上当然会看紧了我和三姐,你还怕什么?” 殷孤光愕然——疯魔师姐和四师兄话里的意思,他终于听明白了。 第665章 金蝉脱壳(二) 隐墨师被自家兄姊提醒得再次发了怔的时候,小房东仍然坐在湖底最空旷的那处空地正中,不耐烦地听着龙王爷的徒然解释。 楚歌还是第一次意识到,龙族的胡扯本事并不输给孤光家的那只日游巡。 “你还真是完全不手软啊……她老人家不替我求情,你还真准备震死我了事?”龙王爷言辞恳切地胡诌了许久,发现楚歌压根不买他的帐,干脆话锋一转,算起了方才的糊涂账。 小房东那一声怒极之吼,尽管极为短暂,可也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当即全身龙筋抽搐,差点当着麾下兵将和一众外人的面,重重地摔到湖泥里去。 “小甘又不老。”楚歌一个喷嚏打到了龙王爷的鼻梁上。 “还不老?她比我们大上至少三辈……” “她不老,你想喊她婆婆,自己去当面喊,我不管。” 龙王爷大骇:“我才不让你占这个便宜。” 这对幼年时候便不止一次咬下过对方血肉的老友,再次巨眼瞪缝眼,敌意汹涌地盯死了对方,想从彼此的眸眼深处看到哪怕一丝半毫的动摇与心虚。 一如既往地,这次还是龙王爷先败下了阵来。 “我把从西海带过来的宝贝……全都给她吃了。”龙王爷尽量压低了嗓音,随着真身的变大,他的两条雪白龙须也长如拂尘,动不动就会扫到了楚歌的脸上,惹得小房东愈发横眉竖眼,“不管怎么利用了她,这么多年能把她喂饱的总归只有我一个,也算将功补过了。” 这片湖底休憩之地的四周,仍有几十口大缸散乱地倾倒在湖泥中,里头赫然还残留着些许琥珀色的稠密水滴,其间的光华迷乱如幻梦,与小房东在渊牢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满湖底奔走着数不胜数的虾兵蟹将们,却没有一只胆敢上前动手搬抬这些早已无用的大缸。 楚歌眉间的三道沟壑渐渐松了开来——这十余年来,她和诸位好友轮流为甘小甘准备每天的两顿吃食,见惯了女童在子时之后、“空腹”的骇人境况,当然比谁都清楚,要想让小甘吐出足以装满这么多大缸的琥珀“清流”,她得吞下多少蕴藏着五行灵力的“美味”吃食。 那是自己从六方贾搬回来的所有宝贝,都填不满的无底洞。 “你的耳朵……”龙王爷看懂了老友的一时释然,赶紧趁热打铁地转开了话题。 小房东的右耳依旧尖长敏捷,方圆数十里之内哪怕有些许动静也会让耳尖骤动,可另一边的左耳就没这么悠哉了。 破苍大刀的锋芒直接削去了楚歌的半截子左耳,原本能蜷曲下来的耳朵尖已掉在了虚境中的碎骨堆里,无从寻起,此时只要稍稍一挣,就又会有血丝渗出来,染得幼兽的左半边脸颊狼狈不堪。 小房东也觉出了脸上的痒意,闻言又皱了眉,继而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左爪,在龙王爷的注视之下慢慢舔了舔爪心,忽地就往左耳的伤口上按去。 如同被烧红的铁块贴在了皮肉上,幼兽的左耳上响起了轻微的“呲呲”声,让多年未受过伤的龙王爷感同身受,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扯得他庞大的龙身在虚空中动了动,摇曳如滔天的巨浪。 楚歌却比他这个旁观者要淡然得多,甚至还嫌不够似的将左爪按得更紧了,就这么数了约莫五息,才将爪子慢慢放了下来。 方才还流血不止的伤口已然成了块暗赤色的平整切口,再漏不出半点让她毛发发痒的血丝了。 只是她原本灵动的两只尖长耳朵就此成了一长一短,滑稽得很,就连左耳上的那簇赤色绒毛也一根不剩了。 还好当初被她扯下龙须的时候……没答应让犼族给自己治伤。 龙王爷不禁替当年的自己暗暗侥幸。 楚歌则凛然了神色:“你把西海搬空了,这次又把太湖闹腾成这个样子,要怎么和上界交代?” 龙族镇守人间四海水域,比起地界的大多神官都要风光得多,可一旦管辖下的水域出了差错,却是要受雷电神司谴罚之苦的。 “当然瞒不住了……就算能骗过上界神司,姑姑也肯定不会放过我,这个湖海神官,怎么都不会让我继续担下去了。”龙王爷嘴里说着极为颓丧的话,两根雪白的龙须却抑制不住地飞了起来,“既然当不了龙王爷,就只能去当条野龙了……凡间山城的土地爷有什么好当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逃?” 小房东狠狠剐了他一眼,恨不得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臭小龙的左须再次连根咬断:“死在外面,也别找我收尸。”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懒得再和龙王爷多话。 可老朋友的告别还是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她的耳里:“你的山神棍和山神官袍都在龙宫里……别忘了替我谢谢金鳞长老。” 高亢的龙吟声倏尔又响彻了这方湖底天地,震得四面八方的水墙粼粼起晕,等到众人回过神来,那庞大如山岳的龙影已然腾空游上了天际、不知去往了何方,徒留湿重的水汽溅落在众人的头顶与衣衫上。 秦钩颇为震惊地看着龙王爷踏浪离去,赶紧向正朝着他们走来的楚歌“呼”地扑了过去。 他还没问出半句话来,小房东已皱着眉先开了口:“不用管他。” 早在刚刚踏进太湖龙宫那时起,楚歌就有过怀疑,却并没多想,直到渊牢破碎、再次见到了甘小甘,她才终于看明白了龙王爷的贼心——后者嘴上说着不敢和太湖渊牢扯上半分干系,却不惜倾太湖龙宫、乃至西海之力,将这么多年都没真正吃饱过的甘小甘喂了个心满意足,才能让后者在短短几十天内吐出这么多的“混沌之力”,将蛟龙骨从外消融了小半,如若不然,即便是造字神力能毁得虚境里的石室尽数崩塌,他们这些囚徒也只能随着蛟龙骨同葬虚境,却终究无路可出。 当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张仲简手里的那把“长枪”,竟能一下就在虚境上头划拉条出路来。 渊牢毁灭的动静这么大,别说太湖浩浩两千水域里的生灵们战战兢兢,恐怕就连人间界各处也都闻风侧目,更无法躲过上界神司的耳目。 他这个龙王爷“失职”到如此地步,即使西海会拼死护住他,也不可能再在人间的任何一处湖海里为神官了。 他根本就是借“劫狱者”们的力……光明正大地帮他自己摆脱了龙王爷的宿命。 这条臭小龙。 第666章 卷刃(一) 龙王爷这一去,湖底又差点乱得翻了天。 比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间修真界众生,虾兵蟹将们有先有后地停下了手上的忙活,统统直了眼,傻傻地看着自家主子连声招呼都不打地……倏忽间离开了这方暂时腾出来的湖底天地。 龙尾扫过天际的那一瞬,四周的水墙呼啦啦地往天际扑腾了几下,似有追随龙王爷而去之势,但最终还是安稳了下来,屹立原地不倒,唯一的变化,是众生的头顶上渐有茫茫的水汽散落如秋雨。 可这场微雨,并没能让本就居于太湖的龙宫兵将们欣喜雀跃。 等到他们听到犼族幼子凶巴巴地冲着青墨鬼气说了声“不用管他”,熟知主子脾气的几位兵将终于明白过来——龙王爷何止是离开了这里,他恐怕是远离了龙宫、远离了太湖……从此都不会再回来了! 也不知是哪一只虾蟹先发了疯地原地转起圈来,好不容易才从混乱中寻到了些许秩序的湖底登时乱了套——龙宫兵将们像是早就有了共识,乱哄哄地发出了阵极为怪异的尖细叫声,却不是陆上众生听惯了的兽吼或禽鸣声,更像是无数的泡沫同时被尖刺戳破,尽管微小无害,却也足以让十九个山门的子弟们心惊肉跳。 就连把甘小甘层层叠叠护在中间的白虾兵们,此时也尽数往湖泥里一倒,极快地将原本的浑圆守势变成了鱼叉般的尖锐阵型,成群结队地迅速往后移去;至于立在甘小甘身后的几位夜叉,更几乎是同时猛地掉头,三步并作两步地疾奔数丈,继而纵身一跃,瞬息间统统钻入了水墙。 不到十息的光景里,龙宫麾下的所有虾兵蟹将尽数奔往了龙宫的方向,消失在看不清到底是平静还是汹涌的浪涛里,再没有一只犹豫逗留在无波无澜的这方空地上。 他们走得那么快那么急,连布满了湖底、仍然铺在客人们身下的软毡都顾不得了。 九山七洞三泉再不熟悉湖海水域里的规矩,到此时也看懂了眼前的情势。 继渊牢这个早就不该存在于世上的湖底囚笼之后,这会儿连太湖龙宫……都要变天了。 小房东倒吊着一双缝眼,若有所思地观望着这场剧变。龙宫麾下的兵将们跑得越快,她的尾巴便绷得越紧,等到最后一只白虾兵蹿入了波涛里,她全身的毛发也激灵灵地抖了抖,终于冲着秦钩嘱咐了句:“我去一趟。” 话音未落,楚歌便抛下了青墨鬼气,也往那后头有暗浪翻腾的水墙里扑去。 她无论如何都是要去趟龙宫的——她的山神棍和山神官袍都不知道被臭小龙丢在哪个角落里,离开太湖之前,总要先找回来。 所幸龙王爷离开后,龙宫的结界于她而言不过是个一扒就碎的摆设,她随时都能闯进去,找到山神棍……也等着西海那位坏脾气的龙母来收拾这场乱局。 楚歌心知肚明——虽然自己连个备选山神都不算,至今也只是个不被上界神司承认的代职土地,可是此时在湖底的一众生灵中,只有她一个还勉强算得是地界神官,要想暂时守住龙宫、震住那成百上千位混乱茫然的虾兵蟹将,当然只能靠她。 更何况,臭小龙之所以能够说走就走,还不是因为当初她死活都要闯进渊牢? 龙宫失主,太湖两千水域便成了个不被庇佑的地界,如同失去了土地爷的如意镇,任谁都能来捣乱,稍一不慎,这方大好的湖域便会被血水倒灌,一夕之间葬送千万之数的水族性命。 但若有她这只还剩了半截子妖力的凶兽坐镇,虽然名不正言不顺,至少还能吓退大部分不识相的为恶生灵,挨到西海或上界神司派下一位湖海神官来接管的时候。 “犼族伢子跑得够快的……老柑络,咱们是不是也该动身了?” 桑耳长老目睹了楚歌化成团白影、跟着龙宫兵将们而去,惊叹之余,没忘了对着身边的老朋友喃喃问了句。 四面八方的水墙仍旧好端端地护着逗留在湖底的众生,除了有比原先更密集的水汽往众人笼来,倒不见其他的变化——龙王爷毕竟还是给小房东留了最后一份情面,没有将那使唤水墙的术法带走。 可再伤重糊涂的生灵,也清楚无论如何……这湖底都不是久留之地了。 十九个山门的后辈们一个接一个地从软毡上互相搀扶着爬起了身,渐渐往自家的长辈那聚集了过去。 这场无妄之灾看似告一段落,但就像他们身处的这方湖底天地,随时都会被水墙淹没殆尽,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总要等到他们平安回到了山门中,才算真的躲过了一劫。 与热闹的其他山门不同,锹锹穴这次陷落在渊牢里的只有寥寥三位,两位老人家若想离开太湖,是随时都能拔步就走的。 桑耳和柑络的身边,此时正守候着一位道士打扮的后辈,已然替代桑耳、扶住了连坐在软毡上都气息不稳的柑络。 正是殷孤光有缘在虚境里碰到过、双眼似乎是天盲的鼹道人。 他是锹锹穴当代掌教的师弟,在人间修真界中辈分并不算低,却至今孑然一身,既不在山门中享长老之位,甚至连个徒弟都未收到膝下过。 他从拜入山门起,就奉了师命在照顾桑耳和柑络两位师伯,柑络假死在渊牢里后,他更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桑耳,却每隔三百年都会跟丢了老人家。 这一次,他终于得以跟到了渊牢里来,却又被六方贾囚在了和桑耳无法照面的石室里,无从得知师伯的下落与安危,束手无策。 他深知桑耳近些年来已经越来越糊涂了——有时候只是转个头,师伯就会记不起他这个亦步亦趋的师侄是谁。 于是被白义强行带出渊牢后,他也仍然惶惶不安地守在貌似是出口的巨大湖石边,不肯坐到不远处的软毡上去休息。 桑耳跃出虚境的一瞬,他如释重负,却几乎在同时嗅到了另一个他以为永远不可能再闻到的气味。 柑络师伯……竟然还活在世上。 第667章 卷刃(二) 不同于忘性越来越大的桑耳,柑络竟然还记得这个久违的师侄。 在鼹道人伸出手去、帮着桑耳把柑络扶到软毡上时,老人家耷拉着眼皮,一副有气无力的颓丧样子,连两只手臂都绵软似无骨无筋,但还是奋力提起了一口气,颇为抱歉地冲着他轻声说了句:“鼹崽……辛苦你了。” 鼹道人嗅着老者身上的味道,不可置信。在渊牢里“住”了太久,柑络身上有股子像是在地下埋了许多年的腐败之物的怪味,仅剩那么一丁点支离破碎的灵力味道,还和许多年前有几分相像,要不是自己小时候闻惯了两位师伯的气味,根本分辨不清。 于是桑耳也得以省了心——看到鼹崽向他们迎上来的那一刻,他依稀也认出了这个照顾自己多年的师侄,却还是怎么都喊不出个名字来,倒是背上的老柑络极为信任地歪了身子、任由这孩子接了过去,让他终于能够放下心来松快一会儿,何乐而不为? 他杵着拐杖立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鼹崽小心翼翼地照顾老柑络,他们三个独占了一整张软毡,老柑络想坐、想躺、想趴着,都可以任性妄为。 只是这湖底还是冷得过分,比起锹锹穴的岩溶洞天,实在差得太远。 桑耳急着要走,却无奈于他心心念念要带回的裂苍崖“魂玉”还在无极掌教身边,没法在众人眼皮底下把后者拐走,急得他老人家不停地抖动着完好的那只腿脚,满目炽热地盯准了离他不远的县太爷。 看到县太爷面色惨然地冲着裂苍崖掌教摇了摇头,桑耳还皱了皱眉——无极伢子果然是看重这个“魂玉”娃娃的,也许……想要把这孩子带回锹锹穴去,还是得先和无极伢子打个招呼? 直到龙王爷乘风远去,满湖底的虾兵蟹将们乱哄哄地发了疯,桑耳才极为不舍地下定了决心——魂玉不会无端端从这世上消失,当下之急,是把身魂都再经不起半点折腾的老柑络先带回山门里去! 然而等到他伸出手里的幼蛟拐杖、想让老友再次借力攀到自己后背上去时,柑络却毫不犹疑地摆了摆手,继而有气无力地……往旁边指了指。 那是水墙边缘其中一个极为清静的角落,既没有铺着软毡,也没有某个山门的子弟或长辈来来去去,若不是柑络这么一指,桑耳几乎没有注意到这个角落还有活人。 安静躺在这角落里的,是个身躯伟岸、面上却遍布着狰狞疤痕的男子,他的手边卧着把极为宽阔的大刀,刃面却生生卷了大半,可还是极为不甘地在原地颤抖低吟个不休,将它扭曲的雪亮刀光倒映在四周的茫茫水汽中,震得无人敢接近。 这一人一刀就这么躺在湿冷的湖泥里,像是到了命里的末路。 龙宫麾下的兵将们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照顾他们,然而男子的身躯比起同在湖底的难友们来实在魁梧得过分,昏迷后更是沉得宛如山岳,白虾兵们使尽气力也没能把他这副身躯抬起来,于是更无法把软毡垫上,只好任由破苍主人躺在原地。 让虾兵蟹将们意外的是,另外十几个山门的生灵们似乎也对这一人一刀有所忌惮,竟然没有一位上来帮忙。 陪在这男子身边的,只有个神情颓丧、还颇为古怪地直着双腿坐在湖泥里的老者,一直默不作声地在旁呆怔着,没有和任何人打个招呼。 