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客》 第1章 【1】流浪者后裔 公元前297年,韩、魏两国,在齐相田文(注:薛公,孟尝君)策动下,攻秦至函谷关,同年,楚怀王客死秦国。 第二年,即公元前296年,齐国联合韩、魏攻破了秦国函谷关,秦求和,归还韩河外及武遂,归还魏河外及封陵,同年,齐师伐燕,“覆三军,获二将”,大胜而归。 第三年,即公元前295年,齐国薛地,几个孩童在田间互相推搡拉扯着奔跑,对他们来说,这是每天最愉悦的期待,当那个叫阿单(注:dan音)的少年出现在田埂尽头的老槐树下,他们猜测,或许又有故事可听了。 “阿单哥在老槐树下,我们快去” “等等我” “阿单哥,今天讲故事么” 领头跑在最前面、年龄稍大一点的男孩叫赵嶰,十二三岁的模样,他是阿单最忠实的听众,一到跟前便迫不及待的问。 老槐树下,穿着粗布短衫的少年放下身后的背篓,坐下来看着一群兴致勃勃奔到眼前的小听众,微笑着点头说:“讲!” “好耶、好耶!” 一群小家伙乐不可支的围上来坐下,赵嶰急不可耐的追问:“阿单哥,今天讲什么?” 被叫做阿单的少年看着远方,舔了舔嘴角说:“你们可知道,咱们大齐的国相是谁?” 几个孩童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各自一脸茫然,赵嶰则颇显得意的朗声道:“还能是谁,可不就是咱薛公大人!阿单哥,你之前讲过的” 其余孩童故作恍悟的点头,似有所得,阿单却摇头说:“今天讲的不是薛公大人,而是他门下供养的食客,据说有数千人” “多少?”赵嶰在一旁惊讶的追问:“数千人?” “阿单哥,食客是啥?”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歪着头问。 赵嶰见自己的问题被岔开,有些不高兴的转头说:“嗨二丫你别打岔,食客就是吃住在主人家里,给主人办事的人” “那不就是杂役么?娘说,我小叔叔在乡良大人家里做杂役,就是那样的”(注:乡良,即乡良人,齐国官职,近似于乡长) 赵嶰更不高兴了,纠正道:“杂役怎么能和食客比,杂役是伺候主人的,食客都是身怀才学绝技、被主人尊为贵客招待的,你不知道别乱说” 一顿数落中,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撅起嘴闷在一边不吭声了,赵嶰这才转头又盯着阿单追问:“薛公大人门下能供养起那么多的食客?几千人?” 阿单显出一脸得意,似乎此时他就是薛公大人一般,吊足了大家胃口才慢悠悠的说:“你们想想看,咱们整个前杨屯才多少户人家?每户人家算上你们这些娃娃,拢共也就百来号人,薛公大人门下光食客就能顶上咱几十个前杨屯!” 一群孩童不约而同的发出一阵赞叹,这些从未走出前杨屯范围的小家伙们,实在想象不到几十个前杨屯得有多少人,如果这些人都站在一处,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岂不是低头看去全是腿,放眼望去都是人?赵嶰想到了田地里黑压压搬家的蚂蚁群…… 阿单看着他们惊讶的样子,心里十分满足,于是继续说:“不仅人数多,而且就像赵嶰说的,他们个个都身怀才学绝技,尤其是那些剑客、刀客,个个威风凛凛、勇猛无比!” “就说那一回,薛公大人路过赵国一县,他老人家的盛名那可是天下人皆知,百姓听说咱们大齐的薛公来了,纷纷跑上街头要目睹大人的风采,围观大人车队的百姓把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 “街道都堵住了,大人的车队要怎么过去呢?”一个小胖子似乎发现了故事的破绽,忍不住嘟囔着问。 阿单正要讲到关键处被小胖子打断,不屑的摆摆手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些赵国百姓实在轻浮,他们看不出薛公大人的雄才韬略,竟然妄自评论说大人其貌不扬、不过如此而已,甚至竟敢当面讥笑大人,这还了得?” 阿单神色开始变得威严,继而说道:“那一日,大人仅仅带了随从数人,可这几位哪里是简单人物?薛公盛怒之下,定要这些不知好歹的赵国人瞧瞧厉害,于是一声令下……你们猜,怎么着?” 一群围坐在身边的小家伙个个直愣愣的盯着阿单,只等他说出下文,连大气也不敢喘息。 在一群孩童的注视下,阿单忽而变了一脸痛苦状,摇着头说:“那真是惨不忍睹、血流成河,赵国的这个县一日间全被灭掉了……” --------------------------------------------------- 注:据后世《史记孟尝君列传》所载: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 围在跟前的几个孩童面露惊恐,而赵嶰在惊恐中,有些难以置信的说:“几个人,就把赵国的一个县全杀光了?” “那可不?”阿单面露不屑的说:“要知道,当时大人的随从中可有一个不得了的人物,正是他门下第一剑客,号称“双子联诀“之首的薛子横。据说这子横的剑术出神入化、天下无双,可谓大齐第一勇士,或许仅他一人,就足以灭掉半个z县赵嶰在旁一边点头一边连连赞叹,几个孩童听着阿单夸张的讲述,各自都对这大齐第一勇士心驰神往,实在想象不出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在他们的小脑袋里,此人已如天神般的存在了。 一则故事讲完,孩童们正央求着再讲,阿单却注意到不远处田埂上两三个农夫聚在一起朝这边指指点点,细听之下,他们的言语倒也清晰可辨。 “这两年战事频繁,屯子里像他这么大的,那么多被征充军,这小子倒都躲过了” “还不是那女人有点本事,把他保住了” “嗯,那女人真是有些本事” 随后传来的,是几个农夫颇有深意的笑声。 阿单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那女人”指的就是他娘,因为娘能织出独一无二的薛锦和云绢,在前杨屯的里司大人(注:里司,齐国官职,近似于村长)和更上一级的乡良大人那里,娘都颇受关照,因为他们年年都要以娘织的薛锦和云绢作为向上的贡品,很受公家贵族们的喜爱,其他妇人倒也想依葫芦画瓢的受此殊荣,却无论如何也学不来娘的一手绝技。 另外,娘也是这附近乡里小有名气的“巫医”,所谓巫医,算是医者的一种,那时候人们相信,天下百病大抵分为两种,一种叫做“实病”,一种叫做“虚病”,实病就是患上真实的疾病,靠普通郎中的汤药就可医治,而虚病,顾名思义,就是并非真实的疾病,是因为遭“秽物”冲撞所致,”秽物”是人们对神神鬼鬼的隐晦说法,如果得了这种“虚病”,普通郎中的汤药被认为是无效的,只有能驱散秽物的人才能医治,这样的人就被称为巫医。 正所谓“郎中易找、巫医难求”,虽然阿单打心底并不太相信虚病那一套,但不可否认的是,娘因此成了这一带炙手可热的人物,乡里间谁家不幸患上了疑难杂症者,总要请娘去看一看,而且不少人在娘看过之后,病情竟真的开始好转直至康复,这让屯子里的人们更加敬重她了,毕竟谁也保不齐什么时候会有求于她。 然而,尽管以上种种,在屯子里,娘的名声却并不太好,阿单心里明白,这多半是因为自己,因为娘从未婚嫁,却大概在十五六岁时,生下了他。 更难以言说的是,阿单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且似乎也没人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在乡邻的私下议论里,阿单隐约听闻,似乎是个外乡来的流浪者,至于那人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却全都不得而知。对此阿单小时候常常问起,娘却一直闭口不谈,久而久之,阿单也就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但是这却导致了另一个比较麻烦的结果:他只有一个“单”字做名,却没有姓,娘也不许他随自己的姓氏,于是就那么单儿单儿的叫到了现在。 最后,娘年轻时的美貌,大概在这一带是颇有名气的,追求者恐怕不在少数,即使现在,娘已三十出头,仍算风姿绰约,与寻常妇人是大不相同的,又因为没有丈夫,乡里不知多少男人暗怀惦记,如此一来,难免引得乡里妇人们的各种指责——即使在阿单出生后,娘从未有过什么失节之举。 凡此种种,乡邻们对娘虽然敬重,却只能算敬而远之,如果不是确实有求于她,少有谁会接近他们母子,甚至唯恐避之不及,自幼有名无姓的阿单倒也早习惯了乡邻们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如今年已16岁的他,对这些虽都不以为然,可是每逢此时,在心里多少还是暗暗不爽。 正如此时此刻,几个农夫的笑声已勾起阿单心里的一丝不爽,但事情往往都还要雪上加霜,只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边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赶来,一边抬手指着阿单身边的孩童咒骂:“小兔崽子,不去帮农忙,又跑到这躲清闲!” 孩童中的小胖子顿时面露慌张,忙不迭的爬起身要走,胖妇人的脚步却快的出奇,赶上前来一把捏住小胖子的耳朵,小家伙顿时龇牙咧嘴的哎呦起来,被胖妇人揪着就走,没出几步,便听到那妇人低声教唆道:“跟你说多少次,别跟那小子混在一起,老娘说话你当耳边风是吧?记不住是吧?” 小胖子吃不住疼,只得连连哀求:“能记住、能记住,下次不敢了” “还想下次?”胖妇人松了手,抬腿在小胖子屁股上半轻不重的踢上一脚,小胖子便踉跄着随胖妇人走远了。 阿单不屑的轻笑一声,背上背篓,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收拾着要走。 “阿单哥,故事不讲了么?”一旁的赵嶰有些失望的问,其余几个孩童也一并央求着。 阿单边走边甩甩手:“改天、改天,我还要上山帮我娘采艾草,今天就到这吧” “那你什么时候再来讲?”赵嶰仍心有不甘的追问。 “再说吧”阿单头也不回的走远,赵嶰和几个孩童见此,只好悻悻的散了。 进了山,阿单在一处小溪旁放下背篓,将手洗净,又捧起清凉的溪水喝上几口,浑身一阵舒爽,再背起背篓向山林深处走去,他从七岁就开始在这山里帮娘采艾叶和菖蒲,对这山里十分熟悉,没用多久便找到一处视线好、风景适宜、又有艾草可采的地方,一半散心一半忙活起来。 作为巫医,娘最常用到的就是艾草和菖蒲,家里因为只靠娘纺织和行医即可为生,并没有农田,所以阿单从来无须像别的孩子一样下田帮农忙,又因为娘对外总说自己做纺织和行巫医需要儿子帮忙,公家每次来征兵丁,乡良和里司大人都会刻意从中斡旋,所以阿单也避免了像许多同龄人一般被征充军,进山采艾草和菖蒲成了他唯一需要“操持”的活计,即可半玩半耍,又可游山玩水,阿单对自己的现状十分喜欢。 然而在阿单的内心深处,却又藏着一份不安。 阿单游山玩水的采艾草和菖蒲之际,时常走出很远,偶尔借着野果和山泉的维持,能连着几日在外游荡不归,因为娘自小对阿单放心,每次如此也只会对他略有微词,并不会过多责怪,因此,阿单时常会四处游荡,如此又很容易碰见外乡游走而来兜售山货的脚夫,从他们那里,能听闻许多奇闻,或建功立业的,或旷古奇缘的,或山神鬼怪的,或名人逸谈的…… 阿单时常幻想自己就是那些趣谈中的主角,也创下一个个名动天下的奇闻,然而现实里,他只过着平平淡淡,甚至有些形单影只的生活,只能在这小小的前杨屯耗此余生——对此,阿单在内心深处多有不甘。 正值此时,青山绿水、风和日丽,活计闲暇间,阿单捡起一块碎石,一边敲击着山岩,一边对着空无人迹的大山,随敲击山岩的节拍高歌而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空灵的大山随阿单的高歌响起浑厚的回声附和着他,一时间仿佛不只他一人在唱,如同有十人、百人相互附和高歌,倒真有几分气势如虹、气壮山河的感觉。 一曲唱罢,山谷中仍余音袅袅,站在半山坡上俯视远方,阿单在这一刻感觉自己变身成了一个奔驰沙场的大英雄,心中说不出的波澜壮阔! 外乡远来的脚夫中,偶尔有善于歌辞音律者,阿单每每遇到他们,总要认真求教,脚夫们常年背井离乡在外闯荡,遇到这样乖巧的少年倒也愉悦,借着歇脚的功夫,不但教他歌词音律,还要把其中的故事讲给他听,自幼聪颖过人的阿单往往一学就通、通而不忘,这说起来还得益于他娘,因为小时候,他就常听娘一边纺织,一边哼唱,而且总有新辞、新律,在娘的心里,似乎藏着数不清的秘密。 阿单此时正沉浸在英雄梦中,忽而又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自己此时已是大英雄了,按照通常故事的规律,身边应该有个美丽姑娘相伴左右才对,然而,一曲高歌唱出点英雄气概不难,这美丽姑娘又哪里好找呢?想想自己在这前杨屯,连像样的朋友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美丽姑娘了。 想到这儿,阿单不禁有些怅然,失意过后,心里倒是浮起娘之前哼唱过的一曲,忍不住对着大山又高歌起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阿单就是这样一个家伙,即使内心是失落的,却也要铿锵高歌,这本是一首情歌民谣,却也被他唱的如战歌一般浑厚有力,大山中的回响依然余音阵阵,然而这次,阿单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唱过几句,再念及现实,心里更加空虚寂寥了,后面剩余的辞也没心情再唱…… 叹口气,收拾了半满的背篓,阿单准备要回去了,每次上山来他都会这么高歌几曲,而高歌之后大都会满心欢喜而归,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这次,阿单回想一下刚才,真替自己不值,原本唱到沙场英雄一般的感觉不就好了么?何必念及什么美丽姑娘,真是没事给自己添堵,太不值了! 阿单背起背篓正要抬腿下山,身子却突然定住不动了,因为那大山里悠然传来一阵铜铃般美妙的声音,缥缈的音律中,一曲歌辞婉婉送入他耳中: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同样有大山回声附和,同样是唱过之后的余音袅袅,然而这歌声并不似阿单那般浑厚慷锵,而是音律柔婉、唱辞清秀,显然,歌者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第2章 【2】山歌传情 阿单从未听过这段唱辞,但那歌声实在太美妙,阿单对唱歌的姑娘不免心生神往,他一边背着背篓下山,一边心怀期许的四处张望,想着能在哪个角落一睹歌者的芳容。 然而,直到他快要走出山坳,仍旧没见到一个人影,大山里也不再传来歌声,阿单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否出了幻觉,然而那段唱辞却分明清晰可忆,怎么也不像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一边走一边犹疑,眼看要出山了,山林间忽而又响起那个铜铃般美妙的歌声: 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 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歌声还是那么婉转动听,可是阿单听了唱辞,又环视了四周之后,心里却一阵阵发毛。 这两句唱辞虽然阿单也没听过,但是凭着他的聪颖,已解出多半,那意思大概是这位唱歌的女子已经见到了他,并且觉得他“乐且有仪”(性格开朗而且仪表堂堂),女子似乎对他很中意,因此又唱“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按说阿单被这么夸赞一番,自当开心才是,然而此时的阿单却完全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环顾四周,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自己这一路从山上下来也多有留心,始终未见人迹,可这女子却偏说见到了自己,而且连自己的相貌都看的清楚,这岂不是怪事? 阿单在这一带混迹多年,可说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什么人能在自己身边丝毫不被察觉的随意进退呢?这歌声在山谷间飘忽不定,歌者离自己好像很远,可听唱辞又像是离自己很近,歌声又是那么优美,美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从仙境里缓缓流淌而来,正所谓美到极致便成了诡异。 此时日已西斜,原本明亮的山谷已渐渐变得昏黄而幽冥,放在过去,阿单就算深夜过此也不会有丝毫在意,然而现在,阿单的脑海里,那优美的歌声近乎变成了凄美,让四周的松柏、山石都蒙上一层诡异的色彩,不禁让他觉得脊背阵阵发凉。 然而,这毕竟是个怀揣“英雄梦”的少年,纵使心底发毛,形色却并不慌张,阿单只掂了掂背上的背篓,头也不回的向山外加快脚步…… “娘,我回来了” 阿单擦了擦额头上因一路疾走而冒出的细汗,把背篓卸下放在门口,转身推门进屋,直奔灶台旁,拎起碗在水瓮中舀起一大碗水,仰头一饮而尽。 季黎看着一向吊儿郎当的儿子神色匆匆的模样,不禁停下手里的针线,皱眉问:“单儿,你这是怎么了?” 阿单放下碗,抬手抹一把嘴角洒出的水,转身坐在娘身边,回来家,见到娘,阿单心里就安稳极了。 “娘,我刚在山上遇见一桩怪事!” 季黎将手上的针线活彻底放下,一边抬手用袖口帮阿单擦着额头上新冒出的汗珠,一边笑着问:“怎么怪法?” “今天在山里采艾草,闲暇时就唱了几句,竟有个姑娘与我对唱” “这有什么奇怪,说不定那姑娘听你唱得好,要和你比一比呢?况且,你怎知是与你对唱来着?” 阿单不服气的说:“这山里一向少有人迹,而且我一唱完她就接着唱,可不就是和我对唱?怪就怪在她的唱辞” “她唱了什么?”听儿子一说,季黎也有些好奇了。 “头一回,唱两句,两句的前一半我都没太听清楚,两句的后一半好像是什么……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不见……”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季黎没等儿子说完便接了后面半句。 “对对,就是这句,娘你怎么知道?”阿单惊奇的问。 季黎微笑着没有回答阿单的问题,反而说:“你听她是不是这样唱的” 说着,季黎轻声哼唱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阿单更加惊奇,兴奋道:“娘,是不是今天你也进了山里,都听到了?这两句唱辞什么意思?” 季黎摇摇头,笑着说:“傻小子,人家姑娘笑你是个狂妄自大的坏小子,你前面唱了什么?” 阿单嘿嘿笑两声没有回答,岔开话头说:“这还不算怪,就在我回来时,那女子又在唱了,什么……既见君子,乐且有仪;既见君子,我心则喜。怪不怪?这山里我最熟悉不过了,从山上到山下,我连个人影儿都没见到,她竟然说见到我了,还乐且有仪?听歌声离我至少一里有余,娘,我不会撞见女鬼了吧?” 看着儿子傻头傻脑的样子,季黎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又轻声哼唱着: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菁菁者莪,在彼中沚。既见君子,我心则喜。 阿单愣愣的看着娘说:“娘怎么全知道?果然今天也在山里么?” “这些都是成章的唱辞,她只不过原封不动的唱给你听,未必真的看清了你的相貌才这么唱的,何必大惊小怪?” 阿单恍悟的点点头,心里暗自对娘的见识添了几许敬佩。 季黎看着呆愣一旁的儿子,又轻声补了一句“不过听起来,这姑娘像是对我们单儿有些倾心哦” 阿单面色一囧,连忙推脱“不会不会,见都没见到,哪里会有什么倾心,就像娘说的,她多半是前面听到我在唱,想和我比个高下,随口唱唱的” 季黎见儿子面色涨红,心里一阵好笑,上前拉起他的手,讳莫如深的说:“单儿,娘再教你几首唱辞,明天你还去山上采艾草” “啊?” …… 赵嶰站在田埂上远远看见阿单背着背篓走来,急不可耐的追上前问:“阿单哥,今天讲故事么?” “讲一段吧,就一段!”赵嶰身后,昨天被胖妇人揪着耳朵带回去的小胖子也跑上前央求。 阿单看着气喘吁吁的小胖子,笑着说:“还听故事?不怕你娘拧掉你耳朵?” 小胖子嘿嘿一笑,眼睛挤成两条缝说:“她这会儿刚吃饱了睡午觉,不会找我” 阿单走到老槐树下卸了背篓,赵嶰和小胖子一看有戏,连忙都围上前去。 阿单坐下来,看着赵嶰问:“屯子附近,可听说哪家姑娘精通歌辞音律?” 赵嶰本以为阿单要讲故事,却不想没由头的问出这么一句,他想着可能是某个故事的开端,于是转转眼睛似是而非的回他:“我听过恬女唱歌” 恬女?阿单眼前浮现出一个矜持而略显高傲的女孩,印象里那姑娘大概十五六岁,漂亮倒是极漂亮的,附近屯子里年轻小伙子们对她也多有爱慕,只是这姑娘人前总是深衣款款、少言寡语,鲜有人能与之接近,阿单倒是没想过她竟也通音律。 阿单有些不敢确信,于是又追问:“你说的恬女,可是里司大人恬阔的女儿,伯恬?” “就是的啊,阿单哥,你问这干嘛?”赵嶰非常肯定的点头回他。 阿单正想再问,却突然看见村民们三三两两奔向田边的空地,没一会儿,屯子里大多数人都已聚集在那片空地上,此时赵嶰和小胖子也看到了。 “出什么事了?我们去看看” 一见到热闹,赵嶰和小胖子顾不上听故事,起身便跑,阿单也背起背篓,好奇的跟过去。 人群中间,有两人身披铠甲、腰挎铜剑,共同护卫中间一个矮胖男子,那男子身着鲜丽长衣,手持竹简,正在朗声念诵:“萨满者,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常行巫术之道,驱使不安亡魂残害生灵,受其术,轻者病痛疯癫,重者身残命陨,实为国之祸患、民之死敌,吾王早有政令,凡我百姓,通报有功者,赏粟米五斗,能协公擒杀者,赏粟米两石,有能单独擒杀送公者,入府为客,年俸五石;有藏匿不报者,斩立决!其亲邻连坐,鞭刑五十,发边邑充劳三年……” ---------------------------------------------- 注:斗、石(dan)为古时计量单位,此处暂可估算为:十升一斗、十斗一石。 斗、石都是体积单位,换作粟米的重量,此处暂可估算为一石百斤 ---------------------------------------------- “尽做些污秽勾当,该杀!” “就是,这些祸害,一个都别放过” 人群里已经开始议论纷纷,长衣颂吏收起竹简,高声道:“都静一静,刚刚我说的,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有功者赏,藏匿则罚……” “阿单哥,他们在说什么?”赵嶰扯了扯一旁的阿单问。 “年年如此,公家要求百姓帮助缉拿萨满” “什么是萨满?”小胖子紧跟着问。 赵嶰已经明白了,对着小胖子解释说:“萨满就是那些能操纵鬼魂祸害百姓的人” 小胖子顿时神情恐惧,阿单对这热闹却已经没了兴趣,年年听年年讲,可是谁又曾真的见过什么操纵鬼魂之人?相比之下,他此时更惦记山里的那位唱歌的姑娘,于是转身离开,赵嶰和小胖子被热闹吸引,早也忘了听故事。 日微偏西,阿单已进了山里,喝过清凉的溪水解渴,又来到昨天采艾草的地方,山风习习、松柏涛涛,放眼望去,这幽静的山谷中哪里像有什么姑娘的地方?他开始对昨天的奇遇有些恍惚了。 眼见着已经收满了一背篓的艾草,日已西斜,却始终没再听到那个姑娘的歌声,这让阿单不免心生失落、悻悻而归。 随后几天,阿单有事没事便往山里跑,甚至风雨不误,娘知道他的心事,也不加阻拦,只是每天见儿子没精打采的回来,不免心痛,劝无可劝,只能时不时哼唱那些民谣给他听。 这一夜,电闪雷鸣,暴雨足足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雨刚停,阿单便起身收拾着背篓要出门,季黎见儿子这么心急,忍不住问:“单儿一直没再遇见她?” 阿单只点点头,没说话。 季黎劝解儿子:“也许那天,人家只是路过,不会再来了吧” 阿单背起背篓,挠挠头说:“再去看看,不来就不来吧” 见此,娘没再说什么,阿单背起背篓出了门,踩着一路的泥泞进山了。 新雨过后,山路湿滑难行,阿单跌跌撞撞的又来到那片采艾草的地方,寻一处被雨冲净的山石坐下,心里惦记着那个梦一般声音。 这么多天以来,阿单起初并不很在意,只是每天进山时,心底都怀揣那么一点点期盼,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一点点期盼便越积越重,终于成了一件放不下的心事。 但是那个声音终究没再出现,也许娘说的没错,她可能只是偶尔路过,偶尔听见了自己唱了那么几句,偶尔兴起的回了几句,而自己,却耿耿于怀、难以放下了。 阿单就那么呆呆的坐在石头上,回想着那天自己的英雄梦,回想着英雄梦中惦记的美丽姑娘,而恰巧那时,上天就安排了一个姑娘到他跟前,可那姑娘只留下几句歌声,连面都没见到便就此消失,他不禁感慨,上天真会作弄人。 他又想起赵嶰说,听过里司大人的女儿伯恬唱歌,会是她么?那个让七里八乡的小伙子们都为之倾倒的恬女?阿单摇摇头,心想不会,能唱歌的女子又不止她一个,哪里会那么巧,而且如果真是恬女,自己就更没什么好惦记的了,若论身家,他和恬女没有可能发生什么故事,再加上屯子里村民们对娘和自己的闲言碎语…… 阿单叹了口气,眼见着日近晌午,掏出怀里的干粮咬上几口,估计今天又要失望而归了,罢了罢了,阿单摇摇头,还是不要再惦记了。 然而天意就是那么会作弄人,正当阿单准备彻底放下心事时,那个铜铃般美妙的声音忽然就在山林间回响起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这分明就是那个姑娘的声音,阿单一阵兴奋,连忙站起身四处张望,而这次的唱辞,阿单也听得分外清楚,辞意也很好解,那意思是: 你这坏小子啊,不愿和我再说话啊。为了你这个小冤家,害得我饭也吃不下啊。 你这坏小子啊,不愿和我同吃饭啊。为了你这个小冤家,害得我觉也睡不安啊。 阿单寻声望去,松柏莽莽的山谷,仍旧见不到半个人影,他放下背篓,想起娘教给自己的唱辞,清了清嗓子,对着山谷高歌: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歌唱罢,山谷中的回响尚未平息,便传来女子一阵咯咯笑声,阿单的唱辞是一首追寻佳人却不得的民谣,唱辞中,那位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而主人公的眼前却“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以至于那位伊人一会儿“宛在水中央”,一会儿“宛在水中坻”,一会儿又“宛在水中沚”,总是可望难及,这与现在阿单的处境何其相似。 阿单竖起耳朵,静静等待对方的回音,那女子一阵笑声过后,果然又还歌一首: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山腰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首唱辞阿单十分熟悉,因为娘也时常唱起,他不知道娘心里一直惦念的人是谁,却对辞意十分清楚,这唱辞原本应该有三段,姑娘省略了第一段,而剩下这两段的意思大概是: 青青的是你的佩带,悠悠的是我的情怀。纵然我不去会你,难道你不能主动来? 来来往往张眼望啊,在这高高山腰上啊。一天不见你的面,就像已有三月长啊! 那句“在山腰兮”原本唱做“在城阙兮”,这山谷里并没有城楼,姑娘自然改为了山腰。 阿单听清了唱辞,心中喜不自胜,背起背篓,沿着山路匆匆而下,听歌声依稀辨别,那姑娘应该就在对面的山坡上,阿单一刻也等不了。 ----------------------------------------------- 有读者反映,这两章中的唱辞在战国末期是否存在?其实这些唱辞均引自《诗经》,《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开端,是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叶(前11世纪至前6世纪)的诗歌,《诗经》的作者佚名,绝大部分已经无法考证,传为尹吉甫采集、孔子编订,所以在战国末年,这些内容早已有之,此处没毛病。——双牛座 第3章 【3】惊梦 新雨过后,山路本就难行,而此时,好巧不巧的又下起雨来,而且雨势越来越大,阿单刚下到山底,已是大雨滂沱,然而他顾不上那么多,只管朝着对面的山坡急行。 对面的山上连小路也没有,或荆棘丛生,或光秃秃的石壁,而且雨水之中更加难行,阿单只能手脚并用的一路向上,心里不禁泛起嘀咕:这么难行的山坡,那个姑娘家是怎么上来的? 临近半山腰时,正要蹬着一小块凸起的石头向上攀爬,脚下却突然一空,没等阿单搞清楚什么情况,便听四周一阵轰隆,身下一片土石草木都随着自己滑落下去…… 这一跤可摔得不轻,幸而阿单在滚下一小段后被一颗大树挡住,他抬手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看四周,到处是散落的土石,一片狼藉。再抬头望去,自己刚刚滑落的地方露出偌大一个坑洞,想必是一夜大雨将山石浸泡的松动了,自己刚刚上去一踩,便随着这些松动的山石一起滑落下来。 他起身再次慢慢爬上去,临近那个坑洞跟前,忍不住朝里边看了一眼,不禁大吃一惊,山石滑落的地方竟露出个山洞,洞口足有一人多高,里面黑漆漆的看不到尽头! 他在这山里游走多年,从未发现这里还有一个山洞,不过想来也是应当,这山洞埋在浮土之下,谁又发现的了呢? 虽然十分好奇,但阿单没空理会这些,他只顾绕过洞口向上攀爬寻找那位姑娘,没多久,坡势变缓,阿单直起身,发现这隐秘的树丛中,竟也有一条小路,阿单这才恍悟,那姑娘多半是从这条小路上来的,自己很少上到这边山坡上来,竟不知这里还另有蹊径。 此时疾雨已过,只四周树梢上偶有雨水滴滴答答落下,阿单踩着泥泞的小路四下观望找寻,却不见半个人影,他低头抖了抖短衫上的泥水,想想自己这幅狼狈相,一会儿若真见了那位姑娘,怕是要遭人耻笑了,但这又有什么办法? 阿单走在这条未知的小路上,四下里仍不见人影,正满心疑惑,突然发现路边一颗大树上垂下一条淋湿的丝带,阿单上前细看,那是一条浅黄色的丝带,丝带的一边略显参差,似乎是从女子衣服上扯下的摆边,这丝带颜色鲜亮,应该是刚挂上去不久,难道会是那姑娘? 阿单走上前要摘下丝带时,另一件东西印证了他的想法,那条丝带不是绑在树枝上,而是系在一支青铜发簪上,发簪的一头,雕有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虫,飞虫展开的翅膀下,垂着两颗光亮的珠子,而发簪的另一头,却深深的没入树干之中。 阿单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经晃动,终于将这支发簪从树干上拔了下来,放在手上掂了掂,再看看树干上留下的深孔,一连串的疑问涌上心头:这真的会是那姑娘留下的?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两件东西却不与我见面呢?这松柏树干极为坚硬,发簪深入树干一寸有余,自己光是拔下来就费了不少气力,那姑娘又是怎么钉进去的?用石头敲打钉入?发簪另一头精细的雕饰岂不早就毁坏了? 阿单百思不得其解,拿着两件东西在附近来回找寻一阵也未见人迹,再回到那棵树下,终于忍不住高喊起来:“姑娘,你还在么?能否现身一见?” 除了山谷的回响,并无人应答,阿单看着手中的发簪和湿漉漉的丝带正郁闷,突然一阵恍悟,这突如其来的大雨,自己都被淋得狼狈不堪,那姑娘又哪里躲避的了?我担心被她耻笑,她又何尝不是呢? 想通了这一点,阿单抬头再次对着山林大喊:“知道今天多有不便,感谢姑娘以贴身之物相赠,那我们……改日再相会!” 空旷的山谷仍然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但阿单心里却明朗极了,脚步轻飘的顺着小路下山而去,这姑娘情急之中,竟能扯下自己的衣襟随发簪一并留给自己,这是何等情谊?阿单觉得自己被如此对待实在太过荣幸,想要见这姑娘一面的想法也更加笃定了。 顺着蜿蜒的小路下到山底,前面出现一湾不大的水潭,这是山谷深处的小溪流经这里的平缓处积水而成,到了这里,阿单心中就有数了,因为水潭对面便是他常走的小路,几经兜转,绕过水潭,阿单回到熟悉的路上,沿着山谷一路回行。 走着走着,阿单看看手里的发簪,心里又感到一丝隐忧,因为那个时候,女子只有在满十五岁的笄礼之后才会佩戴发簪,而佩戴发簪的原因则是已经与人订下了婚约,如果没有定下婚约,发簪要到女子满二十岁时才会佩戴,换而言之,这个姑娘要么已有婚约在身,要么至少年长自己四五岁——阿单宁愿相信是后者。 “娘,我回来了” 阿单放下背篓,雀跃的推门进屋,季黎放下手中的针线,看儿子满脸的兴奋,心中已猜出八成。 “见到那姑娘了?” “倒是没见到,可是她给我留了这个” 阿单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放在娘面前,季黎没在乎那条丝带,却一眼盯上了那支发簪,她伸手将发簪拿起,面无表情的仔细端详,眉头渐渐锁紧。 见此,阿单轻笑一声说:“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猜她未必有婚约在身,多半是年纪满了二十,我不在乎,她歌唱的好,声音又那么好听,一定是个像娘一样,心地善良又极富才学的女子,就算比我大些,又有什么关系?” 季黎目不转睛的盯着手中的发簪一言不发,阿单只顾高兴着自己的心事,随手拿起那条丝带开始浮想联翩…… 那一夜,阿单手捧着丝带兴奋至深夜才甜蜜入睡,季黎却端详着那支发簪,心事重重中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阿单一觉醒来便急不可耐的收拾着要出去,却被娘上前拉住。 “娘,我今天还要进山,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先等等,我给你样东西”季黎稳住儿子,转身在一口箱子里翻腾起来,阿单好奇的站在娘身后,不知道她在找什么。 季黎从箱底掏出一个绸布包裹起来的物件,递到阿单眼前说:“倘若真的见到那个姑娘,就把这个给她” 阿单看着小包裹先是一愣,随后就乐了,心想还是娘周到,人家姑娘已经送了信物,自己怎么能再空手相见呢?于是边接过包裹边问:“这是什么?” 季黎没说话,任由阿单自己打开绸布,露出一枚手心大小铜雕扣饰,是男子用来栓在衣带上的饰品。 “咦?这是哪儿来的?”阿单嬉笑着随手拿起来端详把玩,他当然知道这是男子用的扣饰,可是家里只有他这一个小男子汉,自己又从来不用这种东西,娘怎么会有男人用的扣饰呢? 季黎还是没有说话,把玩着铜扣的阿单却渐渐平静下来,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扣饰中央精雕细刻的图案,越看越觉得眼熟,自己在哪里见过呢? 突然灵光一现,阿单转头拿起昨天姑娘送的那支发簪,把它和娘给的铜扣放在一起,真是一模一样,发簪尾部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虫,而铜扣中央也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飞虫,这对儿不知名的飞虫竟长得一模一样!连振翅欲飞的造型都一模一样!发簪上飞虫的翅下垂了两个光亮的珠子,而铜扣中央的飞虫,则在翅膀下雕出两颗垂珠,这不可能是巧合! “娘!这……这铜扣是哪儿来的?” “别问,你只要把这个铜扣拿给那姑娘看,问她认不认得,再把那姑娘带回来给娘见见” 娘说这话时神情十分严肃,阿单极少见娘这样,纵使心里许多疑惑,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只好点点头,将铜扣重新包好,揣进怀里出门而去。 昨日一场大雨,今天却格外晴朗,这个季节总在一场雨过后,天气就更加炎热几分,现在时辰尚早,却已经能够感受到几分闷热了。 阿单进到山里,本想着再去采艾草的山腰上等,可是一转念,那姑娘是出现在对面的山腰,自己干脆也到那里等好了。 沿着山谷一路向前,绕过先前那一湾水潭,又找到了那条通幽小径,曲曲折折的爬到半山腰,还是那棵留下丝带和发簪的大树下,阿单坐在草地上开始耐心的等待,这一等便是一个上午,直到阿单吃过了怀里的干粮,那姑娘还是没有出现。 等待中,阿单突然想起昨天大雨中露出的山洞,那洞应该就在此时脚下的半山腰上,里面什么样的?会有什么?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好奇,阿单真想再下去看看,可是此时他在等人,如果自己下去了,那姑娘来了见不到自己,岂不是错过了?几度纠结过后,阿单想,山洞摆在那总归跑不了,想看个究竟,改天随时都可以,这人万一错过了,下次相见可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于是拿定了心思,还是等人要紧! 阿单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翘起腿躺在小路边的杂草中仰望着天空,不禁感叹这天可真蓝啊,云可真白,将要见到的姑娘又是什么样呢?真是满心期待啊…… 清风拂面、树荫斑驳,大概昨晚太兴奋,睡得太晚,这小子躺在山坡上不知觉中,竟昏昏而睡…… 一阵太虚缥缈,阿单耳边传来几声阴森低沉的笑声,那笑声并不很响,却如滚雷一般涛涛而过,绝不像是普通人能发出的声音,阿单环顾四周漆黑一片,完全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而那阴森低沉的笑声却从四面八方涌来,让他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谁?谁在笑?别在小爷面前装神弄鬼!” 阿单向来不信邪,这几年游走在大山里,什么样阴森可怖的夜路没走过?又几时真的怕过?就算有那么一点点的惊悚,他毕竟是心怀“英雄梦”的少年,形色始终淡定! 被阿单一声呵斥,那笑声竟真的退去,眼前渐渐亮起一抹泛红的微光,微光之中,一张脸显现而出,准确的说,那不像是人脸,对方秃头有角、目瞪如牛,只面孔看上去略有人形,随着微光渐明,对方的身体也越发清晰,细看之下,一个身体上竟长着六只粗壮的手臂。 阿单被这个怪异的东西吸引着,边朝对方走去,边喃喃自语:“嘿?这家伙是个什么怪东西?怎么长得这么丑?” 黑暗中,阿单感觉对方离自己很近,可是走了半天才靠到跟前,到了跟前才赫然发现,这家伙体型硕大,自己身高竟不及它膝盖! 怪家伙低下头,一对牛眼怒瞪着阿单,滚雷一般的声音扑面而来:“小鬼,从哪儿来?” 阿单挠挠头,轻笑一声说:“我还正想问你呢,长得这么奇怪,哪儿来的怪物?” “混账!” 忽一阵劲风袭来,阿单踉跄后退中差点没站稳,这大家伙像是发了火,可是他咆哮扭动中,身体却原地未动,一阵仓啷的铁索声随之响起,阿单这才看清,许多条比自己胳膊还粗的锁链将它牢牢捆在背后巨大的岩壁上,他根本就动弹不得。 阿单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忽而心生怜悯,觉得这家伙长的丑也罢了,还要被锁在这石壁上失去自由,于是关切的问:“牛头大叔,你为什么被捆在这?犯了什么错么?” 眼前的怪家伙停止了挣扎,低头怒视渺小的阿单,阴森可怖的声音响起:“尔等是姜姓子孙,还是轩辕氏后裔?” 阿单撇撇嘴,心有不悦的说:“什么姓啊氏的,小爷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 这个自小有名无姓的少年,最讨厌的就是别人问自己姓什么,娘不说,自己又不知道,况且,谁规定天下人都得有个姓氏呢?他觉得自己就不需要这不打紧的玩意儿,所以每每有人问他,他便如此作答。 然而这次,可惹恼了眼前这位牛头大叔,只见他绷紧了一身的锁链,直拽的身后岩壁咔咔作响:“宵小鼠辈,敢在老夫面前放肆,走你!” 一言不合,眼前的牛头大叔猛然抬起腿,阿单只觉头顶一个脚掌大如磨盘,铺天盖地砸下来,他想躲开,可身体却不听控制,眼见这大脚朝自己踩下来,心中一惊:我命休矣! 哎呦一声大吼,躺在山坡上的少年猛然醒来,惊厥中已是大汗淋漓,一阵清风拂过,阿单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又四处环顾一圈,这才恍悟刚刚只是一场惊梦,这梦里的景象也太逼真了,梦境中尚不觉得,现在想想那牛头怪物,一阵后怕,心头突突乱跳。 看看天色,日已偏西,暑气渐消,合着自己已经睡了大半个下午,看来那姑娘今天是不会来了,阿单渐渐觉得浑身燥热、口渴难耐,想起这小路下到山底便有一湾水潭,连忙爬起身朝山下走去。 一阵劲风袭过,半山腰上,黑漆漆的洞口,草木摇曳、尘土横飞…… 第4章 【4】偷窥者 一梦醒来的阿单沿着小路径直下山,快到山底,远远望见水潭方向流淌而来的一条溪水,此时的他只觉得浑身炙热憋闷,哪里等得到去水潭取水,趟过一片杂草荆棘,顾不上衣服和皮肤被荆棘划伤,直冲下山坡,临到溪水边,一头埋进水里狂饮解渴,仍觉不爽,干脆整个人躺进溪水中贪凉。 山鸟啾啾、溪水潺潺,好一会儿阿单才贪恋不舍的从溪水中站起身,浑身衣物都已湿透,又喝足了一肚子透凉的溪水,这才稍稍觉得舒爽起来,正酣畅淋漓的四下观望,却被不远处那一湾潭水吸引。 远远望去,似乎有人在水潭中沐浴,那人背对自己露出半个上身,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头,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只见那窈窕背影,一双玉臂撩起长发,惊起涟漪朵朵…… 阿单心中灵光一闪,是她?唱歌的姑娘?她早来了?大白天竟在这水潭里沐浴? 鬼使神差下,阿单沿着溪水逆流而上,缓步向前中,目不转睛的盯着潭水中沐浴的姑娘,此时自己离对方已不足百步,阿单心里突然迟疑起来,是继续向前,还是上岸先远远地打声招呼?毕竟人家姑娘还在沐浴,身上连衣物也无一件…… 正踌躇中,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窃笑,随后又有人轻声细语的说话。 “阿允哥,你怎知道恬女这会儿在这儿洗澡?” “屯子里有我两个小眼线,每天专门负责帮我盯着恬女进出,你们就瞧好吧” “阿允哥威武” “小点声,别说话了,咱们再往前靠靠” 阿单站在溪水中瞅一眼旁边靠近小路的树丛,说话声正是从那里传来,阿单也早听出说话的人是谁,一个是年前才搬来前杨屯的小子,好像叫仲允,这小子和自己差不多大,听说有个做盐商的叔叔,家境殷实的很,来前杨屯只是暂住。而另一个则是前不久因为破坏大家听故事、才被自己教训过的小黑子,这小子最近常和仲允混迹在一起。 阿单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他们,更想不到他们此时此刻竟在窥探自己等待的姑娘,而那姑娘,竟真的是里司大人的女儿——恬女?! 阿单不动声色的上了岸,悄悄摸回小路,再沿着树丛往前稍走几步,便见到三个屁股撅起在草丛中,另一个刚刚没说话的,竟是常来听自己讲故事的赵嶰。 这三个家伙正嫌此处离水潭太远看不清楚,准备要起身再往前摸索,却听身后突然有人在问:“大家这是在干什么?” 赵嶰和小黑惊吓中一屁股坐在地上,仲允却仍目不转睛的盯着水潭中的恬女,摆摆手说:“这不废话么,当然是在看恬女洗澡了” 一旁坐在地上的赵嶰已经看清来者,忙伸手拉扯了一把仍在痴迷中的仲允,那小子这才回过神儿来,一脸惊恐的缓缓转过头,待看清了站在面前的阿单,脸上的惊恐瞬间转为怒气,只见他不甘心的又回头瞅一眼潭水中的恬女,生怕被发现,随即又咬牙切齿的盯着阿单小声骂道:“我当是谁坏大爷好事,你这有名无姓的小野种,还不滚远点,否则别怪大爷不客气!” 阿单心里一阵好笑:“不客气?就凭你?” 赵嶰见情势不妙,拉了拉仲允,又冲阿单摆摆手说:“别闹别闹,要是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都散了吧” 仲允白了赵嶰一眼,却也心知这个暗地里被称为“虎子单”的家伙是个什么角色,自己来到前杨屯,靠着家世,屯子里的小家伙大多被拉拢为“小弟”,却唯独不太乐意招惹这货…… 眼见着好事要被破坏,仲允哪肯轻易罢休,眼睛一转,转头对一旁的小黑子低语几句,小黑子一点头,转身钻进草丛溜了,仲允又冲着阿单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说:“我说阿单哥,别不识好歹,这是大家的眼福,要看就一起,别坏大家的好事” 阿单冷笑中盯着对方:“如果我偏要不识好歹,非坏你的好事不可呢?” 被阿单驳了面子,仲允却也不急,笑嘻嘻的点点头说:“行,你小子有种,想吃独食是吧,成全你,我们走就是了,这地儿留给你” 说完,仲允猫着腰转身钻进草丛,沿着山坡下去,赵嶰则尴尬的冲阿单笑笑,也跟着走了,阿单盯着他们跨过小溪,去往对面出山的小路上,就在这时,先前溜走的小黑子也从路边的草丛钻出来与他们汇合,手里却捧着一堆女子的衣物塞给了仲允,阿单一愣,忽然明白,那小子竟然是去偷了恬女脱在岸边的衣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仲允领着两个小家伙一边沿着小路往山外跑,一边架起手冲着恬女的方向大喊:“快来人啊,阿单偷看恬女洗澡啊,被发现了还要打人啊,快来人啊……” 阿单眉头一皱,这小混蛋,竟敢恶人先告状!然而就在此时,水潭里传来恬女一声尖叫,阿单此时正直挺挺站在路边,与潭水中的恬女距离不足五十步,一准被她认个清楚,仲允几人却早已沿着小路跑的没了踪影,阿单不禁暗自叫苦,这可真是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叫苦之余,阿单又实在心有不甘,那个和自己在山中对唱的女子,那个给自己留下贴身信物的女子,竟真的是她!里司大人奉若掌上明珠的伯恬!被十里八乡年轻男子觊觎的恬女!虽同在一里之地却从不曾有过言语交流的高傲女子!最重要的是,恬女年纪不过十五六,却听说前不久已行过笄礼,那意味着,她已与别人定下了婚约…… 为什么?那个被自己寄予无限遐想的女子竟会是她?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中,怎么遇见的偏偏就会是她?而她为何又要把那个象征婚约已定的发簪留给自己?是戏弄么?从对唱山歌开始,直到留下信物,都是这位大小姐对自己的戏弄么? 更不甘心的是,自己和她头一次正式认识,竟被当成了一个偷窥者……阿单不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显然,自己不该对她再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心一横,阿单索性也懒得解释,沿着山坡下到小溪边,三两步趟过溪水,准备顺着对面出山的小路离开。 而此时的恬女蹲在水中,战战兢兢的躲在水潭边一块岩石后,她不明白自己闲来无事发现的这片“净土”怎么会突然冒出人来,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人常来的地方,怎么这么巧,她刚想在这里解解暑,便被人窥见?而她一眼就认出,对方是那个有名无姓、被叫做阿单的家伙!而刚刚大喊着警告她的人又是谁?这寂静的山谷中怎么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来? 恬女之前就曾一直奇怪,前杨屯并无奴隶,这个阿单怎么会只有名而没有姓?对于这个时常坐在田埂边老槐树下讲故事、逗得一群孩童笑个不停的家伙,恬女曾有几次也十分好奇,他到底在讲些什么?会那么有趣?竟让那么多孩童喜欢。但出于自己的矜持和父亲的告诫,她从未真的靠上前听一次,只是远远从孩童的笑声或惊叹里隐隐猜测,那一定是些很有趣的故事吧! 直到后来,从长辈们的议论中,她隐约听见,这个阿单,父亲是个外乡而来的流浪者,没人知道那个男人姓甚名谁,而在他出生之前,那个男人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许多年来,只有母子两人相依为命,而阿单在人前,却始终是个快乐的家伙——至少是会带来快乐的家伙。 尽管恬女对阿单满心好奇,但此时此刻,显然不是琢磨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从岩石后探出头,发现自己叠放在岸边的衣服全都不翼而飞,再看一眼那个叫阿单的小子,他竟沿着山路要回去了! 这可急坏了恬女,哪里还顾得上矜持,隔着岩石大声喊起来:“你站住,把衣服还给我!” “衣服不是我拿的” 对方头也不回,扔下一句话继续往回走,恬女彻底慌了神儿,几乎带着哭腔喊出来:“混蛋,我几时得罪了你?偷走我的衣服,你让我怎么回去!” 对方终于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朝水潭边走来,躲在岩石后的恬女见他朝自己一步步走近,心里更加慌张,忍不住又喊:“你、你别过来!” 对方毫不动容,径直走到水潭边才停下,这水潭很小,对方站在岸边,便已离自己不足十步,恬女惊恐的躲在岩石后,探出头紧张的盯着对方,心里完全不知道他意欲何为,而就在此时,阿单做出了让她更加惊恐的举动——他竟然抬手脱起了衣服! “啊!”恬女惊叫一声,缩入岩石后不敢再看,蹲在水中哭喊着:“混小子,你不要乱来,我爹可是里司恬阔,你敢乱来他不会放过你,我认得你,你叫阿单,你娘是巫医季黎,你家就住在前杨屯东边,我告诉爹,他马上就能找到你家,到时候……到时候你和你娘都要吃苦头的,你……你……” 恬女话说一半,已经泣不成声,她恨自己一时任性,因为和父亲争执,便赌气独自跑到这山里散心,更恨自己心存侥幸,以为这里廖无人烟,酷热中便下到潭水中解暑,这下可好,竟会遭遇这个小魔头,想着自己今日恐怕贞洁难保,她心中已拿定主意,就算一头撞死在岩石上,也绝不会遂了这个小魔头的心愿! 想到这儿,恬女抬手抹了抹眼泪,怒声道:“你别想得美了,就算我一头撞死,也绝不会便宜了你!” 刚喊完,恬女又后悔了,自己刚刚还用父亲威胁了他,如果真的一头撞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山谷之中,岂不是没人知道她为何落得如此下场?谁又能给自己伸冤呢? 生不能、死不得,这可如何是好?羞怒交加,眼泪不争气的涌出眼眶。 然而哭过之后,她却始终没再听见什么动静,迟疑中,恬女怯生生的探出头去,一湾平静的潭水,岸边早已空无一人,草地上却留下一件男子的粗布短衫! 恬女一愣,四下里观察了一阵,不见人影,再侧耳倾听,除了山间松柏涛涛,并无其他动静,对方似乎早已离去,恬女迟疑中琢磨:他刚刚只是为脱下衣服留给我?自己的衣服……或许真的不是被他拿走的?想到刚刚还有其他人在场,恬女心里开始有些犹豫。 躲在岩石后又迟疑了半天,她终于一咬牙,身子潜在水中,四下观望着慢慢靠向岸边,伸手拿起那件短衫顶在头上,再迅速挪回岩石后,几经打量,这虽是一件男子的衣服,可毕竟只是短衫,恬女只有将它围在胸前,才刚够遮体,一向以高挑身段为傲的她,此时恨不得缩成一个矮人…… 光着脚趟过潭边的浅水,临到岸边,恬女又发起愁来,眼前的山路石尖草利,自己的鞋子也都随衣物不知去向,光凭自己这纤嫩的双脚,可怎么回去呢? 焦急中,恬女试着伸出脚踩向一边的小路,刚走出两步便痛的欲哭无泪,心里不停咒骂阿单,一定是这个混小子偷走自己衣服,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这样戏弄自己,等着瞧,回去告诉父亲,非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然而骂归骂,眼前的路却还很长,这里离家至少几里之遥,自己这才走出两步,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 正苦闷,前边松林里却传来一阵梭梭声,似乎又有人来,恬女慌忙捂紧身上勉强遮体的短衫,心里叫苦不迭,却看到林子里走出来一个光着膀子、背着背篓的男子——正是那个小魔头,阿单! “你怎么又回来了?”恬女瞪起眼厉声质问,自己却惊恐的一步步后退,然而刚退两步,身后已是水潭,无路可退了。 第5章 【5】情窦初开 阿单眼见这个楚楚动人的美人此时就穿着自己的短衫,衣难遮体的立在眼前,心里一阵紧张不安,然而表面却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只见他靠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一边脱下鞋子,一边戏谑的笑着说:“不是说好要撞死的么?怎么?嫌山里的石头太硬?” “你……”恬女一时气急的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的盯了他半天才怒声道:“小混蛋,快把衣服还给我,不然我告诉我爹,准要你好看!” 阿单放下脱好的鞋子,抬手摸了摸头发,故作得意的说:“我已经这么好看了,还要我好看?” “小混蛋,别跟我油嘴滑舌,快把衣服还我!” “真是没大没小!”阿单面露不悦的盯着恬女:“怎么看我都比你年长,连句哥哥也不叫,一口一个小混蛋,这是里司大人的家教么?” 被阿单一句数落,加上自己此时的样子被他盯着,恬女一改刚刚的怒色,羞怯的低了头。 阿单却只顾着抱怨:“好人难做,一个姑娘家,光天化日跑到这种地方洗澡,被人偷看还不自知,帮你把人赶走了反倒赖上我,说过衣服不是我拿的又不信,如果我拿了,还用得着把自己衣服鞋子让给你么?” 阿单说着把脱下的鞋子朝恬女扔过去,自己则从背篓里掏出刚采来的细草,一把一把缠在脚上。 恬女瞅着阿单扔在她脚边的草鞋,故作不屑的嘀咕了一句:“谁稀罕你的衣服鞋” “什么?”阿单松开脚上的细草,本来遭仲允陷害就一肚子气,不料自己的好心竟也不被领情,这可气恼了他,抬腿踢掉缠在脚上的细草,三两步冲上前捡起自己的草鞋,一边单腿蹦跳着往脚上穿,一边大声喊:“不稀罕正好,我还不想借你呢,衣服,把衣服也脱了还我!” 恬女惊恐中捂紧身上的短衫,一脸怨恨的盯着阿单,阿单顾不上穿另一只鞋,看着恬女大声呵斥:“还愣着干嘛,不稀罕还不快脱下来还我?我才不管你怎么回去” 恬女仍死死盯着对方,阿单这个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此时面对姑娘怒目直视的眼神,心里竟突然一阵发虚,目光随之游移不定道:“你、你这么看着我干嘛?我、我又不欠你的!” 突然,毫无征兆的,恬女眼圈一红,豆大的泪珠涌出来,阿单着实被吓了一跳,只见恬女一边抹眼泪,一边抽噎着说:“干嘛欺负我,干嘛要这样欺负我!” 这回轮到阿单慌了神儿,一边四下张望,一边支支吾吾道:“什、什么欺负你?都跟你说了衣服不是我拿的,是你自己不相信” 恬女不顾阿单的解释,仍是哭,这下阿单可彻底慌乱了,一边更加紧张四顾,一边劝阻:“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别哭了,这、这山谷里一男一女,你穿成这样,还、还哭哭啼啼,万一让谁看见,你这不是要我命么!” 恬女仍是哭,而且哭的更厉害了,阿单急忙摆手服软道:“行了行了,你别哭了,衣服我不要了还不成么?” 说完,阿单又蹦跳着边脱鞋子边说:“这、这鞋子也给你,我……哎呦!” 正跳着,忽然觉得另一只没穿鞋的脚底传来钻心的刺痛,一个没站稳,阿单扑通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脚看,好家伙,不知哪儿来一根不知名的长刺结结实实扎进肉里,直疼的他龇牙咧嘴,随即一把揪出长刺,哭丧着脸道:“今天什么日子,我怎么这么倒霉!” 恬女停了哭,等看明白情况,阿单脚上已是鲜血淋漓,这可吓坏了恬女,她捂着嘴蹲下身,慌张的看着阿单问:“你、你没事吧?这、这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阿单咬牙抱着脚,看着脸上还挂着泪珠的恬女,没好气的回她:“还不都是你害的!” “我……我”恬女正不知如何道歉,突然灵机一现,连忙抓起身上短衫一角,用力扯了扯,却没能扯碎,随即又咬在嘴里用力撕扯。 “你在干嘛?那是我的衣服!别……”阿单本想阻止她,然而这短衫本就难以遮体,恬女此时蹲在自己眼前掀起衣角撕扯,阿单只觉眼前春光一现,恍惚过后,慌忙低下头捧着脚不敢再抬头。 撕裂声响过后,恬女总算扯下一缕粗布条,不由分说的伸手上前在阿单脚上包扎起来,这回阿单只能由着她,不敢吭声。 “好了,这样应该可以顶一顶”恬女看着自己歪歪扭扭的“作品”,松口气说:“我们赶紧下山,伤口得上药,染了邪气就糟了” 见阿单始终低头不语,恬女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十分不妥,连忙站起身,捂紧身上破了一截的短衫,慌乱的说:“快、快走吧” 阿单低着头站起身,指了指地上的草鞋说:“你穿上”说完转身一瘸一拐的回到背篓旁,又开始用细草一圈一圈往脚上缠。 恬女愣愣的盯着阿单,又低头看了看那双旧草鞋,轻咬樱唇,微笑着将脚伸进去…… 阿单背起背篓,一瘸一拐的走在前面,恬女捂着身上的短衫,穿着并不合脚的草鞋,低头跟在后面,两人相顾无语的沿着山路回行,行至山口,天色已昏,前面的阿单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目不转睛的盯着恬女,脸上似乎还带着几分怒色。 恬女心里一阵不安,怯生生的看着阿单:“为什么这么看我?……哦,我知道,你是想说,衣服不是你拿的,我知道,你八成是被前面喊话的家伙陷害,他才是偷窥者,你看清那人是谁么?” “你已经行过笄礼,定下婚约了吧” “哎?什、什么?”恬女完全没料到阿单会突然有此一问,完全一头雾水:“怎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阿单不顾她的诧异,仍追问道:“伯恬姑娘既然已经身有所许,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恬女一愣,随即想到阿单指的应该是自己身为女子,却独自进山,还光天化日下在水潭中沐浴,自己多半被他看作行为不检。 提起笄礼婚约,恬女心里便多有不快,甚至是愤恨,她曾经特别期盼行笈礼的那一天,因为那是象征一个女子成年的仪式,她以为那意味着自己可以真正成为一个大人,从而摆脱作为小孩子的种种束缚,然而笄礼之后她才发现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太离谱,她之前并不知晓只有定下婚约的女子才会在二十岁前行笄礼,是父亲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状况下,便将自己许给了乡良大人的儿子——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一个人,却要在不久之后成为自己的丈夫。 恬女曾寄希望于一直宠爱自己的父亲,但是这次,父亲不但没有像之前一样事事顺着自己,竟一反常态,严厉的训斥了她,不论是哭也好,闹也好,父亲铁了心一般非要把自己嫁入乡良门府不可,这和她想象中的笄礼完全不是一回事,自己非但没有摆脱束缚、变得更自由,反而陷入更大的束缚之中。 几番哭闹,父亲始终态度不改,今日正是因为如此,恬女才会在又一次争执过后愤然离家,希望以此逼迫父亲改变态度,阿单突然这么一问,不觉勾起恬女心中的愤恨。 “我听屯子里的同龄人说,阿单哥很有见识,知道很多事情,也明白很多道理”恬女面无表情的看着阿单,语气冰冷。 阿单心头一惊,自己从刚刚的“小混蛋”突然就变成了“阿单哥”,还是“有见识、明白很多道理”的阿单哥,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然而恬女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但是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恬女仍旧语气冰冷的说:“即使阿单哥看来,女子一旦行了笄礼,便不再是自由身了吧,就必须深守闺中,不能再迈出大门一步?所谓什么婚约,即使是从未见过对方,也必须遵循父母之命,不能有丝毫违逆,是么?” “不然呢?”听着恬女的话音,阿单心里更加惶恐起来。 “野兔会奔跑在自己钟爱的山坡上,飞鸟会栖息在自己中意的树冠中,既然已经成年,凭什么我不能按照自己的喜好行事?凭什么我不能选择自己的爱人,而一定要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将自己终身交给一个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难道人竟然不如那些飞禽走兽?” 看着恬女说话时认真的神色,阿单的惊讶程度无以复加,他想不到这个此前看上去文静内敛的姑娘,心中会有这么叛逆的想法,此时再回想她和自己对唱山歌直至留下发簪,完全不再觉得那是戏弄,她竟是个在心里藏有如此觉悟的女子。 她是要为自己做主么?想到这里,阿单内心涌起一阵幸福感:自己万般有幸,竟成了恬女选中的那个人! 然而转瞬间,阿单又感到有些为难,能被恬女相中,自己当然是一百个高兴,但是若按照恬女的意思,违背父母之命,难道要和她一起私奔才好?这要惹出多大乱子,娘会同意么?但如果自己退缩了,岂不是辜负了恬女如此可贵的一番心意? 其实,对于那些常理,阿单向来藐视,所以只在片刻犹疑过后,他便轻轻一笑,满眼赞许的看着恬女说:“姑娘的心意我已了解,今日受教了,请千万别再说我阿单有见识那样的话,这会让我惶恐不安,只希望日后,我可以坚定的站在伯恬姑娘身边,支持你所有的想法” 恬女一阵兴奋,盯着阿单说:“阿单哥真的认为我说的是对的?不以为我的想法是大逆不道么?” “人岂能不如飞禽走兽,你当然是对的” 夕阳下,山口前,两个年轻人互相投去赞许的目光……临近村口,两人将要分手各自回家,阿单看着身上围着自己短衫的恬女,有些担心的说:“你就这样回去,没事么?” 恬女摇摇头,笑着说:“我爹才不会把我怎样,这样也好,干脆让他误会,放弃把我许入乡良门府的想法” 阿单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个曾经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姑娘,心中不但有自己想不到的执念,竟还有让他自愧不如的勇气,如此这般,自己又有什么理由退缩。 两人分手后,阿单一瘸一拐的刚走出不远,突然想起早晨出门时娘交给自己的包裹,连忙转身,不顾脚伤一路追回去。 “伯恬姑娘,等等!”直到接近里司大人的宅院,阿单才追到正要回去的恬女。 恬女看着气喘吁吁追上来的阿单,不解的问:“怎么了?” “这个,我、我娘让我给你的”阿单从背篓中拿出包裹,心里有些紧张的递过去。 恬女接过包裹,满心疑惑的说:“你娘……给我的?是什么?” 阿单鼓了鼓勇气,气喘吁吁的说:“当然、当然是信物,定情信物!我娘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 阿单紧张的说完转头便跑,竟忘了娘交代的询问铜扣上图案的事情,身后只留下被他惊的目瞪口呆的恬女 看着一瘸一拐跑远的阿单,恬女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傻掉了,他刚刚说了什么?定情信物么?自己仅仅和他认识了一天,竟然就送了定情信物?是自己听错了么?可他刚刚明明就是那么说的! 乡里间,追求恬女的男子当然不在少数,可是按照当时的礼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哪个男子会以这么直接的方式向女方表达爱意,大多都要先有人上门言说,如果觉得合适,还要互换生辰,再择良辰吉日,而这一切的进行,往往都是在双方父母之间,当事人却多不知情,恬女常在事后才听说哪家的公子看上了自己,托人上门后被父亲婉拒之类,根本不曾想有一天,会有人直奔自己,亲手送上定情信物! 恬女此时,对阿单根本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最多只能算是一点好奇,但自己不是最反感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这样直接、直白、自主的情意,不正是自己一直以来期待的么?回想刚刚山口前阿单对自己那些叛逆想法的肯定,回想自己曾经远远听着老槐树下那些孩童的笑声,那个迷一样的少年,竟给了自己一直所期待的惊喜! 这一刻,身上穿着那个少年的衣服,怀里捧着那个少年留下的信物,恬女满心甜蜜的微笑着,转身回去。 第6章 【6】各怀心意 “天都这么晚了,你是真不着急?快去把楚楚找回来吧” 屋子里,恬女的母亲已经急的团团转,不时催促呆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那人便是恬女的父亲,前杨屯里司,恬阔。 恬母所说的楚楚便是恬女,恬女本名恬楚,女子行过笈礼后,外人便不能再称呼其名,女子的名只能给将来的丈夫称呼,“伯恬”是她的字,意为恬家长女,事实上,恬阔也仅有这一个女儿。 恬阔呆坐在一旁阴着脸:“这次不能由着她,不管怎么闹,她必须嫁入乡良门府” “那也要先把她找回来啊,万一出个什么闪失,还怎么跟乡良大人交代?人家的聘礼可都下来了” “找她做什么?”恬阔一拍桌子,瞪起眼道:“从小到大,事事都由着她,到头来,她会理解我们的心思么?嫁给乡良大人的儿子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要嫁给屯子里那些穷小子么?” “她爹,咱们闺女的脾气你可是知道的,楚楚不是因为嫁给谁才这样反抗,而是因为我们事先没有和她商量,一开始我就跟你说过,早点跟她讲,可你偏不听” “讲什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是她爹,还做不得这个主么?” “老倔头,还不就因为这才闹成现在这样,眼看天都黑了楚楚还不回来,就这么一个闺女,你是非要闹出事儿来不可么?” 