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诺弯刀》 第一章 无始之始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孩子们,也许你们会不愿意听吧。在这个做什么都是慌慌张张、急急忙忙的年代里,长故事已经越来越不得人心了。可我还是想这个故事。我保证它是精彩的。如果你们肯一直听下去,应该不会感到失望。我深知时光宝贵,一去不回。我不会用没有价值的东西来消耗你们的青春韶光。 今年我8岁,已经很老了。这个故事,一直藏在我心里,它也很老了。故事里到的人,除了我,差不多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没有见过他们的面。对你们来,他们,包括先皇,都不过只是传和历史罢了。现在,无论我什么,都无关紧要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没人会再关心那时发生了什么,而我,也已经到了什么都可以不用在乎的岁数了。可是,我真的还是很想对你们这个故事。如果你们忘记了过去的岁月是怎么走过来的,你们就会失去根本,就难以在将来保持正确的方向。你们还会犯下过去同样的错误,然后,会连累天下人,再次付出巨大的代价,来改正它。所以,不论怎样,还是要请你们静下心来,耐心地听我这个老太婆给你们唠叨。就当是,尽你们身为宗室子弟,不得不尽的责任吧。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知道怎样正式开始这个故事。因为我找不到它的开始。它是无始的。其源头,深远流长,不可追溯。 好吧,就从我和你再度相遇的第一天开始吧。 请原谅,我总是用“你”来称呼故事里的“他”。我无法对这个人使用这么疏远的称呼“他”。这个人和我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是的,比先皇还要密切。如果要讲述那些往事,我就只能假想是面向着这个人在倾诉和回忆。我只能使用“你”的称呼,来开始这段回忆。对我来,他永远是“你”,而永不会是“他”。 ———————————————————————————————— 其实,我并不是从那一刻才认识你的。我们也并不是从那一刻才开始相遇的。那只是我意识到自己认识你的起始时刻,也是我思念了你那么久的有意识的起。我们的诞生和我们的记忆,其实并非是同步的。我们意识到与对方的相遇,和我们实际上的相遇,也并不是同步发生的。 我诞生在你家里。我尚未出生就和你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着。我一出生就见过你。在我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你的目光就已经注视过我,你就已经抚摸过我的手和脚丫,就已经呼唤过我的名字。可是,那时候我却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出生,不知道父母的死亡,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我看到你,但我完全没有关于你的概念,不知道你的性别、性格、姓名和事迹,也不知道我们之间存在何种关系。你混同在这个新奇世界的各种光线里,完全没有独立的轮廓。就像我还不能把自己和世界区分开来,我也不能把你我区分开来。我看着你,就像看着自己的手脚丫一样好奇。 那时候,虽然我也看到你,虽然我也对着你咿呀而语,我也对着你哭,我也对着你笑,但我对你却茫然没有任何的记忆,所以也没有特别的喜爱或者厌恶,更没有如今这样铭心刻骨的思念和追怀。我就是那样,睁着一生下来就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什么悲喜什么念头也没有地,清晰地看着你。 你就是这样进入了我的生命里的。 而当我开始懂得事物的名称与概念,并开始被它们所限制的时候,当我被教会什么叫做白天,什么叫做黑夜,什么叫做正确,什么叫做错误,什么是男,什么是女,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什么是苦,什么是甜时,一个世界的轮廓开始从虚空中凸现出来,然后我就被囚禁在那里面了。 在我嫁给刘申并自行囚禁我的心之前很久,对我的心的囚禁就已经开始了。这时,我已经具备了印刻你的一切条件,但你却不再出现于我的眼睛里了。你起初是因为养病,后来是因为拜师学习,再后来是为了能有本事报效国家,光耀门楣,你因为越来越多的原因而逐渐地远离了这个家庭。你在家里逐渐变成了一个虚拟的存在,就像供奉在大堂里的神明,就像高挂在二堂的你母亲的画像。 在所有平常的日子里,你只是一个没有人住的空庭院,在所有特殊的日子里,你只是一个没有人坐的空座位,你只是一个没有对象的身份,只是一个熟悉的名字。你是未来这个家庭的主人,人人都知道这一,但你就是从来没有出现过。所以,那时候,我对你一直都保持着一种遥远的、模糊的好奇心。我的头脑里仍旧没有关于你的任何印象和概念。 在我4岁之后、1岁之前的那段时间里,有时候,我也会听家中的仆人们起你,会听舅舅和父亲谈论你。人们谈论你时候在家里的一些事情,谈论作为幼童的你,谈论你的母亲,谈论你在清川的生活和你的本领。在听到和看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会在心里想:“那个被谈论的人,这家庭未来的主人,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在记忆里搜寻你。但是,那些搜索都是结论空白的。我也没有一定要搜到什么结果的决心,就那么,想一想,然后就和无数个念头那样地,自然地流走了。 然而,我却对没有印象的你,抱持着某种亲切的友善之心。因为,我们的共同是很多的。比如,我们的母亲都只存在于画像上,我们都不是在自己家里长大的。你有家有业,但人却从来不在这里,它几乎只是名义上的。就像我自己的家,只存在于一纸追封爵位名号的旨意里。我了解那种看着母亲的画像,却茫然没有任何关于她的记忆的感觉。我也了解那种看到家的轮廓,却总是无法进去的感觉。在我的头脑中还没有关于你的形象时,我就天然倾向接近你。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在一切场合,你总是缺席。你显得越来越不真实,好像一张永远不能兑现的银票一样,悬浮在宅院的空气里。 所以,那些年,我认为我们这一生都只会有某种淡淡的关系,名义上的兄妹关系,如此而已。 我知道自己不久后将会走上所有少女都将要走上的那条路,我会年满15岁或者16岁,然后会从这个宅院里嫁出去,会在另一个更大的宅院里面落地生根,会成为另一个你母亲那样的女人,每天做着姨娘现在每天所做着的事情,然后,将会有我的子女。他们将会叫你为舅舅,但在他们长大出去做官之前,估计不大有机会可以见到你。 因为与你关系生疏,所以那时候,我对你母亲的感情也没有那样深厚。事实上,我对姨娘的感情来得更真实一些。从很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疑惑,为什么不能在正式场合叫一直抚养着我的姨娘为母亲,而必须称呼那位挂在墙上的美丽的夫人为母亲呢?每当我按照规矩称呼她为母亲时,大哥景云都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彷佛被我声音里面的什么东西咬伤了。 我一也不愿意他这样地看着我,因为我当时一直把景云看成自己唯一的兄弟,我像爱自己真正的血缘长兄那样地友爱着他,我几乎什么事情都是服从于他并依赖于他的。就算他从我满了1岁之后,常常对我做那样的事情,我也仍旧不能摆脱这种自幼年以来建立的思维惯性。我始终无法把景云看成敌人,直到他促成我终于把他看成敌人。 景云后来一直怀恨你,他认为是你的进入,在我的心里植下了对于他的敌意。他为此对你恨之入骨,必欲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他认为,如果没有你的回来,即使他后来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情,我也未必会生起那样强烈的仇恨之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要射杀他。是你的出现,让我从与他自幼就有的亲密中分离,并且也正是你,为我提供了射杀他的技术和武器。如果我不曾表现出那样强烈的仇恨心,他也就不会被父亲赶出家庭。他的逻辑就是这样的。而扪心自问,我不能他完全没有道理。 我之所以那样仇恨景云,并觉得一定要用他的性命来抵偿我所损失的,的确是因为你。你的出现和亲近,你的爱情和温暖,让我体验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性。我眷恋那种如此甜蜜如此美好的可能性,我依附在上面不能离开,我无法再鼓起勇气,离开你,回到孤独中去,所以当景云通过他野蛮而自私的行动中断了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我便觉得无法生存下去,我也无法原谅他破坏了我进入那种幸福生活的唯一途径。我无法洗刷那种耻辱,那种耻辱让我简直不能出现在你的面前,一想到我从此无颜面对你,更不用和你生活在一起了,我就失去了曾经有过的柔和与克制,我产生了最强烈的报复之心。然后,我做出了一连串极端行动的决定: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决定结束景云的生命,我决定结束我和景云的胎儿的生命,我当时认为只有用这样毁灭一切根源的方式才能清除那件罪行带来的深刻的羞耻。 事隔这么漫长的岁月之后,我终于看到了其中的狭隘不明之处。但是,恶果已经造成了。事情就那么发展了下去,一切,都无法从头再来了。 就在我已经不认为自己还会和你有什么更亲密的关系的时候,命运却让你在我的视野里再次出现了。 而你从再次出现的第一天起,就用那种独特的方式深深烙印在我的意识里,从此永不磨灭。无论是战乱、分离、死亡、疾病、时间、衰老、孤独,都无法将你洗去。 你不是一一地回到我的生命的,你一步就跨进了我所有的细胞里。 从我意识到与你的重逢那一刻起,你就和我生命捆绑在了一起。我们从再次相遇的第一刻开始,就处于了这样的彼此关系之中:如果我放开你,或者你放开我,我都将会失去生命。 这种关系就成为一个长久的模式,强有力地影响了我们的命运。 那一天是清明。我们是在一个和死亡与怀念密切相关的日子里相遇的。 因为我们是这样开始的,所以,我们必将会这样地结束。 这是符合逻辑的。 关于命运,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只是惭愧自己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它。 第二章 清明之行 那年我不到14岁,你17岁。 多年的分离,让我们完全不认得对方了。 那一天,我们为了同样的目的走上了同一条路。 我一年一度地前往家族的墓地去祭拜过世的父母,并代表因怀州节度使府的加急军务而抽不开身的父亲,去祭拜你的亡母。一个管家、若干侍女、兵勇扈从和马车夫跟随着我。本来,那天景云也会随同前往的,正如以往所有的清明那样。但那天他有事留在了家里。这件事情就是你要回来了。 因为勿吉人的频繁军事袭扰,当时整个岭南地区的防守形势都相当严峻,父亲年纪越来越大了,他觉得在统辖岭南十镇封地的军事防务方面颇为力不从心,他急切地需要一个精力旺盛的帮手。他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毫无疑问就是你。父亲想到你的同时就开始想到你的前程。你那时候也已经快到了可以行成人礼的年龄,父亲觉得已经到了为你考虑建功立业、承袭爵位的时候,他希望你能回家参与岭南封地的军务,历练一下实际的才能,然后,他准备带你去谒见即位不久的南汉王刘言,从而替你拉开一生仕途的序幕。 你在清流宗的道观学艺的10多年里,父亲曾多次去清川看望你,并和你的师父道济有过很多次的秉烛深谈。道济对你这些年在清流宗学成的格斗技艺、军事才华和统领能力足具信心。他甚至断言,当今之世,在这些领域无人可与你的天赋与锋芒相比。尚不被世人所知的你,就像一把出鞘的宝剑一样光华四射,并且发出龙吟虎啸的嗡鸣。 父亲的书信在春天较早的时候就送达了清川。但你一直在迟疑着。 你看完信之后就很清楚,这不是一次度假旅行,这是一个长期的邀请。如果你回家,你就走进了另外一种命运。当时你确曾有所犹豫:究竟是留在清川,不问世事,潜心学道,继承清流宗的衣钵,并帮助师祖和道济,把它发扬广大呢,还是从此离开清川,回到你原本就有的生活轨迹,承袭崔家的爵位,进入朝堂或者军队,为国家效力。为此,你和师祖、道济多次长谈。师祖和道济的意见,还是希望你能遵从父亲的心愿回家去。道济固然也很舍不得你离开清流宗,毕竟你是他一生最得意的传宗弟子,最合适的未来宗门的接掌人,但他认为,当今天下之乱世,更需要你这样的人去影响局势的发展,战乱中的民生痛苦,更需要你的才能去拯救。 你终于决定离开清川回家。但你并没有马上动身,在清川还盘桓了十数天。毕竟你在清川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清川更像你的家乡,而清流宗的道观比崔家的大宅更像你的家庭。 清明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你终于决定启程了。辞别师祖与道济之后,你和伴读侍从吴顺一起,骑马踏上了回家之路。 出发之前,你写给的家里信上,只大致会近期回来,并没有回来的具体日期。你一路上走得也是随心所欲,并没特别赶时间。你一边走着,一边思考北线和岭南封地多年胶着的混乱战局,一路考察着这一带的山川地理。你和吴顺一边走,一边完善手里有的地图资料,并且在心里组合着各种可用于中止战事的资源因素。你就这样一路停停走走地,来到了父亲封地最南边庄镇附近的背头山区。 当你远远地看到背头山郁郁葱葱、一派新绿的山脊时,你想起了母亲。你母亲的坟茔就在这座山上,葬在我父母坟地的附近。你在清川待了这样许多年,如此之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亲来坟前祭奠过母亲,这个念头让你心里一阵翻腾。于是,你就控制好行程,在清明的那天早上踏上了背头山西坡的山路。你希望能在重新踏入这个已经没有你母亲的家庭之前,独自和她待上一会儿。 你将会回家的消息传来之后,家里着实闹腾了一阵子。父亲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父亲一再吩咐要隆重对待这件事情。他希望你从进门的第一刻起就具足权威和尊贵的身份。这是父亲刻意对姨娘和景云的一个明确示警。现在回来的,是未来的家长,是崔家爵位的承袭者,是所有人的新主人。 基于这样的考虑,父亲派给了景云一个让他万分痛苦的任务:让景云督促下人帮你收拾回家要住的庭院,让它焕然一新,置办你所要使用的全部日常应用之物,并为你配置伺候的仆人。 景云当时已经出来帮父亲做事了,大宅里的事情,账目上的事情,庄集里的事情本来就不少,这新增加的一桩任务,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低落了下去。登时,他就感觉所有的劲头都泄气了,世界一下子都变成了灰色的。沮丧当中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崔家的儿子,越来越像崔家的苦役。 在这种极度沮丧的情况下,他觉得万事全都让他烦心,甚至对陪伴我出行这种事情,他也完全没有了兴趣。——尤其是,他不想因为要陪我出行,而必须去附近的坟地祭拜你的母亲。如果,以往这种表面的仪式他还能忍受的话,那么现在,他就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你母亲的坟地,更不能忍受当众跪倒,向这个让他自己的母亲受辱受苦的女人匍匐拜叩,露出伪装的恭敬。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和想法,景云找了很多托辞拒绝陪我前往祭拜。而他的托辞因为真的很忙也都还成立。 所以,那一年的清明非常特别。家里只有老管家带着仆人和扈从,陪着我前去扫墓。 而在我们出发之前,景云却又想起了什么,踏着木屐,举着伞,冒着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水,急急忙忙地赶到门口来了。 他想起的是去年发生一件事。去年扫墓时,路上有个镇中的少年(后来我知道他名叫闻高),因冲撞了我的马车,并对我“目光无礼”,而被景云痛打了一顿,加以责罚。景云一再叮嘱管家和车夫,一定不要走去年那条闲杂人等比较多的路,以免什么登徒子再看到我而在路上生出是非,宁可绕远一,绕行到云岩方向,经过观霞,走另外一条人迹少至的路前往坟地。在马车启动之前,他反复地在车窗旁边叮嘱我和随行的老管家,要速去速回,下车要罩好斗篷,拉下面纱,路上不要和任何陌生人搭话,也不可去任何其他地方闲逛和逗留。 当车子离开的时候,我通过后窗看到景云跟着马车走了几步,然后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一片茫茫雨雾里了。 后来,景云一定为自己当天不忍的妒恨之心而后悔莫及。因为,从那一年之后,景云就再也没有陪我去扫墓了。第二年,陪我去扫墓的人,就是你。 当天景云为我选的那条路,就正是你选择的那条路。你们作为兄弟,始终都是兄弟。你们选择了同一条路。 正是你们的共同选择,决定了我和你会以那样的方式相遇。 一件东西,如果不是你的,就必然不会是你的。 景云选择的道路,直接把我送进了你的生命里。 当他那天看到我们一起回来,从而明白了这一的时候,我觉得他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恨不能当场杀了他自己。 第三章 悬崖相救 我父母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都死去了,都并不是正常死亡。应该,生活很早就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但我并没有从中学会正确的东西。 比如,没有因此而联想到自己也会随时消失,我所喜爱或者不喜爱的一切,亦复如是。 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只有1岁,生活的道路还刚刚展开,我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真正的生活。死亡看上去是如此久远的事情,就好像它和我目前并无关联一样。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突然之间和它面对面的情况。因为我从来不作这样的设想,纵然偶尔有这样的想法掠过,我也迅速把它推开去、忽略掉,所以,当死亡突然之间就劈面相逢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准备好。 我陷入了很大的恐怖。 突如其来的泥石流伴随着雨水汇成的溪流从山坡上倾泻下来,把前面的马匹冲卷而去的时候,我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听到前面泥流的轰鸣、马匹的嘶鸣和男人的惊叫,然后我的整个面部就狠狠地撞到了车厢的木板上,鼻子的剧烈酸痛如同一根雪亮长针一样地穿刺进来,整个世界突然汇聚在这个疼痛上。 在连续不断的强烈碰撞当中,我本能地用手四处支撑,试图摆脱板壁的袭击,我的脑子在飞快地运转着,试图判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就在我快速收集各种信息形成判断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身体的翻转和下坠,一声砰然巨响和又一次极其猛烈的撞击之后,我从什么里面漏了下去,很强烈的旋风吹卷过来——然后,许多尖刺钻进了衣服,并进入了皮肤。随后,两只手臂一阵被撕断的剧痛。突然惊觉之下,我全身打了一个寒战: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马车上了。四周和脚下空荡无物,而上方有一棵歪斜的松树正在很厉害地摇晃颤抖着,我像一颗成熟的松果一样,悬挂在它的一根枝条上,双臂承受着整个身体的重量。下方是万丈深渊!而我曾经坐在里面的车厢,正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面…… 判断形成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了自己发出的惊叫。我脑子里一边在形成“马受惊了,它往回奔跑,它在转弯处甩掉了车厢,车厢坠下了山崖,我从里面掉出来,挂在一颗松树上了”这样的逻辑关系,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在空中乱蹬,喉咙发紧,心头狂跳,手臂一阵发软。 有个念头在混乱之中格外鲜明:就此结束了。不再会有未来!一股巨大的失落夹带着强烈的悲痛,直冲上来:怎么会这样?一分钟前我还在想着明天的事情,但,竟然再也不会有所谓的明天了。我被这个念头魇住了。一时之间,再也没有别的思维可以运转。 然后,我看到更恐怖的事情:我的手指正在缓慢地松开松树的枝条。它不能承受那种吊挂的重量,它在痛苦的感觉下开始妥协了! 我要死了。我绝望地这样想着。 “松开它!把手给我!”一个声音在巨大的混乱中穿透过来。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样的声音。我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声音。但我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它,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等待。在明白你声音的语意之前,我先行“识别”出了比语意更深的某种东西。然后,我的眼光和你的眼光交汇了。我看到了你的面容。 ——就在那一刹那,我有强烈的感觉:这个时刻我曾经经历过。远远不止一次。很多很多次,不可计量的很多次,无数。有个看不见的圈圈存在着。它是循环往复的。 “松开它!把手给我,我会拉到你的!”你像一只猿猴一样,娴熟地倒卷在一根绳索上。你的头朝向万丈深渊,你的手,在斜上方尽力伸向我。你的身体在强风的吹动下在绳索的边缘晃荡。我们之间大约差着0公分的距离。 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眼神里,有一种让人瞬间就能安定下来的镇定。 我看到你嘴角的线条,看到你外衣下凸起的肌肉。 “松开树枝,向我这边荡一,把手伸给我!”你,“你能办到!” 你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什么分散了你的注视,你的眼光转向那根松枝。你对我大喝一声:“快!” 一些泥土从松树的根系上开始掉落。顷刻之间,它们就成堆地掉落。我看到了带着泥土的根系从悬崖的缝隙当中翻起。而我的手指也正在枝条上松脱开来。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就在一声惊叫当中,松树从我的脚下掉落下去了。而我的一只胳膊被你紧紧地抓在手中了! 就这样,我们都悬挂在万丈悬崖的上方,我的生命吊挂在你的生命之上。 你腰间的绳索突然绷得很紧,深深地勒进了你的体内。我看到你用力咬了一下嘴唇。我听见它进入你身体的声音。 一时之间,我很难相信一切都正常了!我觉得无法适应又能重新活下去的那种情况。我只感觉到快速的苍老正在流经我。亿万斯年的时间在刚才的那数分钟里面流逝过去了。 那一天的你,正处在你那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里。痛苦的疾病和长期的疲劳,还没有把你摧残得神情憔悴、形销骨立。你年轻、充满力量、朝气蓬勃、丰神朗俊,你自信,坚定,无所畏惧地站立在我的面前。你看着我,你的眼里闪动着一种很柔软的东西:欣喜、惊叹、赞赏、爱怜、怦然心动,我不知道怎样描绘那个时刻。 我从一个巨大的混乱掉入了另一个巨大的混乱。我沦陷于某种充满战栗的快感的东西。或者可以叫它,幸福的沉醉。我被你这样的眼光所笼罩,或者也可以,所囚禁。我不能动弹。亿万斯年的一切不安定,以及种种恐惧,它们正以流星一般的速度,飞快地远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我浑身湿透,高度混乱地在呆立在你面前。我看到你活动了一会儿胳膊,然后解开腰间的绳索。在你的背后,我第一次看到了吴顺。 在那一生当中,他就像你的影子一样,几乎总是站在那里。他差不多就是你的一个组成部分。 “你是谁家的女儿?”“你的家人呢?”你这样问我。 你看着我。 我突然发现自己还在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我一阵脸红,低下了头。 你看着我,你:“你很面熟,我一定认识你。” 那一天,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我就那样什么也没有地站在你的面前,沐浴在你的目光里。 你从别的地方很快知道了回答。你看到一些家丁从转角那边爬过一塌糊涂的路面泥泞,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你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你认出了老管家。“琴儿。你是琴儿?!” 你的眼睛里亮了一下。一个灿烂的笑容在你年轻的面孔上跳跃开来。 你:“还记得我吗?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一个不呢!”你一边着,一边用眼光在四处寻找起来。你彷佛想起了什么。你的眼睛再次亮了一下。 你后退了几步,倒退到你刚刚爬上来的悬崖边上。你对我:“等着。”然后,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你身体一晃,就从悬崖边缘消失了。 我忍不住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这时,我看到吴顺对我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他,他,刚刚没有系绳索啊!”我。吴顺再次对我那样笑了一下。 在吴顺的笑容消逝之前,我重新看到了你。你容光焕发地站在我面前,手里捧着一大束缤纷的野花。它们应该是我刚刚见过的。因为它们就生长在我们刚刚还挂在旁边的那面峭壁上。但我刚刚的确没有见过它们。在每一生当中,你总是能比我看到更多的东西。而且,你也总是能让我看到一些没有看见的东西。 当对死亡的恐惧遮蔽心神的时候,我们常常是看不见其他东西的。如盲似瞎。 那是一生里,你第一次送花给我。 你把花朵递到我的面前。你看着我:“喜欢吗?” 当我把花朵接过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从此后,生活要发生重大改变了。因为,你回来了。 在那一天里,虽然刚刚和死亡劈面相逢过,但,我还是没有学会正确的东西:我一也没有意识到,你也是会死的。你将会突然离开我,将会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就像我刚刚差一发生的那样。尽管你此刻看上去,如此年轻,如此有力。 那就是我们一生中的相逢。 它是漫长爱情的开始,也是无尽痛苦的开始。 当时,我陶醉于某种朦胧的、不可名状的、甜蜜的、蚀骨的东西。一也不明白,那种如此甜蜜的东西,其实就是如此痛苦的东西。 所以,不能生命没有反复地教化过我。它一直都在教化我的。只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这本书,却长久没有看懂过它。 第四章 回家 那天,我们从另外一条路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天都快黑了。一路上我冻得瑟瑟发抖,嘴唇都变成青白色了。我换了你随身包袱里带的衣服,把你的一件披风紧紧地裹在身上,抵御春夜的寒冷。我们同骑一马,我在你身前坐着,你强健的臂膀围绕着我。我感觉到你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你的衣服带有你青春的气息,而你的呼吸轻轻地降落在我颈后的皮肤上。我的心,一直都在快速地跳动着,不知道是因为犹有后怕,还是因为和你同骑一马,相距如此之近的缘故。 我们在半路遇到了闻讯前来寻找我们的家里人。你让两个人先飞马回去报信。我们远远地看到庄集的大门时,看到一脸焦急的父亲,带着景云和一干从人,打着灯笼在那里等候我们。你看到父亲的身影后,便和我从马上下来。你快步走向父亲。走到距离父亲三五步远的地方,你双膝跪地,朝父亲拜了下去。父亲激动得老泪纵横。他急急伸手把你拉起来,声音颤抖地:“你们总算回来了!都回来就好!”他:“回来了,就都好了!”” 就这样,你在离开家将近14年之后,终于回到了我们的生活。 你的归来给家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气象,虽然你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有些人就是这样。只要他出现在某个地方,就能强有力地影响和改变那里的氛围。 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在你回来之前,崔家大宅里一直都运作得井井有条,各色人等尊卑有序,各司其职,颇有当时簪缨世家的那种规矩和气度。但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少的是什么,却也不出来。你一回家,我立刻就知道之前缺少的是什么了——缺少的就是一种刚健阳光的力量。 父亲年纪大了,所用亲随管事,多半都是年轻时和他一起浴血奋战的旧人。姨娘以侍妾身份代管内宅,虽然父亲对她没有什么不信任的,但到底并不是正室夫人,也没有诰封身份,出去不能和其他府邸的女眷平起平坐,凡事总是矮了一截在那里,她自己也并非争强斗胜的性格,大部分时候比较平庸随和,并不能怎样独立果决断事。景云,曾经是家里唯一的青年男丁,无论内外,都是父亲的重要帮手,但他只是庶出,而且姨娘是丫鬟出身,娘家贫贱无人,他自己也没有袭爵和承嗣的资格,在崔氏家族那些身份贵重的长辈后生环立之中,顿然暗淡无光,他的性格又比较阴鹜忌刻,常常自卑怨艾,并没有那种自带的光芒可以照人。在重要的场合,他往往只是父亲的影子,虽然在场,却被不约而同地忽视不见。对此,他表面恭顺,并无怨言,但我知道,他心里并不是那么想得开的。他其实对此非常介意,而且抱有很深的怨怼之心。他的自卑感和忌恨心,由来已久,盘根错节。 我呢,我是失去父母的孤儿,从被收养在这里,虽然全家人都很尊敬和疼爱我,对我从无疾言厉色,也从未另眼相看,特别是父亲,对我更是爱如掌上明珠,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毕竟从自知是寄人篱下的外姓人,凡事都心翼翼,顾虑着家里其他人的感受,不敢有什么任性妄为。 从到大,感觉家里的天气永远都是半阴不晴的,无风无雨,不温不凉,却也从来没有痛快地彻底放晴过。 但是,你一进门,整个宅邸便瞬间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天空也变得蔚蓝如洗,深邃高远。你身上洋溢着的青春、健康、刚劲、果决、安定、恒毅,像冲击波一样地涤荡了大宅的每一个角落。 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你虽然真的没有刻意做过什么,但是举手投足,言谈语句之间,便显露出了未来一家之主那种应有的气度,不令而威,而又阳光磊落,令全家男女仆役,对你无不敬畏,无不景从。那种气度,是源自内在的,是天生禀赋的,是自然而然的,无法表演,无法假装,也无法谦虚,无法隐藏。 整个家宅的阴柔氛围,就在你的脚步声和朗朗语声当中,消褪无踪。 在你回来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生机勃勃的人。 你回来没有几天,我就发现,父亲对你,果然是有一种特别的疼惜和关心。这同样的疼惜和关心,父亲从未给予过景云。难怪景云从对此就那么心怀妒恨。只要你出现在父亲的面前,父亲的眼光就一直是投注在你身上的,就算你转身离开之后,父亲的眼光也会在身后追送着你,直到你消失不见。父亲对有关你的一切,都亲自过问,亲临察看。每日从外面一回家,他都会直奔你的院子而去,然后不一会儿,那里便会传来父亲赞许满意的笑声。虽然你一再地恳请辞谢,家里各种最好的东西,还是在父亲的亲自吩咐之下,源源不断地搬进了你的院落。你对此颇觉不安,但刚回家,一切情况并不熟悉,父子之间,也还多少有生疏,理当顺从父亲的意思,让父亲高兴,也不能过分劝阻。 姨娘对这些都看在眼里,但她也都顺从父亲,什么也没有过。在你面前,她也恪守着半仆半主的本分,对你尊敬有加,从未流露过庶母自居的想法。父亲也完全没有这样的意思。在父亲的眼里,你和姨娘之间虽然长幼有序,但是,姨娘的身份,都是因为侍奉父亲才会有的。你是主,她母子是仆,这一,是没有任何含糊,也没有任何动摇的。当时的嫡庶之分,就是这样界线分明,不惟王室如此,所有的世家门第,全都是这样。虽然同父,但生母各别,子女们的地位,就泾渭分明,命运也就完全不一样。 大家都认为,父亲对你的特别疼爱,是因为你多年不在家中,父亲对你长期思念牵挂,并且一直觉得对你有所亏欠的缘故。同时,也必定包含着父亲对你生母青春早逝的痛惜和怀念。你是她拼了性命给崔家留下的唯一的嫡子。她临终时向父亲再三托付的,也就是你一事而已。父亲怎么能不对你格外关切留心? 你这方面,对各方面的礼数都是思虑周全的,该做到的,都一丝不苟地做到,没有让人挑剔议论之处。每天早上,你都会往父亲处请安问讯,随后去二堂的母亲画像前焚香礼拜,早饭后再去姨娘处问安。对景云,你也友好以待,虽然你们之间因为气质差异巨大而并不亲密,但你对他,该尊敬的地方,全都尊敬了。 只是景云,对你的友好和客气,完全视同无物。他对你,特别敌视,而且有一种莫名的仇恨。虽然父亲在家的时候,他低眉垂眼,不敢有丝毫的流露,但只要父亲和倚重的亲随们一走,他对你的敌意便会不加掩饰地流露无遗。他对你,是该尊敬的地方,几乎全都不想尊敬,能冲撞的时候,就必定冲撞。 只有几天时间,就连家里的仆役们,也感觉到了你们兄弟之间的那种不亲不睦的气氛。虽然彼此相处日浅,还谈不到有什么风浪,但却始终隐隐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大家隐隐地都感觉到,如果景云这样一直不断地挑衅你,你容忍到一定的限度,便不会任由他一直这么做。 有一天,父亲有事情要很早外出,我也就早起了一些提前去问安。出门的时候,仆妇告诉我,你已经先在父亲那里了,父亲和你谈了些事情。路过二堂的时候,我看到你已经从父亲处出来,到母亲的画像前例行拈香礼拜了。看着你在清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端端正正地朝着母亲的画像伏地深拜,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怜惜。 你是孤独的。虽然你回到了家,但是,在这个看似亲切,实则陌生的家里,你仍感到某种内心的孤独。某种不出的孤独。没有回应与缺乏匹配的孤独。 我强烈地感觉到这一。 就像一滴眼泪,总能认出另一滴。一种孤独,也能很快认出,同样的孤独。 你心里的这种孤独,只有在舅舅丁友仁出现的时候,才会消散无踪。 丁友仁侯爷,是你母亲的亲兄长,你的嫡亲舅舅。丁氏一族,也是岭南根基深厚的簪缨世家,无论是财力还是势力,都相当雄厚,完全不逊于崔氏家族。丁友仁舅舅自与你母亲兄妹友爱,感情深厚,你母亲是他最爱护的妹妹,你母亲死后,他把这份爱,全部转移到了你的身上,是除了父亲之外,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你的长辈。丁家舅舅虽然娶了几房妻妾,生养众多,但却是清一色的女儿,虽然头发已渐花白,却依然没有男丁承嗣。因为这个缘故,他对你的器重和疼爱,就更有特别之处。他几乎是把你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那样来爱着的。 你回到家里后,最高兴的人,除了父亲,就是丁家舅舅了。他从临水专程来崔家拜望父亲、看望你的频次,比平常明显高了许多。看到你出落得这样英武俊朗,光华照人,他心里的欢喜,真是要如同满溢蜜汁一样,随时从满脸的笑容中,忍不住地流淌出来。 你在清川修学期间,丁友仁舅舅是去看望你最多的人。他和你之间彼此非常熟悉,关系亲密,无话不谈。每次丁家舅舅来的时候,你总是会从内心里都感觉欣喜。你们相处的时候,你才真正地彻底融入了家庭的亲密氛围里,才会真正有在家里的那种随意和放松,所有刻意紧绷着的心弦都放下了。 我忍不住为你欢喜,心里很希望丁家舅舅能够这样一直多多来看望你。 而你,对我。你对我。我不知道怎样来描述。你对我的态度,始终就像是在悬崖边上相遇的那一天一样,毫不掩饰地格外喜欢而倍加爱怜。你对我话,语调细微之间,总是和对别人有所不同的。这细微之处,你自己都未必觉察。那差不多是完全本能而为的。我每每因为你这一的与众不同而心里波澜微动。 每当你的目光投注向我,我便有一种沐浴阳光的感觉,感觉身心内外,一片暖意融融,就连脸颊,也会不由自主地微微绯红。我经常感觉到你在看着我。你看上去并没有看着我,但你还是在看着我。你的目光在追随我。我感觉到这种追随。我觉得很甜蜜。我心翼翼地不去碰触、不去扰动这种追随。我低着头,心里砰砰地跳着,默然无语地感觉着你的注视和追随。因为我全身心地都在体会着你的注视,就不由自主地忽略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注视。 景云,也在另一个方向,冷冷地注视着我的低头和我的默默。 第五章 孙大夫 你走进父亲的书房时,见到有位50岁上下的慈眉善目的斯文长者坐在案几边,正带着恭敬的态度和父亲趣味相投地谈笑风生。 见你进来,那位长者忙站起身来,朝你躬身一礼。你也恭敬地回了一礼。 长者用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你,笑着对父亲:“国公,想必,这位就是刚从清川回来的少公子吧。”父亲笑道:“正是犬子。”父亲转而对你:“景龙,快过来,见过孙大夫。”父亲:“你可能不记得了,你时候生病,可都是孙大夫看的。你母亲的病当年也是孙大夫调理疗救的。孙大夫这么多年可是我们家的大福星。我们全家上上下下,人人都承他的情!还不快来拜谢孙大夫多年的恩德。”你便走过来,再次躬身施礼,:“见过孙大夫,多谢孙大夫多年的照拂。”孙大夫忙不迭地还礼辞谢道:“国公太客气了。少公子太谦敬了。能结识国公,为国公一族效犬马之劳,是孙某一生的荣幸。少公子这等人物,如此大礼,孙某不敢承受啊,不敢承受。” 双方客气相见已毕,父亲便对孙大夫:“既然你也来了,儿正好也在,一事不烦二主,不如,烦请孙大夫也顺便为儿诊一下脉吧。”孙大夫躬身道:“尊国公嘱。少公子,请?” “诊脉?”你心里觉得有奇怪。你:“孙先生勿要见怪。可是父亲,我这不都好好的,并没有生病啊。就不必烦劳孙先生了吧。” 孙先生忙:“不妨事的,不妨事的,举手之劳而已。” 父亲看了看你疑惑的神情,沉吟了一下,笑着:“这个啊,你刚回来,不知道家里的情形。孙大夫每月有事无事都会来家宅巡诊一番,大人等,有病无病,都会把脉检查一下。一来呢,有利于防微杜渐,早察先机;二来,可以给大家一些养生的建议;三来呢,孙先生了解了各人的来龙去脉,万一有事,也能心中有数,知根知底,有利于因人而异,对症下药。你进来的时候,孙先生刚刚给为父诊过脉,正在谈如何保养呢。” 孙大夫闻言,便看向父亲,附和道:“少公子,诚如国公所言,这都是每月的例行把脉,并不特要身体有恙才行的。少公子不用多虑。” 你看看父亲,又看看孙大夫,:“既然如此,自当遵从父亲之命,有劳孙先生了。” 你在父亲旁边坐了下来,伸出了胳膊,放在孙先生递过来的软枕上。孙先生伸出手指,为你搭了一会儿脉。 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先生。 孙先生把了一会儿脉,满脸笑容地拱手对父亲:“恭喜国公啊。” 父亲闻言,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舒,脸上也浮现出了欣喜的笑容。 “恭喜?”你疑惑不解地看着孙大夫。 孙大夫:“少公子有所不知,少公子是夫人当年患病时受孕的,自打出生起,就先天不足,身体羸弱。想不到,这10多年跟着道济师徒,在山里修文习武,如今倒是练得一副铜筋铁骨的好体格,无论是内息还是外力,都与之前大不相同,当真是脱胎换骨,焕然一新啊。清流宗的调息护生之术,不愧天下第一高明!国公,少公子如今正当少壮,外力强劲刚猛,内息平稳深沉,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绝对是今非昔比,国公大可以完全放心!“ 父亲欣慰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道济师父固然是世外高人,善能妙手重生,孙先生精心照顾,给景龙打下的好底子也实在功不可没。景龙,你应该再谢孙大夫。” 你便起身要再施礼,孙大夫急忙拦住:“哎呀,国公,少公子,医者本分而已,你们若再这样客气,孙某都不好意思再来府上了。” 父亲心情大好,哈哈笑道:“看把孙先生都吓到了!”于是一笑作罢,各各归座重叙。 从父亲的书房辞别出来,你声地问老管家:“孙大夫这些年不管有事无事每月都来家里吗?” 老管家回答:“是的。大约一个月左右都会来走一趟。” 你:“来了的话,合府上上下下,都要让他给把一回脉?” 老管家抬头看你。你也看着他。 老管家迅速低头,:“正是如此。等孙大夫从老爷书房出来,就要去各房走动诊脉的。” “原来是这样。”你。 “老管家,我时候是不是羸弱多病?” 老管家:“是孙大夫的吗?是啊,少公子幼时是经常生病,经常把老爷急得无可如何。” 一阵环佩叮咚。你抬起头,看到我在侍女的引领下走了过来。 你便停下话,站在那里,带着笑,看着我向你款款走来。 老管家看看你,悄悄地退下了。 从父亲处问安出来,你在廊下等我。 我们沿着长廊一起回后院去。 “刚才哥哥在问管家事情吗?”我问。 “是的。我问孙大夫每月入府诊看之事。孙大夫也会给所有女眷都例行诊脉吗?家里人口这么多,不是太辛苦先生了吗?” 我停了下来。我看着你。 你:“怎么?” 我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你刚从父亲处出来,初见孙大夫,你问管家是想要核实。父亲那么对你,必定有父亲的道理。父亲必定希望能够让你相信这个法。只是,父亲为什么要骗你呢?难道今天是父亲觉得不适让孙大夫来诊脉的,父亲怕你担心,不想让你知道实情?可是,看着父亲的气色,实在是不像有恙的样子啊。 你看着我。你:“我哪里得不对吗?” 我忙:“其实,也不是每次每人都这样的。就比如大哥,他觉得这种事情没有必要,常常就借故推脱了。仆从人数太多,一般,也就是有身份的参加一下罢了,人数倒也不是太多。” 你看着我。你:“刚刚为什么迟疑?” 我心里略略有发虚。我:“没有迟疑啊。只是哥哥刚回家,询问的事情,我想要答得周全些,不要遗漏了什么才好。” 你笑了起来,不再问了。 你:“琴儿,吃早饭后,我带你出去玩,可好?” 我:“哥哥今天不用和父亲出去见大地方官和各镇的缙绅吗?也不跟着去看各山头的哨站和工事?” 你:“不用。父亲来日方长,每天不用太赶太辛苦,我今天可以休息一天。他正好与孙大夫要出去一趟,探望个患病的老朋友。” 我:“好呀好呀。只是,要先请示了姨娘,姨娘许可才能出去。” 你:“姨娘会许可的。我会保护好你,姨娘可以放心。”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想到可以和你出去玩,心里充满了踊跃和喜悦。 书房。父亲看着你出去的背影。 孙大夫:“少公子气宇轩昂,英气勃发,大有不同凡响之处。将来必成大器。国公得子若此,后半辈子,都可以放心了。” 父亲:“希望如此。也不负他生母的殷殷期望和先生多年的照顾。不过,以后,每个月还真是得辛苦先生来走一趟,各处例行一下故事了。” 孙大夫笑了。 父亲:“这孩子,从就机警犀利,善能洞悉人心,若你以后不每月真的来走走,恐怕他要起疑心。” 孙大夫:“好。原本也是差不多每月都来的。” 父亲微微叹了口气。 孙大夫:“国公和道济师父的意思,是一直都不告诉他吗?” 父亲:“既然已经大好没事了,又何必让他知道,让他每每想起母亲,心里难过。” 孙大夫:“是啊。夫人当年的事情,少公子不知道也好。” 第六章 骑马 “哥哥带我来这儿干嘛?” “学骑马。”你,“我教你怎样骑马。” 我:“可是,姨娘,女孩子不应该学骑马,那太粗野了。” 你笑了一下。你:“我想你父亲不会同意这种法的。”你:“你是你父亲的女儿,怎么可以连骑马都不会。” “姨娘会责怪的。”我低头。 “你都推在我身上,让她责怪我好了。”你。 阳光和煦,微风习习,松涛起伏,四野无人。 我们骑着马,穿行在林间的光线当中,细微的尘土轻轻地围绕着落下的马蹄飞扬。你时而骑在我的前面,时而骑在我的后面,时而和我并肩而行。两匹马儿的尾巴摇摇晃晃地来回摆动着,就像仙人手中的尘拂一样。 我骑的棕色公马有顽皮。它不时地停下来,啃食路边的青草和林间的树叶。每当它这样做的时候,它总是歪过头来,用一只明亮的眼睛心翼翼地看着我,似乎是在观察我的态度,看看我会不会拉缰绳干涉它。我看着它漂亮的睫毛和深棕色的瞳孔。我拍了拍它的脊背,抚摸了一下它的鬃毛。在我放任自流的态度鼓励之下,它就这样东一头西一头地觅食着,嘴里咬着一枝长长的树叶,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着,用一种落拓不羁的颓废派头随意地晃当着。 你看着我和那匹马。 你叹了一口气。你:“你快要把它变成野马了。” 我抬起头,对你露出一个笑容。我:“并不是天下所有的马都要成为战马的啊。” 你看着我们无可救药的样子。你摇了摇头。你策马向前跑去。 “哥哥,等等我啊!告诉我,怎么才能让它快跑起来?”我在后面叫着你。 “让它少吃。”你的声音从前面传了过来。 我抿了一下嘴唇。我千方百计地想要向马传递我的意图,让它转头向前,可它根本不听指挥。 你在前面回头看了看我的手忙脚乱。你忍不住笑了下,你:“夹紧马肚,用马刺轻踢。” “全身要收紧,不要松松垮垮。从身体到灵魂,都要和马贴在一起,完全没有缝隙。马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你的意志就是马的意志。”你纠正着我的姿势。你:“双腿要用力。这样的话,马若突然加速,你很容易摔下去。” 我:“姨娘,女孩常骑马,会变罗圈腿的。” 你看着我。你:“当你想着自己是女孩时,你就没在马上。”你:“当你骑马时,你必须百分之百都骑在马上。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是骑马。” 我:“那么现在,哥哥你百分之百,都骑在马上吗?”我看着你。我浅笑着:“难道,就没有一,在另外的地方?“” 你看着我。你:“你在其他的地方看到我吗?” 我:“在我眼里啊。不信你自己看。” 你叹了口气。你:“女的,真难教。” 我们经过许多树木,踏过很多泥土。它们当中最年轻树木的也有80岁了,最年轻的泥土也至少有数百亿年的岁数了。我们经过它们的生活,然后,我们将会在时间里像泡沫一样地破灭,无影无踪。我们就这样,穿过了青春的帘幕,走向了生离死别的人生痛苦。 “哥哥为什么要教我学骑马呢?” “因为,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有时候,马能给予你第二条生命。我想你多一条命。”你,“不一定每一次你遇到危险时,我都会正好经过。你要学会自己救自己。”你:“很多时候,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只能靠自己。” 我们并肩躺在林间落满枯脆叶子的地面上。穿过无数澄明透亮的树叶和褐色的枝干,我们看到天空那深邃的湛蓝。 你:“有一天,我们都会归于这尘土。那时,我们将没有眼睛看到这么美的天空,这么美的光线,这么美的森林,我们也没有眼睛,可以看到对方。” 我:“是啊,就像我父母和你的母亲一样。” 你:”所以,在我们没有变成尘土之前,在我们还有眼睛的时候,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对方的时候…” 我:“怎样?” 你:“要知道,这是一个值得珍惜的奇迹。” 你:“要把现在还可以看到的这一切,深深地铭刻在生命里。” 我们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有些人,不用眼睛,也能看到。” 你偏过头来,看看我。 我:“就像我的父母,还有夫人,他们本来就在我们的生命里,不用铭刻,不用记忆,也不会磨灭。” 你:“是啊。他们自然会从生命的深处涌现出来,不管今生是否曾见,今后是否能见。” 你:“他们本来,就是在我们生命里的。” 第七章 端午节 端午节是你从清川回来之后在家度过的第一个重要节日。 那时,端午是一个非常隆重的节日。虽然因为战乱的缘故,免掉了龙舟赛,但南汉王廷多会在这天对一些功臣故旧颁发特别的恩赏。 这天父亲是很忙的。中午他带着你去参加了地方官的午宴,接受了王廷的礼物。下午是封地十镇世家士绅的聚会,父亲你起得太早,应该回去午休一会儿,打发你先回来了,没让你跟着去。我们兄妹三人和姨娘在家晚饭。 因为父亲没在,所以也没怎么排场,就只摆了一个的圆桌,饭菜也只是比平时稍稍丰富,多了些应景的粽子、雄黄酒等物事。父亲的位置空在上首,姨娘的位置在父亲座位的侧面,你在桌子的另一头,正对着父亲的座位。景云坐在我和姨娘的中间,我坐在你和景云的中间。 你是嫡子,按照家礼,姨娘和景云都要向你贺节,得到你的允许之后才能入座吃饭,而我则不必。但你一进来就先,一家人过节没有必要这么拘谨,把这些痛苦的事情都给免了。但是,因为中午的官宴父亲只带你去了,景云的心情不好,姨娘也有不痛快。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大家各自低头夹菜吃饭。因为是过节,仆人们上了一农庄上新酿的甜酒。景云闷闷地喝了不少酒。坐在他旁边,我都能呼吸到他身上的酒味。 就这样吃了一会儿。你觉得气氛实在太沉重了,想让大家高兴一,于是就站起来,向姨娘祝酒,感谢她这么多年无微不至地照顾父亲,教养兄弟姐妹,打理内宅。姨娘看了你一眼,站起来,向你道谢,默默地把酒喝了。然后,你又向景云祝酒。 大哥这时喝得已经有五分醉了。他脸红脖子粗地斜眼看着你,:“为什么给我祝酒啊?”你:“感谢大哥这么多年孝顺父亲,帮助父亲打理家事。我做弟弟的,理应相敬。”大哥冷笑了起来,:“这话我可当不起。我不过是个吃闲饭的人,上不了台面的旁支亲戚。当不起少主一敬。”我听大哥这样,忍不住替他脸上一红。我忙站起来,端起他面前的那杯酒,对你:“大哥喝得有多了,不胜酒力,这杯,我代大哥喝吧。”然后我就把景云的那杯酒喝了。你也把你杯中的酒喝了。 大哥太阳穴上青筋暴起。他看着我哼了一声,摇晃着头,凑到我脸前。他低声问:“不嫌弃我喝过的酒杯?你,这算帮哪边啊?”一股酒气直冲我的鼻子。我忍耐着避让了一下。我:“本来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哪边呢。”我又提过酒壶,给你再满了一杯,给自己也满上。然后我:“姨娘关节不好,不能多喝的。大哥又已经喝多了,我做妹妹的,代全家人回敬哥哥一杯吧。欢迎哥哥回来。这些年,家里人都很想你。”你端杯站起来,对我笑了一笑。然后我们俩都把杯中的酒喝了。你喝完以后,把杯底亮给我看了一看。然后我们又相视笑笑。 大哥忽然笑了起来,:“这么意犹未尽啊。来,我来给你们斟酒,你们再喝一杯吧,凑个双杯,如何?”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低下头。我感觉到你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我感觉到你带着心里的微笑,在桌子的那头看着我。看着我的脸红,大哥的眼睛都红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给我倒酒。他身体一歪就往我身上栽倒,一下子就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赶忙用手去推他。我觉得他是故意这样做的。心中不由得有些恼怒。谁知道他顺势就抓住了我的手死活不放。他一边抓着我的手暗暗地捏着,一边口齿不清地:“来,来,倒酒!”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景云突然就放开了我的手,他向后退去。他用发红的眼睛盯着你。我也看着你。不知道你刚用什么方式隔着桌子对他做了什么。你:“大哥,你喝多了,当心把酒洒在琴儿身上了。大哥请坐,我来倒酒吧。”大哥看着你。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一下子又有发白。他就这样脸上颜色变更地瞪了你一会儿,最后想想,还是回到座位上去。 你又给我倒了一杯酒,然后给自己倒上,:“琴儿,大哥让我们再喝一杯。这杯,我来敬你吧。”我看着你。你:“为那天我们在悬崖上的相逢。”我:“为那天的相逢。”我们对饮了一杯。 仆人过来布菜添酒,席间的气氛看上去融洽了一。姨娘开始对景云话。我感到甜酒的温暖在身心之间荡漾开来。我的脸红红的,心跳很快。我感觉到你的目光一直都在我身上。我咬了咬嘴唇。我低头吃饭。 这时,我突然觉得景云在桌子底下把手伸到了我的裙子下。我一下子停住了吃饭。你看着我。你问:“怎么了?琴儿?”景云一边和姨娘话,一边把手顺着我的裙子伸到我的双腿之间。我一下子站了起来。你也跟着我站了起来。你问:“怎么了?伤酒吗?你不能喝的吗?” 我看了看姨娘,没话。姨娘抬头问:“琴儿,你这是怎么了?喝多了吗?”我摇头,想了想,随后又头。姨娘:“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不是别人敬酒就一定要喝的。”我看了看你,你看了看姨娘,没什么。我低头:“是。” 姨娘又:“女孩子家的,行为举止要端庄文静,哪能随便吃了半截,就突然站起来呢。” 我:“是。”姨娘:“好了,就算过节,喝酒也要有分寸,也都喝了不少了。”姨娘对你:“少公子,不如撤了酒好好吃饭吧。”你:“姨娘教训的是。好。撤了酒吧。”姨娘:“琴儿,你也坐下吃饭吧。” 我看了看大哥。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好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呼吸了一下。我悄悄地用脚把椅子向靠近你,远离景云的方向踢挪了一。我重新坐了下来,端起了饭碗。 你一直在看着我。 姨娘又接着和景云话。 你看着我。你给我盛了一碗汤。你:“对不起,琴儿。不知道你酒量多大。不该劝你多喝一杯的。喝汤吧,再吃东西,就没有那么难受了。”我:“谢谢。” 在我喝你盛来的汤时,景云的手又从桌子底下伸了过来,他在我的右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我“啊”地叫了一声,手中的汤一下子就洒了,我又一次站了起来。 姨娘有生气了。她:“琴儿,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一规矩也没有啊。” 我惶恐低头道:“对不起,汤有烫,我没有端住碗。” 你跟着站了起来,你:“有没有烫到手?” 我:“没有。对不起。” 姨娘招呼下人:“去给姐换一个碗。” 我声:“姨娘,我伤了酒有难受。不想吃了。” 姨娘看了我一眼,:“那好吧,你先回去休息吧。一会儿要是觉得饿,再叫他们做东西送过去。” 我离开座位,对姨娘拜了一拜:“姨娘慢用,女儿先走了。” 然后又对景云和你拜了一拜,:“哥哥慢用。妹妹告退了。” 我看到大哥眼里掠过一丝得意。 当我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到景云和你的眼神从两个方向都在追随着我。 第八章 星光灿烂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我在门上靠了一会儿。 我走到父母的灵位前,了一柱香,把它插在香炉里。我跪在拜垫上,看着父母灵牌前的香头明明灭灭,香烟袅袅上升。看着看着,眼泪就模糊了双眼。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我听到有人在外面话。侍女:“姐,少公子来了,要不要请他进来。” 我赶快站了起来,擦了擦眼泪,走到铜镜前照了照自己。我呼吸了几下,平复了一下心情,:“请他进来吧。” 你从门外面进来。一看到你,我觉得整个心一下子就亮了。刚刚压在心里的那些黑色,不知不觉都不见了。 我:“你们吃完了?” 你:“吃完了。” 我:“哥哥过来有事情吩咐吗?” 你:“琴儿,告诉我,你刚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你不像是伤酒了。” 我:“每人伤酒的表现都是不一样的。” 你:“那,你现在觉得好了吗?你刚没吃什么。现在饿吧?” 我:“不饿。我现在没胃口再吃了。” 你看着我。我的睫毛忍不住扑闪了一下。 你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 你从背后拿出一个盒子。你:“给你带了心来。我知道,你饿的。” 我看着你。我慢慢打开盒子,看到一些精致的香草糕。 你:”你喜欢不喜欢这种?不喜欢的话,我去厨房换别的。”“我:“喜欢。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了。哥哥怎么知道?” 你笑了笑,:“问啊。” 玄廊上。纱帘飘飘。 你一边温茶,一边看着我慢慢吃心。 你提起炉上的茶壶,给我倒了一杯。你:“喝水。温的,不烫。” 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被你看得脸上又发烧起来了。我轻声:“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吃相很难看啊?”你微笑了起来。你:“不难看。很可爱。” 我被心噎了一下,咳嗽起来。 你过来帮我拍背,你:“慢,慢吃,再喝水吧。” 那天晚上天气晴朗,星光灿烂,空气中浮动着花香。 我们一起坐在玄廊上吃心喝茶。 你一边看我吃东西,一边给我讲你在道观那些年的生活。 你,在道观的时候,你最喜欢一个人躺在山峦的峰上看星空。高兴的时候,孤单的时候,都喜欢这样一个人在高山之巅,最接近天空的地方,仰面看璀璨的星河。你,看着看着,就会觉得高兴的事情也很渺,孤单的感觉也很渺,慢慢地,心里只剩下平静和安宁,然后,连平静和安宁也消隐不见了,彷佛身心都和星空融为一体,浑然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连自我都消融了。 你你最喜欢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感觉,就彷佛是可以永生不灭一样。 你,一个人要经常和星空这样广阔无垠的事物在一起,这样,人生中的种种烦恼,不须用力去消除,自然而然,就化为无形了。 你,你相信,在我们平凡的生命之上,还有一个永恒的生命在。只是,我们常常只能意识到平凡的这一个,认为这个平凡的,就是自己,而忘了,另外那个永恒的,才是自己。 我看着你,默默地听着你话,看着你侧面的轮廓,看着你嘴唇的线条,看着满天的星光映在你的眼眸当中。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了很久的话。 我们话的时候,春夜的星空,在天幕上隔着亿万年的时间,照耀着我们。 你谈起你记忆中的我。你还隐约记得我婴儿时候的样子。你记得我出生的时候眼线修长,生下来就眼珠漆黑,目光清澈,眼波流转。你,我出生后不久,有相士曾经给我算过命,我生了一双凤眼,是主大贵的面相,但又我生下来开目太早,冲犯天机,也恐有非常之罚。你记得握着我的手。你:“那时候,你的手那么,比茶盘里最的糕还要。我握住你的手时,你黑漆漆的眼珠看着我,看了一会儿,你就开始瘪嘴,然后,你就咧开嘴,伤心地哭了。看着你挥舞着手,踢蹬着脚,哭得那么伤心,我赶紧把你的手放开了。我心里想,妹妹这么,这么柔软,经不起任何伤害,我怎么能让她这样伤心地哭呢。我应该替她的父亲保护她。”你:“我离开家的时候,不过只有岁多一罢了,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只有几件事情,有些模糊的印象。可是,关于你那天的哭,我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在清川,我还梦到过你在这样哭。在悬崖边见到你之前,在我心里,你一直就是那么一个娇嫩粉红的娃娃。看到你,我太吃惊了。因为,你和那个娃娃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我低头。 你:“你还记得我时候的样子吗?” 我摇头。我:“一印象,也没有了。” 你:“相士走了以后,我记得舅舅和父亲谈论这事。他们,你理当有个尊贵的身份,以你父亲的英勇和你母亲的节烈,这尊贵,是你应得的。” 我:“可是,我并不希望将来大富大贵。如果一个人没有内在的德行来和尊贵的地位相配,所有的大富大贵,最后都会变成一种天罚吧。’ 我看着你。我:“我只希望每天都像今天晚上这样平平常常就好了。就像这样,坐在院子里,平平安安地闻到花香,看到星光,听到你话,还有好吃的心和清香的茶。就这样,就非常美好。” 你也看着我。 我们彼此看着。我们彼此出现在对方的眼睛里。 你:“是啊。就这样,就很美好。” 我们相对沉默着。 我们默然地看着满天的星光。 我心里觉得前所未有的安静,仿佛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永恒的天堂。 第九章 难言之苦 玄廊上。隔了一会儿,你:“琴儿,你信任我吗?” 我:“哥哥为什么这么问呢?” 你:“不知不觉,回家也这么些天了。看到了许多事情。”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回避着你的眼光。 你:“回家以后,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 我心里跳了一跳,一阵紧张。我:“是什么?” 你:“琴儿,我想问你,这些年,你在崔家过得快乐吗?”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你会问这个。我的睫毛微微闪动了一下。我:“怎么会不快乐呢?全家人都对我很照顾,对我都很好。没有崔家的养育,我怎么能长大成人呢。” 你摇头。你:“你不信任我吗?” 我:“没有不信任哥哥啊。” 你直视着我的眼睛,:“你的是真话吗?那,从宴席上回来以后,你为什么独自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伤心流泪呢?” 我吃了一惊。你:“我进来的时候,炉里的香还没烧尽,你的睫毛上还有泪花。” 我低头不语。 你:“琴儿,妹妹,你愿意对我吗?我,可以帮到你什么吗?” 一股辛酸直冲咽喉。我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转动。我扭转头,垂下眼帘,不语。 你:“既然你不肯,我就替你吧。大哥,他这样欺负你,有多久了?” 我的眼泪终于破堤而涌,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你轻微地叹了口气,看着我。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你:“别难过,妹妹。你的委屈,我都看到了,也不止今天这一次。他让你感到害怕和无助,已经很久了。” 我哽咽着:“快两年了。” 你:“姨娘不管吗?” 我:“我告诉过姨娘。姨娘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兄妹间的彼此玩笑。”你:“你觉得这是玩笑吗?”我摇头。 “你也没有告诉过父亲吧。”你问。 我头。 你:“怎么不对父亲?大哥这样做是不对的。女儿家遇到这样的无礼,不管对方是谁,都不应该默然忍受的。事关你的一生,不可儿戏。你应该对父亲。” 我:“可是,了以后呢。父亲会惩罚大哥,姨娘会因此恨我。大哥也许会被赶出去,再也回不来了。”我:“怎么,我们也是一起长大的。从他就对我照顾很多。毕竟,他也并没有做太让人难堪的,也许真的是玩笑过度,也许只是一时糊涂。我怎么能就这样轻易毁了他的一生?毁了姨娘一生的快乐?大哥,不管怎样,都是父亲的长子。而我……” 你:“你是崔家最珍视的女儿,是比亲生女儿更被看重的女儿。你不是外人。” 我含泪仰头看着你。 你看了看我。你抿了一下嘴唇。你:“好吧。这事,我会管。”你:“琴儿,你放心,从今天起,我保证,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 我看着你的表情,我着急道:“不,不,哥哥你不要……” 你:“放心。我不会。我不会告诉父亲,也会给大哥留脸面。我也不会动他哪怕是一根毫毛。我自有办法。” 你:”琴儿,听着,你父亲临终把你托付给我家,你父母始终都在天上看顾着你,也看着我们家的每一个人。父亲和我,都希望你在家里过得快乐,无忧无虑。每天晚上,都像今天晚上这样。希望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像今晚这样。”你:“这是我们崔家对陈家的承诺,是我们的责任。” 你:“我不知道这事便罢了,既已看到,就绝不能不管,绝不能让陈伯父和太夫人在天上感到难过和不安。” 你:“相信我。这种痛苦,对你来,从今晚起,就结束了。” 第十章 雷厉风行 “大哥。” 景云看到你在走廊上等着他。他停下来,看着你。 你:“大哥,我有事情要和你谈。”景云:“我要去账房上有急事,没有空。”你:“就一会儿。不耽误你。账房上没有这么十万火急的事。” 景云不耐烦地:“都跟你了我没空。”他推开你想要走。 你伸手拦住他。你:“不行。务请大哥留步。这事关系到崔家的荣誉,非同可。我们必须今天就解决它,现在,就得让它有个结果。” 景云厌恶地看了你一眼,冷冷地:“你回家以来,实在是太闲了。”他再次想要推开你。 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不起,大哥。完再走。” “放开我!“景云一边挣扎着一边用力地想要甩脱你的掌握,但凭他和你的力量对比,他哪里能够有办法挣得脱!他虽然万分不愿意,也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你拖着走。 他一边被你拉着踉踉跄跄地走,一边嚷嚷:“放开我!放开我!” 你把他拖到了厨房门口。你用另一只手推开了门。门碰地一声撞到里面的粉墙上。里面的下人都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你们。 你:“你们,都先出去。我们兄弟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一会儿。” 下人们彼此看看,站了起来,赶紧鱼贯而出,静悄悄地离开了。 眼见得一干人等都走得足够远了。你松开了景云的胳膊。你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你插上门。 景云看着你。他顿时紧张起来。他结结巴巴地:“你,你要干什么?” 你站在那里不动。你:“大哥心里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大哥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的吗?” 景云冷笑道:“我在家里有话的份儿吗?这家里,什么不都是你了算的吗?” 你听了,就:“既然你不想谈,那就对不起,得罪了。” 你闪电一般重新抓住了大哥的右手。你不顾他的挣扎,啪地一声把那只手按在案板上。 大哥惊恐起来。他拼命想要挣脱,却哪里能动得了分毫。 你看着他的脸问:“昨天晚上,你用哪只手欺负琴儿的?这只吧?”大哥的脸涨得通红,他恶狠狠地:“这关你什么事!”他的话音未落,你就一把操起了案板旁边雪亮的剔骨刀,一刀剁了下去。大哥完全没有料到你动作如此迅猛果决,吓得大叫一声,魂飞魄散,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几乎要晕倒过去。 但隔了一会,他好像没感觉到疼痛。回过神来,他看到那把尖刀扎在他拇指和食指中间,深深扎入了案板。他刚松了口气,你没等他反应过来,干净利落地拔出刀尖,又迅雷不及掩耳地往下剁了一刀! 再度的惊吓和极度的惊恐之下,大哥脱口而出,惨叫道:“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你看了他一眼。你松开了他。刚才的第二刀准确无误地扎在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间的缝隙里。明晃晃的刀锋在案板上轻微震颤,发出一阵嗡鸣。大哥应声瘫倒在地上,然后屈辱地发现自己便都流出来了。因为恐惧和羞愤,他呜咽了起来。 “你这个恶魔!”大哥一边发抖,一边呜咽地从牙缝里诅咒道:“你就是这个家里的恶魔!” 你:“随便你怎么我。我不会介意。可是关于妹妹,最好记住你刚才的话。” 你:“不要再碰她,大哥。你比我更清楚地知道,妹妹她为何会在我们家。如果没有她父亲的浴血奋战和舍身相救,我们兄弟,都根本没机会长大成人。整个崔家和集镇也都不会存在。她父亲一直都在这宅院的天上看着我们。不要以为他尸骨已寒,就可以随便欺凌他的女儿。尊重她、爱护她,是做人起码的良心。”你:“如果你再碰她,不唯我们两家的父亲都饶不了你,所有死去的北地边军的英灵,也都不会原谅我们崔家的这般无耻行径。你会害我们崔家成为千古罪人,无颜面对所有北线的将士,也无资格再主导岭南的战局。你会害很多人的。” 景云不语,只是用仇恨的眼光,刻毒地盯着你。 你:“听着,大哥。从今天起,你哪部分敢再这样碰触到她,你就会像今天这样失去哪部分。我一定会到做到。你可以自己选:信,或者不信。” 你:“大哥你是父亲的长子,无论你做什么,都会影响到父亲和全族人。作为弟弟,我希望你能成为父亲的光荣,也能让全族兄弟们以你为荣。” 你:“若你从此能够好自为之,我不会去告诉父亲。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这个,我也一定会到做到。信不信,随便你吧。” 你完,看了看依然瘫坐在那里,羞愤无比的景云。你后退一步,离开了他。你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你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就把困扰我两年多的这件事情,雷厉风行地解决了。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大哥果然没有敢再碰过我半个指头。 但是,那并不是不幸的结束,而是开始。你把更深的仇恨,招到了自己的身上。 第十一章 漩涡 “你站住。”大哥阴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停了下来,回身面对他。 “他才回来这么几天,你就什么都对他?只是平日打闹开开玩笑,你也对他?”他盯住我看。 我:“我没什么。他自己有眼睛可以看到。” 大哥:“为这破事,他昨天竟然想要杀了我!他差一就杀了我!” 我:“他不会的。你也明明完好无缺啊。” “妹妹,给你一个忠告:不要相信他。无论他看上去多么可信,永远不要相信他。”大哥,“他是个不可捉摸的人,从他的想法就总是与众不同,行为总是乖张跋扈。你年纪还,又一直生活在大宅里,没有见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你不懂得男人的诡计和伪装。他回来,带给你从来没有的感觉,让你向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和没有见识过的世界,再加上他救了你性命,你对他有好感,那也是正常的。但是,记住大哥的话,如果你相信他,想要让他成为此生的依靠的话,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哥的话,让我内心一阵寒冷。我:“大哥怎么能这样他。你们是亲兄弟。” 景云冷笑一声,:“正因为我们是亲兄弟,我比别人更明白他。他从就是一个心志很大的人,为了实现那个心志,他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他自己,还有他最喜欢的人,一切重要的利益。他这样做的时候,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也根本不会给他的牺牲者抗拒的机会。” 景云:“你不要被他现在对你好所蒙蔽。你将来会明白,你不可能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陪你玩,让你高兴,也绝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他一定会伤你的心。你对他信任越深,将来就越会万劫不复。” 景云:“妹妹,对你好不好,有时候不能从表面上来看的,有些事情,可能你不喜欢,但却是真心诚意想要对你好的,想给你好的命运和合适的选择。而有些现在能让你高兴的事情,最后,却会把你引向深渊一样的痛苦,连逃脱出来的希望,都不会有。”他:“那个人,他回来这么时间,而我们,却从相处了十几年之多。这十几年,你扪心自问,大哥有对你不好吗?不照顾吗?不是处处在维护你,从来都没有对别的人这样用心过吗?”他:“昨天他那样气势汹汹地来找我,我真是很伤心,不是伤心他那样对待我,他从来就不拿我当兄弟,而是伤心你,伤心你竟然默许他这样对待我。” 景云:“琴儿,从你还在襁褓里吃奶时起,日日夜夜,就是我母子照顾你。为了你高兴,我什么事情没有做过?从背着你到处玩,帮你擦眼泪,到把所有的好东西都让给你。我什么都做了,可你对我,却始终毫无真正的感情。” 我低下头。我对他,有真感情啊。只是,没有他想要的那种感情。 他带着无法掩饰的内心痛苦,对我:“就为了这一玩笑,你就向他搬救兵,让他仗着嫡子少主的身份来侮辱我,威吓我。女人的心,真的很冷。” 虽然我觉得他的话里有什么是不对的,可我也不能不承认,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的。有些话,我是无法反驳的。 大哥围着我走了几步。他看着我的低头不语。 他:“不过,我可以原谅你。就像从到大,无数次,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一样。你只不过是受了他的迷惑,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我:“大哥,这些年姨娘和大哥对我的好,我一件都没有忘记过。我也都一直很感激你。我并没有向谁求助过。我愿意相信,那些全都只是亲密的玩笑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大哥,要让你难过。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想,千万不要让大哥受到伤害,不要让姨娘感到难过。” 我:“不知道昨天你们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绝不会伤害你,也绝不会有对你加害的念头。大哥也许是误会他了。” “误会?”景云恨恨地:“到现在你还在为他话!他拿起雪亮的剔骨刀,对着我反复乱砍,还没有害我之心?这难道是一个弟弟对长兄应该做的事情吗?” “他根本就没有砍到你哪怕是一根毫毛啊。他若真想砍到你,当时难道还做不到吗?” “若不是畏惧父亲,他早就那样做了!你以为他心里不想吗?” 我很想:“若是父亲知道其中的原由,知道你对我开了这么久的玩笑,也未必不会……”但我忍住了。景云最敏感的就是这个,他强烈地觉得父亲对两个儿子的爱,是有明显偏私的。我也不能,他的这种感觉全是错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管怎么,一家人应该和睦相处,不应该彼此像敌人一样。” 景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他:“真是近墨者黑。你现在话的神情、语气,越来越像那个女人,就像他那个早死的妈。看了让人生厌。” 我:“大哥!夫人也是你的嫡母。她也没有对你怎样不好过。你不可以用这样的语气夫人。” “住嘴!她没有对我不好过?你又没有见过她,你怎么能知道她对我母子究竟怎样。你不过是听那些势利的下人乱嚼舌头罢了,她怎么贤淑、怎么温柔,怎么知书达礼。如果她的身份也只是一个侍妾,她们还会这样评价她吗?” 我不知道该怎样。我的确是没有见过你的母亲。我对她的印象的确都是来自二堂的那幅画像和家里各色人等的零星描述。但是,景云见过你母亲。 看着我怔怔地站在那里,景云似乎是有心软了。他觉得这次对我的教训,差不多够了。他主动开始结束谈话。 “看你这么迷惑,我都不忍心再对你什么了。”他,“不明白的事情,你不要掺和那么多。我们兄弟之间的恩怨情仇,你是不会明白的。你也不用搅进来。你是你,他是他。不管你们走得多么近,我心里,始终分得很清楚。只是,你记住我的话。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的。我的话,早晚都会应验。不要喜欢他。”那天,大哥对我:“他是个很不吉祥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只会给人带来不幸和痛苦。他内心,是一个恶魔。” 他完,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终于,转身走掉了。 我一个人站在走廊上。 大哥的话,让我觉得由内向外的寒冷。 难道我的感觉全是错误的吗?事情,真的有可能是另外的样貌吗? 你在悬崖上把手伸向我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我对自己:不。不可能是错的。生死瞬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直觉,不可能是错的。你不会是大哥所的那种人。果决的意思,是善能取舍,那并不等于无情。大哥所的那些,只不过是他对你的长期成见罢了。你从来没有让我感到恐惧过。你从来都是让我感到那么温暖的。你,真的会成为别人的恐惧吗?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 我直觉自己成为一个漩涡的中心了。我知道,这漩涡迟早会卷入所有的人,甚至可能吞没所有的人。 可我那时候,实在是太年轻了,我束手无策,只能看着它不断扩大,却不知道怎样阻止它。 我从来都不觉得年轻是有多么好的。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也许是最强健的,但,这种强健,常常都是会被浪费的。很多年轻的人,都不会有足够的智慧,懂得怎样去阻止悲剧,去帮助到身陷其中的人。 第十二章 打坐 从清川回家的那一年,是你短暂的一生中,过得最轻松的一年。那也是我漫长的一生当中,最快乐无忧的日子。 可能是父亲觉得你在清川这么多年的生活太清苦了,而年满18岁入朝觐见得到封赐之后,又要步入仕途开始新的劳累,这一年多,父亲并没有给你安排太多的事务,想让你好好放松一下,身心都得到充分的休息。在家内外的日常事务上,父亲只让你熟悉了一下情况,没给你什么差事去办。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像原来一样,由景云帮忙打理着。你的主要任务,就是跟着父亲在封地各处走动,结识各地官绅和熟悉北地边军的防务情况,特别是详细了解岭南封地的军事分布和战略安排,了解北地多年来的战史战例,了解敌军进犯的规律和敌军方面的军政力量分布。那段时间跟你有过接触的人,都对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在清川的这十几年,真是一天也没有空过,你在北线军务方面的丰富积累、扎实准备和犀利洞见,让所有接触到你的人,全都大吃一惊。面对错综复杂的军事形势,你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切中要害,单刀直入地迅速提出彻底的解决方案,让在场的前辈们顿时惊诧莫名,面面相觑。人人都有个感觉,不久后的机缘成熟之日,这个年轻人将会迅速脱颖而出,成为在北境战事中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 除此之外,父亲给了你大量的闲暇时间去自由安排,并没有让你马上就接手和承担北线具体的军务。父亲大概想等你觐见封赐之后,有了名分,再名正言顺地去接手。 这段时间里,你跑遍了封地各处的军事营地,对位于背头山后山山腰处的一座半废弃的老兵营发生了浓烈的兴趣。你经常带着吴顺到那里去察看。你觉得那附近特别适合进行将来你想要对军队进行的那些强化训练。通过父亲向怀州节度使申请后,你开始着手修缮这座老兵营,并将它命名为清风寨,你想将它扩建为一个训练中心。 那段时间,你在家的时间比较多,我们相处密切。没有事情要做时,你经常带着我去后山的山麓一带玩。 除了教会我骑马,你还教了我打坐。 “在清川的时候,哥哥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呢?”我问。 “是打坐。”你毫不犹豫地。 “打坐?”我没想到你会这个,还以为你会看兵书或者练功或者骑射什么的。 “嗯。我每天最多的时间都花在打坐上。有时候,坐一整天乃至好多天都不起座。”你,“我最喜欢在一棵很古老的青松下面打坐。它的针叶松软地铺满了附近的地面,就像是一张天然蒲团。” “什么是打坐呢?” “就是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啊?什么也不做?” “是啊,就是单纯地坐着,除了坐之外,无论身心,都没有别的活动。” “那,会很有趣吗?” 你听了这问题,笑了一笑。你:“是什么滋味,我出来,你也体会不到。你自己试试。你坐下来,就知道了。” “那你可以教我怎么坐吗?” “当然。”你找了块合适的地方,坐下来,给我示范了一个稳如泰山的双盘姿势。你:“就是这样,端正地坐着,脊梁挺直。”你带着邀请的神情看着我。你:“试试?” 我们相对而坐。你:“现在,闭上眼睛,不要注意任何外面的声音,和外面的光影。集中注意力在自己的呼吸。呼出的时候知道在呼,吸气的时候知道在吸。每次呼吸一次,就计数一次,从一计数到十,然后又从一开始计算起。如果中途计乱了,就又从一开始。” 我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在眼前消失了。 你:“很好。就这样,慢慢地让自己安静下来,让自己成为黑暗里的一道光。” 我闭着眼睛坐在那里,体会着起起伏伏的每一次呼吸。 这时,我发现,其实,我还有另外的眼睛。这眼睛看到身体内部正在进行的呼吸。我看到白色的气体经过鼻尖进入身体,看到它向下流动到肺部,然后从那里渗透到所有的血液。 我睁开眼睛。你:“什么感受?”我:“好奇妙。”你笑了一下。你:“奇妙在哪儿?”我:“就像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你才会发现,自己内部原来还有一种光明,它是不会熄灭的。正是这光明,让我们能看到灯光的出现和消隐,看到光的来来去去,看到光明和黑暗的轮替。”我:“那是一种,没有语言可以描绘的:明。特别的澄澈、寂静、无有粘滞。” 你看着我。我:“怎么?不应该是这样的感受吗?”你:“不。不。”你:“琴儿,你真的很特别。有机会,你该见见一个人。”我:“谁呀?”你:“我师祖,道济师父的师父。”你:“可惜,你是女孩。不然,你若对师祖了刚才的话,师祖一定会觉得你太有灵性了,一定肯把你收在门下。有多少师叔师兄,学了一辈子,也还没有领悟到你刚刚所的。” 你:“今天你所体验的,就是师祖给我的第一堂功课:坐。他跟我,子,你不要急于在我这里学到什么,如果你很着急,就什么也学不会。我这里可以教给你的,都是只有不着急的人,才能学会的,而学会之后,今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就算世界在你面前崩裂成碎片,就算烈火已经在吞噬你的皮肤,你也不会再着急了。师祖,你第一样要学的东西,就是坐。他指着地面上的一块青石板,,你就在这里坐。什么时候,能把这块石板坐得凹陷下去了,再来见我。” “啊?怎么可能?” 你笑道:“当时,我也和你一样吓了一跳,我看着师祖的背影,我大声地,那怎么可能!师祖,子,你试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可能啊。” 你:“师祖走了以后,我就试着在上面盘腿坐了下来。我心想,要坐到它凹陷下去,一辈子的时间,可能都不够。” “那,后来呢?你做到了吗?”你还没有回答,我就知道这问题的不妥当了。我赶快:“当然,你做到了,要是没有做到,你现在还在那儿坐着呢。你师父和师祖就不会同意你回家来了。” 你笑笑。 “那,你花了多长的时间才做到的呢?”“差不多两年吧。有一天,我像往常那样坐下来时,心里过了一个念头:它也应该要凹陷下去了吧。就在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我感觉到身体往下一沉。再看时,那块石板已经应声凹陷下去了。不仅凹陷下去,而且,断裂成两半了。” 你着,从你坐的地方站了起来。我惊讶地看到,那里已经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浅坑。你坐下去的时候,我很肯定,那个浅坑,是并没有的。 我吃惊地看着你。 你给我带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世界。你和我之前在这所宅院里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就算是和父亲相比,也非常不同。这所宅院里的人身上有的很多东西,你都并没有。而你所拥有的光芒,他们也全都没有。 我心里很向往,也能进入到你能够进入的那个世界里去。 第十三章 金钟罩 “天色还早呢。我们再坐一会儿,可好?” “嗯,好。” 于是,我们再一次在树荫下相对而坐。这一次,你微微闭上了眼睛。 时间倏忽而过。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感到时间是不真实的。它经常会消失不见,或者,它会完全停止不动。 忽然,我又有了意识和呼吸。我惊讶地发现,刚刚自己好像停止了呼吸,而意识也完全停止了。随着呼吸和意识的停止,整个世界,乃至身心,亦全都消失于无形。难道,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它是不真实的吗?我被自己心里流过的念头吓到了。我无法再回到刚刚的状态里。我感觉到清凉的风从脸上流过,听到了上方树林里的鸟啼。我悄悄地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了你。你依然安静地、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赶紧闭了一下眼睛,又悄悄地重新睁开。 不,我没有看错:你的整个身体周围,正在散发着一圈淡金色的、非常美丽的光。而且,更让我吃惊的是,你周围的落叶,不知道什么时候都移动了位置。现在,它们在你身体的周围,形成了一个整齐规则的圆。微风吹动中,还有零星的落叶从上方的大树上飘落下来。我看着它们在你头上飘舞盘旋着,它们静静地,也飘落在那个圆圈上。 我无比惊讶而又不敢出声地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景象。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清流宗名闻遐迩的独门秘技“金钟罩”,无论是在激发生命的内在潜能方面,还是在实战中防护身体、刀枪不入方面,它都是那个年代不朽的传。 以前丁家舅舅从清川回来后,曾经和我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过此道的神奇,清流宗的弟子必须练会这个,才有资格接掌宗门,而能练成这个的弟子,万中无一。清流宗的历代宗门领袖,都是运用此道的绝高人,用之于外格斗实战,庶几可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用之于内养生救护,庶几可长生不老、起死回生。你,竟然会!而且,这样的得心应手,出神入化。那么,你在清流宗门庭中的地位,应该是非常之高的了,至少,应该是传宗大弟子之一了。 原来,这个传中的“金钟罩”,它是如此柔和,如此美丽和如此宁静的。 我比孙湛明要更早地看到了它。 那天,当你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在你坐过的地方,地面上还有一个直径一的圆圈。它的旋转方向和那一圈树叶的旋转方向是相反的。它们互相旋入对方里面,就像是太极鱼的图案一样。 那段时间,你就这样,反复向我证明了,世界还有别的奥妙。 我们断不可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了它。 黄昏的时候,我们一起从后山回来,在内院门口遇到了大哥。他正从内院门里向外走。 大哥看着我们一起走进来,脸色立刻变得又青又白。他冷冷地看着我们,阴暗地:“琴儿,这一下午,你跑去哪里了?”他的声音里,就像是有许多条正在丝丝吐信的响尾蛇。 我低头:“跟二哥去附近的山上坐了一会儿。” “山上?”大哥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又看了看你。 我忙:“吴顺也跟我们一起去的。我们只是练了一会儿打坐。” “你们无所事事地在山上坐了一下午?”大哥的声音里燃起了一股怒火。他愤愤地扫了你一眼,但却不敢让眼光一直盯在你脸上。他悻悻地:“我在家里忙得焦头烂额,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你们跑去外面。什么事情也不做,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看着大哥的样子,觉得一下午的好心情都要消失了。 这时,我听到你的声音。你平静地:“我若没有无所事事地在那里坐着,家里又怎么会有事情让大哥你去忙呢?” 大哥听了你的话,一时结舌,不知道可以再什么。 你带着一悲哀的神情,看着大哥。然后,你:“到底是希望家里有事情可以让你忙,还是没事情可以给你做,大哥,你自己先想清楚。如果大哥愿意让我帮一把手,随时可以来叫我。我随时恭候大哥的吩咐。” 大哥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继续开口。 你对大哥一拱手,:“大哥辛苦,早忙完去休息吧。我先去见父亲问安了。”然后,你又对我了头,就转身走了。 在确认你已经走得足够远了之后,大哥用手指着你的背影,他对我:“看看!看看他那个狂悖嚣张的样子!” 我:“大哥,你怎么不明白?他不主动过问,是不想因为自己的回来,影响了你以前管的那些事情。他想让你依然是这个家里重要的人,不想让你觉得有什么被改变了。” 大哥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之前,我赶紧:“大哥辛苦,我也去见父亲问安了。” 着,我也飞快地转身跑了。 留下大哥一个人,看着我的背影,气急败坏地站着。 第十四章 忌日 我对母亲的记忆,唯一的记忆就是她的忌日。 她给了我全部的世界,我却夺走了她的生命。 一生当中,满60岁之前,我都从来没有庆祝过生日。因为,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是在祭奠母亲的仪式当中度过的。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比平时更深地陷入某种罪恶感。因为我就是她死亡的原因。 你回来后那一年,我的生日也是这样过的。和往常的年份一样,我整天都身着素服,闭门待在香堂里,为母亲诵经超度。父亲、姨娘、景云,先后都来祭奠过了。我也跪在一旁,一一致礼。随后是各房的仆从们,每来一拨,都照例给赏答谢。到晚饭时分,人都来得差不多了,香堂里安静下来。看侍女们一天下来也累了,我就打发她们都去吃晚饭。我独自留在香堂里给母亲上晚香。 就在这时候,你出现在香堂的门口。 你进门后,先也给我母亲上了一柱香,然后,你就在香堂正中的拜垫上跪了下来,向我母亲的灵位祭拜。我默默地伏地回拜答谢你。我们一起在灵位前跪着。 “对不起,清风寨那边昨天晚间有事情等着决定,我带着顺子连夜赶过去,太晚了就住在那边了。我走的时候,没人提醒我今天是什么日子。太夫人去世的时候,我还,这么多年过去,日子记不清楚了。回来得这么晚,实在太不敬了。” 我:“哥哥哪里话。你回家没几天,家里的很多事情都不清楚。谢谢你赶回来祭奠我母亲。”你:“什么谢呢。每年清明,妹妹还不是一样,都代我去给母亲扫墓。”我伏地再拜。你也回礼。 拜祭已毕,你走到灵侧,在我身边跪下,帮着我,一起给灵前的长明灯添注灯油。 你:“听你一天都在这儿,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 “是的。从懂事时起,每年这一天我都会禁食。” 你:“为什么要饿自己?” 我:“因为是我害死母亲。” 你听了这回答,就从拜垫上回过头来看着我。你:“那,我也不去吃晚饭了。我陪着你吧。” 我吃惊地看着你。我:“那怎么行?”这么多年了,景云虽然每年都帮忙我打母亲忌日的种种事务,但他却从来没有表示过,要陪我一起禁食。 你:“不惟是今天。从今以后,每年的今天,我都陪着你禁食。” 我连忙摇头。 你:“琴儿。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这种情况,不能给你祝贺,就陪你一起追念吧。” 你看着我母亲的灵位,:“太夫人不会愿意看到你一个人一年一年地这样饿着自己的。她在天有灵,会心疼你,会伤心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一起看着灵位上方我母亲的画像。 我问:“哥哥,你时候见过我母亲吧。” 你:“见过。” 我问:“这张画,像她吗?” 你摇头:“那时还,记不清楚太夫人的长相了,只记得,虽然她怀着孩子,身体沉重,行动不便,但依然是整个府邸当中最美丽的女人。”你:“太夫人的美丽并没有消失。现在,正在你身上,呈现着。”我低下头。 你想了一会儿,又:“不过我记得她去世的那天晚上,家里特别乱,到处都是人在进进出出,跑来跑去。父亲万分着急,连我哭喊都顾不上管。我记得她穿墙破壁的痛叫声,还有姨娘让人心惊胆颤的凄厉哭叫声。那些声音过了好久好久,都仿佛一直还在这个宅子里回荡着。有很长时间,我晚上都不敢出门,也不敢独自睡觉和起夜。一闭上眼,我就会听到那些声音还在那边响着。” 你:“我从此就深深地记住了,生命从一开始,就是这般痛苦的。而这痛苦,要延续到咽气,才会结束。我常常想,我出生时,母亲也曾这样痛苦吗?她那时还病着。母亲去世时呢,也是这样的场面吗??”你:“我那时候想,这种场面,还会在这个宅子里,一直反复地上演吗?在太夫人之前,还有多少人,曾在这宅子里,经受过这样的痛苦呢。” 我看着你。我:“生死是绵延不断的。它是不会停止的。” 我们再次沉默。你看着长明灯的火焰,在灵牌前微微地跳荡摇曳着。你拨动了一下灯芯,让它燃烧得更稳定一。 我:“哥哥还记得,我母亲临终前对我有什么期望吗?” 你:“父亲和姨娘从没对你过吗?”我:“没有。也许是怕我知道了,心里难过。” 你:“太夫人过世的时候,只有姨娘在她身边。后来,听姨娘和父亲,太夫人一直都希望怀着的是一个儿子,将来可以继承父亲的遗志,也成为一名杰出的军人,也能报效国家,保卫身后的和平与繁荣,可以平定边患,可以为你父亲报仇。” 我:“那她看到我,一定很失望吧。为我牺牲性命,是不值得的。我除了每年祭奠一下父母,什么都无法做。” 你:“不会的。太夫人一定会为生下你而骄傲的。” 你:“因为,她所期望于一个儿子的,大哥和我,都会替你做到的。” 你:“我们家的儿子,也都是太夫人的儿子。太夫人的愿望,都会实现的。”你:“她会得到应有的荣耀,含笑九泉。” 你:“我会成为军人,会继续完成你父亲的未竟之志,会为他报仇,会平定边患。凡是他活着时想要去完成的事情,我都会尽最大的努力,替他去做到,我会努力一直让他的精神,在汉军中继续活着。而父亲和大哥,会照顾好你,让你有安定的生活,有个尊荣的归宿。” 你的话,就像电流,贯穿了我的全身,让我血管里的血液都开始沸腾。一阵悸动经过我的心脏。 你:“琴儿。你父亲是英雄。你母亲临终时,一定非常欣慰能给他留下这骨血在这个世界上。就算你是女孩,你母亲,必定也是同样欣慰的。” 后来,每一年的这一天,你都兑现了你的诺言:陪我,禁食一天。 不管你是在我身边,还是,远在天边。 你一直遵守这个诺言,直到你离开了人间。 第十五章 愿望 “不知道家里人过生日,是怎么个过法的。”你,“在清川的道观里,每个人过生日的时候,都可以有个愿望。只要这愿望是正当的、能办到的,大家就会齐心协力地帮着他,去实现,让他能够梦想成真。” 你:“琴儿,虽然这里不是道观,但你也可以有个愿望的。可以告诉我吗?只要父亲和我们兄弟,能够做到,就一定让你的心愿满足。” 你:“你可以告诉我,你心里最想要的,告诉我,你以前因为种种顾虑,而没有对父亲出的。” 自从你在这香堂门口出现以后,我的心里,除了深切的感动,还是深切的感动。我的眼里早就盈满了泪光。 我何德何能,能蒙你如此关爱,如此尽心。这一生,我能做些什么,来报答崔家这么多年的恩养,能报答你的再次救命之恩,和这些日子的无数关怀呢。 “起来,我一直有个愿望,但是,一直也不敢对父亲。”我。 “是什么?”你。 “关于亲生父母,我所知道的,是那么少。人们出于好心,总是我还,不愿对我得太多。可是,可是,我好想知道他们的一切。他们是什么样的人,长得什么样子。当年都发生了什么。具体的情形是怎样的。如果我能知道更多,至少,我可以在心里想象出他们大致的样子来。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就算是想要追念,心里也是一片空白,连个模糊的影子都没有,就好像我这个人,是突然从虚空里出现的一样。”我,“我很早就听,父亲是在这个镇子里阵亡的。他就战死在这个地方。我很想知道他最后倒下在什么地方。很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事情。父亲是怎样战死的。我很想去看他最后倒下的地方,很想到那儿去。那是他离开这个世界时最后待过的地方。如果父亲的英灵还在,他应该还会徘徊在那个地方。若我能在那里,也许,他就能看到我,就能感知到,他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了一个女儿。而我,也许,同样也能感觉到他。”我:“我已经14岁了,不再是孩童。我在这个地方生活了14年了,虽然近在咫尺,可我还没有能去祭拜一下父亲阵亡的地方。”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咽喉被堵住,不能再了。 你看着我流泪。你:“好。这个,就交给我吧,不用和父亲。父亲可能是更多地,不想让你睹物感伤,不想让你承受这些过去的伤痛。我能了解你所想的。我一定会,让你实现这个愿望。很快。”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你。我再次伏地而拜。我:“谢谢哥哥。” 不知不觉,夜慢慢地深了。 我看着你。我:“我们也去给夫人供一盏灯吧。所有的母爱,都是彼此相通的。” 你转过头看着我。你:“好。” 我们每人手里端着一盏长明灯,在二堂上,并排面对着你母亲的画像。 礼拜之后,我们把灯盏,安置在画像下方的供桌上。 我们看着画像。 这画像,我看了好多年了。可是却没有今天这样亲切的感觉。那是父亲找人为她描画的遗像。画像上的她年轻而美丽,穿着华丽,气度高贵,手持一把团扇,安静地坐着,嘴角稍带一拘谨的微笑。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你的额头、你的眼睛、你的嘴角轮廓线、你的鼻梁。我心里第一次对这画像上的夫人,产生了强烈的亲近感。第一次在心里,感觉到她也是我的母亲。 “大家都,我长得更像母亲。”你。 我:“是啊。看上去很像她。” 你:“母亲有我的时候,身患重病。大家都劝她,不要这个孩子了,等身体好了,再要吧,若怀着这个孩子,她身体的负担就会太重了,于病情发展,是非常不利的,生产的时候,也会凶险重重,就算顺利,也必定消耗过大,随后的病势发展,就可能一发不可收拾,让人束手无策。可是,母亲断然拒绝放弃。最后,她还是平安生下了我。她同样,也是用自己的寿命,来换取了我的。如果不是为了我,她的病情可能不会恶化得那么快,不会去得那么早。” 你:“这件事情,从到大,也一直很折磨我。我也经常会觉得,自己的生命,都是从母亲的寿命里拿过来的。” 你:“关于母亲去世的情形,父亲也同样不肯多和我。虽然我现在都已经成年了。我问其他人,也大半都支支吾吾,回避推脱。看来是父亲吩咐过了。想来,母亲去世的时候,也必定受了许多难忍的痛苦,以致于父亲那么伤心,在丧礼上发誓从此不再另娶正室夫人。” 你看着墙上的画像。你不话了。 我看着长明灯在你眼里映出的光亮。看着你侧脸的轮廓,和夫人一模一样的轮廓。 我不知道什么,可以让你觉得心里暖和一些。 景云老是忌妒你是嫡出少主,忌妒你拥有的种种尊荣,可他不会知道,人生的痛苦是无所不在的。就算身处尊荣的地位,他所垂涎的一切,都能全部拥有,生命依然还是会有它的沉重。景云自有他诸事不可得的痛苦,但却不必经受我们此刻所感受到的这一种。他从到大,一直父母双全,尽享了这个家里最圆满的天伦之乐。只是,他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觉得那是多么珍贵的。他也不会加以珍惜。 上天原本是公平的,如果在此处给了你一种磨难,就必然会在别的地方,给你另一种拥有。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觉得人生不公平,都只不过是我们目光狭窄,看不到事情的另一面罢了。 你,此时此刻,何尝不会羡慕大哥呢。 那天,看着你在母亲画像前的沉默,我在心里对这位画像中的夫人:“夫人,您看到您的儿子了吗?他已经长大成人回来了。他这么好,这么有才能,将来,一定会让您以他为荣的。”我在心里:“夫人,我能够体会您临终对他的牵挂和不舍。我会替您守护着他的。我会照顾他,让他心里的沉重,也一地消融。您所愿望要为他做到的,我也会尽我的全力去做。” 就是在那一天,我们在母亲们的灵前,彼此许下了相濡以沫、照顾对方、帮助对方的心愿。 我们都在这个家里,找到了真正可以心心相印、深切共鸣的那个人。 以前,景云照顾我的时候,我常常会想,有个哥哥,真好啊。可是,现在我才知道,有哥哥,原来还可以这么好,好到这样的程度。 第十六章 打谷场 “还记得你生日的愿望吗?” “可以带我去了吗?” “可以。” “今天吗?” “嗯,就现在。” 马车里。我换了一身淡素的衣裙,去掉了各种钗环首饰,仅在耳边垂了一对珍珠耳坠。 “就我们吗?” “本来这事我和大哥过,早上我也去请了他,希望他能一起来陪你。可他不肯。他受凉感冒了,要待在房间里发汗。”你,“他坚持不肯,我也没有再勉强。” “在哪儿?” “我打听清楚了,就在打谷场内。马队进出庄集的必经之路上。” 那天的谷场很清净。诺大的地方,就只有我们和仆人。连平时嬉闹的孩子也都不见踪影。 你:“就是这儿。陈伯父当年阵亡的地方。”我看着这片地方。全身打了一个冷战。 你对随行的一位老仆人:“指给她看吧。” 于是,老仆人指给我看父亲阵亡的位置,:“当年,陈将军就是倒在这个地方。” 我看了看他指的位置。我问他:“您当时在场吧?” 老仆头。我:“可以给我讲讲当时的情况吗?”老仆迟疑着看你。他:“老爷吩咐过,要等姐长大后才能。” 你对老仆人:“告诉她吧。她已经长大了。可以听这样的故事了。那是她的亲生父亲。” 老仆人再次看着我。我:“请告诉我吧。关于父亲,我所知道的,是那么少,除了他的名字、他的画像、他的爵位和官衔,还有他的结局,我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我实在是太不孝了,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记忆。” 老仆听了这话,就:“好吧。” 于是,老仆人给我们讲了那场十多年前的战斗。讲了那天晚上勿吉军队凌厉的突袭。你父亲被急促的马蹄声惊醒,提刀冲到外面时,庄集的北门已被敌人强攻突破,整个庄集已经被黑甲骑兵的潮水淹没了。他们到处都是。他们放火燃房屋,见人就杀,无分老少男女。父亲仓猝间组织护镇军兵勇们奋起抵抗,但是寡不敌众。当时敌军领队的,乃是现在统一了勿吉各部的大汗王——乌林登木汗。当时他还没有做上汗王,他正值壮年,健勇善战,强悍凶残,正是他一马当先冲开了庄集的北门。他一路斩杀,直冲人口密集的中心地带,留下遍地尸体,无人能够抵挡他的锋芒。他追到了你的父亲。他们恶斗在一起。你父亲不敌,且战且退,一直退到谷场中央,被他一刀削在后肩上,跌倒在地,挣扎不起。就在汗王要催马上前一刀劈死你父亲的时候,我父亲赶到了,他举起兵刃,奋力架开了汗王的刀。他把汗王的刀崩开了一个缺口,迫使汗王不得不倒退了几步,离开了你父亲。 当时我的父亲陈士钊将军是燕塘关的总兵,那天抓到一个奸细,偶然知道了敌军将于夜间声东击西,绕道偷袭你父亲所住庄集的消息,他来不及请示上司,匆匆和我母亲告别后,就率领燕塘关的守军部队,开关赶来救援。因为时间紧迫,父亲带了数量不多的精锐轻骑兵,抢先抄路赶了过来,把大部队和更多调集过来的援军甩在了后面。他来得真是太及时了,正好在护镇军招架不住,即将溃败时候加入了战斗。轻骑兵的到来,帮助镇上的兵勇们获得了喘息的时间,他们重新组织起来,顽强地住了敌军的攻击,守住了中心地带,保护了大部分居民没有被屠杀。所以,也可以,若没有那天夜里我父亲的冒死驰援,和拼死作战,整个庄集里的年轻人,或许,都不会有出生的机会。 双方的马队在庄集各处激烈地交锋着。我们的两位父亲,也和汗王的亲兵队在谷场殊死战斗。我父亲的英勇给汗王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也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但最终,我父亲还是落在了下风。汗王把他逼到谷场的这个角落时,勒马停了刀。他看着我父亲的面容,用生硬的汉话:“你很勇敢。我不杀你。到我这儿来吧,我请你做大统领。”我父亲毫不犹豫地断然拒绝了他。于是,汗王:“那太可惜了。你让我没有别的选择。”着,他就挥动大刀,以排山倒海的力度,朝我父亲当头劈了下来。你重伤的父亲看在眼里,想要过来援救,但实在是伤重难支,力不从心。 这惊心动魄的一刀,老仆人他到死都会记得。这一刀如雷霆霹雳一样地砍下来,把我父亲从肩膀到腰部斜着劈为两半。我父亲就在被劈为两半的时候,还在奋力想要刺到对方。当他分为两半倒下去的时候,佩剑还紧紧地握在手里。 老仆人指给我们看。我父亲的上半身就掉落在这里,而另一半掉落在那里。就在这时,更多的汉军部队陆续赶到了,滂沱的箭雨射向敌军。汗王见偷袭无功,汉军主力又似源源不断而来,判断继续攻击得不偿失,就放弃了和汉军的硬碰硬交锋,指挥勿吉马队呼啸而走。 老仆,我父亲当时并没有马上断气。他的眼睛还睁着,身体也还在微微地动弹。整个那一片地面都被他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随后很长的时间,那片地面都是红色的。连接下了几场暴雨之后,那红色也还没有完全消褪。你父亲咬牙挣扎着爬到我父亲身边。我父亲睁眼看着他,却已经不了话。那时,我父亲还不到5岁,正值英年,又刚刚续弦,新婚未久。他看着你的父亲,嘴唇动着,鲜血从内脏泉涌出来,满嘴都是血,没有办法哪怕是一个字。你父亲抓住他的手,向他起誓,将会照顾好他的家人,将会如同自己家人那样地终身照顾好他的家人。在你父亲的誓言当中,我父亲的呼吸渐渐微弱,不一会儿,就在你父亲身边断了最后一口气。临终的时候,他的眼睛都还是睁开的。 老仆人,战斗结束后,你父亲派人到燕塘关报信。我的母亲一听丈夫阵亡的消息,马上就昏倒了。我父母生前伉俪情深,非常恩爱。我母亲当时也不知道,她已经有孕了。是她昏倒之后,大夫来救助时,才发现的。所以,她没有机会告诉我父亲。我父亲死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他留下了一个女儿在这个世界上。 听完这个令人全身发冷的故事,我在父亲鲜血曾经染红过的土地边跪了下来。我伏拜下去。我的额头接触到那片潮湿的地面。父亲的血液这时在我的血管里汹涌起来。它撞击得我的耳鼓发出一片瀑布般的轰鸣。 我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我:“为什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人们要互相杀害?这究竟是为什么?” 你伸手把我拉了起来。你看着我。你看着我的眼泪。我对你:“难道人们千辛万苦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导致彼此的死亡吗?”我:“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你:“因为,有时候,人们以为,杀掉别人,可以让自己活得更久一,或者更好一。” 你:“是因为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非常深的恐惧。人们杀掉别人,都是因为对于自身死亡的、深渊般的恐惧。” 那天,在打谷场上,我对你:“这一生,我誓愿绝不会杀人,将来也会告诉我的孩子不要杀人。“ 你:“要做到这一,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后来的事情,证明你是对的。 若不拔除内心的恐惧,一个人很难停止伤害别人。 第十七章 同车 回家的路上。我们并肩坐在马车里,听着车轮滚过大地的声音。 我低头沉默不语。你看着我的珍珠耳坠在耳边晃来晃去。 你用胳膊碰了碰我。我抬头看你。你:“还在难过啊。快到家了。” 我:“谢谢你今天陪着我。” 你:“应该的。从,我也一直想来这儿祭奠一下陈伯父。若得成为军人,愿我能像陈伯父那样英勇无惧。” 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在彼此的瞳孔里看到自己。 你:“琴儿,一会儿到家了,帮我个忙,可好?” 我:“需要我做什么呢?” 你:“你代我,去看看大哥好不好?” 我:“他没生病。他是不想和我们一起去。” 你:“我知道。他不是针对你和陈伯父的。你不要见怪。他只是不想和我一起。他也不想去给我母亲扫墓。他恨我,也恨我母亲。” 我:“那你还这么操心他?” 你:“我们是兄弟。” 我:“那,我们一起去看他吧。” 你摇头。你:“他不会想要看见我的。他更不想看到我和你一起去。”你,“帮我转达一下问候吧。你单独去看他,他心里会好受一。” 我看着你。我咬咬嘴唇。我:“好吧。” 你看穿了我心思,你笑了一下,:“不用害怕。有我在家,他不敢的。”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马蹄声变得清脆起来。马车已经驶入了庄镇里的青石街道。 我:“哥哥,你也不要难过。” 你的眉毛稍稍动了一下。你:“什么?” 我:“被自己的兄弟仇恨,在自己的家里被家人仇恨,滋味很不好。”我看着你。我:“虽然你什么都不,但我,都明白。” 你看着我。你转脸看窗外。 你:“我们到了。” 第十八章 荠菜粥 门开了。门缝里露出大哥警惕的一只眼睛。他:“是你?你来做什么?” 我:“听你病了,来看看你好不好,给你送荠菜粥。今天路上特别为你采的。”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大哥脸上的戒备神情缓和了一。他:“特别为我采的?真的?” 我:“哎呀,大哥,让不让我进去啊,大老远从厨房端来,我快要端不住了。” 景云看了我一眼,伸手把托盘和粥碗都接了过去。他:“让下人端过来啊,心把自己烫着。”我:“亲自端来,才有诚意啊。” 大哥坐在桌边,一勺一勺地喝着粥。 我在旁边看着他。他喝一勺就看我一眼。 我问:“味道怎样?我自己熬的。” 他:“真的?” 我头,:“当然是真的啊。在厨房守了好久呢。不信你去厨房问。” 他冷笑道:“或许是你自己熬的,看在你辛苦的份上,我都喝了。不过,你也不要想骗我。是他叫你来的,对吧?” 我摇头。景云:“我们这么熟悉了,你心里想什么,瞒不到我。若是你自己的主意,你肯定不会单独来的。” 我不话。他哼了一声。他:“你对他,还真是什么事情都言听计从!” 我忍不住:“是他让我来看看你的。没有人对你有恶意。他很关心你,他没过来,是怕你不想看到他。” 大哥停了下来,伸手把粥碗推开去。他:“一提到他,就让我恶心,这粥,也吃不下去了。你一口一个他。照照镜子,看看你提到他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你一到他,整个人都在放光!他有那么迷人吗?十多年来,他总共陪了你几天?我陪了你多少天?可你从来没有为我这样放过光!” 我叹息了一下。我:“大哥你真是病糊涂了。”大哥:“我没有病!我是心痛!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些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而有些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没有。” 我:”可是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啊。这么多年,你留在父母身边,尽享父亲的教诲和母亲的爱,而他一个人独自在清川长大。” 大哥冷笑道:“那有什么意义。只要他回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回来,所有的这一切就都是他的。我不过是他的看门狗罢了,这么些年辛苦帮着父亲做的事情,都不过是替他看守罢了。” 我:“你们是兄弟。他并没有对你不好,也没有存过害心。你为什么要这么恨他呢?”大哥:“是的!我恨他!因为他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他:“你不明白这里面的事情。从父亲1岁起,我母亲就侍奉他,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冷了,热了,病了,累了,都是我母亲在伺候他。我母亲和父亲才是真正青梅竹马地一起长大的,才是真正情投意合的。家里所有的长辈对我母亲多年来的表现都没有话,是所有的长辈一致许可,母亲才做了父亲的妾侍的。母亲嫁给父亲之后,本来夫唱妇随,恩爱和美。但是,那个女人,她一来就夺走了我母亲的一切!她年轻,她出身高贵,她是正室,她通琴棋书画,她漂亮。她把父亲迷住了。父亲完全忘记了我母亲!”大哥:“每天早上,我看到母亲早早起来,去问候她,去伺候她和父亲吃早饭。当她和父亲吃饭时,我母亲只能站在一边,连个座位都没有!我母亲始终笑着,默默地接受这一切,可你知道她心里有多痛吗?可你看见过她独对空房时候的眼泪吗?” 我:“可是,在这里面,他做错了什么呢?他对你做错了什么呢?而且,夫人只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很短的时间就去世了。这么些年,一直还是母亲陪在父亲身边啊,和过去并没有两样。”大哥:“他错在根本不应该出生在这里!如果他没有出生在这里,这里所有的一切,早晚都会是母亲和我的!是他!是他非要出生在这里,把本就应该属于我们的一切,全部夺走了!他为什么不和他那短命的妈一起死了?!” 我被大哥的话吓得脸都白了。 正在这时,门突然砰地一声开了。你出现在门口。 大哥看着你,一时张开了嘴,合不拢来。 你站在门口,盯着大哥看了一会儿。你抬腿跨过门槛,走到屋里来。 大哥的脸色刷地白了。他连连倒退了几步,退到墙角,尽可能离你远。他看着你,支支吾吾地:“你,你又想做什么?” 你看着大哥。你:“我不想做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出生在这里了,已经活着长到这么大了。没法改变了。” 大哥看着你,觉得你不像是要对他有所行动的样子,胆子便又大了一。他:“你好卑鄙!让她来套我的话,然后躲在外面偷听!” “大哥!”我忍不住想什么。你举起手,示意我不要话。 你:“我让她过来看看你好没有,没有让她套你的话。那些话,都是你自己出来的,没有人蛊惑你。我也没有偷听。只是我看她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回去,不放心过来看看。你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我站在廊下,就是想要不听,也做不到。”你看着景云的眼睛,你:“我不放心妹妹是有理由的。大哥你对此非常清楚。” 大哥的脸慢慢涨成了茄子的颜色。他哼了一声,不话了。 你:“大哥,你怎样恨我,怎样我,都没有关系。但是,我母亲是父亲的妻子,是你的嫡母,你不能用这样的语气,当众谈论她。请你保持对我母亲的尊重。我不会把你今天的这些话告诉父亲。但你最好,不要再口不择言。” 大哥转过头去,不和你的目光对视。 你:“话声音这么洪亮,看来大哥是没事的。既然大哥没事,我们就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伸手拉住我。我们一起向门外走去。 第十九章 屋脊 你拉着我的手,离开了景云的院子。你一直向前走。我默默地跟着你。 我们走到别院的回廊上。走到回廊的一半时,你松开了我的手。你停了下来。你站在那里,看着回廊的尽头。你没有话。 我看着你,心里充满同情。我轻声地:“大哥就是那样子的。你不要介意他的那些糊涂话。” 你转过脸来看着我。你:“我不会介意的。”你:“作为兄弟,没有办法让他走出仇恨,我很难过。”你:“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清川。我回来错了。” 我:“不。你没有回来错。要是你这次没有回来,我现在已经在坟墓里腐烂掉了。感谢上天,让你回来了。” 你目光落在我的脸颊上。你的目光一直停在那里。我的脸颊慢慢地变得绯红了。我稍稍偏了一下头,避开你的目光。 我:“干嘛这样看着我?我错什么了吗?” 你看着我。你:“没错什么。只是,我刚发现,有个妹妹,原来这么好。” 你看了我一会儿。你:“我带你去个开心的地方吧。你肯定从没去过的。” “又去后山吗?” “不,就在家里。” 我:“可是,家里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啊。” 一个温暖的笑容从你嘴角跳荡开来。你:“当然有。”你:“现在我们就去。” 我们一起坐在大宅最高的屋脊上。春天的微风,带着花草的味道,像丝绸一样从皮肤上滑过。 我们看着整座庄集里绵延成片的、高高低低的屋,和下面的人、车、牛、马。 “没来过吧?”你。 我还沉浸在刚才被你紧搂住腰肢带到这个高度上来的那种激动人心的感觉中,看上去有呆头呆脑的。 你看着我的样子,温存地问:“怎么?吓到了吗?” 我的脸再次红了。我摇头。 “这么高,害怕吗?”你问。 我再次摇头。我:“有你在,我不怕。” “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我们的家,我们的庄集。”我:“从来没人带我来过这么高的地方。” 你:“这是家里我最喜欢待的地方,晚上大家都睡了,我有时会来这里坐一会儿。从这里看下去,所有的人,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很。很多事情,其实都是可大可。若视足够高、足够宽,它就会变得很渺,不能成为我们的障碍,也不会充满我们的心。” 你:“在清川的时候,师父常常对我们,当你们感到自己陷入了什么烦恼的事情不能自拔,无法解脱的时候,你们就独自去最高的山峰上坐一会儿,俯视一下在群峰间翻腾的松涛。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你们就会明白,其实,世界足够大,烦恼非常,而我们,也本就比任何烦恼都要高大和辽阔。师父,我们能比最高的山峰还要高,比波澜壮阔的松涛还要博大,我们没有理由被一茶匙大的烦恼所障碍,所充满。” 我:“多么让人敬仰的话。好羡慕哥哥,能有这样的师父教导。多想我也能是男子,也能到达最高的山峰上,俯视万顷松涛。” 我:“在你回来之前,这个宅院里,从来没有人跟我过这样有力量的话。” 你:“琴儿。其实,每天,我都很想和你在一起。” 我的心瞬间停跳了一下。 你:“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就像水洗过的天空一样。” 听你这样的时候,世界瞬间变得宁静从容。 第二十章 内观 再一次的。我们在树下相对静坐。 落花缤纷,缓慢地飘落在我们身前身后。 我再次睁开眼睛,悄悄地看着你。看着你被罩在那个美丽的金色光圈中。 你没有睁开眼睛。你:“琴儿,如果你也想有这样的光芒,就不要睁开眼睛。不要看着我。要看你的内心。“ “看什么?”我问。 你:“看你内心的平和有多深厚,看你内心的广阔有多深厚。” 你:“不管这世上正在发生什么,要始终看到你内心的平和与广阔,有多深厚。” 你着。你睁开了眼睛。你:“就算睁着眼睛的时候,也要始终看着内心。永远不要对内心的状况盲目。” 你着,伸出了一只手,手掌向上。我看到许多的花瓣从空中飘落下来。它们一片又一片落在你的手掌上。它们不再落到别处。它们不再降落到任何其他的地方。它们都降落在你的手掌上。它们层层叠叠地飘落在你的掌中。它们在那里叠起来,就像一座的山丘。你的手动了一下。你把手掌翻了过来。你手掌朝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所有的花朵就落到了地面上,在你面前形成了一个五色斑斓的圆。 你看着我,:“此时此刻,就算外面的景象很神奇,很让人喜欢,也要始终看内心。不要让你内心的那种明亮,被这景象遮蔽。” 那天,你:“若是一个人能够控制内心,他就不需要在意命运。” 第二十一章 徐氏姨娘 在我出生那一天,我的亲生母亲就去世了。我在崔家,由徐氏姨娘抚养长大的。她是大哥景云的亲生母亲、你的庶母。 父亲少年时代起,徐氏姨娘就是他的贴身婢女。她比父亲的年龄要大。很多年里,她一直全心全意地、无微不至地伺候着父亲。渐渐地,他们就产生了情感。她成了父亲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父亲习惯了她,就像习惯了空气。而缺少了她,也同样就像是缺少了空气。 父亲成年后,向父母提出纳她为妾侍的请求。家中的长辈也很喜欢徐氏的细心体贴,安分守己,于是,在获得太祖母的同意之后,她成了父亲的女人。他们在一起生活得很和睦,很恩爱,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甜蜜岁月。 但是,所有的甜蜜,最终都是要消失的,不是以这种方式,就是以那种方式。 父亲年纪再长些的时候,就要去承担起家族嫡子的使命。他被家中的长辈带去峒城觐见了老汉王,被封爵授职,开始为王廷效力。去峒城之前,他和徐氏依依惜别,千万叮咛。因为徐氏那时已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现在又正大腹便便地怀着第二胎,不久就要临盆了。父亲一路都很牵挂她。 觐见时,老汉王一见父亲就很喜欢,于是就额外加恩,为他指配了一件门当户对的亲事,与岭南的另一望族丁氏联姻。被指婚的丁氏女儿,就是你母亲。你母亲当时只有16岁,比我嫁给刘申时还要,性情和婉,容貌美丽。 这门婚事被确定之初,无论是你的父亲,还是你的母亲,心里都是抗拒的。他们都因为这桩婚事而心情抑郁。不过,最抑郁的,还是怀着身孕的徐氏,指婚的消息对她来,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但是,以她的身份,她没有任何话的资格,也不敢表现出任何的不满意。更有甚者,她还必须打起十二分的欢喜,拖着沉重的身体,协助长辈为你父亲准备婚礼。看到你父亲的抑郁,她也不能表现自己的悲伤,还必须安分守己地劝慰你的父亲。所有的这些委屈,她都藏在心里。 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看到了她深夜独自流下的眼泪,看到了她如何握住心口,一个人无声地痛哭流涕。这个人,就是大哥。大哥那时候还是个男孩,但他记住了母亲是如何从天堂堕入了地狱。 因为劳累,因为伤心,因为压抑,因为担心,徐氏在你父亲新婚的前一天晚上临产了。这次分娩并不顺利,她在痛苦中煎熬了很长的时间,九死一生。但是,已经确定好的新婚仪式,那么多的宗室亲贵都到场了,它是不可能因为一个卑微妾侍的阵痛临盆而停止的。父亲只能离开满头大汗、翻滚嘶号、生死一线的她,出发去迎娶你的母亲。你父母拜堂的时候,徐氏拼死挣扎,血流成河,终于生下了又一个男孩,自己也就差不多只剩下一口气了。但是,因为产程太长,那男婴只活了一会儿,就中止了呼吸。景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几乎死掉,眼睁睁地失去了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他在母亲的整夜哀嚎声中,拼命用牙齿咬着自己的拳头,把一双拳头都咬得鲜血淋漓。 在你母亲进门之前,大哥就对她恨之入骨。从很的时候开始,他就对她暗藏杀心。但是,迫于无奈,他仍必须叫她母亲,必须和自己的生母一起,对她毕恭毕敬。他的种种幼稚的谋杀企图,也一个都没有成功。 新婚之夜,你的父亲怀着对徐氏母子的一万个担心,心不在焉地挑开了你母亲的盖头。他挑开盖头之后,好几秒钟,眼神都还没有聚焦到你母亲的脸上去。但是,当他看到你母亲的脸时,他一下子就楞在那里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汉王的恩典是这样隆重的。因为,她竟然是如此的青春年少,和婉美丽!她温柔的浅笑,就像夜明珠一样,照亮了整个庄集的黑夜。 这场战争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你的母亲年轻美貌、性格恬静、有文才通音律,更兼出身高贵,已经快到0岁、生了两个孩子、几乎目不识丁的徐氏,完全不能和她相比。很快,你的母亲就赢得了长辈和父亲的全部欢心。虽然你母亲性情温和,从来没有对徐氏和景云不好过,但徐氏和景云曾经有过的很多称心如意,也就从此落花流水而去了。 但是,在此尘世,是没有胜利者的。没过多久,你母亲就得了一种头痛的病,她病得很厉害。而这时,她也怀孕了。不顾各方的规劝,她不肯放弃这个腹中的胎儿,她冒着生命风险,为父亲生下了你。生下你之后,她的身体更加不好,不久就病逝了。她的去世,让你父亲伤心欲绝。你父亲抱着襁褓中的你,跪在她灵前,当着丁氏一族发誓,此生不再娶妻。正室夫人的位置,从此就一直空悬在那里。徐氏姨娘又成了家里实际上的女主人。 你在不满4岁的时候,父亲就送了你去清流宗学艺。你一去就是1年。 从此,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就好像你父亲娶妻这件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是,大哥清楚地知道,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 现在父亲有了嫡子,家业已经有了继承人。他永远不可能有希望转成嫡出了。他非常恨你。从很的时候起,他就一直希望你快快死去,去给他刚出生就夭折的那个弟弟抵命。他这一生里,始终都怀着这样的希望,一天都没有改变过。 他从来都不接受,连想都没有想过,你,同样,也是他的亲弟弟。 第二十二章 混元丹 “顺子?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我穿着外出服,罩着面纱在内院门前等候,看见吴顺从前面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他满脸都是笑容,看上去像是有什么大喜事发生了。 “姐,少主人让我来告诉你,今天我们不能出去玩了。” “哥哥有事情吗?” “嗯,清川道观的四师兄刚来了,少主人这会儿在老爷书房里,正和四师兄谈话呢。” “那他一定很高兴吧。离开清川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师兄弟到家里来。他心里,一直都很想念清川的。” “四师兄是奉师父的命来看望他的,一方面向老爷问好,一方面给他送丹药,还带了好多师兄弟们的礼物。回家以来,我还没有看到过少主人这么高兴呢。” “送丹药?” “就是这个啊。”吴顺高高兴兴地从怀里拿出一个晶莹润泽的玉葫芦。 “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啦。” 我接过这个葫芦,倒了一粒出来在手心里。 “好漂亮。传中的仙丹,就是这样的吧。”我惊奇地看着手心里的那莹洁。 “比仙丹还要金贵呢。天下就只有我们清流宗才有这个!” “什么味道的?你吃过吗?”我好奇地问。 吴顺:“我怎么会有资格吃。必须要被师祖和师父选出来学金钟罩的弟子,才有资格服用。师父,其他人吃了,不但没有好处,反而对身体有很大的损害。” “这是什么做的呢?怎么还会发光。像夜明珠一样。” 吴顺:“怎么做的,这可是清流宗最大的机密了。只有被选为传宗弟子的人,才能知道具体的炼制方法。” “会让人益寿延年吗?” “具体什么作用,我也不知道。不过听少主人,它能和金钟罩的行气方法互相配合,让金钟罩的威力更大,效果更持久,可以让身体的潜能得到最大的发挥。” “要每天服用吗?” “嗯,师父一再交代,少主人自从被选出学金钟罩之后,每天都早晚服用,一天都没有停过。不过,这个丹药的炼制非常费时,不是想吃就能吃到的。少主人带我从清川回家的时候,丹房里还没有炼成多少,师父让少主人先带了些回来,炼成更多后,差人再送到府上来。四师兄在山上一直是管丹房的,想必这些都是刚炼成的新丹了。” 我看着那璀璨晶莹的丹药。我:“既然道济师父专程差人跑这么远送来,想必对于哥哥来,是非常重要的。你可千万替他收好了,每天不要忘记提醒他按时吃。” “姐放心。”吴顺,“这些年,都是我替少主人管着呢,误不了!” “四师兄回去了吗?大老远的赶来,就吃了一顿饭,也不在家里住一晚上吗?”我问。 “师父还另差他有事情。他本来就是顺路来看看我回家后的情形,帮大家捎个话问候一下的。” “还来给你送丹药吧。” “顺子和你了丹药的事情了?” “嗯。还给我看了。” “从时候被选出来跟师祖和师父学金钟罩以来,师父对这件事情看得特别紧,比功课还要紧。我若一天忘记,就要狠狠被罚。不独我,顺子也要跟着受罚。师父的戒尺可不是开玩笑的,我们的手心都被打出过血泡。” “这么严啊?” “师父,这药是天地精华所聚,多少代宗师心血的凝集,用好了,能让人起死回生,脱胎换骨,能让护体功出神入化,随心所欲,若用法不对,那就会元气大伤。一旦开始服用,就必须持之以恒,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然,难得其益,反受其害。” “这个丹药,是不是叫混元丹?” 你看着我,脸上带着几分惊讶:“你怎么知道?就连顺子也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我记得以前你还在清川的时候,有天孙大夫和父亲谈话的时候,提到过一次。父亲问孙大夫有没有听过混元丹。孙大夫就答复他,此物是清流宗的独门丹药,健脑护心,最有奇效,但是炼制极其费时耗物,还需要宗师高手的内力加持,开炉的成功率极低,用法上也诸多讲究,用得不适宜,反为毒药。清流宗一般都是留为本宗自用,规矩严格,外面很难得到,千金难求。孙大夫也只是在医书上读到,不曾有幸得见。” “这药原来这么金贵吗?而,我从到大服用了这么多。”你心里的吃惊都写在脸上。你为自己如此靡费而觉得有愧疚。 我:“越是金贵,越应该物尽其用。师父既然让你每天服用,必然有师父的道理,必然是觉得唯有这样才能物尽其用。哥哥不必觉得靡费,安心听师父的吩咐即可。” “父亲也知道混元丹的名字,想必是师父写信时告诉的。”你。 我看着你脸上的表情。我:“师父选你出来学金钟罩,是宗门弟子稀有的荣耀,这样的大事,当然要报与父亲知道。” 你:“是啊。也很顺理成章。可是,我总觉得这里面……”你露出一迷惘的神情。 我:“你怎么了?” 你回过神来。你笑道:“没什么。我是,师父和父亲都还把我当孩子呢,日日夜夜地念叨着,以为一个看不紧,我就怕苦不肯吃药了。” 我也笑了,我::“在长辈眼里,无论我们长到多大了,始终都还是他们的孩子吧。” 第二十三章 奉诏 “父亲叫儿子来,有什么吩咐吗?”你。 “景龙,有件重要的事情。你先看看这个。” 你看着从父亲手里接过的文书。你:“汉王,要召见我?” “是的。”父亲,“你回来也有些日子了,已经到了循例去峒城觐见汉王的年龄,不能总是这样在家里闲散着。我早就打算天气再好一,就择个吉日带你去峒城觐见新王,不想汉王的诏令倒先到了。太后的寿诞快要到了,汉王这次召见边疆封地的青年世家子弟,广加勉励封授,也是为给太后的寿诞添几分吉庆,让太后看到本朝年轻的一代,才俊辈出,老汉王的班底后继有人,令慈心欣慰。” 你低头又看了一遍文书。父亲端详着你。你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你:“父亲打算什么时候出发?”父亲:“我找人看过日子了,就是后日吧。你明天收拾一下。好在觐见的朝服一早就预备好了。汉王召见时,必然会问一些有关朝政和军务的问题,特别是北疆战事的问题,要听你的奏对。你可好好准备一下。”你:“是。” 父亲看着你。他:“怎么?看了诏令,无动于衷吗?首次入朝觐见,对于每个世家弟子来,都是无上的光荣,是一生仕途的起。很多孩子会为此激动得彻夜难眠的。你怎么一踊跃都没有?” 你低头答道:“儿子并没有不踊跃。” 父亲问:“景龙,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有什么事情,让你不愿意去峒城吗?” 你把手里的诏令卷起来,奉还给父亲。你:“没有。儿子但恐殿前应答不当,不获新王欢心,令父亲失望而已。” 父亲笑了起来,拍了拍你的肩膀。父亲:“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新王的确还年轻,又是新承大统,于国事政务,经验不及先王丰富。但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就算这次去峒城,汉王对你的封授不厚,也没有关系。父亲对你有信心。不管是政事还是军务,父亲绝对相信,你都终会有让汉王刮目相看的一天。” 你:“谢父亲勉励。” 父亲再次拍了拍你的肩膀。他:“第一次入朝上殿觐见,紧张一,也在所难免。不过,你可以放松一。以我们家族和你母亲娘家的地位,再怎么不获欢心,汉王也不会怎样为难你的。” 你:“是。” 父亲:“对了,你把那个吴顺,也带上。我看他年龄不大,倒是很机警忠诚的,你带着他,凡事也都多些方便,能照顾得周全些。” 你:“儿子代他谢谢父亲。他还从来没有去过比庄镇更大的地方呢。” 父亲:“不过你要约束好他,在都城不比在家里,凡事要有规矩,不可以像在家那般无拘无束。” 你:“是。父亲。其实,顺子在家,也并没有不守规矩,只是我们多年一起在清川为伴,名为主仆,情同兄弟,有时候可能……” 父亲:“好了,你也不必解释,父亲也没有怪你们。你有个这样好的孩子跟随相伴着,父亲甚感欣慰。你要好好待他,平时也要带着他多历练。人生在世,良伴难得,你将来出去做事,身边也少不了要个贴心知底的人帮衬。” 你:“是,儿子会多多教他。” 父亲满意地看着你。他:“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就已经长大成人,要为国家去效力了。你母亲,若能见到今天,九泉之下,也必然会感到欣慰吧。你也去二堂在你母亲灵前禀告一下吧。这次要去一些天,暂时是不能日日去她灵前拜祭了。” 你头:“儿子领命,这就去二堂禀告。” 你告辞转身要出去。快走到门口时,父亲又叫你:“景龙。” 你:“父亲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父亲:“呃,你师父前几天差人来吩咐你的话,一路上都要牢记,无论这次觐见之后,有没有封授官职,会不会继续待在家里,待在我们的封地,每日的文武功课都一样要坚持不懈,不可因事荒废了。就算在都城期间,也不可放逸游逛,声色犬马。还有,你师父专程送来的丹药,也一定要带着。清流宗的秘技差不多都是历代单传的,你既已学会,就要练习到炉火纯青,让它发挥出最大的功效,将它发扬光大,不可辜负你师父精心传授和师兄们辛苦炼丹配合的一片心意。” 你:“是,父亲。师父的吩咐,儿子会牢记,无论怎样,功课不会丢,助功的丹药也会随身带着。” 父亲看着你,有一会儿没有话。 你:“父亲?” 父亲回过神来,:“好了,没什么事了,你去吧。马上要出门了,这两天,早睡,休息好。” 你:“是。” 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父亲转头吩咐管家:“马上要出门了,让孙大夫备旅途上用得着的常备药品送来。他来了,让他来见我。” 父亲和孙大夫相对而坐饮茶。 孙大夫:“国公还是有不放心吗?” 父亲:“是啊。虽一切正常,可我这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始终还是有忐忑,不能完全坦然。” 孙大夫:“国公与夫人伉俪情深,这件事情,国公一直搁在心里,不能忘怀,也是人之常情。” 父亲沉默不语。 孙大夫:“国公如果实在不放心,孙某就随着去一趟峒城吧。” 父亲摇头,:“不妥。这样太明显了。一而再,再而三,他会起疑心,反而不好。” 父亲:“这样吧,不管怎么,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你替我准备着用得上、能应急的东西随身带着,若有万一,也不致于措手不及。” 孙大夫:“听诏令以后,孙某已经备好了,再,前面还有道济师父的丹药护着呢。不过,国公请放宽心,少公子的情况非常好,这些,必定都用不上的。” 父亲:“惟愿如此吧。有劳先生了。” 父亲:“这次如果新王有所封授,他就要走上出仕之路了,不定,会被派上战场。虽然这么想是不对的,可我心里,有时候还是觉得,新王若不太器重他,让他在我身边多留几年,多过几天安逸日子,也挺不错。” 孙大夫:“做父亲的,都会有这样的心思。可是,孙某看,少公子心志格局大有过人之处,于岭南诸世家子弟当中,鹤立鸡群,卓而不凡,假以时日,羽翼丰满,必定是做大事的人,必能光耀门楣,前途不可限量。风云际会时,国公不能舍,也要舍了。” 父亲:“是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种种矛盾思虑也是无用的。不多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上天的安排,总会是最好的。我们,都尽人事,听天命吧。” 第二十四章 晴天霹雳 我从姨娘房间里出来,在走廊上迎面遇到匆匆进来的大哥。他一边走一边看着手上的帐本,好像是很忙的样子。 我迟疑了一下,左右看看,想要找个地方躲避他,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抬头看见了我。 他:“想躲开我,是吧?我是毒蛇吗?从到大,我对你不好吗?” 我:“我没有想躲开你,只是想给你让道而已。” 大哥:“现在好难见你一面啊。你整天都和他在一起,我都快要不记得你长什么样子了。你们玩得好快活,只有我,永远有这么多的事情要为家里忙!” 我:“你是大哥啊,父亲信任你,倚重你,让你在家里举足轻重,不可或缺,这不好吗?” 大哥看着我:“女人嘴里出来的话,你永远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我低头不话。 大哥:“好了。不为难你了。看着你这样子低着头,我的心也会痛的。”他:“其实,你还是和原来一样可爱的,如果没有他每天给你不好的影响的话。” 我嘴唇动了下,我想你并没有给我不好的影响,但是我忍住了,什么也没有。 “不过,正好,有个好消息,你还不知道吧?”大哥。 “什么好消息?”我问。 他:“你听汉王的诏令了吗?父亲后天要带他去峒城了。父亲要带他去觐见刚登基的新汉王。他要被封爵位了,然后会留在峒城做侍卫官或者被派去外地做武官,给国家效力,就像父亲年轻时那样。他要飞黄腾达了。我们这个边远的地方,留不住他了。” 真是晌晴白日打了个炸雷!我的心瞬间就翻了个个儿。“真的吗?为什么都没有人告诉我?” 大哥嘴角撇了一下,他:“你太看得起自己了。这是男人们的事情,你只是个还没长大的丫头片子而已。” 大哥:“怎么?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吗?你不喜欢他飞黄腾达吗?” 我脸色苍白地:“没有。” 大哥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欣赏了一会儿我的脸色和表情。然后他:“他这一走,可能就会很多年不回来了。” “什么?”我目光迷惘地问。 “如果汉王喜欢他,封他做殿前侍卫官,他就要马上履任,留在都城。只能我们去看他,他是不能跟着父亲一起回来了。” “是吗?” 大哥看着我,:“等他做了几年官,就会有人来做媒,或者汉王会给他赐婚,他会娶一个公侯家的姐,也许还会娶到公主郡主什么的。他会回来结婚,然后再带着新夫人去继续做官。他从此都会忙于国家的事情,还会有自己的封地。总之,他不会再住在我们这里了。” 我被他的话弄得心乱如麻。我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不能判断他的这些是不是对的。但是,听起来,他的话不像是没有逻辑的。 大哥看着我,心里充满了报复得逞的那种快意。他决定在我的伤口上再洒一层盐,以平衡他这些天所忍受的忌妒之苦。 他:“还有更要恭喜你的地方呢。如果汉王觉得他的才华还不止于做一个侍卫官的话,他还可能被从都城直接派上战场,数日后就参加作战。我们东南西北一直都在和周边打仗,有的是烽烟弥漫的战场。”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大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表情。他:“总而言之,你们两个的好日子,这就到头了。现在,你感觉到痛苦了吧?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胡思乱想。他是家里的嫡子,他对于家族是有责任的。他要光耀门楣,要承袭爵位,要建功立业,要尽忠尽孝。不可能一直这样在家里陪着你玩。他是属于国家的,是属于汉王的,属于爵位的。他早晚要走这条路。他不属于你。这是他命中注定的。这也是你的命。你觉得,他会为了要和你在一起,而拒绝去峒城,放弃入朝为官吗?他会肯为你做出这种牺牲吗?他会因为你而拒绝上战场吗?” 他摇头道:“告诉你,他都不会。他什么都不会牺牲,不会放弃,不会拒绝,他只会牺牲你,放弃你,拒绝留下来和你在一起。不信,你等着看。” 大哥:“只有我,只有我,能够踏踏实实地始终在这儿陪着你,只有我,哪儿都不用去,可以天天、时时照顾你。就像时候,就像他回来以前那样,我们可以很快乐地在一起。” 看着我怔在那里。大哥的嘴角浮起一线冷笑。 他:“这个人,他不合适你。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这只不过是他第一次让你伤心,第一次抛弃你。如果你执迷不悟,他以后还会。他会不断地带给你伤心和痛苦,不断地丢弃你。这条道路是清清楚楚的。只是你被蒙蔽了眼睛,自己看不见而已。” 他落井下石地:“好了,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忙。你自己慢慢地伤心吧。你这么伤心,肯定也不愿意听我在这儿唠叨。不过,伤心之后,希望你想清楚一,什么才是真正对你合适的,谁才真正对你好。不要再痴心妄想犯糊涂了。” 完,他袍袖一抖,带着一股冷风,昂头而去,留下我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就在那一天,在景云的种种打击和刺痛之下,我第一次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管我多么爱一个人,他都是同时和世界上的很多事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我远远不是他的全部,也无法独占他的全部生命。我和他的关系,只是他与万物的众多关系之中的一种而已。他对太多的事情负有责任,不可能只满足我一个人的想法,他的生命不可能以我的欲求为中心。 如果他要关照万物,就不可能只爱我。而,如果要他只爱我,就是要他放弃对万物的照顾和责任心。而一个人,如果他放弃了对万物的关照和责任之心,那么,他还是那个值得我敬爱的人吗? 有很多道理,人不可能生来就自动明白,而是,要被痛苦逐渐教会的。 痛苦就是这样一种礼物。当你每次从里面经过的时候,你必定会学到什么。你不可能是一无所获的。 第二十五章 彼此心诺 你走回自己的院子,进了卧室的房门。你和衣仰面倒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吴顺跟在你后面走了进来。 “少主人,怎么了?” 你闭目不语。 吴顺猜测道:“在老爷那儿挨训了?” 你继续闭目不语。 他想了想,又猜:“难道挨揍了?” 你忍不住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 吴顺吐吐舌头,不了。 你闭上眼睛,:“去收拾我们俩的东西。后天我们跟父亲去一起去峒城。” “峒城?!”吴顺整个人就像一盏灯一样地从头到尾都给亮了。他站在那里,兴奋得熠熠放光。 “你要带我去峒城了!”他差不多要欢呼起来了,“哈,我们可以去吃峒城的羊肉面、绵水鱼、白斩鸡、福元饼、炸面圈、焦脆干、鲜花酱…”他咕咚一声,使劲咽了一口吐沫,继续充满憧憬地:“还可以去逛牛马市、皮革市、兵器坊、鞍辔房、清河的西贝乐坊……” 你再次忍不住睁开眼睛,瞪了他一眼。 吴顺刹住无尽的遐想。他奇怪地看着你。他不解地:“难道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干嘛这样无精打采的?” 你在床上翻了个身,面向内墙。 吴顺站在那里,脑子里转得飞快。片刻之后,他的眼睛骨碌一转,脸上放出光来。 他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笑着:“喔,我知道了,原来是为了舍不得和……” 你断然喝止他:“不准。去收拾!” 吴顺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正准备退下,外面有个厮进来了。厮回禀:“少公子,姐过来了。要不要请姐进来?” 你呼地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吴顺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你严厉地瞪他,他马上捂住嘴,把笑容硬是收了回去。 你对吴顺和厮:“你,老实出去收拾,你,速去请姐进来。” 我们在案几两边相对而坐。 你:“你,都听了?” 我头。我:“后天就要走吗?” 你:“是的。” 我:“一下子就这么急。” 你:“我也没想到。” 我:“去了,会发生什么事情?” 你摇头:“我不知道。” “你会被委任官职,派去别的地方吗?” “有可能。” “会去很远的地方做官吗?要去很多年吗?” 你不答。 我又问:“汉王,会派你上战场吗?”我听到自己声音里细微的颤抖。 你看着我,没有回答。 我们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你:“琴儿,你不愿意我去峒城吗?” 我低头不语。 你温存道:“但是,这一次,是必须要去的。我不能违抗诏令。不论去了会怎样,我都没有别的选择。” 我:“我知道。” 你:“去了之后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呢。我们,不用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先发愁,是吧?” 我:“是的。” 我看着地面,感觉到你的目光落在我眼皮上。你在端详我。 我更深地低下了头。我听着你的呼吸声。 我们谁都不话了,房间里一片寂静。 我听见血液在自己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还有你规则而有力的心跳。 又过了一会儿,你:“琴儿,我心里,都明白。” 你:“我全都明白。”你:“相信我。” 我抬头看着你。我们对视良久。然后,我:“好。”我:“我相信。” 那一天的那次谈话,也许就是我们之间第一次隐晦的彼此表白吧。 虽然你没有出你明白了什么,我也没有问你要相信什么,但我们就这样,在什么都没有出来的情况下,彼此做了承诺。 分别的时刻,很快就来临了。 出发前的晚上,你再次过来和我告别。 “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明天一早就出发了。” “我会跟姨娘、大哥来送你们。希望哥哥此去心想事成,能够把对天下的种种想法,都付诸实施。” “嗯。惟愿天下早日太平。希望我能有机会促成这一天早日到来。”你,“琴儿,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要自己心,离大哥远,日夜多和姨娘在一起。不过,我来这儿之前,又和他谈了一次,我相信,他不敢了。” “我会心。你放心去。一路多保重。照料好父亲。” 我们彼此对视着,默默无语。 人生就是这样。若有相聚,就必会别离。长相厮守,谈何容易。 跟在姨娘的身后,我送你们到了二堂的门口。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父亲和你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感觉到内部巨大的空洞。我久久地看着影壁上的镂空图案,忘记了晨昏晴雨,忘记了春夏秋冬。 “琴儿?听不见我叫你吗?”我惊醒过来。姨娘看着我的眼睛。她:“瞧你这眼神。魂不守舍的。我们回去吧。” 第二十六章 孤独 我在走廊里再次遇到景云。我低头让在旁边。 他径直走到我身边。他盯住我看。他的嘴角跳荡起一个暧昧的笑容。 他朝我靠近了一。我感到全身的皮肤一阵紧绷,有密密麻麻的电流从所有的皮肤上穿过。我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他看着我的后退。他:“你害怕了?”他:“他走了。现在,家里又只有我们了。” 景云:“有些人,注定只是你生命里的过客。人各有命。你难过,舍不得,也没有用。” 就在我以为他还会进一步靠近过来的时候,他朝后退了开去。他后退到让我感觉到安全的距离以外。我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时我才觉察到自己手心里都是冷汗。 景云站在一两步外,他咧嘴笑着看着我。他:“就像我们过去有过很多快乐的日子一样,我们未来快乐的日子,还多得很。”他:“你慢慢享受。” 完,他再次看了看我。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走向他母亲的院子。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我感到深刻的孤独。 没有你在,所有的院子都显得特别空阔,就连雨打在台阶上的声音,也那么的陌生。 你离开的那些天,我在这个住了十多年的家里,突然有了流离失所的感觉。我感觉到有扇看不见的门,对我关上了。除非你带着钥匙回来,我就无法,再重新进去,无法再重新回到幼年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每天,我坐在窗边,长时间地看着孩子们放在天上的五颜六色的风筝。我当时不知道,这种在自己的家里流离失所的感觉,从此,将会跟随我漫长的一生。 有没有人,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呢?明明是在自己的家里,明明是在亲人的环绕当中,明明过得锦衣玉食,但却感觉到,仿佛是被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囚禁着,威胁着,不得安全,无法自由? 我想念你。 但是,在这个纷乱的世界上,在遍地杀戮与争夺的巨大痛苦当中,一个女孩的思念,实在是太微不足道,太渺了。 我一直都知道,它是渺的。在上苍的眼中,它非常非常,到,不可能单独加以照顾。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我对生命的态度,从来都没有真正乐观过。 我坐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不可知的将来。等待着种种不可知的痛苦或者欢乐,轮番地袭击我。 很多年后,我一个人白发苍苍地坐在暖阁里,面对着对面无人的条案时,我常常会想起年轻时的那些日子。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啊,就连你短暂的一生,也倏忽间就过去了。而我,还是这样,坐在那里等待着。等待着前方,种种不可知的痛苦出现。 你得很对。当一个人,可以这样平静无波地,承受各种匕首扎在心上的时候,她才可以配得上称为:老了。 我从来不觉得老了有什么不好的。事实上,这种来之不易的平淡,它挺好的。 第二十七章 峒城北门 峒城。 南汉王廷的所在地。南汉王刘言的都城。当时中土最大、最雄伟的城。历朝历代耗时70年陆续建至如此规模,汇聚百万常住人口,16座城门呈辐条状分布,棋盘格状的街道纵横共有5条,内有坊市96个,商业发达,店铺林立。中央巨大的王城,占据了全城1/的空间。王城东西两侧,分别为文臣和武将的宅邸区,称为东门阕里和西门阕里。峒城的城墙,宽达百米,可以并驾齐驱16辆兵车,城门极其高大,护城河深达70米,号称天下最坚固的城。 你跟着父亲策马穿过了巍峨的城墙和高大的城门。 你穿越城门后心中一动。你停了下来。你回马看着刚刚经过的北城门,看着深深的城门洞里的阴影,看着外面的护城河,看着城门下甬道地砖的水平线,看着城门与甬道形成的空隙与夹角。父亲、吴顺和从人们也停了下来。第一次进都城的众仆无不为此城的坚固雄伟所震撼,个个唏嘘感慨,赞叹不已。 父亲对你们:“峒城城防严格,未奉诏令,不得无故逗留在城门口。我们快走吧。” 你们骑马走过峒城180米宽的中央大街,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马流中穿行而过,来到了父亲在西门阕里吉祥巷中的定国公府。峒城府邸的管家早就带着一干仆从,在门口相迎了。相见已毕,管家引各人入府,安顿在各自的居所。你和父亲住在内院的同一进院落中,父亲在正房,你在左厢房,吴顺没有和其他仆从住到偏院,而是住在你左厢房旁边的耳房内,和你的卧榻仅有一墙之隔。 这是你第一次来到自家在峒城的府邸。略略洗漱收拾一番,父亲便带你去参观整个府邸,又去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拜祭。 这处的府邸,是父亲壮年在朝为官时,老汉王赏赐的。父亲致仕之后,常住在岭南的封地,这边,只是每年例行到都城觐见朝拜时住一下。较之岭南的府邸,这边的府邸气象更为庄严华贵,规制严整,所用物料家具,无不精美可赏。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后花园的1棵参天古柏,据,最年轻的一棵,树龄都已经超过400年了。老汉王当年对这1棵古柏也甚是喜爱,曾多次来园子里赏柏下棋,并为1棵古柏一一御赐其名。 从祠堂出来,父亲便带着你来后花园看这些古柏。父子俩屏退从人,在柏树间慢慢散步。 “景龙,刚刚在城门口,你突然停下来,在想什么?”父亲一边走,一边问你。 你:“儿子在想,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不惜重金修建了多少巨大而坚固的城,想要保住拥有的一切。将来,又还会有多少人,会继续这样做。” 父亲看着你。 你:“可是,那些城呢?那些修筑城池的人呢?他们保住了什么了吗?” 父亲:“宏伟的城池能带给人们必需的安全感。” 你:“安全感只是幻觉。不可攻破的城池,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将来,也同样不会存在。” 父亲:“你是不是看出城防的什么破绽了?” 你头。你:“城池新建的时候,人们对它各方面的细节都会比较关注。可是城池建成这么多年了,人们维修加固时,往往就只会注意到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就不会那么注意了。峒城的城防固然异常严密,但百密一疏,若被人看出弱所在,想要攻破,也不是不能得手。儿子经过城门时,的确发现了一个破绽,只是,还不能十分肯定,随后几天,若能有闲,儿子会去核实一下。”父亲:“若真有这个破绽在,你能攻破它吗?” 你摇头。你:“凭儿子现在的力量,当然不能。但若有十万雄兵在手,一月之内,应该可破此城。” 饶是父亲非常了解你,他还是被你这样坚定明确,毫不含糊的语气所震撼。他停住脚步,站了下来,看着你。你低头致礼道:“父亲恕罪,儿子妄言了。” “好了,父亲只是有吃惊,并没有怪你。父亲知道,没有依据和把握的话,你不会得这么断然肯定。只是,觐见时,你不可用这样的口气回汉王的话。汉王不喜欢这样的直截了当。” 你:“谢父亲教训。儿子自当谨言慎行。” 父亲:“这两天等候觐见时,你可去核实了今日所见,若真有你觉察的城防缺陷,觐见时,若有机会,你要委婉措辞,禀奏汉王,令得补救。” 你:“是。上殿时,若汉王问话,若有机会,儿子会知无不言,尽到臣子的本分。” 父亲看着你。他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父亲:“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身为臣子,我们的本分,就是把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全部的生命,都用来辅佐君王,饶益天下。” 你:“儿子谨遵父亲的教诲。但能饶益天下,决不会为一己得失藏拙弄巧,也绝不会顾惜一己身命荣辱。” 父亲赞道:“好!能有此心,就很不容易。希望你将来,能善始善终,不改初衷。” 你:“父亲放心。儿子此心坚固,无论将来情形如何,都不会有所动摇。” 第二十八章 浮尘 “峒城的尘土还真多啊!” 你坐在书桌前看书。吴顺在你身后嘟嘟囔囔地抱怨:“早上我明明刚擦过,现在又到处都是一层灰。” 你听着吴顺在身后弄出的动静。你:“有什么奇怪的,多的地方,脏东西自然也多。” 吴顺叹了口气,:“还是清川好。擦过一次之后,十天半个月都是窗明几净的。回到家里,三五天擦一次也就差不多了。可这儿,恐怕得一天三五遍才行!” 你:“所以叫尘世啊。算了,歇歇吧。活在尘世上,尘土是除不尽的。必得心中无尘,才能四下无尘。你这番辛辛苦苦,要用来除心里的尘,而不是除外面的尘。” 吴顺:“好深奥。什么是心里的尘?” 你放下书,:“在家里,觉得家里没有峒城好玩,恨不能插翅飞来峒城;在峒城,又觉得峒城不如家里清净,只希望快结束马上回去,这就是心里的尘。” 吴顺停了下来。他看着你。他咧嘴笑着:“想要快结束,马上回去的,又不止我一个人。” 你听了,没有话,举起书卷,继续。 吴顺笑着:“所以啊,这外面,是清净不了啦。还是我勤快擦吧。”着,吴顺就开始擦你前面的桌子。 他手里的湿布接触到桌面的时候,桌面上起了一阵微的风。 桌面上那层细微的浮尘突然开始在湿布面前自动向后退去。 他手里的湿布向前移动一,那些浮尘就向后退却一 吴顺惊讶得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他尝试着更快地移动湿布,浮尘也随之更快退却。吴顺试了若干次,始终都没有办法让湿布碰触到浮尘。他惊奇地看着你。 你一直在看手里的书,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吴顺咬牙:“不可能!这不可能啊!不可能我连个灰尘都抓不到。” 你:“你可以再试试。” 吴顺果然又在桌上扑来扑去地试了几次,都惨遭失败。他沮丧地:“好吧,我总是玩不过你。” 你:“这桌子,本来就是无尘的。尘土只是附着在干净的桌子上而已。就算桌上铺满了灰尘,桌子本身,也是干净的。” 你:“它要不是本来干净的,你是不可能擦掉那些浮尘的。若能见到本来干净,就不妨表面有尘。” 吴顺摇摇头:“听不懂。” 你:“简单地,有些人虽然也觉得峒城不如清川,不如家里好,但,如果大家总是待在干净的地方,不肯深入尘世,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人来收拾河山了。” 你:“总得有人,动手干脏活。” 第二十九章 城防缺陷 “逛了一天,你都看到什么了?”你一边在桌上铺开一张纸,提笔蘸墨开始画着什么,一边问吴顺。 吴顺:“看见好多饭店、酒肆、茶楼、绸缎庄、扇子店、铁匠铺…街上到处都是人,还有不少碧眼髭须的胡人,还有很多寺庙、礼拜堂……,还有胡姬的肚脐都是露在裙子外面的……” 你:“就这些?” 吴顺:“是啊。大家都是看到的这些啊。” 你不言语。你画完了一张纸,你把它往吴顺这边挪了一下,开始画第二张。 你:“不要用妇孺的眼睛来看。你要用军人的眼睛来看。身为军人,乱世之中,不论走进哪座城池,唯一应该看的,就是它的城防部署和城池缺陷。” 你示意吴顺看你刚画的东西。吴顺只低头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全身冒汗,深感惭愧。你画出的是德胜门附近的详细城防示意图。 你一张一张地画着。不一会儿,就画了16张。合起来,峒城16个城门的城防布置尽展眼底,一目了然。吴顺看得张开嘴,两只眼珠都要对在一起了。 最后一张是北门的城防图,你在这张图上做了标记,还详细地画了北门的城门和城墙。你换了一种颜色的颜料,在北门的城墙和城门交界处,画了一条水平线。从图上能够看出,这条交界线在城门位置是向下凹陷,低于水平线的。凹陷处,正好穿越城门的两边。 你:“这些,墨干了以后,收起来,带回去。北门这张,装好,我后天觐见时,带到武英殿去。” 吴顺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详尽标注,:“老天!这都是你今天一天逛街的时候记住的?怎么可能记得住这么多?” 你:“你记住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很多啊,只不过都是打仗时没用的。” 吴顺:“这条有颜色的线代表什么?” 你:“代表地平线。进城时你们都经过了北门,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吴顺挠挠头,:“不寻常?没有啊。” 你:“它的地面。地面不正常。城门下甬道的地砖,总体不是水平的,而是中间部分严重下凹,整个甬道变成了倒过来的龟背状,中间低,两边高。而离开城门后大约半里路,甬道变成了水平的,再走半里,甬道就和城里街道的地面一样,变成了龟背状的,中央高,两边低。这才是正常的设计,下雨的时候,街道排水会很顺畅,不容易渍涝。城门附近的甬道,之前也必是同样设计的,可现在却严重地凹陷了下去。” “因为中间人马车辆走得多的缘故吗?” 你摇头。你:“我开始也怀疑有这种可能性,可是,我们今天去看了整条中央大街,还有其他城门,以及王城的城门,类似的道路都有人车往来密集的特,但所有的地面,都没有凹陷得这么厉害。这只能明,北城门附近的地下,有了一个之前没有的空洞,地底不再是实心的。而这个空洞,是怎么形成的呢。” 你开始画一张新图。你一边画,一边:“地面从进城前开始凹陷,到进城门后半里地结束。进城前的凹陷程度大于进城后的。这明,这个地下看不见的空洞,是从护城河边先空过来的。护城河的地底结构是怎样的呢。我们今天沿着护城河整整走了一圈。护城河那么深,水从哪里来,只能从离开峒城最近的地下河引流而来,把地下河引流到地表的护城河沟里来。这条地下河怎么走的呢?跟着全城的水井看,就知道线路了。城北的全部水井,应该都是从地下河汲水上来的。但是,汲水的水量,却在北城门附近最多。因为我们今天看到,这里有许多的造纸坊、洗染坊,还有众多的花圃园。这一带的大水井星罗棋布。” 吴顺:“这些和凹陷有什么关系呢?” 你:“这一带地面集中取水太多,造成了地下水在这一弯曲段时常处于被过度抽取的状态,地下河的水位不断降低,带动了河上方地面的不断下陷。日积月累,这里形成了一个地下的空洞。空洞越来越大,距离地面也越来越近,只要集中人力,在城门下,沿着城墙根,向下挖掘半个时辰,估计就能挖到连通那个地下的空洞。” “挖到空洞有什么用?” 你:“可以在里面填满火药,一旦引爆,整个北城门和附近的工事,都会飞上半空。” 你直着地图,:“北门炸飞之后,攻城的军队从这里涌入,离王城最大的城门,就只有这么短的距离而已了。”你在地图上划了一道连接线。 “巨大的地下爆炸之后,王城这一段的城墙,至少将会布满从上到下的裂痕,如果它不会部分错裂崩塌的话。”你:“你现在明白了吗?” 吴顺:“峒城城防的那个死穴,就在这里!” 你:“是的。因为这个死穴藏在地下,城防部队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也没有注意到它的危险性。峒城守将只注意到了防范正面冲击城门和攻占城墙的这一方面,而忽略了让一个城门彻底消失的可能性。” 吴顺看着你,:“难道你将来要攻占峒城吗?” 你:“胆子好大,不怕有人听到会告我谋反么?”吴顺立刻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噤若寒蝉状。 你:“不过,所有的城,都是会被攻陷的。只看被谁,在什么时候。” 第三十章 预感 对着一人来高的铜镜,吴顺在帮你换上簇新的朝服。 你对吴顺:“一会儿父亲和我去宫城了,你带两个人到城里去一趟,帮姨娘和有身份的仆妇们带时兴的胭脂香粉和首饰之类的吧,还有老管家和各房的管事,也带礼物。买回来之后,都打包收拾好。” 吴顺一边帮你整理衣带,一边:“这就收拾东西吗?还不知道汉王会给你什么封授呢。谁知道咱们要在这儿待多久。” 你:“汉王不会给我什么封授的。他不会重视我。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吴顺惊讶道:“你还没有见到汉王啊?怎么就知道?” 你:“虽然汉王还没有见到我,我却已经见到他了。” 吴顺不解道:“在哪儿见到的?我们一路上都在一起的啊?” 你:“就从这座城。我们在城里逛了两天了。每座都城的格局气度,都是君王精神的化身。”你:“汉王,对我不会有什么兴趣的。” 吴顺将信将疑。他:“结果你都知道了,咱们干嘛还要这么大黑天就爬起来进宫去呢?” 你正了正衣领。你:“因为我答应了父亲,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到臣子的本分。” 吴顺:“少主人要不要特别带什么给姐啊?” 你:“不用。她在意的,不是这些。”是啊。我在意的,不是这些。你能回来,就是最无价的礼物。 “什么也不特别带给姐吗?”吴顺看着你的表情,问。 你想了想,伸手拿过一张纸。你在上面画了一个图样,你把纸递给吴顺。你:“去找找,有没有这样东西。要轻巧精致的,机关灵敏,容易扣动的。” 吴顺接过纸。上面画的,是一支双筒袖箭。“送这个吗?” 他不解地问。你头。 你:“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上,她也许更需要这个,而不是香粉首饰。”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上,你总是想把平安送给我,想让危险远离我。我们就是这样,总是想心爱的人能够平安,能够避免一切危险。但,生命本来就是一场冒险。只要活着,无论我们怎样努力,都是不可能逃脱危险的威胁的。 这就是后来那支黄铜袖箭的来历。 第三十一章 大殿奏对 你死后很多年,还常常有南汉投降过来的老臣们,和我起他们在峒城武英殿初见你的那一天。你那天的入朝觐见,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们经年难忘。 有一位老臣对我,他乃文臣出身,不熟悉军务,不能判断你当天所陈述的那些军事观是否正确,但他清楚地记得你应答时的神情气度。这位老臣,重要的不是他在些什么,而是他应答奏对时整个人的那种状态,那种果决自信,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稳定和冷静。你在整个应答的过程中,身心都非常安定,不管南汉新王刘言和周围的重臣们如何反应,你的心里,一丝波纹也没有。他,你表现出的这种内心的寂静,有一种特别的威慑力。他,你是一个心无畏惧,亦不放纵的人。 这是你第一次见到登基未久的南汉王刘言,也是最后一次。 刘言是老汉王的嫡子,但却是次子,从身体病弱,如今虽然长成后壮实了许多,但看上去还是身形单薄、脸色略显苍白,声音中气不足,目光闪烁晦暗,且游移不定。坐在王座上,往往不能长时间挺直脊椎,而要斜歪着靠在扶手和椅背的软枕上。看着就如同水上的浮萍,飘浮不实,对比你稳如泰山的叩拜行礼,更显得气势上就逊色了一截。 “听你是清流宗门下的大弟子,在清川从师修学多年,清流宗的名头,寡人自幼就有所耳闻,但是贵宗颇为神秘,诸多事情不为外人所知。但不知你在宗门所学的,都是些什么呢?”这是刘言接见你时,对你问的第一个问题。 “回汉王,臣自幼所学,唯有一事而已:理群雄割据之乱麻,解天下纷乱之困局。”你作礼对答道。 你一言既出,顿时激起了朝堂上一片轻微的嗡嗡声,所有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在你的身上。 刘言也从靠着的座位上直起身来。他远远地打量着你。刘言在嗡嗡声浪中打量了你一会儿。他:“来听听。天下怎么个乱法,你又是怎么个解法?” 你从容道:“本朝人所共知,先王的未竟遗愿,便是平息各派纷争,还太平安定于天下。先王所苦者,是四面强敌环伺,实力未充,不能四面同时出击,而集中兵力对付任何一方,其他强敌都会趁火打劫,令本朝腹背受敌。其他各方的情形,也都完全一样,所以,各方都不敢轻举妄动,各自据险对峙,形成僵固难破之局。” 刘言:“嗯。三言两语,得颇有些道理。这天下乱麻,算你得有三分切中肯綮。且听听你的解法?” 你对答如流地:“先南线,汉王如今心头最想荡平的,首当其冲,想必是北汉的朝廷。但历年征战,双方互有胜负,始终没有能够平定其乱。本朝实力原本强于北汉的朝廷,为何经年无法占据上风?因为本朝心有顾忌,不敢投入全部力量,放手一搏。为什么心有顾忌?因为北边的勿吉人正虎视眈眈,戎先、吐蕃、西贝各族骑墙观望。所以,汉王若要荡平北汉,必要先解决北方边患的后顾之忧。再北线,本朝人口,远远多于勿吉人口,为何经年不能平定边患?问题不在绝对实力上,问题在战术上。我方在北线的作战,以据守坚固城池为主。敌军兵临城下,则迎敌阻挡深入。敌军败退,我方也甚少长途追击,深入敌境。以这样的战术来对抗,失之被动。虽然作战的频次非常高,但最好的战果,也就是让敌人退回草原去,重新积蓄实力发动下一次的进攻,无法沉重地打击到敌军,不让他们有喘息的机会,消灭他们卷土重来的可能性。这样作战,就好比只烧掉了地面上的草茎,却留下了草根,来春草根发芽,又是一片荒草萋萋。” “为何我军不能脱离城防,深入草原主动寻战打击敌军?原因也就是两个字:骑兵。我们没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不能适应草原作战的环境特,数量巨大的步兵,没有骑兵的保护和协同,无法进入草原寻敌打击,空有数量的优势,却无法发挥出来。因此,北线要破局,关键在骑兵。” 你:“以骑兵对骑兵,把战线从我们的边境城池推进到敌方的草原上去,去攻打他们的牧宿地,用我们源源不断的兵力优势,逼迫他们从进攻转入防守,重新夺回战事的主导权。” “骑兵?”刘言环顾了一下左右,他:“我们汉地有多少会骑马的人呢?而他们,可是从都在马背上长大的。” 你:“汉人的身体结构和胡人并没有多少不同,他们能做到的事情,汉人同样也能做到,所缺少的,只是训练而已。若能加以相同的训练,我们的骑战能力,也能提升到和他们相当的程度。”你:“汉人生下来也并不会耕种,不会纺织,正如胡人生下来也同样不会骑马,所谓擅长,都是后天反复训练的结果。” 刘言:“那么,本王若给你一些士兵,你能用多少时间把他们训练到和胡人的骑兵战力相当呢?”你:“若能由微臣挑选精锐,至多一年后,便大可与胡人一决高下。” 刘言又问:“那么,设若让你来统领战事,你能用多长时间替寡人平定北胡边患呢?” 你想了想,回答道:“若汉王能将全国一半兵力授予臣统辖,臣可用四到五年时间,替汉王彻底平定北方边患。” 又是一片廷议哗然。有大臣忍不住出列质问你,就算是能将部分汉军的马上战力大幅度提升,也只能是与北胡诸族旗鼓相当,你何以有必胜的把握,敢这样的大话。 你回答道:以骑兵对骑兵在广袤的草原地区作战,决胜因素有四个:一男丁,二战马,三战术,四武器。汉军除战马劣势之外,其他三项都占上风。汉军最突出的优势在于武器的研发、改进和大规模制造使用的能力。你认为,敌军目前胜过汉军的,主要在于长程攻击能力和机动速度,这主要得益于战马。但汉军完全可以通过武器的改良来超过战马的优势。你反问质问你的大臣,在战场上,能比战马速度更快的是什么?他答不上来。你便:“是箭弩和火器。” 你提出,可以给骑兵部队配备强大的远程攻击武器,极大地延伸骑兵的攻击距离,增强攻击能力。你认为汉军完全可以做到比敌军更快更迅猛更不可阻挡。你还提出,汉军可以提升战术水平,依靠高度组织的战场行动,超越敌军单兵作战能力强悍的优势,实现集群对集群作战的总体优势。 这时,又有大臣出列,提出汉地战马品种和胡地不同,且数量不足,认为你以骑兵对骑兵的战术,正好是以己之短,对敌之长,犯了兵家大忌,是简单的常识错误,认为现行以城池防守为主的战术才是符合兵法通则的稳健之举。一时间,对你方才论述的质疑之声,此起彼伏。诸多重臣对你刚才四五年平定边患和统辖全国半数兵力的法颇为不屑,只是碍于父亲的脸面,不便措辞太激烈,然而言谈之间,还是流露了对你少年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委婉讥诮。 刘言坐在王座上,听了一会儿朝堂上的纷扰。当一个大臣出来质问你,如何获得足够的战马时,他看到武将当中,有位黑塔一样的将领正准备出列发言,便立刻出声打断了你的对答和群臣的发言。 他:“好了,好了。今日乃是例行的觐见与封授,所谓国策对答,不过是试一下新进世家子弟们对国家的忠诚和报效朝廷的用心程度,并不是正式的国事商讨。”他随即对你父亲表示嘉许,:“定国公教子有方,子弟年纪轻轻,并不风花雪月,也不养尊处优,而是能在国事上用心,勤奋努力,大有为君王分忧、为天下解困的志气,而且,有些见地颇为可观,假以时日,历练磨砺,将来定是可堪造就的国之良才。”刘言:“诸卿家中的弟子,也皆当如定国公的爱子一般,立志做国家的栋梁。如此我朝才后继有人,终有一统江山的气象。” 随即刘言宣布了对你初次觐见的封授。听到刘言决定授给你的爵位和封地,众人心下便明白,你刚才的对答,刘言并不满意,也没有当真,他甚至都没有给你授一个哪怕是很微的实职。刘言并没有把你刚才的对答当成一个臣子的建议来对待,不过是视若戏言而已。 你听了刘言的封授决定后,循例跪拜谢恩。 刘言特别注意看了看你的表情。你看上去一如上殿时那般平静,既看不出你是不是有所不满,也看不出你是不是感到欣喜。 刘言想了想,又看了看你父亲。然后他决定再补充一恩赏给你。他下旨授权你可以在汉军的任何部队中挑选500精锐,将你主持修缮重整的清风寨营地划拨给你,着你在那里尝试训练汉军骑射战力和研制火药武器。你再次循例跪拜谢恩。父亲也随之跪拜谢恩。 于是,这次短暂的觐见,就告结束。刘言示意接见下一位觐见者。近侍便过来,引领父亲和你离开了大殿。 那就是你一生当中唯一一次和刘言的面对面,唯一一次站在峒城老汉王的大殿上。 你离开这座大殿的时候,刘言都没有看你一眼。他很快就把你忘记了,直到你在前线擅夺指挥权的紧急密奏和令人瞠目结舌的捷报像雪片一样地向他飞来。震惊之余,他发现,自己连你长什么样子,都已经想不太起来了。 当天和你同在一殿,听过你对答的人当中,有一些,后来死在了两汉争位的战事当中,比如雷士诚;还有一些,在峒城城破后死于非命。 人最可怜之处,就是看不到未来的事情。若能看到未来,许多人的人生选择,一定会完全不同。 那天,你的确是对刘言知无不言了。你没有半句虚言。你后来果然就是在四五年的时间里平定了北方的边患,而且你还做得更多,在你去世之前,你差不多帮刘申把覆灭南汉的战争都打完了。你没能够对刘言出如何解决战马的问题,也没有对他出峒城城防的缺陷。因为,他没给你这个机会完。 后来,你在峒城觐见时提出的三个对策:骑兵对骑兵、战线推进到草原、大力发展远程攻击武器,被史官录入了史册,称为“峒城三策”。 这就是太平年代的第一块基石。这也是你被载入史册的最早的一件事情。 第三十二章 有惊无险 从武英殿出来,父亲循例带着你再去慈宁宫向太后问安。 南汉王廷的太后,是老汉王的王后,刘言的生母,母家显赫,势力广大,南汉王廷的财税开支,基本上都把持在太后母家手中。太后本人又精明能干,颇有心计城府,在为儿子争来王位的明争暗斗中,居功甚伟。可以,当年若没有太后在台前幕后的种种运筹帷幄,孱弱而年幼的刘言,虽然是嫡出,但也不太可能超越早已开衙立府,参与监国多年的王长子刘申而得到王位。 你父母的家族与太后的母家,枝蔓相连,关系密切,多有崔氏女嫁入太后的家族,太后的家族也多有女儿嫁入丁氏门中。若论亲族关系,父亲算得上是太后血缘较远的旁系表兄,你母亲算是太后的近支表妹,而你,也能算得上是太后亲眷中的嫡亲晚辈了。