桑耳若有所悟地冲着柑络瘪瘪嘴:“忘了还有那老小子……” 他手中的四尺拐杖往湖泥里一戳,就带着整个身子高高地弹跳起来、腾在了半空中,忽地就从众人的头上掠了过去,也不见他的单腿如何作势,就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数丈开外的清静角落里。 “二旋子你干嘛呢?”桑耳堪堪站稳,就毫不见外地拿木棍尖戳了戳第五悬固的肩窝。 呆坐在破苍主人身边许久、都无人问津的老者,当然是身为末倾山掌教的第五悬固。 可他明明被大徒弟伤了双膝上的命门,昏睡着被柴侯爷带走,怎么这当口……又清醒着陪在了徒儿身边? 第五悬固低着头,没有回应桑耳的质问——这更是怪到了极点,在知道自己的真名并不是“二旋子”后,除了海鱼儿这个特例,他老人家听到其他任何人喊他这个诨号都会当即翻脸,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 桑耳显然还不知道这对师徒此前的短暂交锋,只奇怪着这向来霸道乱来的末倾山……怎么会成了此时湖底最安静的一个山门。 他更奇怪,在渊牢里身为六方贾座上宾之一的二旋子,在修罗界和魔界都从未受过什么大伤的二旋子,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被伤了命门——锹锹穴门下全都是天残地缺的生灵,第五悬固的双膝受了重伤、一时三刻站不起来这种事,当然瞒不过他。 桑耳打量着破苍大刀的刃面半晌,才恍然大悟:“你把这伢子打个半死,谁能带你回末倾山去?” 这把坏脾气的刀器极少在外人手下吃亏,能把它的刃面打卷成这个样子的,当然只能是第五悬固的一双拳头。 桑耳如是想。 这闲不下来的老家伙肯定是又犯了病,在造字神力肆虐的当口和本就不愿帮他的大徒弟发起了疯,才会既伤了破苍大刀和徒弟,又一不当心地自己也中了造字神力的招。 一心急着要带柑络回山门的桑耳,就这么自欺欺人地想通了一切,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正有个戴着残破面具的另一位魁梧身影,正若有所思地也望准了这对师徒。 “我不回去了。”第五悬固终于有所动容,忽而不耐烦地回了这么一句。 桑耳挠了挠头——他虽然也是末倾山掌教的老友之一,却毕竟不是海鱼儿,从来都看不懂二旋子到底在琢磨些什么。 他只好刻意压低了语声:“就你现在这样子,比老柑络都好不到哪去,不回末倾山躲着,这么多后生要是联手起来,你还怕他们烦不死你?” 第668章 三代聚首(一) 桑耳这话……倒并不算危言耸听。 别说九山七洞三泉的诸位掌教长老,就连十九个山门的一众后辈弟子们,也早就意识到了第五悬固在这场灾祸里的分量。 他们的师门尊长皆是接了末倾山掌教的书信,才会有先有后地奔赴了太湖,才会被六方贾有机可趁,被绊在了魇化之气结成的困阵中,最终陷落在了渊牢里。 即便如今一同置身于湖底,末倾山掌教更瘫坐角落、神色颓丧,像是在渊牢里受了什么极大的打击;即便逃出了虚境后,师长们也刻意与他们嘱咐过不准靠近末倾山师徒俩……十九个山门中还是有不少的后辈子弟们,不愿就这么将数十天的屈辱与愤恨抛之一旁。 他们当然不可能真的伤了第五悬固——就算联手也做不到。 可要是这群孩子们有心纠缠……末倾山岂不是会从此鸡犬不宁? 桑耳本不想和第五悬固继续磨下去——他只想带着老柑络回锹锹穴,去养伤、去恢复元气,根本不想搭理其他的活人。 可想到当年的海鱼儿心心念念都是为眼前这个疯老头子收拾残局,他还是没法就这么走开去。 老鱼儿和老柑络都不会放着这老家伙不管的,他当然只能多费点口舌。 可是二旋子什么时候听过他的话? “让他们烦,我不回去,你走开。”第五悬固不但不领情,竟还突然发起了火。 桑耳这下更是气个半死,干脆把手里的四尺拐杖往对方腋下一挑,作势就要将第五悬固从湖泥里捞起来:“反正我和老柑络回去之前,还得去趟裂苍崖,怎么都得绕上一大圈……你跟我们走。” 他狠力一提,还是没能把老朋友拽起来。 双膝关节被毁,倒没让末倾山掌教的身子骨轻盈半分,老人家反像是牢牢种在了湖泥里,纹丝不动。 “我这乖徒怎么办?”第五悬固慢慢地握住了杠在自己腋下的“木棍”,手掌里渐渐用上了两分力,让桑耳刹那间醒觉了老朋友的一身怪力,赶紧微挑了棍尖、将拐杖抽了回来。 末倾山掌教却霍然抬头,眼底竟有几分少年时的癫狂:“要不把你这骨头棍子借我?” “那不行。”桑耳难得犯了吝啬,死死地抱住了幼蛟拐杖,如临大敌,“我答应过这孩子的老娘,只要我和老柑络能逃出一个去,都要把这娃娃带去块远离湖海水域的旱地,好好埋了的,谁都不能给。” 这的确是桑耳和那条龙筋的死约。 桑耳带着柑络跃出湖底虚境的一刹那,结结实实绑在他腿上的龙筋果然言出必行,倏尔全不为难地撤了劲道,从老者的废腿上悄无声息地松了开去,甚至没在天光下耽误片刻,就落回了与世隔绝的深渊中,此时早已和那许许多多的蛟龙骨一起埋葬在了废墟里,一时半会儿……是挖不出来了。 这一切,都托了桑耳手里这把半截子骨琴的福。 他当然不能让二旋子毁了这孩子的遗骨。 “这伢子和你一样,喜欢把受伤当加菜,难道这次……真熬不过去?”眼看第五悬固又意兴阑珊地低了头,桑耳不禁觉得自己拒绝得太过无情,赶紧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想看看二旋子的大徒弟到底伤到了什么地步,然而在看清了后者的满身新伤后,连他也不由得心下发冷,只能干笑着安慰老友。 第五悬固没有应声。 末倾山大弟子……当然不是被他老人家打伤的。 和柳谦君一行在渊牢里相遇后,破苍主人便跟着犼族幼子离去,双双奔赴了渊牢的最高层,试图将满虚境里的造字神力汇集在一处,将最厚的那块蛟龙骨砸出个洞来。 然而仓颉留下来的“笔划”们沉寂了千百年,一朝成活,其势难收,区区两个敢拿血肉皮囊和它们较劲的找死生灵……哪里经得住接踵而来、随时都能从诡异角度横扫坠压而来的造字神力? 破苍主人和楚歌堪堪躲过了从顶上溅落下来的无数琥珀光华,只是有那么短短一瞬不慎未察,便没顾上从右上方朝他们重重甩下来的一“捺”,后者势如雷霆,力压山岳,差点当场就将他们碾成了肉饼。 小房东不惜化出了藏在身魂深处的兽形图腾,才勉强将那道造字神力挡了下来,却忘了她往下一掉,破苍主人便失去了唯一的帮手,独力难支,满虚境被引到上头的“笔划”们转而都把他当成了猎物,尽数朝着他扑来。 失了楚歌,便失了犼族妖焰的照耀,破苍大刀徒然亮起了灼灼的刀芒,也没能照尽冲着他们一刀一人扑来的无数“笔划”,于是末倾山大弟子仅能凭着多年在危境中冲杀的直觉,在无人相助的黑暗中与数不胜数的造字神力抗衡,无数次被扫中了背脊、肩骨、腿脚乃至脖颈,仿佛全身的血气都被拍散,平生第一次……有了放弃的念头。 他再一次同时被数道造字神力击中了身躯和手里的刀器之际,破苍的刀芒尚未褪尽,映得不远处的虚空微亮,依稀有件绣着龙鳞流波般纹样的玄色衣衫,缓缓落了下去。 ……师父? 末倾山大弟子恍惚间失了神,手中的破苍大刀却猛地剧烈颤动起来,带着他的手腕骤弯,生生挡下了一道朝着他脑袋砸来的造字神力。 然而这一下威力巨大,不但登时将破苍大刀的刀身生生拗弯,也让他的头颅和心脉霎时受了可怕的重击,震得他灵台陡散。 于是他没来得及看到那个朝自己扑来的熟悉身影。 没能看到后者接住了从他手掌里掉落的破苍大刀后,便顺势将他的魁梧身躯扛在了肩上,继而冷眼瞧着在黑暗的虚空中蓄势待发的造字神力,像是连往后退个半步……都嫌麻烦。 而四面八方的“笔划”也被这新到的猎物再次激怒,统统压向了那拎着残破刀芒、却以极为古怪的姿势蹲在虚空的身影。 “裂苍崖有个种好了‘魂玉’的娃娃……咱们一起去借?”桑耳踟蹰良久,终于提出了个他认为可行、原本不想分给旁人的救命法子。 第五悬固还是没有理他。 老人家慢慢地抬起了左掌,这只手掌上的食指和小指僵硬如死,全然没有活泛动弹的意思。 “保不住了。” 第五悬固忽而低喃自语,话里的颓丧意味几乎让等在一旁的桑耳摔坐在地。 “乖徒的右臂……这次真的保不住了。” 第669章 三代聚首(二) 第五悬固和桑耳一个颓丧、一个震惊,竟双双没有注意到,他们脚边的湖泥里……正起了些许异样。 那是一点泛着淡淡黄光的微芒,在四周的茫茫水汽中显得毫不起眼,仅偶尔在湖泥中轻飘飘地打着滚,有意无意地往第五悬固脚边游得更近,无声无息。 而另一点同样几不可见的微芒,则转悠在不远处一个不输破苍主人的魁梧身影的耳边,将桑耳和第五悬固的寥寥几句“闲话”,一字不落地送进了这人的耳里。 他面上遍布着让人不忍直视的凌乱残片,如同有无数条在墨中浸染过的虫豸爬上了他的脸颊,只能依稀辨别出那曾经是张黝黑的面具。 面具残破,便无法尽遮他面上的狰狞疤痕,这些往昔的血痕扭曲蜿蜒,几乎将他耳眼之间所有的空隙爬了个满,倘若他眉眼稍动,每一条疤痕便都渐渐撕裂开来,透出里头令人心惊的的猩红之色。 与这张可怖的脸极不相称的,是男子的一双眼睛。 倘若有人愿意平心静气地与他对视数息,便会发现他的眸眼像是来自另一个人,不但全无凶戾煞气,倒还透出些许温暖之意。 他是与十三重瀑的几位门下子弟一起,被白义和无极掌教联手带出渊牢的,明明顶着几乎与末倾山大弟子一模一样的皮囊,却与本尊眼下的落魄境况不同,并未被十九个山门的生灵刻意躲避,竟还一直置身在人群中,往来热络,尤其是十九个山门中来自妖境的几位长辈,更与他颇为亲近。 柴小侯爷……本就是妖境的半个弟子。 小房东一行跃出裂缝后,他便向诸位长辈暂时辞了别,等到满湖底的虾兵蟹将走了个干净,他也悄无声息地往柳谦君与甘小甘那边挪近了过去,却没有跟柳老板招呼。 他只无声地拥住了坐在参王附近那张软毡上的玲珑女子。 等到妻子咬着他的耳、柔声告诉他自己的伤势无碍,柴侯爷才松了口气。 他不惜再一次与妻子分道扬镳,也要带着第五悬固躲开六方贾的窥探,找个角落躲藏起来,却没想到整个渊牢里的造字神力会被小房东引动得那么快,差点就和六方贾一众慌乱逃走的奴仆们撞个正着。 小侯爷且走且退,等到发现再无退路之际,却惊觉自己一路被“笔划”们逼着……竟已躲到了渊牢的最高处。 他眼睁睁看着虚空中那团皓色的妖焰陨星般往下坠落,也察觉到了破苍残破刀芒下的战栗与不安,却只顾得上避开朝自己扑来的造字神力,既没能出声示警,更无法施以援手。 然而末倾山大弟子力竭失神、被数道“笔划”同时绞在了虚空中之际,他的背上……竟倏尔一轻。 本该伤重难醒的第五悬固,不知什么时候清醒如常,就这么全无预兆地冲了出去,扑向那个在高空中独力难支的身影。 小侯爷惊骇莫名——海鱼儿的那个法子……原来竟制不住他? 柴小侯爷仅来得及动这么个念头,就被骤然袭来的一“勾”截住了腰身,刹那间远离了原地至少十里之远。 等到他终于从那“勾”上翻下身来,却又撞上了和六方贾数位精怪奴仆交手、眼看就要败下阵来的几位十三重瀑门下弟子,他只能出手先解开眼前的困局,无暇顾及其他。 不久之后,他就被无极掌教和白义带出了渊牢,令他诧然的是,第五悬固师徒俩已然先他一步、置身在了平安地界。 柴侯爷无从得知,双腿暂废的第五悬固是怎么在那般凶险的境况下护住了大徒弟,而破苍大刀那触目惊心的卷刃,也让他难得担心起老友的伤势,他本该像桑耳长老那样、至少上前去问一句的。 可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指尖微动,放了那一点泛着黄光的微芒往老者身边游去——这些原本游曳于渊牢里的幼弱精怪们,无他用,却能无孔不入地偷听所有活物的动静,恰好被他的修炼心法所克,轻而易举地便成了他的奴仆,其中有那么几只更紧紧地跟住了他,至今未散。 这师徒俩的心魔虽起于渊牢,但事到如今,其中倒有大半是因为他夫妻二人而起……小侯爷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问那句话? 他只能抱紧了爱妻,一边偷听着末倾山师徒俩的动静。 直到第五悬固的沮丧言语入了他的耳,小侯爷眉间忧色愈重,但老者话里的另一重意思,也让他终于得以松了一口气。 小侯爷低了头,无声地询问了妻子,后者向他点了点头,继而抱住了丈夫的脖颈。 这夫妻俩并没有往破苍主人那边靠近,去的……却是殷孤光姐弟所在的方向。 可除了柴侯爷,湖底仍有一位在忧心忡忡地望着末倾山师徒俩,眉宇凝重。 张仲简沉默着,第五悬固的颓丧言语……同样一字不落地钻进了他的耳。 他本就不需要什么微芒精怪帮忙。 就连卷了刃面的破苍大刀发出的惶惶低吟,也能清清楚楚地响在他的耳畔。 这把坏脾气的刀器,难道真的……就此毁了? “你们这些小家伙哟……我在的时候懒得不得了,也没见你们活泛过几次,怎么被地界生灵们吓了吓,就把这么大片虚境弄得破破烂烂的?这下怎么办哟……” 张仲简尚未展眉,耳里忽地落进个装作沮丧不已、事实上赖皮起来气势汹汹的声音,牵得他只能暂时别过头去。 仓颉不知什么时候又趴回了裂缝边缘,在再次打量了虚境里的狼藉惨象后,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心疼起昔年的故居,此时正朝着张仲简遥遥招手,老脸都快歪了半边:“老哥,你可得赔我一个。” 张仲简思量良久:“回去之前,按人间的算法,咱们只有三天了,我倒是可以给你再造一个……” 仓颉瘪了瘪嘴,正想趁机答应下来,却听得大汉斟酌着又添了句:“可我还想回趟如意镇。” 小老头耸了耸肩,倒全不介意张仲简的弃他而去:“你忙你的,不赔也行……可他呢?” 仓颉神秘兮兮地朝着不远处打了个眼色。 那里躺着个无人陪同在侧的少年,身骨纤瘦,面容苍白,一头长发无遮无掩,却从发根到发尖都渗出了余烬般的灰白之色,宛若将死之人。 第670章 何处不能去(一) 那是白义临走前,救出的最后一个囚徒。 不同于九山七洞三泉都有长辈照拂的一众子弟,这少年一直都孤零零地躺在原地,不见任何的师门尊长来领他。 要不是桑耳一个不忍心,看在雪鸮妖主的份上,将小牙一起带了出来,顺势丢在了附近,他的身边恐怕也不会比末倾山师徒俩热闹多少。 桑耳原本指望着佑星潭的门下子弟会将小牙这麻烦带走,却忘了此次雪鸮妖主没有亲身前来太湖,陷落在渊牢里的佑星潭门下更无一是雪鸮妖主的亲传弟子,个个连冽川荒原都从未踏足,于是尽数没能认出这个分不清是人是妖的灰发少年……便是他们掌教最疼爱的小徒弟。 出自妖境的数位长辈倒是认出了这被雪鸮妖主藏了数百年的第四代“病人”,却碍于守在这少年身边的是假死了多年的柑络长老,没好意思过来一窥究竟。 “咱们上天下地找了那么久,皇母把他藏得真好,我求了那帮老弟兄们一起找,连孟婆都求过了,也没能问到他的去向,没想到他真的没去其他地界,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人间……如今的孩子们差不多一甲子一轮回,刚刚生出来就老得不像样,要是跟从前一样,咱们还不知道得错过他多少次,要不是妖族那只老鸦误打误撞,他还在轮回个不停呢……” 仓颉坐在裂缝边缘,装作仍在扒拉蛟龙碎骨的样子,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小牙,像是有意不让九山七洞三泉众生知晓他对这妖力炉鼎的兴趣。 