恬母说完,已经泣不成声,恬阔无奈,呆愣一阵,叹了口气,只得起身准备出门,然而刚一起身,便听到院儿里的脚步声,恬母停了哭,看看恬阔,又盯着门口,果然,脚步声临近,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女儿便已经站在了门外。 看着头发散乱、身上仅以粗布短衫勉强遮体的女儿,二老瞬间愣住了,待看清女儿身上裹着的竟是一件男子的短衫,恬阔只觉两耳一阵轰鸣,摇晃着差点没能站稳,颤颤巍巍的抬起手,指着女儿质问:“你……你这是怎么了?” 恬女低眉顺目,却一字不吐。 恬阔突然暴跳如雷的大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你话呐!” “你想到什么,就是什么”恬女抬起头,面无表情的回他。 一阵死寂过后,坐在草席上的恬母突然捶胸顿足的哭喊起来:“哎~呀~,我的天呐啊~~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恬阔则围在屋里团团转,终于,在角落里拎起一柄柴刀,怒目圆瞪的盯着恬女喝问:“说,哪家的混小子,敢糟蹋我恬阔的女儿,我现在就去劈了他!!!” 恬女抬起头,理直气壮的说:“是谁不重要,总之,别想着我会嫁给乡良的儿子!” “你……”恬阔一时语塞,焦急的在地上转了一圈,颤声问:“你、你不会是因为这个,就做出这种伤风败德的事情吧?!” 恬女仰着头,平静的回:“你认为是,那就是吧” “天呐~,我活不成了!”坐在草席上的恬母再哭喊一声,突然摇晃着身体一头栽倒在草席上,恬女顿时慌张起来,抢上前去,一边呼喊一边扶起母亲,恬母一口气接上,这才又继续哭哭啼啼起来。 恬阔站在一边浑身发抖:“你……你这个败坏家门的东西,眼里还有父母么,你干脆把我和你娘一起气死算了,说,到底是谁,是哪家的混蛋?!” 恬女顾不上回父亲的话,扶在娘耳边轻声低语了一阵,恬母顿时神色回转,随即又将信将疑的打量女儿,开口问:“你、你说的是真的?” 恬女猛拉母亲一把,让她不要说出来,恬母回过神,抹一把眼泪,瞅瞅恬阔依然怒气冲冲的样子,故作不满的嚷嚷起来:“行啦,你不要那么凶巴巴的了,女儿总算回来就好了,都出去一天了,东西都没吃一口,你也不关心她饿不饿,我去造饭” 恬阔莫名的看着自己的老婆,瞪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吃饭?你刚刚不是还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么” “我哪有哭天抢地了,我那是看女儿回来,高兴的昏了头,楚楚,来,帮娘生火去” 母女二人相伴出屋,丢下恬阔一人气的咬牙跺脚:“把话说清楚,给我回来!” 灶火旁,恬母一边搅动着瓦罐里的粥,一边语重心长的说:“楚楚,你爹也是为你好,现在的世道多乱?能嫁个好人家,爹娘才能放心你啊” 恬女低着头,悄悄摸了摸怀里阿单送的包裹,笑着说:“娘不用担心,女儿自己会有打算” “尽说些胡话”恬母面露不悦道:“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哪有自己打算的道理?” “娘,你怎么也跟爹一样,非要逼女儿么,娘之前不也常说,自己年轻时如何生的美貌,就是命不好,才会被家里逼着嫁给爹这样的莽夫么?” “你这混丫头”恬母在女儿身上轻轻拍了一巴掌,教训道:“那都是和你爹吵架时说的气话,能当真么?哪有女儿这么说自己父亲的?从小到大,你爹有多疼你,你想不到么?” “我不管”恬女撅起嘴赌气道:“反正我不要嫁给什么乡良的儿子,见都没见过,就把我打发给一个陌生人过一辈子,难道这样你们就能放心?” 恬母纠正道:“什么陌生人,乡良魏大人和你爹可是多年的交情,会什么都不了解就把你嫁过去?” “他有交情,那让他自己嫁去,反正我不嫁” “你……”恬母一阵语塞,看着从小被宠大的女儿,自己也没了办法,心里不禁一阵焦灼,想想恬阔的性子,加上女儿的骄纵,父女俩这样下去该如何是好…… ------------------------------------------------------------------- 黄昏时分,田地边缘的角落里,三个身影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只见其中年龄较大的一个抱着一把女子的衣服,低下头闻了又闻,随之浮现一脸陶醉的笑意。 “阿允哥,要不咱们干脆,去里司大人家里告阿单那小子一状,恬女没了衣服,指不定这会儿还被困在山里呢,里司大人如果知道了,非活劈了阿单那小子不可” 说话的正是偷了恬女衣服的小黑子,这小子不久前挨过阿单的揍,正逮住个报复的机会,可不想轻易放过。 仲允又低头闻了闻怀里的衣服,满脸坏笑着说:“自打我来了这前杨屯见过她一回,就深深的惦记上了这小丫头,真是个能勾魂儿的小妞儿,可偏偏她却谁都不爱搭理,连句话都没跟我说过,闹得我是没有一天安生过,嘿嘿,今儿倒好,竟能捧着一堆她的贴身衣物,小黑子,你立功了,你不是早看中我那把木剑么?回头送你了” “真的啊?”小黑子一下蹿起来,高兴道:“阿允哥说话可得算数” 仲允不屑的撇了他一眼:“这点东西还用得着骗你?我随我爹和我叔叔四处行商,好东西见得多了,一把木剑算什么?以后跟着我混,好东西多着呢” “成,以后就听阿允哥的”小黑子兴奋的点点头,随即又说:“那咱们去不去里司大人那告状?” 蹲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赵嶰终于抬起头,小声的说:“咱们……咱们还是算了吧,别把事情搞大了” “瞧你那怂样”小黑子盯着赵嶰骂道:“见到那个阿单跟见你亲爹似得,不就会瞎编胡吹些故事么,那些光屁股的小娃子才爱听他的,你都多大了?” “你说谁?”赵嶰气急的站起来,怒瞪着小黑子。 “就说你怎么?要打架?我怕你?”小黑子毫不示弱的撸起胳膊。 “都给我闭嘴”仲允正陶醉在一阵女儿香里不能自拔,被俩小家伙闹的心烦,因为偷窥恬女洗澡,他自己心里有鬼,要说去里司大人那告状,这是万万做不来的,可是阿单毕竟坏了他的好事,还能就此罢休? “里司大人那儿用不着咱们去告状,等恬女回了家,自然会跟他爹诉苦,足够阿单那小子喝一壶了”仲允一边收起恬女的衣服,一边坏笑着说:“这事儿相比里司大人,我想有人会更着急” “比恬女的亲爹还着急?谁?”小黑子不解的挠着头问。 “嘿嘿,就瞧好吧”仲允坏笑着说完,起身要走。 “阿允哥去哪儿?”小黑子跟在屁股后头问。 “你不是说那小娘们指不定还困在山里么?”仲允低头再闻了闻恬女的衣服,贼笑着说:“她没了衣服,可能就等着天黑之后好偷偷溜回来呢,咱们提早去山口那儿蹲着,哈哈,也许还能一睹那小丫头的春光呢?” “阿允哥高明啊,那咱们快走”小黑子跟在仲允屁股后头附和着。 赵嶰站在后面犹豫了一阵,小声说:“你们去吧,天晚了,我娘该找我了” 小黑子转头揶揄道:“乖孩子快回家去,听你娘给你讲故事” 说罢,小黑子跟在仲允后头匆匆离开,仲允一边从怀里拎出恬女的绣花布鞋,一边笑盈盈的轻语:“走,大爷这就带你去见见那位小主人的真容,哈哈哈……” --------------------------------------------------------------------- 季黎一整日心不在焉的做着针线活,直等到傍晚,才见儿子光着膀子回来,一瘸一拐的进了屋,脚上竟连鞋子也没了,不禁奇怪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阿单摇摇头没说话,咕嘟嘟灌下两大碗水,吃了几口大饼,才笑盈盈的坐在了娘身旁。 “见到那姑娘了?”季黎盯着阿单问。 阿单点点头说:“嗯,见到了,我当是谁,竟是里司大人的女儿,恬女” 季黎一愣:“恬女?这怎么可能?” 阿单仰起头,笑着说:“怎么就不可能,恬女因为他爹逼着她要嫁给乡良大人的儿子,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所以就跑到山里来散心,碰巧遇到我采艾草,一来二去的对了几次山歌,可不就喜欢上我了?今天几个坏小子要戏弄她,正好被我撞见,领头的就是刚搬来屯子里那个游商的儿子,他们被我撵走,却偷了恬女的衣服,我就把自己衣服借给她了” 说完,阿单又试探的问:“娘,若是恬女他爹不同意,你会赞成我们在一起么?” 见娘一直在发愣,阿单有些担心的问:“娘,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哦,没事”季黎回过神又问:“那你有没有把那个扣饰给她?问过那个图案么?” 阿单一惊,支吾道:“哦……扣饰倒是给她了,图案的事儿我给忘了,没关系,反正现在和恬女很熟络了,回头我再问她就是了” 季黎开始恍惚起来,恬女,里司大人的女儿,怎么会是她?十几年来,从来没发觉里司大人会和那个图案有什么牵连……难解的疑惑中,季黎忍不住追问儿子:“你怎么知道恬女就是那个唱山歌的姑娘?你又怎么确定就是她给你留下的发簪?” 阿单理所当然的说:“这山里本就少有人迹,何况一个姑娘家?我今天在山上正等着,就遇见恬女了,不是她是谁?而且回来时我还特意问了她,既然已经行了笈礼、已有婚约在身,为什么还要这么做,恬女也说的很清楚,她不满意里司大人给她安排的婚约,她要选自己钟爱的人,娘,你也没想到吧,平时文文静静的恬女,会藏着这么大的勇气呢!” 季黎不再问什么,但心里却隐隐感觉,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然而在阿单心里,早已笃定的相信,恬女就是山歌姑娘,一整个晚上,阿单躺在草席上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眠,眼前不断浮现恬女在水潭中玉臂挥动、出水芙蓉的模样,多好的姑娘啊,她竟穿着我的衣服回了家,多好的姑娘啊,她竟选中了我做她的情郎,多好的姑娘啊,她竟宁可违背父命,也都要与我在一起…… 既然已经找到了山歌姑娘,阿单对上山采艾草也就没了先前那么大的兴致,早晨起来一边心不在焉的帮娘晒下艾草,一边琢磨着该找个什么机会再去见见恬女,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第7章 【7】渐生情意 正当阿单心猿意马的晒着艾草,一行人朝着阿单家的茅草屋走来,阿单远远望过去,一眼便认出走在前面的正是里司大人,而身后跟着的几人,看着装似乎是乡良卫!(注:乡良卫:乡良人的私兵) 阿单心里一惊,难道是恬女和自己私定终身的事情惹恼了里司大人,他特地调来乡良卫捉拿自己的么?想到这儿,阿单扔下手里的艾草,转身钻进屋里:“娘,里司大人带着乡良卫朝咱们家来了,是来抓我的吧” “抓你?为什么?”季黎一时还没弄明白。 阿单一脸焦急的说:“娘,你怎么忘了,我昨晚才说的,里司大人把恬女许给了乡良大人的儿子,可是恬女却违背父命,与我互换了信物私定终身,而且昨晚,她是穿着我的衣服回去的,恬女说好了就是要让他误会,估计惹恼了里司大人,这不,带着乡良卫来抓我了!” 季黎略微沉思,起身安抚儿子:“别急,娘先出去看看” 季黎出了屋子,里司恬阔和几名乡良卫已经进了小院,见到季黎,里司抬手鞠礼,季黎忙躬身回礼。 恬阔摆摆手,一旁的乡良卫将几个竹盒摆到季黎跟前,随后,恬阔客气的笑道:“这是乡良大人赐下的彩丝,今年的薛锦还是有劳您了”(注:彩丝,用于纺织锦缎的彩色丝线) 季黎心头一松,恭敬的回道:“大人客气,这是黎氏本分,全仰仗里司大人和乡良大人的关照了” 恬阔又提出一个包裹递过来,十分客气的说:“老规矩,这是一半酬劳,待送来薛锦,再付另一半,点点吧” 季黎接过包裹却并不细数,只收入怀中后再揖礼道:“不用点了,恬大人经手,必无差错” 恬阔点点头,满意的笑道:“请尽快送来薛锦吧” 说完一行人转身便要离去,季黎忽然心中浮起一念,忙喊道:“里司大人!” 恬阔停下来转身看着季黎,季黎靠上前轻声问:“听说公家又下了关于追捕萨满的王命,大人……可有什么发现?” 说完这句,季黎刻意仔细观察着恬阔的神情,只见恬阔欣然一笑,满不在乎的说:“年年不都是如此么,咱们这荒村野地,居住的都是几十年的老乡邻,哪里会有那种害人的家伙,虽然你是独自一人照顾少子,但只要有我恬阔在任里司一日,必保你们母子周全,更何况还有乡良大人的关照,您尽可放心吧” 恬阔的回答,显然以为季黎是因害怕萨满的传闻才会有此一问,但在季黎心中,恬阔轻松的神情和满不在乎的回复却让她心中一阵失落,按照阿单昨夜回来的说法,如果那支发簪真的是恬女所赠,如果里司恬阔真的与那个飞虫的图案有关,那么,他的神情和回答,应该不会如此轻松,这让季黎失落之余,心中更多出几分疑虑…… 回到屋里,看着惊魂未定的儿子,季黎笑道:“瞧把你吓得,人家只是来送彩丝而已” “只是送彩丝?”阿单仍心有余悸,忍不住再确认:“就没说什么别的?” 季黎笑着坐在儿子身旁:“你在屋里不都听见了?只是送彩丝,年年不都是如此么?不信你自己去看,放下东西,人早都已经走了,还怕什么?” 阿单起身瞅瞅外面,心总算定了,于是辩解道:“我几时怕过?只是担心连累娘而已” 季黎端起针线,仍旧笑着调侃:“你这小子,有心喜欢人家女儿,却没胆量承担后果?” “都说了我不是害怕”阿单强辩一句,转身出门:“我去晒艾草,一会儿还要出去” “去哪儿?还上山么?” “不上山了,我、我出去玩去”阿单敷衍一句,赶忙出屋,毛手毛脚的铺完了艾草,匆匆离开家,刚度过了一场危机,他心里正七上八下,同时又惦记着恬女,他想在村里转转,或许能碰见恬女,也好商量以后的对策。 季黎看着儿子离去,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里司大人怎么看都不像与那图案有什么关联,既然如此,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那个图案怎么会突然又出现在这里…… 此时正值仲夏,田野中,冬小麦刚刚收割,只剩下一片枯黄与星星点点的草绿,与四周旺盛生长的野草形成鲜明对比,农妇们趁着早晨凉爽时光,领着孩童们在田间捡拾麦穗,阿单在屯子里兜兜转转了一圈,并没有遇见自己想见的姑娘,却也不敢直接去里司宅院,只好又来到田埂边的老槐树下,望着一片枯黄的麦田发呆,心中好生失落。 “是在找我么?” 一个清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单连忙转身,微风中,一个年轻姑娘,身着一袭粉白相间的深衣,腰间丝带随清风漫舞,长发在肩头随意的扎一个垂云髻,看上去果真如云朵一般娴雅飘逸,一双明眸正微微带着笑意看着阿单——正是恬女!。 一夜间,佳人与昨日山中那个慌了神儿的姑娘判若两人,这一刻,她似乎又变回往日那个高傲的里司大人之女,虽然相比之下,此时此刻的恬女比起昨天在山中,不知优雅了多少倍,但阿单心里却增添了几分失落,看着如此佳人,他甚至不确定,昨天的经历是否真的发生过…… 恬女见阿单神情呆滞的看着自己,忍不住调侃:“怎么?隔了一夜,不认得我了?” 阿单回过神,立马又变回一脸吊儿郎当的样子,嬉笑道:“可不是,我是在找昨天那个刁蛮丫头来着,没想着竟冒出个仙女来” “油腔滑调”恬女故作不满的撇撇嘴,伸出手递过去:“给,还你衣服” 阿单一愣,接过自己昨天借给恬女的短衫,端详一番,发现被扯坏的地方,歪歪扭扭的缝上了一块补丁,于是一脸嫌弃的摇摇头道:“啧啧,这手法,可比我娘差远了” 恬女娇怒的瞪了阿单一眼:“别不知好歹,本姑娘可没给谁缝补过衣服,还要跟你娘比?美得你了” 阿单端详着自己的短衫,嘿嘿傻笑两声却没了话头。 见阿单不再说话,恬女目光忽而变得温柔,轻声问:“你脚上的伤……还好么?” 阿单不屑的摆摆手道:“那种小刺扎一下也能算伤?比蚊虫厉害不到哪儿去” 恬女嫣然一笑,心中的不安随即散去了大半,又笑着问:“一大早见你没头苍蝇似得乱转,倒真的是在寻我么?” “呃……我、我其实……”阿单心头一阵慌乱,支吾了两声想要辩解,最后却话锋一转:“对,我是找你来着” 恬女眨巴着眼睛问:“一大早的真是找我?什么事?” 阿单抖了抖手里的衣服,神情严肃的说:“还能是什么?要回衣服喽” 恬女贝齿紧咬,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亏自己昨晚一夜抱着阿单送的信物辗转难眠,这小子却只惦记着自己那件破衣服,恬女一跺脚,气急道:“看不出你还真小气,一大早跑来就是为件衣服,至于么!衣服已经还你,我走了” 看恬女转身要走,阿单杵在那龇牙咧嘴的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忙不迭的跑上前拦住恬女解释:“我就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 “谁要跟你开玩笑,很熟么?”恬女冷冰冰的回了一句,却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要走的意思。 “好吧,其实我是……我是想你……不,是想跟你、跟你好好聊聊”阿单服软道。 “跟你有什么好聊的”恬女面无表情的扔下一句,扭过头却露出一丝微笑,兀自走回老槐树下,倚树而待。 阿单凑上前,靠在老槐树另一边,思虑良久才轻声问:“你爹……我是说里司大人,是一定要把你嫁给乡良大人的儿子么?就没有回旋的余地?” 恬女心中一阵黯然,叹气道:“行过了笈礼,听娘说,也收了乡良魏大人的聘礼,恐怕我爹……”恬女话说一半,突然话锋一转,撇撇嘴说:“我嫁给谁,倒是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怎么能没关系?”阿单一听便急了,扬起手中的衣服转头说:“我们可是交换了信物的,你昨天不是还说,不会遵从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么?” 阿单心中已经笃定那支发簪就是恬女所赠,理所当然的认为恬女已经相中了自己,而自己又遵照娘的意思,送了她那枚扣饰,两件都是男女贴身的物件,这可不就算私定了终身? 然而恬女却满心疑惑,自己只是收了他送来的信物,几时和他交换过信物?见阿单刚刚激动时扬起手中的衣服,心想,莫不是自己前面说第一次给别人缝补衣服,他便要以此为凭? 想到这儿,恬女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掩着嘴笑道:“傻小子,那个怎么能算信物?” 阿单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无力的嘟囔:“我昨天可是说得很清楚,我给你的,就是定情信物了,你已收下,现在却说自己送的不算了,是反悔了么?” 见阿单忽然变的一脸的落寞,恬女心里竟也泛起一丝酸楚,嘴上却强硬道:“我、我反悔什么?从来也没许诺你什么呀” 一句话说完,见阿单脸上的神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恬女心里一软,改口道:“你……你的信物算我收下了,虽然我们同住一里,但细说起来,和你只算刚认识了一天,你倒是想让我怎样?以后……以后如果我真的下定了决心,再送你一件像样的信物,可好?” 阿单叹口气,低声嘟囔着说:“以后?你都要嫁入乡良府门了,哪里还会有以后?” 一句话,勾起两人心中愁思,各自背靠槐树缓缓坐下,良久无语…… 恬女沉思一阵,暂时不想再提及这件让两人都感到焦虑的事情,于是故意岔开话题问:“我之前听说,有人管你叫虎子单?为什么?” “伯恬姑娘竟也知道我这诨号?”阿单的脸上果然一扫刚刚的苦闷,变得得意起来:“这是之前屯子里那些比我还大些的兄弟起的,说起来,倒是打架动粗得来的,虎子单嘛,就是老虎,若论打架,在这前杨屯,我可没怕过谁” 见阿单神采奕奕起来,恬女也多少觉得轻松了点,笑着调侃说:“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只会给那些小孩子讲故事” 恬女正以为自己开了一个不错的话头,却见阿单兴奋过后的脸上又生出几分落寞,随后竟渐渐变得有些难过,只呆呆的看着远方,恬女以为是自己刚刚一句玩笑开的不好,阿单却突然轻声道:“虎子单……这称呼好久没听到了,之前屯子里那些兄弟,一个个都被征充军,至今竟没一个人再回来……” 两人又是一阵良久的沉默,恬女总觉得两人聊的有些沉重,不禁想起自己之前听到这老棵槐树下那些孩童们的笑声,于是再次另起话头,好奇的问:“阿单哥,你之前不是常在这树下给那些小孩子讲故事么?好像很有趣,都说些什么?” 一句“阿单哥”让他又回过神儿,之前一直觉得,恬女似乎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高傲女子,以至于这么多年来,从未和他们这些混迹山野间的小子们有过什么交集,就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仙女般的存在,然而一旦认识了她,没想到竟也是个十分健谈的姑娘 说起故事,阿单变得活络起来:“那我们说的可多了,你想听哪段?” 光是看着阿单兴致勃勃的样子,恬女便觉一阵莫名的喜感,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说:“哪段都好,你尽管说给我听” 阿单转过身坐过来,一拍大腿,声情并茂起来:“就说那一回……” 不远处刚收割过的麦田里,趁着清晨暑气未升,赵嶰随母亲出来在田间捡拾麦穗,心里一直为昨天的事情感到不安,他担心阿单会因此而疏远自己,赵嶰之所以如此在乎阿单,是因为大哥赵成早在几年前充军,至今毫无消息,两年前二哥赵熔也充军离家之后,家里便只剩下他一个小儿子,二哥赵熔自小和阿单是很好的玩伴,他走了以后,阿单便像自己的亲哥哥一样——至少赵嶰一直这么感觉。 现在,赵嶰一直为昨天的事惴惴不安,想着找什么机会一定要和阿单哥说清楚,昨天只是偶尔与仲允同行,自己根本无意与那个游商子弟为伍,他希望自己还能像之前一样围在阿单跟前,再听他给自己讲许多故事…… 正心不在焉的跟在母亲身后捡拾麦穗,一抬头,不远处的老槐树下竟坐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赵嶰不禁眼前一亮——阿单哥?他兴致冲冲想要跑上前,却发现阿单身旁还坐着一个深衣款款的年轻姑娘,待看仔细了,竟然是恬女? 赵嶰心中一惊,经过昨天那场闹剧,怎么此时两人会这么亲密的坐在一起?赵嶰想起之前阿单问过自己恬女唱歌的事情,再加上昨天在山里,阿单那么坚决的赶走了仲允,分明是对恬女的袒护,难不成他们两人早就……十里八乡的小伙子们谁不知道,这恬女姐姐是何等高冷的姑娘?倒是真的被阿单哥抢先一步?想到这儿,赵嶰不再上前,只会心一笑,心中忍不住替阿单叫了一声好! 而此时,看到恬女和阿单在老槐树下有说有笑的可不止赵嶰一个人,疲惫不堪从山里摸爬回来的仲允和小黑子也远远看到了这一幕,昨夜在山口蹲守了一夜却毫无“收获”的两人,此时心里不爽到极点,再看到这一幕,仲允直气的牙根痒痒。 “难怪咱们一夜都没等到,阿允哥,这……这是咋回事?”小黑子直愣愣盯着老槐树下的两人,又懵头懵脑的问仲允:“昨天那么一闹,恬女不是该回去找她爹告状的么?怎么这俩跟没事儿人似得,反倒还坐一起了?况且……况且恬女没了衣服,是怎么回去的?” “哼!”仲允攥紧了拳头,远远瞪着阿单,愤恨骂道:“小野种,别得意,我可给你备着大礼呢!” 说罢,仲允避开两人的方向,带着小黑子匆匆离去,同样就在这时候,见到阿单和恬女坐在老槐树下的还有一人,那人就是恬女的父亲——里司恬阔。 第8章 【8】母亲的叮嘱 从昨晚,这位里司大人便被气的半死,一直恼怒着是哪家的混小子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平白玷污了自己的女儿,好在后来恬母告诉他女儿并没有失身,这才略感宽慰,但对于前夜女儿裹着一件男子的短衫回来,心中仍愤恨至极,此时一见女儿和这个阿单坐在一起,心中已然明了,当下便怒不可遏的朝着两人直奔过去。 而此时,恬女正坐在阿单身旁,满眼好奇的盯着阿单,听他眉飞色舞的讲着故事:“那楚王于是就问晏子:‘你看,这些偷盗之人,怎么尽是你们齐国迁徙而来的庶民啊?’” 恬女忍不住问:“然后呢?晏子怎么说?” 阿单面露得意的继续讲:“然后啊,咱们齐国这位其貌不扬的大夫微微鞠躬,镇定自若的回复楚王:‘我听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些庶民生活在齐国不偷窃,到了楚国就偷窃,岂不是楚国的水土使得他们善于偷窃吗?’” “哈哈,妙,说的太妙了,晏子太聪明了”恬女拍手叫好过后,随即摇着阿单的胳膊央求着:“阿单哥,再讲再讲,还要听!” 与佳人相互依偎,阿单在一阵摇晃中正觉幸福的头晕目眩,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楚楚!阿单!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一惊,只见里司恬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跟前,正怒目相视,那架势恨不得一口吃了他们。 两人慌忙站起身,还未来及解释,恬阔冲上前来,不由分说对着阿单甩手便是一巴掌,因为事出突然,加上阿单本就心虚,一时恍惚中竟完全没躲闪,只听啪的一声,这一个大嘴巴直打的阿单眼冒金星,脸上顿时一阵火辣。 见此,恬女也慌了神儿,待反应过来,急忙拦在阿单身前大喊:“爹!你这是干什么啊!” “干什么?”恬阔直气的吹胡子瞪眼:“我还没问你呢!一个闺中待嫁的姑娘家,不好好呆在家里,跑到这里跟这混小子不清不楚,你想气死我么!” 恬女不服气道:“什么就不清不楚?我怎么就不能离开家门?只是和好友聊聊天就大逆不道么?” 恬阔正气急,却见四周田地里,瞧见热闹的人们纷纷靠拢过来,心里不禁一惊,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现在可不是能在这里和女儿争执的时候,于是一转念,上前一把拉起恬女:“走!给我回家!” “我不走!”恬女挣扎着想要挣脱父亲,怎奈何父亲一只大手牢牢将自己的胳膊抓住,连拖带拽着将她带离。 阿单捂着火辣的脸,呆站在老槐树下看着父女俩争吵拉扯着离开,有心想替恬女,也替自己说几句公道话,可这种境况下,实在又没办法做到,眼见恬阔父女走远,阿单心中百味杂陈,这一巴掌挨的实在委屈,看着周围渐渐聚拢过来看热闹的乡邻,阿单更感愤愤,自己倒是做错了什么?竟要遭受这样当众的羞辱…… 怀着一肚子郁闷委屈,阿单匆匆回了家,进屋便一屁股坐在草席上闷闷不语,季黎看见儿子如此,不免上前询问,阿单却只是闷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肯说。 然而,没一会儿,暴风骤雨便紧随着阿单到来。 “阿单娘何在?” 茅草屋外的篱笆院,响起恬阔怒气冲冲的喊声。 季黎再看看儿子惊愕的神情,心里已猜出八成,抬手在阿单头上轻抚着安慰:“别担心,娘出去看看” 一见了有人从屋里出来,恬阔迫不及待抢上前去要发作,然而一见季黎的优雅面容中带着几分歉意的微笑,恬阔却又没法儿表现的太过粗野,强忍住一口怒气,颤声喝问:“阿单娘,你可凭良心说,我恬阔自任里司数年来,待你们母子如何?” 季黎微鞠一躬,应声道:“里司大人一直多有关照,使我母子指不沾泥便可糊口,我母子二人自然感激不尽” 恬阔瞪起眼点点头,咬牙切齿继续质问:“很好,在这前杨屯,像阿单这般大小的青年,多已离家充军,你家阿单之所以能守在你跟前至今,你可明白其中原委?” 季黎再鞠一躬,应声道:“自然明白,全仰仗里司大人辛苦斡旋,犬子才免于战祸至今,大人的心胸福泽,我母子二人时刻不敢忘记” “好,很好”恬阔听季黎如此一说,心中郁结稍稍排解,于是放低了声音说道:“既然如此,你不会指望着我心宽到把唯一的女儿也许给你家阿单吧!” “里司大人哪里的话,季黎从不敢有此奢望,只盼里司大人让我母子二人平安度日,便已心满意足,哪里还会有这样过分的想法” 见季黎句句顺应自己的心意,恬阔竟一下子没了什么可发难的理由,既已如此,自己还要如何呢? 恬阔再次点点头,心中怒气已消散殆尽,只冷冷的说:“难得阿单娘能明白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意,并非我恬阔目光挑剔,只是小女已经行过笈礼,与乡良大人的公子定下了婚约,还望你能够念在我往日对你母子二人的一点关照,严加管教你的儿子,别让我在乡邻面前蒙羞!” 恬阔说罢,甩手离去,季黎躬一礼,没再说什么。 回到屋里,阿单愣愣的盯着娘,颤声道:“娘也认为是儿子做错了么?” “单儿,不要这么委屈的看娘”季黎不慌不忙的坐在儿子身旁轻声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恬女,就应该让她的父亲认可你,如果做不到,你就没什么可以怨恨的” 阿单听后,叹气道:“里司大人怎么可能认可我,恬女已经和乡良大人的儿子订下婚约,恬女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我还有什么资格去获得里司大人的认可?除了带着恬女私奔,我们恐怕没别的办法在一起了” “未婚妻?”季黎轻抚着儿子笑道:“未婚就不是妻!” 阿单一愣,并不明白娘想说明什么,季黎继而说道:“大丈夫在世间安身立命,本就有许多困难,不要轻易放弃,否则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爱你的人,都是不负责任的做法,同样也不能随时准备逃避,如果你最后只想带着恬女私奔,难道就舍得让爱你的人背离自己的父母,一辈子生活在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里么?” 阿单听的糊涂了,既不能放弃,也不能逃避私奔,娘到底是要让自己怎么样呢? 季黎不顾儿子的困惑,继续说道:“直面自己内心的想法,放手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就算不能成功,也不会留下遗憾,如果时机不成熟,就要忍辱负重,时机到来时,就踏实践行自己的想法,不在困难中动摇,不在虚妄中迷失,单儿,你能做到么?” 阿单努力的试图理解娘的意思,最终还是摇摇头说:“儿子不确定” 季黎轻轻拍了拍阿单的肩膀,起身收拾着背篓说:“那你再慢慢想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如何得来” 见娘似乎要出门,阿单忍不住问道:“娘这是要去哪儿?” “后杨屯,你二柱婶子病了,吃了几服药都不见好,你二柱叔早上来家里让娘去看看,估计是虚病,娘可能要回来晚些,晚上你不用等我,自己弄点吃的就睡吧” “哦”阿单应了一声,看着娘背着背篓出门,临到门口,季黎又转身问:“铜扣上图案的事,你问过恬女么?” 阿单心里一慌,无言以对,季黎摇摇头说:“找机会问问吧,这件事,对娘,对你,都很重要” 阿单只好点点头,季黎见儿子仍旧一脸的闷闷不乐,又笑着说:“你已经长大了,会是个优秀的男子汉,很多事情可以自己担当,娘相信你一定做得到” 阿单倚在门口,目送着娘远去,又听娘一边走,一边哼唱着: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如同娘唱过的许多歌辞,晦涩难懂…… 阿单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直至半下午,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想想恬女被他爹那么凶巴巴的拉回去,多半不会让她再出门,自己想再见到她,恐怕也难了,还谈什么放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怕是连询问铜扣图案的事情都难了。 “有人在么?” 阿单正独自苦闷,外面院子里有人在叫门,阿单急忙起身开门,只见一位白发白须、衣着破旧的老者,正拄着一根拐棍站在自己家篱笆院里,看面相生分得很,阿单从未见过他。 “您这是找谁?”阿单疑惑的问。 老者面露惨色道:“这位小爷,老儿的孙女病的厉害,听闻乡邻说这里有位十分了得的巫医,特地前来求诊,救救我可怜的孙女吧!” 说着,老者扶着拐棍便要跪下,阿单连忙上前扶起他说:“老爷子,您可千万别行此大礼,晚辈可承受不起,您说的巫医应该就是我娘,只是不巧的很,她刚刚出门去了,估计要很晚才回来,您的孙女在哪儿?等我娘回来,让她去看看便是。” “不敢劳烦巫医大驾”老者连忙推脱,随即转头喊道:“辉儿,快带你妹妹过来” 阿单这才注意到,篱笆院外还站着一个少年,看上去年龄与自己相仿,怀中抱着一个姑娘缓缓走近跟前。 见老者已将病人带来这里,三人看上去都很面生,应该不是本地人,八成在附近也没有容身所,阿单连忙将三人让进屋里,少年将怀中的姑娘放在草席上躺下,阿单忙活着给他们端来几碗水,老者和少年各自喝下一大碗,又扶着那姑娘喝下半碗,这才忙不迭的给阿单连连道谢。 “这是老儿的孙子阿辉”老者指着少年说完,又看一眼那个姑娘说:“这是老儿的孙女小玉” 说完,老者神情悲戚起来,重重的叹口气道:“为了小玉的病,我们爷孙三人四处求医,总不见能治好她的郎中,人家都说这是虚病,虚病难治啊,我们四处寻访巫医,可是哪里寻的到,终于听人指引,这才来此打扰,还求小爷一定帮忙救救我这可怜的孙女” 阿单连忙摆手道:“您可别小爷小爷的叫我,我叫阿单,我娘才是巫医,我对此道并不熟悉,我娘她临时有事出门去,你们尽可在这里安心等待,晚些时候她就会回来,如果真是虚病,相信我娘会有办法的” 老者满脸谢意的连连点头。 出于好奇,阿单微微打量几人,只见那姑娘同样衣着破旧,头上裹着一快旧方巾,脸上同那位老者一样污浊不堪,眉宇间隐约凝着一团乌青,神情十分痛苦。 旁边叫做阿辉的少年却略有不同,衣着明显干净的多,只是呆坐在一旁,面无神情,不悲不喜。 阿单见帮不上什么忙,和他们又没什么可聊,只闲在一旁静静坐着,期待娘能早些回来尽早帮他们医治。 “水……” 或许是刚刚被喂下半碗水,那姑娘有些醒转过来,口中喃喃低语着还要喝水,阿单连忙起身又去端来一碗,老者小心扶起姑娘,接过碗将水喂给她,姑娘喝过水,缓缓抬起眼来,待看清了阿单,突然一阵猛咳,口中尚未来及咽下的水全都喷了出来,老者连忙向阿单致歉,阿单却不以为然,以为多半是这姑娘病重虚弱才会如此。 然而,那姑娘咳过之后,沉重的喘息中,两眼直愣愣的盯着阿单,这倒让阿单感到几分尴尬,不知自己为何让这姑娘如此惊奇,只见那姑娘盯了阿单一阵,又抬起手伸向阿单,虚弱的喘息中似乎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还未来及说出口,忽而又昏了过去。 老者和叫阿辉的少年都感到疑惑,扶着小玉姑娘躺下后,两人不约而同回头打量着阿单,看小玉刚刚的样子,似乎的确是想对阿单说什么,准确地讲,她的神情分明就像认识阿单一般,不免让爷孙二人感到稀奇,阿单面对这个陌生姑娘刚刚的样子,一时也有些理不清头绪。 第9章 【9】倒打一耙 阿单一时想不出缘由,只好关切的询问:“她……没事吧” 老爷子回过神来,满面愁容的说:“这丫头从病了之后便一直这样,时而清醒,时而昏迷” 阿单茫然点点头便没放在心上,独自坐在一边愁苦起自己的心事。 想想早上里司大人那般怒气冲冲的将恬女拉回去,不知道回去之后会怎样对待恬女,还有随后恬阔怒气冲冲到家里来对娘讲过的那番话,娘又对自己讲过的那番话,阿单只觉得脑子越来越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旁的老者见阿单一直脸色难看,忍不住低声问:“小兄弟,是不是我们在这儿叨扰,让你很为难?不然……我们还是另寻个地方落脚,等令慈回来,我们再来拜访吧” 阿单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老爷子您多虑了,我娘回来前,你们就在这里等,没关系,我……我是另有心事发愁” 老者感激的点头笑笑,随口说:“小兄弟为何事发愁?可否说来听听,小老儿我毕竟虚长你些年纪,或者能帮你出出主意?” 阿单仍旧愁眉苦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说起,老者见他似乎不愿开口,随即笑道:“若不方便,就当老儿没问好了” 阿单向来直爽,苦笑着摇摇头道:“前辈您言重了,没什么不方便,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我和一个姑娘相互情投意合,可她的家人十分反对,眼见着我们没办法在一起了,晚辈正是为这事儿发愁” 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问“原来小兄弟是为情所困,那姑娘家人为何反对?” “因为家世吧,她的家人要将它另许富贵人家了” “这可的确难办了”老者摇摇头,随后忽有所得,低声隐晦道:“既然你二人相互情投意合,何不……何不干脆私定了终身,逃离一段日子,将来生下个一男半女再回来,木已成舟,岂不就……” 阿单摇摇头回道:“我之前倒也有同样的想法,可我娘说,不该让喜欢我的人,背负得不到家人祝福的婚姻,只怕我一念之下,就要让那姑娘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耻笑中了” 老者恍悟的点点头,随即说道:“令慈果然家教方正,老儿惭愧” 阿单不再回话,兀自坐在一边苦闷着,百无聊赖中,从怀里掏出那支发簪,一边端详,一边回想着连日来的经历,不免又是一阵黯然伤神。 然而,一旁的老者和那个叫阿辉的少年看清了他手中的发簪,顿时神情惊愕,两人几乎同时看了昏迷的姑娘一眼,又转头直愣愣的盯着阿单手中的发簪,阿单只顾盯着发簪发呆,并未察觉他们的异样。 终于,老者忍不住开口问:“小兄弟,敢问这支发簪你是从何得来?” 阿单仍盯着发簪,痴痴的说:“正是那位姑娘所赠!” 一语说罢,叫阿辉的少年腾的起身,两眼怒瞪阿单,阿单则莫名的抬头看着他,眼见这位兄弟正要说话,一旁的老者却突然目光如炬瞪了他一眼,阿辉这才冷哼了一声,极不情愿的坐下,眼睛仍死死盯着阿单手中的发簪。 阿单莫名的看看两人,不解的问:“这位兄弟……是怎么了?” 老者连忙笑脸奉上:“小兄弟不必在意,我这个孙子他、他有点那个……”说着,老者用手指在脑袋上比划了一圈,那意思是说自己孙子脑袋有些不太正常,阿单呆呆的瞅了那少年一眼,从刚刚进来,他就一直面无表情,似乎既看不出为妹妹病了着急,也不为找到巫医感到高兴,的确像是有几分木讷,于是阿单收起发簪,索性也不放在心上了。 几人一直等到临近黄昏,季黎迟迟没有回来,阿单正想着是不是该给老爷子几人弄些吃的,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阿单出来!” “对,快出来,别躲在家里缩头不敢见人!” “出来!” 阿单心里又是一阵莫名,搞不清楚什么情况,连忙起身开门,这一开门,只见自家的篱笆院里竟闯进七八个人,大多是些年轻小伙子,手中还拎着棍棍棒棒,像是来找茬打架的,阿单环视一眼,其中除了屯子里的小黑子,其他人都很面生,自己并不认得。 小黑子一见阿单出来,仗着身后人多势众,两步冲上前,挥起手中的短棒就要动手,阿单皱起眉瞪他一眼,小黑子心中一怯,立马停了脚步,手中挥起的短棒改为指着阿单,转头对身后众人喊道:“他,就是他!他就是阿单!” 阿单不屑的轻笑一声,走出门来问:“你小子这是闹哪一出?怎么,上次捣乱欺负听故事的二丫,我揍你揍的不够?还要来讨打么?” “你、你少在这挑拨离间”小黑子心虚的退了两步,指着身后一人说:“你可知道这位是谁?这就是二丫的叔叔,还有这几位,都是乡良大人家里的护卫,你昨天对里司大人的女儿做出那种事,那可是侮辱了乡良大人的公子,你以为乡良大人会放过你么?” 阿单心里顿时明白过来,感情是这小家伙颠倒是非、恶人先告状,竟跑到乡良大人那倒打了自己一耙,然而阿单看看这些人,除了二丫的小叔叔听说确实是在乡良大人家里做杂役,其他几人,看装扮怎么都不像是乡良卫,阿单心里猜想,八成是他们只找了这么一个跟乡良大人有点关系的家伙,再七七八八纠集几个小混混来跟自己找别扭的。 “你就是阿单?”那人高马大、被称为二丫叔叔的家伙开口问。 “正是我”阿单随即指着小黑子坦然道:“既然您是相良大人的人,正好可以把这小子拿下了” “这话怎么说?”二丫的叔叔皱眉问。 “良叔,您别听他的鬼话”小黑子心急的嚷嚷道:“昨天阿单这小子在山里偷看里司大人的女儿洗澡,不小心被我撞见,气急败坏的还要打我,我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得跑来告诉您,您只管把他绑了去见相良大人,一定少不了您的好处” 阿单气不打一处来,瞪着小黑子说:“你倒是生了一副好牙口,颠倒是非的本事不小,明明是你被我撞见,还要恶人先告状?” “我有证人!”小黑子说完,人群后闪出一人,正是那个游商子弟,仲允! 只见仲允走到人前,朝着二丫叔叔鞠了一躬说:“没错了良叔,昨天我刚好从山里经过,看见阿单追着小黑子喊打,还说什么‘小兔崽子别坏大爷好事,大爷想看谁就看谁,就算她是乡良大人公子的女人,大爷也不怕,你敢告状,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良叔一听,顿时一脸怒气:“小混蛋,反了你了!” 说罢,冲着阿单抬起手就是一棍子,阿单眼疾手快,轻轻侧身,极为迅速的抬手一拨,这挥来的棍子瞬间变了方向,砰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小黑子头上。 “哎呦,良叔,你怎么打我呀,阿单才是那个小混蛋!”小黑子正抱头哭喊着抱怨,阿单却在一旁不失时机的称赞:“良叔果然好眼力,一下就识破了他们两人是一伙的,窜通起来骗你,怎么能只听他俩的一面之词?该打!” 此时,田地里农忙归来的村民途径这里,见有热闹便都凑过来围观,阿单家的篱笆院外,人开始越聚越多。 良叔见自己打错了人,又听阿单那么一说,脸上一时也有些挂不住,于是沉着脸道:“不听他们的一面之词?那要按你说,该怎么办?” 阿单笑道:“要说证人,侄儿这边倒是也有一个,昨天小侄到山里采药,确实遇见了恬女,而且正是撞见这两个家伙在偷看恬女,这个小黑子还偷走了恬女的衣物,当时与小侄同行的还有一人,就是赵家的小兄弟,赵嶰” “没错,我可以证明!” 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人,正是赵嶰,阿单早看到他站在篱笆院外,心中笃定赵嶰一定会为自己佐证。 赵嶰早想着如何将功补过,而且听阿单说自己是与他同行,并不是偷窥者,当然自告奋勇的站出来。 “良叔,昨天就是他们偷看恬女姐姐,就是阿单哥把它们赶走的,小黑子还偷了恬女姐姐的衣服,良叔您快些把他们绑了交给乡良大人!” 赵嶰不顾仲允怒目圆瞪,一股脑的全都说了出来。 良叔见此,一时踌躇不定,一旁的仲允怒瞪着赵嶰,却发现对方根本不理会,无奈转头媚笑着说:“良叔,这小子平时就和阿单要好,他的话怎么能信呢?分明就是和阿单串通一气来骗您,如果连他一起绑了,在乡良大人那儿,一定少不了对您的赞赏,您可不能偏听偏信,错抓了好人” “呸,你也算好人?”赵嶰愤愤不平的上前道:“昨晚上还和小黑子商议,要去山口偷看丢了衣服的恬女姐姐,你算哪门子好人?” 仲允坏笑一声道:“嘿,这谎话可就说漏了,刚才这阿单还说你是和他同行的,如果真是这样,我和小黑子琢磨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分明就是在胡编乱造嘛” 赵嶰顿时恍悟自己说漏了嘴,一时语塞,好在阿单一旁救场:“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合计坏事,被赵嶰听到有什么好奇怪?良叔,大家都是口说无凭,要分辨谁在说谎,我倒有个法子” 良叔正为两边各执一词为难,一听阿单这么说,顿时来了精神:“你倒是说说,什么法子?” 阿单琢磨着昨天恬女八成也没能看到他们几人的面貌,要找她佐证恐怕没什么作用,而且现在自己不受里司大人待见,上门去只怕自找没趣,灵机一动,想出一辙,于是笑道:“屯子里的老人们一直在说,山里有能分辨谎言的神兽,倘若谁说了谎,在它面前,必定会被吃掉” “呸!少在那胡说八道”小黑子第一个表示不服:“这种骗小孩子的鬼话,谁会相信!” “就是”仲允附和道:“你这小野种,这时候了还想编故事蒙混过关?当我们是傻瓜么?” 阿单也不生气,只盯着小黑子说道:“巧了,我常年在山上采药草,还真知道这神兽住在哪里,就看你敢不敢跟我去验证,说了谎,可是会被吃掉的!” 赵嶰在一旁眼睛一转,忙附和着说:“没错,我娘也说过,这山里有能分辨说谎人的神兽,而且它就靠吃说谎的人为生,你们是说了谎都不敢去吧!” 良叔转头瞪着小黑子和仲允两人,小黑子见此,扬起手道:“谁说不敢,少在这吓唬人,我、我又没说谎,会怕你这种小儿科的瞎话?有本事,你倒把那狗屁神兽找出来我见识见识” 篱笆院外聚集的村民指指点点的私语,阿单转身回屋,向前来求医的老者简单寒暄了几句,拜托他如果娘回来,就转告自己出去玩了,一会儿便回来。老者对于阿单能放心让自己爷孙三人留在家里非常感激,自是欣然应允。 告别了访客,阿单转身出来,众人便要随着他一同进山,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孩童好奇的要跟去,却多被家人拽回,而且伴随着七嘴八舌的议论,那意思大概都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暗指阿单行为不轨,因为不少人早上见了里司恬阔在田间地头的怒气,都纷纷猜想这事儿多半是阿单的不对。 刚走出篱笆院,就连赵嶰的母亲也从人群中挤出来,一把拉着赵嶰要回去。 赵嶰不情愿的拖拽着喊:“娘,你干嘛呀,我要去给阿单哥证明清白” “有你什么事,给我回家去”赵母不依不饶,紧拽这赵嶰不放,见此,阿单倒是笑着安慰:“没事,跟你娘先回去,我自然说得清楚” 说罢,阿单带着一行人朝山里走去,身后一众乡邻仍旧指指点点。 “看这野小子,真是没个家教,连里司大人的女儿也敢调戏” “可不是说嘛,这可不是里司一家的事儿,得罪了乡良大人还得了?” “这回季黎怕是要被这儿子拖累了” “嘿呀,那个女人又能算好女人么?” “就是说的,年轻时就和外乡来的流浪汉鬼混,不是这样,又哪来的这个小孽障” …… 阿单家的茅草屋前,那个带着孙女来求医的老者倚在门前,望着一边议论一边渐渐散去的众人,独自捋着花白的胡须,脸上微微露出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 第10章 【10】诡异的山洞 阿单领着仲允、小黑子以及良叔一行人进山,待来到那日与山歌姑娘对唱的山脚下,已是日落西山,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片昏暗里,晚风拂过,山间松柏涛涛,摇摆中一如群魔乱舞。 阿单抬手指着一旁的半山腰说:“那里有个山洞,神兽就住在山洞里” 仲允冷笑一声道:“那就走吧,我们倒要看看你瞎话还能编多久” 众人毫不迟疑,随着阿单在荆棘中向上攀爬摸索,此时光线越发昏暗,加上山坡渐渐陡峭,四周又树高草密,风势随着登高越来越强,周围的松柏随之摇曳狂舞,众人行进越发艰难,几乎都在手脚并用的攀行 待临近半山腰,从前面树丛中隐约传来呜呜闷响,这声音时有时无,时强时弱,如泣如诉,随良叔来的几个人中,有人开始感到不安。 跟在后面年纪稍长的一人对着身旁的同伴低声耳语:“这地方有点邪门” 旁边的小伙子努力向上靠住一颗大树,转头问:“怎么了?” 年长的那位也靠过来,四下里观望一阵,低声说:“总觉得这风里夹杂着一丝戾气” 旁边小伙子不屑的轻笑一声道:“亏你还年长几岁,胆子这么小,什么狗屁戾气,你也被那小子唬住了?” 对方神色略显慌张的摇摇头,一边继续向上攀爬,一边自语着:“你没打过仗,没在死人堆里爬过,你不懂……” 靠在树上的小伙子朝环视一眼四周阴暗的树林,不知是不是刚刚那位一句话的作用,他只觉得再被这风一吹,浑身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往身后一看,已无一人,连忙转头一边奋力向上攀爬一边轻喊:“喂!等等我” 昏暗的山林间,呼啸的夜风中,攀爬的众人正各自开始感到惶恐,前面带路的阿单却突然停下,手指前方不远处喊道:“就在这里了,前面有个山洞,专食谎言者的神兽就在那里面!” 众人慌忙停下,个个抻长了脖子,顺着阿单手指的方向张望,借着此时尚未完全黑下来的昏暗天色,几人隐约看到前方树丛后露出黑黝黝的洞口,一直隐约传来的呜呜闷响,正是疾风吹过洞口的声音,众人各自靠在身边的树下,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十分诡异的山洞,各自沉默着不说话。 阿单十分得意的走到洞口,转头看一眼小黑子和仲允二人,笑着问:“怎么样?敢不敢跟着来?” 小黑子紧张的瞅一眼旁边的仲允,正要往他身后缩,却被仲允一把拉出来,推到前面喝斥道:“怕什么?你跟他进去,倒看他能耍什么花样!” “啊?我、我自己?”小黑子一脸无辜的问。 仲允又瞪起眼喝问:“是你看到他偷窥恬女,我又没看到,你不去谁去?” 小黑子正一脸哭相,却被旁边的阿单一把拉住胳膊,坏笑着质问:“怎么?害怕了?害怕就把真相说出来,免得进去白白送了性命!” 小黑子瞅瞅黑黝黝的洞口,呼啸的夜风让他心中一阵迟疑,又回头瞅瞅仲允,却见仲允瞪起眼吼到:“什么狗屁神兽,不过是他编出来骗小孩子的伎俩,你怕什么?” “我、我才没害怕,进去就进去,我就不相信会真有什么狗屁神兽!”小黑子一咬牙,转头又瞪着阿单。 “那就走吧”阿单笑着拽起小黑子便朝山洞里钻,小黑子虽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跟着进去,其他人则守在原地,丝毫不敢上前半步——扪心自问,从小到大,谁还能没说过几句谎话? 一进了山洞,眼前便漆黑一片,只回过头看向洞口才稍稍能见到一丝傍晚的微光,然而此时,深一脚浅一脚的前行中,小黑子觉得自己离那点微弱的光明越来越远,这个仅有十几岁的少年不禁浑身开始发起抖来…… “怎么?害怕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身旁阿单故意带着恶作剧的邪气语调,让小黑子心里更加发毛,嘴上却依然强硬:“你别想吓我,我……我、我才不怕” “那就赶紧走啊”阿单说着,又将小黑子的胳膊拉紧些,拼命往洞里拽。 阿单自幼混迹山里,各种奇景早见得习惯了,对这眼山洞心里只有好奇,毫无畏惧之感,早就想进来一探究竟,此时又能借着机会,拖着这个小家伙进来,感受着他的胳膊因为紧张而瑟瑟发抖,心中更是快活得很,不觉加快了脚步往洞里钻,其实阿单怀中就带着火石和引火的细草、油毡布,这是他进山时常备的物件,可是此时他却故意要吓唬这个恶人先告状的坏小子,所以就这么摸着黑把他往里边拖拽。 没几步,小黑子已经感觉看不到身后的洞口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和阿单一直诡异的轻笑早已达到他承受的极限,脚下一软,整个人蹲在地上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 “你赖在这里干嘛?再往前走可就到了!”阿单一边用力拉拽,一边邪笑着问。 “阿单哥,别闹了”小黑子蹲在地上带着哭腔哀求道:“里面说不定真有野兽的,别闹了,放过我,可不可以?” “那你是肯说实话不肯?”阿单趁机喝问。 “阿单哥,你行行好,我要是说了实话,仲允哥非找人打死我不可” “好小子,看来你还是更怕那家伙,那就别废话,跟我进去”说着,阿单猛力拖拽小黑子往洞里走。 “我不去,我不去!” 小黑子干脆躺下赖在地上,阿单可不管他,硬拽着朝洞里拖行,两人纠缠间,阿单突然感到脚下一空,手上没来及抓稳,整人瞬间跌落下去。 小黑子忽觉拽着自己的阿单一下松开了手,正愣神儿间,却听阿单发出一声喊叫,声音迅速远去,片刻便消失在洞中,四周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是什么状况…… 小黑子顿时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四周死一般的寂静……瞬间过后,他猛然起身,一边哭喊着救命,一边连滚带爬的朝洞口奔去。 守在洞口的众人正抻长了脖子等待着,隐隐听见里面传来救命的喊声,各自心中不免一惊,再过片刻,那声音便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众人惊愕中开始后退,没退出几步,一个黑影噌的从山洞中窜出来,昏暗的夜色中尚未看清是什么,那黑影便直奔良叔而来,众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良叔却稳稳的站在那一动不动——他早就吓得动弹不得了! “良叔!!!救救我,我错了,是我说谎,救救我,别让它吃我!” 众人正惊魂未定,却见那黑影一把抱住良叔的腿,跪在地上没命的哭喊,大家这才看清,从洞中蹿出的黑影正是浑身发抖、已然丢了魂儿似的小黑子。 “良叔,我、我都说了,是我和仲允偷窥恬女,是阿单发现了我们,把我们赶走的,我、我还听了仲允的唆使,偷了恬女的衣服,昨晚上、昨晚上衣服都被仲允藏在山口的老树洞里,我都说了,我全都说了,救我,快救我啊……” 小黑子只顾抱着良叔大呼救命,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一股脑的吐了出来,一旁的仲允气急中上去便要踹他一脚,良叔此时缓过神儿来,强做镇定的大喝道:“来啊,把这俩家伙给我绑了!” 其他人也都回过神儿来,上去七手八脚便将两人按在地上来了个五花大绑,一个家伙还不失时机的对着良叔恭维道:“大人真是好胆色,小的刚刚差点吓死,您倒是稳如泰山、纹丝不动,佩服,佩服啊!” 良叔立马一脸得意道:“怕个鸟?什么阵势我没见过?会怕这么一个小毛孩子?走,绑了这两人,等我在乡良大人那儿领了赏,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众人一阵叫好,忙不迭将绑严实的仲允和小黑子拖拽起来要走,一个家伙却突然纳闷道:“咦?怎么不见那个叫阿单的小子出来?” 众人这才恍悟,又朝着洞口望了望,果然不见半个人影,一阵夜风呼啸而过,四周昏暗的松柏狂舞不止,另一人道:“莫不是洞里真有什么野兽,把他……把他给……” “何、何必管那小子死活,快走,快走!”良叔一扭头,冲在最前头直奔山下而去,其他人也顾不上别的,拉起仲允和小黑子紧随着下山。 一路上,仲允咬牙切齿的盯着小黑子,却又说不得什么,小黑子早已吓破了胆,只顾着哭,待一行人来到山口,在小黑子哭哭啼啼的指认下,果然在一个树洞中找到了恬女的几件衣物,良叔将这些衣物拎到仲允面前:“小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此时仲允心里对小黑子有一万声怒骂,却全都开不得口,愤恨之余,一咬牙,强挤出一丝笑脸说:“良叔,可否借一步说话?” 良叔看看他,又看看身边的众人,不屑的笑道:“事到如今,你小子还要狡辩?” 仲允媚笑着道:“不敢不敢,小的当然不敢,只是这话真的只能对良叔您一个人说,保准您听过无悔!” 良叔一脸狐疑,但最终还是摆摆手,让左右几人退开,自己靠上前。 仲允瞥一眼远处仍惊魂未定的小黑子,随即凑近良叔耳边低声道:“反正您就是要一个人顶包领赏,这小子自己也认了,您就带他去领赏,至于我,只要您肯放我一马,我仲允定会重酬相谢!” 良叔顿时明白过来,一脸不屑的嘲笑道:“亏你小子想得出来,你还要脸不要?重酬相谢?你一小孩子重酬个屁啊” 仲允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轻声道“法化十刀可好?” --------------------------------------------------------- 注:法化,即齐法化,齐国所铸的刀形货币,根据记载,一枚齐刀币,可购买口粮一石(约100斤),其购买力可见一斑。 ---------------------------------------------------------- 良叔刚刚还不屑的表情瞬间僵住,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小家伙,突然笑道:“十刀?小兔崽子,想耍你良爷?” 仲允连忙承诺:“良叔,这您大可放心,我爹和叔叔都算是小有名气的商贾,这点钱还是拿得出,如果不信,您尽可一会儿就随我去取来!只要您……”仲允话说一半,又用余光瞥了小黑子一眼,良叔随即也看看那边神色慌张的小黑子,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隐晦的笑着点点头。 夜色下的村口,仲允将一串刀币交给了良叔,良叔用手掂量了一下,满意的笑着点点头,一转身,带着远处的几个人,拉上满脸无辜的小黑子消失在夜色中。 仲允兀自站在原地,心中的怒火越发翻滚起来,他痛恨小黑子出卖了自己,痛恨自己偷窥恬女不成,却被阿单羞辱,自己跑去给乡良府报密,反而赔掉了攒下许久的零用钱,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阿单而起,想想自己从小随父亲和叔叔游历列国,以钱币开路,从未吃过这样的闷亏,这让向来自诩高明的仲允无法忍受,心中一个原本不想动的念头渐渐活络起来…… 踏着夜色,仲允径直向里司宅院走去。 “燕国游商子弟仲允,特来拜会里司大人!”站在里司宅院门前,仲允扯开嗓门大喊。 里司恬阔与夫人刚吃过晚饭,被关在里屋的恬女哭闹了一整天,恬阔此时正心烦意乱,忽而听到这声喊,心烦道:“这小子突然跑来做什么?” 恬母也已心烦了一天,愁容不展的坐在一旁,盯着油灯无心接话,恬阔只好自己起身出去。 “这么晚了,什么事?”恬阔见到门口的仲允,没好气的开口问 仲允揖了一礼,缓声道:“小的随家父游商列国,家中虽不算十分富有,至少也是颇为殷实,在我燕国,也可算是……” “别废话”恬阔一摆手,不耐烦道:“有事说事,没事滚蛋,大晚上没空在这听你小毛孩子吹擂” 仲允见此,也不恼怒,咧起嘴干笑一声,不紧不慢说道:“我想娶里司大人的女儿为妻,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恬阔一愣,随即怒火中烧,想想女儿今日和阿单的事情还未完结,这又冒出来一个,竟然还这么公然上门叫板,不禁两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仲允的衣领喝斥:“你们这些小王八羔子,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以为我这个里司是善茬,随便好欺负的么?” 屋里的恬母已然听见了外面二人的对话,惊愕之余,急匆匆走到里屋门前,对着里面的女儿质问:“楚楚,你倒是招惹了屯子里多少浑小子?” 恬女在屋里也已听见父亲与仲允的对话,顾不上哭闹,茫然反驳道:“我哪有?!我……我都不认得他” 此时恬阔正要好好修理一顿这个找上门来的浑小子,却见仲允仍旧一脸坏笑着说道:“大人何必这么激动,小的既然敢上门来言说此事,就自有道理在其中” “狗屁道理,老爷我今天先把你这奸商狂徒打到娘亲认不出再说” 说罢,恬阔抡起拳头便要动手,仲允皱眉道:“恬大人,让小的把话说完,再动手不迟,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一愣之间,仲允凑上前来,低声耳语了几句,恬阔顷刻间面容失色,仲允见此,不禁笑的一脸得意。 恬阔将揪着仲允衣领的手缓缓松开,神色诧异中,低声问:“你小子怎么知道的?” 仲允不屑的笑着说:“我随父亲游商列国,这点见识岂会没有?而且不要忘了,萨满之道,最初可是发迹于我们燕国之地” 恬阔神情随之更加迟疑,仲允见此,不失时机的补充:“现在,大人一家子的命运,可就掌握在您的一念之间,我可以永远不再提及此时,但要说条件么,我刚刚说的事……您老可就多费心了!” 见仲允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恬阔突然板起脸来,冷笑一声道:“凭你这毛头小子几句话,就想威胁我?” 仲允不温不火道:“事关身家性命,您老不必急着决定,想好了再回复我也不迟,过两日,我还会再来的,来听大人您最后的决定,如果您成了我的岳父,小胥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对大人不利之事,而且将来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必定凭借身家保您周全!” 恬阔呆立原地,看着仲允扬长而去,这小子边走,边傲慢的朗声道:“您只是这一里之司,生缝在这乱世之中,若能依附在富商门下,比起那不大的乡良门府,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待仲允走远,恬母匆匆出屋,见恬阔神色严肃,心急问道:“当家的,这是怎么了?那浑小子刚刚说了什么?” 恬阔回过神儿,没接她的话茬,转身回到屋里闷头不语,任恬母怎么追问也不肯多说一句,被关在里屋的恬女也不禁嚷嚷起来,追问父亲和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那小子临走前说什么“依附富商门下”之类的话,可恬阔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熄了油灯,一家人准备睡下,恬阔却突然坐起身,自语道:“不行,我得去乡良府上一趟” 恬母在一旁不解的问:“都这么晚了,去乡良大人那儿做什么,有什么事非要这个时候去叨扰人家?一个晚上也等不得么?” 恬阔不说话,只是起身收拾了行头,赶着夜色出了门。 母女俩见恬阔行迹匆匆的离去,心中都隐隐感觉事情有些非比寻常…… 第11章 【11】未知的背景 时至深夜,乡良府灯火通明,一众人手持火把,在良叔的带领下,将捆绑着的小黑子按在院子里等候乡良大人发落。 片刻后,一个中年人从后院走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困倦,显然刚刚从睡梦中被扰醒,此人便是五柳乡的乡良大人——魏尚。 见乡良大人出来,众人齐齐作揖行礼,良叔随即上前邀功道:“大人,小的今日接到密报,与公子定下婚约的恬家长女遭到乡野小子冒犯,小的连忙带人前去捉拿,现已将犯事者带到,请大人发落” 魏尚皱着眉头瞅一眼被捆在院子里瑟瑟发抖的小黑子,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一个孩子,于是面露不快的问:“阿良,你说的犯事者,就是这个小孩子?” 家奴中,魏尚对阿良向来满意,此人办事勤快,鞍前马后伺候的十分周到,正因此,魏尚任他做了管家,然而魏尚也深知阿良的毛病——太喜欢小题大做、邀功自赏。 阿良听出大人言语中的不满,忙上前小声解释道:“大人别看他年纪小,做起坏事却老道的很,不但冒犯恬女,还偷走恬女的贴身衣物,他自己对此供认不讳,而且……” 话说一半,魏尚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脸色难看却语重心长道:“阿良啊,我常讲,要与人宽善,不要事事刻薄,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何必如此小题大做?这一点小事,大半夜劳师动众,会吓坏他的。随便教训几句,放他回去吧” 阿良感觉到大人脸色难看,心知不便再多说什么,然而这一番劳苦,不但没得到大人的犒赏,反而被委婉的指责,不禁觉得心有不甘,于是又上前说道:“小的明白了,以后一定谨记,可是还有件事小的不知该不该提……” 魏尚困倦中打了个哈欠:“还有什么事说吧” 阿良规避了左右,凑上前小声说:“小的这次下到前杨屯查办此事,听到一些传闻,恬家长女与那个纺织薛锦的女工之子阿单似乎交往甚密,事关未来公子夫人的贞洁,小的以为此事不可轻视……” 魏尚面色微变,轻声问:“你说谁?” “就是前杨屯纺织薛锦的女工季黎,她儿子名叫阿单,据密保者说,阿单与恬女两人经常公然私会,关系甚密,这个阿单年纪与公子相仿,这可不是小孩子的胡闹了,大人可不能轻视啊,说起来,前杨屯里司恬阔也真是家教无方,女儿已经与公子定亲,管教上竟如此松散” 见魏尚面色凝重,阿良心中一阵欢喜,看来自己终于说了一件能引起大人重视的事情,其实那个所谓的密报者,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仲允,而仲允也只是在此前的早上,偶尔见到一次阿单与恬女在老槐树下碰面,到了阿良口中却变成了“经常”,无非是想添油加醋得些功劳罢了。 魏尚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这件事我自有主张,这些话你说到这里也算完结,不可再与旁人提及,也不要再插手此事,明白么?” “小的谨记!”阿良忙作揖行礼,随即转身对着小黑子呵斥道:“魏大人宽宏仁慈,免了你这次的责罚,日后再敢不轨,绝不会轻饶你,听明白么?” 小黑子自始至终跪地发抖,听说免了责罚,心里顿时豁然轻松,连忙磕头如捣蒜、谢声连连,几人上前替他松了绑,送出院门外打发走了。 其余人行过礼,也都各自散去,经过这一番闹腾,夜已深过子时,看着众人散了,魏尚也准备回去休息,却听杂役上前通报:“前杨屯里司恬阔,门外求见!” 魏尚眉头紧锁,今晚这是怎么了?没个消停的。虽然心有不悦,但想来亲家深夜上门,八成事出紧急,于是连忙关照杂役将客人引往正屋。 竹席上,魏尚正襟危坐,恬阔落座一旁,睡眼惺忪的家奴端上两碗热汤,恬阔沉思一阵,开口道:“本想天明再来与大人商议,然而事关重大,小人不敢耽搁” 魏尚轻松笑道:“恬老弟不必这么客气,你我既然已是儿女亲家,私下里不必大人、小人相称,遇有急事,尽可随时来与我商议,魏尚虽然不才,却必当凡事不遗余力” “乡良大人过谦了”恬阔深鞠一礼,终于坦然道:“既然如此,小弟便直言询问” 魏尚微笑点头,静待恬阔说话,恬阔环顾四周一眼,见并无旁人,这才凑上前压低声音说道:“这些年,大人一直叮嘱小弟关照屯子里的织工季黎,这季黎……究竟是什么人?” 魏尚面色微变,一瞬间又恢复了微笑,淡然道:“只是个很会纺织薛锦的女工,你我二人能凭此进献那些贵族大夫,得些赏识青睐而已,老弟为何突然有此一问?” “今日,有人举报季黎是……是萨满!” 