太后对母家倚重甚深,对母家一系有出息的青年子弟,多年来非常关注,善能关照。你父亲是老汉王最信赖和器重的大臣之一,老汉王生前与父亲往来密切,性情相投,不吝将一等公这样仅次于亲王的爵位封授给你父亲,而且每年都会驾临父亲在峒城的府邸以示亲密。各方面的关系,令太后与父亲非常熟悉。双方见面,彼此都感十分亲切,叙谈甚有家庭的氛围。 太后仔细端详过你之后,对你的仪表和气质,大为欣赏,对父亲赞不绝口。太后:“汉王年轻,先王在世时,又年幼体弱,于政事军务,都没有多少实际的历练。如今承袭大统,国家又是强敌环伺,危机四伏,哀家心里非常清楚,单靠汉王一人之力,哪里就能够把先王打下的根基发扬广大呢。唯有仰仗我们宗亲的齐心拥戴和出谋划策,才能共成大业。宗亲后辈中的人才越多,汉王的朝堂就越是安稳。” 太后嘉勉:“定国公这十多年来,舍得天伦之爱,放手让孩子去吃苦历练,对孩子从无娇纵溺爱,真是难能可贵。哀家看,景龙这孩子,年纪虽轻,但性格却是十分沉稳,言谈举止,行走坐卧,自律甚严,没有半逾礼之处,也没有逢迎谄媚之态,光明磊落,正直敢言,没有沾染丝毫纨绔子弟的恶习,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如今,峒城偏安已久,世风奢靡,在咱们都城的世家子弟中,像景龙这样有志气有出息的孩子,还真是找不出几个了。” 她:“武英殿上的事情,我虽然不太清楚,但刚刚也听内官了几句。国公,景龙,你们不要太在意汉王现时的封授。汉王如今要招揽天下贤士,振兴朝纲,就必得不论身份,唯才是举。因为怕别人议论王上只重宗亲世家,不重实际才华,对于刚出仕的宗亲子弟,封授未免会刻意淡薄些。好在来日方长,像景龙这样的好孩子,多的是机会为朝廷效力,早晚都能崭露头角,那时候有了实际的功勋,论功行赏起来,别人也没有闲话可。希望你们能够体谅汉王的用心,不要计一时之长短。宗亲子弟,始终是汉王最倚重的力量。这一,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 父亲赶紧拜谢:“老臣替犬子谢过太后的劝勉。雨露阳光都是君恩,我们做臣子的,只当感激领受,思谋忠君效命,怎么敢挑肥拣瘦,有所希求呢。景龙是世家子弟,效命君父家国是他的本分,责任所在,义不容辞。” 太后:“听国公这样,老身非常欣慰。国公深明大义,不愧是先王那么赏识倚重的肱股之臣。景龙也这么懂事,都是国公教养有方。他母亲若还在世,看到这么好的儿子,想必也能无憾今生了。唉,想起我那苦命的丁家妹妹,我这心里啊,还真是难过。” 你伏地拜谢道:“多谢太后这么多年一直记得母亲,每年母亲忌日,太后都有恩赏祭品。母亲泉下有知,也当感恩涕零。” “哎呀,好孩子,快起来吧,起来吧。”太后亲自下座,伸手把你拉了起来。她再次端详着你的脸,:“长得真是像你母亲啊,看到你,就让哀家想起她出嫁前的样子,教哀家心里一阵的欢喜,一阵的辛酸。” 太后转向父亲:“国公,景龙刚从清川回来,你还没有考虑他的亲事吧。”你心里咯噔一声,嘴唇非常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太后转过来又打量了一下你,:“真是一表人才,教人看了就心里喜爱。虽然孩子还年轻,可国公就景龙一个嫡子,承嗣传宗乃是大事。早给他了人家,办了喜事,国公可以早抱上孙子,让丁家妹妹在九泉下也能心得安定啊。” 你听了太后的话,便在她身侧跪下道:“谢太后关怀。虽承宗传嗣也是大事,可臣刚刚成年,于国家于朝廷,尚未得效一日之力,亦未有建尺寸之功,实在不敢先谈婚娶之事,宜当先国后家,先全心全意,为国家效命。” 太后笑道:“难得你这份志气。你也不用紧张,哀家没马上就给你指婚啊。就算是要指婚,你放心,也必得替你精心选个称心如意的好姑娘,让你们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哀家是不会乱鸳鸯谱,让你们后辈子有苦不出来的。且看先王为你父亲牵线的姻缘,那是多么美满啊。”你低头道:“谢太后慈恩。” 父亲听了,再次拜谢:“先王与太后的恩典,崔家没齿难忘。儿的婚事,老朽自会遵太后懿旨,多多留意,太后心中若有中意的佳丽,也恭请太后为孩子们牵个红线。” 太后笑道:“那是自然的,哀家会替景龙好好留心着。如今,汉王登基,又有了你们忠臣良将的辅佐,哀家也就不用操心国事,大可以好好地来操心一下孩子们的终身大事了。” 觐见在一片喜乐的气氛中结束。父子领了太后赏赐的礼物,告辞退出。 看着父子俩的背影,太后笑着对身边侍女:“你们看出来没有?哀家可是瞧出来了,这孩子啊,心里八成是有人了。可惜男人心粗,国公只怕是还什么都不知道吧。” 侍女忙回答:“太后的识人眼力,岂是寻常人可比的呢?” 太后:“唉,他母亲虽是命苦,但留下这么个孩子,到底也可以瞑目了。”在心里,她暗自慨叹:“上天垂怜,若我的言儿,外貌气度,也能像他一样,就太好了。” 走出慈宁宫时,你在清凉的空气中,深深呼吸了一下,刚刚紧绷着的神经,顿时松弛了下来。这时,你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已经是一层细密的汗。 父亲感觉到了你的呼吸,回头看了看你,问:“怎么脸色有发白啊,没什么不舒服吧?” 你摇头:“没有。只是初次觐见两宫,儿子心里,有紧张罢了。太后又突然谈及儿子的婚娶之事,儿子心里没有准备,未免有些…” 父亲笑了,:“这也是早晚要论及的事情,你也不用这般腼腆。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宫回去吧,家里的人还在等着呢。” 第三十三章 雷士诚 在外面等着你们出宫的,可不是只有家人而已。 你和父亲走出慈宁宫时,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壮年汉子正在通往前方广场的甬道尽头等着你们。 “国公,多时不见,别来无恙啊。少公子,在下雷士诚,今日际会,三生有幸。”他走上前来自我介绍道。 这个名字在你心里轰然响了一下。你肃然起敬:原来这就是南汉朝中的第一名将雷士诚! 当今天下,但凡军旅之人,没有听到过雷士诚这名字的人,可绝无仅有。他从年轻的时候起,就追随老汉王,经历了无数的南征北战,和天下的各方割据势力都屡有交锋,而且鲜少败绩。当今天下各方,凡有名气的将领,不论是哪一边的,多半都领教过雷士诚的战法,吃过他的苦头。雷士诚的战法,来也并无奇特,但有一,少有人能及。这一,就是:沉稳。他的定功极为深厚,面对敌军各种花样百出的招数,总是能一眼洞穿对方的真实意图,不为所动,不为牵引,以不变应万变,按自己的节奏控制战斗的发展,绝不跟随对方的节奏,让对方常常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他手下的部队,训练有素,装备精良,单兵作战能力相当强,且以忠诚团结,悍不畏死闻名四方。在各方混乱的战事当中,许多将领都以遭遇雷士诚的部队为大霉运,而雷士诚统领的军队,也一直被刘氏父子,作为最王牌的部队,总是被用在最关键的战事刀刃上。你在清川研究各方战力的时候,对雷士诚的所有战例关注甚多,研究很细,深觉从他的战法中获益良多,心里一直都很景仰他,想不到这次来峒城,能与他不期而遇。而他,武英殿散朝之后,竟然还能毕恭毕敬地在这里等了你们父子这么久。 你满怀敬意地躬身回礼,:“雷将军,久仰英名,如雷贯耳,幸会!” 这就是你和雷士诚两大名将之间唯一的一次见面。 那时候,你还那么年轻,天下还没有人听过你的名字。你们都不知道,将来你们会在汜水关之战中狭路相逢。而雷士诚将会在你指挥的这场战役当中全军覆没,阵亡殉主。 你在大殿上的奏对,没有让刘言发生兴趣,但却深深地惊骇了在场的一个人,那就是雷士诚。 他被你的简短陈词惊得背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了。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多年持续的混战下来,他自己也陷入了某种总体战略的混乱当中,一听你的陈述,他就知道,自己最近这些年沉缅具体的战事,犯了战略含混的错误,倒不如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高瞻远瞩,见事清晰,三言两语,便击中问题的要害所在。你所提出的,从建立强大骑兵入手,先北后南,平定战乱的思路,他深为认同,强烈共鸣。他直觉,这个思想清澈、见地犀利、言辞明确、行动果决的年轻人,若因缘际会,必定会改变天下的格局和历史的进程。 看着朝堂上的文臣武将纷纷诘问你,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想要挺身而出,给你一个明确的支持。但是,刘言一见他要行动,便立刻出面,轻描淡写地中止了有关军事根本战略的廷辩,让雷士诚没有开口的机会。雷士诚知道,这是刘言觉察到他的认同,向他明确地暗示,刘言本人不赞同你提出的战略思路,刘言也不希望公开就战略思路的问题进行严肃的辩论。看着刘言漫不经心地以口头的嘉勉和礼节性的恩赐打发了你,雷士诚一方面无比痛心,一方面也感到恐惧。 他知道,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等待别人的重用和赏识的,你会自己开辟出前进道路。若刘言不能给予你在战争中所需要的资源,你将会自己去取得它们。而若你这样去做的时候,以刘言的才具格局,他是根本无法阻挡你的。 于是,出于对刘氏父子的绝对忠诚,雷士诚决定要做什么来弥补刘言的错误。他散朝后,打听了一下你们父子的去向,便匆匆赶到从慈宁宫出宫的必经之路上来等着你们父子。他已经在这里站着,等了你们很久。 和父亲寒暄之后,雷士诚毫不犹豫地表达了对你刚才武英殿建言的高度共鸣,并为刚才在殿上出言太晚,没有及时当众给你坚定的支持而致歉。 雷士诚的态度,很让你动容。你再度对他躬身施礼,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 雷士诚看你对他并无拒绝之意,就开门见山,进一步地对你提出了挽留。 他:“国公,少公子,少公子方才在武英殿建言之事,事关国本,事关全军,并不是只有三言两语就能在朝堂上个清楚明白,让所有的人都心悦诚服的。要让汉王了解其中利弊,要让群臣赞同,还需要持之以恒的多次陈言。本来就很难毕其功于一役。少公子既然谋虑多年,信心足具,成竹在胸,就不可轻易放弃,要有恒毅不舍之心。相信,如果少公子能有这样的坚持和耐心,终有一日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令汉王刮目相看。” 你看着雷士诚。你作礼道:“不知雷将军希望晚辈做些什么呢。” 雷士诚:“国公,少公子,雷某特为来此恭候,就是想恳请国公不要即刻带少公子回去岭南封地。少公子人中龙凤,宜留在峒城,发挥更大的作用。雷某,诚心邀请少公子留在峒城,耐心蛰伏,以待其时。若少公子觉得一人在此过于寂寞,不妨搬来雷某的府邸居住。雷某此番调防休整,也还要再在峒城居住一段时日,雷某正好还有很多问题,想要听听少公子的高论,愿得少公子的指启迪。雷某可以保证,雷某返回战线之前,必定设法再为少公子争取一个单独面君的机会,让少公子得以排除庸臣之扰乱,从容把今天在武英殿上没有机会完的话,全面完整地向汉王陈述。雷某必会从旁协助,劝汉王让少公子放手一试,给少公子足够的权力和兵马,在北境去实施少公子的想法。”雷士诚完自己的考虑,便热切地看着父亲和你。他:“雷某之言,发自肺腑,还望国公和公子,慎重考虑。” 父亲看了看你,他再度感谢了雷士诚的这番心意,但是,父亲也:“此事,由犬子而起,今后如何,老朽致仕多年,于朝局政事已然生疏,不宜贸然决定,不如,由犬子自己来决定去留吧。”他对你:“景龙,你可仔细考虑雷将军的建议,给雷将军一个明确的答复。如你决定留下,父亲无不支持你的。” 雷士诚充满希望地看着你。你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雷士诚看你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还没有充分吸引到你。他自己回头想了一下,也觉得若把你留下,其实他也只能尽力争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就一定能动刘言再次召见你,更没有把握刘言就能被你动,改变他长期以来厌恶骑兵是蛮夷之风,注重步兵战法的成见和对北地边军的忌惮。于是,他又补充道:“少公子放心,若汉王始终不为所动,雷某也不是完全什么都不能做的。雷某诚心邀请公子到雷某所部军中为参谋,公子若欲有个军职,只要职分不求一步登高,雷某也可以满足公子所愿。公子若肯留下,雷某必定能给公子超过500人的兵马和更多的权力,让公子得以一展抱负。汉王在殿上给的差事,雷某也可以代为回掉,公子不必为此操心。雷某此番陈词,绝无虚言,公子可以信任雷某必当尽心竭力。” 话到这个份儿上,雷士诚的一片至诚,已经是毋庸怀疑。雷士诚的邀请,就等于是南汉最精锐部队的邀请,而南汉的这支精锐部队,是天下三大最精锐的部队之一,这个分量,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辈而言,可是非同可,足以让人感觉受宠若惊。 父亲被雷士诚如此诚恳和隆重的态度深深打动。他心里,也觉得你应该就此顺势接受,不当有所拒绝。但是,父亲也记得,道济曾经多次当面和书信提醒过,你在军事和政务上的见地之卓,能力之强,当今天下,可能无人能比,道济多次表示过,希望你回家之后,父亲不要太过替你做主,在所有的关键时刻,都应该绝对信任你的选择,绝不干涉你的决定。于是,父亲也看着你,等待着你对雷士诚的建议做出反应。 你沉吟了片刻。然后你拱手向雷士诚再次施礼。你语调平静、神态恭敬地回答:“雷将军的诚意,让晚辈铭感肺腑,没齿难忘。雷将军一代名将的心胸和忠诚,是晚辈景慕随学的榜样。只是,晚辈离家多年,刚刚回来,私心里,实在很想留在父亲身边,先尽几年人子之孝,这次奉王命募兵五百,在清风寨训练新军,正好忠孝可以两全,晚辈非常感谢汉王的恩典。方才晚辈在武英殿上的建议,只是一家之言,但表对王廷的一番忠诚而已,能否真的实行,究竟怎样实行,晚辈,其实也还多有谋虑不周,思路不清之处,此番回去,正好痛下苦功,完善其策,在岭南封地先行尝试,但求来年觐见,能够稍有心得,或能有所演示,不负汉王所托和雷将军的厚爱。晚辈据实而言,还望雷将军不要见怪。” 雷士诚听了你这一番话,心里一阵透凉。他知道,像你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事情上,所做的决定,必然是想得非常清楚的了,这就是你最后的决定。你既已明确出,就很难再望你更改了。他怔在那里,一时不知道可以再什么。 你也不再进一步地客气,但再三拱手为礼致歉而已。 父亲赶紧出来打圆场,了不少场面上的话,总算是把尴尬的气氛扭转了过来,双方各自礼敬而别。 雷士诚站在那里,看着你们父子告辞上马离开了宫城。他听着风吹动自己衣角的噼啪声,目送你骑马穿过整个广场,消失在宫墙外。他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正如你没有引起刘言的兴趣一样,刘言的平庸和狭隘,也同样没有引起你的兴趣。 雷士诚知道,这可能就是他最后一次在这座宫城里见到你。你以后不会再来了。 随后,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他其实应该就让这一次的觐见成为你的最后一次觐见。他应该在你回去的路上,在你羽翼丰满之前,先行杀了你!你这么有主见,这么镇定,这么坚不可摧,如果不能为汉王所用,也绝对不能为他人所用,更不能让你自起炉灶! 但是,这个罪恶的念头,很快就让他自己先打了个寒战。他随即想到你父亲的忠诚和仁厚。他用力把这个念头从心里推开去。他在内心谴责自己:“我怎么能对一个三代效忠的老臣做出这样卑鄙龌龊的事情呢?怎么能无缘无故地杀他唯一的嫡子!” 雷士诚,像他后来表现出來的那样,始终还是一个正直的人。他到底没有去做这件事情。 当天,雷士诚经过一番思量之后,很快就决定放弃这样做了。他自我安慰地想到:“他这么孝顺父亲,而他的父亲这么忠诚,他即使不能被刘言所用,也应该不会就此走上与刘言敌对的道路吧。” 他就在内心的这一番衡量与犹豫当中,离开了宫城,悻悻然回府去了。 第三十四章 种子 “这个汉王,真是有眼无珠!”吴顺看完了汉王的封授旨意和调兵诏令后,愤愤不平地。 你一边脱下朝服,换上家常的衣服,一边:“不是进宫前就告诉你会这样了吗?每个人都会有被别人看不上的时候。只是,可能让父亲失望了。” 吴顺摇摇头:“看老爷回来的表情,不像是有多么失望的样子。我怎么觉得,老爷心里,仿佛还是松了口气?” 你笑道:“父亲心里,其实也很矛盾。一方面希望我有好的前程,一方面又担心我被送上战场。这次虽然前程落空,但却可以继续留在岭南封地,暂时不用去战场,父亲觉得这样也不错吧。” 吴顺:“少主人,难道你就不觉得失望吗?若真如太后所,对世家子弟一律封授凉薄也就罢了,可偏偏,在你前面、后面,好多没什么本事的人觐见之后,都封授了更高的爵位、更大的封地。咱们,就勉强给了这五百人,连个实职都没有,带兵的名分都没有,摆明是应付一下的。连太后都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他气鼓鼓地看着汉王签署的那份调兵诏令,心里很想一把把它扯个粉碎。 你伸出手,把诏令从他那里了拿回来。你把诏令重新卷好、束好,放入锦袋中。 你:“汉王好歹也给了我一支部队。” “打起仗来,五百人也能算部队吗?算卫队还差不多。太少了。” 你:“会带兵的人,随时都能自己带到兵。有没有王命的授权,都是一样。又何必去在意人数的多少。汉王许可我带领部队演练新战法,这才是重要的。” 吴顺叹息:“这些都是名义上的。到实惠,总而言之,咱们这趟,差不多和白来一样,什么都没有得到。” 你把诏令心地贴身收好。 你:“你错了。不是一无所获,而是大有收获。汉王,已经把未来新汉军的种子,一个新时代的种子,送给我了。种子虽,但里面,却包含着整座森林,假以时日,终有荫蔽天下的时候。” 你:“接下来,就看我们自己,怎样使用这颗种子了。” 吴顺:“回去以后,少主人想做什么呢?” 你:“先回去看看清风寨的营地是否修缮扩建完工了。然后,去奉诏选兵。” 吴顺:“汉王的部队这么多、这么杂,少主人准备去何处选兵呢?” 你:“还用问吗。这支部队,早就有人替我备在那里了。” “谁啊?”吴顺不解地问。 “琴儿的父亲。”你,“我准备去陈伯父生前属下的部队,去选新汉军的第一批人马。” 你头脑里浮现出雷士诚的形象。 你:“只怕,有人不喜欢我去那儿选兵。” “谁啊?” 你:“一个非常不错的人。” 后来,常常有人,其实,以你在战场上神鬼莫测的表现,你要突如其来地除去刘言,是没有什么障碍的。但是,你从来没有把北线频繁使用的千里斩首战术和雷霆霹雳手段用在刘言身上。虽然你几次让他闻风丧胆,甚至把他吓到卧病不起,但你并没有真的对他下过杀手。你心里,始终是给他留了一余地的。除了父亲和外祖父家族长期效忠的缘故,更多的,是你在心里,始终记得,并且感谢,是他把太平时代的第一颗种子,送给了你。 第三十五章 护城河 朦胧的晨曦中,城门刚刚打开。 父亲和你,还有吴顺和随从,骑马过了峒城的护城河。 走过护城河上的桥梁后,你回马看着晨光初露中身后高大坚固的城墙。你勒马停在那里看了一会儿。 父亲策马走近你。他:“初来峒城,真的不想多留两天,各处再看看吗?” 你摇头。你:“回父亲。儿子该看的,都已经看过了。” 父亲:“新王毕竟还年轻,南北两边的战场,都还没有亲临过,很多情形,他没有深刻的了解,一时不能判断你的主张对错,也是情理之中的。相信假以时日,他会慢慢改变想法的。” 你摇头。你:“谢父亲宽慰。其实,儿子刚才并没有在想汉王。儿子是在想雷士诚将军。” 父亲:“雷将军对你这么器重,真是父亲之前没有想到的。下次觐见时,你也会有机会再见到他的。” 你对父亲:“那天我们和雷将军告辞之后,他在背后看着我们离开宫城广场时,心里在想,要不要派人,在路上杀掉我。” 你的话让父亲大吃一惊。父亲:“不要乱,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杀你?” “他怕我为敌人所用,或者,自立门户。想趁我羽翼未丰,没有防备,先下手为强。” 父亲:“你怎么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你:“一个人心里起了杀念时,周围会有一种杀气弥漫,我能感觉到。” 父亲再一次地对你的话感到吃惊。他在心里,这孩子的直觉,的确是非常敏锐,这么,也许没有错。但是,他还是不相信雷士诚会起念杀你。 父亲:“雷将军是众所周知的正人君子。他断不会做这等下作的事。” 你:“是啊,他是正人君子。君子贵在有所不为。” 你着,远远地对着城墙,做了一个致敬的动作。峒城,别了。 你对父亲:“父亲,我们回家去吧。”然后,你拨转马头,向前驰去。 你们的马蹄在正喷薄升起的朝阳下,扬起一道轻尘。 从这一天之后,你再也没有进过峒城。但是,你促成这座雄伟的城池,更换了它的主人。 第三十六章 归途 怀州官驿。夜半时分。 “你在干什么?” 黑暗中,听到你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吴顺一下子惊醒过来。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短剑也同时已经出了剑鞘。 你手持烛台,站在门廊上。“干嘛坐在我门口,不去自己房里上床睡觉?”你问。 吴顺揉了揉眼睛,:“白天你有人想杀你的。” “所以你就整夜坐在这里守着?”你,“脱了衣服鞋袜,上床好好睡吧。没有千军万马一拥而上,他是杀不了我的。” 吴顺:“可是…” 你叹了口气,:“可是什么,你睡得这么香,我在你旁边一刻钟了,你都没有发现,还能救到我吗?” 吴顺嘟囔着:“好歹也能绊他们一下啊。” 你:“你要真不放心,就进来和我睡一个房间吧,房间还有一张床。你睡外面,我还得担心你。” “盖上。”你扔了一床薄被在空着的床上,“夜里冷,容易着凉。” 吴顺吐了吐舌头,钻到床上,把被子拉上。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房间的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 吴顺在床上翻了个身,床咿呀响了一声。 你:“怎么还不睡。” 吴顺仰在枕头上,睁着眼睛:“少主人,你到峒城总共也没待几天,之前一个人都不认识,怎么会有想要杀你的人呢?” 你:“有什么奇怪。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想着杀掉可能挡着他们路的人。” 吴顺:“这就是我不喜欢峒城的地方。峒城虽然热闹好玩,但也到处都是坏人的味道。我还是比较喜欢清川。虽然你这种想法是心里的灰尘,但我就是很想念清川。虽然生活苦一,但人和人之间,相处都很好。” 你:“人不可能一直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 吴顺:“不知道我们出来这些天,家里的人都在做什么。他们肯定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回来了。” 你没有声音。 吴顺:“其实,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会很快回去。” 你:“为什么?” 吴顺:“因为你不会让盼你回去的人失望啊。” 你那边一片静默,没有声音。吴顺伸出头朝你那边看了一眼,断定你没睡着。于是,他又:“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家。” 你:“什么是?” 吴顺:“有你喜欢的人,在那里一心等着你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你静默了一会儿,你:“睡吧。唠叨太多,你会睡不着的。” 吴顺再次伸头看了你那边一眼。他在黑暗里悄悄笑了一下,翻身躺好,闭上了眼睛,没有再话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过了一会儿,吴顺那边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你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你的眸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吴顺刚才的话,在你脑子里回响:“有你喜欢的人等着你回去的地方,就是家。” 你心里都是我的影子。 “在这个世界上,我曾有一个家吗?会有一个家吗?我能给她一个家吗?”你在心里问自己。 对以上每一个问题,你都没有把握做出肯定的回答。 父亲坐在客房的偏厅等着你。 你推开纸门进来,跪下问安:“父亲这么早就起来了,儿子不孝,睡过头了,反比父亲起得晚些。” 父亲:“昨晚和吴顺那子聊天了吧。他明明在自己房里睡的,早上却在你那儿打呼噜了。” 你:“他住陌生地方不习惯,晚上溜过来了。他年纪,贪睡,这会儿还睡着呢,我也没有惊动他。” 父亲:“你们两个,谁是主,谁是仆,有时候我还真是搞不清楚啊。” 你:“不是儿子乱规矩。实在是他身世可悯,生下来就是奴仆,几番九死一生,父母也不知道姓名,儿子想到这些,就总忍不住想要对他更好一。” 父亲:“这一,你真是很像你母亲啊,心地柔软,能够体察别人的痛苦。算了,就让他睡吧。我们吃过饭,再去叫他。” 父亲搓了搓手,:“今天好像天气冷了许多,你要多穿。一会儿出门,披件披风吧。年轻时候火气旺,不觉得冷,可是,寒气还是会进入体内,存储在那里。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全身酸痛。” 你:“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一会儿出去就多加衣服。父亲也要穿暖和一。” 父亲:“好了,坐下来吃饭吧。早饭都上来一会儿了。” 你:“我帮父亲盛粥吧。” 父亲不住地给你夹菜,:“多吃。今天还要赶一天的路呢,路上很远都没有驿站和集镇了。” 父亲看着你吃饭,叹息了一声。 父亲:“这些年在清川,日子都过得很清苦吧。现在回家了,你不必像在道观那样拘谨。在家里,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吩咐厨房去做。这次回去,你大概要有不少时间住在兵营了,虽然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生活毕竟又要清苦起来了。唉,你虽也是簪缨之家的子弟,可从到大,都并没有享受过什么。我对景云,虽然管束也很严,但是,他过的日子,还是比你要舒服多了。想到这一,为父就很内疚,觉得自己对你要求太严格了,心肠也是太硬了。” 你:“儿子觉得无论是清川还是兵营的生活都很好,简单节制,儿子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不觉得有什么苦。儿子是嫡子,于国于家,责任更重,自当更能自律。” 父亲:“唉,景云虽然也能办事,可他,要是也能像你这样懂事,父亲就放心了。” 你:“大哥也很勤勉的,为父亲分劳不少。” 父亲:“你总是很维护他。他若也能这样维护你,兄弟齐心,这个家才算是兴旺有靠。” 你:“大哥一直很照顾我们的。我们并没有什么不齐心的地方。” 父亲:“好了,不他了。这次回去,你打算从何着手选兵?可有什么想法?” 你:“儿子想好了。我想去陈伯父生前的旧部中去选兵。陈伯父生前的副手孙湛明将军,现时依然还在燕塘关任职副总兵,儿子,想去他的部队中选兵,不知父亲以为如何。” 父亲笑了起来:“你好眼光啊。湛明老弟手下的兵,可是我们北线最精锐最能打的兵了。湛明老弟和我是多年的交情了,这个忙,他一定会帮的。我回去就给他送封信去,约个日子,为父和你一起去选吧。你办你的差事,我也去看看老朋友。” 你:“谢谢父亲。” 父亲:“兵呢,汉王可是给你了。你拿走了这么精锐的兵马,一定要用心训练,若不能有个让人刮目相看的变化,恐怕会要众议汹汹啊。” 你:“父亲放心。儿子拿走这支国家的精兵,自会还国家一支无敌的军队。” 父亲:“父亲,信得过你,父亲,也永远都是支持你的。” 第三十七章 别后重聚 快到二堂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把脚步放轻放慢了,我停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确信自己全身上下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我呼吸了一下,调整了一下面部的表情,然后,我像平常一样地走了过去。 ——但是,我立刻就失望了。因为,我只看到吴顺一个人站在那里。你不在那儿。只有你故去生母美丽而安静的画像,一如既往地在墙上注视着我。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我忍不住问他。 吴顺笑嘻嘻地看着我。他:“给姐问安。少主人被汉王留在峒城了啊。” 我:“不要开玩笑,父亲你们都一起回来了。” 吴顺再次笑了笑,:“好吧,是一起回来了。不过,汉王把清风寨营地划给少主人了,还有五百士兵。他先去山上看营地,可能还要过一两天才能回到家里。” “他去营地怎么可能不带着你?”我。 “他怕有的人等得心急,又怕有些人想要知道峒城的情形,特为让我留下来被有些人问话的啊。” 我脸红了。我:“是吗?” 吴顺:“是啊。要是没有人着急,也没有人问我问题,那我把东西放好,也去山上的营地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我低头:“知道了。” 我低着头,走回自己住的楼前。我扶着栏杆,脚步沉重地慢慢上了楼。我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伸手懒懒地推开了房门。 ——然后,然后,我就看见了你! 你坐在圆形的桌前,微笑着看着我。桌上的花瓶里插了很大一束颜色缤纷的花。 你看到我。你站了起来:“琴儿,我回来了。” 我看着你,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 我呆呆地站着,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这一生当中,我所听过的最美好的话,就是你对我:“琴儿,我回来了。” 我们对视着,心情起伏。 你:“你在家都好吗?”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头,:“一切都好。” 你:“这些花,是我路上摘来给你的。喜欢吗?还给你带了件礼物,放在吴顺那儿了。” 我看着你。我声音颤抖地:“花很漂亮。我喜欢。” 我低下头,很轻声地:“喜欢。”着,一行眼泪,顺着面颊簌簌而下。 你双手扶着我的肩膀。 你温存地:“怎么,流眼泪了?” 我赶紧用手绢擦掉眼泪,我:“花香薰的吧。” 你:“那我把它们拿走吧。” 我忙:“不。不要。过一会儿,眼睛就习惯了。” 你看着我的眼泪,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柔情。 你:“我过,可以相信我。” 我再次擦了擦眼泪。我头。 你把手绢轻轻地从我手里拿过来。你帮我擦掉残余的泪水。 你看着我。我呼吸着。 你:“琴儿。” 我:“什么?” 你:“看不见你的日子,每一天,都长得永无尽头。” 你:“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这样感觉过。” 我的眼泪又一次泉涌而出。 在滂沱的泪水当中,我:“我也是。” 有惊无险的别之后,我们团聚了。但是,团聚之后,还会有新的离别。人生就是不断地和所爱的一切告别的过程。 欢乐总是短暂的,不能长久。正因为如此,它才叫做欢乐。 第三十八章 破城之策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觐见不顺利吗?”我问。 “还好吧。” “汉王封了你什么爵位吗?” “嗯,封了。一个很的爵位,和桌上的这茶杯差不多大。领安临县为食邑。” “安临县在哪儿?” “就在父亲封地的边上。从清风寨翻过山脊就是。800多户人家的县。可能是全国最的县了。” “没有给你派实职吗?” 你摇头:“没有。” “汉王不喜欢你吗?” “大概是的。” “什么赏赐都没有吗?” “也有一。他给了我五百人,让我统领他们驻扎在清风寨营地训练马战和研究火器,归属怀州节度使直接统辖。” “就这么一人啊?” “是的。” “那你失望吗?” 你笑了一下,你:“为什么要失望呢?五百人,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峒城是什么样子的呢?很大吗?繁华吗?城里都有什么特别的?” “是座很大的城。城高墙厚,护城河很深,城防严密,现有箭矢的射程,很难从城下射上去。若要攻城,必须要建造大型箭塔车,靠近城墙,从高处发射箭矢压制墙头的守军。” 我睁大眼睛看着你。我没想到你会从这个角度来回答。 你抱歉地笑笑,:“琴儿,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可我待在城里的时间太短,我只能集中注意力,看必须要看到的东西。师父总是告诫我们,任何时候,哪怕只有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都要养成习惯,先看必须要看的东西,不要被无关紧要的东西分散心力。很抱歉,没替你看到那些有趣的。好在还有顺子,他可是看了不少,可以和你上两天两夜。” 我笑了一下,我:“我很高兴能看到你所看到的。” 我们一起看你画的那些城防示意图。 我惊讶得不出话来。真是难以置信,你只在峒城待了这么短的时间。看上去,峒城的城防事无巨细,要都在图上标出了,就仿佛这城防,是你亲自指挥布置的一样。 当一个人把全部的心力都集中贯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时候,他所能迸发出来的潜能,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可是,最难的,就是管住自己,心无旁骛,绝不分心。 你指着那些图纸,给我讲解。我清楚地记得,你,峒城的北门看似最坚固,但却是最脆弱的地方,因为地基松软,有自然的塌陷和地下空洞,可以从北门下挖掘巨大的弹坑,用火药从下面炸开城门。你还,城内的每一条街巷都设计有藏兵,战时可以很快转为工事据守,王城在最中央。就算轰掉了城门,攻城的军队想要接近王城,没有反复的、激烈的街巷拉锯战,也是不可能的,必定要付出巨大的牺牲,整个攻防战沿线的城市都必会因此而变成废墟火海。 我记得,当时你,要强攻破城,至少需要箭矢80万支,10万军队,大量的火药,甚至还需要熔尽天下的铁器制造箭矢,才能一战成功。 伴随着你的描述,我眼前出现了一幅焦土瓦砾,尸体纵横,血流成河的残酷画面。这必是惊动天下的惨烈一战。 虽然我不懂战场上的事情,但是,你当年所的这一段话,我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我很肯定,如果复述,可以做到一字不易。 就像你把全部的心力都聚焦在战斗上一样,我也把全部的心力,都聚焦在了你的身上。 当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整个世界就都隐没了,包括我自己,也都消隐不见。你就是整个世界。 正因为有着这样的专注,所以,我可以铭记你,铭记有关你的一切。。 你当天对我所的这段话,给我看的这些图,实在是太重要了。在后来攻打峒城、覆灭南汉的最后战役中,你当天的叙述,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刘申和陈守业就是按照你当天所的战术和部署,破釜沉舟,浴血一战,终于成功破城,结束了所有的战争。 我一直不知道,当天你让我一起看那些图纸,和我详细解最后的战斗计划,是无心巧合呢,还是有意为之。你的思谋,通常太高远了,能够达到常人无法企及的时间和空间。 当天,听完你的讲解陈述,我有个强烈的感觉:你就是那个人!那个多年战乱之后,上天选出来结束这一切流血和恐怖的人! 这也就是雷士诚在武英殿听完你对战局发展的简单陈词之后,当场汗流浃背的原因。只有他,从你的只言片语当中,慧眼如炬地识别出了你的天生禀赋。 我注视着你。心里充满了震惊带来的动荡。 “干嘛这样看着我?” “难道,难道你,你想要攻打峒城?”我吃惊地问。 你笑了笑。你:“没有。只是想帮助他们改进防御。若你不知道敌人将会怎样攻打,就不知道怎样才能有效地防御。攻就是守,守就是攻,它们之间是没有分界线的。” “那,他们有没有接受你的建议呢?” “他们没给我机会完话。” “多可惜。” “在混乱的年代里,一个人必须要有实力,才有人会肯听你话。” “回来后,你不上表把城防的缺陷告诉他们吗?” 你摇头。你:“天下的很多事情,都是要靠自己的表现去争取的。对我来如此,对汉王来,也同样如此。” “父亲没有这样吩咐你吗?” “没有。若我就站在汉王面前,他都不愿意听我多几句话,现在我到了离开峒城这么远的地方,他又怎么会有兴趣去看哪怕是一行字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顺子,你们马上要去兵营?” “是的。先回家来看看你,然后我就要奉旨去兵营。好在兵营不远,就在黄桑峪口对面的山腰间。骑马的话,半天就到了。” “那些士兵呢?” “还没有去挑选呢。过两天父亲会和我一起去燕塘关外城的兵营挑选。” “燕塘关”这个词在我心里猛烈地跳了一跳。那曾是我父亲驻扎守卫的关隘。 你:“琴儿,我想从你父亲带过的部队里选人,选你父亲亲自培养出来的精锐中的精锐。” “我父亲?” “是的。你父亲和孙湛明将军在燕塘关的旧部,是整个岭南战区最训练有素的部队,而且廉洁英勇。这是你父亲留给我们后辈的本钱,是他用生命和心血留给我们的天下太平的一块基石。父亲对我,陈伯父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机会完成对汉军传统战法和战力的改造提升。现在,我想去接替他,就用他锻造出来的部队,帮他继续把这件事情做完。” 我听着你的话,心里充满了不尽的感激。在这一上,景云是永远无法和你相提并论的。你不仅保护了我,将我救出无法对人言的痛苦,而且,决心帮我做到一个儿子应该为父亲所做的一切。 你:“琴儿,这次挑选很重要。如果上天庇佑,让我能够实现心愿,那么,这支的军队,将来就会变成一个超级的庞然大物。我希望,它从还是一颗种子的时候,就是天然倾向于你的,就是爱戴和拥护你的。” “为什么要倾向于我呢?我要军队的爱戴和拥护做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你:“因为,对于你的这种天然爱戴和拥护,是你父亲如果还在世,你自然会拥有的。你已经失去了父亲,我不想你再因此而失去更多。” 你:“在一个这么混乱的年代里,有时候,没有这样一支军队,即使你只是想要做一个普通的女人,恐怕也不可得。” 你:“你以后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挑选他们。不仅是你需要这支军队,你以后的孩子,也同样需要这支军队的爱戴和拥护。也许,他更需要。” 我的脸绯红了一下。有个念头在心里飞快地掠过:我的孩子,他,会不会是你的孩子?这个想法像火炭一样烧灼了我。我赶紧把它推开去,按到意识的深层里。 因为羞涩,我忙转了一个话题。 我:“那么,选好了兵以后,你就要从家里搬出去,和他们长久地住在兵营吗?” “是的。我必须日夜和他们在一起,我们必须成为一个整体。血肉相连的整体。” 我眼里的波光黯淡下去。我想起大哥的话:“我们快乐的日子还很长。”我感到脊背上一阵寒冷。但我不想对你。你已经在峒城遭受了汉王的冷遇,这支很的部队,是你实现理想的唯一希望。我想你能够全力以赴于你的理想。怎么能扰乱你的心? 你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变化。你:“不过,军营也不远。重要的日子,我还是会回家来尽到孝道。” 我低头不语。 你看着我的沉默。你:“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安排你去看我。” 我抬起头来。我的眼里有颗星星亮了一下。 我:“我可以吗?女人,也可以去军营吗?” 你:“其他女人不行,但你可以。你父亲是这支军队的灵魂,是士兵心目中的传奇。而他的血,就流在你的身上。” 你:“你就是他的存在和延续。” 第三十九章 百发百中 “这是什么?”我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截双筒的黄铜管。铜管做得巧精致,上面还刻着桃花的花纹。 “这个叫袖箭。”你,“防身用的。天下这么纷乱,一个女孩,完全没有随身的武器来保护自己,是不相宜的。若陈伯父还在世,我想他也会送你一样类似的礼物。” 你:“顺子帮你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这个东西分量轻、巧玲珑、易于隐藏、携带,近距离使用,既不需要力气,也不需要准头,但是攻击迅疾,直接有效,杀伤力强。” 你向我讲解它的用法,示范给我看怎样单手扣箭入筒,怎样用食指和中指控制发射方向。 你:“它可以装两支箭,一击不中,还有第二次机会。机簧特别改造了一下,发射力双倍加强,若在一丈之内发射,箭速之快,饶是大罗神仙,也来不及反应抵挡。但若距离过远,超过三丈,力道就会减弱,对准头的要求也会很高。距离越近,杀伤力越强。你要牢记,应变使用时,一定掌握好距离,不能太远。” 你拿起袖箭,对着三丈之外的靶心发射了一箭,一阵风声呼啸之后,箭命中了靶心的正中央。 你给袖箭递给我,你:“试一下?” 我接过袖箭,想都没有想,抬手就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箭应声射中红心,几乎和你刚刚射中的那支,射在完全一样的位置上。 你和吴顺一下子都愣住了。 你看着我,有好几分钟都不出话来。 吴顺跑过去,把两支箭拔下来,递给我。 你:“再试一次,从装箭开始。” 我飞快地把两支箭装入箭筒,再次抬手发射,砰砰两声,箭又先后飞出,都射在刚刚被拔下来的位置上。 吴顺惊叹道:“老天爷!” 你问我:“以前有人教过你射箭吗?” 我摇头。 你:“这是你第一次射箭?” 我头。 你对吴顺:“去拿把软弓来,还有练习用的箭。” 吴顺递给我一张软弓。 你:“会用吗?” 我摇头。 你又向我示范了一次怎么用弓,然后把弓递给我。我按你的动作,用力地举起弓,然后费了九牛二虎拉弓弦,结果仅能拉到一半,胳膊就没有力气而发抖起来,不得不松开让它弹了回去。 你对吴顺:“去,换最的鱼骨快弓。” 这次拿过来的弓,只有刚刚的一半大了,而且是弓身中空的,分量很轻,这次我能顺利举起来。我举弓搭箭,拉弦到犹如满月,略一瞄准,然后用力松弹弓弦。练习箭再次命中了红心,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大大的白色粉。 你和吴顺难以置信地互相看了看。你:“怎么做到的?” 我:“就是把全部的心都放在箭上啊,前面的那个,就会变成全部的世界。随便怎么射,都肯定会命中的。” 你和吴顺又互相看看。吴顺喃喃地:“姐一定做过仙女的。” 你有激动地:“琴儿,这是你天生就会的。一定是你父亲。你父亲把这个领悟和能力,留在了他的血脉里。这是他留给你的礼物,让你能够保护自己。” 就这样,我也同样惊诧地发现了自己生来就有的一项本领。我天生就有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的准头。 父亲留给我的技能,和你送给我的袖箭,完美地结合了起来。 你们共同的爱,又给我穿上了一层看不见的保护甲。 第四十章 聚少离多 春天过后,是夏季;炎热过后,是秋风。一切都在川流不息地变化。任何状态,我们都无法长久地将它留住。 短暂的团聚之后,又是难忍的分离。 在世界安宁之前,没有人能够单独过上安定的生活。 又一次地,我目送你和父亲离开了家门。 相遇是这么难,相聚是这么短,但是,家宅是这么,天下是这么大,有无数的事情在召唤你离开。我们的厮守,就像是一只单薄的风筝,飘荡在高空里强大的风中一样。 和你肩负的使命相比,我的眷恋,渺得如同墙角的一线蛛网。我只能看着你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地送别你,看着你进入那个血雨腥风,刀剑无眼的世界。 我既不能像吴顺那样跟随你,也不能像父亲那样帮助你。我又一次痛苦地意识到自己的软弱无力。生为一个女孩,我既无力帮助到死去的父亲,也无力帮助到想要帮助我父亲的你们父子。我甚至,都无力保护好自己,不让你们担心。我到底,能为这个纷乱的、动荡的、恐怖的世界,做些什么呢?还是,终其一生,都这样,什么也做不了呢? 在遇到你之前,我的心,就局限在这个大宅里,就局限在肌肉、骨骼和内脏之中。 是你的出现,把我的心,带出了这个狭的范围。 我的心跟随着你,看到了我父亲、刘申的父亲、你的父亲为之奋斗了一生的太平梦想,看到了绵延不绝的战乱和由此引发的所有痛苦,看到了所有的这些痛苦都是和我们自身密切关联的。 因为爱上你,我得以逐渐跳出了自我的藩篱。 你陪着父亲登上马车。 你在马车的台阶上回头看了我一眼。 你远远地给了我一个笑脸。然后你就进了车厢,在车帘后面消失不见。 我在大门里面,看着你们的马车走远,心里五味杂陈。 我真诚地祝福你,此去一切顺利。祝福你,为新的太平盛世,拉开第一道帘幕。 第四十一章 燕塘选兵 马车在飞虎军的军营前停了下来。燕塘关的副总兵孙湛明已经在那里等候着父亲和你的到来。 孙湛明今年45岁,身材修长,白面长须,看上去一派翩翩儒雅之风,但却是南汉知名的又一员虎将。他出身平民,没有任何家世背景,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追随我父亲,英勇善战,全靠军功一路擢升上来,是父亲的得力助手和生死之交,两人在战场上的配合心有灵犀,非常默契。我父亲最后一次出征时,就是把燕塘关的防务托付给了他,才开关出城去驰援你父亲的。孙湛明全面继承了我父亲的作战风格,并且在我父亲阵亡后,接管了这支部队,全力经营,保持了部队良好的单兵素质和北线最高的骑射水平传承不断。自从你父亲派人把怀孕的我母亲接到府中居住后,孙湛明就成了崔家的常客。双方在对我父亲的共同缅怀和追念、对我父亲遗属的共同关心和照料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我从和孙湛明很熟悉,我叫他叔叔,曾经骑过他的肩膀,也拉着他的手荡过秋千。时候,我都很盼望他来崔家探望我。因为每次他过来,都会带很多好玩的东西给我,还会给我讲好听的故事。但他从来不给我讲打仗的事情,也很少向我提起父亲。在长期的交往中,我和他的家眷关系也很好。他的夫人、如夫人,还有子女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两家经常在一起过节。 你时候,他也应该和你这样玩耍过,只是你们毕竟分开了1年,彼此都印象模糊了。 父亲阵亡后的这些年里,孙湛明的骑兵部队多次被调派到各地战场参与作战,屡建功勋,拥有丰富的北线作战经验,对北线敌军的情况了若指掌,但却一直得不到重用擢升,十四年来,一直都待在副总兵的这个位置上。朝野上下一直有人为他暗抱不平,特别是他忠诚的部属们,对此状况的不满已经积蓄了很长时间。 你回来之后,本来父亲是要带你去拜访他的。但他当时正带领部分骑兵,被十万火急地抽调到西线去对付与西贝人的冲突,你奉诏去峒城的时候,他才结束了激烈的战斗,满身征尘地率部回到燕塘关飞虎军营休整。刚刚喘匀了一口气,汉王的选兵诏令、怀州节度使薛云飞要求他配合你选兵的命令和父亲的信,同时就到了。他不敢怠慢,立刻起造了供你选兵用的花名册,准备迎接父亲和你的光临。 跟在父亲身后,你从马车上走下来。 你的靴子踏在校场的细沙上。 你看到孙湛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你。 就在你的靴子踏到地面上的时候,校场里起了一阵风,细沙被风扬起来,在空中飞舞着。父亲和孙湛明都下意识地偏了偏头,眯着眼睛回避飞沙。 但是你却动都没有动。 隔着一阵薄薄的黄尘,孙湛明从眼缝里看到,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睫毛都没有稍微闪动一下。但,诡异的是,所有飞扬的细沙在接近你一根指头的距离时,忽然都发生了转向。它们在空中形成了一个薄而透明的弯曲界面。然后,像下沙雨一般,纷纷在你的四周掉落下来。孙湛明一下子就被这个景象惊呆了。 你就那样神闲气定地站在飞扬的尘沙中,可是,任何一颗飞沙都无法接近你,就像你周围有个看不见的结界笼罩着一样。 等这阵风过去时,孙湛明才从那种震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走上前几步,向父亲见礼道:“末将孙湛明,恭迎定国公和少公子。” 父亲揉着眼睛,对孙湛明:“好了好了,都老熟人了,虽然是奉诏行事,也不用这么多礼了。景龙,还不过来见见孙将军,你时候,孙将军还陪你玩过呢。论起来,你该叫孙将军一声叔叔的。”孙湛明笑道:“这位就是国公刚从峒城回来的少公子吧。一晃都长得这么大了,真是一不敢认了。” 你深深一躬,对孙湛明:“见过孙将军。久仰孙叔叔治军严格、奇功屡建的英名,一直非常仰慕。” 孙湛明捋着长须,笑道:“少公子过奖。孙某已经老朽了,将来的战事,还要靠少公子这样的年轻人后来居上。” 寒暄已毕,父亲对孙湛明:“汉王的旨意你都知道了,都准备好了吗?” 孙湛明:“早都准备好了。这是全军的花名册。请少公子从中随意挑选吧。” 你接过花名册,翻了几页。 孙湛明:“请定国公和公子到营帐里慢慢挑选吧。今日外面风大沙大。” 父亲:“好,好,湛明老弟想到很周到。” 你合上花名册。你:“父亲,请您先去帐中休息吧。我还想单独请教孙将军几句话。” 父亲看着你,又看了看孙湛明,决定不问你想要单独和他聊什么,毕竟,奉诏来办差的是你和孙,他是不在其中的。父亲:“那好。你们慢慢聊。” 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走得远些了,你对孙湛明:“孙叔叔刚才心里的问题,现在可以问我了。” 孙湛明再次心下一惊。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他:“是的。孙某刚刚很奇怪。那阵飞沙,为什么接近不了少公子?” 你:“因为晚辈想要露一手,告诉孙叔叔,在清川这十三年,我不是白待的。” 你目光锐利地看着孙湛明:“孙叔叔,晚辈既不是纨绔子弟,也不是酒囊饭袋。今日我奉王命到这里挑选五百精锐,训练提升战力,为汉军探索新战法,调兵虽少,却也是国家事务,关系汉军未来,并不是没事闹着玩的。希望孙叔叔不要因为看不起晚辈而不尽心王命,儿戏视之,耽误国事。” 孙湛明顿时觉得后背上有汗冒了出来。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拱手一礼:“孙某的确是有先入为主,错想少公子了。” 你:“这是晚辈回来之后,与孙叔叔的第一次见面。私谊归私谊,公事归公事。久闻孙叔叔是正直爽快的君子。我们还是坦诚相见,不要在彼此的误会中开始合作为好。” 孙湛明再次红脸道:“少公子所极是。” 你举了举手里的花名册,:“这花名册我会好好看一遍。但是我不要选这上面的人。” 孙湛明:“恕孙某不明白少公子的意思?” 你:“晚辈的意思很明白:我要孙叔叔藏着没有写在这花名册上的人,我要飞虎军真正的骑兵精锐。还请孙叔叔,把真正的花名册拿出来。” 孙湛明双目圆睁看着你。你也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你们对视了一会儿。 孙湛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再次拱手道:“能在峒城让雷士诚将军另眼相看的人,果然不同凡响!孙某领教了!孙某不胜钦佩!” 你也笑了一下。你:“承蒙雷将军格外抬爱,特地再三嘱咐孙叔叔,绝对不要给我真正的名单,不可让我选到真正的精锐。” 孙湛明再次错愕了一下。然后,又再次大笑:“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定国公有子若此,其幸何如!虽然一见面就被你拆穿,还被你呛了个半死,可我这个老朋友,还是真是替他高兴啊!” 孙湛明:“少公子既然是明人,孙某也就不必再做暗事。少公子想要的花名册,在这里。” 你手上很快有了另一本花名册。 孙湛明:“少公子,请相信孙某的诚意,这一次,我是真正倾囊而授,绝无私藏了。” 他:“我本没有想要瞒你,但是雷将军再三来信,我也无法置之不理。既然少公子已经识破,我自然也就无可奈何,只得配合少公子的挑选了。雷将军想来,也无话可。” 孙湛明:“少公子目光锐利,锋利如刀,配得上统领最好的士兵。” 你查验过新的花名册后,笑着抱拳为礼,谦谢道:“这些最好的士兵,都是陈将军和孙将军一手带出来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晚辈也是发乎至诚地,敬佩孙将军。” 孙湛明:“大家都实话实吧,到我这里来选人,是少公子向怀州节度使主动提出的吧。” 你头。你:“不然,怎么能有机会和孙将军来一出不打不相识呢?” 孙湛明再次笑道:“少公子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幸会幸会!” 他伸手道:“少公子,帐中请。” 你:“孙叔叔请。” 第四十二章 投靠之心 孙湛明仰面靠在椅子上,把手里的茶盏转来转去地看着,神情落寞而沮丧。 他帐下最得力的谋士徐在田,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想要笑。 徐在田:“孙兄,为何这般失魂落魄啊?” 孙湛明:“今天真是大开眼界。我们北线,很久没有见过这等凌厉锐利的青年人物了。让我想起陈兄年轻时候的风骨神韵,一时之间,恍惚竟觉得是陈兄再生重现了,心里且喜且悲。我虽是他的长辈,可他恭敬之中,自有犀利,谦下之中,不怒自威,该有的礼数都有了,该办的事情也办了,该给的教训也都教训了。厉害啊!那眼神一扫过来,几句话一,孙某还真是不能不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当真是后生可畏!” 徐在田:“自古英雄出少年。北线出了这样杰俊的人物,是国家之福,汉王之福。孙兄应该高兴才是啊。” 孙湛明:“高兴我是真高兴,心痛也是真心痛啊。你,他年纪,这眼光怎么就这么毒呢,怎么就看得那么准呢?!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从我这儿选走的,全都是骑射一流的精锐中的精锐,就连傅天亮和张保,都给他搜刮走了。我这大半天的损失,比在西线和西贝人作战了这么久,还要大得多!多少年的心血,我平素一般战事都舍不得用的,全都被他一网打尽了。我这可是作战部队。这以后,再有突发战事,你让我去用何人啊。” 徐在田笑道:“孙兄言过了。依徐某看,他还是有情有义,给孙兄留下了一些看家的本钱的。若真有心一网打尽,难道像向副统领这等猛将,他会遗漏吗?他多半还是选的比较低阶的军官和兵士吧。他是给孙兄留下了实战的力量的。” 孙湛明忧伤地:“就算他还给我留下了锅底,这便宜,他也占得实在太大了。” 徐在田看着孙湛明,笑着:“他是定国公的儿子,就算占了便宜,也是自家子侄,不过是从一个口袋,挪到另一个口袋罢了。孙兄既已了随便他选,就不要再肉痛了。” 孙湛明:“徐先生您这是站着话不腰疼啊,拿走的也不是你的兵。” 徐在田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孙兄,我倒觉得,您今天比他占的便宜,可是要大多了。” 孙湛明回过头来看着徐在田:“喔?这话怎么讲?” 徐在田:“孙兄觉得这位少公子是谨慎微的么?” 孙湛明:“肯定不是,这孩子一定是个敢作敢为,不受拘束的人。” “那么,他像是不讲道义的人么?” 孙湛明摇摇头:“不像。” “背信弃义的人呢?” 孙湛明又摇头:“也不像。” “见死不救的人呢?” 孙湛明:“这个,他也肯定不是。” 徐在田:“对啊。既然他这几种人都不是,今天他从孙兄这里得了这样大的一份人情去,将来孙兄有急难的时候,若向他求助,您觉得,他会无动于衷,不会来还这个人情吗?他会因为害怕冒天大的风险,就举足不前,宁可忘恩负义么?” 孙湛明捋着长须,沉思着:“先生的意思是?” 徐在田:“在下的意思是,他肯定要冒着杀身之祸的危险,毫不犹豫地来还这份人情,肯定不会在孙兄急难时坐视不理,肯定会断然率部前来相助。这样一来,孙兄急需用到那些兵马时,那些兵马依然还是孙兄的。孙兄不但没有损失那些兵马,而且还得了他这一员难得的虎将,更不费吹灰之力,让原有的兵马战力更强,战法更新。孙兄岂不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孙湛明听了,头:“嗯,先生得有些道理。这样起来,这笔买卖,我是不亏的?” 徐在田:“肯定不亏啊。孙兄是大大地赚了。今天他这一去,这辈子,都算欠上孙兄了。” 孙湛明:“嗯,听你这样一,我现在觉得心情好多了。” 徐在田:“我再能让孙兄心情更好的吧。” 孙湛明:“还有好事?” 徐在田:“其实,今天这位少公子,自己可并没有觉得满载而归啊。他真正相中的人,其实并没有带走。他也知道,自己实力未充,今天是带不走这个人的,不过,他心里可是一直都惦着呢,将来,还要回来再取的。” 孙湛明:“他真正相中的人?是谁?” 徐在田笑道:“孙兄真的没看出来吗?这位少公子,真正相中的,其实唯有一人而已,那就是孙兄你啊!没有听他对你: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吗?” 孙湛明看了看徐在田,:“徐先生啊,舌灿莲花、开解主将是幕僚的本分,这危言耸听,就不太好了吧。” 徐在田微笑着:“孙兄您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孙兄难道不解得徐某所的意思吗?我们宾主这么多年,早就知己知彼,用不着再彼此打哑谜了吧。” 孙湛明一笑:“好吧。给你看穿了。” 孙湛明:“我岂能不知他的意思啊。这孩子,也真的是非常不错。可是,他毕竟刚刚出道,总不能只凭他红口白牙地这几句话,就来决定这么重要的事。他若当真有意,就该知道,他先要证明自己值得,否则,别的,都无从谈起。” 孙湛明:“而且,徐先生,你觉得,到我这样的年纪,再来做这种选择,是不是有太晚了?” 徐在田:“良禽择木而栖,何时都不算晚。难道就因为不再年轻,就一条道走到黑吗。就算孙兄自觉老了,还有那么多的弟兄们呢。他们也都在盼望,有条光明大道可以去走啊。” 孙湛明头,:“嗯。先生今天的话,孙某句句都听进去了,记在心里。我会好好考虑,也会好好看着这孩子的。” 孙湛明:“希望他此去真的能够证明实力,在北线迅速脱颖而出,给北线死气沉沉多年的胶著战局,带来一令人振奋的新气象。但愿他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能够用战绩来话,不要坐实汉王的轻视,不要令他的父亲失望。” 第四十三章 创建新汉军 清风寨营地。 全军在猎猎风中肃立在校场。你全身戎装,走上校场最前面的高台,面向五百名汉军精锐。 这是你一生戎马生涯的起始时刻。这也是新汉军的诞生时刻。这是被载入了史册的一天。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你身上。 你缓缓走到高台的前方,面对新汉军的第一批士兵,发表你的第一篇治军讲话。 “弟兄们,首先,我想最重要的事情:大家今天为什么要脱离战斗部队,聚集到这个偏僻隐蔽的营地来。” “天下纷争,混战不已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快两百年了。起先是前朝礼乐崩坏,群雄逐鹿;后来是老汉王复兴王室,为保卫国家的存在而对各路挑战者频繁征战;再后来是北方的边患,和草原各部族之间的混战;接下来又是现在南北两汉分裂对峙的局面。数代人深受战乱的荼毒,人心思定,但是,却没有人有办法令战火停止燃烧。” 你:“战乱没有办法停止的原因何在?原因就是;各方见解各异,利益相悖,但却势均力敌,谁也无法战胜谁。战端一起,不久便陷入各方胶著的状态。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征战各方的军队,各有短长,相互之间,又都打了很多年,对彼此的套路都很熟悉。” “所以,依靠现在各方的军队,胶著的状态是无法打破的。必须要有一支全新的军队。它有全新的面貌,全新的战法,全新的思想。它必须是神出鬼没的、无法预测的、所向披靡的、锐不可挡的。唯有出现了这样一支新的军队,战局的平衡交错,才可能被打破。” “奉汉王的旨意,我们现在聚集在这里,并没有直接的战斗任务,但我们有着比直接参加战斗更重要的使命:我们要建立一支这样全新的军队,去打破天下征战持续已久的僵局,去停止战乱,开启太平!” “你们都是最好的士兵,个个身经百战,骑射娴熟。但是,最好的士兵聚集在一起,并不等于最好的军队。最好的军队有什么特?最主要的特:他们全体都有统一的意志和共同的信念。” “但现在我们有一个障碍。不去除这个障碍,我们就无法开始建设统一的意志和共同的信念。” “这个障碍就是:你们不信任我,也不认可我的权威。” 队伍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声音。 你:“但,这并不是你们的错误。在随时面临生死考验的军队里,信任和权威都不是仅仅通过汉王的旨意就能获得的。我必须自己去赢得大家的信任和指挥的权威。” “赢得信任和权威,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无法在一天之内实现。不过,今天,我们可以先有一个开始。” 你:“下面,我想第二件事情。那就是关于我。我是谁?我能做到什么?我凭什么就能指挥大家?大家要不要服从和跟随我?这些,都是你们此刻心里正在想的问题,不是吗?” “我知道你们当中很多人对我的想法:这个年轻人,他是定国公家的公子哥儿,从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没上过战场,没杀过人。不仅没杀过人,恐怕鸡也没有杀过一只。纵然有些身手,也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也许他看过不少兵书,可是从未到过任何一个战场,从未参加过一次战斗,没有面对过敌人的一次冲锋,没有看到过一个战友在身边变成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凭什么,可以来号令我们?他不会把我们带入死地吗?我们将来会不会只是他手中的傀儡玩具呢?”你:“士兵们,你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吧?” 你:“但是,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我,并不是诸位心目中那样的人。虽然出身豪门,但是从到大,我都没有生活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不到4岁起,我就离开了家,在清流宗的门下学习,一直受着最严格的修文习武的训练。这种训练的严格和艰苦程度,只会超过你们在军营中所受的训练,而绝不会不如你们。最近两百年在这个地方发生过的全部战事,我都详细地研究过,任一个出来,我都能将各方的细节完整复盘。关于战争,你们可能比我了解更多的细节,但我,比你们了解更多的全局。我很尊敬你们对细节的了解,你们也不可轻视我对全局的掌握。再看校场那边的兵器架,上面的每一种兵器,我都很熟悉,都能用它们来进行战斗。我离开清川回到这里之前,清流宗除了我师父和师祖,已经没有人能用任何一种兵器,在格斗中战胜我。我是通过了这样的检验之后,才得到了出师离开的资格。” “以上自我介绍,都不是夸夸其谈。因为这些,全部的都是可以当场证明的。今天,我就想请诸位看一个证明。” 你:“各位弟兄都来自同一个部队,彼此之间非常了解。请问,你们当中,公认战斗力最强的人,是谁?” 台下一阵嗡嗡声。士兵们的目光大都投向了队列前方的两个人。这两个人也是他们当中军职最高的人:副统领傅天亮和千夫军士长张保。 “好。你们两位,请到高台上来。” 傅天亮和张保互相看了一眼,遵命登上了高台。 你:“现在,请你们代表这里所有的士兵,来挑战我。把我看成对面的敌人,用你们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量,攻击我,制伏我,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你:“若你们能做到,我马上就自行离开,去峒城向汉王请罪。若你们做不到,从今天起,就要服从我的命令,接受我为你们新的统领。” 你:“若有任何人,既不能战胜我,又不想服从我,丑话在前头,请恕我别无选择。你们都比我更了解,什么叫做王命,什么叫做军队,什么叫做军队的纪律,什么叫做军令如山!” 你:“我清楚了吗?” 你转向傅天亮和张保两人。 你:“现在,开始吧。” 第四十四章 疾如闪电 张保迟疑地看了看傅天亮,抱拳道:“傅统领先请。”他在傅天亮眼睛里看到同样的犹豫。 傅天亮对你施礼,:“若有冒犯,请少公子恕罪。” 两人心里都在嘀咕:真打吗?这可是真刀实枪!而这是倍受尊敬的定国公的独生嫡子! 就在两人一瞥之间,他们听到你:“如果你们面前的是敌人,你们也会这样互相推让,并且给他拔刀的时间吗?” 两人齐声答道:“不会!” 你大声喝道:“那你们还在等什么?!一起上!” 于是,两人不再迟疑,各自伸手拔刀。 接下来的过程,对两人来,就像是一个迷惘的梦境。 张保的手指刚接触到刀柄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亮,这白光直奔他的前额飞来,电光火石之间,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刀!那是刀!” 他一惊之下,心便从拔刀的手上移开了,他用最快的速度闪避了一下,一股刀风擦着他的头发呼啸而过,就在刀风经过时,他忽然觉得拔刀的右手虎口一阵发烫,随即钻心地痛,他的心转移到虎口疼痛处时,当胸又有一股强劲的力量以雷霆之势袭来,他不及反应,只觉得胸口也一阵剧痛,身体便“呼”地一下横空飞了起来,飞越了前面的几排士兵,当空向后排的士兵砸过来,随即砰地一声巨响,他整个人砸到了地面上,砸出一阵扬尘。他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傅天亮也从空中直飞了过来,同样重重地砸在他旁边的地面上。 队列中顿时爆发出一片惊叹之声。 转瞬之间,战斗就结束了。傅天亮和张保从地上头昏脑胀地爬了起来,捂着胸口在尘土飞扬当中咳了一阵子,然后抬头看高台。看到你站在那里,右手握着自己的佩刀,左手提着张保的佩刀,傅天亮的佩刀掉落在台面上。 战斗的开始和结束,实在是太迅速了,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无论是台上的两位,还是台下旁观的士兵们,都完全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的。他们竟然连你的动作都没有看清! 傅天亮和张保二人面面相觑。在他们参加过的数百次战斗中,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对手!怎么可能连怎么输的都不知道? 他们站在那里,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才好。 全场的目光再次集中在你身上。 “没有看清楚,对吧?”你,“回到台上来。拿起你们的刀。我再做一次,你们仔细看。” 傅天亮和张保互相看看,咬了咬牙,从旁边的士兵那里各自抓过一把刀,再次奋勇跃上台去。 这次,两个人不敢再犹豫,也不敢再轻敌,各自都加上了十二分的心。他们脚一落到台面上,就心有灵犀地兵分两路,同时从左右方向,分别进攻你的上下两路。凌厉的刀风向你席卷而去。 可结果,竟然还是完全一样。还是只有一瞬间,刚才同样的过程就又重演了一次,两个人再次发现,自己手里的刀不知何时不见了,而人已经在空中飞行的过程中,两人再次一前一后地飞下台来,砸在了更远的地面上。这次,两个人在尘土中龇牙咧嘴了半天,才被周围的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搀了起来。两个人喘着粗气,捂着胸口看着台上。又一次瞬间完败,刀怎么丢的,人怎么被打飞的,自己完全不知道。 你神闲气定地持刀站在台前,向全体士兵问:“还有人,想要上来试试的吗?” 全场鸦雀无声。 你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震慑住了。 这是新汉军的士兵们第一次看到你疾如闪电、锐不可当的格斗术。 一千只眼睛都看着你,可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清楚你什么时候拔出的刀。 第四十五章 战术演示 “现在第三件事情:纠正大家的一个观:什么是真正的战斗力?”你把佩刀重新插回刀鞘。 “战斗力,不是与敌人搏斗的能力,而是让敌人无法发起攻击的能力。” “我再一遍,记住,让敌人无法发起攻击的能力,才是真正的战斗力!” “若能让敌人无法发起攻击,他们的全部战力,就瞬间归零!不管他们如何强大,如何凌厉,他们的战斗力,就永远是零!” 你指着傅天亮和张保;“刚才,他们为什么两次都不能成功地对我发起攻击?因为,他们的刀没了。刀怎么没了?当然是我把刀夺走了。怎么被人夺走了刀却无法反应过来?因为,我比他们要快,要快得多!不仅快得多,而且攻击准确无误。” “你们没有看清楚的部分,我来讲解一下。以第一次为例子吧。让我们把时间放慢一,一个一个瞬间地来看。首先,在我们三个人当中,我是最早把刀拔出来的。为什么没人看到我拔刀?因为你们都在看他们两个,看他们有没有下定决心朝我冲过来,看他们摆了什么架势,用了多大臂力,诸如此类。看打架的时候,你们一般都是先看攻击方的出招,再看被攻击方如何反应的,对吧?在傅天亮把刀拔了出来,但还没有摆好攻击动作,而张保还慢半拍没有拔出刀来,手刚碰到刀鞘的那个极短的瞬间,已经拔出刀来,而不获诸位青睐的我,我做了什么呢?一个人手里挥舞着刀,正准备劈向前面的那个人的时候,这个人最不能保护自己免受攻击的地方在哪里?对了,就是他挥刀的那只手腕。他没法很快调转正在砍向前方的刀,而回刀来保护他的这只手腕。刀不能同时向前又向后,对吧。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去攻击了他无法防范的这个最弱。我用刀柄狠敲了他手腕上的一个关键,任何人在这个被强力打击的时候,手中抓着的东西都会脱手飞出去。这是本能反应。” 你:“傅统领,请把你的手腕举起来,向大家展示一下。看到这个没有?这个发红的地方,就是我刚打击的地方。”你:“因为我动作很快地攻击了他的手腕,让他还没来得及发起攻势,刀就脱手飞掉了,所以,那个瞬间,他还有没有攻击我的能力?对了,他没有。因此我也就根本不需要防护自己。他那个瞬间在干什么?当然是惊讶。他在想手里的刀怎么突然没了,刀去哪儿了。当他在这样短暂地错愕的时候,他心里有没有在想着我的攻击,对了,没有,他没注意到我的攻击,因此也就没有任何抵抗。于是,我又顺利成章地当胸给了这个没有任何抵抗的人一掌,然后他就嗖地一声飞离了台面,被扔到了无法再对我进行攻击的距离。当然,他很厉害。他在空中迅捷地做了顺势化解攻击力和保护自己的动作,所以,他比张保要稍晚一落地。总结一下,在这个过程中的每一个瞬间,他都没有形成过对我的攻击能力。” “接下来再看张保。张保的动作比傅统领稍微慢了一。当他的手碰到刀时,傅统领的刀已经朝着张保的面门脱手飞行了一段距离了。刀朝哪个方向脱手而飞,是由我击打傅统领手腕的哪个部分决定的。这个极短的瞬间,张保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继续拔刀攻击我,而面门被飞来横刀砍中,要么丢开攻击,赶紧先躲掉飞来横刀。他当然本能地选择了后者。下一个瞬间,他开始躲刀,为了解决迫在眉睫的危险,他的心必定从拔刀的手上移开,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飞来横刀上。刀飞过之后,他又本能地在后怕和庆幸。就在他的心移开的那一瞬间,到他忙着后怕和庆幸的那些瞬间,我不慌不忙地就攻击了他的虎口。这时候,,他的心根本不在手上。那只手,就变成了没有半防御能力的一堆肌肉、纤维和骨骼的组合。这时候,攻击他的虎口,不费吹灰之力,他甚至连躲闪的能力,都不会有。” “然后,他的虎口感觉到了疼痛。在他的心回来之前,身体先行本能地对疼痛作出反应。他的手松开刀柄了。于是,我就一也没费力气地,把他的刀顺手拿了过来。这时,他的心已经回到疼痛的虎口上来了,然后心意识到刀没有了,心开始惊讶,并且找刀。这时候,他的胸部又被心给忘掉了,他的胸部又是处在完全没有防御的状态下,我当然不能放过这机会,我就顺便反肘给了他一击。在他的心回到胸口的疼痛上来时,他的身体已经飞离台面了,他也被送到了无法再攻击我的距离。” “好了,那些你们没有看清楚的瞬间,我一个个都拆开了解给你们听了。你们从中悟出了什么道理了吗?” “没有?那我来告诉你们吧。这个道理就是我要讲的第四件重要的事情:用比敌人快得多的速度,准确无误地,在正确的时,按照正确的顺序,以正确的方式,击中正确的目标,就可以瞬间瓦解敌人发起攻击的能力。连续不断地瞬间瓦解敌人发起进攻的能力,就能让敌人的战力,始终是零!而这,就是我们未来新军队的主要战术:快速而准确地打击敌人心不在焉的地方,打击他们无法防护的地方,从而迅速而持续地瓦解敌人发起攻击的能力,让他们的战力,瞬间归零,长期为零!” “这个战术,不是我最先提出来的,而是你们之前的上司,陈士钊将军。但可惜他英年早逝,没来得及服你们,更没有机会开始新战术的训练。当时很多人都认为,他所提出的这个战术,只是一个战术理想,它是不可能实施的。对吧。你们当中还有人记得那时的激辩吗?现在呢,看过刚才的打架之后,现在大家依然觉得,这个战术是不可能实施的吗?” “最后要讲的一件事,什么叫做防御。刚才,你们看到我做过一个动作来防御了他们没有?对。我没有!一个防御的动作也没有。全部都是在进攻。为什么没有防御?因为根本不需要。他们每个瞬间都被迫处在无法发起攻击的状态中。他们随时都在自顾不暇,根本没空攻击我。再一遍,大家也记住:完美的攻击,就是最全面的防守。最万无一失的防守,就是根本不需要防守!” “刚才的战斗,我可以做得更彻底。如果我不是用刀柄、手掌、手肘去攻击他们的身体,而是用刀锋。那么,掉到台上的,就将不是他们的兵器,而是他们的肢体,飞到台下的,就将不是他们的身体,而是他们的尸体!” 你:“弟兄们。这就是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的目的。跟着我,学习这种战法,让我们五百人团结得像一个人那样,用比我刚才的力量还要大五百倍的雷霆万钧之力,面对我们的敌人,去攻击!攻击!持续不断地攻击!暴风骤雨般地攻击!”“只要我们够快够准,我们一直够快够准,我们就必定能够锐不可挡,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你:“你们,汉王最优秀的士兵们!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去缔造这样一支崭新的军队,去开启天下盼望已久的太平?” 你这番精采绝伦的演示和掷地有声的问题,激起的,是士兵们排山倒海的回应:“愿追随统领!” 震天动地的一声呐喊,雪亮的刀光眩目地闪过。没有人命令,五百个士兵,齐刷刷地向你单膝跪下,横托单刀,向你行了军中跪拜礼! 从这一天起,他们当中,除了吴顺,再也没有人叫过你“少公子”,你成了这支部队全体认同的“统领”。 虽然刘言只是敷衍了事地给了你这支的部队,甚至都没有任命你正式的军职,但你只用了一个早晨,就令自己成为了这支部队真正的统领。 只有一顿早饭的时间,你就把统一的意志和共同的信念,注入了这支的军队,从此,它就开始成为了最好的军队。 那一个早晨,因此就被载入了史书。新汉军的创建日。 你得很对。一个善于带兵的人,随时都能带到兵,不管他有没有汉王的授信。 第四十六章 宗门心诀 清风寨营地。指挥所。 你和傅天亮闭门单独相对密谈。 你:“弟见过七师兄。久从师父和四师兄那里听过七师兄的英名,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心情大快。今后军营的诸多事情,还要仰仗师兄的大力支持,望师兄对弟多多指教。” 傅天亮拱手道:“统领谬赞,末将岂敢。虽然忝长统领几岁,早入师门两年,但是傅某才疏志浅,实在不敢以师兄自居。四师兄上次来,已经交代过师父的意思了,若有机会,一定要设法到统领帐前听令,全力协助统领,做统领的左膀右臂。四师兄来时,还放了一样东西在我这里。” 傅天亮从怀里拿出一个温润透亮的玉葫芦,呈给你。 你接过玉葫芦,看了一下。你:“四师兄可有交代过什么吗?” 傅天亮:“四师兄,我们见面时,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告诉你,若有军旅艰苦之事,体力耗损巨大时,要比平常加倍服用,不然,内力难以保持充盈,金钟罩的使用,将很难随心所欲。一旦启用,也可能反自伤内息。但若体力耗损恢复正常,又要立刻减到平常的服食量,绝对不能错乱,你自己务要把握好分量时机,否则,会极大地损伤元气。四师兄,恐怕你忙时忘记,又恐怕吴顺一时顾不周到,让我务必也跟着多留心,提醒你们。四师兄还,新丹的事情,也请你放心,若得炼好,不论你在哪里,宗门自会设法送来,不会供应断绝。” 你把玉葫芦握在手心里,感动道:“虽然离开清川了,但师祖和师父的关爱,一直都跟随着我们,真是师恩重于泰山。我们怎么能不奋勇努力,广利天下,光大师门呢。” “是啊。”傅天亮感慨道。他:“统领在清川,是师祖和师父两代倾力传授的大弟子,我早听过统领在师门的种种传奇。今天动手之前,心里还真是十分发怵啊。” 你:“少年故事而已,谈不到什么传奇。今天因为要在军中立威,迫不得已要用些手段,多谢师兄体谅相让。” 傅天亮:“哪有谦让,我是真的不是统领的对手啊,输得心悦诚服。统领下山回家之前,果然是通过了传中剑阵门的考验吗?” 你:“是的。因为我身份特殊,回家后必然要侍立于朝堂之上,行走于万马军中,众目所望,也将是众矢之的,若我行为有差,或者功夫露拙,就会连累师门数百年的清名。师祖、师父都期望我能通过剑阵门的考验再下山回家,也好让众人心服口服。” 傅天亮:“数百年来,能够通过剑阵门而出师下山的人,总共也没有几人啊。很难应付吧。” 你:“是的。重重凶险,间不容发,我也是倾尽全力,才能勉强过关。” 傅天亮:“统领既然能凭一己之力,通过剑阵门的考验而不落败,格斗之术当深得本宗精髓。早听同门师兄弟,统领的格斗之术炉火纯青,雷霆霹雳,天下无两,攻击速度,神鬼难追,人莫可敌。今日亲身试过,方知绝对不是浪得虚名。我好歹也在宗门学了这么多年,竟然毫无招架之攻,还手之力,瞬间落败。如今,才知道原来宗门武学的境界,是如此天高地远,我这拳脚刀法,实在还是表面肤浅,于宗门心诀,还远远未得其门而入。现在有幸追随统领,还望统领也能多多提开拨,提携我再上一层楼。” 你:“师兄过谦了。师兄的骑射水平,在汉军中,已经是上上之选,在千军万马之中,能困得住、伤得了你的人,已经不多了。” 傅天亮:“在下心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统领指教。” 你:“师兄请讲。” 傅天亮:“我清流宗的宗风不是以逸待劳、以柔克刚、后发制人的吗?讲的是缓慢宁静的功夫。为何统领的风格却与宗门之风大相径庭?强调的却是快上加快呢?” 你笑了一下,随手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圆圈。你在圆圈上随意地了两。你把这张纸递给傅天亮。你问:“傅兄,请问,这两个,哪个是前,哪个是后?” 傅天亮一时顿住。你:“所谓先发后发,有类于此。” 你又:“师兄以为,宗门所谓的缓慢,是指动作之缓慢么?” 傅天亮大惑:“难道不是?” 你摇头:“不是。宗门所谓的缓慢,是指因为心的高度专注,而令时间的流逝变得缓慢。就像今日我所演示的,对你们来,一瞬间就是一眨眼,而对于得到宗门心法的人来,一瞬可以变得长于百年。一瞬间可以分成无数个细格,你可在万兆分之一瞬的时间单位上,来进行从容的应对谋划,一瞬之间可以完成常人散乱的心多年都无法完成的谋划和动作。内在的慢,体现于常人眼中,就是不可思议的快。” 你:“还记得师祖对我们的反复教导吗?师祖常,我宗门之中,有的,全是不着急的人才能学会的功夫,他老人家的意思就是:只有尽去浮躁焦虑之心,方能得到心的静止,得到心的静定之后,时间才会变得越来越缓慢,乃至全部停止。时间变得缓慢之后,外用可以得雷霆闪电的奇快速度,内用可得长寿不老。” 傅天亮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宗门的无上心诀。” 你:“是的。但是,得心诀易,行心诀难。傅兄既然恍然明白,以后还要多多付诸行履,方能得其妙用。” 傅天亮:“谢统领今日指。傅某必当日日揣摩,笃行践履。” 你:“本宗宗门之道,就像是这砚台里的水,原无一定之形,倒入砚台则方,倒入铜盆则圆,入溪流则弯曲,入瀑布则垂直,若论根本,是万变不离其宗,若论应用,则千变万化无穷。我们宗门弟子,但得其宗,便可随心化用,当刚则刚,当柔则柔,当强则强,当弱则弱,当缓则缓,当速则速。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就像这纸上的圆,转动起来,圆圈上的每一都在运动不已,看似动得飞快,实则,它的圆心,是始终不动的。” 傅天亮再度连连头,似再有所悟入。 你:“当今天下,动荡已久,动荡之因,更是盘根错节。解这团百年乱麻,只合用闪电快刀。” 第四十七章 白手起家 清风寨营地。指挥所。 你、傅天亮、张保、吴顺商讨训练的事情。 你问傅天亮:“傅兄,关于骑射,你们之前训练的极限是什么?” “连续骑行一昼夜或者一次驰行00里,同时保持较强的战斗能力。” 你摇头:“不够。远远低于敌军的能力。我们要突破这个极限,靠艰苦的训练超越敌军的能力。” 你:“张保,按照这个标准量,做一个每日逐渐提升的训练安排。从后天起,全军每个人,包括我,不管多么痛苦,多么难以坚持,都必须日日达到这个渐增的训练量。达不到这个训练量,任何人,包括我,都不得休息。宁可全体粉身碎骨,也绝不降低标准。傅兄,请您负责,将持续达不到训练量的人员,一律淘汰,退回燕塘关外营,然后按我勾选的花名册,依次补充新的兵员,保持五百总数不变。每月日日达到训练量的人,下月可轮流休整5天,路途近的,可给假天,回家探望,路途远的,可增加兵饷一个月,通过官驿,送给他们家里。多出来的兵饷,不必再向怀州府呈文请示,就从我自己安临县食邑的入项中支取,顺子,你负责好这件事情。” 张保看了看你写出来的标准,瞠目结舌:“统领,这,这,没有写错吗?” 你断然回答:“没有写错。你也没有看错。” 张保:“这么大的持续训练量,怎么可能?人怎么受得了?就是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啊。” 你:“你试都没有试过,怎么就知道自己受不了。你问吴顺,他对这训练量是怎么看的。” 吴顺接过你写的标准看了一眼,他:“在清川,这就是我们练功的基本训练量。统领和我,都是这样熬过来的。统领练功的训练量还要更大。如果大家的身体素质和我差不多,应该咬咬牙,都能够承受。当然,会非常辛苦。必要脱几层皮。” 你:“敌人也是人,他们的营养状况比我们差,而且不稳定,没有理由我们不能超越他们。” 你:“马不是问题。我已经托了父亲的朋友韦先生,去戎先集市选购战马,购齐之后,可达到一人三匹的配置。日后作战,如果可能,按一人五匹战马配置,战马轮番使用,换马不换人。这笔费用,也先从我安临食邑的入项中垫上。如果正常申请,怀州府肯定不会同意我们另购马匹,必定逐级上报朝廷,引起无谓风波,反而可能令事情不能成功。不如我们自己解决,不要让怀州知道。这事,也由顺子负责。顺子,你不必对父亲。父亲家大业大,开支众多,还要负责统筹岭南防务,钱库上面,本来就不富余,大哥和账房上每年也是精打细算,千方百计才能应付下来的了,我们,不要增加父亲的负担和大哥的辛苦。” 吴顺:“是。” 傅天亮:“统领,这又何必呢。安临食邑是你的私产,是将来成家立业的根本,安临本来就很了,每年入项微薄,要再支出这些兵饷和马匹的费用,你就差不多没有收益了,不管怎样节俭,你的身份上,各种开支总是要有的。哪能全都充了军费呢。” 你:“有父亲的封地在,我自己必要的开支总是有办法可想的。安临是我的封地,但它更是国家的县郡。采邑的收入,取之于民,用之于公,正是用得其所,没有什么不妥的。如今国家战事频繁,军费吃紧,能省就省,国家的军费,要花在刀刃上,我们这样的非战斗部队,不能再多消耗军费,否则,可能招来言官弹劾。若招惹到言官谏言取缔,就会影响我们的大计。” “姐,这是顺子的来信吗?信上了什么?” “顺子,哥哥决定用自己安临食邑的收入,来为新军购买马匹,补充军饷开支。还,他的意思,是不能让父亲知道此事。” “啊?”侍女,“那少公子去了一趟峒城,岂不是完全一无所得了?” “去,你悄悄让账房上帮顺子算一下,除去顺子所列的开支,他的食邑收入,每年还能剩下多少?” “是。” “回来。务必要悄悄的,不要让大哥知道。安排可靠老实的人去替他办。大哥在账房上的人,一定要避开,免得大哥又胡乱猜想,横生什么枝节,坏了哥哥的事情。” “姐。账房上算出来了。除去这些开支,每年只剩下白银十二两。按姐的吩咐,都交代可靠的人去办了,没有经过大公子。” “安排得很好。只是,怎么,只剩下这么了吗?他自己平素的用度,都要不够了。年节回来还要打赏呢。” “要不要和老爷,帮他一把?” “不好。我们不能违逆他的心意来帮他。” 我想了想,:“这样吧。他自己的用度有不够的地方,就都从我的名下出吧。平日我的置装费、首饰费和心什么的开支,你们也都帮我清理一下,可省的,都省下来。至少他年节打赏的费用,应该是可以够了。他是忙大事的人,这些细微事,我们当主动帮他料理清楚了,不要去烦扰他。” 我:“我会在回信里写。你也吩咐替顺子来送信的人,务必告诉顺子,钱还是不够用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还能为他想办法。” “是。可是,姐,你能想什么办法呢?从到大,你也没有攒过一文私房钱。” “这个,我自有办法。你只管嘱托来人就好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走到梳妆台前。 我在那儿坐了一下,从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银色的钥匙,打开了妆台下面的一个暗格。 暗格里,有个丝绸的袋子。 我打开袋子上的束绳。 一种淡淡的银光从袋中溢出,整个妆台都为之一亮。 我从袋中取出一颗,放在手心里。 是一颗正圆无瑕的夜明珠。 我想着你,把绸袋紧紧地握在了手心里。 那支军队,以前,是我父亲的性命,现在,是你的理想所系。 第四十八章 艰苦训练 清风寨营地。校场。 全军集合,迎风肃立。 你全身铠甲,骑马立于队列的前方。 你:“大家听好。我们在这里,没有去参加各处战场的浴血厮杀,但我们的任务,绝不比在战场上厮杀更为轻松。甚至,有可能比战场上更为艰难。” “因为,从今天起,我们每个人,包括我,都要挑战体能的极限,都要一直奋勇前进,直到生死的边缘。我们当中的有些人,可能会越过那个极限,走向死亡。” “为什么要挑战体能的极限?因为我们的敌人很强,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强。我们要做到比他们更强,唯有能够进入他们不敢进入的那个极限领域。我们要比他们更骠悍,更能搏命,更不怕死,更能忍受一切难耐的身心痛苦,更有敢于牺牲一切的胆魄!” “以前,我们的作战方法,是以坚固的城池作为依托。城池能够抵御掉相当一部分敌军的强悍,能够为我们提供盔甲之外的另一重保护,也能确保我们行动中的给养。但是,如果我们永远吊在母亲的裙带上,就永远无法解决北线的问题。按照我军的新战法,从此后,我们要经常深入敌境千里,乃至数千里,我们要像狂风一样横扫草原。我们要习惯在没有友军,没有堡垒,没有给养,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的新环境中作战,而且要取胜。这是大家从未面临过的情况。要在那样的环境下生存下来,唯有靠今天艰苦卓绝的训练。” “我们的训练目标,是将长途骑行奔袭作战的能力,提升到目前极限的10倍以上!新的目标是:我们要能连续骑行15天甚至更多,连续驰行超过000里,并且保持较强的战斗能力,能和对方的主力进行能够重创他们的决战!” “是的。我们要超过任何一匹战马的承载能力。我们要同时携带四到五匹战马,在草原上狂飙席卷千里!” “今天是第一天,我们的目标是:昼夜不停,疾驰400里,并在没有任何补给的情况下,分两队进行1个时辰的高强度骑兵对战,然后,再在没有给养的情况下,疾驰400里回到营地。” “下面,由张保来给大家讲解具体的行军线路和作战部署。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今天下来,大家每一个人都要脱掉一层皮。” 第二天拂晓。天还没有亮。 全军再次在黑暗中的校场集合。 万籁俱静。周围的山峰在黑暗中露出奇形怪状的轮廓线,叫人看了心里发毛。 你骑马走到队列正前方,做今天的训练动员。 你:“我知道,昨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了。一路上,我们共有人,因体力不支而晕倒。在模拟对战中,有56人阵亡,1人重伤。按照昨天训练的成绩,我们和敌人遭遇的第一个昼夜,就减员了一半。我们只够和敌人拼两天的。三天都坚持不到,想要结束战争,不过是痴人梦罢了。我们离胜利,还非常遥远。” “我知道大家现在都很疲倦,也很痛苦。很多人的双股之间都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连马鞍也都被鲜血浸透了。现在大家骑在在马上,已经很难夹住马鞍,而每次马匹的颠簸,都会带来钻心的疼痛。今天早上很多人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都迈不开步子。我和顺子,比大家略强一,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们看看顺子的脸色。他也同样在承受痛苦。而且,昨夜大家倒下休息的时候,他还在安排营地的巡防和准备今天的训练。” “我知道大家都在想:我们不可能做到比他们强,因为他们从就生活在马背上。但是,我们也同样可以从现在起,就生活在马背上。我们和他们是同样的材料做成的。他们的双股之间是血肉,我们也是同样的血肉。如果他们的幼童就能生活在马背上,我们这些铁塔一般的男人,为什么就做不到?难道我们比不上他们的孩童吗?我们同样可以在飞驰的马背上吃,在马背上睡,在马背上治疗创伤。我们同样可以习惯于把马变成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变成我们的新器官!” “磨掉双股的一些血肉,有什么可怕!磨掉了男人的勇气和士兵的斗志,才是真正的可怕!我们若连马鞍都不能战胜,我们还能战胜什么?!” “就让那些娇嫩的血肉被磨掉吧,上天会奖赏我们的忍耐和坚持,我们会长出更坚厚的血肉,它们会成为我们随身的皮甲!” “大家以为,敌军强悍的长途骑行作战能力,都是生来就有的吗?在婴儿的时候,他们和我们是没有区别的。他们也是靠着坚持不懈的长期训练获得的。他们是靠投入了整个生命来训练获得的这种强悍。如果他们能够这样得到,我们没有理由,不能同样地得到!” “我们的血肉可以在艰苦的训练中被磨掉,但是,我们的骨气和我们的意志,是不可磨灭的!” “这就是新汉军的精神!如果要死,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死在冲向敌人的方向上!” “今天的训练目标和昨天完全一样。不完成训练目标,我们可以中途死掉,但绝不能中途休息。” “现在,大家跟着我,出发!” 夜晚。你浑身大汗,从指挥所回到自己在军营中的房间。 吴顺已经在那儿等着你。 他朝你迎了过来,从你手里接过头盔,:“少主人,热水已经备好了。” “弟兄们情况怎么样?” “可以想象,都累得半死了。今天有60个人在途中晕倒了。现在还有1个情况很糟糕。” “随队的军医去看了吗?” “去看了,可能要躺两三天才能起床,明天肯定是爬不起来了。” “带我去看看他。” “还是先休息吧。一路上你前后奔驰照应督促,你跑的路,比我们跑的,要多上一倍。他现在神志不太清醒,你去了,他也不知道。” “但是其他士兵都知道。他们将会知道,他们的统领不会对他们的痛苦视而不见。” 你再次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对吴顺:“回去睡一会儿吧,不用在我这里伺候着,洗漱什么的,我自己都能做。马上又是明天了。别累垮了。” 吴顺:“不。你睡了我才能睡得着。你先把这两颗丹药吃了吧。” 你看了他一眼。你从他手里接过混元丹,喝了两口水,吞了下去。 吴顺:“我帮你去弄热毛巾。” “顺子,回去睡。听话。” “你不好好躺下休息,我是死也不会去睡的。” 你看着吴顺。你叹了口气,:“好吧。” 第四十九章 超强战力 (一) 黑云翻滚。大雨倾盆,下得山涧轰鸣,四野生烟。 “现在下着滂沱大雨,大雨让人睁不开眼睛。一丈之外,就视线不清。从营门出去一两里地,所有的道路都布满泥泞,又湿又滑。很显然,这是不合适骑兵作战的天气。但不适合骑兵作战的天气,也就是敌人不会防备骑兵突然来袭的天气,就是敌人没有任何防备的天气,所以,它就是我们攻击的天气,是我们攻击的天赐良机。” “我们必须通过训练,拥有在这个绝佳时机发起突然攻击的强大能力!” “为了能够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敌人面前,我们必须拥有在所有天气都能作战的能力。我们今天不能休息。今天的训练任务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减少。” “没有人逼迫我们这样受苦。那些在战场上倒下去的兄弟,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们期待我们成功,期待我们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这比滂沱大雨更恐怖更危险更令人生厌的战争。他们期待不再看到有人像他们那样倒在发臭的泥土中,眼睁睁地看着乌鸦啄食自己的眼眶,而自己的妻儿还在灯下满怀希望地缝制着他们的棉衣。” “我们自愿选择这样吃苦受罪。因为,我们想要天下的人,都从此不再吃苦受罪。” “现在,弟兄们,跟着我,为了终战,为了太平,出发!” (二) “现在,所有的人全部返回出发,重新练习一次冲锋。” “不行。刚才的冲锋,无论是速度,还是冲击力,还是心理的震撼力,全都不够!” “怎样才叫够?你们必须做到只用刚才一半的时间就冲刺到我所在的位置,你们冲刺时的呐喊声在峡谷的那一边必须能够清晰地听到!而你们冲刺时战马奔腾扬起的尘烟,必须能惊动那边庄集的居民全都跑出來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们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刺。当我们五百人列队冲刺的时候,我们必须让大地颤抖,让天空变色,让敌军感到面对产生五万大军呼啸而来时的那种震慑和恐惧!” (三) “今天的训练,是骑行射箭。我知道,这是大家最拿手的项目。在整个北线的汉军当中,你们每一个人的成绩,都是出类拔萃的。它是我们这支部队的骄傲。” “但是,它还不是我想看到的成绩,也远远不是你们所能达到的成绩。” “知道为什么你们不能达到最理想的成绩吗?因为你们的方法不对。” ““在过去的训练中,教官只教给你们使用手臂的力气。但这远远不是我们拥有的全部力气。我们还拥有风的力气,还拥有马匹飞驰速度的力气,我们还拥有整个灵魂的力气!当我们拉弓放箭的时候,我们必须把所有的力气全部用上去。我们必须把全部的心、全部的身体、全部的环境,都放在拉开的弓弦上释放出去。” “当我们拉开弓的时候,我们的胳膊里、我们的整个心里,都要充满了盘古开天辟地时拥有的那种气势和力气!” “命中标靶不是我要的效果。我要的效果是这样的。” 你在马上拉开弓,对准了远处的标靶,你把弓弦拉成一轮满月,然后一声呼啸,一只白羽箭就从你手里飞了出去,以流星般的速度直冲标靶,一秒钟之后,远处的标靶被直接命中,并且应声轰然倒地。 队伍里发出惊叹之声。 “我需要你们发出的每一支箭,都能贯穿敌人的盔甲、敌人的身体、敌人的马匹,并且能冲击到带着他们的身体在空中飞行!” “就像这样!” 你策马飞驰起来。 你再次在飞驰的马上,弯臂搭弓,回身疾射一箭,只见茫茫雨雾中,远处的标靶再次被直接命中,并且砰地一声,从固定标靶处断裂开来,随着箭支的飞行惯性,被穿透着,向后飞行了大约三四米! (四) “你,出来。骑马,跑!朝我放箭!” “没听清楚吗?放马围着我跑,随便你从什么角度朝我放箭!走!” “呼”地一声啸响,一支白羽箭以流星般的速度,一寒星从左前方直奔你的面门而来。 你举起手里的快弓,对准白羽箭飞来的方向,引臂亦发一箭。 你的箭支直奔白羽箭而去,两只箭头不偏不倚地在空中相遇,只听到当地一声,火星四射,你的箭支竟然以极大的力道穿越了那只射向你的白羽箭,一路火光流溢地将那只箭从箭头到箭尾一分两半,而且力道犹未衰减,一路向前冲去,再次当地一声,射中了朝你射箭的士兵的头盔,再次迸射出火星。被射中头盔的士兵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道撞击在头盔上,身不由己地大叫了一声,仰面从飞驰的战马上摔了下去,落到了泥水当中。 “没有可能做到这样吗?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我的手掌。看到所有这些指关节上的厚茧了吗?它们并不是天生就在那里的。它们就是做到这种穿透的途径!若你们手上的厚茧能达到我手掌上的数量,你们也就一定能让箭支带着这样的力量在空中飞行!” (五) “请问,这叫劈杀吗?这只是普通的砍人。任何一个力气大的樵夫也能做到。而我们不是樵夫,我们是精锐的士兵!” “我们这一刀劈下去,不仅要教敌人的身体分裂断离,而且要教他们肝胆俱裂,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我们的这一刀,不仅要摧毁他们的身体,而且还要劈开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的斗志一刀之下土崩瓦解!” (六) “我知道今天在下大雪,上山的道路全部有积雪或者结冰。” “如果我们在这样的道路上奔驰,战马可能会打滑失蹄,我们可能会被摔断脖子,或者掉落悬崖。” “但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在更长的时间里被割断脖子或者落入死亡的深渊,我们有时候必须承受这样悲惨的结局。这就是士兵存在的意义!这就是军队的使命!” “为了能够在这样的天气,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军的背后,我们必须训练这样的能力。必须以我们面对粉身碎骨毫不退缩的英勇和牺牲,去获取这样的超凡能力。” “不管你们会不会跟着我,我已经决心要在这样的道路上用最快的速度奔驰,翻越这座山。如果我死在途中,是天不假我命,我无怨无悔!” “不怕死的士兵,愿意跟着我的士兵,让我们举起马刀,策马冲锋,去把这场冰雪,去把这座高山,去把一切艰难险阻,全部踏平!杀!” “杀!” 第五十章 惊天动地 (一) 我坐在房间的长方形绣绷面前,用七彩的丝线,对着刚打好的图样,精心地绣制着父亲长袍上的牡丹花。 忽然我感到绣绷发生了轻微的抖动。我把手放在上面,想要稳定它。但那震动却传递到我手上。 震动是来自大地的。 我看了看桌上的茶杯,茶杯里的水面也正在荡起的涟漪。随即,墙上有轻微的尘土落下来。 我把绣针插在绣棚上,站了起来。怎么回事?现在是大晴天啊,不可能又发生泥石流引发的山崩啊? 就在我站起来的那一刻,墙上发出一响动,我回头看时,只见挂在墙上的父亲的佩剑,歪斜了一。 门打开了。 侍女们争先恐后地跑了进来:“姐!快来看,那边是什么?” 我跟着她们出了房门,我们站在楼边的栏杆前,举目眺望。 在清风峡口的方向,远远地传来了排山倒海一般的呐喊,伴随着呐喊,还有一阵闷雷似的声音贴着地面滚了过来,就是这声音引起了大地的震动。 在峡口方向浓密的一片绿色当中,慢慢地升腾起了一大片淡黄色的烟雾。它们一路翻滚着,越升越高。 “天哪,那是什么?那里在发生什么?”侍女们一片叽叽喳喳。 我隔着楼边的竹帘,看到庄子里的街道上,许多人也驻足在看向那个方向,并且议论纷纷。 周边很多楼阁的窗户都打开了,各色男女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向那一大片黄色的烟雾。 侍女们问:“姐,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的,我知道。那是你。那是亲爱的你。那是你在实现你的理想。 那就是太平时代的第一缕曙光。 我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和思念,我回答:“那是他们。是汉王的士兵们。他们在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所有人,开辟世间的太平。” 亲爱的你,你这么努力,上天都看见的。你一定会成功的。 (二) 就在我心潮起伏的时候,驻守黄桑峪口的汉军部队也在居高临下地看到了峡谷半山坡上的这片淡黄色的烟雾。 统领于文涛策马走到悬崖边,俯瞰下去,在悬崖边的强风中,他明显地感觉了脚下大地的动摇。悬崖的边缘有一些细碎的土石开始滑动,向深渊掉落。他的战马感到了惊恐和畏缩,嘶鸣了一声,向后倒退了几步。 于文涛问手下:“半山腰这些烟雾是什么,有地方发生了山火吗?” 手下的军士回禀:“回于统领,那是清风寨驻军的营地位置。应该是他们在训练。” “训练?”于文涛稳定着胯下的战马,“他们才有500人,什么样的训练能弄得这样地动山摇?” “回统领,听,他们在演练马队的正面冲锋。” 于文涛:“冲锋?” 于文涛看着那阵烟雾,听着那种声响,:“什么样的马队冲锋才会有这样的气势啊!” 他:“看来,大家的传言是真的。定国公的儿子,那个子,果然有些不同寻常。” 他:“也许,我们什么时候应该过去拜访一下他,看看他在那儿,这些天究竟搞了些什么新名堂。” 第五十一章 晕眩 (一) 清风寨的营门打开了。 你带领着精疲力尽的士兵们结束了训练返回营地。 你骑马穿过了营门,骑行到指挥所的营房前。 你对走过来迎接你的吴顺:“韦先生从戎先集市采购来的马匹到了,是吗?” 吴顺:“是的。你和傅统领带队走后不久就来了。” 你:“马呢?现在带我去看。” 吴顺圆睁双眼看着你。 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看什么,我脸上有什么地方弄脏了吗?” 吴顺摇头:“不是。你脸色好苍白啊。你没事吧?” 你:“带我去看马。” (二) 马厩。一千匹新战马的到来,正令这里前所未有的热闹。一片喷鼻和嘶鸣声中,负责战马的士兵们分成0多组,正忙不迭地给战马切草料,喂食草料。随着新草料一层又一层地铺到食槽中,周围响起了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咀嚼吞咽声。 负责购买马匹的韦先生正站在马厩的门口,等着你过来。 你带着吴顺和张保骑马过来。你隔着老远就向韦先生抱拳作礼。 你翻身下马,你迎向韦先生,再次作礼道:“韦先生,这趟真是太辛苦您了。” 韦先生恭敬地回礼,:“这不算什么。真正辛苦的,是少公子和这些兵爷啊。我也就是给各位爷跑跑腿罢了。” 韦先生引领着你验看马匹。他:“看,都是戎先人最好的马种,个个的,都膘肥体壮,脚力全都是一流的。就连身高,也差不多都是一样的。完全和少公子所提的要求一样。” 你:“多谢韦先生的精心挑选。” 韦先生:“都是因为少公子出的马价实在公道啊。戎先人听我们的收购价之后,都争着给我送好马,有人还是骑了两天两夜赶来送马的。一分价钱一分货,这话可是得一也没错。” 你突然身子摇晃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你伸手按住了额头,双腿一阵发软。 “哎哟,少公子,你这是怎么了?”韦先生赶忙搀住你的胳膊,“你脸色很苍白啊。” 吴顺和张保都赶上前来。吴顺:“你没事吧?”你按住额头,没有声音。 吴顺对张保:“快去叫军医来。他回来的时候脸色就很不好。” 你把手慢慢地从额头上放了下来。你站直了身体,你:“不用。刚就是,有头晕。现在已经好了。” 你:“韦先生,我们继续看马吧。” (三) 你在一匹高大的黄骠马前停了下来。你端详着这匹马。你:“好马。” 韦先生:“少公子真是识货的人啊。这一千匹马当中,就属这匹最贵了。” 你:“要买这匹马,我给你的价钱,恐怕不够吧。” 韦先生:“还要什么钱啊,这匹马,是韦某特别买下来,送给少公子的。少公子为了这些战马,把自己食邑的收入都拿出来了,让韦某很感动。韦某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见过无数用朝廷的东西补贴私用的人,还从没有见过少公子这样,拿自己收益补贴朝廷的人呢。你们在这儿做什么,韦某心里知道,还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平息战乱,让我们能有太平的生活。韦某虽然也是男人,但可恨自己没有各位兵爷的这份能耐,帮不上什么大忙,这匹马,就算是韦某人对你们的一份心意吧。还望少公子千万不要推辞,让韦某也有个机会为你们分担什么吧。” 你听了韦先生的话,看看他的表情,便再次对韦先生作礼致谢。 你:“好吧。既然韦先生是发乎至诚,先生的这份心意,我们,就敬领了。” 韦先生的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你再次看向那匹黄骠马。你:“我想试骑一下它。牵它出来吧。” 韦先生:“还没有配上鞍鞯呢。” 你摇头:“不用鞍鞯,就这样骑吧。” (四) 你骑在黄骠马上,在校场内驰骋。 不少士兵围了过来,远远地看着你的骑行,纷纷发出惊讶和赞叹之声。 韦先生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天哪,他骑马的姿势,真是太帅了。连缰绳、笼头、马蹬、马刺都不要,他就能控制那匹马,就像是和那马天生就长在一起一样。那马,完全服从他,完全明白他的心意。” 吴顺:“在清川的时候,他就是我们整个道观最会骑马的人了。比我们师父骑得还要漂亮。那些马,见了他,就仿佛见到了天神一样,我还没有见过不喜欢他,不服从他的马呢。” 韦先生看着你,再度惊叹:“帅啊,太帅了!这匹马,给他骑着,就像是变成了天马一样了。” 骑了几圈,你策马向马厩这边回来。你在马厩前停了马。你抬腿跳下马。就在马靴落地的时候,突然间天地倒转,围绕着营地四周的山峰,全都向你倾倒了下来。你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随即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 你觉得有人在轻轻摇晃你。 你慢慢睁开了眼睛。 你觉得头很沉重,脑子里像是灌满了铅块一样。你看到一团白色的雾气在眼前飘来飘去。 一个激灵,你突然间清醒过来。你意识到自己是在兵营里。 你看到了傅天亮和吴顺的脸在围绕着你旋转,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蒙着一层雾气。 你发现自己躺在营房的木床上。营地里的军医正在你身边。 你努力克服着大地摇晃倾斜,床铺翻滚侧转的感觉。你伸手按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傅天亮的声音:“统领?你觉得好了吗?” 你闭着眼睛:“我怎么了?” 吴顺满脸都是焦急地看着你。他:“你下马的时候突然晕倒了。” 你用力按住额头。在又一阵剧烈的晕眩中,你咬着牙,把胃里的翻江倒海拼命压制下去,你晕得什么话也不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大地重新恢复了水平。 你把手放了下来。 军医:“统领,你觉得怎样?” 你:“我没事。现在,没刚才那么晕了。” 军医问:“以前有过这样的头晕吗?” 你:“没有。” 军医:“除了头晕,统领还有别的不适吗?” 你:“没有。” 军医给你诊脉。他仔细诊了一会儿,:“脉象没有异常。应该是这些天体力消耗太大了。统领,你需要休息。” 难以忍受的晕眩又涌上来,你觉得灵魂一下子就从脑子里被甩了出去。你抓紧床边,在世界飞速的旋转中,和恶心想吐的感觉搏斗着,又一次地不能话了。 (六) 有人亮了灯。 你醒了过来。在安眠药物的作用下,睡了一大觉之后,你觉得好多了。脑子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貌似是消失了。 你用手支撑着身体,慢慢地坐了起来。 吴顺忙过来帮你,递给你一条热毛巾。 你擦了脸。你问:“我睡了多久?” 吴顺:“五六个时辰。” 吴顺:“要不要吃东西?军医吩咐熬了药粥,一直温着呢。”你:“好。” 吴顺:“你别动。我给你端过来吧,军医让你醒来后,再多躺着休息一会儿,别太着急起来,不然又要觉得晕了。” 你没有坚持。 你靠在床背上一勺一勺地喝完了军医留下的药粥。吴顺端了热水来,让你漱口。 你的脸色渐渐地变得红润起来。那种冰冷的苍白消褪下去。 吴顺松了一口气,:“这样的脸色还差不多。看来,应该是缓过来了。” “顺子,”你,“回去之后,这事不要和家里人,免得父亲担心。” 吴顺:“好。” 他问你:“头还觉得晕吗?” 你摇头,你:“不了。我休息好了。” 第五十二章 期盼 (一) “琴儿,我回来了。” 望眼欲穿的盼望之后,终于,等到你从兵营回家了。你终于又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我注视着你,心里拥塞着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起。虽然分开的时间并不太久,可你却改变了很多。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我:“在军营,很艰苦吧。” 你:“想要赢得胜利,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可能舒舒服服坐在这里,太平的生活,就从天下掉下来了。” 你问:“我改变很多吗?” 我头。我:“你自己不觉得。也黑了,也瘦了,脸上都没有原来的那种光泽了。让惦记着你的人,看了心疼。这次回家来,好好休息几天吧。” 你摇摇头。你:“并不是我一个人回来的。我还带了顺子、张保和几个人回来。我们回来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事情是永远也做不完的。” 你:“琴儿,我也想在家里多待几天,好好休息。可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随时都可能被敌人的突然袭击打断。也许,从此就再也没有机会把它做完了。明白吗?” 我低声:“明白。” 我明白,你已经向那个血雨腥风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从这时起,与我厮守,和我团聚,就已经不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最不可舍弃的事情了。景云得对。属于我们的好日子,已经结束了。它是不可能持久的。你属于国家。 “琴儿,你在家里都还好吗?”你问。 “都好。父亲这段时间都在家里。大哥常去田庄上办事。一切都很平安。” 我们相互看着,感觉到彼此的心潮起伏。 我们没有再话。 就这样和你待在一起,我就觉得万事圆满,心平气和,对整个世界都充满了体谅和温柔。沐浴在你的目光里,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光芒散发出来。 “琴儿。在军营,我,常常想起你。”你。 我垂下了眼睛。 你:“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你。” 你:“醒来后,心里都是你,想你现在睡着了没有,还是和我一样地醒着。牵肠挂肚的。就这样一直想你,很久都再也睡不着了。” 我觉得全身涌起一阵暖流。 我看着地面。 我:“我也看到了你们的冲锋。整个庄镇的人都看到你们的冲锋。人们都停下正在做的事情,被你们所吸引。人们都,之前只有胡兵来袭,才有这样的声势。我们汉人的军队,从来没有过这样气势磅礴的冲锋。” 你:“从现在起,汉军,也有了。” 我问:“这样艰苦的训练,要持续多久呢?” 你:“琴儿。这样的训练,不过是更艰苦的战斗的开始而已。在天下一统,太平重现之前,这样的艰苦,是不会停止的。我们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艰苦的道路。漫长的艰苦。” 我看着你。 你:“还有牺牲。” 我:“为什么我们要出生到这样一个战乱的世界上来呢?” 你:“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为中止战乱,为结束人们深重的痛苦,做什么。” 你:“有时候,我们必须离开喜欢的地方,愿意与之相处的人,去做正确的事情。” 我头。我:“哥哥,你,太平盛世,会是什么样子的呢?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能看到它吗?” 你:“能的。” 你:“琴儿,你一定能亲眼看到太平盛世。” 你:“我一定能做到,让你活在太平的岁月中。就像你父母曾经期盼的。” (二) 二堂。灯火通明。 你拈了一支香,插进母亲画像前的香炉里。你久久地看着母亲的画像。我陪着你,一起看着画像上你母亲年轻的面容。 “怎么了?”我觉察到有一阵深刻的难过经过你的心里。亲爱的你,你为什么觉得难过? 你:“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母亲会因为生了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而感到难过。” 我看着你。我:“怎么会?” 你:“世事难料。很多人都不会成为父母心目中希望他成为的人。有时候,还会成为父母从来都不希望他成为的人。” 我:“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 你转过目光,看着我。你:“要是,我让你失望呢。” 我:“不会。你一直没有一颗想要害人的心,不可能突然就有。” 你摇头。你:“琴儿。你还不知道,想要做一个于万物无害的人,一个永无害心的人,有多么难。” 你:“真希望,这辈子,能有机会,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我:“你一定能的。” 你笑了笑。你:“一辈子,真的很短。有时候,你都还没有找到方向和道路,它就已经过去了。” 在那一生当中,诸如此类的话,除了对你母亲的画像,你只对我一个人过。 你一生作战始终无败,但你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胜利者,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代名将,从未因为任何战略目标的实现而喜悦过。 因为,在你心目中,真正的胜利,是成为一个于万物无害的人。你认为,一切有害万物的胜利,全部都是失败的。 历朝历代的军队里,都有名将涌现,都有惊人辉煌的战绩载入史册。但你在我的心里,始终都是独一无二的。就是因为在这一上,你和所有的将领,都大有不同。 我从来都不是,只因为你对我特别好,而爱着你的。 我深爱着你,是因为,体察到,你有着一颗悲悯万物的仁慈之心。 不管你一生做了什么,也不管当时和后世的人怎样评论你,我认为,你始终都并没有泯灭这样的,柔软的心。 第五十三章 秘密武器 绳子上的铃铛响了一下。 吴顺:“再放一。”士兵便把绳索再放长了一丈。 铃铛再次响了一下。吴顺:“停。” 张保站在悬崖的边上,探头往下看。他问吴顺:“他在下面做什么?” 吴顺耸耸肩,:“他有件威力巨大的武器,就藏在这山的里面。” “武器?”张保问。吴顺摇头,表示他不知道更多了。 你抓着绳子从悬崖下爬上来。你:“我们再到对面的山崖上去看看。” 你着,从腰里拿下那个装着锥子和锤子的皮袋。你松开皮袋口。一只松鼠从里面跳了出来。它站在袋子口吃惊地看着你。你也看着它。你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 那松鼠忽然大惊失色,它吱地惊叫了一声,飞也似地从你手上蹿了下来,冲过山路,爬到对面的松树上去了。你看着它,忍不住笑了笑。 你看着大家吃惊的表情。你:“我在下面察看的时候,它忽然跳到我怀里来了。怕它掉下去,就抓来装在袋子里带上来了” 你看到张保在打量你。你:“找什么?” 张保:“藏的武器呢?” 你笑了笑。你:“还在下面。” 张保好奇地问:“统领,是什么?” 你:“一只恶魔。” 你:“把绳子收起来,去对面。” 你抓住绳子,准备再次下崖。 吴顺:“要心。这边的回旋风很大。绳子会荡。你会被甩到石头上去的。不要下去太深。” 你:“知道。” 你一地消失在崖下的雾气里了。吴顺从上面,只能看到一根绳索伸进了一团迷雾当中。吴顺看着那绳索在雾气里微微地动着。 “我想,他是在看那裂缝的走向。”吴顺,“我们刚回家的那天,他就对这个很有兴趣。后来,第二天他又带了我上山,顺着那裂缝爬到很高的地方,快到山上的湖了。” 张保:“裂缝?” 吴顺再次耸耸肩膀,再多的,也猜不到了。 “地图。”士兵们把地图摊开在一块大石上。你用石块压住地图的四角。你在地图上详细标注着裂缝的位置和估计的深度。你全神贯注地做着这件事情。 你完成了标注后,你:“现在,我们到上面去看看。” 你们顺着溪流的水道向上攀爬。坡上不停地有泥土和石块向下滑落。不时地有士兵踏脚不稳,跟着泥石向下滑去。大家互相帮助着。你走在最前面。 “这一带的地面非常不稳定。”张保。“如果下暴雨,会很危险。” 你:“是的。明天记得让人在道路上做一个标识,提醒往来行旅心滑坡。” 你:“不过,危险的东西,也自有它的用处。” 你们坐在山的湖水边休息。 你把一只水囊递给张保。你:“喝水吧。” 张保接过水囊。他:“统领。” 你:“什么?” 他:“你和以前我跟过的统领很不相同。” 你:“怎样不同?” 张保:“统领你很勇敢,也很果断。但是,没有一暴戾之气。” “而且,”张保:“不知道统领你自己发现没有。你从来都不生气。你有时候会语气严厉,但是你从来都没有生过气。你从来都没有对人发过脾气。” 你笑了一下。你:“你们现在个个练得如狼似虎,我敢对你们发脾气吗?” 张保笑了起来。他:“统领,你曾经恨过什么人吗?” 你:“没有。” 张保:“以前跟的统领,打仗之前,都会对我们敌人的种种凶残可恨之处,燃我们内心对敌人的仇恨。可是,统领你,却从来不会这么做。你从来不燃我们内心的仇恨,但却能让全队士气饱满。这很神奇。从未见过像统领你这样带兵的将领。” 你:“仇恨,是一种不合理的情绪。它只会让人无力,不会让人有力。” 张保:“那么,统领你的力量来自哪里?” 你想了想,:“同情。” “还有个问题,想问很久了。”张保。 你:“什么?” 张保:“这个世界上,统领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你:“当然有。” 张保:“是什么呢?” 你:“我害怕,自己会有一颗喜欢杀戮与伤害的心。” 听着你和张保的一问一答,一个卫兵忍不住:“统领,您不怕死吗?” 你看着他,你:“怕,就能不死吗?” 卫兵:“不能。” 你:“那,为什么要用害怕来折磨自己?” 你们回到了山下。 你在地图上圈出三个地。 你对张保:“告诉工匠,三个通道的出口修在这里。” 张保:“工期太短了,我们没有足够的工匠。” 你:“不要随便没有。军官的使命就是,让种种没有,变成有。” 你:“在缺少东西的时候,有两种方法去解决问题:一个叫等着给,一个叫设法拿。” 你:“我写信去怀州要。” 第五十四章 拜会于文涛 “于统领,清风寨的驻军统领在外面求见。”“什么?”于文涛站了起来:“定国公的公子?他倒是先来了。速请他进来。——不,不,我去营门迎他。” 于文涛骑马赶到营门口,只见你穿着软甲,带着吴顺和五六个卫兵,早已下马站在营门口,恭候着他的到来。 你们互相打量着对方。一眼之下,彼此都颇有好感。 你抱拳施礼道:“唐突造访,先向于统领告罪了。一路走来,见峪口防御严密,思虑周全,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于统领经验丰富,思谋老道,在下由衷仰慕。” 于文涛亦抱拳还礼,笑道:“少公子在山下的马队冲锋,地动山摇,气势如虹,差把我营中的山崖都震塌了,当真是杀气凌厉,势不可挡啊。少公子雄才大略,于某也由衷佩服。” 你们相与一笑。于文涛:“请少公子营内一叙。”你:“统领请。” “早闻于兄是爽快人,不如我们就开门见山吧。今日在下来访,一来,想送给于兄一样礼物,二来,也是请于兄帮一个忙。” “少公子太客气了。于某愿闻其详。” “于兄驻守黄桑峪口已有多年,和敌军交锋也远非止一次,请教于统领,以往交战中,我方最大的不利是什么?”你问。 于文涛想了想,:“最大的不利是被动。”于文涛:“其实,峪口守军的营地位于高处,视野开阔,敌军的每次进袭,我们都能预先看得清楚。但是,我们并没有把这种预知的时间优势发挥到最充分。” 他:“不能把时间优势充分发挥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守军大部分是步兵,没有足够的灵动性可以主动出击去包抄或者拦截敌军;二是守军的武器不够好,射程不够远,威力不够大,无法在敌军还没有前进到足够近的距离时,先行打击他们,也无法一击就摧毁他们的攻击能力。” 于文涛痛惜地:“而敌方经常全部都是骑兵,前进到射程位置的时候,若我们无法一击摧毁他们的攻击力,他们就会快速地前进到近战距离,冲击营门,和我们展开肉搏,所以,每次进袭,我们守军都伤亡惨重,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才能守住峪口。从这里到半山坡,每一寸土地都被我方士兵的鲜血染红过。每次打扫战场,都是令人心碎的时刻。” “那么,于统领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没有呢?”你问。 于文涛叹息:“我曾多次上表朝廷要求在峪口部署骑兵部队作为步兵的策应,但都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新汉王不喜欢骑兵,认为那是蛮夷之风,少公子当是有所体会的。汉王连提到骑兵的奏折都不愿意看,不想批,又哪里会给我们配备骑兵部队呢。” 你笑了笑。你:“于统领又何必舍近求远,问道于盲呢。” 于文涛不解:“公子何意?” 你:“于兄想要的骑兵,在下正好有一支,现就在于兄近侧,虽然人数不多,但却是精锐中的精锐。今后但有战事,我任凭于兄调度。如何?如果于兄还需要更多的策应,我父亲统领的岭南各镇守军,也都可以配合协同作战。” “这个”于文涛吃惊之下,喜出望外,一时不知如何表态! “除骑兵策应和各军联合作战之外,在下还有一样东西,也可以解决于统领的烦恼。” “是什么?” “火药。”你,“火器是比骑兵更快的骑兵,是比马刀更有威力的武器,最是敌军骑兵快速冲锋的克星。蒙汉王恩旨,在下的部队恰好也略有一些,战时亦可听于兄调遣。” 于文涛一下子站了起来。这可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大礼物。有了骑兵的策应和火器的帮助,峪口守军再次对敌作战的时候,势必如虎添翼,士兵的伤亡率将会极大地减少! 于文涛被惊喜弄得晕乎了一阵子,随即恢复了清醒和冷静。 “少公子愿慨然相助,于某当然是求之不得!只是,少公子统领的驻军并不是参战部队,没有作战任务,少公子原本可以不必主动以身犯险啊。” “若少公子战时未经请旨汉王,擅自策应我部守军,即使战胜,也必以擅动参战而遭汉王猜忌,不仅无功,而且有过,当年的陈士钊将军就是前车之鉴,如若战败,公子则必被追究问罪啊。” 你:“黄桑峪口之下,就是我父亲封地最大的庄镇,峪口一旦失守,庄镇亦必倾覆沦陷。于忠于孝,于友于悌,不管有没有王命,不管危险不危险,我都理应和于统领同仇敌忾,互相援手。” 于文涛:“少公子洞明大义,果决善断,于某感佩不已。少公子的骑兵,本是孙湛明将军的精锐,战力强悍,虽然人数较少,但人人可以以一当十,于某人深信不疑。只是,少公子手里现有的火药库存,数量想必也不会很多,研试新火器和爆破术还勉强可用,若用于实战,恐还大大不够。” 你:“于兄一语中的。火药的数量,这正是我来拜访于统领的原因。” 桌上摊开着背头山一带的地图。你和于文涛共同看着地图。 你:“于兄,回来后这些天,我把整个背头山区都跑遍了,心里实在是有一个很深的担忧。于兄你镇守峪口多年,注意到了没有,近百年来,北胡进犯汉地,选择的突破口中,频率最高的,就是黄桑峪口,差不多每十次进犯来袭,就有六七次会选择从峪口突破。峪口的防守压力,是整个岭南封地中最大的。正因为如此,怀州府派了于兄你,率领精锐的守军在此驻扎,而没有把这里的防务,一并交于我父亲与岭南十镇一起统筹。为什么敌人特别喜欢选择黄桑峪口作为突破呢?实在是因为峪口后的崔家集,位置太重要了。我家所在的崔家集,是岭南最大的庄镇,不仅非常富庶,而且是整个北线的一大交通枢纽。敌军突破黄桑峪口后,马队可以居高临下地冲击崔家集,他们在高处可以用密集的箭雨越过崔家集的北门,直接杀伤集镇中的守军。守军处在非常不利的位置,一旦峪口失守,失去屏障,庄镇的情形就会是易攻难守,若庄镇守军有一闪失,敌军就会长驱直入。而占领崔家集后,他们不仅可以劫掠浮财,获得良好的补养,而且会掌握高度的战斗主动。从崔家集出发,他们可以向东南西北任意方向前进,可以选择深入汉地的路线非常之多,汉军若想阻挡,很难判断他们的意图,很难快速调兵在各个方向上进行拦截和防守。汉军会处在被动挨打的状态下。一步被动,后面就会步步被动,导致整个战局从开局就处于颓势,后面要扭转,就会困难许多。” 于文涛:“少公子分析得非常准确,近百年来的攻防战,情形的确就是如此。峪口,是关键中的关键。失去峪口,后面,汉军的处境就会很不利。” 你:“这正是在下的担心所在。峪口有于兄把守,当然是固若金汤,但凡事总有意外。万一峪口失守,后面的崔家集,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要独立挡住敌兵,绝非易事。于兄还记得当年汗王的那次突袭吗?若非陈士钊将军当机立断,冒死火速来救,并且用生命挡住了他的前进道路,后面的败局,是可以料定的,不定今天连怀州都已经归了北胡所有。但是,陈将军的拼死救援只解了一时燃眉之急,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于文涛:“那么,少公子是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吗?” 你:“正是。” 于文涛:“可是,崔家集缺少地理屏障的问题,是很难解决的啊。” 你:“这些天来,我一直都在考虑一种可能性。有没有可能,人为地在这个地区制造出一个地理屏障呢?” 于文涛:“人为?” 你:“我从清川回来的那一天,在路上遇到了一次危险的泥石流。这给了我一个启发。我察看了这一带的山势,画了一张图。” 你们同看你画的这张图。 你:“于兄发现没有,从这里到这里,这座山,有一个从上到下的缝隙。这道缝隙的周围,土质非常疏松,平时就经常发生滑坡,雨天频发泥石流。这道缝隙的虽然很狭窄,但是上面通达到湖的湖泊,下面深及我所能下到的最深的谷底。如果,我们沿着这道缝隙的走向,在这里、这里和这里,在这三个布放大量的火药,紧急的时候,同时引爆,就有非常大的可能,撕裂这道缝隙,引发超大规模的山崩。如果是暴雨天气,还会伴随有巨大的泥石流。无论是超大规模的山崩,还是泥石流,都会瞬间改变这个地区的地理面貌,不管崩塌和冲击的效果如何,这个地区,都会出现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地理屏障,阻挡住敌军前进的道路。” 于文涛觉得一股冰泉从头灌注,顿时整个后背都发冷了。他:“你竟然会往这方面想。可是,如果引发山崩或者泥石流,山下的崔家集,不是全完了吗?你的家、你父亲经营多年的庄镇,还有山下所有的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你:“所以,这必定是最后的办法。若是峪口失守,敌军攻占了崔家集,他们会做什么呢?一定是大肆屠庄。崔家集这二三十年来,对他们的抵抗是岭南地区最顽强的,没有一次不是拼死相搏,勿吉人死伤在这里的上将也早非止一个两个,就连汗王本人,在这里也差被陈士钊将军卸掉一条臂膀。崔家集与勿吉人早就结下了血海深仇,一旦再次攻入庄集,勿吉人有极大的可能性屠庄报复,更兼对后面的汉地军民起到杀一儆百的震慑作用。如果这种情形发生,而无法抵挡,我刚刚的这个办法,就是最后的解决办法。” 于文涛看着你,:“那样,你的家乡,就永远会被埋葬在新的地理屏障之下了。它从此就永远消失了。” 你:“是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这个办法。但,也唯有这个办法,才能永绝后患。” 你:“再看地图。如果敌军在这里遇到了不可逾越的地理屏障,他们的主动性就受到了极大的制约。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向东,绕开这个地理的屏障,直取临水,从临水突破,再进逼岭南其他数镇,最后兵临燕塘关城下,威胁怀州府。他们只剩下了这一条线路是最近最方便的。而他们从这里绕行到临水,大批马队最快也需要起码一天。这就给汉军准备拦截设伏,提供了宝贵的时间。” 你:“如果有一天,我们因为什么原因,全面丢掉了峪口和崔家集,这就是最后挽救败局的办法。而实施这个办法,我需要大量的火药。这些火药,朝廷出于对边军投敌的忌惮,无论如何都不会批准给边军的。” 于文涛:“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你:“于兄,我若上书朝廷,为了实战需要存储更多火药,汉王必然不允。因此,我需要另找一个妥当的理由。不久后便是老太后的50大寿了,我想上表汉王,为感谢汉王的恩赐,愿在太后的寿宴上,为太后呈现最灿烂的烟火表演,为了将这一盛大的表演雕琢得美仑美奂,特申请更多的火药用于试制大型烟花。我会,这是整个岭南十镇军民对汉王的一片忠心,是对太后的共同祝福。父亲会帮我找到足够的文武百官和乡绅贤达,共同上表,恳请汉王让我们有一个表达对太后的敬爱的机会。” 于文涛;“果然好主意。那么,公子希望我怎样帮忙呢?” 你;“需要于统领为我做一个证明。请于统领也上表朝廷,报告清风寨驻军不知何故,正在夜以继日试制烟花。请于统领以一贯的正直,在上表中痛斥我玩忽职守,擅自改变军品用途,用于娱乐,靡费朝廷的火药,建议朝廷取消掉我的统兵权。” 于文涛听了你的,不禁笑了起来:“原来公子此行,是来求我痛斥你的。” 你也笑了一下。你:“还请于统领不要通过正常的上表途径痛斥我。此事如果弄到朝野皆知,就有明眼人阻挡,难以成事。我们必须走其他的路子,直达汉王。” “那我们怎样递进上表呢?”“于统领不是李妙常总管的远亲吗?不妨走走这条路。我的上表会通过父亲,走昭阳侯的路子,经由王后直接递给太后,再由太后转给汉王。” “好!”于文涛一拍桌子,:“就照少公子的主意去办!” 你感激抱拳道:“多谢于兄的慨然相助。虽然要作最坏的打算,但毕竟这个办法实在是太惨烈了。更要紧的,还是要死守峪口,不能让敌军夺取。峪口成败,关系全局,在下不管汉王有无授权,事后会否担罪,都必定竭尽全力,配合于兄,共同守住峪口。一旦有战事,清风寨的骑兵,可以绕行到敌后,作为机动的力量,配合于兄前后夹击,更可帮助于兄在山路以火药设伏,我们两相配合,必定会极大地减轻峪口的防守压力,降低我军将士的伤亡,能更有把握地把敌军挡在峪口之外。下次战事起时,但凡于兄有需要,在下和清风寨的部队,都愿唯于统领马首是瞻,同心协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于文涛激动得紧紧握住你的手:“少公子此行这番评,真让于某茅塞顿开,想来这些年,我都在等待朝廷的恩赐,浪费了许多时光,令许多兄弟枉死,实在是惭愧。我原本也应该向公子那样地,自己去设法争取战争的资源,而不是在这里坐等朝廷的给予。从今日起,峪口和清风寨的驻军,就互为后备,互为支援,成败与共,同进同退!但凡少公子于军务上有用得着于某的地方,也请公子随便吩咐。” 从这一天的深谈开始,你和于文涛就成了情趣相投的知心密友,黄桑峪口和清风寨的驻军,往来密切。你和于文涛经常互访对方的营地,多次就北线战局交换看法,共商对策,共同制订了峪口、清风寨和崔家集三处驻军在迎敌时的联合作战计划,并率领部属联合演习,熟悉配合。于文涛镇守峪口多年,对勿吉经常侵入汉地的部族力量分布非常了解,对于他们各部守将的特、各部作战的历史和风格,如数家珍。在密切的交往中,于文涛越来越看好你的军事才华,将自己这些年的全部积累,一一对你倾囊而授,对你后来的作战,帮助极大。你回家之前,本来对北线战局就研究颇深,如今加上于文涛的具体补充和详尽解,更是如虎添翼,对敌情了然于胸。 第五十五章 欲言又止 “事情都办好了?” “嗯。” “你又要回军营去了吗?” “是的。” “训练新军原非一日之功。不要太劳累了。” “好。” 我低下头。心里空空如也,一阵一阵地作痛。 你看着我。 你:“琴儿,我会很快回来的。过些日子,就是姨娘的生日了。昨天晚上,父亲和我,她嫁到我家来这么多年,主持家务也有了好些年头,虽然名分上不是夫人,但也算得上劳苦功高。父亲,今年是姨娘的整岁数生日,父亲准备破例好好替她贺一下,热热闹闹地办个酒宴。那时,我也要回来参加的。” “真的啊?”我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你看着我眼里的光彩。你头,:“真的。” 你:“我走了,等着我。” 我目送你转身离开。 你走到门口。你站住了。 你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们彼此看着。 你动了动嘴唇。你想什么。 我的心头一阵狂跳。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我双颊绯红地等待着你。 可是,你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你再次:“我走了。” 我:“多保重。” 我听着你的脚步声从楼梯上快速地走了下去。 你在楼梯的尽头再次停了下来。你仿佛是在犹豫要不要重新上楼来,把心里的话出来。但你再次决定了暂时不。你离开院子了。 我站在那里,听着你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温暖的心再次感到寒冷。充盈的灵魂,也再次变得空洞。 我意识到,你从清川回家之前,曾经有过的那种独立无求的快乐,从此,就远离我了。 当你爱上了什么,你就把自己的快乐,交出去了。 从此,你再无法做主。你所爱上的,将会决定,你是否快乐。 第五十六章 画像 夜深人静。大家都睡了。 我独自持烛来到二堂。我凝望着你母亲的画像。 那时候,我一生都没有你的画像,若想看到你的面容,就只能来二堂上,看你母亲的画像。 你母亲的这张画像,后来,随着庄集的覆灭,和父亲的灵柩一起,消失在熊熊烈焰当中了,又被埋葬在厚厚的泥石流底下。 我们住在燕塘关期间,你曾经也想过要再给母亲画一张像,但是,原来画那张像的画家,也在勿吉人的屠戮中变成了尸体。还有家里所有见过你母亲的人。 你不想请舅舅帮这个忙,你怕要引起他的悲伤。于是,这件事情就搁置了。 离开燕塘关后,你就投入了战争,而我们也就分道扬镳了。这幅画像,也就终于没能画成。 所以,后来,我非常想念你的时候,就只能在心里想着你的音容笑貌,就连独自到二堂,看着你母亲画像的那种幸福,也都不再有了。 我在烛光下,看着你母亲美丽而忧郁的面容。 我在心里对你母亲话。我心里的这些话,除了对着夫人的画像之外,又可以对谁去呢。 夫人,您知道我此刻正在思念您的儿子吗?您知道我夜夜思念他,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吗? 您知道,我仰慕他,爱戴他,依恋他吗? 您对这件事情怎么看呢?您会为这件事情而高兴吗?还是会觉得我做得不对呢? 此刻,我真切地感知到了您临终的那种不舍与哀恸,那种想要把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却又力不从心,更不得不撒手而去,永不相见的悲痛。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她:“夫人。不,母亲。您希望给他的爱和照顾,愿我能够替代您给予他。您可以通过我,继续在他的生命里活着。就像他,努力地让我的父亲,通过他,而在我的生命里继续活着。” 我长久地跪在你母亲的长明灯前。 孤独,与思念,在内部一地啃噬着我。 每一个生命,其实,本来就不是单独的。 所有的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彼此交错,彼此交融的吧。从来,都没有单独过。 第五十七章 兄弟阋墙(上) 分别的时间虽然漫长,但也渐渐过去了。 不知不觉中,姨娘的生日就到了。 那一天,为了出席姨娘的生日宴会,你带着吴顺从军营回来了。但你是嫡子,你不需要做什么事情,只要出席宴会就好了。 可是大哥那天忙坏了,又要张罗筵席,又要帮助父亲招待客人。拜见过父亲和舅舅,向姨娘贺寿之后,因为没什么事情可以做,筵席开始也还有一段时间,你便和吴顺到内宅来看我。 那时候,我还没有正式行过及笄礼,是不能出去陪女宾的,姨娘让我留在房间里打扮自己,等下筵席开始了,过去贺寿就可以了。侍女仆妇们都去前面帮忙了,后院里差不多就是我一个人在。 你们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对着铜镜戴一对新打制的梅花耳环。我对着镜子找耳垂上的圆孔时,看见你出现在镜子中。 我停住了。我看着镜子中的你。 我听到你在身后:“琴儿。我回来了。” “琴儿,我回来了。”这是我一生中最盼望听到的一句话。 我回过头来看着你,我的心怦怦地跳着。 你不在家的每一天,我都很想念你,刻骨地想念着你。 我们彼此看着,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周围。 吴顺看着我们,他用力地咳嗽了一下。 我回过神来,觉察到了自己的心神摇荡。 我脸红道:“你们回来了。” 这时,我才看到吴顺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鸟笼,上面罩着布罩。我看着它,我:“这是什么?” 吴顺把那个鸟笼放在梳妆台上,他:“是丁家舅爷送姐的礼物,可好玩啦,姐一定喜欢的。” 我问:“舅舅已经来了吗?” 你:“早来了,我们都在父亲书房聊了好一会儿兵营里的事了。一会儿你也能见到他。他怕你一个人在后院等得无聊,让我们先把这礼物拿来给你解闷儿。” 我:“你在兵营都好吗?怎么眼圈都有发青啊?这次,能在家里待几天呢。” 你:“可能是早起赶路起太早了。待两三天吧。”你看着我的表情,你笑道:“好吧,那就,待三天吧。然后,我想跟舅舅去临水看看那里的防务。” 你:“要不,我和父亲,也带你去舅妈那儿住两天吧。然后,我可能还有一个惊喜给你。到时候再。” 我的心都要乐开花了。我用力头。你看着我的激动,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柔情涌动。 吴顺:“姐,快来看吧!”他已经把鸟类上的布罩拉开了。里面立刻传来一阵呢喃宛啼,声音非常好听。 我弯下腰朝笼子里看:原来是两只很可爱的、毛绒绒的、胖乎乎的鸟。它们在鸟笼中的栖架上蹦蹦跳跳,亲亲热热地互相给对方梳理着尖嘴边的羽毛,种种萌态丛生,让人看得心都要化了。 你:“舅舅还担心你不会喜欢呢。” 我:“怎么会,它们好可爱。”我看着它们,我把食指伸到笼子边。我逗鸟:“过来,好吃呢。” 有一只蓝色的鸟果然就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侧着头,圆圆亮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它就认认真真地开始用嘴上的硬壳啄着我的食指,还试图用圆圆的舌头去舔。它把我的手指当成了一个超级的大坚果,开始锲而不舍地试图把它剥开。 你:“心,它嘴还是挺尖的,心把手指啄坏了。” 我:“才不会呢。我的手指啊,可好吃了,你看,它都舍不得放开了。” 吴顺:“想要它放开还不容易啊。看我的。”他拿起布罩,又一次把鸟笼蒙上了,只留下一条缝。 鸟笼的光线迅速变暗下去,吴顺:“快瞧!” 我从缝里悄悄地往里面看,发现两只鸟在变暗的光线中都以为是天黑了,它们马上抖松了羽毛,站在栖架上,眼睛开始眯呀眯呀的,叫声也变成了低低的哼哼唧唧。它们把头扭过去,把头藏在翅膀底下,哼啊哼啊地,就准备睡觉了。哼声慢慢地下去了。它们居然很快地就睡着了。它们瞌睡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我还没有看够呢,吴顺伸手又把鸟笼的布罩揭开了。光线瞬间又明亮起来。于是,两只睡着的鸟又马上醒了。它们把头从翅膀下抬了起来,开始放大声音,宛转啼叫起来,并且跳到水杯前,对着水面照呀照呀的,认真地自己整理着羽毛,然后互相喂食对方。 吴顺还要伸手再拉上布罩。我忙:“不要。不要捉弄它们了。让它们醒着吧。” 吴顺:“姐要是想听它们唱,就把布罩拉开,把光线变亮。什么时候想让它们安静了,只要把布罩罩上,它们就会乖乖地睡着了。好玩吧?” 我:“好玩是好玩。不过,还是不要这样捉弄它们比较好。它们这么相信光线,毫不怀疑,捉弄起来,心里觉得怪对不起它们的。” 你看着我,笑了一笑。 吴顺:“我帮姐把它们挂在走廊上吧。” 我:“不知它们能在野外自己生活吗?” 吴顺:“应该能。丁舅爷刚在书房,就是别人从外面捉来卖的,刚捉来没几天。他来的路上,经过集市,觉得好玩,就买了。” 我:“如果我把它们放了,舅舅该不会生气吧?” “放了?”吴顺:“这么好玩,姐不想留着玩吗?” “就是因为它们太可爱了,我都不舍得这样关着它们。笼子这么,伙伴这么少,而且,我看上去也不好玩。我想,它们不会喜欢待在这儿,天天看着我的。” 我:“只是舅舅特地买了送我的,下次来时却看到它们不在了,会觉得我不懂礼节吧。” “不会的。”这时,你,“舅舅既然把它们送给你了,它们就是你的了。你想怎么处置都没有问题。你高兴放了它们,就放了吧。” 我看着你,我:“真的啊?” 你头。你:“真的。我保证,舅舅不会生气的。舅舅不论买什么,都是想让你开心。他会很喜欢你的善良。” 你看着我。我的脸红了。 我低头看着鸟笼。 你:“我们一起把它们放了吧。” 我:“好。” 我伸手去打开鸟笼。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笼门却在开到一半的时候卡住了。我用力往上推推,没有推开。 你走过来,:“我帮你弄开吧。” 你弯腰去打开鸟笼的门。 第五十八章 兄弟阋墙(中) 你俯身帮我去弄开卡住的鸟笼门。 但,就在你一低头的时候,你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极其剧烈的头痛。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头痛。 彷佛被什么人当头重重地打了一棒一样,疼痛从后脑的某一开始,闪电般地放射到整个头部,几秒钟里就达到令人难以忍耐的程度。 你觉得眼前的地面飞速向后移动,然后突然竖立了起来。 你无法保持平衡。你咚地一下向前倾倒,重重地撞到了妆台角上。你的前额立刻就青紫了一大块。 你伸手试图抓住妆台的凳子支撑一下身体,可那张凳子的份量太轻了,根本起不到支撑作用,哗啦一声,你连人带凳子都翻倒在了地上。 我吃惊之下本能地伸手去拉你,但力气不够没能拉住你,反而被你和凳子倾倒的力量也带倒了。 我惊叫了一声,就和你一起摔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大哥拿着一件雪白的狐毛披肩出现在房间门口。 听到我的惊叫,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冻结了。 然后他看到你和我一起倒在地上。他惊诧地看了一秒种:“你?!你们两个?!”然后一股怒气直撞脑门,他的眼睛就红了。 他扔了披肩,一步就抢上来,一脚把我从你身边踢开。他一把揪住你的领子,把你从地上提起来,不容分就对着你的脸部狠狠地挥了一拳。 那时你的头正痛得像要从里面爆炸开了一样,你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拳头挥过来,却无法躲闪。 你的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他一拳,鼻梁都差一被他打断了。你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眼前金星直冒,一只巨爪从你头伸了进去,抓紧你的脑子,把你整个脑子里的东西血淋淋地撕了下来,生生扯了出去,你痛得心脏都要碎成粉末了。 你站立不稳连连向后退去,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书案上,书案一下子就翻倒了,案上的笔墨纸砚纷纷掉落在地上。你也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顿时鼻子里就淌出了鲜血,片刻之间就血流满地。 我看到这样的场面,吓得惊叫了一声。我的心都快从胸膛里跳出来了。我爬起来,扑过去想要拉住大哥。但他盛怒之下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想要冲过去打你第二拳。 这时,吴顺终于反应过来,他像老虎一样冲向大哥,一下子就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他们两个人就滚在一起厮打起来。房间里一片家具倾覆、物件破碎的声响。 我顾不上他们两个。我扑到你身边。 你正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你靠坐在墙边。你满脸都是血,脸色可怕极了。你伸手在墙壁上摸索,你希望找到什么支撑能够站起来。你刚站起来一就又痛得坐倒在地上。你试了两次都没能站起来。 你听着房间里一片稀里哗啦的乱响,心里很焦急,你咬牙挣扎:“给我剑。”你的声音痛得都严重变调了,听上去那么陌生。 我从墙上拿到了父亲的佩剑,可我心慌意乱,紧张得全身都在发抖,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从剑鞘里拔出来。 你看着我的手忙脚乱。你再次奋勇努力一下,终于控制到了自己。你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你抓住了佩剑,把它从我手里抽走。一道寒光从我眼里闪过。 这时,吴顺正把大哥压翻在地上,掐住了大哥的咽喉。大哥被他掐得喘不上气来,面如猪肝,双手乱抓,眼球突出,再有一会儿,吴顺可能就要把他掐死了。 你用剑背飞快地在吴顺手上抽了一下。他“啊”了一声,手应声松开了。 你声音颤抖着:“放开他,退后!” 吴顺看看景云,又看看你,双手捏了一下拳头,极其不情愿地从大哥身上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你对吴顺:“他,是我哥哥。” 吴顺满脸怒色,但听了这话,还是又气鼓鼓地向后退了两步。 大哥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脖子大口地喘着气。他左右看了看,就近操起一只花瓶,对准吴顺的脑袋就要砸下去。在花瓶抡过头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皮肤上一阵冰凉,你的剑尖抵在了他下巴上。 你在一阵阵让人分崩离析的头痛中,觉得两边的太阳穴都要被一根铁钎左右洞穿了。你强自支撑着:“住手!” 景云哪里就肯善罢甘休,他闪开剑尖,还要扑上去。 你的剑尖晃了一下,这次,直接抵住了他的咽喉。在冰凉的剑锋刺激之下,大哥手一松,花瓶哗啦一声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他把脸转过来朝向你。 你对景云:“你想搅了你母亲的生日,让她当着这么多人下不来台吗?” 你声音打着寒战,对吴顺:“向大公子道歉。”吴顺想要些什么,但听着你声音里的寒战,他拼命忍住了。他万分勉强地对景云了声:“对不起,大公子。” 景云眼睛里都是红色的血丝,他带着满腔仇恨,看着吴顺,恨不能把他撕成碎片。 你:“都不准再打。请你出去,大哥。” 景云瞪着你,他动也没动。你的鼻血像河一样汹涌地流淌下来。你用手背擦着它。你:“到此为止,你出去。今天的事情我会当没发生过。” 大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刻毒的眼光盯着吴顺。他的眼睛左右看着,他还在想找什么来打吴顺。 你把剑稍微往前推进了一,大哥哆嗦了一下,被你逼得再次后退了一步。 你:“走。”你的手臂开始发抖,而且抖得越来越厉害。你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大哥盯住你看了一会儿。他铁青着脸,再次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你的剑锋。他又狠狠地瞪了吴顺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踩着满地的碎瓷片,回头走出了房间,走出了院子。 我脸色煞白地看着他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房间,你的手臂就软了下来。我听到那支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下的声音,随之,你也软倒在了地上。 你倒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得整个身体紧紧蜷缩成了一团。 第五十九章 兄弟阋墙(下) 我和吴顺把你扶起来,让你仰卧在我的床上。你的鼻血汹涌流淌,很快就把枕头和床单都染成深红色了。我和吴顺手忙脚乱地用凉水和毛巾帮着你止血。很快,我房间里能找到的毛巾就全都染红了。吴顺的手上也满是鲜血,看上去很可怕。 我看着铜盆中的血水颜色越来越深,惊惶得手脚都发软了。你仰头躺在那里,视线模糊地看着头的房梁,痛得直想一头撞在墙上。你看上去很不好,你的脸色都发灰了。 我对吴顺:“你快去叫孙大夫!我守着他。” 吴顺正要离开,你伸手一把拉住吴顺的胳膊。你挣扎着:“不。”你:“不准去。” 你紧紧抓住吴顺的胳膊,让他无法挪动。 你闭上了眼睛,牙关紧咬,不了话了。 吴顺看你这样,实在不忍用力甩脱你的手,只能放弃移动的意图。他在你的身边跪了下来,紧紧握住了你的手,希望能减轻一你的痛楚。 我和吴顺互相看着。我心里什么主张都没有了。 你竭尽全力地呼吸着,你努力地把注意力从疼痛中抽离出来,集中到呼吸上来。你努力让意识紧紧贴住自己的呼吸。意识就像是风暴雨中的帆船,在进出的气息流动中浮浮沉沉。不断有疼痛的巨浪打上船板,整个意识也就突然向某个方向倾覆下去。每次倾覆,它都进一步向黑暗的深渊沉没下去。你渐渐看不到眼前的东西,也渐渐听不到我和吴顺的声音了。你觉得周围很寒冷,你漂浮在一片茫茫的白云当中。你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快要昏厥过去了。 就在你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那阵抓住你的头痛忽然消失了。你觉得勒着你脖子的那根绳子一下子散开了。许多黑色的蛇滑落下来,从你身上游走了。 你慢慢地松开了抓住吴顺胳膊的手。你的手脱力地掉落在床单上。 现在你不觉得痛了。鼻血也止住了。你的脸色恢复了正常。 你慢慢地坐了起来。你摇晃了一下头。你后背的衣服都汗湿了。 我:“觉得好了吗?” 你:“没什么事。用不着叫孙大夫。孙大夫一来,我们在这儿打架,就瞒不住了。” 你看着乱成一锅粥的房间,到处是破碎的瓷片、倾倒的家具、染血的毛巾、枕头和床单、地板上流淌着墨汁、砚台也摔成两半了。你现在鼻青脸肿,上衣触目惊心地血迹斑斑。我和吴顺的身上也都沾染了鲜血。场景相当惊心。若有人这时候走进来,恐怕会以为这里发生了生死搏斗或者凶杀案。 你头脑很清醒。如果把孙大夫叫来,他看到这沸反盈天的场面,一定判断事态严重,会把父亲叫来,景云的下场,不问可知。 吴顺担心道:“你刚才为什么摔倒了?有没有给他伤到?” 你:“一时有头疼,可能是这两天没睡好。他没伤到我哪里。” 我不放心地看着你。我:“你刚刚痛得脸色和声音都变了,流了这么多血,他一定是伤到你了。还是叫孙大夫过来看看吧。” “算了。”你:“我现在这样子,怎么能让孙大夫相信没事发生。今天是姨娘生日,父亲知道我们在这里打架,那么多客人,会很尴尬的。”你:“大哥可能是误会了。事情过去了,就算了。我也不想解释。反正他也不会相信的。琴儿,你没有给他伤到吧?”我摇头表示没有。 你:“把东西收拾一下吧。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要往外。” 吴顺愤愤地:“难道,就叫他白打了这一拳吗?下手这么重!”你:“算了。当时痛一下而已,也没伤到什么。”你:“姨娘一辈子就只做了这一次寿,若被搅了,她会不高兴很久的。” 你扶着床柱,克服着全身无力的绵软感,慢慢地站了起来。你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脸。你:“可是我这模样,不方便再去筵席上了。”你对我:“一会儿想个办法,替我遮掩一下吧。” 我跟着你站了起来。我看着你,我:“真的不要紧吗?” 你:“我没事。放心。” 你:“我们帮你收拾房间,你赶快再换套衣服,打扮好吧,筵席马上就开始了。” 这时,房间里传来两三声鸟的啼鸣。 我们闻声看去,那只刚刚在梳妆台上的鸟笼,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打翻了,两只鸟从半开的笼门里早就飞了出来,在地上一蹦一跳。 我们看着它们在地上转了一会儿,然后张开翅膀,在房间里盘旋滑翔了一圈,从打开的窗子里飞走了。我们看着它们飞上了外面的天空。 我们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因为那种不公平、那种意外、那种意想不到,就是人生。 第六十章 月亮门 (一) 内院的女眷席。 我坐在姨娘旁边的位置上,心神不安,只是机械地低头回应着周围女眷的招呼和夸赞。 姨娘看上去心情还是很好的。只是听你因为于文涛有急事要商量而临时外出,可能赶不及宴席了时,她的脸色略微暗了一下,但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并对你的临时外出表示理解,还主动对父亲,少公子有事就让他去忙吧,反正大清早他也赶回来贺过寿了,寿礼也送了,孝心算是尽到了。晚上如果他能回来,还能赶上家宴呢。 父亲见她这样贤惠明理,心里更加高兴,宴会中对她的礼数也更加周到,给足了她面子。丁家舅舅也专程过来内院,给她祝了酒,贺了寿。一个侍妾的生日,能得到一等公、一等侯的亲自祝酒,这尊荣也是无上风光的了。姨娘为此颇为激动。 在周围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我却魂不守舍,坐不安席,食不甘味。我心里一直在想着你。你流了那么多血,脸色灰白成那样,会不会有事呢。我恨不能马上离开宴席,插翅飞到你的院子里去。 在觥筹交错的闹哄哄之中,我忽然看到自己房里的一个侍女悄悄溜进来,缩在门边的角落里看着我,不住地使眼色。我心里一沉。我找了个谈话的缝隙,对姨娘:“姨娘恕罪,我好像是……那个,需要去方便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姨娘笑着:“去吧,去吧。”我向周围的女眷们告了罪,走到门口。 我和侍女出了门,转到内院一个僻静少人的角落里。见到了等候在那里的你院子里的一个厮。 厮正着急得在那里抓耳挠腮。 “出了什么事?”我问。 厮回道:“姐,顺子哥让我来请您拿个主意。” “他怎么了?他不好吗?” 厮惊讶道:“原来姐也知道啊。岂止是不好啊,简直糟糕透了!” 我脸色一下子就煞白了。侍女忙:“有话好好,不要添油加醋,看吓着姐!” 厮:“的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顺子哥陪着少公子回来,少公子不知道被谁打了,整个脸都肿起来了,又青又紫,看上去很吓人。顺子哥让我们不要声张,把院门关上,有人来问,就峪口的于统领派人来,叫少公子去峪口有急事商量,少公子已经出门了。少公子一进咱们院子就不行了,头痛得走不了路,连门槛也迈不过去,搀回到房间后,就开始流鼻血,流了好多好多,吓死人了,后来又吐,吐得也很厉害。可他一直不让我们去找孙大夫,无论如何都坚持到明天家里客人散了再。可是后来,他头痛得越来越厉害,人倒在床上爬不起来,和他话,他都听不到,就连顺子哥也认不出来,呼吸也越来越困难,眼看着就要痛晕过去了。看这情形,一定是什么地方伤到了,坚持到明天肯定是做不到了。顺子哥怕要出大事,急得没办法,又怕自作主张请了孙大夫,少公子以后会痛责,只好让的来问姐怎么办。” “这还问什么啊!他都这样了,你们还怕什么痛责!救人要紧啊!速去叫孙大夫来瞧他!若他好了要责罚你们,你们只管推在我身上!”我着急道。 “我们,要不要回给老爷呢?”厮问。 我沉吟了一下,:“暂时不要。要紧的是快去请大夫!别的明天再也不迟。” 厮答应一声,拔腿飞也似地跑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对侍女:“现在宴席还没有散,我还要回去。你赶紧去他们院里帮忙照料着,再有紧急的事情,速来报我。” 侍女也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地朝你的院子跑去。 看着他们一东一西急忙而去,我的心就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熬一样。我用力捏了捏双拳,强自镇定了一下情绪,站在那里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才慢慢地回到宴席上去。 我回到席上的时候,正看到景云过来给母亲祝酒。 我满怀仇恨地看着他。景云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但是,他假装若无其事,回避着不看我的眼睛。 从到大,我对景云一直都是有好感的,就算他对我做了那些事情,我也只是害怕他,并没有仇恨过他。但是,此时此刻,我恨他。我非常恨他!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起了仇恨之心。 原来,手足之间也是可以如此仇恨的。 我现在开始有明白,他对你的仇恨,那种仇恨在心里焚烧时,是什么滋味了。 (二) 一整天我都无法脱身。直到晚上家宴后,我才找到机会早退出。这时天已经全黑了。 其间,侍女两次过来报信。听孙大夫已经在你那里了,你的情况也略有好转,鼻血止住了,呕吐也减轻了,我一颗翻滚灼痛的心,才稍稍安定了一。 我提了一盏纱灯,悄悄离开依然灯火通明的内厅,急急忙忙地赶往你院子里去。 经过月亮门的时候,一只手突然从暗处伸过来把我拖了过去。我吓得几乎把手里的纱灯都扔了。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哥。他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把我的胳膊抓得生疼。 他压低声音:“走这么急,是去看他吗?他在哪儿?怎么一整天到这个时候都还不露面?” 我一边愤怒地甩脱他的手,一边:“还不都是因为你!你把他的脸打成那样,他怎么出来见客人。他藏起来不露面,都是为了免得父亲责罚你!” 大哥哼了一声:“我只打了他一拳而已,能伤多重?他只是借故不参加我母亲的寿宴,他从来都不尊重我们!” 我:“明明是你无故打了他,下手还那么重。你打了他,他一句埋怨也没有,还替你瞒着!” 大哥冷笑一声:“把他得和圣人一样!你也看到的,他欺负你,还用剑尖着我的咽喉!他只用剑背敲了那个奴才一下,却用剑尖对准我!” 我:“你真是颠倒黑白!他打了吴顺的手,但却没有伤你一根汗毛。他只是不想你们把事情闹大,不想令家丑外扬,让父母尴尬。他当时被你打成那样,不用剑,怎么能分开你们两个,怎么能让你们罢手?” “胡!他一直都想杀我!他回来以后一直都想除掉我!”景云咬牙切齿地。 “大哥你真是不可理喻!不和你,我走了!”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愤怒过。 “站住!别跑!”大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不松手。他把我拖回到他面前,:“琴儿,你还欠我一个解释:白天他为什么会在你房间?你为什么和他一起滚在地上?你们到底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会惊叫?” “你还不是也去了我房间?” “我去是给你送礼物的!母亲客人贺寿的一件白狐披肩式样很漂亮,很合适你,让我拿给你,顺便叫你快打扮好过去。” “他也不过是去送丁家舅舅给我的一笼鸟。你进来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不舒服摔倒在地上,我想去拉他,但是被带倒了。” “他不舒服?”大哥看着我,“怎么个不舒服?” “他头痛得厉害。” 大哥的眼里顿时闪出一丝异样的光亮:“什么?你再一遍?他为什么摔在地上?” 我:“他头很痛。” 大哥若有所思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怪不得他还不了手。” 他好像对这一非常感兴趣。他追问道:“是怎么个痛法?是不是一会儿突然痛到受不了,一会儿又自己不痛了?” 我警惕起来。我:“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对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我觉得大哥的脸上迅速地掠过了一阵狂喜。但他很快掩饰过去。 他冷冷地:“我哪能知道他的事情。” 我:“不!你肯定知道是什么原因。” 大哥显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他打断我,他问:“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完呢!走这么急,是去他那里吧?” “是的!他回房间之后又流鼻血了,还吐得很厉害,倒在床上都没法爬起来了!他是在我房间里受伤的,我当然应该去看他。” “得这么冠冕堂皇的。今天吴顺也掐我了,他差一就把我掐死了。怎么没见你关心我一下?你一整天都用那种眼神看着我,让我的心都碎了。” 我:“你那是自作自受!” “别忘了,从到大,对你千依百顺,照顾关心的,是我!是我!不是他!”大哥:“你最好不要喜欢他,因为他这种人没有那个福气来承受!” 我:“大哥,你喝多了。你放尊重一,不要总是胡。” 大哥还要些什么,却听到有人咳嗽了一声。舅舅丁友仁的声音响了起来:“是谁在那边话啊?” 大哥忙换了一副毕恭毕敬的面孔,从我手上狠狠地夺过纱灯,高声回答着:“舅舅,是外甥我啊。” 他一边着,一路跑出去迎着舅舅:“舅舅您仔细脚下,看您喝多了,怕天黑路不好走,我特地给您送纱灯来了。” 从到大,大哥在很多方面是对我很好。他的想法我也大致知道。但每次看到他这样快地换一副面孔,我心里就有一种不出来的滋味。 我留在黑影里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我看着他陪着舅舅走远了。 我转身去了你住的地方。 第六十一章 探病 可是,那天晚上,我没见到你。 你院子里有一股熬中药的气味。你的房间已经熄灯了。我遣来的侍女来迎接我,你已经睡了。 吴顺正从你房间心翼翼地退出来,轻手轻脚地把房门带上。 我:“顺子,他怎样了?” 吴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侧面的厢房。 我带着侍女,跟着吴顺到了他住的房间里。 我问:“孙大夫呢?” 吴顺:“刚走不久。喝了孙大夫药,好不容易才刚睡着的。这大半天,可把我们吓坏了。” 我问:“大夫怎么?” 吴顺咬牙恨道:“一提起这个我就牙根痒痒。大夫,大公子那一拳打得实在是太重了,他给打到脑震荡了,还不知道有没有造成内脑的损伤,要卧床观察。就算没有脑损伤,肯定也要躺上好些天休息调养了。现在先给药止了吐,缓解疼痛,让他能够睡会儿。出血应该是已经彻底止住了。孙大夫,现在也没有太多可做的,先让他好好睡一夜,明天早上,大夫再过来看他。” “大哥打他之前,他就觉得头痛了,是怎么回事?如果有脑损伤,会怎样呢?” 吴顺:“孙大夫,他脉象还是正常的,应该是这些天连续训练太过劳累了。他凡事身先士卒,又要操心营地里的各种事情,还要关照累倒的兄弟,还要筹划经费、申请物料、处理文书,他又劳心,又劳力,比我们所有的人都要辛苦得多。每天都是这样拼命,就是铁打的人,也有受不了的时候。昨天他带队半夜过后才回到营地,又处理事情一个多时辰,稍微眯了一会儿,天不亮就又起床,一路快马加鞭赶回来,路上连口水都没时间喝,回来后又是见人,又是贺寿,实在是太辛苦了。大夫,若有脑损伤,可能会行动困难、部分瘫痪、失明或者话困难。大夫吩咐,晚上睡一阵,要叫醒他一两句话,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 我听得心里一阵阵发颤。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想不到你在军营是这么拼命的。你那么强壮的人,在军营,该吃了多少苦才会给累成这样啊。 我忍住眼泪,:“大夫开的药方呢?” 吴顺把方子递给我看了。我一边看着方子上那些止痛、安眠、止吐、克制晕眩、健脑的药物,一边眼泪簌簌而下。我祈祷道:“他的理想还刚刚开始呢,千万不可以伤到内脑。” 吴顺恨道:“大公子竟然趁他不舒服的时候,下这么重的手打他要害部位,真是太狠毒了。一个人得有多恨另一个人,才会用这样大的力气出拳啊!” 吴顺:“大公子出拳的时候,心里一定是恨不得一拳打死他的。” 吴顺:“姐,我知道,少主人不想把事情闹大,想要保全大公子,也不让老爷生气。可是,有句话,我想提醒姐。少公子日夜跟一个对他心怀这么深的仇恨的人生活在一起,实在是太危险了。大公子一心想要他死,早晚都会是一个大害。这件事情,不管少主人什么想法,姐,你不该替大公子编故事瞒着了,必须要让老爷知道。否则,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 我看着你黑乎乎的房间,心里完全同意吴顺的法。可是,今天中午的筵席上,父亲已经喝了不少酒,晚上留舅舅住宿,晚饭席间,两人又喝了不少。看舅舅的程度,就知道父亲也清醒不到哪里去。想必这时候父亲已经在姨娘的房间里睡了。 我:“今天父亲喝多了,已经睡了。我明天就去和父亲。他若明天还不能下床,想瞒也是瞒不住了。再孙大夫也都知道了。” 吴顺:“姐,你也辛苦一整天,担心一整天了,不如先回去休息吧。我晚上会一直守着他的。大夫来看过之后,他情况也好了,应该不会有事的。姐放心去睡。明天白天再过来看他吧。” 唉,还能怎样呢?就只能先这样了。希望你明天能好起来。 我又嘱咐了你院里的下人们几句,就告辞带着侍女回到了自己的楼。 看着我离开了院子,吴顺独自在心里犹豫:要不要把你不久前在军营的那次突然晕倒告诉大夫呢?要不要告诉你父亲或者我呢? 那一晚上,我根本都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心都在想着你。你现在怎样了呢?明天会好一些吗?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第六十二章 旧疾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就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发生。已经有人先于我,而告诉了父亲。 这个人就是给你看病的孙大夫。 孙大夫来求见的时候,父亲刚刚起床洗漱了,还没有梳头换装。闻孙大夫这么大早来访,心知必定是府中有事,赶快着人请他进来,自己披了件外衣,就出去相见。 孙大夫一见父亲披衣而出,便忙告罪:“国公,这么早就来打扰,实在是冒昧。不过,有件事情,孙某不能不马上前来相告。” 父亲:““先生哪里话。我们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还讲究这么多礼数做什么呢。什么事情,先生尽管。” 孙大夫问:“国公知道昨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吗?” “昨天?”父亲:“不是给景云的母亲过生日吗?” 孙大夫问:“昨天,府中的两位公子仿佛是冲突了。原因和过程在下不太清楚,可是大公子把少公子打伤了。” “啊?!怎么回事?” 听大夫讲了昨夜出诊的情形,父亲大吃一惊:“怪不得昨天景龙一整天都没露面。原来他没有去黄桑峪口。” 最初的吃惊过去之后,父亲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判断。 父亲对孙大夫:“我这个幼子,头脑清楚,他是从来不办糊涂事的,他绝不会在宾客盈门时生事。必定是景云生事的。我马上就叫他来问清楚!” 孙大夫:“国公且慢。两位公子为何冲突,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国公可有想过,就凭大公子,怎么可能打伤少公子呢?他应该无论如何不是少公子的对手才对啊。” 父亲回过神来:“是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孙大夫:“在下问过少公子的从人了,是当时少公子突然身体不适摔倒了,大公子是在少公子非常不适的时候打伤他的。” “不适?”父亲一个激灵,心脏瞬间紧缩起来,背上一阵冷汗,宿夜的一残酒登时就全醒了。 他看着大夫。他的脸色变了一变。他:“你是,他头痛?” 孙大夫头道:“正是。” 父亲跌坐在椅子上,脸色发青,有好一会儿不能话。 过了一会儿,父亲回过神来,他:“你诊过脉了?是,还是不是?” 孙大夫:“暂时不能确定。脉象上看,似乎不是。症状上看,很像。” “不会的!”父亲喃喃地,“不会的。我的预感不会是真的。” 父亲:“这么多年来,他一次也没有复发过。我叫他回来的时候,道济也他情况很好,没有什么异常。他回来之后,你不是也查过多次吗,一直都很好啊。道济给的混元丹,他也一天都没有停过。” 孙大夫:“是的。不久前少公子带了几个兵爷回来时,我还给他把过脉,脉象都很强健,没有任何不正常。” 父亲:“就没有别的可能导致相似的症状吗?” 孙大夫:“确有别的可能。听少公子的从人,这些天他们在清风寨的训练非常艰苦,累倒的士兵,远远非止一二,少公子凡事身先士卒,劳心费力,可能是有些劳乏过度了,加之为了赶回家来参加寿宴,前天又没有睡过什么,可能只是一时没有休息好而导致偶发的头痛。他打就是有病根的,颅内本就有些隐患损伤,劳累过度后,头痛得比平常人厉害,也是可能的,未必就是复发。现在从脉象上看,也只是劳乏过度,没有别的迹象,难以确诊。国公应该记得当年的情形,此病起病之初,脉象是不明显的。” 孙大夫:“以昨天的脉象来看,与当年夫人起病时,还是颇有不同,所以,孙某也拿不准,不敢确诊。毕竟,少公子在清川这么多年,练过多年的童子内功,气息深厚,还有混元丹一直护着,又更年轻强健,和夫人的体质完全不同。退一万步讲,纵然是复发,也不见得就发展那么快,或者程度那么严重。” 父亲:“希望只是一时劳乏啊,希望不是。先生知我只此一子可堪造就。这么多年,我忍痛割舍父子之情,让他一直在清川,一直在道济师徒身边,就是为了此事,就是为了要保全他啊!” 孙先生:“在下明白。所以,在下心有疑惑就立刻来告知国公了。眼下没有确诊,国公也不用心急太过。少公子昨天头痛时,不巧被重击头部,头部受了不轻的震荡损伤,后来的再次流鼻血、持续呕吐、疼痛恶化,也可能是因为脑震荡而引起的,并不是第一次头痛的延续。” “这个畜生!”父亲怒道:“他明知道他弟弟是有病根的,还下这么重的手伤他头部!” 孙大夫劝解:“唉,事情已经发生了,国公也不要太生气,孩子们之间,冲突也是常有的。大公子也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或者失手,未必就是存心要打得那么重。在下此来,也不欲令国公父子失和,只是提醒国公,务必要告诉少公子切切不可劳乏过度啊。此病若是从胎里带来的,尤其忌劳乏,劳乏越甚,发作就越凶猛,越棘手难治。不管是与不是,少公子都一定不能太劳累了。” 父亲感激道:“先生此来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还请先生这些天照顾好他,勿令加重。今后,我一定会更多留心他的。” 孙大夫:“这个自然。不过,就算不是,就算这次没有造成更严重的内脑损伤,他也必须卧床多静养几天,不能好一马上又去兵营那般劳乏了。国公一定要看住啊。在下会给他开一些补益之药,不论是与不是,都防患未然。道济师父给他的混元丹,也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多谢先生。”父亲,“我一定会和他好好谈谈,让他在家好好休息调养的。” 孙大夫:“在下要相告的事情已经完了,国公若没有别的事情,在下这就告辞了,过去再看看他。” “孙先生!”孙大夫走到门口,父亲又叫他回来。 “先生,无论是与不是,此事,都不必张扬。特别是,不必让景龙自己知道。没有完全确诊之前,都不必让他知道。丁舅爷早饭后就要回临水,暂时也不必让他知道,免得他担心害怕。就,景龙还在峪口没有回来就是。” 孙大夫拱手道:“那是自然。此事紧要。在下会守口如瓶,不会不知分寸的。” 父亲难过地:“他是个好孩子,上天不会这么残酷,让我这么早失去他母亲,又早早失去他。” 第六十三章 安息香 “去把这个上。先王赐的上等西域安息香。放在靠近床的地方。他会睡得好一些。” 父亲吩咐完下人之后,就在你床边坐了下来。 他看着你。有很长时间,他没有这样仔细看过你的脸了。在你脸上,他辨识出你母亲的下巴、嘴唇和鼻子。一阵心酸直冲咽喉。 你感知到父亲的到来,但是你痛得什么反应也做不了。 你从来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你全身心都沉浸在和它的搏斗当中。你只能完全地静止不动,让自己没有任何多余的能量消耗,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抵挡住它。你觉得只要稍微动一下,哪怕是睁一睁眼睛,翻一下身,一句话,它就要击垮你,而你就要全线溃决,被它冲卷着,掉进那个无底的深渊了。 你听到父亲在问吴顺情况。吴顺,鼻血是完全止住了。但是,你的情况还是时好时坏。孙大夫早上来的时候,你和他话,还自己坐起来喝了粥,可是大夫走之后不久,你又开始不舒服了,你把喝的粥都吐了,然后就这样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闭目躺着,也不能话,也不能开目视物,对什么都没有反应。 父亲仿佛是在问吴顺打架的事情。你听到吴顺的声音在轰隆隆地响着。他们的对话就像雨一样打在你朦胧的意识里。你不时地被某个词触发的熟悉感惊醒了一,但是,你想不起来那熟悉感后面到底是什么。你在这些没有语义的声音里时而被推到很高的浪尖上,忽而又被压在深深的浪底下。你模模糊糊地觉得把自己和世界系在一起的缆绳,它们正在一一地松开掉。你知道自己应该勾住什么,让这个联系不要断开去。但所有的岸边都是滑滑的,你找不到可以着力的地方。 就在你觉得所有的缆绳都要松开的时候,你忽然被什么拉住了。受到这个触动,你脑中的一片迷雾里,忽然又有了一清明。随着那清明的逐渐扩大,你心里又明白了,那件拉住你的东西是一股穿透力非常之强的香气。它就像是一根救生索一样,笔直地穿透了你脑中黑色的浓雾,在那雾中开辟出了一条清晰的道路。你努力地让自己的意识攀缘住它。你努力地攀紧了那特别的香气。它源源不断地从外面进入你的肺腑,不断扩大着那条路。 你再次听到了外面的声音。你听到父亲对吴顺:“你守了他一夜,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会在这儿守着他。” 你再次努力了一下,你把意识一圈一圈地缠绕在那香气上。你觉得胸口的恶浊和反逆正在变得淡薄,那个堵住空气进入的东西,正在消失。越来越多的新鲜空气涌入了你的肺里。 你感觉到有什么动了一下。随即你意识到那是你的手。是父亲把它握住了。你感觉到父亲皮肤的温暖,感觉到他皮肤上的皱褶,他握紧你的力量。你的意识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力量靠了过去。你靠在那个力量上,心里一阵松弛。 你听到父亲:“现在就只有我们父子俩了。景龙,你觉得痛得厉害就出声吧。你想怎么出声都没关系。不要这样辛苦地忍着。吴顺,你连一声都没有哼过。父亲知道,那是有多困难的。” 父亲:“你不用怕让我担心忧愁。我们是父子。你的身体感觉到有多痛,我的心也就同样感觉到有多痛。我们是一体的。” 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席卷过来。你痛得像被五马分尸,心里只想能够立刻断气结束这痛苦。你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垮塌下去,全身一力气也没有了。在土崩瓦解的虚脱感中,你控制不了自己,身体强直地一阵抽搐,你迷迷糊糊地呓语了一声“母亲”,两行眼泪顺着你的脸颊流了下来。你觉得头被人扶起来了一,有人在你嘴里塞进了一条毛巾,你下意识地死死咬住毛巾,把想要失声大叫的冲动拼命关在咽喉之中。你恍惚中感觉到父亲紧紧抱住了你。父亲在你耳边:“再忍耐一下,儿子。它马上就过去了。马上就会过去了。父亲和你在一起的。你母亲也和你一起。我们都和你,在一起。”父亲的眼泪连续不断地落在你的皮肤上。父亲紧紧把你抱在怀里,泪水纵横地:“惠英,惠英,请你在天上保佑我们的孩子,不要让他受这样的痛苦。”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你高度僵直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了。