他颇为感慨地絮叨了好一会儿,才眉眼肃然地转过头,眼神恳切地盯准了张仲简:“可如今送到了咱们鼻子底下,不管这是不是皇母的意思……老哥你还不打算帮他备条后路?” 张仲简一时发了怔——他没有告诉仓颉,早在如意镇的时候……他就和小牙照过面了。 那时候,他和素霓就曾有过怀疑,却没有在赌坊诸位怪物面前显现出来。 倘若小牙果真是他以为的那个“人”,那他身为第四代“病人”、乃至此前数代妖力炉鼎的来历,便豁然开朗。 只是纵然有这个揣测,张仲简还是从未想过,要给小牙安排什么退路。 因为…… “他的后路不在我们这。” 张仲简默然良久,才郑重地摇摇头,继而颇为放心地向满面惑然的仓颉补了句:“佑星潭对他很好。” 那关咱们什么事? 连方才听到张仲简不肯帮他修好故居都能慨然接受,小老头此时却急了眼:“可咱们一共就剩了三个,不算独眼老哥们那些混血孩儿,流落在人间的也就他一个了,难道老哥你不想把他带在身边,好好看着?” 张仲简不禁失笑:“就算我能把他带回去,要把他放在哪?难道一起待在通道里?你知道他不会同意的。” 仓颉瞥了眼大汉后背上的剑囊,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既然回去之前你要在这呆上几天,刚好龙宫没了主人,你总得帮着照看下……不如,你暂时留他住下。”张仲简遥遥望着安睡在软毡上的小牙,渐渐缓和了眉眼,忽而提出了另一个退而求其次的法子。 多年前坐在天光下,他曾眼睁睁看着第三代幼弟中的最后一个快咽了气,那时还以为,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后者一面了。 就算不久之后他就要返回百里青虹通道,仍然无法和清醒着的小牙照面,可是知道后者还好端端地活在人间,总比过去找不到他的那些年头……要好得多。 “他要是不记得从前的事,只会觉得我在讲鬼话蒙他,他会信?”想到百里青虹历来的规矩,仓颉心知要把小牙带去上界的念头不过是自己的奢望,当即默认了张仲简的定夺,但想到某个不可避免的境况,小老头还是苦笑着替自己争取了下,“还有,我可不喊他老哥。” 张仲简的双肩渐渐垮了下来。 他眼底的神色却是释然的:“你试试吧……真的不信也好,反正以他现在的样子,人间哪里不能去?” 这话实在有些意味不明。 然而等到仓颉惑然回头、想要问个仔细时,张仲简已经掩去了眸底的神色、不着痕迹地转了话锋:“这趟事情挺多……我不来接你了,你自己回去。” 小老头一时接受无能,老半天后才愕然跳起了身:“那怎么行?是老哥你喊我来,我才连老雷头都不管、就从神司里跑下来的,你不带我回去,老雷头肯定知道我是溜到地界来了……他的规矩那么大,还不得把我神司砸个稀巴烂?” 张仲简神色未动:“石墩……还放在如意镇。” “那种破石头早就该扔掉了,我再去昆仑山上帮你捡一块回来。”仓颉的嘴几乎要瘪成了座拱桥——他实在不懂,那块石墩明明是个莫大的累赘,怎么老哥偏要带着他天上地下地到处跑……到处摔?! 可大汉漠然地望着他,摆明根本没有听进去。 尽管极为不甘心,仓颉也只好换了个更委婉的说法:“如今地界闹出了这种事,别说老哥你不能再逗留太久,就连那几个来路各异的小怪物,也都别待在那个小城里了……特别是犼家的孩子,最好赶紧躲回自家去。” “我们都会走,楚歌不会的。”张仲简却愈发干脆利落地再次拒绝了小老头的好意,甚至像是有意要气死仓颉,还毫无停顿地提出了下一个荒诞的要求,“对了,我还要多带两个回去。” “两个?!不是说只有鲲族那个掉在人间的小娃,怎么又添一个?!”仓颉瞠目结舌——这和一开始说好的,可不一样! 张仲简耸了耸肩。 仓颉竟然看懂了大汉这全无所指的意思,这下却不敢喊出声来,仅满面惊恐地动了动嘴皮:“厌食虫?你要把她带回上界?” 无需张仲简点头,小老头也急得没了分寸,不自禁地开始张牙舞爪起来:“你反正有百里青虹护着,可以永远都呆在通道里不出门,不管不顾,老哥你可别忘了……她那个狂吃又狂吐的劲头,哪个神司养得起她?” 第671章 何处不能去(二) 这世上有没有当真养得起甘小甘的地方? 某一年的中秋,如意镇诸位怪物曾经在小楼顶上围坐一席,于清风明月下聊起过同样的闲话。 区区几个时辰的月夜,当然并不足以为这问题找到个满意的结果——赌坊诸位怪物扪心自问,都不得不承认,若是敞开肚皮肆意吃喝的甘小甘,那不管住到长白山、青要山亦或犼族属地……他们都是养不起的。 那时的张仲简只是苦笑着耸了耸肩,颇为心虚地没有在这场闲话中言语太多。 可大汉心知肚明,只有他和老朋友守着的那个荒芜通道……当然更养不起甘小甘。 他甚至从来没有问过甘小甘,是不是愿意舍弃如意镇、舍弃柳谦君、舍弃那山城里所有记得她的好友,跟他去往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但要是这世上果真有那么个地界,能让甘小甘吃饱喝足后沉睡安枕,也许……就只有那里。 那有无数神司驻守、不容任何地界生灵随意踏足的三十三重天之上。 “这里……没有她能去的地方了。” 张仲简茫茫然地看着跳脚不休的仓颉,等到后者自觉无趣地渐渐消停下来,他才神情古怪地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 小老头差点又歪了嘴——厌食虫一族臭名昭著已久,甚至金仙、上神两界也早对这小小虫族有了偏见,就算人间已不容那位金鳞长老立足,也不能把她带去上界啊! 更何况,那个“吞天咽地”的术法实在太过霸道,不仅在地界是不可轻易染指的禁术,就连上界诸多神司也对其忌惮非常,若是被谁……尤其是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雷头发现,这个已然将此禁术修炼大成的厌食虫族竟然躲到了上界,他这个百无一用的造字上神还不得被劈得到处跑?! 想到届时自己的惨况,还有恐怕也会和渊牢落得一样下场的造字神司,仓颉只觉得自己的腰骨生疼。 然而等到仓颉想要再次开口反驳,他看到的却是慢慢蹲下了身的张仲简,后者正在闷声闷气地自说自话着,恰如当年将自己挟在腋下、狂奔着从地界妖族围攻下杀出一条血路时的不安与惶恐。 小老头悻悻然地闭了嘴。 “回去后,我也没办法时时看着大顺。这几年,他的孩子脾气好了很多,可还是很多疑,受不了半点的挑衅,就算在人间的山城里呆了两百年,见到个生人仍然怕得要死……要是我们中没有一个陪着他,大顺是不肯走的。” 仓颉本来也想蹲下来,可是腰背间的虚妄疼痛太过真实,逼得他干脆坐倒在了湖泥里,陪着张仲简发起怔来。 可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老哥太过宠溺、亦太过小看那竟然会被唤作“大顺”这种怪名字的鲲族幼子了。 就算那孩子当年的确受了不小的罪,又在凡世挣扎着存活了几百年,但再不济,好歹也是出身于与鹏族双生的鲲族,天生身魂强悍无匹,论起灵力来,如今地界的妖族众生更是永远无法望其项背。 大顺又不像他们这些被女娲造出来的脆弱人族,轻而易举地……就会把性命葬送在他族手上。 仓颉憋了老半天,还是决定要让张仲简清醒少许:“皇母要是怪罪,我可不承认知道这桩事……再说,鲲族小娃去了上界,当然有鲲鹏两族的长辈疼爱他,哪用得着老哥你来担心?” 小老头终究没有把早就备在肚里的下半截说辞一起倒出来——鲲族与人族素无往来,大顺这个孩子绝不会像前几代的人族那样,因为女娲的关系,被上界的某些神司当成眼中钉,遭遇什么灭顶之灾的。 他和我们不一样。 “楚歌不会答应的……”想到不久之后、必然要面对这个两难的问题,张仲简神色异常凝重,压根也没把仓颉的几句话听进耳去。 大汉不但没有释然起身,反倒愈发弯了腰背,几乎要一头埋到湖泥里去:“大顺在地界呆了太久,除了走了十几年的土地爷,如今就最听她的话……要是楚歌知道大顺得独自一个回到鲲族长辈身边去,她怎么都不会答应的。” 仓颉颓然地撇了撇嘴,终于放弃了劝慰张仲简,只无奈地回了头,望向屹立不倒的茫茫水墙——那是方才龙宫千万兵将和犼族幼子离去的方向。 想到昔年为这凶兽一族造下“犼”字时的境况,小老头恨不得抓起把湖泥、赌气着往那水墙里砸去。 他刚刚成为造字上神之际,地界的无数妖族都像是忘了曾经对人族有多么不屑,尽皆哭着求着要造字神司为它们族群赐字为名——像是他们有了个“名字”,就能压仇敌们一头,就能在地界永享一方福泽。 彼时的他,仍然念着当初自己和老哥被这些族群追杀之仇,连早就造下的字都不肯施舍给地界的妖族们,更别说专门为哪一族造出个独有的字了。 倒是犼族这个凶名鼎盛的兽族,从未求到他的跟前过,还是在举族成为山神后,由女娲大神出面,让造字神司特意为这一族挑出个合适的名来的。 即使不算上要应付皇母,仓颉也对此要求并不抗拒——这凶兽一族历来乱来得很、几乎将世上能打的族群都欺负了个遍,却从来没有欺负过人族,不管是他那一代,还是老哥守护过的另外两代。 他甚至还因为从未与犼族有过嫌隙仇怨,而特意偷偷地跑到了地界一趟,冒着被砸扁震聋的危险,紧紧地跟在这一族后头,亲眼见识了其与世上数不胜数的凶恶族群鏖战万场,才终于灵机乍现,造出了此后自己也颇为得意的“犼”字,赠给了这一族。 “犼”,凶极,恶极,也任性之极,其吼声所到之处百兽辟易……不恰好合了这个凶兽族群的脾气秉性?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头,犼族终于还是欺负到了他们人族的头上。 欺负的……还是最不该受气、本也不需要受这个窝囊气的老大哥。 只是这个欺负法子,未免也太不讲道理了。 第672章 要命之邀(一) 四方水墙护庇之下的这方湖底休憩之地,仍然笼罩着茫茫的水汽,湖泥上也依旧遍布着来自龙宫的软毡,但不久之前还或坐或躺其上的诸多生灵们……早已不在了。 在所有子弟都陆陆续续地爬起身来、聚集在自家师门尊长的身边后,九山七洞三泉便如以往那般,随时准备再次分道扬镳——十九个山门的诸位掌教与长老们似乎是达成了什么默契,既没有像在掌教大会上那样水火不容,也未向门下后生们提起接下来要怎么收拾这场残局,只心照不宣地带上了受伤难行的弟子,收拾着准备赶回山门。 蜃禹丘和十三重瀑的门下众生更是动作迅速,等不到三刻就尽数冲出了太湖水域,先行一步赶去为其他山门探路,防着六方贾麾下的三千精怪仆从等在附近、又在暗中摆他们一道。 如今只消等着太湖附近无波无浪,十九个山门就能立马远离渊牢虚境,再没有什么能够留住他们了。 这无声的繁忙,使得几乎无人注意到张仲简和仓颉的异样举动。 事实上,除了如意镇诸位怪物,每一个从湖底牢笼里脱困而出的生灵都不敢多看张仲简几眼——九山七洞三泉众生何其聪颖,即便暂时不识得素霓真身,肚里也如明镜似的,清楚知道那背剑的大汉、和与他一道的小老头并非地界生灵。 至少……并不是如今的地界生灵。 于是无需师门尊长嘱咐,众生都刻意离这两位救命恩人远远的,甚至不敢轻易将眸光转向这边来。 就连原本与张仲简靠得最近的殷孤光四姐弟,此时也已分作了三批,各自忙着收拾这场无妄之灾的……遗祸。 最先耐不住的,当然是孤光家的疯魔师姐。 在不顾三姐和四师兄的无言反对、任性直接地将小师弟点醒后,索命小鬼悄悄地跟卫禽耳语了什么,等到后者失笑着颔了首,她枯黄干瘦的小脸上便又挂上了那足以把世间所有顽童吓哭的笑颜,继而呼哨着在虚空中打了个旋,雀跃不已地落在了不远处的一张软毡上。 正躺在上头哆哆嗦嗦个不停、显然已经醒了许久却仍然紧闭着眼装死的,当然是被吓破了胆的沈大军师。 被县太爷好心从渊牢里带出来后,大头侏儒便被湖底的怪风吹醒了大半,却还是装出了副嘴脸歪斜的睡相,意图把所有认识他的生灵糊弄过去。 他受冤家之托,以绿林道军师的名头混进了渊牢,在等到柴侯爷夫妻之前,都亦步亦趋地跟在杜总管身边,不但听话得很,甚至还以“座上宾”的身份与不少囚徒照过面。 眼下除了如意镇诸位怪物和柴侯爷夫妻,其他囚徒们大半并不知道他的内应身份,如今杜总管主仆俩踪迹袅袅,天知道会不会有谁转而来找他算账? 沈大军师当然只能装死以待,只等着九山七洞三泉撤个干净,他才好放心大胆地松口气。 然而张仲简偏要把他放在张柔软暖和的毛毡上——湖底怪风不断,总是把软毡上的细毛往他鼻孔里吹,惹得沈大头鼻里肚里皆发起痒来,他只能尽力屏住了鼻息,却憋得整个身子哆嗦不断。 祸不单行。 不消多时,他的耳垂骤然被只冰冷的小手拽得生疼,那熟悉的痛楚逼得沈大头不得不坐起身、睁开眼来,果不其然又对上了那双笑意莫测的坚石眸子。 没有黑虎在身边,他就一定得倒霉到这种地步?! 他宁愿此时来叫醒自己的,是那凶巴巴的犼族幼子、甚至是任何一位要和他算账的修真界前辈……可怎么着,都千万别是这只傒囊啊! 大头侏儒欲哭无泪,这下他歪斜的嘴角倒真切得很,根本无需装模作样。 “要不要跟本神走?”索命小鬼笑嘻嘻地瞅着手下的“猎物”,竟抛出了个似乎十分诚挚的邀请。 沈大头双眼发直,用上了全身的气力,才能狠狠地摇了摇头。 索命小鬼不屑至极,干脆把沈大头的耳垂捏得更紧了:“本神答应过,要还你一双完整的腿脚……反正你现在这样子,自己也动弹不了,要是没人带你走,不就只能烂在太湖底?” “有……会有人带我离开太湖的。”傒囊的一双坚石眼睛实在比传说中要更吓人,像极了密林中伺机伤人的夜枭,大头侏儒恨不得将自己的耳垂剐下送给她,登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索命小鬼若有所思地轻“嗯”了声,慢慢地凑近了大头侏儒的眼睛,像是要从后者的眼底深处看清他此时肚里转过的所有念头。 沈大头已经在暗里哭得快断了气,却没想到傒囊忽而抱住了自己的脖颈,还朝着他一咧嘴:“老参忙着要回长白山,柴家小夫妻俩也要找个能养伤的地方,哪顾得上你?你就跟着本神走嘛……” 大头侏儒愈发惊恐难平,再顾不上这当口还会不会有谁找自己的麻烦,终于嘶哑着嗓子哭嚎出了声,只求尚未全部从太湖底撤走的九山七洞三泉众生里,至少有那么一个人能管管自己的安危:“我不跟你走!我要回金陵!” 他压根忘了自己的宅子就在太湖附近的苏州城里,听他号令的数千草莽兄弟们更是招手即来。 对着傒囊的眼睛,不但吓破了大头侏儒的胆,也让他忘光了这几百年来连哄带骗到手的江湖基业, 他一心只想让冤家和黑虎来救他回金陵城。 然而索命小鬼的一双干瘦如枯柴的手臂硬实如铁箍,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沈大头只觉自己越挣扎、越喘不过来气。 他用尽全力地抬起了双手,朝着远处的柳谦君死命地挥了挥:“柳老板……” “她还要先回趟如意镇呢。”索命小鬼笑得愈发得逞,“你还要不要你这双腿了?