恬阔的一句话,让魏尚面色又是一变,随即神色严肃的问道:“何人举报?” 恬阔直言:“一个燕国游商子弟,据他所说,萨满之道本来源自燕国,他因此对萨满非常熟悉,言之凿凿,不像是空穴来风” 见魏尚沉默不语,恬阔心中开始有些惶恐,补充道:“大人应该也有知晓,按照王命,藏匿萨满可是掉脑袋的重罪,而且亲邻连坐啊……” “此人不可留,找个由头,尽快驱离!”魏尚突然冒出的一句话,让恬阔为之一惊,然而转瞬便明白其中的厉害,忙拱手道:“小弟明白,这就回去安排,马上驱赶季黎母子离开本乡” “不,我说的是那个燕国游商!” “什、什么?”恬阔更感惊讶,惶恐道:“大人当真要为一个织工,冒这种风险?” 魏尚再次沉默不语,恬阔却开始大惑不解道:“当初公家征召军士,那季黎的儿子阿单早已适龄,大人百般助其推脱,如果说这还只算普通关照,如今涉及萨满一事,虽说没有确凿证据,但如今举国上下,对萨满无不谈之色变,大人却仍然冒着身家性命的风险为她开脱,这……恐怕不合适吧” 魏尚再次恢复了一脸微笑,岔开话题:“说到季黎的儿子阿单,我最近倒是听说一点传闻,正想与恬老弟核实” 恬阔正色道:“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询问,小弟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魏尚点点头道:“据说阿单与令爱伯恬相处融洽,两人似乎……有些情分?” 这一句着实让恬阔慌了神儿,连忙辩解:“大人切不可听信谗言,小女既然已经与公子订下婚约,自是恪守妇道,只等着行大婚之礼,怎么可能,和什么阿单……” 魏尚见恬阔十分紧张,连忙摆手打断他说:“老弟不必紧张,我并无追究之意,只是年轻人本就心意难测,况且犬子与令爱也从未谋面,想来也谈不上什么情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仅凭交情便私定了儿女的终身大事,不顾忌他们自己的心愿,说起来本就多有不妥,这种终身大事,如果他们心里有自己的想法,我们做长辈的,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你我二人多年来交情至深,绝不会为此事而坏了关系,我的意思,如果令爱与阿单当真有情有义,便随了他们的心愿吧” 恬阔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晚会经历这么多意外,坐在一旁早已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魏尚却十分淡然的继续说道:“听说令爱可是十里八乡出类拔萃的好姑娘,犬子却颇有些纨绔乖张,我不能让他毁了令爱一生的幸福,倘若令爱与阿单真能成此好事,我这里已经送去的聘礼也不必退回,就当是我替阿单的母亲季黎出了一份薄礼吧” 恬阔惊讶之余,也早已听出乡良大人的话音,言辞中,他虽处处表现出为恬女着想,实际上却都是对季黎母子的关照,甚至不惜退让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这份关照已远远超出了恬阔的想象,究竟因为什么?仅仅因为季黎能织得一手薛锦么? 看出恬阔的惊疑,魏尚叹息一声,坦言道:“不瞒老弟,我就如实相告吧,多年来对季黎母子的关照,当然不只是出于她能织得一手薛锦,还因为,这是受一个故人的托付!” 深夜跳动的油灯旁,魏尚面色变得黯然,深邃的眼神如同能洞穿时光,整个人沉浸在回忆中不能自拔,久久沉默不语,一旁的恬阔茫然不知所措,毕竟女儿好端端的一桩婚事,竟然要因为一个“故人”化为泡影…… 沉默中,魏尚突然叹息道:“这位老朋友,如今不知是否还在人世,我没什么别的可为他做的,只能恪守这份托付,照顾好季黎母子” 恬阔似有所得,小心问道:“莫非大人的这位故人,就是阿单的父亲?是什么人,竟能让乡良大人如此付出?” 魏尚微笑道:“恬老弟啊,虽然你我只是一乡一里之官,在这大齐国可谓尘埃灰粒、无足轻重,但既然已在权势之途,凶险便伴随其中,若图安稳,有些事,能不知道便是一种自在安稳,不是当哥哥的不愿和盘托出,而是真的替老弟你着想!” 话已至此,恬阔自知不便再问,只是女儿婚约一事,让他心里多有不快,原本为季黎凶险的身份而来,却不想竟会横生这番枝节,踏着夜路深一脚浅一脚的回行中,恬阔心里越发难以平复,看似不显山露水的季黎母子,会是什么大有来头的人物?竟然让乡良大人如此关照,这得是什么样的背景? 这样看来,如果女儿能嫁给阿单,倒未必是坏事,不但能得到乡良大人一如既往的关照,说不定还有额外的好处…… 然而一转念,恬阔心里又有些不安,万一这季黎真是什么萨满……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路上,恬阔心里七上八下的无法安稳,直至拂晓,进了前杨屯,跨入自己家门那一刻,他才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不管怎样,先把那个燕国游商赶走再说! ----------------------------------------------------------------------------------------- 昏暗中,阿单渐渐醒来,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浑身骨头像是刚被拆散过一样,没有一处不透着酸痛,他努力回想,自己前面和小黑子进了山洞,正和他拉扯,突然就脚下一空……是了,自己是从上面坠落下来的,没想到这山洞里竟还有这么个隐秘处! 迷茫四顾中,几缕微光从上方透下,阿单抬头望去,光源来自巨大的岩壁上方,从几条细小缝隙中钻出,勉强可以见到外面的天空,看样子,已经天亮了,自己竟在这里昏睡了一夜? 阿单正兀自惊奇,一苍老的声音划过耳畔:“嘿嘿,你小子醒了?” 心里一惊,阿单猛然坐起身,浑身却痛的他一阵龇牙咧嘴,等他缓过神,借着微光寻声细看,对面岩壁前果真站着一人,似乎是个年纪不小的老者,一头脏兮兮的苍白长发凌乱的披散下来,脸面被遮挡的无法辨识,一身粗布衣裳早已破旧不堪,只能算勉强遮体,身体上积满厚厚的尘土,只略微一动,便有尘渣碎屑纷纷落下,看上去像是已经在那里站了许多年月似得,刚刚说话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阿单忍着痛站起身,一边好奇的打量对方,一边怯生生的问:“你……你是谁?” 老者背靠岩壁站立不动,只来回晃动脑袋,似乎想甩开眼前遮挡视线的头发,但试了几次都不成功,又边晃脑袋边吹气,想把头发吹开,可散落的白发刚被吹离,又落下来遮在眼前,往复几次,一头白发仍固执的垂在脸上,老者只好乖乖放弃。 老者摆脱不开长发纠缠,便索性冲着阿单喊话:“来,小子,到跟前来,让我好好看看” 阿单有些迟疑,但强烈的好奇心最终还是驱使他一步步走上前,直至近的不能再近,老者一甩头,眼前的一从银发忽闪而开,瞬息间,阿单瞥见银发之下一双闪着赤红色光芒的眼睛! 心中一惊,阿单踉跄着后退,那老者却靠着岩壁大笑起来:“哈哈哈,怎么又是你小子?这回竟找到眼前来了?” 阿单心有余悸的定了定神问:“听前辈意思,难不成认得我?” “嘿!你这小子,好差的记性”老者摇头道:“昨日你才神游到此,和老夫见了一面,这么快就忘记了?老夫我困在这里十几年不见一个活人,昨日一见,可没那么容易忘记你” 阿单听的一脸的茫然,老者只得再提醒:“可还记得昨日梦里,你喊我牛头大叔?我问你是姜姓子孙还是轩辕氏后代,你小子还敢自称小爷,不愿理我来着?” 阿单略一沉思,猛然恍悟,长长的哦了一声,这才又凑上前去仔细端详起来。 “怎么样?想起来了?” 听老者这么一说,阿单觉得他声音也十分熟悉,正是昨天梦中那位牛头大叔?但是细想之下又觉不对,不解的问:“梦里我见到的,是牛头、六臂,身形硕大的怪物” “啊呸!说谁怪物?你这小子会不会说话”老者愤愤不平埋怨一句,又低头看看自己,不免也嬉笑道:“不过这幅肉身确实没元神那么威武哈哈,小子,咱们既然有过一面之缘,也该算是朋友吧?” 阿单仍觉不可思议,却附和着点点头嗯了一声。 老者见此,继续嬉笑着说道:“那就好说了,来,既然是朋友,帮个小忙总方便吧?” 阿单茫然道:“我?我能帮您什么忙?” “简单得很,举手之劳,来,到跟前来”老者边说,边努了努嘴,示意道:“看见没?插在我胸口这柄烂剑,帮我把它拔出来” 阿单连忙上前细看,果然,在老者胸口一层积尘下,竟真的露出一个剑柄,剑身已经全部刺入他的身体,看他一直靠在岩壁上动弹不得,八成剑身的另一头已经刺进他身后的岩石,以至他被钉在此处动弹不得。 再细看老者身上这些积尘,他被钉在这里岂止一两日,不说十年八年,至少也有多年光景了,若是常人,单单胸口被刺中这一剑,早已毙命当场,就算侥幸这一剑刺他不死,时间这么久远,他被钉在岩壁上动弹不得,饿也早该饿死了,可眼前这位老前辈虽然身不能动,说起话来却中气十足、活灵活现,简直不可思议! 第12章 【12】活死人 阿单小心的吹去剑柄上的积尘,犹豫不决的端详着,看上去这一剑正刺在胸口要害,贸然动手拔出,真的没关系么?老者却焦急万分,摇头晃脑袋的催促着他快点动手。 阿单一直自恃胆量过人,可这种事倒真是头一次碰见,不觉手心冒汗,犹豫不决的问“前辈,您现在可还活得好好的,若是我这一动手,不小心……” “什么活得好好的!这也能叫活得好好的?”老者突然愤恨的嚷道:“老夫自从醒来,不到七日就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一困就是十几年,数着日子煎熬过来,这算哪门子活得好好的?这把烂剑让老夫生不如死,生不如死你懂么?还不快点给我拔下来?” “十几年?”阿单难以置信的问道:“是谁把您困在这的?又为了什么?仇家么?您被困在这里十几年?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老者安静下来,隔着眼前的长发喃喃道:“小子,要聊天能不能先把剑拔下来?等我脱离束缚,和你聊上个三天三夜可好?” “哦!”阿单连忙点头,活动活动手腕,伸出手刚要握剑柄,却又迟疑,抬头道:“前辈,我……我可真的要拔了!这……拔的时候有什么要注意的么?” “快点吧你!” 终于,阿单不再犹豫,一咬牙,双手握住剑柄,大喝一声:“您忍着点!” 就在阿单握住剑柄的瞬间,四周突然泛起一道金色光辉,将洞内岩石照的一片金碧辉煌,阿单猛然抬起头,只见老者身后的岩壁上赫然亮起一个巨大的金色光环,细看之下,光环由无数难以辨识的细小字符串成,光环愈发明亮,老者随之发出一阵痛苦的悲吟,阿单心惊之下,想要松开手,然而双手却像是被牢牢吸住一般,不论如何都无法从剑柄上挣脱…… 老者痛苦之余,口中开始含糊的念叨:“混……混账小子,你……是萨满祭司?” 阿单一边慌乱的想要挣脱双手,一边不明就里的回他:“什么萨满,什么祭祀?我、我不知道!” “混账,少装糊涂,难怪你能轻易闯入我的元神,难怪……难怪你能找到这里,都是算计好的,这都是那个男人算计好的,小混蛋,快给我放手!”老者开始歇斯底里的大喊。 阿单一边继续用力挣扎,一边吃力的回他:“刚刚让我动手拔剑的是你,现在让我放手的也是你,前辈到底要我怎样啊!而且……而且现在,我的手根本就……松——不——开!!” 随着身后岩壁上的金色光环变的更加耀眼,老者只剩下凄惨的哀嚎,这让阿单越发紧张起来,拼命挣扎着想要松开双手,然而不论他怎么挣扎,双手仍旧牢牢地吸附在剑柄上,他越是用力,吸附的越是牢固,片刻后,开始有赤红的气息从老者身体中顺着剑柄向自己身上涌动,阿单的双臂也随之开始变得滚烫! 滚滚而来的赤红气息越发浓重,阿单的双臂也开始灼烧般的痛楚,惊吓之余,阿单也忍不住痛苦的喊叫起来,而对面的老者却越来越萎靡,直至整个人垂头而立,变得毫无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阿单忍受着剧痛,眼见涌向自己的赤红气息越来越弱,对面老者奄奄一息中喃喃轻语:“难怪……难怪从一开始就……就觉得你这小混蛋有几分面熟,你是那个男人的儿子吧,拔下剑才是这个封印的最后一步吧,为什么要等这么久?你们以为……以为这次……就能……封得住……我么?” 最后一抹赤红的气息顺着剑柄流向阿单,岩壁上闪亮的金色光环随即开始转动,片刻后,光环中间断开一个缺口,变成一条金色的链条,顺着剑柄涌入阿单的身体,原本双臂灼烧般的痛楚瞬间被缓解,直到所有字符都已流入身体,阿单渐渐感到舒适,双臂不再有刚刚的灼痛感。 挣扎中,阿单双手突然一松,却并没有摆脱剑柄,而是那把剑被缓缓从老者身体中拔出,依稀还能够听到剑身与岩壁摩擦的苍苍声响,这把剑果然是刺穿了他的身体,深深的钉入老者身后的岩壁。 终于,剑从老者胸口被完全拔出,这是一柄剑身足有两尺、锈迹斑斑的长剑,阿单顾不上仔细端详,随手将剑扔在一边,凑上前盯着垂下头、仍背靠石壁而立的老者,小心的询问:“前辈?前辈!您、您怎么样?您刚才说,我是谁的儿子?那个男人是谁?” 对方仍旧垂头而立,并无回音。 阿单再靠上前,想要抬手搀扶,却不想,刚刚还活灵活现的一个人,此时只稍一触碰,顿时如同一个沉重的包袱般扑通一声坍塌在了地上! 阿单惊吓中踉跄着后退,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纵使他总是自恃胆量过人,却也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更没有试过亲手杀人,而这位前辈却分明因为自己拔剑送了性命,此时呆坐在昏暗的山洞中,阿单只觉得自己一阵阵头皮发麻,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没了想法…… 一声沉闷的滚雷隐隐传来,阿单坐在这山洞中也能感受到外面恶劣天气的来临,不一会儿,雨水顺着岩石的缝隙滴落下来,阿单仍旧呆呆的坐在那里看着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老者,他这是真的……死了么? 阿单心思凝重的嘟囔着:“不是说好了,拔下剑,和我聊个三天三夜么?怎么说变就变了?” 呆坐在地上愣了半晌,阿单开始渐渐回过神儿来,心里越想越觉得发毛,眼前的景象也越看越觉得诡异,这山洞原本是被淤泥掩盖,阿单在这山里混迹多年,若不是先前那场暴雨冲开了洞口的淤泥,他根本无法发现这个地方,再想想这位前辈身上落满的尘埃,还有地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老者号称自己被困在这里十几年,种种迹象看来,这的确不像是信口胡说的。 然而,这可能么?别说十几年,就算十几天,不吃不喝,胸口还被长剑贯穿,钉在岩石上,有谁能活得下来?可这位老前辈不但活着,而且就在刚刚,还在自己面前一副活灵活现的模样! 难不成……自己撞到鬼了? 阿单心中现在虽然感到恐惧,但却被老前辈最后的几句话深深吸引,有几分面熟?那男人的儿子?他说的那男人是谁?可惜关于这些他只说了一半,至于后面的什么封印,什么等太久之类的话,阿单完全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从小与母亲相依为命,没有父亲,没有自己的姓氏,阿单虽然嘴上渐渐不提,但内心里,对此却十分在意,凭什么我就是个有名无姓的野小子?凭什么要被人这样从小嘲笑到大?凭什么别人有父亲可以依靠,我却连见都没见过一面,受人欺凌只能靠着自己一双拳头抗争!就算得来个“虎子单”的诨号,谁又稀罕? 怀着一丝侥幸,阿单凑上前,想确认这位老前辈是否还有一息尚存,哪怕只是名字,能问出个名字来也好,或者再不济,就算只问个姓氏,总归也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必每次都被喊成“野小子、野小子”的嘲笑了…… 然而,当阿单再次凑上前要看个仔细,眼前的景象着实让他彻底不知所措,这位刚刚才倒下不久的老前辈,此时竟只剩下一具干尸,面容干瘪,骸骨外露——如同早已死去了多年! “啊!!!” 少年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恐惧,惊叫一声,转身朝着自己跌下来的石壁冲去,使出浑身力气奋力向上攀爬,此时他没了任何奢求,只想着能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好在这石壁虽然陡峭,却多少也有些可供攀爬的棱角凸起,阿单用尽吃奶的力气,几番折腾,总算爬了上去,到了顶端,顾不上歇一口气,匆匆沿着来时的方向朝着洞口冲去。 此时,洞外暴雨滂沱,阿单满脸惊愕的站在洞口,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他并不是吃惊于这场暴雨,而是因为在洞口外不足五步,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直挺挺的倒插在暴雨中泥泞的地上! 第13章 【13】长剑却邪 阿单站在山洞口,愣愣的盯着立在暴雨中的长剑,他清楚记得,刚刚自己明明将这把剑丢在了山洞里,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又出现在自己眼前?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邪门的遭遇? 他终于鼓起勇气,一边紧盯着插在地上的长剑,一边挪动着脚步从旁边绕开,临近长剑跟前,阿单突然盯着长剑愤恨的骂了一句:“去你的鬼东西!” 说罢,抬起腿,朝着剑柄飞起就是一脚踢过去,嘭一声,长剑应声而起,顺着山坡坠入树丛乱草中。 阿单随即转身爬上半山腰,找到先前那条小路,迎着大雨一路小跑着奔下山去,跨过山脚下的水潭,回到自己熟悉的出山小路上,阿单回头望了一眼烟雨中灰蒙蒙山坡,可算松了口气,心想终于摆脱了这场诡异的遭遇。 一转头,正要往山外走,阿单却再次愣住,大约十步开外,一个身材消瘦的中年男人面朝自己静静的站在路中间,虽然面朝阿单站立,但对方低着头,头上还带着一顶避雨的斗笠,阿单看不清他的脸面,只依稀看到他露出半撮山羊胡须,身穿一袭青灰粗布长衣,一头凌乱长发不修边幅的披散在斗笠下方。 之前曾提过,除了阿单经常来为娘采些药草,这大山里向来是少有人迹的,更何况这种恶劣的天气下,谁会冒雨跑到这种地方闲逛?阿单心里琢磨着,这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或许是个赶路的挑夫?但看上去,对方也没什么挑担包袱,并不像四处兜售山货的挑夫。 正当阿单站在那里心存狐疑,对方宽松的衣袖里却突然滑出一柄短剑,斗笠男不动声色的将手中短剑一正,那柄利器便在烟雨中闪起锃锃寒光。 阿单心中一惊,环顾四周,这里除了斗笠男和自己,并无旁人,对方突然亮出凶器,这是……冲着自己来的? “你是谁?要干什么?”阿单断喝一声,心中却已惊惧,虽说从小到大,论打架自己从没怕过谁,可那毕竟都是肉拳相博,屯子里的孩子们打架,谁会动用凶器?而且在当时,金属冶炼和兵器铸造都受到公家的严格管控,私藏刀剑可是要坐牢的,甚至要掉脑袋的,其严苛程度基本如同现在的枪械一般,小孩子们就算渴望,却哪里那么容易弄的到?而现在,自己却正在面对一个手持凶器的歹徒! 阿单喊过一声,见对方并不回应,于是壮起胆子再次大声喝问:“光天化日,还有王法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斗笠男微微抬头,露出一撮山羊胡须,开口道:“拿起你的剑” 对方看似轻松的一句,声音却浑厚有力,虽然相隔十步,又有雨水冲刷在山林间瑟瑟作响,他的话语却清晰可辨,阿单一愣神儿,心中嘀咕:我的剑?我哪有剑? 低头四顾中,阿单这才发现,刚刚那把锈迹斑斑、被自己踢飞的长剑,此时就直挺挺插在右手边的地上,阿单心中一惊,这剑刚才明明被自己踢入树丛中,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正好被踢落这里的?阿单抬头看看眼前的山坡,那么远的距离,怎么想也没可能吧,而且刚刚自己一路走来,也没发现这把剑插在这里。 不待阿单反应,斗笠男又开口道:“拿起剑,我要上了!” 一语说罢,斗笠男将手中短剑一横,信步缓缓上前,阿单见此,顾不上别的,顺手拔起手边的长剑,两手攥住剑柄,剑身直指对方,大声喝问:“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和你无冤无仇,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停下脚步,看着阿单双手捧着拿剑的姿势,轻轻摇头道:“剑,不是这么用的” 阿单一阵恼怒,愤恨道:“我问你话呐,回答我!” 然而青光一闪,斗笠男竟从眼前消失了,阿单一愣,以为自己是被雨水迷了眼睛,却突然感到膝盖后被人重重一击,左腿不由自主的弓步向前,紧接着小腹一击、臂弯一击,只三两下,阿单连人影都没看到,连吃了数次拳脚,被强制摆成了一个弓步向前、剑收腰间的姿势,再定睛细看,斗笠男就稳稳站在自己身前。 “来,用力刺向我” 斗笠男不紧不慢的站在那里说教,此时阿单的姿势刚好是蓄势待发,对方就站在自己身前一步之遥,顺势刺出这一剑自然十分顺手,然而阿单却偏不肯听他的,将剑身一横,愤恨的骂道:“混蛋,敢耍我,砍死你!” 阿单两手挥舞长剑斜劈过去,对方手中短剑一横,却并未直接格挡,而是贴着阿单劈来的长剑一别、一引,阿单只觉手中的剑被一股强力抽离,嗖一声,长剑脱手而去,砰然射入一旁粗大的松树干,震落一树水花。 阿单失去兵器,眼见着斗笠男将闪着寒光的短剑横在手中,落下的雨水顺着剑脊流淌而下,阿单似乎觉得,很快自己的血就要如雨水般从那把剑上流过了。 然而,对方却突然将短剑收入袖中,斗笠下的嘴角露出一抹轻笑,阿单觉得,这是对自己的嘲笑,正所谓可近不可迫、可杀不可辱,阿单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怒声道:“你少得意,有本事别用剑,和小爷肉拳相搏,我未必输你!” 斗笠下的嘴角笑的更开了,随即点头道:“好,你来吧” 就在对方那声“来吧”刚说出口,阿单已冲到对方身前,一抬手却并不急着进攻,反倒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袖,经过刚刚一次交手,阿单深知对方的身法极快,若不事先将他控制,怕是后面再难应付。 对方倒也不躲避,任由他揪住自己的衣袖,阿单见已得手,不再犹豫,另一手对准他的脸上摆臂就是一拳,斗笠男只漫不经心的抬手,啪一声脆响,便将阿单的拳头接在手里。 阿单拳头被人攥在手中,心中却不慌张,他早料到以对方的身法,能接下这一拳毫不意外,就在此时,阿单一手执对方衣袖,一手攥在对方手中,两臂用力向外一撑,两人手臂便一起摊开,斗笠男面色微变,显然对阿单的力气略感意外。 阿单感觉到对方刹那间的迟疑,抓住机会挺膝而上,直攻对方下身——这招得手,强烈的痛楚足够他喝上一壶了,阿单心里瞬间浮起一丝得意。 一声惨叫过后,阿单抱着膝盖躺在泥泞的地上一脸扭曲的表情,痛苦中,他依稀感觉自己的膝盖像是撞在了石头上一般…… “动作缓慢,身法笨拙,只空有一身蛮力,看到你这么弱,我就放心了” 斗笠男漫不经心的话语传入阿单耳中,忍过了这阵疼痛,阿单缓缓睁开眼,对方仍保持着两臂摊开的姿势,只是一腿独立,一腿膝盖挺起,阿单明白过来,自己刚刚便是撞在了他的膝盖上。 “你这说的什么鬼话,是在耍我么?有种……有种我们再来打一场!”阿单捂着膝盖,站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上前,斗笠男缓缓站定,一手伸出两指在空中轻摆,旁边刺入树干的长剑便噌然拔出,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倒插在阿单脚下的地面,致使阿单不敢再迈步上前。 斗笠男一边转身离去,一边悠然说道:“此剑名曰却邪,你既然已是它的主人,以后好好善待它吧” 阿单对着斗笠男的背影嚷道:“有种别跑我们再打过啊!,会一点雕虫小技得意什么?占了点便宜就跑,当我虎子单是好欺负的么?你有种回来,我们再打过,跑什么!” 阿单气呼呼的嘴上叫嚣,却丝毫没有要追上去的意思,对方的实力他心知肚明,然而此时自己虽然吃了亏,气势上却不肯认怂。 阿单几句喊过之后,对方倒真的站定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来,阿单心里一阵紧张加后悔,难不成这厮真的要回来再揍自己一顿?却见对方只是扶了扶斗笠,悠然道:“虎子单?气势不错,以你现在的样子,练个十年八年,再来和我交手吧” 说罢,斗笠男再次转身离去,阿单心里松了口气,嘴上却依然不服:“认怂就直说,还十年八年,十年八年哪儿找你去!” “我们会再见面的” 虽已走远,斗笠男丢下的话语却仍旧清晰可辨,直至他消失在山路尽头,阿单这才彻底松了口气,立在雨中兀自发呆。 这都什么跟什么?自己最近碰到的都是些什么怪事?前面被别人恶人先告状,后面又在山洞中撞了鬼,这些就不说了,现在却又莫名其妙的大雨中冒出个陌生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揍了自己一顿,自小强壮的阿单混迹前杨屯,几时受过这等鸟气?再看看眼前插在脚下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却邪?邪你娘个腿! 嘭一声,气急中的阿单抬腿又是一脚,长剑再次被踢飞在树丛中,阿单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气呼呼朝着山外走去。 出了山,雨势渐小,临到家门前,雨已经停了,因为天气阴沉,阿单又是刚刚从山洞中爬出的,竟一时也分不清现在的时辰,他突然想起自己临走时家里来的祖孙三人,不知娘把那小姑娘的病治好了没,想到这,他一边喊着娘,一边推门进屋,然而推开门的瞬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本整齐有序的屋子此时凌乱不堪,像是招了贼人一般,屋子里空无一人,不见娘,也不见前来求医的祖孙三人…… 第14章 【14】幸存者 阿单一屁股坐在屋里的草席上,茫然看着满屋的凌乱,这是怎么了?娘没回来过?莫非求医的爷孙三人竟会是贼人?趁着家里没人在,偷了东西跑了?不会吧,看上去怎么也不像啊! 满脑子凌乱的阿单正理不清头绪,屋外两个邻居经过,见屋里门敞开着,伸头朝里面张望,见阿单坐在屋里,惊讶的议论起来 “嘿,看,这小子还活着,不是说在山里被野兽吃了么?” “可不,听昨晚从山里回来的几个人都是这么说的” “哎,也可怜的,自己的命算捡回来了,却没了娘” “谁说不是呢” 坐在屋里的阿单听见议论,脑袋一阵翁响,三两步冲出屋外,向两位邻居询问:“五婶,你刚说什么?什么没了娘?” 五婶一愣,半天才缓过来说:“怎么?阿单你还不知道?你娘被抓走了!” “什么?”阿单有些难以置信,随即问:“谁?谁抓走的我娘?为什么?” 五婶见他果然毫不知情,想再说,却又似乎有所顾忌,支支吾吾不再回答,倒是旁边另一位邻居痛快开口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一大早来抓人的都是公家的人,说你娘是萨满,还宣读了布告!” 阿单心中一惊,大声喊道:“胡说!我娘不是萨满,我娘才不是什么萨满!” 两人见阿单情绪有些失控,连忙互相拉扯着离开,本就在屯子里不受待见的母子俩,此时又沾上了萨满之名,一个弄不好还要亲邻连坐,任谁都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阿单兀自站在篱笆院里,满脑子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娘几时成了王命中祸害百姓的萨满?自己和娘在前杨屯安然生活了这么久,怎么一夜之间,会发生这种变故? 阿单正满心凌乱中不知所措,突然听见远处有人喊自己,阿单抬头望去,正往这边跑来的却是赵嶰。 “阿单哥!阿单哥!”赵嶰跑到跟前,气喘吁吁道:“看到你没事……没事就好了” 阿单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指着屋里问:“赵嶰,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么?” “先、先别问了,阿单哥,快跟我到屯口,出、出事了!” 赵嶰说着,拉起阿单便走,阿单心里还惦记着娘的事,哪里有心思关心别的,可是现在自己整个人都处在混乱中,只能漫无目的的随赵嶰而去。 临近村口,远远看见三五人围在一起,没等走近便听见阵阵女人的哭泣。 阿单被赵嶰拉着走近,只见三五人围着一个中年女人,她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少年痛哭不已,阿单凑上前细看,那女人是小黑子的娘,而被她抱在怀中一动不动的,可不就是小黑子? “这……这是怎么了?”阿单拉了一把身旁的赵嶰问。 赵嶰靠上前小声说:“昨晚,你们几个人进了山里,回来之后有人传言说你被野兽吃了,又说小黑子自己承认了偷走恬女衣服的事,被乡良府的几个人带走了,小黑爹一早听说了就准备去乡良府打听原委,结果刚出屯口,就在河边发现了小黑子,据说是溺水淹死的,我看八成是被乡良府来的那几个人给害了,我不信传闻说的你被野兽吃掉,所以才跑到你家去找你,这不就遇见了” 阿单心中一阵茫然,怎么会这样?一夜间怎么会发生这么多事?他此时虽然弄不明白,但心中却隐隐感觉,娘被抓似乎与小黑子遇害有着某种关联,再联想到自己和小黑子之间的纠葛都因恬女而起,而且昨天里司恬阔才到家里来质问过娘……莫非,这些都是里司大人指使他们做的? 二话不说,阿单转头直奔里司恬阔的宅院,他要当面问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是公家派人来抓走了娘,他是一里之司,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赵嶰跟着阿单身后,临近里司宅院,两人远远便看见一群人堵在门口,赵嶰在身后解释说:“是小黑子爹喊来的左右亲邻质问里司,都已经闹腾半天了” 感受到阴沉的天色渐渐昏暗,阿单这才恍悟,已经是临近黄昏了,两人凑近跟前,只见一群乡邻围在门前观望,院内传来小黑爹大声的质问:“你说,一个孩子,能犯下多大的错,竟将他置于死地,你良心何安?你做的什么里司?” 阿单钻过围观的人群,只见宅院内,恬女抱着母亲蜷缩在屋门前,恬阔则被小黑爹和三五个亲邻围在中间,小黑爹继续大声喊道:“如果你今天给不出个说法,我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跟你拼了” “对,跟他拼了”旁边一个亲邻跟着附和,随即有人上前伸手和恬阔撕扯起来,恬女和母亲想要上前阻拦,却被众人推搡在一边,院子里顿时乱作一团。 阿单站在院门口,原本是想来兴师问罪的,但是看到此时恬女无助的样子,心中却浮起一丝不忍,他甚至一度想上前阻拦调停,但是想想小黑子不明不白送了性命,如果的确与恬阔有关,那小黑父亲的做法的确可以理解,就算小黑子有些过错,但终究罪不至死,而且这件事多少也与自己有关,这让阿单心里更蒙上一层愧疚,他纠结的站在人群中,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 就在阿单对自己的立场摇摆不定时,原本挤在大门外看热闹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一队人头戴皮帽、身着黑衫、手持长棍突然挤过人群,他们叫嚣着将围观的人群驱离大门五步开外,两人竖起长棍守在大门口,其余十几人冲入院中,不由分说举棍便打,只转眼间便将小黑爹和带来的三五个亲邻打翻在地,恬女一家终于得以解脱,退避在屋门口。 见到这些人的着装,阿单便明白了,来的人是乡良卫! 昨天那位来向阿单问罪的良叔从几个乡良卫身后走出,一脸不屑的看着被打翻在地的小黑爹一众人:“你们这些刁民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乡良大人的亲家也敢冒犯?都活得不耐烦了么?” 小黑爹捂着身上的伤痛,站起身嚷道:“打死我,有本事你们打死我,你们这些权势者草菅人命,难道这大齐薛地竟没有王法了么?我儿子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们竟然要残忍的害他性命?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啊!” 良叔不屑的冷笑一声道:“笑话,我们乡良大人何等身份,犯得着加害一个贱民的小孩子?今儿早上我倒听过里司的人来通报,你儿子是自己淹死在河里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哦对,昨晚上的确是我们把他带去问话,他犯下什么过错你心里多半也清楚,但是我们乡良大人心胸豁达,并未责罚就放他回去了,你们这些刁民,不知感恩倒也算了,还敢在这胡闹!” 小黑爹一摆手,毫不示弱的质问:“感恩?哼!你倒推得干净,人是你们带走的,却不明不白送了性命,你在这里随口一句话就想糊弄过去?