你松开了咬着的毛巾,它掉落在枕头上。你全身大汗淋漓,成串汗珠顺着脸颊不住地往下滚落。随着疼痛的减轻,你慢慢地恢复了清醒,但是还没有恢复力气。 父亲心地给你擦着满脸的冷汗。你看着父亲,你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父亲:“不用话。你要的,父亲都听到了。父亲知道你想你不要紧,也知道你想自己不孝顺累父亲担心,还想解释打架的原因,还想这都是误会,不用因此破坏家庭的安宁。还想请我顾及姨娘,不要因此惩罚景云。” 父亲:“儿子,你不用辛苦地把这些话出来。父亲都能听到。父亲都答应你。我不会着急,不会对景云大发雷霆,也不会责怪姨娘。凡是你心里希望父亲做到的,父亲都会为你去做到,都会按你的心意去做到。”父亲:“你是我的儿子,你所有的心意,父亲都是明白的。” 父亲:“父亲还知道,你心里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儿子,你是太辛苦了。你不用把所有的责任都扛在自己的肩膀上。父亲知道你的梦想是什么。但是,这场战争,它实在是规模太大了,持续得也实在是太久了。要让它停下来,也是需要时间的。你不能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父亲:“父亲知道你的意志力很强,但是,你的身体却未必能承受得了这么大的重压。有些事情,父亲之前没有告诉过你。你的母亲怀你的后期一直在重病当中,她本来就是个纤弱文静的人,体质本来就并不强健,你生下来,体重很轻,本来带着胎里弱的。从你就不能太劳乏,一劳乏就会生病。你生下来后,你母亲一直病重无法照顾你,其他人的照顾,始终也不能比上亲生的母亲。你那时候常常生病。你母亲很担心。我也很担心。就是你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你也还在生病,你啼哭了一个晚上,声音都快哑掉了。你母亲流着眼泪哀求我,她,她知道自己是必死的,没有办法看到你长大。她恳求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少病少灾,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能够长大成人,长成一个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能够替我们家光耀门楣的男子汉。她不能话的时候,就用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看着我的眼睛。” 父亲:“所以,你母亲死后,你还很的时候,我和你舅舅,几经考虑,最终决定把你送到清川,去跟随你的师父和师祖。当你的师父把你带走的时候,你骑在他的马上,你在他的怀抱里回头看着我。你的眼睛里面都是泪水。我看着你跟着他越走越远,心里的那个滋味,你做了父亲以后,才能够真正地体会。” 父亲:“儿子,你是不能太劳乏的。虽然现在和时候相比,你已经强健了很多,但是,每个人的身体,都是有它的极限的。你不能越过那个极限。越过了极限的话,身体是会要发出抗议的,它会向你示警,恳求你让它休息。” 父亲:“孙大夫早上来和我谈了。他认为这一次就是你身体的一个强烈示警,它需要休息。你的这次头痛,就是一个向你传递的身体信号。只是不巧,景云正好在那个时候伤了你,让你后面受了这么许多额外的辛苦。但是,你不要担心,大夫他确定你只是劳累导致的神乏体虚和头部震荡损伤,并没有太大的问题。等你休息几天,头部受的震荡损伤减轻了,就不会这么难受了。”父亲。“我已经派人去和清风寨的傅统领了,他会帮你处理好那边的事情,你可以住在家里安心休息,等完全好了再回去。家里毕竟什么条件都要好些。” 父亲:“我也会推了所有的事情,这些天都会好好地陪着你。我们父子长久地分离,相处的时间,也实在是太少了。” 父亲:”当年,你母亲病重的时候,总是睡得不好,人消耗很大,老汉王听了,便赐了我一些这种西域的安息香,它是用各种名贵的安神息痛的药物制成的。你母亲用了很有效。因为稀有难得,没有用完的,也都珍藏着。现在,都给你吧。它会帮到你的。每天着它睡,就可以睡得安稳了。” 你微微睁着眼睛。你看着那些香。袅袅的香气从薰香铜炉的鹤嘴里绵绵不绝地吐出来,在空气中弥漫开。你看着父亲。你的嘴唇再次动了动,你出了声音。你虚弱地:“父亲。” 听到你出的“父亲”,在窗外站了好一会儿的我,心里颤抖了一下。 我放弃了进去看你的想法。我默默地看了窗子一会儿,然后转身悄悄离开了你的院子。 父亲已经知道了我原本要去告诉他的事情,父亲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就是从那一天起,我明白了,不苟言笑的父亲,心里是多么地深爱着你。 如果,在那些你最艰难的时刻,有谁,曾经有力地帮助过你的话,就是你的父母亲,而不是我。 父母亲的爱,是任何其他的感情都不能比拟,也无法替代的。 如果,我的父母亲还活着,那么,是不是后来那些失去你的日子,也会过得容易一呢。 第六十四章 惩处 “孽子,给我进来!”父亲怒吼一声。 景云心惊胆战地迈步走进了家中的祠堂。这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是家中最神圣的地方。作为庶子,他只有每年年节的祭祀日,才能随父亲步入这座祠堂,而作为侍妾的姨娘,从来都没资格进来过。 听并非祭祀的日子,父亲就召唤他去祠堂,景云心里一阵寒战,心知必定是打架东窗事发了,此去必遭严厉惩处,绝无逃脱的可能性。 他赶紧对身边的厮:“你马上去告诉母亲,父亲要打死儿子,请母亲立刻到祠堂来救我!晚来一步,我可能就活不了命了!” 看厮一道烟地离开后,他这才强自镇定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硬着头皮一步一磨蹭地,向祠堂走去。 听到父亲的咆哮,景云的双膝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他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儿子,儿子不知犯了什么错,让父亲这样生气。” 父亲见他进来,便吩咐从人:“给我把门关上!” 祠堂的大门咣当一声沉重地关上了。景云惊恐地看着仆人把门闩闩上。 “你干的好事!”父亲愤怒地走过来,一把揪住景云的脖领子,不容分地把他向灵牌供台方向拖行了好几米,把他用力往前一扔,景云就扑跪在了供台前。 景云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声泪俱下地:“父亲饶命!儿子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还请父亲教训!” 父亲指着他,怒道:“你,现在,当着列祖列宗,给我讲清楚:你和你弟弟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你下这么重的死手,想要一拳打死他?他到底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景云爬行到父亲脚下,伏地颤抖道:“父亲明鉴啊,儿子并没有下死手,只是兄弟一时言语不合,他对儿子动手动脚,儿子知道他功夫了得,心里害怕,一时情急,就挥拳抵挡了一下,也就一下而已,不想他摔倒了,把鼻梁碰了一下,便血流满地。儿子见他这样,觉得闯祸了,儿子就赶快走了,免得和他那个随身的野人发生冲突。儿子就只挥拳挡了一下他而已,绝对没有下过狠手啊!父亲!” “住嘴!”父亲听了他的辩解之后,更加火冒三丈,喝止道:“你还敢狡辩!难道我是没有眼睛的吗?他给你打得鼻青脸肿,流血呕吐,倒在床上一天一夜都还爬不起来,难道这些都是他自己摔的吗?” 景云继续分辩着,想要拖延时间,他:“儿子不知道他后来为什么会那样,天地良心,儿子真的没有下过狠手打他!” 父亲盛怒之中抬腿一脚就把景云踹倒在地上,:“你的意思是他在装模作样骗我吗?难道孙大夫也会骗我吗?孙大夫确凿无疑地,他是被你重击之后导致的脑震荡。何况还有人证在!岂容你抵赖!你要我叫琴儿进来对证吗?”景云本想琴儿本来就是帮他的,可是心里一转念,决定不这句话。 父亲痛心疾首地:“这些年,我是何等地信任你,栽培你,成就你,从来没有因为你是庶子身份,就让你在家里受半委屈。你弟弟回来之前,我专门找过你,我当时和你谈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景云啜泣道:“儿子不敢忘记,父亲教训儿子尊卑有分,长幼有序,让儿子友爱弟弟,全心辅佐帮助他,管好家里的事情。” 父亲愤怒道:“亏你还记得,那你做到没有啊?!啊?!做到没有?!” 父亲:“自从他回来之后,你一直心怀不满,对他不亲不友,我心里一直是有数的,合宅上下人等,也都有目共睹。之所以没有管你,一是我相信他能够容得下你,能够处理好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二是我也相信你,相信你分得清好歹,分得清尊卑,面对他的一再维护忍让,你会被他的兄弟情谊感动,你会惭愧回头。我不想让你感觉,父亲是偏爱他的,而不疼惜你。我对你是一再容忍,一再地给机会让你改过自新。无论是你弟弟,还是为父我,都给了你不计其数的自省机会,可是你呢,你是怎样对待我们的信任和宽宏?!你心里,可有一时一刻把他当成是你亲兄弟,可有半分半,顾惜到父亲的血也同样流在他的身上!” 景云被父亲训斥得无辞以对,只好伏地哭泣道:“儿子糊涂,一时想错了!请父亲饶恕儿子!儿子再也不敢了!” 父亲痛心道:“我们崔家,人丁本来不旺,父亲这么大年纪,就只有你兄弟二人承欢膝下,只有你们兄弟二人啊!你们两兄弟,本是血肉相连的至亲骨肉,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能互相体谅,就必须要在家里宾客盈门的时候,闹得这样天翻地覆,打得这样血流满地。你,你就不怕把我们崔家的脸,都丢尽了吗?!丁家舅爷,当天就在我们府上,他对你母亲的生日,可是全心捧场,对你母亲,可是尊敬有加,他是一等侯爵,论身份,论地位,不知道比你母亲高出多少,可那天你也亲眼看到,他是怎样地敬重你的母亲!可你呢,你就在那时,把你弟弟打成这般重伤,还是趁人之危,在他身体那么不舒服的时候!你的良心何在啊!你的本性何其凶残!看到他头痛难忍摔倒,你不仅不去救护帮忙,反而落井下石痛击他的要害,你难道不知道他从就是有病根的吗?你没有看到他时候几乎都要病死吗?你不知道他的头部是不可以这样重创的吗?不知道这对他来可能是致命的吗?啊?!看到他伤成那个样子,我实在是不敢告诉丁家舅爷,若让丁家舅爷看到,我有什么颜面去面对他,又有什么理由不打死你这个逆子来向他谢罪呢?景龙是他妹妹留下的唯一骨血,他妹妹舍弃自己的生命为我们崔家传宗接代,难道我们崔家就用打死她儿子的方式来回报丁家吗?!你个混账东西!” 父亲:“幸好你弟弟还不是和你一样的糊涂,这件事情才没有在当天闹大,没有闹得尽人皆知,没有让你母亲颜面尽失,成全了她一个风光的大寿。而你,你事后完全不知反悔,就算是知道孙大夫来过两趟了,就算是知道他伤重到起床都起不来了,你还不闻不问,你连他的院子,都没有去过一步!你还关心他的死活吗?你心里是想要父亲老年失子,你才会称心如意吗?!” 景云还想争辩。父亲当头喝断:“闭上你的嘴!你做出这等事情,不可能逃脱家法的惩罚!给我面向祖宗的牌位跪下!现在,我要代列祖列宗教你懂得什么是身为人子该有的行为!” 景云抖抖索索地跪在灵牌前。那些灵牌上显赫的爵位,有如泰山一样,压在他的灵魂上,让他觉得自己无比的渺,有如地面上的尘埃。 此时此刻,他心里非常恨你,无数次地在诅咒你,若不是你假装伤得这么重,若不是你赖在床上装模作样不起来,今天,自己也绝对不会被父亲这样痛骂,不会有这番羞辱和恐惧!他深恨自己,为什么那一天不痛下狠心,一拳就结果了你,为什么那一拳就没能打死你! 父亲对左右:“去拿家法来!” 随从悄声对父亲:“老爷,姨娘来了,就在门外,要不要……” 父亲断然:“去传我的话,叫她老实待在外面,听我怎么教训她的好儿子!这是我们崔家男丁的事情,不关她的事。她若敢有啰唣,立刻给我逐出门去!去拿家法!”何用下人传话,父亲吼得这么大声,站在外面的姨娘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听父亲口气这么决断,又听连“逐出门去”这样绝情的话都出来了,心知父亲这次真的是发了雷霆之怒,决心要管教景云了。姨娘哪里还敢出声惹事,只好按捺着满心的惊惶,流着眼泪在门外无声地站着。 “啪!”一声脆响。父亲手持皮鞭,用了全身的力气,结结实实地给了景云一鞭子。就算隔了一层大门,祠堂外也清晰可闻。姨娘听得全身一阵发冷,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但却捂住嘴,一也不敢哭出声。 脆响之后,大哥的后背上出现了一道深达半寸的、血红的鞭痕,被打的部位,应声皮开肉绽,鲜血狂涌而出。他咬紧牙关,身体哆嗦着,痛得双目盈泪,也没有敢发出半叫痛的声音,生怕招来第二鞭更狠的。 父亲拼尽全身力气抽过这重重一鞭后,便把鞭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身为长兄,你哪里还有一友爱之心!打你这一鞭子是为了让你明白,你兄弟的痛苦,也就是你的痛苦。你在这家里的快乐和风光,不可能通过伤害你弟弟来得到!” “起来!”父亲对他:“这一鞭子,也是打给你母亲听的,也让她也知道,应该更加用心地管束你的种种不规矩!我们崔家,祖祖辈辈多少代,都从来没有出过残害手足的人。我不能让这件事情在我的儿子身上发生。这种事情,以后绝对不允许在我崔家出现!你若再敢对家里的兄弟姐妹做什么,要么,就在祠堂伏法,以谢祖宗,要么就给我滚出家门,永远都不要再叫我父亲了!下次再做,你也绝对不可能不连累到你母亲!如果你对你母亲还有一孝心,就不要再做这些勾当,让她跟着你蒙羞受辱!” 父亲:“现在,从这里出去,立刻去看你的弟弟,去向他道歉,去谢谢他的原谅和友爱。如果不是他不顾自己痛得死去活来,还在想着求我不要惩罚你,你今天所应受的惩罚,远远不止是一鞭子这样简单的!开门,让这个逆子滚出去,改正他自己所犯的错误!” 祠堂的大门打开了。大哥爬了起来。他看着父亲。他向父亲施了个礼,就脚步不稳地走了出去。 他忍着后背上火烧火燎的钻心疼痛,迈过门槛,看到姨娘眼泪汪汪地站在祠堂的门口,脸色煞白地全身发抖。 景云默然无语地跪下来,朝母亲磕了个头,:“儿子对不起母亲,让母亲担心了。” 姨娘看到他后背上触目惊心的鞭痕,心疼已极,忍不住想要去照拂他。 父亲从祠堂走了出来,喝止道:“让他去!让他先去改正自己的错误!他既然有胆量残害骨肉,就要有勇气承担这样做的后果。犯错误都要付出代价的!” 姨娘一听,便不敢去拉景云。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饮泣着:“儿子不肖,老爷管教的是,妾身向老爷告罪。但是,儿子可以慢慢管教,唯愿老爷息怒,不要为这事气坏了身体。” 景云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再次向父母一躬,便拖着踉跄的脚步,一路向你的住处走过去。 第六十五章 道歉 大哥像梦游一样地从祠堂那边走了过来,一路上对所有的下人视而不见。 他从下人们身边经过。下人们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神情,看着他后背上可怕的鞭痕和殷红血迹,悄悄地在他身后交头接耳。可他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 在通往你所住院落的长廊上,他遇到了我。我正想去你院子里看望你。 我听了父亲召唤景云去祠堂的消息,也听了姨娘慌慌张张地赶往那边去的消息,照理,我应该陪着姨娘去,因为她毕竟是我养母,她这样惊惶时,作为女儿我应该在她身边。 但是,我不想去。我恨景云。为了他这些年对我所做的,为了他从你回家后所有对你做的,为了他让你经受这样的痛苦,今天的结果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是罪有应得的。我不想去给他求情。我希望他受到应有的惩罚。我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心非常坚定。 可是,看着他脸色苍白、心神恍惚地这样走过来,看着他的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我的心里,突然又觉得很不好受,刚刚对他的仇恨之心,瞬间又淡薄了下去。甚至,我发现自己,对他还有几分怜惜和同情。我对他,毕竟还是有感情的,十多年的青梅竹马,不管他现在变得如何不可理喻,真的看到他受苦,我还是无法压抑自己的恻隐之心。 我迎了上去,想要对他什么,但又不知道怎样。 他看着我走近,他用死蛇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我喃喃地:“大哥。” 他的嘴唇终于有了活气。他冷冷地:“让开,别挡我的路。” 我看着他,感觉非常痛心。 他看着我的表情,他:“你是去看他的吧?母亲和我在祠堂的时候,你心里想着的,是去看他。你,根本都不想过来祠堂,哪怕是过来看看热闹。” 我低头不语。 他:“琴儿。你的心,就像冰块一样冷。” 这句话像匕首一样刺进了我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伤心,眼泪也随之涌上了眼眶。 他:“收回你那些虚情假意的眼泪吧。难道你现在不是很高兴吗?父亲终于替你们报仇了。我终于罪有应得地受到惩罚了。你应该笑,你应该到他那里去,跟他一起笑。” 我摇头。我难过地:“我并不高兴,大哥。我觉得很难过。一家人在一起,难道不是应该相亲相爱吗?为什么要弄到这样的田地。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平平安安,那是多珍贵的福气啊。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得到。” “相亲相爱。”大哥:“你对我母亲和我,能够相亲相爱吗?我母亲养育了你十多年,她刚刚在祠堂外泪流满面的时候,你在哪里?” 大哥看着我,阴冷地:“不是亲生的,毕竟就不是亲生的。无论你对她多么好,她都始终,不会和你声气相通。” 又是一把匕首深深地插进了我的心。我的眼泪刷地就掉下来了。 大哥厌恶地伸手推了我一下,:“让开。” 我被他推在一旁。我看着他像幽灵一样地从我身边经过,飘飘荡荡地朝你的院子里去了。 我突然害怕起来,我觉得很不放心,于是我在后面远远地跟着他,也朝你的院子走去。 大哥跨过门槛,走进了你住的厢房。他对着迎出来的吴顺,翻了一下眼白。吴顺看到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再看到他的后背上鲜血淋漓,着实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从吴顺的身边走过,径往你躺着的内室而来。 大哥从门外一步就跨进来。他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你的面前。他跪得这样重,以致于膝盖下都扬起了一阵轻轻的微尘。 你听到这咚的一声,微微睁开了眼睛。你艰难地动了一下。跟进来的吴顺赶忙过去,心地扶着你慢慢坐了起来。天旋地转,你根本就坐不住,只能虚弱地靠在吴顺肩上。在身体挪动造成的又一阵剧痛当中,你满脸是汗地喘息着,视线不清地看着大哥。 你们互相看着。你们在各自的难耐的痛苦中,互相看着。 大哥猛然地趴伏在地上,他朝你用力磕了一个头。他是这么用力地磕着这个头,以致于他的额头马上就变得又青又紫了。 你再次动了一下。你心里想着让吴顺去拉他起来,但你痛得舌头僵直,怎么也不了话,想推吴顺一下也没有力气,而吴顺那边一动静都没有。 大哥从地上抬起头来,把那个青紫发黑的额头对着你。 大哥:“对不起。少主。我不该以下犯上动手打你。谢谢你宽宏大量不计较,也谢谢你在父亲面前为我情,让我免受处罚。我身为长兄,却没有一友爱之心,不配做父亲的儿子。从今以后,我会洗心革面,再也不会做伤及兄弟姐妹的事情。若我有做,就让我利刃穿身,不得好死!” 大哥完这些话,又咚地磕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头。这一下,声音之响,就连吴顺的心里也跳了一跳。 他磕完这个头,就站了起来。 他不再看你。他转身向门外走。 在你的目光中,他迈过了门槛,一步步地走到外面去了。 我站在你房间前的竹丛边。我看着大哥拖着脚步,跌跌撞撞地从你的房间里出来。 我看着他走近我。他走到我面前。我看到他青紫的额头。 他用梦游般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这种眼神,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是一阵深深的难过。 他:“我在你眼里,居然看到了难过。你还会为我难过?” 他喃喃地对我:“告诉我,我到底是有父亲,还是没有。” 我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个嘲弄的冷笑。他:“进去看他吧。他实在是,太会演戏了。” 他再次伸手把我向旁边推开了一。他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了。 我看着他,消失在转弯的地方,不见了。 我突然听到吴顺在里面焦急的声音。厮们在院子里一阵混乱。 我赶紧进了你的房间,看到你正趴在床沿上剧烈地呕吐。你吐得头都抬不起来。一个厮架着你,吴顺轻轻地帮你拍着背,试图让你感觉舒服一。 我站在你床前,心如刀绞地看着你这样呕吐。 我也看到你床前的地面。在大哥刚刚磕过头的地方,有一血迹。 我看着那血迹。我又看着你。我在你床前跪了下来。我捂住了眼睛,无声地开始哭泣。 吴顺和厮心翼翼地扶着你重新躺下。 吴顺对厮:“他只能躺着,不能再挪动身体,不能再坐起来。”吴顺把安息香炉放得更靠近你。他转身去把门重新关好。你倒在那里,呼吸沉重,汗流如注,脸色灰白。 我看到你这样,心都碎裂成无数片了。我趴在你床边,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簌簌落下。一生当中,我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我的眼泪汹涌滂沱,无法止住。 我忽然感觉到什么。 隔着朦胧的泪花,我看到你的手,你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握在你的手里。因为痛得全身无力,你只是微微地握着它,没有一力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你。 你嘴唇动了动。我看着你苍白的嘴唇。 你恍恍惚惚地、非常轻微地,几乎比耳语的声音还要微弱地:“别哭。” 你完这句话,就又意识模糊了起来。你又一次一动也不动了。你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就好像是你已经睡着了。 但你的手,一直都抓着我的手。而我,也就任由自己的手,留在你的抓握当中。 我就这样跪在你的床前,直到你再次在安息香的氤氲的香气中,昏昏睡去,手指慢慢地舒展松开了。 我跪在那里,感觉到你们兄弟各自的痛苦。它们就像两个非常靠近的漩涡。而我,就处在这漩涡的中间。 它们早晚都会吞没我。 如果我们无力援救他人的痛苦,那些漩涡,就早晚都会吞没我们。 我们的命运,就是他人的痛苦。 第六十六章 士气 “统领。”傅天亮出现在你的卧室门口。 吴顺扶着你坐了起来。你:“傅兄,你怎么来了?” 傅天亮:“统领,你怎么样了?听你累得病倒了,弟兄们都很牵挂,一定要我过来看看你。” 你:“真是太谢谢弟兄们了。我已经没事了。只是孙大夫不放心,一定要让我再卧床休息几天,不让我就回军营去。弟兄们都在辛苦训练,我躺在这里,心里非常不安。” 傅天亮:“统领,这段日子,你实在是太辛苦了,是应该好好休息。” 你:“我这一病,担子就都落在你身上了。” 吴顺代你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些天的病况。 傅天亮:“顺子,我看统领的气色还是不太好,还是扶统领躺下话吧。” 你没有拒绝。你躺了下来,休息了一会儿。你问:“军营的情况如何?” 傅天亮回复:“此来正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统领,统领想要的火药,怀州府都拨付到库了。” 你的眼睛亮了一亮:“怀州府怎么?” 傅天亮:“这里是怀州府的府文,我带过来了,请统领过目。怀州府,我们需要多少,都可以报数上去,怀州府会奉旨筹措,不会有所缺少。” 吴顺接过府文:“统领还没有大好,看东西费神,还是我念给统领听吧。” 你听着吴顺念完府文,对傅天亮:“看来,峪口于统领的弹劾,起到作用了。”傅天亮会心一笑。你:“傅兄,你代我写封信给于统领,衷心致谢。” 傅天亮头领命。吴顺:“这几天,于统领每天都有派人下来问候统领的情况,捎话,听统领病倒,他很担忧,本来应该亲自来探望,但职责在身,不敢擅离营地,希望统领早日康复,再到营地相叙。” 你:“回信也一并替我致谢,我已经安好无恙,谢于统领的关心。” 傅天亮:“现在火药来源已经解决,但是,清风寨原有的库房实在是太了,装不下现在这么多的火药。要扩建火药库。按照统领原来的部署,火药库要新建在山洞中,并从洞中开掘三条通道运送到山战的各个方向。施工难度还是有的,需要地方征发民工,而且需要钱。征发民工,需要怀州府的同意,可是钱,怀州府想必是不能解决。” 你:“民工方面,先从父亲的封地和安临县抽丁吧。过两天我会亲去怀州府,拜访一下薛大人,获得从地方征发民工的许可,应该并不太困难。所需费用,我再想想办法吧。” 吴顺:“你要先安心养病,不要在病中还为这些事情劳心费力。” 傅天亮听了,忙:“是啊是啊,顺子得对。是我考虑欠周到了。先等病好了,统领再来操心这些事情吧。统领病体虚弱,好好休息。” 你看了看吴顺。你再次感到内在的虚弱。你闭上眼睛,又休息了一会儿。 傅天亮看着你的脸色有发白,便:“统领,你累了,再睡一会儿吧。我和顺子出去聊聊。” 你闭着眼睛,了头,没有话。 吴顺对傅天亮使了个眼色。吴顺示意厮过来照看着你休息,自己轻轻地站了起来,和傅天亮两人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走廊里。 傅天亮对吴顺:“统领这次好像病得不轻,都好几天了,精神还这么不好,整个脸颊都陷下去了。而且,统领的脸怎么了,好像受伤了?” 吴顺恨恨地叹了口气:“唉。家里的事情,他也不让我往外。总之,这次他是受了不少苦。” 傅天亮见他不方便与外人,也就忍住,没有再追问下去。 吴顺问:“他一直都惦记军营,不知道兄弟们士气怎样。” 傅天亮:“兄弟们这阵子的确是太辛苦了,虽然没有叫苦喊累的,但士气,难免有些低迷沉闷。我正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大家振作呢。” 吴顺:“他精神不好,不能久谈。我代他吧。其实,统领对此已有安排。” 傅天亮问:“什么安排?” 吴顺笑了一下,:“统领的这个安排,可是士气低落的特效药,保管药到病除。” 傅天亮好奇地:“喔。统领什么妙招,可否透露一二。” 吴顺:“还要请你帮忙先做准备。俯耳过来。” 傅天亮和吴顺两人咬了一会儿耳朵。傅天亮的脸上逐渐放起光来。 傅天亮欣喜道:“果然如此,军心必然大振。”他,“我很期待。顺子,你放心,我回去一定都准备好。希望统领早日康复,我们在营地恭候贵客驾临!” 第六十七章 一刻千金 自从那天在祠堂受罚之后,有好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过大哥。 听,他拒绝孙大夫的治疗,而叫了镇上另外的大夫。他也拒绝停下外面的差事,在自己院子里养伤。他比之前更加勤勉地忙碌于外面的差事,并且比之前更加沉默寡言,办差之余,除了每天早晚给父母的请安,他一进内宅就躲进自己的院子,不像之前那样,走路带风,好像总是哪儿都在。 祠堂的事情发生后,姨娘对父亲的态度,更加恭顺,也没有对我过什么,每天的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姨娘还几次带了滋补的东西,去你院子里探望,对景云的行为多次致歉。但是,我总隐隐约约觉得,姨娘和我之前,已经有了些许芥蒂。她对我更多了几分客气,少了几分亲密。然而,这只是一种感觉。若要具体列举什么变化,却也真是不出来。我心里经常会回响起景云的讥诮:“毕竟不是亲生的。无论你怎么对她好,她始终不会和你声气相通。”这让我心里觉得很不好受。我隐约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能够待下去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在阴沉郁闷的生活当中,唯一让人欣喜的事情就是:你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在孙大夫的精心照顾,和父亲的亲自陪伴下,卧床调养了五六天之后,你的情况已经好转了很多,除了精神不太好,虚弱疲倦之外,别的症状都消失了,尤其是那种令人无法忍耐的剧烈头痛。第七天的时候,傅天亮抽身从军营过来看你,你已经能够坐起来接待他,和他谈话。傅天亮离开后,又过了四五天,你已经差不多痊愈恢复,可以起床行动自如了。你恢复了行动自如之后,就想马上回去军营。但是,父亲和孙大夫都坚决不同意。孙大夫再三要求你必须还在家里卧床休息至少六七天,而且一定要特别心,不能再一次地造成头部损伤,若重复受伤,哪怕只是轻微的伤,后果也会很严重,可能会形成永久性的脑损伤,影响肢体或者神经功能。他们也不同意你进行需要大量脑力活动的任何事情,看书下棋谋划事情,一律都在禁止之列。父亲特别嘱咐吴顺和你院里的下人们,务必严密地看住你。他们忠实地执行着父亲的要求,严格地把你的活动范围限制在院子里,尽量劝你卧床休息。 那几天时间,每天早上起来,你吃过早饭后,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吴顺和你院子里的厮就会过来,劝你再回到床上去睡觉。如果你不同意,他们就施展车轮战法,锲而不舍地反复劝,直到你无可奈何地同意回到床上躺着为止。这一躺就必须躺到午饭前才允许你起来。午饭后,由吴顺或者其他厮陪着你再去院子里走走,然后又施展车轮战法,劝请你再去床上躺着。晚饭后,天刚黑,吴顺就带人过来伺候你洗漱,让你早早上床再睡。你怎么抗议也没有用,只能郁闷地倒头再睡。充分的休息,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效果。你的脸色日渐红润,陷下去的两颊也重新丰满了起来。那种生机勃勃的光芒,又重新回到了你脸上和眼睛里。你现在看上去,又像是刚从清川回来的那些日子一样,健康而精力充沛。 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你院子看你。 有天上午去看你的时候,看到你正在和吴顺蘑菇,你向吴顺央求道:“爷,我是真的睡不着了。你们不能总这么逼我,你们总得让我一天到晚有清醒的时候!”而吴顺毫不动摇地回答:“孙大夫了,睡不着你就闭着眼睛养神。反正躺着不许起来。”你:“躺着也很累的!你没听傅兄吗?汉王下拨的火药都要陆续运到了。我得回去,好多事情要处理。至少,你得让我写几封信。”吴顺不容分地把你按倒在床上,拿起被子就给你盖上,坚定不移地:“睡觉!写字费脑子,大夫,你想都别想。”你看着吴顺,叹口气道:“这和冬眠有什么区别啊。” 我的侍女听了,便在身后嘻嘻笑道:“有区别。区别可大啦。冬眠可没有美人相伴在侧。”我的脸红了,赶紧呵止:“不许没规矩瞎。” 你看到我进来,便要从床上起来,吴顺伸手再次把你按倒在枕上,:“躺着!”你瞪着吴顺。 吴顺:“瞪眼也会累的。去,把眼罩给他拿来戴上。” “你这是趁人之危。以前没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你恨恨地。 我看着你们斗嘴,忍不住笑道:“好了好了。我来个和吧。哥哥呢,你就好好地躺着,不要让他们为难。顺子呢,也不用这么威风八面。眼罩呢,就免掉了吧。” 我:“我知道,哥哥每天这么躺着很闷,我来帮你解解闷吧。好不好?” “再这样下去,我觉得自己都要发霉了。”你郁闷地。 “不要牢骚了,谁让你是病人呢。”我。 你:“我真的已经好了,都可以一步蹿上房了。” 我:“好了,知道你能耐。可是咱们得听大夫的。孙大夫若你还没有全好,能蹿上房也不算全好。先喝汤,好不好?”我让侍女把端着的汤盅拿过来。 我接过汤盅,舀了一勺,在唇边略试试,:“快喝吧。现在不烫不凉,温度正合适。” 你:“这是什么?” 侍女:“是姐亲手炖的冰糖燕窝。” 你:“我早都没事了,何用吃这样贵重的东西。” 我:“贵重的东西就是这个时候派用场的。你要是不喝,我这一早上就全都白忙了。” 你听了,就不言语了。你瞪着吴顺,恨恨地:“爷,可以恩准我起来喝汤不?” 我看着你把燕窝汤都一勺一勺地喝了。 侍女接过喝空的汤盅,笑道:“少公子您就慢慢等着吧,姐在厨房还准备了好多材料呢,接下来还有木耳汤、枸杞汤、川弩汤、天麻汤……” 你看着我。我在你的目光下低下头去。 你:“明天,你也炖补养的汤,叫人去送给大哥吧。那天我看他背上,也伤得很重,不知道这么些天痊愈了没有。” 吴顺恨道:“你受了这么多天的折磨,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全都是拜他所赐,还要给他炖汤?!” 你:“他那天也是出于误会,并不是故意的。他也没有下那么重的手,是我自己先就已经头痛了,看上去才有吓人。” 吴顺道:“到这个时候你还在帮他话。” 你看着我。你:“琴儿。你会吗?”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默然头。我:“你的意思,我都明白。放心,我会的。” “喝完了汤,我是不是又该躺下睡觉了?”你忧伤地问。 我:“躺下是要躺下。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听我弹弹琴吧,可好?听琴可以清心安神,你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能睡着了。” 我示意另一位侍女把抱来琴架好,把弦调好。我问:“想听什么?” 你看着我,你:“琴儿,不用这么辛苦。” 我:“我不觉得辛苦。弹琴本就是喜欢做的事情,更何况,更何况……” 吴顺接道:“更何况,还是对着知音的人。” 你再次瞪了吴顺一眼。 你:“你弹的曲子,我都喜欢听。” 我:“那,就弹一曲清雅悠远的,你听听是什么吧。” 那天,我坐在你床的对面,凝神静心,弹了一曲《古刹》。 琴声犹如山涧的清泉飞漱,淙淙流响,整个房间瞬间就空旷起来了,仿佛充满了森林的气息。 你靠在枕头上,静静地听着。 看着我专注地弹,看着你专注地听,吴顺对厮和侍女们使了个眼色。他们悄悄地退了出去。吴顺轻轻地带上了门。 房间就只剩下了我们,还有清亮的琴音。 那就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一生当中,我只有在你伤病的间隙里,才能短暂地陪伴一下你。我深知,你彻底痊愈之时,也就是我们再次分别的时候。 这样的时刻,是转瞬而逝,不复再来的。 我把对你所有的柔情,都倾注到了此时此刻的每一个琴音当中。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寄托在这琴音当中,进入你的耳,你的心,进入你的生命,和你融为一体,变成你的心情,变成你的记忆。 旧山松竹老,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一曲弹毕,余音绕梁。 我们彼此相对,互相看着对方。 你:“好美的琴声。让我想到清川的白云流水,阵阵松涛,还有道观的飞檐,隐没在无数的树冠之间。” 我:“这曲子,就叫《古刹》。” 你:“琴儿。我觉得,自己,真的很有福气。” 我:“我不希望你有伤病。就算一直没有机会陪到你。” 你:“坐过来吧。” 我起身离开了琴凳,坐在你的床边。 你看着我。你握住我的手。 你:“大哥来道歉那天,看着你在我床边捂着眼睛,泪水纵横,我感觉,就像是万箭穿心一样。对不起,让你夹在我家的这些事情之间,为难伤心。” 我看着你。我低头。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 你:“多想时光就这样停止,不再流动。” 你:“让这一刻,就成为永恒。” 良辰一刻值千金。 第六十八章 邀请 (一) “琴儿,再过两天,我要回兵营去了。”你,“弟兄们都在艰苦奋斗,我要去和他们在一起。再,火药库的事情也要马上处理。傅兄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必须要回去了。本来答应带你去临水舅舅家住的,这场病耽误了这么多天,只好推后了,我先回兵营,以后再带你去舅舅家吧。” 我:“没有关系,只要你好好的就行。父亲和孙大夫都同意你回去了吗?” 你:“早上我已经去见过父亲,也和孙大夫谈过了。他们都同意了。我已经全好了。” 我:“回去之后,你别再那样搏命了,一定不要太过劳累。还有,要记得按时吃药,混元丹要再改回两颗,还有孙大夫让你每天吃的药,还有,别忘记带上安息香,还有……” 你笑了起来。你伸出一根指头,放在我的嘴唇上。你:“你还有多少个还有呢。” 我刚要开口,你就:“琴儿,你跟我一起回兵营去吧。”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你。 你:“我过,去临水之后,我还有一个惊喜要送给你。这惊喜就是,请你去兵营。临水虽然暂时不去了,但是,这个惊喜,还是要送给你。琴儿,我现在代表新汉军,正式邀请你,去看看你父亲曾经统领过的军队。你愿意接受新汉军的邀请吗?” 我激动地:“我,我可以去吗?父亲,会同意吗?” 你笑道:“可以。父亲已经同意了。——不过,你只能去一个白天,晚上可不能在那儿过夜。” “真的啊?”我脸上光彩焕发,“你怎么能让父亲同意的呢?” “就是对父亲了,父亲就一口答应了。”你,“最近父亲好像特别好话,除了留我养病之外,其他不管我想要怎样,他都是同意的。” 我:“父亲看你这次病得辛苦,心疼了啊。你起不来床的那几天,父亲真是着急得吃不下睡不着。” “是啊,也才十几天的时间,父亲就多了好多白发。我实在是太不孝顺了。回来一趟,不仅不能让父母高兴,反而出了这么多事情累父母操心。” 我:“你没有做错什么。累父母操心的,不孝顺的,并不是你。” 你:“事情总归还是因我而起,我怎么能心无愧疚呢。看着父亲把外面那么多事情都推掉了,一夜一夜地守着我,我心里真是觉得十分愧疚。” 我:“所以,你下次千万不要再生病了。不要再让父亲心里疼惜。不。你永远都不要再生病。” 你笑道:“傻丫头,人吃五谷杂粮,怎么可能永不生病呢。”你,“只是,不要因为身体生病,让心也变得病态,也就好了。” 你:“琴儿,去兵营之前,我们这两天,还有一些准备工作要去完成。” 我:“准备?” 你看着我,笑着:“对了。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打扮一下你,让你的光芒,照亮整个清风峡口。” (二) 虽然我一生里最爱的人都和军营密切相关,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进过军营。 对我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许多将要为了杀人而死去的人聚集在一起的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我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但是,我的父亲和我的心上人,却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因此,不管我怎样地不喜欢它,它还是会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只能去接纳,去了解,去理解,去习惯它。 你带我第一次进军营的时候,我还不满15岁。我从来没有想到,0多年后的有一天,我会有勇气,竟然自己带领一队人,闯入了这个杀气弥漫的地方,只为救出天下的君王。 没人知道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三) 侍女帮着我把白色骑马装的锁扣都用力拉紧,让它紧紧包裹着我的身体。 我从来没有穿过这样紧绷的衣服,看着镜子里自己显露的身体曲线,我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我伸手去拉背后的锁扣,我:“这怎么能穿出去呢。我不要穿这样的衣服。” 你看着我,你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从桌边站起,走了过来。你让侍女让开。 你轻轻抓住我拉锁扣的手,把它放了下来。 你:“不。你要穿。” 你轻轻地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铜镜。你和我一起看着镜子里的我,你:“看哪,妹妹,你穿这个,有多漂亮。” 我:“可是……”。 你:“琴儿,听我,我不是随便带你去军营玩的,这是你必须去通过的第一道考验。我们要很用心地对待它。” 你:“这是你与未来新军队的第一次见面。这对你的一生来,非常重要。就像是打仗一样,此去,你必须要赢,不能输掉。” 我能够理解你所的“未来新军队”,但我不能够理解你所的“非常重要”。 你:“琴儿,你和这支军队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即使你什么也不做,你的命运和它的命运也将会彼此相连,互相影响。有些事,你现在还不会完全懂得,但是,相信我,你和新军队的这一面,至关重要。你要在一瞬间取得胜利,赢得他们的效忠与爱戴,你要在这一天的时间里,彻底地征服他们全体的心,并且,把你自己深深地印刻在他们的心里。” 你:“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如果今后不战死的话,都会是显赫一时的人物,能够左右天下的兴亡命运。他们对你的看法如何,在一定程度上,将会决定你的一生。” 你:“为了在一瞬间征服他们,取得胜利,我们就需要了解他们的弱。我们就要准确地打击到这个弱。这个弱就是:他们全都是男人。全都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男人。所以,根据他们的弱,我们就要使用相应的武器。你必须要像天仙下凡一样地出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美到令所有的人目眩神迷,美到让他们每个人都留下永难磨灭的记忆。” 你看着镜子里的我,你:“但是,我们也不能只用这一种武器。这武器虽然能在瞬间征服人心,但也同样能在瞬间制造危险。我们还必须同时用到另一种武器:雷霆闪电。在美到令所有的人都目眩神迷的同时,你必须还能表现出,令所有的人都凛然不敢冒犯的威严。所以,你还得拿上这个。” 你从椅子上拿起一张白色的精致弓。你:“和这套骑马装一样,这也是特别为你做的。适合你的个头和力气。” 你:“琴儿,记住我今天的话。牢牢地记住,这辈子,永远都不要忘了:在军队面前出现的时候,你永远要让他们记得你是女人,也永远要让他们知道,你虽然是女人,但手里也紧紧握着死亡的闪电。” 你:“琴儿,跟着我,到你父亲的军队里去,去见那些士兵。给他们看你的美丽,给他们看你的温柔,也给他们看你的果断,给他们看你的无畏,给他们看你准确无误的、毫不犹豫的致人死命的能力。” 第六十九章 精心准备 庄镇里的校场。 场地的中央竖立着一根旗杆,旗杆上却没有挂着旗帜,而是挂了一串六盏红色的灯笼。灯笼在风中微微地摇摆着。 围绕着旗杆的地面上,远远近近地用白色的石灰粉画了一些餐盘大的圆。 我身着骑马装,手持弓,骑着马站在校场的入口处。 你骑着马和我并肩而立。 你:“一会儿我开始,就夹紧你的马。让它用最快的速度飞跑。” 你指着那串灯笼:“看到那串灯笼了吗?抽出你的箭,这样搭上,拉开你的弓,瞄准它,射灭它!从下到上,一盏一盏地射灭它!” 你:“你是新汉军之父的女儿。你必须证明给他们看,你不仅血脉上是你父亲的女儿,而且精神上更是你父亲的女儿!你要让他们在你的身上看到你的父亲呼之欲出!” 我有忐忑畏缩地:“可是,我的马骑得不好,跑得太快,恐怕会掉下来。” 你:“别害怕。不用担心摔下来。因为我会骑在你的旁边,我会一直跟着你飞奔。” 你:“注意力不要在马上,要在天空。每个人本来就能跑得比所有的战马都要快,没有任何战马的速度能够赶得上我们心的飞翔。让你的身体紧紧跟随着飞翔的心,和它完全没有缝隙,风就会成为你的翅膀,就会托着你在马背上飞翔!” 你:“琴儿,不要想着你是女人。要想着,你就是你父亲不死的精神!当你策马跑过那些士兵的面前时,你要激扬起他们浑身的热血,你要让他们为一个杰出战士不死的精神而热血沸腾!你要燃他们,让他们发出雷鸣般的呐喊和欢呼!他们是你父亲播下的火种。你要替你的父亲去燃他们,让他们成为熊熊烈火,变成草原上遍地燃烧的熊熊烈火。你要让他们明白,所有的汉地的女人,是如何地期待着他们的英雄气概和无畏精神!” 你:“现在,搭箭拉弓,做给我看。” 我按照你的指做了几次拉弓的动作。你帮我纠正。 我:“射程可能太远了,我不知道力气够不够。” 你:“琴儿,不要让你身上的女人来拉这张弓,你要你身上的你父亲来拉开这张弓。他就在你的臂膀上活着,就在你的手指间活着,他就是扣在弦上的这支箭,而那个灯笼,就是他未能完成的使命,未有实现的理想。他现在已经没有了身体去自己走完那最后的一程。你必须送他一程,用你的全部力气,全部的心,送他一程!” 你:“把弓拉到全满!让你的父亲能够重现在军中!” 我们并肩沿着场地策马跑。你一边跑,一边指给我看地下的圆。你:“记住这八组位置,记住马的步数和位置与旗杆的角度。每跑到一组的第一个,你就抽出箭支,搭在弓上;跑到第二个,就用力拉满弓,一定要拉到刚刚我矫正过的位置;跑到第三个的前面,就回头瞄准,冲过第三个就松弦放箭。” 我们重新回到校场的入口处。我感到很紧张,呼吸有急促,胸膛起伏着。我害怕做不到那么好,害怕辜负你的如此重托。 你看到我的忐忑。你鼓励:“相信自己,琴儿。你一定能做到。你曾做给我看过的。你天生就会!你生来就是你父亲的女儿!” “准备好了吗?” 我头。 你:“现在我们一起跑!冲!” 话音未落,我们的两匹马就像离弦之箭一样呼啸而出。 你始终并肩骑在我旁边,让我感到安全。 你大声地鼓励我:“不要限制速度,放马跑!让它起飞!让你的心也起飞!向他们证明,你是这支军队的精灵,你配得上他们的爱戴和效忠!” 我们像风一样地掠过了第一个圆,我在心里暗自祈祷:“父亲,保佑我!给我力量和奇迹!”我沉静下来,把全部的心,放在手里的弓箭上。我默念着你过步骤,抽箭,搭弓,举弓,拉弦,拉满,回身,瞄准,松弦放箭! 八个圆飞一样地闪了过去,我的每个动作做得恰到好处,连贯一体,一气呵成。当我跑过最后一个圆时,一只白羽箭嗖地从我马上飞出,不偏不倚,力道十足地直奔旗杆,一两秒钟之后,最下面的灯笼应声而灭。你大声地叫了一声好,吴顺也在校场旁热烈地喝彩鼓掌。我的心瞬间激越起来,成功的喜悦在每一根血管中燃烧!我感觉到了空前的自信。 你策马靠近我,:“非常好,但是要稳住,心不要动荡,保持马速,我们现在回到起,再跑第二圈。”我头。 转瞬之间,我们又跑了第二圈,我再次重复刚才的步骤,又射灭了第二盏灯笼。 吴顺忍不住雀跃欢呼起来。他兴奋的声音,吸引来了庄集部分守军的士兵。他们在场地外围了一个的半圆。 我忍不住瞥了那边一眼,心里再次感到紧张。 你:“不要往那边看!你射箭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不要为任何事分心。就算天塌地陷,此时此刻,也就只有这张弓,这支箭!跟上我,第三圈。” 我们并肩再次出发,又跑了第三圈,砰地一声,灯笼又灭!欢呼声从校场周围响了起来。 然后是第四圈,直到最后一圈。当最后一盏灯笼也被射灭的时候,校场外已经是一片喝彩。 我气喘吁吁地到达了终,在那里勒马停下。马匹抑制不住飞驰带来的兴奋,还在那里不断地踏蹄嘶鸣。 我用力地勒住马,可是有力不从心,我有失控的惊慌感。 这时,你从旁边骑了过来,你一把挽住我坐骑的缰绳。你的介入有如定海神针一样,立刻让那匹马停止了躁动。它瞬间就安静下来,喷着响鼻,老老实实地站了下来,朝你殷勤地摇摆着尾巴。 “很好!你做得太好了!你真是太棒了!” 你难以按捺心中的激动。你骑马站在我的身边。你的整个人都在发光。 你:“琴儿,你会征服他们的!今后的岁月中,你一定要记得今天。你只有先赢得他们的心,才能用到他们!要从精神到气势,从情感到外表,全面地折服他们!” 几年后,我跟随北汉王刘申远去运州之前,我们告别时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对你:“我不需要什么军队。” 你回答:“不。你需要的。作为汉王的妻子,你需要军队的支持。我只能让他们因为爱戴我而忠于汉王,而只有你,才能让他们将来继续坚定地忠诚于你和汉王的儿子!只有他们也认同你,也爱戴你,你和汉王的儿子,才能成为新汉军效忠的英主!” 那天,在庄镇的校场上,在周围的一片喝彩和鼓掌声中,你眼睛熠熠闪光地对我:“琴儿,这支军队,它是你父亲死后的不死之身,它也将是我死后的不死之身。这支军队,它是所有为太平到来而死的全体战士,共同的不死之身!” 你对我:“跟着我,去军营,为了天下的太平,为了终结战争,去见识,去激发,去再现你父亲的不死之身!” 你:“虽然你是女儿之身,但是,你也绝对不是,什么都不能为天下人做的!” 就是在那一天,你教会了我,一个人若有广利天下的勇气和弘愿,就算她是女儿之身,以蒲柳之质,也同样能为天下开启太平的年代,而去奋勇努力! 第七十章 夜明珠 夜晚。楼上。 我再次取出那片银色的钥匙,打开妆台下的暗格,拿出那个锦袋。 我打开锦袋的束口,把里面的东西,都倒出来,铺在一个妆盒里。然后吹灭了灯。 没有灯的房间,瞬间就充满了一种银色的柔光。 盒子里,铺了满满的一层夜明珠,虽然珠子都不算很大,但是颗颗都是正圆的,而且具有非常好的光泽度,清辉明亮。 我把它们捧在手里,又看着它们从指缝里一地漏下去。 这是老汉王在我1岁那年赐给我的。它们是我的嫁妆。它们是用我父亲的生命和母亲的坎坷换来的。 在颁旨追封我父亲为二等勋爵的那一天,老汉王随诏书赏赐了这一袋夜明珠给我作为对父亲遗孤的抚慰。 将来,能得到这袋夜明珠的男子,将会承袭我父亲的爵位。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把它们拿出来看看,独自对着它们思绪万千。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用它们。 我宁可永远没有见过它们,来换得父母依然活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你白天对我过的那些话,让我想起了它们。 我想起吴顺你拿出封邑收益来补贴军费的事情,又想起傅天亮不久之前的探病。很显然,就算你把自己的采邑收入全都搭进去了,你们的军费也还是拮据的。 也许它们可以用在一个地方。比起充作嫁妆来,那才是它们该用的地方。 我想,父母亲如果还活着,应该也会同意我这样地去使用它。 我再次亮了灯。我仔细地数了一遍它们。不多不少,正好500颗。和你第一批募得的新汉军人数一样。岂不是天意如此吗? 我把它们心地倒回了锦袋中,再把锦袋束好,放入一个更大的皮袋子里,把皮袋子的束口也心地扎好。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没有比太平重现,更加贵重的珍宝了。 太平,才是这个黑暗的长夜里,真正的光。 第七十一章 初入军营 我们并辔比肩,站在清风峡口的清风寨新汉军军营门前。吴顺和几个亲兵,跟随在我们后面。 四周是高耸入云的山峰,耳边是溪水流下山坡的淙淙声,还有鸟啼虫鸣。 有清凉的风穿过。我骑马装的裙裾微微飘动起来,耳边的珍珠耳坠也摇荡起来。 你看着我,你对我:“就是这儿,我们到了。” 我看着紧闭的营门。营门是黑色包铁的,有数人之高,门上布满了尖刺朝外的铁钉。营门中间有个很大的圆形,圆形里面写着都斗大的“汉”字。 门里面寂静一片,没有任何的声音。 我侧过脸来,看了看你。我:“这里面没人吗?他们都出去训练了?不在营地吗?” 你朝身后的吴顺招了下手。吴顺一夹马肚,策马走近你。 你:“传令:开门。” 吴顺:“是!”他伸手取下背后挂着硬弓,拿在手里。他张弓搭箭,对着天空。他嗖地射出了一支响箭。一声尖利的啸响划过天空。 随着这声啸响,黑色的营门慢慢地向左右两边分开了。傅天亮和张保带领几名军士长,从营门里疾驰出來。他们迎向你。 你策马走向他们。 他们在你面前停住了。他们向你行礼。 傅天亮:“全队列队完毕,恭迎统领归队及贵宾驾临!” 我过了一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贵宾”指的,就是我。 你回头对我:“琴儿,我们进去。” 傅天亮等人拨马闪在两旁,为我们让出道。当我们走过去之后,他们紧紧地跟随在我们身后。我们一行人驰马直入正营门。 我抓紧了马的缰绳,我全身都紧张起来,我努力地挺直了身体,感觉到耳垂上的珍珠随着马步的颠簸而来回的摇荡。 马匹穿过营门的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气温降低了,就连光线也阴暗了几分,顷刻之间,我全身的毛孔都收缩了起来,咽喉一阵紧张,坐下战马马颈上的鬃毛也一下子竖立起来。在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搭在了弓上。手指碰触到弓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杀气!这就是传中两军对垒、生死搏杀在即的那种杀气! 就在我心中一凛的同时,眼前出现了一整支盔甲鲜明、马刀出鞘的汉军马队。他们以标准的半月型战斗队形整齐地排列着,寒光闪闪地伫立在前方。所有的人、所有的马都纹丝不动,没有半声息,乍一看,仿佛他们都是石头的塑像一样。 我感到一种强大的压力从那个方向冲击过来,我的战马不由自主地要向后退。我用力收紧了缰绳,控制住它不准后退。 我感觉到那种强大的冲击力瞬间穿越了我的心脏。 天啊,原来两军对阵时的气势是这样的! 我咬了咬嘴唇。我看着你。 你一催马,你加快了马速,瞬间你的马就疾驰起来。我也一夹马肚,紧紧地催马跟上你。 我们像一阵疾风平地而起,向那支军队所在的方向卷去。我们的马队在身后留下了飞扬的沙尘。 转眼之间,我们就接近了这支队伍,我们以流星般的速度紧贴着这支队伍,从他们的前面飞驰而过。 当我们驰经他们的时候,当我经过队列末尾的第一个士兵时,所有的士兵忽然都举起了手里的马刀,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得犹如一个人一样。 我只听得耳畔风声呼呼地响着,眼前是一路都是雪亮的刀光。 就在我觉得有目眩神迷的时候,这支队伍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陈将军!陈将军!陈将军!陈将军!” 忽然之间,向我父亲致敬的声音,这种雷霆般的声音,就排山倒海地充塞了所有的天地,淹没了我的耳鼓! 我觉得全身的血瞬间就沸腾了! 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的一生。父亲,一下子就从一个梦境当中模糊的幻影,从我卧室墙壁上挂着的那把带穗的佩剑,从打谷场上那片曾经殷红不褪的土地,变成了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我现在知道,父亲曾经戴过你们此刻所戴的头盔,穿过你们此刻正穿着的盔甲,他曾跃马持枪,站在新月形战阵的最前方。军营正中旗杆上的大旗曾在他的身后这样猎猎飞扬。他也曾用这样雪亮的马刀在战场上鏖战,用它劈入敌人的骨骼,让敌人飞溅的鲜血浸染遮蔽了战袍本有的颜色! 我一下子就走入了他的生命里,他一下子就变得形象鲜明,历历在目。你得真是太准确了。这就是父亲的不死之身! 我觉得全身的热血都冲到了脸上。我感觉到内在的波涛翻滚,内在的惊涛拍岸! 你得没有错。我和这支军队千丝万缕的血肉联系,是与生俱来的。我是属于这儿的。生来就属于新汉军!我的一生和这支军队的命运,注定是不可分割的。 我们在士兵们排山倒海的呐喊中穿越了整个队列,驰向最前方的高台。 我们在高台前下了马。你向我伸出手来。你抓住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它,带着我,一步一步地沿着台阶走上了高台。 当我们登上高台时,队伍里再次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呐喊:“欢迎统领归队!” 面对新汉军的欢迎,你松开了我的手。你抽出腰间的马刀,刀锋向上,对整个队伍行了一个持刀的致意礼。 士兵们的声音消失后,你走到了阅兵台的前方。 不久之前,你就是在这里,用一场干净利落的格斗,为自己赢得了军队的敬佩与指挥的权威。 你站在阅兵台前方的正中央。我睁大双眼,看着你。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军中的你。这就是后来一战成名,天下皆惊的你! 你站在那里,无论是身体,还是内心,都澎湃着源源不绝的力量,当你站定的时候,整支军队的灵魂瞬间都集中到了你的身上。 再也没有比你更合适出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了。 你站在那里,就像一轮满月出现在中秋的天空上。 整个校场瞬间都充满了你的光。 第七十二章 姐妹 你:“给大家介绍一个人。她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已故陈士钊将军的女儿。” 所有的目光一下子都落到了我的身上。整整1000只男人的眼睛!我生平都没有被这么多的男人盯着看过! 我感觉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烧,脸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你朝我走过来,你:“琴儿,站到前面来。让大家看看你。” 你再次拉住我的手,让我走到高台的中央。你的手把我的手握得紧紧的。我感觉到力量源源不断地从你的手上传递过来。于是,我挺直身体,站在你的身边,屏住呼吸,迎接着这未来新军队的第一次注目。 你:“女人不能进军营,这是军纪。但是,对于我们这支军队而言,始终有一个女人是例外的。这女人就是她,陈琴儿。为什么她可以例外?因为我们这支军队的创始人、奠基人,已故的陈士钊将军,就活在她的身上。陈将军的血脉,此刻,就在她的血管里奔流着。” 我喜欢听你在军中话。你在军中话的声音,有一种特别的威严和冷静,有种让人身不由己就要服从的无形的力量,和你在家里话的口气,颇有不同。 你:“陈将军戎马一生,战死沙场,他并不是无后的。在他身后,他留下了这样一个女儿,他也留下了我们这支军队的种子。陈士钊将军,是我们这支军队和她共同的父亲。我们的军队和她,都是陈将军生命的继承和延续。她天生就是我们这支军队的一部分,她是这支军队的手足,是我们全体的姐妹!” 你:“陈将军一生清廉,阵亡时几乎没有任何积蓄,所以,他什么也没有留给自己的女儿。他一生征战,保护了岭南一关十镇的那么多人口不受异族的抢掠屠戮,但他自己的女儿,一出生就无父无母,一无所有。他在牺牲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会有一个女儿被留在这个世界上。这位女孩,她的存在从来都没有被父亲知道过,也永远都不可能再被她父亲感知到!” 你:“这个女孩,从在我家里长大,是我的妹妹。我看着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她的母亲生下她就去世了,连把她抱在怀里,也没有等得及,只在临终前,看了她的脸蛋一眼。” 你:“琴儿从懂事以来,就有一个最深的愿望,她特别希望能了解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她父母就连一张画像,也没有留下来给她。她直到现在,对自己父母的长相,也没有任何的印象。对于她来,父亲就是墙上挂着的那把佩剑,母亲就是每年她生日时要跪拜的那盏长明灯。我从清川回家后,她度过了14岁的生日。我问她,过生日有没有什么愿望,她哭着对我,她想要去看看父亲阵亡的那个地方,她想知道当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她,父亲的英灵可能还停留在那个地方,她想站到那里去,或许父亲就能感觉到她。我带她去了。她跪拜在父亲最后倒下的地方,她伏拜在那片土地上失声恸哭。我看着她这样恸哭不已,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可以安慰到她。她站起来后,眼泪挂满了脸颊。她声音颤抖地问我,为什么要有战争?为什么人们要互相残杀不已?为什么这些可怕的事情,造成了世间无数的断肠,却怎么也无法停止下来?在她这样含泪的质问下,我感觉到深深的惭愧。我空有强壮的臂膀,空有一身的本领,却无法保护眼前这个娇的女孩,无法让她不承受这样的痛苦,无法让她得享父母俱在的天伦之乐。正是深怀着这样的惭愧,我跟随父亲去了峒城,希望能够为尽早结束这场战争做什么。这就是我们今天聚集在此,受苦受累的那个缘由。” 听着你的叙述,我再次想起当天打谷场上的事情,我的眼泪渐渐地充盈了眼眶。 你:“今天,我带她到这里来,有几个目的:第一,我想让她来看看父亲,对父亲有个基本的印象。陈将军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但他留下的军队还在这里,我们的兵器、我们的盔甲,我们的半月形战阵,我们的马蹬,我们的刀法,我们的骑射基础,所有的这一切,无不包含着她父亲的存在,都是她父亲的另一种面貌。我们的手掌上,有着和他父亲一样的老茧,我们的脚上,起过和她父亲一样的水泡,她父亲也曾像我们今天一样,这样笔直地站在阵列当中,也曾像我们这样高声呐喊,也曾像我们这样举起马刀。我们现在呈现在她面前的,就是她父亲过去的生活,过去的奋斗,过去的理想。她看到了我们,看到了这支精锐的军队,也就宛如见父!我们保持这军队的精神,这军队的锐气,这军队的传统,也就是让她的父亲能够继续地通过我们活着,也就能让她隔着无法逾越的死亡,看见她父亲的栩栩如生!我们都是她父亲的不死之身!” “第二,弟兄们,我也想让大家看看军队以外的牺牲。并不是只有我们这些人,在为开创太平而艰苦卓绝地付出。你们面前的这个女孩,她也同样地在为开创太平而艰苦付出。她的付出便是生为孤儿,永远不能拥有亲生父母的疼爱。她从还是婴儿的时候就已经在为此付出了。也许她不会像我们军人那样战死沙场,但是,终其一生,她都将承受这样的牺牲!承受身为孤儿的人生重担。” 你:“像她这样的女人和孩子,在我们军队奋勇向前的道路上,还留下了很多。她们,也同样是我们军队的一部分,也是太平的战士,也是太平的殉身者。她们承受的痛苦和艰难,也许,比战场上的死者,还要更深刻,更持久。死者死去,不过是一会儿的痛苦,可她们的一生,为了这些付出,流下过多少次的眼泪?!她们在人生的道路上孤独挣扎,又是何等漫长的一场战斗。” “弟兄们,她们也是我们的战友,是我们要彼此救援,生死与共的伙伴。在我们每一个胜利的背后,都有她们付出。我们在因为胜利而得到荣耀的时候,永远都不要忘记了她们。没有她们的眼泪,没有她们的忍受,没有她们长久的、无助的孤独,我们也就没有可能取得成功。” “在太平到来的时候,很多人将会沉浸于繁华和享乐,会忘记她们的艰难,会忽略她们的痛苦。但是,我们不能。我们永远都不能!她们,是我们休戚相关的一部分,是我们死去战友和兄弟的挚爱与不舍,是我们自己的挚爱与不舍。她们为了我们的所向披靡牺牲了一生的幸福,我们不能舍弃她们。照顾死去弟兄的家眷,是我们军队的责任。对死去弟兄的家眷弃之不顾,和在战场上对战友见死不救,是完全一样的行为!以这样冷漠的心,这样自私的心,我们越是作战,就只会越是加剧这世间的残忍和黑暗,我们就无法用生命为世间铺就幸福生活的道路。那我们何必要在这里千辛万苦呢!何必要付出这么多的受伤、疲倦和汗水,去让我们的挚爱,我们弟兄的挚爱,生活在一个更残忍更黑暗的世间呢。” 你:“我们!1000只这么有力的臂膀!我们!这么多勇猛如虎的男人!如果我们连这样一个站在我们面前的女孩,我们的眷属,我们的姊妹,都不能照顾,不能捍卫,不能保护,那么,我们还能为这个世间做什么?我们到底还能为这个世间做什么?!” 你:“好好看看这个女孩。如果汉地的女人们,如果汉地的女孩子,都能为太平时代的到来,而忍受终身的痛苦和巨大的牺牲,我们这些男子汉,又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我们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难道我们还比不上这些坚强的女人们吗?” 你:“弟兄们,请当着她的面,告诉她,你们比不比得上她们?!” “现在,琴儿,她就站在我们的面前,带着她父亲的眼睛,站在我们的面前看着我们。让我们来告诉她,我们能不能替代她的父亲保护她,捍卫她?!告诉她,我们究竟是能,还是不能?!” “让所有为太平的到来而牺牲与付出过的汉地的女人们,听到我们的回答!我们能不能捍卫她们,保护她们,给她们的孩子带来太平繁荣的生活,我们是能,还是不能?!” 第七十三章 嫁妆 (一) “是的。” 在我意识到自己开口话了之前,我的声音就在校场里响了起来。 这座军营自建立以来,校场上就从没有响起过女人的声音。所以我的声音,就是这里从未有过的声音。它一响起,立刻就注入了所有在场男人们的心。 我面向眼前所有的这些男人们,开口:“各位叔叔,各位哥哥,请你们告诉我,你们能不能为太平的到来,而像我父亲那样地,忍受包括生命在内的、所有的牺牲?” 台下震耳欲聋的回答声:“能!” 你看着我。你一往情深地看着我。 我鼓起勇气,继续对台下话:“琴儿感谢你们英雄的回答。你们的回答,使得这一天,成为了我永生难忘的一天。” 我:“在今天之前,在进入这座军营之前,在见到你们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永远失去了父亲,今生今世,我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哪怕只是一眼,永远也没有机会听到他的声音,哪怕只是一句。但是,进入军营之后,我知道我错了。” “进入这座军营的那个瞬间,你们在我耳边高呼我父亲名字的那个瞬间,你们万众一心地举起马刀的那个瞬间,你们给我这个震耳欲聋的坚定回答的瞬间,我就知道我错了。我的父亲,他还活着。他就在你们的身上活着。他就在你们的每一张面孔上向我显现,他就用你们的声音在向我话。他就用你们的声音,大声地对我:能!” 我的眼泪盈满了眼眶。我站在这些男人的面前,眼泪夺眶而出。 我:“我从来没有这样地热爱过,理解过,想念过父亲!” 我就站在那里,站在我的叔叔们和兄弟们当中,任深藏在心里14年的泪水尽情地奔流着。 500个男人,500个出生入死、见惯死亡的男人,他们就那样鸦雀无声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在他们面前,泪水奔流。 我就是战争血淋淋的伤口。 我就是终止战争的誓言。 我就是和战争同归于尽的决心! (二) 你看着我泪流满面。你轻声:“琴儿。” 我抬起头,把心里的悲伤用力压制下去。我擦去脸上的眼泪,继续对这些男人们话。 我:“从到大,我从来没有面对这么多男人话。今天过之后,想来很多年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那么,我就再多几句吧。” “我想一件关于父亲的事情。这件事情是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告诉我养母的。我养母后来又告诉了我。我父亲牺牲的地方,并不是他的防区,他本来是不必领军出击来救助这个防区的,如果他这样做,不惟现在还可能活着,而且不会受到任何的责罚。但是,他没有。他听到勿吉人入侵的消息,想都没有想,就开城出关去救援了。因为情况紧急,他走得很匆忙。他临走的时候,回到我母亲住的院子里,匆匆地和她告别。他对我的母亲:‘我必须去阻止敌人。阻止战争的发生,就是军人的职责’。他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家门。我母亲,从此就再也没有见过活着的丈夫,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具被劈成两半,血肉模糊的遗体!那是什么样的震惊和悲恸!我母亲悲痛欲绝,但却无怨无悔。” “我母亲对我的养母,父亲的最后遗言就是:阻止战争的发生,就是军人的职责。他的,是阻止战争的发生,不是挑起战争的发生!也不是支持战争的发生!我母亲,就为了这句话,她丝毫也不后悔爱了我父亲一生,丝毫也不后悔为了给我父亲留下血脉而丢掉自己的性命!” “我母亲那时特别希望,自己腹中所怀的,是个男孩。她对我的养母,如果她生产的时候不幸死掉了,请她在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一定要告诉孩子,孩子的父亲,他是为了阻止战争的发生,而去牺牲的!他不是为了挑起,也不是为了支持战争的发生!他是死于消灭战争的战斗!她希望生下的男孩,长大之后,能够去继续父亲的未竟之业,去结束这场毁灭了这么多生命的庞大战争,去挽救回更多的性命。但是,我,只是一个女孩。我无法做到母亲所期望的,也不能接替父亲去完成他的未竟之业。我为此痛苦了整整10年。” “各位叔叔,还有各位哥哥们,我现在站在这里,把我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的遗言告诉你们:军人的职责,是去阻止战争的发生,是去消灭战争!和我母亲一样,我也因为这一句话,而丝毫不悔做我父亲的女儿,丝毫不悔敬爱和怀念他一生!” 我抬头面对着所有的男人,大声地:“我,陈琴儿,我敬爱肯为消灭战争而死的男人!” 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我们的目光交汇了。 是的。我爱你。我爱肯为消灭战争而死的男人! (三) 我再次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我从身上拿出了一个皮袋。我把它高举到士兵们的面前。 我:“这个袋子里,装了500颗夜明珠。每一颗,都价值不菲。它是先王在我1岁的时候赏赐给我的嫁妆,是先王代替我的父亲送给我的一生的依靠和祝福。它们的每一颗都是我父亲的鲜血和母亲的眼泪。” “现在,我决定把它献给这支我父亲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精锐军队。我把它献给你们!你们可以用它们来打造最好的武器和最坚固的铠甲,可以用它们来奖励军功,可以用它们来修筑工事,买最好的药物和食品,可以用它们来帮助安顿士兵们的家。凡能让这支军队所向披靡的,你们都可以随意地用了它们。” 我:“我相信,我的父母亲都会同意我这样地使用它们。这才是它们最好的用途。” “没有你们的胜利,我也就不会有美好的未来。你们的胜利,就是对我未来的最有力的保障和最好的祝福。你们为太平年代的到来而浴血牺牲的决心,那才是这个时代最珍贵的无价之宝!” 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下,我把这个袋子放在了你的手里。 这是新汉军创建以来,最大的一笔军费。你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想法,它都足以支持你去付诸实现。 这是我对天下太平的祈祷,是我对你的理想的倾囊奉献。 你心潮起伏地看着我。这件事情是我没有事先对你过的。我思之再三,唯有在这样的场合献出这袋明珠,你才不会阻止和拒绝。 你看了我好一会儿。你接过了袋子。 你:“琴儿,谢谢。” 你攥紧了这个袋子。你后退了两步。你对我致了一个军礼。 就这样,新汉军,这支未来将会无敌于天下的强大军队,跟随着你,对我行了第一次的军礼。 第七十四章 激励军心 “但是,各位叔叔,各位哥哥,琴儿对未来,也有一个深刻的担心。这担心就是,对于未来,你们有没有足够的信心。正如琴儿今天亲眼所见的,你们的人数还非常少。与天下混战各方的庞大军队相比,你们的人数就是沧海一粟。我知道,你们很多人的心里,有着深刻的怀疑:我们这样一人,到底能够做到什么?” “但是,就必定不能成事吗?种子虽,假以时日,聚以条件,却可以长成参天大树,更可以郁然繁衍,成为广阔的森林。抬头看看,我们四周苍翠的群峰,这铺天盖地的绿色,最起初,也不过是一些微尘般的种子。我不过是一个女子,于军事打仗一无所知。但是,我由自己的亲身体会得到证明,每个人身上都蕴藏着自己从来不知道的能力。如果有强烈的志向,有坚韧不拔的决心,每一个人都能成就自己所不敢想象的事情。” “现在,不知道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给大家看一个证明。” 我走下高台的台阶,在所有男人的目光中走向坐骑。我在他们的注视下翻身上马。我骑在马上,挺起胸膛,面向他们。 我:“我骑马不怎么好,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刚刚跟着你们的统领经过战阵时,我一直都很紧张,害怕失去对战马的控制,当众从马上摔下来。” 我举起右手。我:“这是我的手掌。这上面没有你们手掌上都有的无数硬茧。这是绣花奉茶的手,是留着美丽指甲的手。我从来都没有学过弓箭,也从来都没有像你们那样地练习过。在几天前,我从来都没有碰过任何一把正式的弓。我一基础都没有。所以,哥哥对我,我一定能够做到下面的事情时,我根本都不相信。我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是,他却,那是可能的。我能够做到。” “看你们前面旗杆上的灯笼,那串高悬在军营上方的灯笼。你们的统领对我,只要有坚韧不拔的决心,和极其强烈的行动志向,我就一定能在战马的奔驰当中射落它们!” “他对我,不要让你身上的女人来拉弓,要让你的父亲用到你的胳膊,用到你的手指。想象这箭壶里的每一支箭都是你父亲的生命,想象那旗杆上的灯笼,是你父亲未能完成的使命、未能实现的梦想。你的父亲已经没有了身体,他无法自己到达那些目标,他必须有你送他一程。” “你们的统领对我,用你全部的心力、全部的生命,拉开弓,送你父亲一程,让你的父亲能够达成他的理想!他一直这样地激励我。现在我想让你们看看这激励的结果。” 我从马上取下了那张弓。和你们强悍的弓箭相比,它是如此的巧玲珑。 我向你投去询问的眼光。 你朝我头。 我抓住缰绳,夹紧了马肚,我用弓打了一下战马。它长嘶一声,开始起步疾驰。 我骑着它,我用全部的灵魂骑着它,从黑压压的队列面前掠过,从无数男人的眼光中掠过。 我感受着背后你的眼光,感受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感受着流过面颊的风,感受着与旗杆的距离和角度。 我从箭壶里抽出了第一支箭。我把它搭在弓上。我在心里默估着距离和位置。 我越过了第一组位置的第二个,我引弓瞄准,我把弓拉成了满月状,我对准了最下面的那一盏灯笼。 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你和吴顺看到过我如何地使用过那管黄铜袖箭,没有人知道我几乎不需要瞄准就能直接命中标靶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 我对准了最下面的那盏灯笼,我松开了弓弦 呼地一声,带着响哨的箭支就自我手里飞射而出,它笔直地穿过了空气,噗地一声射中了系着灯笼的绳子。 灯笼应声从旗杆上掉落。 整个校场上轰然响起了一阵欢呼! 我在马上远远地看到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 亲爱的你,我绝不会辜负你。我会帮你燃他们! 我第二次骑马经过了男人们的队列。我第二次拉开了弓。 第二盏灯笼也应声而落! 每一盏灯笼都是你前路上的障碍,我愿意用生命,去帮你射落它们! 我第三次骑马经过男人们。能感觉到,在马跑过的地方,我已经激起了一路的心潮汹涌,热血贲张! 我第三次拉开了弓,在巨大的喝彩声中,射落了第三盏灯笼。 我爱你。所有你的心愿,我都愿意去实现。所有你的梦想,我都愿意去成全。 最后一次骑马经过男人们的时候,我是在一片狂热的欢呼声中穿过的。这就是决战前夕军队里面所需要的那种狂热,那种令男人不惜舍生忘死的狂热! 我最后一次拉开了弓。我最后一次射出了箭。它命中了最后一支灯笼,射穿了它的外表,把它里面粗大的蜡烛一分两半,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那支一分两半的蜡烛从空中掉落下来,落到了另外的几只灯笼中间的地面上。 于是,我被欢呼的狂潮淹没了! 我站在这狂潮的包围当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是闺阁的世界里永远都不会有的时刻。是你把我从那个狭隘的世界里引领出来。 隔着所有的欢呼声,我看到你。我们的眼光交汇了。你的眼睛湿润了。 谢谢你!亲爱的你!谢谢你让我了解军队。谢谢让我见到父亲!谢谢你让父亲重生!谢谢你,让父亲在我的身上重生! 我下马回到高台之上。现在,面对这支未来的无敌之师,我已经有了充分的自信。我:“现在,你们都已经看过我的证明。请相信你们的统领!也相信你们自己!不管你们现在如何弱,我相信你们!我相信你们终能成就惊天动地的伟业,我相信你们,终能开创天下的太平。我就像当年父亲相信你们一样地,毫无怀疑地,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每一个人!” “我知道,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艰苦训练,你们当中的很多人都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就连你们的统领,他这么强壮,也累得病倒了十几天。” “但是,我们是没有极限的,每个人都是没有极限的。所有的极限,都是我们自己以为有的。只要我们坚信自己能,我们就一定能!没有什么是不可能!” “就像我死去的父亲,今天能在此地,能在我的臂膀和手指间重生,这个世界上,在我们的钢铁意志面前,在大家同仇敌忾的牺牲勇气面前,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绝乱世于终战,还天下以太平,我们,一定能!” 第七十五章 拜托 (一) 我站你简单的营房里。 我面对着你。 我们相距很近。你的眼睛和我的眼睛相距很近。你看着我。 你:“琴儿,你今天真是太棒了!超乎想象的棒!你让整个兵营都沸腾了。你让整个军队看到了,一个女孩的勇气、牺牲和坚定。以后,当他们怀疑和动摇的时候,他们就会想起今天这个时刻,你策马飞驰、命中灯笼的身影,就会浮现出来,从内心深处,激励着他们。真不愧是陈伯父的女儿!你母亲若能见到今天的你,她一定会为生下了这样的女儿而骄傲的!” 我:“如果你不带我到这个世界来,这一切,都永远没有机会发生。” 我:“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你而发生的。” 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会带我来这样的地方,只有你,才能让我看到这样的世界,才能打开这扇门,让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 你:“琴儿,这支军队,你得到它了。它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刀,以后,好好用它。” 我:“世界上,没有比哥哥更锋利的刀了。有哥哥在,我什么刀也不需要。” 你:“你会需要的。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没有人,能永远在。” (二) 你拿出那个装着500颗夜明珠的袋子,你:“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琴儿,这份礼物,太贵重了。这是你的全部所有。我们,怎么能拿走你的全部?” 我:“你知道,这些明珠,都并不是我所想要的,我唯一想要的,就是战争的结束,就是所有人能够活在太平的世界中。” 你:“让我们怎样谢你才好呢。” 我:“不。该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谢谢你们。我一介女流,连长弓都拉不开,可以为这个世界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若没有你们的流血流汗,我纵然愿意献出这五百颗夜明珠,也无法买到太平的到来。是你们的奋勇努力,让这些珍宝真正发挥出了它的价值,让它们能够变成天下人的福祉和快乐。这是真正的物尽其用。” 你感动道:“琴儿……” 我看着你感动的表情。我心里对你涌起深深的柔情。 你还想再什么,我对你摇摇头,我:“就不要再感谢的话了。孙大夫开的药,他们都熬好,放在桌上凉了一会儿了,你要准时吃药。” 我端起桌上的药罐,把汤药心地筛去药渣,倒在碗里,送给你。汤药冒出的热气,飘荡在我们之间。 你看着我:“好,我就喝了。每天我都会按时喝。你放心。” 你仰头咕咚咕咚喝药。我又拿起放在桌上的玉葫芦。我:“还有这个。” 你头,把丹药也吃了。 你放下碗。你看着我。你的眼光里有什么非常特别的。我被你看得心一阵乱跳。 你:“琴儿,每次你给我倒的药,都一药渣也没有。真是太细心了。能被你这样管着,我觉得,心里好暖和。” 我低下头。 你:“真希望,一辈子,都有人,这样管着我。” (三) 我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我转过头,看了看你住的营房。 这房间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铜盆架、一个兵刃架和一个挂盔甲衣服的地方,还有一张简易的桌子,桌子边有个地方可以放个简单的柳条箱。这就是全部了。你每天就是在这样条件简陋的房间里,承担着那样艰苦的使命吗? 我走到你的床前,摸了摸床上的被褥,试了试床板。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神情黯淡下去。 你走到我身边。你:“士兵的住处是什么样的,我的住处就也该是什么样的。不应有特别的享受。”你:“陈伯父当年在军中,也一直是这样的。” 我:“现在你有军费了,不能把士兵们的住处也弄得更舒服一吗?” 你摇头,:“军队不是享福的地方。峒城和怀州府的奢靡淫逸之风,断不能传到军队里来。军队平时过得太舒服了,在战场上就会吃不了苦,就会没有决死之心,就会畏惧艰难和冒险。” 你:“军人是随时随地连性命都要放舍的,怎么能连舒适的床铺和被褥都舍不得?为了关键时刻毫不犹豫的舍生忘死,军人平时就要习惯吃苦,习惯忍人所不能忍,习惯舍人所不能舍。” 我低头:“我明白。” 你:“而这一切,都需要从军官自身做起。” 我看着你。我:“我全都明白。可是,我的心,还是好痛。” 你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激荡。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琴儿……” 我们彼此深情相视,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四) 营房外,吴顺带着几个士兵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过来。远远地,他看到傅天亮和张保站在距离你的营房七八丈的地方,声地在闲聊。 吴顺奇怪道:“他不是叫你们一起来吃饭的吗?” 傅天亮:“是啊。” 吴顺:“那干嘛站在这儿不进去。” 张保笑道:“进不去啊。” 傅天亮笑道:“自己去看。” 吴顺往你营房那边走去。不一会儿,他又折转回来了。他:“他们现在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咱们要是一直在外面站着,估计站到天黑也吃不到午饭了。” 傅天亮和张保看着吴顺。傅天亮问:“那怎么办?” 吴顺翻着眼睛看天,拿捏着:“如果你们求我呢,我就冒死去打一下岔。” 傅天亮和张保互相看看,笑着向吴顺抱了抱拳,同声:“求!” (五) “开饭啦!”吴顺一声吆喝传了进来。随着声音,吴顺带着送饭菜的士兵,推开营房门,一步就闯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傅天亮和张保。 我吃了一惊,飞快把手从你的掌握当中抽离了出来,红着脸和你分开了一。 你也后退了一步,脸上也有泛红。你看着他们,:“你们来了。” 傅天亮一向稳重,只是笑着头。张保笑道:“其实早来了。” 你看了看地面,没有作声。我满脸绯红。 吴顺走了过来,咚地一声,把一铜盆大的海碗装的饭菜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他豪迈地:“姐,这份是你的。” 我看着那脸盆大的海碗和里面满满的饭菜,忍不住:“天啊。” 你看了吴顺一眼,笑道:“他这人的话你也信啊。顺子逗你开心的。这是大家一起分的。” 你把傅天亮和张保正式介绍给我。我们互相见礼。 大家分宾主坐下。士兵们搬了案几和坐垫进来,又分了饭菜送上,各个座上都斟了一杯清酒。 你坐在正面的主位上,我坐在你的旁边。 你:“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是我私人请客,感谢大家。军中饭菜简单,也不宜酗酒,我们少少喝,到为止,大家吃饱就好。” 大家都向你和我祝酒。我们也举杯回敬。 你示意士兵再斟酒。各人面前的杯子又都满上了。 你举起满满的酒杯,站了起来,:“其实,今天我带琴儿来军营,又请各位一起和她吃饭,让她和各位认识,是因为有个请求,要拜托大家。” 你:“大家都是在军队里的人,都知道战场凶险,刀剑无眼,战局复杂多变,情况难测。我们现在虽然不须参加作战,但早晚会卷入将来的战事。万一,战事开局后,父亲和我有个什么状况,顾不到琴儿,而她又身陷危险之中,我在此,特别拜托各位,务必请在百忙军务当中,纷乱动荡之际,想起她,照顾好她,护她周全。” 你:“琴儿是陈将军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骨血,任何时候,我们新汉军,都要以保护她为责无旁贷的使命。我们要让陈将军,能够瞑目于地下。战局纷乱,将来的情况,我无法预测。今日,先与大家郑重约定此事。希望大家,能够明白其中的道义所在,能够牢记在心,不负我今日所托。” 你高举酒杯:“为此重托,我敬大家一杯。我先干为敬。”你一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看着你,感动得不话来。 傅天亮、张保、吴顺三人也端杯站起来,回敬于你。 傅天亮:“统领今日所托,我们都记住了。姐请放心,将来不论有什么情况出现,新汉军,永远是你的家,永远是你的兄弟,永远是你的依靠。” 张保附和:“是啊。统领、姐请放心。我们全体,都必像保护自己的姐妹一样地照顾好姐,绝不会在危难关头,弃她于恐怖与无助之中。” 吴顺:“不论发生什么,顺子都会誓死保护姐的安全。” 你抱拳对大家作礼,:“多谢!我再干一杯,替琴儿的父亲,谢谢大家!” 我感激得热泪盈眶,也站了起来,跟着你,恭敬地谢了大家一杯。 就这样,在我初入军营的那一天,你把我拜托给新汉军了。 你考虑事情,总是这样思虑周全,谋划长远。在战争还没有正式卷入你的时候,你就先行考虑过它开始之后的种种情形了。你连自己阵亡之后,种种重要的事情,也都事先考虑过,安排好了。 事实证明,你这样深谋远虑,往往都是对的。 第七十六章 依依惜别 (一) 结束一天的军营之旅后,我要离开回家去了。 吴顺带着10个卫兵护送我回家。你一路骑马送我到官道的路口。 我骑着马,跟着你们的队列走。我渐渐地越骑越慢,越骑越慢,你们不得不一再停下来等着我。 你们第三次停下来等着我时,你骑行到我身边。你说:“过来吧。我带着你。” 你伸出胳膊,把我从自己的马上提到了你的马背上。我坐在你的身前。你的胳膊紧紧地围着我。 这是你从清川回家之后,第二次和我同乘一马。 我喜欢和你同骑一马。我想,任何女人也都会喜欢。因为你的马感真是太好了。各种不听话的马,喜欢闪人的马,喜欢跑偏的马,喜欢咬人的马,性情暴烈容易受惊的马,别人骑行起来毛病百出诸事不顺,但只要你骑上去,很快就能人马合一,浑然一体。你又很细心,在骑行过程中非常照顾人。我不大会配合不同的马的节奏做“小颠”,骑上不熟悉的马,常被颠得五脏六腑直翻腾。我也害怕马匹从快跑到飞步的这个阶段,马步节奏大变总让我感觉惊惶。但和你在一起骑就不会。你会很自然地带着我身体跟随马的奔跑节奏,引领我保持镇静和放松。 我在你身前,闭上眼睛,很享受这个过程。 你在我耳边轻声说:“今天骑累了吧?是不是腿磨坏了?” 我回头看着你。我点头。我说:“但是,很值得。” 你说:“这种鞍具不太好,对女孩来说,它太宽大了,容易磨破腿。忙过这段时间,我帮你重新做个能够侧骑的鞍具吧,骑来就没有这么辛苦了。” 我点头,说:“谢谢哥哥。” (二) 我说:“你要忙很长的时间吗?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次回家呢?” 你说:“可能要到中秋了。” 我说:“还要这么多天啊。” 你说:“有什么事,可以写信给我。叫家里的小厮送过来。” 我粉颈低垂,说:“要是没有什么事呢。” 你笑了一下。你说:“没有事,也可以写信来。我都会看。” 我说:“天气渐渐凉了。清风峡口这边比家里冷。你要小心身体。” 你说:“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我们默然骑行了一会儿。 你说:“琴儿,你的及笄礼,我可能不能回去参加了。生病耽误了太多事情。我要去怀州一趟,接洽一下建火药新库的事情,还要去临水和周围的几个镇,看看那边的防务,心里有个数。营地这边也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置。” 我说:“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忙。你该去忙大事。及笄礼,只是女人的小事情而已,你不用挂心。” 你说:“中秋我可能也回不去。军营里有很多人不能回家团圆。我不能只顾着自己去享受团圆。” 我说:“我明白。” 你说:“不过,腊日的时候,我会回家参加祭祖。那时可以在家里待较长的时间。” 我说:“嗯。不管你回家时间长短,我总在家等着你。” 我们到了官道的路口。 你对吴顺说:“今天她骑累了,你带着她骑回家吧。” 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你的马背。我看着你。 你说:“走吧。再晚天就要黑了。” 吴顺带着我,踏上了官道的细沙引道。我回头看着你。你骑马站在那里。你一直看着我。我们走出很远了,你还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不断地回头,看着你在地平线上越来越模糊。 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聚少离多。 (三) 你回到了军营。天色渐渐地黑了。你看着校场旗杆上的灯笼。它们已经重新挂上了,闪着红色的朦胧的光。 你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你回到营房,仰面躺在木板床上。你觉得房间特别空旷,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在抓挠。 卫兵进来给你送晚饭。你说:“放在桌上吧。我有点累,等会儿吃。” 卫兵说:“是。”但是,他站在那里不走。你看着他。你说:“什么事?” 他说:“刚刚小姐走的时候,放了一样东西在这里,她说,等统领送她回来后,就交给统领。” 你坐了起来,你说:“给我吧。” 卫兵递给你一个小布袋,帮你点上照明的油灯,然后就退出去了。 你打开那个小布袋。你从里面拿出一只香囊。你闻到一股淡淡的安息香的味道。你看到香囊的一面上绣了一个字:“吃”。 “吃?”你不解地在心里重复了一下这个字。 你把香囊翻过来,发现那一面上还有另一个字:“药”。 “吃药”。 你的心颤动了一下。你把这香囊紧紧地握在了手里。 第七十七章 军务纷繁 (一) 工地。一片敲凿石壁的叮咚声。工匠们正在加快速度干活。 你带着傅天亮和张保巡查各处的施工。 你们回到火药库的门口。卫兵把图纸再次铺开在石板上。 你说:“我们现在做个分工。从今天开始,我要花更多时间去看临水到怀州一线的汉军防卫情况,还有负责和怀州府的来往,吴顺跟着我。这些地区的防卫情况和我的作战想法,不能只存在我一个人的脑子里,不能我一旦有事,就全盘皆乱。若有万一,吴顺就是我的记录。” “傅兄,你主要协助我负责训练的事情。你要把营地的训练事务,一肩担起来,必须每天确保都达到训练计划的目标。我们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弟兄们越来越适应这样的作战强度和作战方式,体能也有了极大的提高,现在要花更多的时间在战术配合上。要把训练的重点,逐渐转到模拟攻防实战上。人和马的配合,人和武器的配合,小队和小队的配合,都要精心打磨,做到在战场上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有重要的攻防演练,我也会亲自参加。” “张保,火药库和通道工程的事情,就由你全权负责。记住,一定要每天检查到每一个人的每一项工作,确保严格按照图纸施工。通道的线路、出口的位置,洞壁的厚度,都不能有丝毫的偏差。这件事情生死攸关,特别重要。你务必要拿性命担保,绝对不能出现误差。” 张保问:“为什么一定要在这三个地方建运输火药的通道出口呢?敌军进攻的话,只会从黄桑峪口方向过来,在最靠近黄桑峪口的方向建一个出口,不就够了吗?观霞方向,已经非常远离峪口了。我们不大有机会从那条线路运输火药用于参加实战。” 你说:“现在不要问我原因,你照做就是了。” 张保领命道:“是。” (二) 傅天亮跟着你从工地回营地。他说:“还有一件事情要请示统领:大批火药现在陆续都到了,我们真的要试制烟花吗?真的要为太后这样祝寿吗?” 你说:“真的要试制。行家我已经请好了。明后天就到。” 你说:“没有太后这个及时的寿诞,我们就无法获得这些火药。我们理应对太后表示敬意,对吧。” 你说:“你要确保在每个晴天的晚上向夜空中施放研制好的烟花。这样,周围的地方官都会看到。他们会上表证实,那些火药,正在被用于正确的用途,并没有挪作他用。” 傅天亮钦佩道:“还是统领思虑周全。” 你说:“还记得那天我去选兵时的两本花名册吗?你以为,我们在这偏僻的山腰上做什么,峒城的朝廷里是没人关心的吗?你以为,没有人在远远地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 傅天亮说:“谁?” 你说:“当然是有眼光的厉害角色。我相信,我去见过于文涛的事情,怀州府早就知道了。随后,我去临水和其他镇看北线防务的情况,怀州府也很快就会得到报告。这两件事情,怀州府都可以管束我的,至少,可以来文质询我何以不经请示,自作主张去拜访别的防地。” 傅天亮说:“那怀州节度使为何一直不闻不问呢。” 你说:“因为薛大人,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算得清楚,怎样才是对他自己最有利的。” 傅天亮说:“统领是说,他有意放纵我们?” 你说:“是的。不过薛大人心里一直很苦恼。他害怕我不知道他的有意放水,又苦于无法写信同我讲明。所以,我应该去一趟怀州,让他知道,我已经明白他的人情了,而且,我很感谢他。” 傅天亮说:“他明白这事以后,会有什么不同呢?” 你笑笑,说:“他明白我的感激之后,会给我更多宽容和自由,可以给我更多的掩护。” 傅天亮说:“听起来好复杂。我还是管好训练的事情吧,最怕官场上的这些事了。” 你摇头。你说:“不。傅兄。你以为战争只是在战场上打的吗?古往今来,不知道多少战斗,都是赢在战场,却输在了朝堂。朝堂是更惊险的战场,也是更重要的。身为将领,怎么可以忽略这个战场之外的战场。以后,要在这上面多用心。很多在战场上浴血拼杀都得不到的东西,在朝堂上,一个得当的策略,就轻易得到了。就像这批火药。傅兄,我们的兵,可远远不止这营地里的五百人。整个峒城的朝廷,乃至敌人的朝堂,也全部都是我们的兵。我们,也要善用这一支兵。” 傅天亮听了这番话,五体投地道:“统领的用兵之论,独辟蹊径,振聋发聩,令傅某茅塞顿开。原来,打仗不仅仅是在战场上的。” 你笑了笑,赞许说:“功夫在诗外。你开窍了。” (三) 你回到营房,吴顺出来迎接你。 你问:“吩咐你写的那些公文和书信写好了吗?” 吴顺说:“写好了。” 你说:“拿来看。” 你一边看着吴顺递过来的文书,一边提笔在上面圈画批改。你看完了一份,就随手递给吴顺,说:“照我写的改过来,再誊写一份发出。” 吴顺看着你修改的地方,顿时就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觉。 他挠了挠头,叹气说:“不会这么惨吧,改了这么多,和你自己重写一遍也差不多了。” 你说:“薛大人的台甫不是这样用的,我们是下级,这样直呼是平辈平级才可以的,你这样写了,薛大人看了心里会不舒服的。” 你又递了一份给吴顺说:“还有,这个奏报的体例格式套错了。这是给地方州郡的格式,和临水的驻军往来,要用军中的文书格式。印章也不是盖在这位置上的。我没有军职,你只能用我的爵位印鉴,不能盖在文书的起头,盖在起头,是对驻军的不敬,有炫耀身份、压制别人的意思。” 吴顺说:“不是把事情讲清楚就好了嘛。这么多讲究规矩啊!怎么搞得清楚啊。” 你说:“官场就是讲规矩的地方。我们若乱规矩,别人可不会知道是你搞不清楚,他们会觉得我们是胡作非为,倨傲无礼。” 吴顺说:“本来想帮你分点劳累的。心里想着,在清川,你偷着出去练功时,抄书什么的,都是我帮你代劳的。” 你说:“唉,这和抄书可不一样。这事不怪你。是我的疏忽。在燕塘关选兵的时候,我一心都在骑射能力上了,没想到要选几个老道的文书。” 你说:“千头万绪,这也不是当务之急。先这样对付吧。回头再处理这个问题。” 你停了批改的笔,似乎想起了什么。你问吴顺:“上个月孙叔叔写来的那封信呢?” 吴顺在文书堆中翻了一会儿,找了出来,说:“这个吗?” 你展开信,重新从头到尾读了一遍。你说:“就是这个。代孙叔叔写这封信的这个人,我倒是非常有意。孙叔叔帐下,有个很不错的师爷。” 你说:“去问下张保,平时给孙叔叔代笔往来书信的师爷,叫什么名字。” 吴顺说:“是。抄完这些,发出去,我就去问。” 你把吴顺递过来的公文书信都处理完了,说:“还有吗?” 吴顺脸上露出一点微笑,说:“还有。”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你,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你。 你说:“笑得这么奇怪。” 你低头看信。你刚看了一行,就停了下来。你抬头看着吴顺。 吴顺笑嘻嘻地说:“好。好。我退下,我去抄文书去。这封,想必你是要亲自回的,不用我代劳了。” 信是我写来的。 你看着吴顺退了出去,再次展开信,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完。 你读完之后,坐在那里,心里柔情洋溢,思念万千。 你低头把信又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 “琴儿。我也很想你。”你在心里对我说,“你在家里有多么思念我,我在这里,就有多么思念你。” 第七十八章 薛云飞 怀州节度使薛云飞的书房。 薛云飞四平八稳地往太师椅上一坐,接过小儿子薛瑜新奉上的茶碗,揭开盖子,慢慢地品了一口,回味再三,赞叹道:“好茶!” 瑜新说:“是燕塘关严伯伯家送来的。听姐姐说,是严伯伯从太后那里得到的赏赐,上等的贡茶,严伯伯说,不敢独享,分了一大半送与父亲品鉴。” 薛云飞说:“嗯,你严伯伯凡事都想着我们家,也算是礼数周到了。我们不能输给了人家。回头,你也把老家捎来的灵芝,分两支送过去吧。” 瑜新垂手道:“是,父亲。” 薛云飞又惬意地品了一口茶,舒展了一下身体,说:“今天总算完成了一件正经的事情。” 瑜新说:“父亲是说今天见了定国公的少公子吗?” 薛云飞说:“是啊。早听说这位公子的大名了,今天总算见到。果然敏锐机警,凡事一眼洞穿,后生可畏啊。我还道这些日子的好处,他都浑然不觉呢。谁想他那里,早就洞若观火,心里明镜似的了。” 瑜新说:“儿子鲁钝,实在是有一事不明,不知父亲大人可否指教啊?” 薛云飞说:“有什么不明白的?” 瑜新说:“今天来府谒见的这位世兄,虽然是定国公的儿子,但听说在峒城觐见时,并不获汉王欢心,不仅所封爵位甚小,而且至今连个军职都没有。他今日来当面谒见父亲,原是礼数上应当的,父亲何以对他如此隆重优厚呢?” 薛云飞笑道:“瑜新,你是读书人,凡事难免有点书生意气。这位公子,对我们,可是相当的重要啊,就算他现时完全没有差事在身,也完全没有爵位,父亲也不敢小瞧于他。” 薛云飞用手里的折扇点了点墙上的地图:“瑜新,我问你,怀州附近是不是多有出产丰饶的良田林地?” 瑜新说:“是啊。怀州之所以成为节度使的驻地,皆是因为地方富庶,供应充足。” 薛云飞说:“那,你可知,这些良田和林地都是谁家所属呢?” 瑜新说:“听说,大部分都是佑安侯丁家的。” 薛云飞说:“你可知道,这位公子和佑安丁侯爷,是什么关系吗?” 瑜新答道:“儿子不知。” 薛云飞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这些事情上头,以后要多多用心才好。告诉你吧,佑安丁侯爷,就是这位公子嫡亲的舅舅。” 薛云飞说:“父亲在外头做官,已经三十年了,家里家外也是一大摊子。光靠陛下给的那点俸禄,怎么能养得活这么多人啊。平日用度,节省又节省,还是撑不到年底。全靠驻地附近这些田庄的常例孝敬来帮补一二。这怀州附近,富裕的田庄,都是丁友仁的地产,和丁家地产毗邻的,便是定国公封地的十镇数百个田庄。我怀州府,整个儿就在崔、丁二族封地的包围之中啊。平素里,崔、丁两家的田庄,对怀州府还是尊敬有加的,该给的钱,该送的年节礼,一份不少。这位公子,是崔、丁两家唯一的嫡传后裔,虽说现时爵位微小,可定国公年纪也有这么大了,丁友仁年过半百,无有子息,将妹妹所生的这位公子爱若己出。这位公子,早早晚晚,都是要承袭两家的爵位,成为两姓的顶梁柱和当家人的。届时,我们家的生活,都还要仰仗他的帮补才能过得下去。父亲又怎么能因为些许小事,而开罪于他呢。” 薛云飞说:“你刚刚也见识过这位公子的果决犀利了。虽然彬彬有礼,但言谈动作之间,有种凛然不可犯的威严。看他这样气势,又岂是一个能够轻易得罪的人啊。若与他为敌,恐怕想要全身而退,有个不功不过的好结果,也是不可能的了。我看,他虽然年轻,但绝非池中之物,早晚都会飞黄腾达。等到他飞黄腾达的时候,我薛某人,就是想要示好结交于他,可能也没有什么机会了。唯有趁着他如今还不得其势,力量弱小的时候,方能让他欠着我几分人情。此时不对他示好,更待何时呢。” 瑜新说:“不过短短一天的接触,父亲何以对他的将来如此看好呢?” 薛云飞说:“这可不是为父一个人的直觉。朝中雷士诚将军,也有同样的预感。自从他峒城觐见回来后,雷将军就有数次来信过问他的情况,交代我务必要监视好他的举动,若有擅专,一定要向朝廷报告。他若不是真有过人之处,雷将军又怎么可能对他另眼相看呢。他回怀州地界之后,二话不说就选走了我怀州最强的兵马,让孙湛明都心痛肉痛,足见雷将军的另眼相看,绝非空穴来风。然则,孙湛明虽然心痛,但也对他颇为心服,不仅没有义愤填膺,反而多有嘉言。孙湛明那个人,是你严伯伯的死对头,他仗着自己的兵能打能斗,一以贯之地恃才傲物,何曾几时真正佩服过多少人啊。可这位公子,不过去了半日,就能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可见不是等闲之辈。再说,见面叙谈,确实只有一日时间,可为父监视他回岭南后的行动,却早已非止一日了。为父虽然不像孙湛明那么精于兵务,但看他回来后的举动,虽然都动静不大,看似无关紧要,但却步步都是踏在未来战局最要紧的地方,见孙湛明也罢,见于文涛也罢,申领火药也罢,在山中修建火药库也罢,来怀州谒见也罢,他要去临水等处察看防务也罢,都不是随心所欲之举。他的这些行动之间,背后都有深意谋划。虽然我还不知道他心里的那盘棋局究竟是怎样的,但至少可以看出,他绝非匹夫之勇的那种类型。将来战局一起,他必然是有自己的计划和步骤的,不会跟着战局的变化而妄动乱动。若他不是对战事全局了然于胸,恐怕是做不到这样井然有序、头头是道。” 瑜新说:“既然雷将军之前就有吩咐,父亲这样厚待于他,将他在岭南的种种行动一律瞒报,还请他来私宅做客,万一雷将军将来怪罪下来,该当如何呢。” 薛云飞说:“瑜新,在朝为官,当然应该尽忠国事。可是,什么样的事才是真正的国事,也要分得清清楚楚,不能混淆错乱。为父仔细看过汉王的调兵诏令。诏令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这五百兵马,虽然归属怀州府直接统辖,但又令我怀州府不必视同正式部队加以辖制管理,又刻意不给他授军职。汉王的意思,其实很明白,汉王就是看在崔、丁两家的面子上,送五百兵马给他自己去玩的,让他玩得高兴就好,不用去烦扰他,让他心情不爽体会不到汉王的恩典,也不用让他卷入战事,以免伤了定国公唯一的嫡子,更不可以让他实际参与军政之事来搅乱各方。总之,只要他玩得不太过火,哄着他高兴安分就好。至于雷将军的意思,那是雷将军个人的想法,不是君命。我们做臣子的,虽然也要照顾着雷将军的意思,可到底,还是要体会圣心,不可以给汉王添麻烦。” “雷将军天高地远,自己也在南线各处往来作战,这边的事情,于他来说,并非重中之重,也就是托付我,让我相机行事,不会细细勘察。就算将来发现什么,我也自有办法解释得过去。他没有军职在身,名义上就是闲人,故而离开营地也不一定需要和我请假报告,少年心性好奇,到处走亲访友,结交同好,以他的身份而言,我也不能无端就限制了他。至于今日在私邸宴请款待,也是为了更接近他,以探虚实嘛。事情怎么说,还不是操之在我,雷将军就算不太信服,也不能断然就指责我有负所托。” “瑜新。在官场生存,居大不易,这些细微处,你要好好体会。我怀州府,是北线中军事压力最大的地方,历年北胡南袭,怀州府都是首当其中,为父身为节度使,一旦敌军深入境内太多,特别是夺取或者围困了燕塘关,为父是绝对难辞其咎的。相信怀州的整个官场,也不愿意看到北胡骑兵冲击怀州的城墙。然则,北线近年来战事残酷,能作战的优秀将领或死或伤,像定国公、佑安侯这些以前的厉害角色,也都逐渐老了。如今是人才凋敝,除了孙湛明所部,还有一些刚猛能战,战之能胜的,其他人等,也就是一个据险防守、维持现状的才具格局。若我北线能出一个当年陈士钊那样的勇将,于雷士诚将军,肯定是大大的不利,会威胁他在朝中第一名将的地位,会与他争夺兵权。可是于我怀州府,又有什么坏处呢?正好有个人出来,帮我顶住北胡的凶悍,让我们在怀州,安安心心地过太平日子。我又为什么要为了雷士诚的这点小妒忌,而自毁长城呢。定国公是三朝元老,对朝廷忠心不二,他的儿子,就算是再厉害,也得顺从父命,哪能随便就跋扈作乱。只要他不犯上作乱,他多厉害,都是朝廷的臣子,都是我怀州的手下,平日擅专妄动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陈士钊当年,还不是一样的喜欢临机自断,不会事事请示嘛。打仗的时候,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有翻盘的本事啊。” 瑜新佩服道:“儿子方才还只道父亲只为常例钱着想,原来父亲如此深谋远虑,设想周全。儿子实在是望尘莫及,还有很多要和父亲随学的地方。” 薛云飞说:“瑜新啊,将来出来做官,你一定要记住:凡事固然要为朝廷着想,也不能全然不为自己着想啊。” 瑜新说:“儿子省得了。多谢父亲教诲。” 薛云飞说:“这小子这么机敏,今天我对他的示恩和对他的敲打,相信他都已经领悟到了。” 瑜新说:“那,以后还要不要派人监视着他呢?” 薛云飞说:“当然要啊。盯着他看,让他知道我们一直在看着他就好。只要他不出格,我们不用管他。” 第七十九章 密道 吴顺提笔在画着白天在怀州观察的城防详图。他画完一张,你就看一张。 你在他的图上补充标注上他遗漏的地方。 你看着他的图纸说:“很好。坚持下去,会做得越来越好。” 吴顺看了看你修改的地方,有点泄气地说:“还是漏了很多啊。” 你说:“多多练习,慢慢就不会漏了。” 吴顺说:“今天见的这位薛大人,好像对你很好啊。咱们要求的,都痛快给了,一点也没有为难。没有要求的,也给了不少。以后,年节也不必每次都来怀州府拜谒了。而且,只要不离开怀州府地界,你可以随便行动,事前事后也不必向上面报告。” 你继续修改着吴顺画的详图,你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他所希冀我的,比他给我的,总是要多一些的。至于报告不报告的,本来就是无所谓的事情,他会派人监视着我,我去哪儿,不报告他也知道,何不免掉报告的麻烦,做个顺水人情呢。至于行动自由,我本没有任何军职,想去哪儿逛逛,本来就都是可以的。” 吴顺说:“他干嘛请我们到私邸吃饭?” 你笑了一下:“他想告诉我,他从来都没拿我们崔、丁二族当外人吧。我们,也不要不看重他的这份心意。如果他要是从中作梗,还是能坏我很多事情的。” 吴顺说:“既然他别有用心,你还答应他去啊?” 你说:“不去他的府邸,又怎么能看到他的破绽呢。准确的说,是怀州的破绽。” “破绽?”吴顺不解地问。 你说:“顺子,你有没有觉得怀州的这座节度使府邸,位置上,有点不太对的地方。” 吴顺说:“我也感觉到了。这个宅邸的位置,好像是个死地。很容易被包围困死的,没有后路。” 你说:“很对。如果整个城池被敌人攻破,敌人已经到了城里的街市上,那么,这个府邸的人,很容易被敌人卡死与外界的联系,府邸里的人,很难逃跑。” 吴顺说:“节度使为什么要把府邸修在这样的死巷里呢?” 你说:“因为前面的三任节度使,都是铮铮铁汉,他们前来怀州,都是抱着与城池共存亡的必死之心来的,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弃城逃跑。【ㄨ】这宅邸是先王在时的第一任节度使修建的。这宅邸的位置,就是昭告全城的军民,若北胡来袭,除与城池共存亡以外,节度使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 吴顺说:“原来宅子不是薛大人修的啊。” 你说:“是的。薛大人不过是循例住进了以前的官邸罢了。” 吴顺说:“如果让他自己建,他肯定不会选这条死巷。” 你说:“说得很对。这位薛大人,可不是个愿意和城池共生死的人。你看他家里的那些精致摆设,贵重收藏,就知道,他是没有必死之心的人。他很渴望活下去,就算是城破,也绝不会殉难在职位上。但是,他上任之后,也不敢不循例住在这宅邸里。怕另行搬出去住,会遭言官弹劾。先王在时,可是最鄙视贪生怕死的主官。他不想触先王的忌讳。” 吴顺说:“那他住在这宅子里,岂不是很窝心?” 你说:“是啊,他从住进来的那一天,就必定是惴惴不安的。但是,你觉得他会安于惴惴之心,而不做点什么吗?” 吴顺摇头说:“看上去不像,他头脑很灵活,不像是没有办法的人。” 你说:“所以,他必定会在宅邸里,安排一条通道,可以在被围困的时候,转移家里的人和值钱的东西,作为最后逃命的生路。” 吴顺眼睛一亮,说:“密道!”他恍然大悟:“原来你夸赞宅院设计精巧,希望参观一圈,是为了找这个密道。” 你说:“没错。如果他修了一条密道,这密道会通往哪里呢?” 吴顺说:“必定是方便他逃往最想要逃往的地方。” 你说:“我们来设想一下,他如果要逃亡,往什么地方逃最容易、最可能成功呢?” 吴顺茫然地想了想,摇头表示不知道。 你说:“最合适的地方,就是枫林渡口。这里有个50年前的码头,因为新建了更大的码头,已经多年废弃不用了,周围林木茂盛,非常荒僻。地图上都很少标。不是多年居住的本地人,未必就知道。如果在枫林渡口藏些船,就能够在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顺流而下,只要半天的时间,就能到达闵州地界的万桥县境内。薛大人的大女婿,也就是燕塘关总兵严方成的大儿子严孝勇,就在万桥县做县官。而闵州的地方官,也正好是薛大人的同年,年轻时候从往甚密的故交。” 吴顺惊讶说:“你怎么能知道这么多事情?” 你说:“因为我在清川待着和来怀州谒见之前,做了不少功课。你以为傅兄带着弟兄们训练、张保带着工匠们干活的时候,我一个人关在营房里,是在睡觉的吗?” 吴顺吐了吐舌头。 吴顺说:“如果将来,这位薛大人要坏咱们的事情,咱们就可以用这条密道,来要挟他就范,是吧?” 你摇头。你说:“虽然这也是一种用途,可我想的,不是这件事情。这条密道,将来攻城的时候,就是绝佳的奇袭通道。只要找到密道的入口,有一支奇兵,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节度使府,一举俘获节度使,然后,从节度使府杀入城内,挟持节度使号令守军。城池片刻可破。从先王时期就开始修建的怀州的坚城深堑,就全都被绕过了,一点用处,也发挥不出来。” 吴顺惊道:“原来你还是在想着破城。这招太狠了。薛大人修密道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这就是给攻城者修了一条攻击的捷径。” 你说:“城池修起来,就是给人破的。破城的密道,他自己都修好了,也就省得我们以后在地下现挖了。” 你说:“所以,明后天我们还不能回去。我还要在城里闲逛一下,去看看各处的古迹风景什么的,拜访下父亲的故旧门生。但是,你不能闲着。你要带人,化妆成当地的百姓,悄悄地出城,到枫林渡口,去给我找到那个密道的入口。你要是一直找不到,我就得一直找理由待在怀州风花雪月。风花雪月很费钱的。我希望你们能动作快点,因为,这都是琴儿的嫁妆,不能浪费在这上面。” 吴顺说:“没问题。掘地三尺找东西,我最擅长了。在清川,不管好吃的东西师兄们藏在哪儿,我只要想找,都能手到擒来。放心交给我吧。” 你看了吴顺一眼。你说:“不用给小时候的偷吃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了。馋就是馋,馋得也要光明磊落。” 吴顺嘿嘿笑了一下。他问:“那个密道的另一端在哪里,你跟着他参观庭院的时候,找到了吗?” 你说:“就在书房他的坐垫底下。” 吴顺说:“怎么见得?” 你说:“他的庭院显见得是名家设计的,处处都极有章法,方位、朝向、颜色、搭配,都非常讲究。我转了一圈,觉得哪儿都挺正常的。唯有这个书房,有点奇怪。” 你说:“首先,这个书房是新建的,材料都还很新,不是以前的节度使留下的。其次,这个书房的位置,相当的不僻静,而是在内院多条通道的交汇处,而且修了相当平坦宽敞的道路通往卧室和库房等处,没有曲径通幽的情趣。然后,它的地基土质松软,为了坚固房屋,建造者还在松软的土壤之上,另外搭了木制的基架,把房屋略略悬空架在这片土壤之上。走入室内,书房的主位并不对着入口,而是设在左侧偏位上。客人进来,很容易误以为那是客位而打算坐上去,而薛大人都会很及时地把客人引导到右侧和正面的位置上,总是保持自己坐在左侧的偏位。左侧这个位置的地垫,也比别的坐垫大上一圈。为什么必须那么大?因为下面通道的入口要修得大一点,不然,那么多的宝贝,就搬不进去了。为什么入口要在左侧?因为正位和右侧位下面的地面,都有一块很大的石板在地下挡着。修建密室的时候,如果要把入口开在正面和右侧,就要弄碎这块石板,这可是很大的工程,动静不可能小,如果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密室也就无密可言了。在左边挖个入口,要安静省事很多。” 吴顺说:“薛大人将来一定很后悔请我们到家里吃了这顿饭,更后悔请你去书房说了一会儿话。” 你笑笑,说:“也没什么好后悔的。如果他不请我进去,现在,我们就不会坐在这里说话画图了。我会自己去看。” 你说:“好了,你接着把剩下的城防图都画完吧,画完再拿来给我看。我会把节度使府的护府兵力分布也画出来。另外,我还打算给舅舅写封信,请舅舅中秋给薛大人的节礼要送得格外丰厚一点。他今天这么配合,我们也理当要多谢他。” 吴顺说:“以后看谁还敢请你吃饭。你恐怕是天下最可怕的客人了。” 你笑笑,说:“好。下次再有人请我去吃饭,就由你代去吃好了,省得你老是缅怀在清川的偷吃故事。” 第八十章 隐忧 (一) “誊画完了。”吴顺把誊画完毕的城防详图递给你。 你接过来看了一眼。你把详图折卷起来,放到了蜡烛上。图纸被点燃,变成了一朵明亮的火焰。 你把这朵火焰拿在手里,看着它燃烧,等它快要烧尽的时候,才把火焰晃到熄灭,然后扔掉。 吴顺看着你,哭丧着脸说:“我誊了好久的!早知道你要烧了,就不那么仔细了。” 你说:“顺子,这些图,以后,你要尽可能都记在心里。要用的时候,随手就可以画出来,而且不错分毫。” 你说:“战事一起,就不比平时,我们可能没有时间这样画图,所画的图纸也可能丢失,可能被敌人劫掠利用,可能在恶劣天气和快速行动中被毁损丢弃。唯有把这些都牢牢地记在心里,才是最保险的。” 吴顺说:“是。” (二) 你示意吴顺坐了下来。你说:“顺子,你是不是觉得最近我对你的要求越来越多了。有件事情,我想和你谈谈。”吴顺说:“少主人请说。” “不知道你明白了情势没有。从清川回家,到峒城觐见,到清风寨练兵,到怀州谒见,我已经一步步地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很多情况都和我们在清川的时候不同了。你也不能再只是我的书童和长随。你以后要成为我的左右手,在各种复杂的战况中,跟随我。我会带领部队,深入到很危险的敌境去作战,有时候,可能是深入绝境。虽然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我也没有把握能够每次都平安地完成使命,把队伍带回安全的地方。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是跟随我最久,最了解我的,是唯一在我不能说话的情况下,仍能明白我心意的人。所以,你肩上的担子很重。万一我在作战行动中有三长两短,你要揣摩我的心意,模仿我的风格,至少要平安地把弟兄们从险境中带回来。” 吴顺说:“还没有开战呢,先设想这些凶险的事情,似乎不吉利。少主人这么强,战场上不会有事的。我会用生命保护少主人。” 你说:“战场本来就是凶险的。我这样的战法,更是险上加险。有时候,生死就是一瞬间,就算旁人想要保护,也不见得就能如愿以偿。顺子,你必须成为我的替手,随时做好接替我的准备。所以,我会的很多东西,你都要会,我怎样去看事情,怎样去解决问题,这些方法你都要非常熟悉。我头脑里记住的事情,也要存在你脑子里一份。你要比现在做得更好,能在更大程度上帮助我。” 你说:“今后,你要慢慢学会,不要只注意照顾我的饮食起居,给我跑个腿什么的,你要开始思索,假设我明天派你带兵去打怀州,你能不能拿得下来,能不能用今天我们所看到的这些,我和你说过的这些来形成一个战法,一步步地把它实现。” 你说:“在清川,我们同吃同住,我学的东西,你至少是都在旁边看过了,听过了,有很多还陪着练过了。你虽然不算正式的宗门弟子,但宗门的那些精髓,你也至少得一半去了。你是有底子在的。只是你没有往这方面去想,去努力,去要求自己罢了。” 你说:“这次病了这么久,病中我就觉得很可惜,如果我一病不起,以前的很多积累和想法,可能从此就随我消失了,不能被世上的其他人用到,不能帮助后来的人加快结束战争。病得起不来的时候,我心里一直都在想,应该要有个人作为我紧急情况下的接替,把那些有用的东西再多存一份下来,让它能够传递到我身后去。这个人,没有谁,能比你,更合适了。” 吴顺说:“少主人。我愿意为少主人做任何事情。但凭少主人吩咐。只是,在清川,大家都明白,我没有少主人那样的天资,有很多东西,不是我想要学,就能学会的。只恐太愚笨,辜负了少主人的期望。” 你说:“去峒城之前,父亲也和我说过这件事情,父亲也认为,你是最合适的。父亲让我多带着你历练,多教你。从病后回军营开始,我就一直在努力多教你了。但你也要多下功夫,多多主动留心。” 你说:“那天分工,我没有派你太多的具体任务。你的特别任务就是这个。这一点也不简单,也同样艰苦。如果你完成得不好,将来战事一开,果然有这类情况出现,新汉军的火种,能不能安全地回到汉地,能不能继续保存和燃烧下去,很大程度上,就取决于你了。你要用心,不可轻言放弃。” 吴顺说:“少主人的意思,吴顺都明白了。少主人希望我的,我一定会努力去做到。” 你点头。 (三) 吴顺说:“可是,少主人,这次你重回军营后,为什么常常在想着不吉祥的事情,为什么老在设想自己出事的情形呢?难道,少主人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没有完全痊愈吗?” 你摇头,说:“那倒没有。只是,我以前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强健的,很有把握,能一步步地走下去,终结这场百年争斗。可是,没想到,大哥意外的一挥拳,关于这场战争的所有想法和未来行动,就差一点瞬间化为泡影,不复存在了。” 你说:“人命,真的是太脆弱的东西。有好多事情,可能还来不及做,生命就结束了。” 吴顺说:“少主人……” 你说:“我并不指望能长命百岁,活到松鹤之年。我只希望能够做完这件事情,活到太平重现的那一天。” 吴顺听了你的话,心里沉甸甸的。 他想说点什么来劝慰你,可是,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他想了一会儿,最后说:“少主人,那场病已经过去了,咱们就不要再多想了。只是个意外。好了就没有事了。” 你看了看吴顺。你说:“好吧,不去想了。”但是,你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真的没有事了吗。 第八十一章 危险 “先总结一下我们前段的进展情况。从怀州和临水回来,我看了大家每日的训练计划,大家都完成得很好。张保方面的工程进展也很快。到目前为止,中心火药库和三条山体内通道已经基本成型。感谢大家的努力。” “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天都要分一部分人出来,轮流进行一项特别的新训练:搬运火药。” “大家听好。你们的任务是,在这壶里的水滴漏干净之前,把这边所有的火药,全部搬到各组的指定地点去,并且垒放整齐,做好引爆准备。” “觉得这任务比训练要更容易吗?一点也不容易。只要有一次、一个人、一箱火药失手,就会引起空前的大爆炸,不仅这里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山下的人,可能活着的机会,也不会太大。为了大家都能活着,不要死于非命,所以,每一个,每一次,都不能有半点失误。大家千万不要失手。一次都不要。” “我们先试搬装满沙子的箱子。练到每个人都驾轻就熟,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快速和安全地把它们搬运到指定地点后,再换上火药箱。” ——“不行。回去重搬。刚刚搬运的时候,大家出现了混乱,有两组人撞在一起、乱成一堆的情况发生。如果是真火药,你们觉得还有命出现在我面前吗?大家一定要严格按照自己的排序,一左一右列队搬箱子,搬完马上一左一右离开,动作要利索,不允许停留。【ㄨ】”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拥挤在通道里停滞不前?” “报告统领,是他摔倒了。后面的人绊倒在他身上了。”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每两个人之间要注意保持安全的距离,不能跟得太近,队形不能太密集。” “大家脚下要小心。一旦绊倒,那就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趔趄。” “各位弟兄,从今天开始,我们换运真正的火药。从现在开始,若有任何一丝差错,就可能失手引起爆炸。大家要非常小心。” “你们搬的时候,我都会待在这里。如果你们失手会死,放心,我也会和你们一起死。我不会让你们单独地冒特别的风险。你们有危险时,我一定和你们在一起。” “至于为什么每天都要搬来搬去,我只能回答一句:练兵千日,用在一时。至于具体怎么用,有什么用,现在不要问我。我也不会说。有两个人知道的军事秘密,就不成其为秘密了。” “你。站起来。”你在一个士兵背后对他说。 正坐在地上喝水的士兵,听到你的声音,心中一慌,被水呛到了。他狼狈地一边咳着一边站了起来。 你说:“刚才,你为什么腿发抖?” 士兵红脸低头支吾道:“这里全是火药。很紧张。” “紧张什么?”你说,“怕死吗?” 士兵红了脸不说话。 你说:“不搬火药,你也一样随时可能会死。比如说,被没有喝好的一口水呛死。” 你盯着他说:“明白吗?在危险中的紧张,比危险,更危险。” “很多人都是死于对危险的应对慌张,而不是危险。” “统领,我们反复练习已经很久了。还要再冒险练习吗?” “还要。” “恐怕次数多了,难免失误。” “傅兄,你要先理解这件事情,才能带好他们。我们必须练习到没有任何纰漏。因为,这样的攻击,本来就是孤注一掷,险中求活,一次不中,就再也没有机会做第二次。” 第八十二章 男婚女嫁 (上) (一) 战乱的年代,人们的平均寿命很短。那时,男女婚嫁的年龄,一般都很小。 从军营回来不久,我年满15岁,行了及笄之礼,你在外忙碌,没有回来参加。 在我年满15岁的第一个月里,家里就迎来了第一批提亲的人。封地在绵遂的南汉宗亲夏文侯带着他的第四子,亲来拜访父亲,请求让我和他的第四子缔结婚姻,和父亲成为儿女亲家。 夏文侯是位正直的忠厚长者,和父亲是多年的挚友。他的儿子长得英俊帅气,文章武功样样都不错。无论是从门当户对,还是从郎才女貌的角度来衡量,这都是一桩非常理想的婚姻。 夏文侯父子此来信心满满,认为父亲一定欢喜接受,断乎不会拒绝。 他们的到来,让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下子就在家里传开了。 夏文侯父子在会客厅和父亲交谈的时候,很久不见面了的景云,满头大汗地跑到我房间来,抢先告诉我这件事情。他总是给我带来晴天霹雳。 我一听这消息,就彻底呆住了,我以前从没想过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景云焦虑不安地在我房间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他气急败坏地说:“完了!夏文侯是父亲的老朋友!这次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他盯住我的眼睛问:“夏文侯的儿子,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娶你?你和他见过面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及笄礼前,确乎是在姨娘那里,见过一个远道而来的翩翩少年。 这位长相帅气灵秀的公子,他母亲是夏文侯的继室,也是妾侍出身,因为共同的背景而与姨娘交好。这次,听说我将行及笄之礼,特让儿子代为前来拜望姨娘道贺,并带了一些珠宝首饰作为给我的礼物。姨娘见那些首饰非常贵重,便把我叫出来和这位公子相见,当面道谢。 我出来向这位公子行礼致谢时,他面红耳赤,心慌意乱,结结巴巴地应对着,眼睛上上下下一直都在盯住我看。看得我全身都不自在。 我记得他当时大着胆子恭维了我一两句,说的什么内容,都不记得了,但记得当时自己觉得很不好意思。 匆匆一见而别后,我老早把这事忘到脑后去了,谁想到我的身影却从此留在了这位公子的心里,让他朝思暮想,挥之不去。 回到绵遂封地之后,他日思夜想,乃至萎靡不振,茶饭不香。七八天下来,整个人都枯萎了。他母亲发现了端倪,几经盘问,终于弄清了儿子的心思。于是,他母亲便告知了夏文侯。 夏文侯闻言哈哈大笑,说:“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这事容易。”他决定带儿子来拜访父亲一趟,私下先向父亲询问对此事意见如何,若父亲没有异议,便再回来派遣正式的媒人带聘礼上门提亲,并请汉王赐婚。 夏文侯父子来访的事情,父亲很早就收到了书信通知,他也告诉你了,问你有没有时间从军营回来,拜见一下文侯世伯和世兄。你当时在军营各种事务千头万绪不得脱身。于是你回信给父亲说暂时不回来了。你们父子都以为这是一次寻常的老友探访,都没有想到提亲这桩事情上去。 夏文侯对父亲说出来意时,父亲颇感吃惊。他看着夏文侯的儿子,心里迟疑不决。沉吟了一会儿,父亲对夏文侯说:“如果琴儿是我自己的女儿,我一定二话不说就会同意这件婚事。【ㄨ】但琴儿是陈家的女儿。她的亲生父母已经不在世上了。这事我必须问问琴儿自己的意见。我答应过她的父母要好好照料她,所以,她的婚事,我一定要她自己情愿才能决定。”夏文侯对此表示非常理解。于是父亲便告辞出来,到书房传见我。 夏世伯和父亲在会客厅谈话的时候,景云正在一迭声地问我“你打算怎么办”,他说:“你不能坐在这儿干等着。你得去找父亲明确说你不愿意!”他说:“绵遂是个偏远的地方,你在那里一个人都不认得。去年那里还发生过瘟疫。你要嫁过去了,一定会后悔的!” 看着景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那里躁动不安,我的心里也波澜起伏,十分焦急,但我左思右想,觉得怎样行动都不合适,当真是束手无策。 你院里管事的小厮,听说这个消息后,顿时大惊失色。他觉得事情紧急,不能不向你报告,便找了一匹最快的马,纵身跳上马,快马加鞭地朝清风寨的营地飞奔而去。 正在我们后院里种种扰动纷乱之时,父亲派人过来,传我去书房。景云说:“父亲肯定是找你去问这件事。你必须要说不愿意去!你要明确说不愿意!绝不能含糊其辞,让父亲误解你的心意!” 我跟着来人去书房见父亲的路上,见到房里的侍女。她和你院子里的另外一个小厮在一起。他们对着我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复杂的表情。于是,我心里明白了,他们已经去给你报信了。我心里顿时觉得安定了不少。我祈祷他们快点把消息带到军营,祈祷你快点赶回来。 (二) 父亲的书房。 我低头站着。 父亲上下打量着我。他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父亲把襁褓里的你抱在怀里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转眼间,你都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 我说:“琴儿拜谢父亲的养育之恩。” 父亲说:“好了,不要说这些客套的话了。父亲今天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打算。这可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你要想仔细了。此事父亲完全听你的。你的意愿无论是什么,父亲都一定会成全它。” 于是,父亲向我介绍了夏文侯家的情况,然后问我的意思。 这个问题让我感觉非常为难。 我低头想了很久,才小声回答父亲:“女儿跟世伯家的公子只是一面之缘,实在并不知道他待人如何。所以,女儿听凭父亲做主。女儿在崔家这么多年,还没有报答过父母的养育之恩,若即行远嫁,从此,就不能在父母亲面前承欢尽孝了。” 我回答父亲的时候,景云一直躲在外面偷听。听到我这样回答,他急得直搓手。 父亲听了我的话,想了想,然后笑着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父亲说:“我会去谢绝夏文侯。” 我低头向父亲跪了一跪。我说:“琴儿永远是父亲的女儿。” 父亲走后,景云溜了进来,他说:“你怎么能说听凭父亲做主呢?你为什么不照我教你的那样去说?!” 我看着景云叹了口气,说:“父亲说的,你也听见了。” 我说:“我不想再谈这事了。” 然后,我就转身走了,丢下景云,心神不安地站在那里。 第八十三章 男婚女嫁(下) (一) 小厮的快马像一道闪电一样冲进了营门。 马匹在吴顺的营房前停了下来,小厮滚鞍下马,抓住一个士兵问:“兵爷,兵爷,顺子哥呢?” 吴顺手上和脸上都是墨汁,从营房里走了出来:“你?你怎么来了?来送小姐的信吗?这么着急做什么?” 小厮拼命摇头,说:“快!去找少公子,让他赶紧回家!立刻,现在!” 吴顺领着小厮像旋风一样卷进了你的营房。 你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来。 “什么事情这么慌张?”你看着吴顺站在你面前上气不接下气:“有敌军侵袭峪口吗?” 吴顺说:“不。不。你要快回家!现在!马上!” 你心里一跳,想到父亲。你脸色一变,问:“家里出什么事了?” 小厮喘着气说:“夏文侯,夏文侯,带着他儿子到家里来了。” 你看了小厮一眼。你说:“这个啊,我已经和父亲说过,这次太忙,就不回去拜见世伯和世兄了。你就为这个专程跑来吗?” 吴顺说:“他们是来向老爷提亲的!夏家的四公子,想要娶小姐!” “什么?”你头脑里嗡了一声,刹那就一片空白。你站在那里,不知道怎样反应。 小厮说:“他们大早上就来了,我往这儿跑的时候,夏文侯正在和老爷谈话,也许,现在,老爷已经答应把小姐许配给他了!” 你站在那里,脸色发白。你摇头。你喃喃地说:“不会。父亲不会。” 吴顺着急道:“哎呀,少主人,还站着做什么啊,快回去!要来不及了!” 你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你说:“马。叫人备马!” 吴顺说:“马已经备好在外面了。” 你说:“我先回去,你和傅兄说一下。” 吴顺说:“快走啊!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吧!” (二) 崔宅的大门口。天已经黑了。灯笼高悬。暖色的灯光照在门前的石板路上。 你的黄骠马四蹄腾空,一声嘶鸣,在门前的拴马石前停了下来,随后,马的前腿一软,就跪倒在石板路面上了。随即,马就扑通一声侧倒下来。 仆人们纷纷涌上来。“少公子,是少公子回来了。”“少公子,这马是怎么了,公子你没摔着吧。” 你飞快翻身下马。你把缰绳隔空扔给仆人。你说:“它累坏了,照顾好它。”仆人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已经走得看不见影子了。 你一步跨过了门槛,你径直朝父亲的书房走。老管家看到你,急匆匆地迎了出来。 你浑身大汗,头上都冒着热气,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老管家说:“哎呀,这是怎么了,少公子,出什么事了?怎么跑得这么急啊,瞧这衣裳全都湿透了!这气都要喘不过来了。老爷见了又该心疼了。老爷叮嘱过,你是不能这样劳乏的。” 你气喘吁吁地问:“管家,世伯和世兄呢?” 老管家说:“他们刚刚已经走了。公子你回来晚了。你不是说这次不回来了吗?” “走了?”你的嘴唇立刻就白了。你伸手撑在廊柱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老管家着急道:“哎哟,少公子,看你跑成这样!快坐下来歇会儿,擦擦汗,我这就叫人去拿衣服来换!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呢,看这身衣服,都能拧出水来了。” 你终于喘过这口气来,问:“父亲呢?” 老管家说:“老爷跟他们吃过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就跟他们一起走了,说是送他们到下一个官驿再回来,今天肯定是回不来了。” 你闭了一下眼睛。你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完了。 老管家说:“少公子,少公子,你没事吧?就是有什么事情,你也别着急啊,千万别着急。你先坐下歇会儿,把气喘匀了,慢慢说。” 你流着热汗,喘息着说:“老管家,不用跟着我,我去琴儿那儿。”你说完,忽地转身,拔脚就往内宅去。 老管家说:“公子还没有吃晚饭吧?” 你说:“不用了。” 老管家听到你这句话的时候,你已经消失在二门里了。 老管家站在你留下的一阵风里,看着你的背影,他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意。他带着这点笑意,看了看你消失的方向。然后他转身出去,吩咐仆人们把你的院子收拾好,给你烧洗澡水,准备干净衣服,让你晚上在家里过夜。 (三) 我知道你会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从父亲和夏文侯走了以后,我就一直站在自己的小院门前等着你。天色慢慢地变黑了。侍女送来一盏纱灯,说:“小姐,回去等吧。兵营路远,不定要什么时候他才会到呢。”我摇头。我说:“把灯给我吧。我就在这儿等他,不管等到什么时候。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侍女看着我,心里叹息了一声,遵命退下了。我在纱灯朦胧的光影中,独自在黑暗里站着。 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的心跳也随之加快。是你!是你!是你回来了! 你急匆匆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你看到我。你站在我面前急促地喘着气。你跑得实在是太快了。你在那里喘了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你满脸是汗地站在我面前,这样急促地呼吸着。 我的心一阵颤抖。 我说:“哥哥……” 你看着我,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你说:“琴儿,我回来晚了吗?” 泪水涌上了我的双眼。我摇头。我说:“没有。父亲,已经谢绝他们了。” 你提着的那口气,顿时就松了下来。你一下子就有点站立不稳了。你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我看到你的两条腿都在微微颤抖了。 我心疼道:“天哪,看这头这身的汗!一路上干嘛跑得这么急啊?你不能这样玩命跑的。天都黑了,跑这么快,要是出事该怎……” 我的话,戛然而止。随之,手中的纱灯滑落在地上,里面的蜡烛扑地一声就灭了。 因为你什么都没有说,突然一把就将我搂进了你怀里! 你紧紧地拥抱着我。我被你紧紧地拥抱着,几乎连气都不能喘了。 我紧紧地贴在你起伏不已的胸膛上! 我的心在瞬间就凝固了。 时间和空间也凝固了。 还有所有的语言,和所有的情绪。 所有的,都空白了。 那是我身为处子,第一次被男人拥抱。 也是我身为处子,最后一次,被你拥抱。 第八十四章 私定终身(上) 烛光摇曳。我小楼上的花厅。 案几上放着酒菜。我们相对坐着。 你已经换了簇新的衣服,安定地坐在案前。 我说:“这一路赶回来,午饭晚饭都没有吃,饿坏了吧。” 我帮你盛好饭。我把碗放在你面前。我把筷子递给你。你接过筷子。你看着我。你的目光火辣辣的。 我呼吸再次急促起来。我深深地低下头,脸上烫烫的,就连眼皮好像也在发热。 你说:“对不起,琴儿,我刚刚”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你生我气了吗?” 我轻轻地摇头,我小声说:“我怎么会对你生气呢。快吃吧,菜要凉了。” 我看着你吃饭。 我提起旁边烫着小银壶,给你斟了一小杯梅子汁。我说:“庄子里新进的梅子汁,又甜又酸,很好喝,能开胃,你尝尝。” 你看着杯子被慢慢地注满。你接过银壶,你也给我面前的杯子斟了小半杯。 你说:“你也陪我喝一点吧?无论如何,今天是喜庆的一天。”我说:“好。” 我们端起杯子。我们互相看着。 你说:“为父亲。祝父亲健康长寿。”我的唇边浮现出一点笑意。我说:“好。为父亲。祝父亲寿比南山。” 你看着我,你不动筷子了。 我说:“再给你盛一碗吧。这些菜,都是你喜欢吃的。” 你说:“等会儿再吃。大概是跑得太急了。一时有点吃不下。” 我说:“你怎么能跑得那么快呢。听说马都累得倒下了。跑那么快,会很危险的。” 你说:“可是还是不够快。我到家的时候,世伯父子都已经离开了。” 我说:“父亲本来挽留他们住几日的,文侯世伯原本是愿意的。可是,文侯家的世兄,被父亲谢绝之后,心情很不好,文侯世伯怕他在这儿伤心,就笑着对父亲说,此次实在是不相宜,还是下次再聚吧。然后,大家一起吃了顿饭,世伯就带那位公子告辞了,父亲觉得过意不去,便坚持要亲送他们到下一个官驿。” 你说:“我以前从来都没想到,你随时会成为别人家的人。你可能在早饭的时候还是家里的人,晚饭的时候就成了别人家的人。” 我说:“我也没有想到。” 我又给你斟了一小杯梅子汁。我说:“味道不错吧。我今天已经叫庄上的管事送几桶到军营那边去,大家都可以尝尝鲜。” 你感激说:“妹妹,你想得很周到。我替弟兄们谢谢你。” 我们举杯又互祝了一杯。 我说:“父亲叫我去书房的时候,我心里很紧张。我拖延着时间,一次又一次张望门前的马道。我在想,不知道你院里的小厮现在跑到哪里了。好希望那时候你能在家里。” 你说:“对不起。我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以为夏文侯父子只是寻常来访。” 你说:“今天,为什么不对父亲说拒绝?” 我说:“我怎么能开口说拒绝?很多亲生女儿都会在15岁之前被遣嫁,也许,我在家里待的时间太长了。” 你说:“没有这种事。你是我家比亲生女儿更看重的女儿。” 我说:“而且,我听说夏文侯世伯是汉王的重臣,在朝中很有权势,我不知道拒绝夏文侯对父亲会意味着什么。” 你听了,无话。 你默默地把杯中的梅子汁喝尽了。我也默默地又给你倒了一杯。 你说:“如果父亲没有听懂你的话,今天会怎样?” 我说:“好在父亲听懂了。文侯世伯也很和蔼可亲。后来,父亲让我去拜见他。他一直笑着赞叹我父亲,又夸我,还说,被拒绝了虽然是很遗憾,但是能见到我父亲留下个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儿,真是为我父亲高兴,说我父亲应该能够含笑九泉了。看上去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他还说,像我这样的遗孤,理所应当有个更尊荣更高贵的归宿,说自己的儿子才器拙劣,果然是配不上琴儿。走的时候,他和父亲一路还是相谈甚欢,应该并没有生出嫌隙。文侯家的世兄虽然垂头丧气一点,倒也没有怨恨不平的意思。”我如释重负地说:“这事总算是平安地结束了。” 但是,你摇头。你说:“没有结束。琴儿。这种事情,一旦开始,就会是没完没了的。你已经行过及笄礼了。文侯世伯和世兄的来访,只不过是开了个头罢了。” 我惊讶地看着你。我没想到这个。 我呆了一会儿。我说:“那,后来会怎样呢?” 你说:“从今天以后,就会不断地有人来。当越来越多的人来访时,父亲就会考虑你的问题。结果最终无非就是两种:要么父亲主动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你许配了;要么,有一天终于来了个父亲无法拒绝的人,甚至,可能是汉王的内使,整件事情也就结束了。” “啊?汉王?”我大吃一惊。我想起文侯世伯说的“理应有个更尊荣更高贵的归宿”,心里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难道,夏文侯会和太后提及我吗? 我说:“难道,世伯,还会举荐我入宫吗?” 你说:“有可能。以你父亲的身份和功勋,你是大有资格和荣耀,可以入选汉王的宫廷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说:“之前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个。” 你说:“汉王如今正当盛年,虽然四方战乱,但是事关立嗣,每过两三年,汉王的宫廷也总是会要在世家女子当中选秀入宫的。你已经年满十五,从现在起,就已经有选秀的资格了。” 你说:“世伯和太后关系密切,深得太后信赖,既然他已经见过你了,又这么喜欢你,不久后去了峒城给太后贺寿,会不会向太后和汉王举荐你,谁也无法料定。” 我听得心里一阵冰凉,连手脚都冷了。 你说:“所以,琴儿,你在家里做女儿的时间,不长了。很快,你就会嫁到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家,开始另一种生活。” 我看着你。默然无话。 你看着小炉下的炭火明明灭灭,你提了银壶,再给我斟了半杯梅子汁,然后给自己的杯子也满上。 我们又默默地对饮了一杯。 沉默良久。我问:“是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遇到这种事情?长大之后,就会被交给一个自己不认识,也不熟悉的人?是不是一旦被交给之后,就必须终身和这个不认识的人生活,一直到离开尘世?是不是从此以后,就要远离过去居住的地方,和过去认识的人?” 你说:“是的。古往今来,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就像你母亲,就像我母亲。” 我说:“那你呢?也会要和陌生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吗?” 你说:“是的。就像汉王可以给我赐爵授职一样,如果太后和汉王高兴,也可以随便给我指婚我不认识的女人。而这是莫大的恩荣,不容拒绝。” 你说:“我父亲和我母亲的婚姻就是这样的吧。母亲就是老汉王指婚给父亲的。虽然父亲比她大很多岁,当时也早有了宠爱多年的妾侍和儿子了。” 你说:“其实,上次去峒城觐见的时候,太后就对父亲提起过我的婚事了,说她会帮我好好留心,务必给我指一个合适的人家。我怕说了让你白白担心,回来就没有提起。” 我看着你。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所有我们这样家庭的男人和女人,都必须这样地过一辈子吧。” 你说:“差不多是的。这样的生活,延续已经上千年了。” 我说:“如果不喜欢那个陌生人呢。如果双方无法生活在一起呢?” 你说:“男人是有办法的。男人可以把这个陌生人好好地养在家里,然后另外再娶,直到有喜欢的。” “女人呢?女人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说:“是的。无论她怎样感觉那个陌生人,她都没有机会再换了。即使那个陌生人意外死了,她也没办法再换了。她也要跟着埋葬自己的一生,永远守着那个已经去世的亡魂。” 我不由得悲从中来。我说:“以前不知道,做女人原来是这么可怕的。” 我说:“这样没有意思的人生,它就不会发生改变了吗?” 你说:“也许将来会。但我想,那会是很远很远的以后了。” 我说:“我等不到它被改变了,是吧?” 你点头。你说:“是的。我们都等不到了。” 第八十五章 私定终身(中) 我们又一次默默对饮。我的眼泪掉进杯子里。你看着我的眼泪。 我坐在那里,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落着。它们掉落在我的手背上。 你伸手握住我的手。我任由它们被你抓握着。你把落在上面的眼泪擦了。 你说:“该怎样理解这些眼泪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该怎样理解你骑马回来的速度呢?” 你说:“其实,我去峒城之前就想对你说的,去兵营之前也曾想对你说,但一直没有鼓起勇气。” 你说:“琴儿,我喜欢你。从我在悬崖上抓到你手臂的时候开始。我把你拽上悬崖,看着你惊魂未定地站在我面前气喘吁吁,一时之间不辨东西。我的心里突然很痛。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觉得心里很痛,就像有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在剜着。我说不清那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一下子就进入了我的生命。就好像,你很久之前,就一直在那里。” “回家之后的第一夜,我整夜都没有睡着。我的心里全部都是你的影子。于是,我起来走出了房间。我走到了二堂母亲的画像面前。我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母亲的画像,坐到了天亮。” 你说:“回来后的这些日子,我们经常在一起。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完整的,就像月圆之夜的天空一样,光辉盈满,玉宇澄清。” “父亲给我看汉王的诏书,说要带我去峒城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太愿意去。本来,这次下山回家来,我就是选择好了,要走这条入仕从军的道路的。可当这个机会来临的时候,我想的,却是可能从此就要与你分离了。在慈宁宫拜见太后时,太后提到赐婚的事情,我感觉,就像是从悬崖上一脚踏空一样,虽然后来有惊无险,可我走出慈宁宫时,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在峒城,每个晚上,我都很想你。虽然发生很多事情,我应该是没有时间想其他的,但我发现自己还是在想你。回程时,我发现自己归心似箭,而且因为想你,因为期待着重新见到你,晚上久久都睡不着。” 你说:“每一次,当你看着我的时候,就像,有一支往事的箭射穿我的心。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在那里。” 你说:“我知道,大哥也是喜欢你的。如果他对你很好,今天的这些话,也许,也许我会一直埋在心里,永远不会对你说出来。那天在小楼上,我看到他冲进来,在挥拳打我之前,一脚把你踢开。后来,又把你推在一边,我心里,又难过,又着急。难过的是,他这样不珍惜你对他的感情,这样随随便便地就伤害你,而他还以为自己很爱你;着急的是,他在伤害你,而我竟然无能为力,不能阻止他,也不能保护你。看着你跪在我身边泪水滂沱,看着你,夹在我们兄弟的矛盾之间,心痛为难,不知所措,我觉得,很歉疚。我们兄弟,本来应该齐心协力地照顾好你,让你一生平安幸福。可现在,我们却让你这样伤心,这样无助地流泪恸哭。” 听着你声音里的自责与难过,我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你和景云,是何其不同。只有你,会在自己身处那样的痛苦难当中,还注意到别人的痛苦,还想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安抚和平息别人的痛苦。 在你陷入那样的疼痛时,你心里想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父亲的感受,景云的下场和我的为难与伤心。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可你却总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景云呢,他所想的,都是别人的过失,别人的不公,别人的冷漠。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 你痊愈之后,还挂念着景云背上的鞭伤,可是,他呢,他从你房间里走出去之后,心里可有想过你的死活。 同是父亲的儿子,你们的差距,为什么就这么大呢。 我说:“不是你们。是我自己觉得,在崔家生活了这么多年,不仅不能孝敬父母,承欢膝下,反而引发了这么多的事情,让景云这么恨你,让你一次又一次被他的话语、他的拳头所伤害,也让景云被父亲如此责罚,在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我觉得自己是这一切混乱的源头。如果没有我在这里,也许,事情不会变得这样糟糕。我想要阻止这一切,可是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我想,也许,我早一点远嫁离开,也是一种不错的解决方法吧。可是,父亲问我愿意不愿意的时候,我却无法简单地只说任凭父亲做主。我的心里,在期盼着你。我在想着,他们已经去给你报信了,我盼望你回来,将我救出这样的困境。在父亲的面前,我的心里反复地挣扎着。最后,我终于还是,委婉地表达了我的不愿意。当父亲表示听明白了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是有一块千钧巨石,顿时放下了。” “看着文侯父子和父亲一起离开,我突然特别特别地想见你。我知道,你正飞驰在回来的路上。我知道你一定回来。我想让你在踏入院子的第一眼,就看到我。我提着纱灯,独自站在那里等你。等上彻夜通宵,也无所谓。我只是想在你出现的第一个瞬间,就告诉你,我还在,我还在这里等着你。” 你感动道:“当吴顺带着小厮跑过来,催促我马上回家时,我听了他们的话,就像有马鞭在心里抽了一下似的。我一下子就什么都不能想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等我意识过来,我已经飞驰在回家的路上。我生平都没有跑得这样快过。我心里感到害怕。我害怕回来的时候,面对的,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我害怕,从此我们就咫尺天涯,分道扬镳。我上一次这样害怕,还是小时候跟着师父离开家门的时候。我骑在师父的马前,回头看着父亲和舅舅的身影,看着自己的家越来越远,那时,我心里也是这样的害怕过。我以为,自己几乎可以说是无所畏惧的。面对箭如飞蝗,面对刀山枪林,面对汉王的朝堂和雷士诚的杀心,我都可以心无波澜,但是,我害怕今生的生命中没有了你。我害怕看你辞嫁远去,从此归属于别人的生命。” “我跑到院子里,见到老管家,他说父亲和世伯父子已经都走了的时候,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心脏顿时就要停止跳动。我也无法呼吸。我几经挣扎都说不了话。我差不多都要顺着廊柱坐倒在地上了。这时,我想到了你。我想,琴儿呢,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会不会也在为此伤心。她会不会在父母的灵牌前泪流满面,而在这个家里,找不到一个可以倾吐和安慰她的难过的人。这样想着,力气便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终于喘匀了那一口气。我终于能够离开院子到你这里来。看到你在等着我的那一刻,我的整个身心都充满了一个念头,那个念头就是紧紧地拥抱住你。紧紧地抱着你,今生今世,再也不和你分开。”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现在,我把所有的这一切,都说出来了。但我不知道自己做对没有。如果是我误解你了,我对你有所伤害,我让你觉得为难,那么,我可以现在就回兵营去,以后,你不会再看到我出现了。”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你。我满怀柔情地看着你。 我说:“我一直在等着。等着你从那个充满混乱的世界里平平安安地回来,对我说,琴儿,我回来了。等着你,向我走过来。等着你,突然紧紧地抱住我,把我拥进你的怀抱,从此,再也不要让我,和你分开。“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 我再度依偎进了你的怀里。你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肩头。 在那个宁静的夜晚里,我们,就这样在烛光下,彼此相依。 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说:“琴儿,你有没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就好像我们分离了很久很久,现在终于又彼此遇到。” 我说:“有。而且,很强烈。强烈到,让一个人的心都无法停止颤慄。” 我说:“我们以前认识吗?不是说你去清川以前。是说,我们出生以前。我出生在你家里,我掉下悬崖的时候你正好经过,所有的这些,难道都只是偶然的吗?你抓住我的胳膊,和我一起悬掉在深渊的上方的时候,你把我重新拽回到生命里的时候,我面对着你,感觉到你在我全身的每一颗微尘里都显映出来。我觉得有亿万斯年的时间,飞速地从我身心之中流淌过去了。” 我说:“我认识你。在很久以前。在我不记得的时间里,想不起来的地方。” 你说:“不管我们忘记了什么,那都并不重要了。” 你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又在一起了。感谢上天,让我遇到你。” 我说:“是的。重要的是,我们又遇到了。”就这样,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第八十六章 私定终身(下) 我们再次坐在崔家大宅最高的一道屋脊上。 你仰倒在瓦片上,我抱膝坐在你旁边。 我们各自望着天上的星月。静默无语。 我们听见庄集里的巡更声在脚下响起来,又逐渐远去。我们看着庄集里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熄灭。 你说:“要是我们的母亲都还活着就好了。” 我悲伤地说:“是啊。可惜,她们都不在了。” 你说:“可是,我们不能坐等。” 你说:“琴儿,等父亲送文侯世伯到下一个驿站后回来,我自己去和父亲说吧。”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摇摇头。 “怎么,你不愿意吗?”你说,“姨娘肯定不会帮我们去说。” 可是,在那个年代里,世族男女不经媒妁说合,擅自私相授受,是很骇世惊俗的。 我觉得很惶恐,不知道父亲会怎样想这件事情。身为寄养的女儿,若是父亲有不能谅解之处,或者见疑我处心积虑之处,那让我今后在家里如何自处呢?如果你这样径直去说了,若父亲不同意,我们所有的机会就都没有了。而且,如果不顺利,我们一家人今后相见,该有多么尴尬啊,又如何彼此相处呢? 就在我迟疑不决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丁友仁舅舅!你母亲的亲弟弟,你的亲舅舅,那个最疼爱你的舅舅,对你有求必应的舅舅!若是舅舅肯出面去和父亲提起这桩亲事,去说服父亲同意,事情就顺理成章得多了。 我说:“也许,你可以先和舅舅说说?” 你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你说:“是啊!舅舅!‘ 你霍地一声从屋脊上坐了起来。你说:“我去临水找舅舅!” 你说:“不过,之前,我要回营地一趟。我回家得太匆忙了,很多事情都没有处理完,也没有交代他们。” 你说:“琴儿,你在家等着我。最迟两三天,我一定会赶回来。我一定能说动舅舅。” 我点头。我说:“好的。我会等你回来。” 那天晚上,我们就算是私定了终身吧。 从那一夜起,我就一直认为自己会成为你的妻子,会陪你走过这乱世中的一生。 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心愿,我终其一生,也没能实现。就连死后葬在你身边,这样卑微的愿望,也都终将付诸东流。 后来,你也一定后悔过这一趟临水之行。 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第八十七章 密谋 午睡醒来,姨娘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睁开了眼睛,蓦地看见大哥直挺挺地跪在她面前。 姨娘吓了一跳,起身道:“作死啊!这样一声不出地跪在这里,吓死我了!” 大哥一把抱住姨娘的裙子:“母亲,救我!” 姨娘大惊失色道:“出什么事了?” 大哥紧紧抱着姨娘说:“母亲,您一定要帮帮儿子,儿子的一生都在这件事上面了!” 姨娘把他拽了起来,说:“我是你亲娘,有什么事情起来说,我能做到的,无不帮你的!” 大哥说:“母亲,你听说夏文侯来家里的事情了吗?” 姨娘松了一口气,说:“惊天动地的,吓死人了。原来是这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你父亲已经回绝夏文侯了啊。” 大哥说:“可是,这事情还没有完啊。夏文侯和他的儿子都见过她了。那天您是不在场啊。您没有看到夏文侯的儿子用什么样的神情在看着她。就算是夏文侯,他都那么一大把年纪了,看到她,连手里端着茶杯都忘记了。” 姨娘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她如今已经到了及笄之年,本就是到了会让男人动心的年纪了。她母亲本来就是美人胚子。神情又怎样,你父亲反正都谢绝了。” 大哥说:“母亲,您不明白的。以前她是养在深闺人不识,这次给夏文侯看到后,随后来提亲的人就会络绎不绝了。总有一家,是她会动心的,也是父亲拒绝不了的。” “儿子啊,她动心不动心,原也是和你没有关系的。以她父亲的身份,以你庶出的身份,你父亲绝对不会把她嫁给你。她早晚都是要嫁给别人的。我跟你父亲这么多年,太了解他了,他绝对不肯委屈了陈家的女儿。”姨娘说。 “事在人为。母亲!但儿子需要母亲的帮忙。” “可是你干嘛非她不可呢。另选个门户相宜的,岂不是更容易更合适吗?从小到大,你们虽然一起长大,之前相处也融洽,可我看她心气是挺高的,未必对你就有什么。”姨娘说。 “母亲,我想着这件事已经很多年了。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机会!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大哥说,“我是庶子,身份只在半主半仆之间,家族的种种好处,我一样都继承不到。封爵授官自然没有我的份,就算是农庄田产,也同样轮不到我分毫,我就只能一辈子做个帮忙的管家。所有的这些好处,只要那个女人的儿子回来,就全部都是他的!不管我怎样尽心尽力,怎样孝顺父亲,也都改变不了!” 大哥说:“母亲,你居于人下这么多年,这主不主、仆不仆的种种辛酸,种种世态炎凉,您都比儿子体会要深。您忍心儿子也一生都这样度过吗?” “不忍心有什么办法,谁叫我祖上富贵不如人啊。”姨娘说。 大哥说:“不!我们是有机会翻身的。机会就在她身上。” 大哥说:“她的父亲因为战功和殉国封有高爵,只不过因为没有子嗣,这些年爵位都是虚名而已,但是,若她长大,她嫁了人,她的丈夫就是有资格承袭爵位的。就算她丈夫没有资格,她的孩子必定是有资格的。若我能娶了她,我们母子就苦尽甘来了。” “可你是没有机会娶到她的啊。你刚也说了,外面等着要娶她的家庭,实在是太多了。”姨娘说。 大哥说:“有机会!母亲,如果咱们能让所有想要娶她的人,都不愿意娶她了,就有机会了。” 姨娘吓了一大跳,伸手捂住了嘴,睁大眼睛看着他:“混账东西!你怎么敢这样想?!她是你妹妹!” 大哥说:“凭什么我就不能这样想?我们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没有人比我照顾她更多了,没有男人比我和她更亲近了!在那个女人的儿子回来之前,她对我的印象也一直都是非常好的!” 大哥说:“母亲!儿子爱慕她已经很久了。儿子渴慕她渴慕得都快要发疯了!” “不!我不会帮你做这种禽兽的事情!我若帮了你,将来死后怎么去见她的母亲!她死前把女儿拜托给我的。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姨娘断然说。 大哥跪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他看着姨娘,咬牙说:“那好。您就等着给您儿子收尸吧!反正,她若嫁给了别人,儿子就不打算再过这忍辱偷生的一生了!” 姨娘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这句话,他说的,是真的。 姨娘说:“你刚刚被父亲责罚过,若你父亲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会打死你的!就算饶了你,你也没有可能再住在这个家里。我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大哥说:“不会的!如果我能一次让她怀上我的孩子,一切都会改变的!” 大哥说:“如果她能怀上我的孩子,那孩子就是父亲的长孙,也就是陈伯父的亲外孙。父亲不可能放弃那个孩子的。若是父亲打死我,那孩子一出生就是没有父亲的了。为了这个孩子,父亲虽然会发怒,但最终必得接受事实,必得想法让我娶了她。” “那也得她肯生下这个孩子才行啊。” “她不肯也要肯!我会弄伤她,让她伤得足够深足够重,让她承受不起做掉一个孩子的耗损,她若是要放弃这个孩子,就必须冒送命的风险!这样,父亲因为绝对不会让她送命,就一定会帮我保全这孩子。” “你好歹毒!”姨娘看着自己的儿子,“养了你这么多年,我不知道你原来心里还有这份歹毒的!” “歹毒也是被逼出来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母亲和父亲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您是如何卑躬屈膝地站在旁边伺候她!论感情,论先后,您其实才是父亲的原配啊,她才是后来的雀占鸠巢!” “母亲,我再歹毒也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所做的一切都绝不会妨害您的。您就算不顾惜儿子,难道也不顾惜儿子的子孙吗?难道您的孙子、重孙子也都要向您和儿子这样度过一生吗?难道我们世世代代就必须这样低贱卑微吗?!母亲,我才是父亲的长子,我身上流的也都是父亲的血!为什么必须这样低贱?” “母亲,您放心。我知道这事亏待了她。可是,我会用一生来对她好。只要她肯嫁给我,肯做我孩子的母亲,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绝不会忘恩负义,我会一生对她非常好。我会把她捧在手心里,我会让子子孙孙都孝敬她。我绝对不会让她过得不幸福的。我们在一起生活了整整15年了,她对我可能不爱慕,但绝对是有感情的!刚开始,她可能会恨我,讨厌我,但是,您也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的。当孩子出生以后,她是孩子的亲娘,看到孩子,她没有办法抵抗母亲的天性的。她最终会因为孩子而原谅我的。我们母子只要一直对她好,她会回心转意的。” “母亲。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是显贵的!所有现在的显贵,也都是祖上挣来的。若儿子不赌一回,就这样把一生错过了,儿子实在是不能甘心啊!请帮助儿子吧!帮我得到她,帮我让她怀上我的孩子!这对您来说,太容易了!只要我们敢,我们就一定成功!我们世世代代的荣辱,世世代代的命运,就看您这一个念头了!儿子立誓,若今后对她不好,若让您百年之后无法与她母亲相见,儿子就不得好死!” “母亲,您看到他回来之后的情形了吗?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他一回来就救了她的性命!第一天他们两个回来的时候,她看他的眼神,真是让我难受得就像喝了砒霜!若我们不行动,她早晚都会倾慕他的!说不定,她现在就已经倾慕他了!若是他们两情相悦,父亲觉察了,必定乐于成全他们!若是他们在一起了,日日在我面前恩恩爱爱,持续一生的话,儿子纵然想要活下去,也是万万活不成的啊!不是儿子不孝,给母亲添烦恼。实在是儿子情难自控,身不由己,本就已经没有活路了啊!” 看到姨娘已经迟疑不决了,大哥决定说出最有说服力的理由:“母亲,还记得您过生日那天吗?我和他打架?后来我问过妹妹了,他当时在头痛。他能被我打倒,是因为他当时就在头痛!他非常痛,痛得没有办法躲闪和还手!母亲,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您还记得那个女人怎么死的吗?他很可能继承了那个女人的病。他会早死的!妹妹和他在一起,会很年轻就做寡妇。她不可能幸福的!只有我,才是踏踏实实、真心诚意地能让她幸福的人!母亲,只有我是能让她幸福的啊!您恩养了她那么多年,也不愿意看到她年轻守寡,就这样孤独地度过一生吧。” 在那个雨后的下午,大哥在姨娘的房间里一直跪到天黑。他们在一起谈了很久。大哥把他平生所有的本事都用上了。他们连晚饭也都没有过来吃。天黑掌灯之后很久,大哥都还没有从他母亲的房间里出来。 等到月亮穿过雨后的层云,出现在夜空中的时候,大哥终于出来了。他站在母亲房前的台阶上,抬头看着月亮。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觉察到自己后背的衣服全部都汗湿了。他觉得非常疲倦,一句话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从那时起,我的一生就改变了。我和你的人生轨道就错开了。我们就分道扬镳,无法再在一起了。 就在我们最幸福的那段日子里,我们的命运,其实就已经分开了。而随后的整个历史,也都因此而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也就都随之改变了。 所以,一个人心里想些什么,并不是无关紧要的,而是非常重要的。一念恶毒,一念自私自利,它造成的恶果,会是很可怕的。就像一滴剧毒,滴入一个水缸中,整个水缸的水就全都变成有毒的了。一念伤毁的心,就会造成数以万计生灵的惨剧。这是我们的经历证明了的。看看那些海浪。当一个恶毒的巨浪产生之后,它就会一浪接着一浪地扩散开去,就会扩散到很远的地方,形成黑色的海啸,最终造成极大的、惊人的伤毁。如果我们放任内心的恶念,让它变成了恶行。这海啸,当然会随之吞没很多人,但最后,它还是会要回来的。最终,它都会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它也会把发出这念头的那个人,凶残地摧毁的。 “害人终害己”,这句话,说了几千年。但是,我们是不会相信的。除非,我们用一生极其深邃的锥心之痛,去取得了那个亲自的证明。除非,我们聪明一点的,在某一生;愚钝一点的,在许多许多生,用自己的眼泪、鲜血、用无量的痛苦和恐怖,取得了亲自的证明。 第八十八章 暗算(上) 以亲情的名义,处心积虑地想要害一个毫无戒备的人,实在是太简单,太容易了。因为这么简单、这么容易,而且当时又看不到它狰狞的恶果,看不到它害人害己的恐怖性,所以,很多人会轻易地去做这种事情,而且会产生成就感或侥幸感,以为终于占得什么便宜。于是,古往今来,总是会有人前赴后继地去做这种可悲的事情,随后落入恢恢天网里。 夏文侯父子离开后的第二天早上,父亲送客还没有回家。你一大早就和我告别,匆匆出了门。你换了一匹马,先快马加鞭地赶回军营去,交代好军营的事情,随后从那边去临水的舅舅家。我送你到内院的门口。你答应我,办好了这件事情,你会尽快回来,会带好消息给我,让我在家安心等着。 大哥怀着无可名状的狂喜的心情,看着你骑马离开了家门。他憋得自己连连咳嗽才好不容易没有狂笑出声。现在,父亲和你都不在家里了。天赐良机,他决定抓住机会,就在这两三天里,对我下手。 早饭后,姨娘留我在她房间里。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她的眼神里面有一种之前我没有见过的东西。我被她打量得有点不自在起来。 这时,她笑着说:“还真是的。平日没有这样仔细打量过你,认真打量一番,才发现,原来你现在出落得这么标致了。” 她说:“女孩子长大起来真是快啊。现在,你已经有了你生母的七八分风韵,是个标标致致的小美人了。” 我低下了头。我说:“母亲不要取笑女儿。” 姨娘慈爱地笑道:“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取笑你。” 她满怀爱怜地看着我。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转头对侍女说:“对了,去把老爷昨天带回来的茶沏一壶来。” “父亲昨天带好茶回来了吗?”我问。 姨娘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好香啊!太好闻了。母亲,这是什么茶?沏一壶过来,整个房间都是这么奇香无比的?”我问。 “这可是稀奇的宝贝。老爷说,这花是在吐蕃人的雪山上采的。要20多年才会开一次花呢。”姨娘说,“老爷说,这茶最宜给女人喝了,喝了之后,容色明艳照人,肌肤凝滑胜雪。” 她看着我,眼中含笑地说:“你试试?” 我说:“那,就谢谢母亲了。” 我品了一口。果然不同凡响!顷刻之间,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是香的。那香气清逸飘渺,袅袅不绝。 我惊喜地看着姨娘,赞叹说:“果然是神仙喝的茶。” 姨娘笑着说:“神仙喝的茶,要让神仙一样的人来喝才相配。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喝这些也没有用,弄得香气扑鼻的,倒叫人看笑话,显得不知尊重。” 她说:“既然你喜欢,这茶就送给你喝吧。你带回去好了。” 我说:“这怎么可以呢。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心意。” “我们母女之间,还分什么彼此呢。母亲有的,还不都是你和景云的。”姨娘对我说:“不过,金贵的东西就是种种讲究。老爷说,这茶开了罐就不能久放了,必要在两三日之内喝完,否则就没有那种奇香了。而且,每天要喝七杯啊,不能中断,这样香气才会深入脏腑,经年不退。以后,所有的香粉你都不用施了。” 若我当时没有贪爱那奇异的香气,若我不是想着等你从临水回来,在你面前芳香四溢而带给你的惊喜,我就不会被她算计到。可见,所有的上当,也都自有内在的原因。 我高高兴兴地带着茶罐回了自己的小楼,忍不住好奇,那一天,我按姨娘所说的,喝了好几杯。果然,第二天早上醒来,五脏六腑间就有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闻起来甜甜暖暖的,就连穿在身上的衣裳,手里拿着的手绢,也都染上了那种美好的香气。我喜出望外,第二天白天,又喝掉了一些。姨娘给我的茶叶,很快就只剩下一半了。 但是,喝掉一半,也就足够了。大哥对我的一切都太了解了。他从我襁褓时候就一直和我相处,他对我的一切,该了解的,不该了解的,都太了解了。他也实在是太想要一举成功,万无一失了,所以,他在浓郁香气的掩盖之下,把施放的药物,剂量增加了数倍之多,多到只要我在那个月正巧的时候喝一次,就足够满足他的计划了。 药物巨大的剂量后来给我的身体造成了长久的伤害。在大哥死后很多年,这些影响依然都还存在于我的身上。是它造成了我之后两次小产的格外艰难和危险,造成了刘申的第一个孩子出生时,我们几乎母子双亡。它在随后的几十年时间里,给我带来了很多无法言说的痛苦,以致于我在每一个子女出生的时候,都会想起大哥和姨娘的罪恶。 要原谅他们,真的不是容易的事情。我也长时间难以真正地原谅他们。直到我终于明白,唯有原谅,才能让身体的痛苦,止于身体,而不动乱自己的心。 不管多么聪明的人,只要是人的算计,都不会有永远的算无遗策。大哥了解我的很多事情。但是,他还是不够了解我。他忘记了,我是我父亲的女儿。我是那个宁可被劈成两半,也绝不投降的战士的女儿。我生来身上就流着他的血。大哥没有算计到,我有胆量杀他。更没有算计到,我会甘愿一死,也不让他成功。所以,到最后,他所有的处心积虑,全部都是白算计了。 孩子们,我现在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了。我已经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的太多处心积虑,其实到头来,都是白算计。不仅是徒劳费心,而且常常是反算了自己的性命。浑无心机,看上去是最不聪明的,但,往往反而是最聪明的。但是,我不论怎么说,你们都不会信的。你们还是会在种种事情上处心积虑。 后来,在我60岁寿诞的时候,我儿子为我举办了一次盛宴。在那次宴席上,我再一次见到了夏文侯的第四个儿子。他那时候也已经白发苍苍了,不过精神还很好,从他的面容上还能依稀见到年轻时的模样。 我特地把他叫了出来,让我的皇二子代我向已经去世的夏文侯和他本人祝了一杯酒。这杯酒让他诚惶诚恐了好几天。他以为这杯酒和他年轻时候曾向我求婚,曾在初见时对我说过一两句孟浪的话有关。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专程上了谢罪表给我。他这样担惊受怕真是不必要的。其实我只是想这样,向那些永远消逝了青春岁月做一个感慨的致意而已。 这个男人,他永远都不知道,他和父亲夏文侯的来访,他一时的倾慕,给我带来了什么。 他永远不知道,他和父亲从你家离开之后,在那座大宅里发生了什么。 他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而引发的所有那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不会知道,这个时代和他当年的举动之间的联系。 就像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知道,平日的一个随意的行为,和全部的现实、全部的历史、全部的未来之间的联系。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行为,是不重要的。 我们认为无关紧要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至关重要的。 第八十九章 暗算(下) 你走后的第二天。 我总感觉今天家里好像有点什么与平时不同。但,究竟是什么呢? 午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出来究竟是什么不同。不同之处就是,今天家里的人好像显得特别少。 午饭的时候,饭厅空荡荡的就我一个人。 仆妇说,父亲送客出去之前,交代了大哥田庄上的事情,他今天一大早就带了一拨人去了,临走前还派了好几批人去各处办事情。 而姨娘呢,觉得身体不太舒服,想多睡一会儿,不过来吃午饭了,让我一个人吃。 我吃饭的时候,觉得今天内院的侍女仆妇也同样特别少。侍女说,因为庄里的郑老爷家要筹备孙儿的满月宴,和我们借了不少仆妇丫鬟过去帮忙了。 