本神这里可有位比小山神还要厉害的神医在,有她出手,不出两年,你就能自己跑回金陵城去。” 我不信! 沈大头挣扎得更厉害了。 金陵城里有的是神医,范家大宅里更藏着数不胜数的吊命良药,为什么要信这个玩死人不偿命的傒囊?! 就算信黑白无常,我也不信你! 第673章 要命之邀(二) “极南妖境里有几个族群住在金陵城里许多年了,时时都有后辈孩儿往来两地,其中多的是能掩藏行迹、帮忙报信的……沈老板要是急着要给范当家报个平安,请他们帮忙就是,再不济,咱们总能在沿途上找位路鬼。” 沈大头正死命挣扎着,想从索命小鬼的禁锢中脱身,忽而听到个熟悉的温柔语声入了耳,这下连眉尖眼角都歪斜无状,仿佛中了风。 ……你怎么能帮这个要命的傒囊说话?! “没意思……”索命小鬼则没好气地回过头,极为不耐烦地嘟囔着,想要快点把来人打发掉。 师姐大人最讨厌被人无端端打扰,尽管乍听之下对方是在相帮自己,可这种不长眼、非要来打扰她好兴致的家伙,当然是越早赶走越好。 然而等她看清了来人是谁,索命小鬼却兴致愈高地轻“呜”了出声,连拽着沈大头耳垂的手都稍稍松了些。 仍然顶着末倾山大弟子皮囊的柴小侯爷,正扶着个身量玲珑的女子朝他们慢慢走了过来。前者半身血污已干,面上的残破面具也依旧如无数墨色虫豸,仿佛从无间地狱中堪堪冲杀出来的恶鬼,更衬得她扶着的女子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云淡风轻地说出这番话、似乎在为傒囊帮腔的,正是柴夫人。 索命小鬼曾听卫禽提起过这对苦命鸳鸯,却没想到那个因为伤重濒死而被困吊命结界中的柴夫人,竟会是……她未拜入紫凰门下时就惦记过不止一次的囊囊妖。 方才在渊牢暗里的惊鸿一瞥,她亲眼见识了这女子化身白义的本事,连她这双眼睛都差点被骗过去。 这么识相的囊囊妖……能不能抓回去养在山里? 说不定,连二哥都会夸自己有眼光! 索命小鬼又动了歪心思之际,大头侏儒正朝柴侯爷夫妻俩狠命地打着眼色。 沈大头当然认得他们——这对夫妻本就是冤家派来和他里应外合的盟友,怎么到了这种生死关头,不但眼睁睁地看着傒囊欺负自己,还要落井下石、把他唯一的退路也断个干净? 柴小侯爷的一张脸被掩在可怖狰狞的面具下,看不到他眉宇间的变化,但柴夫人切切实实地弯了眉眼,的确是在偷笑的。 所幸她终于还是道出了方才那番说辞的下半部分,没让沈大头彻底孤立无援:“我夫妻俩和卫大哥许久不见,这里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也想坐下来叙叙旧,不过就是去趟洛阳城……我们刚好顺道去陪你。” 大头侏儒的一双腿脚已失了精魂,本该是药石无灵的绝境,但倘若傒囊所言不虚,她真有法子帮沈大头保全腿脚,那当然无论如何都是要试试的。 他们离开金陵前,还答应过范门当家要保这位“财神爷”的平安,如今总不能把只剩半截的沈大头带回去交差。 “那怎么行?”索命小鬼从妄想里回过神来,不但没有因为对方应承了她的胡思乱想而欢喜,反倒颇有些懊恼地歪了歪嘴,“你们俩不准跟着来。” 比起养个囊囊妖玩……这趟回山,好不容易能光明正大地再次缠住他,有三姐和沈大头在旁已经嫌太累赘,怎么可以平白又添上两个生人?! 这笔账,怎么都不划算呐。 “卫大哥已经答应了。”柴夫人浅笑晏晏,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这回换了索命小鬼惊骇莫名,几乎要跳到对方脸上去疯狂乱抓一通:“什么?!” “你总得和我一起先陪三姐回山去,在此之前,就让他们先带沈老板去洛阳城等我们。” 替柴侯爷夫妻应了傒囊这句话的,当然是卫禽。 他目送着小师弟去往了如意镇诸位怪物那边后,便没有再与九山七洞三泉中的诸位旧友招呼,颇有些无所事事地孤立在旁。 原本被殷孤光抱在怀里的疏发女子,此时已然伏在了他的背上,安静无言。在弟妹先后远离了他们后,卫禽便背着众人,悄悄在她耳边言语了什么,她竟也全无异议,就这么安然接受了小师弟迟个几天再回青要山的定夺。 这姐弟俩当然也注意到了正在被傒囊折腾得快要哭出来的大头侏儒,却没有立即过来阻止索命小鬼——和三姐一样,卫禽在第一眼见到沈大头的时候,也想到了青要山里的老大哥。 他就这么颇有兴头地站在不远处,打量着大头侏儒的一言一行,连久违的柴侯爷夫妻凑上前来,他也多少有些恍神。 这位藏身人间绿林道的沈老板,头大身小,慌张之际眼鼻皆歪、手脚乱舞,摇头晃脑起来,倒真有三分像是他们的老大哥,却也根本不像老大哥——至少,老六从来就没能找到这样的机会,欺负力大无穷、一掌就能拍扁参天巨木的老大哥。 想必她也觉得,能够趁机欺负这么个与大哥有三分相似的生灵……实在解恨得很? 若不是柴夫人悄悄地在背后向他招了招手,卫禽也不会这么快就踱步上前,碎了傒囊难得的美梦。 听到卫禽竟然帮着柴侯爷夫妻胡扯呛声,索命小鬼登时暴跳如雷:“为什么要先回山?大哥要是看到咱们把三姐带回去,他再糊涂也会晓得过去两年呆在木屋里那个不是三姐,他发急起来时什么样子你还不知道?他要是让二哥封山怎么办?要是又把我关在那连落脚之地都没一个的鬼山壁里怎么办?” 她跳脚不休之际,偶尔有那么几次踹到了沈大头的膝盖,后者瞪直了眼,发懵着摸了摸自己毫无疼痛……甚至半点知觉都无的一双腿脚,终于知趣地将挤到嘴边的言词咽了回去,再也不争辩是要回金陵、还是被“掳”去洛阳城了。 这个样子,他也不敢回去见黑虎和范门当家。 卫禽不动声色地注意着沈大头,直到看见后者颓然垮了双肩,他才悠悠抬了眼,上下打量了索命小鬼满身的淤青,继而毫不留情地、温言打断了傒囊的咆哮:“你这身伤……怎么就没把你疼得闭上嘴?” 第674章 一个不落(一) 索命小鬼当然没有乖乖闭嘴。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左肩骨,嘴角一咧,便立马魔怔似地转了话锋,还颇为夸张往已经走了大半的九山七洞三泉人群那边狠命眺望着:“小白夜猫子呢?” “佑星潭那位少年掌教么?”沈大头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不但没有意识到索命小鬼是在故意转移话题,竟还认真地回答了句,“他不会来的。” 他是混入渊牢最早的内应,当然已在暗中先行于破苍主人本尊照过面:“末倾山那把大刀和佑星潭掌教应该交情不错,在我们来之前,他就和第五悬固打听过……据他的说法,第五悬固那老头的念头从没算到佑星潭掌教身上去过——说是许多年前的那场定夺和他毫无干系,不来就不来吧。” 大头侏儒仅是老老实实地转述着破苍主人的说辞,事实上,他至今也没弄懂破苍主人当初那番话的意思——他本就对九山七洞三泉和太湖渊牢数代以来的溯源纠缠毫无兴趣,也不想知道个究竟。 可他怕极了这只傒囊,怕极了前往洛阳的一路上会被她整死,根本等不到冤家和黑虎来接他。 他当然要竭尽全力地讨好另几位将与自己同行的难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尤其是这个一句话就能压制住傒囊的卫禽。 果然如沈大头所料,他这话一出,不仅索命小鬼奸计未得逞地轻“哦”了声,就连柴侯爷夫妻和卫禽姐弟,都意味深长地对望了彼此一眼,面色各异,但至少没有一位再发话多问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在大头侏儒这个无辜的局外人面前略过了这场真相。 索命小鬼更是无所谓得很——只要小白夜猫子并未陷落在这场困局里,管他在哪里逍遥? 他越是不知所踪,就越没有办法深究太湖底的这场变故。 更不会知道,他最心爱的小徒弟,差点就成了渊牢里的永世住客,与凡世天光无缘。 小牙和自家小师弟一样,是个喜欢离家出走的娃娃,只要出了渊牢、生死无虞,她也实在懒得管那孩子此后会去哪里。 第四代妖力炉鼎是不是会回冽川荒原,关她什么事? 也许将来有一天,小白夜猫子会因为找不到小牙,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 想到终有再次把雪鸮妖主捉弄于股掌之上的那一天,索命小鬼几乎要把嘴角翘到天边去。 还逗留在湖底这方空地上的生灵,已越来越少了。 九山七洞三泉在各自收拾齐整、等到了十三重瀑传来太湖附近并无危险的消息后,便尽数行动迅速,慌不迭地远离了这片灾祸水域,此时已只剩了裂苍崖和锹锹穴两个山门尚未遁走。 尤其是裂苍崖的无极掌教,明明早就安排好了一切,随时可以行风离开太湖,甚至还被其他山门的长老邀着一道回去,却每每婉言拒绝,像是还在等谁。 直到四面八方的水墙缓缓晃动起来,渐有崩溃之相,无极掌教才微有动容,朝水墙深处多看了一眼。 如同恍惚间的错觉,远处似乎有势头极大的波澜晕起,却伴着碧色的光华层层叠叠推近而来,泛动如浪潮,迅疾似雷霆,仿佛瞬息间就能将这方暂时开辟出来的空地席卷吞噬。 但那澎湃磅礴的碧绿光华脱浪而出的一刹那,便凝聚成了浓重的藏青色,停在了两只宽大的袍袖上,于虚空中猎猎翻动,稳稳地托着主人踏足在了湖泥里。 四面八方的水墙依旧安然屹立在原地,并没有当真压垮下来、淹死湖底的任何一位生灵。 回来的……当然是小房东。 她又变回了常年在如意镇里来去的那个六岁顽童模样,藏青色的山神官袍也还是松松垮垮地披在她的身上,顶天高冠下的两簇额发更是被湖底的怪风吹得频频飞起。 只是她的两只耳朵已严严实实地藏进了大帽里,任谁都看不到了。 让赌坊诸位怪物讶异的是,楚歌的手里竟还拎着个古里古怪的水晶罐。 那里头翻动着不知为何物的墨绿汁液,即使封泥未破,也还是异味冲天,就连四周的茫茫水汽,都没能把那诡异的味道压下去半点。 楚歌更是极为嫌弃地高高地抬着右臂,恨不得当即就把这罐子砸碎在裂缝里,让它和渊牢一起消失在太湖底。 可她还是狠狠地皱着整张小脸,忠人之事地将这水晶罐送到了柳谦君的跟前:“臭小龙留给小甘的。” 然而唯一知道此中真相的甘小甘,此时仍在好友的怀里睡得安稳,天知道她和龙王爷到底有了什么默契。 小房东左思右想,顺手就把这食罐扔给了县太爷——那里头的味道刺得她鼻子发疼、四肢发酸,要是就这么带回如意镇,她一定会被熏死在半路上。 楼化安面色奇差地转过身,想把这个疑似杀器的水晶罐交托给秦钩,却发现青墨鬼气忽地就荡去了高空,离他至少有五丈之远。 柳谦君也被熏得几乎站不住脚,所幸还留有那么一点神智能问最后一件要紧之事:“龙宫怎么办?” 楚歌鼻尖紧皱,只交代了一句:“西海已经来人了。” 湖海水域本就不是她犼族能管辖的地界,既然龙族愿意接手,她当然没什么不舍得。 更何况,她也不想和西海那位龙母照面——别说臭小龙能够离开太湖,其中有七分是她的“功劳”,仅仅是那老龙喜欢迁怒的脾气,她就实在应付不来。 要是再不赶紧离开,说不定……就永远都走不了了! 小房东这一催促,让本就渐渐显得寂寥的湖底彻底腾空了出来。 第五悬固竟真的打定了主意,要留在渊牢,就连桑耳长老和无极掌教都没能将他劝回来。而虚境的主人仓颉老头则根本不认识这位在人间有名的煞星,倒还乐呵呵地答应了下来,说是……少了一个看门的。 重伤的末倾山大弟子则被托付给了桑耳长老,即将被一起带回锹锹穴。 索命小鬼更是难得地没有出尔反尔,真将那跟着楚歌从龙宫里逃出来的四轮箱车借给了小师弟,并笑嘻嘻地看着柳谦君将甘小甘抱上了车顶。 直到临行之际,殷孤光都还脸色奇差地摆了摆手,表示死活都不会再碰大宝,于是张仲简只能哭笑不得地独自攀上了箱车后的车轸。 第675章 一个不落(二) 县太爷则在不声不响地收起了水晶罐后,一直都乖乖地跟在小房东身边。 秦钩当然也跟着走。 发小怎么都不肯回山门,他才不肯以这副鬼火之身独自回去见师父。 无极掌教竟没有为难他们,明明好不容易等到了楚歌,他也只意味深长地朝小房东颔首示了意,继而便洒然离开。 小房东大袖一展,便扯着那四轮箱车、和诸位好友往高空行风腾去,不消片刻已远离了太湖水域,穿入了厚厚的云层里。 然而这一路上,秦钩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和发小聊个不停。 县太爷似乎有意避开了他,只牢牢地跟在小房东身后。 正如桑耳所言,“魂玉”一朝醒转、果然起了神效,楼化安不但面色回转,就连六年来从不动用的周身灵力都转圜了十之八九,竟能一路行风、跟牢了楚歌。 秦钩看懂了发小的刻意疏离,却不明白自己又哪里惹恼了木头,只好悻悻然地跟在了箱车的最后头,和殷孤光作伴——他既不敢靠近坐在车顶的甘小甘,也不敢离张仲简背后的那把剑器太近。 他甚至狠命地收起了自己的周身青墨鬼气,尽量缩成了一团并不显眼的薄雾,企盼着女童不要清醒过来,更不要看到他。 县太爷则一直面色古怪地跟在小房东身边,不言不语,却让楚歌觉得极为别扭。 他们就这么默然行到了半途,楚歌才摇了摇脖颈,顶着迎面扑来的狂风,慢慢开了口。 “小秦……他那个祸害老爹,在和阎叔定下那个赌约前,就对还在娘胎里、却早就失了魂魄的儿子施就了个术法。” 本就是鬼灵师的秦秋丰,不惜冒师门之大不韪,把那名为“困困”的禁忌术法施就在了还未谋面的亲生儿子身上,只为在和阎王爷“谈妥”之前,为护子成狂的妻子留住个念想。 于是彼时还是器灵的秦钩,在被封印了前世记忆后,便被阎王爷径直送进了这副本该是另一个生灵的婴孩皮囊里,顺理成章地成了秦家夫妻的儿子。 而那本该是任寻云与秦秋丰之子的婴灵,早在秦秋丰到地府的数月之前就遭了连生死簿上都未记载的横祸,被同为鬼灵师的敌家害得胎死腹中,并被黑白双煞拘回了阎府。 阎王爷可怜稚子无辜,又知晓这娃娃本该安然无波地在如意镇度过一生,当即就送这娃娃去了另一个富贵之家投胎,后者因祸得福,下一世将无灾无难地得享古稀之年。 而那算是“送”给了秦钩的婴孩肉身,托其娘亲任寻云多年修行之福,本就是个肉身强健的娃儿,在原本的命数里,会习得偃息岩与鬼灵师这两边的术法之能,虽注定要被土地爷关在如意镇里、不许他和那不听话的老爹一样到处闯祸,却也会在这凡世山城里磕磕绊绊地修炼成下一个注定窥不到天道的人瑞老头,比如今的王老大夫还要福泽深厚。 可惜这孩子突遭横祸,于是这副福厚远胜寻常凡人的肉身就交到了秦钩的手里,并缘分使然地……在渊牢里被烧得干干净净。 “‘心火’之术,烧得原本就是生灵本尊的肉身、魂魄与命数,又经东方牧归中途动了些手脚……所以秦钩使出这术法的时候,被‘祭祀’的生灵并不是他,而是那已投胎另去的秦家正经儿子,那副肉身已然烧完,那孩子的魂魄又早就不在这里,接下来烧的,不过是他原本该为人瑞的百余年命数与福泽……至于秦钩这个被后来放进去的器灵,当然是会被撇在一边的。” 楚歌扭过头,瞧向落在箱车后十步开外、正围着殷孤光打转的青墨鬼气,后者本就心虚,还以为小房东又在瞪他,赶紧收敛了行迹,老老实实地在殷孤光身后装起死来。 “他原本就是凡间不世出的器灵之一,又在弱水边闹腾了好多年,这个术法烧不到他、更烧不死他,顶多稍稍争抢些鬼气、就被浇灭了下去……只是小秦在他身上种下的鬼灵师术法,如今失了肉身的禁锢,会渐渐没了用处。” “再过些年头,他大概就能真的彻底想起和小甘的那个死结。” 