滑头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算起来,良叔本名扶良,是屯子里二丫的叔叔,前杨屯的乡邻对他并不陌生,此前他只算是乡里间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自从进了乡良府倒是风光起来,乡邻们对他一向趋炎附势的风格颇为不屑,背地里给他取了个外号“滑头良”,此时小黑爹激动中竟将他的外号也一并带上,这下可惹恼了自以为风光的良叔。 “你这匹夫,我看你是找死”良叔从身旁一个乡良卫手中夺过长棍,转手挥过去,原本只是想教训他一下,却不想小黑爹毫无防备,被这一棍不偏不倚,砰然砸在了脑袋上,当场栽倒在地,额头上血流不止…… 门外围观的人群中一声惊呼,随即纷纷议论起来,院子里随小黑爹而来的几个亲邻已经吓傻,隔半天才回过神,呼喊着抢过去将他扶起,然而小黑爹奄奄一息中,早没了反应。 “杀人啦!乡良卫杀人啦!” 院中几人开始大喊,门外围观的乡邻也随之一片骚动,见此,良叔颇有些心虚的对着身后的几名乡良卫嚷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还不快把这些刁民都给我哄出去!” 几名乡良卫挥棍而上,连吆喝带推搡的将几人哄出门外。那边村口,小黑娘正抱着小黑子的尸首痛哭不止,这边里司门前,几个亲邻扶着不省人事的小黑爹哭天抢地…… 阿单站在人群中,心理一阵阵愧疚难当,他总觉得这些事都是因他而起,如果他没有进山发现小黑子几人,恬女也许到最后也不会觉察,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许多事情,就算他发现了小黑子几人,如果他不把事情闹僵,也同样不会有后面的许多事,还有娘被抓,现在看来,多半也和自己接近恬女有关……阿单觉得,如今的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自己却成了唯一个不受牵连的人,这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乡邻们聚在大门口,围观着小黑爹和几个亲邻的遭遇,议论越发激烈起来,甚至有人开始呼喊着谴责良叔,当十几个乡良卫手持长棍准备上前再度驱赶聚在门口的乡邻,阿单迈步上前,拦在了中间——他决定要弥补自己的过失。 第15章 【15】对峙良叔 阿单独自拦在一众乡良卫面前,几个人一时没搞明白这少年什么来头,竟没人敢轻易上前,赵嶰在一旁看着阿单独自面对一群凶恶的乡良卫,心里替他捏了一把汗,却不知如何是好。 “这小子谁?” “不知道啊” 两个冲在前头却不敢动手的乡良卫互相问询,恬女站在院内,远远看到站出人群的阿单倍感意外。 “呦,我当是谁,这不是昨天帮我们揪出了坏小子的阿单么?你在山洞里没被野兽吃掉?”良叔走出来,见了阿单,略感惊奇。他昨天带来前杨屯的都是以前混在一起的朋友,并不是乡良卫,所以这次来的乡良卫没人认得阿单,今天得了乡良大人的亲命,自己带着乡良卫关照里司,良叔要神气许多。 “托您福,还活着”阿单平静的回他。 “那就好,那就好”良叔笑着点点头问道:“怎么?也是来看热闹的?” 阿单并不急着回他,趁现在乡良卫停下手,转身叮嘱扶着小黑爹的几位亲邻,让他们快去找郎中,几人这才从悲痛中缓过神儿来,连忙搀扶起小黑爹离去,看热闹的乡邻仍围在里司门口,对着良叔和一群乡良卫指指点点的议论着。 “小黑子怎么死的,还请良叔给个说法”阿单转过身,依旧面色平静。 良叔一愣,不屑的笑道:“合着你是要来主持公道的?” “小人不敢,但事关人命,良叔还是说清楚的好,不然,只怕乡亲们都会心有不甘”阿单回复的不卑不亢,人群中传来几声赞同。 “人命关天个屁”良叔理直气壮道:“我早说过了,人是我们带走的没错,可是昨晚上放他走的时候还活着好好的,现在死了管我们屁事,跟我要什么说法?” 众人一阵唏嘘,阿单当着围观的亲邻继续问:“既然您承认了人是您带走的,现在小黑子出了事,是不是好好放他回来的,就不能听您的一面之词了,中间发生了什么,得查个清楚,您既然说不清楚,我们只能到乡良大人那儿讨个公道” “嘿,你小子蹬鼻子上脸是吧”良叔一阵愤然,刚刚想着他娘是织工季黎,一直受乡良大人的关照,多少想留些薄面,此时一看,这小子不识好歹,竟想要在自己头上造反,自己堂堂乡良府官家,这还了得? 然而,阿单却并未就此打住,反而更进一步:“不论小黑子的事说不说的清楚,黑叔被你出手重伤,现在生死未卜,刚刚可是所有邻居们都看到了,这,你总要给个说法吧” “阿单哥说的对!给个说法!”赵嶰带头跟着应喝,早已愤怒的人群随即一片应喝呐喊。 “给个说法!” “还有没有王法” “就是,都要说清楚,小黑子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 众人威压之下,良叔心底一阵慌张,气急中,他走到阿单跟前,压低声音道:“你小子别不识相,要不是看在你娘织工季黎的面子上,今天早就要你好看了” 阿单同样低声回道:“你只听说季黎的儿子阿单,却没听过虎子单吧,除了不怕打架,我也向来不怕威胁!” 良叔感到头上青筋一阵乱跳,若不是此时被一群乡邻围着,前面又刚被人抓了把柄,按他的性格,必然一棍子打爆这混小子的头。 好在此时,里司恬阔上前斡旋:“诸位乡亲,关于黑德的小子之死,我们也非常震惊,这其中细节十分蹊跷,此事一定会查个明白,但也需些时日,这也关乎我个人清誉,还请诸位乡亲拭目以待,我以里司之名担保,必然给大家一个说法!” 听恬阔如此说,乡邻们再次纷纷议论起来,忽有一人喊:“那黑德被打成那样,到底该怎么算?” “对,该怎么算!” 乡邻们见里司已服软,纷纷跟着附和。 “这……”恬阔看一眼旁边的扶良,一时语塞,凭他一个里司,倒真没胆量得罪这位乡良府的管家,而良叔站在一边,早已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现在就将阿单的脑袋拧下来。 “不然这样”阿单仍淡然道:“一报还一报,请良叔也用脑袋抗下一棍,可好?” 一听这话,人群中一片叫好,乡邻们都被阿单说中心里的爽处,转眼间便喊打声四起,面对聚集起来的几十乡邻,站在一旁的十几个乡良卫显得惊慌失措,无不替管家捏了把汗。 一向自视甚高的良叔此时怒瞪着阿单,自己一个年近三十的汉子,被个十几岁的娃娃当众斥责,心中怒火早已中烧,一把又抢过身旁乡良卫的长棍,气急败坏的怒喝:“我就再敲碎一颗脑袋,看你们敢把我怎样!!!” 说罢,挥起长棍朝阿单头上猛砸下去,众人一阵惊呼,恬阔见此,急忙想拉住扶良,但为时已晚,眼见着长棍呼啸中朝阿单头上袭来,阿单本能的抬手格挡,然而一档之下,竟空无一物! 良叔一棍子落空,闪的自己踉跄着差点摔倒,定睛细看,手中长棍只剩下半截,断开处竟是齐齐一道切口! 愣神儿间,远处嘡啷一声响,那是另外半截长棍,已飞出了十步开外砸在地上,此时,围观者不说百人也有几十,那么多双眼睛愣是都没看明白怎么回事,阿单自己也懵头懵脑的抬头四处观望,不知是哪位神仙救下自己,刚刚这一棍,就算用胳膊挡下,也非得骨断筋折、落个终身残疾不可。 人群中,赵嶰突然指着阿单脚下喊道:“阿单哥,剑!” 众人顺眼望去,一把破旧腐锈的长剑,倒插在阿单脚下,刚刚事出突然,大家都只顾着往上瞅,却没人发现这把长剑是何时插在地上的,人群中随之发出一阵惊愕的感叹。 看扶良手中齐齐断开的长棍,似乎的确是被利器斩断,可阿单几时出的手,竟没人看见,而且这把剑看上去又旧又破,怕是连砍柴刀都不如,而那长棍却接近手腕粗细,如此齐整的切口,实在匪夷所思。 第16章 【16】女儿心 良叔缓过神儿来,心中一惊,微微后退中指着阿单质问:“好小子,你、你竟敢私藏兵器?” 围观的乡邻渐渐从议论变成哗然,许多人已得知当天早些时候,季黎因被怀疑是萨满,刚被公家抓走,现在她儿子又私藏兵器,而且出手如此犀利,这下前杨屯可算摊上大事了,然而,刚刚斩断长棍那下的确厉害,大家此时仍多半是赞叹,并未顾及后果。 里司恬阔心明手快,趁着人们都还没反应过来,连忙上前要拔起长剑,然而凭他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用力拔了两三下,插在地上的长剑却纹丝不动,无奈,恬阔只得用身体遮在长剑前面,强做笑脸对扶良说道:“老弟真会开玩笑,这、这哪儿算得上兵器,废铜烂铁一块,不过小孩子的玩物罢了” 说罢,恬阔转头对着阿单连使眼色,阿单这才恍惚,按照之前的经验,连忙抬腿猛踢一脚过去,那长剑便拔地而起,翻转着落入远处的草丛中,随即仰起头辩解道:“没错,我随手捡来的破铜烂铁,哪里是什么兵器?” “你……”良叔一时说不出话来,索性转身奔到草丛跟前翻找,好一阵折腾无果,气急的对着几个乡良卫嚷道:“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把凶器找出来!” 管家发话,几个乡良卫不敢怠慢,连忙奔上前帮助寻找,恬阔和阿单心里都是一阵紧张,生怕这家伙借题发挥,以此相要挟,然而说来奇怪,偌大一把长剑,明明就落在这几步开外的杂草中,而且这里趋近院落,算不上树高草密,可那把剑愣是凭空不见了,任几人如何翻找,偏就找不到! “你……你们……”失去耐心的良叔站起身,转头冲过来,一会儿瞪着恬阔,一会儿又瞪着阿单,最终目光还是落在恬阔身上:“好你个里司恬阔,我好心奉乡良大人之命来帮你解围,你倒好,串通这小子耍我?” 恬阔强颜欢笑着解释:“误会,扶良老弟,这都是误会,您听我说……” “少他娘的跟我废话!”良叔一摆手,愤然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女儿和这小子的勾当,我提醒你里司大人,你女儿可是和我们公子定了婚约的,别不识好歹的闹出什么岔子,否则到时候落在我手里,天王老子来了,也保不了你!” 良叔气急的说完,转头冲着身后仍在草丛中寻剑的乡良卫喊道:“还找个屁啊,走,都跟我走,这儿的烂摊子,让他恬阔一个人收场!” 几人只得停手,一行乡良卫吆五喝六的冲开人群而去,关于打伤黑叔的事情,倒也无人敢再上前追问,围观的乡邻似乎对这个结果已经很满意,冲着一群乡良卫起哄轰撵,眼见他们灰溜溜的走远、再没热闹可看了,人群这才渐渐散去。 “阿单,你小子有两下子啊”一个邻居大叔上前拍了拍阿单,笑着离去。 “这回可算出口气,看那滑头良还怎么嚣张!” “就是,狗仗人势的东西” 乡邻们乐呵呵的议论着散去,倒像是完全忘记了小黑子一家的遭遇。 恬阔独自站在那里回味着扶良临走时对自己说的话,从话语中,他至少得到两条信息,第一,在乡良大人面前吹风,说自己女儿与阿单暗藏情意的人,八成就是这个家伙,第二,他似乎并不知道乡良大人对季黎母子的关照之深,甚至不惜在自己儿子的婚事上都做出让步,扶良竟然还以此当把柄要挟,可见乡良大人并不那么信任他。 赵嶰见人们走远,自己也跑到草丛中一阵翻找,墙根前一处不大的地方,刚才明明看见阿单将长剑踢到这里,可就是找寻不见,于是纳闷的跑回去问阿单:“阿单哥,你这是变得什么戏法?怎么就把剑弄没的?” 阿单苦笑着摇摇头:“别管那把破剑了” “阿单哥,你刚刚那一下真是厉害,我什么都没看到,你就把那家伙手里的棍子砍断了,瞧把良叔吓得,脸都白了,我二哥早就说你不简单,果然,阿单哥真是藏着本事呢,到底怎么做到的,也教教我?” 面对赵嶰一连串兴奋的话语,阿单只能尴尬着笑笑,他心中又哪里搞得清是怎么回事,然而回想起来,那把剑还真是邪性,竟会时不时的自己跑出来,难怪山里那个奇怪的斗笠男管它叫什么“却邪”,是够邪门的。 阿单又想到小黑爹此时不知怎样了,心中不免泛起愧疚,于是岔开话题叮嘱赵嶰:“先别管这些了,你快去打听打听小黑爹怎么样了,打听清楚了回头跟我说,我还有些事情要跟里司大人打听,你快去” 赵嶰点头应下,转身跑开了,阿单一转头,见里司大人还站在原地独自愣神儿,于是上前一步鞠礼道:“实在抱歉,这些事说起来多少因我而起,却连累了大人一家” 恬阔回过神,轻笑着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阿单随即又鞠一礼道:“但是有件事,还请大人如实相告” 恬阔一愣,静等他说,阿单坦然道:“我知道,您对我接近伯恬意见很大,可这毕竟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与我娘无关,还请里司大人不要为难我娘,若有什么惩罚,您尽可针对我,求您放我娘回来可好?” 恬阔皱了皱眉头,随即摆手说:“贤侄,可否借一步,到屋里说话?” 一声“贤侄”让阿单受宠若惊,自己这“野小子”昨天才吃了里司一个老大耳刮子,一夜间,竟变成了贤侄?而且里司大人还十分真诚的请自己到他屋里说话,这放在之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阿单犹豫中,见里司大人一再将自己向院中请让,这才极不自在的跟着进去,心里琢磨着,里司大人如此礼遇,娘的情况也许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糟糕。 恬女将面色慌张的母亲送回屋里,又出来站在屋门口,刚刚见过了阿单在外面和良叔大义凌然的对峙,心中说不出的激动,此时满眼深情的看着他,越发觉得他与众不同,见父亲将他让进院内,恬女自是欢喜,三两步靠上前,瞅瞅阿单,又察言观色的瞅瞅父亲。 恬阔自然明白女儿的心意,这次不再阻拦,而是转头对阿单说:“楚楚娘估计吓坏了,我先去安抚几句,你随后进来” 阿单立马明白这是里司大人刻意留给自己和恬女的一点时间,连忙点头目送他进屋,这才略显拘束的看着恬女,在两人心中,此时都对恬阔突如其来的改变倍感稀奇。 “听说,昨天因为我的事,你被人带进山里,还差点被野兽吃掉,见到你没事,真是……真是太好了”恬女突然觉得不知为什么,自己现在和阿单说话,心里竟有些紧张,前一天还不似这样。 “哪个不开眼的野兽敢吃我虎子单?”阿单又变回一脸活泼的样子,逗趣的说:“还有,你消息不太准确,不是他们带我进山,而是我把他们带进山里,那是我的地盘,要吃,也是他们被吃掉还差不多” 恬女忍不住抿嘴一笑,笑过之后,故作埋怨的说:“你何必那么麻烦,直接把他们带来这里,有我在,一切不就说明白了么?” 阿单也摆出一脸委屈:“我哪知道能不能说得明白?那天你不是也把我当成坏人么?万一你当场咬定我就是轻薄你的坏人,那我岂不是百口莫辩?” 恬女一听,心里有些不高兴,脸上显出不悦:“原来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样一个人?” 阿单有些玩世不恭的笑道:“我可记得,昨天早上你还说过,虽然我们同住一里,但却只算刚认识了一天,我心里哪敢揣测你是哪样的?” 恬女一时无言以对,阿单趁机凑过去小声说:“我倒是还记得有谁说,要一头撞死在石头上,还要告诉她爹,要我好看来着” 恬女顿时又羞又怒,余光小心的瞥一眼屋内,生怕被父亲听见阿单刚刚说了什么,随即靠上前抬手掐了阿单胳膊一把,细声道:“你好大个男子汉,心胸却这么狭小,几句话需要记得这么牢靠么!” 看着恬女娇怒的样子,阿单心里一阵甜蜜,脸上却故作痛苦的回应她那温柔的一掐,又面露委屈的问:“那你说过的话,我倒是该不该记?” 恬女一时绕不过他,只得气急道:“真贫嘴!” 见恬女当真有几分不悦,阿单只得撇开玩笑,扶手上前耳语:“其实……我是怕见你爹” 恬女一愣,明白这该是实情,想想昨天一早,阿单仅仅因为和自己坐在一起,就被爹甩手打了一耳光,此时自己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得低下头,不再说话。 恬阔安抚了妻子几句,在屋内隔着窗洞,见两个年轻人几句话下来,渐靠渐近,直至相互耳语,心中越发感到纠结,朗声道:“你们两个,别在外面交头接耳了,都进来” 阿单心里一惊,连忙退了半步,这才跟着一脸红晕的恬女进了屋。 第17章 【17】权势者谋之 恬阔招呼着阿单在草席上坐下,又说贤侄多半没有吃过晚饭,关照母女俩一起去造饭,阿单连忙推脱说自己回去吃就好,恬阔却关照道:“你娘不在,你自己一个人冷锅冷灶,可怎么吃法?今晚就在恬伯伯这儿吃吧” 一句恬伯伯,触动阿单心中最柔软处,在前杨屯的乡邻间,除了娘,谁曾如此亲切的对待过自己,一阵莫名的感动涌上阿单心头,对前一日的遭遇已全然不放在心上了。待恬女和母亲出了屋子,就只剩下恬阔和阿单两人坐在屋里,阿单忍不住问:“大人,听邻居说,我娘是被公家抓走的,还说我娘是什么萨满?这可是真的?” “贤侄,以后都叫我恬伯伯,不要大人、大人的,多显得见外”恬阔说完,见阿单轻轻点头,这才叹口气,又面色凝重道:“这件事我早上也在场,不巧和小黑子的事情撞在一起使我后来脱不了身,不过我都一并差人报给乡良魏大人了,刚你也看到,只有扶良带些乡良卫过来替我解围,关于你娘的事,乡良大人那儿还没有回音” “这么说,公家派人来抓我娘,事先您也不知情?” 恬阔摇头道:“完全不知情,贤侄,不瞒你说,昨晚,我和乡良大人还见过面,也提到你和你娘,大人还特地叮嘱要我好好关照你们母子,没想到一早就来了恤民营的人将她带走” “恤民营?”阿单心中一惊,要说这恤民营,他曾经在那些挑夫讲述的故事里也有所耳闻,相传在先王时期建立的恤民营,原本是专为先王探查民风,将各地百姓们的生活情况如实反映先王,以此作为参考,评价东、西、南、北各都大夫功过。 ------------------------------------------------------ 注:都大夫。据传,齐国自管仲时期开始,将国内划分为五个区域,各设一都,分别为中都临淄(齐国都)、东都即墨、西都平陆、南都莒城、北都高唐,除中都临淄,其他各都均设都大夫,统领区域军政大权。 ------------------------------------------------------ 然而,时过境迁,当年为体恤民情而设的恤民营,如今已成为王族直属的特殊组织,其成员都经过层层筛选,所执行的任务也越发诡异而不可言,比如缉拿萨满一事,最终便是全由他们负责。这些人既不位列士卿大夫,也不充任军中行伍,几乎成了王族门下专养的食客,他们按王命散布全国,所到之处,虽贵为上卿,也要避让三分。 如果娘真的是被所谓的恤民营带走,这的确不会是一里、一乡之长所能左右的,阿单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不免对娘的境遇悲观到了极致。 “阿单”恬阔看出他的担忧,勉强安慰道:“魏大人虽然只是一个乡良人,但在上层似乎有着非常深厚的关系网,和权势者之间的交流,就暂且相信他吧,一定会有办法获得你娘的消息,你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好” 阿单点点头,想想自己只是一个乡野小子,毫无公家背景,要打探娘的消息的确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完全相信里司大人和乡良大人的关照了。 晚饭时候,恬女坐在一旁时不时看着阿单发呆,偶尔还要夹菜在他碗中,恬阔坐在一旁观察了一阵,终于耐不住道:“从来不知道,咱们楚楚这么会照顾人,我这个当爹的,十几年也没受过这等待遇” “爹!”恬女娇嗲的喊了一声,瞅一眼阿单,面色涨红的低了头不再说话,阿单则有些有些局促的闷头只顾吃饭。 吃过晚饭,天色已然昏暗,阿单准备告辞回去,恬女坚持要去送他,却被恬阔拦下:“贤侄,想来你也知道,楚楚已经与乡良大人的公子定有婚约,虽然我对你现在的境遇非常同情,但这毕竟是两回事,天色这么晚,我不想在乡邻间流传出你和她之间的闲言闲语,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立场” 那日在山里,阿单和恬女的交流中,深知恬女的心思,她并不想嫁给不曾谋面的乡良公子,此时有心想替恬女说几句话,但是转念想,里司大人已经非常关照自己了,今天的礼遇也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再有什么非分的要求,似乎就不合时宜了,于是只微笑着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恬女对父亲的话却十分不满:“爹,我早说过,不会嫁给什么乡良公子,您也别再提这件事了” “你嫁不嫁是一回事,现在有婚约在身却是事实,你一个女孩子家,就不能注意点分寸么?”恬阔坚持着阻拦。 恬女毫不示弱的争辩:“怎么就不注意分寸了?朋友来家里做客,临到辞别,我不过是想送送他,这就算失了分寸?” “辞别?”恬阔笑道:“一里之地,相隔不过几户人家的距离,倒算得上辞别?爹也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别以为我不了解你们的想法,那天你披着他的衣服,穿成那样从外面跑回来,还有今天,白天时候就已经交头接耳,这黄昏傍晚,孤男独女,你们……” “楚楚爹,你在跟孩子说些什么?”见恬阔越说越激动,恬女娘实在听不下去,打断了恬阔的话。 阿单心中已然明了,忙鞠礼道:“里司大人不必忧虑,先前是小侄的过错,定当牢记心上,侄儿向您保证,类似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我娘对我也早有训诫,将来有一天,就算我真的想与伯恬姑娘交好,也必定是赢得您的认可为前提,但凡不是如此,必不敢再越礼数半步” 一语毕,阿单再鞠一礼,转身离去,看着阿单离去的背影,恬女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好,楞在一旁的恬阔,心中也受触动,想来乡良大人说的或许不错,这小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寻常子弟,或许真的大有来头。 恬女娘从旁不失时机的嘟囔一句:“说起来这小伙子倒是不错,有礼有节,季黎的家教也算不凡,只可惜,咱们楚楚和相良大人的公子已有婚约在先,我倒不想着攀附什么富贵,只希望女儿能得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嫁了,做娘的也就安心了” 恬阔只笑而不语,暗自琢磨着自己的心事,虽然此前在乡良大人那里得到暗示,深知女儿已经不再受此婚约束缚,而且阿单的身世似乎来头不小,但现在一切毕竟还不明朗,季黎又陷入萨满疑案中,能否逆转也不可知,阿单的前路如何,实在难以揣测,在他无法将一切看清楚前,绝不想贸然做出决断,至少这份婚约还在,乡良大人也并有没明确退婚,恬阔仍希望静观其变,掂量着要为女儿谋求个最佳的选择才好。 正当恬阔愣神间,恬女已悄悄溜出门去,待恬阔缓过神儿来,忙追问:“你干嘛去?” “我去送送他”恬女头也不回的冲出院外,恬阔无奈摇摇头,却并未再加阻拦,他相信了阿单前面的承诺,而且毕竟,也要给他们两人一些机会,为以后留些余地…… 第18章 【18】生死契阔 阿单走在半路,听得身后脚步匆匆,转头观望,只见昏暗中一个窈窕身影匆匆追赶而来,正是恬女。 “怎么?你爹肯放你出来了?不怕我再轻薄了你?”阿单站定了等待恬女走近,略带调侃的问道。 “我要做的事,谁能阻拦?”恬女追上来略显急促喘了几口,又说:“你刚刚倒潇洒,放下几句话,转身便走,是故意做给我爹看的么” “我像是在做表面功夫么?那都是真心话”阿单边往回走边说。 恬女追问道:“那要是我爹坚持把我嫁给乡良大人的公子,你待怎样?” 阿单沉默着走出一阵,缓缓道:“如果得不到你爹的认可,只能算我没本事,我不会让你跟我过一世得不到父母祝福的生活,你是个好姑娘,这样的结果不是你该得的” 恬女原本抱有期待的内心瞬间低落下来,边走,边面露不悦的努嘴道:“说到底,你也只是想尽力一试,试成就成,试不成,便丢下包袱,任由我跳下火坑。说得好听,什么不想让我过一世得不到父母祝福的生活,到头来,却还是眼看着我去嫁给一个陌生人,难道这样的生活,就是我该得的么?” 阿单心中一阵踌躇,随之想起娘之前说过的话:既不能这样放弃、让恬女就此嫁人,也不能选择逃避,让她过上一生背负嘲笑的生活……这难题终究又回来了,阿单又如之前一般糊涂起来,满脸无奈道:“如果既不能赢得你父亲的认可,又不该看着你跳入火坑,那按你说,倒是怎样才算好?” 两人此时已临近阿单家的篱笆院外,恬女面露幽怨的站定了,娇怒道:“今天看你和那一群乡良卫对峙时,还是满身的威风,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变得前怕狼后怕虎的?莫非我就不值得那么上心么?” 阿单仍有些糊涂的看着恬女,茫然问:“我……我还是不明白,我到底是该怎样?” 恬女咬着嘴唇犹豫了半天,许多话,非让她一个女儿家说出口,实在难以启齿,然而事到如今,看着阿单仍旧如此木讷,一咬牙,开口道:“当务之急,是不要让我嫁入乡良府门,你总纠结我父亲的认可做什么?来日方长,你若真有那份决心,还怕做不到么?还是说,你只是在乎自己一时的清誉,怕因此背了骂名?” 阿单一愣,一时半刻竟没能明白她的意思,然而细细回味中,便渐渐明朗,明朗之后,却是一阵惊愕,千想不到,万想不到,这文静的恬女内心,竟是这般大胆,虽然此前也对她的叛逆想法有些意外,然而此时看来,已远远超出了那时对她认知, 见阿单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恬女有些急了,怒道:“怎么?你到底还是不敢?” 嘴角挑起一抹轻笑,阿单长叹一声,摇头称赞:“伯恬姑娘真是大胆识、大智慧,让单自愧不如,难得伯恬姑娘如此觉悟,我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岂有退缩的道理?” 恬女终于转怒为笑,却终究有些不放心,又询问道:“那你倒是说说,该当如何?” “若里司大人坚持要把你嫁入乡良府门,我定然挺身而出,哪怕带你离开,一肩背负所有骂名,也一定要阻止你嫁给乡良公子,他日必当全力成就一番事业,让众人都认可你我的选择,以此回馈伯恬姑娘今日的信任” 恬女赞许的点点头,微笑中伸出一手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阿单也抬起一手,与恬女十指相扣,重重点头,两人贴近了相视良久,阿单鼓起勇气伸出另一手将恬女揽在怀中,眼见佳人低眉顺目的靠在自己胸前,臂弯里感受着恬女的一身柔媚,阿单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此时更美好的时刻了!两个年轻人相拥中,倒像就此定了终身一般。 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 不知为何,阿单心中隐隐想起娘最后出门时留下的那句唱辞,他心中似乎隐隐有了一些体会…… 忽然间,六七个人影从阿单家篱笆院内窜出,顷刻便将两人围在当中,带头者一阵狂笑:“好一对狗男女,本来只想蹲守这里教训你这混小子一顿,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大的意外收获,这回我倒看看里司大人要如何交代!” 阿单和恬女惊讶中定睛细看,带头的可不就是乡良府的大管家——良叔!而周围手持长棍的几人,正是他白天带来的乡良卫! 原来,良叔一行被乡邻轰撵之后,并未返回乡良府,走在半路上,良叔越回想越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关照了乡良卫中的六个亲信,将其他人打发回去后,他们七人又折回前杨屯,直奔阿单住处,却发现家中无人,于是几人便蹲守在篱笆院内,只等他一回来,便将他揍个头破血流。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一个蹲守,竟蹲出了大秘密。 此时,良叔满脸得意的坏笑:“真是不凑巧,这大晚上的,你们俩在这谋划的苟且之事全被我听得清清楚楚,看你们怎么跟乡良大人交代!” 恬女此时早已慌乱无措,她虽在想法上大胆叛逆,可毕竟只是个女孩子家,此时见了这等阵仗,早已吓得浑身瘫软,无力的靠在阿单怀中说不出半句话来。 阿单只犹疑了片刻,随即面色淡然道:“良叔今天是一定要为难我们二人么?如果您只是对白天的事情有所不满,便对我一个人就好,看在大家乡邻一场的情分上,放过伯恬姑娘” 良叔又是一阵不怀好意的狂笑,随即不屑道:“你小子白天时候不是还很硬气的么,这么快就变软蛋了?放过她?你恐怕还搞不清楚状况吧,现在对我来说,你们俩的事才是头等大事!” 说罢,良叔一转身,厉声道:“来呀,把这对儿狗男女绑了,也省的跟里司恬阔多费口舌,直接送去乡良大人那问罪!” 周围几人应和一声便要上前,恬女此时早已瘫软在阿单怀中瑟瑟发抖,阿单一手紧紧揽在她腰间,另一手横在身前摆开架势,朗声道:“那就没办法了,反正横竖都是要带她离开,今天就算豁出性命,先摆平了诸位,再言其他吧!” 一声冷笑,良叔退到几个乡良卫身后,讽刺道:“你号称虎子单是吧,我倒看看,你这娃娃是有多大能耐!大伙注意了,尽量别伤了未来的公子夫人——如果她还能嫁入乡良府的话。哥儿几个,给我上!!!” 第19章 【19】乡良公子 夜已深,乡良府内仍亮着灯,乡良人魏尚端坐在屋内的草席上毫无睡意,一旁的油灯恍惚着将要熄灭,魏尚心不在焉的拿起一根竹签轻挑灯芯,油灯便顷刻由暗转亮。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喊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听上去,似乎是管家扶良,魏尚皱了皱眉头,他坐在这里等到现在,可不是为了要见他。 “不好啦,大人不好啦,造反了!造反了!” 扶良一路嘶哑的叫喊着奔入院内,见一间屋子仍亮着灯光,猜到大人还未休息,紧攥着手中的半截长棍,一瘸一拐的直奔过去,然而门前两位身着皮甲、手持长剑的卫士却将他拦下,这两人是魏尚的亲信,纵使身为管家的扶良也万万不敢冲撞。 “快禀告大人,有、有人要造反!”扶良气喘吁吁的嚷道,他估算着屋内的大人应该也能听得到。 “让他进来吧”果然,屋内传出乡良大人的声音,两名卫士这才站回去,不再阻拦。 “大人,阿单,那个织工季黎的儿子阿单,他、他要造反了”一进门,扶良迫不及待的开始告状。 魏尚平静的瞥一眼他手中的半截短棍,不耐烦道:“深更半夜,大呼小叫个什么?还造反?胡说八道!倒是你自己,这大半夜的,提根棍子做什么?” “大人!”扶良带着哭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人今晚上可见了鬼了,那个阿单,他、要造反了……他、他不是人,会妖术!” 从扶良颠三倒四的言语中,一听到阿单,魏尚顿时一震,厉声道:“不是让你去给里司恬阔解围么?怎么会招惹了阿单?” 扶良哭丧着脸说道:“大人您不知道,这浑小子非要替那些刁民强出头,我……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躲都躲不开” 随即,扶良将下午的事情娓娓道来,唯独晚上埋伏在阿单家里的事情,却硬说成是他担心里司恬阔再遭刁民为难,他和几个乡良卫是躲在村子暗处观察动静时,凑巧听到了恬女和阿单的对话。 扶良委屈道:“大人,您说这还了得?这阿单和恬阔的女儿竟谋划着要私奔,我能放任不管么?就想和几个乡良卫一起,把他们绑来交给大人发落,结果、结果……” “结果,你们几个人却吃了亏?”魏尚不屑的打断他。 扶良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沉默一阵,终于又开口道:“大人,当真不是我们几个无能,这小子邪门的很,就像下午时候,明明看着他将那把私藏的兵器踢进草丛,可我们十几个人围在一起愣是没找到,晚上我们几人把他围住,可是……可是您看!” 说着,扶良举起手中半截短棍道:“连看都没看清,全被当中砍断,我们有六七个人,六七根长棍,眨眼之间,全都变成这样,没一个人看清他怎么做到的,大人您说,这不是妖术是什么?” 魏尚顺手接过半截短棍,靠近油灯细细观察,又用手在切口上来回摸索了一阵,随口问了句:“除了你,其他人怎样了?” “我、我伤的轻,先跑回来向大人您禀报,其他人还在后面,或轻或重,都受了伤,怪的可不仅这一件事,本来大家断了长棍,还想合力上去将他擒住,一开始因为担心伤到恬大人的女儿,就先让两人合力上前,可那阿单简直是个发疯的野兽,他一手还无耻的抱着恬大人的女儿不放,单凭一手就将两名乡良卫打翻在地” 魏尚脸上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扶良却仍声情并茂的描述着:“后来我们实在顾不上那么多,想一起上去将他擒住,就在这时候,更邪门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怎么着,突然凭空飞出许多竹签,根根又狠又准,全扎在我们身上,痛的我们几个苦不堪言,哦对,您瞅瞅,我这这屁股上,还扎着一根呢!” 说着,扶良转过身展示自己的伤痛。 “竹签?”魏尚口中轻念一声,走上前细看,扶良血迹斑斑的屁股后头果然露出一截竹签,魏尚刚要上手拔下,扶良便哭喊着叫嚷道:“大人您轻点,我、我可吃不住疼!” 魏尚手一抖,拔出竹签,扶良捂着屁股龇牙咧嘴一阵,随即又哭喊道:“妈呀,流这么多血!” 魏尚无意细看扶良的伤情,仔细端详这根比中指稍长的竹签发呆,粗细不过小指一半,两头削尖,刺入皮下深度不足两个指节,可见发力者很好的掌握了分寸,即让他吃痛,又不至伤的太深,对于掌控这支轻飘飘竹签的人来说,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大人,这小子可是反了天了,对公子爷的女人也敢胡来,要是放着不管,怕是要闹出什么乱子来啊”扶良仍在愤愤抱怨,期待着乡良大人能替他出头。 