我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大饭厅里吃饭,觉得饭厅看上去奇怪而陌生。 但是,隐约的不安很快被忐忑的心情压倒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想着你现在到了哪里?你已经离开军营去临水了吗?你会怎么对舅舅说这件事呢?丁家舅舅会成全我们吗?舅舅会随后就过来,和送客归来的父亲趁热打铁地说定这件事吗? 我想着这些事情,心里七上八下的,无法安定。 下午,我一个人待在小楼看书、绣花。 掌灯时分,大哥还是未见踪影,而姨娘也同样没有出来。 我觉得应该去问候一下她,于是,我也没有吃晚饭,就往姨娘的房间而来。 姨娘虽然睡在床上,但看上去气色还是很好。只是,我觉得她今天的神情和平时也有一点不同。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一切都感觉怪怪的。 姨娘看到我过来,显得特别热情,甚至,可以说有点紧张。 她笑容可掬地回应我的问安,说只是一时身倦神疲,也没有什么毛病。 她的眼光在我周围不住地游动,每次落到我的身上,她就会很快地把眼光移开。我觉得她的笑容看上去有点虚假,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不愿意看着我的眼睛。 坐了一会儿,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下来了。好像礼节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我便低头等着姨娘的吩咐。 她咳嗽了两声,她说:“我身体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年纪上来了,难免有些疏懒的时候。你既来问候过了,孝心也就尽到了。喝完茶你就回去吧,也不必去饭厅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吃饭了,我晚一点叫人给你送去房里好了。” 我遵嘱把杯子里的茶都喝了,然后起身告辞。 看我站了起来,姨娘叫住我。 她说:“琴儿,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我总是做梦梦到你的母亲,梦到她当年把你托付给我的情形。【ㄨ】” 我看着姨娘,心里琢磨着她为什么突然提起我母亲。 她说:“琴儿,这么多年,你觉得我,对你好不好?有没有给过你一个母亲真正的爱?是不是对得起你母亲临终的托付呢?” 我听了便跪下道:“母亲这是说哪里话。这些年,母亲待女儿如掌上明珠,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还要好。琴儿不知道怎样回报母亲的养育之恩。” 姨娘叹了口气,说:“你能记得这些,能这样去想,我心里,就觉得好受一些。” 姨娘说:“女儿啊,这么多年,我可能有时候管教得不对,让你心里觉得委屈难过,但是,女儿你要相信,母亲不管怎么做,心里都是希望你好的,绝对没有不好的用心。我们母女这么多年的感情,是真不是假的。你觉得委屈的时候,心里总要念及这一点,知道母亲,始终都是想让你这辈子的日子过得更好。” 我低头拜道:“母亲对琴儿一直都很慈爱,没有管教不对的地方,琴儿也从来没有觉得委屈难过。琴儿一直把母亲,看成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敬爱。” 姨娘再次叹了口气说:“唉,我大概是真的老了。人老了,有些废话,就总是忍不住要唠叨。好了,我这里没什么事情了。你回去吧。” 我再次告辞。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姨娘突然又叫住了我。我回过头来,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像高原的天空一样阴晴不定。 我说:“母亲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摇头说:“没有了。有些事情,你现在还小,无法理解。等你长大一点,我们母女再好好地谈吧。” 我不能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带着满心的疑惑出了姨娘的房门。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也是怪怪?她绕来绕去的,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呢? 跨出房门的时候,我再一次觉得有点什么不对。这次是我自己。我自己好像也和平时有点什么不同。我觉得腿有点软软地抬不动,平时随便就能迈过的门槛,今天好像显得高了几寸一般。 我刚走出姨娘的院子,姨娘身边的丫鬟就匆匆跑出来叫我留步,说是姨娘有件事情要问问我的侍女,让她回去一趟。她们请我在这里等着。 可是我觉得头有点重重的,人也有一点不怎么舒服。我就让她们尽管去,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我提了一盏灯笼,沿着平日的路,向自己住的院子走。 从姨娘的院子回到我自己的院子,路程并不遥远。我从小到大走过无数遍。可今天它看起来显得漫长无边。 我走着走着,就觉得那种沉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觉得手中的灯笼重有千钧,双腿每迈出一步都像在沼泽中跋涉。 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慢。 走过一条长长的回廊时,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手中的灯笼也不知不觉滚落在地上。我隐约看到灯火摇晃了一下,然后熄灭了。 我在一片漆黑中,扶着一根廊柱寸步难行。 我伏在那根廊柱上抵抗着昏沉的感觉。 冷汗顺着我的脸颊流淌了下来。 我张开嘴艰难地呼吸着,恍惚地想,为什么这儿今天没有看到一个佣人。 当我顺着廊柱向地上滑去的时候,我试图呼救,但却软绵绵地发不出任何声音。 第九十章 强暴 我不知道你们的青春,都算是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的。但是,我知道自己的。 我的青春,是从在悬崖上你拉住我的手,把我救回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开始的,随后,它就在景云把我从女孩变成女人的那天结束了。 那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个晚上。在这个黑夜降临之前,我在世界上没有见过真正的坏人。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心黑暗起来,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的。而这颗黑暗的心,又会给别人带来何等的痛苦与伤害。 那天晚上,我感觉到全身绵软,也发不出声音。我顺着廊柱向地上滑去,但我并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个人的怀里。 我看到大哥紧张的面孔在眼前晃动。 我听到他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嗓门问:“琴儿,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他摇晃着我,说:“琴儿,你说说话?” 可是我什么话也说不了。 晕晕乎乎地,我感觉到他把我抱了起来。隔着他的衣服,我听见他的心在狂跳。 我知道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了。比这些年他对我做过的所有的事情,还要可怕。【ㄨ】 我惊恐。我想要大叫。我想要反抗他。我想要逃走。 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被无形的铁索捆得牢牢的。 我不能出声,也不能挣扎地被他抱在怀里,任由他把我带向一个女人最难以忍受的命运。 当他快步走过长廊,往那个堆放杂物的小背院飞奔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当中浮沉旋转。一切都如同做梦一样,虚幻失真。 我被他放到在地上。我虽然有点晕晕乎乎的,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我看到地上铺了一床厚厚的毛毯。他早就准备好了这个地方。他处心积虑地谋划了这个行为。他早就存了加害我的心事,可恨我什么都没有觉察到。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被自己的母亲和哥哥如此对待。十多年里,我都把他们看成是最亲的亲人。 我对他们做过什么呢,就让他们一点点地变成了恶魔?难道就是因为我对你有特别的好感吗? 我现在明白姨娘那些弯弯绕绕的话了。姨娘完全知道我出门之后会发生什么。可她希望我能够理解,能够在这样的情形下还相信她的母爱是没有恶意的。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内心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父亲,还有亲爱的你,你们在哪里啊?你们现在都在哪里?你们感知到家里正在发生的罪恶了吗?你们快点回来,快点回来救我!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大哥的亲吻在黑暗中像雨点一样落在我的身上。他一边不断地吻我,一边急切地对我说:“琴儿,我喜欢你!知道吗?我喜欢你!我从小一直就喜欢你!” 他说:“我不能忍受你嫁给别人。我也不能忍受你和他在一起。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他开始剥落我身上的衣服。他开始解开我的裙带。我全身的皮肤都竖起了鳞片。 我睁眼看着他绿光闪闪的眼睛,眼泪像瀑布一样地汹涌而出。我好希望突然有无数的尖刺从皮肤里刺出来,我不在乎变成什么,只要能让他走开,只要能让他远远地滚开! 景云伸手擦着我眼中流出的泪水,他一边擦着我的眼泪,一边继续剥落我的胸衣和亵裤。 他说:“琴儿,你不要哭啊。我不想伤害你。你不要害怕,我只是很爱你,我不会弄疼你的。我以后都会好好对你。比世界上最好的丈夫还要好!” 他的手一边在我的身上抚摸,一边喃喃地说:“妹妹,你真是太美了。像天上的女神和中秋的月亮一样美。” 他抓住我的手,开始吻我的手指。他的嘴唇沿着我的手指一路亲吻到我的脸颊。他说:“你好香啊。你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芳香。” 他说:“我要吻遍你身上的每一处地方。要在你全身的每处地方都打下我的印记。” 他说:“你现在是我的女人了。再也没有人能来和我争夺你了。” 他吻着我不断涌出的眼泪。他说:“对不起,琴儿,我知道这是你不愿意的。我早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他。可我这样并不是害你,我这样是挽救你。你是不可能嫁给他的。你以后就会知道。你以后就会感激我今天的行动。你会明白我是因为爱你才这样做的。你不需要等很久,就会知道为什么你不可能嫁给他。” 他开始触碰我的大腿。他顺着我的大腿用舌头舔着我的肌肤。我身不由己地从内心开始颤抖。我的内心颤抖得就如同暴风雨中的船帆。 他一边这样做,一边说:“琴儿,这种事情其实没有你想的那样痛苦。我会教给你怎样享受自己是一个女人。” 当我开始流血的时候,他伏在我身上声音颤抖地说:“妹妹,你不会痛太久的。它很快就会过去了。” 他一边紧紧抓住我的ru房,一边声嘶力竭地说:“你今夜会怀上我的孩子的。我一定要你怀上我的孩子!” 我好想杀了他!如果我能够动,如果我手边有任何可以伤害他的东西,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这个衣冠禽兽!他根本不是我哥哥,他是衣冠禽兽! 我无法忍受这种耻辱。 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 当他沉重地倒在我身上的时候,他突然趴在我的身上哭了。他哭得泣不成声。 他说:“一切都结束了,琴儿。琴儿你不要恨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也想像夏文侯家的公子那样堂堂正正地来向你求婚。但我根本没有那样的机会。” 他说:“我在家里从来就活得不像一个儿子。一直以来就活得像一条狗,一条靠忠心才能有饭吃的狗!” 他一边哭着,一边强行掰过我的嘴唇。 他说:“琴儿,我最爱的琴儿。求你吻我一次吧,为了我们十五年的朝夕相处。你从出生的那天起,就看到我为这个家一直在尽心竭力。可我所有的付出什么都得不到。而他!他从小就在外面!他什么也没做过,他什么也用不着做,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 他声泪俱下地说:“就连你,他也不放过,他也想要拿走。他什么都不想留给我。” 他说:“这公平吗?这公平吗?公平吗?我总是在自己的家里一无所有!就连你,他也要从我身边夺走!” 他不断地吻着我的眼泪和我嘴唇,他的眼泪雨点般地滴落在我的脸上。 他说:“求你吻吻我吧,给我一点温暖,给我一点尊严。不要让我在自己的家里,活得像一个孤儿!” 在他做着这些事情的同时,我持续不断地流血。 我看到窗外的月光和星空。但,那已经再也不是我们一起看过的天空了。 第九十一章 黑暗 (一)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回来的时候,我行走困难,举步维艰。 大哥就像一道黑色影子,他始终跟在我身后。 在忍着疼痛跨过一个很高的门槛时,我几乎摔倒在地。大哥一把搀住我。我动了一下肩膀,挣脱了他。 他再次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痛得全身冒汗,没力气再摔脱他了。 大哥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一直送到小楼的院门口。 他看着我脸色,说:“琴儿,回去吃点东西,睡一下,明天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他说:“晚饭和水已经放在你房间的桌上,你的侍女我也都安排了,今晚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 他说:“出一点血其实是正常的,女人第一次都会流血。你不用害怕。如果晚上还流血,流血很多,就来找我或者母亲。” 他说:“以后的事情你不用烦心,就都让我来处理吧。等确认你有了我的孩子,母亲会去和父亲说的。” 他说:“然后,你会有一个很隆重的婚礼,配得上你的身份。” 他说:“在此之前,你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吧。今晚的事情,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 他伸手想要抚摸我的脸,我把头偏了过去。他把那只手悬在空气里,悬了一会儿。他把手收了回去。他说:“以后,我会对你好的,就像美好的从前。” 我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关上了门,把大哥和他的啰唣声一起都关在了外面。 我背靠着门站着,听到大哥还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响起了脚步声。他下楼去了。他走出了院子。 我看着房间。房间里的案几上,果然已经放好了丰盛的晚餐,还点燃了红色的蜡烛。 一滴滴的烛油垂泪下来,就像是流淌的鲜血一样,色泽恐怖。 我扑地一声,吹灭了蜡烛。 房间里一片黑暗。 我在父母的灵位前跪下。 世界一直都是黑暗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这黑暗是来自人心的。来自我们每个人的内心。 (二)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长得仿佛一生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忽然从昏沉中醒来。我发现自己趴在父母的灵牌前,整个下身和身下的拜垫都是湿的。粘乎乎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房间里有一种血腥的气味。 我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自己的身体,以及自己的灵魂。 我觉得五脏六腑都是黑色的污垢,充斥了无比的丑恶。 药性在慢慢地消退。 我发现自己醒过来,是因为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着门环。 是你!是你!是你回来了!你只用了两天时间,就赶回来了。可是,一切都结束了。无论你带回来什么消息,都已经太晚了。 我听到你在外面叫我的名字。 你说:“琴儿?你睡了吗?开开门?我回来了,我有重要的话要告诉你。你的侍女们呢?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你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我的声音。 你问:“琴儿?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在吗?你睡了吗?” 我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羞耻感,让我不能面对你,也无法发声。 你又等了一会儿。你觉得不对。你有点焦急起来。你开始摇晃那扇木门。 你说:“琴儿,给我一点声音,好不好?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能感觉到你。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为什么你不开门?” 你稍稍用了一点力气晃那木门。在你的晃动下,它显得那么单薄,岌岌可危。但是你并不真的想弄坏它。 我知道,必须要回应你。否则,你不会离开。 果然,你用了更大的力气摇晃那扇门。 就在木门快要被弄开的时候,我说:“我好像受了点风寒。我睡下了。” 你说:“你不舒服吗?要紧吗?怎么会没人照顾你?叫大夫来看过了吗?” 你说:“琴儿,你起来,开开门,我只说几句话,看看你好不好就走,就让你休息,好不好?” 你再次晃了一下门。 我说:“大夫看过了。我们明天吧,我喝了药,实在是太困了。我都已经睡着了。我马上要睡着了。” 你说:“琴儿,你声音怎么了?你很难受吗?让我进来看看你,就一眼,行吗?” 我说:“求求你。让我睡吧。我要睡了。” 你听了这句话,你不再晃那扇门了。你在外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你说:“那,你好好睡吧。我们明天再说。我走了。” 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拜垫上。 我听到你离开了房门,我听到你的脚步到了院子里,你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你似乎又往回走了一两步,然后,你还是转过身,继续离开了。 我在一片漆黑当中,听着你就这样,离开我,走远了。 那一刻起,我的青春,就结束了。它还刚刚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我就像一个长期失眠的人那样,干枯衰竭地坐着。 第九十二章 遥不可及 在一生当中,你从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到过你的院子门前。 大约凌晨3点的时候,我从厨房回来,然后就到了你的院子门前。 那时我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和悲愤中走了出來。 我决定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我本来是想从厨房出来之后,就直接回自己的房间的。可是,不知道怎样一来,我就站在你的院门前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过来的。 你的院子里还有灯光。两厢侧院房间的灯光都已熄灭,只有你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光。 我看到你的影子映照在窗纸上。看到你在灯下走来走去。我看着看着就泪眼模糊。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 我满怀柔情地注视着你的影子,就像注视着在这个世界上最留恋最珍惜的东西,就像织女星隔着浩淼的银河,注视着她曾经的爱人的微弱的光辉。 我再也不能触及你了。我已经是肮脏的。我不能再接近你。 忽然,你的房门打开了。我心下一惊,赶快躲进了旁边的竹丛里。 你来到了走廊上。吴顺从房间里跟了出來。原来他也和你一起去了临水,一起回来了。而且,他也陪着你没有睡。【ㄨ】 你在走廊上继续走来走去,焦躁不安。 你对吴顺说:“你问过了?今天家里真的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吴顺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啊。” 你说:“为什么人这么少?” 吴顺说:“我们回来晚了,大部分下人都睡了吧。” 你摇头。你说:“不对。一定有事!在临水和舅舅谈完之后,我一直都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这一路上我一直都强烈地这样感觉。” 你说:“我赶回来了,琴儿为什么不开门?” 你说:“她不会这样的。【ㄨ】一定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你顿足道:“不行!我还要去看看她。”你说着,就要往这个方向走。我瑟缩了一下,更深地藏到竹丛的阴影里。 吴顺一把拉住你。他说:“天啊。少主人,现在绝对不能去了!马上都要天亮了。不论是给人看到你进去,还是看到你离开,别人都会对小姐想些什么?无论如何,你得等到天亮才能去。” 你站住了。你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伸手捂住了额头。 吴顺安慰你说:“其实,马上就要天亮了。你进去,再稍微睡一个时辰,天就大亮了。等小姐院子里的侍女起床了,我们就可以去了。” 你说:“我睡不着。不如就在这儿等着天亮吧。” 你说:“顺子,你回去睡吧。这两天一直在跑,你也累了。” 吴顺说:“不。我陪你等。” 这时,你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我看到你抬起头来望向我的方向。 你说:“是谁在那儿?” 你站起来向这边走了过来。吴顺紧紧跟在你的身后。吴顺问:“什么人?有人在那儿吗?” 我像惊弓之鸟一般,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片竹丛。 我头也不敢回地一口气逃回自己的房间,把门重新关上。 我在身体从中撕裂的灼痛中靠着门,毫无声息地站立着。 你走到竹丛前。什么都没有。只有竹子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曳,发出一些沙沙的声响。 “是风声吧?”“吴顺说。 你说:“不。”你站在夜风当中,看着摇曳的竹枝,你说:“不。刚有人在这儿看着我们。” 你说:“我可能,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第九十三章 骨肉相残 (一) 清晨。新的一天。每个新的一天,对于很多人来说,都会是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但很多人不知道这一点。他们踌躇满志地出门,就好像自己可以长命百岁。 我慢慢地走下小楼的楼梯。我看到你在庭院中等我。你一定很早就来了。但你没有上来惊醒我。你想我也许需要好好的休息。 看到我出现,你三步并成两步走了过来。 我无颜面对你。但也无法逃避和你这样面对。 你说:“琴儿,父亲大清早就回来了,叫我们一起过去吃早饭。” 你看着我,说:“怎么了?你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你的风寒好一点了吗?昨晚睡得好吗?” 我点头。没有别的话。 你说:“你崴了脚吗?走路为什么这么困难?” 我摇头表示没有。 你说:“不对。一定有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可是,我不能和你交谈。我不能开口和你交谈。我艰难困苦地守着堤坝。我不能让洪水提前溃决出來。 你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你说:“别走,琴儿。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回答我。” 被你抓住胳膊的时候,我浑身颤抖了一下。我本能地睁大眼睛,带着对男人的极大仇恨,敌对地看着你。 我的目光让你的手立刻就松掉了。你松开手,后退了两步。你说:“对不起,对不起,琴儿,我刚刚手重了。” 我咬住嘴唇。 你迷惑地看着我。你难过地说:“我有什么做错了吗?你对我昨晚摇晃那扇门生气了吗?” 你的神情让我心里的堤坝像波浪一样地动荡起来。我坚决地躲避着你的眼睛。我从你迷惘的视线中,尽最大的可能,最快地逃了开去。 你茫然不知所措地目送我从你身边经过。 你看着我的背影。你的眼光落到我的裙摆上。你顿时大吃一惊。你看到我的裙摆上沾染了血迹,而且不止一点。你沿着我走过的地面看,你发现了更多的血迹。 你沿着血迹走到小楼的楼梯边,你看着那血迹逶迤地从台阶上一路滴落下来。你顺着台阶往上走,在玄廊你看到更多血迹,已经不是一点一滴的了,而是成线成滩。 你伸手推开我的房门。 你看到的景象,让你好几分钟都无法动弹。 我的房间里到处都是鲜血,看到床单上、地板上,还有被鲜血染红的拜垫。 (二) 这时候,我已经走进了中庭的饭厅。我看到父亲已经坐在平常的位置上,而姨娘和大哥都早已陪着父亲在那里了。 看到我进来,姨娘顿时停止了和父亲的说话。景云身体一弹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两个的神情就仿佛是见到了鬼魂一样。 父亲看着我们,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我走到饭桌旁边,目光直直地盯着大哥的脸。 在我的注视下,他的表情就好像被放在了油锅里一样。 姨娘神情紧张地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准备要说点什么。但是她没有机会说了。她什么解释都没有机会说了。 我带着毫不犹豫的坚定,径直朝大哥走了过去。我怒目圆睁,盯住了他的眼睛。我仇恨的眼神一下子就把他钉在那里了。 他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他颤栗了一下,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冻结了。 就在这时,你从外面进来。只有一秒钟,你就猜到了我要做什么。 你用惊人的敏捷飞速越过了摆满早点的桌子,向我扑了过来。你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右胳膊。 可你还是晚了半秒钟。一支小箭已经从我手里飞了出去,它在你最后一刻的撞击下,略微改变了方向,它紧贴着大哥的头皮嗖地一声擦了过去,砰地一声打在房梁上,入木寸许。大哥头上的帽子应声而落,发髻也散开了。他被蹭去了一大块头皮,瞬间,他的脑袋就变得像个血葫芦一样。 他被自己的鲜血吓坏了。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大叫。 这时,我感觉自己被父亲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腰和胳膊。我在你们父子的阻挡之下,几乎无法再动弹。 姨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扑向了她的儿子。 听到姨娘的哀嚎,你把我留在父亲的掌控之中。你离开我,你朝大哥走去,想要帮忙察看他脑袋的伤势。 可我不会放弃。我绝不会让他逃脱! 趁着你离开我的那一刻,我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猛地甩掉了父亲的掌握。我对准大哥的脑袋击发了第二支袖箭。 你在半路听到耳后一阵风响,你想都没有想,你就转身用身体挡在了他前面。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我都还没有意识到它已经发生,它就都发生了。 我射到了你。那支箭射进了你的右胸口! 你被箭支的冲击力带得后退了几步。你看着我。 你伸手抓住箭杆。你一用力,把它连血带肉一起从自己身体里拔出來了。 你努力保持站立着。在一片巨大的混乱中,你站了几秒钟,就摔倒了。 父亲的手突然松开了我。他朝你奔了过去。 当他松开我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我看到地面上的青砖,看到它们向我倾倒下来。那就是我看到的最后的景象。我下楼之前服下的毒药开始发作了,我的嘴角流出了鲜血,然后开始吐出白沫。我倒在地上开始了可怕的抽搐。 我在周围的一片混乱当中,失去了知觉。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对不起,最亲爱的你。” 这个家。这个我待了十五年的家。这个尘世间我唯一可以立足的地方。那一天,顷刻之间,就这样,几乎给我毁掉了。 那就是我一生里最后一次见到景云。 从那一天之后,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对方。 实施这个计划时,我坚信自己是正义的。 但当箭支射入你胸膛的那一刹那,我已经明白,自己错了。但是,太晚了。我的一生就此结束。没有机会,再来选择了。 谁能说清楚自己一生究竟犯下了多少错误呢。 每一生,犯过,多少错误呢。 第九十四章 自责 你低头看着孙大夫处理你的伤处。你看到一个小棉团被轻轻地塞入箭支拔出之后留下的那个血洞。你看着它变成红色又被取了出來。 你用力抓住床沿,忍耐着疼痛。你咳嗽起来,咳出了一点血沫。 丁友仁舅舅在你面前走来走去。他焦虑地问孙大夫:“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孙大夫说:“射到了肺部,有些损伤,但所幸并不太深,应该没有大碍。少公子体格强健,调养一段也就能恢复了。” 你再次咳了起来。孙大夫说:“少公子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处理好了。” 舅舅在你旁边坐了下来。他说:“你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跟着来了。没想到事情会这样。” 他说:“为什么你要救那个畜生?!他不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保护。没必要为了这种畜生让自己受这份罪。” 舅舅再次看了看你的伤口。他叹息说:“你怎么就会躲不开呢?怎么就没躲开呢?你不是会金钟罩吗?” 你说:“我是故意不躲的。” 舅舅和孙大夫都闻言大惊。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舅舅说:“啊?你故意不躲?” 你说:“是的。本来我可以伸手就抓住这支箭,不让它射到任何人。可我没有做。” 舅舅说:“你疯了吗?它可能射穿你的肺部啊!” 你说:“就算是这样也是值得的。何况不会。从它发射出来的力度、角度和距离来算,它不会射得很深,我也用了点内力隔空挡了一下。” 你说:“如果这支箭不能射倒我,琴儿的杀心就不会立刻熄灭。就算这一次不成功,以后她必定还会再做。” 你说:“有些事情一旦发生就难以补救。她还小,不明白每一个生命的消失都和其他的很多联系着。如果她杀了大哥,这事会缠绕她一生的。它会是她最深的痛苦。总有一天,她会后悔莫及的。我不能让她犯这样的错误,也不能让仇恨和杀人的念头一直在她心里折磨着她。【ㄨ】” 舅舅看着你。他再次叹息了一声。他说:“唉,你这孩子啊。”他摇摇头。 你说:“琴儿现在怎么样了?谁在陪着她?” 你说:“出事之前,我去了她的小楼,看到她的房间到处都是血迹。” 舅舅迟疑了一下。你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又猛烈地咳了起来。 舅舅说:“好吧,我告诉你,可是你千万不要着急。” 你点头。 舅舅说:“她下楼之前服了毒药,是从半夜从厨房拿的毒鼠药,所幸她找到的份量不多,也不知道要坚持到行动结束需要服多少。” 你动了一下。舅舅赶紧按住你,说:“你答应我不着急的。你父亲已经另外请了大夫在那边救她。虽然她还没有醒过来,但是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了。【ㄨ】你父亲在那边守着她。可是” 你说:“可是什么?” 舅舅说:“可是,没想到那个畜生会那么歹毒。虽然琴儿当时没有反抗的能力,可他的动作还是那么粗暴,把她伤得非常严重,撕裂一直从,从那里一直延伸到了腹膜。她已经大量出血之后,他还蓄意继续了很久。可以想见当时动弹不了的琴儿,遭受了何等的羞辱和身心痛苦。怪不得琴儿这么坚定不移地要立刻杀了他!你父亲都快要气疯了!” 舅舅说:“她需要做一个深入体内的缝合手术才能从这样的创伤中恢复。大夫来了有一会儿了。她可能现在正在做。” 你的嘴唇发白。你伸手推开大夫,你用手支撑着身体想要起来。你说:“我要去看她。”你再次剧烈地咳出了血沫。 舅舅再次按着你。他说:“你不是大夫,你去了的话,在那种情形下,我们都是男人,谁也不方便再进去。本来让男大夫来做这种手术,就是一个这样门庭的女人难以承受的了。她受的羞辱已经够多了。她不能再承受多哪怕是一点点了。” 他说:“我已经让吴顺在那边候着,如果手术不顺利,他会过来报信的。他既然一直没有过来,就是到目前为止,那边还进展顺利,你不要担心。” 舅舅说:“琴儿现在昏迷着。你去了,她也感觉不到你。就算她是清醒的,看到你,也未免会心情波动,对她恢复不利。” 你倒在枕头上。你自责地说:“这都是我的错。要是我不着急去临水,这一切就没有机会发生。我要是在家里等父亲回来了再走,他就没有机会和胆量下手。” 你说:“其实,我知道大哥对她不尊重已经很久了。我一回家就发现了。可是,我觉得自己有能力处理这件事,不必让父亲烦心,也顾念着他始终是大哥。我现在好后悔没当时就告诉父亲。我只顾念着兄弟之情,顾念着父亲对大哥的情感,可没有想到这会增加琴儿的危险。” 舅舅安慰你说:“世事难料,人心叵测。这不是你的错。你的处理并没有什么不对。你不要过于自责。” 伴随着你急促的呼吸,你的肺部发出一阵呼噜的声音。 舅舅心疼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你先自己好起来,才能帮得了她。你若这么伤心,伤势加重,你父亲将会怎样呢?今天,他看到你被射倒,差不多头发都要急白了。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连话都不太能说了。” 舅舅说:“想想你父亲这一天所经历的。你们三个都是他的子女。你们谁出了事情,对他都是难以接受的。现在弄成这样,无论什么结果,最伤心的,都是他。他也年纪一把了。你是他最在意的孩子,你一定要多多体谅他。” 你听了舅舅的话,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你躺着不动了。 你抬起胳膊,遮住了眼睛。 舅舅看着你。他心里一阵阵难过。 他说:“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地休息着。只要她醒过来了,我答应你,一定让你们尽快见面。” 第九十五章 走投无路 我终于醒了过来。 我醒来的时候,是半夜。身边守护我的人,因为连日辛苦而在打瞌睡。 我看到朦胧的光晕,然后看到燃烧的灯烛,随即又看到悬挂在墙上的,我生父的佩剑。 慢慢地,我意识到自己还在自己的房间里。这说明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心中的沮丧难以言喻。 那年我才只有十五岁。要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杀,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但是,我还能怎么办呢? 我当着恩养了我十五年的父母亲的面,伤害了他们的两个儿子。在发生了这些之后,我还有什么颜面在这个地方再住下去呢! 可是,如果离开这里,我又可以去哪里呢? 我已经是一个失去了贞节的女人,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不洁的女人,永远都不会有清白的门庭再愿意接纳我。 现在,像夏文侯和他的儿子那样的人,只会像躲避瘟疫一样地躲避我。他们私下里会像谈论烟花女子一样地谈论我。 整个世界就此对我关上了大门。从此不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再变成一个好女人。 我的一生在那一刻就已经被彻底地毁灭了。 挽救我的唯一办法似乎就只能是嫁给大哥。 但是,我如此刻骨地恨他,在做他的妻子和死亡之间,我宁选后者。我不能想像怎样才能和他共同生活几十年,不能想像自己怎样去养育他的儿女。我不能克制自己一见他就杀心顿起。 可是,我也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去尝试杀他。在看到你中箭摔倒在地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全部的戾气、全部的悲愤、全部的坚定,还有全身的力气,就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只剩下迷惘。只剩下心痛。只剩下悲哀。这景象从此就印刻在我的记忆里。它让我再也没有力量,没有办法去实施另一次这样的行为了。所以,我也没有办法为了报仇而活下去。 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当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非常悲哀地发现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我的立足之地。 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再次去继续没有完成的旅程。 我睡在那里,一直看着墙上我父亲的宝剑,积攒着力气。 当我感觉自己能够行动的时候,我挣扎着下了床。 但我不知道自己在昏迷期间做过的那个手术。 我一下床就感觉自己踩在了一个很高的棉花堆上。我扑通一下子就摔倒在地,惊醒了守护我的人。 我知道自己无法在她们捉住我之前走过去拿到宝剑。 我便伸手把床头的一个药碗打碎在地上。在我抓到一块瓷片的时候,一个健硕的仆妇牢牢地抓住了我手腕,让我无法动弹。 我松开了瓷片,又一头撞向桌角。另外两个仆妇从后面冲过来,死命地拖住了我。结果我只是在桌角撞破了额头,晕过去了。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发生了很多的改变。凡能用来自伤的各种危险的东西,都从房间消失了,或者挪到了距离我很远的地方。 我的双手和双脚都被用缎带绑在了床上。四五个仆妇目光炯炯地在床的四周看着我。 当我的眼睛睁开时,我看到她们欢欣鼓舞地嚷着:“醒了!醒了!”然后一个仆妇就飞奔出去。 我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挽留一个没有活路的人呢?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帮助我,让我很容易地去死呢。 就在那一天,我知道了,人生在世,有时候,活着固然艰难,就算是想要死,也会非常困难。 在很多的时候,我们是生死不能自主的。 只是生死之间的一个傀儡罢了。 第九十六章 生死相随 “你们为什么要绑住她?” 在重新见到你之前,我先听到你的声音。 我看到你在吴顺的扶持下,慢慢地从门口走了进来。我听见你对仆妇们这样责问。 “松开她。”你说。 仆妇们迟疑着不敢执行你的命令。 你推开吴顺。你自己走了过来。你在我床头跪下。你伸手把我身上的所有束缚全都解除了。 我看着你。 一个辈分较高的仆妇走过来劝阻你。她说:“不行啊,少公子,这样太危险了!” 你说:“绑住她难道就不危险了吗?一个人如果想死,会有很多办法。” 你一下子说中我的想法。我当时正准备用不吃不喝来完成这件事。 你说:“你们这是在帮她吗?你们只是在迫使她死得更艰难、更痛苦罢了。”你说:“她不是一时冲动才要寻死的,她是觉得没有活路可以走才要去死的。” 你说:“难道你们可以一生一世都这样绑住她吗?” 仆妇们在你的问题下,低下头去。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那么多的人,只有你是明白我的。只有你明白!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我明白你心里的想法,也知道你心里的煎熬。我不说劝你不死的话。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 你说:“如果你已经决定去死,我可以帮助你死得更容易更少痛苦些。我可以让她们都不阻拦你。” 仆妇们听了,面面相觑。 那个辈份较高的仆妇对门口的另一位仆妇使了个颜色。门口的仆妇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她飞快地下楼,跑去向父亲报告了。 你努力了一下。你忍着胸口的伤痛,站了起来。你从墙上取下我父亲的宝剑。你把它拿到我面前。 你说:“你刚刚从床上摔下来,是想要去拿到它,是吧?你想要用它结束生命,是吧?” 你抓过我的手,把宝剑放在我的手里。你说:“我帮你拿到了。你振作起来,好好地把它拿在手里。它就是你的父亲。你拿着它,就能感觉到你的父亲。他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但是,他仍在你的身体里。他的生命就在你的血管里澎湃。他就通过你的手,再次握住了这把他曾经握了一辈子的宝剑。” 你说:“此时此刻,我知道你的心里充满了委屈和悲伤,还有无边的绝望。可是,你还记得你的父亲吗?你现在还记得他吗?你现在还能想起他吗?” 你说:“你父亲是勇敢的战士。他的勇敢不在于不怕死,而在于能够面对败局,坚持到底,战胜内心的种种怯弱与恐惧,用毫无畏惧的安定的内心,震慑到敌人。” 你说:“这把剑从来不是用来结束自己逃避面对挫败的。它是用来斩断怯弱,面对问题的。琴儿,你会像你父亲那样地去使用它吗?你使用它的方式,会让你父亲自豪吗?” 你说:“你父亲阵亡时,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会来到这世界上。现在,你就打算这样去见他,告诉他,你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就从生命里逃脱了吗?” 你看着我。你说:“此时此刻,你也还记得你的母亲吗?你还能想起她是忍受了如何漫长艰辛的痛苦,才用自己的生命换得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她牺牲了自己,只是希望能把你父亲对她的爱留在这个世界上,把你父亲的生命留在这个世界上。她闭上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是如何地希望于你的呢?她必定是希望,通过你,让你父亲的血脉,长久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不要和他的身体一起消亡。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希望离开世界的。你觉得,如今你已经可以去见她了吗?” 你说:“琴儿,每一个人都会死。我们有这样的自由去决定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怎样去生,怎样去死。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现在,剑在你手里,你的性命也在你手里。你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 我看着你。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你。我无法回答你的这些问题。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在一片寂静当中,彼此看着。 在生死分际的地方,你是曾经帮过我的。你就像一束光,曾经照进了我漆黑一片的世界。这是自从悬崖相遇之后的第二次。你做到了这样的事情。 你教会我一件事情:我们的生命不止是自己的。我们的生命,同时也是许多人幸福或者不幸的原因。我们在决定自己生命的同时,也决定着许多人的幸福或者不幸。我们不应该只管自己。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痛苦,什么样的打击,要能够有力量承担起痛苦,最有效的不二法门就是:不要只考虑自己。 你看着我的泪光盈盈。你继续说:“等你做完你的决定,我也就可以做我的决定。” 你说:“我的决定就是: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端午节的晚上,我答应过你,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我没做到。我会承担起自己的过失。” 你说:“我去临水之前,没有把事情考虑周全,我疏忽了对大哥的防范,我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保护你。我就这样把你扔在了父亲不在,我也不在的家里。因为我没有尽到职责,造成了你的痛苦,影响了你的命运,所以,我理应和你同担一样的痛苦,同有一样的命运。” 你说:“如果你决定用这把宝剑结束生命,你死之后,我也会用同一把宝剑结束生命。如果你想不吃不喝来饿死自己,我也会陪你不吃不喝饿死自己。你决定自己的命运,然后,我决定我的。你若决心要死,我发誓绝不独活。” 我泪如泉涌地看着你。我用力地摇头。不,不! 这时,我听到了父亲的声音:“该去死的不是你们!是我!该去死的是我!” 父亲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他一下子就跪倒在我的床前了。他跪倒的时候,脸上泪水纵横。父亲说:“琴儿,是我教子无方害了你一辈子!这全都是我的过错!让我先用你父亲的宝剑杀了自己吧!”父亲说着,就要拿过我手里的那把宝剑。他羞愧无比地说:“我就是死了,也没脸再面对你父母的亡灵!” 周围的仆妇家人一拥而上抱住了父亲。房间里顿时乱哄哄地哭声大作。 我感到一阵晕眩,握着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 宝剑当啷一声,从我手里掉落在地板上。 我再一次晕了过去。 第九十七章 求婚 “不要闭上眼睛。不要再晕过去。琴儿,请睁开眼睛,请你看着我。”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如果你听到,就给我一点回应。” 我听到你的声音。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你跪在我床前。 你说:“我现在要对你说很重要的事情。琴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你说:“你听到我对你说话了吗?琴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你真真切切地是在这样说! 你说:“你愿意考虑一下,不要抛弃这个世界,活下去,和我共度此生吗?” 你说:“我不在乎你发生了什么。你不会因为别人的罪恶就变成其他的人。我发誓一生都不会把你看成不同的人。” 你说:“琴儿,你所期待的生活,在我去临水之前,是属于你的,现在,只要你愿意,它仍旧属于你。虽然你遇到了困难的事,但你并没有失去这种生活,你也没有失去我。【ㄨ】在你和这种生活之间,仍旧是没有障碍的。我用生命和母亲的爱向你发誓。我一定会带给你这种生活。” 你说:“琴儿,给我一个机会做你的丈夫吧,也给我家一个机会弥补过错,让我们全家将来能有脸面与你父母相见于地下。” 你说:“相信我。我会用一生来实践诺言。我会照顾你一生,保护你,让你过得平安快乐。” 你说:“我对天起誓,若我今天说的,有半点虚情假意,有半句虚言不能兑现,就让我万箭穿心,曝尸荒野。” 你说:“琴儿,快点好起来,让我娶你。让我们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吧。” 你在父亲面前跪下,说:“父亲,请允许儿子代我们全家弥补过失,允许我娶琴儿为妻,与她共度今生,与她一起孝顺父母,为崔、陈两家传宗接代!” 父亲听了,便双目流泪道:“琴儿,你听到我这一个儿子的话了吗?你愿意再给我家一个机会,不让我们背负上永久的愧疚吗?你愿意成为我家的儿媳吗?你还愿意叫我父亲吗?” 听着你们父子俩的话。我流下了眼泪。我没有回应。 父亲说:“琴儿,你不愿意吗?你也不能接受我的这一个儿子吗?你选择用死亡把他也带走吗?” 我的眼泪汹涌滂沱地流了下来。 在这个无常的世界上,我们说了很多的誓言,但是,我们常常无法做到。 就算我们愿意付出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我们也依然,常常无法做到。 就是在那一天,你承诺要做我的丈夫,给我一个美满如意的婚姻。你说,如果你有半句虚言不能兑现,你愿意万箭穿身,曝尸荒野。 你当时不知道你是不可能兑现承诺的。 你后来没能兑现那个承诺。你后来也就真的万箭穿身,曝尸荒野了。 我一直不知道这两者之间,究竟是有没有联系的。 第九十八章 驱逐 当地一声,房门被一脚踢开了。狂怒的父亲拎着长长的皮鞭出现在门口。 大哥惊恐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瑟缩在床角,颤抖地说:“母亲,救命啊!救命啊!“ 姨娘惊惶失色地站了起来,冲向门口,试图阻止父亲进入房内。 父亲怒吼了一声:“你教的好儿子!” 他一个耳光就将姨娘打倒在地,三步两步跨到床前,一把抓住大哥的领口,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 在姨娘绝望的哭声中,父亲不顾大哥脑袋上渗血的一层层包裹,把大哥从房间里一直拖到了庭院的中央。 父亲气得全身颤抖。他用鞭子点着景云的鼻子说:“混账东西,上次在祠堂我对你说过什么,你可还记得?我说,你若再敢对兄弟姐妹做出这种事情,就去祠堂伏法,以谢祖宗!今天就是你的伏法之日!” 父亲举起马鞭劈头盖脑地就抽打了下来,打得大哥抱头鼠窜,哀嚎不绝,不一会儿,大哥的身上就出现了无数条暗红青紫的鞭痕,简直是遍体鳞伤。 大哥一边抱着头,满地爬滚,躲避着皮鞭雨点般的抽打,一边为他的行为竭力分辨。 他说:“父亲,儿子实在是太喜欢琴儿了,一时情不自禁做了糊涂的事情。可是,儿子,儿子并不想伤害她,不想害她这样出血不止啊!” 他说,如果我的身体不那么紧张而顽强地抵抗,他绝不会搞成这样。这原不是他的本意,但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但是,即使是在惊恐万状当中,他也没有忘记生死攸关的一点,他把一切过错都揽在自己的身上,绝口不提姨娘也参与了合谋。 他的回答让父亲气得几乎发疯,父亲一边大骂着畜生,一边扔了皮鞭,想要去找利刃来杀他。 这时,姨娘披头散发地再次冲了过来,死命抱住了父亲的双腿。 姨娘抱着父亲死不放手,她哭得声嘶力竭。她呜咽着说:“老爷,景云虽然办了这件糊涂的事,但是他并没有害了琴儿的性命啊!他从小和琴儿青梅竹马,怎么可能有加害她的歹心,若要害她,何用等到今日啊!老爷!他的的确确就是一时糊涂,情不自禁!再说琴儿也已经杀了他一回了,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能算是全没有报过了。景云他是老爷您的亲生儿子啊!老爷您还记得他刚出生时您是怎样欢喜地把他抱在怀里吗!他也是老爷您的骨血啊,老爷,求您大发慈悲,这次就饶他一命吧,饶他一命,让他远远地滚出这个家,自己去找活路吧!” 父亲被姨娘抱得迈不动步子,甩了几次都无法让姨娘松开。 父亲勃然大怒道:“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拖开,去拿刀来!拿刀来!!” 眼见得父亲的随从向自己走了过来,姨娘知道一切都完了,她一迭声地尖叫起来:“景云,还不快逃,还不快走!” 景云就在随从们奋力去拖姨娘、父亲找刀子的时候,在父亲的雷霆盛怒之中,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院子。 家里的仆人们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从院子里逃窜出来,一路踉跄趔趄着向前院跑去,然后爬出了大门,一道烟地远遁而去,消失在街市上。 从此,他在屠杀之夜以前,就再也没能回到过家里。 我们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父亲手里拿着随从递过来的刀,站在院子里全身颤抖了一会儿,用力地将刀掷于地下。 他痛心疾首地对姨娘说:“母能以子贤而尊贵,亦能以子劣而低贱。景云做下这等禽兽的事情,我且不问你事先知还是不知,就算不知,你难道还有脸恬然再做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吗?亏你和琴儿的生母还是结拜的姐妹,她临终前是如何把女儿托付于你!你当时又是如何答应于她!你还记得吗!还记得吗!如今,我问你,你怎么敢死啊?你死了又拿什么脸面去见琴儿的父母?琴儿的父亲救了我们全家,救了你儿子,可你儿子是怎么回报他的遗孤的呢?祖宗蒙羞啊!你们母子让我活着没有脸面走出这个大门!就连死了,也都没有办法去见祖宗!这,就是我宠爱你这么多年的报应吗?啊?!事到如今,你还不知忏悔,还敢为他这样辩护。他这样对待琴儿,琴儿还是一个孩子啊,她还只有十五岁!这叫情不自禁吗?这叫心生爱慕吗?你要有良心。你自己也是女人,若有男人如此对待于你,你会原谅他吗?你会认为这是一往情深吗?要将心比心啊!你的亲生孩子是孩子,李太夫人的亲生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这么多年,琴儿始终拿你当亲生母亲,拿你母子当成最亲的亲人,她怎么会想到自己的一生竟然会毁在你们母子两个手中?!你刚才那些混账话,哪一句对得起琴儿叫了你整整十五年的娘!” 姨娘哭倒在地,无言以对。 父亲说:“上次在祠堂,我也和景云讲得非常清楚了。他若再做这种事情,你不可能没有责任。看在我们几十年的情分上,你也一把年纪了,我不拿你怎么样,你现在给我安安静静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去,好好反省思过,没事不用出来。家里的事情,从此你也不用再管了!”父亲说:“来人,把姨娘送回她的院子去面壁思过。” 哭哭啼啼的姨娘,就这样屈辱地被随从们从地上拖架了起来,连拉带拽地送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父亲看着空荡荡的院子,不由得再次悲从中来。 一个好好的家,从此,就这样四分五裂了。 父亲感到发自内心的哀伤和疲倦。 他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庭院里,发了一会儿呆,直到老管家走过来,劝说他回房去歇一会儿。 父亲在心里缠绕了一会儿,要不要派人去找到景云,把他抓回来呢。 他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让老管家搀住他,送他回自己的房间去歇息了。 他没有再提过景云的名字。 这个人,从此就从家里彻底消失了。就仿佛他以前从不存在。 从这件事情上,大哥只看出父亲对他的冷酷,但没有体谅到父亲对他的仁慈。父亲把他打跑吓走,其实,内心里还是想要保全他。 父亲深知,这件事情之后,你我和景云就无法再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所以,让他远远地跑掉,未必不是一种对各方都最仁慈的解决之道。 大哥从家里逃出去之后,一直就躲在姨娘的一个远房亲戚家中。 姨娘在提心吊胆了几天之后,觉察出父亲心里并没有要对景云赶尽杀绝的意思,也没有追究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其事,暗自松了口气,便偷偷给流落在外的儿子送些接济,好让他不致于衣食无着。姨娘托人带话给大哥,让他悄悄地藏在外面不要露头,等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再相机慢慢求父亲的原谅。 关于这件事情的后续处理,情况就是这样子了。 景云,是父亲唯一健康的儿子。 父亲,终究还是不想割舍他。 第九十九章 关于杀人 房间里非常安静。安静到能听见窗外的风声,和树叶沙沙的摇曳之声。 世界重新变得稳定。一切都回到了它本有的框架当中。就好像那些噩梦般的狂风暴雨,都从来不曾发生过。 烛光下只有我们两人,彼此相对。 “还疼吗?”我愧疚地看着你前胸的衣襟里隐约可见的包扎。我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你的衣襟上。 你说:“不疼了。”你握住我的手。 你说:“琴儿你好好的,我的心,就不会觉得疼。” 我说:“可是,你当时为什么不躲开或者挡住它呢?你明明可以做到的。为什么要让它伤到你?” 你说:“为了让你更清楚、更直接地看到,所有的杀害,到最后,都会演变成自己的痛苦,都会波及到自己。” 你说:“琴儿,从小到大,你都没有亲手杀害过生命。你不会明白,杀害生命的感觉是怎样的。可是,我知道。我花了太多的时间来学习怎样在一瞬间肢解掉、毁灭掉一个生命。我为此做了太多的练习。所有的杀害,都是相互的。你伤害对方有多深,就会伤害自己有多深。甚至,在你能够伤害对方之前,就先伤害了自己。你的箭会在射穿他之前,就先射穿你自己的心。随后,你会感觉到长久的痛苦。它会一直跟随着你。在许多的黑夜出來折磨着你,让你就连做梦,也会惊恐不宁。” “琴儿,一个人心里滚涌的杀害之念,才是世界上最锋利的兵器。它总会在你的箭穿透敌人的身体之前,先焚烧你的心。在敌人的痛苦结束之后,你内心的痛苦还会长久地延续。敌人在你面前挣扎咽气的景象,将会蚀刻在你的心底,成为你永久的伤痕。” 你说:“那时,你只想到,是他造成了你的痛苦,你心里想着,只要世界上没有了他,那痛苦也就会随之消失或者大大减轻。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箭射了出去,被射杀的,却远远不止是他一个人。当你的箭射穿他的身体时,也就同时射穿了姨娘的心,射穿了父亲的心,射穿了全家十五年的亲情,射穿了全家未来的和平与安宁。” “如果你射杀了他,也就粉碎了你自己许多珍视的、想要保全的东西。” 你说:“你以为射向他的箭,和射向我的箭、射向父亲的箭,这之间,会有什么区别吗?告诉你,没有的。其实是没有区别的。你无论把箭射向谁,受伤的,都会是全体。作为父子,作为兄弟,我们的生命是彼此相连的。你没有可能只伤其一,不及其余。如果景云死了,你觉得父亲会快乐吗?我会快乐吗?全家上下有谁会真的快乐吗?我们父子从今以后再看到你的时候,心里不会浮现出景云流血的尸体吗?如果景云死了,姨娘怎么办呢?她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景云就是她下半生的依靠,是她在这个宅院里含辛茹苦生活了这么多年的唯一的希望,你让她还怎么能活得下去?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觉得父亲的晚年会怎么样呢?你希望父亲因为景云的错误而这样度过晚年,走完余生吗?” 你说:“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体的。无论你伤害了哪一个,都是伤害到了全体。” 你说:“琴儿,你当时心里只想着要复仇,让景云受到应有的惩罚,你没有时间,也没有现在这样的冷静来好好想想这些,你也没有时间和心情,肯听我这样慢慢地给你剖开来解析。但是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你应该再回头好好地想想,我的话,是不是有些道理?你只是要杀了景云,你并不想杀别人,但是,不论你采取什么方式杀了他,你是没有可能让伤害仅限于他自己的。你一定会伤及无辜,而且,这会让你自己非常难过,追悔莫及。那天,挡在景云身前的人是我,如果不是我,而是父亲呢?如果你的箭射到了父亲呢?” “琴儿,你觉得射箭之前和射箭之后相比,心里的痛苦会有所减轻吗?如果射箭之后,痛苦依然还在那里,或者痛苦更甚,那么,你射出这些箭,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说:“琴儿,还记得我带你去打谷场的那一天吗?你还记得你曾誓愿这一生绝不杀人吗?你曾说,不仅不会自己杀人,而且要告诉子孙不要杀人。” 你说:“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对别人生起加害之心,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你不能忍受难以忍受的,承担无法承担的,原谅无法原谅的,你就很难做到,对其他人,始终没有加害之心。” 那一天,在你誓愿成为我的丈夫之后,在所有的人都离开,只留我们两个人单独面对的时候,你对我说了很多杀人的事情。 现在想起来,在我那一生接触过的人当中,再也没有人比你更懂得什么叫做杀人了。 对于杀人,你懂得这么多,了解这么深,你清晰地看到了它的每一种影响和每一种后果。 你不像那些战场的普通屠夫和朝堂上好战的疯癫之徒一样,是对此懵然不知的。 所以,后来,当你说,你将会变成杀人恶魔时,我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我对你有着深深的悲悯。 第一百章 怀孕 一场巨大的风波,在你和父亲的共同努力下,逐渐地平息了。生活渐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在你的爱情滋润下,我的身心都在慢慢地康复当中。 这段时间,你带着胸部逐渐痊愈的创伤,频繁地往来于军营和家宅之间。你每隔10来天就回来一次,在家中待上一天,陪伴着我。 往来奔波和悉心照顾我,给你在纷繁的军营事务之上,又带来了额外的辛苦。 伴随我情绪的平稳和体力的恢复,我们的婚事也在低调地加紧筹备着。在此期间,我们签署了婚书。父亲为了避免汉王选秀时把我也包含在待选范围之内,便早早将婚约送往怀州府存档备案了。 父亲和舅舅,几经协商,大体上确定了一个婚礼的日期,并且决定让我在婚前一个月移居到临水的舅舅家中去,因为那时的风俗是,男女婚配前双方不可见面的。到了婚礼的那几天,聘书和聘礼由崔府送往丁家,婚礼当天,再由你随迎亲的仪仗队骑马到丁家去接我回来。 像崔、丁二族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婚礼要办得风光体面,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有好多事情,需要内宅有个女主人来承担和决策。可是,姨娘被剥夺了内宅的管理权,并被禁足在自己的院子里。就算是放她出来,她肯定也一万个不愿意来负责这件事。为了更好地照顾我康复和帮忙筹备婚事,丁家舅舅提出说,可以派他的两房妾侍过来帮忙。于是,两位舅姨娘乘着软轿马车,被送到了崔宅来。有位较为年长、老成的舅姨娘承担了女主人的职责,负责率领一众老妈仆妇处理日常的和婚礼上的种种杂务,而另一位较为年轻、活泼的舅姨娘,则率领和监督侍女们,负责我的饮食起居。两位舅姨娘的到来,把父亲和你,从琐碎繁杂的内宅事务中解脱了出来。两位舅姨娘不愧为在丁家这样的大家宅里面历练过的,来了不多久,就把内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秩序井然,比姨娘管事的时候,还要条缕分明,公正贤明,上下仆役无不敬服。 照顾我生活的年轻舅姨娘,性格非常开朗,多言爱笑,心地良善。她在丁宅非常得宠,经常跟随丁家舅舅出门办事,见多识广。她每天从早到晚都陪伴着我,一觉得我心情沉闷,或者看到我精神见好,马上就打开了话匣子,天南地北地给我讲她跟随丁家舅舅出入官场,往来四乡,接触各色人物的新奇故事,把种种人事情状描摹得绘声绘色,讲得活龙活现,着实让人听了觉得有趣解闷,让我渐渐地忘记了内心的恐怖和黑暗。她又很喜爱音乐,对古琴曲谱兴趣尤浓厚,收藏了不少好听的古曲。我们在这一点上更是情趣相投,在一起研究揣摩,常常不觉晨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后来,又发现,原来她和孙湛明叔叔的如夫人出嫁前都是一个乐班的姐妹,往来渊源深厚,我们又有了共同的熟人,关系就更加亲密。不过几十天之后,我们就变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相处非常愉快。 我自幼在崔宅长大,从来没有和年龄相仿、身份接近的女友相伴过,她给我带来了闺中友谊的全新体验和无限快乐。 随着我们彼此之间心声的吐露,我郁结的心情,也就逐渐开解了起来。她和我说当年在乐班所受的种种欺凌和侮辱,说舅舅如何成为她命中的救星,她如何与舅舅浪漫相爱,最后克服种种困难,终成眷属,恩爱甜蜜。对于那些女性被欺凌的痛苦,和对于找到真爱的甜蜜,我们都完全能够理解彼此,有着大量的共同话题和深切的共鸣。她听说了我和你之间的爱情故事之后,对我们的爱情非常支持,对我们即将到来的婚礼,有着十二万分真诚的祝福。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走,生活重新变得充满了阳光。景云给我造成的心理阴影渐渐消散下去,红润又回到了我的脸上。 在万事吉祥如意的美满之中,只有一件事情是美中不足的。那就是,这些天以来,我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不舒服,常常困倦无力,起坐慵懒,一站起来,稍微走动一下,就觉得头晕眼花,还常常觉得恶心想吐,什么东西都不想吃,而且特别怕闻到各种气味。最喜欢的花香,也能引起强烈的恶心。但是,除了这些,倒也没有别的问题了。自从大出血之后,身下的淋漓不断,也逐渐地停止了。起先还有一点浅浅的粉红,后来慢慢地就全都干净了,而且已经过了日子,也没有出现。我觉得这说明景云带来的伤害正在痊愈当中。想到前些日子给大家带来的辛苦,怕又惊动各房担忧,我把这些若隐若现的小小不适都忍耐了,没有对别人提起。 一天早晨,我克服着身体说不出的困倦,懒懒地起床,坐在了梳妆台前。我看着自己在铜镜中有些浮肿的脸。我拿过梳子。舅姨娘走过来,对我说:“小姐,我来帮你梳头吧。我新近学了个款式,小姐这么如花似玉的人儿,梳起来一定好看。”我说:“好呀。谢谢你了。” 她拿过我手中的梳子,开始梳理我的头发,并把它们挽成时兴的发髻。 她说:“小姐梳这个式样真的好看。过些天,小姐挽了新娘子的发髻,就更漂亮了!真是羡慕小姐,这么青春年少,这么美貌如花,又能嫁给这么好的夫婿。这样的金贵命,我们是求都求不来呢。” 我的脸微微红了一下。我说:“姨娘能嫁给舅舅也很好命啊。舅舅这个人一定很”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涌上来,我说不下去了。我忍了又忍,几番把胃里涌上来的酸水强压了下去。这时侍女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束刚从院里剪枝下来的带露的花朵。一阵花香扑鼻而来。在这个新来的刺激之下,我终于无法忍住,哇地一声就呕吐了起来,这一吐就吐得翻江倒海,一刻钟过去了,都还直不起腰来。 这番呕吐把舅姨娘和侍女都吓坏了。舅姨娘拍着我的后背说:“这是怎么了?昨天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吗?还是昨晚睡觉着凉了?” 好不容易心里好过了一点。我脸色发白地坐直了身体,在侍女的伺候下,漱了口。 我看了看镜子里头,抱歉地说:“姨娘,真是对不起,把你刚挽好的发髻都弄散了。”我重新拿起梳子。 “不要紧,我重新帮小姐挽起来就是了。”舅姨娘安慰道。她看着镜子里的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嘴角浮现出一丝神秘的笑意。 侍女收拾完毕出去之后,她附在我耳边,悄悄地说:“小姐,你是不是最近早上起来常常这样不舒服啊?” 我在镜子里看着她。我说:“是啊。你怎么会知道?” 她含着笑低声问:“是不是觉得身体困倦,不想动弹,胃口也不好?” 我回头看着她。我说:“你问过大夫吗?”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左右看了看。她在我耳边,更加低声地说:“小姐和少公子,有没有亲密地接触过呢?嗯,我是说,是说,比如抱在一起,嗯,男女非常接近的那种?” 我想起你从军营飞马回家后,我们的紧紧拥抱,脸顿时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一样。 她看了,便以为自己猜中了。她悄声说:“小姐,难道家里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他也不知道?” 我不解地看着她。我说:“告诉我什么?知道什么?” 她问:“小姐觉得这样不适有多久了?” 我说:“不记得了,也许有三四十天吧。” 舅姨娘满面春风地小声说:“恭喜小姐!怪不得老爷叫我们过来帮忙呢,原来崔家是马上要双喜临门了。” 我困惑地看着她,说:“什么?” 她轻声说:“这样的大喜事,怎么就没有人告诉小姐呢?小姐,你这样,大概是有身孕了。你肚子里,已经有了少公子的孩子了。” 我手里的梳子滑落下去,当地掉在了地上。 舅姨娘后退了一步。她惊奇地看着我的表情。她伸手捂住了嘴。她惊慌失措地说:“我,我刚说错什么了吗?”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变得惨白。我摇头说:“没有。没有说错什么。只是,舅姨娘,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舅姨娘看着我,见我没有更多的异样,慢慢地松了一口气。她心里庆幸自己嘴太快,这种事关宅门脸面的敏感事情,涉及崔家的嫡子和有诰封的陈家小姐,自己一个侍妾的身份,怎么可以乱说呢,好在万幸没有闯祸。 她赶紧点头说:“当然能,小姐只管说吧。” 我说:“哥哥今天在家里,不过一会儿要陪父亲出去有事情。我要见哥哥。越快越好。请姨娘帮我去告诉他,让他找个托词不要和父亲出去,说我想要马上见到他。” 舅姨娘有点为难地说:“你们婚约都签了,你马上就要搬到丁家去了,成亲之前这些天,按照习俗你们见面是不吉祥的。这边的风俗是说,见面早了,姻缘可能就要散了。” 我说:“现在管不了什么风俗不风俗了。请舅姨娘务必去告诉他,让他今天一定要来见我。他若不来,会要后悔的。” 舅姨娘看了看我,然后在心里饱含温情,原谅了怀孕女人的各种古怪。 她说:“好吧。只是你们要悄悄的,不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第一百零一章 决定 “琴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见我吗?”你站在我的面前。 从婚书签订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看上去好像是又清减了几分。我心里一阵歉疚。若不是两头挂牵着,你就不用这样匆匆忙忙地往来奔波。 “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内宅都告诉我说,你康复得很好。”你问。 我摇头。我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说:“什么?” 我说:“你早就知道了吧。” 你看着我。你低了一会儿头。你没有说话。 我说:“就连你,也是不可以信任的吗?” 你抬起头来。你说:“是的。我知道。” 我说:“孙大夫和父亲全都知道吧。” 你说:“是的。可是,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怕你知道心情波动,难以控制情绪,危及,危及母子,所以,我们决定暂时不要告诉你。”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我说:“就连不能出门的姨娘,也知道吧。我还以为她是想明白了,想重新恢复我们母女的和好,还以为这些天她给这里送各种滋补东西,三天两头让人来问候探视,是因为她觉得以前的一切都做错了。我还觉得对她很歉疚。想不到,原来是因为这个。原来她关心的不是我,而是,而是……”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一阵心酸顶住了咽喉。 你赶忙说:“琴儿,你不要这样情绪激动。你先坐下。你坐下听我说。” 你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椅子里。 你说:“琴儿,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影响。我不会在乎。” 我看着你,我说:“可是我在乎!我在乎!我是一个人!并不是一个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用的容器!并不是一个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在里面放进什么的容器!”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说:“我不要在身体里有这个人的东西,我不要他的脏东西留在我身体里!” 我说:“我厌恶这一切!我厌恶所有的这一切!我厌恶我自己!为什么我不当时就死了!为什么!” 你在我椅子前跪了下来。你说:“琴儿,琴儿,你不要这样,不要激动,求你,有任何事情,我们都可以好好商量,不要在这样沸腾的情绪之下做出决定,我们冷静一点,再一起商量,好不好。” 我摇头,我说:“这件事情,没有商量。我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你说:“不。琴儿,你不要做,不要这样想。这孩子的存在,对我们的未来,对我们的恩爱,没有任何影响。大家都会认为这是我的孩子。他不会成为你一生的羞辱和笑柄。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生下他。你现在月份还浅,就算到了婚礼的时候,也看不出来。婚礼一过,这件事情就不会再伤害你了。” 我说:“怎么可能不再伤害我?从现在起,我日日夜夜都要面对这个行为的后果,这个后果时时刻刻都会让我重新回到那个晚上。我会一直陷落在那个时刻无法离开。我不能接受这种事情。我必须让它停止。我绝对不会生下这个孩子。我宁可现在马上就去死!” 我说:“我一生什么都不能自己决定,不能决定自己出生在哪儿,不能决定自己的婚嫁,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如果我连这个都不能自己决定,那么,这一生,我还能决定什么?我到底还能决定什么?!” 我这样说着,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不断滚落下来。 你看着我的眼泪,你再次觉得心都要粉碎了。为什么我们的家庭,会给琴儿带来如此之多的羞辱和痛苦呢。一次又一次,无休无止。 你说:“琴儿,你的感受,我都非常了解。你心里的痛苦,我都能感觉到。可是,你现在不能小产。你被伤得很重。你的情况其实很差。你不能在短期之内,再有比较大的损伤了。可是小产,就是这样比较大的损伤。胎儿虽然现在还很小,但是,整个内部,都会要经历剥离和脱落,还有再一次的撕裂。你有很大的可能,在这个过程中,再次发生大出血。如果再有一次,你会送命的。” 你说:“琴儿,你答应了要嫁给我,和我共度今生的。求你,不要让我再次经历失去你的害怕和心痛。全家这么多人,这些日子,千辛万苦地才让你脱离危险、慢慢调理康复到这样的程度,你不要让大家的努力又付诸东流。再说,这个孩子,他是无辜的。他对你没有恶意,也不会伤害到你,那也是一条性命,而你,是他的母亲。” “母亲”这个字让我浑身一阵颤抖。我说:“我不是!”我说:“我宁可死,也绝不要是!” 你说:“琴儿,你冷静一点。” 我说:“我很冷静。” 我说:“哥哥,有很多事情,我都会听你的劝告,按你的劝解去做。但是,唯有这一件,请你原谅,我无法做到。这是不容商量的。你只能选择帮助我,还是不帮助我。我决心去做。我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做。如果你们都不帮我,我就自己去做。” 我看着你,说:“没有人,能让我回心转意!就算是你,你也不能。” 你看着我。你沉默不语。你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过了一会儿。你从椅子前站了起来。我跟着你也站了起来。 你说:“好吧。琴儿。如果这就是你深思熟虑的决定,如果你不会后悔这个决定,那么,我会帮你,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你说:“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要自己做。我保证会帮你。我去和孙大夫说,去安排这件事情。相信我。” 我点头。 你说:“但是,琴儿,你要明白,你不是别无选择的。直到最后一刻,你都还有其他的选择。你放弃了更安全的选择,希望你今后不会后悔。” 我说:“我没有其他的选择。我不能和这样的耻辱共存于世。我也不会后悔。” 你说:“不。你有。任何时候,要不要原谅一个人、一件事,我们永远都有选择的机会。” 我看着你。 你说:“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会安排妥当。我也不会告诉父亲。安排好之后,我会再来找你。你照我的安排去做,就可以了。父亲,还有姨娘,会以为只是自然的小产,不会知道内情。我需要几天时间。在我准备好之前,你不要再多想这件事情,不要因此而情绪激动,不要再折磨自己,不要再去怀恨姨娘或者大哥。你要彻底放下这件意外的事情,好好休息,让身体变得更强更好。你恢复得越好,就会越容易,越安全。你能答应我吗?” 我点头。我说:“我答应你。” 你后退了一步。你说:“琴儿,我很难过。” 你说:“我们崔家,让你一次又一次地经历了这样的身心痛苦,一再地逼迫你,走到了生死边缘。这都是你这样的年纪,所不应承受的。” 你说:“我们崔家,真是,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母。所有你经历的这些,就算我想要弥补,有很多,也是无法弥补的。” 你说:“从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到现在,除了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心里难受过。” 你说:“我希望,能结束你的痛苦。但是,无论怎样做,我都无法令你避免经历痛苦。” 你低头。你说:“我觉得很无助。” 说完,你就心情沉重地转过身,离开了我。 我看着你走出房门,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 这难过,这沉重,是我加诸于你的。 我明明是希望给你温柔和幸福的啊。可是,为什么,到头来,却会让你难过和沉重?老天爷,这一切究竟都是为什么?! 你太好了。我不能让你,再次因为我而蒙羞。我绝对不能,对你那样做。 羞辱只能到此为止。不能再扩散到他人。 所有的这些锥心之痛。它们是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表达和描述的。 你只有经历过,才会真正知道,才会感同身受。 第一百零二章 迷惘 你离开之后,房间显得特别空荡。 你离开时的难过、自责与沉重,紧紧地箍住我的灵魂和思想。 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身体。我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它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丝毫不同。但是,好奇怪啊,几百天之后,竟然就会有一个长得很像我和景云的婴儿,从这里面诞生。一想到有个婴儿的长相同时又像我,又像景云,我就又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捂着胸口,又是一阵作呕欲吐。 世界从来没有这样复杂难解过。我不能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现在,在那里面,还住着另外一个生命。 如果说这是我的身体,为何我不能控制,甚至也不知道里面发生的事情? 一件既不能控制也并不知道的东西,怎可说是我的东西?可是,如果它并不是我的身体,它又是谁的身体?它又是什么呢? 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充满难以置信的惊讶和深深的迷惑。 从小时候起,我对什么是亲生母亲,就渺无印象,我成千上万次地设想过亲生母亲看着我的心情。但现在,突然之间,我竟然就已经是一个生命的亲生母亲。 作为一个那么渴望见到亲生母亲的人,我此刻却一点也不高兴成为另一个生命的亲生母亲。 我心里怀着仇恨的念头,厌恶的情绪,我只想中止这件事情。 我只想让另一个生命,失去亲生母亲,同时,也失去生命。 我觉得这里面有很深刻的荒诞性。 隐隐约约地,我知道自己是在做错误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办法停止想做错误的事情。 一想到身体里至今还存在着来自景云的东西,我就无法克制恶心。 我就在生理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恶心当中,陷入了极大的迷惘。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想要感觉到来自身体内部的那个生命,但是,除了一阵又一阵的恶心,让人浑身发冷的反胃的感觉,头脑昏昏沉沉,一动就晕眩的感觉,其他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也许这一切都是在梦里,它都不是真的。但是,谁会仁慈地来叫醒我们呢?谁会仁慈地来促成我们的觉醒,结束这个无边的噩梦? 第一百零三章 忧虑 “该怎么办呢?”你心情沉重地对孙大夫说,“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坚决不要。她说,如果我不帮她,她就自己做。” 孙大夫说:“少公子答应帮她了?” 你说:“是的。如果我不答应,万一她马上就自己做怎么办?” 孙大夫摇头叹息说:“唉,这事棘手啊。” 他说:“她受过那么严重的损伤,出血那么严重,现在时隔不久,身体亏虚还很严重,如果再有小产之事,恐怕引发大出血,会有生命危险啊。老朽,实在是没有把握能否保全。” 你说:“她根本就不听我说。我一劝,她就很激动。我害怕她这么激动,也是一样危险,所以也不敢多劝。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犯愁过。这事也不宜对父亲说。我恐怕父亲一知道,她担心父亲出面阻止无法拒绝,就会更果断地自己行动。” 你说:“先生历事甚多,还请先生帮我出个主意。” 孙大夫说:“少公子,千万不要为此事太忧虑着急!千万不要着急!容我好好想想。” 孙大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你和吴顺都看着他。 孙大夫走了一会儿,他停下来。他说:“也许,还有一线转机,让她改变主意。” 你站了起来,你说:“是什么?” 孙大夫说:“小姐年纪还小,还不理解什么是母亲。如今,孕月尚浅,她对腹中的胎儿也没有感觉,更有身体上的种种强烈不适,让她对这胎儿有感情,是很困难的。我想,如果有办法再拖她两三个月,到她能自觉胎动时,或者,母亲的天性就会发生作用,她就会犹豫起来?乃至,会放弃现在的想法?那时,她就会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体内的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且那时孕吐等不适也会缓和了,也许,她的想法就会和现在有所不同?若再从旁反复劝解,或者有希望让她同意保全孩子。就算她没有改变想法,若能再调养一两个月,她的创伤也会比现在愈合得更好一点,身体也不会这么虚弱。” 你说:“这些事情我不是太懂。若再拖上两三个月,胎儿月份大了,如果她仍坚持,不会更困难吗?”孙大夫说:“是会更困难一些。其实,那时我也没有把握就可以保全。不过,同样都是没有把握保全,后一种情况,至少我们还可以指望她改变主意怀孕足月,或者可以指望她身体康复到可以承受小产的程度。” 孙大夫说:“女人怀孕时,身体会自动调节的。医书上说,女人柔弱,为母则刚。胎儿在体内,会激发她身体的自愈潜能。或者,康复的速度会快过小产或者分娩的消耗程度。” 孙大夫说:“大公子算计得真是精明啊!不过也实在是太歹毒了!” 你说:“现在已经这样了,再说那些都没有帮助了。先生的意思是,若能拖延到她能觉得胎动,事情总比现在要好一点?” 孙大夫说:“是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能不能让她心意改变,就要看这胎儿的造化了。” 你说:“琴儿是陈将军的遗孤,绝不能让她就这样出事。但有一点希望,我们就要努力。” 你说:“我再试试吧,看看能不能安抚到她,让她同意延迟一段时间。” 第一百零四章 劝阻 室内的小红炉上挂着药罐。药香四溢。白色的水蒸气,婷婷袅袅地飘散在空中。 “琴儿,你想好了吗?”你说。 我看着你。我点点头。 你伸手提起发烫药罐,你把里面的药液倒在小瓷碗中。 我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液冒着热气注入白色的瓷碗里。 我站起来,对你跪了一跪,我说:“谢谢哥哥帮我。” 我伸手去端那碗。你一把抓住我的手。你说:“还烫呢。等凉一点再喝。” 你松开我。你说:“坐下再等一会儿吧。”我坐下了。 你说:“琴儿,孙大夫就在外面候着。你喝了这药以后,大约半个时辰,会觉得肚子疼,他就会进来伺候着,直到胎儿流出。可是,孙大夫说,喝下这药,你有八成以上的可能会和这胎儿一起死。他没有把握保全你。” 我说:“我不在乎。” 你说:“但是我在乎。之所以会发生这些事情,前面是因为我没有保护到你,后面是因为我帮助了你。如果你出事,我难辞其咎。” 你伸手拿出一把匕首。你把它从鞘中拔出來。你把它放在桌子上。 我看着你。我说:“你要做什么?” 你说:“和孙大夫要这药的时候,我还顺便要了点别的药。现在,这匕首上已经淬满了毒药。只要割破一点皮肤,就会送命。” 你说:“一会儿等药凉了,你喝了药,我就坐在这儿陪着你,直到有个结果。我不会让你单独一个人。” 你说:“如果你因此而死,我必定如前所说,陪你直入黄泉,和你一起去见你的父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无论是死是活,我都决意陪着你。” 你说:“若我想要做什么,合府上下,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我看着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隔着那碗药相对坐着。我们沉默。药碗上的热气渐渐地稀薄了。 你端起药碗,你把碗递给我。你说:“现在,你可以喝了。” 我接过药碗。 我把它拿在手里。我说:“求你不要这样。我是迫不得已。可是你,你要想到父亲。” 你说:“我也是迫不得已。琴儿。没有你,我不能活着。” 你说:“看着你在我面前咽气,我的心会随之碎裂。纵然想要活着,也是做不到的。倒不如,来个痛快的。你喝了它。然后,我们就有八成的可能,一起横尸在这房间。而父亲看到这番景象,想必也不可能再活。” 你说:“你一碗药喝下去,得到的,就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说:“它是你想要的吗?” 你说:“琴儿,你要知道,每个行为都有很多后果。没有可能只要希望的结果,而不要其他连带的后果。纵然你不要,它们也会依次发生。” 我拿着药碗的手在发抖。我流泪道:“你说过会帮我的。难道就是这样帮我?” 你说:“我是在帮你。药、医生、严守秘密,我都帮你做到了。我现在只是告诉你,事情随后将会这样的发生。这是没有办法控制的。琴儿。你的心停止跳动的时候,我的心一定发生同样的事情。这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知道你会做。如果我死了,你会毫不犹豫地用那匕首。 你说:“不要哭。【ㄨ】琴儿。我知道你心里很为难,很难过。如果你选择不喝,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你可以选择不喝。无论你喝,还是不喝,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随后的结果。我都会陪着你,面对那个结果,不论它是什么,会要延续多久。” 一阵强烈的恶心直冲上来,咽喉一阵腐蚀般的疼痛。我甚至都差一点来不及扭头,就开始了剧烈的呕吐。 我的手一松,药碗滑落在地上,啪地一声碎了。 随后我一阵晕眩,也失去了意识。 我醒来时,已经靠在枕头上。 我看着你。你坐在我床边。你说:“琴儿,觉得好点了吗?” 我无力地说:“我不想要它。我不想要。” 你说:“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可是,你现在的身体不允许。答应我,再等一等,给身体痊愈的时间,给自己重新变得健康的时间。你还这么年轻,时间会愈合一切。答应我,等两个月再做。等安全一点,再做。我们先如期办了婚事,再来处理这件事情,可以吗?” 我摇头。我说:“可我不要带着这羞辱嫁给你。我不要你和我分担这样的羞辱。我不要成为他羞辱你的工具!只要这羞辱还在我身上,我就无法,无法……”我想说的是,我就无法忍受男人的那种靠近。可我不想伤害你。 你说:“我都明白。你所想的,就算不说,我也都明白。” 你说:“好。我可以去和父亲说,我们先不办婚事。我都依从你。我会说服父亲。只要你答应我,等两三个月,身体好一点了,再做。此前,都好好休息,调养身体,加快康复。” 你说:“琴儿。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仍旧是帮你的,只是晚几十天而已。几十天很快就过去了。然后,我们就可以了结此事,开始新的生活。” 我流泪道:“为什么我不一出生就死了?为什么不和母亲一起死了?” 你说:“因为,如果死了,我们就没有机会,获得面对种种意外的勇气了。就没有机会发现,原来还有,最美好的人,在未来的生活里,等着我们。” 我看着你。我说:“你不要死。无论我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你不要死。” 你说:“你好好地活着,我就不会死。” 你说:“琴儿,你答应我了吗?过两三个月,我再陪你做。” 我没有办法对你说不。我最后,总是没有办法,对你说不。 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你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你伸手推开了门。 吴顺正陪着孙大夫在里面等着你的消息。 孙大夫说:“少公子,怎么样?” 你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说:“她答应我了。” 你说完这句话,才发觉自己已经浑身流汗,全身的衣服都已经汗湿了。 孙大夫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暂时过了。 孙大夫走后,吴顺去收你放在桌上的那把匕首。 你说:“不要动。” 吴顺说:“难道,真是有毒的?” 你说:“真的。” 吴顺说:“如果小姐真的喝了药,真的出事,你就真的要?” 你说:“是的。” 你说:“我不会骗她。她想死的时候,我说过,无论生死都会陪她,我保证过,就一定会做到。我不会骗她。” 第一百零五章 胎动 和我们深恶痛绝的东西共存,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艰难。【ㄨ】 几十天的时间转眼就过了。那种让人忍不住从内到外寒战的恶心感,渐渐减轻了。站起来的时候,也不会再一阵阵晕眩无力了。身体自身,已经适应了新的情况。还不能适应的,只是我的心。 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可能我是在拿着绣绷绣一朵花。忽然之间,我觉得身体内部的深处发生了非常轻微的地震。那点微妙的波动,一下子冲击到了我所有的感觉。我一下子停止了动作。 我情不自禁地,屏声息气地坐在那里,一下子完全静止了。 在一片寂静当中,那种波动又再一次传来。我的全身涌起一阵电流。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是它。是我身体里的那个生命。是它在动。是它在翻身,是它在吮吸着它还非常小,非常小,非常小的手。 是我的孩子在动! 虽然那振动非常的轻微,几乎微不可察,但是,我的整个生命却因此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撞击。 我的心瞬间就变得非常柔软,柔软到不可能再有任何的仇恨,不可能再有任何无法容纳的东西。 我不知道怎样用言语来形容那一刹那的心。那是我的孩子。他活着。在动。 就在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什么是母亲,什么是亲生母亲。 我就明白了我的母亲,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忍受那么巨大的痛苦,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也一定要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一瞬间,就完全明白了十多年来都不能体会的事情:一颗充满母性的心。 善良、宽容、慈悲、忍耐,这种种令生命坚强,令生命深厚,令生命开阔的品质,它们始终都是早已存在于我们的。 而每一个孩子的到来,都是为了帮助我们激发出它们,帮助我们看到,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它们本来就是我们。 每一个孩子的最初一次胎动,都能让一个母亲那一瞬间的心,变得和观世音菩萨的心,一般无二。 我们在那一瞬间,就能突然发现,原来,观世音菩萨不在别处,她就在我们心里。她就在我们身心之中。 我被这个强烈的震撼定住在那里。很长的时间,都一动也不能动。 我忘记了那天的日期,忘记了那是什么时刻,是早晨、晚上还是中午,但是我极其清晰地记得那次震动,和它在生命当中激起的层层涟漪。 我,还要拿掉这个孩子吗? 如果我执意拿掉他,这个小小的孩子,他也会恐怖吗?他也会觉得痛苦吗? 他也会如同我被姨娘设计伤害时那样地内心痛苦吗?他的亲生母亲,为何一定要杀死他呢? 就像你没有对景云做错什么,他却无端地深恨于你一样,这孩子,也没有对我做错什么,可我却和景云一样,毫无道理地迁怒于他。 我,这就算是变成了和景云一样不可理喻的人了吗? 我脑海里重新回想起你那些关于杀人的话。 我曾经誓愿不要杀人,可我没有做到。 我现在,又要开始杀人了吗?而且,是杀我自己的孩子? 我该带着景云的孩子嫁给你吗?该让景云的孩子成为你的嫡长子,以后继承你的爵位和家产,让你自己亲生的嫡子,反而失去这些应有的尊荣吗? 我这样做,可以免除杀人的过患,可是,你三番两次把我从死亡边缘拯救回来,我该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吗? 我陷入了深深的矛盾和迷惘。 到底,该怎么做,才是两全其美的呢。 我内心绞结地坐在那里,感到身心疲惫,智慧匮乏。 第一百零六章 花园 在侍女的陪伴下,我在花园里散步。 没走多远,我就感觉到疲倦,呼呼带喘,胸部闷闷的,有点上不来气。虽然裹了件披风,但我依然感到寒冷。 侍女感觉到了我的疲乏,说:“小姐是不是觉得累啊。我们到前面的亭子里坐一会儿吧。” 我点头。她搀扶着我走到亭子里,在美人靠上坐下来。 我搓了搓手。侍女过来摸了摸我的手,说:“哎呀,手怎么这么冰冷?”她说:“我回去帮小姐拿件厚点的衣服来吧,小姐就坐在这里休息,不要自己走动啊。我很快就回来了。” 我点头,说:“好的。你快去拿吧。我在这儿等着你。” 侍女匆匆跑回去了。我一个人坐在亭子里。我环视着园子。我的眼光落到了园子里的一处侧门上。我全身再次打了个寒战。 那扇侧门,就通往景云强暴我的那个房间。 这个念头一起,我顿时就觉得坐不住了。 我用力把脑子里的这个念头推开。我站了起来,裹紧披风,慢慢地走下了亭子。我沿着花园的小径,朝远离那扇侧门的假山边走。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想,不要想那件事情。要想美好的事情。比如说,你去兵营的时候说过,今天会到黄桑峪口去见于文涛,明天一大早就会从峪口回到家里来。你又要回家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我一边走,一边努力地想着你回来的情形,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假山之间。 忽然,我听到有人在假山丛中的洞穴里悄悄说话。 我站了下来。风声把谈话声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我听了几句,是景云原来院子里的两个小厮。景云被赶出家门之后,他院里的小厮也被遣散,重新分配了差事。 他们似乎是在谈大哥从家里逃出去之后的下落。 我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他们说。 原来,大哥从家里逃出去之后,就一直躲在姨娘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这些天,姨娘都通过这两个小厮的出入,偷偷地接济着他的衣食用度。【ㄨ】 景云怀着一线希望等着我怀孕的消息,等着父亲原谅他,让他回到家里来。 终于,他等到了我确认怀孕的消息。但是,与之同来的另一个消息是:你不计较我不贞节,也不计较我怀孕,你愿意娶我。 当他从小厮那里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他仰天狂笑了起来。他狂笑不已,一直到笑得哭了起来。 他的疯狂让那个小厮和那家亲戚吓得魂飞魄散。 他一边笑一边哭着说:他说:“想不到他连我用过的女人也不计较!”他说:“想不到他们两个都这么淫贱无耻!想不到父亲会糊涂成这样!” 我听见其中一个小厮说:“听了我的话,大公子就一边狂笑,一边对我们说:你们都不要害怕,我没有疯。大公子说,这样美妙的时刻,我怎么能舍得疯掉呢。我不会疯的,我还要留着清醒看看我的儿子怎样变成他的嫡子。” “大公子说:他如果要保全那个贱人,就必须接受我的儿子做他的嫡子。大公子仰天大笑说,这真是老天爷可怜我啊。竟然让我这个庶子为崔家贡献了一个嫡孙。他说,这场戏真是太精彩了,我真想回去看看他们两个脸上的表情。我那天晚上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早知道这样就能解决问题,我应该老早就干了她!反正会有人来替我提这双烂鞋的。他生来就是要替我提这双烂鞋的!” 小厮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另一个小厮害怕起来,忙提醒他说:“你小声点,这些话是随便能大声说的吗?要是给人听到,我们就惨了。” 之前那个小厮被他这么一说,也有点害怕起来。他说:“我们出去看看周围有没有人听到吧。” 随后我听到一阵脚步声。我心里一惊,赶紧离开了所站的地方,我加快了步子往尽可能远一点的地方走,想要回到亭子里去。 快走到假山丛边缘的时候,突然踩到一块青苔,脚下一滑,我一下子就坐倒在地上。 我感到腰肢一阵难耐的酸痛。它像闪电一样沿着神经直冲大脑。我忍不住轻轻地哼了一声。 可是,身后的脚步声继续传来。我咬牙忍住腰酸,挣扎着爬了起来,继续向前走。 我终于回到了亭子里。我远远地居高临下,看到两个小厮在假山之间转悠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人,就鬼鬼祟祟地往另一边去了。 我松了一口气。我再次感觉到后腰位置强烈的酸痛。它从神经上一阵又一阵地碾压而过。 我站立不稳,不得不扶着亭柱,慢慢地在美人靠上坐了下来。我伸手撑住了疼痛难忍的腰部,咬牙等着那阵酸痛的过去。 这时,去拿衣服的侍女回来了。她把景云那次送给我的白狐毛披肩拿来了。她说:“这个暖和,围在披风外面就不冷了。” 我看到那件白狐毛的披肩,心里又是一阵绞拧。我很想把那披肩推开去。可我腰酸得没有力气推她。 侍女看我的脸色说:“小姐,你不舒服吗?脸色这么差?” 我说:“没什么。我觉得外面好冷,有点受不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侍女便过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我。 我们慢慢地回到了小楼。 我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我说:“我觉得很困,想要睡一会儿。你们先下去吧。” 那天,我回来以后,就一直都躺在床上,没有起来过。 腰疼越来越强烈。但我不想告诉她们。不。我还是不能要这个孩子。小厮所描述的景云的那些话,深深地刺痛着我。 他一点也没有悔改,他还在得意,还在得意他终于通过利用我,达到了他卑鄙的目的,他依然对你充满了敌意。 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景云的种,也许他继承了景云的那份刻毒。将来他若知道自己的身世,他若被景云煽动,和景云一条心,那你会遇到什么? 景云会不会通过这个孩子再来伤害你? 我头脑里再次浮现出你被他打得摔倒在地,血流满地的情形。 不!我不该心软的!我绝对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他不应该从这件事情里得到任何好处。只有我,只有我能够让他的阴谋全部落空,让他掉入他本就该在里面的深渊。他应该受到惩罚! 我并没有存心杀害这个孩子。我摔倒和疼痛,这都是天意。上天也不希望我留下这个孽种,给你的现在带来耻辱,给你的未来带来隐忧。 我只要顺应上天的意思就可以。我只要忍住不说,静待事情的发展变化就可以。 我在心里对肚子里的胎儿说:“如果你是应该出生的,你这次就应该没事,能够挺过来。如果你是不应该出生的,我们就都认命吧。” 我决心不管怎么难受,都绝不声张,静待上天,来替我做出最后的选择。 那天夜里,我不知道睡着没有,我头脑里很乱,好像有成千上万的场景和念头熙熙攘攘地经过了我,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我觉得自己一直都是醒的,可是又并不确定。 我深陷内部的凌乱与冲突当中。 我感到自己陷落在想要不惜一切爱这个会动的生命和去除这个躁动的羞辱之间,我被彼此矛盾的利刃穿刺着。 第一百零七章 流产 (上) (一) “琴儿?琴儿?怎么还在睡?都快要吃午饭了。我回来很久了,来过两次。她们说你一直在睡,不想起来。”昏沉中听到你的声音。 我睁开眼睛,朦朦胧胧地看着你。 我恹恹地不想说话。 “厨房说你没吃早饭。一点也没吃。”你打量着我,你说:“精神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吗?”我说:“嗯。” 你说:“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我说:“没有。” 你抓住我的手,在手腕上给我切了一小会儿的脉。你说:“不对。你脉象这么乱。”你对我侍女说:“你们也太大意了,怎么能她说没有事就不再仔细观察呢。她肯定感觉不舒服,而且很不舒服。快去叫孙大夫。” 我说:“不。” 我伸手拉住你。我迷迷糊糊地说:“哥哥,你不要走。” 你说:“琴儿?你怎么了?” 我看着你。我说:“你不要走。你要走了,我就裂成两个了。” 你说:“好。我不会走。我就坐这儿陪着你。你哪儿不舒服,能告诉我吗?” 我说:“它在动。整夜都在动。” 你说:“琴儿,你清醒一点。是孩子在动吗?” 你的面容变得模糊起来。然后我就睡着了。我的头靠在你的胳膊上,我在一夜的疼痛之后,终于睡着了。 有你在身边,所有内在的凌乱和冲突,就都平息了。 (二) 后腰位置酸痛得就像马上要折断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哼了一声,艰难地翻了个身。 我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我觉得胸口很闷。我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你和孙大夫。 你看上去很紧张。你说:“琴儿,你怎么样?” 我说:“我不要大夫。” 房间里一点空气都没有,我觉得肺部在灼烧。 我说:“给我点空气。” 你对侍女们说:“快去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 你说:“琴儿,你振作一点,现在房间里有空气了。你稳定下心神,慢慢地呼吸。” 过了一会儿,我再次听到你的声音。 你说:“琴儿,不要任性。性命攸关,你要对孙先生说实话。” 我没有听到孙大夫前面在问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孙大夫说:“小姐,你是不是觉得一阵阵地腰痛?” 我觉得腰马上就要断掉了。我没有办法继续躺着。我不得不伸手按住酸痛难忍的地方。 孙大夫说:“快去拿个枕头,给她腰下面垫个枕头,脚也垫高,她会好过一点。” 侍女们扶起我,在腰下垫了枕头。我觉得呼吸顺畅了一点。 孙大夫说:“小姐什么时候觉得腰酸痛的?是不是整夜都在一阵阵痛?” 孙大夫说:“什么事情引起腰痛?小姐不小心扭到腰或者摔倒过吗?” 我点头。我说:“不小心踩到青苔,滑坐在地上,坐了一下,然后就开始酸痛。” 你听了,脸色一变,说:“你什么时候摔的?陪着你的人呢?怎么会都不知道?” 昨天陪着我的侍女吓得眼泪马上就出来了。她扑通一声跪倒伏地说:“昨天是我陪小姐出去的,小姐说冷,我回来拿衣服,就是那一段时间,小姐是一个人,应该就是那时候摔的。奴婢该死,奴婢回去的时候,就看到小姐撑着腰在亭子里。可奴婢没想到是小姐摔倒了不舒服。后来小姐精神不好,说困倦想睡,也没有吃晚饭,奴婢等还以为是平时那样的困倦思睡,没有往那上面想。奴婢罪该万死!” 你对我说:“你疼了这么久,为什么当时不告诉下人,也不叫大夫?为什么整夜都不叫大夫?!” 我看着你。 我说:“我本来,就不要它。” 你嘴唇动了一下。你痛心地看着我。 孙大夫说:“现在追问是谁的差错也都晚了。看这情形,小姐可能会小产,非常危险。小姐,如果小产,你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你要配合我,回答我的问题。” 孙大夫问:“是不是整夜胎儿动得很厉害?现在还是很厉害?”我点头。 “小姐可否数一下次数?半个时辰,大概有多少次?十几次?几十次?”我说:“几十次。” 孙大夫问:“肚子痛吗?” 我说:“之前不痛,现在有一点点。” 孙大夫说:“有出血吗?”我看着你。我点头。 孙大夫问:“多吗?”我摇头。 孙大夫说:“小姐,可以让我检查一下吗?” 我闭上了眼睛。 这样的难堪还要经历多少次呢?多少次呢?多少次呢? (三) 你在花厅里等着孙大夫检查完毕。 看着孙大夫从里屋出来,你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你问:“怎么样?” 孙大夫说:“少公子,情况不太妙,孩子可能要保不住。现在胎动很频繁。胎动过频,是因为胎儿在腹中呼吸困难。摔坐了一下,只是诱因。她自那次之后一直贫血,可能是供血能力不足,也可能是羊水浑浊,也可能是胎盘功能不好,可能有很多原因。” 你焦急道:“还有办法可想吗?” 孙大夫叹息道:“她从昨天感到胎动频繁和腰痛,至今已经有超过一昼夜了,那时应该还没有出血。如果能及时就诊,情况可能会好很多。现在,我只能尽量先保全。如果出血不再加剧,疼痛减缓,就没大问题,如果相反,那么,至少是胎儿,恐怕难以保全。” “她不想要这胎儿。她是刻意不说的。”你痛心地说。 你问:“她会有危险吗?” 孙大夫说:“她现在的状况不是太好,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如果保不住孩子,要看随后的产程是不是顺利。好在孩子月份还小,比起足月分娩,还是要容易一些。” “要不要去告诉国公呢?”孙大夫问。 你说:“再稍微等一等,如果情况好转,不会有事,就不要惊动父亲。父亲见她这样,会非常难过。而她见到父亲,也会更加难受,会引起她想到…” “不好了!”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你全身蓦地惊颤了一下。 孙大夫说:“怎么了?” 侍女说:“小姐,小姐,肚子疼得厉害起来了,流了好多血” 第一百零八章 流产(下) (一) 父亲匆匆地登上了小楼,走进花厅,满脸都是无法按捺的焦虑。 花厅里,舅舅的侍妾和我房里的侍女们早就哭丧着脸,跪了一地。 父亲着急道:“孙先生,情况怎么样?” “她已经开始宫缩了。现在阵痛已经比较密集。流产已经不可避免。” 父亲顿足对舅舅的侍妾们和我房里的侍女们怒道:“你们这么多人照顾,怎么会就让她摔倒了的?!还整整一个晚上都不知道?!都是干什么吃的!” 两位侍妾和侍女们都惶恐地跪倒在地,叩头谢罪。一时哭声四起。 你过来相劝道:“父亲,现在要紧的是她母子,这些,姑且搁过一边,容后再去追责吧。这样的时候,责罚她们也不吉祥。” 你又对女人们说:“大家都收声不许哭。琴儿母子命悬一线,你们还要在这边哭声震天惊扰到她,让她心里更加难过吗?” 女人们纷纷止住了哭声。 你说:“不用都跪在这里,大家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伺候好小姐,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侍女们各自低头退去。 父亲问孙大夫:“孩子若是不保,大人呢?会不会有危险啊?” 孙大夫说:“正是有点棘手。很奇怪,她宫缩虽然密集,但比一般小产的孕妇要无力很多。如果胎儿或者胎盘不能顺利娩出,那就危险了。国公,可能需要去找一个稳妥老练的产婆帮助我,手要小的。” 父亲马上吩咐仆妇出去找这样的产婆。 父亲痛骂道:“这个畜生!简直不是人!琴儿是他妹妹,他怎么就能这样阴毒,几度要害她性命!” 你看着父亲。你劝道:“事已至此,父亲您要多保重,不要太过生气和着急。” 父亲看着你。他忽然醒悟到了什么。他马上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他说:“景龙,你说得对。不着急。我们都不要着急。琴儿的父母一定会在天上庇佑她。你,也不要太过心焦。” 你对孙大夫说::“我在这里陪伴父亲。孙先生还请进去照顾她吧。” 父亲说:“正是正是,还请先生全力保住琴儿的性命。” 孙大夫说:“孙某必当竭尽全力。” 孙大夫辞出,留下父子两人在花厅里心情复杂地相对而坐。 (二) 有侍女再次进来。 父亲马上站起来问:“里面情形怎样?” 侍女说:“小姐痛得非常厉害,出血不止。” 你问:“胎儿呢?” 侍女说:“已经完全没有胎动了。孙大夫说,胎儿可能,可能已经窒息了。” 父亲声音颤抖地说:“窒息了?” 侍女不敢再回答。 父亲跌坐在椅子里。 你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 你说:“求父亲保重身体。【ㄨ】纵然这个孩子保不住,琴儿还年轻。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我们会相亲相爱,替两家传宗接代。求父亲请不要太难过。” 父亲看着你,再次清醒过来。 他说:“快起来,儿子,不要跪着。是父亲糊涂了。你放心,父亲不会有事的,琴儿也不会有事。” 侍女怯生生地在后面小声说:“小姐在里面哭。” 你回过头来看着她。 她说:“小姐说,想要见少公子。” 你看着父亲。 父亲顿了一秒钟,然后说:“你去吧。我这里不用人陪,你们签过婚约,就等于是夫妻了,进去也没有妨碍的。你赶紧去陪着她吧。” 你说:“父亲,不如您先回去休息吧,估计不是一会儿就能结束的。有什么事,我会差人过来告诉父亲。” 父亲长叹一声道:“好吧。我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让仆妇们更加紧张,让孙先生更加拘谨,让你两头担心。琴儿这样的状况下,想必也不愿看到我这个太不称职的父亲出现。景龙,你不要担心我,我们崔家,现在她还愿意见的,可能就只有你了。代父亲去好好陪她吧。用你的爱,保护她。” 你说:“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代父亲守护好琴儿。儿子先进去了。” (三) 我睁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一行一行地滑落。我听着身体里的血水汩汩流出。我觉得心里的剧痛比身体上的疼痛要强烈亿万倍。我说:“我要见他。我要见他。他在哪儿?” “琴儿。我在这儿。我在你身边。”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你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你不要紧张,不要害怕。我都在这儿,我会陪着你,哪儿都不去,不会离开。” 我看着你。我哭了起来。 你说:“你觉得很痛吗?” 我说:“我现在知道自己做错了!我做错了!我不想失去这孩子。我对不起他。帮我救救他!我不想他死掉。帮我救救他!” 你说:“我知道。琴儿。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为难。这是个意外,你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他的。” 我流泪说:“他已经完全不动了。一点也不动了。” 你说:“琴儿你平静一点。你这么难过,情况会更不好的。” 我被四面八方、密不透风的疼痛困住了。我痛得说不了话,痛得浑身发冷,痛得没有办法把空气吸进肺里。 “怎么样?”你问孙大夫。孙大夫满脸是汗地摇头。他用眼睛告诉你,胎儿已经死掉了。 你看着我身下不断浸染的鲜血。你说:“琴儿,听我说,孩子是保不住了。你一直这样出血,娩不出胎儿,也会受不住。现在,我们只能让胎儿出来,你才能安全。” 我痛得神志迷糊,已经什么话都不能说了。 你对孙大夫说:“给她催产的药吧。” (四) 我感觉你抱着我。 你说:“琴儿,把药喝了。可以帮你快点结束痛苦。” 我喝了一点,再次痛得快要晕过去了。我浑身都汗湿了,头发一缕缕地粘在额头上。 你说:“琴儿,坚持住。把这些也都喝了。” 我听到自己在哭泣。 我感到自己快要在鲜血里漂起来了。 你说:“琴儿。你自己一直无法娩出胎儿。孙大夫和产婆现在必须要帮助你,要把胎儿和胎盘拿出来。你流血实在是太多了。” 孙大夫说:“接下来可能会很痛,但请小姐全力忍耐。” 他们使劲地按压我,他们不断地按压我,有东西进入了我的内部。那东西在我内部翻动着,我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撕扯出体外了。 我忍耐不住发出喊叫声。我泪流满面。我觉得灵魂都要被他们挤压成一个薄片了。 我想要推开这种疼痛,但是你紧紧抓住我的手。 你的眼泪涌上了眼眶。你说:“琴儿,抓住我的手,再忍耐一会儿,不要动,再有一会儿就会好了。” 你抓住我的手,让它紧紧贴在你的脸上。你吻我的手。 我看到鲜血已经流满了床前的地面。我看着它在地面上不断扩大延伸。 我在肝胆俱裂的疼痛当中,视线模糊地看着你。 我说:“忘记我。就像你从来都不认识我。” 你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你的眼泪浸染在我手背的皮肤上,温热温热的。 你流泪说:“不,琴儿,我认识你,我无法忘记你,你要为了我们而活着。” 我说:“把我和父母葬在一起吧,让我们全家团圆。” 你摇头。你哽咽起来。你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你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伸手从你脖子上摘下了贴身带着的一个护身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护身符。你把这个护身符戴在我的脖子上。 你说:“琴儿,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护身符。从我出生以来,它就没有离开过我。母亲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里面,都封存在里面。它代表了世界上所有无私的爱,所有至诚至真的爱。它有特别的灵性。它也就是我的心。琴儿,你戴上它吧。从此你就帮我戴着它,不要再拿下来。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你说:“只要你在平安里,我也就平安了。” 你的眼泪汹涌而下。 (五) 这就是你的护身符后来为什么会在我的脖子上的原因。这也是你一听说我流产了,就改变了你在死前不要再和我相见的决心,不远千里从前敌火速奔驰赶回来,和我见了最后一面的原因。这就是你满身征尘地站在我花园的秋千椅旁边流泪的原因。这也就是世子出生时我会身不由己地一声声叫着你的名字的原因。 我们曾经共同经历过那样的时刻。 九死一生之后。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但,我的心里却没有一点喜悦。没有一点解脱的感觉。 我醒过来之后,躺在枕头上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不能克制地痛哭了起来。 (六) “一切都过去了。” “我以后还能有孩子吗?” “当然能。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承受下来了。我们承受过来了。” 何来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 (七) 小产再次摧毁了我刚好一点的身体。 我再度卧床了很长的时间。 我们的婚礼就这样地耽误了。 结果,我们就在一步之隔的地方,永远地停住了。 父亲一直以为这次小产是自然流产,他不知道,我对此也有贡献。 不是要欺瞒父亲。只是因为愧疚,因为怕再惹父亲伤心,一直都无法坦白地说出口。 我就这样,失去了第一个亲生孩子。 那年我15岁。从此我就永远告别了年轻。我不能再和同龄人,有着共同的语言。 第一百零九章 恩断义绝 (一) 这一次小产,我元气大伤,病了有几个月。 我卧床期间,有一天,被禁足在院子里很久都没有见过面的姨娘,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多日不见,我们都改变了很多。 我已经远远不是以前的我,而她也再也不是原来的她。 从我有记忆以来,姨娘的面孔都是精心修饰的,光泽圆润,眉目清朗。可现在,她似乎是很久都没有管过自己的形象了,看上去颜色黯淡,面容憔悴,额头和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她以前有过的那种慈爱和恭顺的态度,也同样随风而去了。她的眼神显得迷惘、冷漠,充满戒备与隔膜。 我看着她走进了房间,习惯使然,我撑坐了起来。 我们彼此对视着。 我很奇怪,她竟然还可以这样毫无愧疚地迎视着我的眼光,在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 我生母当年结拜的姐妹,父亲宠爱了一辈子的身边人,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不由得想,也许原来的慈爱和恭顺都不过是装出来的。她的内心其实不是那样的。她只是长期努力地压抑了自己的本能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就很容易理解景云了。景云的黑暗,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他母亲深藏隐伏的内心。 姨娘走进了我的房间。她把外衣脱了下来,交给侍女,然后对舅姨娘和我房里的左右说:“你们都出去吧。” 她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好不容易得到老爷的恩准出来看看我女儿。你们都走开,让我们母女说点体己话。” 舅姨娘和侍女互相看看,都有些犹豫。 姨娘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轻蔑的微笑。她说:“你们怕我会害她吗?她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养了她整整十五年,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一个母亲可以为她做的,我都为她做到了。如果我要害她,前面何必要费那么多的辛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养到这么大?” 舅姨娘和侍女依然踌躇着不肯退下,但也不敢把姨娘怎样。毕竟,她虽然不管事了,但还是父亲的妾。 我对舅姨娘和侍女们说:“就照姨娘说的做,都退下吧。给姨娘搬个凳子来,请姨娘坐。给姨娘奉茶。” 姨娘笑了一下,说:“你们看,母女就是母女。不管有过什么误会,我们母女,终究还是连心的。” (二) 当仆妇退出,把房间的门关上之后,姨娘脸上的笑容马上就冻结起来,然后被一阵狂风吹走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琴儿。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亲手把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且养了你十五年。如果我可以重新选择,我会在你哭出第一声之前,掐断你的呼吸,让你和你生母,一起到另外的世界去!我不会让你见到我的儿子!” 她说:“我跟老爷央求了很多次,才得到允许,来这儿看你一眼。我之所以非来不可,就是想把有些心里话,和你讲个清楚明白。” 她说:“关于这次小产,你骗得了老爷,可骗不了我!你是故意的!你就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是一个恶毒的魔鬼!我养了你十几年,到头来,你非但不报恩,反而还要杀了我的儿子!你不仅要杀我的儿子,你还杀了我的孙子!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放过!” 她说:”我儿子到底让你损失了什么?他只不过是想让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他不过是让你做了每个女人早晚都要做的那件事情!你都损失了什么?就要这样一再地杀我的子孙!” 她说:“琴儿,你虽然貌美如花,但却心如蛇蝎,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么狠毒的女人!” 她说:“现在,你终于都如愿以偿了。你赶走了景云,你让我们母子分离不能相见,你杀了景云的孩子,毁掉了他唯一的希望!你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我希望你被罚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她说:“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我们的母女情谊到今天就算完结了。我现在非常恨你!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不可能逃脱。你一定要为这些事情付出代价!” 她说:“我希望你去死!死得越惨越好!” 她说完就冷冰冰地站起身来,开门走了,放进来一股凉风。 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 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你,我都从来没有说过,直到父亲和你去世,我都没有说过。你们都不知道姨娘来和我说过这番话。 我就这样,和我的养母,恩断义绝,反目成仇了。 现在,她希望我死。 我纵然不想报复她,但也难以原谅她。 一切都已经改变,无法再回到从前。 (三) 后来,我成了新王朝的太后,回到燕塘关小住的时候,曾经派人找到过当年景云寄住的那家远亲。当时收留景云的那位家长已经死了。不过他儿子还在。算起来,他是景云的远房表弟。 他很惶恐,来见我时趴伏在地上,全身发抖,满头大汗,恐惧我因为景云和姨娘的事情迁怒见责于他的家族。 我让他不用害怕。我赏赐了他一大笔钱。 我告诉他说,因为景云投靠敌人,毁灭了庄集,从此他就没有可能再进崔家的家谱,而姨娘因为失德参与其事,也没有资格再作为崔家的女人而被记录在崔家的族谱上。 我说,不管后来发生什么,姨娘和大哥毕竟照顾和帮助过父亲,也养育了我。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这么久,种种怨仇就任其随风飘散了吧。 我拜托他用这笔钱给姨娘母子好好修个衣冠冢,让他们母子的亡魂相依相伴地安息在一起,春秋两季,也代我去祭奠一下。我说,如果可以,请把姨娘和景云,录入姨娘娘家的族谱吧。 他感恩涕零地遵旨谢恩,拿了赏钱走了。 后来,听我过继给你的那个儿子说,他们的确有给姨娘母子修了衣冠冢,也让他们进了姨娘娘家的族谱。 姨娘的一族人,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日日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过了几十年,从来不敢主动露头。 我想,我去世的时候,他们是如释重负的。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有祸事从天而降了。 由此可见,坏事是不能做的。因为它的恶果会绵延到很久之后的未来。即使受害者不会报复。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每件错事,都要负责任。我也并不是无辜的。对于后来的种种结局,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心怀仇恨,就永远不能解脱。唯有宽恕容纳,才能令双方都得到解脱。 第一百一十章 风声鹤唳 距离那些事情的发生,已经过去60多年了。60年是很长的时间。而我也已经很老了,有很多原来记得非常清楚的事情,现在都变得模糊不清。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遭受的打击,往往比人到中年或者老年后再遭到打击,要更加容易痊愈。 伴随胎儿的流产,景云在我的生命中投下的阴影,再度慢慢地淡化而去。而父亲与你无微不至的关爱,再度填平了我心里的深渊。 在卧床不起的日子里,你的护身符一直贴身带在我的胸口。我从来都没有摘下过它。 每天晚上入睡,我都是紧紧地握着它而安然入睡的,就像是你的臂膀、你的气息在我身边。 不管世界如何动荡,如何糟糕,只要你的爱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安定而满足。我知道你会拉住我,不会让我掉下去。 伴随我身体的再次康复,岭南一带的军事形势变得越来越气氛紧张。 北线靠近怀州府一带的部分地区,连续遭受了北胡马队的袭扰抢掠。最糟糕的一次,北胡马队冲破了汉军的三重防线,深入汉地100多里,重创怀州府诸葛部的守军。虽然北胡马队在孤军深入的情况下,并没有久留,而是抢劫过后迅速退走,但他们比去年更为强大的马上战力还是给北线的汉军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冲击。 北胡马队再次频繁南袭的原因是,伴随草原人口的不断增长,草原上到处都是的荒原狼被北胡各族大量射杀,荒原狼数量的减少,导致了以它为天敌的中亚土拨鼠数量的激增。而这种土拨鼠以草根块茎为食。土拨鼠的泛滥,导致大片草场的退化,特别是气候较为温暖,水草较为茂盛的勿吉草原。草场退化加剧了勿吉各部族之间的摩擦和矛盾,也减少了他们畜牧的总量。畜牧量的减少和人口的不断增加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为了缓解饥荒和匮乏,靠近汉人地区的勿吉部落,有了越来越强的动力,对汉人居住地区进行突袭劫掠。 北胡各部族零星而连续的侵袭,往往是北胡举族大规模南侵的前奏。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了。 鉴于历史的教训,整个岭南地区的汉军,都高度戒备起来,不断加强城防和军备,随时准备迎接北胡的突然袭击。 从来不给你的部队下达军事指令的怀州府,也破例向你的部队转发了北线各地的战报和怀州府全局调动部队的公文。 于是,你待在军营的时间也越来越多,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父亲也花了更多的精力在防务和军备上,巡视各处哨站的频次也大为提高,经常不在家里。 我们的婚事,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延迟了。 因为在这样的紧张气氛下,汉王不大可能如期选秀,其他世家也不太可能在这种时候来提亲求婚,所以,办不办婚事,暂时倒也没有那样迫在眉睫了。 我的身体逐渐好起来以后,两位舅姨娘因为离家已久,且战事风声日紧,就暂时先回到临水去了。 在很大程度上,我担当起了管理内宅的职责,开始成为崔宅的女主人。在管事仆妇们的帮助下,我逐渐学会了处理各种家事,每天也变得越来越忙碌。 在你不能回家的日子里,我们只能靠小厮们往来奔跑,传递信笺,以寄相思。 每天忙完了各种事务之后,临睡之前,我都会在灯下反复地看你给我的所有来信,从第一封看到最后一封。 那些字里行间唯有我们才会彼此心知的深情,暖和着我的身心。 我期待着紧张的形势会很快过去。我期待着再次见到你。我期待着成为你的妻子。我期待着,把我的一生,奉献于你。 可我从来没有想到,再次见到你,竟然会是那样的情形。 第一百一十一章 出血 (一) 那天清晨。你在军营里醒来。清风峡口的早上非常寒冷。你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很快地在空气中冻结了。 你坐起来的时候,觉得头很沉重,好像老是要向后面仰倒下去,需要脖颈用很大的力气才能让头竖直不动。 你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克服着这种头重脚轻的沉重感。 吴顺在隔壁的营房听到动静,知道你起来了,就赶紧过来,伺候你起床,端了水进来给你洗漱。 你努力冲破了这种沉重的感觉,有点重心不稳地站了起来。你趔趄了一下方才站稳。 你看着吴顺把铜盆放在木架上,铜盆里的水微微地冒着热气。你说:“这天气,士兵们都用冷水洗漱的,以后也不用特别给我烧热。打仗的时候情况是如何,现在也就要如何。” 吴顺说:“是。” 你接过吴顺递给你的毛巾,你弯腰洗脸。 这时,你听到一下轻微的滴答声。 一滴红色的液体掉落在铜盆的水面上,荡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 你看着那滴红色在水中逐渐浸润散开,变成丝丝缕缕。 吴顺见你停住不动了,就问:“水太热了吗?我出去拿点凉水进来来兑吧。” 他出去了。 你意识到刚刚那滴红色的液体是从自己的鼻腔里掉出來的。 就在你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又是一滴落到了水面上,然后是第三滴,然后突然,巨大的一大滩,水面迅速变成了红色。 你迅速用毛巾按住出血的地方,你直起身来,整条毛巾几乎是瞬间就变成了殷红色。 吴顺进来了。 他看看你,又看了看铜盆,他目瞪口呆地说:“天啊!” (二) 你仰面倒在床上。 吴顺和两三个卫兵,用凉水努力地给你止血。 一条冷毛巾搭在你鼻梁上,很快就又染红了。换一条,还是这样。 汹涌的出血让你的脸色迅速变得苍白。被景云重击过的鼻梁骨也开始隐隐作痛。你感到一阵阵晕眩。整个营房的顶梁都在东摇西晃。 “怎么回事?是不是不小心碰到鼻子了?”吴顺问。 你摇头。 “会不会是空气太冷,刺激太强了?” 你摇头。 你心里知道不是。 你知道,这和那天大哥挥拳打你的时候,情况完全一样。 现在你知道了,即使景云当天不打那一拳,鼻子也是会大量出血的。 他的那一拳不是出血的原因,只是加剧了出血的程度,并且恰巧地掩盖了真正的原因。 吴顺说:“你躺着别动。已经派人去叫军医来了。” 就在这时,你再一次感觉到来自颅内那种闪电放射痛。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你几乎瞬间失控,一头从床上栽倒下来。 你用力地抓紧了床单,屏住呼吸,硬起全身的肌肉,全力抵御着刀劈斧剁一般的疼痛。 你再次感觉到那股凶暴的力量,它再次从你内部升起。它正在快速地蓄积着能量。你能感到那个惊人巨大的漩涡正在形成当中。 吴顺看着你痛苦难忍的神情,紧张地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又觉得头痛吗?”你痛得连点头都做不到。 就像来得那么突然一样,疼痛又瞬间消失了。 你松开了已经紧抓得关节发白的手指。 你说:“叫傅兄到这儿来。去备马。你马上跟我回家。” 吴顺说:“这时候回家?你还在流血啊?原来不是说好腊日回去祭祖的吗?” 你说:“快去。” (三) 傅天亮匆匆地赶来了。他和吴顺一起进入营房。随后,军医也匆匆地赶来了。 你倒在床上,急促地呼吸着,神情痛苦,满手满脸都是鲜血,鼻血不断地流入咽喉,你断续地咳着。军医立刻过来帮忙你止血。 傅天亮紧张地说:“统领,你这是怎么了?吴顺说你早上起来就” 你这会儿觉得颅内有把匕首在不停地绞动,你痛得脸色煞白,恨不能满床打滚。 你努力坚持着说:“傅兄,我好像病了。头好痛,就像马上要死了一样。” 傅天亮吓了一跳:“什么?统领你在说什么?” 你说:“我不能待在这儿。我要马上带吴顺回家去。很可能,我有很长的时间都回不来了。你要带好他们,安排他们过好年。缺少什么,就去找我父亲。” 傅天亮不知所措地看着你。 你喘着气说:“如果我回不来了,这支队伍就交给你了。” 傅天亮震惊地说:“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好好的,就说这样的话” 你说:“我现在很难受,不能解释更多了。你记住我的话,照做就是了。” 你说:“不要声张。我走了,有人问,就说怀州府有急事招我去了。先稳住军心,以后再慢慢地告诉大家。” 你痛得脸色发青,额头上一层的冷汗,说话已越来越困难。 你挣扎着问吴顺:“师父给的丹药呢。剩下的,全都拿来给我。” 吴顺说:“还有一些。可是四师兄说,你每次只能吃两颗,多了会有危险啊。” 你痛得难以忍耐,你紧紧抓住军医的手,你汗流满面地说:“去拿!照我说的去做!” 吴顺的心里一阵难过,他说:“好,好,我就去拿。” 吴顺把玉葫芦拿到你面前。你伸手紧紧地抓住它。 吴顺求助地看着傅天亮。 傅天亮说:“统领,四师兄的确是反复交代过啊……” 你喘息着说:“你们不明白。这些丹药,就是师父留给我这时候救命的。” (四) 你困难地打开葫芦。你倒了一把丹药出来,抓紧在手里。 你牙齿打颤地说:“给我水。” 吴顺的声音都要带哭腔了。他跪下说:“少主人,真的不能一次吃这么多啊!会出事的!” 你痛苦地说:“帮帮我。我很痛。” 傅天亮听出你声音里的万分焦急。他思考了一下,对吴顺说:“相信他,去拿水吧。” 一把丹药艰难地吞了下去。你已经痛得面无人色,都快无法吞咽了。 傅天亮、吴顺和军医都提心吊胆地等着。 说也奇怪。半刻钟工夫,淋漓不止的出血,真的渐渐地停止了。 你的脸色也缓和了过来。 你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沉重地呼吸着,胸膛上下起伏。 傅天亮、吴顺和军医,三人面面相觑。 你这样休息了一会儿,你睁开了眼睛。你说:“果然是这样。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 傅天亮说:“统领?明白什么?” 你说:“可惜,太晚了。” 傅天亮还想问,可你已经疲倦得不想再说话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坚持 (一) 你摇摇晃晃地骑在马上,吴顺骑马紧紧跟在你身后。【ㄨ】 傅天亮送你和吴顺到了营门口。 这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透。大部分士兵还在营房吃早饭。只有营门口有哨兵在把守。 傅天亮担心地说:“统领,你这样还能不能骑马啊?” 你说:“我能骑。” 傅天亮说:“再带两个人去吧,路上还有这么远,恐怕万一。” 你说:“不用。有顺子就够了。” 你心里非常清楚一会儿路上会是什么情形,你不想让任何士兵看到你那个时刻的样子。 傅天亮知道你决定了的事情,再多说也没有用处。他只得无奈地对吴顺说:“顺子,统领就托付给你了。无论如何你要照顾好统领,要把统领平安送回家。” 吴顺点头,表示他一定会护送你平安回家。 傅天亮对你说:“统领,回去请安心养息。不管怎样,我都会带好他们,等你回来。统领,你一定要回来。你是这支军队的灵魂,我们不能没有你!” 你看着他,你说:“希望上天助我。让我还能回来。” 你对傅天亮说:“傅兄保重。代我转告张保,让他好好协助你。” 傅天亮觉得心里一阵无法言说的难过。他含泪说:“统领,保重。” (二) 你和吴顺骑马沿着正在结冰的山路疾驰。寒冷的风吹在你的脸上。 你觉得两个太阳穴又一次正在慢慢地箍紧。眼前的道路开始摇晃,然后像波浪一样地翻滚起来。两旁的森林开始倾斜。 你不得不闭上了眼睛,趴在马的脖颈上。你双腿用力夹紧马肚,手紧紧地抓住缰绳。马每跑一步,你都觉得自己马上就要从马背上滚落下去了。 你觉得整个世界都翻滚了起来。 你看到了那个巨大的漩涡,它在你的内部飞旋着,带着粉身碎骨的力量。 你挣扎着从身上再次掏出那个玉葫芦。【ㄨ】你把所有的丹药全都倒了出来,放到了嘴里。 你竭力保持着平衡,伸手摸出马鞍里的水袋,拔开塞子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把所有的丹药都咽了下去。 你的手一松,水囊从马上掉了下去,可你已经顾不了那些了。 你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回到家,让我再见一面父亲,让我再见一面她。不要在路上。不要在路上。 你的马跑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你落在了吴顺的后面。 吴顺扭转马头。 你的马停了下来。你不能再保持平衡了。你紧紧抱住了马脖子,脸上挂满了豆大的汗珠,你怎么也没有办法坐直起来。 吴顺策马回到你的身边,焦急地说:“怎么了?你还好吗?” 你再也坚持不住了,身体一歪斜,扑通一声就从马上滚落了下来,摔倒在地上。 吴顺飞快地跟着下马,他把痛得呼吸艰难的你紧紧抱在怀里。 他焦急地四下张望着。四周都是结霜的森林。 (三) 你忽然清醒了。 你听到群狼此起彼伏的嗥叫声。声音听上去距离这里很近。栓在附近树干上的两匹战马顿时惊恐起来,发出一阵嘶鸣,不安地刨动着马蹄。 你感觉到流下的汗珠在脸上冻结成了一颗一颗的冰珠。然后你发现自己坐在地上,背靠着一棵大树。吴顺流着眼泪跪在你身边。他在用力掐你的人中穴,反复呼地唤你。 吴顺说:“少主人,求你不要昏过去!求你再坚持一下!你听,这附近有狼群,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自己回去报信。你必须振作起来,和我一起回去,现在离家已经不远了。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你顺着树干向一侧倒了下去。你感觉到土地的冰凉。你痛得心神涣散,气若游丝,倒在那里无法动弹。 吴顺焦急地在你身上翻找,他找到了那个玉葫芦,他打开用力地往外倒,葫芦已经空了,一颗丹药都没有了。 吴顺急得哭了起来。 吴顺的饮泣声,隐隐约约地传入你的意识里。你再次清醒了过来。 吴顺不知所措地守着你。忽然,他看到围绕你的身体,出现了一圈朦胧的光。那光是淡淡的金色的,柔和,而宁静。 他睁大了眼睛。他知道,这是你用了全部的内力在做出最后的努力。 你在努力聚集起整个生命中所有的能量,抵御那个漩涡的冲击。 他看着你让自己沐浴在这光圈里。他不敢再出声打扰你。 那金色的光圈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大,光圈从你身体上开始向外散发。吴顺惊讶地看着它不断扩大,穿越了自己的身体,越过了树梢,变成无数的金光,四散辐射开去。 整个树林忽然间金光大盛。光亮之明,令整个森林在霜冻的背景下变得澄澈闪亮,有如仙境。 在这一阵明亮的金光中,吴顺觉得自己的身体周围,都被染上了金色的光晕。他看着自己身边洋溢的光芒,就连手指之间,也有金光在流溢。 吴顺以前也看到过金钟罩的神奇,但从没有见过这么威力巨大的。 就在那一刻,群狼的嗥叫声突然就停止了。一瞬间,万籁俱静。 你仿佛看到母亲。她在二堂的画像上注视着你。她的面孔像阳光一样温暖而透明。 你觉得丹田之内,在一片黑云滚滚当中,喷薄升起了一轮太阳。热力源源不断地从那太阳传递到你的身体各处。你感到已经变得冰冷的四肢再次变得暖和起来,被冻住的呼吸,也开始缓慢地流动。 你睁开了眼睛,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吴顺。看到了森林的树冠。看到了铅灰色的天空。 在两侧太阳穴即将塌陷的巨大压力下,你坚持着慢慢地坐直了起来。 吴顺这一下可真是喜出望外!他马上过来帮助你,搀着你,扶着树干,一点一点慢慢地站了起来。 金色的光圈一直笼罩着你。 你在吴顺的搀扶下,走向栓在旁边的战马。 你伸手再次抓住了马的缰绳。 你在心里说:“不过如此,没什么了不起。” 你对自己说:”这一切,都没什么了不起。“ 第一百一十三章 垂危 终于看到了家门前的拴马石。【ㄨ】 你感觉到马停下来了。你的手松开了缰绳,垂落下去。你努力了一下,但是无法自己从马上下来。 你听到吴顺的声音。他焦急地说:“快来人啊!你们还在那儿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你除了疼痛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过了一会儿,你发现自己靠坐在长廊的椅子上。 吴顺和几个惊慌失措的仆人围绕着你。 吴顺说:“不要动他!去叫孙大夫!用最快的速度去叫孙大夫!” 你发现自己的前襟上、袖子上都是血。你困难地呼吸着,不时地被涌到气管里的血窒息。 “父亲呢。”你说。 有个仆人回答你:“老爷去了山上的哨站还没有回来。” 你说:“琴儿。” 仆人说:“小姐在家,小姐在家。” 我披了一件披风就跑了过来。 我看到了你。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來了。 我说:“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你看着我。你微弱地说:“琴儿,对不起。” 你的头向后仰倒下去。你又一次昏厥了。 我全身都颤抖了。我说:“孙大夫呢?大夫呢?” 你倒在床上。你模模糊糊地看到许许多多的影子。你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它们嗡嗡地发出轰鸣,好像是巨大山洞里的回响。 你努力地追逐着这些声音里的意义,想要弄明白它们,但它们就象水中的月亮一样不可打捞。你刚碰触到意义的表面,它们就荡漾消失掉了。 你觉得脖子底下被垫了东西,你的头向后仰去。你无力地仰靠在那个很柔软的东西上面。你觉得所有的血液向四面八方迸射着。 那个漩涡,它到达你了。你觉得自己正用很快的速度跟着它飞速地旋转着,它紧紧地拖住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沉没下去。你觉得五脏六腑也都随着这种剧烈的旋转四分五裂而去。 你觉得自己变得像泡沫一样轻盈,并且向上飘去。你穿过了房梁和瓦片,升到很高的空中,你从那个很高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院子。 原来现在是晚上了。你的院子里灯火通明,许多仆人在那里走来走去。 你看到了我们坐过的屋脊。你觉得这里很温暖,你很想留在这里。 但是,有人在撬你的牙齿。 你忽地又降落回了身体。 你重新找到眼睛。你睁开了它。 你努力地把被疼痛粘连在一起的东南西北分开。 你不知道他们要对你做什么,你想要推开他们。 你觉得头要裂成两半了,眼球涨得无法忍受。你觉得再有一会儿,它就要从眼眶里飞射出去,撞在对面的墙上了。 你伸手抓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把它用力捂在自己的脸上。你及时地把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叫给闷住了。那是一只枕头。你拼尽全身力气咬住它,把第二声大叫也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你松开枕头时,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奄奄一息地说:“去找父亲。” 你说:“我要死了。” 父亲终于赶回来了! 在走廊上,他就听到你失控大叫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像是你掉入了陷阱正在遭受四面八方的刺杀一样。 他脚下一阵发软,绊倒在门槛上,半天也爬不起来。 父亲太了解你了。你是那么能忍耐的人,要能让你痛到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得是什么程度的疼痛啊! 父亲觉得自己年老的心脏都要破裂了。 你在痛极中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 你直挺起身子大叫道:“一刀杀了我吧!求求你们一刀杀了我吧!”你随即又沉重地跌回床上。 父亲的脸顿时失去了血色。他一下子就瘫坐在床边挣扎不起,老泪纵横,脸上都是绝望的神色。 我从来没有看到你这样失控过,也从来没有看到父亲这样失控过。我被当时的场面惊得手脚冰凉,全身颤抖。 我流着眼泪一边试图帮助你,一边试图搀扶父亲。 当你再次痛得失声大叫,翻滚着从床上直跌下来时,父亲这才惊醒了过来,他声音颤抖地吩咐吴顺用最快的速度疾驰清川去请你的师父道济。 庄里所有的大夫都在你的房间里了。孙大夫和诸位大夫会诊之后,开了药方。 汤药煎好后,父亲亲自把你抱在怀里,在下人的帮助下,小心地撬开你紧咬的牙关,喂你喝药。你吞咽困难,好几次反呛了出来。 艰难地喝完一碗药之后,有一阵子,疼痛似乎稍缓了一些。 你精疲力竭地倒在枕上,一动都不能动了。 又过了一会儿,你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全家人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约有一刻钟之后,你再度在枕上挣扎起来,你想要坐起来。 家人刚把你扶着坐了起来,你就翻江倒海地剧烈呕吐起来。 你吐得天昏地暗,浑身寒战,连头也抬不起来。一连吐了四五次之后,你又一次昏厥过去。 全家上下此刻已经乱成一团。每个人都感觉大事不妙。父亲派人去请你的舅父丁友仁。 大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再一次把你救醒过来,给你灌下了一点参汤。 在参汤的作用下,你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一点。 你好像慢慢认出了父亲。 父亲的眼泪簌簌流淌,他颤巍巍地问你:“儿子,现在你觉得怎样了?” 你说话非常困难。你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儿子,不孝。” 父亲抓住你的手,泪水纵横,泣不成声。 然后,你看到了我。你看到了泪流满面的我。你说:“走开,别看。” 我说:“不!不!” 你又一次被极其可怕的疼痛抓住了。你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抓到枕头,你挣扎着把那个枕头用力地朝我的方向扔了过来。你用痛得变了调的声音对我说:“走开!” 你扔过来的枕头砸在我的脸上,落在我的怀里。 我五内俱焚,心如刀绞地抱着那个枕头,无声地抵制着你的驱赶,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 在剧痛彻底淹没你之前,你竭尽全力地再次说了一句:“走开!” 然后一阵可怕的痉挛就掠过了你的身体。你剧烈地抽搐起来,牙根紧咬,眼睛向后翻去。 我看到大夫们急急忙忙地用毛巾缠上勺子塞入你上下牙之间,看到他们松开你的领口、纽扣,让你能够呼吸。 我看到年迈的父亲恳求的神情。我手里的枕头一下子落到了地上。我在剜心剔骨的心痛当中扭头冲出了你的房间。 我飞快地跑过走廊,我撞倒了一个端水的仆妇,我从正迈进院门的舅舅丁友仁身边一阵风似地掠过,舅舅后来说他在叫我,但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下台阶。我一口气跑到了二堂,扑通一声跪倒在你母亲的遗像下。我对着你母亲的遗像一叩到地。 我泣不成声地哭倒在你母亲的像前。我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祷告:“母亲,求您保佑他吧!求您在天之灵保佑您的儿子不要这样再受苦了!” 我跪在你母亲的遗像下,一整天都没有再站起来。 那是我一生当中最漫长的一天。 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一百一十四章 救命 (一) 道济带着你的四师兄抵达时,你已经在这样的剧痛中煎熬了超过60小时,体力耗竭,陷入了深度昏迷,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情况殆危。孙大夫已经向父亲建议准备后事。 就在父亲悲痛欲绝的时候,吴顺领着道济师徒赶到了。吴顺先快马跑回来报信。他说,他还没有到达清川,就在半路上遇到了道济师徒正向崔家集方向赶来。不待吴顺叙述事情的经过,道济仿佛就已经知道了你正在家中性命垂危,就好像你们师徒间有着某种心灵感应一样。 道济师徒来得如此之快,让父亲和舅舅喜出望外。父亲和舅舅双双迎到了大门外。 父亲一夜之间老了20岁。看到道济骑马远远地过来,他双膝一屈,跪倒在道济的马前。他说:“道长,请救救我的儿子!” 道济赶紧下马,双手把父亲搀扶起来。 他说:“国公,不要慌。不要客套。老道赶来,正为此事。带我去见他。现在情况如何了?” 父亲悲痛得说不出话来。 舅舅丁友仁忍着悲痛,对道济摇了摇头,说:“人就只剩下一口气,眼看着快要不行了。道长要是再晚来几个时辰,恐怕……” 道济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还有办法可救。国公、侯爷,相信老道。老道既然来了,断不能让孩子就这样走了。” 道济语气明确肯定的一句话,让父亲和舅舅高悬着的心,顿时就落了地。 (二) 道济给你诊脉。他检查你的心跳和瞳孔。 你对外界的任何刺激都已经没有了反应,全身肤色绀青,冷汗如潮,瞳孔放大,呼吸微弱。确如舅舅所说,已经进入了濒死状态,只剩心窝附近有点热气了。 道济叹了一口气。 父亲问:“道长,怎么样?” 道济说:“唯今之计,单靠药物,已经无力回天。不过,药物若加上我们清流宗的心法内力,还是略有几分把握的。” 四师兄听道济这样说,便回禀道:“回禀国公、侯爷,师父的意思,是他老人家要亲自出手,用内力来保护师弟岌岌可危的心脉,再用清流宗的药物对病情加以控制。在师父治疗期间,希望府中人等,能够一概回避。” 父亲忙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我和友仁,还有府中人等,这就退到外面去等候,绝不会进来打扰道长救治。” 道济说:“也不是对国公和侯爷见外,只是这样治疗,需要专注运功,若有外界惊扰,对治疗效果非常不利。景龙情况危险,时间紧迫,老道也就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国公、侯爷见谅。” 丁友仁舅舅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客气什么!道长就请全力施救吧。我们都在外面伺候着,确保内院清净,道长有任何需要,尽管请这位小道长出来吩咐。” (三) 你住的院子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整个院落只剩下道济、四师兄和你。 四师兄说:“师父,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道济说:“想不到一旦复发,就是这样凶猛。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人都到了这步田地,除了这样,别的办法,我都没有很大的把握了。” 道济说:“来,小心点,慢慢把他扶起来吧。动作一定要慢。注意保护他的头部。” 道济说:“好,现在,把他上衣脱掉,扶住他,保持坐姿。” 道济脱掉脚上的靴子,盘腿坐到了床上,坐在了你的身后,双掌抵住了你的后背。 他说:“关好门窗,让房间保持足够温暖,放两杯清水在这里备用。你去门口替我守着,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打扰。” (四) 父亲和舅舅在书房等候着。 我在二堂里也在等候着。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你的小院里重门紧闭,悄无声息。 父亲有点着急起来。他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减轻内心的焦虑。 他说:“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都好几个时辰了。” 丁友仁舅舅安慰他说:“妹夫,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说明道长还在救治他,他还是平安的。” 父亲说:“道长进来,连水都没有喝过一口,就去看景龙,真是过意不去,这么长的时间了,我们要不要送点吃的喝的进去?” 丁友仁说:“我带人去看看吧,如果不打扰道长的话,心意还是要尽到的。” (五) 四师兄守在小院的门口。 丁友仁拱手道:“两位道长,天都快要黑了,你们还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呢。这些饮食,国公府上都备下了。小道长的意思,看看我们要不要送进去呢。” 四师兄摇头说:“师父正在救治,不能有任何外界打扰。过程中也不能停下来,必须一气呵成。国公和侯爷的心意,我们领了。还是等师父治疗完毕出来,再用饭吧。” 丁友仁说:“小道长在这里护持辛苦,要不,小道长先暂用一点吧。” 四师兄说:“为人弟子,怎么可以在师父辛劳的时候,自己先吃东西呢。我等着师父出来,和师父一起吧。” 丁友仁赞叹,也不再勉强,带着东西撤了出来。 (六) 自从被你驱赶出房间以来,我无法再去你的院落守候。 整个府邸都变得一片荒凉。就只有你母亲画像所在的二堂,还有一线微弱的光亮。 将近70个小时,我不吃不喝,一直都在二堂你母亲的画像前跪着,持续地诵经焚香。 我已经忘记了整个世界的存在。 我已经暗自下定了决心: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也绝不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 在我14岁到18岁那段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以致于我的青春完全灰飞烟灭了。 在嫁给刘申的时候,我早就已经老了,我的心,已经经历了太多的沧海桑田。我已经对继续活着,感到了深深的疲倦。 我感觉到身后有动静。我回头,看到了吴顺。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跪在我的身后。 他朝你母亲的画像叩头。 他说:“在军营,是我没有照顾好他,让他两次病倒。是我对不起夫人。” 他从腰间拔出短剑,他把短剑放在蒲团前的地面上。 我忍不住说:“顺子,你要做什么?” 他说:“我的心思,和小姐一样。如果他死了,我就去陪他。我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路上孤单。” 我们就这样无声地、一前一后地跪在那里,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如果你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时刻,就不会明白,什么叫做,生离死别。 把我的寿命分给他吧!只要他能活着,我愿意立刻就死在二堂上。 可是,要怎么才能分给他呢? 这个世界最深重的悲哀就在这里。 即使你愿意以身相代,你也无法做到以身相代。 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就像看着冬去春来,看着日出日落,只能这样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光明 (一) 丁友仁带着仆役,回到书房的院落里,刚见到父亲,还没有来得及告知刚才的情况,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声音纷扰。 有仆役在外面说:“快看!快看那边!” 父亲和丁友仁对视一眼,步出书房到了走廊上,往你所在的院落方向看去。 但见那个方向突然金光大盛。整个院落都被美丽而明亮的光线笼罩了,就连树冠和竹丛也全都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 金光以你的院落为中心,慢慢地向外扩展,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接连都被笼罩在那金色的光芒当中。 整个府宅的人都出来看了。 金光很快就扩展到了书房的院落当中。 父亲和舅舅惊讶地看到:在延展过来的金色光线当中,还有许多金色的、内旋的、圆形光环,像萤火虫一样大小,在光线中漂浮飞翔。 “这是什么?” 父亲看着金色的光线慢慢笼罩了自己的身体,许多圆形的小光环在自己身体四周上下飘动。 丁友仁也看着自己的手指,所有的手指周围都被环绕了一层金辉。 院子里每一个人都在惊讶地看着自己,因为每个人的周围都被笼上了一层光圈,就连架子上的鹦鹉和看门的犬只,也同样笼罩在光辉之中。 宅邸里所有的动物都变得非常安静而温顺,仿佛陶醉在这美丽的光明当中。 (二) 金色的光芒延展到了二堂你母亲的画像前。 整个二堂顿然镶嵌上了一层金边,就像元宵节夜里的彩楼一样,轮廓明亮,熠熠生辉。 我和吴顺惊讶地看着光线环绕着自己。我想起和你一起打坐时所看到的奇妙景象。 我和吴顺回头远远地看着你的院子。 但见那院子的上空,光芒尤其明亮,那许多的小光环,在夜空中游动漂浮,慢慢地围聚成了一定的形状。 吴顺说:“那儿有个图案。” 又过了一会儿,图案变得非常清晰了。 那是一个内旋着的、活动的太极鱼图案,和你过去练功时在地面上出现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看着那个金色的太极鱼,在你院落的上方,缓慢地内旋,层层无尽,生生不息。 我在心里默然祈祷:“希望他能够得救!希望他能活下来!他还有那么多的理想,没有去实现!” 我在心里说:“如果小时候相士给我算的命是真的,如果我真有大富大贵的尊荣命运,那么我愿意舍弃不要,我愿意过贫困潦倒、凄苦孤单的一生,只要他能活着,只要他平安。” 吴顺说:“那是师父。只有师父,才能做到。” 我看着吴顺,我说:“做到什么?” 吴顺说:“是师父,在把自己毕生修炼的真元之气,输度给他。” 吴顺说:“师父在把自己的性命,分给他。” 我惊讶地看着吴顺。 吴顺说:“他要是活过来了,小姐,你要和老爷说,吩咐合府上下,千万不能把今天的情形告诉他。” 吴顺说:“他绝对不会肯要师父的寿命。绝对不会同意师父用自己的生命来救回他。” (三) 金色的光芒也延展到了姨娘住的院子。 自从知道你病重的消息之后,姨娘也日夜在院子里祈祷。 只是她祈祷的内容和我是相反的。 她祈祷上天赶快让你死去,赶快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只有你死了,我才有可能被重新婚配,远嫁离开这个院子,而景云才有可能重新回到这个家。 姨娘也同样愿意牺牲自己的寿命,只要能让你立时归天殒命。 她也同样真诚地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景云重新回家,成为这个家的主人。 看到金色的光芒从你院子里扩散过来,她感觉到深深的绝望。 她非常仇恨道济。 如果没有这个破道人和他那个老不死的师父,早在十多年前,你就已经死了,现在和你母亲埋在一起,连骨头都已经腐烂掉了。 这次又是这个道人。上天本来都是把你带入坟墓了的。你只差一口气就回不来了。这妖道又回来破坏了一切。 可是,她也深知自己再仇恨,也没有办法。 这神奇的金光,已经无可辩驳地说明了,你那边的支持力量无比强大。 就凭她,一个徐娘半老的失势侍妾,就算再加上被驱逐出去的景云,还有忠心于他们母子的少数仆役,怎么可能是你那边阵营的对手呢。 想要把局面翻过来,谈何容易。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唯有把局面翻过来,败局才能改变。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此,无论儿子要做什么,她都不会再犹豫。 她会坚定不移地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不论采取什么手段,都必须为她儿子讨回一个公道,必须为自己几十年在崔家的付出,讨回公道。 (四) 金色的光芒笼罩整个府邸,大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最炽盛时,整个庄集的夜空都变成明亮的金色了。 随后,光芒就渐渐淡了下去,慢慢地重新收敛到了你的院落中,然后一直稳定在那里。 金光在你的院落里稳定了长达十二个时辰。 然后进一步黯淡下去,回敛到了你的房间。 通过房间窗口的窗纸,能隐隐看到你和道济师徒前后端坐的身影,还有围绕着你们的金色光线。 丁友仁舅舅再次来到你院落的门口。 四师兄抱着剑坐在院门口,依然在尽职尽责地守护着。 丁友仁舅舅有点担心地说:“道长在里面这么长时间了,想必消耗很大,不会有问题吧?” 四师兄站起来施礼道:“侯爷放心。本宗传功的时间,本来就是很长的。以前师弟和师父学金钟罩,闭关一般都有十天半个月。这点时间,算是很短的了。师父不会有事情的。” 他看了看窗口的金光,说:“师父已经在收攻了。想必救治很顺利,效果也很满意。国公和侯爷安心等候,好好休息,再有不长的时间,就会有好消息了。” 他说:“师父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也不说没有把握的大话。师父说还能救,就一定能救。” 他说:“师弟的功力和师父相比,逊色也不太多,有了师父的强力加持,他自己一息尚存,也都会振作心神,奋勇努力的。他们师徒齐心,内外相合,必定能够扭转局面,转危为安。” 丁友仁听了,心里再次觉得安定了不少。 四师兄又说:“不过,侯爷,我刚在里面看了师弟的情形。这次病起,来势实在是太凶猛了。他把随身所有的丹药都吃了,自己的内功也都用上了,还是抵挡不住。就算是救转过来了,想必也是元气大伤。可能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如果他好转以后马上再去军营,恐怕很快就会再次发病,那时,就要积重难返,无法可想了。他必须安心静养较长的时间,不能再管外面的事情了。” 丁友仁说:“只要他这次能够挺得过来,这些事情,我和他父亲都会慢慢劝他。他是个明智冷静的孩子。相信他自己,也会心里有数,会做出权衡选择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初见道济 因为跪得太久,当父亲和舅舅派人来请我去和道济相见的时候,我的双腿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 我站不起来,长久无法举步。 我延迟了很久,才能挪动到父亲的卧室门前。 我慢慢走到房间外面的时候,听见三位长辈正在里面交谈着。 舅舅问道济:“道长,你确定和小时候那次一样吗?” 道济心情沉重地说:“一模一样。” 舅舅难过地说:“毕竟还是这样了。毕竟还是这样了啊!” 道济说:“十多年了,我以为已经做到断根了。想着只要他一直练习金钟罩和服用混元丹,就能保任终身,不再复发。没想到” 我听见父亲垂泪的声音。 舅舅问:“怎么会再次复发的呢?他明明很强健啊?” 道济问:“他最近一段时间,有没有持续不断地过度劳乏?又或者,最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能特别刺激他情绪反复激烈波动的吗?” 父亲和舅舅对视了一下。 舅舅长叹了一声:“孽障啊!” 我突然觉得无法忍受,我几乎就要立刻扭头离开。可是父亲和舅舅都没有继续往下说。道济也没有再往下问。 父亲沉重地问:“是不是复发之后,情形就会和惠英当年一样?” 道济说:“这倒也不一定。毕竟,他和夫人的情况还是有所不同。友仁当初建议送他去清川,决定是很正确的。他在清川这么多年,十多年的童子功练下来,基础扎实,体质强健,内力深厚,意志坚定。虽然这样凶险的复发,使得彻底痊愈的希望更加渺茫,但是,随后的过程,却不一定会那么快,不一定就是这么突如其来,让人措手不及的,可能会比夫人的情况更缓和,有个较长的渐进过程。” 道济说:“景龙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处理事情之冷静,决断之坚定迅速,都是我生平仅见的。这次复发来势相当凶猛,他应该是立刻就感到了剧烈疼痛,应该没有可能从军营坚持着一路奔驰回家才倒下。但是我问过他的从人了,他非常机警,自己的处理非常妥当。他一发病,感觉到剧痛,就立刻猜到了混元丹的用途,毫不迟疑地不顾周围人的劝阻,当机立断把随身的丹药分两次都吃完了。然后他一点也没耽误,就立刻决定抛开一切,回家来寻求孙大夫和全镇大夫的共同帮助。在路上,丹药的效力依然不足以克制疼痛时,他又努力地成功使用了自己的内在力量,聚集起体力,确保自己走完了回家的最后一段路。孙大夫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前期的措施和用药都非常妥当而及时,虽然没能制止住凶险的症状发展,但是却成功护住了他的心脉,尽量地保存了他的体力,使得他能够坚持到我来。缺少上面的任何一环,我都不可能救到他。” 道济说:“在这个突如其来的紧急过程中,他虽然疼痛得非常厉害,但是头脑丝毫也没有混乱,能够自救的措施,他全部都采用了,而且能够利用的外援的力量,他也全部都用上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这样的判断和行动,真是太难能可贵了。他一点都没有慌张,也没有恐惧。他做了所有能做的,也准备好了最糟的结局。” 道济说:“我给他治疗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但他感觉到我的救治时,竟然还能在神志不清醒的情况下,本能地调动内息,与我的力量呼应配合,使得内外力量迅速打通融合,发挥出作用。” 道济说:“这次,如果没有他的正确自救,大有可能,他在军营或者是路上,就会要不行了,根本等不到我赶来相助。与其说,这次是我救了他一命,不如说,是他救了自己一命。国公,侯爷,你们要相信他的冷静和意志力。这对于改善后面的状况,会很有帮助的。” 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子,然后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友仁啊,我对不起你妹妹。她一生就那么一个心愿,就对我有这么一个托付。她牺牲自己给我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儿子,可我还是” 父亲难过得说不下去了。 我听见舅舅也掉下了眼泪。舅舅叹息道:“看他这样受苦,我这心里真是……唉。” 父亲随后又说:“想不到如今我要白” 父亲说到这里,忽然中止了。 然后是道济在问:“谁在外面?” 我应声答道:“是我。琴儿。” 门打开了。你的师父道济,出现在门口的灯影里。 那时候,你师父道济还只有50岁,看上去精神矍铄,仙风道骨,面貌和中年人相差无几。 他面色相当红润,腰板挺得笔直,一头青丝,连一根白头发也没有。 道济看着我的目光里有一种很温暖慈祥的东西,让我觉得他很亲切,可以完全信赖。 我忍耐着膝盖的疼痛,低头朝他拜了下去。 道济赶快伸手把我拉了起来,说:“你就是琴儿啊。上次我见到你时,你还在襁褓里。一晃就长得这么大了。” 道济的眼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和脸上的泪痕。他一下子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好像听到他心里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你一直在担心着他吧,孩子。他已经度过难关,没有生命危险了,这个,老道可以打包票,大家都不用担心。可是,这次起病来得太凶猛了,病情多半不会戛然而止,随后还会有若干的反复,他可能还要受一点苦,要好好静心调养,才能慢慢恢复。大概要在床上躺好一阵子了。”道济说话的语速比较慢,有种稳如泰山的感觉。 道济对大家说:“这几十个时辰折腾下来,他已经很虚弱,现在他已经睡了,想必一时也不得醒来。家里人从他回来起,谁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也没有合过眼吧。大家也都休息一会儿吧,好好吃点东西补充一下。老道和徒儿守护着他就行了。不要全家人都累病拖垮了。他随后病情还会有变化,还有大家跟着辛苦的时候。大家要从长计议。” 父亲说:“那怎么行,道长一下马就进去看他,到现在,连一口水都还没有喝过呢。” 道济说:“我师徒都是多年练功的人,在山中辟谷十天半个月,也都是很寻常的。这点消耗,不妨事的。国公、侯爷、小姐,你们都休息去吧。这里有我、徒儿、吴顺和仆役们轮班守护,他不会有事的。” 那就是我和道济的第一次见面。 道济,是我一生要特别感谢的人。 你的母亲用自己的寿命,换取了你来到这个世界上,而你之后的生命,全部都是道济给的。 没有道济的医术,我们的相遇和爱情既不会发生,也不能延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师徒谈话(上) (一) 房间里遮着厚厚的窗帘,点着安息香,非常的安静。昏暗的光线中,偶然能听见灯芯在油灯上燃烧发出的轻微爆响。 你微微睁开了眼睛。你感觉有人用毛巾轻轻给你擦脸上的汗。 你声音微弱地说:“师父。” 道济说:“景龙。你醒了?” 你说:“我在哪儿?” 四师兄在床的另一侧拧干毛巾,再次递给道济给你擦汗。他说:“师弟,你在自己房间里。只是挡上了厚窗帘。师父说这样可以隔光隔音,让你休息好。” 你说:“师兄。” 道济问:“头还是疼得厉害吗?” 你说:“不太厉害了。” 道济说:“你这次可把全家吓坏了,幸好有惊无险。但是你需要卧床一段时间,休息调养,不能再去军营劳心费力了。” 你说:“我知道。” 你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冷汗不断地从你脸上流下来。 道济看着你极不平稳的呼吸,他拿起你的手腕再次给你把了一会儿脉。 他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他对四师兄说:“扶他慢慢起来,再吃一次药吧,希望能够镇得住了。” 道济对你说:“就用这汤药和着这些丹药一起吞下吧。这样两方面的药力可以混和得更好。你会觉得好过一些。” 你在师徒二人的帮助下,慢慢地靠坐了起来。你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一下子又失去知觉了。 (二) 你再次苏醒过来。只有道济一个人守在你身边。 你问:“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道济说:“后半夜了。你又晕过去了大半天。现在觉得怎样?” 你说:“好些了。累师父和师兄劳顿了。” 道济说:“唉,都这样了,还客套什么呢。” 你说:“师父。还有多久?” 道济说:“什么多久?” 你说:“我还能活多久?” 道济没有想到你问的是这个问题,一时错愕,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说:“告诉我吧。” 看着道济的犹豫,你微弱地说:“我自己身上发生什么,我心里知道。” 于是,道济说:“生死穷达的道理,师父想,你也知道。” 太阳穴一阵尖锐的刺痛直捣神经中枢。你不得不随着颅内的抽搐而闭上了眼睛。 你闭着眼睛,你很久没有说话。 你倒在枕头上,也不动,也不说话。 道济看着你,也没有说话。 室内浮动着安息香馥郁的香气。罩着灯纱的火焰微微摇曳着,把你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过了一会儿,道济说:“景龙,师父不知道怎样安慰你才好。” 你说:“我脑子里长了东西,无法取出,是吧?” 道济说:“是的。” 你说:“它会不断长大,是吧?” 道济说:“是的。” 你说:“到底还有多久?” 道济说:“要看病情发展的速度,师父也不知道。” 你说:“后来会怎样?” 道济说:“头痛会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直到没有办法。也许会失明,也许会突发大出血,也许会肢体瘫痪。” 你说:“生命真是太短暂了。有时候,短暂到什么都做不了。” 道济说:“有时候,会是这样的。” 你说:“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道济说:“早点知道,也改变不了。” 你说:“虽然不能改变结局,但是能改变过程。一个人知道不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会活得完全不一样。” 道济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知道自己的死期,有些人宁可不要知道。” 你说:“无非是畏惧罢了。我不害怕。我愿意知道。无论前面有什么,我都愿意清清楚楚地知道。” (三) “我母亲也曾经这样吧?”你问道济。 道济点点头。 你心脏一阵收缩。你说:“这太残忍了。”你说:“对于女人来说,太残忍了。” 道济说:“所以,她最后痛得不堪忍受,有天晚上,陪护的人睡着了。她用被单系在了床栏上。” 你沉默。