到了那时候,“秦钩”这个人的这辈子,便也算结束了。 恢复了记忆的他,恐怕又会变回当初在冥界里吵得弱水翻腾的聒噪怨灵,唯一不同的,是他已经“如愿”找到了让自己丧命的仇家,不再需要彷徨不安地四处寻觅、逮谁问谁了。 可那时……甘小甘和他的这段生死大仇,又该怎么算? 县太爷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他犹记得符偃师叔将秦钩带回裂苍崖的那天,小房东对发小的承诺。 “只要他一天没有变回怨灵,秦秋丰和阎叔的赌约就还在,他就还是老头执意要帮秦家夫妻带回如意镇来的小小秦……” 高空中的风势变得快,脚下的四轮箱车骤然颠了几下,让楚歌不得不稳下心神、重新将视线直直地投回了前方,于是县太爷只能看到她帽下的两簇额发飞舞,然而她永远都带着七分怒气的声音还是传到了县太爷耳里,明明没有什么道理,却认真得不容任何生灵质疑:“不是怨灵,他就不能回冥界去,当然只能留在如意镇。” 县太爷终于能慢慢松了僵硬的双肩,然而肚里的那口闷气转得更快,让他的语声更像哭腔:“小房东……” 楚歌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要是真不想回裂苍崖,我会和半癫小子说一声。” 县太爷面色急变——他没想到自己一路而来的心事,会这么容易被小房东看穿。 楚歌则比他要淡然得多,像是这个让县太爷犹豫六年、不知如何开口的难题,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如意镇没了县太爷,太麻烦。” 他们就这么在冷冽的高空大风中往前飞驰着,中途仅有三次的微微打转,脚下的云层一直都厚得过分,让许久没有乘风赶路的县太爷都摸不准他们到底在什么地界的上空。 直到小房东一声呼哨:“小甘,扶住了!” 藏青色的宽大袍袖往下一按,四轮的箱车就颇为听话地跟着沉了下去,倏忽间穿过了稍显湿冷的云层,在众人的眉发衣衫上蹭着留下了几分水汽,然而那湿气被高空的疾风一带,倏尔又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伴着秦钩接连不断的喷嚏声,他们踩过了冀州城上的虚空,往着最为熟悉的山脉里缓缓落去。 如意镇,遥遥在望。 第676章 久等了(一) 云雾渐稀。 四轮箱车在虚空中歪着打了个转,拐过了山脉投下的暗影,到了淡薄天光的所照之处,众人第一眼看到的,是伫立在如意镇口的青灰牌楼一角。 张仲简和楚歌都松了口气。 万幸,他们没有再看到庞大如山岳、罩住了整座山城的大片青蓝光华。 他们和孤光家的疯魔师姐一起离开如意镇的时候,没敢告诉大顺要离开多久——小房东和张仲简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太湖耽搁多少时候,是数天、数月、乃至……更久,要是让大顺知晓真相,别说绝不可能再让小楼本尊安分地等在山城里,恐怕后者当场就要发疯狂啸,拼了命地想把神魂从黄杨木身里挣脱出来,陪着他们一起去太湖救人。 在张仲简和师姐大人的“帮助”下,小房东编出了套只能哄骗大顺的谎话,要小楼本尊乖乖闭息修炼,说是如果不在他们回来前、把那几乎能把如意镇的虚空彻底笼罩的兽形虚影收回去,就一整年都不准再玩流萤铳里的萤火了。 这吓唬果然有用得很。 他们从高空云层里俯瞰望去,清楚地看到那青蓝色的巨大“罩笼子”已然收得干干净净,没有再顶替着山神结界的大任,就连九转小街上的那栋三层小楼,也安静得太过正常,和满城的其他房屋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顺这次的闭关修炼似乎要比从前漫长得多,他显然没有发现,这十余年来一起照管自己的好友们,已经尽数从他身边消失了至少四十天。 事实上,不但吉祥赌坊如常地守在九转小街上,整座山城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变化。 青灰色的牌楼,暂时还未人满为患、但已有店铺陆陆续续准备开门的第二大街,各家院落里此起彼伏的水声和器皿碰撞声…… 一切都井井有条,恰如楚歌带着张仲简和甘小甘离开山城的那个清晨,并不见半点乱套的样子。 小房东眉间的三道沟壑渐渐淡去,几乎就要在小脸上现出释然神色之际,地面上不合时宜、亦或可以说是时机绝佳地……响起了个悠闲得很的呼喊声。 “这里这里——” 不同于未发现高空异样的如意镇百姓,有个身影早早地等在了镇口的山道上,正笑眯眯地朝着他们遥遥招手,像是怕小房东那双缝眼会漏过了他,还中气十足地扯着嗓子喊了声,浑然忘了赌坊诸位怪物才是山城里的东道主,当然不会在落地之际不分东西、撞到哪块山岩上去。 那人面目陌生,不过是个约莫三十岁的寻常男子,不太高、不显矮,不胖也不瘦,衣着更是普通,只是随便扯了几尺麻布所制,若扔到冀州城里去,除了穷酸点,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可他既不是如意镇里的镇民,更不是从前与赌坊诸位怪物打过交道的任何一位外来客,更让小房东登时横眉怒目的是,这人的肩膀上赫然还有只猴子在左顾右盼。 这个打扮得像是坊间耍猴的、又自来熟得很的陌生人,当然是又换了副外相行走尘世的中山神。 他本就是小房东离开如意镇赶往太湖之前、就安排了路鬼找来的临时帮手——幺叔再没用,好歹还是福泽深厚的钟山之神,只要他不去刻意招惹大顺,至少能在赌坊诸位怪物、乃至县太爷都不在山城里之际,守得如意镇平安无虞。 楚歌慢慢将两只大袖笼在了身前,忽地就抬起了右脚,往后稍稍一探,就踩中了箱车的车辕。 她缝眼一吊,猛地在脚下使了两分力。 四轮箱车得了令,呼啦啦地在虚空中扯断了几道原本平稳的风势,以恨不得摔碎成满地木渣的速度,瞄准了山道上的那个身影,猛地砸了下去。 中山神竟还面目带笑地朝他们招着手,全然不管自己就快被箱车压扁成肉泥。 被车轮“碾”过的一瞬间,他便化成了道薄雾般的虚影,袅袅化作光尘散去。 十步开外,中山神本尊好端端地站在牌楼下,诡计得逞地朝他们又挥了挥袖,肩上的小猴子更配合不已地“嘶呀”喊了声,让小房东的小脸几乎黑成了锅底。 四轮箱车砸落到山道上之际,习惯式地将其中一个轮子先落了地,另外三个轮子则晃晃悠悠地悬空了老半天,才“砰”地砸下地来,这一震,也顺利惊醒了被柳谦君拥在怀里、本就半睡半醒的甘小甘。 方才楚歌的一声呼喝,已经让女童一个激灵、从甜梦中拉回了大半的神智,此时终于顺利张开了眼,神情呆怔地……看到了如意镇的天光。 甘小甘慢慢坐起身,拥紧了身上的琥珀大氅,没忘了往箱车后多望了几眼——尽管在太湖底已经数过一次,她还是怕有哪位老友会被落在渊牢里,恨不得每次睁开眼时,都重新确认一次。 她那双大眼瞄准了秦钩时,并没有现出什么熟悉的神色来,只呆呆地略过了这团青墨色的阴火,反而将眸光在张仲简身上多停留了数息。 女童显然不认得这位鬼仙小辈,更分不清眼前这团青墨鬼气……就是大半年前在九转小街上赌输了一局给她的咋呼客人。 秦钩这才松了口气。 于是他也终于能小心翼翼地舒展了身形,等到柳谦君抱着甘小甘从车顶跃下,等到县太爷和小房东有先有后地从车辕上走了下来,才抛下了殷孤光、贴着地往前头蹿了过去,顺利再次跟在了发小后头,再自然不过地准备往山城里走去。 “他也可以进去?”中山神却拦住了他。 秦钩一时呆在了半空,不知该退该进。 楚歌盯准了幺叔肩上的那只猴子,眉间紧皱:“他也是如意镇里的人,当然能进。” “这小子可是实打实的鬼,早就不是什么‘人’了……”中山神打量着秦钩的周身鬼气,故作夸张地瞪大了眼,“你这个土地爷,可有将幽冥鬼蜮和阳世隔绝干净的职责,难道就这么轻易地,放了个鬼仙进镇?” “阎叔不知道,他就不是鬼仙。”小房东急着要到九转小街去看看大顺的近况,哪里受得了幺叔的没事找事,藏青色的大袖一挥,就将中山神拦在秦钩面前的那只臂膀打飞了开去,“你不准去告状。” 第677章 久等了(二) 楚歌的这一挥袖,显然力道不够,中山神被打飞的那只手臂不过走过场般地歪了歪,就晃晃悠悠地转了回来,出乎众人意料地……抓住了小房东的顶天高冠。 他显然比谁都要熟悉自家侄女的软肋在哪,这一拽,果然生生地停住了楚歌的脚步,后者脸色急变、却不得不站在了原地。 跟在小房东后头、正准备就此进镇的赌坊诸位怪物登时发了呆,就连刚刚才被放行的秦钩也怔在了半空。 中山神倒没有拦阻他们的意思,竟还拖着小房东往旁边让了让,眉眼带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我和歌儿还有话要说,诸位不要客气……” 谁跟你个外来生灵客气?! 秦钩几乎要冲上前去,一把团了这莫名其妙的陌生人、扔到镇中的某一口深井里去。 他并不认识中山神,只知道眼前这个陌生人身上也有种奇怪的威压,让自己噤若寒蝉,所以方才中山神出手一拦、他就真的老老实实地停在了镇口,却没想到这家伙竟敢欺负到小房东头上去。 “跟小楼回去。”楚歌却缝眼微动,阻止了青墨鬼气的妄动。 秦钩悻悻然地退回了县太爷身边,一步三回头地荡过了小房东和中山神的身侧。 众人犹犹豫豫地踏上了第二大街的青石道,但在各自走了四、五步后,还是面面相觑了半晌,继而统统皱着眉头转过了身,狐疑地望准了中山神。 “幺叔打不过我,只会耍赖,你们先走。”小房东看出了众友眼底的忧虑,不等对方发问,就先切中要害地替中山神解释了句,让赌坊诸位怪物、秦钩及县太爷安心离去。 中山神笑眯眯地站在原地,没有开口质疑侄女这让他颜面扫地的大实话,左手却有意无意地往上一提。 楚歌本还绷紧了一张小脸,想等到众友离去后便和幺叔算账,这会儿却不知为何颇为惊骇,慌不迭地抱住了头上的大帽,终于没让中山神得逞。 她不是第一次被幺叔摘下山神官帽,即便是在不少如意镇百姓面前丢了大脸,她也没有这么惊惶过。 中山神还是笑眯眯地瞧着众人,既没有松手放过侄女,也没有再出声赶人,一副万事顺遂的惬意模样。 这师侄俩的神情……果然太过蹊跷。 秦钩和县太爷不解其意,但与中山神短暂地打过交道的赌坊诸位怪物,却依稀有些明白了。 甘小甘首先作出了回应。 女童从柳谦君怀里挣脱出来,此时已被扶着站稳在了第二大街上,她竟然抛下了柳谦君,慢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在顺利牵住了县太爷的手后,才回了身,向小房东轻声告别:“歌,甘……在楼的家里等你。” 楚歌紧紧地按着头上大帽的帽沿,差点又要把自己的大半张脸都塞进去,听到女童这话,她才暂且停止了这无用的挣扎,闷闷地发出了声“嗯”。 县太爷的手倏尔冰冷非常——你已经知道斗篷怪客是被我留在了山城里,若不是因为我,赌坊诸位怪物不会有这场劫难,你更不用再次踏足太湖底,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会跟我回县衙大院? 他甚至不敢低头对上女童那双大眼,生怕后者的眼底深处会腾起把他吃掉的炽念。 然而与月余之前全然不同,女童的两只小手竟像常人般透出几分热力,暖炉般抱住了县太爷的手掌。 甘小甘像是在担心县太爷的伤势,甚至还搓了搓后者的冰冷掌心。 县太爷眼眶一热,不得不低了头。 女童的眸中不但未见面对美味时的贪婪饿念,其中反而有暖融的笑意慢慢晕开来,一如那天清晨、她准备返回吉祥赌坊时,回身开口安慰县太爷的安然神色。 甘小甘仰着头张了张嘴,只缓缓吐出了一个字:“粥。” 县太爷呆愣半晌,终于慢慢地握住了女童的手,渐而和缓了眉目,只是他的鼻尖还微微有些发红:“……好。” 他在带着甘小甘离开之前,没忘了回身问千王老板一句:“柳老板,小甘……甘姑娘可否去我那里,吃顿早食?” 柳谦君一直都无声注视着甘小甘的一举一动,也不知是怕女童会吞了秦钩,还是担心其他。直到看着甘小甘牵住了县太爷的手,她才如释重负地垮了双肩,于是听到县太爷这一问时,她便只是默然颔首。 她本就另有打算,不方便带着甘小甘同去,既然女童打定主意、要先和县太爷“有所交代”,她当然不会拦阻。 他们不在女童身边的这数十天里,龙王爷似乎真的给甘小甘喂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吃食,让女童涣散多年的元气有所转圜,回到如意镇的这一路上,她既没有被饿醒过,也不曾对着素霓流口水,既然如此,即便县衙后院没有多少正经的吃食可入她的肚,也并不要紧。 眼下她更担心的,还是至今全无动静的大顺。 柳谦君望了眼山城北边的三层小楼,犹豫着是不是先回九转小街一趟时,听到身后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响动。 四轮的箱车乖乖地跟在张仲简的身后,此时正慢悠悠地碾过了青石道。 不知是不是早就得了主人的暗令,这箱车倒和大汉最为亲近,一步不落地跟进了山城里,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倒也不让人替它费心。 张仲简似乎有意避开了楚歌的眸光,只朝着柳谦君点头:“大顺那边……我去。” 柳谦君欣然颔首,这才和落在最后的殷孤光打了个眼色,继而朝着楚歌扬了扬手,有意让中山神看到了她掌心的伤痕:“我和孤光去趟王老的医馆……在七禽街等你。” 诸位怪物就这么兵分三路,陆续消失在了第二大街的尽头拐角处。 中山神的脸色突然变得奇差。 他一直都笑眯眯地冲着正朝镇里走去的诸位挥手告别,但楚歌抬头望去,只觉得幺叔脸上的笑意刺得她全身发冷。 眼下这一变脸,更让小房东如临大敌,后者拽着大帽的两只小手更用力了:“放手,我要去看大顺。” “他们都会先去看那小子的,不缺你一个。幺叔有话问你。” 他终于松开了楚歌的顶天高冠,转而将左手探入了大袖。 中山神从袖里拿出来的,是个香灰遍布的青灰小鼎。 第678章 瞒得过初一(一) “要不是这次灾祸把那几个怪物全都卷了进去,你实在找不到其他活物来帮忙,才让路鬼送来那口信……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我?” 时辰尚早,如意镇里的百姓还未准备好往山上来,但后山的小径上,赫然已有一大一小两行脚印延伸开去,停在了只能容得三、四人驻足的小庙里。 备用神龛里的三只细香上袅袅升着青烟,是中山神从泽州城里带来的上好香火。 月余前刚动身往如意镇来的时候,中山神还眼巴巴指望着用这香火讨好侄女,这会儿,他却只想把三支细香都从神龛里扯出来、狠狠地踩上几脚,最好能踩成碎末,连渣都找不到。 土地爷的泥身依旧好端端地被供奉在祠庙正中,眉眼微弯,颇为慈爱地看着中山神和小房东。 这叔侄俩又一次站在了土地爷的祠庙里。 “住在赌坊里的几个家伙,是不是都比我早知道这回事?” 