魏尚一会儿端详那支竹签,一会儿又摸着短棍齐整的切口沉思,良久后似乎终有所得,转头道:“你们几个应该庆幸自己命大,这中间若是稍有差池,你们怕是早就把小命都丢在那里了” 扶良一愣,懵头懵脑的问:“大人这话的意思……莫非那阿单,真的是会什么妖术?” 魏尚无意再多说什么,叮嘱扶良下去养伤,扶良心中多有不甘,纠缠着是否再多派些人手拿了阿单,魏尚非但不同意,反而告诫扶良,以后都要远离阿单,不要再去招惹他,否则说不定真的会丢了性命。 扶良万般不甘的退出屋去,魏尚则把玩着那半截短棍,看着齐整的切口露出一抹微笑,又随手拿来自己刚刚拨弄灯芯的竹签,与扶良屁股上拔下的竹签放在一起,两根竹签不论长度、粗细以及两头削尖的造型,都如出一辙,魏尚的脸上渐渐又浮起一丝忧虑。 没一会儿,屋外两名卫士轻喊了一声公子,魏尚微微侧目,一个少年脚步轻盈的进到屋中。 “怎么样?季黎有消息了?”魏尚略显急切的询问。 “回父亲大人,已打探清楚”少年利落的鞠礼回应:“带走她的是四名恤民营平陆使,追踪到他们时,发现已死在白石山西南林道,应该是准备返回平陆途中,突遭变故” “什么?死了?!”魏尚一惊,连忙又问:“那季黎呢?” 少年连忙回应:“死的只有四名恤民营,没有发现她,会不会是她……” “不、不会!”魏尚没等他说完就打断道:“就算季黎要脱身,断然不会杀人,而且,以她一人想击杀四名恤民营,恐怕难以做到,其中一定另有隐情,可勘验过死因?” “剑伤,一剑封喉” 魏尚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疑心道:“四人都是如此?就没别的痕迹?” “都是如此,孩儿亲自验过,四人身上再无其他伤痕,而且手法一致,从伤口看,剑势纯熟,该是一人所为” 魏尚点点头:“经你验过,应当是不会错了,只是恤民营里都不是一般人物,什么人会有这等身手,竟让他们四人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季黎只是精于附魂符咒之术,论剑术,绝对没有这般身手” “这等高手,连父亲也猜不到么?” 魏尚淡然一笑:“我离开是非太久,后起之秀又多如春笋,只怕我的经验,早已不合时宜了。” 说着,魏尚将手中的半截短棍递给少年,少年接过来,摸了摸整齐的切口,又审视一番短棍的粗细,疑心道:“这是剑痕?” 魏尚点头后说道:“怎样?可比你做的工整?” 少年盯着手中短棍审视了一阵,突然拔出腰间短剑,将短棍轻轻抛起,一道青光闪过,短棍噌然分成两截纷纷落地。 魏尚轻捋胡须,点头笑道:“你这剑势又长进了” 少年沉默不语,低头从地上捡起那截带有原来切口的短棍,审视了两边的切口,又随手摸了摸,摇头道:“孩儿自愧不如,不知这剑痕是何人所为?” 魏尚笑道:“不必失落,你未必输在剑法上,对方的兵器可不是你这把寻常的短剑可以比拟的” 少年看一眼手中的短剑,费解道:“与之相比,我这把竟成了寻常的短剑?” 魏尚伸手接过那截木棍,在原来的切口上摸了摸:“在这剑痕上,我仍能隐隐感受道那一丝熟悉的气息,错不了,是长剑却邪!季黎的儿子阿单,应该已经成了它的新主人” “却邪?”少年面露惊讶之情:“难道就是父亲曾说过的,十几年前那场王宫变故中的长剑却邪么?” 魏尚深深叹过一口气,似乎不愿再提及此事,岔开话题道:“最近,我会找时间去一趟前杨屯摸摸情况,后面的事情,要靠你了” “是去见阿单么?” 魏尚点点头,拿起手边的竹签,叹气道:“对方似乎已经找到他了,你先回去歇着吧,后面的事情安排好,我会再叫你” “孩儿明白!”少年鞠了一礼,转身要出去,临到门前,却又停下。 “父亲大人,孩儿……还有一事” 魏尚坐在竹席上静待他说,少年略微迟疑,终于开口:“关于我和前杨屯里司大人女儿的婚约一事……” 魏尚轻笑着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个个都有自己的主意,为父也知道勉强不得,你做好你的事,关于婚约,我会去和你恬叔叔说清楚的,你这小子,还看不上人家?岂不知人家心中也早有意中人了!” 少年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关心恬女的意中人是谁,再次鞠礼道:“谢父亲大人成全!” 说罢,少年转身离开,魏尚则眉头紧锁的坐在竹席上,盯着手中竹签陷入沉思…… 第20章 【20】私奔 天将亮,一夜未得安睡的魏尚起身穿戴整齐,准备一早要赶往前杨屯,就在此时,杂役门外通报,说是前杨屯里司恬阔求见,看上去神色慌张,不知出了什么事。 魏尚微微嘀咕了一句,这么早,会是什么事?然而一转念,突然皱起眉头大呼糟糕,连忙奔出去屋去。 乡良府门外,恬阔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团团转,一见到乡良大人出来,迎头上前哭丧着脸嚷道:“大人,这可让我如何是好啊!” 魏尚连忙摆手,示意他不要在这里说话,带着他一路进了偏房,关好门,安顿着恬阔坐下,这才正色问:“说吧,不会是令爱随着阿单一起不见了吧?” 原本一脸苦色的恬阔顿时一愣,惊奇道:“怎么?魏大人已经知道了?” 魏尚无奈的叹口气,摇头道:“果然如此,竟算漏了这一出” “大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恬阔焦急道:“您说让我关照,我就关照他,您说让我帮助,我就帮助他,可是现在呢?这阿单分明就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昨晚还在我家里吃了饭,前面说的好好的,什么不得到我的认可,绝不会与小女有什么越礼之举,可这一转眼的功夫,小女只是出门去送送他,结果一去就再没回来,两人就此没了踪迹,这、这……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这可让我怎么好啊!” 看着恬阔一阵捶胸顿足,魏尚上前安抚道:“恬老弟,这其中是我失策,你大可放心,人我一定会尽快找到,而且确保她安然无恙!” 恬阔一愣,将信将疑道:“真的?” 魏尚郑重的点点头,恬阔心中一转念,仍哭丧着脸道:“就算找到她,可是……可是她一个待嫁的姑娘家,与那阿单一起厮混在外,传出去,这以后……以后可怎么嫁人?” 魏尚轻笑着摇摇头:“恬老弟,这我可要说你几句,我已经听说了,昨夜他二人与我的管家起了一点误会,我猜你多半没有把我之前的想法告知令爱和阿单,否则他们断然不会为了逃避婚约出此下策,一起被逼私奔” “被逼私奔?!”恬阔心中一慌恐,想起原本心中的那出如意小算盘。 恬阔本想等待看清阿单背后的来路,再决定将女儿许给阿单还是乡良大人的公子,所以一边对婚约的事情不做解释,一边又默许阿单和女儿之间的暧昧,万没想到中间会出现什么变故,导致两人为了逃避婚约而私奔离家。 “总归事情因我的人而起,恬老弟不必担心”魏尚继续安慰道:“只要人能够平安回来,若他们两人都有心意结为夫妻,那自然最好,我魏尚会亲自出面帮他们操持婚事;万一阿单和令爱之间出现变故,只要老弟不嫌弃,魏尚定会做主,让令爱成为我魏家的儿媳妇,你看可好?” 恬阔听此,心里顿时豁然,脸上由悲转喜的鞠礼道:“魏大人言重了,我小小里司哪里有嫌弃您的道理,只盼小女能尽快平安归来,我这个当爹的,也就放心了” “恬老弟大可放心,这就回去静候佳音吧” 送走了恬阔,魏尚回到屋中,吩咐家奴喊来了儿子魏中权。 “父亲大人,您找我?”少年跨入屋中,恭敬的鞠礼道。 魏尚点点头,摆手规退了家奴,随即神情凝重的看着儿子。 “父亲大人为何这样看着孩儿?” 魏尚转而淡淡微笑道:“昨日让你追踪季黎的下落,你办的很好,一天之内就有了消息,看来你对此道已经非常精专,如果再去追踪两个从未谋面的人,你可有把握?” 少年稍稍作迟疑,询问道:“是前杨屯的阿单和伯恬姑娘么?” 魏尚神色微变,不解的问:“你怎么知道为父要让你追踪的是他二人?” 少年淡然回复:“昨夜见过父亲后,孩儿出门遇见了几名回到府中的乡良卫,身上都带着伤,孩儿随口问过,得知他们是与阿单和伯恬姑娘起了冲突,冲突的原因也略有所闻,想必昨晚父亲所说的伯恬姑娘的意中人,应该就是阿单了,刚刚又听家奴说,早上恬大人来过,而且神色慌张,猜想多半是他二人因昨夜的事情私奔离家,季黎前辈刚出了事,现在阿单又带着伯恬姑娘离家,父亲让我追踪两个从未谋面的人,应该就是他二人吧” 魏尚满意的捻着几根胡须连连点头笑道:“好,非常好,那你可有把握追踪得到?” 少年面色平静道:“父亲大人尽可放心,这并不困难,只是找到他们之后,该当如何?” 魏尚对儿子越发满意,却仍有些不确信的问:“若说昨日追踪季黎,倒是有四个恤民营行踪十分扎眼,好找的多,现在这样一对寻常男女,你连见都没见过他们,如何找得到?” 少年随即回复:“听闻伯恬姑娘相貌俊美,必与凡人不同,他二人因故匆忙离家,也必然少有准备,出门不久便需要依附人家讨得衣食生活,既然如此,只需安排人到附近乡邻打听两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其中女子相貌出众,男子孔武有力,而且两人新到本地,缺少衣食,虽然可能需要略微花些时日,但如此鲜明的特征,应该很快会有消息” 魏尚心中又是一阵赞叹,却继续问道:“伯恬姑娘相貌俊美倒是不难知晓,可阿单孔武有力,你又如何知道?” 少年微笑中答:“昨夜回来的乡良卫中,有两人伤的最重,孩儿问过得知,乃是阿单怀抱伯恬姑娘,以单手造成,如此推断他孔武有力,并不为过,如今他们离家在外讨生活,阿单必然要凭借体力挣得衣食,以此作为特征追踪,断不会错” 魏尚露出一脸讳莫如深的笑意,调侃道:“你既已知道伯恬姑娘相貌俊美,又与孔武有力的阿单私奔,还能这么冷静的分析,就一点不为你的未婚妻着急?” 刚刚还是神色自如的少年顿时面露窘迫,开口道:“父亲大人不要再……戏弄孩儿,孩儿说过,现在……无意考虑儿女情长,也不想因此耽误了伯恬姑娘,她既与阿单有意,理应成全他们” 魏尚摇头叹息道:“真是可惜,只是我不知是该为俊美的伯恬姑娘可惜,还是该为痴心剑术的你可惜,也罢,你尽快去侦办此事吧” 少年面色恢复了平静,再次询问:“寻得他二人之后,该当如何?” 魏尚沉思一阵说道:“我昨晚说过,对方的人极有可能已找到他了,想必此时早已尾随其后,你找到他们之后不要打草惊蛇,想办法接近他们,不要暴露了身份,阿单此后定会想尽办法寻找季黎,你且跟随在阿单身边尽力帮助他,顺便查出季黎的下落,在阿单真正觉醒之前,确保他的安全” 少年稍一迟疑,又问道:“觉醒?父亲指的是?” 魏尚拿起把玩了一夜的半截短棍,隐晦的说道:“他既然受领了长剑却邪,想必在他身上也封印了那个大家伙,只是封印是否成功,阿单又能否善用觉醒之后的力量,我族命运将何去何从,恐怕多半都要与此相关了” 少年似有所得的点点头,魏尚继续说道:“你跟在他身边,还有另一个任务,时刻观察阿单的变化,如果他出现什么异常,万不得已之时……” 说到这,魏尚略微犹豫了一阵,最后似乎十分艰难的下了决定:“杀了他,不能让……那场悲剧再次重演” “孩儿明白!”少年鞠过一礼,正要转身,却迟疑着又问“追踪到他们之后不急着带回么?恬大人那儿……” 魏尚摆手道:“没关系,你只需时时想办法将消息送回来,恬大人那里,我自会安抚。” 少年点点头,转身将欲离去,魏尚却又将他喊住,盯着儿子看了半天,叮嘱道:“此去恐怕不是一两日能够了结,只怕中途多有凶险,你……为父静待你平安归来!” 在少年的记忆里,父亲少有这般担心自己的时候,内心微微一阵触动过后,少年深深鞠了一礼,转身离开。 第21章 【21】将远行 清晨,林间斑驳的阳光中,一对小情侣疲惫的相互依偎在大树下,女孩儿面色静怡的靠在少年怀中熟睡,少年则倚树而眠,身旁倒插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 两人几乎一夜不曾停歇,沿着山路奔走至天将亮,直到恬女实在体力难支,才在这里停下休息,此时两人借着小憩的功夫刚刚睡下。 睡梦中,阿单的眉宇间忽而紧皱,忽而舒缓,似在梦中颇有一番奇遇…… “臭小子!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再度将我封印,真是个无良后辈,厚颜无耻!” 滚雷般的声音震撼着阿单的双耳,他仰望着被铁索捆缚在一根石柱上、口中不停叫骂的六臂牛头大叔,显出一脸的茫然。 “看什么看,臭小子,老夫早晚有一天脱离束缚,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牛头大叔依旧挣扎着叫嚣,却始终无法摆脱捆缚他的铁索。 阿单回过神,对眼前着这个身形巨大的家伙不满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我面前,不过牛头大叔,你刚刚说话可有些不公道,在山洞中我可是完全按照你的指示做的,你让我拔剑,我便拔剑,拔剑之前我还再三与您确认,是您催着我做的,现在又说什么自己被封印,让人听也听不懂” 牛头大叔气急败坏的叫嚷道:“混账东西,还在这跟老夫装糊涂,分明和你爹一样无耻,无耻卑鄙,卑鄙无耻!” 阿单心中一震,忙上前问:“你说我爹?你知道我爹是谁?快告诉我,我爹叫什么?” 牛头大叔长长的哼了一声,扭头一脸不屑:“老夫怎么会知道那种卑鄙小人的名号?” “你不是说我和我爹一样的么?你不认识我爹,怎么会知道我们一样?我爹到底是谁?”阿单不满的上前质问。 牛头大叔仰起头,一脸赌气道:“你小子是在审问我?我不高兴和卑鄙小人的后代说话” 阿单心中暗想,这牛头大叔看上去样子恐怖,性格倒是蛮活泼,甚至有些孩子气,不过他左一个卑鄙小人,右一个卑鄙小人着实令阿单倍感不爽,于是上前道:“我猜你也是信口胡说,多半知道我有娘无父、有名无姓,故意在这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来戏弄我” “有娘无父?你娘倒是能自己生了你?啊哈哈哈……” 牛头大叔兀自捆在石柱上大笑个不停,阿单气急:“你这牛头怪物,就会在这里浑说,我看你之所以被困住,多半就是因为嘴巴太坏!” 对方牛眼一瞪,怒喝一声:“混账小子,看我踩死你!” 说罢,磨盘大的脚掌从天而降,阿单一惊,却又是之前一样浑身动弹不得,眼见这一脚踩下来,惊吓中浑身一阵抽搐。 “阿单哥!你怎么了?” 阿单猛然间睁开眼,一张精致的面庞出现在眼前,恬女抬起衣袖帮他擦去额头上因惊吓冒起的汗珠,阿单环顾左右,两人此时仍身处山林之中。 “做了噩梦?”恬女关切的问。 阿单茫然点点头,只觉口干舌燥,浑身酷热难耐,恬女看出他难过,起身去寻水源,阿单恍惚中看着恬女因赶路而弄脏的裙摆,心中浮起一丝愧疚——她竟没来得及备一身像样的衣裳便随自己逃离家门,自己之前那些疑虑,昨夜刚被她一语道破,两人便已深陷其中,一切来的实在太快、太突然,但是阿单明白,他必须一肩担下所有后果,这才是对她这份深厚情意的最好回报! 恬女手捧着山泉中取来的水,小心喂着阿单喝下,见他神色稍有恢复,终于略感安心。 口渴虽解,体热却实难忍耐,阿单挣扎着起身奔至山泉跟前,整个人扑通一声趴在水中,这才觉得爽快。 待阿单一身湿淋淋的从水中钻出,见恬女站在一旁愣愣的盯着自己,随即笑道:“那天,我便是这样从溪水中一钻出来,就见到你在不远处的水潭中沐浴” 恬女面色一慌,羞怯的低了头,一手攥紧胸前的衣襟,喃喃低声道:“还说自己不是坏人,明明就是偷窥者” 阿单走上前解释:“我又不是故意的,哪里晓得你会在那里等我?” “不知羞,谁有等你”恬女扭过头故作不屑的嘲笑一句走开,阿单只当是她女孩子家的矜持,不愿承认而已。 两人回到刚刚休息的树下,阿单盯着那把倒插在地上的长剑,心中疑虑万千,回想昨夜被良叔和一众乡良卫围攻,这柄长剑再次不请自来的替自己解围,似乎每当自己受到威胁时,它都会突然冒出来,隐隐觉感这柄长剑像是有知觉的活物一般,能懂得自己何时需要它出现,也懂得自己何时需要它消失,这世间竟有这等蹊跷事?然而回想几天来的种种怪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也许真的应该留着它,虽然破旧是破旧了一点,但好歹也是把兵器,至少关键时候能起些作用——阿单心里就此做了决定。 再想到昨晚自己放倒了两名乡良卫之后,其余人正要一哄而上,却突然一片鬼呼狼嚎,阿单看得清楚,他们差点被一旁飞来的竹签扎成刺猬,良叔倒是逃的极快,见到形势不妙,转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自己当时只顾着带恬女离开,来不及细想,现在回想起来,分明是有人出手相助,可会是谁呢?竟用这细小的竹签当做兵器,而且威力着实惊人,任阿单怎么想,也想不出前杨屯附近谁会有这等本事。 恬女见阿单盯着长剑愣神儿,她一直以为这把剑是阿单的随身之物,昨晚的慌乱中她自己也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模糊的感觉,阿单一人赶走了所有乡良卫,带着自己匆匆逃离,因而此时并未看出阿单的疑惑,只站在他身旁悠悠说道:“阿单哥,我已经再无回头的可能了,只能将一切都押在你身上,你会明白我的处境吧” 恬女清楚,这样的状况对自己而言十分冒险,她已经背离了婚约,也背离了父母,阿单现在就是自己全部的依靠,但在恬女心里,至少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这份自由,已好过一切,虽然此时对父母心存愧疚,然而想想阿单的决心,她笃定的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终有一日,她和身边的这个少年会荣归故里,那时候,再十倍、百倍的补偿父母。 “后面的事,都交给我吧” 阿单回过神儿,简练的回了一句,却让恬女心中倍感踏实…… 在这个怀揣“英雄梦”的少年心中,曾一度渴望有朝一日背井离乡、外出闯荡一番事业,现在的境遇似乎正合了当初心中的祈愿,而且正如当初所想,自己身边竟真的多了一位佳人相伴,自己也许真的有机会在这广阔的天地中搏一份功业,唯一不同的是,自己当初没有预想着娘会遭此变故。 但是,阿单心中也有一份莫名的笃定:一向充满智慧、淡定从容的娘,绝不会有事,在阿单的记忆中,与娘相依为命的岁月里,世间就从来没有什么困难能让娘无法应对,纵使遭遇现在这种从未发生过得变故,也丝毫不能撼动娘在他心中留下的那份安全感,阿单觉得,只要自己像娘一样从容的面对一切,早晚有一天会在某个地方找到她! 这如同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丝毫不值得怀疑! 可是天下之大,自己究竟该去哪儿找呢?原本指望着依靠里司大人和乡良大人的帮助能尽快有些线索,然而现在,他带着恬女私奔,只怕早已将这两位大人得罪至深,寻找娘的事看来只能靠自己了 公家!对,娘是被公家的所谓恤民营带走的!阿单心中忽有所得,觉得自己应该朝这个方向摸索,可是具体该怎么做?阿单仍旧毫无头绪,相比之下,此时肚子已经咕咕乱叫,弄点吃的才是当务之急。 阿单拔起长剑抗在肩上,转身向前。 “现在我们去哪儿?”恬女跟在身后怯生生的问。 “你饿不饿?” “嗯,有点” “这就找些吃的去” 阿单侧身拉起恬女的手,恬女含羞低头,任由他拽着自己一路向前。 清风拂过,树林间枝叶梭梭,两人身影渐行渐远,在他们刚刚休息过的大树下,出现一位身着浅黄长裙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远远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悲戚,微风袭来,拂动起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也拂动着她残缺了一侧摆边的长裙…… 第22章 【22】王宫旧事 大齐国都临淄,齐王宫朝阳殿内,此时正值歌舞升平,一众王公贵族席坐殿内,与齐王一道欣赏着舞姬们美轮美奂的表演,忽有一名小吏,躬身从侧门入,一路小跑着奔向王座,到了跟前,在一名齐王贴身侍从耳边轻语几句,那名侍从神色微变,连忙又转身走到齐王身边,俯首耳语一阵,齐王虎眉头微皱,瞪着王座下奔来的小吏喝问:“所言当真?!” 那名小吏连忙跪伏在地上,大声回道:“回禀王上,千真万确,小人不敢欺瞒!” 齐王略微沉思,忽然拂袖哈哈大笑起来,舞姬们见此,停了表演,个个呆立在原地不敢动弹,一位大臣挥了挥手,众舞姬便纷纷退下,齐王高台之上仍旧笑个不停。 规退了舞姬的大臣起身,站在高台下向齐王深躬一礼,笑问:“不知王兄得闻何事,竟会如此高兴?” 齐王笑颜中捋了捋胡须,随即喝到:“外臣大夫,都暂且退了吧” 台下一众人纷纷起身,向齐王鞠过一礼后,各自躬身退出大殿,只留下几位王亲贵族仍坐在殿内,齐王环视一周,朗声道:“横亘寡人心头十余载的大石,今日总算落地” 听了这一句,台下几人一阵轻声议论,刚刚站在高台下的那位大臣略微迟疑,心中忽有所得,连忙道:“莫非……是那大祭鼎中的冥火……熄灭了?” 几位贵族顿时都看向齐王,只见齐王又是一阵大笑,捋着胡须说道:“不愧为我薛公,果然机敏,刚刚小吏来报,清音殿大祭鼎中,十余年水浇不灭、风吹不熄的冥火,就在昨日,突然熄灭,诸位亲臣,这意味着什么?” 席坐在大殿内的王族们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一年纪稍长者起身,满面笑意道:“这可真是可喜可贺,困扰我王族十余载的梦魇,终于烟消云散了!” 齐王不住微笑点头,而在座中几位年轻的贵族却似乎云里雾里,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年长者似乎有意卖弄,朗声说道:“想那十几年前,萨满为祸宫中,大祭司召唤先祖亡魂附身,却导致爆发失控,搅得我大齐王宫天翻地覆,多少护卫命丧当夜,我王族亦有多人命陨,就连先王妃都未能幸免。当时,萨满中有剑法号称太初、无极的两位绝顶剑客,以名震天下的“双子联诀“都奈何不得它,虽然一时制止了恶灵肆意行祸,却最终让它逍遥法外!” 年长者的陈述,引得众人阵阵惊奇,于是他继续得意的说道:“萨满一族曾向我先王承诺,会倾全族之力降服恶灵,恶灵重归封印之日,便是大祭鼎冥火熄灭之时,然而,直至先王仙逝,那大祭鼎中的冥火却依然长明不熄,萨满一族却再也无人敢来复命,王上身为公子之时便对此异常悲愤,继承王位后,举国上下通缉萨满一族,定要他们交代个结果,转眼十余载匆匆而过,如今大祭鼎冥火熄灭,看来是那恶灵是终于得以封印了” 众人一片哗然,许多年轻贵族从未听说过王族之内还发生过这等事情,多年来也从未细想过通缉萨满一族的原委,如今得以昭然,无不唏嘘感叹…… 然而,忽有一年轻贵族起身,不解的问:“既然是萨满一族为祸宫中、招致恶灵,为何又是萨满一族倾力降服?这萨满一族,究竟与我们是敌是友?” “这……”年长者欲言又止,转头谨慎的看向齐王,似乎不敢再讲下去,齐王拂袖岔开话题道:“不管怎么说,如今冥火已熄,看来那些萨满的确出了些力气,这样吧,薛公传寡人新令” 高台下的大臣连忙躬身:“臣文谨记” “撤了缉拿萨满的法令,让他们归为庶民吧,有能善事者,也可入各府为客,但,绝不能再行附魂之术” “唯!” ------------------------------ 注:唯,遵命之意,所谓“唯唯诺诺”既源于此,唯是下级对上级的答应,诺是上级对下级的答应,许多影视剧中臣子对大王说“诺”,其实并不准确。 ------------------------------ “王上”又是刚刚的年轻贵族道:“既然这些萨满当年在宫中闯下这么大的祸端,连连先王妃都因此命陨,怎么可以这样轻易放过?应该斩草除根才是啊,否则岂不有辱我王族威严?” 齐王摇头道:“他们受先王恩泽,既然事情已经解决,寡人不欲再为难他们,就让他们散入民间,自生自灭吧” 诸位贵族各自唏嘘短叹,此时齐王又发新令:“另外,薛公传令各都大夫,规整各自技击,为明年之谋略,早做准备” -------------------------------------- 注:“技击”是齐国常备军的特有称号,同时期类似的还有魏国的“武卒”及秦国的“锐士”等。 -------------------------------------- 台下大臣略微犹豫,随后道:“回王上,去年我大齐刚结束了与秦国的交战,随后又直入燕地,虽都战果颇丰,但各都粮草兵甲大多折损严重,大王明年再举兵,这恐怕……” “恐怕什么?”齐王面露不悦道:“中山已被赵国所灭,如今中原各国强起,我们如果再不加紧步伐,怕是好处都要被他国所掠,粮草不足,可以再加赋税,我泱泱大齐岂会供不出这点粮草?至于兵甲,你尽可传令下去,将充军年龄由十六岁,降至十五岁,这不就行了么?想我大齐民生富足,十五岁的少年郎,也多可持戈上阵、为国效力了” “王兄,赋税去年才刚刚加过,民之休养生息,对于战事也十分重要,现在……” “不必再言其他,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台下大臣察觉齐王颜色不悦,虽有心再加劝阻,却也深感无力,只得唯唯称是,不再言语。 于是数日之后,齐国各地都收到了新的王命,一条是取消了对萨满的通缉,一条是抬高赋税、降低兵役年龄。 对于取消通缉萨满的政令,隐藏民间的萨满族人自然喜不自胜,数年苟且度日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同时心中暗爽的还有那些豪门贵族,因萨满族人多怀有异能,早在政令发布之前,各豪门间已隐晦的招募萨满中的能士为客,例如薛公田文门下的第一剑客,便是萨满中“双子联诀”之一,号称无极剑诀的薛子横,在坊间,这已是近乎公开的秘密,只是薛公贵为国相,纵使收留了萨满中这等大高手,在通缉萨满期间,也无人敢多言语。 现在对萨满的通缉解除,贵族大夫们便可公开招募萨满为客,一时间,萨满一族成了各贵族豪门间炙手可热的人物。 而对于增加赋税、降低兵役年龄的政令,自不必说,在各地引起了民众的诸多不满…… 此时的阿单和恬女,寄宿在卞邑附近的牛庄,阿单凭着自己身强力壮,被牛庄一位丧夫丧子的老妇人收留家中帮农忙,几日下来,看着阿单憨厚踏实又十分肯干,恬女又将自己的生活起居照顾的无微不至,老妇人完全将他二人当做自己的儿子、儿媳一般对待,虽没什么厚报,但也可保得一日三餐勉强度日,庄里的乡邻对无依无靠的老妇人能受到这样两位年轻人的照顾,也是赞不绝口。 在离家多日后,阿单和恬女靠着野果山泉果腹,现在总算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安稳下来,农忙之余,阿单心里开始盘算着如何找娘。 之前他想通了要找到娘,需要想办法进入公家门府,现在,他开始思量着要如何才能做到。 如今他们所在的卞邑,向南可入薛城,那里便是号称门客三千的薛公属地,或许会有许多让自己成就功业的机会;而向北,便是五都之一的西都平陆,因地缘关系,西都与中原各国接壤最多,因此大小战事频繁,成就功业的机遇也不可谓少数。 阿单思虑着想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上做出选择,却一直苦于自己没有任何门道和机遇。 这日农忙闲暇,阿单坐在田间地头眺望远方,心中兀自琢磨着究竟该何去何从,恬女远远走来给阿单送餐饭,见他独自发呆,便放下竹篮坐在他身旁陪着一起发呆,看着满眼绿野生机,恬女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感慨着自语:“若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下去,似乎也很不错” 阿单回过神儿,转头看着恬女说:“你不是还指望着有朝一日,我能获得你爹的认可么?如果只在这里种田,如何能实现?” 恬女转头与阿单对视片刻,微笑道:“我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 两个年轻人相视一笑,轻轻依偎在一起。 “好心的,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啊……” 两人正沉浸甜蜜中,耳边忽然传来一人哀求的声音,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衣着破烂的中年人跪伏一旁向二人乞食,恬女欣然从身旁的篮子里拿出一块饼递过去,那人接在手中,连连伏地回谢,临起身,一边夸赞恬女美如仙女下凡,一边夸赞两人郎才女貌,他日必得福佑,两人只当是他讨得食物,嘴上多些回报罢了。 第23章 【23】祸起外乡 看着乞食者啃咬着干粮离去,恬女怜悯道:“真是个可怜人,这世间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 “我们若不是遇到好心的伯淑婆婆收留,这会儿说不定也如他一样四处乞食呢,那你可还愿意随我流浪?”阿单笑问。 恬女回过头看着阿单会心一笑:“我啊……” “哎呦,我的饼!” 正说话间,身后突然传来刚刚那位讨食者的一声痛呼,接着便传来几声恶狠狠的叫骂:“臭要饭的,给我滚远点!”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几个衣着像是本地乡良卫的人,正抡着长棍殴打驱赶躺在路上的乞食者,阿单和恬女心中一阵不平,起身正要上前阻拦,其中一人却拎起铜锣咣咣敲得乱响,四面乡邻听见锣声,纷纷向这里靠拢过来。 待人聚得多了,从几个乡良卫中间走出一位衣着体面的家伙,看上去该是公家的颂吏,只见那人趾高气昂的站在人前,手持竹简宣读道:“按王命,每户加收岁租,上等田每亩加收一石五斗,中等田每亩加收一石,下等田每亩加收五斗,限期下月十五,各户缴足税粮,不得有差!” 乡邻们一阵议论,一年长者上前不满道:“大人,去年才加了岁租,上等田一亩已经高达两石,今年只是平常年景,最好的田地亩产也不到五石,您这再加一石五斗,我们可是连口粮都不够了” “是啊大人,中等田亩产不过两石,岁租已经加到一石了,现在再加一石,岂不是颗粒不剩!” “下等田亩产只有一石不到,之前的岁租已经七斗,现在再加五斗,辛苦一年,每亩还要倒贴两斗,这可怎么活啊” “就是啊大人,您给说说吧,怎么活的成啊” 见乡邻们争相吵吵嚷嚷,宣读王命的颂吏瞪起眼喝道:“干什么?你们要造反么?” 几名乡良卫提起长棍一阵推搡威胁,众人这才稍稍安静,却依旧各自不满的小声议论,阿单和恬女站在人群中,心中也浮起一丝厌恶。 “你们这些刁民,少在这儿给我哭穷”颂吏收起竹简,大声道:“之前年景大好时,你们都在想方设法少报收成,攒下多少余粮,以为公家会不知道?说什么平常年景,你们牛庄守着泗水,哪有什么丰害之分?年年岂不都是大丰?” “大人明查啊”年长者走出,满面苦涩道:“自先王时期,我牛庄向来实报收成、足缴岁租,从来不敢有半点虚假和拖延,可是如今这岁租,分明是要人活不成啊” “就是啊,活不成了” 众人纷纷跟着老者应和,上前说话的老者正是牛庄里司,这位年过六十的老人,做了大半辈子的里司,从未有过这么高的岁租。 “你敢诋毁王命?!”颂吏见此,气急的上前指责道:“现在增加户赋,乃是为了保我大齐安良,你们这些庶民,能有力气在这里讨价还价,还不都是我大齐军士们戍卫边陲的结果?没有粮草兵士,还怎么保你们平安?你们早被强雄掳去做奴隶了!” 众乡邻虽仍有不满,但见对方蛮横跋扈,几个乡良卫又从旁长棍挥舞着吆喝,各自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就算要供养戍边军士,那也得让我们活命吧?百姓都饿死了,留得军士们又有何用?” 人群中,一个少年挺身直言,他身旁的少女本想拉住他却没来得及,这一对少男少女,正是离家出逃的阿单和恬女。 那名颂吏一愣,上下打量阿单一番,转头问里司:“这小子是什么人?看着面生得很嘛” 里司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说起,收留阿单和恬女的柏淑婆婆连忙笑脸上前:“这是我远房的侄儿,这两天刚到这里” “侄儿?”颂吏再次审视阿单一番,问道:“现年几岁了?” “年过十六”阿单耿直的回复。 颂吏一听,转头对几名乡良卫嚷道:“把这小子连同那老太太,都给我绑了!” 恬女一听便急了:“你们凭什么抓人?” “凭什么?”颂吏冷笑一声:“匿户、逋事者,该当何罪?” ---------------------------- 注:隐瞒税户被称为“匿户”,逃避服役被叫做“逋事”,在当时都要受到严厉处罚。 ---------------------------- 阿单心中大呼不妙,自己因前杨屯里司及乡良人关照,免于被佂充军的事,此时已有口难言,然而最要命的是自己被抓倒算了,却还要连累收留自己和恬女的柏淑婆婆,这是万万不能的。 不由分说,几名乡良卫已经吆喝着上前要将二人拿下,围观的乡邻一阵哗然,阿单想不得那么多,先救下婆婆再说。 只三拳两脚,两个率先上前的乡良卫已被打翻在地只有躺下哼哼的份儿,剩下三个乡良卫一惊,抡起长棍上前,阿单一抬头,只见长棍已及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青光闪过,三个乡良卫挥来的长棍齐刷刷断开,只剩半截留在手中,各自这一棍自然抡空,无不闪的自己踉跄着差点摔倒。 阿单心里自然清楚其中原由,鉴于之前的经验,瞥一眼倒插在地上的长剑,趁着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先一脚将长剑踢入草丛,再疾步上前,往三人身上一人补上一脚,各自便都如沙包一般跌坐在了地上哀嚎起来。 “你、你敢拘捕!”长衣颂吏见此,慌张后退道:“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啊,都给我等着!”说罢掉头便跑,几个乡良卫也各自爬起来,扔了手中短棍,捂着伤痛连滚带爬的跟着逃走。 阿单看着落魄逃窜的几人,心中正觉一阵得意,转头再看围观的乡邻们,各个却都面露惊恐的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比那些家伙更让他们害怕似得。 阿单不解道:“大家这是怎么了?坏人已经赶走了,你们还怕什么?” 只见年长的里司转头对着收留阿单和恬女的婆婆道:“妹子,你收留的这是些什么人呐,这回我们牛庄可算要大祸临头了” 围观的乡邻也各自窃窃私语,看上去,都是在指责阿单。 第24章 【24】阿单的承诺 人群中的议论渐渐变成指责,甚至传来泣泣的哭声,阿单看着乡邻们满眼的恐惧,不屑道:“只是几个乡良卫,大家何至于这样?本就是他们逼着我们活不成,难道不该给他们些教训?” 年长的里司一挥手,气急道:“你这小娃娃懂什么?他们只是几个乡良卫不假,可他们身后却是那些贵族大夫,你以为今天赶跑了他们,我们就有好日子过了?更大的麻烦还在后头,本来哀求哀求,或许还能留条活路,现在可好,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娃娃可算捅了大篓子! 阿单轻笑着摇摇头道:“里司大人太把他们当回事了,放心,如果他们真的要来找麻烦,我会让他们吃下更大的苦头” “你……”里司气的浑身颤抖,指着阿单半天说不出话来,索性一转身,轰撵着乡邻道:“都回去吧,有去处的,就出去躲一躲,没去处的,备足岁租,大不了要多少,我们给多少就是了” “里司大人,我们哪里有那么多的余粮啊” “是啊,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可躲避的地方” 人群里一阵阵哀怨,阿单见此,心思一活,上前对众人道:“大家不必躲藏,余粮嘛,也不必那么多,备足他们要的一半,就足够了” “你给我闭嘴”里司大人冲阿单跺着脚吼到:“你小子如果还念及乡邻们一点点安危,就给我立刻离开,别再拖累我们!” 里司的怒气并没有让阿单在意,他反而更加大声的说道:“大家相信我,只要一半,凑够一半,我自有办法让那些乡良卫乖乖的认栽!” 人群中原本惊恐的氛围开始渐渐变得活络,人们将信将疑的议论着,有人开始喊道:“柏淑家的侄儿,你说的可是真的?只要一半?” “一半,只要一半就好!”阿单自信满满道。 “一半倒是不难,只是,你确定只给一半,那些乡良卫就会罢休?” “他们想不罢休也难”阿单笑着点头道。 大家开始更加活跃起来:“这么算起来,可比去年的田赋还要低呐!” “就是啊,只要一半?这小子说的是不是真的?” “伯淑家侄儿,你可不能在这信口胡说啊” 里司大人终于也看不下去,走上来嚷道:“大家别听这小子浑说,还嫌他惹的祸不够大么?” 乡邻们一阵骚动,有人对里司的话点头称是,有人却满眼希望的看着阿单,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说不出个结果,然而到最后,倾向阿单的人开始越来越多,毕竟从来没有过这么高的田赋,大家实在看不到希望,既然阿单说有办法,大家不得不在他身上赌一把。 “里司大人,就让这小子试试吧,不然我们去哪弄那么多余粮?” “就是啊,一家老小等着养活呢,总不能眼见着大家都饿死吧” “如果实在不行,大不了到最后我们再想办法,且让这小子先试试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年长的里司也开始跟着动摇,他一会儿听着大伙的说辞,一会儿转头盯着阿单上下打量,最后,终于走道阿单跟前小声道:“你小子不要图一时嘴上快活,让大家白白抱了希望,如果最后出了什么乱子,你可一人兜着” 阿单笑着凑到里司耳边:“大人尽管放心” 年长的里司仍旧半信半疑的看着阿单,但见他始终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转过头对着乡邻们说道:“也罢,横竖我们是拿不出那么多余粮,既然他说有办法,那就信他一次,如果真的打发了那些乡良卫,我们全庄倒是要谢谢他了” 人们一阵欣然点头,看着阿单自信满满的样子,似乎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阿单再次对众人问道:“备足这一半田赋,大约需要多久?” 年长的里司想了想,说:“如果只是一半的话,刚收过的冬麦应该够了,只需三两日” “嗯,差不多,差不多”人群跟着应喝,阿单笑道:“那好,大家就尽快去准备吧,备好这些田赋,大家还要抽点时间帮我个小忙” 乡邻们纷纷点头赞同,欢喜中各自散去,恬女凑上前小声道:“阿单哥,你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那些乡良卫怎么可能只收一半的田赋?” “他们当然不愿只收一半的田赋”阿单不屑的笑道:“只不过遇到我,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恬女仍觉不可能,想了想说:“难不成你还要打人家?打到他们求饶,只收一半么?” 阿单噗一声笑出来,抬手在恬女的头上摸了摸:“真有你的,这都能被你想到” “啊?真的是这样?”恬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问。 “傻丫头!”阿单丢下一句,转身离开,笑而不语。 傍晚时分,阿单和恬女陪着柏淑婆婆吃过晚饭,婆婆神情始终苦闷,阿单心知白天的事情让婆婆感到担心,心里正琢磨着要如何宽慰她,沉默中婆婆却突然开口:“你们小夫妻俩快走吧,离开这儿” 阿单一楞,不解道:“怎么?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婆婆要赶我们走么?” 婆婆摇摇头,怅然道:“我是不想你被他们抓去,那些乡良卫可不是什么善茬,落在他们手中,你们俩怕是有的苦头吃了” 恬女在一旁担心道:“可是婆婆,我们走了,他们找不到我们,再来为难您该怎么办?而且您一个人,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哎,我一个老婆子,他们能把我怎样?那些人无非是要逼我们交足田赋,就算找不到你们,最多让我们多交些岁租,也不会把乡邻们怎样,你们俩还是快些走吧,走的远远的,老婆子我在这里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是都过来了?” 说着,柏淑婆婆抬起头,透过窗洞望着外面,喃喃自语道:“三十多年前,我丈夫被佂充军,扔下我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儿子,一走,就再也没回来,那会儿我还不到二十岁,总以为日子还长,自己守着儿子一直等,总会有一天等到他回来” “这一等就是十年,心都凉了,儿子总问我,爹呢?我说,你爹在外保卫大齐乡民,是个大英雄呢,我儿每每听此,都乐的一脸自豪” “本以为没有比这更糟的日子了,没想到不多久,儿子也到了被佂的年纪,他临走的那天,我扶在门边哭的不成人样,他竟乐呵呵的去了,说是终于能去找爹了,这回他要去做大英雄,还劝我别急,等找到爹,就换他回来陪我……” 婆婆脸上露出一丝凄凉,停了停,眼圈有些红润道:“现在可好,他们爷俩都没了音信,只剩我一个孤老婆子,守在这牛庄十年又十年,硬是把一头黑发都熬白了” “如今,我一把年纪了,公家要的田赋我怕是交不出了,索性倒也算了,他们想把我怎么样都好,我一个人,早也过够了这钟日子” 阿单和恬女坐在一边沉默着不语,婆婆转过头,握着恬女的手,语重心长的叮嘱:“孩子,和你们相处这段时间,是我这些年来最高兴的日子了,现在你们快走吧,走的远远的,你们都还年轻,没有什么比两个人能在一起更重要,最好躲到山里去,避过这一阵子,也就没人再来追查这件事了” 阿单笑道:“看来婆婆并不相信我能用一半的田赋满足那些乡良卫!” 婆婆神情严肃道:“你这小子,竟拿田赋当做儿戏,我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几时又听说过公家会只满足一半的田赋?你还是不要胡闹,尽早带着她逃难去吧” 阿单听后,规规矩矩的跪在婆婆面前说道:“自我娘离开,再无人像婆婆一般关心过我的安危,阿单在这儿给您行个大礼” 说罢,阿单工工整整的磕头,伯淑婆婆欣然微笑,她大致听阿单讲过了自己身世,这个有名无姓、又与娘失散的孩子着实让她心生怜悯,只是阿单没有告诉她恬女是邻乡前杨屯里司的女儿,当然也没有说自己和她是私奔出来的。 待阿单磕过头后,伯淑婆婆叮嘱道:“好孩子,那就快听婆婆的,带上这姑娘家赶紧离开这儿吧” 阿单笑道:“如此厚恩,只是行了一礼怎么够?阿单必定实现承诺,只让乡邻们出一半田赋,便了结掉今年的岁租,这样,婆婆也不必担心自己交不齐田赋了” 看着阿单满脸的认真,婆婆皱起眉头,她打心底不相信这个少年会有这等办法。 “柏淑妹子!”突然,门外传来里司的喊声:“快,快叫你那侄儿出来,乡良卫,来了好多乡良卫!” 恬女和婆婆一惊,都紧张的盯着阿单,阿单听着喊声,脸上却露出一丝微笑道:“这就来了?比预想的要快嘛!” 第25章 【25】无路可退 昏暗的夜色下,牛庄几间茅草屋前,二三十个乡良卫一手持长棍,一手持火把长列成排,站在最前头的,便是之前受辱的长衣颂吏,火把上跳跃的火光映衬着他脸上高高凸起的颧骨,还有那双因愤怒而瞪圆的双眼。 “牛庄的贱民听着,把白天行凶的恶徒交出来,否则我一把火将这里烧成灰烬,看你们这些贱民还能在哪藏身!” 长衣颂吏大声叫嚣着,聚集围观的乡邻无不面色惊恐,相互依偎着缩在一边不敢出声,见众人都不说话,长衣颂吏恶狠狠道:“说,那小子人在哪里?不说我一把火连你们一起烧成灰” “大人息怒!”年长的里司匆匆赶来,远远喊道:“且听老儿一言” 见里司气喘吁吁的赶来,长衣颂吏冷哼一声道:“总算有个敢出气的,说吧,那小子躲在哪?” 里司赶到跟前,喘息着说道:“他、他害怕大人前来责罚,早、早就跑了!” “什么?!”对方双眼一瞪,怒道:“你是想和他串通一气戏弄我么?” “小、小人不敢”里司渐渐缓过气来,小声道:“相比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当前还是岁租要紧啊,大人,我们牛庄向来安分,从不敢违逆王命,白天您多受惊扰,我们牛庄一定给您个说法” “说法?拒交岁租、殴打公使、抗罪拘捕,我倒想看看你能给个什么说法!” 里司陪着笑脸凑近道:“关于岁租,老儿已与相邻们商议过,大家都同意了按公家要求缴纳,而且不必等到下月十五,五日后,大人您便可先来取走一半,只需再过两三日,大人就可再来取走剩下的全部岁租,您看可好?” 长衣颂吏一愣,将信将疑的看着里司问:“此话当真?” “老儿岂敢欺瞒?若不兑现,您尽可再来责罚就是了” 颂吏思虑一阵,又问:“你可听清了我之前所说岁租?” 年长的里司极肯定的说道:“清楚,很清楚,上等田每亩三石五斗,中等田每亩两石,下等田每亩一石两斗,全都按照户薄上登记的田份,不会差,一斗都不会差” 颂吏更觉惊奇,他早先想着如此高的田赋,这些乡民定然不会轻易交出,所以他早做好了花些力气,狠狠压榨一番的准备,毕竟,这份田赋里,还藏着他自己的“实惠”在其中,然而没想到这些乡民竟这么轻易就答应了,而且筹粮的速度也完全超乎他的想象。 颂吏一转念,心里顿觉失策,这些看似穷酸的贱民,定然藏下许多口粮,所以才会这么痛快的答应了如此高的岁租,早知如此,自己应该把岁租说的再高些…… “大人觉得这样可以好?”里司见对方一直愣着不说话,试探的上前问道。 颂吏回过神儿来,冷冷道:“好,就给你们五日,凑足一半岁租,五日后我带人来取,再过三日,我会再来取剩下一半,如果到时候交不出来,可别怪我一把火将这里全都烧成灰烬!” “大人放心,小的绝不敢怠慢,至于白天得罪大人的毛头小子,我保证只要一发现他的行踪,立刻将他擒住交与大人发落,以熄大人心头之怒!” 颂吏摆摆手道:“罢了罢了,你现在不要关心别的,筹齐岁租才是头等大事,这可是王命,抓紧去办吧” 里司连连称是,眼看着一众乡良卫在颂吏的带领下心满意足的离开,里司大人心中却开始七上八下,这大话已经扔出去了,万一做不到,可真的要天塌下来了。 手执火把的乡良卫在夜色中蜿蜒而去,微风拂过夜色中的田野,田埂边的草木一阵梭响,一棵大树下走出一个窈窕身影,月光中一袭浅黄长裙随风舞动,那身影望着渐渐远去的点点火光,又转头看看牛庄几间低矮的茅草屋,口中默念着:彼狡童兮,待要如何? --------------------------- “小爷爷,大话我已经说出去了,你可不能拿全庄乡邻的身家性命开玩笑啊” 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阿单,里司坐在草席上,满脸焦急的叮嘱。 “放心好了”阿单不屑道:“让大家尽快备好一半岁租,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 “行,我这就再去催催大家”里司起身点头道:“最晚后天傍晚,应该就能凑齐了” “到时候再来找我吧”阿单一边摆弄着身旁恬女的长发,一边头也不抬的笑道,恬女不满阿单的戏弄,甩甩头,摆脱他的纠缠。 看着里司出门去,恬女娇怒道:“你还有心思在这里胡闹?没听刚刚里司大人说么?一次来了二三十个乡良卫,凭你一人,倒要打得他们这么多人服软不成?” 阿单嘿嘿一笑:“不必让那么多人服软,只让一人服软就够了” 恬女和一旁的伯淑婆婆各自不解的对视一眼,完全搞不清这小子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两日后,艳阳高照,乡邻们把筹集来的粮食堆放在临时搭起的木棚下,阿单站在长长的木棚前,面露惊愕…… 里司站在一旁朗声道:“牛庄二十六户,得田一千五百余亩,上中下等田合计岁租三千两百二十石,现在已经凑齐一半,共计一千六百一十石,全都在这里了” “怎……怎么会这么多?”阿单惊讶的问。 此前阿单家中无需农耕,对岁租向来没有概念,以前公家派人来征收岁租,阿单只觉得屯子一下子变得热闹许多,却也没兴趣上前细看,如今看着堆放眼前绵延足有百步的“粮山”,不禁倍感惊讶,他此前完全想象不到,乡邻们竟然要承担如此巨额的税负——尽管这才只是一半! “这已经不算多了”里司叹气道:“多年前,按照王命,原本是每户授田百亩,可是后来,大泽乡的乡良大人传令,说是我们无力治理那么多田地,硬是收回了一半,每户便只剩五十余亩,现在这里又只有一半的岁租,已经少很多了” “伯淑侄儿,这些真的就够了么?”一旁的乡邻有些不确信的盯着阿单问,似乎对他们来说,把这些交出去,若能了结岁租,倒也已经十分满足。 阿单略显迟疑的询问里司:“这么多粮食,公家要来多少人才能运走这些岁租?” 里司想了想,说道:“若是牛拉,一车二十来石,大概七八十车即可,算上杂七杂八的人手,百来号人就能运走,若是雇佣挑夫手推木轮车,一车最多也就七八石,算上其他人手,大约要来两百多人吧” 阿单紧张的咽了咽口水,脱口道:“这、这么多人?” 里司一愣,心中一阵不安:“怎么?有什么问题?” 阿单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强作镇定道:“没、没什么,怎么会有问题,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里司长舒一口气,如今事已至此,他可不想出现任何差池。 阿单心里此时却开始犯难,这和自己原本想象的有点出入,对心中的计划感到有些没底,但是想想自己已经在众乡邻面前夸下海口,此时可不能有半步退缩,否则可就害人不浅了。 心一横,阿单硬着头皮对众人喊道:“时间不等人,既然已经凑足了这一半岁租,大伙儿好好休息半天,明天一早,还要再帮我出去忙活一点小事” “出去?去哪儿啊?”乡邻不解的问。 “白石sx南林道!” 第26章 【26】真假埋伏 第二天一早,里司选了十几个乡邻随着阿单赶路,直至临近中午才抵达目的地,大家在阿单的指挥下开始忙碌起来。 两三个乡邻山下砍树,四五个乡邻搬运石头,还有几人在山坡挖沟,闲暇之余,一人不解的问:“伯淑侄儿,咱们这是瞎忙活啥呢?能顶一半岁租?” “能,当然能!”阿单确定的回他。 “柏淑侄儿,你看看,这沟成吗?”半山坡,一人喊道。 阿单瞅了瞅,回道:“再修直一点,里面整整平,盖上点虚草” “得嘞!” “这块石头行么?”往山上搬石头的大叔冲着阿单喊道。 “嗯……大小倒是差不多,就是得再修整的圆润点,找几块石头打磨打磨,然后大伙一起弄上去,下面用小石头垫住,再多找个几块这样的” “成!” “这树砍这样成么?” “树干粗的很,还得再稍稍深点,下面切口别太大了,一会儿好用虚草盖起来” …… 一行人忙活到傍晚,总算都合了阿单的要求,大伙看看布置下的一切,有人开始不安起来。 “柏淑侄儿,你……你这不会是想……” “嘘!”阿单竖起手指,示意他别说,四周观察一阵,笑道:“你们没有参与任何事情,回去之后,也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发生什么,都与你们没有丝毫关系,大伙儿都清楚吧?” 十几个乡民互相看看,又都转头看着阿单,连忙点头。 回到牛庄,天色已黑,阿单找到里司大人,几番叮嘱之后,只等公家下来收取岁租。 ------------------------------------------------ 两日后的一大早,那位长衣颂吏带着近两百人的长队,赶着牛车、推着木轮车浩浩荡荡开入牛庄,阿单早早换了行装,躲在角落看着他们开始装运粮食了,转身准备离开。 “阿单哥,你去哪儿?”刚走出不远,身后突然传来恬女的声音,阿单寻声望去,只见恬女面色焦急的朝自己跑来。 阿单连忙叮嘱道:“你出来做什么?快回去” 恬女上前拽着阿单的衣袖,面色不安的问:“你这是去哪儿?要劫公粮么?” 阿单一愣,不解的问:“你……你怎么知道?” “真是这样?!”恬女惊讶道:“我说你哪来的办法弄到另一半岁租,你前天带乡邻出去时我就有点怀疑,没想到你真是这么想的!” 阿单嘿嘿笑道:“没错,若运粮草,西南林道是他们返回东里乡良府的必经之路,那里两侧是山崖夹道,已经布置好了机关,我就在那儿堵截他们” “凭你一个人?” 阿单一脸轻松道:“虽然来的人比我想象的多得多,不过没关系,我要对付的也只有一个人,只要擒住那个当官的,以他作为要挟,一定可以做到,我已经和里司大人约好,乡邻们会在日落时分前往那里运回粮草,这样,另一半田赋不也就齐整了么?” “你想的也太简单了吧”恬女惊愕道:“就凭你一个人,怎么能在这么多人中擒住对方?” 阿单挠挠头:“这个嘛……我还在想办法,总之不能看着乡亲们被这田赋逼死吧,不说了,事不宜迟,我先走了,万一要是我回不来,你就回去找你爹!” “阿单哥!” 恬女再要相劝,阿单却已经转头跑远,恬女站在那里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惊慌酸楚,惊慌的是,他如此鲁莽,这一去,恐怕真的要凶多吉少,酸楚的是,自己不顾一切的随他逃离家门,而此时此刻,他竟完全没有考虑自己,万一他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落得孤零零一人,该怎么办…… 过不多时,挑夫们已将粮食系数装入大大小小的车上,长衣颂吏带人细细点过,一千多石粮食不多不少刚好一半,这才心满意足的拿出一片写有收契的竹简,递给年长的里司面笑道:“很好,这是一半岁租的收契,再过两日,我便带人来取另一半,当真没问题么?” 里司接过竹简,躬身回道:“小人已经在努力筹措,一定确保足额无误!” “好,那我们两日后再见!” 长衣颂吏十分满足的丢下一句,转身吆喝着众人推车的推车、赶牛的赶牛,一行人车浩浩荡荡离开。 回行路上,乡良卫中带头的一人凑近颂吏疑心问道:“大人,这些穷鬼真的能那么快弄来另一半?” 长衣颂吏捋了一把山羊胡须,笑道:“那看他们自己了,反正有了这一半,上头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收契上只写了上交一半岁租,并没有记录详数,剩下再交一半就是我们赚的了,他们若拿不出,那就一粒一粒从他们嘴里抠出来。” “大人说的是”带头的乡良卫恭维道:“反正我们是凭王命征税,他们敢不从,就狠狠抢他们一票,到时候看这些穷鬼还能有多穷!” 两人哈哈的笑声伴随着挑夫们嘿嘿的口号,车队缓缓行入山中。 临近晌午,车队经过一处树丛茂密的山道,两侧山崖高耸,仅中间一条小路蜿蜒穿过,他们来时空车经过这里已有些难走,此时载满粮草,前行更显困难。 “大人,要不咱们在这歇会儿再走吧,又热又累,大家都有点吃不消了”带头的乡良卫上前问询。 “不行,走快些,让后面的人再加把劲”长衣颂吏一边赶路一边催促道:“要歇息,也得等过了这里再说” “为什么?”带头的额乡良卫不解的说:“这里林荫树茂,正好可以乘凉,多好的歇脚处” 颂吏瞪他一眼,小声道:“你这蠢货,没听说这里最近才出了事么?” “出事?您指的是……” 长衣颂吏见他仍不明白,抬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对方猛然领悟,小声道:“您……您说的是前几天被杀的四个恤民营?就是在这儿?” 长衣颂吏无心再多说,只摆摆手催着后面的人抓紧赶路,带头的乡良卫紧张四顾一阵,虽然他刚刚还在埋怨酷热难耐,此时却越发觉得这里山林阴森可怖,背后直冒凉气。 关于四个恤民营被杀一事,这几日在东里乡的乡良府已是闹的沸沸扬扬,各种传言不断,有人说是四人行至山间,遇到了山贼悍匪;还有人说是四人擒了萨满争功内讧,毕竟解除萨满通缉是在那之后的事情了,为了争功内讧倒也算说得过去,可是四人全数毙命,却不好解释;最后,还传出各种山野鬼怪的说法,甚至说那名被抓的萨满用妖法迷惑了四人心智……总之一时间乡良府人心惶惶——毕竟恤民营是受王族豢养,如今却有四人死在了东里乡地界上,乡良大人早已为此头痛不已。 长衣颂吏与带头的乡良卫各自满心惶恐的前行,车队已进入了林道深处,挑夫们赶车、推车的号子正喊的热闹,忽然听见前方一阵轰隆,许多半人多高的大石从侧崖上滚落而下,轰然砸在小路中央,一颗最大的石头沿着一条沟渠径直撞在路边的大树上,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棵大树竟齐根断裂,直挺挺倒在了众人眼前的路上——如此一来,整条路被拦的水泄不通,这些满载着粮食的车子想要过去,不搬开这些障碍,是绝无可能了。 突如其来的状况,令众人都惊愕着后退,带头的乡良卫杀猪般嘶吼:“谁!什么人!” 众人注视之下,前方不远处树林中缓缓走出一个身影,那人身材消瘦挺拔,肩抗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浑身上下黑衣黑裤,还以黑布遮面,大白天这一身黑,显然来者不善,带头的乡良卫和长衣颂吏不禁一阵心惊肉跳。 “什、什么人,胆大包天,竟敢……竟敢拦截公家粮队?不要命了么!”带头的乡良卫壮起胆子喊道。 黑衣人站到路中间,将长剑在身前地面一插,粗声粗气道:“虎爷在此有礼,山上兄弟们缺些吃的,识相的,把粮草留下,你们尽可全身而退,否则的话,哼哼!别怪兄弟们刀剑无眼!” 众人顿时哗然,这是遭遇山匪了?而且听话音,来的可不止一个,山上难道还有埋伏?粮队随行的二十几个乡良卫抬起长棍对着四周一阵观察,却不见半个人影。 黑衣人见此,又大声说道:“别看了,埋伏的可不止几百号兄弟,想活命就留下粮车速速离去,我们只要粮食,不伤人命。” 众人紧张议论中正不知如何是好,长衣颂吏左右观察一阵,突然大声喝道:“大家别慌,别听他胡乱吹擂,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我们这么多人,踩也踩死他!” 一听这话,乡良卫们心里多少有些底气,抡起棍子直指对面的黑衣人,却都只是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真的上前去。 长衣颂吏一把扯着带头的乡良卫嚷道:“还等什么?快去上前将他拿下!” “啊?我、我们?大人,他……他们手里可有真家伙,就凭我们这几根棍子硬上?” “什么他们,只有他一人!”长衣颂吏愤恨骂道:“你这猪脑子,如果真有那么多人,还用躲着干嘛?早都出来了,就他一人拎把破剑,你们怕什么,还不上去给我拿下他!” 乡良卫们都觉得此话有理,于是个个壮起胆子向前逼近,对面的黑衣人再次大声道:“粮草是公家的,命可是自己的,别说我不给你们活命的机会,山上埋伏的兄弟可不会有我这么好脾气!” 看着对面的黑衣人仍泰然自若,乡良卫们又开始泛起嘀咕,各自踌躇不前。 “混账!”长衣颂吏愤怒大喊道:“胆敢后退者斩立决!亲属按私通山匪连坐,有杖毙此山匪者,赏粮五石,能生擒者,赏粮十石!” 这下,二十几个乡良卫可算没了退路,反正后退是死,向前冲说不定还有条活路,而且若能绑了这小子,那可是十石口粮,够一小家子吃上一年了! 看着一众人手持长棍呼喊着冲上前来,站在路中间,一身黑衣的阿单心中不免叫苦,来时路上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能在众人中劫持那名长衣颂吏,转念又生出这么个虚张声势的主意,想着若能吓退这些人倒更轻松,但是看来对方根本没那么好糊弄,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蛮上了。 阿单拔起长剑横在身前,正准备大喊一声为自己壮胆,奔上来的一众乡良卫却突然鬼哭狼嚎的叫嚷起来,随即便有数人丢了长棍纷纷倒地,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埋伏!有埋伏!”有人一边往回跑一边大喊,后面的长衣颂吏和百来号挑夫顿时惶恐起来,仍横着长剑站在路中间的阿单先是一愣,再定睛细看,只见一旁的树丛中草影晃动,许多细小的飞影呼啸而出,个个命中在那些奔走呼嚎的乡良卫身上,不多一会儿,二十几人零零散散的都被撂倒在小路上。 阿单看着一群人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捂着伤处直哼哼,不禁诧异的自语:“我只是随口说说,竟然……真的有埋伏?!” 第27章 【27】谁的轻语 此时的长衣颂吏早已吓傻了眼,而他身后的挑夫们,本就是被雇来运送粮草,根本无意参与这种是非,此时突遭变故,各自丢弃了车子粮草掉头便跑,前面的人掉头狂奔,后面不明真相的人们更觉惊恐,于是在你推我搡的叫嚷中,百余号人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只剩下被丢弃的上百辆牛车、木轮车,还有地上二十几个乡良卫捂着伤口往回爬行,呆愣的长衣颂吏顿时不知所措。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阿单提起长剑直奔过去,长衣颂吏此时回过神儿,想要转身逃走却也来不及了,被阿单上前一把扯住衣领,长剑在他脖子上一搭,长衣颂吏顿时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好、好汉!好汉饶命!” 阿单心中一阵得意,正了正手中长剑故作粗声粗气的笑道:“你且说说,我算哪路好汉?” “虎爷!虎爷饶命!”长衣颂吏跪在地上连忙改口道:“小、小人只是听从公家差遣的一名小吏,不知何故得罪虎爷,还请虎爷高抬贵手,小人上、上有老,下、下……” “上有老、下有小是吧?每个人到最后都这么说,能来点新鲜的么?” 一听这话,长衣颂吏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合着自己遇到的是个惯匪,身上不知背着多少人命,于是再不敢多说半句废话,连忙哀求道:“粮草、车上的粮草都归虎爷的兄弟们所有,小的、小的不敢有半点异议,全、全都孝敬虎爷,还望留、留、留小的一条贱命……” “让你手下这群狗崽子赶紧滚蛋!各自找别的小路回去,不许再从这里经过”阿单不等他说完,大声喝斥道。 “好、好”长衣颂吏点头如捣蒜,转过脸对着二十几个仍在哼哼的乡良卫嚷道:“你们听到没有,虎、虎爷饶命,还、还不快滚?!” 一众人面露惊恐的互相搀扶着起身,阿单留心观察了一眼,只见几人身上都扎着数根竹签,所伤之处虽非要害,却也都是吃痛的地方,眼见着他们跌跌撞撞的离开,阿单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此时只剩下长衣颂吏一人跪在面前颤颤巍巍的听候发落。 待人们都跑远了,长衣颂吏颤声道:“虎爷,人都走了,您看,我、我……” “不行,你还不能走,我得保证没人回来找麻烦” 说罢,阿单一把将对方提起,用黑布蒙了他的双眼,再用事先备好的绳子将其双手反绑,远远的带到一棵树下捆上,这才叮嘱道:“别出声,等我的兄弟们运走了粮草,自然会放你回去” 长衣颂吏连忙点头应着,阿单又对着身旁的空气假装说道:“你们几个看好他,要是他敢有半分不老实,一刀把脑袋砍下来就是了” 长衣颂吏连忙惊恐的回道:“不敢不敢,兄弟们高抬贵手,小人绝对不敢乱来,只求诸位好汉饶过小的一命” 看着长衣颂吏胆战心惊的样子,阿单心中一阵好笑,随即拂袖而去。 临近傍晚,牛庄乡民们按照约定来到这里,看着满眼载满粮食的大车小车,甚至还有十余头拉车的耕牛,一个个无不目瞪口呆! 阿单蒙着面走上前,故作粗声粗气的喊道:“诸位,受一位兄弟所托,特地送来这些粮食,你们且看看,够不够剩下的岁租” 此时长衣颂吏被绑在远处,又蒙了双眼,阿单并不担心被他听见众人说话,然而之前来这里帮忙布置机关的几个村民却早已明了,上前来拉着阿单道:“伯淑侄儿,可别闹了,你这……这是真的劫了公粮?” 阿单见已被识破,索性扯下脸上的黑布,笑嘻嘻道:“对呀,这就是我说的另一半岁租” 乡民们一阵哗然,议论纷纷中,却都不敢真的去收粮车,阿单见此,安慰道:“不用担心,没人知道是谁做的,你们尽管拿回去,把车牛都藏好,按时交了岁租就是,公家若是追究,也只会把账算在山里的劫匪头上”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是不敢动,直到一人喊道:“反正也是没办法交出另一半,索性就这么办了” “对,就这么办了,总不能眼见着一家老小饿死” 乡民们互相应和着,终于开始七手八脚的接收粮车。 忙到深夜,乡民们往返跑了三趟,才终于将最后一批粮车带回,阿单蒙着面放了那名长衣颂吏,对方头也不敢回的沿着林道一路狂奔而去,阿单这才随着最后一批运粮的乡邻返回牛庄。 临近牛庄,里司带着数名妇孺老幼点起火把,早已等在庄口夹道欢迎,恬女忐忑不安的观望中,远远看着阿单安然无恙的回来,径直冲上前一头扑在他怀中喜极而泣。 “好了,都好了,都过去了”阿单轻轻拍着她轻声安慰。 恬女抹着眼泪,娇怨道:“说走就走,万一有什么闪失,让我一个人怎么办?” 阿单挠挠头理所当然道:“不是说让你回去找你爹么?” “才出来几天,倒要让我灰头土脸的一个人回去?你安的什么心?”恬女说着,挥拳在阿单胸口轻轻捶下,阿单却只是嘿嘿的笑而不语 身边的乡邻看着小两口打情骂俏,各自也都笑的合不拢嘴,里司凑上前小声问:“伯淑侄儿,你这倒是使的什么本事?一个人就把公家的粮队给……真的就你一个人么?” 恬女停了哭闹,也愣愣的看着阿单等他回复,阿单思虑一阵,含糊道:“说是一个人,好像也不是,反正……反正我也搞不清楚,总之粮食都带回来就是了” “对对,粮食都回来了,这下我们也不用愁剩下的岁租了,伯淑侄儿也平安无事,这就好了嘛”几个乡邻从旁附和,大家欢呼中簇拥着阿单和恬女进庄,弹冠相庆中,没人再去理会那些细枝末节。 夜风轻抚,牛庄外的树林中,一袭浅黄长裙的女子再次出现,她远远望着牛庄一群人举着火把,簇拥着阿单和恬女进庄,脸上显出几分落寞的神情。 “你做了不该做的事” 不知何时,一个男子悄无声息的出现在黄裙女子身后,一语罢,女子却并不惊奇,仍望着牛庄内的火光,精致的面庞从刚刚的落寞转为淡淡的微笑,轻声回道:“是师傅让我盯着他的” “可是师傅没让你帮他做这些事情,你这样擅作主张,暴露了行踪师傅可不会高兴” 女子秀眉微蹙,轻声辩解:“可是如果我不出手,他万一出事,师傅也不会高兴吧” 身后的男子神情冷峻的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之前不是说那支发簪丢了么?怎么会在他手上?” 女子神情微变,瞬间又恢复了平静,转头看着男子,微微笑道:“师哥想说什么?” 清澈的月光下,男子与她的一双明眸对视,心中顿时感到一阵紧张,目光游移的说:“我没什么想法,只……只想听你说出实情” 这么多年了,他依然克制不了这个弱点,每次和师妹目光相遇,总会紧张到手足无措…… “实情就是,我的发簪丢了,或许碰巧被他捡到,这有什么可说的?” “小玉!”男子听着她牵强的解释,忍不住道:“你骗我没用的,师傅会相信么?” 女子撇撇嘴,无所谓道:“他老人家不相信,我能有什么办法” 男子一愣,神情从惊讶渐渐变为愤怒,再变为死灰一般的冰冷,他一边缓缓退入树丛,一边冷冷道:“我不会让他害了师傅,更不会让他害了你!” “师哥,你要干什么?”女子看着对方消失在漆黑的树林中,心中泛起一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