你的眼睛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你声音颤抖地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她是自杀的。父亲一直说她是病逝的。” 道济握住你的手,安慰你说:“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你父亲和舅舅,都是怕你伤心难过。” 你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你说:“我真是不孝。” (四) “为什么我从小不在家里,一直在清川?”你问。 道济说:“因为你快三岁的时候大病一场,表现出和你母亲一样的症状。那次,你差点死了。是师祖和为师正好有事路过崔家集,师祖出手救了你。但是师祖说,你这病还没有断根,过些日子还会复发的。师祖说,如果不好好调养,你很难活到长大成人。为了你能平安地活下去,你父亲和舅舅反复商量,最后决定一直让你跟随在师祖和为师的身边,所以你会在清川长大。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花了无数的心血,多方面调理治疗,你也没有再复发过。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好了,以为它已经自愈消失,不会再威胁你了。可是,为了防止万一,还是保持了一些保护措施。” “让我练童子功,学金钟罩,并不是因为我资质出众,可以传承本宗,是吧?” “不。也是因为你资质的确出众,足以传承本宗。不过,也有发挥你体内的最大正面潜能,克制它的生长的目的。” “混元丹呢?也是抑制它生长的,对吧?” “那是本门独有的奇药。你三岁时发病,就是靠它把你救下来的。于修习内功法门,也有独特之效。” “无论我在哪儿,都给我送丹药来,是为了不让我发病,对吧?” “是的。也是为了能在万一复发的情况下,救你性命,护住你的心脉,给你向师门或者大夫求援的时间。” “可是四师兄对顺子和七师兄并没有说破这件事情。他们都不知道丹药的这个用法。” “他们都不是善于掩饰的人。他们知道了,就等于是你知道了。若是已经断根,又何必让你知道,徒增内心的烦恼呢。” “要是我没想到它的用途,没有用它来救命,这次会怎样?” 道济说:“你是师父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在平常的服用中,一定能深切体会到它在身体疲倦时对心脉的有力保护,你一定会在紧急之际,直觉体察到师父的心意,联想到它在那种危急情形下的用途。” 道济说:“在那样的时刻,我们师徒的心,会是彼此相通的。对吧?” 你说:“若是没有童子功,没有学会金钟罩的内功心法,没有混元丹的保护,会发生什么?” 道济说:“它就一定会长大,你也一定会发病。” 你的脸突然白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师徒谈话(下) (一) 你说:“我是不能娶妻的,对吧?” 道济说:“如果断根了,一直都不复发,只要不纵欲无度,应该还是无碍的。可是,现在,你已经复发了,证明它并没有从脑子里慢慢自愈消失,而是依然还在,并且又开始慢慢地长大,那么…” 你说:“那么,如果我结婚娶妻,失去了童子功,就会缩短寿命,加速死亡的到来,是吧?” 道济说:“是的。” 你说:“嫁给我的人,会很快守寡,是吧?” 道济点头,说:“是的。” 你说:“如果我,如果我,让她能有孩子呢?” 道济说:“那么,你多半不会看到孩子出生。” 你弯曲手肘,挡住了眼睛。你没有声音了。 过了一会儿,道济再次安慰道:“师父什么都告诉你了。再也没有对你隐瞒什么。” 你没有声音。 (二) 道济说:“景龙,你心里的痛苦,师父都知道。” 你说:“我答应她了。我以为我能给她美满的一生。可我竟然是注定做不到的。我注定要食言,兑现不了承诺。” 道济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你说:“我对不起她。” 道济说:“有时候造化就是这样弄人的。” 你说:“我不能让她重复她母亲的命运。她该有安定的生活和更好的归宿。” 道济说:“她对你用情很深。你垂危的时候,她誓愿和你同生共死。” 你说:“不。她不能和我一起沉没。她应该离开我。” 道济说:“师父一生都没有爱过什么女人,感情的事情,师父不知道怎样决定才是对的。不过,师父觉得,这是你们两个人的命运,如果要做个什么决定,应该也是你们两个人一起来做。” 你说:“不。我不能让她在结束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孤儿生活之后,马上又陷入无依无靠,无夫无子的漫长一生。” 你说:“若她因为我而陷入这样悲惨的命运,我们崔家,还有什么面目,和她父母相见于九泉之下呢。我们家,给她带来的不幸,已经……” 你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你的呼吸再度困难起来。 道济站了起来:“怎么了?” 你的整个身体都蜷曲了起来。 你痛苦地说:“它又来了。” 只有短短几十秒的时间,你就被剧烈的疼痛碾压成无数粉末了。 你现在再也没有体力去抵挡这样烈度的疼痛了。 你直接就昏死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九章 隔绝 分离的到来是不可预测的。它常常会在你完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就突然现身。 自从你把枕头扔到我脸上,将我驱赶出房间以后,我就没能和你说过话。 我此后很长时间,一直都没有机会和你说话。 我们再一次说话,是那个暴雨之时背头山中的哨站里。 从你知道一切真相的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在处心积虑地推开我了。 如果不是战争突然爆发,你或许再也不会从清川回来了吧。 道济把你救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你再一次发作剧烈的疼痛,九死一生的煎熬之后,又再一次被道济师徒挽救回来。 此后数日之内,间断的剧痛时急时缓,而你在反复的折磨当中,已经出现严重的心力衰竭了。 病情的反复让全家人都很痛苦和疲惫。 父亲身心交瘁,几乎也跟着病倒了。 当你再一次醒来之后,你请求道济带你回清川去。 你说:“我不能让父亲再经受一次目睹我发病的痛苦,也不想让她再看到我病中的样子。” 你说:“如果痛苦不可避免,让我一个人来受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卷入那么多人。” 你说:“师父,带我回清川去吧。” 你说:“我想远远地离开他们。” 道济说:“你不想多一点时间最后相处吗?” 你说:“相处越多,离别就会越难。早晚都是离散,何必让留下的人更痛苦呢?” 你说:”我远远地离开,他们习惯了我总是不在,到时候,接受起来,也就没那么难了。【ㄨ】” 那天,你请求道济,不要把你恶疾在身的实情告诉给我。你说:“我死之前,都不用让她知道。” 道济感觉到你内心的痛苦。虽然他并不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但为了不增加你心里的难过,他默然答应了。 你病情反复的那几天,我不知道多少次去过你的院子,可都被吴顺和你院里的小厮用各种理由挡驾在院门外。 你意志坚定地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你不想让我再有任何机会来增加对你的依恋不舍。 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惑当中,不知道你何以对我的态度大变。 我想,也许是因为病情反复,身体痛苦,心情烦躁的缘故。 我一直顺从着你的心意。只要你能好起来,不再受苦,你希望我怎样,我都是情愿为你去做的。 道济去找丁友仁舅舅商量回清川的事情。 舅舅倒是觉得这样也有它的好处。 他觉得,崔家已经发生过这么多事情,环境复杂,随时可能各种意外爆发,而军营就在近旁,你也不可能完全放得下。只有在环境优美的清川,你才可以远离诸般劳乏,以及情绪上的波动,得到最充分的休息和良好的恢复。你以前在清川那么多年,不是心情平静,一次也没有复发过吗?也许再次回到清川之后,同样的好运气还会再持续下去。 于是他和道济一起去找父亲谈。 父亲的意思是,只要于你的康复有益,什么他都是情愿支持的。虽然舍不得短暂相聚之后再度分离,但他还是决定让你回清川去,得到身心方面的彻底休息。 于是这件事情就决定下来了。 父亲代你向汉王和怀州节度使奏明了突发疾病的情形,请准了病假,又决定让吴顺陪着你回去。你离开期间,怀州府着令由傅天亮署理清风寨军营的事务,并将这支部队暂时划归于文涛管辖,直到你病愈归来。 你的情况稍微稳定一点后,道济就决定启程,带你回到清川去养病。舅舅代表父亲送你到道观。 你们一行人离开家那天,我终于见到了你。 我觉得已经有一千年没有见过你了。 你病容惨淡,整个头脸都肿起来了,憔悴得我一眼之下都认不出你了。你非常虚弱,两个人左右扶着都坐不起来。你被他们小心地抬了出来,躺进了马车。 你一直闭着眼睛,没有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不能睁开眼睛,还是不想睁开眼睛。 我看着吴顺陪着你上了马车,你们的车跟着道济和舅舅的马,离开了大门,沿着平整的官道,慢慢地越走越远了。 父亲和随从们骑着马,跟在后面,把你们送出很远。 我不知道你们父子,在一路上,可有说过什么话吗,还是,因为你病体虚弱,什么话也没有说过呢。 那就是你们父子的最后时刻,就是你们父子的永别。 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有见过父亲。我们不知道,哪一次告别,就是此生的永诀。 第一百二十章 师祖 (一) “我来看看。他情况怎样了。”须发皆白的师祖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无论是走路的样子,还是说话的声音,他都是从容不迫和稳如泰山的。 吴顺哽咽道:“师祖!求您帮帮少主人吧!刚刚您过来之前,他又在呕吐。自从回到清川的道观之后,他一直都觉得头里面胀痛难忍,整天恶心呕吐,水米不能沾牙,又整夜都疼得睡不好。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地消耗下去,人怎么受得了,这都已经快瘦成一把骨头了。” 师祖说:“道济已经都和我说了。这次劫难,对他来说,要度过,不容易啊。希望我老朽之身,多少还能帮上他一把。带我去看他吧。” 你睁开眼睛。你看到师祖站在你的床边。你看着他,连动动嘴唇也没有力气做到。 你的嘴唇颜色惨白,唇纹干裂,眼神也朦胧迷离,眼眸暗淡无光。 你困难地呼吸着,师祖还没有坐下来,你又是一阵忍耐不住的呕逆。 吴顺和四师兄赶忙用力架着你起来,师祖坐下来,看着你剧烈地呕吐着,你吐得浑身冷汗,连绿色的胆汁也呕出来了,几乎要脱水昏迷。 四师兄叹了口气说:“他颅内的压力太高了,压迫到了脑子里的东西,所以,隔一会儿就会这样吐一次。丹药吃下去,还没有发挥效用,就又给吐掉了。” (二) 师祖说:“不要紧张。很多事情,看似棘手,没有解决的办法。但若我们肯接受事情就是这样子的,它就是如此发展的,肯顺势无为,也许反而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师祖对你说:“景龙,师祖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是,你要安定下来,不要被那个漩涡卷着走。来,你试一下,不要抵抗疼痛和恶心感,慢慢松开拳头,松弛胃里的肌肉,可以做到吗?就像平常练功一样,慢慢呼气,然后慢慢地吸气,把整个身体放松下来,只要关照呼吸,不要去注意疼痛与恶心。它们只是你身心之中的客人,不管它们多么愦闹,客人终究都是会走的。只要主人不离开,它们就始终做不了主。不用太担心。” 师祖满意地点点头:“对的。孩子,你领悟很快。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不要注意疼痛,要注意你的心的状态。如果它紧张用力了,就要再放松,继续放松,彻底放松。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和心情都要充分放松,肌肉不要用力,也不要屏住呼吸,心里不要畏惧它的到来,也不要盼望它的离去。如果觉得想吐,就顺应它,去吐,不要把那感觉强行压制着。如果干呕吐不出东西来,也顺应它,就随它干呕,不要想着一定要吐出什么,呕吐才算平复。不要和它对立,你可以和它共存。你可以敞开身心,让各种不好的感觉,任意兴起,任意消退,让它们这样经过你。大部分的体力,都是因为你要抵抗疼痛和恶心感才会被消耗的。你仔细想想,情形是不是这样?” 师祖说:“不要以为身体健康才是正常的,现在这样是反常的。你要懂得,现在这样,同样也是正常的。就像波浪有高峰也有低谷,高峰是正常的,低谷也是正常的,并没有优劣之分。舒服的状态和不舒服的状态,都是身体本有的正常的状态。不要喜欢一种正常,而抗拒另一种正常。睡得着,就安心地睡着。睡不着,就安心地数呼吸。两者都是休息。心无渴求,也无畏惧的时候,它就是在休息的。” “这种消耗让你觉得难以忍受,脑子里的那块东西,它也同样觉得难以忍受。呕吐虽然快速降低了你的体力,但也快速降低了颅内的压力,保护了你脑子里的血管和神经,而且可以清空身体中的毒素,减少对那个肿块的滋养和供应。这种消耗,它也是在帮你的。你安静地躺在这种消耗中,就可以接受它的这种帮助。你在消瘦的同时,那个肿块也在消瘦。它消瘦得比你更快。” 师祖对四师兄和吴顺说:“你们这些照顾他的人,怎么能比他自己更紧张呢。你们的纷纷扰动,大惊小怪,对他的安定可没有什么正面的影响,只会加剧他的分心和不必要的消耗。你们也同样,要保持身心的寂静。不要他一觉得难受,你们就慌乱无措。你们听说过以己之乱,能助人不乱的事情吗?” 四师兄和吴顺面带愧色,垂手称是。 师祖看了看他们两个,说:“我在这里守他一会儿,你们且出去等着我吧。” (三) 房间里只剩下师祖和你。 师祖说:“景龙。你现在,还能看到自己的心吗?你还能觉察到它现在很凌乱吗?” 你依然除了呼吸,什么都没有力气做,但你的意识,还是清醒的。你听着师祖的每一句话。 师祖说:“不要让心里的爱情,和消灭战争的渴望,让你的心变得不平静。” 师祖说:“如果你的心不再平静,你就会变得动荡而无力。而当我们变得纷乱时,我们也就会失去饶益心中所爱的力量,更不用饶益天下所有的人了。” 师祖说:“你相信带着一颗纷乱如麻的心,可以给天下带来太平吗?带着一颗矛盾痛苦的心,可能给琴儿带来安定幸福的未来吗?” 师祖说:“不要去想离开末日还有多久。要去观察自己此刻的心,是动荡的,还是安定的,是纷乱的,还是平静的。末日未必是呼吸中断的时候。心神大乱,就已经是末日的开启。” 师祖说:“你以为连嘴唇都动不了,就叫做虚弱无力吗?” 师祖说:“不是这样的。战胜是一种力量。而接受,是一种更大的力量。接受虚弱,接受疼痛,接受分离,接受壮志难酬,接受誓言落空,接受无能无力的感觉,接受突如其来的打击,凡此种种,都是力量。在身体生病的时候,我们的心不一定也要变得衰弱。相反,我们的心可以通过接受,而变得更加坚强,更加安定,更有力量。” 师祖说:“景龙,你如果深爱琴儿,就要成为她的榜样。面对痛苦,面对分离,面对不幸,你要成为她的榜样。只有你能成为她的榜样,她在今后漫长的岁月当中,才会拥有内心的依靠,才会有追随效仿的目标,才会最终拥有自己的力量。这是你能够留给她的,最好的礼物了。” 师祖说:“孩子,你会通过这种方式,长久地照顾她,守护她吗?你能做到吗?” 你无法动弹和回答。但你在心里说:我能做到。 第一百二十一章 寿命 (一) 清晨的光线中。【ㄨ】大殿香烟缭绕,幽深静谧。 你独自跪在三清殿的拜垫上,仰望着圣尊的塑像。 你恭恭敬敬地叩拜了下去。 你一丝不苟地行完了三拜九叩之礼。 你闭目对着三清圣像祈祷。 (二) “坐下说话吧。你还在病中,不用和师兄弟们一样守着这些规矩。去,给你师弟拿个坐垫过来。” “听道济说,你前天就能下床走动了。”师祖问。 你说:“是的,师祖。多谢师祖、师父的救治,还有师兄弟们的悉心照料。” 师祖说:“这段时间,道济调理得十分如法,你将养得也不错。看你气色,的确是比刚回来的时候,好多了。” 师祖打量着你。你平稳端正地坐在那里,脊梁挺直,心情安定。以往的那种俊朗神采,又慢慢地回到了你身上。只是这场大病下来,你也着实瘦了一大圈,连脸型都有点改变了。 师祖说:“虽然能下床了,可不要马上就到处乱跑啊。听说,上次孙大夫可是让人用车轮战法看着你,硬是让你卧床了六七天。这次,还要宗门也用车轮战法看住你吗?” 你低头道:“弟子知错了。这次不用人看着了。弟子来拜谢过师祖的教诲和照顾,就回去休息。” 师祖点头,说:“听说你早上起来就去了三清殿跪拜祈祷。你向圣尊祈求了什么呢?” 你说:“寿命。弟子向圣尊祈求更长的寿命。” 师祖说:“你向圣尊祈祷,要活到多长的岁数呢?” 你说:“弟子不敢贪心。活到战争终结的时候,就足够了。” 师祖说:“那样的话,你自己,岂不是享受不到太平的日子了吗?” 你说:“弟子不是为自己祈求增福添寿的。弟子祈求圣尊,能把弟子来世的寿命,略移五六年到今生来,让弟子有机会重回军营,有机会参加战争,有机会终结掉它。若能给弟子这点时间,完成这件事情,弟子就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太平的日子,天下就该放马南山,刀兵入库,用不到弟子这样的人了。弟子的存在,恐怕只会让世人心存畏惧,恐惧战争再来,不如及时消失,让人心安定。弟子活到如今,本就已经让师祖、师父和整个宗门付出太多了,弟子已经是幸运中的幸运,不该再有别的希求了。【ㄨ】” 师祖看着你。你低头道:“弟子所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师祖摇头说:“没有什么不对。师祖只是感慨,宗门当中,能发如是善愿弘愿的弟子,已经不多了。” 师祖说:“今日就算是已经来问过安了。你回去好好休息,晚上不用再过来了。” (三) 道济和师祖在炭盆前坐着。 道济一边拨弄着炭火,一边说:“师祖今天和他谈过了?” 师祖说:“是啊。他去三清殿,是为了向圣尊求寿命。他说多了他也不要,只要能再活五六年,能把战争就此结束,也就足够了。” 道济叹息了一下,说:“依师祖看,他还能有五六年的寿命吗?” 师祖摇头说:“按照如今的这个状况,难啊。” 道济说:“如果他能一直留在清川,也许还能争取一下。可他既然祈寿就是为了终战,想必好一点了,还是要下山去的。如再像以前那样劳累费心,恐怕一两年也比较悬啊。” 师祖说:“有些事情,是定数难转,有些事情,还是事在人为。” 道济说:“师祖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帮他,让他能有这些时间。” 师祖说:“你心里,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两人心照不宣。 师祖说:“不过,道济,你在山下已经做过两次了,不宜这么短的时间再做同样的消耗。这次,就让我来做吧。” 道济说:“师祖!景龙算是道济的弟子,本分上,就是该道济去做的,怎么能让师祖……” 师祖说:“我都已经活到百年之久了,难道你还真的指望我能寿与天齐吗?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你也让我这把老骨头,能派上点用场吧。” 师祖说:“等他再好一点,你让他试试再练一下金钟罩。若他不能成功,叫他来找我吧。这样,看上去顺理成章,他也就不会拒绝了。” 道济不再争辩,垂手道:“是。” 师祖说:“我这儿用不着火。让人把他的房间弄暖和点吧。他虽然看着是差不多好了,可底子上,还亏空着呢,弱啊。” 道济说:“弟子已经让人给他也送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再得传承 (一) 你和师祖对面盘腿端坐着,各自闭目运息。 过了一会儿,你们的身体周围都出现了金色的光晕。 起先,两个光晕的大小和明亮程度,差不多是一模一样的。又过了一会儿,你身体周围的光晕开始忽明忽暗,忽大忽小,而师祖这边的,始终保持稳定不变。再过了一会儿,你身体周围的光晕开始黯淡下去,光环开始收缩,变得越来越小,再也罩不住你的身体,逐渐地缩小到你心脏的附近,变成一个小光团,在你胸前跳荡。又过了一会儿,小光团也越来越黯淡,乃至消失了。 你睁开了眼睛。你气息不匀,微微带喘。你伸手捂住了心脏,露出难受的表情。 师祖也睁开了眼睛。他看着你,说:“感觉怎么样?” 你摇头,继续捂住心脏。你喘着说:“我做不到了。心静止到一定程度,全身气息停止时,这里就会很痛,不得不重新呼吸。试了多次,都是这样,无法突破这个槛,无法深定。” 师祖说:“知道什么原因吗?” 你说:“弟子感觉,以往源源不断的内力,好像全都没有了。是不是弟子以后都做不到了?原来的内力,都失去了吗?” 师祖说:“现在回头来看,你这次发病,耗损之大,实在让我后怕啊。那么多丹药,固然一时救了急,但这救急却是有代价的。丹药不过是将你的内力迅速聚集,全部消耗在护持心脉上罢了。丹药效用一过,内力自然减少。服用越多,一时的护心效果就越好,但是,内力的耗损也就越多。你短短一天时间,就服用了多少丹药,你记得数目吗?如今当然是青黄不接,内力不济。还记得以前你师父多次提醒你丹药不可中断,也不可过量吗,就是顾虑着这一点不利啊。” 师祖说:“然则,纵然服用了这么多丹药,你心脉还是有所损伤啊。所以现在,稍有勉强,心脏就会受不了。若当时身边没有丹药,你一定没有办法走出军营的大门,更不用说骑行那么远回家了。相当的凶险啊。” 你说:“失去的内力,就无法在短期内恢复了吧?还要再练上十多年才能回到原来的水平吗?” 师祖说:“是的。” 你说:“可我没有十多年的寿命了,是吧。” 师祖看着你。 你看着门外。你自嘲地笑笑,说:“我以为金钟罩学会了,就是不会丢掉的了。看来,还是太乐观了。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会失去的,没有什么例外的吧。” (二) 师祖说:“这么辛苦学会的护体功夫,现在丢掉了,你觉得很痛惜也是很自然的。” 你摇头,说:“弟子只是觉得有点意外,并没觉得怎样痛惜。” 师祖说:“喔?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是的。”你说,“弟子如果说实话,师祖会介意吗?” 师祖说:“你且说来听听。” 你说:“我知道师兄弟们都很羡慕,我能被选出来学习金钟罩这样的护体神功,将来可以在战场上,危急时刻做到刀枪不入。但是,我自己却没有他们那样高兴。就算是后来发现自己学会了,运用得越来越娴熟,也没有觉得怎样高兴。” “学会了本宗绝学,你不觉得怎样高兴吗?”师祖问。【ㄨ】 “请师祖恕弟子冒犯。弟子的确是觉得,金钟罩这样的功夫,纵然学会,用处也并不太大。它的功用,实在是非常有限的。” “怎么叫做功用非常有限呢?” “师祖,弟子以为,每个人拥有的身体,其实远远不止这一个身体。在战斗当中,敌人可以攻击和损伤的,也同样远远不止这一个身体。金钟罩的功夫,仅能保护一两个近距离的身体而已,还有那么多的身外之身,是它无法笼罩,无法覆盖的。纵然金光护体,敌人若要伤害我,依然有的是机会。比如说,我父亲的身体,也是我的体外之身。若敌人伤害了他,虽然我毫发无损,但身心也会受伤,感觉到伤痛,发生紊乱,我也会随之变弱;若敌人刺穿了琴儿的心脏,虽然我好好地在金光护甲当中,但我的心脏也同时被刺穿。若敌人伤害这里的师兄弟,庄镇里的父老乡亲,若他们伤害军营里的弟兄们,凡此种种,我都同样会被击中受伤。金钟护体,虽然保护得了这一个身体外加坐骑不受刀兵伤害,但又怎能保护得了那么多的身外之身呢?所以,它依然还只是一种权宜之计,算不上神功。弟子认为,真正的神功,格局、范围都要大得多,它一定要大得能够覆盖到很多的人,很多的地方,很多的生命,甚至包括敌人的生命。站在尸横遍野的沙场上,有时候纵然胜利了,心里却也还是莫名悲凉的。为什么?因为无论敌我,都死伤太多了。敌人的死亡,其实,也是与我们的心,彼此相关的。” 你说:“师祖,自己和全体的关系,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彼此相连,休戚相关的。若要保全自己,最后都一定要保全所有。所以弟子真的不觉得学会金钟罩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我很渴望能学到覆盖保护范围更加广泛的神功,能够在这个血雨腥风的世界上,保护到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那才是真正的金光普护,才是真正的安全。” 你说:“这话弟子放在心里多年了,一直不敢对师父和师祖倾吐。如今,既然功夫丢了,师祖询问,弟子也不敢再隐瞒,斗胆和盘托出,请师祖恕弟子妄言悖逆之罪,恳请师祖指出弟子的迷惑糊涂之处。” 师祖感慨道:“哪有什么迷惑糊涂之处啊。这是我听到过的,关于金钟罩,头脑最清楚的想法了。你的所见,十分透彻。你的很多师伯、师叔,都没有这样的见地啊,也没有你这样广大的庇护之心,所以,一辈子到头,也就不过是个赳赳武夫罢了。” 师祖说:“其实,你学会又丢掉了的,并不是本宗真正的金钟罩。本宗真正的金钟罩,你是刚刚才获得印证而学成的。本宗真正的金钟罩,就是,你能学得会此功,用得对此功,还能放得下此功,丢得起此功,如此得失来去,心不动摇,这才是真正的心光普照,才是真正的刀枪不入。” 师祖说:“金钟罩,护的,可不是外在的这个必朽之身,护的,可是内在的那颗仁勇之心啊。” 师祖说:“你在病中失去了前者,却进一步了悟了后者,师祖,此心甚慰。你既已明白,今后,就要好好保持。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失去今日这样的断然一切放下之初心。” 你伏地作礼道:“弟子,感恩拜谢师祖的开示印可。” (三) 你说:“既然内力已失十之八九,我就会死得更快,再也没有机会走出这里,去完成此生心愿了,是吧?” 师祖摇头说:“倒也没那么糟糕。不是还有你师祖在吗?” 你看着他,说:“师祖?” 师祖说:“你不用重新再练十多年了。有人肯把他的内力给你,效果也差不多是一样的。” 你吃惊地看着师祖。你说:“什么?” 师祖说:“你也不用把那眼睛瞪得像猫头鹰一样。内力是一个学武之人最珍贵的东西。可是,再珍贵的东西,老把它埋在地下,闲置不用,也就等于一无用处。最大的暴殄天物,莫过于此了。老朽我,已经一百多岁了。打从10年前起,就再也没有下过此山,也没有出过这道观的山门。以后,老朽想必也不会再离开此处了。天下的纷争,和我这把老骨头,都没有多大的关系了。我也经不起那份折腾。这几十年的内力,陪着我,原也没有什么用处了。不久之后,我一息不来,它们也就随着我归于泯灭,全都浪费了。这些年,老朽一直都在想着,要找个善用其力的年轻弟子,把它传给后辈,可是又担心所传非人,一旦滥用,恐怕还不如不用,犹豫拖延,一直于今。这次你突然发病,又失去内力,但你不以为意,反而能悟得本宗真正的心诀与祖师的究竟来意,难道,这不正是天命吗?老天爷,就是选中了你,来帮老朽,完成这最后的传承啊。” 你伏地作礼说:“弟子万万不敢。弟子怎么能接受师祖的…” 师祖说:“客套的话在我这里都不用说。你那天在三清殿上向圣尊祈求寿命和机会,如今,就是圣尊通过老朽来满足你的心愿。得了老朽的内力之后,你就能有机会替天下人终结战乱,完满心愿。你要努力,把老朽的毕生精髓,奉献给天下,把它变成太平的盛世,变成千万人的安定与和平。你肩上的担子,重得很啊。” 师祖说:“今日之传承,老朽不以私心而传,你不以私心而授,传为终百年之动乱,受为开万世之太平。光明磊落,坦荡挚诚。这副天下人心所向的重担,你可愿意再次代老朽,代宗门去奋勇承担起来吗?” 你看着师祖。 师祖说:“大病一场,死在近前,如今,你,还有初次下山的勇气,再次奋勇担当天下的兴亡之责吗?” 你深深呼吸了一下。你伏地拜倒,你说:“弟子愿担。” (四) 师祖说:“景龙,传功于你之前,有几句话,你要谨记。” 师祖说:“这些内力,毕竟不是你自己的内力,老朽能够传功于你,替代金钟罩护持你的心脉,支持你的精力,延长你的寿命,但是,你身体自身的底子,可还是摆在那里的。在你康复到一定程度之前,你还是用不起来。必得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之后,你自身的底子强健起来,才能和原来一样,运用自如。你要耐得住性子,要等待身体力量的充盈。” 师祖说:“另外,这次不同前次。就算你能用得起来了,也不能再频繁使用。此消彼长,你用得越多,寿命就越短。不到必要之时,你一定要慎用。” 师祖说:“最后,你一旦运用,会比从前更快觉得疲惫,效果不如之前长久恒定,事后也会觉得更加虚弱。” 师祖:“这里面的区别所在,你明白了吗?” 你点头道:“弟子明白了。天下承平,本就是循道为主,用术为辅。弟子不会颠倒主次,本末倒置。弟子会遵照师祖的吩咐,慎重运用,用得其所,爱惜再得之内功,不做无谓的消耗。”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未来 (一) 雪地。吴顺和几个小兄弟一起,在练习刀法。 道济陪着师祖踏雪走了过来。 师祖说:“这场雪好大啊。清川多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想必山下也冷到滴水成冰了吧。” 道济说:“是啊。一年一年的,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了。” 吴顺和小兄弟们看到两位师长走过来,便停下练习,过来见礼。 道济说:“咦,顺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景龙呢?” 吴顺指了指那边,说:“他自己到溪水边的松树下静坐去了。他不让我跟着去。” 师祖说:“这可真罕见啊。你们两个好像总是形影不离的。难得见你们分开。” 道济说:“景龙最近一段时间,好像常常独自去那边静坐,吴顺落单也不止一两次了。” 师祖说:“他每天去那里坐很久吗?” 道济说:“是的。有时候早上过去,天黑了也不见回来。” 师祖说:“他身体怎么样了?” 道济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比起刚回来时,那是强得多了,可若论到元气恢复,恐怕没有一年半载的安心静养,是做不到的。” (二) 师祖和道济让吴顺和几个孩子继续去练功。师徒俩继续向前走。 道济说:“要不要去看看他呢?他这次回来,沉默了很多,不太喜欢和大家热闹在一块,总是愿意一个人呆着,就连吴顺,也不愿带在身边。想来,心情还是不太好啊。” 师祖说:“他静坐的时候,还是不要去打扰了。他从小有心事就是这样,不喜欢和人分担,也不喜欢别人过问,愿意一个人去扛着。” 道济说:“回来这么久,他该想家了。以前还小,对家庭没有什么记忆,这儿就是家,倒也无牵无挂。如今他回去了一趟,还发生那么多事情,想要再了无牵挂,可就难了。” 师祖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有多少人看得破生死,却过不了恩爱这一关。” 道济说:“他们两个感情很深,恐怕不是简单下个决心,就能真正了断的。” 师祖说:“道济啊,你是他师父,师父师父,半师半父,国公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你,就是他的父亲啊。你要多多开解他,不要让他把这事老闷在心里。” 道济说:“弟子遵命。弟子会和他多谈谈。他虽然已经算是能够断然舍弃的了,但毕竟也只刚过弱冠之年啊。” (三) 你独自坐在溪水边古松下的石头上。 你静静地盘坐在那里,脊梁挺直。 你看着生命的内部。 你看着内部的温暖,内部的深厚,内部的坚强,内部的流动,内部的湿润。 你看着内部的火焰,内部的土壤,内部的清风,内部的森林,内部的江河,内部的锋利的刀。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古树上飘落下来,落在你的头发上,落在你的肩头。 你浑然不觉,任由它们纷纷降落。 (四) 道济和你对坐喝茶。 道济把茶盏递给你,说:“溪边风大寒冷,喝点姜茶暖暖吧。” 你说:“谢师父赐茶。”你举起茶盏慢慢喝茶。 道济说:“你坐了这么久,身体应该是安静休息了,但不知,你的心有没有也安静休息啊?” 你停了下来。你放下茶盏。你低头说:“确乎没有。弟子,心里常常很乱。” 你说:“其实弟子也并没有特意去想,只是那些事情,常常会浮现在心里,然后,心就会纷乱如麻。” 道济说:“人人都有降伏不了这颗乱心的时刻。心乱也是心的一种状态。既然无法不心乱,就不要再为心乱而更加烦乱了。” 你说:“弟子惭愧。” 道济说:“再喝一杯吧。看你身上还带着寒气呢。” 他再次把你的茶盏倒满。 他说:“关于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呢?康复之后,你何去何从呢?跟怀州府销假,回到军营去吗?若是要回军营,你打算还回家里去吗?” 你说:“军营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可是家里,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再回去。” 道济说:“你父亲、舅舅和琴儿,一定都很想你。你不打算再见他们了吗?” 你说:“看着别人受苦而无能为力,那是比亲受其苦还要难耐的一种痛苦。我应该回去,把这样的痛苦再带给父亲和琴儿吗?” 你说:“我不愿看到他们因我而那样痛苦。尤其是琴儿。我不愿让她对不可能的未来继续抱有希望。父亲还有大哥可以在身边尽孝,我可以全力为国尽忠,我们兄弟,可以各全其道。” 道济说:“孩子。有仁慈的心是好的。但是,光有仁慈的心,也是远远不够的。你要明白,战胜痛苦的办法,就在经受痛苦的过程里面。每一个人,都只能从面对痛苦,经历痛苦,忍受痛苦,抵抗痛苦的种种挣扎里面,学会处理痛苦的办法。就像你练刀,就像你练剑,如果永不攻击你,不让你落败,你就永远都学不会。” 道济说:“姑且不说你的父亲。就说琴儿吧。对她来说,最好的帮助是什么呢?不是让她永远不要面对痛苦的事,而是帮助她去获得能够面对痛苦的能力。一颗面对种种艰难困苦,种种打击挫败,种种恩爱断离,依然能够宁静泰然的心。那才是她这一生的盔甲,也是她这辈子都能用得上的武器。” 道济说:“你好起来之后,不该继续对她避而不见。你应该回去。去送给她,这样的盔甲,这样的武器。这才是真正的爱护,才是真正的慈愍。你应该回去,做给她看,如何地处理痛苦,才配得上她的父亲,才能配得上你。” 你听了道济的话,低下头。你看着茶盏。你把茶盏放下。你说:“我会好好想想。” (五) 你再次盘坐在古松下的石头上。 掉落的松针就像柔软的毯子一样铺满了石面。 你看着那颗古松的树干。 树干上有一个用匕首划写在树皮上的字。那是我的名字。 你面对着我的名字,慢慢地,你的眼睛里有了一些泪水。 你低头擦掉眼里的泪水。 你在心里说:“琴儿,我不能对你说实情。如果我说了,你一定不肯离开我,你一定矢志陪我到最后,做我的寡妇,为我守持一生。可我不能和你结婚,也不能给你孩子。我除了无助的诀别之苦,什么都不能给你。我不想你这样孤苦伶仃地度过一生。我只能对你冷落,只能让你伤心,只能让你觉得我对你改变了心意,让你愿意离开我。” “我只能让你伤心。你才能接受离开我。” “可是,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让你伤心啊。” 你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 你在心里说:“琴儿,虽然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但是,我还是会做到对你的承诺。我会给你一个好的归宿,会让你在太平的年代里,过上尊荣与安定的生活。” 你在心里说:“希望你在没有我的世界里,生活得平安快乐。” 你在心里说;“我一点也不想离开你。但是,这就是我们的命运。你要勇敢。要鼓起勇气。不要消沉和放弃。” “琴儿。我祝福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两处相思 (一) 你看着桌子上的食物。【ㄨ】你没有动筷子。 吴顺说:“怎么一直吃得这么少啊?还是胃口不好吃不下吗?开胃生津的药都熬了好几副了,怎么不见效果呢。” 你说:“每天我也都吃了东西啊。” 吴顺说:“就吃这么点,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原来那样啊。你得多吃才能胖起来点啊。你自己看看镜子,你和以前在清川的时候,差距有多大啊。” 你说:“一切都是会变的。” 吴顺看着你,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能让你心情好一些。 你看着桌子上的食物说:“不知道这时候父亲和琴儿在做什么,应该也在吃饭了吧。现在,家里人丁稀少,七零八落,大概只有她在陪着父亲吃饭了。” 吴顺看着你。 你说:“我很想他们。很想父亲。很想她。” 吴顺听了,突然鼻子一酸,差点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想起师祖的话,忍住了眼泪,劝说:“那你就更要努力多吃一点,早点好起来。你身体再好一点,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你说:“顺子,我不会好了。” 你说:“从前的那些生活,我都回不去了。以后,要走另外的路了。” 吴顺并不知道你被救醒后和道济的谈话。 于是他说:“少主人,怎么突然说这样让人听了心里难过的话呢?每天每天的,咱们不都是在康复吗?情况不是越来越好了吗?——难道,你还是觉得不太好吗?” 你说:“它还在那儿。我能感觉到它。它就像影子一样地跟着我。在说每一句话的时候,在做每一个动作的时候,在每一次吞咽,在每一次呼吸。” 你说:“这辈子,它都不会离开我了。” 吴顺担心地看着你。他说:“你怎么了?” 你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不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也就,不过如此而已。” 你看了看吴顺。 你伸手拿起了筷子。你说:“如你所愿,我多吃一碗吧。” 你说:“不过如此,没什么关系。” (二) “再吃一点吧,父亲。”我给父亲加了小半碗粥。 我说:“您最近吃得越来越少了。” 父亲说:“我老了,不用再吃那么多了。” 我说:“哥哥若是好了回来,看到父亲您这样消瘦,心里会很痛的。” 我说:“您就把我想象成他吧,这半碗粥,就是他给您加的。您就为了他,再多吃一点吧。” 父亲看着我说:“琴儿,好女儿。好吧,我会再吃一点的。” 他说:“父亲怎么忍心,让你忍着自己的担心和难过,日日地来劝说我呢。” 他说:“父亲本来想让你能有幸福快乐的一生。可是,父亲却没有能够做到。只能看着你,从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掉入另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父亲说:“我的两个儿子,给你带来了那么多的心痛。” 我扭过头去。我努力忍住眼眶里涌上来的眼泪。 是啊。无论是恨,还是爱,都是一样的。不管是从一开始就苦涩,还是先有甜蜜才有苦涩,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全都是痛苦。一个是没有包糖衣的痛苦,一个是包了糖衣的痛苦。 (三) “给她写一点什么吧。”吴顺一边帮你研墨,一边对你说,“你明明是想要给她写的,也明明知道她渴望着来自你的消息。” 吴顺说:“哪怕只有一句话。或者只有几个字。” 你看着他。 吴顺说:“你瞪着我,我也是要说的。” 你放下了笔。 吴顺说:“还记得你给我取这个汉名时所说的吗?” 吴顺说:“你说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要顺应你的心。” 吴顺说:“不要这样对待她。让她分担你的一切。那才是她愿望的。” 你说:“可是,顺子,生死是每一个人的。别人,都无法分担。” (四) 你去了清川一个多月之后,家里收到你报平安的亲笔信。这意味着你终于能够起床和行动自如了。 你的信是写给父亲的。里面提到对我的问候。你并没有单独给我写只言片语。 看完信之后,父亲看着我。 我低下了眼睛。我看着地面,沉默不语。 父亲说:“孩子,有时候,我们很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什么也不再对她说。” 父亲说:“不要看他的表现,你要看他的心。” 父亲说:”不管他怎样表现,你要记得,但看他的心。” (五) 父亲说:“琴儿,你要给他写点什么吗?” 我提起笔,在父亲信纸的末尾,写了一个分成两半的“共”字。 拆开的两半,一半在信纸的这边,一半远在信纸的那一边。 (六) 你读着父亲的信。 你看着我写的那个拆开两边的“共”字。 你明白了我想要说的:无论相距多么遥远,生死也是每一个人共同的。 生死与共,是不会因为相距遥远而改变的。 我在这个字里面对你说:生死与共,是不会因为相距遥远,或者你的刻意疏远,而改变的。 你要懂得,它不会因此而改变。 第一百二十五章 首战告捷 (一) 你去清川养病后,父亲一天比一天衰老。确定了你注定将会早死,对父亲来说,是一个重大的打击。每天我都能看见他脸上增加的皱纹,头上增加的白发。 但是,父亲自己承受着这痛苦,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他太了解我们两个。他明白你知道真相后,将会怎样去做,也同样知道,我若知道实情,将会如何去做。 他同意你的决定。你们父子心有灵犀地共同决定,崔家不要再给我的命运增加更多的重负。 你们决定,我不能再和崔家的种种意外联系在一起,我应该脱离崔家的命运轨道,应该有个更平安和更光明的未来。 父亲一边安慰着迷惑而担忧伤心的我,开解着我的心结,一边默默地支持着你对我的逐渐疏离。 (二) 那年除夕,趁着汉人守岁迎接新年的机会,勿吉军队中的黑塞部骑兵,向黄桑峪口发动了一次偷袭,与守卫峪口的于文涛部发生了激战。 战斗在汉人地区迎新的爆竹烟花中打响,黑塞部的骑兵以鬼魅般的行进速度和强大的冲击力,接连掠过了背头山区的18个远哨站,杀光了哨站的汉军士兵,在悄无声息的一片漆黑中呼啸前行。在第19个远哨站,驻守哨站的汉军士兵终于在被黑色的骑兵马队闯入砍杀之前,成功地释放出了报警的火信。敌军来袭的警报随之一站一站地传到了黄桑峪口的营地。 按照你和于文涛之前的联防约定和战斗计划,三地的汉军立刻协同行动起来。于文涛率部奋勇迎战,坚守营门。傅天亮闻报立刻集合清风寨的部分驻军,分成三个百人小队,在校场集合。 傅天亮在高台上对即将出发的三支马队说:“弟兄们,敌军突然来袭,检验我们训练成果的时候到了。虽然现在统领不在营中,但是大家要像他就在这里那样果决而迅速地行动。张保,你带200人坚守营地,以防万一,其他300人跟着我去迎敌。大家按照平素的训练,沿着敌军唯一可能的来犯之路,绕到他们后面去截击他们的后队。伏击的位置,我们都多次实地演练过了,大家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等敌人全军过去三分之二时,我们突然出击,利用前队被山崖挡住视线的机会,用闪电速度,快速包围伏击后队,一举全歼,给前方的定国公率领的第二道防线和峪口营门减轻防守压力。大家动作一定要快,打完立刻撤离,不要让前队缠上。按照统领的要求,首战我方一定要控制在零伤亡,无论人马,不可有任何折损。” 傅天亮说:“统领再三吩咐,虽然参战,但不可过早暴露我军实力。所以,大家不要打汉军的旗帜,在战斗中不要暴露我们的营地位置和所属部队,不要在战场留下任何让敌人怀疑的痕迹,敌人的后队,全部杀掉,不要俘虏,不留伤兵,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傅天亮说:“统领为了这支军队,呕心沥血,如果我们此战不能大获全胜,就对不起统领在这里耗费的无数心血和汗水。将来统领病愈归队,我们有何面目与他相见!大家精诚团结,拼力一战,一定要一战成功,让统领的新战法大放光彩,让统领成为北线全军的众望所归。” 他拔出马刀,大呼:“跟着我,上马,出击!” 马蹄声急,一道黑色的旋风狂飙出营。 张保带着守营的部队在营门两侧送行,全军士气高涨,齐声高呼:“汉王必胜!汉军必胜!” (三) 在清风寨马队出击的同时,崔家集的守军也在迅疾行动 父亲全身铠甲,手持军刀,亲自率众出发。他们迅速到达了演练中的半山腰伏击位置,抢占有利地形,摆设火药弓弩箭阵,严阵以待。 勿吉骑兵很快烟尘滚滚、黑压压一片地出现在峪口的山谷中。看着敌军狂飙如风的凌厉气势,不少汉军士兵心中暗自吃惊。但是,父亲的镇定给了他们极大的鼓舞和信心。大家耐心地潜伏在黑暗的光线中,等待敌军的前队冲了过去,中队涌到伏击圈内,父亲一声令行,崔家集守军万箭齐发,一时燃烧的火箭雨点般地射向敌军中队。敌军顿时大乱。人喊马嘶之声响彻了山谷。 这时黑塞的前军已经和于文涛的营地部队发生了激烈接战,双方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以强硬对强硬,战斗紧张得间不容发,黑塞听到中队在后面乱成一团,又久久不闻后队动静,心里充满了不好的预感,但是于文涛部太过厉害,他实在无法分身去照应后面的队伍,只能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全力进攻,希望强攻夺取峪口的营门。 汉军三地军队的联合作战,成功将黑塞部的骑兵从山下到山上,砍成了三截,分割包围在地形狭隘的地段,令其首尾不能相顾,只能各自分散迎战,攻击速度被拖慢,冲击力量大为削弱。到天蒙蒙亮时,勿吉马队的奇袭效果已经被完全瓦解,双方在前队和中队的战场基本打成平手,各有伤亡。而勿吉的后队,几乎是从战事一开,就很快没有了声息,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天光大亮时,黑塞部觉得无法占到便宜,劫掠浮财的意图也显然无法实现,为避免和汉军纠缠下去,造成无意义的更大伤亡,他们决定撤退。 黑塞率领前军,且战且走,强行突破了于文涛部的包围线,冲到山腰,与七零八落的中军会合在一起。主将的出现让狼狈不堪的中队重新振奋起来。黑塞当机立断,指挥所有的弓箭手集中,分成三排,轮流向对面的崔家集守军发射狼牙箭雨压制住他们的攻势。勿吉人的狼牙箭和汉军的白羽箭在天空密如飞蝗地交织互射,火箭的亮光把天空都映射得流光点点。双方不断都有士兵中箭倒下。在箭阵的掩护下,黑塞指挥部队继续后撤。 眼看着敌军中的大部分在箭阵的掩护下,渐渐逃出了包围圈,向来路快速奔逃而去,父亲着急了,他带人冲到己方最前沿,想要指挥守军加强攻击力,反制住敌军,杀开一条血路去追击黑塞,阻止他逃走。黑塞在天空飞舞的火光当中,看到对方的阵营前出现了指挥官的身影,立刻毫不犹豫地磴出一支超长的狼牙箭,搭上强弓,瞄准了父亲,用力拉弓射去。此箭迅疾如风,转眼就到了父亲眼前,父亲毕竟上了年纪,光线昏暗中一时反应不及,狼牙箭从他胸甲和护臂的缝隙处射了进去,顿时贯穿了父亲的左胸。父亲大叫一声,捂住伤处,仰面摔下了战马,当场鲜血狂喷,晕倒过去。崔家集守军阵脚一阵混乱,黑塞部便抓住机会,不失时机地冲破了第二层伏击的包围,逃到山下的峪口。 在峪口的来路上,黑塞部目瞪口呆地看到了后队遍地的尸体,所有的马匹都不见了。血流满地的后队尸身,几乎都是被一刀毙命,很多人的武器都没有能够抽出来,刀上一点血迹也没有,显见是被瞬间杀死,没来得及还手招架。黑塞倒吸一口冷气:“这是什么人干的?侵袭汉地多年,和汉军交手无数,汉军断乎不可能有这样的战斗力!”对方劫掠了马匹,且悄无声息地迅速撤离,显然不可能是步兵,这是一支超级精锐的骑兵!但是,这个区域的所有汉军,从来都没有过成建制的作战骑兵啊!黑塞正在震惊,又听身后喊杀连天,想必是于文涛部和崔家集守军合会后,追击过来了。黑塞顾不得多想,率部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峪口,冲出了狭隘的山地,逃回了茫茫的草原。后面的汉军,因为步兵速度追不上而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遁而去,于文涛下令在他们后面放箭,但勿吉人马速太快,弓箭不过射伤了数十人,绝大部分的勿吉骑兵都跑出了汉军弓箭射程,狼狈狂奔而去。 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一百二十六章 战云密布 (一) 汉军联防的第一次战斗取得了全面胜利。随后清点战场的结果表明,这次作战,汉军的整体伤亡率,降低到了历史最低,而敌军伤亡率提升到了历史最高。 战力超强的清风寨驻军,在最高指挥官不在场的情况下,凭借着良好的军事训练和娴熟的战术配合,最早结束战斗,实现了百分之百的歼敌率和完美的己方零伤亡,作战意图全面实现,打出了北线汉军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良好战绩。首次实战的完美告捷,让全军士气大振,自信心极大地增强。 黄桑峪口的这次反击战役,初步验证了你的新战法思路是完全正确的。北线各支守军主动携手联防的效果,远远好于之前的分兵各自为战。远程火药弓弩和骑兵策应的重要性完全得以显现。你训练的新汉军骑兵令人耳目一新的全胜战绩,更代表了汉军未来发展的新希望。 多方面的实战成绩,让你在三地汉军中树立起了前所未有的权威性。而亲历其战的于文涛更是对你欣赏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对你的病倒感到无限惋惜。大家都认为,如果你本人当时在清风寨营地,战斗的结果应该绝对不止如此而已,说不定黑塞部将会被全歼在峪口,不会有一兵一卒逃脱回去。但是,定国公的重伤,让整个胜利蒙上了一层阴影。大家兴奋之余,内心也沉甸甸的。 于文涛决定向王廷奏报本次作战的情况,他准备对你的战术思想在本次作战中发挥的重要作用和新汉军骑兵的杰出表现大为称赞。但是傅天亮表示不赞成。 傅天亮为人稳重,考虑细致周全。他向于文涛转达了你不想过早暴露新汉军实力的想法。他认为,最好不要在战报上提及清风寨汉军的主动协防参战,只写是峪口和崔家集守军的功劳即可,定国公本来有统筹岭南防区军务的职责,临机决定参战,是情理中事,名正而言顺。 傅天亮说,不要提及新汉军,可以避免给病重休养中的你招惹上擅自参战这类节外生枝的麻烦,也可避免勿吉人从战报上推测到汉军正在试验全新的战术,而且首战初露锋芒。 于是,最后上呈王廷的战报上,清风寨汉军的行动就被全部隐去,只字未提。 因为担心你的健康状况,他们也决定暂时不要把这次战事的情况呈报于你,让你能够安心地继续在清川养好身体。 出于同样的考虑,父亲也决定不要将作战和自己受伤的情况告诉你。 (二) 在侵袭汉地的战斗中,首遭如此重挫的勿吉统领黑塞,陷入了空前的郁闷。【ㄨ】他原以为这次除夕突然袭击能一举突破黄桑峪口,给崔家集来一个血流成河,震撼沉浸在迎新气氛中的整个汉人地区,一举成名,并在撕开大举南侵的入口上立下头功,没想到损兵折将竟然一无所获,就连以往类似奇袭中能够带回数百汉军首级,炫耀邀功的资本也没有捞到。 特别让他惊心的是,黄桑峪口的汉军竟然有了骑兵马队的策应,而且这支马队的战力非同凡响,三下五除二,就包围全歼了他的后队,让他本次袭击的损失达到了伤及根本的程度。在以往侵袭汉地的过程中,除了燕塘关的孙湛明部马战能力较为顽强之外,他从未遇到过值得一提的汉军骑兵部队,而这支马队的战斗力,也远远超过孙部骑兵的水平。他不能相信汉人的军队中也能有这样超强战力的骑兵。 但是,在当夜的战斗当中,他抢功心切,一马当先冲在前队,对后队发生的情况完全不知,而他撤退时所见的遍地尸体,也无法向他讲述后队当时的战况到底如何,这支突然出现的马队,到底是何方神圣。 在战后的分析总结中,黑塞部的将领多半认为,这支马队应该不属于汉军的作战部队。而这支骑兵在全歼勿吉后队的情况下,并不奋勇参与随后于文涛部的长程追击,说明马队的人数较少,而且参战意愿并不坚决,和于文涛的作战意图并不完全统一。由此,他们判断,这支骑兵,很有可能是与岭南汉人关系比较友好的某个戎先部落或者吐蕃部落的临时介入,对他们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汉人之后的战报和封赏嘉奖,也没有显示出有峪口守军和崔家集守军之外的作战部队参与。黑塞部便更为认定了己方的推论。 怀着偷袭受挫的羞耻感,黑塞决定要挽回自己的荣誉。他一边向他的领主左贤王大索上报败兵之况,一边满怀仇恨,继续率部逡巡在附近的草原,潜心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 黑塞部的进袭挫败,也令他的领主,勿吉汗王的长子左贤王大索,深感羞辱。这次挫败和前段时间多个部落劫掠汉地的丰厚成果,更加坚定了大索发动大规模南侵,缓解草原生存压力的决心。 他亲自率领部将前去参拜汗王,请求在草原开春解冻之后,果断迅速发动对汉地的全面南侵战争,夷平黄桑峪口,屠灭崔家集,洗刷耻辱。他向汗王自请为南侵先锋。 一时,汉地北线战云密布,风雨欲来。 而在清川深山的道观里养病的你,对所有的这一切,都一无所知。 第一百二十七章 父亲去世(上) (一) 反击战结束后,父亲被抬回了庄集。看到血人似的父亲被抬进了府邸,家里顿时哭声一片。 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个样子。 孙大夫检查了他的伤势,这支狼牙箭,恰巧从盔甲的肩部接缝处射入,完全贯穿了他的肺部,从后背露出了箭头,和心脏附近的主血管,仅仅只有毫厘之差。勿吉人的狼牙箭是出了名的恶毒,这种箭都是带着狼牙倒钩的,射入之后,像花瓣一样四面分开的倒钩,会勾住大量的血肉或者整个脏器,让受创面成倍扩大,受创程度加重,用手术取出箭头的难度大大增加。但是,大量的出血令孙大夫别无选择。孙大夫只能冒险给父亲进行了开胸手术。在开始手术前,父亲最后的交代,就是千万不要报信给在清川养病的你,千万不要让你知道。 手术历经了数个小时。在挖掉了差不多半个肺叶之后,孙大夫才把狼牙箭的箭头取出了父亲的身体。做完手术之后,父亲的那一侧胸膛都已经明显塌陷下去了。命也只剩下了半条。 在这样的年纪,受了这样程度的重创,人人都担心,父亲可能要承受不了。 因为家中无人做主,孙大夫便决断,让人去临水向丁友仁舅舅报信。 (二) 丁友仁舅舅闻讯很快地赶来了。 父亲清醒之后,和丁友仁舅舅有过一次单独的谈话。 父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他把家中的后事,一一向丁友仁舅舅交代了,又特别叮咛嘱咐,千万不可以向清川的你报信。就算他死了,也不要立即向清川发丧。 他非常担心这个消息会让你情绪动荡,心神不安,会刺激你再度发病,导致以前的治疗,前功尽弃。 他对丁友仁舅舅说,如果他活不长了,你赶回来也不会有所改变,反而令你增加劳累,面临危险。他请求丁友仁舅舅,不要被那些陈规陋习所束缚影响,一切都要为你的健康着想。他说,他无论如何不想再因为自己,而再度让你陷入那样可怕的身心煎熬。 丁友仁舅舅含泪接受了父亲的请求,答应他会帮他照顾家宅,料理身后的种种事情,会在确认你已经恢复的情况下,设法慢慢地让你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劝解开导你,不令你过于悲伤。 (三) 这次重伤,像最后一根稻草那样,把父亲日趋衰老的身体彻底压垮了。 开春以后,天气时冷时热,反复无常,父亲的伤势越来越沉重,又因为身体虚弱而染上了重症感冒,后来发展为肺炎。整个肺部的情况非常糟糕。孙大夫日夜都在府上住着,使劲了平生解数,全力施救,贴身照顾,可是,情况却越来越不让人乐观。这段时间,我衣不解带,日夜守护在父亲的床前。我也是唯一守护着他的亲人。 我多次哭着请求父亲解除姨娘的禁足,让姨娘也能有机会来照顾伺候他。 可父亲多次表示,他再也不想见到姨娘。姨娘也并没怎么特别积极地主动要求前来照顾父亲。姨娘也根本不想和我一起,共同守护在父亲的身边。父亲有多么不想面对姨娘,姨娘就有多么不想和我再见面。 他们持续多年的爱情,因为我的缘故,竟然迅速衰败到了这样。我感到无法言说的内疚。 (四) 当汉地的第一场春汛到来时,父亲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 父亲有两个儿子,但他临终时,一个儿子也不在身边。 大哥那时其实很想能最后见父亲一面。他迂回托人捎来了请罪的话。 但是父亲没有给他机会。父亲坚持初衷,坚决地拒他于家门之外,并回话给他说,崔家已经没有他这个儿子了。 父亲最后的坚定拒绝,让大哥陷入了完全的绝望。在那样的绝望之下,他走上了那条导致一切毁灭的错误道路。 父亲心里其实很想见你。但他更担心你的身体。他犹豫了又犹豫,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没有派人去清川叫你回来。 所以,父亲去世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作为子女,守候在他的身旁。 我从来没有设想过父亲这么早就会离开我的情况,更没想到,他临终时的状况会是这样的孤独凄凉。 看着父亲的头发一天天地变成全白,看着他的身体瘦弱到只剩下一把骨头,看着他的身体渐渐枯萎缩小,变得如同一个孩童那样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如果我那时不向景云射出袖箭,如果我生下了父亲的长孙,如果我肯带着景云的骨肉嫁给你为妻,如果没有我的那些任性,如果我没有把一切都做到毫无回旋的余地,父亲现在,怎么可能会陷入这样的凄凉状况? 你的话应验了。我现在真的痛苦难当,追悔莫及,我已经明白不能原谅别人的坏处了,不能原谅别人,就是决不放过自己。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父亲去世(下) 背头山区的雨季到来了。一连四五天,大雨滂沱不断。无论白天黑夜,在父亲的卧榻边,都只能听到春雷的轰鸣和刷刷的雨声。 父亲已经病得水米皆不能进,大多数时间都在昏迷,谁也不认得了。 永别的时刻,就这样降临了。 那天晚上,一直昏昏沉沉的父亲,忽然变得神志十分清醒,甚至都能坐起来,吃了一点东西。 孙大夫心情沉重地私下告诉我说,这就是回光返照的时刻了。家里人,有什么话要和父亲说的,这就是最后的机会。他话都没有说完,就已经哽咽吞声,不能再语。 我那时还只有15岁,我懂事之后,还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不敢让家人们进去和父亲告别,怕父亲经受不了这样的悲伤。 我只能自己,泪流满面地跪在他面前,守护着他,随时准备,最后送别他。 父亲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末日到来了。他显得非常平静。他也并不要见其他任何人。 病房里万籁俱静。就只有我们父女两人,彼此相对。 父亲慈爱地看着我。他拉着我的手,说:“琴儿,我们父女一场,转眼就已经十五年了。现在,缘分尽了,我们,该说永别了。” 我的眼泪忍不住雨点一样地掉落下来。 我哭着说:“父亲,您不要说这样的话。您会好起来的。” 父亲摇头。他说:“人生百年,终有一死,这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只是,这一生里,我有两件事情,始终于心不安。” 父亲说:“第一件,就是我无论如何也对不起陈家。【ㄨ】你父亲是我一生的挚友,他救了我两次性命,他总共就托付了我一件事情,但我却没有替他办到。我没有照顾好你母亲,让她那么年轻就死了。我也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在我家里受到了这样的伤害。想起这事,我就愧疚难当。我无颜和你父亲相见地下。” 我含泪说:“您对我母女恩重如山,您这样说,叫女儿怎么承担呢?” 父亲说:“第二件,就是我也对不起我的夫人和你二哥。她是那样全心全意地依靠我,我却无能为力,无法让她免受疾病的痛苦,我也没有看护好她,让她用那样的方式离开了我们。她把唯一的儿子托付给我,我也没有能够让他免除痛苦。” 父亲说:“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上天让我临终见不到儿子,也是对我的一个惩罚。” 他说:“不过,这倒也并不是一个最坏的结局。我本来就应该死在前面的。” 我趴在父亲的床前哭了起来。 我说:“父亲,派人把他们都叫回来吧。就算是清川,也并不太远。” 父亲说:“还是不要了。我不想见到景云那个逆子。而景龙,他是不能情绪太过波动的。我不想再看到自己的儿子经历那样的痛苦。看到他承受那样的痛苦,我心里就像是自己在受万剐凌迟一样。” 那天,父亲对我说:“女儿,我死后,丧事办完之后,你就去舅舅家吧。他会过来接你。你就住在那里,等你二哥病养好了回来。我已经和友仁交代过了,他会妥当地把我的死讯慢慢地告诉你二哥,会帮他料理种种后事。” 父亲说:“我死后,他就是家里的主人。他会了解我的心意,他会照顾好你。” 父亲说:“琴儿,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跟随你的二哥。” 他说:“我很了解自己的儿子,虽然我们相处不多。他是一个头脑清醒,善决果敢的人,他从来不会做糊涂的事情。他对你用情很深。他必定能给你一个好的归宿。他必会用一生来做到这一点。在心无旁骛这件事情上,他比我要强得多。” 父亲说:“我的这一个儿子,看事情能看得很宽很远,所以,他的有些决定,在当时看来也许是很难接受也很难理解的。将来,如果你们相处时,发现他有些事情不可接受不可理解,你一定要记得我今天对你说过的话。你要相信他,听从他,你要理解他。过了一段时间,你就会发现,他常常是对的。” 父亲说:“他从小失去母亲。他习惯将心事都藏在心里。如果他遇到什么困难,什么过不去的坎坷,他都不会对人说。他会自己去独力扛起来。你要替他的母亲照顾好他,不要让他总是一个人这么自己扛着。因为你在他的心里,所以,别人做不到的,你可以做到。别人不能给他的安慰,你可以给到。” 我泪如雨下道:“父亲,不论将来怎样,我都会记住您的话,我会一生遵从他,理解他,支持他,安慰他,陪伴他,我会陪他走过所有的欢乐和痛苦,我会帮您和母亲,照顾好他,我不会让他孤单的。我永远不会让他一个人孤单。” 那天晚上,父亲最后对我说:“女儿,父亲这一生不能替陈家报仇了。希望我的儿子能够替我做到。” 他说:“你在我家过了十五年,我家所有对不起你的地方,都是我的过错。我恳求你的原谅。” 他说:“我死后,琴儿,请你不要再记恨家里的任何人,也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父亲说:“虽然这样的要求很难启齿,但我还是想请你把那件事情忘记吧。” 父亲说:“忘记它。它就不会再是你的负担和痛苦了。” 我在父亲的床前悲痛得语难成句。 我心如刀绞地饮泣着说:“父亲!是我做得不对。是我糊涂了。我不会恨任何人了。我会忘记这件事情。不会让它再伤害更多的人。我发誓做到。您放心吧。请您放心吧。” 父亲听完我的话,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我看到两行清泪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 父亲说:“女儿,我累了。我先睡一会儿吧。” 我看着父亲,在我眼前昏睡了过去。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从此,就再也没有睁开。 凌晨4点左右,父亲溘然长逝。举家哀声大恸。 从此,我们在世界上就再也没有父亲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直觉 (一) 清川道观。【ㄨ】丑时刚过。四下一片漆黑,一片宁静。 你在睡梦之中。 忽然,你听到父亲的声音在叫你:“景龙。儿子。” 你睁开了眼睛,看到房间里充满了白色的光芒。父亲站在这光芒之中,立于你床前。 你惊讶地坐了起来,说:“父亲,您怎么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您什么时候来的?” 你心里暗自有点紧张,父亲来了,崔家集那么多事情怎么办?琴儿一个人在家会不会有危险。难道有什么紧急的情况吗?父亲怎么能抛下一切来清川呢?难道是父亲想我想得不能忍耐了?或者是,或者是师父师祖又隐瞒了什么,我的死期马上要到了吗?可是,这些天并没有感觉哪里不好啊? 你正在诧异中,父亲对你说:“景龙。总算见到你了。看到你正在康复,父亲心里感到很安慰。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了,父亲和母亲都无法再照顾你。你自己一定要珍重,要爱惜自己。” 你听了父亲的话,心里一阵绞痛。你说:“父亲,您为什么这样说?您要离开我了吗?” 父亲说:“父亲一万个舍不得你,一万个不放心你啊。可是,大限到了,谁能停留片刻呢。家里的一切我都交代友仁了,你不要难过,也不要着急。” 你从床上滑了下来,跪在地上。你流泪道:“父亲,您不要吓我。我离开家的时候,您都还好好的,怎么会大限到了呢。” 父亲说:“儿子。你母亲离开我这么多年了,想必觉得非常孤单。我要去陪她了。你要好好地活着,要尽忠朝廷,效命君王,要照顾好你妹妹。千难万难,总有一别。父母的爱,会永远跟随陪伴着你。景龙,我走了。” 你伏地流泪道:“父亲!求您不要离开我!求您不要留儿子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儿子还没有来得及尽孝膝下呢。儿子什么都还没来得及为您做到!父亲,求您不要离开!” 父亲看着你,说:“我们一家人,还会团圆的。你要珍重。” 白色的光芒黯淡下去,父亲的身影随着光芒的收敛而逐渐模糊,轮廓黯淡。 你说:“不!不!” 你想要扑过去抱住父亲,就在这时,那光芒倏地一下消失了。眼前一片黑暗。 (二) 你呼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心神俱碎地叫了一声:“父亲!” 吴顺在旁边的床上一下子就惊醒了过来。他一骨碌就爬了起来,摸索着点亮了房间里的灯。 他举着灯来到你床前,看到你满头大汗地坐在床上,惊魂不定,眼神迷惘。 吴顺说:“少主人,怎么了?” 你看着吴顺,心有余悸地呼吸着,脸色煞白。 你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你感觉太阳穴一阵铁锥穿刺般的疼痛。你伸手按住太阳穴,低下头。 吴顺紧张道:“怎么了?头又开始痛了吗?厉害吗?我这就去叫人。” 你摇头。你说:“不对。家里一定出事了。父亲有事发生。” 你松开按住太阳穴的手。你一掀被子,要翻身下床。你说:“不行,我要回去,立刻。” 吴顺赶忙拉住你:“你醒醒,你清醒一下。没有事情发生,你刚刚一定是做噩梦了。” 你说:“不是噩梦。我知道不是。我必须马上回去,不然就太晚了,也许已经晚了。我要见不到父亲了。” 吴顺说:“你还没有全好呢,怎么能这时候下山回去啊?那真的只是一个梦,家里真的平安无事啊。” 你说:“起来,去收拾我们的东西。我这就去见师父。” 吴顺着急道:“现在才丑时啊,师父和师祖都还在休息呢。总不能因为做了个梦就去吵醒他们。” 吴顺说:“你冷静一点,师父再三说,你一定不能太情绪激动,会引起再次复发的。” 你说:“我很冷静。去收拾。我去见师父。” 吴顺看着你坚定的表情,他说:“好,好,我就去收拾东西,反正收拾东西也要时间,现在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凌晨我叫你起来去见师父,可好?” 你说:“我心里很乱,睡不着了。” (三) 道济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他坐了起来。他说:“把灯点上。” 随身的弟子闻声赶忙过来伺候,房间里明亮了起来。 弟子说:“师父啊,还只有丑时呢,天还早呢。” 道济说:“景龙已经在大殿等着我。他要下山回家了。” 弟子惊讶说:“啊?他,他病还没好利索呢。这时候下山回家,不是很危险吗?师祖师父好不容易才把他调养到这样。再说,现在才丑时啊,他要回家也得等天亮能看清楚山路啊。” 道济说:“不要多说。快去,把你四师兄叫醒,让他立刻把丹房所有炼好的混元丹统统装好,速速送去大殿。有多少拿多少。” 道济说:“我现在,去大殿。” (四) 朦胧的光线中,道济看到你全身装束停当,身佩兵器,站在大殿门口等他。吴顺在你身后牵着两匹马。 道济大步向你走来,说:“发生了什么事?” 你跪下回禀道:“师父,弟子梦到父亲来和我道别,说他大限到了,不得不走。我不会随便做这种噩梦。家里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我非常担心父亲。我必须回家去看看。现在,马上就要走,不然恐怕来不及了。” 道济说:“可是你父亲和舅舅这些天都没有派人来说有什么变故啊。” 你说:“弟子的直觉从来都没有错过。” 道济看看你的神情。他很了解你。 他说:“可是,你身体并没有全好。如果这样回去,一定要自己小心。如果家里平安,就还要速回清川来调养。” 你说:“是。” 一阵脚步声急,四师兄带着丹房的小童急匆匆地披衣赶来了。 四师兄说:“师父,您要的丹药,全部都装来了。师弟,半夜三更的,你这是要去哪里?” 道济拿过分装成两个玉葫芦的混元丹,分别递给你和吴顺。 道济说:“现下丹房就只有这么多了。你拿一份,吴顺也帮你拿一份。你一定要善用。此去,如果情况有变,师父无法到达你身边,你要懂得自救。” 你跪拜而受,你说:“师门恩重,弟子万死难报。” 道济说:“好了,你心里的着急,师父全都知道。此去我们师徒还有相见之时,师父不耽误你了。师祖再次将宗门心髓,传授于你,你去向师祖辞行再走吧。相信这时候,师祖也应该醒着在等你了。” 你说:“是。弟子就此别过师父。宗门的养育教导之恩,弟子若今生无法回报,来生必定涌泉相报。” 第一百三十章 永别清川 (一) “你来了,进来吧。”师祖的声音。 你推开房门,跪行进入,伏地礼拜:“弟子向师祖辞行,弟子家里有突然的变故,弟子马上就要赶回去。” 师祖看着你,叹了一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时也命也,你有你的使命。纵然老道有心挽留,但总敌不了每个人的宿命。” 你伏地难过地说:“弟子明白。弟子此去,就是与师祖的永别。今生,弟子没有机会,再见到师祖的容颜。” 师祖说:“世上最难得的,就是透彻明白。既已透彻,见或者不见,都没什么要紧了。” 你说:“弟子今日离开,今生也没有机会再回清川了,是吧。” 师祖说:“你以为清川就在此处吗?不。清川无论在哪里,始终都在你的心里。你在哪儿,清川的一切就都跟着你,会在哪儿。就像天上的明月,无论你走出多远,它也会始终跟随着你。” 你伏地再礼。你说:“弟子心里悲切,但也只能就此别过。深愿师祖、师父,宗门兄弟们,都多多保重。愿宗门传承兴旺,发扬光大。” 师祖说:“景龙,你这一去,前面的路,可是不好走啊,凶险重重,艰苦卓绝。你要把握得定,要努力走圆满了。” 你说:“弟子求师祖开示,在一条不好走的路上,如何才能走得圆满?” 师祖说:“送你十二个字吧。无挂碍,无怖畏,有定力,有慈悲。” 你听了,沉思一会儿,然后伏地谢道:“弟子谨记。此去必不辱没宗门。师祖、师父,放心。” 师祖说:“你是好孩子。师祖和你师父,都会以你为荣。宗门也会以你为荣。” 师祖说:“彼此都是明白的。儿女情长的话,就不用再说了。你快启程回去吧。你父亲此时心里,正盼着你快快回到他身边呢。” (二) 你和吴顺牵着马走出了山门。马颈上的銮铃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特别清脆。 你们在山门前上马。道济和四师兄提着灯笼,在山门后送别你们。 你勒马回头看了看道观,看了看周围的山峦。 天色已经略有些光亮了。景物依稀可见轮廓。 你看着道观高大的山门,在心里说了一声:“清川。永别了。” 你带着无限的感慨和不舍,含泪对师父和四师兄再次马上作揖拱手。你说:“多多保重。景龙,去了。” 道济点头,说:“走吧。” 你扭转了马头,一催胯下坐骑。吴顺紧紧跟上。 銮铃脆响。你和吴顺飞马而去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山林的雾气当中。 道济站在山门外,看着你和吴顺离去。灯笼的光晕,浅浅地照着山门前的拴马石。 四师兄说:“师父。他们走远了。” 道济说:“是啊。他们,走了。”他说:“十五年了。从我骑马带着他,走进这道山门,已经整整十五年了。” 四师兄看着道济,不再吱声了。 他们静静地站在山门外,看着雾气逐渐消散,天边露出了第一道曙色。 从那一天起,你就再也没有回过清川。 那也就是四师兄最后一次见到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引狼入室 (一) 当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大哥在寄居的亲戚家,也同样感受到了。【ㄨ】 他在黑暗中爬起来,面向家所在的方向,跪倒伏地而拜。 他趴在地上,绝望得浑身颤抖。他无声地饮泣着,且悲且愤。父亲竟然真的不再要他做儿子了!父亲竟然临死都不要见到他!想不到父子之情是这样凉薄! 他心里最后的那点希望也破灭了。 他现在知道他是被永远逐出自己的家了。他永远都没有再回来的希望。 你将会成为这个家的新主人,而我将会取代姨娘成为这个家里新的女主人。 姨娘将会再次回到奴仆的身份,她将会孤单地在家中守着父亲的亡魂,看着新的主人的脸色度过一生。 看着这个自己苦心参与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家,诺大的家业,全都落入你我之手,变成完全和他无关的东西,大哥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完了!父亲,就算你到死都不要我了,我也还是你的儿子!我身上还是流着你的血!我还是崔家的一分子。没有人能把我从崔家赶出去!我一定要凭自己的力量,重新回去。我要去拿回我应有的一切:爵位、家产、尊严、琴儿、我孩子的未来和前程,我母亲的地位!这些崔家不肯给我的,我都要亲自去拿回来!” “我趴在这里哭个什么?!哭有什么用。我应该行动。父亲在时我不敢有的行动,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对,就是现在!现在父亲还刚断气,他想要委托代办后事的丁家舅舅还没有得到报信,还没有赶过来;家里只有琴儿一个人,而她那么小,从来没经过这种事情,根本不足为虑;那个恶魔还病在清川,也不知道家里的变故。如果我现在动手,那是天赐的最佳良机!大家都在悲痛当中,没有人会想到打击从天降临!” “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我的机会就在这短短的几十个时辰当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旦错过,等丁家舅舅和那恶魔回来,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我必须分秒必争地立刻行动。我必须控制到家宅,让丁家舅舅和你无法阻挡改变的发生。” 景云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可是,我一个人无法做到这些。我必须要有帮手。” 他把家族中的亲戚朋友、族长前辈挨个都想了一遍,觉得其中根本不可能找到支持自己的人。 他仅仅有把握在崔家的仆人当中找到几个长期跟随他的心腹作为支撑。他知道凭借这些力量,根本不能同你和丁友仁舅舅争夺什么。 那么,家族之外的人呢? 想来想去,他突然眼前一亮,他开始想到了父亲受伤的那次战斗中,被汉军挡在黄桑峪口之外的异族人。【ㄨ】 对了,勿吉人!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如果我能帮他们攻破黄桑峪口,占领庄集,让他们替我主持公道,那么,无论是丁友仁还是你,都不可能再回到家中主持大局,他们一下子就变得不足为虑。 (二) 在这个念头的激动下,他连夜派出心腹,潜出峪口,前往附近的草原,去寻找黑塞部。 他的心腹很快和黑塞进行了接触和谈判。他向黑塞承诺,帮助勿吉人取得黄桑峪口营地,并打开庄镇的大门,放他们长驱直入。条件是,勿吉人不得进入那座燃烧起火的最大宅邸,要支持他做崔家的新主人。 也是天意使然。景云的心腹和黑塞部接上头的时候,黑塞正在烦恼之中。因为他刚刚接到左贤王大索的命令。 大索说,全面南侵汉地的计划,父汗已经批准了,并命令大索部为先锋及南侵主力,主要攻击南汉所属的汉地,同时命汗王的第三子温达木部为策应,主要攻击北汉所属的汉地。大索要求黑塞在三日之内率部攻下黄桑峪口,占领崔家集。为给他更强劲的支援,大索已经派出了本部战斗力更强的蒙吉纳部,向黑塞部所在地进发,在蒙吉纳部的后面,还派出了自己的大儿子古穆玛,亲自为前面两个部族运输战争物资,支援两部的作战。 黑塞正和部将商议作战方案呢。众人一方面为汗王决意南侵,并派出强大阵容而欢欣鼓舞,一方面又很犯愁,面对汉军的协同联防,怎么样才能有效突破黄桑峪口呢。 正在商议时,景云的心腹就到了。他被带来见黑塞,告知黑塞,其实本地汉人还知道一条隐秘的小路,可以接近黄桑峪口,而不被守军发现。景云愿为黑塞部指路,更愿意帮他去除于文涛的威胁。正在恼羞成怒,找不到报仇机会的黑塞,一听这等天降好事,顿时大喜过望,立刻一口答应满足他的要求,许诺进了峪口占领庄集后,一定为他主持公道,把父亲的家业全部交付给他,还承诺替他杀掉你和舅舅,封他显贵的爵位和官职,只要他能帮助统治和管理当地汉人就行了。 大哥在家一直都是协助父亲处理农庄和买卖上的事务,他在政事和军事方面非常无知。他丝毫不了解黑塞部过去进犯汉地的历史,他就这样鬼迷心窍地信任了敌人。 但他知道你的本事,他一直都很恐惧你,他深知,若是等你听到父亲的死讯赶回来,他就再也没有成功的机会了。 于是,他决定不顾父亲尸骨未寒,抢在你回来之前立刻动手。 父亲的装殓法事还没正式开始,他就纠集了同党,紧锣密鼓地开始了行动。 第一百三十二章 刺杀于文涛 (一) 黄桑峪口。汉军营地。 “启禀于统领,山下崔家集守军来了一些士兵,大约有二三十人,在营门外求见,领头的人说他是定国公的长子,说定国公遣他过来,有非常要紧的军情相告。这是他带来的信物。”传报的士兵呈给于文涛一样东西。 于文涛仔细验看,的确是汉王颁赐给定国公的印信无疑。 于文涛心里一沉:庄镇里莫非出了什么大事?难道,难道是少公子病重不测吗? 他着急道:“快请,快请。” (二) 于文涛在营地指挥所前迎接大哥和他带来的兵勇。 于文涛从来没有见过景云,也没有听说过景云被驱逐出户的事情。 他上下打量着景云,觉得景云脸上的轮廓非常像父亲,也和你有几分相似,便相信了他的身份。 见大哥浑身素缟,披麻戴孝,于文涛大吃一惊。 一见于文涛,大哥便一躬到地,哽咽不能语。 于文涛看到他满面流泪,心情更为沉重,忙说:“大公子,快快请起。庄镇里出了什么事情吗?大公子为何这样的装束?难道是少公子在清川病重出事了?” 大哥垂泪摇头,告知于文涛:“不。不是弟弟。是父亲。父亲昨天凌晨,伤重不治,已经去世了。”话音未落,他就抽泣起来。 于文涛知道定国公自从上次负伤后一直情况不好,也着人多次去探望请安,却没想到这样快就去世了。一时他也非常难过。 他陪着大哥垂泪了一会儿,便安慰大哥,询问后事的安排。 大哥说,今日已经呈文上报峒城王廷和怀州府了。家中诸事也已经安排妥当,舅舅丁友仁闻讯后也会赶来帮忙料理后事。唯有军务方面的事情,要来向于统领请示。 大哥说,目前父亲已逝,幼弟远在清川养病,尚未得知父亲死讯,估计一时无法赶回,且身体也未有完全康复,未必就能够成行。崔家集守军的防务当下无人掌管,如今,情势紧张,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在丁友仁舅舅到来之前,只能来请于统领暂时接管。 大哥说,父亲临终亦有一封信向于统领交代军务,内容重要,务请于统领立刻展书一阅。 (三) 于文涛未加怀疑,接过信封,从里面拿出书信展阅,果然是父亲的亲笔字迹,但是读了几行,却并不是在讲军务,而是在讲田庄上的事情,信也并不是写给他的,日期也并不是最近。 就在他疑惑心起的一刹那,突然觉得心窝一阵剧痛,一把匕首从后背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身体,捅穿了他的心脏! 于文涛在剧痛中意识到了事情有变,他本能地挣扎着要拔刀抵抗,但是胳膊却不听使唤。他看到自己的双手从手指到肘部都已经变得乌黑,且黑气还在迅速向上蔓延。 那信,那信纸上是下了剧毒的! 于文涛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无法再有任何应变举动。 他圆睁双眼看着大哥,大哥的面孔很快变得模糊。 于文涛死不甘心地看着大哥,万万没想到,一生戎马,最后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竟然会死在定国公的儿子手中! 他直勾勾地看着大哥,仰面朝天直直地倒了下去,砰地一声砸在地面上。 大哥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冷笑了一下,用匕首拨弄了一下他的眼皮,把他死不瞑目的双眼,合上了。 大哥看着他的尸体,鄙夷地说:“先下去等着吧,你那么关心的人,很快就会下来找你了。” (四) 就在于文涛倒下去的同时,大哥带去的兵勇趁守军不备,突然攻击把守营门的士兵,夺取了营门,并施放火信。 在大哥的人带领下,先行通过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秘密小路到达营地背后埋伏着的黑塞部骑兵小队,趁着守军的混乱,闯过营门,杀入了营地。 双方在营地里展开了激烈战斗。 峪口汉军因为猝不及防,且失去指挥,落在下风。 随即,黑塞部的大队骑兵再次如前狂飙涌到,守军寡不敌众,又被大哥的兵勇阻扰着无法发出求救信号。峪口守军和崔家集守军两支部队,同时都处于无人挂帅指挥的状态,傅天亮带领的新汉军暂时还不知道这边和庄镇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三军无法再如前次那样协力联防。 黑塞部很快就里应外合消灭了峪口守军,一举夺取了峪口。 随即,黑塞部的马队就像潮水一样奔涌向下,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冲向崔家集。 (五) 大哥在庄镇的心腹,如前约定,从里面反水起来,趁乱夺取了庄镇的北门,放勿吉骑兵长驱直入,杀入了沉睡中的庄镇。 于是,十五年前的凶险场景,再度重演。 庄镇中的人在黎明的光线中还没有完全清醒,勿吉马队的黑色潮水就已经布满了街头巷尾。 黑塞怀着上次被重挫的羞辱,下令对崔家集全部屠庄,以示报复惩戒。 大屠杀开始了,勿吉的马队在庄镇内横冲直闯,所到之处,见人就砍,见人就射。马队过处,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六) 当黑塞部的马队冲入时,按照事先的约定,姨娘开始实施她的报复。 当时,我因为父亲去世后过于悲痛和守灵过于疲惫而晕倒在父亲的灵堂上,被家人们再三劝说着,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楼稍微睡一会儿。 姨娘抓住这个机会,她令自己的心腹,趁家人们都很疲惫,纷纷找地方,打下瞌睡之时,悄悄把我居住的小楼所有的门窗全部从外面锁闭,然后开始点火烧楼。 大哥当时告诉黑塞说,起火的那个大宅就是他的家宅,黑塞承诺他们的人不会进袭那个大宅。 可姨娘把火点起来以后,就知道敌人是根本不能信赖的。那些凶残的士兵反而更快地冲入了这座庄镇里最大的宅院,开始杀人和抢掠。更有一队勿吉士兵杀气腾腾地冲入了姨娘被禁足的院落。 火光下大宅里顿时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奔跑的人影和惊叫声、惨叫声。 勿吉士兵到处点火。他们所过之处,一片火海。 父亲灵堂上的白色帷帐也开始熊熊燃烧。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惊闻噩耗 (一) 你和吴顺马不停蹄地朝家里飞奔。 你一路上心急如焚,快马加鞭,一秒钟也不愿停留浪费,连吃干粮、喝水全都在策马奔驰中进行。 吴顺这是第二次看到你这样着急,第一次是你带着他以流星般的速度从临水丁家赶回崔家集的时候。那一次,你的直觉是非常正确的,家里果然出了大事,景云强暴了我。吴顺联想到上次,心里也不由得紧张起来。比起你,他心里更有多一分的焦虑,他提心吊胆地紧跟着你,不停地祈祷上天,千万保佑你不要因为这样一路疾驰再度引发凶险的剧痛。 你们一路翻山越岭,穿村过镇,很快,眼前的道路变得越来越熟悉了。庄镇眼看着就近了。 你们策马飞掠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大声地叫喊。 你勒住马,回头观看,见树林里冲出两个满身灰尘的人,一边朝着你们大声喊叫着,一边挥舞着手臂。 你问吴顺:“什么人?他们是在叫我们吗?” 吴顺说:“周围没有别的人了,应该是在叫我们。“ 你说:“小心戒备,过去看看。” 你们策马来到这两个人跟前。这两个人一见你,就扑通跪倒在地,哭道:“真的是崔统领!崔统领,你可回来了!” 你仔细打量这两个人,两个人披头散发,脸上汗水纵横交错。你依稀认出其中一个,好像是于文涛军中的一个小头目,叫钱忠,但不敢很肯定。 你心里一阵紧缩。若他是钱忠,看这模样,峪口一定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你问:“你可是钱忠?” 钱忠哭道:“正是标下。崔统领,我们完了,全完了!” 你说:“不要慌张,也不要哭,清清楚楚地从头说起,什么全完了?” 原来这两个人都是于文涛的手下。他们向你报告了峪口失守的情形。 钱忠说了景云带人赚开营门,刺杀于文涛,与黑塞部里应外合攻占了黄桑峪口的事情。他说,在与黑塞部的战斗中,于文涛的副统领战死之前,令他们趁乱逃走,去山下向崔家集守军通告景云已经叛变投敌,峪口即将失守的消息,但是他们没有抢到马,速度没能快过黑塞部的马队,他们还刚刚到达庄集的北门附近,北门里面,景云的人和守门的人就已经打起来了,而黑塞部的骑兵也已经冲到了北门口。在混战中,他们不敢再继续进庄,觉得庄镇已破,大势已去,无法挽救,杀进去也是白白送死,倒不如绕路去临水向丁友仁的守军报告敌军进袭的消息。 他们一路奔跑,已经累得不行了,不得不倒在这片小树林中休息一会儿。谁知刚刚躺下,两人就听树林外马蹄声大作,两人两骑从身后烟尘滚滚而来,旋风般地掠过了树林。 钱忠眼尖,一眼就认出了你,随即看到了吴顺的身影。他惊讶道:“刚刚过去的,好像是清风寨的崔统领和吴顺!难道是崔统领病愈从清川赶回来了?” 两人大喜过望,便冲出树林,大声呼唤你们。 (二) 你听说父亲已经去世,景云叛变投敌,于文涛被害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顿时觉得头痛欲裂,气急攻心,胸口一热,嗓子一甜,你哇地一声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你脸色煞白地在震惊与悲痛中呆立了一分钟,不能动弹。吴顺看着你这样,吓得魂都要飞了。他策马靠近你,摇着你的胳膊,但他说什么,你完全都听不见。 父亲什么时候受的伤,怎么能伤到那么重,为什么都没有人来清川告诉我,这些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父亲去世我都不在他身边,琴儿一个人在庄集的家里,敌兵已经冲进了庄集…… 你脑袋里纷纷扰扰都经过了无以数计纷乱的念头。【ㄨ】 然后,你终于控制到自己,镇定了下来。 你奋力把颅内窜升的疼痛压制下去,你吩咐钱忠二人继续前往临水报信。你说目前尚不能判定敌军是小股袭扰抢掠还是大规模进袭,但须请临水丁友仁迅速撤离妇孺,做好破釜沉舟恶战一场的最充分准备,请丁友仁立刻会同燕塘关严方成、孙湛明速告朝廷北线战况,准备全线拒敌。你说,你会尽力弄清敌情,为他们赢得备战时间,努力扭转战局。你说会以生命保证,替父亲严守防线,决不让敌军从崔家集方向打开缺口深入汉地。 钱忠临走前对你说:“崔统领,庄镇你现在不能去了,里面敌兵太多,你们有马,看看能不能找条小道去清风寨吧,敌人好像不知道清风寨那边还有营地和几个哨站,营地里还有汉军,而傅统领那边,可能也不知道峪口和庄镇都出事了。他们现在被敌兵两头堵上,困在山里了。” 钱忠二人走后,吴顺问你下一步怎么办。 你说:“先跟我回家,去救琴儿!” (三) 景云与黑塞各自的如意算盘都打得非常好,时机把握精准,一路实施也都非常顺利。 但只有一件事,是黑塞和大哥千算万算都漏算了的。那就是你对祸事逼近极其敏锐的直觉。 你竟然主动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了。 当黑塞部的骑兵一路烧杀劫掠,深入庄镇中心地带,冲入崔家大宅,开始点燃父亲的灵堂,焚烧帷帐的时候,你带着吴顺也火速赶到了庄镇的南门。 你从南门策马冲进庄镇,举目所见皆是面目焦糊的崔家集守军的尸体,敌人的马队刚刚从这里屠戮而过,冲到前面去了,和你擦肩而过。你远远看见家宅火光冲天,我住的小楼烈焰翻腾。你撇下马匹,跃上一座宅院的房顶,居高临下判断一下整个庄内混战的形势,但见敌兵源源不断地冲入庄镇,惨绝人寰的屠杀已经开始了一阵,全庄大乱,整个庄镇里的守军被数量众多的敌军分割穿插包围,不断在烈焰飞腾和刀光闪闪中倒下。你知道你还是晚了一步,现在,单凭你们两个的力量已经无法挽回局面了。 你跳下屋脊,和吴顺略一商量,就分开行动了。 你在一片火光当中,再次上房,翻越了无数的屋脊,从邻家的屋顶爬上了我小楼。你揭开屋顶上的瓦片,沿着廊柱滑了下去。 就在你从屋顶进入我房间的时候,大哥也随着敌人的骑兵进入了自己的家门。 他终于回到自己的家里了。他站在庭院里,看到被乱兵点燃的父亲灵堂中的幔帐,父亲的灵柩正在被火舌吞没,他也看到我的小楼烈焰。 他站在那里看着火焰熊熊燃烧。 这便是我们兄妹三人在家中的最后时光。 在那最后的一刻,我们与大哥同在一个庭院当中,但是,我们彼此没有能够见到对方。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人生的恩怨情仇,分分合合,谁能说得清呢。 (四) 在年老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怀恨大哥。我开始明白,大哥的行为和选择当中,也有我的责任,也有我的不宽容,我的仇恨心的影响。我也并不是无辜的。 我对他,对于我们,对于所有人,都只有深深的悲悯。很深很深,不可言说的,悲悯。 如果那时我能多一些体谅心,如果能够原谅大哥,让他能够继续留在家里,能够留在父亲身边,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如此这般地发生?是不是整个的历史,都会因此而改变? 我深忏悔。 第一百三十四章 逃出生天 (一) 昏昏沉沉地,我从睡梦中被惊醒过来,听到楼下的院子里一片混乱。有人在奔跑,有人在惊叫。 四周红光跳跃,有浓烟从门缝里涌进来。我意识到整座小楼正在燃烧。 我大吃一惊,赶紧起来,想要开门逃走。 随即我发现门窗全都被人从外面锁死了。 我使劲地摇晃着门,大声呼救,可是除了火焰燃烧的毕剥之声,根本没有任何的回应。 房间里已经浓烟滚滚,我被呛得不住地咳嗽。 我在茶壶找到一点剩茶,打湿了一条毛巾,捂住口鼻,在屋里四处翻找,想要找个可用的工具撬开一扇窗户。 这时,我听到屋顶上有动静。我抬头一看,屋顶上的几片瓦被人从外面挪开了,露出了黑黝黝的天空。 你像狸猫一样从房顶顺着柱子滑下来,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惊讶莫名地看着你,就好像看着一个世界从魔法里诞生。 在我没有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你为什么在这儿之前,你一脚就踹开了一扇窗户,你拉着我跳上桌子,你抱起我朝楼下扔去。 在发出惊叫之前,我落入了吴顺的怀里。随即你从楼上跳下来。你拉住我的手。吴顺说:“快走,马在那边!”吴顺在前面开路,带着我们朝马厩的方向跑。 我们就这样混入了四处逃命的人群。 (二) 我不辨东西地跟着你们拼命地跑,不时被脚下的障碍绊倒,那都是已经死去或者正在死去的家人邻居。你不停地把我拉起来,拖着我继续狂奔。 就在我跑得昏头昏脑、精疲力尽的时候,我们转过了一个大弯,前面的吴顺忽然停了下来,他扭头说:“敌人!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你突然猛力地把我推向旁边的一个稻草垛,然后把吴顺也推了进来。在我们明白发生何事之前,你也纵身跳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遮盖着我们,把我们两个都压在你身下。 然后,我就听到纷乱的马蹄声和弓弦声响,周围不断响起惨叫之声。 我听到你哼了一声,一股热热的、黏黏的液体喷射在我的脸上,滴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耳朵上。 我听到有人用异国的语言大叫和咒骂。有脚步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 随后是金属的响声。你干净利索地挥剑朝着自己肩膀的方向划了一下,一根被砍断的狼牙箭杆掉落在我的身上。 你从草垛上一跃而起,随后吴顺也推开我,从草垛里蹿了出去。 一具无头的尸体沉重地砸在我身上。我惊叫一声,用力将这个鲜血汩汩的异物推到一旁。 惊魂未定之际,你已经骑上了一匹高大的土黄色战马,吴顺也蹿上了另外一匹。 你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臂奋力将我提上马背,放在你身前。我们就这样奔入了茫茫夜色。 (三) 我们风驰电掣地跑着。他们在后面追赶着我们。无数的箭矢在身边嗖嗖地飞过。 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生而为人,我们为什么要如此这般地互相残害?为什么要这样地苦苦相逼?要把对方置于这样的恐怖与危险当中? 我看到我们的身边出现了一团淡金色的光芒。但这光芒没有我上次见过的大。三五支箭矢射到了光圈上,就仿佛触到了什么光滑的界面一样,向旁边滑落过去,偏离了方向。但这光芒只出现了一会儿就黯淡了下去。你再努力了一下,光芒又亮了一会儿,然后再次黯淡下去。然后你就做不到了。 很显然,你想要用金钟罩保护,可是没有成功。 我的心一阵疼痛。这说明你的身体还没有恢复。 我坐在你身前。你用整个身体保护着我。我看到箭矢贴着你的脸颊擦过。我看到你回身用剑格挡飞近的箭矢。 我们在密集的箭雨当中亡命狂奔。 你忽然用力勒马快速改变了一下马跑的方向。马一扭肩,你的身体转到了我的右边。只听噗地一声,一支箭矢从你肋下射进了你的身体。如果没有你刚才的那个动作,它本来是该射到我的! 我看到箭尾的羽棱在你身侧随着马跑颤动着。你伸手抓住了箭杆,你用力想要把它从身体里面拔出来。但是,你没有成功。 你一把将箭杆折断了。你身体的那一侧很快就全被鲜血染红了。然后,一边马背也都染上了深红的颜色。 我感觉到你向前倾倒过来。你的重量压在我的肩膀和后背上。但你的手始终都紧紧地抓住缰绳。然后,我看到吴顺从后面加快速度追了上来,他贴近了我们,跑在我们的后面,用自己和战马的身体,尽可能地为我们挡住后面飞来的更多箭矢。 在天上划过的一道闪电当中,我看到吴顺的脸上和身上也都在淌血。鲜血不断地从他的额头上落下来,淌过他的眼睛。他不时地擦着眼睛,以便保持视线清楚。 到此刻,我大致明白了发生的事情:崔家集遭到了敌军的偷袭,这说明峪口应该已经失守了。敌人在大肆屠庄,庄镇里的人差不多都会死,有人趁乱点燃了我的小楼,想把我关在里面烧死。这个这么想要我去死的人,应该就只有姨娘。可我还没想明白,你们为何会突然从天而降地出现在这儿。 我们就这样在死亡的湍流当中,拼命地向着背头山的深处飞奔。 就这样跑出去很长的一段路,天下起了倾盆大雨。密集的大雨很快就下得四野生烟。前方的道路变得模糊不清。现在,我们差不多是把生命托付给了战马。我们只能相信它们,会根据自己的本能,择路飞奔。因为雨越来越大,身后的追兵逐渐地拉远了,也无法再开弓放箭。他们的狂吼乱叫声被淹没在一片滂沱淅沥之中。 我们终于看到了清风寨和峪口分界处一个隐蔽的远哨站的轮廓。黄膘马在它熟悉的哨站小屋前停了下来。你一头就从马上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雨水当中。在吴顺的声音当中,有两三个士兵从哨站出来,他们七手八脚地把你架进了木屋。 一道雪亮的闪电划过天空。春雷轰隆隆滚过头顶。我看到暗红色的血水在你身后淌成了一条小河。 第一百三十五章 哨站 (一) 暴雨滂沱。外面的天空漆黑一片,暗如中夜。 在阵阵电闪雷鸣当中,你在哨站的木屋中醒来。房间里都是血腥味。 在流了那么多血之后,你看上去很虚弱。 你说:“我在哪儿?” 吴顺跪在你床前说:“我们在峪口和清风寨之间的哨站。”他说:“我们摆脱他们了,我们安全了。” 你的眼光开始寻找。 吴顺忙把我推到你面前。他说:“在这儿,她一点都没有受伤。”你看着我。 我感到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内疚和悲痛。若非我的拖累,若不是因为要保护我,你绝不会受伤如此之重。 确认我完好无损后,你看向吴顺,你说:“你呢?” 吴顺的额头上打了一个补丁,手臂也包扎了起来,包扎布上渗透出了鲜血,脸上蹭了两三道长长的划痕。但他说:“我也没事。都是蹭破的皮肉伤。” 吴顺向你汇报了他采取的措施。他说:“已经派人去清风寨报信了,我叫傅统领和张保都来这里。” 你点头,说:“很好。” 你感觉疲惫,你喘息了一会儿。 你说:“我觉得很冷。我在流血吗?” 吴顺说:“是的。” 你说:“很多吗?” 吴顺说:“很多。” 你说:“我看不到伤处的情况。” 吴顺说:“他们用了带倒八角须钩的箭头。有两处。一处在肩后,一处在肋下,都射得很深。伤口虽然本身并不致命,但那些倒钩钩住了大块肌肉。我们试过了,没办法把箭头弄出来。流血止不住。” 他说:“该怎么办?” 你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看向我。你说:“琴儿,过来。” 我在你身边跪了下来。你说:“听我说。从现在起,我们的生活就和以前大不相同了。情况很紧急,也很危险。是你从未经历过的。你会听从我吗?听从我,照我意思去做,哪怕你不明白为什么。” 你说:“你会吗?” 我含泪点头。我说:“我会。我听从你。” 你看着我。你说:“好。记住你刚刚说的。” 你看着吴顺,示意他靠近你。你对着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他直起身来,看着你,没有动。 你看着他说:“去做。” 吴顺看了看你,又看了看我。他突然朝我跪下来,对我磕了个头。 就在我万分错愕之际,他突然像老虎一样向我直扑过来,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他老鹰抓小鸡一般地抓住,双臂反剪被绑到了木屋中央的柱子上,眼睛也被他蒙住了,嘴也被堵住了。 我又惊又惑,可是却无法说话。他绑得并不紧,但凭我力气,也绝难挣脱。 就在我头脑一片混乱的时候,我听到你对他说:“一会儿我要是昏过去的话,你代我命令张保带人去山下捉两个活口来,我醒来后需要情报。现在,叫两个人来,帮忙给我取箭头。” 吴顺说:“可是箭头钩到太多的肌肉,拔不出来。我们试过很多次了。” 你说:“用刀挖。不管箭头钩到多少肌肉,都用刀挖掉。取出箭头。” 我倒吸一口凉气,全身一阵寒战。 吴顺说:“可我们现在什么药物都没有。” 你说:“不用药物。” 吴顺沉默了片刻,随即喃喃地说:“不,不,我,我做不到,我也许会失手害死你的。” 你说:“你不帮我,我这样流血,很快会死。” 我们都明白,你说的是事实。 你再次说:“顺子,帮我。别让我这样死。” 你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很微弱。吴顺咬了咬牙。他说:“好!” 那是一个很长的时刻。但是,它也成为过去了。 谁是我们的第一个爱人?谁又是最后一个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听觉的洪水 我听到吴顺撕开被血浆粘在你伤口上的衣服。那种布片从肌肉上撕开的声音,像尖利的锯片,划开我的耳膜。 他在清洁你的伤口。他小声地对你说:“我要开始了。” 空气中出现油脂燃烧的气味。 我听到刀锋切开肌肉的声音,听到血流汩汩而出的声音。 我听到你牙齿轻微的颤动声,你双手骨节发出的交错声,还有汗水从你脸颊上滑落到枕头上的声音,它们像屋外的大雨一样纷纷滚落。 我独自在黑暗中听着这一切声音。 但你那时一定集中了全部力气和痛楚缠斗,你没有听到眼泪滚出我眼眶的声音。 一阵滚滚的雷声淹没了一切。 随后,我听到一个士兵的声音。 他看出你最大的困难并不在于要忍住那个手术的疼痛,而在于要在这样的疼痛当中保持完全的静止不动和静默无声。于是,他忍不住说:“出点声吧,会好” 吴顺立刻打断他:“别说话!” 我听到他们在商量,吴顺让士兵帮忙按住这边,托起那边,固定某个地方。他们在你的身体里翻找所有的倒钩,把钩住无法取下的肌肉一块块地割断拿出。 过了一会儿,吴顺的声音对你说:“坚持一下,就快好了,马上好了。” 我听到当啷一声,应该是一只箭头被挖了出来,落在铜盆中。 我听到血水在盆中荡漾开去的声音。 吴顺犹豫地呼唤了你一声,似乎被你的状况所吓到。他不能决定是否还要继续。 我听到那边没有任何声音的声音。我听到那边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声音的声音。 然后床板发出一点声响,应该是你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 又一次听到刀刃在你身体内切割搅动的声音。 我站在距离你们只有10步远的地方,听到这一切的声音。我的心也在经历着同样的切割。 你一直保持着静默无声。我不知道你是怎样做到的。 但你当天就是这样静默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后来,我终于听到第二只箭头掉入铜盆的声音。 然后是士兵因为什么事情慌张而将铜盆整个掉落在地上的巨大的声音。 那个声音几乎粉碎了我的心脏。 我听到血液从你伤口里高速喷射出来的声音。它喷射在吴顺的脸上和前襟上。 我听到吴顺紧张地不断索要布条和毛巾的声音。 我听到他们用力按压血管的声音。 吴顺说:“快,拿给我!快呀!” 空气中再次充满了燃烧的油脂的气味。 然后,我听到一种奇怪的咝咝声。空气中瞬间充满了焦糊的味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们被迫把沸油浇注在伤口上以便止住汹涌的出血。 我听到你停止呼吸的声音,我听到你昏厥过去并且停止了呼吸的声音。 我用力地挣那根绑住我的绳子,直到它深深卡入我的肌肉。 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多长的时间,我觉得我已经失去你了。 所以,尽管我承诺了你无论如何都要照你的吩咐去做,我还是努力地想要挣断那根绳子。 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想拉住你,把你拉回来。 我听到吴顺把你抱在怀里呼叫你。 我听见意识之门反复开启关闭的声音。 我听到各种各样错乱的声音,但我就是听不见你的任何声音。 你一直没有任何的声音。 尽管我的内心翻腾着比窗外更猛烈的疾风暴雨,尽管吴顺的呼叫中开始有了眼泪的声音,但你还是毫无知觉地没有任何声音。 就在我以为从今以后再也不能听到你的声音的时候,你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 那是整个手术过程中,你发出的唯一的声音。 他们在我面前奔走,带起一阵阵风,吹动了我前额的头发。 他们在急急忙忙地拿什么东西,也许是酒袋,因为我闻到空气中混合着药味的酒味。 我听到他们在撬开你的牙齿,吴顺小心翼翼地把什么倒进你嘴里。 我听到另一个士兵在说:“好了好了,缓过来了。”他们在说:“让他再喝一点。” 吴顺在身上翻找混元丹。他说:“快,在这儿,给他。” 我听到自己的眼泪有如开天辟地之初的洪水一样泛滥冲卷,淹没一切的声音,听到自己的头脑当中嗡嗡乱响,五味杂陈,悲喜交加的声音。 我不知道沉浸在这样混乱的笼罩一切的声音当中有多长的时间。 然后,蒙住我眼睛的毛巾被拿开了。再然后,被绑住的手也被松开了。 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伸手拿出了塞在嘴里让我无法发出声音的东西。 这时,我看到吴顺单膝跪在我面前。 他的整个前襟上都是鲜血,脸上也有。他试图拉我从地上站起来。 就在那时,我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一件我也没预计到自己会做的事情: 我愤怒地,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打得他的脸朝一边偏去。 在我有如大江决堤般汹涌的滔滔泪水之下,吴顺用力抓住了我的肩头。 他说:“小姐,不要怕,没事了,箭头取出来了。他没事了。小姐,你可以看到他了,可以看到他了。” 后来,我一直很后悔打了吴顺那个耳光。 他刚刚救了你的命。他是我们的大恩人。 我怎么能打他耳光呢?我不知道为何会那样做。 你再次睁开眼睛时,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我坐在你身边,又疲倦又安静。你比我更疲倦,更安静。 我们就那样默默无言地相对,直到我的眼泪滴落在你手背上。 我的眼泪一滴一滴,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在你的手背上。 你看着我。你把手背翻转过来。 你看着我,慢慢伸开手指。 我握住你的手。 你的手像冰一样冷。 你的眼光落到我的手腕上。你看着那些深深的勒痕。 在那一生里,我们的彼此相爱,很多时候,都不是用语言来说的。是用无声来说的。 是在无声中说的。不需要再用语言来说。 第一百三十七章 别后情况 (一) 你终于能动了,也能发出声音了。【ㄨ】 你的手指碰触着我手腕上深深的勒痕。你说:“对不起。” 我说:“你以前说过,不会让人绑住我的。” 你说:“是的。我食言了。” 你说:“不要太相信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东西。即使是我,也会失信。” 我的眼泪滚落了下来。 我说:“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拖累了你,你才会伤成这样。” 你说:“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战争。” (二) 你说:“跟我说说父亲最后的情形吧。” 我便把父亲怎样受伤,怎样伤势不断加重,怎样不要家里人告知你,怎样几番犹豫没有把两个儿子叫回来送终,这种种情形都告诉了你。 我告诉你,父亲让我此后就跟着你,说你会为我安排一个妥当的归宿。让我相信你的决定,理解你。 你听着父亲的遗言和叮嘱,忍不住心里的悲痛。 你流泪说:“我拼命往回赶,可还是太晚了。没有给父亲送终,也没有救到庄镇。我只能看着整个崔家集陷入火海,看着火焰吞没了祖先的牌位和父亲的棺椁,那么多熟悉的人在身边成排成行地倒下去。我空有双手却无法救到他们。” 我想到宅院里的熊熊大火。父亲的灵柩,此时,应该化为灰烬了吧。 想到那么慈祥、那么宠爱我的父亲,竟然都不能安息在地下,竟然就这样被火焰吞噬,灰飞烟灭了,我心里也是一阵锥心的悲痛。 你说:“十九年了。我和父亲相处的日子是那么短。我除了让父亲担心着急,什么都没有为父亲做过。我真是太不孝了!” 你说:“大哥做了这样的事情,杀害了于统领,连累了整个庄集,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必须去纠正他的错误,否则,我们崔家今后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岭南封地的边军和百姓呢。” 你用胳膊挡住了眼睛。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你。 我想到那些曾经生活在庄集里的人。 我的侍女、家里的老管家、你院子的小厮们、还有孙大夫,这些人现在都怎样了呢?难道,难道他们全都死了吗?大哥造了怎样可怕的孽啊! 大哥本人和姨娘呢,他们引狼入室之后呢,他们现在在哪里,和勿吉人在一起吗? 想到勿吉人在宅院里的放火抢劫,我不仅一阵寒战。无论他们答应了景云什么,他们都不会守约的。景云和姨娘,一定是凶多吉少,也许,现在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感到不寒而栗。 我们默默无言地想着整个庄镇上的人的悲惨结局,心里寒冷冻结,有如万古的坚冰。 (三) 我说:“也跟我说说你在清川的情形吧。” 我说:“你后来一直不让我去你院子看你。在清川,你也一直都不给我写信,一句话都没有。究竟是为什么?” 你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当时身体很差,心里也很乱。我害怕还没有机会开始这辈子,就不得不结束它了。我想一个人待着,静一静。等我心情平复了,再写信给你,以免我的心乱影响到你。”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正的想法。但我相信你。无论你怎样说,我都愿意相信你。 我说:“不会的。我听道济师父说,你已经过了最难的难关了,没有生命危险了,他亲口说可以打包票。舅舅后来也跟我说,这病是因为夫人怀你的时候体弱,又因病服药天生带来的,虽然发作痛苦,但却是慢性的,本身也不致命,只要好好将息,就不会发作。只要不发作,就没有关系了。就像你以前在清川一样,什么都不会妨碍。” 你看着我。你说:“是的。师父和我也是这样说的。” 我含泪说:“可是,现在怎么办呢?勿吉人打过来了,你怎么能好好养息呢?” 我说:“你要去作战吗?可你本来都还没有痊愈啊,现在又新负了伤。庄镇里的敌人那么多,你才只有500人。” 你说:“琴儿,我必须参加作战。” 你说:“我们没有可能安全地待在这儿。景云一定告诉了敌人清风寨新汉军的存在。虽然他没有去过军营,不知道军营的位置,也不知道我们详细的情况,但敌人看着我们从箭雨中逃脱的,一定会想到我们逃走是去和清风寨的驻军会合。等这场大雨停了,敌人在庄镇完全得手之后,一定会派人搜山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抢在他们之前,就主动行动。” 你说:“如果不挡住他们,他们还会这样一个镇接着一个镇地屠戮过去。我不会死。我会去阻止他们,去代于统领把峪口的口子堵上,也绝不会让他们从崔家集打通南侵的通道。” 看着我的眼泪,你说:“琴儿,不要害怕。在把你带出危险之前,我是不会死的。” (四) 你从流血不止的危险中解脱出来后不久,傅天亮和张保就赶到了哨站,与你会合。 根据你在手术前对吴顺的吩咐,张保已经接到了你的指令,他以很高的效率,派出小股马队沿途检查搜索了附近山头的所有远哨站,带回了未和敌军遭遇的若干远哨站中的五十名崔家集守军士兵,他们现在是崔家集所剩下来的最后一点火种了。他们还在被敌军占领的哨站和守站的敌军发生了战斗,新汉军又一次以超强的战力,三下五除二就消灭了发现的勿吉人,并且俘虏了两个小头目,这次也已经带来了。 张保面对着勿吉人的尸体,突然灵机一动,把死去的勿吉人的盔甲都剥下来带回来了。他觉得也许什么时候用得着。 新汉军的四位将领碰了一会儿头,交换拼凑了各方了解到信息,傅天亮和张保也向你报告了三军协同防御的胜利之战,报告了新汉军两次实战的威力。 听了傅天亮和张保的汇报,你大为赞赏,非常高兴。 看着你们的谈话,我心里感到很悲哀。 你回来了,你重新和我说话了,但是,这快乐是如此的短暂,你马上就要去刀剑无眼的战场上血腥拼杀了。但是我把这担心压在心底,默默地听着你们谈话。 你问了一下俘虏的情况,你对张保说:“我要亲自审问这两个人。” 第一百三十八章 审讯 (一) 你忍着两处伤口的疼痛,调整好呼吸,努力让自己坐得端正挺直。 你说:“带他们进来。” 你看着两个浑身湿透的敌兵俘虏。你说:“把他们眼睛上的布条拿掉。” 你看着两个俘虏,对吴顺说:“把我说的,用勿吉人的话告诉他们。” 你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里的汉军统领。你们前天晚上追了很久,但没能抓到的人。现在,你们是我的俘虏了。你们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你说:“请你们看一样东西。看到这根架在火上烧的铁棍没有?这是汉人古时候一种酷刑的刑具。等它烧红了之后,就把它从受刑者的嘴里插进去,整根没入体内,逐一穿破所有的内脏,从肛门伸出。这个刑罚在古代最暴虐的君主统治天下时非常流行。专门用来对付有灭族之仇的敌人。一般来说,没有人能熬到这根铁棍伸出来的时候。” 你说:“你们杀了那么多我们庄镇里的人,已经很有资格享受这个刑罚了。” 你说:“不想接受这个刑罚,也很简单。只须如实地回答我的几个问题就可以了。不过,你们两个将被分开,在两个隔离的地方来各自回答。如果你们两个人都拒不回答,你们两个,就都会这样被处死,以偿还你们前天晚上欠下的血债,然后,我们去另抓别的俘虏。如果其中一个回答,另一个人不回答,不回答者将这样被处死,回答的人不会受到什么虐待。若你们两个人都愿意回答,但是答案不一样,我将在你们当中任选一人这样处死。若答案一样,我则会把你们都关起来,不加虐待。战斗结束之后,我会放你们走。我说到做到。” 你说:“你们可以选择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 你说:“这铁棍烧了有一会儿了,大概还有一刻钟就会烧红。在这之前,你们自己好好考虑。我,随便你们怎么选。” 你说:“听明白了吗?” 你对左右说:“现在,把这个人带走,留下另外一个。” 只剩下一个俘虏在你面前。 你说:“想好了,你愿意回答问题吗?” “告诉我,在你们后面,还有勿吉人的部队在向南进发吗?” (二) 一刻钟后,你知道了所有你想到知道的情况。 “如果他们都不肯说,你会真的那样对他们吗?”我心有余悸地问。 你说:“我会。” 我吃惊地说:“我以为你只是吓唬吓唬他们。” 你说:“有时候,妇人之仁会害死更多的人。” (三) “琴儿,有件事情,我想先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已经处在战争之中。你会看到我连续不断地杀人,会看到我杀很多人。我会变成一个你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人,比如说,一个恶魔。你要有心理准备。不要为此痛苦。”你说。 我看着你,我说:“如果那样的话,最痛苦的人,会是你。” 第一百三十九章 景云之死 (一) 随着黑色骑兵的潮水,大哥终于回到了家里。 跨过门槛时,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悲凉。 为了重新迈进这个门槛,他竟然需要付出如此之多。 现在,整个庄镇里的遍地尸体都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他感到良心的折磨,毕竟这些尸体当中,有些是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人,有些是对他还不错的人,有些是他曾经倾慕过的人,有些是他曾经发誓要报恩的人。 他不由得连父亲也有些怨恨。如果不是父亲对他这么无情无义,临终也不肯见他一面,临终也不肯原谅他,他又怎么会被迫出此下策,被迫孤注一掷,造下如此恶业。 他看着大堂上父亲的灵柩和层层叠叠的白色祭幛,在心里问着:“父亲,你真的是爱我的吗?你又真的爱过我母亲吗?如果你根本不爱她,为什么又要生下我?如果你根本不需要庶子,为什么要生下我?!” 他的眼泪充满了眼眶。 “列祖列宗!你们到底是不是我的列祖列宗!还是永远只是那个魔鬼的列祖列宗!” 冲天而起的火光,映红了他的眼睛。现在,他看上去连眼白都变成了血红。 他转向烈焰冲天的方向。他看到了我的小楼。他身不由己地朝着那方向走去。 (二) 大哥站在我住的小楼前。 它门窗紧锁,正烈焰飞腾,无法靠近。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想象着我在里面的情形,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我在襁褓中的样子,浮现出小时候他背着我在院子里玩树叶、骑竹马的情景,浮现出我们一起荡秋千,放烟花的情景,浮现出他第一次随着父亲到庄上办事,给我打了第一副头面首饰,悄悄地拿来送给我的情景。 这一生当中,他从小到大,无数次地走向这座小楼。他真的想要对我好,想要让我开心,想要和我共度今生啊!可是,他就是不能。他必须要做这么多下作卑劣的事情,他只有做了这样的事情,才会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性得到我。他也明明得到了我了,可为什么,最后还必须烧死我呢?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有一瞬间,他想到那样的花容月貌将被烧得面目狰狞焦糊的样子,觉得自己做得太残忍了。 但随后,他的心又坚硬起来:“她杀了我的儿子!她也想杀了我!她毁了我所有的希望!她是狠毒的女人,她应受这样的惩罚!” (三) 这时,他的双腿忽然被人抱住了。 抱住他的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仆妇,她见大哥从门里走进来,而所有的敌军并不伤害他,便产生了一线希望。她向大哥呼救:“大公子!我是姨娘房里的翠屏啊,求您救救我,救命啊!” 大哥还没来得及回答,紧随而来的几个勿吉士兵就冲了上来,拽着她的头发,不顾她的绝望嚎啕,把她强行从大哥脚边拖走了。 她长长的号哭声让大哥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跳了一下。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火焰燃烧的声响,转头看时,发现勿吉人的士兵已经点燃了父亲灵堂上的幔帐,父亲的灵柩正在陷入熊熊火焰和黑色的浓烟当中。 大哥突然惊恐起来。【ㄨ】 他拔腿向母亲住的院子跑过去。 在院子门口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全身几乎赤裸着,艰难地从门里面爬了出来,她身后跟着几个勿吉士兵,用马靴的尖刺踢着她的臀部,发出淫亵的大笑。 姨娘抬头看见儿子,顿时呆住了。随即,她绝望地大叫一声,用袖子上剩余的破布遮住了自己的脸。然后她就发疯一样地爬起来,朝庭院里的水井冲去。 大哥惨叫了一声:“不要!”他用最快的速度朝母亲扑了过去。 他抓住了母亲的一片裙角,裙角的布撕拉一声断裂了。他手里紧抓着那块撕坏的布片,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从他前面跑过,一头扎进了水井。 他听见扑通的一声。 他撕心裂肺地哀嚎了一声,扑到井口。 他看到井水中荡漾的一片血红。 他趴在井口歇斯底里地痛哭:“妈!妈!妈!” (四) 这时,他看见了从后院门里走出来的黑塞。黑塞的手里拿着一条白狐毛的披肩。正是姨娘生日的时候,大哥拿来送给我的那一条。 大哥从井口回过身来,咬牙切齿地对黑塞说:“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不会动这所宅院的!你答应过不动我家人的!为什么不讲信义?!” 黑塞看着景云,慢慢地张开了嘴。他哗然大笑起来。 黑塞带着嘲笑的神情看着他,他对另外的士兵说:“你们看见那个老女人的身上哪里写着是他的家人了吗?” 士兵们发出一阵狂笑。 他用生硬的汉话对景云说:“你跟我讲信义?你一个背叛自己族人的人,有什么资格来跟我们讲信义?” 他说:“这满院子的人,我怎么知道谁是你的家人?你的家,我也没有动啊,我只是搬走了里面值钱的东西。搬不走的,我都替你一把火烧了,省得你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感觉不舒服。” 景云的脸涨得通红。他指着黑塞说:“你们勿吉人,简直不是人!你们会有报应的!” 黑塞轻蔑地看着他,说:“这些人都是因为你而死的。这些事情,都是因为你才会发生。要有报应,先遭报的也肯定不会是我。” 他说:“我们勿吉人,从来看不起背叛自己族人的人。你连自己的家人都可以出卖,都可以杀掉,谁能相信你将来不会再背叛和出卖我们呢?” 他说:“在我们眼里,你就是一条狗。” 大哥的热血一下子就冲上了头顶,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冲了过去,从一个勿吉士兵的手里夺下了一把刀,朝着黑塞就刺了过去。 他在距离黑塞一步远的地方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胸。 黑塞的马刀从他胸口洞穿而过,刀尖从后背伸了出来。 景云的嘴角涌出了鲜血,他举着刀被黑塞就那样戳在那里。 黑塞轻蔑地说:“我们勿吉人就是这样对待叛徒的!” 在黑塞轻蔑的话语中,景云的尸体栽倒在地。 他仰面躺在那里,圆睁着死不瞑目的一双眼睛。 他就这样,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现在,那些他渴望得到的东西,都不再和他有任何关系了。一切的处心积虑,瞬间成空。黑塞擦了擦马刀上的血迹,带着勿吉的士兵,从他的尸体上踩踏了过去。 除了死亡,没有什么是我们真正能够得到的。 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一百四十章 身陷绝境 哨站。你、傅天亮、张保、吴顺四人在举行作战前的军事会议。 你们一起看着你审讯过后绘制的作战示意图。 你说:“先看一下我们目前的处境。根据现在了解的情况,这不是一次临时起意的劫掠偷袭,而是勿吉人大规模南侵行动的正式开始。勿吉人已决定,由大索和温达木两部为主力,同时攻击南北两汉的北线防区。第一步的作战目标,是夺取我方的燕塘关,进逼怀州府,夺取北汉方的望原关,进逼中州府。我方在北线直接面对的敌人,是大索部的数万人马。” “前天晚上偷袭崔家集得手并实施了屠庄的敌兵,是左贤王大索的前锋部队,约有三千人,都是骑兵,主将黑塞,副将忽那。该部多次参与南下的奔袭劫掠,与汉军作战经验丰富,战斗力很强。目前黑塞统领两千五百敌兵驻扎在崔家集里,副将忽那率五百人驻扎在黄桑峪口于文涛部的汉军营地。” “黑塞部他们的任务是夺取并守住黄桑峪口,占领崔家集这个交通枢纽,建立给养基地,为后来的大军长驱直入做好接应。在他们后面不远处,是第二支前锋部队,是大索部最为精锐的蒙吉纳部,部众五千,全部骑兵。他们是多年侵袭汉地的王牌部队,蒙吉纳是敌军中的名将。” “在蒙吉纳的后面,紧跟着六千人的古穆玛部,古穆玛是大索的长子,也就是汗王的长孙。这支部队的战斗力不强,主要是运输部队,携带了大量的辎重和运输牦牛。” “再后面,就是大索的主力部队,骑兵步兵混合,有五千人的行政兵力,一共六万人,分三路挺进,呈品字形排列,互相策应。” “这是敌方的情况。” “以下是我们的情况:在前天晚上的偷袭中,崔家集守军,几乎全军覆灭,只剩下当夜在部分山头哨站值守的五十人。这五十人,加上清风寨新汉军的战斗兵力,共有五百五十人。清风寨营地的粮食存储可以支撑我们大约六七天的行动。在黄桑峪口于文涛的营地,存有更多的粮食,但它现在被敌人占领着。我们还有较多的弓弩和大量的火药。” “在方圆百里之内,我们还可能动用的力量,就是临水镇我舅舅统领的两千多临水守军,其中有五百为素质较好的骑兵。但是,我们现在无法和他们合兵行动,因为黑塞部占领崔家集后,现在已经对周围的交通完成了布防封锁,即使是绕道,我们也不可能不和黑塞部发生战斗而冲过封锁线。即使能联络上他们,我们在数日之内,也只能凑到不到三千的兵力,而在数日之内,将会到达这个地区的敌人,会有一万五千之众。五倍于我们。” “再总结一下:我们的五百五十人马,现在被围困在黑塞部的三千人和蒙吉纳部的五千人中间了,我相信景云把清风寨营地的存在都已经告诉敌人了。只是他没有来过营地,不知道营地的具体位置和战力情况。雨停之后,黑塞部很快就会按图索骥,搜山肃清我们。” “就算这两部敌军都肯对我们置之不理,只是把我们困在山里,我们的粮食也只够维持最多七天。” “各位听明白我们的处境了吗?一句话很简单地说,我们现在身陷绝境,如果不动,就是等死。” “如果各位听明白了,我想听听各位的看法,我们该怎样行动?” 第一百四十一章 作战计划 “统领,”傅天亮先发表看法,“如今的情况,是我们和敌军兵力过于悬殊,如果正面作战,即使我们战力超强,也不见得能够占到上风。【ㄨ】如果落败,则新汉军这点火种,将会荡然无存,我们之前的努力,也都将会随着战败而付诸东流。” 傅天亮说:“遇弱而战,遇强而走,是兵力弱小时的兵法通则。属下觉得,唯一的可行之计划就是,趁黑塞部拉锯搜山,兵力线拉长分散的时候,寻机集中全部兵力,突破一个最薄弱的地方,冲杀出去,强行突破他们的交通封锁,投奔临水镇,与丁侯爷的守军会合,帮助他疏散周围村镇的大量民众,转移财货,设伏狙击,尽可能地抵抗敌军,延长疏散时间。等民众全部疏散到燕塘关内之后,放弃临水的防守,全部撤到燕塘关内,集合兵力,据险死守城池。若燕塘关也失守,则再向南退却到平原地区,与怀州守军会合抗敌。这样,虽然没有胜绩,但却是最安全的,无论是民众,还是各地小股守军,伤亡都会是最小的。” 张保和吴顺比较附和傅天亮的想法。我在旁边听着你们的分析,也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但这办法有个严重障碍。那就是我。 在冲出重围的血战中,在你已经负伤的情况下,我没有多大的可能活着穿过敌阵。 你不同意傅天亮的看法。你说:“如果兵力悬殊,就不能主动寻战攻击,那我们就永远不会有终战的机会。” 你说:“傅兄刚才所说的思路,正是多年来汉军安全第一、以守对攻的传统战法。我要打破的,就正是这种传统的战法。因为,它不解决问题,而且敌人对这种套路已经非常的熟悉。” 你说:“若这样行动,我们将会在数日内丢失岭南十镇的全部土地,十镇的百姓必将损失惨重。而敌军也将一举得手,深入汉地,将战线推进到汉人密集地区。在汉人密集、土地肥沃、城池富庶的地区,与进行惨烈的大规模攻防战。战事会对整个地区造成巨大的破坏。即使后来敌人战败退走,战争造成的损失,我们未来三五年,也不见得能够恢复过来。国家将在未来三五年之内,失去这个地区的财税贡献,国力必有损伤。如果不论战事胜败,国家和民众都已经大伤元气,那么,国家和民众还需要我们军人做什么!” 你说:“失去岭南的地理屏障之后,大索的骑兵部队就会长驱直入平原地区,若北胡占领燕塘关、望原关、怀州、中州四处重要的关塞,再要想把他们赶回草原,就极其困难,至少需要进行三五年的反复战争。” 你说:“这样行动,看似安全,实则危险,看似是生机,其实是死路。” 你说:“绝境中的真正生机,往往都不在躲避之中,而正在死路之中。” 你说:“你们愿意听听我的战法吗?” 当天,你提出了另外一种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作战方案。正是这个作战方案,一举扭转了北线被动危急的战局,令你一战成名,天下震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战前部署 (一) “从今天开始,我希望大家牢记,什么才是真正的安全。”你说。 “在战争中,危险是来自敌人的。在不消灭敌人的情况下,谈不到有什么安全。”你说,“越快消灭敌人,越早消灭敌人,就越是安全。再说一次,安全就是更快更早更多地消灭可以作战的敌军。” 你说:“舍此之外的安全,都是苟且偷生,都是自欺欺人。不存在不消灭敌人的安全。” 你说:“依靠不断的撤退和始终龟缩在城池之内,我们无法消灭敌人。” (二) “以下是我的作战方案,大家看图。” “我们本次作战,有四个目标:第一,我要杀光参与屠庄的全部敌人,除那两个俘虏之外,一个都不留。我要在北线制造一个前例,但凡敢对汉地进行血洗屠杀的部队,都一定要全军覆灭,而且必要以血还血,祸及父母妻儿。我要让他们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在汉地屠庄。第二,我要在这里制造一个不可逾越的地理障碍,让后续的敌军无法按照原来计划的线路推进,必须调整兵力,迂回绕行。第三,我要夺回黄桑峪口,取得营地的粮食给养;第四,我需要从敌人那里,再抢几百匹适合草原作战的好马。” “因为我们力量弱小,兵力宝贵,此战,我们最多只能付出10个人的伤亡代价,最好,是零伤亡。” 你说:“从此战开始,我要重新确立战争规则。从今以后,战争的节奏,战场的规矩,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以什么方式开始战斗,都要由我,而不是敌人来决定。” “我说这场仗要怎么打,他们就得跟着我,这么去打。” “我说要打谁,谁就得被迫跟我打。” (三) “凭我们这点人马,不可能实现这些目标,是不是?告诉你们,打仗的时候,不是只有我们的兵马才是我们的军队。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我们的军队。天、地、山、河、风、雨、动物、植物、乃至敌人的部队,都是我们可以动用的力量。我们同样也可以用这些来打仗。” “我带张保和吴顺回家探查背头山的地质时,他们两个曾经问过我,我在悬崖下看什么。当时我没回答。在清风寨建立火药库和运输通道时,傅兄和张保又再次问过,为什么要弄这么多的火药,为什么要修三条运输通道。你们还问过我,为什么要大家冒着生命危险,反复地练习搬运火药和同时引爆。当时,我都没有回答。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了。” “这个仓库,这条地道,这些火药,组合在一起,就是我藏着的一件秘密武器,它的威力将会是非常惊人的。我回家的第一天就见到了这武器的巨大威力,从此我就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让它为我所用。” “这武器,我去见于统领的时候,和他说过,我们都认为,这是可行的。” “为了用到这些武器,我回家之后,去峒城之前,几乎天天都在背头山上待着。在吴顺和家里人都以为我是闲来无事带着琴儿到处游玩的时候,我其实根本就没有闲着。我潜心研究了大半年的时间。现在,我有八九成把握可以用到它。” “这武器就是:山崩滑坡。【ㄨ】” “我申请朝廷批准,在清风寨储存了大量的火药,并不完全是为了试验火药运用于兵器的可能性。它们就是为了今天的使用而准备的。” (四) “现在我来说作战的关键点,大家听好。” “第一,仓库的全部火药留少量携带机动,其余分成三大份,沿地道运至云岩、观霞、甲莽三个出口,然后在约定时间,统一引爆。这三个出口都分布在山体西坡的裂缝线上。若同时引爆成功,将撕开这条裂缝,引发山体错位滑坡。” “一旦山体错位,山顶清风湖的湖水将全部倾泻而下,加上这两天大暴雨的冲刷,必定引发巨大的泥石流龙,巨大的山洪和泥石流龙,将会从四面八方冲进山下的崔家集,那里的守军将会瞬间全部被埋葬。” “我们故乡的山水,将会替我们消灭掉敌军的主力。” “第二,在山洪和泥石流从西坡山崩处倾泻而下后,我们集中兵力夺回黄桑峪口的营地,诛杀守将忽那。消灭峪口敌军后,夺取他们的全部战马。” “作战时间,定在明天凌晨申时。这时崔家集里的敌军都在沉睡,逃脱机率最小。” “我们做个分工。傅兄,你负责布放炸药和引爆。之前你已经率队练习过无数次了,你知道应该怎样做。你带兵营的一百人去。引爆完成之后,你立刻赶到峪口来会合,参加战斗,如果那时还有战斗的话。崔家集剩下的五十名守军,骑射素质比较差,直接参战,容易耗损掉,先由你带四十人去。战斗打响后,新汉军的人马负责杀敌,这四十人负责抢马和照管马匹。你要确保无人阵亡。” “张保、吴顺,你们各带一百人马,选好有利地形,埋伏在峪口通向崔家集的必经之路两侧。等山崩之后,峪口的敌军惊骇之下,必定分兵派队下去察看损失和援救同伙,你们要全歼他们。要多用弓弩攻击,尽量不要贴身近战,避免伤亡。歼敌后赶往峪口,与我会合,沿途拦截逃下来的敌兵,务必全歼,一个也不准跑掉。” “我,带两百人负责攻打黄桑峪口营地。因为敌方兵力较多,我方的主要伤亡会发生在最初的战斗接触中。伤亡多少,关键在于能不能迅速诛杀敌军主将,令敌军失去指挥。这件事情,由我自己来做。” “剩下的十名崔家集守军,就负责保护好小姐,押解两名勿吉俘虏,到北坡位置最高的哨站待着,等待战斗结束。你们要确保小姐的安全,确保俘虏不会逃脱。确保没有任何伤亡。战斗结束后,看到我们在营地发出的信号,就过来和我们会合。” 傅天亮说:“统领,你大病新愈,又两处负伤,刚做了手术,失血很多,还是不要亲自参加作战了。我,带队去攻打黄桑峪口吧。你和小姐一起,在北坡哨站等着我们的消息就可以了。” 你说:“你有把握在伤亡十人范围内的前提下,一举拿下黄桑峪口吗?” 傅天亮低头,说:“属下没有。” 你说:“那就必须我去。不用担心,我能不能作战,能不能打赢,自己心里有数,我不会让自己误事害死弟兄们。” 你说:“张保,你带回来的那几十副敌军盔甲呢。全部给我。” 你说:“这些盔甲,可以省我很多事。” 你说:“行动全部结束后,所有的人马都汇集到黄桑峪口营地整队休息,听我号令,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你说:“凡事都有意外,若是万一引爆不成功,或者引爆后没有引起足够巨大的山洪和山崩,那么,傅兄刚才所说的方案,就是备用方案。我们约定在申时三刻到甲莽地道出口集结,趁乱从那里杀进崔家集,快速穿过崔家集,能冲出去的人,在通往临水方向的小树林集结。冲不出去的,只好牺牲。我会自己去接小姐,护她突围。” 第一百四十三章 保证 哨站。只有你我二人,彼此相对。 你说:“琴儿,刚刚你都听到我们的布置了。我要离开你一会儿,去参加战斗。你自己小心保重。” 我说:“整支队伍里,就只有你负伤了。一定要自己去杀忽那吗?” 你说:“是的。因为就算我负伤了,作战能力也是这些人当中最强的。我去能用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 我说:“可是那天你想要用金钟罩都不能成功,负伤后流了那么多血,而且还” 你说:“相信我。我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我不会破坏整个战斗,不会拿弟兄们的性命开玩笑。” 你说:“于文涛和忽那直接交过手。他曾肯定地告诉我说,忽那打不过他。如果忽那打不过于兄,那就不会是我的对手。我能很快解决他。他都不一定能够有机会还手。我会是非常安全的。我保证,这次不会再次受伤。你放心。” 你说:“琴儿,你的袖箭还在吗?” 我说:“还在。自从你送给我,我日夜都带在身上,藏在内衣袖中,除了洗澡,须臾都不离身。” 你说:“很好。琴儿,你放心跟他们去哨站等着我。我会毫发无损地回来。我不会抛下你一个人,留在这乱世之中。在你安全之前,我不会死。” 我忍不住泪光盈盈。我说:“有你的平安,才有我的安全。你不要受伤,不能死。你要活着结束战争,我们一起共享太平。” 你说:“好。活着。”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崩地裂 黄桑峪口营地。凌晨。 忽那在酣睡中突然被天崩地裂的一连串巨响惊醒了。 他睁开眼睛,无比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悬浮在床板上方的空气中。 就当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想要用力掐自己一把的时候,身体碰地一声沉重地落回了床板上,一下子把他砸回了现实中。 他发现整个房屋都在摇晃,乃至在跳跃。 他心下一惊,立刻就从床上跳到了地面上。 他抓起马刀,踉踉跄跄地在倾斜跳动的地面上移动着,来到了窗前,这时地面的晃动更加剧烈,好像一万个魔鬼正从地下列队经过一样,他必须伸手抓住窗棂才能保持身体平衡。 他看着窗外,在划过云层的闪电之中,他看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景象: 对面的大山,它正在向他走来! 在忽那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对面的大山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向中间塌陷下去,然后整个山体从上到下从中撕裂,绿色的植被当中,赫然出现了一段灰褐色的嶙峋断层,前面的山体像雪崩一样地向前滑动了多达十丈。【ㄨ】 一瞬间,忽那产生了幻觉,就仿佛那座大山正朝他扑过来一样!他惊骇得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了! 整个营地的惊恐和他一样,从梦中惊醒的士兵们被这从未见过的恐怖景象完全震慑了。他们在大地的颤动中东倒西歪地跑到了营房外面,魂不附体地看着对面的移动中的大山。到处都是喊叫和跑动,摔倒和兵器的撞击声。 他们的战马也受到了惊吓,在马厮里发出凄厉的嘶鸣,它们奋蹄挣扎着,想要冲破束缚,逃出正在剧烈摇晃的马厮。马匹的挣扎和前来阻止马匹逃窜的士兵们混在一起,乱成一团。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忽那清醒过来,他意识到营地中的一片混乱,他大声吼叫起来:“不要乱!所有人待在原地,不要乱跑!控制好战马!”在他连续的吼叫当中,营地惊惶错乱的沸腾开始冷却下来。 忽那提着马刀冲到屋外,他克制着大地摇晃带来的晕眩感,挥刀弹压着士兵们的秩序:“所有人!找到你们的武器!戒备敌军!” 就在营地的秩序开始恢复时,有士兵指着对面的山体高声喊叫起来:“龙!龙!有龙!”忽那抬眼看时,只见对面山顶上果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白龙。定睛细看,原来是从山顶清风湖倾泻而出的洪水。洪水奔涌咆哮着,在绿色的植被中强行冲出一条洪道,飞流直下,和滂沱不止的暴雨汇合。 忽那心里叫了一声“不好!”他想到了驻扎在山下庄镇里的大部队。 就在他心惊肉跳地意识到灭顶之灾正在向他们直扑而去的时候,水流巨大的冲刷力量,已令斜坡上大量的冰川风化物开始滚动起来。滚动的泥土石块越来越多,洪水的颜色越来越混浊。 忽那提着刀呆立在那里。眼看着对面的白龙变成了一条巨大的黑色泥龙,最后连重达千斤的巨石和参天大树也被挟裹进狂流,泥龙的龙头越抬越高,下冲速度越来越快,龙头部分黑烟滚滚,高达百丈,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崔家集方向倾泻而下。 “草原的神啊!”他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绝望地意识到山下的部队,必定要全军覆灭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但是,面对如此凶暴的自然力量,他完全不知道自己除了呆立在这里之外,还能够做点什么。 据历史记载,当时的特大泥石流最高流速可能达到10米/秒,凶悍之况,可想而知。因为石块在滚动跳动的时候互相碰撞,整个泥流又不断地撞击山沟崖壁,所以泥龙发出惊天动地的低沉轰鸣,犹如万马奔腾。其咆哮之厉,百里之外,亦可声闻。 这股滔滔浊流呼啸着冲到半路,与因山体滑动被迫改道而在沟内迅猛暴涨的地下河会合在一起,以“逆我者亡”的狂暴姿态,一路摧枯拉朽,冲进了山下的庄镇。 只有几秒钟时间,在数千万立方米的泥沙石块的倾泻冲击之下,房屋纷纷移动,顷刻间一切就变成了碎片,整个庄集瞬间就被埋葬在泥石堆之下。泥石堆涌入,厚达数丈,连庄集内最高地势处的房屋和最高大树木,也遭完全没顶。 不过这一切,在忽那的位置已经看不到了,他只看到大山脚下一片浓烟滚滚,黑色的尘烟在阵阵吼声当中,翻滚着升腾到空中,逐渐连对面的山体轮廓,也完全遮蔽在尘烟当中了。 面对着如此巨大的狰狞,忽那心里生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怖。他突然之间意识到了自己的险境: 现在,在整个汉地境内,就只有他的五百人了! 他们突然之间,就变成了一支孤军,陷入这堆刚刚形成的巨大泥沼中。 第一百四十五章 诛杀忽那 (一) 大地终于停止了颤动。【ㄨ】一切都安静下来。 营地的秩序初步恢复后,忽那浑身湿透地回到了房间里。 他立刻召集各队头目和巫师来到房间,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惊魂未定的各队头目中有人说,这必定是我们的军队做了什么触犯山神的事情,引得汉人的山神震怒显灵。 忽那心里也有这种想法,但他毕竟更为清醒一点。 他想起了山崩前的巨大爆炸声。就是这可疑的雷霆之声,让他想到事情还有另外的可能性:这是汉军干的! 他想起偷袭峪口前那个前来投靠的汉人。想起他曾对黑塞说过,除了驻扎峪口的汉人守军之外,附近有个叫清风寨的地方,还有一支500人的汉军非战斗部队。 他想起偷袭崔家集得手那天,那两个在箭雨中冲出重围逃走的汉人。 他心里警惕起来。 他想了想,做出了自己认为比较稳妥的决定:派出两支百人小队,从两个方向探索下山,去看看山下庄集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了,有没有逃脱出来的部队,有没有援救出更多人马的可能性。 其他的小队立刻布防,紧闭营门,弓箭以待,随时准备迎战可能出现的汉军。 前往山下探查情况的小队离开后,忽那焦虑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为安定情绪,他令巫师占卜,以测凶吉。 就在巫师请神占卜完毕,正要向他报告占卜结果时,一个士兵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向他报告说,前方发现一小股自己人,大概有四五十人,正在惊慌失措、丢盔卸甲地朝营地溃逃而来。 士兵说,在这四五十人的后面,紧追着一支大概有两百人的汉军。士兵判断,这四五十人可能是在半山巡逻而侥幸逃过山崩灾难的黑塞残部,在灾难发生之后,决定到营地来与忽那会合,途中遇到了汉军的伏击和追赶。士兵向忽那请示该怎样处置。 忽那扔下巫师和占卜的结果,赶到了营门处。 情况果如士兵所说。那支穿着己方黑色盔甲的四五十人的败兵正在没命地朝营地方向狂奔而来,在他们身后大约半里的距离,隐约能看到汉军的盔甲和兵器的反光。 忽那令手下打开营门,放那些惊魂不定的败兵进来,然后弓箭射击,阻击后面的汉军。 营门刚一打开,这群败兵便仓惶涌入。 他们的马匹在营地里四散窜开,惊惶之下,有的败兵不辨东西,一直朝营地深处奔逃而来。 忽那正要喝止他们的逃窜,稳住阵脚,并令弓箭手弓箭上弦,瞄准汉军。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脸上的汗毛被一阵微小但迅疾的风吹得倒伏下去。 (二) 就在这个微妙的感觉生起的同时,他发觉败兵当中有一骑正以疾如闪电的速度直奔他而来! 这个骑兵的马速极快,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就在他脑子里过了一个念头的工夫,那骑兵瞬间已冲到了距离他只有一箭之地的地方。 看着这个骑兵不偏不倚地直奔他而来,忽那心中突然打了一个闪:糟了,中计了! 惊恐之中,他伸手拔刀,并且高叫:“他们是汉军!” 就在最后一个“军”字出口的一刹那,他感觉到抓到刀柄,正在抬起来的胳膊一阵剧痛,随即他就看到整条胳膊和那把刀都在空中飞舞着向一旁掉下去。 就在他看到这个景象的同时,那骑兵的马已经一阵狂风般地冲过了他,和他错开了。 他在突然失去胳膊可用的困惑当中,看到那马错开之后又飞快地掉转头来。 但是,奇怪的是,那骑兵并没有再次向他冲过来,而是冲向了醒悟过来、正向关闭营门的士兵。 就在他奇怪为何那骑兵不再攻击他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胸口已经被什么贯穿了一个圆形的大洞。 他能感觉到有风从那洞里穿过自己的身体,吹向背后。 那骑兵用长枪准确洞穿他心脏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太惊人了,甚至快过了神经传导的速度,以致于他的心脏几秒钟之后才反应过来,才感觉到已经被彻底捣毁洞穿,无法工作了! 他现在明白,为何那骑兵丢弃他去抢夺营门了。 因为他刚刚已经被那骑兵杀死了! 就在他意识到自己被杀死了的时候,一股血柱从那个洞里狂喷出来,直喷到两三米远的地方。 天啊,这是什么样的速度!这是鬼神的速度!他不是人!他不可能是人! 就在忽那这样想着,向地面栽倒下去的时候,冲入营地的汉军在那骑兵的一马当先,砍瓜切菜之下,已经夺取了营门,并砍杀了准备射击的弓箭手。 后队的两百名汉军如潮水般地冲进了营地。 这就是史书上记载的你的第一仗。 在傅天亮、吴顺和张保的队伍赶到增援策应之前,黄桑峪口营地的战斗就已经全部结束了。 这次作战的战果是:黑塞、忽那部的三千骑兵前锋部队全部被歼灭,无一漏网。 黑塞从发起对峪口的偷袭到全军被歼灭,相隔只有72小时。 汉军的损失是:4名轻伤,无一阵亡。 四支汉军队伍在营地会合的时候,他们爆发出欢呼声再次震动了山谷。 这就是你辉煌的第一仗,天崩地裂的第一仗,鬼神皆惊的第一仗! 这就是后来的传说中,你神通广大,可以呼风唤雨、移山倒海的由来。 经此一仗,你在这支核心汉军队伍中的绝对权威地位就变得牢不可破。从此,它都没有再动摇过。 (三) 在随后的交锋当中,无数的敌军都领略过你手中的马刀和你惊人的闪电速度。但那并不是你最得心应手的武器。你最得心应手的武器是一把看不见的刀。你总是能用这把看不见的刀,在战场上随心所欲地切割时空,你总是能在总体不利于你的时空当中,准确地把握到敌人的缺点和漏洞,切割出局部有利于你的时空来。 你做到了你所说的,从此以后,战场的规则、战争的节奏就都由你来决定了。你从来没有在敌人希望的战场上打过敌人想要的战争,你一直都是在自己确定的战场上,迫使敌人打着你希望打的战争。 忽那,这个在敌军中地位不高的将领,因为成为了你马下的第一个殒命者,而也被载入了各方史册,名字流传久远。这是他死时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意外。 在这场战斗中,最后一个阵亡的人,是被忽那扔在房间里的大巫师。当汉军抓到他,并把他一刀两段的时候,他正瑟缩在他的占卜结果旁边。他最后的占卜结果是:大凶。 你没有说错。 五百人,已经足够做很多事情了。如果他们在一个杰出将领的统领之下的话。 (四) 刘言看到有关这次战斗的描述时,已经是在数十天之后了,那时,整个战局都已经被你改变了。 他读完了奏章之后,半晌还不能相信上面写的事情都是真的。 他现在想起你离开峒城之后,雷士诚恳切的再三陈词,想起雷士诚如何描述他对你才华和潜力的评价。 他现在知道,雷士诚是多么的忠诚和正确。 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了。 他明白自己损失了多么可贵的东西。而且,他也明白了,他损失的东西,是不可能再属于他了。 历史常常就是这么一回事,当它把机会送给你的时候,若你错过了,你就没有机会再选择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等待 等待是一张自我编织的罗网,是一种自我实施的刑罚。【ㄨ】 我一直站在窗边谛听着马蹄的声音。 我禁止自己挪动一步,甚至不敢喝一口水,我也不与周围的人交谈说话。 我把自己长久束缚在同一个静止不变的姿态当中。就像一个已经被判决死刑,还在等待宣布何时执行的人那样。 除了焦灼,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只要外面的风雨声中,有丝毫异常的声响,我首先的本能冲动就是“辨识”。 我急不可耐地希望这是黄桑峪口的报捷信号所发出的声音,如果发现不是,我则对这种声音的来源产生出某种激昂的愤怒,既然不是代表着你一切平安的声音,为何要将我惊醒过来呢。 等待的过程,充满了对命运的失控感。 等待带来的焦灼,一如生命嗅到死亡迫近时的那种焦灼一样,无法克服。 因为每一分钟的等待都会造成自我的严重消蚀,所以我觉得,让一个期待的人长久地等待,和拿刀一刀一刀地切割她是没有区别的。 我打量着房间里的士兵们,他们有的在彼此交谈,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拨弄火苗,我知道他们也在等待。——但他们不是像我这样地在等待! 在你去世以后很久,出于某种长久的习惯,我有时候还会不由自主地陷入这样的等待。 虽然我的等待已经失去了对象。我依然保持了用某种谵妄奇想来与你神交心会的习惯。 就如同一个在战争中刚刚被截肢的人,依然能感觉到已经失去的残肢的存在。 第一百四十七章 永别故乡 到达黄桑峪口营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下了多日的暴雨,终于停了。 你骑马立在营门口等着我。 看到我们的马队,你策马向我迎了过来。 我们的马头接近了。 两匹马停下来,甩着长长的尾巴,彼此蹭着对方的脸颊,喷着响鼻。 你伸手牵过我的马的缰绳。你对我说:“你看,我都完好无缺,没有再受伤。” 我们骑马站在山崖边,一起看着下面的家乡。 现在,那里死寂无声,消灭了一切生命的痕迹,变成了一片堆满泥浆和各种怪异叠置的大大小小的石块的史前荒原。 我们的家,我们的宅院,我们死去的亲人,我们的童年和少年,还有我们的仇敌,就这样,都被永远地,埋葬在了厚厚的泥石之下。【ㄨ】 一阵无法言表的心酸涌上心头,我的眼眶就被泪水充盈了。 我父母和你母亲的坟茔,你父亲的灵堂和棺椁,不知生死的姨娘、不明下落的大哥,所有的仆从和邻居,我们最喜欢的屋脊,还有父亲阵亡的打谷场,所有这些人、这些地点发生的故事,现在,都从世界上消失了,再也无法回去,再也无法看到了。 你说:“父母亲,伯父伯母,还有所有死去的乡亲们,我回来晚了,没有救到你们。对不起,我就这样把你们永远地埋葬在这片泥石之下了。” 你说:“请你们在此安息吧。” 你说:“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你说:“你们会一直活在我心里,直到我死亡。” 我看着你,看到你心里的难过。 我转过头,擦掉了眼中将要涌出的泪水。 我对你说:“你已为他们报仇了。” 你摇摇头。你说:“还没有。让他们死亡的,并不止是那些为他们陪葬了的敌人。让他们死亡的,是战争,是人们彼此之间的敌对和仇恨。” 你说:“所以,我还要去消灭战争。” 你说:“之后,还要去消除,人们内心的敌对和仇恨。” 你说:“我也许能足够好运停止这场战争。但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除,人们内心的敌对和仇恨。” 你说:“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 那天,我们一起站在峪口俯视曾经的家园时,我说:“不知道姨娘和大哥怎样了?不知道他们后来发生了什么?” 你说:“我想他们都死了。” 我的眼泪再次涌了上来。 我说:“怎么会这样?姨娘是亲手把我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但是最后,她却要杀了我。就像大哥,是你唯一的兄弟,却决心要杀了你。” 我说:“我们本来是好好的一家人。到最后,却变成这样。” 你看了我一会儿。你说:“有时候,事情就会是这样的。生来是亲人的人,到最后,却会变成仇人。” 我们静默无声地看着那片刚刚出现在世界上的、陌生的荒原。 现在,想要杀死我们的他们,都死了。而我们,却还活着。 命运的诡异,常常就是这样。 那是我在那一生当中,最后一次凝望故乡。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一进草原(上) (一) 黄桑峪口营地。军事会议。 桌上一灯如豆。灯下照映出来的,是于文涛多年来积攒下来的草原地区作战地图。其中有些是他们的勘探结果,有些是在历年的交战过程中从勿吉人那里缴获的。 和于文涛往来的那段时间,于文涛把他看家底的这些宝贝全都拿给你看了。你把这些图早已看得滚瓜烂熟,达到了不用看图就可以完全复制的程度。 于文涛曾对你说,他攒了这些地图很长时间了,但总也没有机会打到草原去,他热切地希望你能够有机会出击草原,用上这些地图。他对你足具信心。他相信,你一定能扭转百年战事中汉军的退守之势,转守为攻,也让草原上嚣张的勿吉人尝尝汉军千里奔驰,雷霆打击的威力。 忽那占领峪口之后,还没来得及管这批地图就灭亡了。因此它们都还好好地保存着,给你后续的行动提供了重要的保障。 傅天亮问:“统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行动?我们能够再阻止后面的蒙吉纳部吗?” 你说:“阻止?不。我们要去消灭蒙吉纳部!就像我们消灭了黑塞部一样,我们也要彻底全歼蒙吉纳部!” 你说:“我们要去以牙还牙!怎样以牙还牙?我们也要去侵略他们,要闯入他们的家,在他们的家门口抢劫他们,杀戮他们。去把他们施加给我们的一切,都原样还给他们!” 你说:“这就是我们的下一步行动。我们要攻击他们!让他们明白,战争里只有恐惧和死亡,根本就没有利益!” 你说:“从现在起,我们要持续不断地这样打击他们。让他们了解,战争一旦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是安全的,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是安全的。没人能从中占到任何便宜。我们要打得他们全都真正地明白这一点!” 你看着大家。你说:“我要去一个一个地杀掉他们汗王的亲人,一直杀到他无法承受,愿意退出战争,或者,他本人也死于战争。” 你的第二个行动方案,和第一个那样,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但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在心里有过任何怀疑。他们信赖你。他们相信,你可以做到。 你们的军事会议历经一个多时辰才散会。 会上你详细介绍了进入草原后详细的作战原则和配合战术。主要将领和头目都参与了作战的图上推演。 这就是史册上记载的你的“一进草原”行动。 “一进草原”行动是你在未呈报南汉王廷,也未有任何汉军其他部队策应掩护支援的情况下,单独进行的军事行动,是新汉军名扬天下的第一次大型军事行动。 正是从这次行动的密集高强度作战中,北胡各族领教到了你全新战法的所向披靡,而刘言也终于认识到了,峒城接见时他那种轻描淡写的打发,让他失去的是什么。 当这次行动胜利结束时,全天下都已经知道了你的名字。 (二) 军事会议后,你回到居住的营房来。 我已经准备好茶水、饭食在营房里等着你。 上次为你做这些事情时,我还是处子之身,父亲和家宅还在,景云也没有被赶出去,你也还是健康的,我们的爱情也正甜蜜着,没有任何的隔绝和裂痕,而现在,我已经是残败之柳,家破人亡,无处可去,身陷战事的风暴之中,你对我的感情也变得有点扑朔迷离,让我无法判定。想起这些巨大的变化,我就觉得恍如隔世。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呢?整个世界和生活都变得面目全非。 看着你凝重的脸色,我问:“听顺子说,你要领队去草原上?” 你说:“是的。既然大索部差不多倾巢出动来攻打我们,他在草原上的老营必定力量空虚。我要去抄他的后路,踹了他的老营。” “你们人数实在太少了,勿吉人可是有百万战力强悍的骑兵。你们孤军深入草原会很危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因为非常危险,所以,他们断然想不到我们会有胆去那里。” “可是,你伤病在身,怎么受得了这样的长途奔袭和激烈战斗呢?若你父母亲还在,怎么忍心看到你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危险里。” “琴儿,为了停止错误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危险的事。”你说,“我知道怎样做才能成功。所以,我应该去。这是我的责任。” “我可以跟你去吗?”我问。 你断然回答:“绝对不可以。趁蒙吉纳部的前锋还没有到达,通向草原后方的路还没有被他们堵死,还留有缝隙,我们必须马上就出发。时间非常紧迫。你不能跟我一起去。我的人太少了,也无法分出足够的力量,冒着和蒙吉纳前锋部队劈面遭遇的危险,护送你安全去临水镇。你只能留在这里,藏在山上,等我回来。” 你说:“我走后的几天,你会非常的危险。因为马上就会到达的蒙吉纳部,发现山崩之后,必定会搜山寻找有没有黑塞部的残存,也必定会来峪口察看己方部队的情况。他们会在这里发现和汉军交锋的痕迹,会知道这里有汉军活动,他们必定会拉网搜捕汉军。他们会满山找我们。” “你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让他们抓住。我会尽最大的可能,迫使他们放弃搜山,从这里撤走。但是,我至少也需要六天或者七天才能做到,无法再早了。你必须要坚持六到七天。” “我满打满算,只能留下20个人保护你。一个都没有办法再多了。无论如何,藏在我们熟悉地形的山里,比在半路上正面遭遇他们的前锋队伍,总要更安全一点。” 我难过地说:“是我拖累你。” 你说:“不。琴儿,你是我所有行动的动力。”你说,“因为有你,我才会有坚定决心和行动勇气。” 你说:“你要坚持我回来。若我回来不能见到你在这里等着我,这场战争,对我来说,也许就再也没有参与下去的意义。” 你说:“你明白吗?你要活着,平安等我回来。” 我说:“好。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我是父亲的女儿,我的身上流着的,是父亲的血液。我能够保护好自己。我一定平安地在这里迎接你凯旋归来。” 我说:“看,这是你送我的袖箭。我一直都带着它。日夜都不会离身。这一次,我会正确地使用它。” 你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们用全部的灵魂深情地彼此看着。 你说:“琴儿,你要活着。” 我说:“你也要活着。”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一进草原 (下) (一) 黄桑峪口营地。【ㄨ】 你斜袒着上衣,赤裸着上身,军医在处理你肩后和肋下的箭伤创口,检查缝线,敷上金创药。 军医处理完毕后,吴顺便小心翼翼地帮助你穿好上衣。 军医说:“启禀统领,伤口的愈合情况不是太好。” 你说:“没有进一步恶化,不影响行动,也就可以了。” 吴顺看着你。他犹豫了一下,对你说:“少主人,如果我们去草原,必定会有艰苦的奔波和很多激烈的硬仗要打。你和我们不同,你是病人啊,也是伤员,你需要休养,不能再有这种高度危险的军事行动了。” 军医马上随声附和。 你说:“我现在头脑清醒,四肢无缺,能吃能睡,能骑马能举刀,为什么不能参加战斗?” 吴顺跪下说:“我们从清川赶回来时,你本来就没有完全调养好,各种体能都没达到从前的水平。如果再持续劳累,伤口会一直愈合不好的,而且,可能会引起旧疾复发。” 他说:“让我和傅统领带队去草原吧。你留下来保护小姐。” 你摇头。你说:“你们有把握消灭蒙吉纳部吗?有把握把带去的部队平安带回来吗?” 吴顺不说话了。 你说:“我也想一直都在清川休养啊。可是,如今已是敌人大军压境,情势千钧一发,你们以为我有别的选择吗?” 吴顺低下头。 你看着吴顺。你说:“顺子,我身上有很多肌肉和很多血液,我只是缺少了其中很少的几块肌肉和一些血液罢了,难道,我就因此不成其为我了吗?” 你对他说:“有你在身边帮着我,我不会有事的。【ㄨ】” 吴顺看着你,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抿了抿嘴,放弃了劝说你的想法。 他低头说:“是。我会帮你。” (二) 峪口营地。你和傅天亮单独相对。 你说:“傅兄。这次,你不能跟我去草原了。我想请你留下来,保护琴儿。我把最珍视的人托付给你了。她是陈将军的女儿,是我们庄镇上幸存下来的唯一的女人。我们驻守在庄镇的附近,但却没能挽救庄集的覆灭,比起她的父亲来,我们是有愧的。若我们连她也保护不了,怎么有脸去面对她父亲的英灵?” 你说:“此去作战艰苦,我没可能带着她,也没把握保障她在草原上安全。我只能把她留在这里。” 你说:“我走后,她将会面临数千敌人的拉网搜山。我们不能让她一个女人去对面这么多凶残野蛮的敌人。我必须留下一个得力的人来保护她。本来,吴顺是最好的人选,但是我必须带走他。我们当中,只有他会说敌人的语言,只有他最熟悉草原的情况。” 你说:“如果我们此战大获全胜,承担这项任务,会影响你的功绩。你会愿意吗?” 傅天亮说:“标下明白。陈将军也是我父兄的救命恩人,没有陈将军的栽培提携,也不会有我的今天。请放心。对小姐父亲的英灵起誓,我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好小姐,绝不让敌军伤害她。” 你紧握着傅天亮的手。你说:“谢谢。” 你说:“谢谢师兄的帮助。” 你停顿了一下,说:“如果,如果有万一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傅天亮看了看你。他说:“这正是标下想要请示的。可以吗?” 你说:“可以。” 你说:“不能让她落入那些野兽手里。” 你说:“我想,她也不要。” (三) 黄桑峪口的战斗结束后,部队休整了大半天的时间。 入夜之后,汉军兵分两路。 你、张保、吴顺率领部队,以人均6-7匹战马的配备,携带15天的给养、2名敌军俘虏和剩余的火药,从峪口离开。你们拟快速向西绕行数百里,迂回到人迹罕至的库姆古河道,穿越该地区的风化石地带,从那里奔袭大索部最重要的牧宿地:卡诺湖区。 傅天亮带领20名崔家集的士兵,保护着我,也离开了峪口营地,在山中隐蔽起来,严阵以待随后蒙吉纳部的抵达和搜山。 我们在峪口的军营门前又一次分别。 我骑马立在傅天亮身边,看着你的身影消失在浓密的黑暗里。 我站在那里,看着你们的整支队伍都消失不见了。 我看着你们消失的方向,觉得整个人都空掉了。 傅天亮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我没有听到。 他再次叫了我一声。我清醒过来。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和孤独。人,为什么要生到世界上来,承受所有的这一切呢。我们为什么要出生呢。 我把眼光从你消失的方向收了回来。 傅天亮对我说:“他会回来的。” 他说:“他是上天选出来,结束这场战争的。” 第一百五十回 奔袭卡诺 (上) 半夜时分。在晦暗不明的月光下,你率领的五百汉军及两千多匹战马组成的马队,在昼夜不停地疾驰了九百里之后,鬼魅般地穿出了人迹罕至的库姆古河道风化地带,出现在卡诺湖牧宿地的草原上。 马队静静地停止在风化地带林立的怪石和沙堆之间。等待着你的命令。 卡诺湖牧场,是大索部占据的水草最丰美的传统牧宿地之一。 卡诺湖,对于大索而言,就是母亲湖。他从小就在湖边长大,在他心目中,这座湖就是圣湖,是他部族力量不尽的来源。在未有出征的时候,大索每年都会长时间地居住在卡诺湖畔。因为大规模的南侵,大索带走了卡诺湖区的大部分部族壮丁,如今留守在这里的,是大索的叔父寿拓王爷的部落。 你此来,就是要给大索一个下马威,在他最喜欢的牧宿地,杀了和他关系最好的叔父寿拓。 你骑行到队伍的最前方,向前眺望。 你看到了前方幽蓝色的卡诺湖,它在月色下发出隐约的粼粼波光。 整个草原非常安静。大索手下的另一个部族,寿拓部的上百个大小毡包伫立在湖边的草地上。 所有的毡包里都是黑暗的。他们都在熟睡当中。 你说:“张保,派两个人悄悄靠近,看看他们有没有哨兵和防卫。” “是。” 你伫立在怪石之后,等待着。 整支马队,无论是士兵,还是战马,在严格的训练之下,保持了高度的战术纪律,全体保持着纹丝不动,没有任何响动,就连战马的喷鼻和马蹄的轻微踏动,也完全没有。 你们埋伏在石柱和沙堆的阴影当中,就像是狩猎前屏气息声的豹子一样。 片刻之间,张保的侦察兵前来回报,因为这里已经属于草原的核心地带,几百年来,汉军从未深入到达过如此之远的敌方区域,因此,寿拓部完全都没有想到会有汉军从天而降,突然来袭。加之这里远离戎先、吐蕃和西贝的部族,所以,他没有做任何防备,甚至连一个哨兵也没有安排! 你心中大喜,暗道:“天助我也!” 你伸手把头盔上的面部护具放了下来。你取下长枪,攥在手中。你转身面对部队。 你说:“听好。我们分三路冲进营地。我在中间,取最大的毡房。吴顺在左,张保在右。所有人不要下马,见毡房就冲击踩踏,见人就杀,不分男女老幼,不要杀战马。见到有指挥能力的、高官级的将领,立刻多人围杀。” 你说:“我们要像暴风一样地从营地杀过去,穿越营地之后,再杀回来,就这样反复冲杀。如果敌人被击溃逃窜,就在后面搏命穷追,就算追到天边,也一定要全部杀掉他们,一个活口都不能放走!尽量不要弄出火光。” 你说:“大家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回答。 你扭转马头,面向卡诺湖的波光。 你下令道:“大家跟着我,全速冲锋!杀!” 话音未落,你就一马当先冲向了草原。 顷刻之间,怪石沙堆之中就涌出了一阵黑色的狂涛。在震天动地的呐喊和两千多匹战马的极速奔腾之中,汉军高举马刀,如决堤的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扑向了湖边的营地。 这是敌军第一次领教新汉军气势磅礴的全速冲锋,那种场面真是让人惊心动魄!巨大的声响和大地强烈的颤动,令整个卡诺湖的湖水都翻腾起来了。带着光晕的月亮顷刻在湖水中碎为无数银屑。 寿拓部立刻就陷入了没顶之灾的惊恐和混乱当中。 当汉军的战马踏破帐篷时,很多敌方士兵都还在睡梦当中。不少士兵惊惶之下,兵器尚未摸到就被砍翻在地,根本都没有看清是谁杀了自己。 一时间,营地乱成一团,到处都是妇孺的惊叫和士兵被杀的惨叫之声,他们在营地里四处逃窜,根本未形成有组织的抵抗。 汉军第一轮的冲杀就在营地留下了四百多具尸体。 就在敌人刚从倒塌的毡房中钻出来的时候,汉军的马队又狂卷而来,顷刻之间又是一片闪亮的刀光和绝望的惨叫。 寿拓部有名的勇士桑格云布,从第一轮的袭击中逃脱后,从一个士兵的尸体上找到了一把马刀,他从毡房下面钻出来,加入了战斗。在奋勇劈杀了两名围攻他的汉军后,他感到脑后一阵强劲的风声。 他刚回过身来,一只银色的枪尖已经到了他鼻子的前方,他鼻子上的皮肤瞬间因为枪尖寒气的刺激而起了一层皱纹。 仓惶之下,他本能地举刀格挡。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刀还没有完全举起,长枪就贯穿了他的鼻子,从他的脑后露出了枪尖。长枪的力道是如此凌厉,以致于他的整个身体都被串在枪上向后飞了起来。 他在剧痛当中伸手抓住了枪杆,带着枪杆沉重地砸在地面上。 但是他并没有马上毙命,而是表现出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强悍。 他居然还能抓住枪杆,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想要寻找刚刚刺他的人,和那人同归于尽。 就在他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你的战马如同狂风般席卷而过。 狂风过后,桑格云布就像一片枯叶一样地坠落下去。 你的短剑从他后心插入,深没至柄。连血都还没来得及流出,桑格云布便一命呜呼,成为继黑塞和忽那之后,第三个连你面目都没看到就阵亡的敌军将领。 就在你对付桑格云布的短暂工夫,寿拓从大帐中逃窜出来,他连裤子都来不及穿,赤身裸体就跳上一匹战马,向东亡命逃走。正给冲杀回来的吴顺见到。 吴顺带了20名汉军在他身后穷追不舍,双方在草原上展开了生死角逐。 寿拓被汉军追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在拂晓前最浓厚的黑暗当中,他终于被汉军追上,一阵混战之后,被汉军乱刀砍死。 吴顺率队回到卡诺湖边的时候,战斗已经全部结束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奔袭卡诺(下) 卡诺湖突袭之战,汉军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雷不及掩耳地歼敌八百余人,还俘获了营地里的老弱妇孺两百多名。【ㄨ】 他们都瑟缩着被圈禁靠近湖岸的营地一角,等待着你的发落。 所有的人都紧紧地靠在一起互相依偎着,在火把的光照中,他们用恐惧的眼神看着你。他们其实早已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多次侵袭汉地的过程中,他们对于抢掠无用的汉地妇孺,一般都是这样处理掉的。在北胡诸族的纷争中,落败的部族被杀得鸡犬不留,也早就是家常便饭。你千里奔袭而来,一定是为了取得最大最惊人的战果。为了让战果产生震撼敌方心理的效果,你一定会屠杀他们。 果然,你过来了。 你在逐渐发亮的天色当中,缓慢地策马走近了他们。 你策马围着这些俘虏慢慢地走了一圈。他们当中有孩童、有少年,有老人,有怀孕的妇人和少女。 你的眼神从他们的脸上逐一掠过。【ㄨ】 你和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你把他们逐一看过一遍之后,就对汉军下令:“把他们带到湖边去,全部射杀。” 这些勿吉人的俘虏虽然没有听懂你的命令,但从汉军气势汹汹扑将过来的凌厉杀气当中,感知到了末日的到来。 顿时人群恐慌了起来,哭喊声四起。大家死死地抱在一起,不让汉军把任何一个人拖拉出去。一时间,汉军的驱赶拖拽和他们绝望的抗拒,令场面很混乱。 你骑马站在距离这片混乱五十步远的地方,没有任何表情地看着这些的发生。 在一片混乱当中,一位白发的老妇从士兵的包围圈中爬了出来。她哭喊着朝你奔来。 你的卫兵发现了她,想要过去拦阻她。 你伸手制止了他们。 你让这老妇人连滚带爬地到了你的马前。 她失魂落魄地跪在那里,涕泪交流地对你大声恳求着什么。 “她说什么?”你偏过头,问吴顺。 吴顺翻译道:“她求你放过她最小的两个孙子。她说,那么小的孩子,还在襁褓中吃奶,他们什么错都没有犯过,双手没有沾上汉人的鲜血,将来也不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事情。她不敢求你饶过这些成年的男女,也不请求你能饶过无用待死的白发老人,她只请求你饶了这么小的孩子。她说,你也是母亲生养的,她相信你的母亲是非常慈祥的,你母亲一定能够理解她那颗滴血的心。” 你的马动弹了一下。 吴顺继续说:“她说,你看起来不是凶恶的人,她说,如果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杀了,你浑身就会沾染鲜血,永远都洗刷不清。她请你不要做让你母亲都会心惊的事情,不要让她以你为羞耻。” 你的马再次轻踏了一步。你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表情。 老妇在你面前绝望地号哭。她的白发散落开来,遮住了她的面孔。 “叫她不要哭。听我说话。”你对吴顺说。 吴顺翻译之后,那老妇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 她安静下来,带着满脸的泪水跪在那里,看着你。 你对着她被白发遮掩了大半的面孔看了一会儿。 然后,你对她说:“夫人。我千里而来,不是为了来杀掉你的儿孙的。我是来停止这场战争的。让所有的人都离开这场战争。” 你说:“因为你们的汗王,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你们的长子,不肯活着离开这场战争,所以,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让他们看着你们先行这样离开。我也没有做特别凶残的事情。我只做了你们的男人们在我们的家园里做的事情。我只做了和他们同样的事情。如果你们觉得这种事情太过残忍,非常不合理,那么,就请不要把它加诸别人。如果你们把它加诸别人了,就一定要清楚,它必定会回到你们自己的身上。你们把什么加诸别人,最后就原样得到什么。不会有丝毫的错乱,也没有逃脱的侥幸。” 你提高声音,对着那边的老弱妇孺说:“现在,我只是邀请你们看看什么叫做战争。它不是光荣,不是财富,不是前途,不是安全。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痛苦。难以忍耐的痛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你说:“记住这一点。若有来生,永远都不要为了任何原因,选择发动战争。请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害人祸己。” 你说:“当你们的族人看到你们的尸体,他们就会搞清楚,什么叫做战争。战争会让你们失去一切,而得到的,仅仅只是痛苦。可叹他们不听良言相劝,只能看懂这样血写的教本。我是迫不得己,只能用这样的教本。” 你无动于衷地站着,等着吴顺把你的话逐句翻译过去。 然后,你再次下令:“把他们都带走,全部杀掉。” 士兵们把俘虏带到卡诺湖边,将他们十个一排,分批驱赶到湖水当中齐膝盖深的地方,然后对准他们施放箭矢。 在整个屠戮的过程中,你始终立马站在湖边,看着箭矢穿透他们的身体,看着他们成排成行地倒下去,浸泡漂浮在湖水中,把岸边的湖水都染成了血红的颜色。 你一言不发地目睹了屠杀的全过程。没有人知道,那时你的心里在想着什么。 天色完全大亮的时候,上千人的寿拓部,就这样,永久地从草原上消失了。 在他们酣然入睡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想到,部落的历史,会是如此这般地,就此结束。 当最后一个人在湖边被射杀之后,你策马离开了湖岸。 你下令汉军布防,分批轮换休息、吃饭。 毡房里的灯火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又逐渐熄灭。 汉军在卡诺湖边的敌人营地休整了两个时辰,好好睡了一觉,补充了随身给养。 你下令把长途奔袭已经疲倦的马匹和战斗中负了伤的马匹,丢弃在营地,更换上敌军的战马。 然后,你带领汉军离开了卡诺湖的营地,奔向下一个突袭目标。 第一百五十二章 闻高 我们小小的马队穿行在密林当中。 没有人说话。只听到马蹄的滴答声、林中的昆虫飞舞的声音和高处的鸟叫声。 暴雨后的地面还很泥泞。马蹄不住地打滑。 我骑马的技术并不好。每当马蹄一闪或者马的脖颈突然低下去的时候,我都很紧张,觉得自己要从马上摔下去了。 我想着你教的骑马要诀,紧紧地带着缰绳。 我们走着的这条小路,十五年前我父亲曾经走过。他就是经过这条小路,火速赶到了与汗王激战中的崔家集。这就是他走向生命尽头的道路。如今,他的女儿又走在了这条路上。不过,这一次,走过小路的人不是为了去慷慨赴死,而是为了能逃出生天。 我这样全神贯注在骑马上,过了不知道多久。 忽然我感觉到身边有人挨得很近。【ㄨ】 我抬起头来。 我发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士兵正骑马紧紧靠在我的侧旁。他的大腿差不多完全挨着我的腿了。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和汗味。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带了一下马,距离他远了一点。 我觉得这个士兵看上去有点面熟,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 我感觉到他正在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我不由得也抬眼看了看他。 他对我笑了笑。他看了看在前面领队的傅天亮,又左右看了看。 他轻声说:“小姐,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从马上摔下来的。”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眼睛里有一种让我觉得很不安的东西。 于是,我回答说:“谢谢。” 他看着我。他再次笑了笑。他压低声音说:“我叫闻高。小姐一定不记得我了。” 我再次看了看他,在记忆里搜索了一下,却渺无印象。 他轻声说:“我家就住在老爷家边上。我从小就常常看到小姐出入府邸。” 他说:“小姐还记得有一年的清明节吗?大公子和小姐一起去扫墓。回来的时候,快到庄镇了,大公子的马差点撞到一个人。” 他说:“那时候,小姐还是一个小姑娘。不知道小姐还记不记得当时的情形。当时我只是站在路边,目光一直追随着小姐,忍不住跟着小姐的车向前走了五六步,大公子就骑马冲了过来,他的马直对着我冲过来,撞得我摔出去好远。然后他就责怪我冲撞了他的马,把我拖过来狠狠打了一顿。若不是小姐劝他罢手,我可能那时就被他打死了。小姐,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小姐对我有救命之恩啊。” 听了他的话,我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少年的影子。那次景云打他,根本就不是因为冲撞了自己的马匹,而是为了惩罚他竟然敢追着我看。我想起来了,当时景云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后,就把他丢弃在路边,任其自生自灭。景云用鞭子指点着他,大声斥责道:“就凭你,你也不看看你个贱民的身份,给我们提鞋都还不配呢,还敢睁着眼睛一直看?” 我不记得那少年的长相了。但我还记得他在被打的时候盯着大哥看的目光,那么仇恨的,那么不屈服的目光。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大汉。我说:“难道是你?” 他笑了笑。他说:“就是我。小姐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吧。可我,还一直记得小姐的恩德呢。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小姐的仁慈,和美丽。”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他直视着我的脸。 我感到脸上一阵烧灼。 我戒备地把脸侧转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和这人说话。 