中山神坐在土地爷的泥身旁,一伸手就掰下了截神龛里的细香,赌气般地拗成了两截,气急败坏地戳进了脚下仍有些发硬的山泥里。 目送柳谦君他们离开之后,他就阴冷着面色、径直往后山一步步走去,未施展他身为山神大人的腾云驾雾之术,也没有缩地成寸地化身跃至土地庙里。 而小房东在看到幺叔手里的青灰小鼎后,也魔怔似地发了呆,既不骂人、也不跳脚,只出奇安静地跟住了中山神,一步一脚印地来到了土地祠庙里。 这叔侄俩极为难得地没有彼此抬杠,只是脸色一个比一个差,惹得中山神肩上的那只野猴嗷嗷直笑。 等到终于坐倒在了小庙里,中山神才气鼓鼓地骂出声来,明明是问话,却一副恨不得把整个小庙都拆了、摔了的发癫模样。 “他们不知道。”楚歌撩起了山神官袍的下摆,盘腿坐在了幺叔身前,一直都听着中山神发疯,没有反驳半句,直到听见诸位好友也被牵连进来,她才闷着声、徒然争辩了下,“除了王老,我谁都没告诉。” 她皱着小脸,慢慢从泥里拽出了两截断香,帽下的两簇额发都颓丧得垮了下来——好可惜。 “你是不是以为幺叔我已经老眼昏花了?”中山神嗤之以鼻。 他的肩上忽地冲下来一道泥黄的影,眼疾手快地扑到楚歌的头顶上,呼地就拽下了那顶天高冠,小房东还没来得及抬手,就骤觉头上一空。 原本坐在中山神肩上的那只猴子,此时正拎着到手的猎物躲在了主人背上,还呲着牙将那藏青大帽歪着戴到了自己头上,向楚歌炫耀着。 小房东缝眼一吊,当即就要扑过去教训这胆大包天的野猴。 然而中山神朝她一瞪眼,又把楚歌瞧得心虚不已,她只好尴尬地坐倒回了山泥里。 没了顶天高冠,她的小圆脑袋便无遮无挡地僵在了冷峭的山风里,上头扎着松松垮垮的一把发髻,像是山城里哪家没人照顾、只能自己梳头的六岁顽童。 但她头上有一处,却和从前不一样了。 楚歌重新幻化成人身后,一路上都有意将两只耳朵藏在了大帽里,不肯让诸友看到。 可她还是没能瞒过幺叔——中山神虽然不曾同在太湖、看到侄女本尊肉身上的伤痕,却早早就闻到了山神官帽里的血气。 乍看之下,这双耳朵仍然与人族孩童的没什么不同,只是左边的耳朵……仅剩了半截,伤口处平整暗红,像是被滚烫的赤铁灼烧过。 “你是不是打算给自己做个泥身,然后把它的耳朵也削掉一半?”中山神怒极反笑,一挥袖就把手里的小鼎砸在了楚歌怀里,只是他的臂力远逊于侄女,明明使了十二分力,却像是扔了只蚊蝇在小房东身上。 可他的怒气仍是千真万确的:“反正不管土地老儿回不回来,你都已经铁了心要死在这个没出息的山城里……幺叔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不肯信了!” 楚歌呆呆地抱住了神龛两边的鼎耳,一声不吭。 这小鼎的里外缝隙中,都积着轻易难以拂去的香灰尘埃,若放在风中一抖,就能呛得小房东喷嚏连连。 它不过是寻常的石材所制,石面上仅密密麻麻地雕刻着红尘坊间常见的凡人劳作情状,绝不是什么大家之作,平凡无异,甚至全无半点精怪之气。 称得上奇怪的,大概也只有小鼎内里相邻着被刻下的两个名号。 右侧的三字名号,早已被埋在香火灰烬之下,连笔划都几乎看不清,更别说分辨是什么名字了。 可左侧名号上的刀痕犹新,只是有些歪歪扭扭,若留神些看去,还会发现这几个小字上还有数道多余且狼狈不堪的撇捺刻痕,像是被某个手艺拙劣的工匠多凿了几下。 “犼族楚歌”这四个字,显然比土地爷的名字要刻得深得多,当然是收不住指尖力道的小房东的“功劳”。 “你为了救那几个外人,伤了自己的肉身,顶着半截子破耳回来,勉强算是你犼族自古以来的陋习,这我都可以不管……可是这种牵连到永世命数的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中山神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一脚踢翻了仍有青烟袅袅的备用神龛,踩灭了本就微弱的两点火芒,眼看下一脚就要踢到土地爷的泥身,终于还是硬生生地僵住了身形,愤而往回走了几步。 “土地老头到底把你糊弄到了什么地步?你难道不知道,从前那个代职土地的说法不过个玩笑话,上界神司压根不会当真,等到这山城里的麻烦全都走个干净,幺叔我就能去找个正经土地来替你,到时候还不是想走就走?” 福泽深厚的山神大人摆明已经什么都不管了,连当年把侄女骗到如意镇来的“恶行”都毫不遮掩地交代了出来。 甚至,连他原本是凡人男子的一张面容,都渐渐扭曲,恍惚有些虚妄起来,惊得他肩上的猴子嘶呀一声怪叫,把藏青大帽一扔,就蹿到了祠庙顶端的横梁上。 第679章 瞒得过初一(二) 中山神当然没有化作什么怒目金刚。 只是他的脸上除却双眼和口鼻,每一处都有茂密的毛发和鳞甲倏尔显出形来,脸颊的各处骨架也缓缓延伸、收凹乃至弯出了诡异的弧度,等到终于不再变化,中山神的整颗脑袋便有七分像是让小房东怨念不绝的敖启。 可另外的三分,又压根不像海龙一族。 ……倒更像是张被龙鳞覆盖的鹿脸。 “可是你自己在这土地爷的本命神龛里刻下名号,就等同是把这片土地的福祉都强行背在了身上,别说我,就是上界神司都无计可施……倘若如意镇有一天灰飞烟灭,难道你也跟着去死?” 楚歌仰着小脸,眼看着幺叔顶着他本尊真身的面容、暴跳如雷,她却觉得鼻尖发痒,难得地想要发笑——她有好多年没见到幺叔这副尊容了,上一次看到这张脸,依稀还是自己终于到了年纪要挑个在人间行走的名字那年,幺叔三兄弟被请到犼族属地里做客的时候。 幺叔和两位大叔一样,胆子永远那么小。 “你不也没告诉我,它是百里青虹?”小房东的一双缝眼半点未开,直直地盯住了中山神。 她虽仍觉得有点对不起幺叔,却已经并不畏惧后者的质问了。 这是早在渊牢里、她抬头望见那道白虹般的澎湃灵力之际,就备下了的、能够应对幺叔的法子。 鹿脸一怔,霎时的心虚果然让他支支吾吾起来:“我又没见过他的真身……谁知道是不是假货?” “你回去问过了,对不对?”楚歌竟还不肯放过他。 中山神哑口无言——在县衙后院里偷摸着瞧了素霓和张仲简几眼后,他的确有过怀疑,于是便趁着回上界述职的机会,跟与他兄弟颇有渊源的几位上神暗中打听了下,尽管最终也没等到个准信,但那些模糊不清、遮遮掩掩的言辞和蛛丝马迹,于他而言,已经足够了。 那把幻化成宽阔剑器的素霓,恐怕就是天地混沌初开后不久、便存在世上的本源灵力之一,它那“百里青虹”的名号,还是人间修真界成形后,地界众生自说自话给它取的。 至于此前毫无来历、凭空出现在如意镇里赖着住了十余年的张仲简,当然是天地间唯一一位与百里青虹同守通道的……人。 他是女娲最早造出的上古人族之一,是那一代的残存者,是如今在人间繁衍生息的人族都不知其存在的兄长、前辈……与守护者。 这还是钟山之神三兄弟的老大与雷神一起,用美酒灌醉了造字上神后,从仓颉那里套出来的消息。 有这么两个厉害的角色守在如意镇里,不管侄女闹出什么麻烦来,都不会有什么大碍了——中山神彼时如是想。 直到路鬼又给他送来了口信。 他抛下泽州城、赶到如意镇的时候,赌坊诸位怪物已然踪迹袅袅,只剩了大顺孤零零地守在九转小街上,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修炼得走火入魔,后者看到曾经要把他从如意镇抢走的“仇人”站在跟前,竟也没有发疯狂啸。 就连山神结界,也没有像过去六十年那样笼罩在山城上空。取而代之的,是闻起来像是水域精怪味道的一股青蓝灵力,像个巨大的笼子罩住了如意镇,灵力浑厚、却并不十分稳定地守护着如意镇。 这场乱子……貌似有点大? 在找到那个内里刻着侄女名字的小鼎之前,中山神倒还悠然自得很——碰上这种麻烦,他就是个十足的废物,根本帮不上忙,与其去给侄女添乱,还不如守住了这小小山城的平安,了却楚歌的后顾之忧。 事实上,守在山城里的四十多天里,他既没的吓唬侄女,就连最爱的几道吃食也无处可得,每天只能在第二大街上吃他的霸王餐,实在是百无聊赖。 倒是两位兄长常常会托路鬼来,给他转告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人间修真界恰逢不输七百年前的大乱,恐怕如意镇诸位怪物……也被卷了进去。 西海龙族与上界神司短暂地断了联系,应该是本该镇守太湖的那位龙子出了岔子,至今未有回音。 …… 百里青虹通道似乎短暂地洞开了一次,却没有放任何生灵进去,反倒是那个闲不住的仓颉上神趁机偷偷溜到了地界。 他听着路鬼一桩桩一件件地道来,心下越沉。 于是方才无需张仲简明言,他也看懂了大汉在镇口匆匆离去之际,那奇怪神色下藏着什么说不出口的话——他即将……与如意镇告别。 百里青虹从前以素霓之名、潜藏在这凡世山城里倒还罢了,如今在地界不少生灵面前现了真身,恐怕六界都已侧目动容,别说上界某位神明绝不会答应,就算她不管不顾,张仲简和“素霓”若还逗留在如意镇里…… 这山城里的千数凡胎百姓,恐怕会就此万劫不复。 “你要真想永世在这里待下去,只顶着个代职土地的名头未免也太丢脸了。” 中山神发怔许久,骤然极为生硬地转了话锋。 “长乘老头反正习惯了犯懒,这片山脉又离他最远……到时候要没其他山神愿意来,就给你好了。” 小房东正悻悻然地从地上捡起了山神官帽,听到幺叔这话,登时又僵住了身形。 中山神急着顾左右而言他,便没注意到侄女的异样脸色:“对了,还有你送去北海的那百余条厌食小虫……老龙王实在没办法安置他们,本想让我去接,但我到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被谁先接走了。” “小甘还有个大徒弟,鬼精得很。”楚歌慢慢地将藏青大帽戴回了头上,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两只耳朵,“肯定是被他接走了。” “也好,被自己族里的长辈带回去,总比在北海、或者在这里被你这个外人折腾好……” 他显然话里有话。 可小房东皱眉望去,只看到中山神仰了头,正撮着嘴呼哨两声,想把坐在横梁上的野猴拽下地来。 他没敢多看侄女一眼,实在有些欲盖弥彰:“他从上界回来,肯定比我更早知道这事……难道还没告诉你?” 楚歌听出了中山神话里的不安,不禁慢慢地张开了眼,现出了里头两颗漆黑如墨石的瞳仁。 小房东眼睁睁地看着幺叔张了嘴,没有落下一个字,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双耳被遮在了大帽下,她只觉得中山神根本没发出半点声音。 “鲲族知悉了那孩子流落地界的消息……要把他接回去了。” 第680章 欠了一碗粥(一) 县太爷带着秦钩和甘小甘回到县衙后院的时候,发现自家大门竟是洞开的。 他这个正经主人不在的数十天光景里,早有位山神大人鸠占鹊巢了——比起随时都有可能发疯、趁着夜深人静之际杀了他的吉祥小楼,中山神当然更喜欢这个空旷无人、此前已经逗留过一夜的大院。 秦钩欢呼一声,率先荡入了院里——他只在金盆洗手、回镇后不久进过这院子一次,不久之后就被发小抓进了大牢,还没机会好好住过这院子。 甘小甘则牵牢了县太爷,缓步拾阶而上,最终停在了厨房门口。 “其他不吃,粥……就好。”女童生怕楼化安会多此一举地烧出别的菜来,还特地正经了神色,强调了她的口味。 “好。”县太爷闷声答应着。 甘小甘目送着县太爷进了厨房,看着后者神思游离地拂了拂灶台上积了几寸的尘灰,才开始洗锅、择菜、烧水……这些琐事既无聊、又耗时,张仲简在赌坊里忙活菜肴的时候,也没见她在旁守候过。 可这一次,女童没有回房里去等。 甘小甘在太湖底的时候,就瞒着诸友有了这个定夺——回到如意镇后,她一定要守在县衙后院的厨房里,看着楼煮出碗和上次一模一样的野菜粥的。 然而她算漏了一点,此时大院里,还有个不识相的家伙。 秦钩极快地将整座大院逛了个彻底,没找到半点能让他驻足片刻的有趣事物,于是又兴冲冲地荡进了厨房里,说要帮发小生火。 他当然不会真的等到楼化安同意,就缩了缩他满身的青墨鬼气,“呼”地冲进了炉灶下,顷刻间便染得整个厨房青气森森,如同幽冥鬼蜮。 县太爷无声地看着发小胡闹,竟没有阻止,只不声不响地在指尖聚集了泛紫的几缕雷火,当着甘小甘的面,将这真气所化的阳火甩进了炉灶,没忘了顺带将炉门“砰”地关上。 厨房里登时有杀猪般的惨叫延绵不绝,伴随着紫色的雷芒隐隐闪过,震得炉灶上所有的锅碗瓢盆都跳了跳。 甘小甘实在受不了这份闹腾,也不想打扰不知为何、面色竟稍有缓解的县太爷,便悄悄地退了出来,坐到了大院正中的其中一张石凳上。 她从太湖回来后,已不像以前那么怕冷,就算不时时呆在屋里,也不觉得身骨虚乏,而头顶上的熟悉天光,更比从前要暖和得多,让她心满意足。 女童慢慢地抽了鼻尖,仍可以闻到大院的各处角落里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道,若换了个寻常凡胎闻到,势必会夺路而逃。 可这味道,甘小甘再熟悉不过了——她被大苦骗出山城的那个夜晚,胆小且聒噪的徒孙们想必是祸害了这座大院,在子时“清洗”了这里的每一道石缝。 楼……好可怜。 她伏在石桌上,侧着耳,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厨房里的刀盆器皿碰撞声、水汽溅起的“滋滋”响动,半个时辰不到,屋里就传出了熟悉的……“香味”。 然而县太爷没有立即端着野菜粥出来。 他明知道甘小甘只想喝这一碗粥,却不知道还在忙些什么。 厨房里颇为尴尬地静默了半晌,才猛地炸响起秦钩的惊呼声。 “你开什么玩笑?真要拿这种东西给甘小甘小甘吃?你想毒死她?还是想让她气个半死、然后吞了你?!” 甘小甘双眼一亮——她猜到了那是什么。 县太爷面色极差地从厨房里端出来的,除了装在海碗里的野菜粥,还有个颜色更加可怕的水晶罐。 他狠狠地憋住了嘴鼻,几乎是提起了这辈子积攒下的所有胆气,才敢拍开了罐上的封泥,却差点当场被熏去了半条命。 龙王爷……怎么和小甘的口味一样怪? 县太爷封住了自己的嗅感,才终于能挪动步、抱着这食罐送到甘小甘面前。 “小房东说,这是太湖龙王爷送给你的。”他尴尬不已地把水晶罐放在石桌上,“我不知道该怎么煮。” “不用煮。”女童极为怜爱地抱了抱这装满了墨绿“酱汁”的食罐,眼中有熟悉的炽念一闪而过,最终还是被她压了下去。 她恋恋不舍地,将水晶罐推到了县太爷面前。 躲在厨房窥伺的秦钩吓了一跳——木头果然惹恼了甘小甘小甘!看看看,这下不是要吃瘪了?! “楼,这是甘给你的……赔罪礼。”甘小甘仰着头,眉眼间难得现出了几分温柔之色。 县太爷的脸色登时更差了。 他早就有所准备,要为这次的灾祸付出代价,即便小房东和赌坊其他诸位怪物不会追究,他也打算到甘小甘跟前来,任由女童处置。 他心知肚明,即便有“魂玉”护体,自己也不可能在甘小甘的嘴下全身而退,那么不管是什么死法,都不要紧了。 却没想到……女童会用这种非人的法子惩罚他。 “甘没回来喝那碗粥,这罐好喝,赔给楼。” 女童的一双大眼仍直勾勾地望准了县太爷,分明诚挚得很,并没有半点欺负人的意思。 楼化安看懂了甘小甘的认真眼神,不禁半是困惑、半是为难地低了头,死死盯着里头有“酱汁”翻滚的水晶罐,神色呆怔。 竟然……像是真的在考虑,要不要喝这罐天知道是什么毒物酿出来的鬼东西。 秦钩躲在檐下的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打量着这边。甘小甘就坐在木头的旁边,他实在不敢靠近过去,但肚里已经高声替发小喊起冤来。 县太爷熬出来的整锅野菜粥,已经是他无法想象的难吃玩意,不但闻之欲呕,倒到专属于女童的那口海碗里后,其中的滚滚青碧之色更狰狞如幽冥岩浆。 然而和那水晶罐里的墨绿“酱汁”比起来,野菜粥简直是琼浆玉露。 不要喝……绝对不能喝! 秦钩暗暗地咆哮着,也没拦住县太爷。后者发愣了许久,竟真的伸出手去、拿起了口空碗,还慢慢地倾过了水晶罐,倒出了几乎有小半碗的“酱汁”。 县太爷敲了敲碗沿,似乎在犹豫如何下嘴,忽而眉梢微跳,将碗往女童身前推了推。 “我饭量小,分你点?” 甘小甘的眼睛骤然更亮了。 第681章 欠了一碗粥(二) 秦钩在檐下晃晃悠悠地荡了几荡,恨不得把整个厨房都“吞”进自己的满身鬼气里去。 他成了这副鬼火模样后,明明从没觉得饿过,可眼瞅着木头陪了甘小甘坐在大院正中、吃着热气腾腾的“早食”,他还是有种被摒弃在外的颓丧感。 要不是石桌上的吃食尽皆散发着不该存在于人间的可怕气味,他还以为女童吃的是什么珍馐美味。 他忙着在旁自怨自艾,不敢靠近过去,便没有注意到,女童在喝了两口野菜粥后,就皱了眉。 “啊……味道不好对不对?”县太爷一时间慌了手脚,“云吞铺该开门了,我去给你买碗清汤回来?” 这次回来的急,他竟忘了去第二大街那口井里提回一桶来自地脉灵泉的井水,于是这碗野菜粥也失了本最吸引甘小甘的那缕香味,不过就是自己平时吃惯的冷粥变烫了而已,寻常得连镇中的凡胎百姓也提不起兴趣。 甘小甘摇了摇头,没有为难县太爷,只在后者略为惊恐的注视下,从墨绿的“酱汁”里挖了几勺,掺在了野菜粥里,才眉眼稍弯、翘了嘴角,捧着海碗慢慢抿了几口。 到了后来,她根本没将多少野菜粥倒进嘴里,吃的几乎全是那透着铁锈味道、被她一勺一勺铺在粥上的酱汁。 女童吃得极慢,和此前数月的吃相完全不同——这里的伙食,和赌坊里的比起来差了好多;且县太爷不熟悉她的吃食习惯,常常在厨房里闹个天翻地覆,要比张仲简多费两倍的辰光才能烧出顿像样吃食来,甘小甘每每饿得头昏眼花,有好几次连碗筷都嚼了下去。 比起从前那么多次风卷残云般地胡吃一通,她显然极为珍惜这碗明明换了谁都能煮得更好的热粥。 可即便如此,水晶罐里也空了一小半。 这“功劳”当然全都是甘小甘的,和县太爷半点干系都没有。 后者不怕死,却怎么都提不起胆气,当真去乖乖喝下食罐里的墨绿“酱汁”。 县太爷说是要给甘小甘“分一杯羹”,事实上压根没让那酱汁碰过嘴,唯有当女童抬头时,他才赶紧装作刚刚从碗里舀起一点、往嘴边送了送,等到甘小甘欣慰地重新埋头于海碗中,他就慌不迭地远离了碗面,继而默默地用筷子在酱汁里打着转。 甘小甘并没有注意他的作假之举——她拼命忍住了不把食罐倾倒吃尽的冲动,没顾上县太爷根本没开吃的事实。 原本以她的食量,就算把这一整罐酱汁吞下肚去,也不过是垫个底。 女童还特意用一只空碗盖住了水晶罐口,像是在逼迫自己不要再吃下去了。 甘小甘认认真真地继续吃着索然无味的野菜粥,在海碗即将见底时,才颇为满足地出了一口气。 她没有抬头,只呆呆地看着碗底的剩粥,忽而轻声开了口:“甘要走了。” 县太爷捧碗的手猛地抖了抖。 “仲会带甘走。”极为难得地,甘小甘没等到旁人接话,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顺要回家去,仲怕他不听话、要闹脾气,也怕歌会伤心,问甘要不要陪着去。” 这里有小房东在,你可以不用走的——县太爷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出这句话来。 他比甘小甘更心知肚明,如意镇……已经留不住她了。 “甘不能住在镇里了。” “仲没有说,甘也知道。” “渊牢碎了,还会有人来的……来找甘的麻烦,找歌和如意镇的麻烦。” “我会跟仲一起,带着大顺走。” 许久未和旁人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女童多少有点费力,她的声音极轻、极慢,显然是用尽气力地,想说清每一个字。 县太爷低了头,刚好能看到海碗里的墨绿酱汁倒映出自己的脸色,像个哭丧着脸的恶鬼。 他几乎要一头扎进碗里去。 他没有想到,小甘是专程来和他们告别的。 桌对面又响起了勺子和碗底碰撞的响动。 楼化安茫然抬头。 像是方才的言语又让她发了饿,甘小甘舀尽了碗里的最后一口粥,此时正目光灼灼地再次望准了县太爷,眉眼温柔,嘴角甚至有并不明显、但至少是善意的笑纹牵起:“大苦脾气不好,胆子也是五个伢儿里最小的,所以才会先去吓别人……楼不用怕他。” 与她意料地一样,县太爷闻言果然变了脸色。 甘小甘尽力和缓了语声:“他不会回来了。” 县太爷困惑地张了张嘴,想问个究竟,却不知从何问起——碗里的“酱汁”味道太冲,熏得他连记忆都有些混乱。 即便他未被满心的愧疚之意纠缠,也根本不懂女童的意思。 甘小甘被斗篷怪客骗出如意镇的那一夜,后者为了断绝师父回去救赌坊诸友的荒诞念头,不惜将他此次造访如意镇的真相悉数道了个清楚,连和六方贾讨价还价着、最终用赌坊诸位怪物换了师父自由的事实都说了出来。 他以为师父身心俱疲,又元气未复,早已不是当年的嚣张模样,只要他动之以情,再稍稍用点蛮力,甘小甘就只能乖乖地跟他回去。 他错得离谱。 厌食族两代的金鳞长老,悄无声息地在如意镇附近的一处山坳里动了手。 不……与其说是交手,倒不如说,是清理门户。 大苦至少有句话是没有说错的——厌食族数代才能出一个名正言顺的金鳞长老。 和甘小甘比起来,他终究只是个半吊子。 女童的身子在荼白大氅下发着抖,轻轻摸了摸大苦满头卷云般的乱发,继而慢慢地……张了嘴。 拳头大小的三只风球,呼啸着从斗篷怪客的肚腹、脖颈处钻了出来,须臾间消失不见。 她看着大苦倒了地,后者痛苦在山泥里蜷缩了身躯、连声疼都喊不出来,她苍白了小脸,身形摇晃着对驼背徒孙下了命令:“带他回去。” 苦伢儿的吞天咽地之术只练了半截,后来又走火入魔,只得其形、未固其威。 她却不同——身魂虚乏是一回事,吞天咽地之法早就扎在了她的身魂深处,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生灵比她更熟悉这术法的关窍……和命门。 她只用了区区几个风球,就将大苦多年的修炼与煎熬打了个烟消云散。 没了吞天咽地傍身,以伢儿的胆子,是永远都不会再靠近有歌守着的如意镇了。 他更不可能拼着被制成蛊、永世被他人差遣的风险,再去和这世上居心叵测的家伙们为伍、伤害这山城里的生灵了。 第682章 溯洄从之(一) “王老留步。” 县太爷把野菜粥和水晶罐放在甘小甘面前后不久,如意镇的另一边,七禽街上的一家院门也“吱呀”洞开。 柳谦君和殷孤光先后步出了医馆,齐齐回身,出言拦住了正准备送出门来的人瑞老者。 王老大夫倒也不推托,只难得地抬了双手,向这两位明明可以在红尘各处逍遥来去、却偏要在这平凡的山城里住了十余年的外来客拱手致意。 脾气之臭不亚于小房东的老人家,这次既没有出言讥嘲,眉眼间更全无不耐神色,反倒极其郑重地,弯了他近年来常常发酸僵硬的腰背。 “多谢。” 在王起心的记忆里,除了土地老哥,他好像从没和其他活物道过谢,于是这仅仅两字的言语,便多少显得有点嘶哑诡异。 可他此番着实是真心的。 柳谦君与殷孤光皆有些惶恐,也低首躬身、赶紧回了礼。 千王老板更是言辞恳切,无论如何都不肯受这位十余年前间接劝过小房东收留她们的恩人之谢:“这些年来,我和小甘……我们所有人,与其说是在帮衬楚歌,倒不如说根本就是在她的荫庇之下、才能得此安生,如意镇于我等实有大恩,您老……切莫为那些小事挂心。” 王老大夫扶着腰骨,慢慢直起了身,不再多言纠缠——他亲眼看着赌坊诸位怪物这些年在山城里来去,深知眼前这两位高深莫测的外来客绝非凡人,却刚好成了孤身在红尘中惶惶不安的犼族幼子的后盾,有意或无意地……挡去了会落在如意镇头上的诸番灾祸。 住在吉祥赌坊里的这几个怪物,不过是以他们自己的处世之道安身在山城里十余年,本就从未指望过这一声谢。 可他为了土地老哥,也因为自己这个人瑞管护者多年来的失职……却不得不道这声谢。 老者犹豫着斟酌片刻,终于只追加了最后一句:“那孩子脾气急,乍然听到你们全都要走,恐怕一时无法接受,要是到时候闹起来……就让她到医馆来坐坐。” 小房东脾气再大,在王老大夫面前也得乖乖闭嘴安坐,无论如何都不敢在医馆里闹腾发疯的。 殷孤光轻轻笑了声,分明是要劝老者安心,可他的言语里似乎夹杂着几分失落与释然,让人一时分不清他到底是喜是忧:“您老也说过,楚歌比起从前要稳重得多,恐怕无需我等明言,她就早就心里有数了。” 王起心缓缓点头,默然接受了殷孤光的说辞。 他略一抬袖,医馆的小门便悠悠压了回去。 医馆常年极少有人拜访,今晨忽然迎来两位客人已是意外,王老大夫还有他自己的闲事要忙,既然已经道别、又已道谢,他便再无话可说。 附近的院落里,渐渐有人声响起,已是满镇生灵睡醒起身的时辰了。 柳谦君和殷孤光却没有回九转小街。 他们学了小房东、双双往高处纵身跃去,像两片浮云般,落在了附近一处屋宅的高处。 这个位置,能俯瞰几乎整座山城,每家每户的动静尽收眼底,甚至能依稀看到后山小径上的两行脚印,瞥见县衙后院中腾腾升起的烟气……和里头恍惚间闪过的紫电雷芒。 他们两个就这么坐在晨间的软风里,许久未动,直到看见张仲简慢慢地、从吉祥小楼里走了出来。 大汉应该是和大顺解释了他们这趟远行的来龙去脉,才会耽误到这个时辰。 张仲简没有把雕纹石墩抱出来,带在身边的,只有他常年在如意镇里行走帮忙时、装满了修缮所用器物的大筐。 他走得极慢,比从前在山城里四处来去时要慢上许多,于是史无前例地,在把整条九转小街走完后,他也只摔了一次。 殷孤光不自觉地要出声喊住老友。 他藏在月白袖里的手中,还握着个药瓶,那是王老大夫托他带给张仲简的药。 专治大汉鼻伤的药。 然而看着张仲简低首踱步的背影,殷孤光终于还是闭了嘴。 这药总能给他的,并不急在这一时。 反正,等他们离开如意镇后,张仲简也不再需要这人间的伤药了。 “他原本不该、也无需在人间现出真身来的。” 柳谦君也目光灼灼地盯准了张仲简,直到后者拐过了街角,才神色复杂地轻声开了口。 殷孤光没有回头,却听懂了好友话里所指的“他”并非大汉——和柳谦君一样,从在太湖渊牢里抬头、看到那道白虹般的澎湃灵力开始,他就琢磨着那把在他们眼皮底下晃了十余年的剑器,至今未敢相信真相。 百里青虹,那是连上神界所有神司联手、都未必能使唤的一股天地间的本源力量。世间众生最早只能追溯到上古时期,他却是据说来自于尚未有“天地”的那个世界,以人间的辈分来算,该和混沌不相上下,已经不是所谓的灵力、活物那么简单的东西。 柳谦君听说这个名号的时候,还是在她仍身为参族幼子时。 在参族代代相传的说法里,上神界和人间之所以没有彻底隔绝,还能留有个通道偶尔洞开,并不是女娲、亦或上界那个神司的意思,而是百里青虹他自己……不肯照办。 “你我都听过关于他的传说。天地六界未开,他就已经在这世上了,我们这些地界生灵……不,大概是这六界里任何一个生灵的死活,和他都毫无干系。” 柳谦君不自禁地望了眼县衙后院——住在山城里的十余年辰光中,甘小甘一直觊觎着张仲简背后剑囊里的素霓,向往于后者馥郁冲天的香味,恨不得趁张仲简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吃上半点。 如今想来,甘小甘要是真的一口咬上了素霓,她会不会早就成了百里青虹剑芒下的亡魂? 柳谦君竟有些后怕。 她叹了口气:“更何况……以素霓的威力,大概也是能在蛟龙骨上开个洞出来的。” 赌坊诸位怪物心知肚明,张仲简之所以要将百里青虹现于人前,倒并不完全是为了破了渊牢——他更是为了震慑那些居心叵测的生灵,让那些对如意镇仍有恶念的家伙们……惧怕这凌驾世上所有神器的力量。 张仲简当然不会是百里青虹的主人。 既然如此,百里青虹为什么同意来救他们?甚至连素霓的外相都舍弃不用,直接将他的本尊真身现于人间? 张仲简……去求了谁? 第683章 溯洄从之(二) “我家傒囊师姐喜欢胡诌,曾经就有过个说法——如今世间的器灵、尤其是神兵利器中生出的灵魄,都是百里青虹通道每每洞开之际、遗落在地界的些微力量……那时候以为她在哄我,如今想想,倒不一定全都是胡说八道。” “他和咱们见过的那些神兵,也许真是有几分相像的……不然,他也不会化身素霓这个幻象。” “破苍那把大刀脾气暴躁起来,像个不通世情的孩子;他,也许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子。” “他能容忍我们在他身边胡闹这么些年,也从来没较真教训过楚歌和小甘,大概,并没有我们所谓的得失之心。” 殷孤光耸了耸肩,苦笑着找了个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说辞,安慰了忧心忡忡的老朋友。 但有一点,他们两人都再明白不过——不同于操纵了六方贾去祸害人间修真界的那些为恶生灵,百里青虹若当真想对如意镇不利,就算他们坐在这里琢磨个把年月,也根本于事无补。 而今,他又化作了素霓的模样,好端端呆在剑囊里,与张仲简寸步不离,未在任何外人面前再现出他的真身本相,静默得……倒像是懒得搭理地界任何活物。 如意镇、人间修真界、乃至整个地界,恐怕根本还入不了百里青虹的眼。 他们要担心的诸多麻烦里,本就不必算上他。 柳谦君沉沉地叹了口气,果然也不再纠缠百里青虹出手相救的缘由。 山城高处的风势稍稍大了些,将一股不常有的诡异臭味带了过来,熏得殷孤光几乎摔下地去。 县衙后院的上空仍有烟气袅袅飘荡,那味道……就是从青烟里升腾起来的。 隐墨师这才想起了两个可能有性命之忧的同伴。 “你真的放心,把楼化安和秦钩……都交给小甘处置?” 柳谦君比他更早地望准了那烟气的方向,听闻此问,只神思游离地笑了笑:“她在龙宫里吃饱喝足,眼下还不饿,不会伤了谁的。” 殷孤光张了张嘴——你明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秦钩也就罢了,小甘尚未记起从前犯下的孽债,当然也认不出青墨鬼气的真身,恐怕还只当秦钩是个从渊牢里跟回来的小喽啰,不会把他怎么样。 可县太爷……毕竟是把斗篷怪客留在如意镇、几乎是直接将这场灾祸引来山城的帮凶,甘小甘若想清楚了其中关窍,会不会一个情急,就将前者吞了进肚? “孤光。” 柳谦君忽而唤了好友的名,让隐墨师暂且咽下了等在嘴边的质疑。 “在渊牢里的时候,我被心魔趁虚而入,掉进了‘障’里。” 殷孤光眉眼低垂,没有应声。 