我说:“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他看着我,他说:“有些事情,虽然过去很久了,但是,你想要忘记,也忘记不了。” 就在这时,走在前面的傅天亮听到了声音。 他回头问道:“谁在说话?什么事情?” 我说:“是我在说话。我有点控制不住马。我觉得要摔下来了。” 傅天亮听了,就回身向我驶来。 闻高看他过来,向旁边让了一下,放慢了马速,和我拉开了距离。 我感到松了一口气。 傅天亮驰到我身边。他说:“小姐,你还行吗?” 我回头看了看闻高。我说:“我不太会骑马,这儿太滑了。” 傅天亮说:“那,小姐介意和我骑一匹马吗?我带着小姐吧,这样就安全了。” 我说:“好。” 我坐上傅天亮的马的时候,感到身后有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我的后背上。 我觉得被这双眼睛看得很难受,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看。闻高远远地跟在傅天亮的马后。 他远远地走在队伍里。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看到我回头,他对我笑了一下。 我觉得脊梁上冒升起了一股寒气,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第一百五十三章 葛尔草甸 卡诺之战的次日下午,日落时分。 汉军突然出现在大索部的另一个重要牧宿地:葛尔草甸。 驻扎在这里的是温塔尔部。温塔尔正当壮年,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是乌林登木汗王兄弟的长子,汗王嫡亲的侄儿,大索的堂弟。 温塔尔自小就在汗王身边,与大索一起长大,是大索的骑射伙伴和狩猎帮手,两人感情深厚,牢不可破,温塔尔长大后接替病故的父亲,担任了一支部落的领袖。他是大索的铁杆支持者和最强有力的盟友。温塔尔本人矫勇善战,顽强坚韧,战功累累,他的部众年轻力壮,精诚忠勇,在辅助大索捍卫汗位继承权的斗争中,他始终是大索最可靠的左膀右臂,起到了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任何针对大索汗王继承权的挑战中,温塔尔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态,誓同一切挑战者血战到底,拼个你死我活。他这样坚定的拥护和这样凶悍的姿态,让任何挑战者都不得不有所忌惮。大索每每出征时,都会把温塔尔留在草原上,震慑对他抱有敌意的部落,以绝后顾之忧。温塔尔就是大索心理上的定海神针。而你,此来就是要拔掉这根针! 在草原上,你精心选择的每一个攻击点都是大索最痛的穴位,让他蒙受的损失,都是对他继承汗位来说最不能忍受的损失。你就是要这样一再地刺痛他,一次又一次地粉碎他的心。 当时,温塔尔部正在准备晚饭。当穿着敌方黑色盔甲的汉军分两路冲进营地时,他们还以为是其他部落的同族有事造访。有一些士兵带着迎客的笑容向汉军走去,想要邀请来人下马一起吃晚饭。 当第一个敌人的士兵被砍倒的时候,他满脸都是惊讶的表情,而周围他的同伴也都木然呆立,完全不能作出适当反应。 杀戮在营地里迅速蔓延开来。 一个被袭击的士兵,正弯腰用铜勺搅拌一大锅羊肉汤,听到耳边风声呼啸,正待抬头观看,头却不听他的指挥,飞越了大锅,砸进了对面士兵的怀里。 当汉军的马队狂飙般掠过羊肉汤冲向温塔尔大帐的时候,那具无头的尸体,兀自在那里竖立了一段时间,其状甚是诡异。 温塔尔坐在案几前,端起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凑近脸部,正要享受的时候,一杆银色的长枪从大帐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刺进来,一枪正扎在他手中的汤盆上,整盆滚烫的肉汤一下子完全都倒在他的脸上。他惨叫了一声,一手捂住了脸。 但是,身为汗王一直器重的侄儿,温塔尔比叔叔寿拓要强得多了,只有半秒钟的时间,他就反应过来,这是有敌人袭击,虽然他还不知道敌人是谁,但他的战斗本能立刻就占了上风。他忍住脸部的剧痛,立刻向旁边侧倒下去,躲开了你随后的第二枪的刺杀。 温塔尔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发现自己的左眼还能睁开,他伸手摸到自己的佩刀。这时,你的战马已经跟着长枪冲入了他的大帐,你策马在帐中追杀他。 他连滚带爬地在地上躲避着你。 因为帐中空间不是很宽阔,你骑着马行动受到限制。温塔尔抓住这个空隙,成功逃出了大帐。他在帐外找到战马,跳了上去。 他拨转了马头,回来迎战你。这时你也正好从大帐中又冲了出来。你们劈面相逢。 温塔尔带着一脸被烫伤的狰狞,圆睁左眼,挥刀劈向你,他在右臂上倾注了全身的力气,想要把你连人带马一削两半,但他贯注在胳膊上的力量却突然奇怪地消失了,因为用力太猛,在惯性的作用下,他一下子就从战马上栽到了地上。 就在他被摔得眼冒金星的瞬间,他感觉到一样东西从空中掉下来砸在他烫伤的脸上。就在他反应过来,那是他还抓着佩刀的右臂时,他的左臂也已经离开了身体,通过他的左眼,他看见自己的左臂在你马前飞舞着,你的枪已经挂在了马环上,你手里持着一把锋利的马刀。 在这种奇异景象激起的巨大恐惧当中,他的求生本能压倒了战斗本能,他再次拼了命爬起来,想要逃跑,但是,他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后背,他看到自己没有头的身体正在向前爬。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头正在向与身体相反的方向飞去。在他的头落到地面之前,他看到自己无头的身体已经鲜血狂喷地倒在了上。 温塔尔这一生看到的最后景象就是:你用长枪挑起了他无头的尸体,把尸体甩到了他战马的马背上。你用枪杆在战马的后臀上狠狠抽打了一下,那匹战马受到极大的惊吓,嘶鸣一声,发狂般地带着他的身体向营地外冲去。就在这样一个令人诧异的景象当中,世界的光熄灭了。 温塔尔的战马驮着他的尸体落荒而逃,它按照自己熟悉的路线,于第二天下午跑到了汗王部附近的地方,费了很大的力气,汗王部的部众才识别出这居然是温塔尔,噩耗立刻被传送给了汗王。汗王大为震惊地前往察看时,寿拓部覆灭的报告也传到了。 初看到温塔尔的尸体时,汗王的判断是,这是内部的冲突和仇杀,但是寿拓部的消息让他明白,敌人是来自外部的。 汉军!居然有汉军深入到草原的如此位置来了!这是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情况! 汉军居然在草原上进攻他!居然在他家门口杀了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个侄儿! 你在三个照面之内就三下五除二干掉了矫勇善战的温塔尔,震撼了敌军,令敌军瞬间群龙无首,军心涣散,变得一片混乱,汉军的铁骑再度大显神威。葛尔草甸上的战斗,在短短二十分钟之内就结束了。 温塔尔部被一举击溃,他们仓惶之中丢下了五百多具尸体,余者在升起的夜幕当中四散逃走。 这一次,你没有命令汉军跟在后面穷追猛打,而是下令休整。 士兵们在敌人的营地里享受了他们做好的其热犹温的晚餐。 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洞 “他们来了。【ㄨ】”隐藏在半人深的草丛中,我们看到蒙吉纳的前锋部队出现在山下。 我们看着那股黑色的潮水沿着山坡向上蔓延。它用很快的速度冲向黄桑峪口营地所在的方向。他们人数很多,密密麻麻的。 “快走!大家跟上。”傅天亮低声地说。 我瘫软在山洞里的岩石上。 我坐在那里急促地喘气,感觉汗水沿着脖子和胸部的皮肤在滚落,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 傅天亮和其他人也都在喘气。 已经是第五天了。 我们在山里和搜山的敌军已经周旋了五天五夜了。 他们还没有撤走。 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不知道你究竟怎样了,战事究竟怎样了。 我努力平复着因为努力攀爬峭壁而狂跳不已的心脏的悸动。 我听到傅天亮在和他们商量对策。 傅天亮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早晚会被发现的。” 他说:“我们要分开行动。” 他说:“我们分成三组人,往三个方向引开敌军,剩下的人,保护小姐就隐藏在这里。这山洞在峭壁上,洞口也隐蔽,一时之间敌人发现不了。” 我听到他在分派士兵们的任务。我看着他向我走过来。 他说:“小姐,不用害怕。你好好藏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我们去把敌人引开。” 我说:“不。不可以。那样你们太危险了。我不能靠牺牲你们的性命来保护自己。” 傅天亮说:“我们是男人。保护好你,是我们的任务。” 我说:“傅统领……” 傅天亮说:“统领走之前把你的性命托付给我的。小姐,你要为统领归来而活着。你要为统领守护着他的心。” 傅天亮说:“保护你,事关新汉军的荣誉。请接受新汉军的保护和对你父亲的致敬。” 我看着他。我无法再说出什么。 傅天亮在对留下保护我的人交代。 他说:“如果我们摆脱了敌人,明天黄昏就会回来这里集结。如果我们明天黄昏没有回来,你们在这里再等我们半天。若是还没有回来,就是我们出事了。” 傅天亮说:“剩下的人,你们要誓死保护小姐不落到敌人手里。如果万一,你们知道怎么做吗?” 我说:“我绝不会让自己落到他们手里。” 我看着傅天亮带着他们往外走。 我说:“傅统领。傅大哥。”他回头看我。 我说:“你们一定要小心,要平安回来。”他点头。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洞口。我感觉到全身一阵发冷。我身不由己地瑟缩了一下。 这时我感到肩膀上有点动静。 我回头看时,那个叫闻高的人站在我身后。 他正把一件外衣披到我肩膀上。 他看着我,他说:“这里还有男人在。我们都会保护你的。小姐。” 我后退了一步,离开他远了一点。 我说:“谢谢。” 闻高的嘴角动了一下。他的眼光从我的脸滑落到了我的胸部和脖子上。 他看了看左右。 他轻声地对我说:“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的非常漂亮。” 我身上起了一个寒战。我看着他。我抿了抿嘴唇。我没有说话。 第一百五十五章 亲手杀人(上) 只有真正杀过一个人以后,你才能真正从生理上和心理上明白什么是杀人。 那一生,我杀过人。亲手结束过一个人的性命。所以,我懂得什么叫做杀人。知道它的可怕和错误在哪里。我并非盲目地反对杀人。 白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们隐蔽的山洞附近一直都很平静。平静得好像战争从未发生一样。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做梦的感觉,仿佛这只是一场很长的恶梦,当我醒来以后,就能看到一切都还是正常的原样。 黄昏的时候,气氛紧张起来。因为我们发现有敌人的马队出现在山崖下。他们就在距离洞口很近的地方逡巡。 我们屏气息声地期待着他们没有发现什么就会离去。但是,他们没有。 他们在我们的下方停了下来。他们下马,三三两两地坐在树荫下休息。他们交谈的声音清晰可闻。 如果不是树荫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抬起头来,就随时有可能发现我们藏身之处的洞口。 他们拿出食物和水,他们吃东西。 我们希望他们吃完东西就会重新上马离开。【ㄨ】但是,他们还是没有。 士兵们吃完了东西,有人就去树荫下躺着,他们看上去是准备在下面小睡一会儿。 情况变得很危险,如果他们全体都这样躺下来,他们全体的视线就都会集中在这座峭壁上。他们就会有极大的可能性发现我们藏身的洞。所以,绝不能让他们躺下来睡觉。傅天亮留下保护我的士兵们迅速商量了一下。他们10多个人分成了三组。两组偷偷地溜出山洞,去附近制造一点动静,把敌人吸引走。 他们留下了两个人留在洞里保护我。这种保护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如果我们被发现,两个人根本就无法保护我,他们所能做到的,就是抵挡敌人一小会儿,让我好有机会自己了断而已。 这两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是那个几次对我说话的闻高。 当那些士兵离开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在山洞里等着。 因为越来越多的敌人已经开始睡觉了,所以,我们再也不敢把头伸到洞口去张望。 我们就在山洞的深处等着:或者下面的敌人离开,或者他们吼叫着冲杀进来。 生或者死的判决,就在山崖下。 闻高坐在我的对面,他一直看着我。 他的目光让我非常难受。他的心里在飞快地转着念头。但我不知道他转的都是些什么念头。 另一个兄弟则专注地看着洞口,听着来自那个方向的任何声音。 我悄悄地把手放在背后。我悄悄地把你送我的袖箭扣上了箭支,我把它小心地藏在袖子里。 那里面可以装两支箭。我已经想好了,当敌人冲进山洞的那一刻,我会用一支箭射向敌人,另一支箭射向我自己的太阳穴。 我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之后,心就逐渐安定下来。有什么可焦虑的呢,有什么可恐惧的呢。反正结局不是这种,就是那种,它总有一个终结的。 我闭目等着。 过了不知道有多久,我睁开眼睛,洞里的光线已经很昏暗了,我已经看不清另外两人的面容。 这时,我们听到山崖下有纷乱的声响,有人说话,有马蹄的声音。闻高站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到了洞口,在昏暗光线的掩护下去查勘外面的情况。过了一会儿,他回来说:“他们正在离开。” 下面的声音由零星到嘈杂到稀疏到寂静。他们走了。 夜幕降临了。洞里已经变得很黑暗。那两组人还是没有回来。 又等了一会儿,闻高和那位兄弟再次到洞口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安全之后,他们在山洞的最深处点了一支小小的火烛。我们的影子投射在洞壁上,随着不稳定的光线,来回地晃动着,益增纷乱。 时间不断地过去。但是,没有任何人回来。不管是之前出去的傅天亮,还是后来出去的两组人。 我们的心又一次焦虑起来。 闻高过来对我说,与其在这里焦急地等着,不如他出去探听一下,我点头同意了。 于是他就急匆匆地出去了。他出去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 留守的兄弟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怀疑闻高被敌人发现了,担心这会把敌人招来。 我们正商量时,洞口附近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什么人踩断了树枝。 那位兄弟拔刀站了起来,他对我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轻轻地朝洞口摸去。 这时,再次传来咔吧一声。我全身的皮肤都紧绷起来了。心脏一阵狂跳。外面肯定有人,而且外面的人正在悄悄接近洞口。 那位兄弟示意我熄灭那支火烛,在岩石后藏好,然后就提刀消失在洞口外面。 我屏住呼吸,等待着外面的事情见个分晓。 我在心里想着你。亲爱的你,你现在在哪里呢?你到达草原了吗?你在作战中吗?你达成了作战目标了吗?你平安无事吗?你还能回来吗? 我在心里对你说,如果发生可怕的事情,我绝不会任由敌人俘虏我。我会死得像父亲的女儿。亲爱的你,对不起,我只能这样选择。我们就此永别了。我们来生再见。希望你回来之后,不要伤心。我对你的爱,将永远随着我脖子上的护身符,跟随着你,保护着你。让我的爱和你母亲的爱融为一体吧。我很高兴今生能够遇到你,能够爱上你,能够追随你。 正在我头脑里乱纷纷地想着无数个念头的时候,洞口外面传来噗地一声闷响。然后是一阵器械格斗碰撞拖曳的声音。 随后,我看到那个兄弟浑身是血地冲了进来,他的一只手臂已经断掉,大量的鲜血从断肢的缺口喷射出来。他就这样血流如注地站在那里,对我大喊了一声:“快跑!”随即就扑通一声摔倒在我脚下。 我吓得全身的血液都冰凉冰凉了。我本能地伸手去扶他。 这时,闻高出现在山洞的门口。他手里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刀。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那位兄弟从地上一跃而起,扑过去死死抱住了闻高的一只腿。 我听到他再次大喊:“小姐,快跑!” 一股寒气脊背后面快速升起,直冲顶梁。 我头脑里嗡地响了一声,本能地就拔腿朝洞口冲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亲手杀人(中) 在那位兄弟的拼死掩护下,我像一阵风一样地从闻高的身边跑过,跑出了洞口。 闻高咒骂了一声,他扬起手里的刀,拼命地向脚下的那个兄弟戳了下去。 他恶狠狠地戳了一刀又一刀,一刀又一刀。他几乎把那个兄弟砍成了一滩肉酱。但那个兄弟的手还是死死抓住他。 当我从他身边掠过的时候,闻高挥刀斩断了那只死人的手腕,他任由那只手抓在他的裤腿上,目露凶光地朝我追来。 他伸手想要抓住我的头发,但是我跑得很快,他抓了一把落空了。 我在浓密的小树丛里气喘吁吁地奔跑。 黑暗中我无法辨别方向。不停地有荆棘勾住我的裙子,划破我的皮肤,脚下不断地绊到树根和藤蔓。 我听到闻高在后面穷追不舍。他跑得比我快多了。他好像就到了我身后了。 我们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黑暗阻隔着。 我不敢再跑。我紧贴着一棵粗大的树,靠在树后,一动也不敢动。 我听到闻高就在附近用尖刀在树丛里胡乱划动着,他一边寻找着我,一边说:“小姐。你不要跑。他们都死了。刚刚出去的两组人,我看到他们都死了。” 他说:“我想傅统领那边的人也都完了。我们留下的人这么少,只要被勿吉人发现,每个人都是死定的。他这样的决定本来就是疯狂的。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他说:“我们是没有可能逃脱的。他带走的人也是那么少,勿吉人在草原上多得和草丛里的满天星一样。他们在草原上是不可能成功的。就算是他侥幸成功,我们两个人也绝对坚持不到第七天。我们是死定了的。” 他说:“可是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有活够呢。我才不在乎战争谁赢谁输呢。谁赢谁输我都是低贱的身份,不可能有什么好处。我只想能够活着。我看你也并不想要就去死吧。小姐。你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就此变成一具爬满苍蝇的尸体,你会甘心吗?” 他说:“我知道你在附近,也知道你能听到我。小姐,我有个办法,可以让我们两个都活命,你想要听一听吗?” 他说:“小姐,你天生就长得这么漂亮,没有任何男人见了会不动心的。你就是最好的免死铁券。若你肯听话跟着我去见他们,若你肯自献于他们的汗王为嫔妃,我们两个就都能活命。不仅能够活命,而且可以共享荣华富贵。他们草原上那些女子风餐露宿的,汗王何曾见过像小姐这样仙女般的美色。” 他说:“小姐,出来吧。若你答应我,我绝对不会伤害你哪怕是一根毫毛。” 我在黑暗当中咬了咬嘴唇。 我感觉到他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再有一会儿,他就会发现我了。 我镇定了一下自己,我悄悄地离开了那棵树,我俯下身来,摸索着向树丛的深处轻轻地爬。 但是,没有爬几步,我就碰到了一颗石头。它向旁边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声音。 闻高的脚步声飞快地接近了过来。 我不顾一切地站了起来,拔腿飞跑。 一片黑暗中,我惊慌之下绊在一根树枝上,摔倒在地,手掌和胳膊都被擦破了,膝盖也痛不可挡。 这时,我的头发从后面被闻高提住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右手反拧在身后,把我往后面拖。 我觉得头皮都要被揭掉了。我发出喊叫。 闻高一耳光抽在我脸颊上。我只觉得半边脸一下子就麻木了,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 片刻之间,我就被他拖回了山洞门口、。他使劲一掼,就把我扔回了山洞的地上。我的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顿时眼前金星直冒。 他朝我走过来。他说:“跑得这么快,你是不想乖乖听话了?你不想给我这条生路!你爱惜你的名节,对吗?可是,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不要以为你们崔家大宅里面的那些龌龊事情,外面的人就谁也不知道!像你这种浪荡的女人,还有什么名节可言呢?这种事你又不是没有做过!既然你和他们两兄弟都可以做,为什么和汗王就不能?我亏待你了吗?” 他说:“既然你不愿意,那就让我来教教你吧。我会教你适应别的男人!别的男人,不是他们崔家两兄弟的其他男人,其实也很好!” 我在地上瑟缩着向后退。 闻高狞笑着向我走来。 我看到了那个死去的兄弟掉在地上的单刀。我扑过去想要抓住那把单刀。 突然间,我觉得手腕像折断了一样地剧痛,我听到刀从我的手中掉落的声音,然后我觉得小腹又是一阵剧痛,闻高一脚就把我踹倒在地上。 他像一座山一样地压在了我的身上。他用膝盖抵住我的腹部,一只手按住我的右手,另一只手开始撕我的衣服。 我挣扎着要用左手和膝盖把他推开,他就抽出手抡了我又一个耳光,把我再次打得倒在地上。 我听到他把我胸前的衣服撕开了,我衣服里面的胸衣露了出来。 他恶狠狠地往下撕着这件衣服,剥着我裹得紧紧的胸衣。他的指甲把我胸部的皮肤划出了无数的血痕。 他急促而粗重地呼吸着。我开始大声喊叫。 他狞笑着说:“叫吧,小姐,你随便叫。现在这座山上就只有我们两个活着的汉人,谁也不会来救你。你叫得越响,他们就越容易听到,他们就来得越快。” 他接着要撕开我的裙子,但是拉扯了几次,裙子都没有被扯烂。于是,他就用手中的刀乱割乱绞我的裙子,我的大腿被他雪亮的刀锋划破了一处又一处,鲜血从每一个刀痕处流淌了下来。 他抓住我的大腿拼命朝两边撕扯。 他用一只手按住我,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裤子。 我趁他一走神的时候,左手摸到地上的一小块石头。 我抓起石头,拼尽全身力气,对他的头砸了过去。他的头被我打得朝一边歪了下去,但他按住我的手一点也没有松开,我看到血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 他把我的头发提起来,抓住我的头狠狠地朝地面撞去,他一连撞了我七八下,我的耳朵里嗡嗡响成一片。 他一边撞着我一边狞笑着说:“就凭你,还敢反抗?你想杀我?!我会让你知道想杀我的下场!我会把你送给那些野蛮人,会有成千上万的男人来享受你,你会变得像一条大街上的流浪母狗那样!” 就在我被他撞击得快要晕过去,全身脱力的时候,他遂愿了。他成功了。我又一次被凌辱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亲手杀人(下) 有些事情,或许可以忍一次,但无法一忍再忍。 要原谅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情,在所有的情况下,都永远不起伤害人的心,真的是非常困难的。我之前不知道,它会困难到如此的程度。 当闻高强行进入我的时候,我被他粗鲁的行为弄得痛得大叫起来。 我泪流满面地说:“他回来会杀了你的!他诀不会放过你的!” 闻高大笑了起来。他说:“你就做梦去吧。你那个倒霉的情人早变成一堆骨头了!他早就被大卸八块了!我现在才是你的情人!我现在才在享受他永远都享受不到了的!让他在草原上腐烂吧!草原上的狼,正在享受他的每一块血肉和每一根骨头呢。你见不到他了!” 一股黑色的毒汁从脑海里喷涌出来。它沸腾着从脑海向四肢放射。我全身都被它烧灼得滚烫起来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拼死把右手从他的按压下奋力抽出来了,我手背上的皮肤全部都蹭落在石头上,整个手背顿时都变成了血糊糊的。 我什么也不管了。我终于够到了自己的右手。 就在闻高咬牙切齿地在我身上说着“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时,我听到自己的两只手碰在一起之后,发出细小的一声喀喇声。 闻高说:“他已经被万箭穿”他的声音嘎然而止,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咝咝声。 他捂着脖子站了起来,他跌跌撞撞地朝后面倒退了几步,一直退到洞壁旁边。 他的裤子从腿上蜕落了下去,落到了地上。 他用惊恐的眼神瞪着我,慌乱而绝望地用另一只手指着我。 我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我衣服破碎,鼻青脸肿,发髻散落。我仇恨地看着他。 我说:“畜生!你去死吧!” 我对准他,第二次扣动了金属机括。 第二支黄铜袖箭呼啸而出,从他的右眼窝射入,从后脑射出,砰地一下子钉在石头缝里。 他就这样被钉在那里了。 他捂着脖子的手垂落了下来,露出了穿过喉管的第一支小箭。 他中了两只袖箭但并没有马上断气。他就这样被钉在那里,用剩余的一只眼珠死死地盯着我看着,他试图对我说话,不断地发出毒蛇吐信一般的咝咝的声响。 从他断掉的喉管里,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的血泡。 我全身颤抖地站在那里,听着他沙哑的咝咝声,看着那些血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来。它们越来越少,越来越小,终于,那个咝咝声没有了。 最后一个血泡在他的脖子上停留了半秒种,噗地破灭了。然后就再也没有了。 他眼睛里的光线没有了。他的眼睛变得呆滞,就像死鱼的眼睛一样没有光泽。 我脚下一软跌坐在一块石头上。 在其他人回来之前,我就这样坐在那里,面对着自己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听着自己上下牙齿彼此敲击的声音。 我救了自己。 但是,我真的救了自己吗? 但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上,我们真的能救得了自己吗? 我们真的能救得了什么吗? 从那一天起,我就明白了杀人是怎么一回事情。 杀人是自我的身心屠戮。杀人就是自我杀害。 你在草原射杀那位白发的母亲时,我在背头山上的山洞里也杀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闻高。 从他在我眼前断气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明白了什么叫做杀人。之前也知道杀人是痛苦的事情,但是,它究竟有多么的痛苦,却直到那一刻,才会真正知道。 我面对着自己造成的后果,呆坐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傅天亮带着诱敌的人马回来。 他们中有人受了伤,但是没有死亡。他们被洞中的景象惊呆了。 傅天亮立刻脱下他的上衣,遮盖住我几乎已经全部暴露在外的身体,然后他一声令下,士兵们纷纷拔出刀一阵乱剁,那具曾经叫做闻高的尸体,就在我面前变成了一堆肉泥。 随后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 我不记得后来又跟着傅天亮的人马辗转躲避到了哪里。 后来你问我那些天的情形,我所有的记忆就到闻高被碎尸万段为止,之后,我只记得心里的一个渴望,那就是盼望你快点活着回来。 我心神恍惚中有一个强烈的渴望:见到你。 除非见到你,生活从此就不可能再恢复正常。 在独自看着闻高咽气的时候,我才明白了你为何要用生命来阻止我射杀大哥。 你是对的。 如果当时我杀了他,那会是我一生的噩梦,是灵魂最沉重的负担。我将会终生无法解脱。 第一百五十八章 活捉古穆玛 (上) (一) “叫所有的人赶快吃饭。吃完我们就离开这儿。”你一边吃晚饭一边对吴顺和张保说。 “接下来,我们去哪儿?去打谁?”吴顺问。 你说:“在汗王被激怒赶来追剿我们之前,我们要迅速离开敌军的后方。我们要避其锋芒,重新再回到前线去。” 你说:“我们去抓古穆玛。” “古穆玛部本身就有六千人,前面是蒙吉纳的五千骑兵,后面是左贤王大索的六万主力。我们插到他们中间去打他,只怕容易得手,难以脱身。”张保说了他的担心。 你说:“正因为古穆玛在前呼后拥的保护当中,所以,他认为自己是绝对安全的,他绝对想不到会有汉军敢去虎口拔牙。” “而且,”你说,“我根本没有想过打了古穆玛之后的逃跑路线。我们不逃跑。我们就在那里等着敌军来打我们。不过,在大索的六万人,和蒙吉纳的五千骑兵当中,你们可以选一个比较喜欢的来打。” 你说:“你们喜欢选谁?” 张保看了吴顺一眼。 吴顺对他咧嘴一笑。 张保说:“呃,那就还是蒙吉纳吧。” (二) 温塔尔和寿拓部的转瞬覆灭,惊动了乌林登木汗。 他亲自率领着汗王部的骑兵赶往两处现场察看。 在卡诺湖边,整个营地鸦雀无声,一片死寂。他看到了湖边交叠漂浮着的层层尸体,靠近岸边的湖水都是暗红色的。他看着桑格云布血肉模糊的尸身,在尸体旁边蹲了下去。他把桑格云布的尸体翻了过来,察看他后心上被短剑刺穿的洞穴。他判断桑格云布没有怎样还手就被对方干掉了。他心下不由得大吃一惊。桑格云布可是勿吉人中有名的勇士。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然能让桑格云布都没有还手之力。他仔细想了一下最近汉军中的人事变化,似乎想不出什么人能有这等厉害。他陷入了茫然之中。难道,这支突然出现的部队,不是汉人的? 接下来,黑压压的汗王部骑兵又冲进了温塔尔部的营地。迎接他们的,同样是满目疮痍和一片寂静。神秘出现的袭击者已经不见踪影。踏着满地的尸体,乌林登木汗在大帐附近发现了温塔尔的首级。他的双目还没有完全闭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惊愕。汗王部的骑兵在营地附近四出搜索,希望找到袭击者的去向。但是,四面八方的草地上都铺满了温塔尔部四散溃逃时的马蹄印。 乌林登木汗分析了一会儿,无法判断袭击者逃往了哪个方向。他愤怒的报复心一时失去了方向。他只得派人向前线的大索汇报了草原部族被突然袭击,袭击者踪迹难寻的消息,并传令草原各部全面加强警戒。 (三) 就在整个北方勿吉草原被你搞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你却率领汉军,马不停蹄地转头向南疾驰数百里,悄悄地出现在了大索主力部队和强悍的蒙吉纳部之间。你的马刀指向了敌军战斗力最弱的部分——古穆玛部庞大的运输队。 汉军凌厉的攻击依然在凌晨时分突然发动。 汉军发动突然冲锋的同时,使用带着火药的弓弩,集中射击敌军部队中运送给养辎重的两千匹战马,密集的箭雨立刻使得马厩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遍地的火光,令两千战马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受伤着火的战马挣脱了缰绳,在营地里横冲直撞地疯狂逃窜起来,顷刻间便将整个营地搅了个天翻地覆。 混乱当中,还没有睡醒的士兵被马匹冲撞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 就在敌军的营地陷入焦头烂额的混乱时,新汉军的马队狂飙冲入,顿时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势不可挡,碰者遇者死伤无数。 在这次战斗当中,你遇到了空前的好运气。 古穆玛部的后勤部队中挟裹着以往历次入侵时从汉地劫掠过去的汉民苦力五百余人。苦力中一名因负伤被俘虏的前汉军小头目孙浩成,为人机警,善于见机行事。他看到火光中飘扬的汉军的旗帜,心知救星终于到了。他趁乱以手中挑担用的木棒击倒了一名守军,夺取到兵刃,加入了战斗。 其他汉民苦力受他的带动与鼓舞,也纷纷效仿,就近袭击看守自己的士兵,夺取武器,顷刻间就组成了一支临时队伍响应新汉军。 在孙浩成等人的响应与引领下,新汉军打击精确,收获巨大,当夜毙敌四千余人,更重要的是,该部所有的高级将领及汗王宗亲,全部被诛杀或者俘获,无一人漏网。这是自老汉王时代以来,汉军从未有过的辉煌战绩! (四) 你长驱直入古穆玛的帅帐。你昂然直踏地毯,走向帐中古穆玛的座位,你在座位上端正地坐了下来,你抓过古穆玛条案上的丝绒垫,擦拭着马刀上的血迹,坐等各队清点战果上报。 张保匆匆从帐外进来,他带着遗憾向你报告:“孙浩成带着我们搜遍了营地,其他的将领和汗王宗亲都抓到了,唯有古穆玛没有找到。他可能趁乱逃脱了!” 你看着被擦拭得雪亮的刀锋,刀锋闪烁出一泓清光。你说:“不。他没有逃脱。他就在这儿。” 你说:“带着孙浩成的人,再去逐具检查营地里所有的尸体。他就藏在那些尸体当中。” 张保走了之后,吴顺疑惑地问你:“怎么能确定他就在尸体当中?” 你抬起眼来,看了吴顺一下,你说:“因为我也在那些尸体里。因为,我在所有的、每一具的尸体里。” 在尸体堆中经过仔细的甄别寻找,张保和孙浩成果然发现了古穆玛。当时他已经几处受伤,换穿了普通士兵的衣服,倒在一堆尸体的最底下,双目紧闭,屏住呼吸装死。 当孙浩成一脚踩在他脸上,用刀尖指着他的咽喉时,他睁开了眼睛。 他在孙浩成的踩踏下挣扎着说:“别杀我!别杀我!我要见你们领头的!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他说!” 第一百五十九章 活捉古穆玛(下) (一) 你手里拿着古穆玛长长的佩刀。你看着那把宝刀锋刃上寒冷的光芒。你看着它随着刀身的转动而流动着。你说:“好刀。” 你看着跪在帐前的古穆玛。 你说:“有这样好的兵器,你为何会输了?你知道吗?” 古穆玛内心紧张,但表情淡漠地看着你,低头没有回答。 你站了起来。你从帐中古穆玛的座位上走下来。 你把长长的佩刀拖在地毯上。 当你走到古穆玛面前的时候,帐中的地毯上,已经被刀锋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痕。那条黑色的痕迹,从古穆玛的座位,一直开裂到你的脚下。 你说:“看到吗?不要随便用刀。它太锋利了,使用不当的话,就会造成伤毁,留下痕迹在这个世界上。” 古穆玛看着你的迫近,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些细密的汗珠,但他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他紧闭嘴唇看着地面。 你的手腕动了一下。 你用刀尖顶住了他的下巴。 在刀刃的逼迫下,他被迫抬起头来,眼睛正对着你。 你说:“而这个你造成的伤毁,最后,一定会回到你身上来。” 古穆玛觉得眼前一闪,脸颊一阵疼痛。 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你刚刚用刀尖在他脸上划了一道。 你指着地毯上那条延伸的裂痕,你说:“看清楚。它会这样在身后一直追着你,最终回到你身上。无论你跑得多快,都跑不掉。” 你说:“这就是你会输掉的原因。” 你说:“划破你身体的,不是我的刀,它是你自己的刀。这一刀,是你自己划的。” 鲜血让古穆玛的脸色有点发白了,但也激发了他的斗志。 他嘴唇略微有些发抖地看着你。他昂头说:“它也会追着你。你也一样跑不掉。” 你说:“没错。一点也没错。但,我不会像你一样跑。我会等着它。也许,我还会去找它。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二) “我们可以做个交易。”古穆玛说,“我是汗王的长孙。杀了我,也不过多一具对你没有用的尸体。如果你不杀我,将来还可以用我和汗王交换你需要的东西。我敢肯定,汗王会和你交换。” 你笑了一下,说:“难得你头脑还这么清醒。” 你说:“本来你的建议也是很不错的,可以成交,可惜,现在不是做交易的时候。” 你说:“我必须借你一件东西用用。” 古穆玛说:“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你说:“借你的头用用。” 古穆玛说:“一个死人的头,对谁都没有用。” 你说:“对不想看到它变成死人头的人,就会有用。” 古穆玛此时已知绝无活路。他仇恨地看着你。 他说:“别忘了蒙吉纳就在我们的前方不远处。他随时可能发现我们被你偷袭了。他随时会来援救我们。你们这一点人马,会被他捏成齑粉!若你不杀我,自己也有活路。” 你说:“多谢关照。我可以自己找到活路。而你呢,你可以在营门外的旗杆上好好地看着后面的节目。看着谁会把谁捏成齑粉。” (三) 你招手示意。汉军士兵搬进来一张桌案。上面摆放着一些食物。他们把桌案放在古穆玛面前。 古穆玛看着那些食物。他脸上的鲜血滴落在桌案上。 他仰头看着你,他说:“不是要杀我吗?这算什么?” 你说:“你的断头饭。看在你是汗王长孙的分上,让你做一个饱死鬼。” 你说:“松开他。让他吃早饭。” 古穆玛脸上的肌肉颤动了一下。他看了看你,又看了看桌上的食物。他对着你呸了一口,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在地上。然后他伸手拿起铜壶,给自己倒了杯奶茶,又抓起一块肉,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看着他吃这顿最后的早饭。 你指着身边的一个人,对古穆玛说:“这个人,你大概不记得了。但他一直都记得你。五年前你踏平了他的村庄,杀了他的全家。” 你说:“你杀了他的父母和妻子。他的妻子当时怀着他的孩子,很快就要分娩了。你也几乎杀了他。看看他脸上的这道疤痕。和你现在脸上的划痕,位置完全一样。这疤痕是你五年前留给他的。他到死都会记得你这张脸。” 你说:“等你吃完这桌上的食物,这个人就会送你上路。” 古穆玛恶狠狠的咀嚼停顿了一下。他的目光和那脸上有疤痕的士兵的目光交汇了一下。他没有说话。然后,他继续吃东西。 你看着他脸上的表情。 (四) “问个问题。纯是我个人的好奇。你也可以不回答。” 你说:“为什么只指望汗王和蒙吉纳来救你?为什么不指望你父亲左贤王大索?他距离你更近。” 古穆玛哼了一声。他咬牙切齿地说:“他不是我父亲。” 他说:“你要杀就杀,问东问西做什么?” 你笑了一下。你说:“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多问几个问题,这样可以活得稍微长一点。” 你说:“既然你厌倦了,那就结束吧。” 你说:“带他出去。” 在汉军的拉拽下,古穆玛站了起来。他被推着向外走。他回头看着你。 他说:“你会不得好死的!” 他大声地说:“你也一样会不得好死!” 你看着他。你对他说:“说得很对。但是,可惜你看不到了。” (五) 你看着他被汉军士兵推搡着出去。 你回到古穆玛原来的座位上坐下。 你用手里的刀指着桌案说:“撤了。”你说:“全军抓紧时间吃早饭。后面还有一场恶战。” 张保领命出去。 吴顺说:“你也吃点东西吧。” 你摇头。你说:“我不饿,不想吃。” 吴顺看着你。他说:“你没事吧?是不是累了,或者不舒服?” 你说:“没事。和蒙吉纳部决战在即,我紧张得吃不下,这样可以了吧?” 吴顺看着你,叹了口气。 你说:“去传那个孙浩成进来。我要和他谈谈。” 第一百六十章 孙浩成 (一) “末将叩见统领。”孙浩成跪在你的面前,接受着你目光的打量。 这是你和孙浩成的第一次谈话。 孙浩成是你部下的名将之一,与孙湛明并称“飞虎二孙”。他的作战风格被认为是除了杨彪之外最像你的。你们无论是在性格上还是在精神特质方面都颇多相似之处。你们的终身友谊就开始于这次谈话。 孙浩成在新王朝建立后不久病逝。他的后代虽然得到了袭爵的荫蔽,但终究没有再出什么俊杰人物。他们家族的风光,也就到他这一代为止了。 你说:“你很勇敢,而且能够不畏惧己方的弱小,大胆寻机作战,能够及时把握战机,非常不错。我很欣赏。” 孙浩成再次作礼道:“谢统领夸奖。” 你说:“你被抓来有几年了?” 孙浩成说:“五年了。五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要寻机逃走。可惜他们看守严密,一直无法成功。” 你说:“你原来是哪个部队的?” 孙浩成说:“末将原来是怀州府诸葛部的。五年前作战时负伤昏迷,醒来时发现已经被北胡劫掠到草原深处来了。这些年一直都做着苦工。当时被俘虏的还有几十个弟兄,五年的折磨下来,他们都没有熬住,没有挺过来,一个个地死了,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可是我没忘记他们,我始终记得他们临终的嘱托,心心念念都在想要为他们报仇。多谢统领率队到来,歼灭了这些北胡人,替他们报仇雪恨了。” 你说:“你这次立了大功,我回去会如实奏报王廷。” 孙浩成叩谢。 (二) 你说:“不知你这次回去后是什么打算呢?接受朝廷的封赏,回到诸葛部去继续当差吗?还是就此回家和家人团聚。” 孙浩成叩首道:“不知统领可否将末将收在新汉军的帐下?” 你说:“为什么?新汉军人数很少。我也没有正式的军职。我们甚至都不是作战部队。” 孙浩成说:“自从北线陈士钊将军阵亡后,末将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汉军的将领,敢于只带五百人马就深入到草原的深处来,敢于袭击六千人的敌部,并且还能迅速取胜的。统领你绝对是数百年来的第一人。末将虽然眼拙,但也坚信,统领的战法才是汉军应有的正确战法。唯有统领这样的将领统领汉军,我们才有胜出的希望,不会再重复之前一退再退,一败再败的羞辱。末将不愿再回诸葛部,不愿再被主将的怯懦平庸连累,空有热血,无法卫国。末将决心坚定,愿追随统领,为国家的战事打开一个全新的局面。” 你看着孙浩成。你说:“跟我打仗又艰苦,又危险,可能还没有得到封赏,就已经阵亡敌前了。你不后悔吗?” 孙浩成坚定地说:“若非统领大胆深入敌境,果决发起攻击,末将必定也如前面那些兄弟一样,早晚被折磨死在草原上,今生连尸骨都无法回乡安葬。末将这条命,都是统领给的。末将愿追随统领,生死不悔。” 你说:“好吧。我收下你了。你原来什么军衔?” 孙浩成说:“百夫长。” 你说:“好。在封赏下来之前,你仍做百夫长吧,张保会交代你后续的事情。你要发扬今天的随机应变,主动进攻,独当一面。” 孙浩成叩首领命。 (三) 你向孙浩成问了一些关于敌方的军情,孙浩成知无不言,一一作答。 随即,你问孙浩成:“古穆玛和他父亲大索,关系不好吗?” 孙浩成说:“是的。古穆玛的母亲是大索的原配妻子,大索嫌弃她人老珠黄,对她一直很冷落,对古穆玛也很严厉。” “人老珠黄?”这四个字引起了你的兴趣。 你问孙浩成:“那么,大索有新的女人吗?” 孙浩成回答:“他有很多女人。不过,他新近喜欢了一个女人之后,似乎就很专一于她,其他的女人都不太碰了。这里的人都在传说,大索被她彻底迷住了。” 你说:“喔?” 孙浩成说:“那女人我没见过,但是人人都在传她非常漂亮,是整个勿吉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纯洁善良,浑无心计,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子。他们称她为草原之花。” “那女人,现在在哪儿?”你问。 孙浩成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你。 你任由他看了你几秒钟。 然后,你问:“你看出来了吗?” 孙浩成疑惑地看着你。 你笑了一下。你说:“你刚不是在看我是不是像个好色之徒吗?” 孙浩成的脸刷地红了,他赶紧低头道:“末将失礼了。” 你说:“我没责怪你。我在问,你看我像不像好色之徒。你只需要回答,像或者不像。” 孙浩成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根,他求助地看着吴顺。 吴顺叹了口气,说:“像,或者不像,你选一个回答就好了。” 孙浩成想了想说:“统领不像。可,也能说像。” 孙浩成说:“统领一看就非常正气,不是邪淫好色之徒,所以说不像。可是,统领长相英俊,光华照人,若说统领爱上美人,与美人珠联璧合,人们也能信。” 你笑了一下。你说:“在我帐下,以后不用这样措辞圆滑。” 你问:“她现在在哪儿,知道吗?” 孙浩成摇头:“不知道。我们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个部落。” (四) “去带黑塞部的两个俘虏过来。”你对吴顺说。 吴顺出去的时候,那个脸上有刀痕的士兵走了进来复命。 他手里提着古穆玛的首级。他行礼之后,就把那首级放在你面前的桌案上。 你看着古穆玛的头。他的眼睛向上翻着,眼珠定定地看着你,皮肤变成了蜡黄的颜色。头从脖颈切下来的部分,鲜血淋漓,并且冒着热气。 你吩咐左右说:“还有活着的敌兵吗?找一个,给他一匹马,让他带着这颗头,去见蒙吉纳。给我带句话,问问蒙吉纳,身为汗王最器重最欣赏的一代名将,他怎么会让汗王的长孙在他背后被人就这样杀了呢?” “把古穆玛的尸体吊在大帐前的旗杆上。让他们看看随便杀人全家者的下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好色之徒 (一) “问个你们一定能回答的问题。【ㄨ】你们的草原之花,她现在会在哪儿?”你问。 两个俘虏互相看了看,迟疑不决。 你看着两个俘虏的迟疑。你笑了一下。 你说:“现在迟疑已经晚了。你们已经告诉了我这么多事情。因为你们告诉我的事情,我已经袭击了这么多的部落,杀了这么多的人。如果汗王知道这都是你们的功劳,你们想,他会对你们的家人怎样?” 你说:“想要我写封信送给你们的汗王吗?” 两个俘虏马上伏地叩头,不再犹豫,一五一十地将大索与草原之花的事情和盘托出。 “那个女人,非常得宠。左贤王在草原的时候,一直都跟随着左贤王,形影不离。但是,王爷出征时,很担心她随军会有危险,又心疼她随军辛苦,所以,一般会把她留在大本营里。可是,最近几次,王爷一出征,他留在草原上的各房夫人就会在家里用各种花样为难那个女人,让她日子过得很不好,甚至还几度发生生命危险。所以,这一次左贤王决定要出来打汉地的时候,就通知她父亲过来把她接回娘家去住了。” “她娘家在哪儿?” “在靠近西贝尔人部落的尕朵湖畔。” 你吩咐给俘虏地图。你说:“在地图上标出来那个位置。如果你们有意标错,我就会写信送给汗王。他会替我杀掉你们全家。” (二) 你对着古穆玛的穿衣镜。你看着镜中的自己。 吴顺看着你。他说:“你脸色有点不太好。是不是太累了?多少吃点东西吧?要不要再多用几颗混元丹呢?”你没有反对。吴顺从随身的玉葫芦里倒出两三颗混元丹,看着你服下。过了一会儿,你的脸色看起来没有那样发白了。 吴顺说:“少主人,你干嘛老追着问那个女人的事情啊,很重要吗?” 你说:“大索最喜欢的东西,就是他最不愿意损失的,也就是他一旦损失最会抓狂发疯的。【ㄨ】我不该了解那是什么吗?” 你看着镜中的自己。你再次问吴顺:“我看上去像是好色之徒吗?” 吴顺斩钉截铁地说:“不像!你看上去一点都不像会贪图女色的人。” 你说:“哪里最不像?” 吴顺说:“表情。表情一点都不像。” 你说:“好色之徒,一般都是什么表情?” 吴顺脱口而出回答你道:“就像大公子看小姐的表情那样。” 你目光凌厉地回头盯了他一眼。吴顺立刻不说话了。 你说:“他已经死了。不要再说他坏话了。” 吴顺低头说:“是。” 你说:“好了,带我去看看那些牦牛。另外,查查我们还有多少火药?” (三) 你从牦牛棚出来。你脸色再次变得苍白。 你走了几步,就忍不住了。你解下头盔,吴顺把头盔刚接过去,你就弯下腰开始剧烈呕吐。 你觉得整个肺部都充满着牦牛身上的强烈味道。你吐了很长时间,才努力直起腰来。 吴顺看到虚汗沿着你脸颊往下流淌。他担心地看着你。他说:“少主人,这是怎么了?又吃不下东西又吐成这样,是不是又觉得头不舒服啊?” 你没回答。 你从他手里拿回头盔。你深呼吸了一下。你重新把头盔戴上。你把面部护甲放了下来,挡住了自己苍白的脸色。 你说:“带人去给那些牦牛的尾巴上都绑上火药,牛角绑上短刀和匕首。” 你说:“弄好后,带着这些牦牛出发。我们,去迎战蒙吉纳。” (四) 你骑在马上。阳光在前方的小丘顶端闪烁着强烈的光。 你觉得地平线时而向左倾斜,时而向右倾斜。 你感到有些难以保持平衡。 你在心里祈祷:“上天庇佑!不要是现在。不要现在发作。等我带他们回去。” 你稳定了一下心神。 你看着前方的小丘。它的晃动逐渐平息下来了。你看着许多条山丘的轮廓线逐渐重叠到了一起,形成了稳定的框架。 你在心里感谢上苍。你默祷:“再给我一点时间。请给我一点时间。” 第一百六十二章 蒙吉纳 (一) 正值壮年的蒙吉纳,是大索部中最骁勇的一代名将,作战奋勇当先,身先士卒,格斗能力出类拔萃,出道以来几乎未曾遭逢过对手。【ㄨ】 在历次侵袭汉地的过程中,蒙吉纳部始终保持着全胜的记录。和蒙吉纳本人交过手的汉将,几乎没有人能活着离开战场。 很多人都评价说,蒙吉纳的作战能力,完全不逊于年轻时代的乌林登木汗,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这个皮肤黝黑的勿吉彪形大汉有着强健的胸肌和粗壮发达的四肢,目光深邃而锐利,和你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如果你们不是处在彼此敌对的位置上的话,也许你们能成为终身的好友:你们都对骑兵战法情有独钟,都追求战争的速度,都擅长交叉混用长短兵器,都喜欢军事冒险和亲自冲锋陷阵,甚至连你们的经历都有类似之处。 蒙吉纳也是世家贵族出身,也有显赫的父辈和家史。在蒙吉纳十三岁的时候,父亲也曾带他去觐见过当时的汗王。他的堂堂相貌和英武气魄,也给当时的汗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汗王预言他将来的声名将会超过父辈。蒙吉纳后来的战功,果然超越了他的父亲。 除吴顺之外,没有人和我说过你和蒙吉纳之间的这场战事的详细情况。在你去世之后很久,我外出旅行的途中,路过一处战神庙,我下辇进去拜谒你的塑像,才在那座神庙中的墙壁上看到了有关这场战斗的详尽描绘。在侍从们小心剥除了时光留下的灰尘之后,我才在那12幅颜色斑驳脱离殆尽的壁画上,隐约听到了来自那时的兵刃碰击声和厮杀声。 (二) 古穆玛的人头放在蒙吉纳的桌案上,直勾勾的眼珠,定定地瞪着蒙吉纳。蒙吉纳心里一片冰凉。 听完前来报丧的士兵的哭诉和转述的你的传话之后,蒙吉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非常尴尬。 紧跟在黑塞部的后面,蒙吉纳的部队到达了崔家集地区。但是,迎接他的却是泥石流形成的新的地理障碍。他到现场察看情况后,意识到黑塞部应该已经在这场地质灾害中全军覆没了,而这片新荒原极其泥泞,马匹根本无法通过,且地质状况非常不稳定,随时可能发生新的滑坡和泥石流。他又亲自来到黄桑峪口营地察看,营地里现在空无一人,但是堆满了勿吉人的尸体。他看到了胸前被贯穿了一个大洞的忽那的遗体,认识到这场泥石流可能不是自然发生的。黑塞部,很可能是亡于一支作战能力很强的汉军。于是,他以黄桑峪口的营地为指挥所,驻兵在较高的山峰上,一边将这边的情况飞马报告大索,一边分兵搜山,试图抓到消灭了黑塞部的汉军。虽然还没有收到大索的回信,但他心里很清楚,未来的行动中,他们只能放弃原有的作战线路,改道向临水进发。 看着古穆玛的首级,他意识到,袭杀古穆玛的这支汉军,很可能就是消灭了黑塞部的那一支。 你带给他的那几句话让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自出征以来,既没能保护挽救前方黑塞部的灭亡,也没能保住身后古穆玛部的沦陷,出师以来,一敌未见,一战未交,就已经损兵折将,并牺牲了汗王的长孙和若干宗亲,这是何等的羞辱!若他不能咬住这支汉军,并消灭他们,汗王和大索将会顺理成章地怀疑他的忠诚,怀疑他是否想借助战事有所图谋,故意假少量汉军的袭扰为借口,来刻意折损汗王与大索的实力,他若身在战局之中,被汉军围着打前打后,却连一根汉军的毫毛也逮不到,怎么可能让汗王和大索打消对他忠诚的怀疑?没有敌军的首级,他将无法对汗王和大索交代! 说不定,数日之后,汗王闻讯勃然大怒,放在案几上的,就将是他本人的头颅。【ㄨ】 你的提醒虽然别有用心,但却是正确的:他必须有所行动才能自解危困,自证清白!他必须和这伙汉军打上照面! 虽然他想到了,汉军很可能设有针对他的陷阱,但是,从黄桑峪口战斗的种种迹象来判断,他断定这支汉军人数不多,他不相信汉军以这样少的人数,还能对已经有所准备的他的部队发动令人吃惊的攻击。 他思前想后,认为汉军主动送来首级,是想迷惑他,让他怀疑汉军是否设伏,不敢回头进攻,从而争取到时间再次溜走。 既然这支神出鬼没的汉军已经到了他背后,那么就不可能再留在背头山区。于是,他决定下令部队,暂时停止劳而无功的搜山,也放弃修筑简易栈道、翻越泥石流地带的徒劳努力,转头全力追捕身后的这支汉军,绝不让能这支汉军溜回到汉地,一定把他们消灭在草原上,用这些汉军的尸体和人头来给大索及汗王一个起码的交代,也洗刷自己此次开战以来,首尾皆不能相顾、首败于汉军的羞辱。 (三) 古穆玛的首级被送出之后不久,蒙吉纳的骑兵部队果然就席卷而至。 他们冲进了古穆玛的营地。但是,迎接他们的,依然是一片寂静和满地的尸体。 蒙吉纳站在古穆玛的大帐之外,看到古穆玛无头的尸身被高悬在旗杆上,和汗王宗室的旗帜穿串在一起。随着大旗的猎猎飘动,无头的尸体鲜血淋漓地荡来荡去,场景相当令人心惊。 蒙吉纳抬头看着这具尸体的时候,他手下的骑兵在营地里散布开来,搜寻汉军的踪迹。但是,当然一无所获。不仅汉军踪迹皆无,就连营地里的马匹和牦牛,所有的活物都消失不见了。只有随处抛弃的大宗辎重物质。 就在这时,营地外面发出一声爆响,蒙吉纳闻声回头看时,只见一束烟花从不远处的一座无名沙丘后面升起。 随后,大地忽然轻微地颤动起来。 蒙吉纳的战马感觉到了地面的异常,惊恐地嘶鸣起来,并且不安地踏动着脚步。 就在他们的战马发生骚动时,一阵奇怪的声音,分别从营地的前方和两面侧翼的沙丘方向滚涌而来。 第一百六十三章 敌兵退却 你走后,七天七夜过去了。【ㄨ】 你没有回来,也没有消息,敌人也没有撤退。 我们的人越来越少。 我无论身心都疲倦极了,我觉得再也走不动了。 也许闻高说的是对的。也许,你真的在草原上再也回不来了。 第七个夜晚,我彻夜无眠,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生活。我也无法存在于那样的生活。 第八天的晨曦初露时,我的心里充满了黑暗,一切都充满了不真实感。 我看到傅天亮向我走来。他脸上的表情似乎与前两天非常不同。我想他是要来告诉我,最后的时刻到了,我们已经被追迫得走投无路了吧。 他对我说话。我听到声音,却不能明白声音里的意思,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拉住了我的胳膊。我感到被一种力量拖拽着。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来到了一处较高的地方。他指给我一个方向,示意我自己看。 我茫然地看向那个方向。透过树丛,我看到了山下的峪口。 我看到黑色的骑兵布满了峪口中的道路。他们像蚂蚁一样地蠕动。 过了几秒钟,我突然清醒过来:他们是在朝北边走! 我打了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他们在撤离!他们在离开背头山区!果然如你所说的,七天过去之后,他们开始撤离了! 那一瞬间,我没有想到这意味着我们终于脱险了。我想到的是:这说明你活着!你还活着!你成功了! 我回头看了看傅天亮,他脸上写着同样的激动。他朝我点点头。 我们屏声静息地看着山下的黑色游龙一点一点地移动,队伍里还活着的所有人都在紧张地看着。我们能够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 当敌人的最后一个骑兵也消失在峪口那一端的时候,队伍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年轻的士兵们欢呼着彼此相拥! 就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对你视若神明。 我看着他们的狂喜和欢呼。我的心依然很沉重:这条黑色的游龙,它是奔向你的。它是去追逐你,去吞噬你,去绞杀你的。你把这些暴戾的力量都吸引到你身边。 你在哪儿?你怎样了?你能回来吗? 你孤军深入在黑色的漩涡当中,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蒙吉纳的部队放弃搜山撤走后,我们回到了黄桑峪口的营地,在那里安顿下来,休整布防。 傅天亮提出要派人护送我先去临水镇,但我坚持不走。 我必须第一时间见到你回来,必须第一时间知道你是不是一切都好,必须在这里和你同生共死! 如果你不能回来,我哪里也不必再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吉里迷战役 (一) 吉里迷战役之所以名留青史,倒并不是因为其会战规模,而是因为参加本次战役的双方主将。【ㄨ】 你和蒙吉纳在此战中进行了一场天昏地暗的激烈搏杀。 这是两族战争史上最惊心动魄的勇士之战之一。 (二) 一束烟花从附近的沙丘后面升起。大地轻微地颤动起来。蒙吉纳的战马感觉到了地面的异常,惊恐地嘶鸣起来,并且不安地踏动着脚步。就在他们的战马发生骚动时,一阵奇怪的声音,分别从营地的前方和两面侧翼的沙丘方向滚涌而来。 蒙吉纳立刻指挥变换队形,冲出营门,三面迎敌。 这时,他们看到从沙丘的后面,从地平线上,涌过来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乌云发出低沉激烈的咆哮,并且燃烧着烈焰—— 大约3000头尾巴上系着燃烧火药的牦牛,从三个方向突然涌现,以雷霆之势向他们狂奔而来,每条牦牛的角上都被绑上了雪亮的匕首或者短刀! 顷刻间,战场飞沙走石,火焰冲天,日月无光。 多年后我站在战神庙的斑驳壁画前,看到了当时的战场。 壁画画师详细描绘了蒙吉纳部士兵们脸上的种种惊惧表情。 蒙吉纳毕竟是久经沙场考验的。他立刻下令列队三排,弓箭轮番齐射。 在箭雨的袭击下,有一些牦牛倒了下去。但是更多的牦牛因为体格强健且体积庞大,并没有被一击倒地,反而因为受伤而更加的愤怒和受惊。 三轮箭雨之后,狂怒而惊恐的牦牛冲入了蒙吉纳的队伍。 一时间,到处是牦牛的狂吼与士兵临死的惨叫。 在壁画上,一名士兵被挑在牦牛带着匕首的角上,眼里带着垂死的绝望和迷惘。另一个试图营救他的士兵被从后面窜上来的一条牦牛践踏在地上。在他们的旁边,另两个满脸是血的士兵正在绝望地互相扑打着火的衣服。 许多的战马被牦牛挑伤,或者着火燃烧,它们惊恐地甩掉了背上的主人,在战场上发疯似地奔逃。 在着火燃烧的上千头牦牛和6000匹战马狂奔践踏制造的巨大混乱当中,蒙吉纳部的战术组织被彻底瓦解,战斗力瞬间溃散。 蒙吉纳无法弹压住局面,为压住阵脚恢复秩序,他不得不开始杀人。 壁画上他举刀砍向一位夺命逃跑的士兵,而他的脚下已经躺倒了十多具被斩杀的尸体。但是,他没能扭转战场的混乱局面。相反,他和他身边的卫队也陷入了火牛和乱马的漩涡当中,他身上的衣服、战马的鬃毛和周围卫兵的身体也开始着火燃烧。 一番混乱之后,蒙吉纳带领不到一千骑的残部冲出了燃烧的地狱,向后方溃退。 从壁画上看,他们当时的仓惶狼狈有如丧家之犬。蒙吉纳本人的头盔已经掉落,半边脸部被烧得面目焦糊。 他们一路狂奔,溃逃到后方的吉里迷盆地时,终于看到了对手。 你带领新汉军的骑兵以逸待劳地早就静候在这里。【ㄨ】 (三) 看到你部队的第一眼,蒙吉纳就知道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劲敌。 从壁画上看,你率领的新汉军盔甲整齐,刀剑明亮,排列着完美的骑兵战斗队形,面对前方蜂拥而来的逃跑的敌人,整个队伍纹丝不动,鸦雀无声,像一道沉默无声的铜墙铁壁一样挡在蒙吉纳部败兵的前面。 蒙吉纳一眼就判断出,骑马伫立于队形最前方的那个年轻人就是他的对手。 他策马在距离你约有百步的地方停住。他的部队陆续停下集结在他的身后。 你推开了头盔上的面罩。你看着蒙吉纳散乱的白发和焦糊了半边的面目。你们凝视着对方。 你取下长枪,向对方做了一个邀请开始战斗的动作。 顷刻间,双方队伍杀声震天,双方的战马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向对方,扬起了遮天蔽日的灰尘。 你和蒙吉纳都身先士卒地冲在队伍的最前方,你们最先发生了战斗接触。 双方的长枪碰击在一起,枪尖相交迸射出火星。 你们战马交错,来往驰骋,恶斗在一起。 这是一场以攻击对攻击、以致命对致命的强悍战斗。 双方势均力敌,搏杀紧张激烈。 你们的格斗拼杀间不容发,招招致命,双方皆被对方逼迫得险象环生。 你们交叉换用长短兵器互相攻刺劈转,忽离忽合,忽近忽远,动作快若流星,令人眼花缭乱。双方势均力敌,招招皆有同归于尽之惊。 在壁画里,你用枪尖在蒙吉纳的眼睛下面划出了一道血槽,蒙吉纳半边焦黑的脸孔皆被流淌的鲜血染红。 而蒙吉纳的枪攥也重重地横扫了你左肩的箭伤处,打得你向前趴在马颈上,马刀几乎脱手飞掉。 整个战场完全被笼罩在双方厮杀恶斗扬起的巨大的灰尘中。 在最后的交锋中,你们两人都不顾暴露自己的要害部位,同时以长枪刺向对方的咽喉。 但你比蒙吉纳快了半秒钟!所以,当你的枪尖贯穿蒙吉纳的喉管和气管时,蒙吉纳的枪尖只刚刚碰到你颈上的皮肤。 你一枪就扼断了蒙吉纳的呼吸。 蒙吉纳双目圆睁,在马上静止了大约10秒钟。 他伸手握住你的枪尖,用力将它拔出了身体。顿时,咽喉部鲜血狂喷,尸体栽倒马下。 蒙吉纳的枪尖在你颈部皮肤刺出了一个血点。当他倒下去的时候,你伸出一个手指轻轻推了一下他的枪尖。 枪尖在阳光下划了一道闪光的弧线,在你的眼前滑落下去,掉在了草地上。 蒙吉纳沉重地掉下马去,栽倒在你的马前,这件事让新汉军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声。敌方本来就是一路败逃过来,军心慌乱,再加上看到主将折损,顿时士气涣散,新汉军立刻就占到了绝对上风。张保率领新汉军化为若干小队一路绞杀过去,迅速把蒙吉纳的部队冲得七零八落,将他们切成几块,分割包围起来,各自歼灭。此时战场胜负已分,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吴顺远远看到蒙吉纳的长枪直刺向你的咽喉,似乎也碰到了,他心急如焚,不放心你的状况,疾驰过来护卫你。看到你完好无损,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 你们看着整个战场的情况。吴顺兴奋地对你说:“少主人,这场,我们又赢了!简直不敢相信,就凭我们这点人,竟然把他们三支前锋队都消灭了!”吴顺说:“少主人,你高兴吗?小姐安全了!” 你看着他。你摇了摇头。 你说:“这种事情有什么可高兴的呢。” 你说:“所有的杀害,全都是相互的。不管结果是谁杀了谁。” 第一百六十五章 吉诺战神 (一) 在歼灭了蒙吉纳部之后,你令人带来黑塞部的两个俘虏。 你骑在马上,你推开头盔上的面部护具,你对他们说了你一遍你的名字。 你说:“回去告诉你们的汗王,我叫崔景龙。这就是我的名字。请他牢牢记住这个名字。我是上天派来结束他生命和霸业的人。他不久之后,也会倒在我马下。” 你指着蒙吉纳的尸体说:“像这样。” 两个俘虏听完吴顺翻译你的话,顿时大惊失色。他们惊慌失措地盯了你一会儿,低头纳拜。 你说:“我会信守承诺。” 你吩咐左右:“把他们放了。” 你伫立在夕阳的光线当中,看着他们带着蒙吉纳的尸体离开了战场。 张保看着他们的背影,问吴顺:“听了统领的名字,他们为何这样吃惊?” 吴顺摇头,说:“不知道。” (二) 包括你本人在内的新汉军,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对勿吉人意味着什么。 早在一百年前,勿吉人当中最有权威的一位大巫师就曾经预言过,百年之后,勿吉民族会有一个重大的劫难。当时的勿吉汗王将会带领全族发动对汉族人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汉人当中会出现一个战无不胜、刀枪不入的下凡天神,这个战神的名字,用勿吉语发音,就叫“吉诺”,意思是“结束”。这个吉诺战神将会在第一次进入草原时就杀掉草原最矫勇的勇士,然后自己说出他的名字。他将会给勿吉民族带来灭顶之灾,让勿吉人的男丁如露水般蒸腾,并迫使勿吉人永远离开自己的家园。这个预言在勿吉人当中口口相传,已经成为全民族的重要传说。 而你的名字“景龙”,在勿吉语中的发音,正是“吉诺”。 两个俘虏听说你的名字后,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起来一想,立刻就把你与传说中的吉诺战神对上了号,于是大惊失色而去。 从这一天起,你的名字,就在整个草原上飞也似地传开了! 传说中勿吉人的克星出现了,吉诺战神竟然真的出现了! 整个草原都为之沸腾和惊恐忐忑。 你成了整个草原的噩梦。 第一百六十六章 归来(上) (一) 在哨站的审讯中,你了解到了有关西路军温达木部的一些情况。温达木,是乌林登木汗的第三子,和大索是同母的兄弟,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甚笃,同是汗王最喜欢的儿子。 温达木部是一个比较大的部族,部众牛羊众多,占据了不少水草丰美的牧宿地,势力广布。温达木也是大索在王族各派势力的纷争当中最坚定的支持者和实力最雄厚的支持者。如果消灭了温达木部,大索在政治利益上将会蒙受重大损失。 审讯之时,你就已经下定了要穿梭到北汉的边境,去越境打击温达木部的决心。你原计划在歼灭蒙吉纳部之后,直接绕行到大索后队,直扑西路去奇袭该部的,但在与蒙吉纳恶战之后,你改变了主意。 一来你肩部旧伤被他重创,缝线乍开,血流如注,胳膊抬举困难,且头部的胀痛、视线不清和晕眩也越来越明显,你明显感觉体力不支;二来你在审问蒙吉纳部的时候,发现老谋深算的蒙吉纳在奉命出发之前,临时请求大索,同步派出了拉目部,攻击临水镇,以策应他在崔家集附近的作战,并作为打开南侵通道的双重保险。蒙吉纳想得很清楚,黑塞和他在崔家集打响后,最有可能来迎敌增援崔家集的,便是临水丁友仁的部队,若丁友仁派兵过来援救崔家集,拉目部就可乘虚而入占领临水。这样双管齐下,勿吉骑兵就有十成的把握能够成功撕开汉人北线防区的裂口,必定能在其中一处,甚至两处全部占领,打开南侵的通道。 这个新情况让你心中非常紧张。你审讯了拉目部的兵力配置情况,觉得丁友仁的实力可能不足以抵挡住拉目部的进攻。拉目部虽然是从与戎先人的战场抽调回来,出发时间晚于蒙吉纳一些,但是他们的骑兵配置的战马都是千里驹,行军速度快于预期,将会提前到达临水。 丁友仁部的情况非常危急。于是你改变计划,先行返回汉地救助临水。 于是,你取道最近距离,杀向吉里迷的东南方,对于一路上遭遇的勿吉部族,一律以勿吉盔甲的前锋为先导,混入营地,突然袭击,然后后队压上策应。凭借超强的战力和出其不意,你沿途灭掉了若干勿吉人的中小部族,劫掠了五百匹良马,从一路血海中快速冲杀过去,穿越了库姆河谷,返回了黄桑峪口,与傅天亮会合,去增援临水。 在你的马队狂飙掠过之后,身后的草原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死亡线。 (二) 分别十多天之后,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你带领的新汉军人马出现在峪口营地的大门前时,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他们向你们奔去。 你出发时还是无名小卒,归来时已成一代名将。 你离开的这十多天时间里,你马不停蹄地长途奔袭三千多里,突袭大小勿吉部落11个,毙敌悍将及汗王宗亲共计18名,以极小的己方伤亡彻底打乱了敌军的部署,一举扭转岭南战局。 令人瞠目的辉煌战果,使得你的名字传遍了整个草原和整个岭南战区。 无论是各关镇的守军,还是各庄集的团勇,此刻都已经没有人再对你的杰出天才有半点怀疑。他们对你已经心悦诚服,奉若神明。 你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任命的情况下,自然而然成了岭南战事的控局者。 就在汉军对你的膜拜达到高峰的时候,你的一个简单的行为,却打破了这个神话的氛围,让众人看到了,你仍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这个行为就是:睡觉。 (三) 你返回峪口营地,从马上下来,见到傅天亮和我平安地在营门前迎接你之后,你问了一句话:“大家都好吗?” 傅天亮向你报告了伤亡情况后,你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然后,你对他说:“哪儿有床。我需要睡觉。午饭后一定叫醒我。” 然后,你连盔甲也没来得及脱,就一头倒在床上睡着了。 这一睡就睡得昏天黑地,人事不省。 你就这样直接了当地,不加掩饰地,没有任何过渡地睡了过去。睡得如此深沉,完全没有任何知觉,仿佛是直接从生命倒入了死亡。 你这样突如其来的一睡,令正在欢腾的峪口刹那间就安静了下来。 每个人都看到了你作为血肉之躯的承受极限。你是在负伤未愈的情况下离开峪口的。自从离开黄桑峪口以后,几乎从未好好休息。你的精神和身体都一直高度紧张。你一直冲在最危险的地方。死亡一直站在你的睫毛和鼻尖上。你和它对峙了十多个昼夜。 你的身体其实在到达营地的途中就已经睡着了。 你靠着最后的意志力坚持说完了那些话。你连多问一个字的耐力都已经没有了。 这就是你第一次长途奔袭的落幕。 这就是你为辉煌的战果所付出的代价。 你的昏昏沉睡很快在归来的数百人当中传染开去。很快,这数百人也感觉到了不可阻挡的疲倦和睡意,不一会儿,士兵们就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都倒在营房里入睡了。 我站在熟睡的人群当中,产生了某种超现实的奇异感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令人震撼的沉睡。这片安静当中,包含了多少不可言传的艰苦卓绝啊。 (四) 在你睡得毫无知觉的时候,他们轻轻卸去了你的盔甲,脱下了你的马靴。 当盔甲被卸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左肩后的旧伤口。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傅天亮和在场的兵士也皆悚然动容。 在一片血肉模糊当中,我看到了白森森的肩胛骨。 你毫无动静地任由我们摆弄。大夫帮你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所有这些动作都没能让你有任何反应。 你睡得这样绝对彻底,以至于我们都有些害怕你从此不会再睡醒过来。 我一直坐在你的床头,揪心裂肺地看着你这样昏睡。 第一百六十七章 归来(下) (一) 你的睫毛微微动了一下。你的眼皮随即也动了一下。 就在我要靠近看看你是否醒了的时候,你以让我不及反应的速度一骨碌就坐了起来,在你的头离开枕头的时候,放在你身边的短剑已经握在你手里了。 就在你这样疾如闪电地翻身坐起来之后,你才看到我。你随即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战斗中了。你松弛下来。你重新闭上眼睛,在那里坐了一会儿。 我说:“再睡一会儿吧。他们午饭可能还没有吃完呢。” 你睁开眼睛。你说:“不睡了。” 你说:“去让他们快点吃,把他们叫进来,给我带点吃的。我们要碰一下头,马上行动。” 我说:“你太累了,你需要休息。” 你说:“危险还没有过去,我们没有时间休息。” 我看着你。 你疲倦地笑笑,说:“去吧。我好饿了。” 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出去通知他们来碰头,并且给你准备食物。你看着我走了出去,你默然无语地掏出随身的玉葫芦,从里面倒出了一小把混元丹,端起桌子边放的水,仰头一口吞下。 (二) 门在我面前关上了。 你们在里面闭门开会,交换情况,布置下一步的行动。 我看着木门上的纹路。 我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我转身去准备你的食物。 餐食虽然非常简单,但是,我却用了最专注的心力。 我能为你做的事情是那么少,这是唯一能够帮到你的了。 我把食物端了进来,放在自己所住营房的桌案上。 以前这里住过于文涛,后来住过忽那。但是他们现在都不在了。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不由得感慨,有种情绪,无法用语言来描绘和表达。 我在桌前坐下来。 我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听着屋外许多的人腿和马蹄匆匆走动的声音。 我等着你。 (三) 过了差不多10年,我才知道那天你们在屋里开会时发生的事情。 就在那一天,从清川再次回来之后的第一次剧烈头痛袭击了你。 你在俯身指点地图的时候,它突然在你脑子里爆发。 你瞬间就眼前发黑,趴倒在桌子上无法动弹。 它在大约20秒钟之后结束,你从桌上努力直起身来的时候,嘴唇已经完全没有血色。 当你恢复之后,傅天亮看着你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统领,你太累了。你真的需要休息。” 你用力按住太阳穴,闭着眼睛说:“我知道。可我们没有时间。” 你放下手来,睁开眼睛。 你说:“情况大家都清楚了。具体行动到临水再布置。” 你说:“一刻钟准备。一刻钟后,全军行动。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去临水镇增援。” 你从会议中离开,到这边来看我,通知我也立刻随军出发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刚才的头痛。 在随后的忙乱和连续的战斗中,也没有其他人告诉我。 所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没能为你做。 在那一生当中,似乎情况总是这样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无法做。 你把所有的艰难困苦,都自己一个人扛了。 (四) 回忆这些事情,让我觉得很痛苦。 没有语言能够描绘这些往事被重新记起时的震撼和痛苦。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或许可以说:痛苦到鲜血涌出全身所有的毛孔。 但是,即使是这样的深刻痛苦,它也是我们能够承担起来的。 我们可以岿然不动。面对所有的、深渊般的痛苦。哪怕它永不结束。 众人分头散去的时候,傅天亮站在那里没有动。 你问他:“有事情吗?” 他说:“是。”他突然跪了下来。 他痛心疾首地流泪叩头道:“统领,标下无用,有负所托。请统领军纪责罚。” 你说:“出什么事了?” 于是,傅天亮对你说了闻高强暴我的事情,并流泪请求你对他处以最严厉的处罚。他说,出了这样的事情,让小姐受惊受辱,实在是无颜面对统领,本应自刎以谢罪,但没有完成任务,还需要保护着小姐,又担心你孤立无援能否平安归来,所以忍死至今,未敢轻生。现在自请领罪,任凭统领处罚,决无怨言。 你听完之后,脑子里又是一阵绞痛,你身体摇晃了一下,扶着椅子,慢慢坐了下来,再次用手按住了太阳穴。你低头不语地坐在那里。 傅天亮看着你,担心道:“统领?统领?” 你沉默了一会儿。 你疲惫地说:“起来吧。不是你的错。这是我的错。” 你说:“闻高是我选定留下来的。是我选错人了。我的错误总是害她这样受苦。” 傅天亮说:“人心难测。统领不要过于自责。” 你说:“早一点让我知道就好了。我回来进了营门倒头就睡,我怎么能无视她的这般创痛而自顾自睡了这么久,连一句话的安慰也没有对她说!” 傅天亮满怀歉意地说:“在营门前人太多,实在是不方便说。之后你就睡着了。随后又是会议。” 你说:“你去做出发准备吧。” 你说:“我去见她。” (五) 门被推开了。你走了进来。 我站起来。我看到你脸上的表情。 我悄悄把右手藏在身后。 你走到我面前。你看着我。你说:“让我看看。” 你把我的右手拉到前面来。你看着它。 你心里特别内疚,因为你回来的时候实在是太疲倦了,你都一直没有注意到我的手包裹着受了伤。你心如刀绞。 你说:“还疼吗?” 我摇头。 你抬头看着我的脸。你说:“琴儿,都是我的错,害你一再受苦。” 我忙再次摇头,说:“不。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个意外的” 我的话瞬间停止了。因为你突然紧紧抱住了我。你用力紧拥着我,什么都无法再说。 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经过了我的心脏。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夺眶而出。 它们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你的肩膀上,很快就把你的半边肩膀打湿了。 我们就这样紧紧地相拥了一会儿。 然后,你说:“我发誓,绝不会再把你留在危险当中了。这是最后一次。以后,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你说:“我发誓,一定要让你待在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你说:“我对天发誓。” 第一百六十八章 必胜之术 (一) 我们奔驰在前往临水镇的道路上。 我坐在你的马前,你的双臂围绕着我。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密集的马蹄声。 我感到你的双臂一直都很紧张。你所有的肌肉和神经都紧绷着。 我能感觉到你在集中意志力抵抗着什么。 你在抵抗你的刻骨疲倦,抵抗想要立刻躺下来再睡一会儿的欲望,抵抗头脑里那种黑色的沉重。 我听着人和战马的呼吸,兵器和盔甲发出的金属声,我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你内部的战争。 在整个战事的过程中,你一直都要比别人多打一场战争。 我一直待在你的沉默无语当中。 我不忍心和你说话。 我能感觉到,即使是多说一句话,对你而言,也是额外的负担,也需要忍受额外的辛苦。【ㄨ】 (二) 临水镇。佑安侯丁府。 舅舅一把抓住你的手,垂泪道:“景龙,你怎么回来了?你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去给你送信啊!崔家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刚接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这里就发生了地震,派去察看情况的人说,背头山发生了特大山崩,把整个崔家集全都埋葬了,现在从崔家集通向临水的道路都变成一片很深的泥泞,探查的人无法接近那里。然后就跑来了于文涛部的两个兵,说峪口和崔家集全完了,你带着吴顺赶回来去找清风寨的汉军了。情况到底是怎样的?” 舅舅又拉住我的手,上下打量:“琴儿怎么跟你在一起?琴儿怎么逃出来的?庄镇里的其他人呢?孙大夫呢?家里其他的人呢?” 你说:“舅舅,不要着急,听我把事情简单说一遍。” 于是你就把从清川梦到父亲辞别到返回黄颡峪口的整个情况都说了一遍。 舅舅听得目瞪口呆。短短时间内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你说:“我飞速赶来,是因为临水马上会有一场恶战。大索已经抽调了拉目部正朝临水方向快速前进,最多一天之后就会抵达。舅舅,我需要临水镇全部守军人马的直接指挥权。” 舅舅说:“守军指挥权都交给你,舅舅这里是绝对没有问题。但,这是国家的军队,不是舅舅的私物。你没有汉王的授信和怀州府的兵符,生死攸关,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舅舅这样了解你,信任你,有人可能不会同意服从你。” “我知道。舅舅,请您把所有能参与断事的将官召集在一起。我会说服他们。” 舅舅立刻吩咐人去通知召集紧急会议。 (三) 丁家祠堂。 所有的守军大小头目和保甲长都云集一堂。 你带着吴顺跟在丁友仁身后来到祠堂。大家都看着你们,有人在窃窃私语。 你径直走到祠堂中央,抱拳作礼,然后朗声向大家简单介绍了前期的战况。 你说:“今天我率部飞速赶来,一来向大家通报紧急军情,增援大家对敌作战;二来向大家求借一样东西,以保证能获得战斗的胜利,这件东西就是:临水守军的指挥全权。” 你一言既出,顿时激起了一片议论声。 你说:“实话告诉大家,我既没有汉王的授信,也没有怀州府的授信,我连正式军职也都没有。我也非常清楚,擅夺前线指挥权是立斩不赦的死罪。你们若同意给我指挥权,也一律也按协从犯问罪处斩。但我还是要向大家请求给我指挥权。” 你说:“我为什么一定要临水守军的指挥权?因为我现有兵力太少,而且前期战事略有折损,无法再单独去同时完成下面的两项军事行动。不完成下面的两项军事行动,就无法扭转战局,出奇制胜。” 你说:“我何来胆量向各位要求?又凭什么相信你们会同意我的要求呢?因为我有必胜之术。” 你走向最近的两位军官,你对他们说:“借两位的佩剑一用。” 寒光过处,你宝剑出鞘,紧握在手中。 你把另一把宝剑扔给了吴顺。吴顺伸手接住,拔剑出鞘。 全场的眼光都投向你二人。 “出剑攻击我。”你命令吴顺。 吴顺二话不说,拔出短剑直刺你的前胸,你罔顾吴顺的剑锋,快速挥剑直斩吴顺持剑的上臂。你的速度一向是所向披靡,所以,如果吴顺保持不变的话,后果是可以预测的。他会在刺中你胸膛之前失去整条胳膊。 于是吴顺被迫回挡,两剑相交,火星迸射,发出当的一声脆响,震撼着所有人的耳鼓。 “再来一次。”你说。 吴顺再次重复上次的动作,这次你仍旧罔顾吴顺的剑锋,直刺吴顺的咽喉。 吴顺再次被迫回挡,又是当的一声。 你说:“大家看清楚没有?这就是必胜的防守之术。” 你说:“如果剑刺过来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保护自己,那么,我应该格挡他的剑锋。如果我这样做了,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情况是我力气比他大,剑比他的好,那么,我就挡住了他,于是,我和他都没有损失,双方浪费了一点时间和力气,回到了攻击前的起点,势必还要再次较量。这种防守不解决问题。” “另一种情况是我的力气比他小,我的剑比他差,那么我就挡不住他。于是,我就浪费了一招,我没能伤害他,也没能阻止他伤害我。这种防守等于没有防守。” 你说:“真正的防守办法,应该是更快速地攻击他身体上最致命的地方,比如说上臂和肩膀交界的地方,比如说咽喉。在他攻击我的时候,这些地方通常没有防守,或者防守很弱。只要速度够快,只要足够准确,我不需要有很好的剑,也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基本都能一击得手。如果连续攻击这些地方” 你一边说一边令人眼花缭乱地连续用剑指向吴顺的眼睛、太阳穴、心脏、脖颈动脉、手腕等处。 吴顺手忙脚乱地跟着你的指向拼命格挡,最后终于跟不上你的速度,倒退几步,扑通跌坐在椅子里,你的剑尖点在他的鼻尖上。 你说:“结果就会是这样。他现在还有没有可能再来攻击我?我现在安全了没有?如果我一直忙于格挡他,会不会取得这样的结果?” 众人中发出一片兴奋的嗡嗡议论声。 你说:“把临水镇的指挥权交给我。我能把他们逼到椅子上,让他们无法站起来。就像我过去十多天里做到的。我能全歼拉目部,彻底瓦解他们这次南侵的攻势。” 你说着,示意吴顺拿过三样东西放在桌案上。 一样是忽那的马刀;一样是古穆玛的佩剑;一样是蒙吉纳的头盔。 你说:“之前的十多天,我只身从清川回来,只找到手下的五百人马,而这三部敌军共有一万五千之众。蒙吉纳的名字你们人人都听说过。” 你说:“我没有汉王授予的证明印信。可我有敌人授予的证明印信。” 你说:“大敌当前,不胜即死。崔家集的屠杀就是证明。” 你说:“你们可以选择信我,还是不信。” 你只用了十分钟,就打消了镇内守军的恐惧畏敌情绪,顺利取得了临水战事的指挥全权。 第一百六十九章 布防设伏 (一) 临水镇内。你和舅舅并辔而行,沿街视察守军的布防设伏情况。 战前会议上全体将官一致同意将指挥权授予你之后,你详细向两部军队的将官们介绍了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大家都认为你的方案切实可行,深为赞同。于是大家分头行动。 傅天亮和张保这时发现,原来你不仅会打出人意料的奇袭战,而且,你的正规防御战法,功底也极为深厚,思虑周全,设计巧妙,你对自己所强烈反对的汉军传统战法,其实,早得神髓,且运用自如。你的新战法是建立在对传统战法优劣之深刻了解的基础之上。两人对你更加信心百倍。 你和舅舅并辔行至临水镇外的关池峡口,你指点士兵们挖陷阱的位置,检查尖木桩的布放情况。 你对舅舅说:“舅舅,我把傅天亮、张保和孙浩成都留给您,还给您留下300骑兵,两部其余的骑兵我全都要带走。吴顺随我同去。” 舅舅惊讶地看着你:“带走?你不留在临水指挥战斗吗?去哪里?” 你说:“战斗我都已经分工部署了,大家对自己的任务都清楚明白。随后的战斗有您坐镇指挥就行了,还有傅天亮等人辅助您呢。我要去西边捉一条大鱼,然后在草原策应临水的行动,解除临水的后顾之忧。” 你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你说:“这是我回到峪口后写给孙湛明将军的信。请舅舅把这个交给他,说我要送他一份大礼,报答他不吝良才的恩德。若没有他当日的慷慨相助,就绝不会有今天的战绩。若他信得过我,请按信上所述行事,与临水守军共歼来敌。” “好。”舅舅接过你的信,说:“一定送到。” 你问:“前几天岭南各镇的妇孺百姓撤入燕塘关时,燕塘关方面可有阻掣?” 舅舅说:“有。燕塘关总兵严方成推搪多时,不欲接纳。幸得孙湛明将军说话,他方肯放入了一部分。为此,两位总兵颇有不和。” 你说:“我这封信送过去后,孙湛明将军必会请示严方成,严方成则必定立足自保,令他严守关城,不得擅自出关迎敌。请舅舅务必告诉孙将军,乱世唯以成败论英雄。请他深思善择,无须循俗自困。” 舅舅说:“一定转告。孙湛明将军是一条铮铮铁汉,和严总兵不是一路货色。相信关键时刻,他是敢于当机立断的。” (二) “顺子,让跟我走的两部骑兵抓紧休息,我们午饭后出发。” “我们去哪儿?” “去援救望原关的杨彪将军。温达木统领的右路军现在应该已经兵临城下,在猛烈攻城了。杨彪长期守城无虞,但若没有我从外面帮他一把,他们想要解困取胜,也没那么容易。” 吴顺大吃一惊:“可是,可是,望原关是北汉王的城池,杨彪是北汉王的爱将啊。北汉是我们的敌人!” “所以,不用告诉舅舅我们要去哪儿。” 吴顺说:“少主人,你不能去救望原关!峒城的汉王若知道我们去救北汉的城池,会以叛国投敌罪处死我们的。我们若去了北汉,就不能再回来了,还会连累丁舅爷和小姐。” 你说:“我未奉王命就自入草原作战,擅取了临水的指挥权,又怂恿孙将军抗命出关参战,早已死罪有余了,再多一件罪名也没有什么。可望原关若失守,敌军就能深入到我们战线的背后,临水和燕塘关就算胜利,也会腹背受敌。救他们就是救我们自己。我们是非去不可的。更何况,那里还有我想要捉的那条大鱼在。” “所以,我们要把傅统领他们都留在这里不带去?” “是的。万一不利,也不会牵连那么多人。而且,守住临水也同样重要。” (三) 午饭后,你去军医那里再次处理了伤口,就来到内宅向我和舅舅的家眷们告别。 舅妈一见到你,就忍不住想起崔家集和父亲,止不住地落泪。 你安慰再三舅妈才收泪。你再三拜托舅妈好好照顾我。 舅妈说:“孩子,你放心。琴儿在这里,就像是在她亲生父母身边一样。你舅舅和我,还有诸位姨娘和妹妹们,一定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平平安安地等着你回来迎娶她。” 你听到“迎娶”这两个字,心里抽搐了一下。你抿了一下嘴唇。 我感觉到你内心的抽搐。我看着你。 为何你突然这样难过?难道你不想迎娶我了吗?你主意改变了吗? 你回避着我的眼光,再和姨娘们、妹妹们道了别。 舅妈说:“琴儿啊,你送景龙出去吧。”她善意地给了我们单独告别,说说悄悄话的机会。 (四) “又要开仗了吗?”我失魂落魄地问。 “是的。向你告别之后,我就带队出发了。” “难道,你还要再去草原吗?那太危险了!他们现在都知道你了,每个人都想着要抓到你。” “所以,他们不会想到我有胆量马上又再次去。” “可是” 你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在我嘴唇上。 我看着你。我不再发出声音了。 你说:“舅舅会保护好你的。在这儿等我回来。” 我说:“为什么我们会生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上呢?” 你说:“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为结束这个世界的兵荒马乱,做点事情。” 我说:“什么时候,我才不用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到危险的地方去?” 你说:“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选择的。” 我问:“什么选择?” 你说:“你可以勇敢地,看着我,到危险的地方去,去做正确的事情。” 我看着你的眼睛。我点头。我说:“好。无论你去多久,我都会等着。你要平安回来。” 你说:“好。千难万难,我都会回来。” 我说:“千难万难,我都会始终和你在一起。” 我伸手去解领子,我想把你给我的护身符重新还给你戴着。 你抓住我的手。你摇头。 你说:“不要拿下来。琴儿,你替我戴着吧。你的平安,就是我的心安。我只有心里始终安定,才有可能带大家平安回来。” (五) 你在前堂和舅舅告别。 你说:“舅舅。有件事情,景龙想要拜托您。” “什么事情呢?” “如果我此去不能回来,请舅舅帮琴儿找一个好的归宿,让她有机会过安定的生活。让我们家,对得起她的父母亲。” 你说:“这也是父亲的拜托。” 舅舅说:“孩子,你放心。琴儿这孩子的命实在是太坎坷了,让人心生怜惜。在这儿,她就如同我女儿一般。一个父亲会为女儿去做的,我都会主动去替她做。” 你作礼致谢。 舅舅说:“你生病的那天,我去你家,正看到她从房间里跑出来,她经过我身边,擦着我的肩膀跑过去,失魂落魄,痛苦万分,以致于根本都没有看到我。” 舅舅说:“你明白吗?她非常喜欢你。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为你去死。” 你说:“我明白。” 舅舅说:“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舅舅说:“你是你父母亲唯一的血脉。你必须要回来。为了崔氏和丁氏两族。为了你的父亲。为了我苦命的妹妹。为了这么爱你的琴儿。” 你再一次走了。你再一次把我的心也带走了。岁月再次变得空洞。生命也再次变得荒芜。 第一百七十章 临水会战 你离开之后只有半天的时间,拉目便率领四千骑的勿吉东路军前锋到达了临水镇。 拉目是勿吉人与西贝尔地区游牧民族的混血儿,身材高大,眼珠碧绿,勇悍过人,以睚眦必报的性格著称,在对汉地的作战中,手段残忍,惯于过度杀戮,素有“北方屠夫”之恶名。 拉目部全部配备着阿拉伯种混血马,耐力持久,速度优良,是整个大索部族中马速最快的部队。 为配合高速行进作战,该部的骑兵装备了清一色的皮骨弓皮甲,皮骨弓轻便准确,射程较远,可以在飞驰的过程中快速发射,也可在撤退的过程中突然回射,皮甲的防护能力虽然不如铁甲,但有效地增强了骑兵在马上作战的灵活性,可以进行更为主动的马上劈杀。 拉目部快到达临水时,接到了其家人在卡诺湖被你射杀的噩耗。拉目痛彻心扉,捶胸顿足,对你破口大骂,誓愿加倍复仇。此番前来,他已下定决心攻破临水镇后大开杀戒,让“汉鸡汉犬皆灭绝不留”。 但当他杀气腾腾地直扑到临水镇时,满腔悲愤却落了空。临水镇四门洞开,鸦雀无声,竟然是一座空镇!四下街巷房门紧锁,人迹皆无。破门而入之后,但见家家除了搬不走的家具农具之外,空空如洗,别说吃的用的东西,汉人就连一片鸡毛都没有给他们留下。 拉目的部队在镇内翻箱倒柜地搜了大半天,一无所获。 拉目判断,闻风而逃的汉人携带老弱妇孺、卷走众多物资,必定逃不多远,只能隐蔽在附近的山岭当中,兼之又下起暴雨,他决定让部队用干粮造饭,先饱餐一顿,休息一下,然后开始搜山抓捕汉人,抢夺物资。 由于对这一带的纵深地理并不十分了解,拉目一边让部下吃午饭,一边自己带了一小支人马跑到附近的山岭上,观察周围地理,想判断一下汉人可能隐匿的地方。 等他回到临水镇时,却发现部队出了状况:部队大量的马匹在饮用了镇上的井水之后开始腹泻,还有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士兵在午饭后开始闹肚子。 拉目心知中招,气得暴跳如雷,大骂汉人奸诈狡猾,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组织军医救治腹泻。他恐怕汉人远遁,下午即亲自带领尚能行动的部队马匹开始冒雨搜山。 敌方骑兵冲入至关池峡口,即遇到汉军埋伏。地面突然陷落,跑在最前面的骑兵掉进了你亲自指挥汉军事先给他们挖好的陷阱,这些陷阱深达3丈,内插利刃或尖利的木刺,一时人马的嘶鸣惨叫,凄厉不忍卒闻。 后面的骑兵看到前面的中了埋伏,立刻速度一慢,停止不前,再后面的骑兵不知前面发生了情况,依旧快速向前,两下兵马在峡口停滞拥挤之时,两侧山岩上出现了两百汉军弓箭手,居高临下,分批轮流以强弩连发劲射,一时间飞矢如蝗,敌军中箭落马者不计其数。 拉目立刻指挥骑兵以皮弓回射,未料一路冒雨行驶,皮弓滑湿,大部分皮弓竟然无法准确发射。且向上发射需要迎面冒雨,士兵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睛,回射七零八落,效果不佳。 拉目不明汉军数量多寡,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率部向临水方向后撤,结果发现他们经过之后,汉军伏兵已经在归路上投放了大量的铁蒺藜,专扎马的蹄掌,一时马匹惊乱摔倒,又打乱了队形。 正在乱时,又遭到汉军在两侧山上的投石攻击。拉目几次试图登山搜寻,都被投石攻击击退,最后损伤了不少人马之后,终于冲上山顶,却发现汉军早已逃遁无踪,只剩下一些被丢弃的投石器。 拉目回到临水镇,清点人马,发现搜山人马折损过半。更令他愤怒的是,在他带队搜山走后,傅天亮部率一百新汉军骑兵杀入临水镇,专捡腹泻失去战斗能力的敌人斩杀。他们分成三组,利用地势的熟悉,在镇中穿宅过巷地来回冲刺绞杀,然后快速撤走逃遁,大约杀伤了四百左右的敌人。 入夜时分,传来了更糟糕的消息。孙浩成部新汉军骑兵奉命绕行至敌后,攻击了他的辎重队,一举切断了对拉目部的后续供应,杀敌四百多,破坏了所有后续到达的辎重,劫夺了后续粮草。 在没有饮水,没有食物,战斗力折损四成,依然不明汉军底细的情况下,拉目为避免落入更大陷阱和遭受更大伤亡,决定于第二天中午撤离临水,向大索部亲自统帅的后军靠拢,重新集结力量,卷土重来。 该部夜间在野外驻扎时,三度受到张保部骑兵步兵混和攻击的轮番夜袭骚扰,敌军疲于应对,无法得到良好的休整。 第三天上午,这支敌军在距离临水八十里的地方陷入汉军多部的包围。 燕塘关副将孙湛明,突然开关出击,接应临水守军。他率领汉军精锐部队两千人从左翼攻杀过来,张保部在右翼攻杀过来,孙浩成部从后方杀入,丁友仁部及傅天亮部从临水方向追杀过来。四部汉军完成了合围。拉目部完全成为瓮中之鳖。 双方激烈的战斗持续到下午临近黄昏时结束。 拉目被孙湛明部的精锐骑兵团团困住,乱箭射死,阵亡军前,随后拉目部被一举全歼! 临水大捷的消息飞也似地从燕塘关和临水镇传向怀州府和峒城的王廷。 临水会战,是你指挥的众多战斗当中,少数比较偏重防御的战斗之一,被认为体现了你奇正兼备的指挥才能。你虽然也颇能打防御战,但你天性不喜欢这种战法,所以,打这种仗的时候,你通常都不在现场。 临水会战,是你和南汉王廷合作的最后一仗,是你对父亲效忠的君主的最后致意。 南汉王刘言对你前期作战的再次反应失当,使得他彻底失去了你的效忠之心。你断定刘言不足以成为你的合作伙伴,不足以担当平定天下,开创太平盛世的艰巨重任。 你决定放弃刘言,另辟蹊径。 你现在,就已经在奔往蹊径的路途中。 第一百七十一章 驰援杨彪 (一) 拉目在临水被汉军乱箭穿身的时候,你和吴顺率领清风寨和临水镇两部合并的1000骠骑,再次进入了草原地区,静无声息地出现在临水以西600多里的温达木部背后。当时温达木部的1万多人正在猛烈攻击北汉辖地最北面的一个重镇关口:望原关。 如果不是拉目部横生枝节,迫使你紧急回救临水的话,你早就出现在这里了。 你带领的新汉军出现在各方混战的战场上后,极大地延展了汉军作战的半径。现在汉军作战的半径经常长达上千乃至数千里。你培养的这支精锐骑兵,一下子就把整个草原的北胡各部,全部涵盖在了汉军可以随时打击的范围之内。北胡各部的核心利益,全部暴露在汉军的铁骑马蹄之下。 现在汉军的作战范围已经一举超过了敌军。敌军虽然可以一日狂飙千里,全线袭击汉人北线的关隘,但却无法在深入汉境之后继续发挥骑兵的优势。他们面临着汉人无数高大城池的顽强阻挡。而你,只要你到达草原之后,敌人就没有任何屏障,必须面对你的骑兵策马直冲营帐的挑战,必须接受你施加的高强度战斗。 从“一进草原”的密集作战开始,你把骑兵战法的神髓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程度。你打得比北胡各族还要主动,还要迅猛,还要精确和挥洒自如。 虽然你紧急地返回临水,布置了那里的四部汉军合围迎战,但是,你要狠狠打击大索软肋,彻底逼迫他彻底改变作战意图的想法始终没有改变。在部署好临水会战之后,你决定去继续把这个想法付诸实现。 温达木对自己已经成为你的下一个目标一无所知。他根本就想不到,你会率领南汉军队冒着叛国投敌的惩罚,大胆前去救援北汉王的城池。自从刘申、刘言兄弟因为继承王位而发生纷争、各立门户、分疆裂土以来,面对北胡的攻击,两汉很少联合作战过,通常都是各自为战,互不相顾,最极端的情况,双方还会互相落井下石,破坏对方对北胡的抵抗效果。因此,当时温达木正在全力以赴指挥围攻望原关的恶战,根本想不到南汉王刘言的人马会从斜刺里冲出,抄了自己的后路。 (二) 望原关北汉王刘申手下的守将杨彪,也是当时汉人军队中的著名上将。他和孙湛明的经历非常相似,一介平民出身,从士兵做起,一路全凭卓越的战功,一步步拔擢上来。他比孙湛明更年轻,更凌厉,作战风格更主动。在后来新汉军的众多将领中,杨彪,无论是实战水平还是作战风格,乃至用兵宗旨,都是最为接近你的。你和他是军事上的知音。仅从战术能力来看,你和他堪称势均力敌。北汉王刘申不愧为知人善任,他把杨彪这枚最有能力的黑马,放在了棋盘格最关键的地方。他赋予了杨彪高度自主的临机决断权,没有对他进行任何军事上的监督、防御和掣肘。 在杨彪的领导下,望原关被守得固若金汤,历年来北胡的冲击,没有一次在望原关下讨了便宜去的。望原关,成为北线著名难啃的一块硬骨头。 因此在这轮南侵中,勿吉人对望原关是重兵压境,给杨彪施加了最大的压力。温达木部兵力数量之多,为历年攻袭望原关之最,他们很快就把望原关团团包围。 面对城下黑压压的敌军,杨彪方寸丝毫不乱,他顽强地坚守城池,已经抵御住了温达木部多轮凌厉的攻势。虽然蒙受了较大伤亡,但杨彪本人始终锐气不减。为鼓舞士气,震慑敌人,杨彪于夜间亲自带队,多次缒城而出,在黑暗的掩护下,绕至郊外,对敌军营地进行夜袭,一次甚至杀到了离温达木帐篷仅有700多米的地方。 杨彪的悍勇凌厉,让温达木感觉到非常不安全。几次变更指挥所地点后,温达木最后决定一劳永逸地将指挥部后撤至距离战场20里左右的一个小山坡下。指挥所完成迁移后,他下令召集辖部各队的军事头领在大帐中开会。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危险会从背后的草原上袭来。 (三) 你悄悄抵达望原关北面的草原上后,派出侦察小队,趁黑夜抓了几个敌方的哨兵俘虏,审问后得知了温达木正在召集军事会议,且指挥所离你的位置很近。 你大喜过望:“这真是上天助我,让他们全体军官都集合了起来,省了我多少事情!” 你立刻抓住这个天赐良机,率队如下山猛虎一样,直扑温达木的新指挥所。 敌人的哨兵看到有队伍远远自后方奔来,前面的人马又穿着己方的盔甲,还以为是赶来参加军事会议的某位己方将领的随行马队,根本未加注意。 当你们行进到距离营地只有800米时,哨兵突然惊讶地发现,身后冒出的这支马队除了前锋之外,后面的人马竟然是南汉军队装束!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他错愕之时,新汉军全面加快马速,发起了雷霆霹雳的正面冲锋。一团淡黄色的烟雾从那个方向顿然团团升起,顷刻间就尘埃蔽天,整个狂奔的马队就像突如其来的沙尘暴一样,漫天狂卷而来。风云为之变色,大地为之震颤。 哨兵从军多年,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气势的正面冲锋。极度震撼之下,他当时就被吓得肝胆俱碎,双腿发软。瞠目结舌了一两秒钟之后,他忘记了正常的处理程序,在逃命本能的驱使下,他一路狂呼着“汉军!汉军!”,掉头拨马朝温达木的大帐狂奔而去。 但是,新汉军的马队冲刺速度是如此的疾如闪电,他们的马速远远超过了哨兵的奔逃速度。 哨兵还没有跑到温达木的大帐,就被席卷而入的汉军马队从后面追上。 跑在最前面的吴顺挥手一刀,便将哨兵劈为两半。 当哨兵的尸体分左右两边摔倒在地的时候,他发出的狂呼声还在营地上空回荡。 第一百七十二章 生擒温达木 (一) 正在大帐中商议的温达木部众将领听到外面的骚动和狂呼,大惊失色,纷纷涌出帐外寻找自己的武器和战马。 一个将领刚刚抓住战马的缰绳就被劈落马下。 另一个将领刚跨上马鞍,就被削掉了半边脑袋。 营地里到处都是鲜血横飞,开了锅般地沸腾起来,惨叫和马嘶响成一片。 温达木在身边五个副将的保护下从大帐里逃窜出来。 他们刚离开大帐,整个大帐就在汉军马队的冲击下轰然倒地,随即被乱马踏平。 温达木冲到帐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骑在马上全速向他冲刺而来的你。 他本能地伸手去拔刀。 随后的过程对他来说就象一场恶梦一样。 他的手伸向刀柄的方向时,你刺穿了前面一个将领的胸膛。 他的手握住刀柄时,前面遮挡住他的将领后颈上喷出一股热血,直射到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伸手抹掉脸上的鲜血的时候,左边的将领向后倒飞了出去,沉重地撞在什么东西上。 他把刀拔出一半时,右边将领的头离开身体向前掉落下去。 他把刀整个儿拔出来时,身后的将领咽喉上冒着血泡栽倒在地。 他把刀挥舞到半空中时,看到自己抓住刀柄的那只手,从腕部和身体断开,向空中飞去。 在他还没对这种景象作出正确反应之前,你的枪杆劈面打在他的脸上。 然后他看见无数的星星。 等星星消散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刀和右手掌一起落在面前的草地上,而自己的身体已经被你踏在马蹄之下。 他听见你干脆利索地说了一个字:“绑!” 这时,他才感觉到断肢的剧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 (二) 战斗在40分钟内结束。【ㄨ】 汉军的此番奇袭大获全胜:将该部敌军中高级将领一锅端,斩杀殆尽,且俘获了温达木本人及其1妻2妾4名子女,还有汗王的2个女儿,其他宗亲贵族40人。 你下令除温达木一家及汗王的两位女儿外,其他俘虏无论男女身份全部就地杀掉。 一时间营地人头翻滚,血流成河,连那一大片的青草都被血腥浸透,失去了本来的颜色。 从此,这个地方的名字,就被勿吉人改成了“赤野”。 (三) 荡平温达木的指挥所后,踏着凝结在草地上的鲜血,你率队从后面直扑围攻望原的敌军。 你率队直奔人数最多的中军而去。 到达弓弩射程之后,你让马队停止前进,令弓箭手将俘获的各队将领的簪缨和绶印穿在硬弓的强弩上,射向敌阵。【ㄨ】 然后,你列队在那里,等候敌军的反应。 片刻之后,你看到敌军阵中出现了骚动,而且骚动越来越厉害。 你下令全队打出南汉的旗帜,全面发起冲锋。你们把温达木一家老小和汗王的两位女儿绑在战队最前列的战马上作为人体盾牌,挥舞刀剑,以气吞山河之势从草坡上直冲下去,一路发出惊天动地的喊杀之声。 (四) 望原关城头。 已经血战数日,烟尘满面的杨彪在城墙上望见下面敌军突然攻势放缓,随即队形动乱,立刻手持一面盾牌,登上城垛的射箭位置,冒着城下不时飞来的箭矢,察看城外的情况。察看片刻之间,盾牌上就中了三五枝狼牙箭,战况之烈,由此可见一斑。 他远远望见了敌人的攻城部队后面的南汉旗帜。杨彪顿时心下一惊。难道说南汉王刚刚和勿吉人达成了什么协议,现在要趁火打劫,与温达木合兵一处,共同来抢望原关吗?那就糟糕了。情况将会雪上加霜,南汉军队是就只有这一支,还是后面还有更多的部队正在赶来呢。若是他们狼狈为奸,互相勾串,那杨彪今日就没有活路了,唯有死战到底,血染城头,与望原关共存亡,在这里为北汉王尽忠而已。 正在他心惊之间,却眼看着这支南汉的骑兵如尖刀一样地冲入了敌人的中央战阵,直扑现场的指挥官所在位置而去。 杨彪错愕了!难道这支部队竟然是来帮我解围的?与刘申势不两立、争得你死我活的南汉王怎么可能来救他兄弟的关隘?绝对不可能!这绝不是南汉王廷的意思。必定是这支部队的统领之人,冒着叛国投敌的凌迟大罪,自作主张前来援救望原的。营救最可能的动机,就是此人目光如炬,看到了望原关失守之后,会影响到南汉北线的作战结局,他必定是在没有请示过任何人的情况下,果断决定跨境来援。由此可见,此人胆识过人,必定是南汉前所未有的厉害角色。 杨彪心里念头飞转,想不到北线熟悉的南汉将领中,有谁具有这样的眼光和果敢。头脑里突然灵光一闪。难道,来人就是那位曾经在峒城朝堂,违逆刘言的一贯心意,大胆建言重视骑兵、令南汉第一名将雷士诚都亲自出马挽留过的定国公之子吗? 这些念头像闪电一样从杨彪心中掠过。随即他立刻反应到战事上来。 他觉得不管你此来动机如何,目的如何,你抄了敌军的后路,并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令他们突然军心大为动摇,这都创造了一个难得的战场良机。此刻不抓住良机,奋勇歼敌,解困解围更待何时。于是,杨彪果断下令,全军集结,凡还能行动的士兵和城内壮丁,全部开城出击,与你前后夹攻,扩大战果,共同奋勇杀敌,毕其功于一役,一举歼敌于城下。 当你一马当先冲入敌军阵中时,望原关上突然炮声震天,望原关的北门,城门洞开,杨彪不失时机地率领全体守军奋勇杀出,响应你的攻击。 两汉军队和勿吉军队在望原关下展开了空前的恶战,双方军队全方位接触,混合绞杀在一起。 疆场上旌旗翻卷,人喊马嘶,烟尘四起,巨大的交战之声,百里可闻。 望原关的很多居民,到死都记得那天城外的恶战之声。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望原大捷 激烈的战斗在原野上进行。 双方的士兵都根本记不清自己斩杀了多少敌人了。 杀到后来,人人全身铠甲都被鲜血染红,根本分不清是自己的鲜血还是敌人的鲜血。 你势如破竹地第一个杀入了勿吉人的中央阵列。你策马直冲敌阵的现场指挥官。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枪就刺到了他所乘坐的指挥车的车辕连接处。你双臂用力,大喝了一声:“开!” 指挥车在你连人带马的高速强势冲击下,顿时被你一枪挑翻,轰然倾覆,轮辐分散,伞盖断折,车辕断裂。指挥官来不及反应就被摔出车外。 当他刚从地下爬起,昏头昏脑地想要抽出腰刀来战你时,忽觉身体已经腾空飞了起来。原来你已经一枪穿过了他盔甲上的兵器挂钩,拦腰把他挑在空中,你的长枪在空中抡了半个圆圈,嗖地一声就将他从空中甩了出去。他在空中手脚乱动地直接砸向敌阵,一大片敌人随之惊恐退却。 指挥官重重地砸到己方的马阵当中,摔在地下,顿时口吐鲜血,动弹不得。当他再次在己方士兵的扶持下爬起身来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支白羽箭正朝他的眉心呼啸而来。 在这支白羽箭的后面,他看到了你隔着乱军和他遥遥相对。你手里的长枪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战马的兵器钩上。你手持一把快弓,正瞄准着他的眉心,保持着射箭的姿势。这就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后景象。 他刚看清楚这个景象,就听见额头附近发出噗地一声,白羽箭从他眉心射入,贯穿了他的大脑,箭头从后脑靠近颈部的位置穿刺了出来。【ㄨ】他的身体再次被冲击得向后飞了起来。他再次砸向身后的下属,并掉落在地面上。 这一次,他满脸鲜血,脑浆迸流,再也没有可能站立起来。 就在指挥官的阵亡引起敌军的加倍慌乱之时,又一支白羽箭从你手中飞出,白羽箭射向敌人中军的温达木部大旗。旗绳应声而断,大旗呼地翻卷了一下,就从空中掉落了下来。 正在激战中的两汉士兵因之大受鼓舞,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同样在生死血战中的杨彪远远地看到温达木的大旗被射落,听到前后两支汉军欢呼声起,他忍不住也抽空朝着混乱的中军战圈看了一眼。 他看到敌人的中军阵列中出现了一个大圈。圈的中心是你,外面是一大圈落花流水的混乱敌军。你朝任何方向前进,那个方向的敌军就如潮水般溃退,竟然没有人敢接近你的身边。 这就是杨彪第一次看见你。 虽然只是生死搏杀中短暂的一瞥,你从此就在杨彪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神勇无敌的深刻印象。 杨彪振作精神,奋勇大喊:“一鼓作气,打败他们!” 在双方主将的身先士卒和悍勇作战鼓舞下,两汉士兵人人奋勇,个个当先,而敌人的主要将领在军事会议中损失殆尽,在两支汉军劲旅的凶猛打击之下,敌军虽然人数占到优势,但却缺乏有效的战术组织和明确统一的指挥,没有坚持多久,很快就发生了混乱。 其中一支部队在汗王一位女婿的率领下,带头向西北方向逃窜。这位显贵因为当天轮值而逃脱了在营地被诛杀的命运。 汗王女婿的带头逃跑进一步动摇了军心。 敌方迅速瓦解溃败。 一个多小时以后,原野上的激烈战斗渐告结束。清点战场的结果表明,汉军虽然也蒙受了较大损失,主要是杨彪部的汉军,但温达木部损失更为惨重,被歼被俘多达9000余人,几遭全军覆没。 望原关之围彻底解除。这次大规模的会战,史称“望原大捷”。 在“望原大捷”之战中,你所率领的新汉军,负伤阵亡仅有57人,且全部都发生在临水新编入的骑兵队中。 你在清风寨训练出来的骑兵,奇迹般地在如此规模的激战中,成功地保持了作战零伤亡。 单兵战力之强悍,史无前例。 望原大捷是你与杨彪的初次相见与第一次协同作战。 杨彪在此战中表现出的观瞻全局、能攻能守、临机决断的能力,你非常赞赏。 你们两人在战场配合方面的心有灵犀,天衣无缝也是汉军中的一段传奇。 第一百七十四章 望原关下 (一) 望原之战结束后,你和杨彪在城下相见。 你们在各自敌对的旗帜下见了第一面。 你们都不能判断对方下一步的行动。你们都做好了对方会趁火打劫的准备。 你们各自列阵对峙。你列队面向望原关,而杨彪列队阻挡在城门的吊桥前。 (二) 你命令部队停止不前。你独自骑马走向杨彪的阵列。 杨彪在队前警惕地注视着你走近。 你走到与他们相距200多步的地方,你停下来。你伸手推开了头盔上的面罩。 杨彪看到了你的面容,不由得心中一阵喝彩。好一个俊朗英武的青年人物! 你继续策马向前走。杨彪的队伍刚刚都看到过你在战斗中的神勇,不由得都紧张了起来。不待杨彪发令,弓箭手们便齐刷刷地举弓,把弓弩对准了你。 你视若无物,继续向他们走近。 杨彪的副手忍不住喝道:“站住!有话就在那儿说!再往前走,就放箭了!” 你笑了一下。你说:“怎么,杨将军害怕了吗?” (三) 你继续策马前进。眼看着你越来越近。 副手问杨彪:“怎么办?” 杨彪想想,说:“略放几支箭,射他试试。” 嗖嗖风响,几支白羽箭从杨彪阵列中飞出,分别射向你的面门、护心镜和战马。新汉军中的弓箭手立刻举弓,箭弩一齐对准了敌营。 眼看双方就要互相射箭爆发战斗,吴顺挥手下令己方停止。 但见一团金光从你胸前出现,金光飞速地扩大到把你和战马全部包裹在内。 几支白羽箭碰到金光的结界,立刻改变方向,向一旁滑落。 金光随之收敛。你继续前进。 杨彪部大惊失色。士兵们纷纷议论:“哇!他是天神下凡吗?有金光护体,刀枪不入的?” 副手再次看向杨彪,说:“还要,再放箭吗?” 杨彪看着那金色的光圈,赞叹道:“金钟罩。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钟罩。原来他是清流宗的传宗弟子。” 副手看着杨彪:“清流宗?” 杨彪抬手制止了本部的放箭。 他说:“把弓箭放下。和清流宗这样的百年大宗结怨,可不是杨某人的上上之选。此人颇有来历,非同小可,值得前去一会。” 他也策动胯下战马,离开本部队列,向你迎了过去。 (四) 你们相互继续走近。 当你们相距只有20步的时候,你停了下来。 你笑道:“杨将军原来是以怨报德的人么?” 杨彪伸手解下了他的头盔。 他把头盔抱在手里,在马上向你致礼。 他说:“不敢。小试一下公子手段而已。多有得罪。公子莫非就是传说中在峒城令雷士诚将军刮目相看的那位青年才俊?在下杨彪,久仰公子英名,今日得遇,实是我身为军人的荣幸。” 他抱拳道:“多谢公子远道驰援,解我城下之围。” 你在马上抱拳回礼:“在下正是崔景龙。杨将军,倾慕已久,幸会。” (五) 杨彪问你:“杨彪直爽,有话便说。敢问公子,我们各为其主,本不同道。此番为什么要亲身涉险,前来救我?想来你们的汉王事前不知道你这次的行动,事后也绝不会奖赏于你。” 你说:“因为我刚得了个重要的礼物,想要送给你们的汉王。” 你向后挥手,手下把捆绑着的温达木带到阵前。 你说:“认识他吧?” 杨彪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吃惊道:“公子是说,把他献给我们的汉王?” 你笑道:“嗯,还有他的家眷,也一并奉上。【ㄨ】怎么?难道你们不要?” 杨彪说:“如此厚礼,为何不献给你们的汉王?” 你说:“我另有分量相当的礼物送给他。” 杨彪说:“公子两头讨好,算是一个投机呢,还是一个背叛?” 你说:“只是一个选择。” 杨彪说:“就不怕我会贪冒你的功劳?” 你说:“料想杨将军不会。久闻杨将军为人正直,在下信得过。” 杨彪说:“人心叵测。有时候,我自己都信不过自己。这可是一份很大的功劳。” 你说:“杨将军就不怕我们成为敌人吗?” 杨彪闻言,顿时大笑,说:“哈哈,少公子果然看得透彻。在下的确不想树立公子这样强劲的敌人。” 他说:“如此厚礼,公子想必不会白送。公子有话要对我们汉王说吧。” 你说:“是。拜托杨将军传个话。” 你说:“转告你们的汉王,如果他还想要更好的礼物,就自己来见我。” 杨彪摇头道:“这个恐怕很难。你虽初有英名,但毕竟实力太小,汉王乃万乘之尊,怎能轻易屈尊俯就来见你?” 你笑了一下,说:“他可以选择来或不来。” 杨彪说:“好。杨彪一定传到公子的话。” 杨彪说:“公子既然击退了勿吉人,就不想趁我劳师疲惫,抢占望原关吗?” 你说:“杨将军既然不想与我为敌,便是愿意与我为友共同抗敌。望原关在杨将军手上,不是和在我手上效果一样吗?我何必要费神攻打呢。” 杨彪说:“公子仁义,不欲趁火打劫,我又怎能不仁不义,让公子解了我的重围,却毫无回报呢?” 你说:“杨将军敢给我什么回报吗?不怕你们的汉王治你勾串敌国之罪?” 杨彪说:“杨某无惧。” 他反问:“公子敢拿我的回报,就不怕你们的汉王治你勾串敌国之罪吗?” 你说:“在下也同样无惧。” 你们相与大笑。 你说:“请杨将军拨给我些给养和战马吧。放我的人送伤兵和阵亡者回去。另外,我俘获了汗王的两位公主,也要送回南汉的燕塘关去,希望杨将军不要阻挡,让他们顺利通行。” 杨彪说:“没问题。这些,杨某都能做到。” (六) 杨彪说:“围困既解,还请公子入城一叙,接受我关城民百姓的感谢。。” 你抱拳道:“多谢杨将军美意。城,我现在就不进了。” 杨彪觉得好奇。他说:“你已解望原之围,难道不休整军队吗?还要去哪里?” 你说:“我要去在大索心上插一把尖刀。” 杨彪说:“你人太少,孤军深入,会非常危险。” 你说:“我知道。但是,不让他痛彻心扉,他便不会放弃南进。” 杨彪说:“伤他太深,他必会全力堵截你,你会无法返回汉地。” 你说:“我自有办法能够回来。” 杨彪看了你一会儿,说:“杨某从未见过像你这样打仗的人。你破坏的规矩,实在是太多了。此去,多多保重。” 你说:“多谢杨将军的补养。希望我们将来还有机会在一起打仗。” 杨彪说:“这也是我的希望。如果你能活着回来,如果汉王肯去见你,杨彪愿为麾下效力。” 你笑了笑,说:“那么,我们后会有期。” 第一百七十五章 二进草原 (一) 离开望原关后,你犯了一切兵家可以犯的用兵禁忌,你在没有辎重给养及后援策应的情况下,率领一支很小的疲惫之军,跟在逃窜的那支温达木残部后面,孤军深入敌境腹地,猛追穷寇。【ㄨ】 你跟在逃兵后面的目的,是要让这部残敌领着你在茫茫草原上寻找亲大索的敌方各部,打击这些势力。 你在一昼夜后追上了这支惊弓之鸟的敌军,小小交锋后,杀敌200多,然后你故意放他们逃走,继续跟在后面追赶。 吓破了胆的敌军根本没有看出你的意图。他们用更快的速度奔向草原上支持大索的部族求助。 第二天,敌军逃跑至温达木管辖下的一处牧宿地,他们还没有把事情的经过向留守部族的将领讲清楚,你的马队就冲进了营地。 吃过苦头的敌人畏你如虎,立刻上马,望风而逃,不明情况的留守部族敌军惊慌当中以为汉军大部队杀到,人心大乱。 你刺死留守将领和族中的大巫师,一举剿灭该部。 温达木的残部继续逃亡至邻近的一个大索管辖部,死神20分钟后跟随而至。于是重演上次的一幕。 这次袭击你差点活捉敌方的大巫师。 你像手持闪电的死神一样在营地里策马追逐他,把他追得浑身大汗,魂不附体,几乎大小便都。 正在大巫师即将束手就擒的时候,一名力大无穷的勇士从斜刺里冲出。他迎面扑过来,用力抓住你的长枪死不松手,你们对峙的力量之大,把长枪的枪杆都拧弯了。大力勇士几乎把你从马上横掼下去。当你的短剑插入他的前胸时,他还用力地拖住你的战马,令你的战马四蹄乱刨,长嘶不止,无法行动。 当你奋力砍断他的手臂后,他用剩下的那只拳头,用尽全身力气,当胸打了你一拳。 你尽管穿了铁甲,还是被他一拳就打得口吐鲜血,断掉两根肋骨。 当他最后在你面前倒下时,你也全身大汗淋漓,汗透重甲。 在这场战斗中,你无比心痛地损失了50多名战士。 战斗结束后,为免战士的遗体被敌人糟蹋,你命人将尸体堆垒于一个帐篷里。 在帐篷前拜祭后,你令人油脂淋在帐篷上,浸透毡布,随后将火把掷于淋上了油脂的帐篷顶上。 在尸体燃烧的滚滚黑黑烟当中,你擦去嘴角的血迹,上马继续追击。 (二) 入夜。你们又歼灭了一部敌军。你感觉非常疲倦,力不能支,连续的奔驰和作战,令士兵们的情况也和你相差不远。你下令就地休息。 你在敌军的营帐中疲倦坐下来。 帐中的油脂在灯盏里噼啪作响地燃烧。 你把马刀和短剑慢慢地从盔甲的金属环钩上卸下来,放在案几上。 你尝试着脱下甲胄,但是肋骨断裂处的剧烈疼痛妨碍了你的动作,你没能成功。 你休息了片刻,又咬牙试了一次,还是没能做到。 吴顺走进来。 他默默地帮你把甲片慢慢卸了下来。甲片里灌满了血水。随着甲片的解开,血水淌落到地上。 他又帮你脱了上衣。 他从铜壶倒出热水,帮你清洗伤处周围的血污和汗水。 你肋下和肩膀的旧箭伤情况都很糟糕,伤口发出一阵阵腥恶的味道。整个胸脯和半条手臂也都肿胀起来,颜色青紫。 吴顺担心地说:“你好像有点发烧。心跳也很快啊。” 你没说话。 吴顺看了看你的脸色,说:“真是不幸。我们随队的大夫今天阵亡了。要不,我带人去附近的部落捉两个他们的大夫来吧?” 你摇头。你说:“不。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受伤。” 吴顺说:“事后可以杀了他们灭口。” 你看了吴顺一眼。你说:“我没有事。不需要去制造不必要的死亡了。” (三) 伤口处理完毕。你觉得全身一阵阵疼痛,难以闭目就睡。 你站了起来,披衣走出帐外。你立在帐篷前,仰头看着天空中浩瀚的繁星。 吴顺也跟了出来,默默地站在你身旁。 你说:“汉地的夜晚,看不到这么多的星星。” 吴顺说:“是啊。这里的星空和大地更接近。每颗星星看上去都大很多,明亮很多。” 你说:“在这样的天空下,我们所要保卫的,所要消灭的,全都那么渺小。” 吴顺看着你。 你自嘲地笑了一下。你说:“其实,吹弹即灭。”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尕朵湖 (上) (一) 一道刀光闪过。纱帐被从中间划开了。吴顺抓住纱帐用力向下一扯,它就掉了下来,飘落在地面上。 所有的人都觉得眼前亮了一亮,整个帐篷顷刻间沐浴在一种柔和的光芒当中。 吴顺手里的马刀垂落下去。他后退了两步。 帐中亭亭玉立地站着一个身材窈窕、非常漂亮的女人,隔着薄薄的面纱,她湛蓝色的眼睛正烟波浩淼地看着如狼似虎的汉军。 吴顺过了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眼睛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停留在眼前这女子的脸上已有好一会儿了。他心里凛然了一下,收摄了一下心神。 他把眼光挪开,转头问身边新抓到的俘虏:“是她吗?” 俘虏点头。 吴顺对那女子说:“你就是传说中的草原之花,是大索的侍妾?” 那女子款款点头。她看上去并不惊慌,对汉军也没有敌意。 吴顺说:“请你跟我走一趟。” 那女子对吴顺和他周围的汉军士兵露出一个笑容,点头表示同意。 她举步向前。 吴顺再次退了一步。周围的汉军也纷纷退后,给她让出中间的通道。 (二) “把头抬起来,把面纱拿掉,让我看看。” 周围有士兵过来,扯掉了女子的面纱。 女子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你。 你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混血的美貌女子。 你温和地问:“你多大了?” 她用勾魂摄魄的蓝眼睛看着你,说:“19岁。” 你说:“听说,左贤王大索很喜欢你?” 她自豪地点点头。 你说:“你,也很喜欢大索?” 她说:“我很敬仰左贤王。他就像我的太阳一样。” 你说:“可他有很多女人。你是第几个?五十?一百?” 她说:“有什么关系。我心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这样就可以了。” 你笑了一下。你说:“可他实在是太老了,又太过花心。他根本就配不上你。” 你走下座位,走到她身边。 那女子的父亲被俘后被押在帐中一角。【ㄨ】看到你向她走去,忍不住动了一下,想要上前,却被身后的汉军士兵牢牢抓住。汉军士兵将马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停止了挣扎,但是,眼睛依然牢牢地盯着你。 你看了看脚下跪着的那女子,你回头看看她父亲,还有同样被俘虏后被押在帐中一角的她的兄弟们和族人。 你说:“真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简直是暴殄天物。这样的女子,你们本该进献汉王,作为嫔妃,以求两族长远友好。可你们却把她嫁给了大索,那个马上就要年满四十,却还没有让草原各部群雄归心,也始终没有登上汗位的平庸之人,还是侍妾。不是明珠暗投,太可惜了吗?如今,她已经不是完璧之身,想要回头,也没有可能了。只能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随波逐流,遇到谁,就归谁所有吧。” 你说:“无论如何,她都该有个更配衬的伴侣。她该找个更年轻的主人。” 你看着她,你问:“难道,你就没有考虑过,尝试一下更年轻、更强健、更配得上你的男人吗?” 女子看着你。她看了看旁边的父兄。她回答说:“左贤王对我很好,从来没有让我难过和伤心,在他身边,我万事如意,非常幸福。我从来都没有那样想过。再说,左贤王正值壮年,也并不老。” 你笑了一下,说:“你要小心说话。虽然我怜香惜玉,不忍心割掉你的舌头。可是,你看看旁边。旁边的舌头,可是有很多条。” 你说:“谁让你那个正当盛年的左贤王不争气呢。把你藏到草原这么边远的后方,还让我们汉人捉到了。如果你觉得不能畅所欲言,那可不是我的错。你得去恨他。恨他何以这样无用,空有雄兵十万,却连自己的侍妾也保护不了。” 那女子低头不再说话了。 (三) 你看了看帐篷。你对她说:“你不觉得这帐篷里塞了这么多人,很气闷吗?” 她看着你,没有接话。 你说:“不如我带你出去走走,如何?” 女子的父亲和兄弟们再度挣扎了一下,随即又被汉军制服。 你看着女子笑了一笑。 你说:“这附近你觉得风景最好的地方在哪儿?” 她说:“十里外有个湖泊,风景很美。” 你说:“带我去看?” 她迟疑着。你看了一眼被押在旁边的她的父兄。你说:“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 “不!不!我愿意带你去看。”她急忙说。 (四) 你骑在马上走到帐篷前。你说:“把帐篷里的人统统带出来。” 士兵们把绑着的俘虏们统统带了过来,按倒在地,让他们成排成行地跪倒在地上。 唯有那女子没有被绑。她独自站在那里。 你的眼光扫过她被俘获的父亲和族人们。你从这些人眼前走过,在她面前停下马。你朝她伸出手。你看着她,说:“你,上来。” 她再次犹豫了一下,慢慢地伸手抓住了你的手。你胳膊一使劲,把她提到了马上,让她坐在了你的马前。 她父亲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对她父亲说:“我一进草原,就听说了你女儿的名字。其实,你们这个小部落,没有多少攻打的价值。这趟奔袭,我是慕名专程为她而来的。如果她不在这儿,我也不会在这儿。你带她离开大索的老营,回到这儿,绝对是一个重大的错误。可是,这错误,你已经犯下了。你没机会来改正了。” 吴顺逐句翻译给跪在地上的人听。 你说:“我跑了这么远,一路上和你们的人交锋这么辛苦,不可能不享受到一点货真价实的东西就走。” 你说:“现在,你们全族的性命,都取决于她。” 你说:“如果一会儿她足够听话,足够配合,让我感觉到足够的享受和快乐,那么,我也许一高兴,把你们就全都饶了。可是,如果她不听话,不肯配合,让我觉得心情不好,那么,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全都要人头落地,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你对身前那女子说:“我刚刚说的这些话,你都听明白了吗?” 女子看着自己的亲族,默然点头。 你说:“你一会儿的表现,要配得上你卓著的名声。” 你说:“活命,是不容易的。想要继续活命,就得用自己最好的东西,来换取。” 你对吴顺说:“带十名卫兵跟着我。其他人都在这儿看着俘虏,没有命令不准跟过来。” 你带着这女子离开了营地。 所有的勿吉人都认为自己知道你是去做什么的。 但是新汉军的兄弟却纷纷纳闷不解:统领之前看上去也不像是个好色之徒啊。今天怎么突然换了一个人呢? 吴顺更是一肚子的不解,但是他把这些都闷在心里,默默地跟着你走。 第一百七十七章 尕朵湖 (下) 通向尕朵湖的路上。【ㄨ】你带着那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女子骑马走在队伍中央。 你和她在交谈。吴顺跟在你侧面,随时给你们翻译。 “你和这里的勿吉人长得不像。”你说。 她低声回答说:“我母亲是西贝尔人。” “你母亲也在营地里吗?刚好像没有见到高鼻深目的其他女人。” 她说:“不。我很小的时候,她就病死了。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你听了,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你说:“以前见过汉人吗?” “没有。你们是我见过的第一批汉人。” 你说:“汉人和你们的人有什么不同?” “虽然长相不太一样,但,心里想要的事情和做事的手段,可以说没有什么不同。天下的人心都是一样的。”她说。 你笑了一下。你说:“倒是目光如炬。你可有劝说过大索,自己不想要发生的事情,也不要加诸别人?” 女子沉默。顿了一会儿,她又说:“但是,你和他们有点不同。” 你笑了笑,说:“哪点不同?” 她说:“我们的人都特别怕你。他们看到你的时候心里都在发抖。【ㄨ】” 你说:“你呢?心里也在发抖吗?” 她说:“不。” 她回头来看着你。她说:“不。” 她说:“虽然你的话听起来很有危险,但我不这么看你。你的心,是温暖的,宽宏良善。” 她回头,把手放在你的胸口,说:“你这里,并没有伤害我的想法。我能感觉到。” 她说:“你是个正派的好人。女人的感觉,不会错的。” 你说:“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人心难测。你不要对人心太过乐观。” “你真的会杀了我父亲和族人吗?”她问。 你说:“早告诉你了。那要看你的表现。” 你说:“如果你愿意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就用不着杀了他们。” 她看着你。她说:“我不愿意给,你也会自己拿,对吗?” 你点头。你说:“很对。”你说:“但是,若你配合,过程对你来说,会愉快一点。” 负责翻译你们对话的吴顺突然咳嗽了起来。 你回头瞪他一眼。他的咳嗽戛然而止。 你说:“如果过程很愉快,我就不会为难他们。【ㄨ】” 她没有回答。 你说:“到达湖泊之前,你可以考虑清楚。” 你们的马队到达了湖边。 你在湖边把女人放了下来。你跟着也下了马,和她一起站在那里看着湖面的波光粼粼。果然那是一个非常宁静而美丽的湖泊。湖水是天蓝色的,像宝石一样在阳光下闪烁。周围的山峰和森林,色彩斑斓,层次丰富地倒映在湖水当中。 你说:“湖水好蓝。这儿的景致真美。就像是降落人间的天堂。” 她说:“是啊。仙子的眼泪。这是我从小就最喜欢的地方。我一直在想,以后年老死去,就愿意埋葬在这个地方。” 你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风景看过了。你想好了吗?” 她低头说:“想好了。” 她看了看马队随行的士兵们,说:“可不可以不让他们在旁边看着。” 你笑笑说:“当然可以。” 你对吴顺说:“带他们走远一点。到看不见我们的地方。” 吴顺看着你。他没有移动。他用目光询问你:“你是当真的吗?难道你真的要?” 你说:“你也跟他们一起去。” 吴顺咬了咬牙,无奈地说:“是。” 你看着吴顺和卫兵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间。你转过头来。 “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了。没有其他人会看见。”你对她说。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了翻译,但她还是明白了你的意思。 她对你笑了一笑。她说:“人们都在传说你是恶魔。”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恶魔”。 你笑笑,说:“是吗?” 她说:“可是我的心告诉我,你不会是。我始终觉得你很好。” 她说:“我看过很多男人。他们都没有你这么宁静的眼神。” 她说:“你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非常宁静,没有一动荡的波纹。” 她说:“和你在一起,我虽然有点不安,但是,内心没有抗拒,也没有恐惧。” 你看着她,不语。 她说:“英俊的汉族男人啊,虽然你听不懂我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为何要带我来这里,可我相信你。你其实并不想要占有我。你也是不会伤害我的。” 你看着她的眼睛。你听懂了她的意思。 你用汉语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恶魔。有一些,会看上去很正派,也很英俊。” 女子看着你。她没有听懂你说什么。她睁大眼睛看着你。 你突然指着湖面上的某处,说:“你看,那边闪光的东西是什么?” 她顺着你手指的方向朝湖面上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你以你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毫无声息地抽出了短剑,一剑从她后心刺入,一下子就刺穿了她的心脏。 鲜血从她的前胸与后背流淌出来。随后她的嘴角也涌出了鲜血。 女人一声也没有发出就软倒在你的怀里,她几乎是立刻就死了。 她倒在你的怀里,美丽的眼睛大睁着,但是已经暗淡无光了。 你抱着她,默然地看着她在你怀里变成尸体。你感觉到她的体温逐渐降低,慢慢变得冰冷。等她的身体完全僵直和冰冷后,你轻轻地把她放倒在地上。你后退了几步。你低头看着她的尸体。你擦去了短剑上的血迹。你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你掏出随身的玉葫芦,倒了两三颗混元丹,就着水囊里的水服下。你把水囊放回马鞍里,然后你叫吴顺和卫兵。 吴顺带着卫兵冲了过来。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到了。 吴顺看着地下的尸体,他又抬头看看你。他喃喃地说:“你,你把她杀了?” 你说:“你以为我带她过来是要做什么呢?” 吴顺看着地下的尸体,看着你,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把短剑放回鞘中。你说:“把她首级砍下来带回去,尸体抛到湖里吧。” 吴顺说:“是。” 他走过去,蹲下来,托起女人的头。就算已经僵硬冰冷了,女人依然还是那么美丽。 他觉得不忍心下手。 你说:“快一点。” 吴顺说:“这么美。这么年轻。”他叹息道:“可惜了。” 你转身上马。你没有再等待吴顺和卫兵。你自己策马向来时的路驰去。 吴顺和卫兵赶紧完成血淋淋的工作,然后,赶上去跟随你。他把手里提着的滴血人头递给你。现在,人头的面容已经变成了蜡黄的颜色。你伸手拿过来,把它放到马鞍后的水囊旁。 你们的马队回到了营地。她的父亲看着你们马蹄扬起的尘土。他在队伍当中没有看到女儿。他的心立刻悬了起来。 你驶近他们。你从马鞍后的水囊边提出一颗人头。你把它隔空抛向她的父亲。 你说:“你女儿表现非常好,所以,我决定把你们都饶了。带着这个去见大索吧。告诉他,他的女人,果然天生尤物,妙乐无穷。不过,我和他习惯不同。我用过的东西,就不喜欢有别人再用。” 女人的父亲抱着女儿还温热的头颅,听完翻译后,发出了一声痛彻肺腑的嚎啕。 这声嚎啕像利剑一样刺穿了你的耳鼓,但你没让任何人看出它。 你说:“把这些人放了,把他们赶出营地。” 第一百七十八章 北汉王刘申 北汉。【ㄨ】中州府。节度使衙门。 北汉王刘申身着皮革软甲,军旅装束,在书房召见刚从望原关亲自押送温达木来中州的杨彪。 刘申是老汉王刘琪铭的长子,是老汉王最宠爱的汪淑妃所生。刘申继承了老汉王高大的身材和汪淑妃秀丽的外貌,出落得身材匀亭,四肢修长,眉清目朗,面白唇红,是当时诸国王子中出名的俊美男子,加之母亲性格温和贤淑,从小调教得方,自己又善于学习,文韬武略都颇为可观,且谦和有礼,长于自律自制,故而气度儒雅华贵,望之便有一种天潢贵胄的威仪自在,让人不由得不心生敬爱。 刘申天资聪颖,出来辅佐父王处理军政事务较早,自少年淬炼至今,已是羽翼丰满,只待振翅临风,一飞冲天。本来人人都以为老汉王是有意立长,精心培养,必以刘申为大统的继承人选的,谁知在当今太后的运筹帷幄之下,老汉王最后还是改换了心意,沿袭了历代的立嫡习俗,立嫡子刘言为太子。 刘言登基之后,和刘申时有政见不合。刘申每有陈言,刘言多心怀猜忌,不肯纳受,乃至当廷叱责。双方屡有冲突,加之宫中暗流涌动,汪淑妃失却了老汉王的庇护后,在后宫屡有惊险。凡此种种,终至兄弟反目。刘言下令诛杀刘申母子。母子俩得到忠心奴仆的密报,簧夜逃走,转移至自己的封地运州,在那里得到了部分文臣武将的拥戴,自成一派,终至分裂疆土,建立了新的王权。 因为自身实力充盈,刘申是彻底的行动派,有急难时,绝不会只坐在朝堂听群臣献计献策,或者坐等臣下挺身而出挽救危局,他习惯亲临现场,率众当场解决问题。 得到敌军大规模攻袭望原关,将望原关重重围困的紧急军情报告后,刘申毫不迟疑,立刻亲自带队到达中州府,准备坐镇指挥全面迎敌,并商议如何解围望原关等当务之急。不想,刚刚抵达中州府,落座未久,征尘未掸,望原关那边便传来军报,说有一支南汉军队突然跨境驰援,且奇袭成功,俘获敌军主将,更发起攻击,重创城下守军,和城内北汉军里应外合,如今,望原关的重围已经破解,双方合兵歼敌九千,几乎让来犯敌军全军覆没,全面大捷!杨彪更已出发,将俘获的敌军首领押送来怀州府,敌首竟然是汗王最喜欢的三儿子温达木!这是近年来和北胡的战事中,汉人俘获过的身份最高的敌酋了!有此筹码在手,可以和汗王谈很多条件。 刘申读完杨彪的来信,喜出望外,更大为吃惊!南汉竟然会有军队冒着叛国凌迟之罪的风险前来援救他的关城?而且此人竟然不要俘获温达木的卓越战功和巨大利益,而将温达木拱手相让!当真是气宇盖世,胆略超群! 既然此人不在意高官厚禄,那在意的,就必定是更高层级的东西了。那东西,只能是天下江山。 但,他若意在天下江山,又何以不拥兵割据,独立一方,参与天下的争雄呢?何以要舍弃实力和地盘都更强的南汉,而对割据一隅,成败未卜的自己投怀送抱呢? 带着心里一系列的疑问,他迫不及待地召见了刚刚到达怀州府的杨彪。 杨彪详细地向他禀告了望原之战的情况,以及与你在望原关下的初次见面。 “他主动跑来救了你,还俘获了温达木一家送给我?就不怕我弟弟降罪吗?”刘申说。 杨彪道:“他说也有同样价值的礼物送给峒城,是汗王的两位女儿。” 刘申吃惊道:“喔?他这趟奇袭的收获,可真够丰富啊!还能足够两头送礼的!此人真是相当的有趣。” 他问杨彪:“依你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杨彪:“虽然只是关下见过一面,但是,臣下觉得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度。他在战场上的英勇凌厉,面对死亡威胁的从容镇定,还有那种强烈的自信,对后续战事的成竹在胸,都给臣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臣下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若论带兵打仗,当今天下,争雄诸国中,很可能,无人能出其右。” 刘申说:“既然连温达木这样的俘虏,他也能轻易送给我当见面礼,这就表明,他有十足的把握,取得比望原大捷更大的胜利,能够获取更大更重要的利益,献给他愿意效忠的君王。他是在向我说,他有实力能帮君王一鼓而定天下。因为他能向君王奉献一个完整、统一的新天下,故而,他有本钱叫价,有资格要求他选择效忠的君王,主动前去与他谈判。” 杨彪答道:“臣下觉得,他果然有在战场上荡平天下群雄的那种气度和格局。” 刘申说:“看到你望原战报的这几日,北线各处的军报也陆续送来。本王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雷士诚当年在峒城亲自挽留未果的那位青年才俊,也才知道,他在来救你望原之前,早已凭借区区500人马,深入草原,纵横千里,一举歼灭勿吉人攻袭南汉的前锋三部,瓦解了勿吉人在南边的攻势,立下了惊天动地的不世战功。如此的锐不可挡,如此的所向披靡!” 杨彪说:“臣下这几天也看了各方的战报,心下震惊不已,想不到他来望原之前,还有如此一番惊天功业!” 刘申说:“且不管他究竟是什么用心,也不管他到底是想帮哪边,他今次在草原上的这几仗打得真是非常解气,让本王心里十分痛快!他竟然跑到强盗的家里,把强盗家给洗劫了!真是大快人心,一雪汉人百年来龟缩挨打的耻辱!大长了我们汉人的威风!本王十分喜爱他的这种作战风格!” 杨彪看着刘申的表情,说:“那么,汉王是要去见他吗?” 刘申一笑道:“我说过要去见他了吗?” 刘申说:“本王有今日的半壁江山,靠的也不是天降神运,那也都是一刀一枪,一兵一卒、一城一池地挣来的。纵然他有这些惊天战功,但毕竟是初出茅庐,久后如何,难以料定,怎么能他说去见,我就屈尊去见呢?本王有那么不值钱么?这样轻易就去,岂不是让人看轻了本王?” 刘申说:“一统天下虽然是本王的心愿,但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本王并不着急。” 刘申说:“且看他这次怎样从草原上回来吧。他若能再立奇功,并能有命归来,才值得本王去见。” 第一百七十九章 男人的世界 (一) “很晚了。【ㄨ】琴儿,你还没有去睡吗?”我回头,说:“舅舅。”我说:“还不困呢。夜色这么美。” 舅舅说:“今晚的星空真是璀璨啊。” 我说:“这是胜利者眼中的星空。对于那些失败的人来说,从此就是永夜,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星空。” 舅舅说:“男人的世界一直就是这样的,你死我活。” “天地这么浩瀚,我们这么渺小,为什么我们就无法和平地共存于天地之间呢?”我说,“就像这满天的星星,各自发出自己的光,彼此映衬对方的光。” 舅舅说:“因为,人们心里的世界很小。虽然外面的世界很大,无边无量,但,人们心里的世界很小,除了自己和自己的人,什么也装不下。” “好想知道哥哥此刻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我说,“好恨自己不是男人。若是男人,就能像吴顺那样地追随他,帮助他,护卫他。” 舅舅看着我。 他说:“你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临水,就是帮助他,就是对他最好的护卫。你若平安,他的心,就是安定的。” “可是,这样一天一天地分离等待,杳无音讯,真是好煎熬。”我说。舅舅叹息了一声,道:“是啊。但这就是乱世。乱世的人都在这样煎熬。”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我那一生的命运。 我注定一生就是这样,在分离中,在杳无音讯中,想着你。 我们不会有团聚的那一天。 无论怎样等候,都不会有团聚的那一天。 就像那些死去的人,不会再有彼此团聚的那一天。 (二) 你接连两次进入草原作战,沉重而准确地打击了汗王系的势力,特别是重点打击了作为汗王继承者的大索及主要支持者温达木的势力。 你的攻击影响到了草原上错综复杂的部族关系,动摇了各方势力的分布。 你凭借多年来对战局的观察分析,巧妙地利用了他们部族之间的矛盾。 并不是所有的部族都仇恨你的攻击。乐观其成者,也大有人在。 若是他们都能齐心协力,你的机会本来不是这么多的,脱身也会困难得多。但是,有人利用了你的攻击。 当你在草原上袭击一个又一个大索系的部族时,汗王的另一个儿子别木,其实是有机会阻止你的。但他的部落没有行动。 别木是最有实力和大索争夺汗王继承权的汗子。他本人及其长子当时也在南侵的途中。留守本部牧宿地的,是他的次子。他接到了周边大索系部族屡遭汉军袭击的消息,但是,他表面上装作要去救援,实际上却拖延坐视。他故意留给了你时间完成屠戮,又故意留给你时间逃走。 等你带领汉军离开之后,他才大规模出击,假援助的名义夺占了这些临近部族丰美的水草地,拣走了你丢弃不要的辎重和牛羊。 这个趁火打劫的行动起到了示范作用。 当温达木全家被俘虏的消息随多个部族的覆灭而在草原上传开时,素与大索、温达木兄弟不和的各汗子宗亲,就开始争相瓜分温达木原有的草地部众牛羊马匹。 这种公然落井下石的行动令大索狂怒不已。 在左中右三路前军均遭覆灭的打击之下,每天传来的又都是汉军连续重创忠诚他的部落,其他部落或见死不救,或趁机抢劫的消息,大索的心情越来越烦躁。他向汗王自请挂帅出征,侵夺汉地的满满信心,现在已经消失了一半。 他召集谋臣商议。 他产生了暂缓南进,大军分兵平息弹压草原上的摩擦,夺回本系草场牧畜,清肃汉军在草原上的袭扰的想法。 但是谋臣劝说他不要因小失大回头去管草原上的小小动荡,要忍受你的打击,继续全力南进,夺取临水,围困燕塘关和望原关,纵深进入汉地,在岭北一带站住脚跟,建立不世之功,为继承汗位奠定基础。 在谋臣的一力劝谏和温达木残部的悲愤哭诉之间,大索犹豫了。 权衡之后,他决定,南侵长策不能轻易放弃,而你和内部针对他的挑衅也绝对不能放过。 他决定分出一部分兵力,掉头向北去堵截你返回汉地的退路,又分出一些军队去威胁各部退还温达木等部的领地和财产。他自己带领其余部队准备再攻临水。 (三) 就在大索决定要亲自督战再攻临水,距离临水还有1天路程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头颅。 大索侍妾父亲的马队仓皇奔入营地。侍妾的父亲怀抱一个锦盒,跌跌撞撞地滚鞍下马,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大索的大帐,哭倒在大索脚下。 在大索惊恐的眼光中,他向大索哭诉了你突然夜袭部落,俘获了全族人,扣为人质,然后带着他的女人离开营地的情景,和你从湖边回来所说的那些话。 大索顿时眼冒金星,心跳几乎猝停!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填充着香料的锦盒,他最爱的女人那双空洞的眼睛在盒子里茫然地看着他。 他发出一声痛彻肺腑的大叫,一口热血狂喷出来,然后他就仰天向后摔倒,当场昏了过去。 他一整夜都没有醒来。全军上下人心惶惶。 当他醒来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命令全军调转方向,向北追击你。 谋臣听说之后,急忙赶来规劝,可是,悲恸得几近疯狂的大索将在一旁啰唣不绝的谋臣一马鞭就打翻在地上。 他怒吼道:“统统给我住嘴!现在不是一个策略的问题,现在是一个男人的荣誉问题!” 他说:“我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资格做草原的雄鹰!如何不成为整个草原的羞辱和话柄?!怎么还能让人相信,我能率领整个草原的部众,延续父汗的荣光?!如果我不立刻去逮到他,杀了他,把他五马分尸,碎尸万段,我就不是一个男人!” 于是,大索的军队疯狂地舍弃了临水,他们调转头,沿着广阔的草原一字散开向北推进。 他们在草原上像排筛一样仔细地搜寻你的踪迹,同时沿途威逼曾经抢夺牛羊牧众的部落立刻归还趁火打劫的财物和人口。 他们严密地从南面封锁了你能够返回汉地的所有通路。 你和你率领的新汉军,被他们困在草原上了。 第一百八十章 长途跋涉 (一) 草原。又一处被袭杀剿灭的敌军营帐。 侦察的士兵回来,向新汉军将领们报告情况。桌上摊开着地图。侦察兵在地图上标出前方敌军的封锁线。 “这边的前方也有敌军。现在,南边全都是他们的人。我们回不去了。”吴顺说。 你说:“那么,我们就不从南边回去。” 吴顺疑惑地问:“从哪儿?” 你拿过墨棒,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很大的半圆。你说:“去西北。我们穿过吐蕃人的地盘,进入丹巴沙漠,横穿沙漠,然后经过戎先人的地盘,再回汉地。” 看着你画的这个巨大的半圆,众人面面相觑。 吴顺说:“可是,从来就没人活着横穿过丹巴沙漠啊。” 你说:“凡事都有第一次。” 众人不语。 你说:“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以前也从没站过活着的汉军。” (二) 临水镇。我和舅妈在一起,带着几个舅舅的侍妾和妹妹们,一起收拾细软准备转移。 侍女喜不自胜地一路嚷着跑了进来:“夫人,夫人!老爷说不用走了,敌人的大军突然掉头向北,远离我们了。” 舅妈和侍妾们互相看看,难以置信。 我说:“是他。一定是他。他还活着。他还在打击敌人。敌人没有抓到他,也没有击败他。” 一次又一次地,你把凶残的敌人从我所在的地方拖开,吸引到你所在的方向。 为了不让敌人到达我所在的地方,你必须一直远远地离开我,我们必须分离,天各一方。 (三) 从战争开始以来,我们就长期音讯隔绝。 我只能从敌人的动向当中,从战事的发展当中,去获得有关你的点滴消息,去猜知你是否还活着。 我的视野越过了闺阁的局限,遍及天下的范围,这习惯,也不是从我嫁给刘申,成为王子们的母亲之后才形成的。在很年轻的时候,我就了解,天下和我不是分离,而是一体的。 在那一生里,你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教会了我:若要关心一己的悲欢离合,若要关心所爱之人的平安喜乐,就必要关心天下的盛衰兴亡,天下各方势力的此消彼长。 你就是这样,不教而教地让我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所以,我们的爱情,从来就没有单独过。它从始到终,都是那么清晰地,那么深刻地,和所有人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就像所有的爱情,也全都不是单独的,都是一体的。 就像大索,如果他不在乎我们相爱相守的愿望,他自己也就得不到圆满的白头偕老。 就像我们,如果我们破坏了别人的白头偕老,我们也就没有办法白头偕老。 两对相隔遥远的恋人,看似没有关联,但我们的命运却是彼此存在于对方的命运之中的。 正如你所说的:“天下无敌的意思,并不是天下没有人可以敌得过你。天下无敌的意思,就是明白,你的敌人,他们就是你。” 我们会活在敌人的命运里,就像他们,也同样活在我们的命运里。 第一百八十一章 草原边缘 (一) 在最荒僻的草原上,在群狼此起彼伏的嗥叫声中,你们日夜兼程地向北狂奔,朝越来越远离汉地的方向狂奔。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疲倦,超过一半数量的士兵都已经程度不同地负伤。但是,你们忍受着种种艰难困苦,靠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一路向前。 你们渐渐靠近了草原的边缘,看到了远处的雪山。 从浓厚的黑夜跑到曙光初露的凌晨,巍峨的雪山在你们面前越来越高大。 你在疾驰当中,听着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你感觉到空气中的凉意。这凉意正从四面八方渗入你的身体。你觉得寒气逐渐地在身体内部升起,包裹住了你的五脏六腑,令心脏变得越来越沉重,所有的肢端逐渐变冷。 (二) 你们在草丛中就地休息。 士兵们累得三三两两地倒在地上,喘着粗气,动弹不得。 你下马的时候也有些步履不稳。 你放开缰绳,坐在地面的石头上休息了一会儿。 你接过卫兵递过来的水壶。你喝了一口。一秒钟之内,你就剧烈地呕吐起来。你吐到全身发软,几乎虚脱过去。 吴顺和几个士兵过来想要帮助你。但你示意不需要。 你推开想要帮助你的士兵。你在石头上又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你奋力地直起身来。你困难地重新上了马,继续策马前行。 吴顺从后面飞驰过来,他策马紧紧地跟在你的身边。 (三) 太阳出來了。它照耀着雪山,顷刻间就把雪山的顶峰染成了绚烂的金色。 你看着这片耀眼的金色。你忽然失去了方向感和平衡感。 你感觉到吴顺的靠近,就在你的手指从缰绳上滑脱的时候,他用力地抓住了你的胳膊。 那片金色围绕着你旋转起来,充满了上下左右前后的所有空间。你身不由己地向后仰倒下去。 (四) 剧烈的晕眩。 你意识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着一根木柱坐在地上。柱子上挂满蜘蛛网,灰尘从高处黑灰色的房梁上落下来。 在你的对面,有一座残缺不全的神像。你视线模糊,看不清神像的面目。 你竭尽全力把脑子里的浓厚黑色推开去。 你意识到自己身边围着人。 你叫吴顺。你听到他的声音。 吴顺说:“我在。我在这儿。” 你说:“叫所有的人,都出去。” (五) 你感觉到周围的空间开阔了一点。 你听到倾颓的木门的响动。 你无法再保持身体的竖直,你向侧面滑倒下去,你倒在了地上。 整个空间再度飞速地旋转起来。你觉得自己要在这种快速飞旋当中四分五裂了。你想伸手抓到点什么让自己固定,但是你无法判断方位,你也看不清任何东西,你抓不住身边的东西。 有什么抓住你的手。你下意识地抓紧了它。过了一会儿,你才明白那是吴顺在抓紧你的手。吴顺把水囊送到你嘴边,说:“丹药在这儿,在这儿。” 你服下混元丹,然后你努力松开了他的手。你说:“你也出去吧。” 吴顺含泪说:“不!让我留下来陪着你吧。” 你说:“不准进来。” (六) 吴顺站在摇摇欲坠的木门前。 他谛听着木门里发出的任何声音。但是木门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木门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吴顺着急地走来走去。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只能在门口来回地走来走去。 士兵们在距离木门更远一点的地方坐着,看着他这样走来走去。 吴顺感觉到周围的目光。他站了下来。 所有的人当中,就只有吴顺知道,木门后面的你正在经历什么。但是,他又能怎样帮到你呢。荒原野外,无医无药,他甚至连一口温热的水也没有办法提供给你。那种爱莫能助的折磨,沉甸甸地在他心头压着。 他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回到现实中来。 他对士兵们说:“统领太累了。大家原地休息,让他也休息一会儿。” 吴顺抱着马刀,在木门前破损的长石台阶上坐了下来。 他守护着你,等待着你,陪伴着你。 在你们的一生当中,你救了他的性命,你给了他新的人生,而他,就把这个新的人生,全部用来做了这一件事情:忠诚于你,守护着你。 (七) 吴顺在门外等待着。你也在门里面等待着。 你仰面倒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在无法抵挡的失重的心悸当中,等待着世界飞速旋转停止下来。 你努力想着生命中美好的事情,抵御着整个神经系统的绞拧和瓦解。 你竭尽全力地想着生命中所有的温暖。 你抓到了破旧供桌的桌腿,你用力地抓紧了它。你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你是那么用力地抓着它,以致于在上面留下了五个指头深深的凹痕。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世界终于重新恢复了平稳。宇宙里重新出现了四面八方。小破庙的木梁又重新回到了屋子的上方,大地也重新回到了身下。你也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你慢慢地松开了紧抓着桌子腿的手。你满脸汗水地躺在那里。你看着头顶上的木梁,看着它左右摇晃,幅度越来越小,终于固定不动了。 你闭上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你知道应该努力地爬起来,应该叫吴顺进来,应该结束休息,率队重新出发。你知道在草原上每耽误一分钟都会增加被发现被围困的危险,都可能是生死分际。但是你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你连动动嘴唇的力气也都没有了。你只能躺在那里,等着生命力重新回到你身上。 你想到了我。就在你失去所有的力气的时候,你心里浮现出了我。或者说,我,出现在你的心里。你想起了分别时我们的对话。你说,千难万难,你都会回来的。而我说,千难万难,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那天,你就那样,独自一个人躺在异族陌生的土地上,躺在冰冷的尘土中,心里想着我。你想起了我出生的晚上,想起我母亲咽气时姨娘在房间里发出的悲哀的长号,想起我襁褓时红扑扑的脸蛋,想起我吊挂在悬崖上仰头看到你时的眼睛,想起我提着灯笼在庭院里等着匆匆赶回来的你。 你想着我们一起坐在大宅最高的屋脊上,俯瞰着下面的红尘滚滚。你想起我们一起骑马,相对打坐,你想起我说闭着眼睛时能更清楚地看到内心不灭的光明。你想起我一箭就命中了标靶的中央。你想起我挣脱父亲想要射杀大哥时眼里仇恨的光。想起我站起来迎接你,我把包裹受伤的右手悄悄地往身后藏。 你就这样无声地想着我,直到有泪水在你闭着的眼睛里,充盈了你的眼眶。 当一行泪水从你脸颊上滑落下来的时候,你感觉到所有的内脏渐渐地暖和起来了。你感觉到四肢正在回到你的控制范围内。你慢慢地尝试着抬起了胳膊。你缓慢地抬起了胳膊。你把那一行泪水擦掉了。 (八) 如果我们真的深爱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坐视他被疾病和死亡吞没,而不奋起做点什么呢?怎么就能甘心这样束手无策地看着一个生命的沦陷,无能为力呢?我不知道你们的态度是怎样的。但我,是绝对做不到。我做不到。做不到。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又怎么能漠视那么多其他的生命,沉陷在同样的痛苦中,而无动于衷呢?我们怎么还能参与去制造它? 在一生的岁月里,我常常被这样彼此矛盾的是非感撕裂着。我因此而感觉到灵魂的痛苦。 所有的这些痛苦,这些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些深刻的迷惘,它们都深深地被埋进了无意识的最深处。 在穿越生死的过程中,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的亲朋故旧,乃至于身体本身都被留在了往世的梦中,唯有这些印记,它们被带过来了。 (九) “死亡,以及生命中的疼痛,它们都是圣洁的。如果可以,我愿意独自经历。不必让别人看到,徒增彼此的悲伤。” (十) 吴顺听到身后一点动静。他一骨碌站了起来。他看着木门。 木门打开了。你扶着门框,慢慢地迈过了门槛。你走了出来。你站在台阶上。 你看着原地休息的士兵们。他们和你一样疲惫,一样疼痛,一样不愿意再起来。但是,你们也都一样,别无选择。你们必须起来,必须前进。如果不想永远沉睡在这片土地上。 你站在那里,什么命令也没有发出。 但你这样站在那里,这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命令。 士兵们看着你这样站立在台阶上。他们也跟着你,重新站了起来。 你看着他们。你对吴顺说:“头盔。” 吴顺把头盔递给你。你重新把它戴上。 你一步一步地台阶上下来。你走到战马的面前。 你抓紧了缰绳,你重新上马。 你扭转了马头,迎着雪山金色的顶峰,现在它已经大半隐没在浓密的云雾当中。 你说:“上马!全队出发!” 第一百八十二章 犬怒之袭(上) 你们终于到达了草原最西北的边缘。在那里,你们遭遇了一个敌人的小部落。因为在与汗王的争斗较量中失败,他们被迫迁徙到这里来。在你们的马队冲进营地之前,他们中没有人见过汉人是什么样的。 消灭这支小部落后,你们在敌人的营地里终于得到了较为充分的休息,补充了给养和马匹。 你在营地举行了下一步行动的部署会议。 “弟兄们。我们穿过这片地区,不止是为了摆脱敌人的搜捕,活着回到汉地。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我们的任务就是:给敌人制造更多的敌人。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只足以让大索改变南侵的部署,把注意力重新移回到草原地区,但是,他处理完内部的纷争,又失去我们的踪迹之后,他还是会要回到南线的。”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让他没有办法再分身回去。必须得有人替代我们,在草原上缠住他们,不让他们再有力量和心思回去。替代我们拖住他们的,就是与他们在西北和东南方向毗邻的吐蕃人和戎先人。吐蕃人和戎先人和他们的争斗也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彼此积怨都已经很深,日常摩擦不断。” “我们这一路过去,要把他们之间的嫌隙拉大,把他们之间的仇恨加深,给他们之间爆发冲突送上最新鲜的理由。只要他们彼此之间能够爆发冲突,并且混战上一到两个月,适合骑兵作战的最佳季节会被错过去了。在天气的逼迫下,他们就不得不放弃大规模南侵,等待明年。” “是的。我们的人很少,孤立无援,但是,我们可以动用的力量,绝不止是我们自己这些人,敌人的敌人、敌人的亲人、敌人本身,所有的这些,都是我们可以调动的战争资源。让我们的敌人陷入他们的敌人的群殴当中,这就是我们不远千里孤军深入边地的目的。” 你用短剑的鞘柄指点着地图。你说:“我们要从这条线路横穿过去,我们就在吐蕃人的当中这样招摇过市地横穿过去,我们要一路烧杀抢劫,伤天害理,无恶不作,我们要这样一路狂奔过去,在身后留下一道粗暴的、血腥的、无法愈合的伤痕。” “与此同时,我们也要去铺就一条道路。一条汉人与吐蕃人、戎先人彼此盟好,和平共处的道路。这条道路,将会减轻天下混乱的程度,减少战乱的频次,缩短整体战争的进程。我们今天播下的种子,会在未来开花结果,我们的子孙,将会品尝到这果实的滋味。” 你说:“所有的战争都是丑恶的。身为军人,作恶不可避免。但是,我希望大家都牢牢地记住:不管我们和谁打仗,不管我们如何血腥地彼此杀戮,我们真正的敌人,都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战争本身。不管我们在做着什么样的事情,千夫所指的,还是万众拥戴的,我们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去开启和平的年代。” “不管我能不能活到太平实现的那一天,我都希望我们的这支新军队,永远记得我们的目标,我们的初衷,不要在胜利的辉煌和血染的仇恨之中迷失。” 你说:“在随后的无恶不作当中,因为吐蕃人的数量是我们的数千倍,他们的矫勇善战是闻名遐迩的。我希望大家保护好自己的性命,达到目的之后,立刻就走,脱身第一,不要有任何的贪恋。我更希望大家保护好自己的心。哪怕我们言行上不得不作恶累累,也不必有一颗乐于作恶的心。” 但是,你的理想,它还是陨落了。 在你去世很久之后,这支新的军队,它终于还是堕落了。它还是在无上的荣光与无数的浴血中,迷失了。 于是,它也就不再是一支新的军队。它也就不再有精神上的光芒。它就蜕变为了一支平淡无奇的军队。和世界上有过的无数支军队一样,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凶猛的野兽。 当它蜕变为这样普通的凶猛的野兽之后,它也就不再有一颗勇者的心。它就只留下了一颗贪婪的、空虚的心。于是,它也就在历史的云烟中消隐不见了。 所有尘世的理想,命运都会是这样的。就因为,它们,都只是尘世中的理想。它们是不可能实现的。 第一百八十三章 犬怒之袭(中) 你们伪装成敌方的军队闯入了吐蕃人的地域。 你把队伍分成了两组,你和吴顺各带一组。这样做,一来可以缩小规模,便于袭扰之后迅速逃脱隐匿,二来可以防止一旦失手就全军覆没,三来可以在危急时互为救援策应。 你们利用每一个黑夜,沿途不断发动对吐蕃人的袭击,你们一路烧杀劫掠,在身后留下了燃烧的毡帐、女人孩子的哭声、男人的耻辱。 你们以旋风般的速度,快攻快打,抢完就跑。 沿着你们袭扰逃走的足迹,吐蕃人营地猎犬狂怒的吠声此起彼伏,响成一路。 你们的这番袭扰,后来在史书上被称为“犬怒之袭”。 你们摆脱追击,逃入丹巴沙漠之后,还没有走出丹巴沙漠,身后的吐蕃人和勿吉人就已经混战起来了。 吐蕃人愤怒地指责勿吉人不宣而战,无端袭扰抢掠烧杀,挑起争端,因为抓不到元凶,他们毫不留情地对邻近他们地域的勿吉族部落进行了同等的报复。 而勿吉人对吐蕃人的无端进袭更为愤怒,汗王和大索断定吐蕃人是蓄谋已久,趁他们大举南侵,北方兵力空虚之际,与汉人勾串,想要抄他们的后路,扩大地盘。 双方的相互指责很快升级为小规模的战事,越来越多的双方部落被卷入其中,当你走出丹巴沙漠的时候,情势已经发展为局部的战乱。 就在两族混战,相持不下的时候,东南方的戎先族突然也发动了对勿吉人的攻击,抢夺了大片丰美的草地和大批牲畜。 戎先族的加入,令草原上龙争虎斗的局面更为复杂和混乱。 草原上突然燃起的烽烟和内部出现的裂痕,让汗王和大索应接不暇。就在这一片乱糟糟的局面当中,对你的追捕不得不中止了。 趁着大索回兵北去的空隙,南汉和北汉在共同的危急面前,也暂停了争斗,达成了短暂的停战协定,双方各自抽出恶斗中的兵力,调派到北线,加固城池,设立远哨,暂时联手协防。 等草原上最初的混乱过去时,汗王和大索发现,南侵的突袭良机已经逝去,现在整个南面,汉人都在严阵以待,已经无隙可乘。 经过仔细计算,他们认为在不利季节里,强行攻击汉地所能得到的利益,比不上蒙受的损失和可能腹背受敌、遭受三面夹击的风险。他们决定接受本次南侵出师不利的挫败,先行集中兵力,扫平草原上的内外动荡,积蓄实力,等待来年寻机再与汉人一较高下。 当刘言派来的援兵抵达怀州的军报传来时,舅舅便知道,你二进草原涉险的战略目标已经实现了。临水和岭南十镇一关,暂时安全了。 你只用了大约30多天的时间,就一举瓦解了敌人这一轮次极具威胁力的大规模攻击。 你已不再是无名小卒,从此,你和这支小小的新军队,将会成为争雄天下的任何一方都必须重视的重要力量。 这30多天的密集作战和辉煌战绩,已经让你成为了可以影响天下全局变化的人物。刘言在你峒城觐见时没有给你的东西,你已经都凭自己的力量,拿到了。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你什么时候会从草原上回来? 没人知道你究竟在哪里,是生是死。 你在草原上神秘地消失了。没人知道你能不能再活着回来。 第一百八十四章 犬怒之袭(下) (一) 在快要到达丹巴沙漠的前夜,你带领的一组人在进行最后一次袭击时,遇到了吐蕃人中最勇悍的一个部落,这个部落人数不多,但都是最好的战士,连8岁的男童也能上马杀敌。你没有能够顺利地快速溜走。一支100多人的吐蕃人马队在你们身后穷追不舍。 为避免在地理不熟悉的情况下发生危险,你令其他汉军迅速撤退,向与吴顺约定的集结地靠拢,你率领50名卫兵断后迎敌。 你带领的这50人很快就陷入了吐蕃人的包围。双方展开了殊死拼杀。 在连续劈落了十多个敌人之后,你被数十个敌人严密地围困住了。已经相当疲惫的你,在如此凶悍的围攻之下,开始觉得力不从心,你连续被刀锋划破皮肤,受了两处轻伤,血流不止。 就在这个非常紧要的生死关头,你再一次感觉到天旋地转的强烈晕眩。 你心中暗自叫了一声“完了”,你在还能控制自己的最后一刻,奋勇刺死了2个吐蕃人,在重围中杀出一个缺口,然后你就在呼啸而来的,天崩地裂的剧烈头痛中,趴在马鞍上,从这个缺口飞跃而出,策马冲入了一条小溪里。 战马载着你淌过了小溪,向对岸的荒地奔逃下去。 数十名吐蕃人挥舞长刀,在你身后紧追不放。 你在剧烈的头痛和眩晕当中无法控制战马的方向,只能竭尽全力地抓住缰绳,紧紧地贴在鞍桥之上,不让自己从马上摔下去。 你的战马就这样失去控制地带着你一个人在陌生的藏地亡命狂奔。你很快脱离了战场和卫兵的队伍,消失在一片茫茫黑夜当中。 就在那一天,发生了一件谁也无法解释的神秘事情。你从此以后被传说为有神明护体。很多人由此对你是天神下凡的说法更加深信不疑。 (二) 战马载着你落荒逃出一段距离后,你逐渐地被吐蕃人追上。你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你痛得昏昏不自知。你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倒伏在马背上摇摇欲坠。你的半边身体已经麻木,连手中的长枪什么时候掉落在马下,也不知道。在恍恍惚惚中,你只对一件事情非常清楚:这次肯定要死了。 第一个吐蕃人终于追上了你的战马。他的马刀结结实实地砍在你后背的铁甲上,发出金属脆裂的声响。本已抓不住缰绳的你,从马上倒撞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撞击让你清醒了一点。你摸索到腰间的马刀,你困难地把它拔了出来。对方的第二刀砍来时,你勉力朝刀风所在的方向格挡了一下。格挡让对方的马刀改变了方向,它砍擦着你的头皮削过去,但你的刀也脱手飞出了。 你努力从地上爬起来,拔出短剑。你只前进了一步,就又痛得摔倒在地上。摔下去时,你将手中的短剑向身后的敌人掷去。那人大叫一声,捂着眼睛从马上掉落。你拼尽全身力气,朝自己的战马爬过去,希望能抓住缰绳再次上马。这时,第二个敌人如风而至。 你听着急促的马蹄声已到了身后,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再逃跑了。你放弃了行动。你不愿意被人从背后杀死,你试图坐起来,更有尊严地去死,但你已经无法做到。你只能做到翻过身来,仰面倒在地上。你看到头上的夜空清凉如水,一钩弯月挂在天空的中央。 在弯月的背景下,你看到第二个吐蕃人出现在视野当中,他举起了马刀,他的胳膊绕过月亮的轮廓划了一个很大的弧线,雪亮的刀锋直奔你的头部劈来。这时,你内心反而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你想:“好了。马上就可以不痛了。” 就在这时,你听到一声清脆的爆炸。就在你以为这是疼痛造成的幻觉时,你看到那个吐蕃人的头从里面被炸开了。脑浆迸流出来。万分惊讶的吐蕃人难以置信地伸手抓着自己流出来的脑浆。他在狂乱当中双手挥舞着挺立了约有几秒钟,然后扑通一声栽落在马下。 然后你看到第三个吐蕃人的身影出现,又是一声爆炸的脆响,那人的头也被炸开了。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你看到在身后追着你的吐蕃人一个一个地这样从马上栽落下去。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栽入了死亡,就好像被无形的闪电击中一样。 你的头痛得彷佛裂成了两半,你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已经死了。我在看到地狱的景象。”你觉得自己的头也要这样迸裂了。在你痛得完全失去知觉之前,你看到吐蕃人的队伍里起了一阵巨大的恐慌。当第十个吐蕃人这样毙命之后,他们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惊惶。他们在一声呼哨当中拨马掉头狂奔着逃跑。 你在粉身碎骨般的疼痛当中无法思考。一片乌云降落下来,笼罩住了你。世界瞬间变得一片黑暗。天空、弯月、吐蕃人,都从你的意识里消失不见了。你昏厥过去。 (三) “快!是他!他在那里!”吴顺带着人终于找到了你。 他把失去知觉的你抱在怀里。他检查你受伤的情况。两处受伤都并不致命。他指挥卫兵给你包扎止血。他在你耳边呼唤着你:“醒醒!能听到我吗?醒醒!” 在他的反复呼唤下,你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你看着吴顺。他的脸逐渐变得轮廓清晰。你动了一下。吴顺扶着你慢慢坐了起来。 你说:“我还活着?” 吴顺说:“活着。你刚昏过去了。现在都安全了。“ 他问:“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还能行动吗?” 你说:“我没事,能行动。” 你克服着颅内的一阵阵钝痛,在两个卫兵的左右架持下,艰难地站了起来。 你觉得膝盖发软,身体漂浮。你在他们的帮助下,站了一会儿,稳定了一下心神。 你现在看上去气色好一些了。 “我们发现了你掉落的长枪,判断你在这个方向。然后我们发现了你的战马。”吴顺说。 你伸手按住太阳穴。你没有声音。 吴顺看着你,心里一阵阵疼痛。 过了一会儿,你把手放了下来。你看着地上的11具吐蕃人的尸体。吴顺问你:”发生了什么?谁在帮你?“你虚弱地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们追上我,想要杀我,可是突然之间,他们的头自己爆开了。我没有见到其他人。” 吴顺蹲下去,检查了一下死去的人。 他从其中一具尸体上拔出你投掷的短剑。 他把短剑擦拭好,递给你。他说:“一定是有神明救护你。” 你慢慢地把短剑插回腰间的鞘内。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只会感召刀剑加身,不会感动神明护体。” 你说:“把马牵过来。既然还活着,就还是要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情。”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丹巴沙漠(上) (一) 天亮之前,你和吴顺一起回到了集结地。 你清点了一下队伍的伤亡。你们现在还剩下683人,大部分人都带了伤,但还有行动能力。 你觉得在吐蕃地区的行动目的已经实现。你下令全队北进,进入丹巴沙漠。 丹巴沙漠是当时这个地区最大的一片沙漠。它呈一个半月型,环绕在草原三个民族居住地的西偏北方。 穿过这片沙漠之后,你就能够完全绕开敌人控制的草原地带,从吐蕃人居住地进入戎先人的居住地,然后再从那里,进入南汉的疆土。 你返回黄桑峪口的时候,心里就已经计划好了这样一次惊人的长途迂回。 你带领的军队是那个时代第一支成功穿越了丹巴沙漠的军队,也是唯一的一支。你奇迹般地逃脱了吐蕃人的追杀,领军进入丹巴沙漠的那一天,是你的生日。你把这件事,完全彻底地忘记了。 (二) 进入沙漠3小时后,天已经完全大亮了。太阳升了起来。在阳光的灼烤下,沙漠的温度开始不断升高。每个士兵的铁甲都被晒得滚烫。但是,你们保持着高度的战斗警戒,没有人脱下铁甲。 关于这片沙漠,一直有个恐怖的传说。传说在沙漠的深处,是幽冥神的住地,他统领着一支已经死去的古代的军队。他渴望不断壮大他的队伍,所以总是在沙漠的深处,静静地等候着进入沙漠的每一个人。以前那些进入沙漠的军队,传说都是被幽冥神的军队消灭了,而他们的尸骨也加入了那支死亡军团。 丹巴沙漠的大部分地带,都属于贫瘠荒凉的碎石沙漠,只有在靠近戎先人居住地的位置,才是一片面积不算很大的松软的沙质沙漠。在碎石沙漠地带,地面较为坚硬。你的打算是,依靠战马的帮助,把你们送到沙质沙漠的边缘,然后丢弃所有的马匹,徒步穿过那片沙质沙漠,抵达戎先草原之后,再重新劫掠战马。 你面临两个严峻考验:战马在缺乏植被的碎石沙漠地带能够坚持行走的生命极限;汉军士兵徒步穿越沙质沙漠的体力极限。你对这两件事情,都同样的没有把握。你在出发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葬身沙漠,一去不回的准备。你在赌你的运气。在这方面,你一直都有惊人的好运气。 如果上天在某一方面特别眷顾你,那么,它就会在另一个方面特别苛待你。所有的成功,都是要付出同等的代价的。 (三) 天亮之后逐渐减轻的头痛,在正午时分又再度变得剧烈起来。剧痛像雪崩一样从高处溃决而下。它们劈头盖脑沉重地砸压在你的身上。你瞬间就被吞没了。你几乎是立刻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你重重地摔倒在布满碎石沙烁的地面上。你双手抱着沸腾的头部在地上蜷成一团。你觉得脑子里有种强大的压力将要喷射出来,它几乎要把颅骨从里面爆开了。你痛得面无人色,大汗淋漓,就连抬一下眼皮也觉得如同利刃穿身。 沉重而火烫的铁甲让你无法呼吸。卫兵们帮你拿掉了头盔,解开了你前胸和后背上的甲叶,让你平躺在地上,用凉水浇在你的脸上,帮助你保持意识清醒。吴顺急忙拿出混元丹,倒了一些出来,把你扶持起来,你困难地吞咽下去,然后又沉重地倒在地面上。 你痛得两手不停地在碎石地面上刨抓。你两手紧紧地各抓住一把碎石,头靠在吴顺怀里一阵阵地打战。全身的肌肉因为抵抗疼痛而变得高度紧张。脖颈僵直得像石头一样无法弯曲和转动。 你艰难困苦地忍耐着,一次次打败自己,把声音硬生生地憋回去。 你就这样几乎是毫无声息地顶了20分钟,药效逐渐渗透开来,你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了下来。 剧痛自行缓解之后,你躺在那里,整整一刻钟都不能动弹,也发不出声音。 因为太过用力地紧握,手指发僵,你也无法松开自己的拳头。吴顺轻轻地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你的双拳。碎石和沙土,从你的指缝里一点一点地散落下来。 当你终于能够说话时,你让吴顺单独留在身边。 你对他说:“我现在感觉很不好。随后一定还会有发作。要是我死了,你要领他们走出沙漠。不要去管战争,能平安回去临水,你就完成了任务。不要带着我的尸体,会拖累你们。我在哪里死了,就在哪里埋了我。什么都不用带回去,免得家里人看了伤心。” 吴顺哽咽道:“你不会死的。上天早上救了你一次,一定还会救你的。” 他说:”你要坚持。我们不能没有你。没有你的带领,我们不可能平安回去。你要为我们所有人坚持。” 他流泪道:”你忘记了,可我还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为什么选今天这样折磨你?为什么不让我来替代你?” 你说:“因为我这一生罪孽深重。我杀人杀得太多了。” 你说:“这都是我应受的惩罚。不管有多痛苦,我都自知罪有应得,心无所怨。” (四) 如你所预料的,那一天里,头痛频繁而密集地发作。它一次又一次地把你击倒在地。你被它折磨得心力交瘁。你剧烈地呕吐到几乎脱水。混元丹无法服下,也无法发生效用。黄昏降临的时候,你已经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就算是在卫兵们的扶持下,你也无法坐稳。你的神志开始变得不清醒,你认不出人,也听不到他们对你说的话。你一连数次地昏过去。 吴顺泪流满面地跪在你身边,无能为力地被绝望万箭穿心。 在疼痛的间隙,你对吴顺说:“帮我说对不起,我答应她会要回去,我做不到了。让她不要再等着我。” 吴顺说:“不!你一定能做到的!有什么话,你要回去自己对她说。若是你不能回去,生命对她来说,也就从此结束了。你们的生命是彼此相连的。就像那天在悬崖上一样。你一定不要松开手,不要让自己掉下去,也不要让她掉下去。”他说:“不管多难,请你一定不要松开手。” 太阳落下去了。夜幕升起来。头顶的苍穹再一次遍布点点繁星。沙漠的气温降低下去了。伴随气温的逐渐降低,你的疼痛程度也缓慢地渐渐减轻了。 晚上8点多钟的时候,你的神志重新恢复了清醒。你说:“对不起。拖累大家跟着我受辛苦。” 就这一句话,周围的卫兵纷纷落泪。 (五) 当天的最后一次疼痛,发生在深夜11点。大部分的士兵都已经按照你的命令休息了。只有吴顺带着两个士兵照顾你。 你在时强时弱的疼痛中微弱地对他们说:“你们也去睡一会儿吧。我可以自己待着。” 吴顺说:“别赶我走。让我陪着你,过完这个生日吧。” 