他当然知道——在石室中准备穿墙离去之前,他还特意为柳谦君包扎好了双手的伤口,却还是没等到好友从“障”中醒来,于是临走之际,只能把柳谦君托付给了秦钩,让青墨鬼气时时注意。 但殷孤光心知,那不过是徒劳之举。 被魔头趁虚而入、陷身于自己的“障”里,之所以是地界修道众生最难逃开的灾祸之一,就是因为这一劫旁人无法相助。除了碰上傒囊这个族群、能被后者搅乱了“障”,趁机脱身而出,寻常境况下,都只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和己身的所欲所求天人交战。 如今,柳谦君双掌间的伤痕犹在,只不过结了痂、皆被牙色的衣袖挡在了暗处,不再有血气腥味渗出罢了。 王老大夫当然不可能治得好参族老祖宗的伤——那不过是他们到医馆和老人家道别的借口而已。 她并不是自己从那场“障”里逃出来的。 若没有傒囊的出手相助,她全身的血气总会有流尽的一刻,甚至可能在此之前,就已经分不清虚妄与真实,早就被那个冒充甘小甘的心魔老兄啃食干净,陷落在那场永久的大梦里。 柳谦君用指尖轻轻地探寻着掌心,像是在反复确认,并没有任何异样的物事躲在手里。 可她要告诉好友的,是另一件要事。 “那时候,我也看到了他的心魔。” 殷孤光讶异抬头——这一点,他倒尚未听说。 “我们都忘了,楼化安在十几年前,还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凡人娃儿……他有过爹娘,也记得他们。” 九转小街的附近,就是如意镇里的几条废街,据小房东所说,楼家曾经的院落,便在其中一条废街上。 县衙后院……离那些废街也并不远。 “被楚歌送上裂苍崖的年纪,他原本是可以在父母膝下、玩闹胡来的。他一直逃不过去的魔障,也许……就是他那因为秦钩一家冤死的爹娘。” 殷孤光恍然:“末倾山的那条火龙?除了在第五悬固相助下才得以带着那把刀器脱身的破苍主人,我倒从未听说过,还有哪位生灵从那里头生还过。” 这本就是人间众生的共识。 柳谦君当然也对这点并无异议——若非如此,他们早就帮着楚歌去寻土地爷的下落,而不是呆呆地等在如意镇里,等着老爷子自己回家来。 “楚歌找了土地爷这么多年,一直都不肯承认老爷子已经魂丧地脉火龙的肚里……他毕竟失去父母不到二十年,恐怕也和楚歌怀了一样的心思,以为双亲仍有可能存活下来……哪怕已不是人身。” 楼化安叛离了裂苍崖,实在是件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事。 他既不像秦钩那样玩物丧志,也不是什么愚笨呆傻的凡胎,甚至在短短十几年的修炼辰光里,就蒙众位师长看重,将“魂玉”这一至宝种进了身魂里。 更不提那把百折空刃。 在太湖底的短暂相聚,即便是柳谦君他们这些并不熟悉无极掌教的外人,也看得出裂苍崖掌教不但毫无怪罪楼化安之意,还颇为热忱地想让这小徒弟跟他们回去。 如今看来,他叛离山门、自己暂封了身魂灵力、不惜跑回如意镇来当个寒酸无用的县太爷,这些看起来毫无意义的定夺,果然都是为了这场最终本该定格在太湖渊牢里的灾祸。 他是颗早早地被安排下的棋子,只等着时候一到,便将自己、和所有能牵扯进来的“猎物”们,统统拱手奉给他人。 不管对方是谁,大概是拿他的双亲为赌注,让他心甘情愿地抛弃了原本的命数,来祸害他生于长于的故乡。 对方答应了他什么? 是把楼氏夫妻带回阳世? 还是送楼化安一个足以自欺一辈子的幻境,让他能够在里头……给双亲陪葬? 第684章 离散莫问(一) 脚下的院落里忽地有颗小脑袋探了出来,瞪大了眼睛,瞧准了自家屋宅顶上的两位不速之客。 也怪不得这孩子大惊小怪。 小房东消失了数十天之久,连带着一直住在九转小街上的几位怪物也消失了踪迹,连句话都没留下,怎么这个早晨……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以往都是小房东在高处来去,怎么今天,来的却是殷先生和柳姑姑? 别说这好奇心大盛的孩童,满镇的百姓此时怕都揣着同样的疑惑心思。尤其是此时五门洞街上的几家,在听到街面上传来了“咣咚”的熟悉声响后,一开门果然看到了张仲简趴倒在青石路上的魁梧身形,都吃惊地怔在了原地,数息之后才手忙脚乱地上前扶起了大汉。 柳谦君温颜浅笑,向着这孩子招了招手。 孩童将信将疑地挥手回应,还以为是自己没睡醒:“……柳姑姑?” 柳谦君轻轻颔首。 “回来喽!小房东他们回来了!”孩子眼睛一亮,惊呼着冲回了院里,片刻之后便披着几件连袖口领子都没扯利落的冬衣,雀跃着飞奔出了家门。 他脚下生风,不消片刻就跑尽了七禽街,于是附近几条街道的院落中也接连呼应般地响起了其他孩童的喊声,不到一盏茶的辰光里,就有至少十数的幼小身影们不顾爹娘的拦阻,争先恐后地冲出了家门。 这些顽童们极为迅速地汇合在了一处,继而或快或慢地,全往九转小街的方向撒腿跑去。 山城里近十余年里出生的幼子们,几乎没有一个真心怕了小房东的,要不是各家长辈皆下了死令,他们恨不得每天都到九转小街上玩个大半天,最好能堵住楚歌。 看眼下这势头,他们显然又要在整个山城里东找西寻,看谁先“逮”住小房东了。 只是楚歌暂时还被中山神牵绊在后山,这群孩子们要想再见到那个在镇中高处如风来去的藏青身影,恐怕至少……是要等到午后了。 柳谦君望着这群顽童倏忽远去,眼中的笑意未退,却冷不丁地……问了个让人一个激灵的怪话。 “无极掌教和楚歌,你觉得谁更吓人?” 殷孤光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不容易回过神,才失笑着摇了摇头——这根本……没什么可选的。 “那楚歌和小甘呢……谁更要命?” 隐墨师的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极为尴尬地慢慢转成了再假不过的咳嗽声。 小房东虽是犼族幼子,却一直都刻意收敛着下手的轻重,似乎至今仍未开过杀戒。 但厌食族上一代的金鳞长老,却是人间有名的杀星。仅仅是住在极南妖境里的鹰族,就有不少自恃妖力霸道的后生,在围剿厌食族的无数场血战中,把性命葬送在了甘小甘的手上。 即便从太湖渊牢中脱身逃出后元气大损,已不像从前那样常常起了杀心,可女童恍惚痴怔间,也还是会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地慢慢张了嘴,若不是柳谦君、乃至赌坊诸位怪物多年来一步不落地跟在她身边,甘小甘还不知会不自觉地吞了多少活物。 这种浑不自知的杀机……当然比小房东要可怕得多。 “可他还是跟着楚歌回来了。”柳谦君毫不意外好友的“回答”,还点了点头,继而意味深长地,再次将眸光投向了县衙后院。 “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被师门尊长带回山门去,可他还是要回来,回到小甘一伸手就能拉到他的近处。” “他没想到楚歌连问都不问,就放过了他……但小甘的脾气更难捉摸,别说他,就连我们几个,也猜不到小甘会把他怎么样。” “他可能也以为,小甘会一口吞了他。” 县衙后院正中的石桌边,披着琥珀大氅的瘦弱身影正埋首在海碗里,往嘴里送着野菜粥和“酱汁”混合的诡异吃食,偶尔会抬头呆呆地盯住了县太爷,片刻后便又重新低了头、心满意足地继续着她这顿并不丰富的早食。 甘小甘浑然不知,不远处的七禽街高处,多年的挚友正悠悠地望着她,眸光渐渐转了温和。 直到县太爷也坐下、抱过了另一口海碗,看起来像是在和女童一起吃这顿饭,尽管他一直没真的往嘴里送半口吃食,柳谦君还是慢慢地垮了双肩。 她的语声里终于有几分释然:“他和秦钩,以后自有小房东管着,你我都不必再忧心了。” “倒是你家的那位师姐……”不等好友出声,柳谦君了断件大事般地狠狠吸了口气,便回过头来,眉梢微动,笑意畅快,还难得地带上了几分揶揄味道,“她比我们都想得更远。倘若当初我们不管不顾、当真遵照她的嘱咐,将雪鸮妖主他们留在山城里,说不定,还真能让六方贾许久以来的盘算落了空。” 殷孤光这次差点自己往青石路上跳下去,就算摔断双腿都顾不得了——怎么这当口,突然就要聊起他家的疯魔师姐? 他当然没忘了数月前的那场“相亲”大戏,如今更了然师姐当初的意图,并不仅仅是为戏耍他这个小师弟、亦或引卫禽现身。 傒囊摆明是早早地有所察觉,却一如既往地没有跟小师弟挑明,只用了她自己的法子,试图为殷孤光“排忧解难”。 “她执意瞒着你,但一心要拉拢参族……为了取信于我,她偷偷带着我、一夜之间赶往了几个府城,暗中去‘会’过有可能对咱们几个、甚至是人间各族群不利的生灵。这些消息乍听之下荒诞得很,连参族各脉的孩儿们都从未提到过,可她言之凿凿,还以你的归宿赌了誓……所以我也答应了她,必要时,我会动用参族的力量帮她。” 这一次,柳谦君停顿了许久,才悠悠接了下去:“当然,是离开如意镇后。” 你果然也要走了。 殷孤光低着头,无奈苦笑。 说来可笑,从渊牢里逃出来后,他从未想到这一层,直到傒囊笑嘻嘻地提醒了他,殷孤光才醒觉——除了楚歌,他们几个竟都各有理由……不能再在如意镇里住下去了。 然而从太湖回如意镇的一路上,赌坊诸位怪物明明有大把的辰光可以聊起这场离别,却偏生没有一个人开口。 像是不回到如意镇,没有被小房东当面质问,便能瞒天过海。 直到听见好友亲口道出了这话。 第685章 离散莫问(二) “你轻易不让参族子孙牵涉进仇怨纠缠里,我家师姐大概是这世上最不让人放心的生灵了……你怎么肯把参族的安危送给她去赌?” 想到那个撒娇之能炉火纯青、却浑然不把世间险恶当回事的衔娃,殷孤光不免又起了担忧。 柳谦君摆摆手,眉目温和,竟真不担心傒囊会害了她参族众生。 “我不会让孩子们自己去闯的……这次回去,本没有打算在长白待上多久,九山七洞三泉经此大灾,必然又要借一次天瀑秘境重开他们的掌教大会,我想带着孙儿们早些躲远开去。” “何况我只许诺以参族之力帮她打探消息,至于她到底要怎么折腾,都与我参族无关……倒是你们姐弟,倘若已被怀疑是紫凰门下,恐怕从此多的是更诡谲阴损的对手找上你们,明枪暗箭,还不知多少凶险在前,你又有至亲牵绊,可应付得来?” 殷孤光耸了耸肩——他忧虑如意镇此后的命数,也牵挂参族的安危,偏偏对自家兄姊全不担心。 “我和诸位兄姊都能照顾自己,这么多年,他们早习惯了师姐胡闹,不管什么麻烦找上门来,他们都应付自如。再说,渊牢这笔糊涂账看似因我而起,但要是真和我家师尊有些牵连……恐怕他们其中几位还会帮我去算这笔账。后顾之忧这种东西,我并没有。”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挂心于好友举族牵扯入这场乱局的定夺:“可你怎么办?” “参族想必还有不少仍需安养于大地的子孙,难道你能就此舍了长白山?衔娃他们真能在外游荡、永远不回故土?” 柳谦君哑然失笑:“当然不是永远不回去……那几个孩子,要听说能跟着到红尘里再走一趟,他们只会开心得不得了。” “衔娃是个特例,那孩子嫌我不像从前那样陪着他,才会闹出各种事来,只要我把他带在身边,以他的地灵之身,谁来都伤不了他的。” “这个‘柳谦君’的名号,我用了几百年,眼下似乎还是好用得很。既然如此,何不拿来引鱼上钩?” “只是这么一来,我难免目标太大,如意镇……大概是再不能回来了。” “障”中的那场虚妄,固然极其凶险,差点让她万载才修炼成的地仙之身一朝尽丧,可是那位冒充甘小甘的心魔、那些装作参族儿孙的小魔头们,还有一直被她捏在袖里、怎么都摆脱不了的那颗骰子……最终竟让她看清了自己百年来不肯承认的欲念。 她还是想回千门中去。 不仅是因为那里有几个老朋友一直在等她,更因为不同于参族一众玄孙、和无法自救的甘小甘,那个诡谲万变的凡间赌界是她毫无牵绊、却情不自禁流连其中的。 正如当年高崖上、月光下,那时仍是金鳞长老的甘小甘劝她的那句——这是她不欠任何人、只忠于自己的兴头,只有她自己觉得好玩的一个念想……为什么不回去? 殷孤光一直斜着眸光、在打量老友的神色变化,眼看着后者从神思游离、到脸色稍霁,渐而眉宇间松泛开来,直到说起要回人间赌界中时,她的眼中终于亮起了熟悉的光——秦钩初到赌坊那天、接连八盘都输给柳谦君时,她的眸底也曾亮起过同样的微芒。 她在渊牢里陷进去过一次的心魔……似乎已不足为虑。 柳谦君甚至已安排起其他琐事来:“我膝下的百尺娃和盖娃,是这一代玄孙里最懂事的两个,虽然不是得道的参娃,但遁地之术仅比衔娃差了少许……百尺娃更稳重,我会让他来往如意镇和我身边,常常给楚歌报个平安,也让我不至于断了这里的消息;盖娃倒更变通入世些,要是你们兄弟、哪怕是你家那位师姐需要帮忙,他会暂且住在洛阳城里,必要时传个信回来。” 殷孤光颔首应了老友的好意,也跟着垮了双肩,这一松懈,有句闲话便自然而然地从嘴里蹦了出来:“小甘怎么办?” 他的意思,原本是问眼下的甘小甘能否住在金陵那种繁华府城中,倘若柳谦君忙于照顾儿孙,他是愿意先带女童去洛阳城住上一段时日的。 然而好友的回答再次让他吓了一跳。 “她和大顺……都会跟着仲简回去。” 他们赶回如意镇的半路上,女童曾被高空的风势催得醒了一次,却没有惊动其他诸友。 女童只抱紧了柳谦君。 抱得很紧,她自己都几乎透不过气。 参王何其了解挚友的脾气,甘小甘这一抱,让她终于明白了张仲简为什么一路上频频欲言又止。 柳谦君甚至还笑了笑,平静地像是在说起甘小甘又在午时后偷吃了:“你、我,还有楚歌,都护不住她了。” 殷孤光无言以对。 除了小房东未必想到这么远,他与柳谦君都早早地看明白了这场灾祸还会带来什么——如意镇将成覆巢之卵,他们几个怪物只有就此分道扬镳,往人间界、乃至其他几界藏匿了行迹,才能将那些暗中为恶的生灵们引走大半,保住这凡世山城的岁岁平安。 倘若这山城里只剩了轻易惹不得的犼族幼子,再没有其他的“筹码”,至少那些窥伺已久的生灵们也会迟疑少许,忌惮于与犼族交恶的代价。 既然如此,甘小甘能跟着张仲简走,从此在百里青虹的庇护之下,当然比跟在他们身边……要顺遂得多。 你舍得走? 王老大夫乍听到他们不久后都要离去的消息时,不免有些震惊,当即便问过他们这话。 彼时的两人,竟心照不宣地苦笑未答。 他们未必舍得走,眼下的情势却已不得不走,唯一绊住他们的,只是仍要以代职土地的身份照管如意镇的楚歌罢了。 然而和十余年前初见相比,如今的小房东……已然不用他们担心了。 一夜之间,诸友尽陷渊牢,小房东不但未乱阵脚,还将山城的后路安排妥当,带着甘小甘和张仲简赶到太湖相救,就连后来替龙王爷收拾残局,也得心应手,早已不是碰上任何琐事、就惶惶不安地只知跳脚的幼年凶兽了。 这趟回来,他们本就抱了要再帮帮楚歌的心思,却没想到会看到这般安泰平静的如意镇。 就连向来最挑剔的殷孤光,也讶于楚歌此次的面面俱到,再无话可说。 如今的小房东,即便孤身在这山城里,也是个称职的土地了。 就算他们尽数离去,她也能好好照管如意镇,不会有所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