吴顺小心翼翼地扶着你靠坐起来,在他的帮助下,你勉力喝了一点热汤,但是干粮,你吃不下去。 你躺在沙漠的黑暗里,吴顺坐在你身边。 在那个生日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你们默然无声地看着满天的繁星,你们看着那些星宿过去的辉煌。 因为,生命是渺小的。因此,彼此的帮助和守护,才会格外珍贵。 (六) 过了一会儿,吴顺看到天际的西北角有一点光亮在闪烁和移动。他看到一颗流星穿越了星河,在天空中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向地平线的方向陨落下去,消失在天地交际的地方。他回头过,想看看你是否也看见了。他发现你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上天最后还是决定放过你了。 在临水,我听吴顺说完了这一天的故事。我想起当天夜里,我也看到了那颗流星。我看到它在西北方闪烁着,划过我生命的天空,最终陨落了。 我们活在同一星空下,但却必须独自经历各自的死亡。 第一百八十六章 丹巴沙漠(下) (一) 进入碎石沙漠后的第二天,可供马匹食用的植被就变得非常稀缺,没有水源,人畜都只能依赖携带的饮水。 第三天,没有植被,没有水源。行军速度放慢。 第四天,没有植被,没有水源。大量战马掉队,部分战马倒毙。人畜严格限制饮水量。 第五天,还是没有植被和水源。大量战马倒毙。行军已经谈不到速度。 第六天,全军面临严重干渴。有士兵因为缺水而虚脱。你派出三支小队离开既定行军方向,四下寻找水源,但一无所获。 第七天,携带的饮水濒临断绝,战马只剩下不到3成,数名受伤的士兵死亡,士兵们嘴唇开裂,行军艰难,途中几乎没有人进行交谈。外出找水的小队增加到7支,你带头全天只喝了三口水。 极度干渴的第八天。全军分成20支小队开始寻找水源。全天只行进了50里。你滴水未进,咽喉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嘴唇上结了一层硬壳,声音沙哑,说话困难。但也就在这天的中午,一支小队传来了好消息,他们在数十里外发现了一大片温泉,水质良好,水量充沛,在水源地附近,他们还猎得一些肉食。 在这个消息的鼓舞下,第九天的下午,全队艰苦跋涉,到达了温泉所在的地方。 因为干渴多日,士兵们和马匹都迫不及待地从各个方向冲向温泉,没人想到危险会从地下袭来。 (二) 一个名叫刘得胜的统领带领10个人从东北方向接近温泉,在距离温泉尚有100步的地方,原本坚硬的碎石地面突然变得松软起来,随后,地面就发生了波动,就在他们发现不对,想要逃脱的时候,一大片碎石地面塌陷下去,露出了黄色的流沙,他们连人带马都陷入了地面下的流沙之中。 马匹因为惊恐而嘶叫挣扎,结果人和马在流沙中迅速下陷。等你带人过来救援时,这10人10马已经被流沙淹没至马的脖颈处。马匹因为呼吸困难而不断挣扎,越是挣扎就越是下陷。刘得胜等3人虽然成功离开了马匹,但也深陷流沙当中,无法举步。在全身铠甲的重压下,在流沙中逐渐下沉,已经深没至腰部。 你闻讯赶到流沙区域。你现在明白为什么其他那些进入丹巴沙漠的军队会有神秘消失的情况出现了。那不是幽冥神吞噬了他们,而是丹巴沙漠中的这些隐蔽式的流沙区域吞噬了他们!你立刻指挥汉军设法营救。 但流沙的力量如此惊人,就是用五六匹马拉,也无法把人拔出沙堆。后来,大家终于痛苦地认识到,把这些人拉出流沙所需要的力量可能是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的。他们将会在被拉上来之前身体先被撕碎。 日落时分,在你还没有想到更好的援救办法之时,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温泉附近的地面开始震动,地下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仿佛有一万个魔鬼在地下经过。然后,伴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般的声响,一股沸腾的地下水冲破流沙的表面喷射到20米高的天空,然后纷纷落下。高温间歇泉! 随后,在流沙面积的各处,不断地有滚烫的水柱从地下喷出,上升到天空。高达100度的沸水和蒸汽,浇淋和包围着那10个人。在一片白雾茫茫当中,人的惨叫和马的嘶鸣不绝于耳。声音凄厉,令人心惊。刘得胜在水雾中嘶声大叫:“放箭!放箭!放箭杀了我们吧!” 你眼看着温泉沸腾的水面不断扩大,向这10个人所在的方向快速涌来。你闭上了眼睛。你转过头,下令:“举弓!放箭!”随着弓弦的嗡嗡响动,惨叫声逐渐消失了。周围只剩下一片哗哗的流水声。 在间歇泉狂暴的喷发当中,全军肃立,默默地看着那10人10马的尸体,在蒸腾的沸泉中,被生生煮成了粉红的颜色,然后,逐渐地没入流沙,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 当月亮出现在天边时,间歇泉的热气蒸腾的凶悍喷发终于停止了。 你下令全军绕开流沙所在方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取水。 当天夜里,沙漠中万籁俱静,你的军队终于获得了一夜良好的休整。当营地的篝火燃起来,烤肉的香味开始飘荡的时候,你知道自己的这番惊人冒险,已经快要成功了。 你一个随从也没有带。骑马走到了离开温泉约两里的地方。 你独自坐在万顷沙丘中,一轮皓月下。你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半个晚上。 (三) 第十天。悲惨而血腥的一天。你们杀掉了剩下的全部战马。当战马的嘶鸣凄厉地在沙丘中响起来的时候,很多士兵都落下了眼泪。你们利用温泉和烈日,把马肉做成了便于携带的干粮。用马的皮革做成了水囊。 第十一天。你们徒步进入流沙沙漠。 第十三天,所有的干粮和饮水都没有了。你们又丢下了20多个士兵的尸体,继续徒步向前。 第十五天,差不多每个时辰,队伍里都有人倒下去,一卧不起。 第十六天,漫无边际的黄沙地面,终于发生了变化。地面的碎石又开始增多了。这意味着你们已经快要走到流沙沙漠的边缘了。希望重新在士兵们的心里燃起。 第十七天,你们翻过最后一座碎石混合着沙尘的山丘,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戎先草原和远处的青山绿水。 你们现在还剩下552人。 (四) 你已经成功了!你竟然战胜了自古以来就无人战胜的丹巴沙漠!你带领的新汉军,成为历史上第一支走出了丹巴沙漠的军队! 但是,站在山丘上,俯瞰着脚下广袤的草原。你心里一点喜悦也没有。 想到在漫漫数千里的来时路上倒下的每一个兄弟,你的心里充满了悲伤。他们永远都看不到这样生机勃勃的绿色了!他们就这样被留下在身后,连一个起码的恭敬埋葬,也不可得。 你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成功可言。 你觉得身心内外,全都疲惫极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戎先草原 进入戎先草原之后,你们发现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顺利。 竟然不需要你们的挑拨离间,戎先人看着敌人和吐蕃人打成一团,心痒难熬,自己主动想到了要趁火打劫,他们自己先在敌人背后动手了。 现在三方已经纠缠扭打在一起,难解难分。 这真是帮了你们一个大忙,因为你们已经实在是太疲倦了。 你们很快成功地搞到了数量足够的战马,并没有付出重大的牺牲。 一来是戎先人的注意力都在混战中,后方实力空虚,你们抢到马匹的部族里只剩下老弱妇孺,成年男子数量很少,二来是他们背靠丹巴沙漠而居,绝未想到有人会从沙漠里出來袭击他们,完全没有防范之心,所以,你们在夜幕的掩护下,一举轻易得手。 战马的重新获得让你们这支疲惫之师的战斗力又恢复到了相当的水准。 虽然戎先人已经先行动手了,但你决定要把局面搞到更加混乱,令三方彼此结怨更深,今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复合的可能性。 于是,你们继续执行之前的方案,一边沿着沙漠和戎先地区的交界处向南疾行,一边于夜间穿着勿吉人的盔甲,不断骚扰抢劫当地的戎先部落。 在戎先地区的战斗中,你又损失掉了数十名士兵,但是,你有了重要的收获。你得到了非常珍贵的东西:大量的军事地图。 戎先人的地图详细标注了敌人草原势力的分布和地形地貌,比你希望了解的还要更加详尽。 你看到这些东西时,整个脸部都在发光。 在你四进草原打击敌人时,这些地图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艰苦的战斗发生在你们接近戎先和南汉交界处的时候。戎先人为了防范南汉趁乱偷袭,在这一带布署了精锐的作战力量严阵以待。 虽然他们没有想到袭击会从背后来,但毕竟兵强马壮,以逸待劳,以你们的伤病疲惫之师,想要一举克敌,也是非常的艰难。 但是你们别无选择,只能恶战强行通过。 这场战斗让你深刻认识到燕塘关地位的重要性:如果燕塘关的守将耳目灵通,能谋善断,能够主动发现你们和敌军的战斗,能够想到要趁势出击,就能非常有效地减少你们的困难,并且可能彼此配合,打出非常漂亮的一战。 但是,燕塘关的守将严方成那边,完全无知无觉,一片死气沉沉。你们眼看着到了家门口,依然还只能在精疲力竭的情况下,孤军苦苦作战。 你不禁想到杨彪。像杨彪这样能够主动观察战场情况,随时随地把握和寻找战机,果断与友部配合,扩大战场优势的将领,实在是太难得了! 就在与戎先人的恶战当中,你对燕塘关控制在刘言和他的庸将手中,影响整个北线战局的严重性,有了比之前更为深切的体会。 你在那时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若能回到汉地,必要先行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在回到汉地之前,你对燕塘关的想法就已经改变。如果说原来你只是想要得到孙湛明这员大将,那么,现在,你想要得到的,就是整个燕塘关。 你想要自行取得燕塘关的统辖权,巩固汉军在北线战场的这个缺角。 但是,在能够做这些事情之前,你们必须先活着冲破戎先人的防线,回到临水去。而要做到这一点,必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第一百八十八章 再度凯旋 (一) 在穿越戎先人南部防线回到汉地之前的那一系列恶战当中,你们可谓险象环生。 激烈而艰巨的战斗让你的头痛再次发作,而且又出现了一次在格斗中突然头痛的情况,你差一点为此送命,是吴顺及时发现了险情,拼了命冲过来保护你,他将马刀抛向正在背后挥刀要砍到你的敌人,但是你的后背还是又受了一处伤。 吴顺自己在一次战斗当中,也差一点送命。他陷入敌人的战团无法解困,当许多把刀同时劈向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无法应付下来了。电光石火之间,他灵光一闪,滚落到马下,他的战马替他挨了这顿乱刀,但是他也被倒下的战马压在身下,无法动弹。 就在他被压住无法动弹,闭目束手待毙的时候,你冲入战团救了他,你也替他挡了一刀。这一刀砍在你的左臂上,深及骨头,在挠骨上留下了一个永久的痕迹。这是你在这场冒险中的最后一次受伤。 吴顺对这件事情,一直深为自责。怎么能让你为了救护他而受伤呢!他的职责本就是替代家里人在战场上照顾你,保护你的啊,怎么能让你以尊贵之身,为了救护他这样身份低微的仆从而流血受伤呢,而且伤得如此之重!他为此自责了很长的时间。 你们平安回到临水之后,在你病重不起期间,吴顺始终郁郁寡欢。他觉得很惭愧,很内疚。在两次深入草原的冒险当中,他奇迹般地一次也没有负伤,只是摔得全身青红紫绿而已。但是,你呢,你却受了那么多的伤。 一路上,你把太多危险的事情留给了自己,把太多相对容易的事情留给了他。 吴顺看着你浑身上下的那些伤口,他觉得很对不起你,也很对不起我,更无颜见舅舅。他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那时,你病势沉重,情况危险,我们一心都在你身上,并没有人注意到吴顺的低落。这是我后来一直觉得心有歉疚的地方。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吴顺产生了此生一定要为你而死的想法。 当我们过于关心一个人的痛苦时,就很有可能会一叶障目,看不见其他生命同样的痛苦。 在吴顺短暂的一生当中,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对他好过。就连我,也并没有。 (二) 离开丹巴沙漠的第25天,你在不断负伤和不断发作的头痛当中,终于回到了南汉的土地上。 你的身体不断向你发出超过负荷无法承受的警告。【ㄨ】你已经把吴顺随身带的那个玉葫芦里所有的丹药都服用完了。你真的是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在进入汉地的第一天晚上,你们遇到了暴雨。一夜雨淋之后,你就开始发高烧。你一路骑在马上,一路不停地打着寒战。你满嘴都烧起了很大的水泡。当你看到临水附近的道路时,全身已经烧得有如火炭一般,脸颊和眼睛都通红通红。 你们身上的敌军盔甲差点导致了临水守军的攻击。 但在攻击前的一瞬间,张保听到了对方在用汉话高声喊着舅舅丁友仁的名字。临水守军顿时欢呼起来。士兵们洞开大门,蜂拥而出,像潮水一样地向你们涌去。双方的士兵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是全面胜利的时刻!但是你已经把自己消耗得几近油干灯尽,丝毫也没有欢呼的体力了。 你拼尽最后的体力,挣扎着下了战马。 你看到舅舅和傅天亮、张保、孙浩成等留守众将向你迎来。 你觉得脚下的大地像惊涛骇浪中的船只一样剧烈地摇晃。 你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你连迈出半步,迎向他们的力气,也没有了。 当舅舅抓住你滚烫的胳膊时,你神思恍惚地说了一句:“舅舅,我回来了。”说完,你就滑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三) 你出发时带走的1000名骑兵,带回了504人。你以不到50%的己方损失率,完成了这次惊人的长途冒险,改变了那一年的天下局势。 但你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你本来就所剩不多的寿命。 (四) 在你同样短暂的一生当中,有着太多的艰难困苦。虽然在很多艰难困苦的时候,我都被隔绝在外,并没有和你在一起。但是,我也始终都是身在其中的。 其实,白头偕老,对我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 更重要的是,我想能够帮到你,让你的生命变得更加容易一点。 不能和你白头偕老,并不是我最主要的煎熬。我最大的痛苦在于:虽然那么爱你,但是却没有办法,让你短暂的一生过得更加容易,少些痛苦和艰辛。我最大的痛苦,其实是在这里。是在这里。 直到现在,生死相隔,白发苍苍,往事已已,这种痛苦,却还始终浮现在那里,锐利如昔。 世上本无枷,心锁困住人 开始第三卷的写作之前,再和你交谈一下吧。多年来,我在心里和你的交谈,从未中断过。从未中断。 现在很晚了。很快就要天亮。而我还在这儿。我知道这样是损害身体的。我太清楚明白了。但我需要在这儿待着,以降伏动荡的乱心。心永远比身体更为重要。在轮回当中,我们从来没有缺过身体,但我们始终缺乏宁静笃定的心。 写卷二的过程中发生很多事情,让我看到自己的过失,也明白了更多的道理。我最近的确是需要一些帮助,但我却放纵自己的意志软弱,选择了更为舒服,更为容易,但是也更为有害的方式。正确的方式我其实是知道的,可是没有勇气善加抉择。但是,容易走的都是下坡路。红尘中一切皆苦,没有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值得去贪恋和抓住。如果去抓,最后一定掉落在痛苦和烦恼当中。看上去最舒服的方式,最后往往会是最痛苦的。我应该吸取这个教训。人非圣贤,难免行差做错,我也要给个机会给自己,回到出发的地方,继续走正确的道路。 宁静以致远。这些天的过失,归结起来,就是此心不能安定,过于愦闹。有过失自然就会招致痛苦的惩罚。惩罚来了,痛苦,难忍,但这正是天理昭彰。错了就要认罚。不可以逃避。我愿承受。无有怨怼。 要避免痛苦,唯有改正过失。愿我牢记这个教训。 卷三书写的,是我们那时最平静的一段时光。但是,任何美好的时光都是会逝去的。所有的美好之后,都跟着痛苦的影子。美好和痛苦的关系,就是手掌和手背,我们没有可能只要其一,而不要其二。要么都担起来,要么都放舍去。没有第三个选择。 卷二更新的,多半都是存稿。新写的不多。因为乱心动荡故,新章停滞不前。现在更新快要到尾声了,新章也要加快上传。 我想说的是,在你身边的时刻,我总是能找到和显现那个更好的自己,而离开你的时候,我总是在退步和堕落。我试过很多次了,都是这样的。青灯古卷守在这里的时候,那个我,总是更好的,更接近道理。可我为何一次次地离开呢。因为我还眷恋这个世界上的种种,舍不得全然抛弃和放下。人命短促,时光飞逝,我此时还舍不得放下,又更待何时呢。这种眷恋,都是自误自害。 那时候,我曾问过你,为何明知道道理是这样的,但行为上却总是做不到呢。你答复我说,知道目的和实际上走到那儿,之间是有时间差的。做不到是因为训练不够,力量没有充盈。对治的办法,就是更多的训练,持续的训练,艰苦的训练,专注的训练。你总是在一切时一切处训练我,直到最后一刻。可你走了以后,多年来我都是放逸散乱的,从来没有像你那样有力地集中过自己,去锤炼自己。我应该非常羞愧才对。 好吧。接下来,让我们再专心地讲故事。让我们去到故事里的世界,远离妄心混乱的这一个。何谓乱世?此心动荡不安的世界,纵然没有战乱,也是乱世。此心安定的世界,才是真正的太平之世。 第一百八十九章 命悬一线 (一) 外面的走廊上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 我和舅妈对视了一眼。 “外面什么事?”舅妈问。我把手中的绣绷放下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舅舅13岁的三女儿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她跑到我面前,用力地要拖着我站起来。 我说:“怎么回事?”她说:“快去!父亲叫你!” 她说:“二哥回来了!可是他看上去快要死了!” 我的头脑一下子就空白了。我像被天雷劈到了一样地身心焦枯地呆立在那里。 舅妈站了起来,喝道:“小孩子说话也没个忌讳!不许胡说!看把你姐姐吓到了!” 三妹委屈地含泪说:“我可没有胡说!真的是二哥他们回来了!二哥受了好多伤,而且病得很厉害,镇里的大夫都在那儿。是父亲叫姐姐马上过去的!” 舅妈看我还呆立在那里,便用力推了我一下:“还不去!” (二) “琴儿,你快点过来!他一直在念着你的名字。” 我刚出现在房门口,舅舅就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了屋里。【ㄨ】 屋里一片慌张的忙乱。 我看到大夫们在千方百计给你降低体温,仆人们从院里的井里打来凉水,大夫们把各种药物加在里面,你的上衣被揭开了,他们急急忙忙地用清凉散热的凉水给你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身体。 虽然只是几十天不见,但是我都差一点要认不出你了。 你的脸已经烧得一片赤红,嘴唇红得就像是马上要渗出鲜血。你的眼睛微微睁着,我听到你微弱的声音。 你在说我的名字。你几乎是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念着我的名字! 我在你床边跪下。我看到你身上的那些正在溃烂的伤口,看着发黑的皮肤,看着那些发乌发暗的脓血,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出来了。 我看着吴顺。我问:“怎么伤成了这样?他怎么会伤成这样?” 吴顺在我的眼光下低下头去,我看到他的眼里涌上了眼泪。 我握到你的手。 我再次吓了一跳。我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会这么烫?!”我脱口而出。但是,我并不需要回答。你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就已经提供了回答。我的心一下子就变得千疮百孔。 这时,你再次喃喃地念了我的名字。 我再度跪在你身边。我说:“我在这儿,我就在你身边。你听到我吗?” 然后我明白了,你听不到我。这只是你高烧到神志昏迷时的呓语。 虽然我就在你身边,但是,我没有办法出现在你的意识里。 我没有办法像一道光,照亮你一片漆黑的世界。 我虽然就在你身边,但是我也无法接近你。 我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沦陷于那个黑暗的世界。 为什么我们之间总是会有不可逾越的墙?为什么总是有什么把我隔绝在外面? 我问大夫:“他很危险吗?” “非常危险。” “你们,能救他回来吗?” “我们会尽力,但是,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挺过来。” 我膝盖发软。我无法继续站立。我身不由己地跪坐了下去。 ——你会的!你不会就这样丢下我们在这个世界上! (三) 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从我听到你在不断呓语我的名字的那一刻起,我就无法离开你。 整个世界,就只有这里还有光亮,就只有这里还有空气,就只有这里还有活着的意义。我没有办法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我没有办法在其他的地方生存下去。 如果我无法看见你还在呼吸着,我也就无法再呼吸。 于是,从那一刻起,我就夜以继日地守护着你。 就像你看见我即将从悬崖上掉落下去时,必须用你的整个生命抓住我,不让我落入深渊一样,我也必须如此。我也必须用整个的生命,紧紧地拉住你,不让你掉落到那无边的黑暗里去。 我知道我不是大夫,我没有妙手回春的本领。 我只希望能让自己生命的光照到你。 我只希望化身一道光亮,照进你漆黑一片的昏迷的世界。 可是,要怎样才能变成那样一道光呢? 谁能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抵达另一个人生死分际的那个边缘?要怎样才能陪伴和解除到另一个人在那个世界里的孤单?怎样才能让他在那样的地方感觉到有亲切和友好的东西环绕着他?怎样才能进入那样的时刻,帮助到他,让他不要受那么多的苦楚? 你喃喃地念着我的名字。世界上有亿万人,你只念着我的名字。我是你心里想着的能够支援到你的力量。可是我,却只能这样守在你身边,我差不多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我会这样没有力量?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临水的那些日日夜夜。嫁给刘申,又做了那么多王子的母亲,世界上有多少的女人羡慕那样的命运,她们孜孜以求地想得到那样的位置,那样的身份,那样的荣耀和那样的权力。可是,那些全部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些都不过是凡尘的力量。在这样的时候,它们全都是没有用的。 所有凡尘的力量,都无法让一个人免于死亡,也无法在一个人生死分际的那个地方帮助到他。凡尘的光,照不进死亡的世界里。 从那时起,我想要的,就是非凡的力量。就是很多人对我说过不存在的那种力量。那种能够跨越生死的非凡的力量。我可以放弃一切,只想要这样的力量。 是的。我就是想要上帝的力量。我就是想要造物的力量。我就是想要那个宇宙终极的力量。从一开始,我就是想要这个力量。我想要这个力量,并不是为了能够把世界玩弄于股掌之间,也不是想要凌驾于万物苍生之上。我想要这个力量,就为了一件事情:能够在生死分际的那个地方,帮助到失去一切帮助的生命。 我至诚地渴望,有朝一日,终能找到并且拥有这样的力量。 那么多的人,都接受了在死亡面前的无能为力。但是,我不接受。我不要永远都这样无能为力地面对死亡。 死亡。它收割了那么多的生命。难道,我们就必须一直这样,永远地败给它的镰刀? 我绝对不相信我们是什么都不能做的。绝对不相信!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对立面。就像任何毒素,都必然会有解除其毒的配方。 就是在临水的那些日日夜夜里,我发愿,生生世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一定要找到它——那个能够破生死的办法。 而你降生到我所在的世界里来,忍受了无数的艰难困苦,命运的诸般坎坷,就是为了能够激发出我的这一念稀有珍贵的破生死的愿望。 就只是为了帮助一个生命激发出它。 现在,我明白了。当一个生命的心里,由衷地生起了破除生死之惑的心愿时,这个生死的结,它就松开了。无数的世界里,生死的鸿沟也就被填平了。这一念的力量就是这么惊人的大,无限的大,无所不在的大。所以,它的确值得付出一切、忍受一切去激发。 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我到了白发满头的年纪,才终于明白了:原来我们的相逢际会,都并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教化。 就像,世上所有的相逢,都非关情事,非以恩仇,都只是为了教化。 第一百九十章 呓语 (一) 记不得有多少次了。在写你的时候,泪下千行。 “我不想”你微弱地说。 听到你的声音,我一阵惊喜。我以为你醒了。但是,你并没有。这仍旧只是你的呓语。 我朝你俯下身去,我贴近你。我听到你在说:“不想杀你。” “你说什么?”我握着你的手。 你的眼睛睁开了。我看到自己出现在你眼睛里。 我说:“你杀了谁?” 你因为高热而烦躁地在枕头上扭动着头部。你推开我的手。你说:“走开。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 你挣扎着抓住枕头,你痛苦地用力向后仰着头,你的胸膛起伏着,汗水顺着你的脸颊和脖子往下流。 你汗如泉涌地说:“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看了吴顺一眼。 吴顺过来把你扶起来,靠在他怀里。 我从玉葫芦里倒出两颗混元丹,捣碎在汤药里化开。我端起药盏,小心地送到你嘴边。 吴顺说:“再喝一点药吧,喝下去全身的伤口就没有那么痛了。” 我的药勺轻轻触碰到了你的嘴唇。 你昏昏沉沉地本能地喝了几口药。我看着你的喉结在上下动着。你把药吞了下去。 你躺回到枕头上。你举起胳膊,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再次说:“不要看着我。” 你说:“欠你的命,我会还给你。” “欠我的命?”我看着你。我把药盏放回案几。 “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他杀了谁?”我问吴顺。 吴顺迟疑了一会儿。他说:“有可能,他是在说那个西贝尔的女人。我们奔袭到草原最西边的一个部落,在那儿有个大美人。除了眼珠是天蓝色的,皮肤更白皙,个子和鼻梁高挑些,她的五官轮廓,特别是侧脸看的时候,长得很像小姐。神态、说话的语气,都有点像小姐。” 我说:“然后呢?” 吴顺说:“少主人表示看上了这个女人,用她的族人威胁她,要她顺从。然后,少主人骑马把她带到了附近的一个湖泊旁边。他让我们都走开。我以为,我以为他是因为实在太想小姐了,以为他是想要在那个美人身上找到小姐的影子。我们都以为是这样的。” 我说:“他看上了那个女人?他让你们都走开?不可能。” 吴顺说:“是啊。过了一会儿,他叫我们过去。我们都吃了一惊。因为他把她杀了。她衣服整齐,发髻丝毫不乱地死在他脚前的地面上。死亡来得如此迅速,她都来不及改变脸上吃惊的表情,也来不及把眼睛闭上。鲜血流了一地。” 我大吃一惊。吴顺说:“然后,他就让我割下这美人的首级,把尸体丢进湖水里。我们带着她的头回到营地,他把美人的头扔给她的父亲。” 我捂住了嘴。我看着吴顺。看着你。我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吴顺说:“那美人儿看上去很信任他,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被杀,她死的时候,脸上都是说不出的惊讶。” “可是,为什么要杀她呢?如果他并不想占有她?”我问。 吴顺说:“因为她是正在朝着临水方向狂奔而来的勿吉左贤王大索的爱妾。她就是大索的性命。” 我看着你。我的眼泪充盈了眼眶。 吴顺说:“他现在烧得神志不清。他可能以为小姐是她。” 我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来。 你再次在枕头上扭动了一下。我再次握住你滚烫的手。 你看着我,喃喃地说:“那是罪恶。我知道我杀了你是一种罪恶。” 我含着眼泪对你说:“那不是你一个人的罪恶。那是这场战争中人们共同的罪恶。” 我说:“我也并不是她。” 可是,我真的不是她吗? (二) 我心痛如绞地看着你的烦躁不安,你的痛苦难当。 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我伸手把脖子上你母亲的那个护身符摘了下来。 我轻轻抬起你的头,把它重新挂在你的脖子上。 护身符亮晶晶地从你脖子上垂落下来。 我抓住你的手,把护身符轻轻放在你的手心里。 我让你的手握紧它。 我说:“抓紧它吧。母亲的爱会护佑你的。她会在天上一直看顾着你。” 我说:“无论你欠了谁的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一起来偿还。你欠她的,我会替你还给她。如果她觉得不平,觉得不甘,就来拿走我的吧。我心甘情愿地,会还给她。她不会追着你的。让她来追着我吧。” 我说:“你会好起来的。” 我说:“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吗?是你要我不要选择死,是你让我活下来和你共度今生的。你要记得你的话。你不可以发下誓言还没有兑现就离开我。不可以把我一个人就这样扔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上。” 我说:“如果你停止呼吸,我的心,也就会停止跳动。这是我无法控制的事情。” 我握住你的手,把你抓着护身符的手放在我的胸口上。 我说:“你感觉到我的心在跳动了吗?这也是你的心脏。如果你的心无力再跳了,请用我的来努力跳动吧。它同样也是你的。它也会和你一起呼吸。我把这颗心,放进这护身符里,让它进入你的生命。” 我说:“用我的生命来活着吧。在我的生命之中呼吸。” 我的眼泪像溪流一样汩汩而出,浸湿了我的衣襟和你手背上的皮肤。 不知道那天你有没有听到我的话,有没有听懂它。但是,你母亲的护身符接触到你胸膛上的肌肤之后,你就渐渐地平静下来了。你的身体慢慢地松弛了下来,胳膊也慢慢地垂了下来。你不再发出声音。你安静地睡着了。 我轻轻地把你的胳膊放在了被子里。我轻轻地擦去你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 我看着你再一次昏睡过去。 我忍不住抽泣起来。 吴顺劝说道:“小姐。不要哭啊。他虽然在昏迷中可能无法对我们说话,但他的意识可能仍旧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在清川,他病得很重的时候,师祖叱责过我们,说我们照顾他的人,怎么能比他还要心乱呢?怎么能在他最需要力量的时候,在他旁边纷纷扰扰,扰乱他的心念和意志。” 我听了这话,就拼命地忍住了眼泪。我看着你。 吴顺说:“医生能够想到的办法都已经做了。现在,少主人,都看你自己了。你要努力啊!坚决不要放弃!” 吴顺对我说:“小姐放心,他一定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层次上奋勇努力。他一定正在努力!他一定能够熬过来的!” (三) 后来,我还梦到过一次你杀掉的那个女人。 我梦到我在一个湖泊里。我走在湖泊的水底。 我看到有一个我自己躺在水底的沙子里。 那个水底的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坐起来看着我。 那个我有着一双天蓝色的深邃的眼睛。 她看着我的时候,那双眼睛就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 那个有着蓝色眼睛的我,她问我:“你为什么要喜欢他?” 她说:“他是一个真正的恶魔,你知道吗?” 我说:“他不是恶魔。他不是。” 她说:“那为什么我会在水底?难道不是他身上的恶魔把我杀了吗?” 我无法回答她。 她说:“除了在你眼里,他在我们眼里都是恶魔。你看不到是因为你喜欢他。” 她说:“如果一个人杀了那么多的人,他不是恶魔,那他是什么?!你解释给我听,那他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她说得不对,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反驳她。我只能沉默。 (四) 所有的杀戮,我也全都身在其中,从来都没有,置身事外过。 世界上发生的每一桩杀戮,其实,我们所有的人,每一个人,也都全部身在其中,无法置身事外。 只是,因为我们不够爱那些被杀戮的人,那些实施杀戮的人,所以,我们无法感觉到这一点。 只要我们有足够的爱,我们就能看到它们的彼此相连。 杀我们的敌人,就是杀我们的亲人。 那是没有区别的。 (五) “不要让他知道。”我说。 吴顺看着我:“什么?” 我说:“不要让他知道你告诉过我这件事情。那个西贝尔女人。” 我说:“他不想我知道这件事情。” 你从来不想让我分担你的痛苦。 但是,我却由此常常陷入,无法分担你的痛苦的,那种痛苦。 第一百九十一章 苏醒 (一) 铜盆里盛满了清澈冰凉的井水。两条洁白的长帕浸泡在里面。我把它从水里拿出来,轻轻地拧到不滴水的状态。我小心地把它叠成长条,然后轻轻地放在你的额头上。 你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睁开眼睛。 我帮你整理了一下枕头,让你睡得更舒服些。 我把另一条长帕也从水里取出来,轻轻擦拭你的手臂、脖颈、前胸。 你的嘴上满是水泡。嘴唇因为持续的高烧变得血红且干裂,沟壑密布。 我用布卷沾着清水,小心地避开那些水泡,湿润着你的嘴唇。 我看着它变得滋润,然后,很快又被体温烤干。 你的全身还是很烫。但是,大夫说你正在好转起来。 我就这样日日夜夜守护着你,等着你恢复意识,等着你睁开眼睛。 看着你的嘴唇从湿润变得干裂,又从干裂变得湿润,我的心也时而明亮,时而黑暗。 窗外的太阳升起,然后落下,月亮出现,然后消失,我都觉察不到。【ㄨ】 我只能感觉到你身体里和意识中的生命的火焰。我只能感觉到它时而稳定地发光,时而摇摇欲灭。 我不记得这样守护你有多久了。我也不觉得疲倦。除了你的每次呼吸和心跳,我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就连自己的身体,也显得那么陌生而遥远。 我看着你这样一直睡着。我闭上了眼睛。 我双手合掌,在心中默默祈祷:“让我以身相代吧。让我高烧,让我昏迷,让我疼痛,让我承受各种身体的创伤,让我来承担所有的痛苦,请放过他吧。” 我虔诚而专一地完全沉浸在这样的心愿当中,直到这个心愿,充满了所有的世界,无量无边的世界。 然后,我听到了一点什么轻微的动静。我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你正在看着我。你的眼睛睁开了,而且眼神清澈。 感谢上天!你终于醒了!我想站起来。 你动了一下。你非常微弱地说:“别去。” 我说:”我去叫大夫进来看看你。你感觉怎么样?” 你说:“别去。就我们。” 我一阵心里的刺痛。我放弃了去叫大夫的念头。 我在你身边重新坐下。我说:“好。” 我再次在你身边坐下。你又动了一下。你感觉到脖子上有样什么东西在滑动。你伸手到胸前,想要抓到它。但是你手没有力气,也有点视物不清,你找不到它。 我把它拿过来,放在你手里,让你抓着它。 你感知到它是你母亲的护身符。 你看着我。我说:“不许再推辞了。还是你戴着吧。没有你的平安,也就没有我的。” “很想你。”你微弱地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它滴落在你手臂的皮肤上。我咬着嘴唇,在心里拼命忍啊忍啊,可是我没有办法阻止,眼泪连接不断地滚落。 我感到你触碰了我的手。你轻轻地把我的一只手握住了。你轻轻地握着它,慢慢地把它移动到你的胸口。你握着它,让它停留在你的胸口。 你没有力气再说话。 我的手停留在你的胸口。我感觉到你身体的热量,还有心脏快速而疲倦的跳动。 你慢慢地又闭上了眼睛。你的手也无力再保持轻握,它慢慢地向下滑去。 我用两只手握住了你的手。我把你滚烫的手紧紧地握住。 我说:“你再睡一会儿。我会一直在。我不会走。就我们,在一起。” 你微弱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你就没有动静了。 我看着你安静地呼吸着,再一次睡着了。 亲爱的你,你实在是太累了。实在是太需要睡觉了。那你就好好睡吧。我会替代你父母亲,守着你,看着你,让你安心地睡着。 听着你逐渐变得均匀的呼吸声,我终于也感觉到了疲倦。它像一座雪山一样地倾倒下来,很快就把我淹没了。 于是,我不知不觉地,就趴在你身边,也睡着了。 我们就这样,互相拉着对方的手,安静地睡着了。 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直到舅舅进来看你的时候,我们还是这样地在睡着。 舅舅站在门口,看到了我们彼此相握的手。 (二) 你在临水病重的日子里,当你苏醒过来之后,我们经常单独相处。 我深深地感觉到,在你重创战争的同时,战争也重创了你。你在多大程度上重创了战争,它就在同等的程度上重创了你的身体和灵魂。身体的负伤是看得见的,但是,灵魂上的伤痕就难以看见。然而,虽然看不见,它却像毒蛇一样地盘踞在你的心上,让你在承受身体伤痛的时候,加倍让你受了更多的折磨。 关于那段时间每一天我们的对话,有些我已经忘记了。但是有段对话,我一直都清楚地记得。 那一天,你对我说:“琴儿,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我了。现在,我的手上满是鲜血,心里充满了罪恶。我觉得从内到外,都是无法洗干净的粘稠的黑色。” 你说:“很多次,睡着以后,我都梦到母亲。她那么忧伤地看着我。她问我:儿子,你现在到底都在做着什么事情啊?” 你说:“去峒城见汉王的时候,我很确定自己这样做是对的。可是,现在,我不是那么确定了。当那个白发的妇人跪在我马前,恳求我放过她的孙儿时,我就不能确定自己所做的,究竟是不是对的了。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你的母亲,我自己的母亲,还有所有的母亲。” 你说:“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还有不这样血腥的办法,还有更和平的办法,能让战争停下来,能让所有的人都不再杀害其他的人。现在这样做,绝对不是最好的,也不正确。” 你说:“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更好的办法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这样的方法。我不知道要怎样做到正确的解救。” 你说:“如果能够知道,我愿意付出全部。付出所有,付出生命,都是值得的。” 你说:“万死不辞,都是值得的。” 我深深地怜惜你内心的痛苦。我身不由己地就想要去抚平它,让它止息。 我说:“你一定会知道的。上天必定会听到你的声音。它会让你看到那条道路的。” 我说:“我也愿意,万死不辞,去知道那个答案。” 仁慈的上苍啊,请告诉我们,究竟什么,才是对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赏罚难决 (一) 自你在背头山石破天惊地引发巨大山崩,一举荡平黑塞部,重新夺回黄桑峪口之后,在峒城的王廷里,刘言就为如何处置你而大伤脑筋。 自他从老汉王手中即位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臣下,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战争方式。 你作战风格的神鬼莫测、锐不可挡、干净利索,杀伐之果断,攻击之迅疾,都令他瞠目结舌。 面对北线雪片般飞来的捷报,和同样多地报告你擅自行动的密报,刘言失去了主张,完全不知道应该对你大加奖赏呢,还是追责处分。他手下的朝臣们也各持己见,莫衷一是。 好在你从开战以来,一直都率领本部人马在敌方地域内作战,生死不明,无论是赏是罚,实际上都不可能到达你。这事也就一直拖延了下来。 你第二次草原冒险结束回到临水,并且一病不起,生命垂危之后,丁友仁将最新情况奏报了王廷,并明发了邸报。 雷士诚见报之后,觉得不能再任由刘言这样头脑糊涂地犹豫不决了。 他亲自从部队赶往峒城,再度劝说刘言应立刻对你和跟随你的部队重加封赏,免除一切对你擅自行动的追究和指责,表彰你为国家立下的如此奇功。 雷士诚提醒刘言,你为国死战,功勋卓著,且生死一线,情况危殆,若再不加以重赏,任由你就这样死在临水,传扬出去,天下将士都会为之寒心。 刘言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也恐惧军队的反感哗变,便接受了雷士诚的谏言,决定对你加以封赏,但是,他始终对你擅自行动非常恼火,觉得你这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公然对他蔑视挑战,他从心眼里就不愿意对你封赏太重。 你在临水高烧昏迷的时候,刘言的旨意传到了临水。 旨意表示,前期的种种擅专,虽然有违规制,但变起仓猝,事急从权,汉王愿宽宏不究。为表彰你的功劳,晋封你为一等侯爵,将你父亲定国公原有的封地食邑减半,着你承袭,并授骠骑将军衔,着你也承袭父亲的职守,与丁友仁同领临水和岭南各镇守军。着丁友仁协助你办理安抚伤亡,记表军功等事。 旨意对你及丁友仁、燕塘关三部的追随将官,也有例行的封赏。封赏不能算太刻薄,但也绝对不能让追随你作战的部队将士感到满意。 在旨意的最后,刘言表示体恤你伤病沉重,许可你待身体康复之后,再来峒城觐见谢恩。 丁友仁看了旨意之后,大为不满,觉得刘言这人太过薄恩寡义,以你这番出生入死的恶战,如此殚精竭虑,不惜身命,多处负伤,命都丢掉一大半,就只这一点不关痛痒的封赏,旨意官话连篇,刘言就连一句发自肺腑的感谢也没有,实在是替你觉得不值。 追随你作战的部队将士虽然谢恩领赏,但也个个心存不满,私下里多有怨言。 你苏醒过来,精神稍好之后,丁友仁不敢隐瞒不报,便给你看了刘言的旨意。你看了之后,便搁在一边,未有置评。丁友仁问你,是否需要他代写谢表回复王廷。你摇头表示不要。 又过了数日,你情况进一步好转,你自己口授,着人写了一纸谢表上报王廷。 这张谢表只写了84个字,是刘言即位以来封授爵位和土地时收到的最短的谢表。【ㄨ】 刘言等了好几天才看到你的谢表姗姗来迟,展读之后,又是这般简省,不由得心头火冒三丈,但你刚为他出生入死,自己又刚刚颁旨嘉勉过你,这口恶气实在是发作不得,只好恶狠狠地将你的谢表三下两下扯碎了事,并没有进一步地深究。 雷士诚从邸报上看到刘言的封赏旨意和你的超短谢表之后,心里长叹一声,知道事无挽回,失望之下,也不去再向刘言辞别,留下一纸奏报,便径自离开峒城回部队去了。 刘言受了雷士诚的这番违逆冷落,又是一阵怒火攻心,但因为南线必须依仗雷士诚的军事能力,便不得不忍耐下来,装聋作哑地不加深究。 (二) 用勺子舀一点晾温了的白米粥,小心地送到你嘴边,看着你半清醒半迷糊地把它吞咽下去。 这样喂了你小半碗粥之后,你睁开了眼睛。 你意识到了眼前发生的事情。 你动了一下,想要用胳膊撑起来身体,但是,胳膊没有力气,你又倒回枕头上。 我说:“好好躺着,不要动。我帮你。多吃一点,慢慢就会有力气。” 你说:“扶我起来,让我自己来吧。不太习惯这样被别人伺候。” 我说:“哪儿有别人啊。这双手,不是别人的手,它们就是你的手。” 我说:“这伤病,也不是别人的伤病,它们都是我的伤病。” 我说:“我就是你的另一个身体。” 我说:“不是别人。” 你听了,便不再动弹。你安静地让我把那碗粥喂完。 “又是黄昏了。”你说。 “是啊。一天又过去了。”我说。 你说:“人们都说岁月很长,可是,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我总觉得,岁月很短。一天的寿命,总是说过去,就过去了。” 我说:“我的寿命,也是你的寿命。” 我说:“你也能在我的寿命里活着。” 你说:“是啊。” 我们互相看着。我低下头。 我说:“再吃几口吧。大夫说,能吃东西了,就会很快好起来了。” 你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琴儿。” 我说:“什么?” 你说:“假如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让你很痛苦的事情,你会恨我吗?” 我说:“你不会做那些事情。你就算牺牲自己的性命,也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你说:“假如我做了呢?”我说:“那一定是我误会你了。你不会做那样的事情。你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是为了损害我。” 你看着我。你说:“有时候,我真的很恶魔。而且,我现在越来越像恶魔。” 我说:“你不是恶魔。” 我说:“你从来也不是恶魔。” 我说:“也许,将来我会有不能理解你的时候。但是,我不会有恨你的时候。” 我看着你。我说:“就算是我看上去在恨你的时候,我的心里,也并没有对你的恨。” 你闭上了眼睛。你闭着双眼躺在那里,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 我看着你。我担心起来。我摸了摸你的额头。我说:“怎么了?” 你睁开了眼睛。你说:“没什么。” 你摇摇头。你说:“没有什么。” 第一百九十三章 燕塘来人 (一) 临水。【ㄨ】大夫在给你诊脉。舅舅和吴顺守在旁边。 大夫确认你高烧已经退了,伤口的情况也在好转。 他询问你的感觉。 吴顺代你回答说,已比前些天好多了,只是仍然觉得格外疲倦,全身无力,胃口也不好,头痛仍然会不时地发作,特别是晚上,很煎熬,一直睡得不好,精神也不能见好。 大夫说,你从清川回来,本来元气就没有康复,这些天的连续艰苦作战,身体又全面透支和不断受伤,实在是消耗太严重了,若要恢复,可能需要比你想象得更长的时间。 他认为,你这次要保性命无虞,至少需要卧床休息三个月,且至少半年之内,不能再有任何劳乏之举,也不能有精神上的压力和情绪上的强烈波动了。 他说,至少一年之内,你不能再亲自参加任何形式的军事行动了。 他再三强调,此事性命攸关,你对此绝对不能掉以轻心。若你再有这样持续的激烈战斗,有可能立刻引发颅内大出血,如果那样的情况发生,就恐怕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你听了,惊讶道:“一年吗?”大夫说:”是的。少公子若不想马上油干灯尽,就一定要给自己的身体休养生息的时间。” 你看着他。你想说,战争怎么能再持续多达一年的时间呢。一年时间,天下要再死伤离散多少苍生?!但是,你看到舅舅的神情。你心里一阵不忍。 你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好。我知道了。” 你对舅舅和吴顺说:“舅舅,顺子,你们放心。我会好好休养,不会再亲自参加战斗了。” (二) 你对大夫说,虽然可以不亲自参加战斗,但还是需要处理一些事情。 你觉得不时发作的头痛很折磨你,你觉得现在用的各种药物,效果都不好,希望他能帮助你。 大夫解释说,本来也还是有更强效的止痛药物可以选择,但是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差了,性质太猛烈的药物可能会引起危险。 你听了回答之后,觉得很失望。 就在你因为失望而沉默的时候,忽然手下来报,燕塘关的孙湛明将军听说你已经苏醒了,特地派人来问候你的病情,在外面求见。 舅舅说:“你现在还非常虚弱,精神不好,不合适操心外面的事情,还是不要见了,让舅舅代你去答谢吧。” 手下回禀道,燕塘关的来人说,有良策可助公子一解头疾之苦。 你和舅舅对视了一眼。这一条求见的理由,还真是让人难以拒绝啊。 你沉默了一会。你说:“去请来人进来。” 你说:“舅舅,请再稍微留一会儿。其他人都先回避吧。我要单独见他。” 你和舅舅单独留下。 舅舅说:“难道,会有什么古怪吗?” 你说:“见了就知道。” 你问舅舅:“我走后,燕塘关的情势如何?” 舅舅就把你走后发生的事情简单地介绍了一下。 (三) 离开临水前,你让舅舅送了一封信给燕塘关副将孙湛明,请求燕塘关驻军助你一臂之力,出关联合夹击,全歼拉目部的败军。孙湛明接信之后便去向主将严方成请示。果然如你预料的,严、孙二人对此事发生了意见分歧。 严方成虽然也觉得你和孙湛明言之在理,丢失临水,的确会令燕塘关陷入孤城被困的险境,但他更怕出关之后,打不过敌人而落个擅自离关落败的罪名,尤其恐惧离关后敌人再有伏兵突然来袭,丢了燕塘。 他最终认为,留在燕塘关内凭险据守,观望你和丁友仁在临水的战斗,是最安全的。 孙湛明的意见和他完全相反,孙对你的作战部署充满信心,认定你和丁友仁部合兵一处后,定能实现预期的打击效果,他强烈主张出兵助战,一举全歼拉目部,打击敌方的气焰,震慑后面的大索中军。 严方成则反驳说,大索本次南侵,主攻方向是南汉还是北汉,其实都在未定之间,过早地暴露实力的刺激,很可能会把更多的敌人招引到这边来。 双方的观点,在下属诸将中都各有支持者。 严方成出身豪门望族,位高爵重,深得刘言的信任,孙湛明戎马出身,军功等身,深受士兵的爱戴。双方各有所恃。 严方成接替我的父亲陈士钊出任燕塘关总兵以来,与孙湛明的关系一直都不好,多有嫌隙。 严方成一直都瞧不起孙湛明的草根出身和从不奔走豪门的傲气,处处排挤孙湛明。 孙湛明则觉得严方成心胸狭隘,权谋太深,长于逢迎拍马,军事上平庸无能,内心畏敌如虎,和我父亲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双方互相都不喜欢对方。 燕塘关的驻军将领和各部士兵,也随之分为拥严和拥孙两派。 双方争执的最后结果是:孙湛明自请带领本部人马出关助战,孙湛明立下军令状,如果出战不胜,甘愿自担责任,领受惩罚。严方成觉得这种方案可以接受:若孙湛明落败,正好除去一个异己;若不胜不败,可以消耗孙湛明的实力;若大获全胜,自己同意孙湛明出关,无论如何也跑不了自己英明决断的功劳。 严方成觉得自己的考虑非常周全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临水会战的战果竟然会这样的辉煌! 当战报传来时,他开始犯了嘀咕。他认为如果如实上报,孙湛明必然得到王廷的重赏和擢拔。说不定将自己取而代之也难料定。就算不取代自己,将来必然也是倚仗战功,更加尾大不掉。 所以,严方成并没有按照实际的战况呈报朝廷,而是在其中打了很多折扣,多方强调自己坐镇指挥、后援保障方面的功劳,在战功表上,他加了好多朝廷要员的关系在里面,为之邀功请赏,把孙湛明部众的浴血奋战反而轻轻一笔带过。 孙湛明回到燕塘关后,严方成帐下的一位师爷偷偷把严方成的奏章内容透露给了他们。孙湛明部立刻群情激愤,众议哗然。 孙湛明觉得大敌当前,不宜内讧,压制了此事。但双方的裂痕已然加深。 这正是你想要的结果。 正在双方不和之际,你的第二份大礼又送到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贪功冒赏 (一) 望原之战后,你派遣了一小队人马押送着汗王的两个女儿回到了临水。【ㄨ】 杨彪信守承诺,一路放行他们穿过了北汉的国土,没有阻拦。 临水守军根据你的指令,把这两个人质作为感谢会战支援的礼物,送给了燕塘关守军,请严、孙二人作为战利品献给刘言。 你分别把两批人质同时送给了南汉王和北汉王。你是在做一个测试,以便你最终决定下一步的行动方向。两个汉王和他们的官僚系统,对于这同样性质的礼物,反应是相当不同的。 杨彪果然没有贪冒你的功劳,并忠实地转达了你想对刘申所说的话。刘申也如你预期地注意到了你,对你发生了兴趣。 而南汉那边的情形就大相径庭了。 严方成见到这份礼物,顿时就生出了贪婪的念头。 他在上书的奏章里面,绝口不提你的名字,把两名公主的俘获全说成是燕塘守军奇袭破敌的功劳。他绘声绘色地虚构了战斗的过程,并且把他的亲随都列入了有功人员的名单。当然,在名单的最前面,他把当朝大员在燕塘的各种关系人物都一如既往地列上了。 孙湛明得知严方成再次贪冒军功的情况后,觉得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径直去找了严方成质问此事,为你打抱不平,直斥严方成贪功冒赏,对不起远袭草原浴血奋战的新汉军将士,对不起深入虎穴,出生入死的你,如此行事,怎能不让边关将士寒心?!严方成坚持声称,没有燕塘关守军策应临水,围歼拉目部,你绝不可能放心远袭温达木部,不可能一举俘获两位公主,两位公主虽然直接落入你手,但真正最大的功劳,当然应该是归燕塘关守军莫属,而且人是你心甘情愿献上的,怎么能说骗赏冒功?何况你不请示任何上司,就去救援敌国,本来就是凌迟死罪,这番行动本来也没办法对朝廷报告。现在燕塘关看在你如此大礼的份上,帮着你对这番叛国行为隐瞒不报,本就已经替你担了天大的干系,算是把人头也押给你了,你还能指望得到什么更多的奖赏么?两人就如何奏报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口角。双方都拍了桌子,撸了袖子。最后,严方成理屈词穷,只得拿出上司的身份,强行压制了孙湛明的争议,坚持按照原来的奏本上报王廷。 孙湛明气呼呼地回到本部营中,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严方成的倒行逆施,觉得为了边关将士的忠勇和士气,绝不能坐视不理。于是,他决定上书王廷揭发这两件事情。 关于战斗两种不同说法的奏章先后送出燕塘关。严方成得知孙湛明竟然上书举发,把他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把他碎尸万段。 至此,双方矛盾公开化,两部将士也随之剑拔弩张,反目成仇。 (二) 眼见得双方情势水火不容,严方成心生恐惧。 他一方面派人飞马峒城去打点朝中亲贵,一方面接受了谋士的建议,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先找个机会干脆杀了孙湛明,趁着战事还没有完全结束,并吞该部,只说是孙湛明在与敌人的作战中陷入重围,死战殉国,给王廷来个死无对证,让官司不打自消。 严方成召集心腹将领,在密室当中彻夜开会,研究火并孙部,杀害孙湛明的方案。严方成帐下那位敬佩孙湛明的师爷,无意当中发现了严方成的秘密会议,悄悄潜伏在密室墙根偷听了几句。不听则已,一听大吃一惊。他冒死偷听到了严方成动手的计划和时间后,火速离开严府,深夜来到孙湛明的飞虎营通风报信。 师爷飞马到达的时候,孙湛明都已经上床休息了。闻听师爷飞马入营,心知必然事有突变,穿着睡衣,光着脚就出来迎入师爷。师爷一路跑得浑身热汗直流,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严方成在密室中的火并计划,全盘密告了孙湛明。 孙湛明听后心下一凉,也大吃一惊。想不到严方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卑鄙下作!当即他就按捺不住,拍案而起,勃然大怒,要连夜举兵围攻总兵府,活捉严方成,然后带着严方成去峒城对质,辨明是非曲直。师爷听后,立刻极力劝阻。师爷对孙湛明说,以孙部飞虎军的作战能力,立刻哗变,抓住严方成,也许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如何善后。不管朝廷如何裁断是非曲直,大敌当前,临阵哗变,逮捕主官,以下犯上,这条大罪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就算是刘言认同孙部的说法,严方成也只是骗赏而已,不能抹杀他允许燕塘守军参战临水的主将之功,功过相抵,他的处分最多就是丢官回家而已,最严厉的惩罚也不过是流军发配,可孙湛明不经怀州府同意,擅自在前敌发动兵变,却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若去峒城对质,最终刘言的处理结果如何,真的是难以预料。师爷提醒孙湛明说,从老汉王开始,朝廷君主对北线边军就一直是且疑且用,且用且防。最忌讳的,就是边军擅自行动,脱离控制。今者,新汉军刚刚有一系列的擅专之举,刘言心下已经非常震惊和不快了,只是碍于新汉军两进草原,战功过于卓著,担心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无法对新汉军立刻惩处,若孙湛明此时再在燕塘关发动兵变,刘言闻听,很难不认为是边军叛心明显,很难不勃然大怒。孙湛明如果进峒城,说不定就成为刘言发泄愤怒的牺牲品,能否活着回来,无法料定。另外,大敌当前,大索的部队虽然在攻击临水的途中突然掉头北去,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勿吉人的故布疑阵,勿吉人的主力马队会否突然卷土重来,也在未定之中。若勿吉人突然杀个回马枪,而燕塘关主将火并,群龙无首,后果也非常严重,一旦丢失燕塘关,孙湛明再有一百个正当理由,也统统变成了没有理由。 师爷的这一番肺腑之言,让孙湛明的怒火顿时冷却了下来。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的确比较艰难。但,作为一条血性的汉子,戎马半生,他又哪里甘心避走退让或者引颈就戮呢?一时之间,他内心动荡,失却了主张。 看到他在帐中走来走去,蹙眉挠头,师爷便提醒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孙总兵值此危急时刻,何不速召徐在田先生前来共商大计?”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孙湛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看我,都给这卑鄙小人气糊涂了,怎么就忘了徐先生呢。”于是,他吩咐从人速去急召门客徐在田簧夜过来,商议应对自保之策。 第一百九十五章 改换门庭 (一) 徐在田是个非常聪明而能干的人。在错综复杂的乱局当中,他一直保持着头脑的清醒。 他来到后,听师爷介绍了种种情况并谈了自己的顾虑后,当即就观瞻全局,有了应对之策。 徐在田对孙湛明说:“孙兄,你目前的情况非常不好处理啊。若再次上书王廷举发严方成先起意发动兵乱,火并飞虎军,不仅查无实据,无法仅凭师爷的一人之言立罪,而且易落诬陷主将之名,何况远水不解近渴,不等朝廷决断或者派员勘察,严方成就已经先动手了。若先下手为强,主动与严方成部火并,虽然飞虎军作战能力强悍,但严方成部人数毕竟较多,且他毕竟是朝廷的主官,关内飞虎军之外的其他部队,将会选择支持哪一边,也难料定。战斗的胜负未知。纵然战胜,也必定两败俱伤,自己的伤损也会比较严重。将来王廷怎样看待此事,尚在难测之中,很难预料会不会获罪。” 徐在田又说:“孙兄若不想卷入兵乱,选择避祸远走,就是大敌当前,擅离职守,严方成必然诬陷孙兄不服指挥,争功邀赏,不能满足即对朝廷心怀怨怼,临阵叛国投敌。然后以此为借口,不等朝廷裁断就派兵追杀。总之,事到如今,孙兄无论怎样行动,都有诸多不利,后果难料。而孙兄想必也绝不愿意坐以待毙,令飞虎军火种毁于一旦,令兄弟们横遭杀身之祸,蒙受不白之冤。” 孙湛明听了,便着急道:“先生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孙某究竟当如何处置才能险中求活,全身而存呢?” 徐在田看了看孙湛明和师爷,肃然拱手道:“唯今之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严方成多年在朝廷上下曲意奉迎,网罗勾结,根基深厚,孙兄既然成为他加害的对象,想要消灭严方成的同时,又保全在南汉朝廷里的安全与富贵,实难周全。只有另辟蹊径,才能化险为夷。徐某早有一策在胸,可解孙兄之困,但不知,孙兄有没有下定与南汉王廷决裂反目的决心?” 孙湛明说:“徐先生的良策,孙某愿闻其详。” (二) 徐在田说:“当世之上,王道衰落,诸强自立。如果将军不能自立,割据一方,就应该投靠追随诸强之中的最强者,这样方能长久。” 徐在田说:“当今的南汉王才智平庸,心胸狭窄,所用之人非亲即戚,国策墨守成规,用兵固步自封。加之王廷奢侈,官吏腐败,贤德干练之人难有出头之日,实在不是值得追随的对象。峒城的王廷,长此以往,老汉王的余威渐退后,早晚都是一个城破倾覆的结局。徐某为孙兄扼腕,替孙兄叹息,不齿追随这样的王廷,已经非止一日。” 他说:“北汉王虽说是一代枭雄,大有帝王气度,但羽翼已成,现在孙兄投靠过去,虽然受到欢迎,却难以受到特别的重用,而且孙兄曾经抛弃他母子,依附南汉王廷的旧账,始终还在那里,早晚都是个把柄。再者,燕塘关孤悬东面,和北汉的疆土不直接接壤,投奔过去,也必难逃南汉的剿灭围攻,而北汉的驰援恐怕不能及时到达。这也不是理想的选择。” 孙湛明问:“那么,先生认为理想的选择是什么呢?” 徐在田毫不犹豫地回答:“最理想的选择就是投靠近在临水,新近崛起的新汉军。新汉军本来就是燕塘关的旧部,与我们声气相通,血肉相连,原本就是一体两分。我们投靠过去,是把原来陈士钊将军留下的火种再次合为一处,归属一代英主的统领,让它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对天下的战局产生转折性的影响。两部原就是一体,合并之后,自然水乳交融,不存在派系隔阂问题。又因为是我们最早的贡献者和追随者,并且在新封的骠骑将军急需壮大扩充军力时献给他第一座城池,还是如此之大的一座重要关城,这个人情绝对非同小可,比当年在燕塘关任他选走五百精锐的人情,要大得太多太多,骠骑将军一定会对我们的投靠和效忠印象非常深刻,将来骠骑将军羽翼丰满,称雄一方之后,必定会对飞虎军所部的将士给予特别的酬谢和重用。我们改换门庭,奉献城池的利益,可以达到最大化。” 徐在田说:“徐某记得,其实上次燕塘选兵时,孙兄就对这位定国公的公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孙兄也非常认同雷士诚将军对他的判断,这位公子洞察敏锐,才华横溢,锋利如刀,将来必成大器,孙兄当时就已存了几分倾慕结交之心,与这位公子也是互相属意,都在观察对方。如今战局已开,他以那么少的人马,两进草原,布局临水,一举扭转了北线战局的被动局面,他的实战能力如何,气度胆魄如何,是不是纸上谈兵的赵括,想必孙兄已经洞然明白,自有结论。孙兄行伍出身,征战多年,于各方人马都有连番恶战。依孙兄的见地,如今各方将帅当中,可有人能够与他相提并论?可有人敢于与他赌头对战?可有人能在他马前走满一百回合?如此天纵英才,如优昙花,千年万载罕有一现。将来天下一统,必然应在此人身上,而绝不会另有他人。” 徐在田说:“开战以后,在前期战事中,孙兄您空有求战之心,但却处处受到严方成的掣肘,空有飞虎骑兵的强悍战力,却常常被刻意冷冻雪藏,投闲置散,于战事进展,使不上力气。而骠骑将军纵横千里,横扫强敌,却苦于兵力薄弱,顾此失彼。若让新汉军和飞虎军两下合一,则孙兄和骠骑将军的软肋都能得到加强,两部的战力能双剑合璧,威力加倍。” 徐在田说:“身为将领,最酣畅淋漓的快意之事,莫过于跟从英主,纵横天下,所向披靡。孙兄在南汉王廷之下压抑委屈了这么多年,如今年近半百,难道还想这样一直黯淡下去,终身充作南汉王廷的救火队和垫脚石,不欲一展雄风,战功等身,令天下人看到孙兄的才华熠熠生辉吗?此番错过,又更待何时呢?” 徐在田说:“孙兄在燕塘关赠他五百精锐,而骠骑将军知恩图报,于万马军中,生死之际,还始终记得不断回报孙兄,先是邀请孙兄参加临水大战,后是送来汗王公主。他的为人如何,孙兄也当看得十分清楚了。他是个重情重义,不会辜负旧恩的堂堂君子。与之相比,刘言的疑心重重,首鼠两端,显得何其卑小。孙兄难道就甘心终身栖息于腐枝之上,不欲再择梧桐吗?” (三) 徐在田的一番慷慨陈辞,令孙湛明心中豁然开朗。 他心中快速地进行利益权衡。徐在田的建议果然可行。 此次与严方成的激烈冲突,起因本来就是你用性命换来的重要战俘,你本来就是当局之人,不可能置身事外。既然如此,何必要我孙某人孤军作战,去独力面对王廷后续的种种质疑和追究呢,当然应该让你也参与进来,两部共同举事。 若他与你联手发动兵变,除掉严方成,夺取燕塘关的控制权,刘言随后的问罪就大可不必害怕。因为,以你这些天建立的赫赫战功和惊世威名,谅必刘言不方便也不太敢对你怎样问罪惩戒。你二进草原归来后,虽然在临水生命垂危,但英名盖世之下,刘言也不敢对你前期的那些大胆擅专如何追究,还不是只能原谅了事? 如今你再多一件擅专之罪,想必也不会在意。而刘言虽然心里光火,但是众敌环绕,各方虎视眈眈,他谅必也没有胆量在这时候另树强敌在侧,让自己陷入你强有力的军事威胁之下。他一番心理挣扎之后,一定会最终接纳你的兵变结果。既然他不敢处分你,也就自然没有办法对孙部怎样问罪了。 但是孙湛明毕竟在血雨腥风中混了这么多年,心中还是有一些顾虑,他对徐在田坦诚讲出: 一来你父亲是南汉王廷的老臣,对刘言非常忠心,孙湛明觉得,这些天的观察,还不足以看出你对刘言的明朗态度,说你对刘言无效忠之心呢,你又为他解了北线之危,还送给他如此大礼,说你对刘言有忠诚之心呢,你又不经请示,擅自接收了黄桑峪口和临水的指挥权,并自入草原作战,更擅自去援救了北汉的城池,形同叛国投敌。 二来,听说你此番奔袭,伤势很重,不能判断你究竟能否顺利康复,能不能作为今后的依托。 孙湛明说出心中的顾虑后,徐在田便当即自告奋勇,愿为他马上走一趟临水,面见你深谈,作一试探,并当面察看你的伤势恢复情况,看看有无性命之虞。 孙湛明大喜,当即深躬一礼,感谢徐在田。 (三) 徐在田说:“孙兄太客气了。徐某追随孙兄多年,无功受禄已久,如今孙兄有急难,徐某效力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如今,骠骑将军正在卧病之中,身体虚弱,不宜外务纷繁,若徐某只说奉命去探病,丁侯爷可能不会同意徐某与骠骑将军当面相见,我们若要有把握得到他的抱病接见,必须要随身携带一件他和丁侯爷都难以拒绝的礼物,让他们了解我们的诚意,以换得见面的机会。” 孙湛明问:“那件他难以拒绝的礼物,却是什么呢?” 徐在田说:“从骠骑将军过往的表现来看,他出身高贵,现在又新授高爵,眼界甚高,自律甚严,既不贪财,也不爱名,虽然年轻,但如今人在病中,身体虚弱,美色女人,也自然没有什么吸引力,唯有送医与药,缓解他的伤病之痛,让他早日康复,重回战场,才能真正引起骠骑将军的兴趣,投合他的心意。医者行医诊治,必然要当面望闻问切,骠骑将军必然要接见我方献来的医者诊治,既见医者,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再拒绝面见徐某。” 孙湛明说:“先生所言极是,但是佑安丁侯爷经营临水多年,手下众多,医治刀枪创伤,自然不乏良医。未必就对我们的大夫再有需求啊?” 徐在田说:“不然。他们现在特别缺一个人。孙兄可还记得几个月前骠骑将军曾向怀州府请假,因为头疾旧病复发而不得不在家养息,后因病重垂危又去清川休养的旧事吗?如今他突然从清川赶回来参战,未必就彻底痊愈了,又历经这两度出生入死,身心疲惫,体力透支,有很大的可能会引发旧疾,再次出现头痛。而原来在崔家集医治他的大夫,想必已经在前期战事中俱各命丧黄泉。清川又迢迢路远,战局纷乱当中,未见得丁侯爷就派人及时去清川报信了,清川也未见得就能及时有人赶来救助他。我们与他近在咫尺,若能赶在他求助清川之前,送上善能医治头疾,缓解头痛的良医,想必对苦于头痛而无法快速恢复的骠骑将军来说,会具有特别的吸引力。” 被徐在田这样一说,孙湛明便想起他的一位多年至交,从南汉王廷退休之后在燕塘关南城隐居养老的马太医。此人为人谦虚低调,但医术高明,尤善治疗各类头风,当年号称太医院的第一高手。孙湛明当即表示,天明立刻驱车前往南城,亲自相请,说动他与徐在田一起前往临水。 第二天,就在严方成结束密室会议,紧锣密鼓地策划设陷杀害孙湛明、吞并孙部的时候,徐在田也带着这位马太医,抵达了临水。 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a&a。&a> 第一百九十六章 初见徐在田(上) (一) 临水。佑安侯丁府。 须发皆白的马太医,年事虽长,但保养甚佳,精神矍铄,头脑清醒。秉承在太医院供职多年养成的心性和习惯,他为人谦逊,态度和蔼,沉默寡言,看上去既让人倍感亲切,又让人感觉宽心。 他见礼已毕,便安座为你把脉诊治。在他诊治期间,徐在田默然站立在侧,仔细地观察你的气色神态。你身体虽然虚弱,起坐艰难,但徐在田认为,你正在缓慢的恢复好转之中,将死之人脸上的阴影,他并未从你气色当中看到。他坚信你的康复只是个时间问题。孙湛明投靠你,以图久后的想法,不会受到你身体的影响。 马太医诊治完毕,当场开出了药方,丁友仁立刻遣人煎好送来。一剂汤药喝下去,困扰你多日的头痛便立竿见影地有所减轻。你觉得颅内一阵多日未有的轻松,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振作了一些。 徐在田当场恭敬地表示,马太医愿一直留在你身边,随侍左右,为你巩固治疗效果,加快康复速度。你一剂汤药下去,已经心知马太医的医术高明,可与清川的道济师父相提并论。马太医到来之前,舅舅看你这些天都头痛难忍,正在与你商量要不要再去清川请你师父和师兄来帮助。你觉得再三麻烦师尊长途奔波,劳心费力救助,实在是有失弟子的侍师之道,正在迟疑犹豫。如今马太医送上门来,并主动表示愿意随侍身边,你觉得真是雪中送炭。有了马太医在身边,也就不用长途跋涉去清川再劳动师父和师兄了,也不用搅乱他们的离世清修,不用让他们为你的安危担心。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你对孙湛明的这份贴心大礼,心下非常感谢。 舅舅和吴顺引马太医下去安顿休息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了你和徐在田。 这是你们宾主之间的第一次相会,是你们深厚友谊的开始。 (二) 你声音低微地问徐在田的名字。徐在田恭敬地报名再礼。 你听了,便说:“我听说过先生的名字。之前在清风寨营地,与孙将军的往来书信,有很多文字,都是徐先生的代笔吧。徐先生一笔好字,一手好文章啊。” 徐在田恭敬道:“骠骑将军过奖。” 你礼请徐在田坐下说话。你态度和蔼地说:“那时我还心里想着,有朝一日再请孙叔叔割爱,将先生也借我几日,帮我处理一下各方的公文呢。” 徐在田躬身谢座,谦谢道:“岂敢,岂敢。” 靠在枕头上休息了一会儿,你又说:“徐先生此来,除了推荐马太医的医术给我,想必,还代表着孙叔叔另有指教吧?” 徐在田说:“骠骑将军真是明白人。” 你说:“那么,徐先生也看到,我已屏退左右,在洗耳恭听了。徐先生不要一口一个骠骑将军那样见外,孙叔叔和我崔丁两族都是多年的交情,论起来我是子侄辈。这样郑重其事,倒显得彼此生分了。” 徐在田于是改口换了称谓,说:“少公子,在下此来,原是带了两味药的。一味药,刚刚少公子已经试过了,可解少公子的头疾之苦。另一味药,则可以解公子的心疾之忧。” 你说:“喔?请教先生,我有什么心疾?” 徐在田说:“恕在下直言,少公子前期的仗虽然打得漂亮,但却并不完美。虽然凭了前期的战事,少公子现在已经名动天下,但在少公子自己的心里,对前期的战况却并不满意。因为,前期的这些战事,少公子虽然出奇制胜,但也赢得实在是太辛苦了。” 他说:“少公子之所以赢得这么辛苦,是因为在北线的棋局中,少公子现在可以控制到的棋子,还是太少了,等于是仅凭过河小卒与敌方一较高下,几乎是赤手空拳地对阵敌人的数十万大军。在这样的情况下,每一场胜利都是无比艰辛的。少公子所需要付出的心力和体力,都是难以想象的。” 徐在田说:“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少公子纵然年轻强健,心力、体力也终有竭尽的一天。而且,这种战法,不足以解决北线的根本问题,不是久长之策。” 徐在田的这番开场白,寥寥数语,就说到了你的心里。你现在越发觉得当初自己没有看走眼,徐在田这个师爷,实在是大有可用之处,足具谋臣之才。 你说:“徐先生说得很对。依徐先生的意见,如何才是北线战局的久长之策呢?” 徐在田说:“其实,少公子心里已经知道这个久长之策了。所以,少公子才会亲自去援救望原关,又邀请燕塘关守军参与临水会战,也才会把汗王的两位女儿送给燕塘关。” “少公子早已看出来,在北线,燕塘和望原两关,等于是棋局上的一对马,用得好,满盘皆活,用不好,处处被动。但是少公子苦于无法用到这两匹马。望原关在北汉控制下,暂且不说。且看燕塘关,前期战事中,燕塘关这匹马,一直就是一匹死马,几乎没有发挥任何的作用。” “黄桑峪口失守也好,崔家集覆灭也好,临水之战也好,燕塘关都一直消息闭塞,行动迟滞,毫无配合,更谈不到主动破局了,空有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但却始终龟缩在城墙之内,没有发挥任何积极的作用,没有形成对岭南十镇的保护和支援,导致各镇被迫分散迎敌,岭南的防区没有有效地连成一片。” “因为燕塘关的这匹马没有走活,公子的两次奔袭都处于完全没有后续配合的状态。一入草原就是孤军深入,疲劳作战,因为人数少,只能趁其不备,打了就跑,虽能扰乱敌人部署,瓦解敌人攻势,但战果始终无法有效扩大和巩固。数十天里,少公子奔袭数千里,杀敌无数,但是也只做到把战线维持在现有的状态。” “少公子之不满意,就在于此次作战,没有能将战线向北推进哪怕是一寸。所以,在天下都景慕少公子的战绩时,少公子心里却并不以为自己是战胜的。在少公子看来,这一局,至多也不过是个平局罢了。” “少公子心里非常清楚,前期的战事,只是变起突然的权宜之策,要彻底解决北线的问题,则必须要能动用到棋盘上更多的棋子。所以,接下来,在下认为,少公子的目标就不再是取敌人上将首级了。少公子痊愈之后,必定会为自己争取到可以控制的更多的棋子,更多的战争资源。” 徐在田说:“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少公子最先想要控制的,就是相距最近的燕塘关。” 你听着徐在田侃侃而谈,觉得他对自己的心思真是参详透彻,句句话都说在自己的心上。 你点头说:“先生没有猜错。这正是我在南归途中的所思所想。” 徐在田说:“然而,公子此处有个重大的障碍。” 你说:“什么障碍?” 徐在田说:“这障碍就是:汉王陛下,绝对不会把燕塘关划给公子统辖的。” 你看着徐在田,说:“那我该怎样突破这个障碍呢?” 徐在田目光灼灼地看着你。 他说:“公子若想要,就只能自己动手拿。” 第一百九十七章 初见徐在田 (下) (一) 你看着徐在田的眼睛。 你说:“徐先生可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吗?” 徐在田说:“在下在向公子陈述事实。” 你说:“未经王命许可,自取关城,罪同谋反。先生刚刚是在劝我谋反,徐先生知道吗?” 徐在田说:“据徐某所知,未经王命许可,动手自己拿的事情,少公子应该不是第一回干了吧。” 你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你说:“我这人习惯不太好。” 徐在田说:“在下认为,少公子这叫胆略过人,不叫习惯不好。” 你再次笑笑,说:“这不是文举考试,我们就不要咬文嚼字了。先生请继续指教。” 徐在田也随之一笑,道:“方才,在下唐突冒昧,妄自揣测了一番公子的心意,不知道可否说中一二?” 你说:“岂止说中一二啊。先生高才,见事深远。先生对我的了解,堪比伯牙之于子期。我于先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徐在田躬身礼谢。 你说:“那么,依先生之见,我该怎样取得燕塘呢?” 徐在田说:“燕塘关近在咫尺,只要公子有意,就如同探囊取物,不费吹灰之力。只是,此事非同小可,不知公子可否下定了决心?” 你说:“此话怎讲?” 徐在田回答说:“燕塘关是峒城治下的十大重镇,是北线的第一关隘。自取燕塘关,和自取黄桑峪口、临水镇的指挥权,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峒城的王廷可以因为公子的战功卓著,不追究公子前期的种种擅专之举。但燕塘关不同。若公子不经汉王陛下的封授,自取燕塘关,就等于宣布脱离峒城的控制,就等于独立于峒城,拥兵自立。” 徐在田说:“此事若成,公子这辈子就不可能再做峒城的臣子了,与汉王的关系也就不可复合,从此一路下去,不管中间彼此如何权宜妥协,但到最后就必然是个你死我活的结局。汉王的心胸格局,少公子曾去峒城觐见,自己有过体会判断。汉王是绝对不会容纳曾经拥兵自立的边军将领再度为臣的。【ㄨ】” 徐在田说:“所以,此事不在难度,而在决心。燕塘关易得,只看公子是否已经坚定了拥兵自立之心。” (二) 你听了,再次笑笑,说:“临水镇,虽然在我控制之下,但却依然还是汉王的疆土,我也是汉王的骠骑将军。新汉军也是汉王的军队。先生今夜这番话,句句意在谋反,就不怕我扣押先生,向汉王举发先生的前敌策反吗?” 徐在田肃然答道:“少公子断然不会的。少公子不是一个谋求荣华富贵的人,也绝不是寻常的纲常伦理所能束缚的人。” 你说:“万一我是呢?” 徐在田于座中起立,慷慨道:“那,在下就任凭公子处置。在下此来,非为求荣华富贵,但因天下苦战已久,生灵涂炭,在下虽一介书生,刀剑生疏,但也愿为天下早日结束战乱,得见太平尽绵薄之力。今日既见公子,既蒙公子听完了在下所说的话,在下的心愿也就已然了却,纵然身首异处,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心无遗憾。” 你看了徐在田一眼,说:“徐先生可是孙叔叔派来作这番谋反说辞的?” 徐在田说:“此来劝谏,都是徐某一人的主意,和东翁无关。东翁不知道徐某的临水之行,请公子罪罚徐某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你遗憾地说:“原来只是先生的一己之念。可惜,我还想要与孙叔叔联手,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呢,却原来孙叔叔是于此无心的。” 你说罢,便笑着看徐在田。 徐在田肃然整衣,伏地磕头道:“少公子,徐某此番过来,实在是孙将军的性命重托啊!恳请少公子搭救孙将军于生死劫难之中!” 你说:“既然如此,先生请起,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与我听,我且看看如何相救。” (三) 于是,双方至此,互相试探完毕,彼此坦诚相见。 徐在田把燕塘关火并在即,孙部危在旦夕的情形,简明扼要地对你说了。你又补充询问了一些细节问题。然后徐在田把孙湛明决意投靠,将燕塘关敬献给你的想法和盘托出,并提出了双方联合举事,共同起兵捉拿严方成,攻占燕塘关的计划。 说完之后,徐在田就克制着内心的忐忑,在那里等候着你最终的决定。 你沉默了片刻。 你说:“为了天下早日结束战乱,得见太平,既然先生敢不惜一死,我又何惧担负一个叛臣的恶名。” 你说:“我不会对孙叔叔见死不救的。我要燕塘关。自己动手拿。” 徐在田紧绷着的神经顿时就松弛了下来。 他感激地再次伏地叩拜,道:“徐某代东翁深谢少公子慨然出兵相救。” 你说:“先生起来吧。回去告诉孙叔叔,燕塘选兵之后,书信往来,多蒙关照问候,一直非常想念孙叔叔。现时,我伤病未愈,不能潜赴燕塘与他见面,我会在临水恭候叔叔大驾光临,期待着与他的当面一叙。” 徐在田伏地叩拜道:“东翁一定立刻设法来见,不负公子之约。” 就这样,新汉军和孙湛明的飞虎军初步达成了联合兵变,攻占燕塘关的君子协定。 (四) 徐在田得到准信之后,便将马太医留在临水,自己连夜火速赶回燕塘关,去向孙湛明复命。 吴顺奉了你的命令,领着卫兵,护送徐在田到达前往燕塘关的官道路口。双方马上作别。 此时天色已经微亮,东方的天际晨曦微露,一缕暖红的朝阳之光束正破云而出。 吴顺目送着徐在田越走越远的背影,心情非常激动。 你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的前奏,至此终于演奏完毕。接下来,你大展宏图的辉煌时期,即将开启。这缕破云而出的阳光,就正是未来太平年代的第一缕曙光。你就要踏上这壮阔的历史舞台,去改变历史的进程,去上演一出气势磅礴的《盛世之启》了。 一场恢宏的精彩好戏,即将拉开序幕。 天下屏息,万物寂声,拭目以待。 第一百九十八章 自取燕塘 (一) 你在病榻上接见徐在田,双方密谈,一拍即合之后,第二天夜里,孙湛明接受了你的邀请,精心乔装,扮成个老妇人,潜出燕塘关,到临水来见了你。【ㄨ】 虽然身体虚弱,精神疲惫,但你还是勉力起来,乘软轿至镇口相迎。 见孙湛明带着几个随从远远过来,你令人搀扶你下轿,你在左右的扶持下,坚持亲自恭立在微雨中迎候他,先以子侄礼拜见,再以师礼事之。见礼下来,你浑身虚汗淋漓,双腿无力,自己都无法站稳身体。 孙湛明没有想到会得到你的如此厚待,被你感动到热泪盈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对孙湛明说:“上次到燕塘关选兵,我只有孤身一人和一纸诏书,实力未充,战功未立,只能表达敬佩,却不敢劝孙叔叔过来帮我共平天下。现在的情势,今非昔比,感谢孙叔叔对我的信赖。孙叔叔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管。新汉军本来就是叔叔的旧部,与叔叔的飞虎军血肉相连,实为一体,飞虎军的危难,就是新汉军的危难。愿策应叔叔的兵谏,与叔叔同成败,共进退。燕塘关总兵的位置,10多年前,琴儿的父亲殉国之后,本就该是叔叔的。汉王这么多年来始终有眼无珠,明珠暗投。今天,我来替叔叔讨回这个公道。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埋没和压抑叔叔的才华。” 因为出身平民,身份低微,孙湛明虽然效力刘言20年,但南汉王廷上下,从来就没有任何一个显贵这样看重过他,这样真诚地对待过他。你的这一番话,说得孙湛明心潮起伏,全身都是暖流涌动。 孙湛明从此就铭感肺腑,成为你忠心不二的麾下。 在临水镇,你强自振作精神,和孙湛明进行了约一个时辰的会谈。会谈中,你与孙湛明在北线战事、治军方略等诸多方面都意见高度一致,双方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你们决定联合起事,以不满严方成贪冒重大战功,苛待属下为名,里应外合,拿下燕塘关。 随后,孙湛明和傅天亮等人故交久别相见,又是一番激动寒暄。双方主要将领在丁友仁的主持下举行军事会议,共同议定了兵变的行动计划。 会谈结束,孙湛明怀着内心的激动,依依不舍地辞别旧部,准备返回临水。 你再次坚持要亲送他到镇口。孙湛明无论如何都不肯,坚持说,目前你骠骑将军的军衔已经高过他的副总兵军职,今后相见,不能让你再屈尊相就,以晚辈或者弟子身份自处。他再三恳请你以主官身份畅行号令,而自己愿执属下之礼,坚决听令,他也请求你不要顾忌长幼辈分,军中能者为尊,望你不要谦辞尊位。 孙湛明坚决辞谢了与你平起平坐的合并方案,态度坚决地自愿成为你的麾下,表示飞虎军全体都将在你帐下听令。 孙湛明说,你是陈士钊将军不二的继承人选,陈将军一生的心血,全部归集在你的麾下,跟随你继续完成他的未竟之业,实在是天意使然。孙湛明盟誓道,飞虎军全体将士,从今往后,见你即如见陈将军。你的号令,便是陈将军的号令。飞虎军上下,必将遵从号令,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在孙湛明的坚决辞谢下,你只得请丁友仁舅舅替你把孙湛明送到了回归燕塘关的官道路口。 (二) 第三天上午,孙湛明由内线密报得知,严方成已经布署完毕,准备次日上午假传王旨,设陷井将孙湛明骗至节度使官邸,孙湛明一到达,便刀斧手涌出,一举刺杀,同时全城清剿孙部人马,动手火并。 孙湛明弄清楚他们的行动方案后,即刻向临水发出攻城讯号。 入夜之后,孙浩成领命率部分精锐骑兵抵达燕塘关,发起强攻,无数支火箭划破了夜空的宁静。 按照你的吩咐,孙浩成命令弓弩手集中大量火箭,密集排射西关城门。一时之间,西关城门被射得如同刺猬一般,整个城门陷入一片火光之中,城门的轮廓在烈焰飞腾中隐没难见。 孙湛明立刻策应动手,从背后攻打西关守军,阻扰防御,双方里应外合,半小时之内,城门被烧毁垮塌,孙浩成部蜂拥而入,与孙湛明城内的部队会合一处,摧枯拉朽,一举夺取了西城门。新汉军的骑兵长驱直入,马踏严方成各部所居住的营地,严方成的部队何尝领教过这样凌厉的马队冲击,一触之下,迅速土崩瓦解。而孙湛明牢牢把守着占领的西关城门,数次击败严方成部队的反抢,让你的部队和临水镇的部队随后不断源源入关。 你和孙湛明两部人马在城中心广场陆续会兵,然后合兵一处,攻打严方成的总兵府,新汉军凌厉的火箭排射,让严方成的防线陷入火海之中,严方成总兵府的卫队被烧得焦头烂额,军心大乱,坚持了20分钟之后,便防线瓦解,士兵们抱头鼠窜,四散奔逃。 战斗进行到凌晨5点的时候,严方成所属各部基本被歼灭或者控制住。 严方成见大势已去,果断抛弃家眷,带领亲随卫队,从东关弃城向怀州府逃跑,被埋伏在东城门外守株待兔的傅天亮部迎头截住追上,双方发生战斗后,严方成被乱刀砍死,卫队被全歼。 天亮时,燕塘关四门和总兵府都被你们占领,随后,你们关闭城门,对严方成的余党进行了全城大清剿。 到第二天上午9点多钟的时候,燕塘关已经完全归你所有了。 你在中午时分抱病乘车入城,接管了燕塘关。燕塘关所有的守军都被集中在大校场上,听吴顺代为宣布了临水、崔家集驻军、新汉军和燕塘关驻军全面合并在新汉军旗下的决定。每个人都可自由选择是接受遣散还是加入新汉军。 两个多时辰后,众人依次抉择完毕,傅天亮和吴顺指挥现场遣散了不愿意跟从你的被俘军官和士兵,每人发给1两银子的路费,押解遣送出关,放其逃命而去。接下来,傅天亮和吴顺又负责主持收编了燕塘关内愿意跟从你的汉军部队,重新编队,任命了新的将官。 当天下午,你请徐在田执笔,给刘言写了一封信。 你说,此次拿下燕塘关,起因是严方成在前期战事中但求自保,守城不出,既不援救岭南各镇,也不策应草原作战,且一再贪冒军功,陷害下属,引发内讧,北线将士群情激愤,要求严惩,但王廷裁断旷日持久,为免生变,你和孙湛明只能替汉王临机处置,以安军心。 你表示,取得燕塘,只是为了北线御敌,你并无觊觎南汉其他封土之野心,如果南汉王能容忍你的自立,你将为他抵御来自勿吉人和戎先人的威胁。你仍愿意在名义上做南汉的臣子,但你从此将会行动独立。你说,如果刘言不能容忍你的自立,那也就别无选择,大可放马来攻,双方一决雌雄。 第一百九十九章 拥兵自立 (一) 你给刘言的信与燕塘关哗变自立的消息一起传到了峒城。 朝野震惊。 刘言看完你写的那封信,一方面内心惊惧,一方面七窍生烟。他现在想起雷士诚先后三次为你进言的先见之明,想再召雷士诚入峒城,咨询他的意见,可是雷士诚部报告,雷士诚在回部队的路上淋了暴雨,现正在生病,不能理事。 刘言心知雷士诚是对自己的前期处置不满,托病不管,但也不能因此就与雷士诚翻脸,只能抚慰了雷士诚,火速召集朝臣廷议应对,自己斟酌着拿主意。 他心里并不愿意和你开战。在保命方面,刘言的头脑还是一点也不糊涂。他见汗王和大索的诸多宗亲女眷,远在草原深处,与你之间,相隔数以千里计,且数十万精锐骑兵阻隔其间,你都有本事千里奔袭去完成袭杀劫掠,峒城与你相隔更近,也就是一到两天的距离,一旦开打火并,他觉得自己虽然躲在坚固的宫城当中,但谁能料定你还有什么神出鬼没的斩首奇招呢,自己的生命也颇为危险。 但是,完全不打,任由你拥兵自立,他也觉得实在心有不甘。 于是,他决定要令怀州的驻军和你们小打一仗,让你们蒙受一些损失,替自己挽回一点颜面,然后再宽宏大量,以北线大局为由,体面地默许你的自立。 (二) 怀州守将薛云飞,和严方成原是一路人,仗着世袭显爵和平日在朝堂上的善于经营关系,谋得了镇守土地肥沃、地方富庶、地位重要的怀州节度使要职,大大地刮了一把地皮。多年来,他与严方成关系良好,后来两家结成儿女亲家,形成了盘踞地方的一股势力。 自你杀掉严方成,夺取燕塘关之后,他就兔死狐悲,心里非常紧张,生怕你和孙湛明一发不可收拾,再攻怀州,正草木皆兵地组织全城高度戒备。但你夺取燕塘关之后,就没有了进一步的行动,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他猜测你按兵不动有四个原因:其一,你伤病未愈,精力不济;其二,你新近收编了多部人马,内部需要整合;其三,你不想过早树大招风,不欲马上和南汉决裂,并开始全面战争;其四,清风寨驻军期间,薛云飞对你多有关照纵容,礼敬优待,你知恩图报,愿意给薛云飞一点面子,暂时放他一马。 薛云飞正在庆幸暂时可以躲过一劫时,刘申的密旨就到了。一见刘申命他领兵讨伐燕塘关,薛云飞的脑子里就嗡了一声,满心的侥幸顿时都变成了忧心忡忡。这不是主动去捅马蜂窝吗? 薛云飞算是你的直接上司,对你观察多时,对你的本领有正确的评估,自知开打起来,不要说一个自己,十个自己也是白给。何况怀州战区最强的将领孙湛明还投靠了你!除去孙湛明,自己手下的这些将领,多半才具平平,就连孙湛明可能也打不过,更何况还加上一个你。 他哪里愿意主动招惹你,引火烧身!但王命又不得不从,不能公然违抗,怎么办呢? 不过薛云飞生性狡猾,诡计多端,一夜冥思苦想之后,他觉得怀州如今不再是个好地方,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想出了一条脱身妙计。 (三) 第二天,他来到节度使衙门,装模作样地开始布置讨伐燕塘关的种种军务,声讨叛军的种种罪状,号令怀州兵马集中,或听令进攻,或遵命布防,风风火火,架势拉得很足,搞得满城风雨,一副破釜沉舟,誓灭叛军,誓夺燕塘的样子。 他处心积虑地选派了孙湛明旧部较多的乌县、锦县驻军,令为先锋,倾巢而出,讨伐燕塘,率先打响战斗,与此同时,却暗中派人去怂恿和游说孙湛明的旧部,令其向孙湛明偷偷传递消息,并撺掇他们阵前哗变投靠孙湛明。 两县的先头部队出发后,薛云飞便亲自去检查怀州城的防务,做出一副勤勉英勇的样子,又亲到各城门慰劳鼓舞守军,检查布防情况,组织调派物资,准备攻防战,一直忙到夜深才离开城门,返回府邸。与此同时,他又密令心腹,假扮燕塘关来的刺客,埋伏于夜间自己从城门返回府邸的路上,上演了一出假刺杀的好戏。 一番短兵相接的快速激战过后,薛云飞故意让自家心腹刺伤自己,搞得血流满地,被抢救回来,抬回府邸后,就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无法理事。 怀州战事顿时失去主将指挥,副将只得据实向刘言报告,就在薛云飞还没有“苏醒”之际,前线已传来燕塘关的新汉军趁两县城防空虚,一举攻占了两县,并前后夹击怀州的先头部队,以优势兵力击溃两军,部分军队逃回怀州,部分军队兵败后投降了燕塘关的消息。 (四) 怀州之战开局不利,雷士诚继续“生病”,薛云飞一直“昏迷”,刘言对这场战事更加没有自信。 薛云飞好端端地在沟深城坚的怀州城墙内被刺,更让他暗自胆战心惊。他想起了你的清流宗背景。作为清流宗的传宗大弟子,你很有可能得到师门的鼎力支持,清流宗可是江湖上神秘的百年大宗,高手众多,深不可测,你的刺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得了怀州,焉知不能同样地潜入峒城的宫城?凭你自己的一身本事,亲入王城来擒贼擒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刘言心里七上八下,夜里传令宫城加强戒备,在众多甲士的重重护卫当中,他依然辗转反侧,无法深眠,一有风声脚步,便立刻惊醒。 他的宠臣武阳侯看着刘言惊弓之鸟的样子,揣测刘言的心思,觉得他这时应该是不想和你打了,应该及时送给他一个台阶下。 于是,武阳侯便联合了一些朝臣上书,劝谏他,勿吉汗王虎视在前,北汉刘申觊觎在后,戎先人一心趁火打劫,此时我朝实在不宜再另树新敌。若逼迫太甚,你倒向刘申,情势将更加难以收拾,此次你和孙湛明部的兵变,也是事出有因,严方成的确是有点欺负了你们两位,有点犯了边军将士的众怒,也不能说你们就是谋反,主要还是向王廷讨个公道,也不是不能原谅的,倒不如就暂时默许了你的自立,让你先在北边帮王廷挡一会儿勿吉骑兵的凌厉和戎先人的反复无常,毕竟你实力还相对弱小,一时也难成大患,等干掉北汉,腾出手来,再来收拾你也不迟。 刘言有了这个台阶,也就顺坡下驴。于是,怀州之战,刚开始,就草草结束了。 (五) 刘言给你回复了一封信,把怀州的冲突解释为:薛云飞的部属与严方成私交密切,想为严方成之死讨个说法,擅自行动而导致的两军误会。他将调离薛云飞以示管束不严的惩戒,同时申饬严方成的冒功内讧,肯定你替王廷整肃战场纪律。 为安抚北线军心,他对你们的部队也再次加大了封赏安抚。这一次,他允许了你承袭父亲的定国公爵位,领父亲原来的全部封地食邑,授护国大将军衔,授权你全权节制燕塘关、临水镇和岭南诸镇防区的政务军务;封孙湛明为一等侯爵,接任严方成的燕塘关总兵职务。晋升丁友仁为二等公爵。随战各部诸将也皆有封赏。 自此,你在岭南的拥兵割据,就得到了南汉王廷的默认。 当秋天的第一片黄叶飘落下来的时候,你在自己封地辖区的各种整编工作已经完成,建立了自己的军政班子,情况趋于安定,你的身体状况也进一步好转。于是,你派人把舅舅的一家眷属和我从临水接到了燕塘关居住,好让全家人团圆。 就这样,我在年满16岁的时候,终于回到了父亲生前镇守过的地方。 第两百章 蝴蝶 (上) (一) 颠沛流离、血雨腥风之后,我们终于在燕塘关有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那段日子里,我们相处很多,感情日深,恩爱日浓。我以为我会在父母结婚的这座城池里,成为你的妻子。在那段日子里,我每一天都在等待着你对我说。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等到你对我那样说。 那段日子,天底下还发生了许多重大的事情,但我都不大记得了。因为,我太陶醉于每天都能看到你的幸福,我全身心都贯注于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我就像一个干渴的人在广袤的沙漠中专注于水壶里的最后一滴水那样,专注于你的一切:你的声音、你的动作、你的话语、你的脚步声。 因为太专注于你,我几乎感觉不到世界上的一切嘈杂声。 但是,对于广袤的世界来说,一个女人小小的陶醉,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纷纭世事,滚滚红尘,所有世界的混乱与迷惑,它们全都还在继续着。 那段时间里,你都没有出去打过仗。但是,你的部队还在作战中。敌人的部队,也都在作战中。 吐蕃人打勿吉人、勿吉人打戎先人。【ㄨ】戎先人打汉军,汉军打大索、大索打别木、别木打吐蕃人,汉军打别木,杨彪打大索,雷士诚打杨彪,这一切的混乱都还像走马灯上的图案一样,在不停地转动着。不要说我年事已高,不记得那些混乱的战事了,就算是史书记载,你们这些不爱读书的孩子,学到这段的时候,也难免记忆混淆不清。但那时,我们所处的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一切都不确定,一切都不可期,一切都不可得。生于太平,活在安逸之中的你们,怎样也想象不出那个年代里天下百姓的心情。 每天入睡的时候,他们不会知道,自己闭上的眼睛,能不能再看到第二天的光明。睡在自己身边的亲人,会不会在第二天就变成一具冰冷的、血肉模糊的尸体。战争就是这么可怕的。它就是人心的恐怖。你们一定要记得,美满幸福的生活,永远不能建立在这样惶惶不定的人心恐惧之上。如果你们让治下的百姓,有了这样的惶惶不可终日之心,你们被百姓厌倦和抛弃的日子,也就不太遥远了。 胜利的桂冠、凯旋的荣光,这些,都不过是假相而已。我不知道你们在太学听传习的时候,老师都是怎样地在教导你们。但你们一定不要被任何人的教导所欺骗,不要喜欢战争,不要认为从战争中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以八十多岁的年纪,以自己年轻时代活在战乱年代的经历,以我身心亲历的这些战争创伤,我告诉你们,唯有阻止和结束战争,才能得到有价值的东西。 这期间,我记得的重要战事,就是乌塔草甸上的多方混战,在这场共有五方参与的混战中,你的部队和杨彪的部队再一次地进行了完美的配合。作战的最大成果就是,你们全歼了别木部。别木是乌林登木汗在这场战争中继长孙古穆玛之后,损失掉的第一个儿子。但不是最后一个。他终于也一次又一次地尝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那种滋味。 在这段时间里,因为吴顺经常奉命替代你领军作战,他长时间地不能在你身边。为了更好地照料你,也为了让你的远程指挥能够更有效率,他挑选了精锐的士兵,组建了你的贴身卫队。关文良和谢双成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筛选出来,成了你卫队的正副统领和贴身近侍。 事实证明吴顺的挑选是非常合乎你的心意的。自从他们两个上任之后,卫队的统领,你就一直都没有更换过。 (二) “我只是想延长和你相处的时间。所以,我才写。” 我们女眷进入燕塘关后,居住在舅舅之前在这里购置的一处私人宅邸中。你和舅舅入城后,因为这里万事齐备,比较方便你养病,所以都住在这里。 攻占燕塘关和怀州之战的折腾,各部整编,还有随后川流不息的那些战事,你虽未亲临战场,但也少不了劳心费力。入城之后,你的病情一再反复,数次刚刚见好又再度不支倒下。最后,马太医这么温和低调的人,都忍不住生了气,当面斥责你说,如果你再这样不肯好好休息,必然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他说,若你不听他的吩咐,再敢起身去操心那些外面的事情,他就只能告辞回家安度晚年去,因为他即使在你身边,也是完全无用的。 马太医的动怒,终于让舅舅下定决心拿出了家长的权威。不容分说,舅舅严格按照医嘱,令全家人严密地看住你,只能卧床休息,不能管外面的事情,也不允许外面把任何军政消息传递于你。你想要辩驳,想要讨价还价,但却力不从心,无法进行长篇的辩驳。你只得卧床安养,听从了他们的劝说。 我来到燕塘关后,每天的工作,就是全心全意地侍奉你,让你能够早日康复。 我日夜都陪护在你的身边。 我一直都记得那天的那只蝴蝶。 (三) “不要动。”你说。 我看着你。我问:“怎么?” 你说:“你看。” 从我身后翩翩飞出了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它扇动着翅膀,环绕着我飞。我们一起看着它在我绣花的裙边和颈项上的璎珞之间婷婷袅袅地飞着。 你说:“好漂亮的蝴蝶。是我的幻觉吗?这个季节,都已经是深秋了,怎么还会有蝴蝶呢?它怎么飞进房间里来了。” 我们看着那只匪夷所思、不知从何而来的蝴蝶。它停在我手中的团扇上。它停在扇面上刺绣的红色花朵上。它停在那里,开始转动着头部,触触点点地忙碌着。我想要挥一下扇子,让它飞走。 你说:“不要。让我再看一会儿。”我说:“好。” 我们静静地坐着,看着它在扇面上急急忙忙地转来转去。 你说:”卧床太久了,厮杀也太久了,都快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原来它还是这么动人的。” 我说:“是啊。就算是在战乱仍频的年代里,蝴蝶,也依然还是这么美。” 你说:“都不记得上次看到蝴蝶,是什么时候了。” 我说:“我记得。”你看着我。 我说:“是看着你在我对面打坐的时候。” 你看着我。我沐浴在你的目光注视里。我们互相看着对方。 过了一会儿,我的睫毛闪动起来。我的眼光转向那只蝴蝶。 我说:“其实,蝴蝶常常有,只是,我们不常有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它,清楚地看到它的心境。” 你说:“是啊。我们只是失去了这样的心境,并没有失去蝴蝶。” 你说:“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美好。”你说:“真的。非常美好。” 我的手颤动了一下。蝴蝶从扇子上飞了开去。它绕行了一两圈,又回到了上面。 我说:“我可不想你生病。看着你生病,就像剪刀绞碎了我的心。” 我说:“我还是希望你好好的,生龙活虎的。哪怕见不到你。” 你说:“我让你担心了。” 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在你的注视下,我觉得自己正在融化掉。 第两百零一章 蝴蝶(下) (一) “其实。琴儿。”你看着我。你说:“其实,我觉得生病也挺好的。” 我说:“不要瞎说这种不吉祥的话。生病受苦有什么好的呢。” 你说:“不用出去杀人,也不用去管外面的种种事情,还有你天天来看我,一分一秒地,这样坐在我身边。可以和你一起看着这只从天而降,非时出现的蝴蝶。不也很好?” “都这么久了,它还没有飞走。”你说。 我说:“它以为这是一朵真花。” 你说:“它不知道,这看上去将会有的甜蜜,其实是没有的。” 你说:“它不知道,这原来是假的。不管怎样不舍,最终也会得不到。” 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ㄨ】” 你靠在枕上笑了一笑。你说:“那么,我想说什么?” 我说:“你希望我不要做这蝴蝶。” 我说:“因为你觉得战争已经爆发,自己随时有可能会死在战争里,所以,你心里都希望我也随着情况的改变,而改变过去的心意,现在不要再像从前那样地喜欢你,不要期待你守在身边,不要期待你能给我美满的幸福,不要做这只傻傻的蝴蝶,贪恋着不可能得到的事情。”我说:“是这样吗?” 你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于是,我说:“但是,你要知道,我就是这只蝴蝶。我愿意是它。也只能是它。” 你把眼光从我脸上移开。你看向房间的别处。 过了一会儿,你说:“如果这么喜欢花朵里的甜蜜,何不喜欢一朵真的花呢。只有花是真的,里面才会有甜蜜。” 我说:“这只蝴蝶,徘徊不去,也许,不是为了得到花蕊中的甘露,而是,只为让这朵花,能够得到陪伴。” 我说:“这只蝴蝶,它只是想要注入自己的生命,把自己的生命,分享给这朵并不是真的花,让它看上去和真的花一样美好。” (二) “什么真的花,假的花啊?”舅舅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 我脸红了一下,站起身来迎接舅舅。舅舅笑着看着我们,说:“舅舅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打扰到你们说话了?”我忙说:“哪有。舅舅说笑了。我只是陪哥哥闲聊说说话而已。他每天这样躺着,什么也做不了,也委实是太难过了。说点闲话,能让他的时间过得容易些。”我过去张罗座位,让舅舅也在你床边坐下。 那只蝴蝶从我的扇子上飞开了。它在房间里的空气里扇动着翅膀。它穿过了舅舅推开的门,飞到外面的阳光灿烂里去了。 你说:“我们没说什么特别的事情,舅舅。我刚在对琴儿说,这只蝴蝶,虽然一时在这房间里,但终究还是会要飞到外面的世界去的。不会一直都停在她手中的扇子上。那就是蝴蝶的命运。” 舅舅听了,便看了看我。 我咬了下嘴唇,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你们都说了这么久的话了,留一点时间给舅舅如何?”他对我说。 我点头说:“是。” 我说:“我出去看看药煎好没有。舅舅和哥哥说话吧。” (三) “今天气色还不错。你要好好休息。”舅舅说。你点头。过了一会儿,舅舅又说:“景龙,这些天,我一直想要问问你,对于琴儿,你如今是怎么打算的?等你好些了,要不,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吧。我想,这也是你父亲的心愿。”舅舅说,“只要你同意,一切我来给你们操办。你们什么都不用操心。” 你没有说话。 舅舅说:“如果没有她生病,如果没有你生病,如果没有战争,你们早就已经在一起了。不是吗?” “不。”你摇头。 舅舅说:“怎么?难道,你现在改变心意了吗?” 你沉默了一会儿,说:“等局势再平稳一点。战事更有眉目一些吧。”你暂时还不想告诉舅舅你对于我的安排。 舅舅说:“如果战争要持续很多年呢?” 你说:“不会的。”你说:“只要我还能行动,我就不会让它持续很多年。” 你说:“舅舅你还记得她的父母亲吗?那时候我还很小,还不知道人生会有这么多的无奈和痛苦。但是,我永远忘不了曾经听到过的两次女人的哭声。一次是她的母亲哭祭她父亲时的哭声。一次是她母亲断气的时候,姨娘在房间里发出的哭声。这两次哭声都穿越了几重墙壁,像尖刀一下子插到人心里。” 你说:“战争开始之后,很多情况都发生了改变。我不想她再有她母亲的命运。我不希望那样哭的人是她。” 你说:“如果她父母在世,也许,他们也不想唯一的女儿走上他们的老路,重复他们的命运。” 舅舅听了你的话,就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说:“女儿家的青春很短暂,也过得很快。一眨眼,就耽误了。” 他说:“到底如何安置她,你要想清楚。” 你说:“我会想清楚的。” 舅舅说:“而且,你也要考虑自己。你现在是崔家唯一的子嗣。你父母亲肯定也希望你能够为家族开枝散叶,传承血脉。” 你没有说话。你的脸色有点苍白起来,呼吸也变得不太均匀。 舅舅看着你。他说:“怎么了?是不是说话太久了,身体不舒服?” 你说:“我觉得有点累了。” 舅舅体恤道:“那我们就先不说这些了。你好好休息。舅舅只是看着你们这些天的恩爱情深,想要提醒一下你。这事早晚你都要做个决断。她对你从未有过二念,她一直都在等着你。你若辜负她,她未必能够承受得起啊。你记住这些就是了。舅舅也不会反复催你。一切,都等你好起来再做打算吧。” 你说:“好。舅舅说的,我都记住了。” 你说:“多谢舅舅关心和体恤。”舅舅拍了拍你的手,心里叹了口气。 你没有把那天晚上和道济之间关于童子功等问题的对话告诉舅舅。所以,和我一样,舅舅一直认为我们是终究会在一起的。 你没有告诉他,你已经考虑好了,你不会娶我。你也是不能娶我的。因为你需要保持童子之身,去获得更多的寿命,去完成你的使命。 (四) 你想和我在一起。你不想我和你在一起。那段日子里,我常常感觉到,这两种想法,它们同时都在你的心里。你的内心矛盾是很明显的。你想要对我好,又害怕对我太好。你心里总是有着两种声音。 但是,我觉得有一点,你是非常确定的。你不想我作为你的未亡人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不想让我走入这样的命运。你对此非常确定,心意坚定。 你完全不管我一再地想要向你表达:即使是这样,也完全没有关系。我愿意。 第两百零二章 日渐康复 我们相对坐着。【ㄨ】我看着你吃饭。 再度卧床后,你终于又能够在我的搀扶下,慢慢下床,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饭厅,和我一起坐在桌前,自己吃饭了。 侍女送上你最爱吃的红豆粥,粥用文火煲了很久,细腻软滑,满室盈香,看上去非常可口。 侍女给你装了一碗,你端起碗,一口气喝完了,你意犹未尽,侍女赶紧又给你盛了一碗。 我入迷地看着你,就好像是看着世界上最美的风景。 看着看着,我的视线就有点模糊了。 “怎么光看着我啊?”你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点中气不足,飘忽低微,但你脸上已经有了些微的红润,干裂灰白的嘴唇,也变得润泽,血色充盈。 你温暖地笑笑,说:“我又不是食物。看我是看不饱的。” 你用筷子指指侍女递给我的那碗,你说:“琴儿,你也吃啊。” 我点头。 你再次把红豆粥一口气喝完。 你闭上眼睛,回味了一下。【ㄨ】 你说:“这粥真香啊。太好吃了。这几个月来天天喝那么多苦药,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我心里很痛惜你。我说:“是你现在终于胃口好了。” 我说:“喜欢吃就稍微再多吃一点吧。可是,毕竟现在肠胃还虚弱,不能负担过重,也不要一次吃得太多了。”我说着,眼泪忍不住就流了下来。 看着你那么强健的一个人,短短半年时间,就生生消耗成了这个样子,我感到心中酸楚难忍。 “怎么又难过呢。我不是一切都好吗?”你看着我的眼睛,温存地说。 我赶紧擦去流下来的眼泪。 我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我说:“没有。我是高兴。是高兴啊。看你受了这么多的辛苦,现在终于好起来了。我心里所有的冰一下子都化掉了。所有的世界,也一下子都开满了鲜花。” “如果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该有多好。”我说:“每天早上起来,都能看到你,都能陪你吃饭,都能听到你说话,都能看到你平安。” 我说:“不要看到你消失,不要看到你受伤,不要看到你处在危险的包围中。” 我说:“不敢期望美满的生活,就这样,我的一生,就非常满足了。” 你听了。你有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你说:“教你一个法子,就能做到了。” 你说:“把你看到的一切当作我,把你听到的一切当作我,把所有的平安当作我,把所有的健康当作我。把所有的团圆当作我。把所有的出现当作我。这样,美满的生活,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那样的境界,我,做不到。我只希望一个普通的女人所希望的。”我说。 “既然希望了,何不希望大一点呢?” 你说:“没有人限制我们必须做一个普通的人。” 我陪着你吃饭,和你随便闲聊着,我看着你耳朵和脸颊的轮廓。就这样就足够了。就这样,就可以让我容光焕发,就可以让我心平如镜,就可以让我远离一切不安和忧愁。 在这一生里,我也是曾经有过天堂的。 第两百零三章 中元节 (上) (一) 那一年的中元节,我许了一个愿:愿为每一个我认识的已经死去的人,都放一盏莲花灯。 自从发了这个愿之后,我每天就会抽出时间来,和妹妹们、侍女们一起,做这些莲花灯。 刚发愿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不难完成的。但后来发现,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我按照时间的记忆,逐一回想认识的人当中死去的人,想到一个就把名字写在本子上面,结果,很快就写满了整整一本。 这些人当中,有我从小就在庄集里认识的人,有跟从过父亲后来病故或者阵亡的人,有家中的仆人,有家族里的亲眷,有瘟疫而死的路倒,有父亲、姨娘、大哥这样熟悉的至亲之人,有你部队里我曾经见过的人。 我就这样尽己所能地回想过去,结果是惊人的:我发现,虽然我只在这个世界上活了短短的16年,但我的生活里,竟然已经死去了那么多的人。 我被这个数量吓到了。 我以前没有发现,原来我们是在死亡的湍流中生活的。我们周围发生的死亡,就如同河底的沙粒一样繁多。 虽然渐渐地明白了,要追忆起每一位亡者没有遗漏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想法。 从你抱病离开临水去燕塘关之后,我就带领妹妹和侍女们开始做中元节要放的莲花河灯。你接我们到燕塘关去居住的时候,我们已经做了两三箱了。在燕塘关住下后,我们还做了更多。 到了中元节那天,我们把所有做完的莲花灯都搬到河边去放。舅舅派了好几个小厮帮我们。 当我们在河边把那些灯从箱子里拿出来,一盏一盏地点燃,放入河流的时候,所有人的眼光都被我们吸引了过来。它们很快就铺满了我们面前的河面,浩浩荡荡地顺流而去,形成了一条漂浮在水的河流之上的灯光之河。 我穿着一身米白色的衣裙,站在岸边,看着它们星星点点地布满水面,缓慢地流向远方的黑暗,看着它们形成一条光明的道路,照耀着所有已经死去的生命。 我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祈祷:“所有的亡魂,去往好的地方吧。去往没有战乱与屠杀的地方。去往没有眼泪和哀恸的地方。去往没有生离与死别的地方。” “父母亲,养父母,所有的亲友,所有的邻居,所有的家仆,所有的兵勇与将领,所有曾经有血有肉的人,所有曾经在母亲怀里欢笑的人,所有曾经蹒跚学步的人,所有曾经一见钟情的,所有流过眼泪的人,所有曾经生过病的人,所有曾经流过血的人,所有曾经犯过错的人,所有曾经把欢乐和痛苦施加于别人的人。【ㄨ】 所有像这条河流一样,经过了这个世界、经过了我生命的人,希望你们结束这辛苦的一生之后,受尽所有的颠沛流离之后,流尽了所有的眼泪之后,告别了所有的挚爱之后,孤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入死亡的暗夜之后,希望你们从此都去往好的地方,温暖的地方,平安的地方,光明的地方,洁净的地方。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但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必定会有这样的地方。就像有白天就有黑夜,就像有夏雨就会有冬雪,就像有青春就会有白发,就像有男人就会有女人,我相信必定会有这样的地方,我也相信必定已经有人找到过它。我相信,所有的人,最终一定都会找到及到达它。 (二) 当我站在河岸上闭目祈祷的时候,河的对岸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我。 他看着那些莲花灯从我的方向漂过来,流经他的脚下。他看到那些河灯的烛光照在我的脸上。他看着我祈祷的虔诚与投入。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我的影子倒映在闪光的河流上。 他把我的影子刻在了心里。他此生都没有忘记这个景象。 这双眼睛,就是我未来丈夫的眼睛。 这个人,就是北汉王刘申。就是你们的先皇。 这是我们夫妻的第一次相遇。 从那一眼之后,我就进到了他的心里,伴随着浩瀚如海的死亡。 他站在河流的对岸,与我之间,隔着成千上万的光明与死亡,他看到我头发上簪着的白色小花,看到我袖口上的浅蓝色花边,他看到了我睫毛上的闪闪泪花。 但在岸边的滚滚人潮之中,我却没有看到他。 在我和先皇的一生当中,情况总是那样。他的目光始终凝聚于我,而我,却那么惭愧地,常常没有注意到他。 这一生,我其实算不上一个贤良的妻子。不管先皇怎样地对你们说,他自己怎样地评价。 关于这一点,我自己心里,始终清楚地知道。 我不是好的榜样。我希望你们女孩,都不要学我这样。 (三) 刘申是来见你的。他是应你的邀请来见你的。 他出现的时候,身份是一个过路的客商。 他在临水和燕塘关一带已经游荡了三天了。他没有急于去见你。 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的真实面貌往往不在他的脸上,而在所有和他接触的人心里,在他们的嘴上,也在所有因他而存在、而消逝、而改变的景象里。 所以,他并不着急见到你。在见你之前,他先要自己来看看你所在的地方。他相信,凭自己的眼睛,能看到一个更真实的你,能看到你心里。 他走过临水镇外乡间的田埂,看着老牛在田埂上悠闲地吃草。他在城里铁匠铺前歇脚喝水,他看铁匠们帮士兵淬补着砍杀得缺刃了的马刀,他看着刀刃上开出的血槽。 他品尝着酒庄里的陈酿,他看着女人们头上的簪子花样,他看着绸缎行里的货架,他看着孩子们的游戏,他看着孙浩成的马队排成一行,盔甲整齐、刀剑明亮但安静无扰地沿着道路的右侧,巡视着市面的治安和四门的城防。他看到了很多你的面貌。 他喜欢你的每一个面貌。他觉得你所有的这些面貌,无不亲切而美好。你所有的这些面貌,都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自己牵着老汉王的手,走在峒城宽阔的街道上。 他想起那时峒城的繁华与富庶,想起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市面的人声喧嚷。这些童年的记忆,本来是非常深刻的。但是,突然之间,他才发现,这些记忆已经离开他很久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世界的印象变得昏暗起来,沾满尘土,发黄脆断,浓烟滚滚,到处都是金属的声音,就连清新的空气似乎也都消失了。 他好像忘记了,世界原来还是可以这样干净的,这样的优雅,这样的悠扬。 那一天,刘申站在河的对岸,心驰神往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幅淡墨点染的风景画。 他是如此专注地看着我,以致于没有发现,在他背后不远的地方,张保带着几个士兵,也在专注地看着他。 第两百零四章 和歌 (一) “他看上去气质过于华贵,不太像是逐利的客商。”张保向你报告说,“在他穿过街道的时候,我们的人故意不小心和他撞了一下,从他身上偷下来了这个,看上去非常值钱。” 他把一块精致的玉佩递给了你。 你拿过玉佩,你看着它。 你说:“跟着他,不用干扰他。” “他那样看着小姐,也不用管吗?” “不用。【ㄨ】让他看吧。如果他喜欢。” “如果他有什么异动呢?”张保还是觉得颇为不放心。 你说:“他不会有异动的。” 张保说:“那若是他要离开了呢?” 你说:“就让他离开。” 张保问:“不用派人继续跟着,看看他到底回到哪里去,或者再会去哪里吗?” 你说:“不用了。我知道他会去哪里,又会回到哪里去。他自己还会回来的。” 张保问:“他是谁?大将军认识他吗?” 你说:“他是我在等着的人。很快,我们就会认识了。” (二) “这个人,他很特别。” 回到自己的住地后,刘申对扈从说。 “他杀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人畏惧他,闻之色变,可是,在他驻扎的地方,我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缕的杀气,他的军队刀剑明亮地走在市井的街道上,但却并没有让人恐惧的暴戾之气。他是怎么做到的?在杀人如麻的同时,保持一颗柔软而温暖的心?” “去打听:我们在河边看到的,那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她是谁?她还这么年轻,带露花朵般的年纪,可是,心里就有了汪洋大海般的死亡,以及这么深厚的,对于一切死者的,温柔的怜悯。” 刘申对随行的内侍说:“去弄清楚,她是谁家的女孩,她有着什么样的家庭。” 刘申说:“对她,我很好奇。” (三) 就在你和张保谈话,刘申和随从议论的时候,河岸边响起了中元节的和歌。 优伶们的歌声,就像白色的雾气一样,浮动在水面,碰触着每一个寄托哀思的人的心。 “死者,听我呼唤你的真名:你不是已经死去的人,你是终会死去的人。” “死者,我就是你。” “死者,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在觥筹交错的席间,在耳鬓厮磨的床第,在金碧辉煌的王宫,在所有奔向成功或者失败的路上,在所有欲望实现或者破灭的途中,请听到我,听我呼唤你的真名。” 第两百零五章 中元节 (中) (一) “回来了?进来吧。”你睁开眼睛,你说。 我推开你的房门,我走了进来。我在你身边坐下。 你说:“怎么一直在外面站着?” 我说:“看你在小睡,不想惊扰你。而且,这身衣服太素净了,不合适穿着来看你。我想去换了更吉祥的衣服再过来。” 你说:“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这些。” 你打量着我。你说:“你穿素色,很好看。” “带去的河灯都放了?”你问。 我迟疑了一下。我点点头。 你说:“可惜,舅舅和马太医死活不同意我出去。不能去陪着你。” 我说:“我代你为父母亲都放了。” 你说:“我很不孝。到现在,都还没有能为父亲好好地补办一个丧事,也未能为父亲守灵三年。父亲生前很想死后与母亲合葬,我也没有替他办到。” 你说:“我连母亲的坟茔也没有守护好。还有,你父母的坟茔。” 我说:“这不是你的错。若说谁有错,也只能说是大哥。” 你说:“如果我早一点想到要替他谋一个好点的出路,早一点想办法帮助他,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ㄨ】现在反省,总是我,作为兄弟,替他着想远远不够。” 我听了你的话,我就沉默。 (二) 你看着我。你说:“怎么了?” 我说:“其实,我并没有放了所有的河灯。我还带回来一盏。” “是他的?”我点头。 你说:“还在恨他吗?” 我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我说:“不太恨了。” 我说:“只是,还是不愿意想起他。想起他,心里就会很难受,会觉得很冷,会突然害怕一个人在灯下,在路上。” 你拉过我的手。你说:“但,你还是为他做了一盏灯。” 我低头不说话。 你说:“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盏灯呢?” 我说:“不知道。” (三) 你看了我一会儿。你说:“帮我一个忙,好吗?” 我说:“是什么?” 你说:“其实,我这儿也有一盏灯。” 你从床的内侧拿出一盏莲花灯。 你说:“是我让舅舅家的三妹替我做的。” 你说:“可不可以帮我再去一次河边,把这盏灯,和你拿回来的那盏,一起都放了?” 我拿过你手里的河灯。我说:“这灯是给谁的?” 你说:“给所有因我而死的人,以及将要因我而死的人。” 你说:“因为他们的数量实在太多了,我只能用一盏灯,以为全体的代表。” 我看着你给我的那盏灯。我的心里浮现出了两个人。 为什么我会忘记这两个人?我做了这么多的莲花灯,为什么就独独忘记了这两个人? 我忘记了那个曾经在我身体里短暂地停留过的生命,我也忘记了闻高,那个在我眼前咽气的人。 我忘记了因我而死的人。忘记了,我杀过的人。 你早就准备了这盏灯,你早就知道,我会忘记这两个人。我们总是太容易记住别人对不起我们的地方,总是太容易忘记,我们也曾这样地,伤害过他人。 我看着你。我明白你想要对我说的。 我们自己也曾有做伤害他人的事情,为何总是不能体谅别人对我们的伤害? 我们伤害别人,总是有着种种情非得已的理由。但是,在伤害过我们的人的角度看来,伤害我们,又何尝不是有他们的情非得已? 我想起了大哥倒在我身上的泣不成声,想起了闻高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说起来,他们有什么绝对不可饶恕的错误呢?他们也不过只是因了各种缘由,而在世界上挣扎求生。 他们也只不过像我一样,想要在这脆弱的一生里,能够活得有多一点的尊严,多一点的体面,多一点的如意,多一点的自由。 如果我能够冷静下来,仔细地看着自己的行为和他们的行为,站在他们的里面,来看待他们的行为,就会发现,其实,我们和我们的敌人,真是鲜少不同。 而,当我们能够冷静地看到这种鲜少不同时,我们心里的悲悯,就会超过心里的敌意。若我们一直这样冷静地看着,我们就会慢慢地变得,没有敌人。 就像你。你之所以总是敢于独自深入敌人的重围中,就是因为,在你的心里,没有敌人。因为没有敌人,也就没有对立,因为没有对立,也就毋须恐惧。 所以,一颗真正勇敢的心,它的基础,不是悍不畏死,不是能够以意志力来压制恐惧,而是,没有恐惧。 (四) 我把那盏灯拿在手里。我看着你。 我说:“好。我会再去一趟河边。我会放了这两盏灯。” 你说:“没有那些被我们伤害的人,我们就无法理解伤害我们的人。” (五) 于是,我又一次地去了河边。 虽然夜色已深了,但是河边还是有很多放灯的人。 我走到河水的边上,我点燃了它们,把它们放在了水面上。 我轻轻地推了一下它们,看着它们也加入了那片绵延到天边的灯海当中。 一盏代表着伤害我们的所有人;一盏代表着被我们伤害过的所有人。它们是不可分割的。 如果没有伤害我们的人,我们不会明白我们伤害过的人的痛苦; 如果没有人来承受我们的伤害,表现出受伤害的痛苦来让我们看到,我们也永远不会愿意去体谅那些伤害我们的人。 那天晚上,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当我把这两盏小小的灯推入生死的茫茫苦海时,我似乎领悟了某种很深邃的道理。虽然还不是很清晰,也不是很坚定,但是,我有点能够体会了,明白这样道理的人,将会是能够容纳一切的人,能够承担一切的,能够理解一切的人,和能够帮助一切的人。 当我放完这两盏灯,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眼前的世界不一样了。 虽然两次放灯之间,只相隔了一个时辰,但是,我看到的世界却很不相同了。 现在,我不仅能够看到河面上那条死者的河流,我还能看到两岸流淌的生者的河流。 那条生者的河流,它也同样是在川流不息地向着死者之海奔流的。 当我抬起头来时,我就在两岸生者的河流之中,看到了那条暂时肉眼还看不见的死者的河流。 这两条河流,它们原本就是没有边界的。 这就是放下仇恨的奖赏。 当我们能够放下内心的仇恨,我们就能看到从前视而不见的东西。 仇恨,就是那个遮蔽我们视线,让我们不见真实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要放下它的原因。 第两百零六章 中元节(下) (一) 从那年以后,在一生中每一年的中元节,我都会去放灯。 在连续不断的放灯的过程中,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盂兰盆节的放灯。 放灯的意思就是:放下仇恨,放下恩爱,放下所有遮蔽视线的东西,生命的光明就会显露出來,就会有光明显露出來,照耀所有生死的旅程。 放下,就是灯。 而这所有的明白,都要感谢你,在那天的夜里,递给我了一盏那样的灯。 很晚的时候,我第二次从河边回来。 虽然你已经很倦乏了,但你还没有睡。你在等着我。 “都放掉了?”你看着我进来,你问我。 我说:“都放掉了。” 我走到你的床前。 我忽然在你面前跪下来了。【ㄨ】 你动了一下。你说:“为什么?” 我看着你,泪眼模糊。 我深深地朝你拜了一拜。我说:“谢谢。谢谢帮我放下。” 你伸手拉我。 你说:“起来吧。我没力气,拉不动你。” 我站了起来。我站在你面前抽泣着,掉着眼泪。 你看着我的眼泪。你的心充满了爱怜。 你温存地说:“琴儿,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我泪眼朦胧地说:“什么?” 你把一件东西递给我。 透过泪水,我看到那是一块白色的玉佩。 我把它举起来,放在更明亮的地方看着。 那是一块小巧玲珑的玉佩,看上去珠圆玉润,洁白无暇,雕工精致,几乎没有任何的缺陷。我不知道它价值几何,但是一定非常珍贵。 我看着你。 我那时候不知道,它的确是一件礼物,但它并不是一块玉佩,它是我的未来。 它是你送给我的未来,那个不再有你的未来。 “希望你喜欢。”你说。 我说:“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会喜欢。不管是不是贵重的。” 你指了指我的一身素衣,你说:“他和你很般配。” 好长时间里,我一直以为你说的是“它和你很般配”。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天晚上,你说的是:“他,和你很般配。” 珠联璧合地,般配。 (二) 嫁给刘申之后,我才知道那块玉佩代表着什么。 那是刘申作为老汉王老年所得的头生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老汉王赐给他母亲汪淑妃的。它代表了老汉王对汪淑妃的爱情和感谢,代表了老汉王对刘申的器重与疼爱。 老汉王是如此高兴年老之后娶妇的第一胎就生了这么漂亮强健的儿子。 他对汪淑妃说:“希望他将来长大了,也能娶到一个像你这样贤淑,这样美丽的女人,也能和她像我们这样的恩爱。希望他也能像我送给你这块玉佩那样地,把这块玉佩,送给他愿意与之相爱一生的女人。” 这个故事,是刘申在我们的新婚之夜里对我说的。 他说:“所以,你是上天选给我的,是父王选给我的。我一直都以为它丢失了,我一直都很自责怎么能丢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它还会失而复得。当我在燕塘关的马厩和驯马场,看到它佩在你的裙带上时,我很震惊。” 刘申说:“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天作之合。你是父王冥冥之中给我选的女人,是父王希望我与之共度一生的女人。”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这玉佩是刘申的。 原来你想要送给我的,不是玉佩,而是刘申。 在那时,你就已经想好了,要把我嫁给刘申。 我很震惊。震惊到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我木然地呆坐在那里。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才是真的? 如果你对我的情意都不是真的,那么,还有什么会是真的呢? 我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当中。 (三) “琴儿,它怎么会在你身上呢?”那天晚上,刘申问。 我该怎么回答呢?我不能说,是你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急切之下,我脑子里浮现出來的,就是放河灯,因为你就是在那天晚上把它送给我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 于是,我就回答说:“中元节的时候放河灯,在回来的路上捡到的。” 我说:“想是不知道什么人在拥挤当中失落了的。” 我说:“后来,家仆在河边等了多日,却没有人来找寻,见它这么漂亮,心里喜欢,就自己留了。” 我没想到,那天刘申真的在河边出现过,他真的也在河边的人群当中! 所以,刘申立刻就接受了这个回答。 在这一件事情上,他真的相信了我所说的。 第两百零七章 跑马场 (一) 在舅舅的严格监督之下,在全体大夫们的精心调理下,特别是在马太医的直接治疗下,你的病情终于稳定下来,你终于慢慢地康复了。 当你恢复了行动能力之后,你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侍卫长谢双成和若干亲兵,去了马厩。 虽然马太医在门口拦住你,再三劝说你多等十来天再去试骑,但你已经太久没有骑过马了。你非常迫切地想到知道,这番大伤元气的伤病之后,自己今后到底还能不能再回到马上,能否再次驰骋疆场。这对你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你的战马一直都在思念你。 在你卧床的100多天时间里都没有看到过你,所以,它悲伤地认为你死了。 这三个多月里,它都不怎么愿意吃草料,也不肯其他人骑它。 吴顺听说这个情况后,在战斗的间隙里专门跑去看过它。 它神情落寞地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吴顺,仿佛希望吴顺能够告诉它,你到哪里去了。 吴顺抚摸着它,贴着它的耳朵告诉它:你还不能下床来看它。 虽然,它听不懂吴顺的话,但从此也就平静一些了。 它万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所以,当你再一次出现在马厩的时候,它真是兴奋坏了。 它发出一阵阵嘶鸣,拼命地挣着被拴着的缰绳,它的鼻孔激动地翕动着,它伸长了脖子,想要蹭到你。 你走过去,把它的缰绳解开了。 你抚摸着它的鬃毛,轻拍着它的脖颈,你说:“我好了,你还好吗?” 你的战马用头和脸颊温柔地蹭着你的衣服,它一下一下地舔着你的手心,把你的手心都舔湿了。 看着你和战马的亲热,随行的谢双成和马太医,都觉得鼻子有一点酸酸的。 (二) 在那一生里,战马是你生死与共的重要伙伴,而你也有一种特别的禀赋,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让各种类型的战马接受你、喜欢你、爱戴你,就能和它们建立起深厚的情谊,让它们对你怀有生死不渝的忠诚。 我无数次地看到过你走向战马。每当你走近战马的时候,你的整个人就兴奋起来了,你就进入了某种能量高度集中的状态。 在这种状态下的你,常常有一种看不见的光芒散发出來。 我想,这种人类看不见的光芒,马是能感知到的。 所以,所有的战马在见到你的时候,通常的表现,就像是见到了天神现身一样。 无论多么暴烈的战马,感知到你的走近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向你靠近,向你表示友好和臣服,就好像是你对它们施了什么魔法一样。 在你教我学骑马的过程中,我强烈地感受到你和所有的马之间的那种心有灵犀。 不用任何语言的交流,当你骑上它们的一瞬间,你们就是浑然一体的,你们无论从身体到灵魂都立刻全部融为一体。 你驾驭它们就像是使用自己的身体一样。甚至,用驾驭这个词,都显得太不准确了。 事实上,你是根本不需要去“驾驭”的。你的心意所向,战马就自然地那样行动了,就是那样自然而然,行云流水,毫无阻滞的,完全没有任何的“刻意”。 你骑在马上的风姿,不知道曾经让多少士兵仰慕崇拜过,也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人惊叹的目光。 很多人想要骑得像你那么随意,那么洒脱,那么漂亮,但是,都做不到你和战马之间的那种全然“无隔”。 你和战马之间的这种不可解释的特殊关系,也是你被传说为战神下凡的一个重要因素。 (三) 这匹战马,并不是你从临水出发,二进草原时骑走的那一匹。 那匹战马在你们经过流沙地带的间歇泉,将要进入沙质沙漠时,跟其他所有的战马一样,被杀掉了。它变成了马肉干和水囊,变成了你们生命的一部分,变成了如今天下大局的一部分,变成了这个时代的面貌。 作为一个和马有着特殊联系和特别情感的人,那一天,你下达杀马的命令时,心里所承受的那种痛苦,是我可以想象,却难以切身体会的。 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是亲自下令屠戮自己的家人一样吧。 这痛苦,你从来都没有对人流露过。但它长久地压着你。 我在你之后看着所有马匹的眼神中感知到它。 你对所有的马匹,都深怀内心的歉意。 在你短暂的一生当中,你取得了无以数计的胜利。但是,你却一次也没有因此感到快乐过。 在你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是根本没有什么胜利的。所有的胜利,都不过是遍地的死亡和无尽的悲伤。 你一次也没有庆祝过自己的胜利。你从来也不觉得,它有什么可庆贺的。 这就是你特别吸引刘申兴趣的地方。 他不明白,作为一个经常胜利与成功的人,为何你对胜利和成功,会如此这般地完全没有兴奋和激情。 直到有一天,他杀掉了自己的亲弟弟,坐在了他父亲曾经坐过的王座上。当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天动地地响起来的时候,他忽然之间就明白你了。他忽然就明白了。 那样的胜利与成功,那些建立在杀戮基础之上的胜利和成功,果然是痛苦的。非常空洞而惶惑。 (四) 你拉过马的缰绳,你踩住马蹬,翻身上了马。 你坐直了身体,轻轻一夹马肚,战马便载着你,穿过马厩,轻快地顺着跑马场的马道小跑起来。 马太医对谢双成使了个眼色。 谢双成便也上了另一匹马,他加快几步,紧紧地跟在你身后。 马太医远远地看着你们。 战马一开始跑动,你立刻就知道了为何马太医要一再阻拦你来试骑战马,也立刻知道了大夫的意见是正确的。 你克服着整个人都空掉了的虚脱感,坚持着骑了半圈,心里便一阵恍惚,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过了几秒钟,你感觉到马停了下来。 谢双成的胳膊用力地架住了你。 你在方向感的错乱中,恍惚感觉脚触到了地面,你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 你的脸色灰白地在马场旁的长椅上坐了好一会儿,剧烈的晕眩才逐渐停止,你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 你自嘲地笑了一下。你看到马太医想要对你说什么。你意识到周围还有其他的士兵。 你阻止他。你说:“没想到这次伤病会这么严重。先生不用担心,我知道自己元气还没有恢复了。我不会再着急试了。” 第两百零八章 实言相告 (一) “有件事情,先生可否对我说实话?” 你从马厩回来之后,单独把马太医留下了。你在书房与他秘密谈话。 你说:“请问,我的头疾到底是在缓解好转,还是在继续恶化?” 你看着他,你说:“请对我说实话,这对我做出正确的决定,非常重要。” 马太医听了,迟疑了一下,说:“大将军日渐康复,何发此问?今日骑马当是身体虚弱所致,大将军不必……” 你说:“先生不用瞒我。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自己最知道。不光是身体虚弱的问题,是头里面,有很重的一块东西压着,骑马稍一颠簸,我就感觉到了它。是它让我晕眩和疼痛。” 你这时感觉到屋内的一切又旋转了一会儿。你伸手撑住了额头,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平衡,确保自己不从座位上摔下来。你闭了一会儿眼睛,说:“就现在,它还在压着。” 你睁开眼睛,对马太医说:“我现在这样坐在这里,和先生这样说话,其实并不容易。请先生体恤我,告诉我,它是不是还在长大?而且速度更快了?” 马太医听了,便不再犹豫了。他拱手道:“大将军所料正是实情。【ㄨ】请恕老朽医术浅显,若论缓解症状,减轻疼痛,老朽自信还是有些办法可以为大将军分忧,但若论治本,逆转病情发展” 你看着他。马太医说:“老朽实无把握。” 你说:“它是不可逆转的,对吧?一旦长大,就不可能再缩小,无论怎样休养,它都不会再缩小了,只能减缓继续长大,对吧?” 马太医说:“老朽不敢断言,但,以老朽的医术,恐怕难以做到令它缩小。” 你说:“也不能开颅一探究竟,冒险想点办法吗?” 马太医说:“据老朽判断的位置,就算冒险开颅,估计也很棘手,若非神乎其技,恐怕也无法将它与脑内的其他东西完全分离。它们应该根本就是长在一起的。一损俱损。就算是大罗神仙,唉,恐怕也要束手无策。” 你说:“那就只有听其自然了,是吗?” 马太医低头道:“恐怕是的。只能尽量缓解症状,固本益元,听其自然。” 你低头不语。 马太医看着你的表情,觉得心中十分不忍,便又补充说:“若大将军能从此摒弃一切尘劳,不问外事,像前段时间那样全心静养,以大将军20年扎实苦功的身体底子,还是有希望能明显减缓发展速度的。但看大将军能否一切舍下。” “天下纷乱,其沸如汤。且不说能不能一直找到一个远离尘嚣,不受战火荼毒的地方,就算是有,又怎能忍心坐视种种水深火热,袖手旁观呢。”你说:“我做不到一切舍下。” 你说:“横竖都是一死,也毋须费心拣择早晚了,就听其自然吧。”马太医看着你,心里叹息。 你说:“多谢先生助我减轻痛苦,也多谢先生据实相告。不过,这一番话,可否拜托先生不要再告诉旁人,就仅限于你我知道?就算孙湛明将军,也不必相告。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吗?” 马太医说:“老朽明白。大将军放心,老朽行医一辈子,伺候王室几十年,为医之道还是知晓一二的,除非王命难违,老朽至死也不会对第三人说知。” 你恭敬作礼道:“谢谢先生成全。” 马太医离开后。你独自在那儿坐了一会儿。 你双肘撑在桌子上。你双手握拳,用力顶住两个太阳穴。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双成走了进来。 他说:“马太医刚走的时候,让我们把这药热了马上端进来。” 你抬起头,你接过药碗,把药都喝了。 你把药碗递还给他。你问:“吴顺回来了吗?” 谢双成说:“应该晚间就会抵达了。” 你说:“既然他回来了,明天一大早,你就把我的战马送去给他用吧,他不是说过现在的坐骑不合心意吗?” 谢双成说:“那,大将军要不要再自选一匹新的战马呢?” 你说:“暂时不用了。我大概还要有一段时间用不到战马了。” 你说:“战马不能闲散太久,老闲着,就不会打仗了。” (二) 掌灯的时候,我督促着厨房,准备好了晚饭,便过来看你,并请你一起过去,和舅舅一家人一起吃晚饭。 走到你房间里,看见你没在床上躺着休息,而是在书案前提笔画着什么。 我走到你旁边,看着你在纸上落笔。 “哥哥这是在画什么呢?”我说,“听说今天去骑马不太顺利?你不要紧吧?本来想着过来看你,可他们说你有点不舒服已经躺下了。怕惊扰了你的休息,就晚点过来。” 你说:“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下午好好睡了一觉,现在都好了。” “你刚能下床走动,别太心急了,调养是要慢慢来的。”我说。 你说:“嗯,我不会再这么着急了。你放心。” “谢双成说,你把战马送给吴顺骑了。” “我可能还要有较长时间不能骑马了。那是匹好马,闲置着,可惜它了。它也喜欢吴顺,他骑着正好。” “等你大好了,另选一匹吧。”我说,“你不会从此就不能骑马的。上天会帮你的,就像它一直都在帮着你。” 你说:“是的。上天会帮我的。”你说:”我一定还会再回到马背上的。” 我低头看着你刚刚画的东西。那是各种各样的马。你画了有十多张。 “这些马,怎么看上去和平时我见的马不太一样?”我问。 “是的。你平时见的,都是汉地的马。而这些马是草原的马。”你说,“这两次在草原上转了一大圈,我一路都在留心他们的马,他们的马,比我们的快,也比我们的强。我们因为这个,很吃力,也吃亏。” 我说:“这些都是你中意的马种吗?” 你说:“是的。我想在汉地引进它们,和汉地的马配种繁衍,改良汉地的马种品质。我一直想在靠近北线的地方,选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建一个汉军的大型军马场。如果条件成熟,我一定要做这件事情。” 你指点着图画,对我逐一介绍那些马的优点。 比如,有一种矮脚马,虽然奔跑的速度不快,但是特别吃苦耐劳、长于负重,就连沉重的投石车、金属战车,拖起来行进也不在话下,它的觅食能力很强,不挑草料,在各种草原环境下,都可以自己觅食,毋须喂养。 还有一种体型高挑颀长的马,母马产奶丰富,将这一马种配置在骑兵部队中,能有效提高战斗中携带给养的能力,并可在部队缺乏食物和饮水的时候,由军马本身来提供给养。 听着你这样侃侃而谈,我心里觉得很吃惊。在那样艰苦卓绝、生死一瞬的战斗当中,你竟然还能有这样的细致、这样的敏锐,研究了他们的马! 我看着你脸庞侧面的轮廓,心里充满了对你的钦佩和景仰。 第两百零九章 整章建制 (上) (一) 燕塘关。你举行了统辖区域内军队将领及地方官吏的全体会议,开始了在统辖地区的军政改革和整章建制。 在这次被载入史册的重要会议上,你面向全体将领和官吏发表了长篇的讲话,向所有人展示了你在军事和政事方面的战略思想。 这是你自峒城觐见以来,第一次有了机会,完整地陈述你对国家事务的全盘想法。 为了得到这个全面陈说的机会,你付出了那么艰辛的努力。 如今,你终于拥有了让人们倾听你的实力。 你的声音,终于开始响彻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 (二) “各位,我知道,新汉军最近的战绩,让各位都很自豪,也很兴奋,而且非常自信,觉得我们这么强,一个胜利接着另一个胜利,实力不断壮大,地盘不断扩展。大家都觉得,一统天下,非我们莫属。大家来开这个会议的时候,心里都是踌躇满志地这样在想,是吧?” “所以,今天,我首先想要和各位谈谈,什么叫做战争?战争就是我们的军队和他们的军队开打吗?有了神勇无敌、战无不胜的指挥官和军队,就能结束战争吗?我告诉各位,绝对不是。各位,对于战事的未来,失之太过乐观了。” 你说:“战争不是匹夫之勇的表演。战争是一个庞大的系统。战争的背后,有着很多的东西在支撑着。一两轮短兵相接的较量,也许可以凭借勇敢和策略打赢。但是,全面的战争,胜负最终都是这些背后的、全部的支撑的对决和比拼。” 你说:“作为士兵,勇敢顽强就够了,但是,作为将领和地方官吏,我们这些人,必须透彻地了解决定战争胜负的根本原因。” 你说:“现在,我们的军事形势相对和缓,作战比较零星,而且基本上都能做到在敌人的地盘上进行。燕塘关和岭南十镇,这很大一块区域,都是相对和平的,没有遭受战火的蹂躏。大家一定要认识到,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间隙。我们必须用好这个间隙,来改变战争背后那些我们还薄弱的东西。我们一定不能把这个间隙浪费在陶醉于天下盛名和享受太平的乐趣上。否则,明年的战事当中,我们就可能后继乏力。我们必须利用这个间隙,全面加强备战和内部的整合,做到在战争因素的每个方面都比所有的敌人更强,要通过我们的全面努力,为来年更为艰巨的作战提供源源不断的力量。” (三) 你示意随从在墙上挂起巨大的军事形势示意图。 你亲自加以逐项分析和诠释。 你说:“以下是我们的主要弱点,也是我们当前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大家听好。” “一、战区整合。我们要改变前期作战中,整个防区各地单打独斗的局面,形成统一指挥、统一策略、互相支援、协同攻防的整体,要实现整个战争资源的跨区调度和统筹使用。我们对战争的反应,不能像很多人一样纷乱,必须像一个人一样统一!统一才能迅捷,迅捷才能减少天下人的消耗。” “二、军队整合。所有防区内的军事力量,包括正规军队、准军队、备用兵役力量,必须全面合并,完全融合,变成一支有着统一意志、严明纪律、明晰战略和高度战争能力的国家军队的雏形。在此基础上,我们还要扩大军队规模。我们面临艰巨的任务,要把那些普通的农夫,通过艰苦的训练,锻造成优秀的战士。” “我们更艰巨的任务,是从此要革除旧汉军当中的任人唯亲、钻营盘算、派系之争和门阀之见。在我们的手里,要诞生出一支全新的军队!” 你说:“在我们之前,这个世界上有过很多的军队,有过很多所向披靡的军队,但是,今天,他们的赫赫威名在哪里?他们的纵横驰骋在哪里?为什么他们会淹没在岁月的尘烟里?” “因为,他们虽然征服了世界,但却没有赢得人心。人们只是害怕他们,并不支持他们。久而久之,就为人心所憎,终致失道寡助。” “他们一路驰骋,只留下了死亡和痛苦,在他们的身后,并没有留下光明的世界,并没有开启人们的欢笑。他们也是一样地艰苦奋战了,也一样地流血流汗了,但是,他们只加深了世界的黑暗。我们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多年混战,拉锯绞杀,各位大人,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个个都是在刀剑丛中生存下来的人,都非常明白生命的可贵。我们不要把自己的生命用于加深世界的黑暗和痛苦,那是对我们自己的屠戮。我们也不要把士兵们的生命,浪费在加深世界的黑暗和痛苦上,这是把他们引向万劫不复,是对他们的屠戮。我们不要成为世界的屠夫,不要成为自己和士兵们的屠夫!” (四) “诸位,请问我们为什么而战?为什么而死?为什么而忍受?为什么而离别?为了什么?” “你们推开这扇窗。你们看到街市上的那些妇人了吗?你们看到了她们手中抱着的、牵着的那些孩子了吗?你们看到那些孩子眼睛里的光了吗?你们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眼里也有过这样的光吗?还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就黯淡或者熄灭了?” “我们就是这些孩子的世界。我们就是这些孩子的未来。我们有责任给他们一个美好的世界。我们就是为了他们眼睛里的光,嘴角上的笑,而去战斗的。不是为了金钱,不是为了门第,不是为了荣耀,不是为了凌驾于世界之上!我们只是为了他们眼里的光,为了我们自己心里的光。我们只是为了守卫和保护这道光,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和向往,而生,而死,而流血,而前进,而奋战!” “我们的作战,是为了呵护这道光,我们的纪律,是为了呵护这道光,我们的赏罚,是为了呵护这道光。我们是为了这些街上的妇人和孩子而战,为了让他们不会彼此失散,彼此断离而战,为了让人们不会经历这样的痛苦而战。” “不仅是为了我们的街道上妇人和孩子而战,也是为了敌人毡房和牧场上的妇人和孩子而战。如果我们不能快速地击败他们,我们也就无法快速地解脱他们。如果我们无法很快地让他们看到战争根本就是无利可图的,是伤人害己的,他们就会一再地沦陷于这个深渊,而不能自拔。击败他们,就是救援他们。” “这就像是一个人被剧毒的蛇咬伤了手指。这时,救援他的最好方法,不是安慰他,照料那个伤口,而是迅速砍断那根手指,让他不致于因中毒而死。所有战争中的残忍,恐怖的、血腥的暴力,都只是砍断那根手指。我们要消灭的,不是敌方的民众,而是敌方民众的错误。” “各位,我们在这里将要创建的军队,我希望不要让它变成屠夫,而要变成大夫。” “我们手中的马刀,它不是屠刀,它是大夫手里的刀。” “在这个世界上,屠夫的军队实在是太多了。不需要再更多一支了。” “我们手里的刀,是用来让屠夫减少的,而不是增加!” “军队,不是名利场。军队,是一个用来为所爱的人牺牲的地方。它不是用来牺牲别人成就自己的,是用来牺牲自己成就天下的欢乐的!” “如果我们没有这样的理想,没有这样的勇气,没有这样的坦荡,我们就不配叫做男人!也不配叫做军人!” 第两百一十章 整章建制(下) (一) “第三、财力与后勤。战争的推进离不开财力的支持,离不开物资的保障。前期我们的战斗中,没有用到财力和后勤,那并不说明我们不需要,只是因为我们当时没有。我们只能靠深入敌军牧场的方式,靠抢劫敌军的方式去取得它。我们之后仍然可以继续使用这种方法,但这种方式要付出很多士兵生命的代价。” “用这种方式来养活战争,代价实在是太高了。我们不能永远依靠它。我们需要有自己的财力支持和物资供给线。在军队胜利的身后,我们要有这样的给军队输入血液和营养的网。我们的军队前进到哪里,这张网就要延伸到哪里。它要成为我们军队的影子,做到紧紧跟随,不容断离。” “我知道,在以前的汉军里,这张网从来是给人瞧不起的,也是从来就被视为发财的肥缺的。” “但是,这张网,它就是士兵的生命。它断一根线,就是前线的士兵断了一根骨,漏一点水,就是前线的士兵流了一滴血。它就是士兵们的生命之网。” “这张网,也许是不用打仗的,但它绝不是没有战功的!因为有它,士兵们,就无须用生命去换取明天还能作战的可能性。它是士兵的肺,是士兵的心脏,是士兵的希望。” “利用这张网发财,就是残害士兵。残害士兵的行为,在我们的军队里,一定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不管是谁,全都一样!” “在这里,我可以事先告诉大家,无论谁敢做,他就会变成一千块,每一块都挂在士兵营地的辕门上。” (二) “第四。战马。战马不是军队以外的东西,它就是军队的双腿,就是军队的躯体。要打赢后面的战争,我们不仅需要比敌人更优秀的、更有理想的士兵,我们还需要有比敌人更强、更快、更能吃苦耐劳的马。我们在北线的主要对手,全是马背上的民族,我们若想彻底击败他们,也别无选择,我们只能也在马背上击败他们。” “我第一次去峒城的时候,有朝臣出列质问我,若我们的北线作战以骑兵为主,士兵,或者还可以训练出來,但是,马从哪里来?那一次,问题虽然提出了,但是我却没有机会作答,因为汉王并不想要听我的回答。现在,我可以告诉各位,我们可以用到的马,并不是只有汉地出产的马,天下所有的马,都可以是我们的马!” “我们可以抢劫勿吉人的马,我们可以贸易西贝尔人的马,我们可以用结盟换取戎先和吐蕃两族的马。也许,在我们的疆界之内,我们没有足够的良马,但是,在我们的北边、西边,这广袤的草原上,有着无以数计的良马!我们从来都没有缺过马,我们从来缺的都只是用到那些马的念头和方法。【ㄨ】” “马是没有部族之分的,它也没有国家的概念,世界上所有的马,它们都是无主的马。有种种分别区隔,自我限制的,是我们的狭隘!只要我们消除了这种自我禁锢的想法,我们就能看到在这个世界上奔腾的无数的战马!” (三) “第五。兵器。什么是更好的兵器?衡量的标准有三个:所及的距离,摧毁对方作战能力的效果,适用环境和耐用程度。兵器是汉军的强项,因为我们的冶铁工艺远远好于敌方。但是,我们还没有达到最好。因为我们最好的冶铁工艺,并没有都用在兵器上。给大家看两样东西。” 你招手示意左右呈上样品。 你说:“诸位,看好。这一根铁条,来自严方成总兵府里的花盆架。它在风雨中放了超过5年了,上面没有一点锈痕。而这一把,是他部下的士兵们用过的刀。这把刀的主人现在已经死了。死的原因一目了然。他手里的刀被我们士兵的刀劈断了。为什么会劈断?大家可以看看刀刃,看看上面的锈斑。现在,试试用这刀砍这根铁条。” “大家看到没有?缺刃的,竟然是士兵手中的刀,而丝毫无损的,竟然是总兵家里花盆架的铁条。【ㄨ】我希望大家能够牢牢地记住这个场景。” “有领先的工艺,并不等于,我们就能拥有更好的刀。” “怎样才能让领先的工艺变成最好的刀?这也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最好的兵器,是我们理应配备给最优秀的士兵的。如果我们要求他们成为最优秀的士兵,我们就有责任给他们最锋利的刀。” (四) “接下来,火器和机械。” “为什么要注意机械?因为机械拥有士兵不具备的能力:它不会疲倦,它力大无比。为什么要注意火器?火器,在大风和暴雨频繁的草原上,也许用处不大,但是,南方的战场上,比如说,在对付汉王将来回头来收拾我们的战场上,在对付怀州驻军的战场上,面对南边的数百座坚城,火器,就是兵器之王。” “汉王有多少座坚固的城池?他一年之内要打造多少副铠甲?你们比我更清楚。要用士兵的血肉,去攻占这些城池,去对付这些铠甲,情形会是如何的惨烈,不用说,大家也能想象。火药,是最迅捷的解决之道。如果我们能够良好地驾驭它。” “如果我们还能做得更好,能够解决掉在风雨中安全携带和发射火药的问题,我们同样地也能将它用到草原战场上。” “关于这一点,也许我们不会成功,但是,我们不应放弃努力。凡能快速消灭战争的兵器,我们都要努力去关注它,想办法用上它。” (五) “最后。官吏。” “如果没有称职的官吏来做前面的这一切事情,它们就永远只是一个梦想。人,永远是最重要的。有良心、有责任感、有能力的人,永远是最重要的。如果说,什么决定战争胜负的终极因素的话,人就是这个因素。所有战争的胜负,归根到底,只不过是人的高低较量。” “我知道,大家会说,这个最难找。但是,我要提醒大家:我们汉地人口的数量,是敌方人口数量的多少倍呢?是10倍以上。虽然我们防区的人口总数,不及敌方人口的总数量,但是整个汉地的人口,却远远超越他们!没有理由我们比他们更缺人!在整个汉地的范围内,我们不缺有志向的人,也不缺有能力的人。” “我们缺的是什么?我们缺的是一种办法,能够把他们源源不断地筛选出來,放在合适及急需的位置上。国家让他们大量地散落在不重要的地方,流落在窘迫的环境当中。” “今后,我们的任务,就是去找出他们,去说服他们,去吸引他们,去感动他们,去援助他们,让他们能够汇入到这场共同的,结束战争的战争中来!” “我们要让天下的人才都流向我们!如果我们缺好的将领,就去天下找这样的将领,如果我们缺好的官吏,就去天下找这样的官吏,如果我们缺好的国王,就去天下找这样的国王!我们永远不要坐这里等着上天把这一切都配齐全了,贴心地放在我们正好控制着的地方。我们要自己去天下找全它!” (六) “各位,这就是我们在下一次大规模战事开场之前,所要完成的。” “我们并没有多少时间享受、陶醉、放逸和休息。” “在战争停止下来之前,在碾压天下苍生的车轮,在它停止下来之前,身为军人,身为父母官,我们都没有资格休息。” (七) 这就是你在燕塘关期间的休息。 在第一次试着骑马失败之后,你有半年的时间,没有再骑过马。 但是,你并不是只有在骑在马上的时候才是战士的,更不是只有在骑在马上时才在作战的。 诚如你所说的,在荼毒世界的暴力没有停止之前,最好的战士,他是永不会休息的。 直到,死亡,中断他。 第两百一十一章 吉诺弯刀 (一) 在燕塘关休养期间,你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了兵器改进上。 你现在再次有了较为充裕的时间和更加优越的条件,来把清风寨驻军期间无法完成的设想,变成现实。 你为新汉军设计出了一种新型的马刀。 在之前密集的生死格斗当中,你发现汉军传统的马刀太过沉重,缺乏足够的速度、灵巧和凶悍,也不能很好地破坏敌人的盔甲防御。你一直在考虑打造一种更轻薄更顺手的刀。 你让孙浩成到处搜集能够提高刀刃锋利度和韧性的添加密料。 你们在冶铁所和工匠一起,反复用熟铁叠打法和表面渗透法试验各种镔铁的混合效果,又买回来不少西域的名刀,参照它们的锻造技术。 经过不懈的努力,最后终于造出了一种轻薄、锋利而抗锈蚀的弯型马刀。 这种截面成t字型,轻而锐利的马刀,在刀全长1/3的刀尖开了双刃,无论是突刺还是斩杀都可以在一个简单的甩臂动作中完成。除了便于利用马匹疾速冲锋的冲力取敌首级外,所有的格斗动作都靠手臂和手腕划出或大或小的圆弧。这使得刀手被包围在一团光弧之中,在凌厉的肃杀之气中透出一种飘逸高雅的潇洒。 被这种刀劈上后,对手伤口的创面成倍扩大,流血速度更快,战斗力能更迅速地被耗绝。你不惜重金,为新汉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全部配备了以大马士革精钢打造的这种刀,使得新汉军成为当时诸方军队中,兵器最为强悍的军队。 我一直都清楚地记得,你第一次向我展示这种新刀时,那道从剑鞘里冲出来的湛蓝色的寒冷的宝光。 其他的汉军部队也都配备了用品质稍差的焊接镔铁打造的这种弯刀。 这种著名的马刀,后来因为新汉军骑兵的所向披靡而变得非常出名,在当时及后世,这种弯刀中的名品,都是各族勇士梦寐以求的收藏,连仿制品的价格也被一路追捧,飙升到了惊人的幅度。 后来,你向我丈夫刘申馈赠了一把特别为他打造的这种弯刀。 刀柄以纯金镶嵌,做工精致,华丽高贵,刀柄握手的地方,是专门根据刘申的手型打造的,刀长也是根据他的身高和胳膊长度度身定制的,刀身上有着祥云纹和龙纹,且有刘申王族的族徽。 刘申对它爱不释手,是他一生最喜欢的一件兵器。 刘申后来就是带着这把弯刀,亲自指挥了攻克峒城的战役,他站在战车上,背对城门,冒着飞蝗般向他射来的箭矢,挥舞着这把刀,死战不退,终于一举荡平峒城,结束了他亲弟弟的王朝。【ㄨ】 他踏着遍地的尸体,手提这把马刀进入了他父亲的宫殿,回到了他自己的家,坐在了他父亲的王座上。 这是你为刘申的新国家,奉献的一把刀。 在当时的各国兵器谱上,它被称为“吉诺弯刀”。 (二) 我记得你是在有天晚上从外面回来,向我第一次展示了吉诺弯刀。 当时,你看上去很兴奋,因为终于造出了你心目中理想的兵器。 你把打制淬炼成功的第一把精钢马刀从鞘中抽出来,展示给我看。 它的光芒灵动而清泠,就仿佛它有着自己的灵性和生命。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有自己的生命力的兵器。 我看着映射在你眼眸中的湛蓝色的刀光。 我说:“这刀,真是很特别。这光,很寒冷。” 你看着我。你说:“我想,它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到目前为止,出现过的,最好的马刀。” 我说:“我知道你很高兴终于炼制成了这样的宝刀。” 你说:“但是,你看上去并不太高兴?” 我说:“是的。请哥哥不要见怪。以我们的妇人之见看来,刀总是不吉祥的。男人为什么会喜欢刀?” 你把刀插回到皮鞘里。 你说:“因为它是一种很直接的工具,可以在转瞬之间地把人们和不正确的欲望分开,让人明白,我们和那些欲望,本来就是分开的。”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我明白你为什么不太高兴。” 你说:“可是,琴儿。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造一把杀人的刀。” 你说:“这刀,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阻止更多的杀人。” 你说:“它是止杀之杀的刀。” 你说:“就像你父亲,当年带兵出关去和汗王恶战,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了阻止战争的疯狂。这把刀,也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阻止和终结,更多的杀人。” 第两百一十一章 总兵府(上) (一) 进入燕塘关之后,我们一直住在舅舅之前在关内购置的一处宅院里。【ㄨ】院子不算很大,但是院落布局错落,格调很清雅,住起来很舒服。 因为你病着,也一直和我们住在一起。 你能够走动之后,需要处理的各方面事务越来越多,各色人等频繁出入,诸多不便,于是,孙湛明想在靠近舅舅宅邸的地方,给你新修一个官衙。 他和徐在田带着图纸和预算来找你请示的时候,你连图纸都没有看,就坚定地否决了。 你说:“就用现成的旧总兵府吧,省下的钱,不如多买好马,多买好钢。所有的钱,不管怎么来的,都是民脂民膏。来自于民,就要惠利于民。好钢要花在到刀刃上,每一两银子、每一枚铜钱,都应该花在促成太平早日实现这件事情上。我怎么可以因为一己之私,就放逸靡费呢。” 被你再三致谢和婉拒后,孙湛明只得放弃另修节度使官衙的想法,转而就把严方成用过的那座官邸简单修缮了一下。 他揣摩着你的心意,把房间大多恢复到了我父亲任总兵时的那个样子。 此举果然甚合你意。你看过总兵府的改造之后,非常满意,没有再加辞谢,接受了将这里作为你的办事的官邸。 你对孙湛明想得这样周到再三致谢。 孙湛明受到你真诚致谢的感动,又在官邸里给你我两家的父母设了一座一进一间的小小灵堂,并且在你处理事务的书房后又加隔出了一间隐蔽而安静的小卧室,方便你身体疲倦时随时休息。 这一切都弄好之后,你白天就基本上去那边处理事情了。 因为两处地方相隔很近,你一般是在舅舅府邸里吃过早饭,带着卫兵走路过去,晚饭前再走路回来,晚上仍旧睡在舅舅的府邸。 因为舅舅不放心你的身体,坚持不让你晚上独自住在那边,你也因为时常自觉到脚下无根,头重脚轻,没有说什么,接受了舅舅的安排。 为了方便你往来,孙在两座宅院的内院之间修了一条遮风挡雨的通道。 我们女眷也可以不用出宅院的门,直接从这通道去到你休息的那个小房间。 (二) 舅妈把这条通道的功效发挥到了最大极限。【ㄨ】给你的各种滋补品,营养品,每天中午都川流不息地经过这条通道,送往总兵府。逢到节日,舅妈还会送更多好吃的过去犒劳总兵府的文书、传令兵和卫兵们。 你几番辞谢,开玩笑地说:“舅妈,你都要把这条通道变成厨房的传菜专用道了。” 可舅妈根本就不管你那一套,每天依旧是殷勤准备,准时奉送。 你被舅妈和妹妹们的热情所感,也就只好恭敬领受了。 舅妈送过来的种种滋补营养品,算是这座总兵府里唯一不太简朴的东西了。 (三) 在你使用这座总兵府的宅邸期间,宅邸里所有的陈设都特别简单,比我父亲驻跸期间还要朴素。 你休息的卧室里,就只得一床、一椅、一桌、一灯、一枕、一被,其他什么都没有,家具也都是极平常的。 你说:“我们只是在下次战争之前短暂地住在这里,没有必要搞得太复杂。” 这句话是你随口说的。 你随口说出来之后,立刻就觉察到自己失言了。【ㄨ】因为它无意中透露出,你根本没有想过要在燕塘关成家。 你看着我。你脑子活动着,想着补救的办法。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我说:”不要费心去想怎样改口了,看你每天都这么忙,实在是不忍心让你再为这些耗费精神了。只要你好好的,怎样都好。” (四) 我嫁给刘申之后的第三年,他把燕塘关内的这座府邸作为我的生日礼物赐给了我,以表达他对我额外的关爱。 他向我宣布这件恩赐时,我觉得非常意外,吃惊到连谢恩一时都忘记说了。 刘申温暖地说:“琴儿,我一直都在想,你生日时该送你点什么,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呢。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这房子。这房子里有你太多的记忆,美好的、心酸的、久远的、切近的。就把它送给你吧,你可以保持着里面所有记忆的痕迹。当你很想念过去的时候,就可以去那里看看曾经的温暖与熟悉。” 但刘申还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有回去过燕塘关。 我一直都安分守己地待在他为我安排的宫殿里,恪尽职守地陪伴着他。 我连运州的外城都很少去。 后来,我们夫妇一起把这宅邸赐给了我的第四个儿子,作为了他在燕塘关的别邸。 我的这个儿子很了解我的心意,他一直让这房子保持着你住在里面时的样子,保持着我们最后离开燕塘关前的样子。 你用过的砚台、笔架、灯台,还有我们相对而坐的案几,全部都是原来的样子。 所以,后来,刘申去世后,每一次我走进这宅邸的时候,总是会产生幻觉,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期待,你会从某扇门里走出来。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忘记了,那永远都不会再发生了。 然后,我就会感觉噬魂刻骨的孤单。它从心里的深井里爬上来,它就像疯长的藤蔓一样,爬满了所有的院墙和所有的门窗。 (五) 被尊为这个国家的太后时,我还刚满50岁,看上去还并不老,头发长而浓密,青黑的光泽依然很闪烁,额头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体力也还相当不错。 每年我都在秋天轻车简从地回去一趟燕塘关,在那座宅邸住上一阵子,和我的第四个儿子一家人生活在一起。 我觉得那里才有我的根基。那里是我的第二故乡。在崔家集被山崩永远吞没,无法回去之后,这座宅院,就成了我存储青春记忆最多的地方。 尤其是,这里存储了关于我们爱情的大量记忆。 那些,只有我们两个人相处,还没有刘申参与进来的爱情记忆。 我不想忘记你。也不能忘记你。即使你离开我所在的世界,已经很多很多年了。 即使,所有知道我们爱情的人,已经全部都不在那个世界上了。我依然还记得你。 即使,我自己也都不在那个世界上,到了这个新的世界上,我也始终还能记得你。 即使,连我都不存在了,那些记忆,也都始终还在那里。 它们始终都还静静地存在于那里。 (五) 受到你的影响。我在刘申宫廷里的宫室也永远是最简单的。 那也只不过是我们在生死之间一个短暂的住处罢了,没有必要那么考究,没有必要那么复杂。 我们都只是,在生死之间,短暂地住在这个世界上而已。没必要太复杂。 第两百一十二章 提亲 在燕塘关的时候,曾经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吴顺断然拒绝了舅舅给他提亲。 当时,吴顺因为战功也已有了封赐的官阶,不再是地位低微的仆从。 舅舅感激他对你的忠诚和一路照拂,想从自己庶出的女儿当中,选一个嫁给他。 舅舅和你说了这想法,你很高兴地同意了。 于是,舅舅和你就找来吴顺,和他谈。 令舅舅惊讶的是,吴顺想都没有想,就一口回绝了。 他说,他不想成亲。不惟现在不想,将来也不想,此生都不会想。 你和舅舅互相看了看。 舅舅说,娶妻生子是对父母最大的尽孝,怎么可能此生都不娶妻生子呢。 结果,吴顺慨然说,若是没有你的一再相救,父母所生的吴顺,早已死在街头,死在勿吉人的草原上了。 吴顺说,他不是很有能力的人,一生做不好很多的事情,如果做很多的事情,必定无法把每件事情都做好。因此,他决定一生就只做一件事情。 那件事情,就是跟从你,保护你,守卫你,照顾你。 他只能做好这一件事情,没有余力去照顾更多的人了。 吴顺说,他不喜欢有家累,有了家累,在战场上就会牵肠挂肚,活起来很纠缠,死起来不痛快。【ㄨ】他更喜欢一个人。活起来简单自在,死的时候也不会让谁肝肠寸断。他说自己喜欢像天上的云,在这个世界的天空上,出现了就出现了,消失了也就消失了。出现时让人觉得赏心悦目,消失时,也不会引起任何悲伤。 众人几度劝说,吴顺抵死不肯接受婚姻,说不管是谁都不能改变他的心意,他说如果你们要是强迫他,就无非是害了那个妹妹一生罢了。 舅舅无奈之下,只得作罢,放他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舅舅一方面很为他的忠诚感动,一方面也觉得可惜。 你看到舅舅的失落,便安慰说,过段时间,你再去劝劝他,或许他会松动的。 舅舅瞪了你一眼,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这样倔强,还不是受你的影响!一个一生只为战争,一个一生只为跟随你进行战争!你们主仆真是很像!你先说服自己成了亲,再去说服他吧!” 舅舅说完,就扭头走了,留下你站在那里,默然无语。 但是,吴顺错了。 他死的时候,是有人为此肝肠寸断的。不唯我一个。 还有很多人,很多的七尺男儿,为他的忠勇,流下了滚滚热泪。 第两百一十三章 总兵府(中) (一) 总府兵。你休息的小卧室。 我带着侍女给你送来了热气腾腾的中饭。 我看着你吃中饭。 我在小炭炉上用镂刻着精细花纹的青色铁壶给你煮茶。 我用扇子轻轻地扇动着空气,看着炉子里的炭火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琴儿。”你说。 我抬头看着你。 你说:“想参观一下这座宅邸吗?你父母生活过的地方?” 我手中的扇子停了一下。 我说:“可以吗?” 你说:“可以。这里曾经是你的家。” (二) “进来吧。” 你牵着我的手,迈过了二堂的门槛。 一进这房间,我就感觉到一阵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拉紧了身上围着的披肩。 “冷吗?”你问。我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你说:“很多人踏进这房间都会觉得阴冷。” 这时,我看到靠近那边墙角的地方,地面上有个长方形的湿印。我说:“那是什么?” 你看着我,你没有说话。 我说:“怎么不说话?” 你说:“你父亲阵亡之后,遗体被运送回来,装殓入馆,棺椁就停放在这间二堂上。棺椁当时停放的位置,就在你看到的那个地面上有湿印的地方。因为你父亲的尸身并不完整,所以,总兵府请了人来,在这里,把尸体拼凑缝合完整,整理得没有那么可怕了,再去通知你母亲来这里见他。” 你说:“你母亲当时就跪在这棺椁前,以头撞棺,哭得死去活来。” 你说:“你父亲的棺椁在这里停放了很多日,才移走。但从那以后,这房间就变得特别的阴冷,而棺椁移走后,地面上就出现了这个湿印。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了,湿印一直没有消失。” 你说:“后来,这房间的用途也就改成了存放兵符、印信、兵书、兵器之类物品的地方。因为大家认为这些东西比较镇得住那种阴冷。平常的时候,这里的门都是锁着的。要出大太阳的天气,才会有人过来打扫。关内都传说,你父亲壮志未酬,死不瞑目,英灵还在总兵府中,徘徊不去。” 我默默听着你的话。我向前走到那处湿印的地方。我跪了下去。 我伸手抚摸那块地面。 我在心里说:“父亲。您的英灵依然还在这儿吗?您看到我了吗?感觉到我的手了吗?您的女儿,终于长大,又回到家里来了。” 我把手放在那块湿印上,感觉到冰凉的寒意。 我的手是那么小,根本温暖不了这么大一块地方。 我的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 我低头擦拭眼泪。 我感觉到你走到了我身后。 你拉着我的胳膊,让我站了起来。 我在你面前泪水纵横。 你张开臂膀,拥抱了我。 我依偎在你的怀抱当中,泪如雨下。 你拥抱着我。你说:“哭吧。琴儿。让心里的眼泪,流出来吧。” 我的眼泪,再一次地,把你的肩膀打湿了。 (三) 桌案上供奉着许多牌位。 放在最前面的,是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的牌位。 我们肩并肩地在灵位前焚香祝告,然后双双伏地跪拜。 你祝告道:“父母亲,陈伯父、太夫人,我把琴儿带回这里来了。她终于长大,回家来了。” 你说:“此时此刻,我既很欣慰,也很惭愧。欣慰的是,在这个乱世里,她总算是得以全身,平安地跪在这里,跪在各位长辈的面前,陈伯父和太夫人的血脉,依然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存在着。惭愧的是,在这个乱世里,纵然我尽了全力,也依然没能护她周全,让她经历了身心的痛苦,忍受了惊吓和伤害。跪在这里,我觉得无颜面对你们的目光。我心里,非常难过。” 我含泪看着你。我说:“不。不。父母亲大人们,不是这样的。是哥哥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护了我的性命。每当我痛苦的时候,每当我危险的时候,总是哥哥出现在我的身边。如果没有哥哥的相救,我老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了救护我,他不惜一次又一次地令自己身陷险地,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住敌人的箭矢。” 我说:“如果是父母亲给了我第一次生命,养父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那么,哥哥就给过我上十条生命。我今天能够在这里跪拜,能够看到过去的家,能够在父母们的灵前说话,都是因为哥哥才会有。” 我说:“该惭愧的是我。在哥哥危难的时候,在哥哥病痛的时候,我,往往不能在他身边,就算是在,也差不多什么都帮不到他。他的艰难困苦,他肩头的重担,我从来都无力分担。他的救命之恩,照拂之德,我也无从回报。是我,应该深感惭愧。” 你摇头。你说:“琴儿,所有的历代祖先,他们的生命,此刻都在你身上。你照顾好自己,就是护持好你父母深情的爱,就是护持好你父母两家数百年来的悠久传承。你照顾好自己,也就是照顾好了我的心,让它稳定、充盈,有力。” 你说:“琴儿,你有帮到我的。你当然有。” 在父母们的灵牌前,我们四目相对,目光交汇,久久不能分开。 (四) 内院正北房。房间摆设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任何一样多余的东西。 所有的家具也都中规中矩,没有任何无用的铺陈和花样。 “我问过了,”你说,“这间房子,就是你父母当年结婚的地方。是他们的洞房。所有的家具,都是你母亲挑选的。有些还是她的嫁妆。” 我看着这间带着点灰尘味道的房间,头脑中浮现出红烛燃烧在桌案上,床边挂着红色吉庆的幔帐的情形。我能想象到两个新郎新娘装束的人,在红烛摇曳的光影下,并肩坐在床边,能想象到我父亲用玉做的吉祥挑,轻轻挑开我母亲头帕的情景。但是,我就是想象不出父母的容颜。无论我想象多少次,他们的面容始终都是模糊不清的。 我走到那张雕花的大床前。我伸手抚摸着床架和床栏。 我就是在这里被孕育的吗?父母的生命,就是在这里融合,演化出了小小的我吗? 这就是我人生的最初起点吗? 从那时以来,我已经走过了一条多么漫长而又艰辛的道路啊。 (五) 你们去过你们出生的地方看过吗? 你们还记得自己生从何来吗? 你们还记得你们的根源何在吗? 还是,你们一路狂奔,从不回头,连探索一下生从何来的想法,都已经完全跑丢了呢? 我希望你们都能回去看看自己被孕育和出生的地方。 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忘本,不能失去根本。如果你们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如何来此,以后的道路,你们是不可能走对走好的。 第两百一十四章 总兵府(下) (一) “还想看看你父亲去世后,你母亲搬过去住的小院子吗?往这边走,我带你去吧。【ㄨ】” 我说:“好。” “不过,现在那儿住着人。” 我说:“谁呀?” 你说:“严方成的家小。” 我说:“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呢?” 你说:“关一阵子,就放回老家吧。” 你示意卫兵打开侧院的门。我走进去以后立刻觉得一阵伤心。 这个小院是如此狭窄破败,屋檐上结着厚厚的蛛网,所有的门窗都是不完整的,和那边大庭院里的气派轩亮形成鲜明对比。 当年严方成接任总兵之后,就把怀孕的我母亲迁住在这里,百般冷落。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他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定想不到会有今天。 我在房间里转着,抚摸着那些陈旧的家具,想象着我母亲在这里世态炎凉、困苦孤单的日子。 (二) 这时,我们身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童声:“不许你碰我家的东西!” 我转回头,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满脸怒色地站在门口瞪着我们。 “严方成最小的儿子。”你说。 “我没有想拿走你家的东西。我只是进来看看。这儿也是我从前的家。”我对小男孩说。 小男孩敌意地说:“这是我的家!你们是坏人!你们杀了我父亲,把我妈妈赶到这个鬼地方来。” 我看了看你,说:“不能让他们住好一点吗?” 你说:“不能。我要顾虑孙叔叔和部属的感受。好在只是委屈他们一时。” 小男孩目光闪闪地盯着你。 他说:“我认识你!你是叛军的头!是你杀了我父亲!” 他大声地说:“我长大了一定要杀了你给父亲报仇!” (三)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带着另外一对儿女从厢房里出來。 她一把将男孩拉入怀里,伸手捂住他的嘴。 妇人抬头看见你,顿时大惊失色。她立刻跪了下来,向你磕头。 妇人磕着头说:“小畜生无知妄言,求大将军饶了他!” 你说:“你儿子并没说错什么。” 妇人一听更为惊慌,连连叩头道:“不不!是严方成咎由自取,是他先冒功骗赏,是他先动杀心,他罪有应得。您宽宏大量,对我一家秋毫无犯,吃喝用度不缺,是我严家的大恩人,罪妇必要教导儿女不忘宽恕之恩。” 小男孩从母亲怀中挣脱出來,大声说:“不要跪他们!我将来长大一定会报仇!” 妇人再次扑过去,抓住小男孩。 你走过去,对妇人说:“放开他。” 妇人哪里肯。 你再次说:“放开。” 妇人手哆嗦着一松,把男孩放开了。 你对男孩说:“想杀了我报仇是吧?” 男孩坚定地说:“是!” 你伸手抽出短剑。 (四) 妇人发出一声尖叫。 我急忙说:“你不要吓到”。 你举起一只手说:“男人的事,女人不要管。” 妇人立刻噤声不语了,只是把另外一对儿女紧紧拉到自己身后。 你弯下腰,你对男孩说:“要报仇何必等那么久。不是太难等了吗?你现在就可以报仇。” 你把短剑递给男孩:“拿着。杀我。” 男孩不相信地看着你:“什么?” 你对他说:“谁能保证你有机会长大?没有人知道自己明天还会不会活着。” 你把短剑调转过来,剑尖对着自己。 你说:“拿住剑柄,用力向前刺,你就能杀了我。” 小男孩伸手接过了剑。 我吓了一大跳。 门口的卫兵冲了过来。 你制止。 你对男孩说:“我准备好了。你准备好了吗?” 男孩持剑的手开始发抖。他紧张得满头大汗。 我和妇人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男孩咬了咬牙,突然举剑就刺。 (五) 这次,轮到我惊叫了一声。妇人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男孩的剑在你的上衣前面停住了。 他就这样用剑尖指着你,不住地发抖。 他一边发抖,一边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流着眼泪不住地说:”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说了十多声“杀了你”之后,他的牙齿开始发出咯咯的颤抖声。 他的手臂软了下来,短剑扑通掉在地上。 你从地下捡起短剑。你把它插回剑鞘里。 你对男孩说:“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很痛苦,非常痛苦。对你来说,它很困难。对我来说,也一样。” 你回头对着他的母亲说:“不用这样瑟瑟发抖。我不会杀你儿子。但你要教会他:祸从口出。” 然后,你对我说:“我们走吧。” (六) 当我们走出侧院的时候,听到里面母子几人在抱头痛哭。 你看着我。“你也在发抖吗?”你问。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万一他要是真的刺过来怎么办?” 你略带悲伤地说:“他不会的。他没有准备好。” 你说:“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他没有准备好。” (七) 你说:“琴儿,我带你过来,不是想要让你发抖的。我是想让你看看你父亲死后的那段时间,你母亲的生活。一个战死沙场的军人,他留下的年轻妻子孤苦无依的生活。” 你说:“我父亲伤好一点找到你母亲的时候,她的日子过得很凄凉。严方成待她很刻薄,没有丝毫的体恤和照顾。家中的仆人也都差不多走光了。” “当时,汉王迟迟没有决定给你父亲的封赏,也没有及时的恩典给她。她远嫁过来,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亲友可以投靠。与你父亲交好的部将也都在浴血作战当中,顾及不周全她。在这院子陪伴她的就只有一个陪嫁的仆妇和贴身的侍女,她们差不多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且她很快就要分娩了。” “如果不是那段日子的艰苦,后来,她生你的时候,也就不会那样艰难。父亲一直很追悔他没有早一点把你母亲接过来。他把这种追悔,都注入了对你的宠爱里。” 你说:“军人是随时会死的。没人知道哪一次他出门之后就永远不会回来。嫁给军人,就可能随时会有这样的命运。它未必是会像女子所憧憬的那样,充满幸福的。痛苦和幸福,何者先来,谁也没有办法料定。最终的结局,很可能不是如人所期待的。” 我看着你。我说:“不是军人,也同样是随时会死的。同样没有人知道,哪一次出门之后就永远都不会回来。不惟男人如此,女人也是一样。我也是一样。同样没人知道,你早上出门之后,会发生什么。同样没人知道,当你回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 你说:“可是,琴儿,我想你能有更好的生活。不想你走入这样的生活。” (八) 我说:“对我来说,不存在没有你的生活。你不要推开我。” 你不说话。你低下了头。你没有办法对我说出:我只能过没有你的生活,因为它已经在发生的过程中了。 你在心里想了又想,始终没有办法,硬起心肠把它说出口。 你低头看着地面。 你听到我再次说:“没有你的生活就是无底的深渊。请你不要松开我。” (九) 就算能天下无敌、征服世界,又如何? 我们总有一天,还是不得不离开我们所爱的人,把他们留在没有我们的生活当中。 第两百一十五章 噩梦 (一) 冬夜。【ㄨ】天气寒冷。地上凝结着一层寒霜。 我在熟睡中做了个梦。 我梦见了你的母亲。 她手里拿着一柄团扇坐在二堂的椅子里。她眼神忧郁地看着你。 你坐在她的对面。 你们在气氛温馨地谈话。 忽然,你站了起来,你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刀向她劈去。 我从来没有这样惊骇过!我吓得惊叫了一声,一下子就醒了。我不仅吓得立刻醒了,而且吓得一秒钟之内就直直地坐起来了! 我浑身都是冷汗,指甲缝里都是寒气。 我坐在黑暗当中,好长时间都无法动弹。然后,我慢慢地意识到,那只是一个梦,那并不是真的。 然而,即使知道那只是一个梦,我的心却还在狂跳不已,我仍旧感到很深的恐惧,从心里的一口古井里爬上来。 做了那个恐怖的梦之后,我就辗转反侧,心里七上八下,怎样也无法再睡着了。 于是,我就披衣起来。 我没有点灯。我推开窗,看到窗外的月光,它正静静地洒在台阶上。庭院里枯黄的竹子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曳着,它们动荡的影子在台阶下的青石地面上扫来扫去。 我拉开了门。我走到院子里。我站在摇曳的竹子之间。 天上是一轮明亮的圆月。 我感到心情烦乱。为了平息心里的混乱,我决定去舅舅宅邸的后花园去坐一会儿。 于是,我独自穿过了月亮门,沿着九曲十八弯的长廊走过去。整个府邸、乃至整个关城,都还在沉睡当中。人虫皆息,万籁俱静。 (二) 在后花园的门口,我惊诧地看到了你。 你穿着睡觉的衣服,一个人坐在冰凉的石凳上。 你坐在那里,怔怔的,一动也不动。 我轻轻走过去。 月光下,我看到你后背的衣服汗湿了一大片。 我说:“你怎么了?” 我说:“干嘛一个人坐在这儿?” 我说:“穿这么少,而且衣服都汗湿了,你会着凉的。” 你好像没有听到。 我轻轻摇了摇你的胳膊,发现你在轻微地颤抖。 “你在发抖?你觉得很冷吗?”我问。 你这时才清醒过来。你带着同样的惊诧看着我。你这样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你说:“没有。” 你看着我。你再次回答:“没有。” 我看着你恍恍惚惚的神情。 我说:“你病刚好不久,穿这么少露天坐这么久怎么行呢。如果你想再坐会儿,我这就回去帮你拿件衣服来吧。” 你伸手一把拉住我的胳膊。你把我抓得紧紧的。 你说:“琴儿,别走。坐一会儿。” 我感觉到你的颤抖一阵阵从那边传过来。我的心一阵柔软。 我说:“好。我不走。我陪你坐会儿。” (三) 我们一起沉默地在月光下坐着。你没有说话。我也没有。 我们就这样,一起待在万籁俱静之中。 过了一会儿,我轻声说:“是不是做噩梦了?” 你点头。 我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你没有说话。 我觉得很难过。不知道怎样解决。 又过了一会儿,你抬头说:“我没事。没有什么。” 我看着你。我的眼里有了一点泪光在闪烁。 你看着我眼里的泪光。你说:“我说过,我将会变成一个恶魔。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说:“我也说过,最痛苦的人,会是你。” 于是,我们再次沉默。我们互相看着对方。 然后,我说:“我始终都会和你在一起。在所有的时候,在所有的事上,我们都在一起。” 你看着我。 你伸手拉过我的手。 我们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 “和我一起出去走走吧。”你说,“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我说:“这时候出去吗?去哪儿?” 你点头。你说:“去北关的城墙上看看月色。你和我一起去吗?” 我怜惜地看着你。我默然点头。 (四) 月光照在燕塘关北关的城墙上。 我们并肩沿着甬道向前漫步。两侧是波浪般起伏绵延的民居黑色的屋脊。我长长的裙裾拖曵在城墙青石的甬道上,发出丝绸摩擦的声响。 “从你回家以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有时候,我都觉得恍然如梦,这些仿佛都不是真的。人们经历了这么多的困苦,这个世界,会变得好一点吗?”我问。 “不会。”你说:“除非我们自己变得好一点,否则,世界不会变得更好。” “那我们呢,我们会变得好一点吗?”我说。 你说:“你会的。” “那你呢?”我说。 你说:“我不知道。” 我说:“你也会的。你也会。” 你不说话。我们看着那些黑色屋脊形成的海浪在关城内从城墙根一直向远方的黑暗绵延着。 我说:“哥哥,我知道你做的是什么噩梦。那些人命压在你的心上,让你觉得不堪重负,所以你才会做这样恐怖的梦。” 我说:“哥哥,你不用那么自责。这场战争不是你引发的。它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发动了。你也从未想过要扩大它或者利用它为自己谋求什么。你始终想的,都是怎样献出自己,去中止它。” 我说:“不要只想着你杀过的人,也要想想你救过的人。” 我说:“哥哥,你看,下面这座安静地酣睡着的城池,所有这些平安酣睡着的男女老幼,他们都是因为你,才可以这样安然地甜睡着。” 在月光下,我看到你眼里蒙着一层雾气。 于是,我接着说:“还有我。哥哥。请你好好看看我。我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在月光下安然地看着这座城,这也是因为你,才会有的。” 我说:“你也救了很多人的性命,让他们能够摆脱战乱,平安地活着。这都是你们浴血奋战的功德。” 你看着我。良久不语。 然后,你说:“琴儿,你听到这座城的呼吸了没有?” 我说:“听到了。” 你说:“琴儿,有你在身边,听着你对我这样说话,我的心,不管怎样纷乱,一会儿,就会平静无波。” 我的心一阵幸福的颤栗。 于是,我们就并肩站在那里,倾听着这座城池的呼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手就又一次地在你的手里握着了。 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月亮已经转到了西边的天空。 第两百一十六章 冬雪 (一) 在这喧嚣的、充满争斗的世上,你就像寒夜的炉火,安静地散发着温暖的、柔和的光。 那年的冬天很冷。雪也下得特别早。 冬至到来的时候,天下的局势也发生了许多新的变化。 在刘姓两兄弟的疆土之间,你实际上控制的地区,逐渐扩展到北汉面积的1/5,南汉面积的1/6。 你已成功地在东起燕塘,西至望原的1500多里的汉域北疆,建立起了面对敌人的统一军事防线。 勿吉人方面,也终于对付完了捣乱的戎先人和吐蕃人,把他们赶回了各自的游牧地。汗王和大索也镇压了来自其他部落的挑战,大索强行收回了其他部族侵占的本部草场与牛羊。汗王系的权威再一次得到了确立。 经过讨价还价的谈判,温达木一家及汗王的两位女儿,得以获释,回到了草原。作战各方,互相交换了战俘。 冬至日。北线作战各方全面达成了停战协议。所有的作战,都随着河流封冻的开始,及暴风雪的降临,而趋于沉寂。 当厚厚的积雪覆盖了庭院里结冰的池塘时,你持续了很长时间的断续的头痛,也终于完全停止了。所受的创伤也都愈合良好。你的脸色恢复了健康的红润。你又能像从前那样地骑马了。现在你看上去,就像是驻守清风洞时期那样健康了。 看着你骑在新的战马上,在跑马场里轻松自如地疾驰,我觉得自己也终于恢复完整了。 在心头的千钧重担终于落地时,我也清楚地、悲伤地知道:从现在开始,你又要回到危险的事情里去了。我们之间的分别,很快又要开始了。 (二) 那天下着鹅毛大雪。隔着窗户,听见外面寒风呼啸。 我穿着一件高立领的棉袄,一边给你研墨,一边看你画孙浩成这次买回来的一批好马。 你把它们的样子画给我看,你对它们的特征性情了如指掌。 我不时地给砚台里倒点温水,以防墨水冻结。 当你在纸卷里抽新纸时,一幅画从纸卷里面飘了出来,落在我脚前的地上。 我把画捡了起来。 这时我发现你的脸色变了。 你一定起了个冲动,想把画抢过去。但你克制了这个冲动。 画上是一个盛装的女人。这个女人有着和你一样的鼻梁和嘴唇。但没有眼睛。 你没有给她画上眼睛。 我惊讶地看着这张画,然后惊讶地看着你,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你内心的秘密。 我咬了咬嘴唇,满怀歉意地把画递给你。你拿过画,立刻就把它放在炭火上。 我伸手想去救,可是太晚了。炭火把它很快地吃掉,变成几片灰色的蝴蝶,在空气中缓缓地飞着。 我叹息了一声,难过地说:“对不起。” 你说:“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了。” 你说:“我想像不出她看我时的眼神。” 你画的是你的母亲。 你说:“人的记忆真是不可靠。甚至是她的亲生骨肉,很多年后也会不记得她的面貌。” 我说:“那时你还太小,不记得也是常情。她一直在你心里。她不会介意的。” 你说:“小时候,她必定也用慈爱的眼神看过我。不知她会怎样看现在的我。” 我心里涌起一阵怜惜。我说:“有很多事情,并不能光从外表的现象来判断。作为母亲,我想,她会看到你的心。你始终都没有一颗狰狞凶恶的心。” 你看着窗外的银白一片的世界。你说:“罪恶,始终就是罪恶。早晚都是要偿还的。” 我说:“那么,分一半给我吧,我陪你一起还。不论要还多久,我都陪着你,一起还。” 你看着我。良久,你说:“这是没办法分的。”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雪花飘扬。 过了一会儿,你说:“此刻的世界,这么洁白无暇。真美好。” 我说:“是啊。这样干干净净的,真美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过度冒险(上) (一) 我一直认为所有的雕刻都是原来就隐藏在石头当中的。 好的雕刻家不过是能看出上帝封存在石块中的杰作而已,然后他们怀着对这些杰作的爱惜和敬意,一点一点地除去石块上多余的部分,把杰作的轮廓显现出来。 我现在所做的工作就是这样。 一点一点地磨去文字的浮尘,让你的一生,一点一点地从迷雾中显现出来。 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扶乩者。 我不停地在沙盘上无目的地画啊画啊,然后一点神明就会附身在我的笔上,我的笔就会自动地移动起来,然后你的形象会在沙盘上自动出现。 (二) 在燕塘关度过的那年除夕,是我出嫁前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我怀着期待的心情盼望着这个新年的到来,因为,这是混乱而动荡的生活之后,我们一起迎接的第一个新年。我和舅舅一家都希望全家聚在一起,好好过一个团圆年,享受一下太太平平的天伦之乐。 但是,我和舅舅一家的满心期待却落空了。 因为,你选择在那一天去进行一次令敌我双方都瞠目结舌的超级冒险。 你对这次行动讳莫如深,一直保密到最后一刻。全家人都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丰盛的年夜饭时,你带领卫队,留下一封书信,便悄悄地出了城门。 当舅舅终于得知,你不会在关内过除夕,而只带领区区50人,冒着大雪深入草原,亲自去一探汗王部的虚实时,他被你的大胆惊骇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虽然你留给舅舅和傅天亮的信上说,你主要是去侦察的,一路会注意掩藏隐蔽,不会有激烈的作战,请他们放心。但舅舅还说被你带去草原的极少人数吓坏了!你简直是不要命了!几百年来,汉军有哪一个将领敢只带50人就深入勿吉人的草原!一旦被勿吉人发现,你这简直就是羊入虎口,自动去送死啊!不行!舅舅下定决心,拼了老命也要去拦住你,你若想出城,便只能从舅舅的身上踩过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一匹马,试图赶去燕塘关的北门阻挡你的出发。 但他还是去晚了。 他到达北门时,你和卫兵们的马队,刚刚消失在地平线上。 舅舅急得一下子把马鞭扔在了地上,捶胸叹息。 那年的年夜饭,是我一生中吃得最冰冷的一顿饭。 舅舅、舅妈、我、舅姨娘们,还有舅舅家的女孩子们,全都为你提心吊胆,食不下咽。 当除夕迎新的爆竹响彻关城的时候,我们听着那种声音,彼此忐忑不安地相对无言。 (三) 你只带着吴顺和你精挑细选的50名骑兵精锐,穿着敌人的盔甲,于除夕的下午从燕塘关出发,用了7天的时间,在暴风雪的掩护下,绕道戎先人控制的地区,穿插到停战线的背后,纵深到草原深处1600里的地方。在那里,你第一次看到了你想要打击的最终对象:以战力强悍而驰名草原的汗王部。 这就是史册上记载的你“三进草原”的军事行动。 在零下20多度的严寒和肆虐的暴风雪中,你率部顶风冒雪奋勇前进,凭借平时艰苦训练形成的吃苦耐劳和全天候作战能力,历经艰苦,终于到达了距离汗王部的营地只有100米远的地方。你们的人和马都变成了雪塑的一般,连血管中的血液也几乎冻成了冰块! 在透骨的寒风中,你忍耐着极度的严寒,察看了他们的装备、马匹、兵力、驻扎布防特点等情况。你甚至看到了汗王的金顶大帐! 在你驻足观看期间,有两支勿吉军的哨队经过了你们。 勿吉人的哨队完全没有想到你们会是汉军,他们甚至和你们进行了交谈。 吴顺都很顺利地应对了过去。 敌人和他寒暄道:““今天的雪真大啊,天气真冷啊。这样的天气出来办事真是倒霉啊。”诸如此类。 他们向在堆满积雪的头盔下只露出两只眼睛的你点头致意。 你也点头回礼。 你目送着他们离开。 你在那个位置停留了将近半个小时。你希望有机会看看汗王本人。但是你没有等到机会。 因为天气太过恶劣,虽有传令兵不断缩头缩脑地从温暖的大帐中出来,钻进风雪之中,但汗王本人,一直待在大帐里没有出来。 当你觉得已经看够了可以离开时,你决定给乌林登木汗留下一点纪念。 你伸手摘下弓,从箭壶里抽出一支汉军的白羽箭,你把一封事先写好的信,插在箭头上,然后拉开弓,把这支箭射向了距离你们最近的一座帐篷的门帘。 射完这支箭之后,你就率队以最快的速度飞驰着离开了现场,隐没在茫茫暴雪当中。 帐篷里的敌人在狂风大作中没有及时觉察门帘上的声音。 直到一个值勤的士兵从外面返回帐篷拿东西时,才赫然发现厚重的棉布门帘上竟然插着一支汉军的白羽箭! 他们取下并打开你的书信,发现写的是汉字,知道事关重大,便飞禀汗王。 汗王闻报也大吃一惊,急召认识汉文的谋臣一看。 你的信很简单,上面只写了几个字:“到此一访。”下面是你的署名。 谋臣一读你的署名,整个大帐中的人就都惊呆了:“吉诺!” 这封信竟然是传说中的吉诺神写的! 汗王饶是一代英豪,也顿时觉得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一阵电流经过头皮。 他立刻就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他劈手从谋臣手里夺下书信,难以置信地看了足足几分钟,才意识到你刚刚就在他的家门口。 当真是奇耻大辱!吉诺竟然就在他的帐门外! 是可忍孰不可忍!汗王咬牙切齿地将你的书信投掷于地,抽出金刀,从牙缝里迸了一个字:“追!” 汗王部立刻全体骚动起来,如临大敌地进入了战备状态。 汗王派出了大约20支马队,向各个方向搜索和追踪你的足迹。 但暴雪已经覆盖了你的马队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你的队伍人数又极少,在茫茫雪原上目标难以捕捉。 追踪了整整一天之后,各路人马先后无功而返。 面对一支支搜捕队空手而归,汗王又惊又惧又羞又怒地在大帐里咆哮不已。 第一百一十八章 过度冒险(下) (一) 暴雪停止后,汗王飞马通知草原各部仔细搜寻、围捕你的队伍。汗王深信你在这样恶劣的天气条件下,不可能很快地返回汉地。但是你们恶劣天气条件下的行军速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等他的命令传达到位时,你们已经到达了停战线的附近。 就在你们即将越过停战线的时候,一支三四百人的勿吉马队认出了你们,随即,双方发生了激烈的战斗。你们鏖战了3个小时才摆脱了敌人疯狂的追逐和围捕,返回了汉军的防线。 (二) 看着勿吉人的马队烟尘滚滚地追踪而来,双方的距离渐渐缩短,你对吴顺说:“你带弟兄们先走。我留下断后。” 吴顺说:“不!我来断后。” 你抽出马刀,你扭转了马头,你说:“听令!走!” 你掉转马头,你面对着勿吉人的马队和他们身后漫天的雪尘。 你一催战马,疾如旋风地冲向了他们。 你高举寒光闪闪的精钢马刀,只身冲入了勿吉人当中。 瞬间,他们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你。他们的马嘶鸣着,盘旋在你四周。他们在你身边形成了一块乌黑的翻滚的云团。 至少有30个敌人从各个方向举刀向你劈杀了过去。你的身边一片刀光。 就在这时,令他们惊愕不已的事情发生了。 你的身体四周出现了一个淡金色的光圈,这光圈以爆破冲击波般的速度从你的身体向外推进扩散,一秒钟之后,它就和勿吉人砍向你的许多刀锋接触了。 光圈与勿吉人的刀光接触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没有人能详细描述了。因为那些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人,都已经无法开口了。 当时拥挤在外圈,跃跃欲试准备加入战团的勿吉人,只看到前面的方向突然有数十把马刀脱手而出,以流星般的速度,朝他们的头和脸部飞来。惊骇之下,他们纷纷躲避和格挡。 就在勿吉人的战团因此而发生混乱的瞬间,你的闪电攻击开始了。 在你全神贯注、沉默不语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没有一块肌肉有一个多余动作的迅猛攻击下,平均每05秒钟,内圈就有一个勿吉人被你的马刀劈落马下。【ㄨ】你完美地演绎了什么叫做每击必中。 勿吉人就像落叶一样地在你身边纷纷坠落。 不知道这个瞬间有多长。外圈的敌军从马刀飞来的惊惶中恢复过来,注意力重新回到战场时,他们发现,你身边数米之内,除了你之外,已经没有活人。 你提着马刀,独自立在那里。 马前的雪地已经血流成河,残缺的躯干和断裂的肢体比比皆是。 外圈的勿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你。 你们隔着数米的距离对峙着。 你的身体四周再次出现了那个淡金色的光圈。它把你和战马都罩在当中。但这次,它没有向外推进过来。 敌人在这个景象面前呆立了数秒钟,然后,队伍里有人说:“他不是人!他是吉诺神!他是神!” 伴随这声音,勿吉人的恐惧爆发了,他们像潮水一样向后退缩。【ㄨ】 (三) “不许后退!围住他!别让他走脱!”这支勿吉马队的头领大声喝道。 你闻声回过头,你的眼光盯住了刚说话的敌人。你举起马刀,你用刀锋指向他。 那头领立刻感到背上所有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全身细胞一阵紧缩,身不由己地,他打了个寒战。 就在这阵寒战还没有消失的时候,你的马头就和他的马头交错了,那头领什么反应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头颅就离开了身体从马背上飞了出去。 你再次跃马冲入勿吉人的队伍当中,在那里引起了一阵极大的骚乱。 在又一轮的快速格斗当中,你的马刀被延迟了一秒钟,因为有个敌军试图抛掷套马索套住你的马头,就在你用刀削断飞来的套马索,保护马匹的时候,另一个敌军接近了你的侧面,他从马镫上站起来,举刀劈向你头部。 为了这个动作,他很快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马上就意识到在距离你很近的地方把整个胸腹暴露给你是一个重大的错误。他的整个胸腔和腹腔很快被从中间一道划开了。所有的脏器差不多在一瞬间流淌出来,淌落在马背上。 但是他的死亡也不是全无斩获。在倒下之前,他的刀锋还是碰触到了你头盔下方的一线额头。在他倒下去的时候,那刀锋在你额头上划了一道浅浅的,但是很长的血痕。 第二轮的短兵相接也在瞬间就结束了。敌军再次从混乱中清醒过来时,地上又多了数十具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而你已经在他们的包围圈之外了。 双方再度隔着数米的距离对峙着。你在他们的如林马刀前,从容自若地骑在马上。你连呼吸的节奏也没有稍稍异于平常。他们看着你战马的长尾左右摆动。 在你如此悍勇、如此胆魄、如此气势、如此镇定的威慑之下,敌方没有一个人有胆量再次发动攻击。 你和他们这样对视了半分钟之后,便扭转马头,快马加鞭赶上了自己的队伍,重新回到了前方汉军的队伍当中。 勿吉人就那样呆站在那里,看着你回到了汉军的队伍当中。 他们在震惊和恐惧当中,竟然都没想起来可以使用弓箭在背后对你射击。 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忘记这样过做。 (五) 你在元宵节的前一天上午返回了燕塘关。 本次“三进草原”行动中,你一共折损骑兵6人,伤12人,自己额头上轻微划伤一处。你凭借如此之少的人马,也能在草原上来去自如,造访汗王的大帐如履平地,让汗王第一次惊出了一身冷汗,极大地震慑了勿吉各部族,虽然没有开展大规模的战斗,但是却给予了他们沉重的心理打击。 从那天之后,草原上就流传开了你刀枪不入、危急时有神灵护体的传说。 “三进草原”行动,是你对汗王的一个严重警告。你告诉他,只要你抱定有去无回的同归于尽之心,你想要什么时候杀了汗王,你就有能力什么时候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只要你想要这样做,汗王的千军万马,统统都保护不了他。 你的这番惊人冒险,着实把汗王吓了一大跳,然而,他并没有领悟到,这是你给他的终战警告。如果汗王不肯接受这番警告,你的马刀就会始终不离他的左右。 汗王,对此,还没有深刻地体悟到。 第一百一十九章 法华经寺 (一) 自前朝以来,佛教在中土就非常兴盛。 虽然前朝倾覆后数百年来战乱频繁,但是燕塘关里的佛教信众依然众多,关城内也保留下来了15座规模大小不等的寺院。其中规模最大、建筑最金碧辉煌、香火最盛的,是香积寺。而最靠近舅舅家的府邸,规模较小,但内院非常清净雅致的,是法华经寺。 法华经寺内供奉着前朝最后一位太子及100位高僧抄写的《妙法莲华经》卷轴,平时藏于佛塔之中,逢年过节,遇到国家重要的日子,就会恭请出来,让信众瞻仰礼拜,那时候寺里就人流如织,寺门前车水马龙,非常的热闹。但在平时经卷藏于佛塔的日子,寺内就比较清净。 紧挨着寺院的主体院落,还有一座更为僻静的下院。下院常住的,是比丘尼。平时不对外开放的。一般信众不得其门而入。但它开放接待燕塘关内有身份的人家。常有这些人家的女眷信众,选择法华经寺相对清净的时候来这座下院里烧香许愿,或者抄经供奉。 大年初一过去后,我因为担心你的安危,恐惧有坏消息传来,而在舅舅的宅院中无法安住。我想起了靠近宅邸的这座寺院的下院。我想,与其在这里日夜煎熬,苦等消息,倒不如去寺院抄写法华经卷,为你祈福来得有用。去寺院抄经,至少能让我自己的心变得稍微平静一点,得到一点能为你做些什么的安慰。于是,大年初一家中的各种仪式都完成后,初二一大早,我便向舅舅和舅妈请求,搬去法华经寺的下院小住几日,屏蔽外缘,代两家的父母和丁府上下,一心斋戒清净,为你抄经祈福。 (二) 舅舅和舅妈对你的安危也是同样的担心,心里也是同样的没着没落,故而一口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清洁净身,更换素净的衣服,尽去钗环后,便带领侍女仆从乘坐小轿入住了僻静的内院。我发愿,在你回来之前,我将一直在这里抄写法华经文,直到你平安回来。若你不能平安回来,我也就不用再离开寺院,返回丁府了。这寺院,就是我余生的归宿所在。我愿意剃发出家,在此青灯古卷,度此残生。 入寺之后,我在抄经室的门前挂上“禁语”的木牌,不与人作任何交谈,净手焚香后,日夜专注抄经,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凡抄错一字,便全卷重写,力求完美,无有丝毫谬误。 我相信冥冥当中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力量在主宰着天地万物的精密运作。我相信一定有途径能够与这个力量彼此连通。我相信,若以十二万分的虔诚和专注在此一心抄经,必能感动天地,知我的至诚之心,能护佑到你的平安归来。 入寺后,我的生活就变得特别简单,每天的生活就分为两种时间:可以抄经的时间,和不得不休息的时间。抄写累了,便去休息,休息好了,又来抄经。如此守一恒定,循环往复,无有其他乱想杂念。抄了数日之后,我睁眼闭眼,眼前都是经文,就连在睡梦之中,也依然梦到自己在抄经。我不知道茶饭的滋味,不知道外界的冷热阴晴,甚至连自己入寺了多久,时间过去了多少天都已经浑然不知。抄到专注处,但觉整个身心之中都密布经文,每个经文的字当中都有一尊金色的佛像,身心内外光明充满。 后来,听侍女们说,当时我日夜抄经的那件静室,经常有金色的光芒自内放出,乃至于屋顶上都笼罩了一圈金色。 (三) 元宵节的前一天,你和你带领的小小卫队,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 在此之前,停火线上的部队已经向关城内发出了你平安归来的喜讯。 傅天亮和张保已经先行出城去迎接你。 在傅天亮、张保的恭迎下,你的马队到达了燕塘关城下。 关城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城中张灯结彩,道路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派欢度元宵节的喜庆气氛。 你策马入关,与关内众将领相见,寒暄已毕,你便急不可待地直奔舅舅的府邸。 舅舅早已在府邸前翘首以盼地等着你,远远地看见你骑马而来,舅舅心里忍不住悲欣交集,落下泪来。 你在舅舅面前跳下马,跪下向舅舅请罪,道歉不告而别,让舅舅舅妈和全家人担惊受怕了。 舅舅赶忙把你拉了起来,擦拭着眼泪说:“使不得,使不得,你如今是朝廷封授的一等公、护国大将军,怎能以尊礼卑,乱了国家的法度呢。已经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回来就好了,你平安回来,就一切都好了!” 与舅舅相见后,你又来到内宅,见过了舅妈和妹妹们。舅妈流着欢喜和后怕的眼泪,把你好好地数落了一顿,再三叮嘱你,下次绝对不可以再有这样的过分冒险了。你答应了舅妈,舅妈哪里放心得下,在你耳边又絮絮叨叨了千言万语,直到你对父母起誓,今后不再这样过分冒险了,舅妈这才停住了滔滔不绝。 这时,她注意到你的眼睛一直在房间里找来找去。她突然醒悟,说道:“哎呀,你看我这真是老糊涂了。琴儿!琴儿她不在家里。” 你看着舅妈说:“她去哪儿了?” 舅妈说:“大年初二起,她就发愿去旁边的法华经寺下院抄经了,这些天都没有回家,一直都在那边。她说,一直要抄到你平安回来才离开寺院。张保带着人在那边保护着她。” 不等你说告辞,舅妈就说:“哎呀,你那个舅舅会不会欢喜得过了头,忘记去通知她你已经回来了?” 舅妈说:“不用客套了,你快去见她吧。快去快去!” 她把你推着向外走。 你对一家子女眷拱了拱手,便匆匆转身而去。 (四) 静室内。我抄完了法华经的最后一个字。我放下笔,等着经卷上的墨迹干透。 这时,我听到院外张保说话的声音,还有杂沓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随后,我听到了吴顺的声音。我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 吴顺和张保的声音在交谈着,一路走近过来。 但是没有听到你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高悬了起来。为什么只有吴顺的声音?难道说 我无法再安坐在那里。我身不由己地就站了起来。 我朝门边走去。我的手搭在了门框上,我想要推开纸门。 就在这时候,纸门从外面被推开了。 一阵明亮的光线顿时从室外穿透进来。我觉得眼前一片白光,什么都看不见了。 然后,等我适应了强烈的光线,我就看到了你。 你穿着甲胄,你把头盔抱在手里,你的甲胄和马靴上满是灰尘。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你额头上那道贯穿左右的浅浅血痕。 我一下子冻结在那里,忘记了心跳,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时间和空间,忘记了所有的语言。 我看着你额头上的那道血痕,头脑空白,全身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泪水顷刻间就模糊了我的视野。 在一片湿漉漉的朦胧当中,我感觉到你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住。 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你说:“琴儿,我回来了。不要担心,我平安回来了。” 我双膝一软,便倒在了你的怀抱里,激动得失去了知觉。 (五) “对不起,琴儿。对不起。”你说。 “都是我不好,让你担惊受怕,年也没有过好。让你这样辛苦自奉。”你说,“我回来了,我会补偿你的。会给你一个终身难忘的新年。会给你一件让你惊喜的礼物。” 我看着你。我流泪道:“何用别的礼物?你平安回来,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礼物。” 我泪水纵横地说:“你不要再这样不告而别地丢下我一个人。” 你紧紧抱着我,你说:“琴儿。” 在我按捺不住的哭泣声中,你的声音也微微颤抖了。 你说:“不要哭,琴儿,你这样哭,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你说:“我已经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回来陪你过新年。我只是划破了一点点皮肤,没有受伤,我都很好。你不要害怕。不要怕。” 我们紧紧相拥着。我紧紧地抓住你。我害怕一松开,你就又会再一次地转身离我而去。 但我心里也非常清楚。 我是抓不住你的。你一定会再度离开我,到我不能跟随的危险当中去。 我很清楚,我留不住你。 所有的幸福美满,全都是留不住的。 第两百二十章 上元节(上) (一) 你除夕深入草原冒险回来的第二天,就是元宵节,也叫上元节。【ㄨ】 因为你平安回来了,全家上下喜气洋洋。 舅妈率领舅姨娘和妹妹们精心准备了好多各色的花灯,挂满了府邸中的长廊和主要房间。一时间,府内张灯结彩,气象一新。 下午,女眷们带领仆从又在厨房忙开了。虽然是战时凡事从简,但厨房还是准备了一大桌三十多样菜肴和点心,陈列起来琳琅满目,香味扑鼻,让人食指大动。年纪幼小的几位妹妹,看着这么多好吃的,早已迫不及待,垂涎三尺,趴在食案边寸步难移了。 舅妈看着她们嘴馋的样子,只得先叫厨房炸了一些兔耳朵样的面食,发给她们先解解馋。 看着妹妹们出去了,舅妈又想起了什么,吩咐厨房多炸一点,送去给总兵府里的文书们、传令兵和卫兵们。 舅妈坚决不让我参加节前的这种种忙碌,说是这些天住在寺院里,抄经太辛苦了,生活也清苦,过节前后应该好好放松享受下。我几经尝试想要参加帮忙,都给舅妈和舅姨娘们挡驾了回来,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 想起这次抄经,正好抄到最后一个字时,你便出现在内院,心里觉得真是好神奇。于是,我决定再抄一卷经,作为感恩还愿。 因为距离晚饭没多久了,我便选了一部比较短的经文来抄写。 据说这部经是中土汉地得到的第一部佛经,是东汉时期的西域高僧传来并翻译的,叫作《佛说四十二章经》。 一字一字抄录下来,发现这部经很多地方讲到了断除爱欲,不染女色。我有些不太理解。没有真情的色欲,当然是很禽兽的,应当断除,可是,若是男女两情相悦,深情相爱,那岂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为什么也要断除这种爱欲呢?这种爱欲怎么会障碍见道呢?心中疑惑难解。圣者智者为何要如此说? 但是,其中有段佛陀和沙门的对话非常吸引我,我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佛陀告诉沙门,生死只在呼吸之间。这句话,深深地打动我。 是啊,生命这么短促而脆弱,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很多人,当他们呼出这口气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吸入下一口气了。一口气中断不来,人就离开这个世间了。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顿时就和他没有了关系。想起来真是非常可怕啊。 抄完这部经后,我坐在那里,反复地思惟回味经文的文意,不觉入了神,连外面的天色暗了下来也没觉察到。 (二) 小妹妹们从门外手持着五颜六色的小小纸灯笼嬉闹着进来,告诉我说,你已经在军营忙完了回来后的种种事务和对各部进行了节日的慰问,刚刚回府了。 我收好抄毕的经文,放在佛龛前,燃灯焚香,跪拜供奉后,想带着妹妹们去前面看看晚饭的家宴准备得如何了,还没有出门,你就从外面进来了。 妹妹们一拥而上把你围住,争相要你拉着她们的胳膊甩圈儿玩。顿时房间里一片燕语莺声。 你说:“好,都排队,一个一个来抱!” 你伸手拉起最小的妹妹,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她飞行得无比兴奋,开心地大笑尖叫起来。其他的小妹妹们就更加着急,跳着脚要你快点拉她,前面玩过的又缠着你要再玩一次。你一时间给她们缠得分身无术,只能拿眼睛看着我。【ㄨ】 我说:“好了好了,二哥刚刚从草原上跑了那么远的路回来,已经很辛苦了,你们这样一直缠着他要玩,他会觉得累的。我好像闻到前面家宴桌上各种好吃东西的香气了,不如,我们一起去那边看看吧。看谁第一个跑到!” 妹妹们听说好吃的,欢呼一声,便丢开了你,争相往前面跑去了。 跑了几步,有个小妹妹回头笑着说:“我想起来了,妈妈说过,若是二哥来看姐姐,我们就要赶快避开,不要缠着二哥和姐姐,要让哥哥姐姐单独说话。” 我的脸刷地就红了。绯红色从双颊一直红到了耳根。 你看着小妹妹,笑了笑,说:“还不去,新炸的香脆片都给她们吃完了。” 妹妹们走后,你看着我的脸红。 你笑了一下。你说:“面若桃花,是不是就是这样?” 我的脸更红了。我低头说:“不要取笑人家。” 你走过来,牵过我的手。 我说:“外面的事情都忙完了啊?” 你说:“嗯。忙完了。今天剩下的时间,就只有一件事了。” 我说:“什么事情啊?” 你说:“陪你。今天我只剩下这一件事情:陪你过节,让你开心。” 你说:“从现在开始,我只属于你。” (三) 那年的上元节,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之一。 我们和舅舅一家过了一个其乐融融的晚上。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变故,经历了一无所有、家破人亡,此时此刻的天伦之乐,就更让人铭心刻骨,温馨难忘。 看着全家上下欢聚一堂,人人喜笑颜开,看着你平安健康,和妹妹们说笑,看着舅舅和舅妈不断给你和我夹菜,看着舅姨娘们的花枝招展,香衣鬓影,我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因为太美好,所以有点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我在心里祈祷,让这一刻永远停留该有多好呢。就让时间停住吧,让这欢乐温馨的一幕变成永恒。 然后我又想到这个世界。此时此刻,同样的一轮圆月下,千家万户,又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呢? 还有那些已经牺牲在疆场上的人,已经被屠戮的人。这样简简单单的天伦之乐,对于天下人来说,早已经是奢侈物品了。有很多人,永远都不会再处在这样的场景中,而只能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和冷冰冰的灵牌。 怎么会有人喜欢战争呢?我实在是难于理解。 人人都喜欢自己全家团圆,可却那么热衷于去破坏别人的全家团圆,还觉得充满了正义感,这都是一种什么样的思维方法呢。 且欢喜且感慨且悲凉且迷惘中,这次欢乐的家宴就结束了。 东西实在是太好吃了,桌上已经杯干盘净。妹妹们也都个个吃得肚儿溜圆。 侍女们奉茶上来后,在妹妹们的一片叽喳声中,你对我说:“琴儿,跟我一起出去逛逛,好吗?” 你说:“陪我一起看看花灯和烟花。” 舅舅家的女孩们听了便欢呼起来,纷纷要求也跟你去。 舅舅和舅妈一边阻止着她们,一边对我们说:“还坐着干什么,你们要去便快去吧。” 第两百二十一章 上元节(中) (一) 你对女孩们抱歉地笑了笑。你向我伸出手。你说:“我们走吧。” 你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出舅舅的宅邸。你的卫兵牵着马已在门口等着你。 你说:“和我骑一匹马吧。坐在我前面。” 我迟疑地说:“街上,街上有很多人呢。” 你上了马。 你在马上再次向我伸出手。你说:“上来吧。我们不走街上。” 你的臂膀环绕着我。我的心砰砰直跳。我说:“不走街上怎么能看灯呢?”你说:“我们去另外的地方。”你说:“跟我走吧。” 我说:“好。” 我们共骑一马,在20个卫兵的随从下,绕过主要街道,从小巷子中向东门方向驰去。一路上,经过每个巷口的时候,都能看到主街上人流熙熙攘攘,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喜庆祥和的太平景象。如果不是你额头上长长的伤痕正历历在目,我也许会觉得世界从来就是这样的,战乱是并不存在的。 我说:“今年的花灯好盛啊。有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欢乐了。如果能永远都这样,有多好。” 你说:“会一直这样的。我会让你永远生活在这样的太平里。战争对你来说,已经结束了。你不会再陷入它。” 我说:“战争还要持续很久才会停止吗?” 你说:“我会尽快。但,那要视乎我们愿意为之付出多大的牺牲。” 你说:“战争就像是一辆从山坡上急冲下来的车。若要挡住它的车轮,就得往车轮底下塞进点什么,比如石头,卡住它,让它停住。但那被塞到车轮底下的石头,就会被碾得粉碎了。” 我当时以为你在说在战争中被你杀死的那些人。我不知道你打算把自己作为最后的一块石头,也塞到那车轮底下去。你打算为此粉身碎骨。你早已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可是,如果你不在太平里,我也不会在太平里的。”我说,“若你在还在战争里,我的心也就还在战争里。不管我的身体在哪里。” 你在后面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我也不会总在战争里的。我也会离开它。” 当时,我并不知道,你所说的离开,是另外一种意义的离开。 你在身后轻轻地叫了我一声:“琴儿。” 我说:”什么?”你说:“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我说:“什么事呢?” 你说:“答应我,这一生,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坚强地忍耐,要坚强地活下去,不要再去想,自行放弃生命。” 我回头看着你。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答应我,替你的父母亲,替我的父母亲,替所有不能看到太平到来的人,替所有无法安享太平的人,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用心守护着太平,好好地把它传承下去。” 你在我耳边说:“能答应我吗?” 我看着你眼睛里的光。 我说:“好。我答应你。” “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说。 “什么?”你说。 我说:“答应我,和我一起长命百岁,和我一起安享太平。” 你的嘴唇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你再次沉默了一小会儿,没有发出声音。 然后,你说:“那也正是我此刻希望实现的事情。” 你说:“是我一直希望实现的事情。” (二) 上元节的那天晚上,你带我骑马来到了燕塘关的东门,顺着城墙上的马道,一直奔驰到城墙最高的地方。 你说:“琴儿,有个新年礼物送给你。”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难道你终于要对我说,想要娶我了吗?然后我自己又在心里否认。不会的。他若要说,早就说了。不会的。 我说:“真的?” 你说:“真的。” 我左右看看城墙上的甬道。我说:“礼物在哪儿?” 你朝身后的卫兵挥了下手。卫兵点燃了一个火信。 火信发出一声啸响,带着一道火光,划破了夜空,直冲云霄。 然后,我就听到东门外的小山丘后面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响声,一点流星般的光芒就从那个方向升上了天空,伴随着一声轻微的爆炸,关城外的夜空中就盛开了一朵美丽的烟花。 我那一生,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能放得这么高的烟花。 我带着无比的惊讶,仰望着它在夜空中绽放。 那一刻,关城内外,必定有很多人,同时都在仰望着它。 又是一声闷响,第二朵烟花冲上了天空。然后,是第三朵,第四朵,它们次第出现在月光明朗的夜空中,划着各种流光溢彩的线条,优雅地接连开放。 我惊讶地仰望着天空,说:“这是什么?” 你说:“在清风寨的时候,我们给太后研制的贺寿烟花。” 你说:“对不起。琴儿。除夕去草原之前,没有告诉舅舅和你。我怕说了,你们会拼命拦住我,就走不成了。” 你说:“留下你孤孤单单地过新年,还让你日夜为我提心吊胆。我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哥哥。妹妹,你可以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吗?” 听到你使用“哥哥”和“妹妹”的称谓,我的心里好一阵难受。我的眼泪涌上了眼眶。 我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啊。” 我呼吸了几下,平复着心情。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呢?去草原之前吗?”我问。 你说:“是的。” 你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按时赶回来陪你过上元节,所以,事先让他们准备了这些。如果万一,我没有回来,至少,还有这些,可以陪着你,让你知道我的心。” 我说:“你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新年礼物,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你说:“我已经平安回来了。我就在这儿。就在你旁边。” “用来杀人的东西,原来也会有如此的美丽。”我看着夜空中的烟花说。 你说:“是啊。这才是它的正确的用途吧。给人们带来美好和愉悦,而不是带来死亡和伤害。” 你说:“希望它在未来的世界里,一直都被用于制造这样的美丽,而不是更多的死伤。” 第两百二十二章 上元节(下) (一) “烟花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我喜欢烟花。”你说,“它总是提醒我,不管多么繁华,也无论怎样美好,都只能呈现一时,很快就会消失。” 你说:“只有在我们不会为它的消陨而痛苦的时候,我们才能欣赏它。” 你在我身后说:“是吗?” 你的话语像锋利的刀片一样霍地一声划过我心里。有种什么,像藤蔓一样紧紧地卷曲起来。 我说:“不。你不要消失。”我说:“如果你消失了,我的生命就只剩下黑夜了。” 你说:“我不会消失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你说:“我不能在身边陪着你的时候,就会在记忆里陪着你。” 那天晚上,我们依偎在一起,看着新年的烟花和满城的花灯。【ㄨ】 我感觉到你胸膛的起伏,感觉到你心里充满了紧紧抱着我的冲动。你在这种冲动当中心潮起伏。 我听到你心脏的跳动。它就紧贴着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当烟花在天空绽放的时候,我再次以为你会在那天晚上说娶我。我以为你带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对我说,你会在我出生的这座关城里娶我为妻。 我一直按捺着紧张,等待着你说出口。 但是,你却始终没有说。你只说,请我好好活着,不要放弃生命。你会在记忆里陪着我。 看着烟花残留的光影,在夜空中渐渐地散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说。 我可以一直等着。 自从我们在大宅的屋脊上彼此心诺之后,除了成为你的妻子,我心里从来都没有过别的念头。 我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还可能有别的结局,别的生活。 那天,我依偎在你的双臂环绕当中,我们在东门的城墙上站了很久,直到月亮升到中天,月光洒满了城头,每一块砖石都发出梦幻般的银色。 那就是我们一生里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 (二) 夜色渐渐浓厚了。烟花沉寂下来。城池里的人声鼎沸也逐渐退潮。 我们似乎也该回去了。【ㄨ】可我心里依依不舍。如此良宵,真的不愿意与你分开。 正在我心里留恋不舍时,我听到你的声音。 “琴儿,你想回去吗?”你问。 “你呢?”我说。 “我不想。再待一会儿?让卫兵都回去。就我们?”你说。 “嗯。”我心里暗自欢喜。 “那我带你去城外的小山丘吧。” “好。” (三) 我们并肩坐在山丘上,看着月亮逐渐西移。 我说:“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世界,又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世界。那么多的美好,那么多的丑恶,它们同时都发生在这样的月光下。” 你说:“嗯。因为,有那么多的美好,和那么多的丑恶,它们同时都住在我们心里。” 我说:“在这片天空底下,在所有的人之间,古往今来,可曾有过一天,一夜,没有发生过一件相互杀害的事情呢?” 你说:“也许没有。” 你说:“我想没有。” 我说:“为什么人们总是不能放过对方呢?为什么不能避免这样的事情?” 你说:“我相信,天底下一定能有办法避免这样的事情。只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那个办法。” “真希望天下能够长久太平。永远没有纷争和战乱。”我说。 你说:“只要人们没有内心的宁静和安详,世界上就会有纷争和战乱。它会像大海的波涛一样,连绵相继,无休无止,无边无涯。” 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做这种精卫填海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将自己填进去?” 你说:“因为人们感到痛苦,希望结束这种事情。因为人们感到非常痛苦,希望有人能够帮他们结束这种事情,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也好。” “明年,我们还会在一起过新年吗?”我说。 你说:“不知道。” 你说:“不过,不管我身在何方,我都是和你在一起的。我的心,会一直在你身边。” 你说:“即使我哪里都不在了,它也仍然不会离开。” 你说:“就像今夜的烟花,会一直和你的记忆在一起,一直都在你的生命里。” 第两百二十三章 吴顺其人 (一) 吴顺是我一生中非常羡慕也格外感激的人。 我一直很后悔曾经在哨站的那个雨夜里打过他一个耳光。我怎么可以打他呢?他几乎是这个世界上帮助你最多的人了。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都是怎么想的。 我羡慕吴顺,是因为他自从认识你之后,就能一直形影不离地跟随在你的身边,他几乎是事无巨细地完整地了解你的一生。而我呢,虽然我跟你的关系可能是更密切一点,但我却只能在种种支离破碎的拼图当中,去了解你短暂的一生。我们的聚少离多,让我对于你的很多记忆,都是空白的,或者是源于他人记忆的。你一生中经历过的很多惊心动魄的时刻,所有的那些艰苦卓绝,几乎是所有在战场上熠熠发光的时刻,我都无法在场,我也无法经历,就连目睹的机会,也都没有过。若是没有吴顺的多次讲述,我现在也不可能对你们说出这个故事当中的很多精彩部分。 我感激吴顺,是因为他总是那个在你伤病的时候、在你孤独的时候、在你难过的时候陪伴你和照顾你的人,他也是那个在你陷入危险时能帮助你,保护你,救援你,掩护你的人。如果没有他在你身边,你的那一生一定会艰难很多。我答应父亲要为你做到的事情,实际上,因为你的推拒和刻意隔离,我真正做到的,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是吴顺,在替我们全家人做到。 如果没有他,你能完成你的理想吗?我不知道。 你从来没有把吴顺当成过仆人来看待,而吴顺也很少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他更像是一个崇拜你,爱戴你,追随你的亲弟弟,更像是你最知心最真挚的好朋友。 如果说,你是上天选出来结束这场战争的不二人选,那么,吴顺就是上天选出来,特别来帮你的。 (二) 你是在清川期间认识吴顺的。事实上,他是你12岁的时候在清川附近的集镇上捡回来的。 你12岁时的冬天,随师兄们下山,去清川的集镇上采购一些生活用品,返回的时候,在一个街角遇到了倒在地上几乎冻僵的吴顺。当时他还不满11岁,衣不蔽体,全身烂肉流脓,倒在雪地里人事不省。你的马差一点踩到他的身上。一开始你以为他死了,摸了一下,发现还有微弱的脉搏,于是把他带回了清川。 他在那里躺了差不多一个月才被救转过来。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你。 你让他睡着你的床,穿你的衣服,盖你的被子。 你彻夜守护着他,你给他喂药喂饭,你扶着他下地行走。 吴顺到了清川之后,始终都没有说过话。你们以为他是哑巴。 但两个月之后,有一天的早上,你忽然被什么动静惊醒过来,你看到吴顺直挺挺地跪在你的眼前。 你吓了一跳,坐了起来。 吴顺动作猛烈地朝你叩了三个响头,然后用生硬的汉话对你叫了一声:“主人!” 你惊讶得站了起来。你惊喜地说:“原来你是会说话的啊!” (三) 就在那天,吴顺用不地道的汉话告诉了你他的身世。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只知道自己是在婴儿的时候,跟随父母一起被勿吉人掳到草原上去的。他从记事的时候就已经不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了,他不知道父母姓甚名谁,也不知道父母是生是死,不知道他们流落到了何方。 他从记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勿吉人的一个童奴了,每日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 他伺候的将领根本不拿他当人看待,抬腿就踢,动手就打,三天两头被打得遍体鳞伤,吃的都是比牛羊还差的东西,做的都是最苦最累的事情,他觉得这样的苦日子实在是无法忍受了。所以他决定逃跑。 有一次,有个来自西域的商队经过勿吉人的草原去汉地贸易,为让勿吉人放行,商队的首领带了不少礼物前来见勿吉人的头领。 他抓住这个机会藏在一匹骆驼的肚子下面跟随商队离开了勿吉人的营地。 商队的头领在走出100里后发现了他,然后他就成为了商队头领的童奴。 商队到达汉地后,商队头领在拜会当地官吏的时候,把他作为一件礼物送给了当地的一个小官。 他又变成了一个小官奴,过的日子和以前在勿吉人手下并没有多大不同。不过他学会了说一些汉话,也逐渐习惯了汉人的生活方式。 在他9岁的时候,他的主官因事获罪被抄没了家产,他作为一种家庭财产也被重新分配,此后多次辗转于豪门,身份一直都是童奴。 你遇到他的那年,他参与搬运了一些路倒的尸体之后,得上了一种皮肤病,全身溃烂脓肿,头发也都掉光了,脏臭难闻。 管理官奴的小吏深恐他传染到自己,看着他病势沉重了,就把他赶到了大街上。 他又病又饿又冷又累,走出去一段路就昏死过去。 如果没有你救了他,他那次一定死了。 你是他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友善地对待他的人。从那一刻起,他就下定了终身追随你的决心。 你怜悯他的身世,你写了一封信向父亲禀明此事,得到父亲的许可后,吴顺就从此成为你在清川的贴身仆人和陪学书童。 你们是一起在清川成长起来的。 在清川期间,你们一直都是同吃同住,经常同榻而眠,诸事不避。 吴顺一直陪伴你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跟随你参加了最后一次战斗,并且在最后的战斗中给了你最后的帮助。 在你们双双阵亡的那次战斗中,他在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刻,都还在竭力护卫着你。 他是在非常清楚你此去必死无疑的情况下坚决要求主动追随的。 他真正做到了和你同生共死。 因为他死亡的时候其状惨烈,所以,最后也没法收敛到他的尸体。他最后也陪着你一起曝尸荒野了。 吴顺死的时候,年仅24岁。和你一样,他终身未婚,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留下。 第两百二十四章 劝告 (一) 元宵节后的第二天。天阴了。晚饭后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正准备把你冬天穿的披风上的花样绣完,却听到门外有人说话:“小姐,开开门。有要紧的话要对小姐说。” 我打开门,看到吴顺站在那里。 我惊讶道:“顺子?什么要紧的事情?都这么晚了。” 吴顺扑通一声就跪倒了。他直直地跪在那里。 他叩头道:“求小姐无论如何要去劝劝他。别人说都没有用。” 我大吃一惊。我伸手拉他。但他就像一座铁塔一样,怎么也拉不动。 我说:“顺子,你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你先进来,再详细说吧。” “小姐,真的不能让他再这样冒险了!”吴顺说,“他这是在刀尖上行走!只要有一次运气没有这么好,他就没命了!” 吴顺说:“好运气不会永远都在。如果他一直这样做,总有一天会出事的。” 他说:“一路上我都在劝他,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舅老爷的话,估计也没有多大用处。只有小姐去劝他,他才能听得进去。” (二) 我很感谢吴顺在那天晚上来见了我。 他和我说了很多你在战争中的事情。在后来漫长的孤单岁月中,他所说的这些故事都一直是我反复缅想你的重要内容。我从心底里感谢他让我能够更多地了解你的一生。 那天晚上,他对我说了蒙吉纳的长枪在你咽喉上刺出的血点,说了你被打断肋骨的那一拳,说了你因为伤痛无法自己脱下甲胄,说了你在战斗中突发的头痛,说了敌人对你的追杀和那些神秘无解的死亡,说了你在丹巴沙漠中艰苦卓绝的一天,说了你背上的刀伤,说了你额头上伤痕的来历。 吴顺说,你能够每次都活着回来,靠的是惊人的好运气和奇迹。就比如你这次额头上的那道伤痕,若是勿吉人的刀锋再向前一点点,后果就不堪设想。 吴顺说,他常常感觉到有时候你简直就是故意的。你简直就是故意地要一直冲到死神的鼻子底下,看看他到底会不会抓住你。他觉得你有时候有一种想要挑战死神的冲动。你根本就是蓄意地要表现你对死亡的高度蔑视。你很多次都是因为别人绝对想不到你会故意找死才会大难不死的。 比如你背对敌军策马回归自己队伍,那完全就是在挑战和赌博敌人敢不敢在刚刚目睹过你完美的杀戮风暴之后向你放箭,你这个完全无视死亡的姿态反而令敌人不能行动,因为他们本能地无法相信,你敢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情况下把后背送给他们作为标靶。 吴顺觉得,你已经不止是在打仗了。你根本就是在刺激敌人过来杀你。你不断地刺激他们,想要让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发狂。他对此非常担心。 他说,如果你一直这样铤而走险,总有一天会发生意外的。 他认为只有我能去劝说你,停止这样的过度冒险。 他求我不能对这种情况坐视不理,若我什么都不做,将来会后悔的。 (三) 听了吴顺的话后,我心里很痛惜你。 我站在那里,良久没有说话。 吴顺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他说:“小姐会去劝说他吗?” 我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说:“不。” 看着吴顺惊讶且失望的表情。我说:“顺子,你跟了哥哥这么久,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他做的事情都有他的道理。他决不是一个盲目鲁莽的人。” 我说:“若他决定要去进行这样冒险,一定是他认为必须做这样的冒险,才能达成他心中的目标。” 我说:“我一介女流,外面的事情不太明白,不能测知他这样冒险究竟是什么目的,也许他的目的要在很久以后才会让人明白吧。” 我说:“我也不能帮到他什么。我所能做的,就是相信他,不去扰乱他,不要成为他额外的负担,让他能够全力以赴去实现心里的想法。” 吴顺一听就着急了。他说:“那,难道就这么看着他一直冒险,什么也不做吗?要是出事怎么办呢?” 我说:“虽然我不会去对他说什么,但我也知道怎样才能劝到他。” 吴顺迷惑地说:“不对他说,怎么劝呢?” 我看着吴顺。我说:“顺子,你害怕不害怕他知道你今晚来找过我?” 吴顺说:“当然怕!他要知道我私下对小姐饶舌,说了这么多” 我说:“若顺子害怕,那就没有办法劝到他了。” 吴顺听了立刻说:“只要能够劝到他,我什么都不怕!” 我说:“那好。你从这里出去,就直接去见他。你看到他就告诉他,你刚刚到过我这里,和我说了上面的这些话。” 我说:“你要把你对我说过的所有的话,一字不漏地都告诉他。一字不漏!和我听到的完全一样。” 吴顺惊讶道:“啊?那,然后呢?” 我说:“他听后必然问你,小姐说了什么。你就把我此时对你说的话,让你做的事情,也都一字不漏地告诉他。” 吴顺挠挠头,说:“就这样?还有吗?” 我说:“这样就可以了。这样就可以劝到他了。” 吴顺又一次挠挠头,想不明白其中是什么道理。 我说:“你就让他知道,我已经知道了他所有危险的事情,就可以劝住他了。” 我说:“他会了解,此时此刻我听了这些事情之后,心里的难过。为了不让我心里再这么难过,他从此,就会多少注意一点了。” 吴顺再次挠挠头,说:“能管用?” 我点头,说:“能管用。” (四) 吴顺将信将疑地离开了。他从我这里出去,果然就直接去了你的书房见你。 你从总兵府带了一堆军情公文回来,正在书案旁举烛埋头看公文写批复。看着吴顺迟疑不决地走进来。你一边写字一边说:“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有事情就痛快说。” 吴顺硬着头皮,照我刚才所教他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全部说了一遍。然后他就心里发虚地站在那里,等着你的责罚。 你听了以后,抬起头来。你看着燃烧着的灯花。 然后,你说:“没有人能比她更了解我的了。” 你对吴顺说:“你下次再去告密的时候,顺便也告诉小姐,说我想要达到的目的,现在算是已经达到了,我以后不会再那样过分冒险了。” 你说:“我会小心自己。我说到做到。请她放心。” 吴顺听了,又惊又喜地呆立在那里,简直不能相信事情竟然会如此顺利! 你看着吴顺立在那里发呆。 你说:“还不快去睡觉。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处罚你。” (五)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走廊上遇到了。我们面对面地站着。 你说:“睡得好吗?” 我说:“你会做到吗?” 你说:“我会。我都明白。不要担心。” 我说:“为什么要这样再三地刺激勿吉人来杀你?” “因为,当他们一心想着要杀我的时候,他们的注意力就不会在警戒自身的安全上了。”你说:“那时,我才会有机会,去杀掉必须要杀掉的人。” 我说:“你想杀谁?” 你说:“你的杀父仇人,勿吉人的汗王。” 我看着你。头脑中再次回想起那天在打谷场的情景。 你说:“他要为让你变成孤儿,让这么多人痛失亲人,付出代价。” 你说:“虽然报应来得晚了一点,但是,他逃不掉。” 你说:“但是,在杀他之前,我还要做完一件重要的事情。” 我说:“什么事?危险吗?” 你说:“不太危险。但也不太容易。” 我说:“是什么呢?” 你说:“琴儿。在结束这场战争之前,我还要为天下人,找一个贤明的君王。一个能够开创太平、维护太平的君王。” 我说:“君王?不是现在的汉王陛下吗?” 你摇头。 我说:“是谁呀?” 你说:“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他马上就会给我们送来礼物,而且是非常贵重的。” 我说:“我们?还有我吗?” 你点头。你说:“对。还有你。” “可恨我不是男人,在所有的这些事情上,都没有办法帮到你。”我说。 你摇头。你说:“不。琴儿,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像你这样地帮到我了。” 我心里跳了一下。 我看着你,猜测着你话里的意思。 但是,你并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了。 第两百二十五章 无定河 (一) 元宵节后的第五天,是舅妈的生日。 为了给舅妈庆贺生日,也为了庆祝你的平安归来,舅舅决定请关内一个有名的歌舞伎班子来府邸表演。舅舅向孙湛明等将领的家眷也发出了邀请。 一时内院人头济济,热闹非凡。家里的仆役都忙得不亦乐乎。 真是好久没有过这样喜庆热闹的事情了,喜庆热闹得有些不太真实。我不由得想起了姨娘上次做生日的情况,还有当天景云挥拳打你的事情。从那以后,发生了好多的事情啊。现在,姨娘、景云、孙大夫,还有父亲,这些当时的人,竟然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就变得黯淡起来。给舅妈拜寿,和来家里看表演的诸将女眷打过招呼、寒暄已毕,我坐在台下看了一下表演,表演是很精彩的,但我心里很不好受。看了一会儿,见你没有出现,我也就找了个由头,离开了戏台。 我问了一下家中的仆役,知道你和舅舅说过了,外面有点事情要处理下,就不过来看戏了,晚上再来给舅妈拜寿。 我问仆役可知道你在哪里。仆役说,你还在家里的书楼上,正和傅天亮及张保商议事情。 我心里想着不要去打扰你们,可是,不知不觉,脚步却已经走到了书楼的附近。 我走到书楼边的时候,正看到傅天亮和张保从楼上告辞下来。 他们看到我,对我施礼。 傅天亮说:“大将军现在一个人在楼上,没有外客了,小姐放心上去吧。” 我道谢。看着他们离开,我便向楼上而来。 (二) 你正在书楼的窗口,手持一盏温热的茶,看着楼下的风景。 见到我上来,你回过身来。 我说:“事情都办完了,怎么不去园子里看表演呢,一个人在这儿?” 你说:“在这儿也是看表演啊。这天、这地、这风、这树,还有下面的所有人、所有事,每天每天都在给我们表演,表演世界的运转,表演穷通的规律,表演种种生命的情态。好大一出戏。” 你说:“琴儿,你呢?怎么也没去园子里看表演?” 我说:“本来我去了的。到那儿没看见你。没有你在的戏,不管演的是什么,都不足一观。” 你说:“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说:“因为你刚刚在想要我来。你心里起了想我的念头,我就会出现。” 你笑笑。你问:“他们在台上演什么?” 我说:“演最近在关内口碑很好的歌舞《无定河》,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说的是一个妇人,日夜思念在前方战斗的夫君,想着战争结束,他胜利凯旋后,和他团聚后的种种快乐,想着未来的美满生活,她完全不知道,就在此时此刻,她的夫君已经在战场上阵亡了,变成了无定河边的一具无名尸身,将来还会在那里变成一具无法辨认身份的无主白骨。” 你听了,就不说话。 我看着你。我们沉默地并肩坐着。 (三) 良久,你说:“有时候,戏如人生。” 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说:“我没看过这歌舞。” 我说:“我看过。” 你说:“后来,那春闺里的人怎么面对夫君的噩耗呢?” 我说:“不知道。这段表演只展现了她得知噩耗时的彻骨悲痛,并没说后来她怎样了。” 我说:“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应该怎样。” 你看着我。你说:“如果你是她,你会怎样?” 我说:“彼此深爱的人,这样的时候,不是应该誓愿生死相随的吗?” 你摇头。你说:“不是。不是那样。” 你说:“我以前的想法,也和你一样。可现在,在战场上看着那么多的生命转瞬消失,我觉得那样做,是不对的。” 你说:“活着的人,应该用生命去饶益到所有生死中的人、所有身不由己的人,而不应该把它浪费在白白死去上。不应该为了内心的痛苦而去殉葬。” 你说:“即使是妇人,也不应该这样懦弱。” 你说:“我们应该去承担起内心的痛苦,去战胜它,去转化它,去平息它,而不应该,任由它做我们的主人。” 你说:“即使妇人比较脆弱,但内心也可以同样的坚强。我们,不能看轻自己内心的力量。” 我看着你。我说:“这是你希望于我的吧。” 你说:“是的。琴儿。” 我说:“不!我不要。我不要你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 你说:“琴儿,这里面,我们的身体里面,本来就是白骨。在哪里显露出来,都是一样的。在无定河的荒野里也罢,在香闺的暖床上也罢,它早晚都会一样地显露出来。” (四) 你站了起来。你朝我走了过来。你拉住我的手。 我说:“做什么?” 你说:“我们去园子里看表演吧。” 我说:“你不是不去看的吗?” 你说:“听你说了内容,突然感兴趣起来了。” 我说:“我不喜欢看这种内容的歌舞。” 你说:“我陪你去看。” 你说:“不管情节我们喜欢不喜欢,接受不接受,那都只是戏,都并不是真的。” 我站着不动。 你看着我,笑了一笑。你说:“你刚刚不是说,没有我的戏,不足一观吗?现在,我准备去上场了,你要来看吗?” 我看着你。你再次说:“真的不要和我一起吗?在我变成无定河边的” 我打断你,我说:“好吧。我们回去看表演吧。” 你笑了笑。你说:“我们走吧。” (五) 我们回到园子里。 我陪着你过去向舅妈拜寿,又和女宾们打了招呼。 我们在台前坐下来。 舅舅回头看我们。舅舅看着你,说:“不是说有事不来看了吗?” 你说:“事情办完了。听琴儿说了戏的内容,忽然有了好奇心,想来看看,那春闺里的人,如何处理这样的悲恸,想来看看,白骨之后的世界。” 我低下头。 我们一起看表演。 看了一会儿,我实在忍受不了那悲痛欲绝的情节和女主角如泣如诉的悲声咏叹,感同身受之下,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我低头用手绢拭泪。 你从侧面看着我。你说:“哭了?” 我扭过头去,不看你。 你说:“台上,那只是表演。那演员,其实,都是没事的。” (六) 无定河在历史上实有其河。 《栈云峡雨日记》记载:卢沟一曰浑河,又曰黑水河。盖挟雁门、云中、应州诸水,穿西山而来,又东至永清朱家庄,汇于东淀。 其上流束于山峡,势尤迅疾,既出山,地平土松,余势所激,迁徙无常。 元时称小黄河,康熙中疏浚,赐名永定河。 古所谓无定河、桑干河皆是。 贾岛诗云:“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无定河,它的名字道出了这条河的灵魂——河道无定、清浊无定、水量无定,更重要的是,河畔的历史诡谲变幻,争战无常。 漫漫黄沙,青柳依依,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这条河流连在了一起,难以说明其真实的身份。 或许,这便是属于无定河的独有气质。 第两百二十六章 骏马 (一) 上元节过后第七天,北汉王刘申派来的使臣抵达了燕塘关。 他带来了刘申的一封亲笔信和亲自特别为你挑选的礼物。 刘申在信中说,本应在去年秋天就前来赴约,无奈他突然生了一场大病,至今都没有痊愈。秋天的时候,他曾经想先派一个使臣过来,但又怕你误会为轻慢,而且当时他认为自己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所以还是想等病好了再亲来拜访,没想到一直病到如今。 刘申说,眼看着再拖延下去就有失约嫌疑了,无奈之下,只好还是派一个使臣过来,先转达他的感谢和仰慕之情,并约你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前往岭南十镇和北汉辖地接壤处的金风寨见面。他无论病好还是不好,都会届时在那里恭候你的大驾。 刘申说的话,有一部分是真的。 自从上次微服私访,亲探你的虚实之后,他回到运州不久,他的母亲汪太淑妃就生病了。刘申是孝子,日夜侍奉母亲,没有办法再远行来会见你。 他母亲病了经月才痊愈,但刘申却在侍疾的过程中被传染到了,加上劳累,他也病倒了。因为那年天气冷得特别快、特别早,不利康复,他这一病就拖到快要年关了。 刘申在信的末尾说,为表达对你多次配合北汉军抵抗勿吉人入侵的谢意,答谢你的献俘厚礼,也为表达对自己姗姗来迟不能及时赴约的歉意,特随使臣带来一批薄礼,希望你能喜欢。 (二) 刘申所送的礼物表明他是一个非常了解你的人。 他送给你的是:七匹血统纯正的阿拉伯马! 你一见到这七匹神采飞扬的千里良骥,就明白刘申在你身上下了空前的重注,志在必得。 这七匹马皆是至少有400年以上纯正封闭血统的马中皇族,头短颈长,鬐甲高而丰实,背腰短而有力,尻长,尾础高,体形极其匀称优美,四肢肌腱发达,运步弹性极佳,气质敏锐而温顺。每一匹都至少价值百万金,拥有其中任何一匹,都足以让一个帝王感到自豪。 这样贵重的礼物,即使是各国皇帝之间互相馈赠,也都是一种极高敬意的表示了。 你顿时就明白,刘申有了和你合作打天下,然后与你共有天下的心意。 他通过这七匹绝世神驹向你表明,在他的心目中,他是按照君王的礼节来对待你的,而不是把你混同与一般的割据诸侯。 另外,他一次就能拿出七匹神驹来送人,也是向你展示他的实力、他的胸襟和他的志向。 你收下了这笔重礼。 事实上,要拒绝这七匹宝马也实在是太困难了。在历次的战斗中,你一直都觉得马的速度达不到你战斗的要求。你一直都在渴望获得一匹能和你的闪电速度相匹配的骏马。 刘申真是太懂得对什么人送什么礼物才能打动他了。 这批礼物真是送到你的心坎上了。 但是,名贵的东西,往往都是难侍弄的。 刘申随使臣还派过来几名马官,专门负责教会你的人如何伺候这些名贵的马,如何调教它们适应你的骑乘,想得真是非常的体贴周到。 你不欲独享这七匹宝马。你把其中的五匹马分赠给了舅舅、孙湛明、傅天亮、孙浩成和张保。你自己留用了一匹。 最后的一匹,你考虑了一下,决定把它送给我。 (三) 你见过使臣,收下礼物后,便回来带我去看这七匹骏马。 你说让我选一匹喜欢的给自己,再选一匹喜欢的给你骑,其他的,你就随机送给大家了。 我在七匹马前面走了几个来回,实在难以取舍,它们每一匹都如此高贵、如此漂亮,就算是我这样不懂马的人,也看得心神摇荡,不能自已。 最后,我挑了一匹白色的马给你。 这匹马是七匹马中最高大的,脖颈非常修长,鬃毛和尾巴临风飞舞的样子真是有如天马下凡,步态轻巧灵活,极有灵性,我给它取名叫月光。 你也很喜欢这个名字,从此,它就成了你的固定坐骑,陪伴着你,直到你阵亡。 帮你挑完之后,我就不再挑了。 我坚决辞谢说,这么名贵的马应该让战斗的人骑乘,我骑术不佳,骑着太浪费了,委屈了这么好的马。 听了我的推辞,你还没有说话,在旁边伺候的一位年轻英俊的北汉马官便跪下道:“夫人想是不太了解这些马,它们热情近人,善解人意,不仅合适做战马,做高贵女人的乘用马也非常合适。” 那马官说:“西域各国公主出嫁的时候,王族一般都会陪嫁这样的好马,载着她前往夫家参加婚礼。” 你看着这个自作主张插言的马官。 在你的注视之下,他低头伏地说:“小人唐突无礼,大将军见谅。” 你又看了他一会儿。 你说:“没关系。这也正是我想要说的。你起来吧。” 你对那马官说:“既然你这么懂马,不如,就请你帮她选一匹最合适的吧。” 马官低头说:“小人不敢再次唐突。” 你说:“身为马官,你的专长不就是善识善用千里马吗?不用其所长,不是太委屈自己了?请放心选吧。” 马官说:“是。”他站起来。我感觉到他的目光长时间地落在我腰间的那块白色玉佩上。 他觉察到我发觉了他的注视,便移开目光,在群马中挑了一下,他选了其中一匹赤红色的年岁最小的马。 这匹马他果然选得很好,细看之下,小马长着一对小巧的耳朵、一双长有浓密睫毛的大眼睛、有大而圆的颔和小小的鼻孔,眼神机敏热情,果然是让人越看越喜欢。 我走近这匹马。 我伸手抚摸着它的鬃毛,它的皮肤闪闪发亮,就像是跳荡着的火焰。 它轻轻地喷了一下鼻。它侧过头来,天真无邪地用大眼睛看着我。 它看着我的脸,它对我头上的花钿很有兴趣,然后它又很喜欢我裙子上的小花朵,它试图去吃那些花朵。它甚至都要把我的裙边吃到嘴里去了。 我叫了一声:“哎呀!” 我尴尬地把裙裾从它恋恋不舍的咀嚼中拔了出來。 我提着裙裾,后退了一步。那小马伸长脖子用嘴追着我。 我躲闪在你背后。 你忍不住笑了一下。你伸手拉住了它。你说:“窈窕淑女,良驹亦求。” 你说:“它可真是太合适你了。” 我红着脸咬了咬嘴唇。 你对那马官说:“这马还小,活泼顽皮。明天你带她骑一下,让她适应一下,也调教下那马,让它懂得要守的新规矩。” 马官行礼称是。 (四) 然后,你走到月光的面前。 你看着月光的时候,月光也定睛看着你。你们互相审视了一会儿,显然互相都非常满意。 月光伸过头来,用嘴唇寻找着你的手。 当它用额头轻轻触着你的时候,你的眼睛熠熠闪光。 我听到你血管里的汹涌沸腾。 果然,你说:“这马太完美了,我要试骑一下它。就现在。” 你骑上了月光。 几个马官连忙打开马厩的大门。 你拉住缰绳,带着月光原地几个小转身垫步。 你看上去就要策马冲出马厩了。你忽然回过头来。你对我说:“琴儿,你也来吧。” 你向我伸出手。我抓住你的手。我就坐在你身前了。你的臂膀围绕着我。你一带缰绳,身体稍稍前倾,月光立刻明白了你的意思。 月光的起步速度异常惊人,让所有的汉地战马立刻相形见绌! 它开始奔跑的第一步就迈到了两丈之远! 我们就像骑着一朵悬浮在空气中的白云一样,一下子就从马厩里飘出去了。 就在这时,我隐约感到,马厩里有一道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盯在我的后背上。 但在兴奋陶醉的感觉中,我很快就忽略了它。 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两百二十七章 飞驰 (一) 世界飞速地向身后掠去。花草树木的面目变得动荡而模糊,它们如梦如幻地在眼前消逝,隐没在某个越来越远的灰暗空间里。 我坐在你的身前,被你的臂弯所环绕,以流光的速度在时间里穿梭越过,和你一起奔向未知的将来。 在风驰电挚的速度下,在你的臂弯中,我感觉生命从来没有这样圆满、真实和丰富过。 我感觉自己空前广阔,也空前深远,所有的限制都冰消雪融,所有的藩篱都遁迹隐形。 我觉得在一切方向上和一切时间里都已抵达那个最后的终点。 没有任何欲望兴起,也没有任何遗憾残留。 花枝春满,天心月圆。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二) 我们一路飞驰,跑出了关城,跑过了田野,跑过了树林,跑上了一座小山丘。 我们在山丘的顶上停了下来。你把我放下马背。 你牵着月光的缰绳,和我并肩站在山丘上。 这时候,已经快到黄昏时分了。 一轮红日,正逐渐地向燕塘关高大的城墙后沉没下去。 山丘下,四周的田野寂静无声,只有微风掠过原野。 整个世界彷佛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还有那么美丽飘逸的月光。 你转过脸来,你在万道霞光中注视着我。 我感觉你的眼神与从前任何时候都不相同。有一些我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让我觉得温暖,又觉得晕眩的东西。 你之前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 你的眼光落在我的额头上,眼睛上,脸上,嘴唇上。 你看得我心慌意乱,看得我不知所措,看得我全身发软,看得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在你的注视下慌乱起来,全身因为紧张而发热。 我低下了眼帘,感觉好像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将会发生。 我喜欢你这样看着我。我舍不得你把目光移开去。 我们就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地站着,无声地站了好一会儿。 我听到你喃喃地说:“琴儿。” 我一阵颤栗,更深地低下头去。 你的目光全神贯注地落在我的嘴唇上。 我身不由己地闭上了眼睛。 有一刻,我觉得你马上就要俯身过来亲吻我了。 我觉得你的灵魂都已经离开你的身体向我伸展过来了。 我甚至都能感觉到你靠近我身体的紧张呼吸和你皮肤的温度了。 我满怀期待地等着你的嘴唇的接触。 我渴望成为你的女人。我天生就该是你的女人。 可就在这时候,太阳沉下去了,光线一下子黯淡了下来。 你好像被惊醒了。你心里的火苗摇曳了几下,也冷却下去了。 我睁开眼睛,我看到你退后了一步。你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你拉近月光。你回避着我的目光。 你说:“天快要黑了。城门要关闭了。我们回去吧。” (三) 那天,在返回的路上,我们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出城时那种飞行的美妙感觉,再也找不到了。 我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不祥之感。一种我自己也不愿意深想,更加不愿意相信的不祥之感。 虽然同样地处在你的臂弯当中,但我感到了莫名的恐惧。【ㄨ】 不知道先皇终其一生是否相信过这一点。 在那一生之中,我从来都没有成为过你的女人。 除了若干次的拥抱和最后的亲吻,你没有触碰过我。 你不能让我成为你的女人,因为你要把寿命留给天下人。 你也不想给我更为特别的记忆,以免我以后长久地不能忘记你。 (四) “无论在哪个国家的黄昏,晚霞都是我的伤痕。” “我没有别的魔法。我只会这样写着。每当我这样写着。你就会和我一起活着。在这样的深远相融中,时间是不存在的,也无从发挥作用。” (五) 我们回到了舅舅的府邸前。 你把我从马上放了下来。我站在你马前。我们彼此看着。 你说:“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想说什么?” 我说:“突然想问问哥哥,什么叫做誓言?” 你说:“誓言,就是承诺将会去做。” 我说:“为什么世间会有那么多被背叛的誓言?” 你深呼吸了一下。你说:“能够被背叛的,就不是真正的誓言。” 你说:“真正的誓言,是不会被背叛的。” (六) 你点燃了新的蜡烛。你独自跪在总兵府的小灵堂里。你面对着你父母亲和我父母亲的牌位。你的影子投映在地上,也投映在墙上。你朝着两家父母的牌位跪拜了下去。你久久地跪在那里。 “父母亲,陈伯父,太夫人,请指引我,请告诉我,我将要对她做的,到底对不对?如果我做错了,到底该怎样才是对的呢?如果我没有做错,那为何我的心,会这样地疼痛呢?难道,做正确的事情,都需要从心的荆棘上踩过去的吗?”你默祷。 你在心里发问:“谁能告诉我,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 (七) 舅舅的府邸。 我带着侍女们给你做好了睡前的种种准备,烧好了热水,给你铺好了床,安置好枕头,准备好了你夜间醒来可能想要喝的温水,放在保暖的地方,帮你换了新的蜡烛。 我等待着你从总兵府回来。 我在心里想,也许,你回来以后会给我一个解释,解释今天戛然而止的那个动作,那种眼光。 可是我等了很久,你一直都没有从总兵府那边回来。 眼看着快到三更了,我忍不住带着侍女沿着那条通道,来到总兵府的入口处。 站岗的卫兵们依然还在恪尽职守。 “卫兵兄弟。大将军还没有出来吗?”我问。 “没有。小姐。大将军还在府里,没有出来,没有经过这儿。”卫兵回答。 “你们知道大将军在那边做什么吗?处理事情吗?都很晚了。平日这时候他都早回来了。有紧急的事情发生吗?” “好像没有紧急的事情发生。换岗的兄弟说,大将军试骑新马回来后,就一个人待在小灵堂里。已经进去很久了。一直都没有出来过。” 我听了,不由得一阵心痛。 我在心里对你说:“如果遵守我们之间誓言,让你这么难过的话,那你就背叛它吧。可是,背叛了那个誓言,你就会不难过了吗?” “把我推得远远的,与我疏远隔绝,你就能不难过了吗?” “亲爱的你,你为何要这样,让我们都陷于各自的难过?” 第两百二十八章 功力恢复 总兵府后院。院门紧闭。卫兵在门前把守。 总兵府的后院,是整个建筑中最僻静的地方。因为总兵是武职,这里并没有建成文官官邸中规制的后花园,而是安排了一个小小的练武场。有个室外的小坪,四周摆放着各种兵器,还有几间房屋,供下雨天习武之用。在中轴线上的那间房子最大,里面是个小型的练功房,也摆着各种兵器。此刻,这房间的门也紧闭着。 你和傅天亮在房间里。 在他的帮助下,你想要看看自己金钟罩的功力,是否已经得到了恢复,检验一下,自己对于师祖所传内力的使用,是否已经可以得心应手。 你们在蒲团上对面而坐,各自垂目调息。 不一会儿,傅天亮就感觉到对面有一种暖暖的气流向自己包围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你的胸前出现了一朵金色的光团。 傅天亮的心情有点激动。他还没有看到过传说中的宗门绝学金钟罩究竟是什么样子。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屏声息气,生怕惊扰到你。 他看到那金色的光团开始慢慢旋转,并由一团边缘朦胧的光团,逐渐变成了一个轮廓清晰的光圈。然后,慢慢地,在这个光圈的内部,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旋转着的太极鱼图案。 傅天亮惊喜地看着你胸前的这个图案。 这个图案越来越清晰,然后,突然之间,就金光大盛。整个总兵府的后院,所有的树冠和屋瓦瞬间都染上了一层金色。金色的光波从你胸前的太极鱼光圈中发散出来,笼罩了你的整个身体,并且光芒辐射到整个后院。光波继续向外扩散,慢慢地,总兵府前面的几进院落,也被金光所覆盖了。 虽然重门紧锁,听不到外面的声音,但是傅天亮可以想象,外面院落里的士兵们,将会带着怎样的表情在看着这神奇的金光,可以想象金光环绕着每个人身体轮廓,出现在每个人的指间和眼眸的情形。 “上天,原来传说都是真的。本宗的金钟罩,真的就是传说中所描绘的那样。”傅天亮在心里不由得惊叹。 他满怀敬慕地看着你金光笼罩的身体。 这时,你说:“师兄,开始吧。” 傅天亮从惊讶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向你拱手抱拳,说:“大将军恕罪,我开始攻击了。” 他从兵器架上,选择了一把大马士革精钢打制的吉诺弯刀。他手持弯刀,开始绕着你走马步。他寻找着那金光的缝隙,希望找到一个缺口,可以对你发起攻击。然则,找了好一会儿,竟然找不到。 他只能选了个金光看上去相对稀疏黯淡点的地方,突然发起攻击。他举刀在你身后劈向你。 只听见当啷一声。他的刀仿佛砍到了一个无形的金属界面上,发出金属振动的声响。刀刃随之沿着一个弯曲的界面向旁边滑了下去,就好像是他一刀砍在了一个圆溜溜的金属球上。 傅天亮愣了一下,然后他又转换位置,再试验了好几次。 无论他从什么地方持刀砍你,你和他之间,除了那圈金色的光芒,明明没有任何可见的阻挡,但他的刀锋就是始终都无法接触到你! 傅天亮吃惊道:“原来真的刀枪不入!” 听到他这么说,你慢慢地收了功。院落里的金光重新被收敛回来,变回你胸前朦胧跳荡的光团。然后,它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在你的胸前闪烁了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你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傅天亮说:“刚刚光芒很强盛,而且稳定。你觉得怎么样?觉得疲倦吗?” 你说:“还好,只有一点点疲倦。” 傅天亮高兴道:“恭喜大将军。大将军的功力已经恢复了八九成了。” 你也觉得比较高兴。你拱手道:“这一切,都要感谢师祖师父的传功和救治,要感谢上苍的庇佑。” “给我看看那刀。”你说。 傅天亮呈上刚刚砍过光圈的马刀。 你把刀拿在手里,把刀刃迎着光线,来回转着看了一会儿。 傅天亮不解地看着你,说:“怎么?这刀有什么问题吗?” 你笑了笑,说:“没有问题。” 你伸出两个手指,拈住了薄薄的、蓝光流溢的刀刃。 你两个手指略略一用力。傅天亮看着那刀刃。 那刀刃上出现了一道裂纹,裂纹沿着你手指抓住的地方,向刀刃的上下两端迅速蔓延。 三五秒钟之后,整个刀身上,突然就布满了数百条细碎的裂纹。 傅天亮万分惊讶地看着那些细小的裂纹快速蔓延和扩大,并且互相连通,串成一片。然后,突然之间,整个大马士革精钢打造的刀身,就裂成了无数的碎片,哗啦一声地齐柄脱落,散落在地面上。 傅天亮这下真的被惊到了!他忍不住后退了两步,惊诧莫名地看着地面上的满地碎片。 他说:“喔!老天啊!” 你说:“非常足够了。就这样,就非常够用了。” 你说着,把手里的空刀柄,递还给傅天亮。 傅天亮接过刀柄,拿在手里看着。 你说:“多谢师兄帮忙。” 你说:“现在,可以开门了。师兄,我昨天和北汉王的马官说好,今天让他在驯马场教教琴儿试骑那匹小马。你这就替我护送琴儿去好了。” 傅天亮说:“是。” 你说:“要机警点,也要有分寸。师兄明白吗?” 傅天亮点头说:“明白。大将军放心。” 你点头。你说:“我和孙叔叔还有点事情要谈。你先去接小姐吧。她应该已经收拾好,在舅舅家里等待着出发了。” 你说完便打开门,向前面的院落走去。 傅天亮看着你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断掉刀身的刀柄。 这时,吴顺从前面走了过来,他对你附耳说了几句话,你点头,你指了指傅天亮,你就继续往前面去了。 傅天亮走到吴顺的身边。吴顺看着他手里的刀柄。 傅天亮惭愧地喃喃道:“我现在才真正知道,我是真的不配称为宗门入室子弟啊。” 他把手里的刀柄递给吴顺。 吴顺接过刀柄,看了看,咧嘴笑了笑,说:“这还不是最厉害的呢。” 傅天亮闻言又是一惊,说:“最厉害的,会是怎样?” 吴顺说:“最厉害的,你持刀的这条胳膊,乃至整个持刀的人,也会和刀身一样,连个渣,也剩不下。” 第两百二十九章 驯马官 (一) 我在傅天亮带领的卫队的护卫下,到达驯马场的时候,那个北汉来的年轻驯马官正在场地的中央等我。 他远远地看到我从马车上下来,便恭敬地跪倒向我行礼。 当他低头跪拜时,他的眼睛看着地面。 但在他身体里,还有另一双眼睛,目光炯炯地迎视着我的目光。 我向他走了过来。傅天亮带着卫兵守在驯马场的入口处。傅天亮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但却没有跟着我进来。 我自己穿着紧身的骑马装走向场地中央跪着的那北汉马官。 越走近他,我就越能感觉到他身体里的那道目光的炽热的温度。我再次感觉到他在专注地看着我腰间的白色玉佩。他很喜欢那玉佩吗?玉佩的确是很美丽。 我走到他身边,说:“起来吧。谢谢你昨天为我推荐马。” 马官恭敬地叩头后站了起来。他看着我,一时不能说话。 我说:“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他摇头说:“不是。只是,略有一会儿,有点无法呼吸。”他身体里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被骑马装紧裹着的青春正盛的身体。 我的脸有点微微发红了。 我回避着他身体里的目光。我说:“现在,可以开始教我了吗?” 他恭敬地说:“可以。请夫人上马。”他拉过马的缰绳。赤色小马灵动闪亮的大眼睛,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二) 我们先练习缓步走。 他用一根调马索挂在那匹骏马的口衔旁边,牵引着它在直径10米到15米的范围内,以他为圆心绕着走。他用手上的调教鞭控制着马的步伐与行进速度,以便我专心体验带动笼头的力度和幅度。 我就这样慢慢地围绕着他的身边策马缓行,好像月亮围绕着太阳运行。 他同时用马官恭顺的眼睛和男人惊叹的眼睛注视着我。 他的注视里面没有芒刺,没有侵略,没有掠夺,没有邪恶,没有尖利的刀片寒光闪动,没有居高临下的凌辱,也没有卑躬屈膝的逢迎。 他不远不近、不卑不亢地站在我的对面,用好奇、欣赏、赞美、友善、热情、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觉得应该找点话聊几句打破这种窘迫。 我说:“你是专门负责驯马的吗?” 他说:“小人是汉王的马官,只为汉王一人当差。” 我说:“汉王宫中一定骏马如云吧。” “有一些,并不太多。”马官答道。 我说:“可是汉王一次就送了我们七匹啊。” 他说:“汉王是倾囊而赠。” 他说:“夫人现在骑的这匹马,原是汉王给自己新买的坐骑。因为马的岁数还小,一直都没舍得骑它。”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的表情说明他说的是实情。 我说:“那汉王割爱时心里一定有所不舍吧。” 他说:“是。不过,汉王一定很高兴做了这件事情。” 我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它的新主人是夫人。” 我停住马。他低头道:“小人妄言了。” 我说:“你胆子很大。” 他再次谢罪说:“小人粗鄙,但知驭马,余事懵懂。请夫人饶恕。” 我笑了一下:“有话直说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看着我说:“小人谢夫人饶恕不罚。” (三) 我说:“马官,你很了解汉王吗?” 他说:“了解一些。” 我说:“汉王是不是一个好人?” 他说:“什么叫做好人呢?这个定义是因人而异的吧。依在下看来,汉王应该还是一个好人,但不知道会不会是夫人心目中的那种好人。” “关于汉王,夫人都知道些什么呢?”他问。 我说:“听说他不愿意服从自己的命运。” 他说:“那么,夫人怎么评价这种人呢?” 我说:“我觉得,他们都可以算是有勇气的人。但,更多的,他们都是值得悲悯的人。他们的内心都会很孤独吧。就像你们的汉王,不被父亲认可,不被兄弟友爱,在自己的家里遭人谋害。” 我说:“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和自己的家人为敌。那种滋味,会是很孤单的吧。不管白天如何度过,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孤单就会出来啃噬他们,让他们觉得内心空洞,无依无靠,让他们渴望安慰和陪伴。也许他们并不喜欢这种生活。但是,好像也没有可能选择其他的道路。” 他听了我的话。他站了下来。马再一次停了。他没有觉察。 我说:“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我这样说汉王,有点失礼了,是吗?” 他忙说:“没有。没有的。只是,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汉王。小人听了觉得很陌生罢了。” 我说:”我想,你们的汉王,需要一个人对他好,对他很好很好。不是为了他的权势,不是为了他的地位,不是为了他能够带来的利益,只是为了疼惜他内心的无助和孤单,而对他很好很好。“ 马官听了,便说:“夫人的心,真是很善良。” 我说:“这样谈论你们的汉王,还真是有点失礼妄言了。和大胆的人说话,就不知不觉地也放松了。” 我说:“随便说说而已,务请你回去以后,不要传这话了。你们的汉王有亲生母亲,也有很多女人,想必早已经有很多对他这样好的人了。” 他说:“是。小人绝不妄传夫人谈论汉王的话。” 他说:“小人保证,世界上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夫人说过的这些话。” 我说:“不传就好了。” (四) 试完缓步走后,我们又试了几圈小步跑和快跑。 赤色马果然非常机敏,学习得很快。到快步跑的时候,我和它已经彼此都接受和喜欢上了。我们配合得非常好。应该说,是马官对我、对马的引导和指点都非常到位,我们才能配合得这么默契。能够放松地享受骑着千里马的漂浮感,我显得非常惬意。 “夫人试骑了几圈,可喜欢这马吗?”马官问。 我说:“很喜欢啊。它很可爱。你选得很好。” “那,夫人就再骑几圈吧。”马官说。 我想了想,说:“算了,今天不骑了。彼此熟悉和接受是一个慢慢的过程,今天,就彼此有个好感,就足够了。” 马官说:“夫人所言极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他扶我下马,他的呼吸落在我的脖颈上。 他轻轻地持着我的手,让我落地站稳。 他迟疑了一下,把我的手恭敬地松开。 他说:“夫人的马骑得其实也很好了。大将军之前应该教过夫人。” 我说:“你骑得才好,教得更好。一会儿,傅将军会给你打赏。” 我说:“虽然也学过,但是闺阁之中,少有机会骑马,有段时间不练习,就又有点生疏了。” 马官说:“以后夫人还要常常骑一下这马,千里马都是不耐投闲置散的。” 我说:“好的。记住了。” 我说:““回去可以告诉你们的汉王,我会好好照顾他的马,不会辜负他的美意。” 马官说:“是。” (五) 再次迟疑了一下,马官行礼道:“夫人恕罪,可是,在下不知道怎样回禀汉王。” 我不明所指地看着他。 他说:“小人,该说,是什么人对汉王说了这番话呢?” 他说:“可不可以告诉小人,夫人是大将军的什么人?” 我再次感觉到他身体里的另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避开那目光,说:“就说是大将军的家人吧。” 当我转身离开的时候,那马官在后面跟随了一小步。 他在我身后说:“听人说,大将军并没有婚娶。” 我回头看着他。 我说:“作为一个马官,你问得太多了。” 我回到车上,带着那匹骏马返回宅邸时,远远看到这个马官还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离开的方向。 我在车上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放下车帘,隔断了他的目光。 (六) 傅天亮问:“小姐,我们现在护送你回住处吗?” 我说:“不。送我去总兵府。我有事情要见大将军。” 傅天亮说:“是。启程,去总兵府。” 护送我的马队跟在我的车后,一路车声粼粼、马蹄疾扬地奔向总兵府。 我在门口下车,问卫兵:“大将军在里面吗?” “在的。小姐。” “速去启禀大将军,我有要紧的事要马上见他。就现在。” (七) 你坐在桌前批公文。 你看着我带着面纱,穿着骑马装,从门口走了进来。 你说:“怎么就回来了?天色还早,还可以再骑一会儿啊。不好玩吗?” “我不会再去学骑马了。”我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再也不会去了。” 你偏头看着我,说:“怎么了?那马官对你无礼吗?还是骑马教得不好?” 我看了看左右,我沉默不语。 你放下笔,你示意左右退下。 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我说:“哥哥,他根本就不是马官!他才是汉王派来的真正的使者!那个正使,应该是冒牌的。” 你看着我:“从哪里知道?” 我说:“女人的直觉。他绝对不是一个马官。” 你平淡地说:“那又怎样?他若在教你骑马,不管他以前的身份是什么,他那时就是马官。” 我看着你。 我说:“你早就知道他不是马官了,是吧?你在马厩听他插言的那时候,就知道他不是马官了,对吧?“ 你说:“是的。我早就知道。比在马厩时更早。” 我不由得有点生气了。 我略带气恼地说:“究竟还有多少事情,是你知道而我不知道的?” 你沉默了一会儿。你说:“还有一件。” 你说:“其实他也不是汉王派来的使者。他就是汉王本人。他就是王长子,北汉王刘申。” 第二百三十章 张凤鸣 (一) 北汉使臣抵达燕塘关的第三天夜里,发生了一起未遂的刺杀事件。 刺杀的目标是你。而我全程都在刺杀的现场。 刘申的使者刚离开运州,密报就传到了南汉王廷。 刘言手下有个近臣叫做张凤鸣。此人虽是外戚出身,但却颇有政治眼光。他立刻看到了北汉刘申和你接近这件事情当中蕴藏的巨大危险。他从中嗅到了灭亡的味道。 他认为刘言应该当机立断,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而阻止这件事情最彻底的办法,就是除掉你。但是,派军队去剿灭你,那是不现实的,那会更快地促使你倒向刘申,而且新汉军战力强悍,一旦动武,胜负实难预料。 张凤鸣觉得,最经济和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暗杀你。 他向刘言提出了派遣死士潜入燕塘关刺杀你的计划。 但是,刘言对此摇摆不定。他担心刺杀不成,事情败露,反而招致你的报复。他尤其担心这样会把报复性的暗杀引向他自己。 张凤鸣知道刘言不是一个能断事的人,遂决定不等他的决断而自己行动。 张凤鸣的亲妹妹是刘言的宠妃。他自觉依仗着这一层的关系,如果一击得手,刘言必定会原谅他的擅自行动。于是,他以病假的名义离开了峒城,他随着自己招募来的一批死士一起参与了这次行动。 他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假扮商贾,绕道混入了燕塘关。 他招募的杀手也在几日内三三两两地陆续到达。 在你宴请北汉使臣的那天夜里,他们在西门附近的一家客栈集聚,分工布署了刺杀行动。 张凤鸣知道你是清流宗宗师的得意弟子,所以他一点也没有掉以轻心。 为确保成功,他们在所有的刀剑上全都用上了剧毒。只要有一个人有机会刺破你一点皮肤,你就必死无疑。 张凤鸣认为,凭他招募的这些人,配合得当,出其不意地攻击,一定有机会能刺破你的皮肤。 为确保一击成功,张凤鸣并没有立刻行动。 他带着几个人对你进行了秘密的跟踪和侦察。 侦察表明,张凤鸣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 你对自己的直觉、应变和观察能力一直都很有信心,对暗算这种事情一向不加防范。你认为这种风险一向都是由你带给别人的。你不认为有人能在刺杀你这件事情上得手。 所以,你在燕塘关内活动时,从来都是便服往来,从来不穿护身软甲,随身武器也就是一把佩剑而已,你也不喜欢前呼后拥,通常随身的只有三五个卫兵。你居住的那座府邸,防卫也并不严密。当时燕塘关内的军民关系很好,居民都很爱戴你,你把那府邸当成一个生活的地方,并没有把它变成一个戒备森严的堡垒。 张凤鸣的人观察到,你在府邸里经常都是一个人活动的,通常一个卫兵也不带,而且,你甚至连佩剑也常常不带。 更令人惊喜的是,他们观察到你一天数次地服药,午间和傍晚需要小睡,这表明你的身体状况似乎还是不大好。 为最后确定刺杀的地点,张凤鸣亲自潜入到舅舅的府邸来探查。他正好看到了晚饭后你一如往常那样地送我回住处去。我们说着话走在后面,前面只有一个丫鬟提着灯笼照路。张凤鸣从你看我的眼神中,发现了与刘言看他妹妹时相似的某种东西。他判断我是你钟爱的女人。这个发现让他狂喜。 张凤鸣觉得,他也许可以选择我们在一起的时机来下手。如果次日晚上,你再次这样送我回去,那就是最好的动手时机。他们可以通过攻击我来分散你的心神,牵制你的行动。万一不能损伤你,挟持我也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这可以帮助他们全身而退,平安离开燕塘关。 如果能绑架到我,张凤鸣认为,即使刺杀失败,应该也同样可以阻止到你和北汉的结盟。 但是,张凤鸣太不了解你了。你的自信和不加防范,是有充分理由的。那并不是你狂妄自大,目中无人的结果。 (二) 你的对面坐着三个人:孙湛明、孙浩成、徐在田。 你说:“有三件事要告诉你们:第一件,北汉王刘申来了,他此刻就在燕塘关;第二件,峒城汉王的人明天晚上准备刺杀我,阻止我和北汉王的见面;第三件,后天,我要拿下怀州。” “前两件事情,你们不要管。你们负责第三件事情。孙浩成,明天深夜你带2000人离开燕塘关,作为先锋偷袭怀州,派1500人佯攻南门,吸引敌军的注意力,你自己带500人去城郊一个多年前的码头,现在已经废弃不用了,叫作枫林渡口。那里有一条暗道,暗道约有两三人并肩而行那么宽,沿着这条暗道,可以长驱直入薛云飞的怀州节度使府邸,出现在薛云飞的书房里。你要从那条暗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杀入节度使府,活捉薛云飞,挟持他,令他派手下去打开怀州府的东门。” “孙总兵,请你率领本部人马随后出发增援孙浩成。你们到达后,从孙浩成打开的东门入关,用最快的速度夺取东门,然后夺取另外两门,全歼怀州守军,抓捕怀州的文武职官员。” “打开东门之后,孙浩成,你就从背后杀向南门,和你那1500人里应外合,攻破南门。然后配合孙总兵的部队,全城清剿和维护秩序。” “大家看这些地图。这些地图上标明了怀州府所有的城防要点,这张图是枫林渡口的暗道入口指示。吴顺去过怀州,暗道入口是他找到的。他一会儿会更详细地向你们解释这些图和作战方案。你们一起完善具体的作战步骤。” “徐先生,请你跟他们一起去,你负责辅佐孙叔叔处理好这次战斗的后勤保障和城破之后的善后,你要快速安抚百姓,让怀州百姓的生活最快恢复正常,之后就留在怀州,辅佐孙叔叔,代行政主官之责,处理好日常事务,收编愿意追随我们的文官和能吏,尽快让怀州融合成我们防区的一部分。” “我半个月之后会去怀州。你们在怀州等着我。” “为什么要突然攻占怀州?因为峒城的汉王胆敢派人刺杀我。这是对他的一个惩戒。此外,怀州得手后,燕塘关在北线作战时就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为什么我会知道枫林渡口有个暗道可以通到节度使府内?因为薛云飞大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不该请我去节度使府,不该请我观摩他的庭园设计,不该请我去书房茶叙。但是,他也做了生平最聪明的一件事情。因为他省了我此刻不少事情,缩短了战争的时间,减缓了战争的烈度,让我们攻打怀州时少死很多人,所以,他应该有他的那份奖赏。你们不要杀他,善待他全家,怀州城破后,他没有了使用价值,就把他和家人都放了。随他们去哪儿吧。” “为什么上一次攻占两县时,我们不乘胜追击,打下怀州?因为,我在生病。因为我们内部还缺乏整合。因为如果那次就强行打下怀州,对峒城汉王的刺激就太强烈了,他势必与我们全面冲突,我们也就没有时间为北线来年的战事做好种种准备。” “好了,各位还有疑问吗?没有的话,就立刻行动!” “记住,从离开燕塘关,到战斗结束,你们只有最多一昼夜的时间。必须在一昼夜之内以雷霆之势一举拿下怀州!让北汉王在燕塘关闻之色变,也让峒城汉王的整个朝廷都为之颤抖!” 第二百三十一章 称臣之心 (一) “张保,你暗中派人跟着汉王和他的人,不管他想做什么,去哪里,都不要干涉,就紧紧盯住他,报告给我他的行踪就可以了。另外,你务必保护好他。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能让他受到任何损伤。就算牺牲你所有的人,也绝对不能让任何人或者任何意外伤到他。” “大将军。”张保欲言又止。 你说:“有话请讲。” 张保思忖片刻,说:“大将军,既然这位汉王送上门来了,我们何不一举擒获了他,或者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干掉呢?这样,天下群雄当中,最厉害的那个,就被我们消灭了。除了北汉王,和勿吉汗王,天下各路势力,都是终难成器的。我们先扫除汉王,再攻灭勿吉汗王,扫平天下,就指日可待了。大将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此刻不动手,以后再想铲除他,就难得多了。” 你看了张保一眼。你说:“谁告诉你我要铲除北汉王呢?” 张保大惑不解,说:“难道大将军去救助望原,送厚礼给北汉王,不是要设下陷阱,引他来自投罗网吗?” 你摇头。 张保说:“难道大将军的理想不是荡平天下列强,一统江山吗?” 你摇头。 张保看着你。 你说:“不是。我的理想,是为天下人结束数百年的战乱,然后,送给他们,一个能奠定数百年太平之基的,贤明的、伟大的君王。” 张保说:“我们已经事实上脱离了两汉的控制,不再是任何人的属臣,大将军难道就无意自己来做这个奠定百年太平之基的君王吗?” 你摇头。 你说:“张保,你知道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能力是什么吗?” 张保问:“是什么?” 你说:“是明白自己能做到什么,不能做到什么,应该去做什么,而不应该去做什么。” 你说:“不是征服四海,令天下俯首,而是,随时随地,都有自知之明,不要非时非处地使用自己的才能。” 你说:“能够治天下的人,未必能够打天下。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二) ——“舅舅,明天晚上我要借您的府邸一用,女眷不便在家。” “明天吃过午饭后,拜托您带着各位舅母和妹妹们去孙总兵的府邸庆祝他如夫人的生日,你们在那边看歌舞,吃晚饭,然后留宿在那边,后天晚上再回来,之前,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要回来。” “但是,您不要带琴儿去。找个借口留她在府邸,和我在一起。” ——“傅兄。明天晚饭前,接到我命令后,立刻动手封锁所有的城门,没有我的手令,军民人等,一律只准进城,不准出城。若有违抗,立刻逮捕关押。不论发生任何意外情况,你都不要受到干扰,你唯一的任务就是不许放任何没有我手令的人出城。任何情况都不许放行。” ——“可是,这样太危险了!”吴顺说,“既然已经发现他们了,我们还是先下手把他们抓起来吧!他们当中有用毒的高手,为了确保一击得手,他们很可能会在府邸里什么地方用毒,或者在兵器上用毒。” 你说:“既然你想到他们会在府邸或者什么地方用毒了,就帮我好好防范着吧,不要让他们下毒成功。如果我被毒死了,那可是你的过错。” 吴顺着急道:“你答应过小姐,不会再冒不必要的风险了!” 你说:“我没有冒什么风险啊。从你发现他们当中有用毒的高手时起,你一定会浑身都是心眼地帮我看好周围,让我不被毒死。而若论格斗,他们这些人当中,没有人能够碰到我。” 吴顺说:“万一其中有我们不知道的高手呢?” 你说:“没有。你以为,一个能伤到我的高手进了燕塘关,我会没有觉察的吗?” 你说:“就是他们全部加起来,也没有可能碰到我。” 你说:“既然没有什么风险,他们这么处心积虑,若还没有出场就给抓了,岂不是太不无趣了。而那位等着看一出好戏的人,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了。” 你说:“他千里迢迢而来,我若不给他看一出又一出的好戏,他又怎会觉得此行不虚呢?” 你说:“难得大家都这么有兴致,那,我们就一起来演一场好戏吧。让汉王,玩得更刺激一点。” (三) 燕塘关内。北汉使臣一行下榻的官驿。 马夫装扮的北汉王刘申一进官驿的内室,左右随从便前来伺候他洗脸更衣。 “我去训马场之后,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回汉王的话,大将军派人来过,送来了一份回礼。” “嘘!低声!当心隔墙有耳。不是和你们交代过要小心说话了吗?”刘申阻止说。 左右立刻收声,悄悄作礼认罪。 刘申说:“什么礼物?拿来看看。来人说过些什么吗?” “来人说,使臣只管敬献给汉王,说是大将军的回礼,他说,汉王一看礼物,自能明白其义。” 左右呈上了你送来的回礼。礼盒打开,里面放着一支镀金手柄的马鞭,还有一个金丝编制的战马的辔头。 刘申慢慢地拿起那马鞭,从头到尾端详了一番,又看着那辔头。 他心里一动,不由得一阵激动。 “难道,这是他对我在表示愿意效忠?难道他是说,他愿做我的千里马,甘愿为我驾驭,为我驱使,为我冲锋陷阵,为我开辟道路?他自愿把对他本人和对新汉军的控制权,敬献给我?他自愿向我俯首称臣?” 这个念头顿时让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了起来。 然而,他又迅速冷却了下来。 “但是,为什么呢?凭他的军事才能,他完全可以和我兄弟二人一较高下,完全有资格参与天下的争雄之战。他为什么自愿放弃割据争霸的可能性,而选择效忠我,臣服我?我有什么可以震慑到他的地方吗?” 刘申冷静地想了一下,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能够收伏你,让你自动臣服的杀手锏。 刘申心想,不会是我的异想天开吧? 随后,他心里又是一惊。难道,他的意思是相反的?难道他的意思是,我已经变成了他驾驭中的工具了吗? 难道他到望原关救援和献俘都只是个诱饵吗?难道他是想要诱骗我到燕塘关来,一举除掉我,从而震慑我弟弟,并取得和他叫板的更大资格吗? 这个念头让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难道,我中计了? 随即,他又再次冷静下来。他摇头。他心想:不会。此次来的只是汉王的使臣和随员。北汉王刘申,并不在其中的。他并不知道我假扮马夫混在使团中。诱杀我的假设,是不太可能的。若说是要杀使臣,那也没有什么必要。 刘申回顾了一下自己从入关以来的种种行为,除了在马厩,面对那位中元节见过的美人儿,自己略有唐突之外,似乎并没有露出过什么破绽可以引起你怀疑他的身份的。 他不知道自己上次到燕塘关私访的时候,就被你盯上了。他此番前来,张保见到使团成员的第一面,就已经识破了他假扮马官的伪装身份了。 他看着那两样回礼,心里七上八下地想了很多。 当天晚上,直到睡觉时,他熄灭了灯烛,躺了下来之后,心里还在想着你的回礼和你是否真有称臣之心。 第二百三十二章 试探与考验 (一) “启禀汉……不,主官,我们发现了峒城来的人,是二王子的内兄。” 刘申刚刚起床,就接到了左右紧急来报的消息。 刘申说:“喔?他们来干什么的?” “他们一共来了八九个人,经查核,都是江湖上颇有名气的杀手。他们想要刺杀大将军,阻止大将军和我们的靠近。” 刘申伸了个懒腰,说:“好大手笔。想不到那边也有做这种事情的气魄。倒是叫人刮目相看啊。看来,陛下做久了,胆子也会慢慢见长的。该起来去马厩干我马官的活儿了。” 左右小心地问:“我们要不要通知大将军呢?” 刘申说:“不。不要。我们不要管这件事。看他自己怎么处理。” 左右说:“万一他们得手杀了大将军呢?” 刘申说:“他约运州的汉王来相见,是想要表明他能为汉王打天下,能于乱世中保护汉王开创太平盛世的。若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要我们来保护他,汉王怎么能相信他能打得下来这诺大的江山呢?他得自己保护自己,而不是躲在他君王的羽翼之下。” 刘申站起来,更换着衣服,说:“若是能被峒城汉王的人暗算了,他也就没有合作的价值了。” 左右抱憾道:“那我们岂不是白来了?还有那些贵重的骏马,也都白送了?” 刘申的嘴角浮现出一个笑容。他一边扎着衣服上的系带,一边说:“怎么会白来?至少,我们让天下人看到了一个不惜重金,求贤若渴的姿态。” 刘申心里浮现出我的形象。他走了一小会儿神。 他在心里说,纵然天下人没有看到我们求贤若渴的姿态,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至少,我再次见到了中元节河边见到的那个女子,还幸运地得以一亲芳泽,不仅拉过了她的手,和她相距这么近,还彼此单独交谈了这么多,谈得非常投机。 他仿佛再次闻到了我身上的芳香。 而且,丢失已久的父王的玉佩,也意外地失而复得了,更令人惊喜的是,玉佩竟然恰巧就在这女子的身上。 就这两件事情,燕塘之行就已经收获满满,充满惊喜了。 他这样心驰神飞了一会儿,突然觉察到左右在看着他。他马上收敛了浮想联翩,回到正题上来。 他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和运州的汉王谈合作的。我们这次来燕塘关见他,是他用上次两进草原的捷报频传争取到的,想要我和他谈合作,同样,他还是要自己去争取。” (二) “这个运州的汉王,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人,不比他兄弟强到哪里去。”吴顺恨恨地说。 你笑笑,说:“他哪儿得罪你了?” 吴顺说:“他们的人也发现那帮刺客了。他们也在跟踪那帮刺客。可是,他们到现在为止,什么都没有通报给我们。显然,他们想让那些刺客来刺杀你,坐视我们和峒城的汉王两相争斗,让我们两败俱伤,然后他来坐收渔人之利!” 你笑了笑,说:“好难得,这段话你一气呵成,说得相当文绉绉的了。汉话水平大有长进。” 你说:“可见,情绪激动能够提升一个人的文采水平。” 吴顺着急道:“哎呀,这都是什么节骨眼儿上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他们可是来杀你的!两边汉王的人巴不得你被杀死!个个的都是来者不善啊!” 你说:“我是他们要杀的人,我都不着急,你着的什么急啊。” 吴顺说:“我要替老爷夫人,替小姐照顾好你,确保你的安全啊。” 听吴顺提到老爷夫人,你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吴顺自知不该提到老爷夫人,勾起你难过,便岔开说:“听说,孙总兵家里藏有一件老汉王赐予的金丝软甲,要不,我去一趟孙府,你穿上那护身的软甲吧。刀剑无眼,只怕万一。” 你说:“老汉王赐金丝软甲给孙叔叔,是孙叔叔用性命换来的,这次他出兵攻打怀州,也同样凶险,怎么可以临战借走他的护身之宝?况且,我并不需要。他们做不到。他们碰不到我。” 你说:“我知道这些杀手都有些名气,但是,你觉得他们合起来,比我们清流宗的剑阵门如何?” 吴顺不说话了。剑阵门是清流宗名闻遐迩的高手阵法。你能独力杀出剑阵门,那些杀手,应该确如你所说,近不了你的身。可是吴顺还是担心。一来担心你千钧一发之际又突发头痛,二来担心他们涂抹在兵器上的那些剧毒物质。 你说:“若我穿了护甲,在北汉王眼里,就没有那么无价了。” 吴顺嘟囔着说:“反正见死不救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太信任他。” 你说:“这不叫见死不救,这叫帝王心术。他若浑无心机,毫无手段,一派天真,人倒是好人啊,只是,恐怕,也坐不了天下,实现不了各方的太平共存了。” (三) 晚饭后,我们一如既往地并肩向后院走去。丫鬟在前面提着灯笼给我们引路和照亮。 我直觉到你有点心不在焉,但是你的这点不安表现得非常不明显。 “怎么,你有心事吗?”我问。 你摇头。 你说:“没有心事啊。” “可你刚刚在走神。” 你说:“没有走神。你刚说的话我每一句都听到了,什么也没有漏掉。不信你问我。” 我说:“我知道你听到了,但是你还是在走神。我们一出门你就在走神。你在注意假山那边。我们走过假山之后,你还在注意假山那边。” 我说:“假山那里有什么?我要去看。” “不要去!”你一把拉住我。你把我抓得很紧,我没办法再挪动一步。 我看着你。 你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了,你松开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心里在难过。 我说:“你的心里,为什么会觉得难过?” 你看着我, 你说:“琴儿,有时候,真希望,你不要把我看得这么透。” 我看着你。 我觉得你从来没有这么复杂难解过。 如果你心里在因为推开我而难过,那又,为什么总是要推开我? (四) 和你同行的时候,我只感觉到你的存在,整个世界都退隐在你的身后。 而你不同。你感觉到的世界要比我所感觉到的广袤深远得多。 男人的世界和女人的世界就是如此不同。 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是他们所看到的世界的一个部分。 而在女人的眼中,世界是她们所爱的那个男人的一部分。 你注意假山那边,是因为潜入府中来察看确定刺杀地点的张凤鸣,当时正躲在那里附近,看着我们。 你心里难过,是因为,我们人生道路分道扬镳的重要时刻,它快要到来了。 这些,你都不能对我说。 第两百三十三章 刺客之死 (一) “少主人,他们已经溜进来了。北汉的人也跟着悄悄进来了。北汉王也在其中。”吴顺附耳对你说。 你说:“汉王带兵器了吗?” 吴顺说:“带了。他拿着刀。” 你说:“好。带兵悄悄包围府邸。但凡进了这府邸的,一个也不准走脱。” 你拿起桌上的佩剑,挂在腰间。 你说:“现在,我过去陪琴儿吃饭。” 吴顺说:“少主人,还是穿上软甲吧。他们武器上确定有毒。” 你看着吴顺:“已经说过的话,需要重复这么多遍吗?你已经年高八十,记忆不清了吗?” 吴顺低头不吱声了。 (二) 饭厅。 “今天的菜做得很好,琴儿,你多吃点。”你给我夹了一箸菜。 我说:“出什么事了?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你抬眼看着我,说:“干嘛这么问?” 我说:“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能觉察。你平常吃饭的时候从来不佩剑。” 你说:“汤快凉了。” 我说:“告诉我。你把舅妈和妹妹们都打发走了,为什么?” 你低头吃饭。 我说:“有人等在外面要杀你,是吧?” 你抬头看着我。 “就在吃完饭你送我回住处的路上。上次你走神的那个地方。他们躲在假山的后面。”我说。 你放下了碗。你说:“是的。你都知道了。” 我说:“你连软甲都不穿吗?” 你说:“他们打不过我。” 我呼吸了一下。你已经决定的事情,劝说都是无用的。 “为什么留下我?他们也要杀我吗?” “不会。他们需要劫持你作为人质,以便全身而退。你要不在府里,他们就不会下决心动手。如果他们今夜不动手,明天我就没有理由攻占怀州。如果明天不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怀州,就不能让刘言吓破胆,也不能震慑所有敢于破坏结盟的人。” 我说:“事关我性命,你也不告诉我?” 你说:“告诉你的话,你会紧张,可能会被他们看穿。他们就不会动手。他们不动手的话,看戏的人就会失望。” “那,一会儿我该怎么做?” 你说:“站着。不管发生什么,都只需要专心地看着我,保持纹丝不动。纹丝不动。” 你说:“那些刀上,全都有毒。” “你不怕他们伤到我?” “不怕。他们既然要劫持你作为人质,就不会轻易伤到你。他们剑上有毒,碰到你,你就会死,你死了,他们也就没希望活着离开。他们自己会很小心不碰到你的。” “你不告诉我,就不怕我惊慌失措,自己碰到兵器?” 你说:“你不会惊慌失措。” 我摇头。我说:“不对。没有那么简单。不是你断定我不会惊慌失措,而是你希望我届时能够惊慌失措。如果我惊慌失措,就会引发别的事情发生。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一会儿,你肯定还有别的算计。虽然你不肯告诉我是什么算计,但我知道,你有。” 我看着你说。 你说:“如果我们还在这里继续辩论,外面的那些人就会等得发疯了。” (三) “我们吃好了。”你对我的侍女说,“今天舅舅一家去孙府,厨房人少,你留下帮忙收拾这些吧,再看着他们做些精致的点心水果,准备些茶水,都要两人份,做好了,你送去总兵府,我晚上要在那边见客。我自己送小姐回去就好了。” 侍女低头说:“是。” 你走到门口,看了看天色。 你说:“今天月光很好,我们就不用灯笼了。” 你说:“琴儿,我们走吧。” 我站着不动。我说:“告诉我,出去后,如果我被他们袭击,随后,会发生什么?” 你说:“琴儿,你会听从我吗?你说过,哪怕不明白,也会听从我。【ㄨ】” 我抿了抿嘴唇,说:“好。我听从你。” 你拉过了我的手。你紧紧地抓住了它。 (四) 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虽然一直在告诉自己不要紧张,但一出门,我果然就紧张起来了。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脚下也一阵阵发软。我的手变得冰凉。 你感觉到我的冰凉。你用力握住我的手。 我们走近了假山的位置。我感觉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变成了竖立的鳞片。 我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几乎摔倒。 你说:“小心脚下的台阶。” 我看着你。我深呼吸了几下,尽量放松自己。 我们继续向前走。 穿过月亮门后,你忽然站下了。你停在假山石的阴影里。你松开了我的手。 你说:“想要杀我的人,想要看我会不会被杀的人,都可以出来了。” (五) 你说出來的这一句话,是张凤鸣这天晚上遇到的第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在错愕了一秒钟之后,他意识到事情已然败露了,于是他立刻调整攻击重点。 他任由9个杀手按照原来的部署从三个方向冲出來攻击你,而他自己则像下山的猛虎一样,用他生平最快的速度直扑我而来。 这时,他遇到了第二件令他震惊的事情:没有任何人阻拦他。 你根本就没有管他,也完全没有要管他的意思。 所以,转眼之间,他就到了我的身后,挟持了我,并且把他带毒的利刃压在了我的脖子上。 这个成果来得太过容易、太过迅速,以致于他自己一时都不能适应。 在他还在有点发愣的时候,他遇到了第三件令他震惊的事情:尽管他认为自己已经非常之快了,而且因为没有受到阻挡,比他预期的最快速度还要快,但他还是没有能够快过你。 当他抓住我的胳膊时,他发现已经九个杀手转瞬之间已损其六。 当他把剑刃压在我的脖子上时,第7个杀手的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 当他喊出:“住手!不然我杀了她!”时,第8个杀手的胳膊脱离了身体,带着手中的毒刀插入了墙上。 然后,他就遇到了第四件令他震惊的事情:我在他的挟持下,竟然一点也没有怕死和吃惊的表现。 我带着某种悲哀的神情,冷静地盯着他的眼睛看着。 他还没有能够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一点也不害怕时,他就看到了第五件令他震惊的事情。 这是今天晚上他看见的事情里面最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情。 他发现自己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后背。 然后,在他的头颅落到地下之前,他看到了最后一件令他吃惊的事情: 他看到你的佩剑从背后穿透了第9个杀手的胸膛,一下子把他固定在那里。当时这第9个杀手正做着一个劈刺的动作。他带毒的剑刃距离一个蒙面人的鼻尖只剩下2毫米的距离。而那个蒙面人竟然长着一双和刘申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那一生里意识到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这个长得像刘申的人,刚刚从他身后偷袭了他,砍掉了他的头颅。 张凤鸣策划的那次刺杀是你一生当中遇到的唯一一次刺杀。这次行动的转瞬惨败,使得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人对你动这个念头。 张凤鸣的刺杀行动,只有2分钟就结束了。 对刘言忠心耿耿的张凤鸣至死也不知道,他曾和刘申相距如此之近,近到只有一分钟就可以杀死他,从而消灭刘言最大的敌人。 命运就是这样会捉弄人。这件事情是谁也无法避免的。至少,我所知道的人当中,没有谁,被命运赦免过。 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a> 第两百三十四章 双雄会(上) (一) 张凤鸣的头颅向后飞去的时候,刘申经历了他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时刻。 一击得手的同时,他看到一道寒光从斜刺里向他射来,就在一侧脸的工夫,刺客带有剧毒的刀尖已经破风而至,距离他的鼻尖只有一指的距离。 刘申心里一凉,心知没有时间挥刀格挡了,此番必死无疑。 就这一转念的时间,他鼻尖已经感觉到了刀锋的凉意。就在他心一横,准备迎接刀尖穿透脸部的剧痛时,那刀尖忽然停止了前进。 就在那刀尖停止前进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张凤鸣无头的尸体正在向下倒去。 他压在我脖子上的剑,正紧贴着我脖颈上的皮肤一路滑下去。那薄薄的剑刃,和我脖子上的皮肤,连半毫米的距离都不到。 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和刀尖一样凝固住,无法跳动了。 他看着那剑刃顺着我的脖颈滑落下去。 那剑刃顺着我的脖颈滑动了数厘米的距离,然后在靠近我锁骨的位置,终于改变了下滑的方向。它离开了我的皮肤,向一边掉落下去。当啷一声,落在石子路上。 然后,张凤鸣的尸体砰地一声沉重地砸倒在刘申的脚面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超过了刘申的反应能力。 所有的权谋心术,这时候都没有用了。他的反应只能是完全本真的。 在被那具沉重的尸体砸到时,他惊得全身一跳,他后退了一步,看着那尸体。然后,他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看到张凤鸣把带着剧毒的剑刃压在我脖子上的那一瞬间,刘申觉得头脑里嗡的一声,刹那之间,他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忘记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忘记了自己是汉王,忘记了你此刻在做什么,也忘记了自己此刻应该做什么,他什么都忘记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被杀死了! 他觉得全身都冷了。 他完全不记得他跑到这里来,只是要看看你能不能通过张凤鸣的考试,并不是要来暴露自己和插手干涉的。 他想都没有想,一下子就从藏身的地方冲了出來,冲向了张凤鸣,他完全都没有注意到最后一个还活着的杀手,已经转向了刚刚冒出来的他。 而就在他杀了张凤鸣,救了我性命的时候,你杀了那个扑向他的杀手,也救了他的性命。 刘申意识到了所发生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想这些都意味着什么,他的心全部都悬在我脖子的皮肤上。 他后来知道自己的行动非常不妥,但在当时,那就是他唯一能想起要去做的。他扔了手里的刀,他一步冲到我面前,他双手扳住了我的肩膀,他仔细地看着我脖子上的皮肤。 他问:“夫人,你伤到没有?划破哪里没有?” 当他的眼睛从我的脖子上离开时,他看到了我的镇静的眼睛。 我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我的眼睛在如此之近的距离,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一下子就觉得身体漂浮起来了。 就在他一阵晕乎的时候,他听到我的声音,穿过一片身心的混乱,像宁静的水波一样传了过来:“我没有受伤。谢谢汉王救了我。” 我的声音一下子令刘申清醒过来。他意识到我刚才称呼他为“汉王”! 他心下猛地一惊。他松开了我。他后退了一步。他看着我。然后,他回过头,看着你。 你正从那个杀手的尸体上抽出剑,你把染血的剑擦干净,插回鞘里。 你看着他。 你对他持剑施礼致意。 你说:“汉王,幸会!汉王没有受伤吧?” (二) 刘申的头脑飞快地转着:“我的身份被识破了吗?我露出什么破绽了吗?还是他们在试探我?” 刘申站在我和你之间。他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你站在那里,看着刘申一再地调整自己,你看到他调整了自己一次、两次、三次,他还是变不回正常的刘申。 你笑了一下,决定帮他一把。 于是,你说:“汉王此来合作的诚意真是令人铭感肺腑。两天前汉王就知道他们要杀我,但汉王却始终一言不发?” 你目光锐利地看着刘申。 你说:“汉王难道是想要坐收渔利吗?” 在你的强劲推动下,刘申终于成功地变回了他自己。他终于变回了那个面不改色的刘申。 他哈哈一笑,回答道:“大将军,你需要我通知吗?” 于是,我知道你其他的算计是什么了。 我听见心里一阵开裂破碎的声音。原来是这样。 原来你让我冒险留下,是为了测试刘申。你想看看,他会不会为我忘记了一切,出來救我。你想看看,他是不是爱惜我,爱到了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的程度? 就像刘申想要通过张凤鸣来测试你一样,你也要通过我来测试刘申。 现在,你们都通过彼此的测试了。 我突然明白了你的难过。因为,我也有了同样的难过。 你不是简单地要推开我。你是明确地想要把我推向刘申。 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三) 刘申立刻注意到了这个寒战。我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 刘申对我说:“夫人,现在后怕了吗?” 你看向我。 我说:“不。”我看着你,又看着刘申。 我说:“不。我和当今世上最强有力的两个男人在一起。你们都是要保护我的。我不知道为何还要害怕。” 我的这个回答令刘申印象非常深刻。 他很喜欢我把他评价为“世上最强有力的男人”,因而容纳了我同样地评价他也很佩服的另一个男人。 后来,刘申总是说,我长于妥善地回答君王的问题,仿佛我就是为此而生的。 是啊,我明明是应该没有恐惧的,但是,为何我会感到恐惧和寒冷呢? (四) 你说:“谢谢汉王救了我妹妹。”你说的那个“我妹妹”一下子扎到了我的心。 我看着你。你对我说:“是不是觉得冷?这种血腥的场面,于女人来说,总是不相宜的。” 你说:“汉王,我们不要站在这里寒暄了吧。” 刘申看着我,然后他看着你,他说:“当然。当然。此非谈话之地。” 你说:“吴顺。” 吴顺应声出现。 刘申看着吴顺。他现在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始终在你的视野当中,从来都没有隐蔽过。 你对吴顺说:“叫人把这儿收拾干净。送小姐回去。” 你对刘申说:“汉王,请移步总兵府一叙。” 刘申嘴里说着好,眼睛却四下看。 我说:“还有汉王的随员呢,辛苦半夜了,也请他们出来去休息喝茶吧。” 吴顺说:“汉王的随员已经都在喝茶了。” 刘申一下子尴尬起来。原来他冲出來这么久,自己的人完全踪影皆无,是因为在他冲出来的同时,那些人都被控制了。 他咬了下后槽牙,假装没有听到吴顺的话。 我走近刘申。我再次对他拜了一拜。 我说:“再谢汉王的救命之恩。” 刘申的尴尬感不由自主地淡薄下去,他的心再一次变得柔软而放松。 他说:“不客气。我也该多谢大将军刚刚救了我。” 我的眼睛波光流动地看着刘申,我说:“也谢谢汉王屈尊教我骑马。” 刘申的脸终于略略红了一红。 我说:“不耽误汉王和大将军谈事情,琴儿告退了。” 我转过身,在刘申目光的追送下离开了你们。 在我和刘申说话的时候,你一直都看着刘申。 你看到他的目光跟着我,直到我走得看不见了。 你说:“汉王,有请。” 刘申这才依依不舍地把目光收回来,说:“大将军请。” 第两百三十五章 双雄会(中) (一) 总兵府。书房。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请汉王除去这个吧。”你说。 刘申一笑,伸手摘下了蒙面的布。 你说:“汉王请上座。” 刘申看着你书房的布置,发现你请他坐在正面的主座上,你自己在侧面陪座。这一点让他觉得心里很舒服。 他打量着你的书房,惊讶于陈设如此简单朴素。 他落座之后,发现小几上放着点心和水果,茶水也是温热的。他心里一惊。这说明,今夜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因为你的安排才会如此发生。 你说:“略备茶水小点,给汉王压惊。” 刘申说:“谢谢。” 你们相对而坐。 (二) 刘申说:“大将军刚才为什么不去救小姐?而要任由她被贼人挟持?” 你说:“我当时正被几个杀手围攻,分身无暇。” 刘申摇头说:“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出手如电。若你想要阻止那人,必定能阻止到。” 你笑笑,说:“因为汉王仁厚,距妹妹又更近,想必汉王一定会先于我而去救她。” 刘申目光灼灼地看着你,说:“要我失手,她,可就死了。你不会后悔吗?” 你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刘申,说:“汉王,可会让自己失手吗?” 你们四目相对,凝视了片刻。 刘申的目光退让了。他笑了笑,说:“关于大将军,我是闻名已久。杨彪极为赞赏你。他之前可是从来只有瞧不起别人,没有推崇过别人的。不过,正所谓闻名不如见面。今日一会,我才明白大将军为何能在战场上处处主动,所向披靡了。” 你说:“为何?” 刘申说:“因为你敢于把自己最重要的利益也置于危险当中不管不顾。因为你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所以可以不加防守,全力进攻。” 你说:“这一点,汉王亦是如此吧。汉王刚才就为了一击成功,不惜把自己的性命,也置于危险之中。” 刘申说:“那么,我们颇有相同了?” 你点头,你说:“颇有相同。” 刘申说:“那么,为今日之会,为颇有相同,共饮一杯,如何?” 你举起茶杯。你说:“以茶代酒,敬汉王。” 刘申也举杯相敬。 双方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三) 放下茶杯,你说:“自望原关投石问路以来,汉王对我考察诸多,未知我通过了汉王的考试没有?” 刘申笑道:“你说呢?” 你抱拳拱手道:“承蒙汉王看得起。” 刘申说:“大将军早在出山显世之前,也对我考察诸多,出山之后,对我也观察良久,几番试探。今日当面相见,也未知本王通过了大将军的考试没有?” 你笑着说:“汉王说呢?” 刘申也抱拳拱手道:“承蒙大将军看得起。” 你们相与一笑,心照不宣。 (四) 你说:“相见不易,不如就开门见山吧。未知汉王对当今天下之乱局,置评如何?请教汉王。” 刘申答道:“本王对于天下乱局的见解,其实非常的简单。没有一个人愿意活于刀兵乱世的重重凶险之中,人人都愿意生活在太平安定之中。所以,天下太平安定,永远都是每个人共同的愿望。我以为,君王的使命,就是去帮助天下人,实现这个愿望,保护这个愿望。只有太平,才有繁荣,只有繁荣,才有幸福。” 刘申说:“可是,天下纷乱,遍地烽烟,这种局面已经持续很久了,每一方都想要消灭所有的对方,但却没有一方有能力做到。我父王曾经是想要做到的,可惜,天不假年,无法遂愿。身为父王的儿子,我有心继承父王的遗愿,完成父王的使命,可是,因我只是旁支所出,父王没有选择我继承大统。” 刘申说:“本来这也无关紧要,若我弟弟能够继承父王的志向,勤奋努力,我也很愿意辅佐他。可是,我弟弟这个人,大将军是见过的,大将军觉得,他能不能承担起这样的使命呢。” 你说:“是的。我见过他。他不能做到。” 刘申说:“父王逝后,我们兄弟在朝堂之上,经常意见不同,朝臣也因而各有所拥。” 刘申说:“我弟弟和他的母亲,觉得这种情况难以容忍,故而生出了铲除我的想法。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设陷害我和我的母亲,幸奈上天垂怜,我们几度死里逃生。就算我愿意束手待毙,可我的母亲呢,我也该任由他们杀了她吗?且,就凭我弟弟的为人,若只剩下他一人,父亲的遗愿,便会终成泡影,再也没有实现的时候。” “起初,我也只是想远走避祸,以求自保,但他却指责我叛国投敌,步步相逼,穷追不舍,必定要取我母子性命。我们母子避祸的途中,不断地有朝臣赶来护卫或者追随。我深为感动。我们逃到运州封地的时候,追随而来的文武朝臣以及军队,已经数量颇为庞大,王廷不分裂,也已经分裂掉了。” “这种情势之下,群臣再三劝谏我称王自立。我若不称王自立,也对不起这些抛弃身家性命,前来追随我的臣属。就这样,我们把父王的国土,分裂成了两个国家。我就这样走上了与自己的愿望背道而驰的道路。不惟没有减少天下的纷争,而且加剧了天下的纷争。我的心里一直都很痛苦。” 刘申说:“但是,我也有了一点信心,现在,我也有了一个国家作为基础,较之以前,更有能力一试解除天下的倒悬之苦。这么些年,风风雨雨,众议汹汹,有多少人口诛笔伐,唾骂我不顺从父亲的安排,不忠不孝,我都忍受不辩,但求踏踏实实地壮大实力,为终有那一天能结束割据而勤勉努力。” 刘申说:“这几年称王以来,我处理了许多的事情,深感各方征战已久,彼此都太过熟悉,凭各方目前的军队和战法,想要打破僵局,恐无出路。我一直都想要建立一支全新的军队,能够一破僵局。但是,我才疏学浅,于政事尚能应付,于军事,并不擅长,历年渴慕,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始终没有良才相助。” 刘申说:“大将军在望原让杨彪传递口信之后,我就一直在看着大将军在战场的行动。我无法不被大将军的卓著战功所吸引,无法拒绝前来燕塘关与大将军一会。” 刘申说:“刘申的心意已然明白剖析,呈现于前,对大将军毫无隐瞒,不知大将军为何选择了刘申,特为冒死救援,慷慨献俘,诚意邀约?” 你说:“启禀汉王,一将固难求,明君更难值。平定天下,结束战乱,不是任何一个将军所能单独做到的事情。在良将的身后,必须得有一个贤明的君王的运筹帷幄,鼎力支持。地方政务、制度、民事、财力、民心所向、官吏凡此种种,无不与战事胜负息息相关,这都不是一个良将在驰骋千里、出生入死的同时所能单独处理的。” 你说:“自入燕塘以来,我于政务之纷繁深有体会,每一个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在战场之艰险和政务之纷繁之间,实在很难有人能够兼顾齐全。我自问于处理政事,也无天赋异禀,唯于战事处置,尚有心得。所以,我自知无法独力承担开启太平的重任,仅能为胜任此事的明君,做一马前卒,效命疆场,如此而已。” 第两百三十六章 双雄会 (下) (一) 舅舅的府邸。我一直在你的房间等着你回来。 我问伺候茶水的侍女:“他们还在那边谈吗?” “是的。小姐。” “这么重要的见面,估计一时半会儿,他们是谈不完的。给他们再送点茶水进去吧。”我说。 “是。小姐,你还是早点睡吧,也许他们谈通宵呢。” “没关系。就算通宵,我也等着他。” (二) 总兵府。 刘申说:“依大将军看,解天下之乱局,要从何处着手突破呢?” 你们在书桌旁持烛看着地图。 你把在戎先地区缴获来的草原地图和在燕塘关获得的南汉地图一张张地指给刘申看。 你说:“十六个字:北进南下,东西结盟,内用庶子,外联西贝。” “今年的第一仗不能再被动等待,整合之后,必须主动出击,牵着敌人走。而且,结盟后实力壮大,为加快进程,我们可以南北两线同时作战,我愿为汉王料理北线。之前我理过你们与峒城的作战历史,虽然也颇有胜绩,但战略模糊,作战路线变动太多,既未能击中对方要害,也未能有效巩固战果。【ㄨ】” 刘申说:“按你的想法,作战线路应该是怎样的?” 你在地图上标出一些点,用线和箭头连接上。 你说:“北线这样打。南线这样打。第一仗决定未来一年战争的起点,决定双方来年的战略纵深,我们必须进攻,进攻,再进攻,尽量把战线从一开始就固定在敌方的土地上,压制敌方回旋空间,避免在己方疆土作战。” 你继续在地图上标示,刘申替你举着蜡烛照明。 你说:“北进德鲁湖,南克泾水关,我们今年的作战,就从这两个目标开始。这意味着我们比目前多了800余里的战略纵深。” 刘申说:“这样远距离的作战,对于后勤运输的要求很高。” “对南线的后勤运输要求是很高,必须重点保证,倾尽所有来支撑。而北线的草原上则不是必需的。北线作战地域极其辽阔,骑兵作战的范围很大,移动迅速,很大程度上也不能完全依靠已方给养,我们可以从两方面来解决。” 你说:“一是劫掠敌方;二是沿途贸易。一方面从勿吉人那里抢,一方面从吐蕃人、戎先人、西贝儿人和西域商队处就近购买。只是这样取得,需要后方的财力支援。后方一定要省吃俭用,确保前方所需。汉王请看这张图。这是我们将要作战地区的商队贸易线路图。我们可以在这些枢纽地点设立专属贸易站,优价收购,就近供给,缩短对前方的供应线,不必凡物皆从汉地长途跋涉运输过去。” (三) “他们谈得怎样?” “小婢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但是他们轮流举着蜡烛在看很多图,大将军在上面一路圈画,汉王不停地问问题和点头。看上去他们谈得很愉快。” “那就太好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你们能志趣相投,一拍即合。 我说:“点心他们吃了没有?” “略吃了一些,茶水倒是喝了很多。” 我倚在窗前,远远地看着总兵府高高的飞檐在夜晚天空中的轮廓。 我知道,就在那屋檐的下面,历史的发展正在被改变,一个新时代的种子萌发了第一片新的芽苗。而我们每个人,个人的命运,也要发生新的变化了。 你们谈了这么久,这意味着,结盟,至少成功一半了。 (四) “我们必须步步为营,不断地稳定扩大和平的区域。越多的地域能够稳定地摆脱战火的摧残,就能有序地发展生产,扩大农耕,进行贸易,民众就会增加生养,国力就会越强盛。国力越强盛,兵源、物力、财力就会越充沛,持续作战的能力就会越强,如是就形成了正向的循环。” “良臣能吏队伍的积蓄和培养,非常重要。我们新获得的疆土,要立刻快速地派遣官吏,建立郡县,实现地方治理,恢复生产,安定民心,融合种族,弥合战争的伤痕,共同建设新的生活,形成税收和物资供应的能力。因此,我们需要建立新的官吏选拔和晋升制度,鼓励全国的人才踊跃前往新占地区建功立业。” 你们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交换着现实的策略和未来的构想,你们发现,彼此的见解相同之处,互相启迪之处,竟然是那么多!你们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与对方相见恨晚的想法。 (五) 不知不觉,就已经露浓更深了。 三更的更声过后,刘申从兴奋的状态中走了出来。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很歉意地对你说:“不觉就到三更了。听得如痴如醉,茅塞顿开,刘申倒是忘记了,大将军是刚刚康复未久的人,晚上也刚与刺客恶斗过,这样久谈疲乏,实在是不相宜的。” 你说:“汉王善能体恤他人的疾苦,我很敬佩。汉王自己也是新病初愈,又长途跋涉来此,也需要多休息。” 刘申说:“那我们今夜就暂时到此吧,明天再叙如何?” “好。明日再叙。明日我派人去迎汉王。” 你把刘申送到了总兵府的门口。 刘申说:“大将军请回吧,我现在只是一个马官,绝没有让大将军一路送回驿站的道理。” 你笑了笑,你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你对一直守护在总兵府门口的吴顺说:“把汉王的扈从们都请过来,派人送汉王和他们回去。” (六) 你站在总兵府的大门内,看着刘申和他的扈从们被护送着离开。 你站在灯笼的下面。你在心里叹了口气。你低下了头。 吴顺看着你。他说:“怎么?谈得不顺利吗?” 你摇头。 吴顺说:“可是,你好像是不高兴的样子。” 你默然了一会儿。你说:“没有。我有点累了。” 吴顺还想再问你。 你转身往里面走去。你说:“跟我进来。” 你问吴顺:“孙总兵和孙浩成两部的队伍出发了吗?” 吴顺说:“孙浩成已出发多时了,孙总兵也已经出城有一会儿了。” “那些刺客尸体呢?” “搁在旁边的院子里了。如何处置?”吴顺问。 “把首级全部割下来。尸体就埋了吧。等怀州攻克之后,把这些首级送去给峒城的汉王。”你说。 “天亮要解除四门城禁吗?我已着人仔细查过,应该是没有他们漏网的同伙了。” “不。就说在查混入城内的刺客,保持城禁直到到怀州捷报传来。防止有人出城传递我们正在大举突袭怀州的部署,向峒城的其他防区求援。” “是。” 吴顺说:“你脸色不太好。去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盯着城防,等怀州的消息,有事再叫醒你。” “我没事。不过我要回去一下。还有人也没有睡。她在等我。”你说,“我还欠她一个道谢和一个道歉。” 第两百三十七章 忐忑不安 (一) 我终于等到你回来舅舅的府邸了。听到你的脚步声,我起身到门廊里迎接你。 “你回来了?”我接过你脱下的外衣。 “嗯。”你看上去有点疲倦。 “汉王走了?” “走了。” “你们谈得顺利吗?” “非常顺利。” 我说:“晚上发生这么多事情,你累了吧。床,我们已经给你铺好了,温水也都准备好了。你早点休息吧。” 你看着我的脖子。 我低头。我低声说:“现在才看啊,已经太晚了。” 你说:“很对不起。把你放在这样的危险当中。” 我说:“没关系。只要你需要,我都愿意。” 我感到你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你的难过而感到难过。 你说:“谢谢你对汉王说的那些话。谢谢你这样帮助我。” 我说:“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呢。” 你说:“你心里有问题想要问我吧。” 我说:“是的。但是,现在我不想问了。” 你说:“为什么不问?” 我说:“因为你不会告诉我答案的。我不想让你觉得为难。” 你低头。我说:“你会告诉我答案吗?” 你说:“对不起。琴儿。有些事情,我无法告诉你。” 我说:“所以,我不会问了。不管你想做什么,你都放心去做吧。哪怕你想做的,是我不愿意的。” 你看着我。我们彼此看着。 你嘴唇动了动,你说:“琴儿,我” 我轻轻地推你:“好了,我们先不要说这些了。你快去睡吧。你休息好,身体健健康康的,这才是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其他的,我们现在先不去想它,到明天再说。”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我说:“无论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也许,今天的我们解决不了的问题,明天的我们就能够解决了。【ㄨ】” 你说:“好。今天一天你也陪着我受惊受累了。你也快点回去休息吧。” 我说:“嗯。哥哥睡个好觉,做个好梦。” 你笑了笑。我们依依而别。 (二) 我离开了你的房间,替你关好了门。 我静悄悄地站在门廊里,看着你门里的灯光又亮了一会儿,就熄灭了。 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上,未来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现在还能和你在一起,陪着你吃饭,送别你去睡觉,为你整理床铺,为你准备茶点,也就很好了。 回到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我想着你看我脖子的眼神,想着你说的“纹丝不动”,心里一方面很甜蜜,一方面也很酸楚。 我就在这双重情绪的交织当中,一直醒到了天亮。 你为什么要把我推向刘申呢?这就是我想要问你的问题。 可是,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 虽然心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可我还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他不是一个拿女人作为诱饵去换取目标实现的人。 我对自己说:不可能!他和大哥是不同的。他不会拿我作为跳板和台阶用。他这样做,必定还有别的理由。只是,他不能告诉我,那个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我一再地对自己说:他不可能用我来换取与汉王的结盟。他不可能用我来施美人计。如果他这样做了,一定不是为了别人以为的目的,一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 我对自己说:我相信他。他不会那样对我。他不会背叛自己的承诺。 (三) 过了很久,道济从北线回来拜访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你真正的理由。你真正的理由就是,你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你知道自己已经被死神套住了。 你已经决定要远远地离开我,不让我看到死神是怎样吞没你的,免除我在这样一个无助的目睹过程中必然会经历的种种痛苦。你已经决定自己一个人去独自经历它。你已经决定用自己剩余的生命,在开创太平的同时,也为备受凌辱摧残的我,找到安定尊荣的生活。你已经决定用自己的余生,去为我交换到这样的生活。 你已经决定要牺牲和我最后相处的所有甜蜜,你短暂而孤单的一生中,最后的甜蜜。 可是你怎么能这样决定呢?亲爱的你,你怎么能这样独自决定呢? 你怎么能什么都不告诉我?怎么能这样隔绝我于你的痛苦? 我见过无数的恋人,他们之所以彼此在一起,都是为了多一个人来分担生命的痛苦,以便能够坚持得久一点,过得容易一点。但你不是的。你援救了我的种种痛苦,但却没有让我分担你的。你自己担起了你的痛苦。你推开了我。 不管你在多少人的眼中,是恶魔,是噩梦。但你在我的眼里,始终都是英雄。不是因为你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而是因为,你对待人生痛苦的态度。 我一直都想要也能具有这样的态度。不仅能担荷起自己生命的种种痛苦,还能担荷起别人的,还能担荷起天下的。我后来一直都在挣扎,也一直都在努力,也许,到现在,我还依然没有能够做到,但是,我始终是这样希望的,不管怎样屡屡失败,我都没有放弃过这样的向往和祈愿。 这也就是我一直把你珍藏在心里的原因。想起你,我就会有力量去面对此时此刻的种种痛苦,我就能忍耐它,就能安静而无怨无悔地,去忍耐它,去接纳它,去明白,所有痛苦的存在,都只是为了帮助我们有力量去担荷它。 (四) “我不为任何人写这个故事,我也为任何人写这个故事。为所有生命中的痛苦写这个故事,也为担荷生命中所有的痛苦写这个故事。” “良好的书写,应该是一根火柴,它能够划开人生的黑暗,照亮自己和他人的生命。” 我爱你。愿我终能像爱你一样地爱万物苍生,而不惜己身。 (五) “继续写着。跟随的人如秋天的树叶一样掉落。这就是旅途中的景色。当一个人向着时光深处走,这个世界及其一切就会消失在身后。” “我被想要痛哭的感觉紧紧包围。我被它箍得紧紧的,无法动弹。我对着屏幕上的空白,很久很久,一个字也敲不出來。就像一个梦醒的人,还在为梦中经历的事情而战栗着。虽然它们都是没有发生过的,但它们也是的确发生过的。” 第两百三十八章 北关城墙(上) (一) 早晨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消散。你和刘申并肩漫步在燕塘关得胜门高大的城墙上。 这城墙是刘申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建成的。老汉王一生都很重视城防,无论是南汉还是北汉,所有主要的关隘,城墙都特别坚固。 刘申抚摸着城垛上的一砖一石,看着上面刻着的制砖年代和工匠的名字。 他感慨地说:“很久没有来过燕塘关了。上一次和父王一起站立在这城墙上时,我还只有8岁而已。” 刘申说:“那天,父王带着我来到北关的这面城墙上。我们父子也是这样,沿着城墙上的甬道并肩漫步。我们一起在城垛上向北方眺望。父王指给我看雾霭茫茫的远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勿吉人的草原,它是那么的辽阔深广。父王对我说,那是我们汉人主要威胁来自的方向。父王说,他多么希望能尽快统一汉地,建立强大的王权,然后全力以赴地为汉地解除这来自北方的战争威胁。” “父王对我说,儿子,你要记得,这是高悬在汉地人民头上的一把利剑,你长大之后,要为汉地的人民,去除它。” 刘申说:“那时候,父王还只有我一个儿子。虽然他年轻时也有过其他的儿子,但是在无数的征战中,他们都没有活到成年。他以为自己年龄渐大,以后再也不会有儿子出生了。所以,我的出生让他欣喜若狂。他一直将我爱如珍宝。” 刘申说:“我小的时候,父王一直都格外宠爱我。他无论做什么要紧的事情,都会把我带在身边,让我看着,教我其中的道理。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过,但是周围的人都知道,父王是肯定要传位给我的。他一直都把我当成未来的国王来培养和造就。” 刘申说:“虽然后来父王为了获得财力方面的支持,又册立了新的王后,而年轻的王后也为父亲生下了弟弟,但弟弟从小就体弱多病,好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日都在大病小病之中。父亲虽然欣喜,却也担忧。他一直觉得这老年得来的幼子,恐怕也是难以养大成人的。” 刘申说:“我从13岁开始,就帮助父亲料理朝政,16岁就开衙建府,从此之后,一天也没有脱离过朝政。父亲把他生平治理天下的心得,都对我倾囊相授。” 刘申说:“弟弟虽然病病歪歪的,但他母亲对他的照料真是呕心沥血,无微不至。在他母亲如此不惜所有的精心呵护之下,他终于长大了,而且身体也慢慢好了。” “弟弟满了12岁之后,父王的烦恼开始了。围绕世子是立长还是立嫡的问题,朝野上下开始纷争起来。父王几经犹豫,但最终还是敌不过王后母家的强大势力影响,决定要沿习历代的规矩,舍长立嫡。我记得,那一天,父亲在书房里单独召见了我,他亲自向我宣布了他最后的决定。他请我理解这决定背后的种种制衡、种种考虑、种种不得已。” “父王对我说:儿子啊,外面的人都以为,一个人做了君王就可以随心所欲,但是,只有自己也坐在这个位置上,你才能明白其中的滋味。父王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可以随心所欲的,纵然身为君王,也仍然有必须要顾忌的,必须要顺应的,必须要忍受的,必须要妥协的。” “那天,父王对我说,申儿,你是父王倾注心力最多的孩子,是父王最器重的孩子,也是父王最放心的孩子,父王相信你懂得什么叫做顾全大局,懂得什么叫做兄弟情谊,父王相信你,会做你弟弟最杰出的帮手,最忠诚的臣子,会照顾你的弟弟,辅佐你的弟弟,兄弟同心,共同把父王的心愿发扬光大,建设好这个国家。” 刘申说:“父王对我说,他用自己全部的生命,相信我,一定会做到。父王的这些话,至今言犹在耳。我很惭愧。迄今为止,我一件也没有做到。” 你看着刘申。你能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 你说:“汉王,有时候,在照顾天下的痛苦,和照顾一己内心的痛苦之间,必须做一个选择。是爱惜羽毛,珍贵名节,还是不拘小节,担荷大义。于此两者之间,必须要做一个选择。” 你说:“有时候,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刘申看着你。你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激起了他强烈的共鸣。他在心里非常感谢你的理解。 你说:“我愿为汉王,至少实现先王的一个心愿:去除数百年来高悬在汉地人民头上的那把利剑。” 你说:“我愿用生命,去为汉王,做到这一点。” (二) 你们不知不觉走过了一座门楼。 你说:“汉王这次以马官身份来见我第一面,是对我有所防范吧。” 刘申说:“大将军是明白人,我也不用说遮掩的话。不瞒大将军说,我的确有这一方面的考虑。定国公是父王最忠诚的臣子之一,当年的嫡庶之争中,你父亲是主张遵循成例,坚定立嫡的。虽然弟弟不成器,这么多年,你父亲始终都对他忠心耿耿,没有生过半点异心。” 刘申说:“你父亲的岳丈家,也就是你的舅家丁氏一族,也是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在当年的两王纷争中,他们也选择了遵从父王的遗旨,拥立弟弟。有着这种种的丝缕关联,我不能不听从臣下的劝谏,有必要的戒备。毕竟你我之间,只是互闻其名,从未谋面。常言道,兵不厌诈,我怎么知道你邀约我来见面,会不会是替我弟弟设下的一个陷阱呢。” 刘申说:“大将军可以谅解本王的这点小小的自保机心吗?” 你说:“汉王客气了。汉王身份尊贵,能不远千里亲来赴约,是我无上的荣幸。当今之世,诸强自立,肯为我的一个邀约,就这样赴汤蹈火,以身犯险的,也就仅有汉王一人而已。我保护汉王还犹恐不及,又怎么会有加害之心呢?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愿汉王能够深信不疑。” 你说:“汉王放心。父亲是父亲,舅家是舅家。我想,无论是父亲,还是外祖父一族,当初那样的选择,也并不是认同峒城的汉王有着治国的才具,而是为了维护王权传承规则的稳定性,杜绝长久的天下乱源。虽然选择各有原因,但是,用心却是与你我一致的,都是为了减轻天下的痛苦,维护天下的太平。” 你说:“我看清楚的事情,不会因为父亲以前的选择或者舅家的态度而改变。汉王当知我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并不是朝三暮四,莫衷一是的类型,也还请汉王体察我父亲和舅家当年选择的初心,勿以为忤,善能宽宏。” 刘申说:“这个自然。做主君的人,应该公私分明,我不会因此对当年出于公心而支持立嫡的臣下心怀私愤。” 刘申说:“即使我将来能得了天下,也决不会因此而挟私报复,回头去算那些旧账。这一点,刘申也是一诺千金,也请大将军和大将军的亲眷尽可放心。” 你说:“多谢汉王宽宏不究。” 第两百三十九章 北关城墙(下) (一) 刘申说:“说到大将军的家眷,刘申有一事相问。” 你说:“汉王请讲。” 刘申说:“听人说,大将军的妹妹并不是定国公的女儿。” 你说:“是的。她并不是我的亲妹妹。她是已故陈士钊将军的遗孤,从小被父亲收养在我家的,父亲对她的疼爱远胜己出。” 刘申说:“原来是陈将军的女儿。说起陈士钊将军,这算是我父王处置得不太妥当的一件事情吧。” 刘申说:“当年陈士钊将军英勇战死,朝廷本应该立刻厚封重赏以示表彰的。但是,父王的一生被人暗算太多了,对于边军的强大,始终心有忌惮。陈将军是未经请示,自行出关,跨越防区去寻敌作战的。虽然忠烈,但毕竟是违反了军纪,且一番激战之后,虽然阻挡了敌人,救护了友邻,但亦未有大捷。” “父王为遏止边军的擅自行动沿袭成风,对陈将军的行动一直不置可否,刻意整整延迟了12年,才在定国公的多次奔走,再三陈请之下,对陈家进行了追封厚赏,致令陈氏家眷一度孤苦无依。我能够体察父亲的用心,但,于陈氏亲眷,这样的延迟,未免是太人情凉薄了。” “父王本来是想要遏止边军离心的,但这样一处置,却令边军士气受挫,反而益增猜忌与离德,更不妥当的是,从此造成了北线防区的人人但求自保,固步自封,互不相顾,使北线防区变成了一盘散沙。【ㄨ】” 刘申说:“虽然做儿子的不可以指责父王施政的过失,但于此事,我是真心地以为,父亲没有深思熟虑,做得欠妥。” 刘申说:“在这件事情上,我父子是对陈家遗孤有所亏欠的。我愿日后替父王和弟弟有所弥补。” 你拱手礼谢道:“倘能如此,我替陈家深谢汉王的恩典。” (二) 刘申说:“定国公在世时,可有为陈将军的女儿安排归宿呢?” 你摇头说:“没有。她12岁以前,因为陈将军的事情未有定论,没有什么门当户对的人家愿意卷入麻烦,一直也没有什么人来说亲。12岁之后,父亲因她前面受了许多委屈,再也舍不得委屈她分毫,想要留她在家,多疼爱几年,不舍得早早将她嫁了。再后来,就烽烟四起,我一直都在外面作战,也没有精力顾及这件事情。” 刘申心里一阵激动。但他控制着自己,千万不能再在你面前表现得喜形于色。 他尽量语气平淡地说:“那,她现在,就是还没有归宿了?” 你说:“是的。妹妹依然待字闺中,没有说好人家。汉王若要弥补陈家,可考虑给她一个尊荣的归宿,以告慰她的父亲于地下,也可抚慰效死边军将士们的心。” 你说:“琴儿的父亲一生清廉,爱兵如子,凡战皆身先士卒,不惜身命,虽然去世多年,但在边军当中,威望依然极高,是边军的忠勇传奇。汉王尊封陈家的女儿,必定能让边军感恩忠心。” 刘申说:“我知道。容我仔细考虑。我必安排好此事,不负陈家的忠勇。” (三) 刘申说:“这几天,我在关内转了转,听到了不少事情。你的士兵都很崇拜你。他们说你是常胜将军,他们都相信你是不会打败仗的。” 你说:“汉王。世界上没有常胜将军。就算一个人终其一生,每战皆胜,他也不是什么常胜将军。战争里不存在常胜将军。因为,在战争里,没有人会是赢家。” 你说:“士兵们也许会崇拜带领他们在战争中取得胜利的人,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胜利可以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免受杀害,而且能给他们的家庭带来荣誉和恩赏。但是,身为统帅,却不可以这样去想。一件事情,若发展到只能用杀人来解决的地步,无论如何,它都是已经失败了。” 你说:“在我眼里,所有的将军都是常败的。如果他们不能阻止战争爆发的话。” (四) 你们边走边谈,不觉已经绕着北关走了大半圈下来。时间也已经到了接近中午了。 你看了看天色。你说:“汉王走了一上午,想来也有点累了,在下就在军中为汉王准备了一点简陋的午餐,请汉王体验一下我们新汉军军中的伙食吧。” 刘申欣然踊跃道:“此事正合我意。有劳大将军费心了。” 你和刘申从玉泉门下了城墙,骑马来到了镇守北关的新汉军张保部军营。 张保老早就准备好了迎驾的准备,率领本部将官在营门前恭候多时了。 刘申随着你一路驰入军营。一行人的马队到达中心营帐区时,卫兵将马队拦了下来,要求所有人都下马,步行进入。众人纷纷遵令下马。 刘申笑着问卫兵:“我是燕塘关的客人,是汉王使团的成员,也要遵从号令吗?” 卫兵毫不客气地回答:“就算你是北汉王本人,到此处,也要遵从军令,下马步行入内。” 刘申说:“这不太符合两国往来的礼仪啊。” 卫兵回答说:“小人不懂得两国往来的礼仪,但知大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在中心营帐区骑马驰骋。大将军的军令,一定要得到执行。” 刘申看着你。他说:“大将军的军令好生严格,让人想起当年汉武帝入周亚夫细柳军营的故事。” 你笑道:“下马也好,省得跑得尘土飞扬,弄脏了已经上桌的饭菜。” 你先行下马,过来为刘申执缰扶蹬,恭请他下马。 刘申见你自然而然,没有任何刻意和勉强地过来为他执缰扶蹬,心情顿时大好,忙回礼辞敬。 (五) 宾主双方在张保的陪同下,到了军营的中心大帐。 张保早已在此备下了坐垫和桌案,主宾双方叙礼后依次入座。 士兵奉上军中的午餐。你恭请刘申先举箸用餐。 刘申高兴地坐了下来,他仔细地看着桌上的杯盘。 他说:“大将军的军营里,平素的伙食就是这样吗?” 你说:“是的。官兵皆是如此,唯伤病例外。” 刘申问:“大将军自己平时的用餐也是一样吗?” 你说:“平素原本都是一样的。前段时间受伤生病,就没有在军中伙食,是由舅妈来专门打理的,略略特别一些。这个,军中都知道,我也不瞒汉王。” 刘申自己动手舀了一大勺汤,尝了一口,又夹了几箸菜,吃了两口饭。他赞叹说:”大将军治军严格果然名不虚传,饭菜虽然不铺张,但是份量很足,做得很用心,没有偷工减料和丝毫怠慢,很对得起为国效死的将士们。” 你看着刘申。你说:“汉王自己动手,倒是熟练得很啊。” 刘申笑道:“我可不似弟弟那般,从小娇生惯养,没人服侍就不能吃饭。凡事还是自己动手来得痛快。” 他说:“想来大将军从小也没有怎样娇生惯养过吧。” 你笑了笑。你说:“看来,我们又多一个颇有相同了。” 刘申也笑道:“果然!那,我们再为颇有相同喝碗汤吧。” 你们相与而笑,举起汤盏,互敬了一碗。 第两百四十章 怀州捷报 (一) 你们正在相对用餐,吴顺突然进来了。 他跪下道:“启禀汉王,启禀大将军,怀州捷报!二孙率部拿下怀州了!这是怀州刚飞马送来的战报。” 刘申惊讶地放下了碗。他圆睁双目看着你。 他难以置信地说:“你,刚刚打下了怀州?” 你说:“是的。敢于破坏汉王的约见的人,一定要受到汉王的惩罚。” 刘申听到你说是汉王的惩罚,而没有说是新汉军的惩罚,心里再次觉得非常欣悦舒爽。你虽然尚未对他跪拜称臣,但你在很多方面都对他表示了足够隆重的敬意,这一点,让他觉得非常舒服,在你面前,没有压力感。 你把战报呈给刘申。 你说:“汉王请过目。” 刘申接过徐在田执笔的战报。读完之后,他还是很震惊。 他说:“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你说:“昨夜我们在总兵府会谈的时候。” 刘申说:“怀州,北线第一大城。从父王的时代起,怀州的城防苦心经营了几十年,你只用一昼夜就攻占了?” 你说:“天下没有无破绽的城防。” 刘申说:“大将军这一突袭,可要把我弟弟吓坏了。他原来以为你只会打草原上的仗,不擅长攻城的。” 你笑道:“汉王自己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刘申一笑:“大将军真是明察秋毫。这一仗,你不光是为了惩戒我弟弟吧,更是特为要雷厉风行地打给我看的吧。” 你也笑道:“汉王目光如炬,汉王才是真正地明察秋毫。” 你们相与一笑。 (二) 刘申这次来访,在燕塘关停留了五天。五天里,你们对彼此都有了更为充分的了解,双方结为生死同盟的心意已决。 但是,结盟意味着双方势力的全面融合,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也不是仅有你们两人同意就能顺利完成的事情。其中甚多的协调疏通,甚多的细琐事务,一时间也难商量周详。最重要的是,双方都要说服自己的人马,能够同意这样的生死结盟。 于是,你们商定于春暖花开之后,再带领各自的军政要员、幕僚班子,同往北汉疆土与你控制地区交界处的金风寨,再详细商议各方面的细节,正式宣布合并结盟。 约定此事后,刘申便告辞回去。 你送他到了燕塘关的郊外,随后,再派傅天亮替你远送他们至岭南十镇与北汉接壤处的官道。 一路上,傅天亮办事稳妥,考虑事情细致周全,为人可靠,刘申很赏识他,双方关系融洽。 因了前一次留在八盘山脉保护我,以及这一次远送刘申,傅天亮就成了既很熟悉我,又很熟悉刘申的人。 于是,我嫁给刘申之后,你就派了傅天亮作为我的随身卫队长,跟随着刘申一起去了运州。 从此傅天亮就离开了战争。他一直忠心耿耿地守护着独自一人在运州的我,后来又守护着我的儿子们。 我从独自一人远嫁运州之后,所有的风风雨雨,他都护卫着我走过来了。因他的忠诚,后来,我把自己生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的一个儿子,我们成了儿女亲家。 我们保持了终身的友谊。 他就这样,代表你,在你阵亡之后,还守护了我一生。 傅天亮在刘申去世之后不久,也病逝在运州的府邸里。 傅天亮去世的时候,我亲往他的府邸吊唁他。 面对他的灵柩,我的心里有一种无法说出来的剜痛。又一个知道我们爱情的人,离开这个世界了。你对我最后的呵护,从此也消失了。 从他家里回来之后,我独自坐在我们最后分别的暖阁里。 我意识到,从你消失在这扇门后,已经过去整整32年了。 我感到很孤独。 所以,长寿,有时候是一种很严厉的惩罚。它并不如你们想象中的,那样可喜可贺。 没有什么,好希求的。 (三) “汉王回去了吗?”我问侍女。 侍女说:“去打听过了,他已经离开燕塘关了。大将军亲自送他到郊外的。现在傅将军正护送他回到自己的疆土。” 我听了这个喜讯,不由得大松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里的一块千钧大石终于去掉了。 这时,我才发现,刘申的存在让我有多么的紧张和压抑。 为什么我会这样的紧张和压抑呢?不是刘申本人让人觉得不舒服,或者对我不礼貌不友好,他都没有什么做错行差的地方。是因为,我恐惧你把我推向他。 为什么我会恐惧?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害怕你把我推得远远的。 他终于走了。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挡着了。 但是,他真的走了吗?真的从我的生命里走开了吗?还是,从此之后,就永远不会再走了? 事情很快就有了答案。 (四) 刘申离开燕塘关之后,你比平时投入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亲自督促扩编了很多倍的新汉军的军事训练。 你像在清风寨驻军期间那样,经常昼夜都在军营,坐镇指挥军队素质的严格训练。因为你心里非常清楚,金风寨会盟之后,北线大规模的主动作战就要全面开始了。汉军将要和勿吉军队在草原上展开全方位的较量。 双方军队在此轮互相较量后的战力持续提升,将会在很大决定来年战事的发展方向。 ——“你。出来。双腿并拢,保持笔直。请问,你刚刚和士兵说话的时候,为什么要背靠在墙上?你是受伤了站不直吗?”你叫出一个军官,严厉地问他。 军官低头道:“不是,标下没有受伤。” 你说:“身为军官,你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农夫。你如何坐,如何站,都是士兵的榜样。军队的面貌,就是军队精神的外现。每一个军官,都有责任成为军队精神的化身。每一个军官,当他站立或者坐下或者走动或者骑行的时候,都应该让敌军感到胆寒,都应该让士兵肃然起敬。你有责任保持仪表的威严。明白吗?” 军官跪下道:“标下明白。标下谨记在心。” ——“你。请你过来。解释给我听。午饭时为什么不和士兵一样吃牛羊肉?为什么要单独开小灶?不喜欢那个味道不是理由。告诉我,当我们长途作战,连续数月生活在草原的时候,你不吃牛羊肉,打算吃什么?吃青草吗?派一整支给养队跟在你后面,舍生忘死地给你送米饭和猪肉吗?” “吃敌人的食物,就是战斗的一部分。它就是战斗本身。它就是我们全军的战斗力本身!你身为军官,不带头提升全军的作战能力,这就是渎职的行为,是军纪不能允许的行为。现在,我给你一个补救的机会。这是一盆羊肉。你端到你的营地里去,当着所有的士兵,把它吃完。否则,就领受120军棍。你自己选。” ——“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因为我要惩罚你。你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为什么还要惩罚你?因为你是军官。回头看看,你的士兵在哪里?有多少士兵能在身后紧跟你?你们队里拉得最远的士兵,现在他在哪里?你的责任是带着所有的士兵按时冲过终点线,而不是自己争得第一名。军官的意思,就是全队。” 第两百四十一章 何谓胜负 (一) ——“不要互相看。是的。我骗了你们。在你们指定的集结战斗地点,我根本就没有给你们安排应该攻击的敌队。你们都扑空了。为什么要骗你们?因为,这在战场上是会经常出现的。当我们奉命到达指定的作战地点,我们往往会发现,既没有敌人,也不是期望中的地理或者天气环境,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情况出现。” “那时,我们怎么办呢?像今天这样地,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汇报命令错了,请示新的命令吗?如果你们这样行动,你们是没有机会活着回来的。身为军官,在任何时候,都要对总体的战略目标高度了解,要了解战场的大格局和作战的根本目的,要能够根据瞬息万变的战场情况,临机决断,促成全局的胜利。” “在发生战场意外的时候,你们每一个人都要能够临机决定,随机应变,主动寻找战机,主动配合中军或者友队,要有独立作战的能力。” (二) “我们的总体目标是什么?总体目标就是破坏敌人的战争能力和战争利益。” “敌人的战争能力,最主要的组成因素是什么?两个。第一,青壮年男丁的数量;第二,战马的数量。敌人的总体人口数量比我们少得多,他们的青壮年男丁数量远远少于我们。损失掉一个青壮年男丁,就意味着至少数年之内,他们的青壮年男丁总数就缺少了一个。他们不能快速地补充它。战马也是一样。” “如果我们持续地打击和毁灭敌人的青壮年男丁供应能力和战马的供应能力,坚持不懈地执行这个战略,全面胜利就只是一个时间问题。我们的打击能力越强,战争就会越快结束。” “我们的一切军事行动,不是为了报仇雪恨,不是为了掠夺对方,不是为了金银珠宝,也不是为了天下无敌的荣耀。我们所有的军事行动的目标就是:消灭敌人发动战争的能力,持续战争的能力,让战争的发动不再具备条件。在失去指挥的时候,在意外频发的战场上,你们,每一个军官,都要牢记我们的这个总目标,根据这个总目标,去决定你们队伍的行动。” “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在广阔的草原上,带领你们的队伍,去寻找敌人的青壮年男丁,去消灭他们,寻找敌人的战马,去抢掠到它们。” (三) “如何判断可否采取行动?判断的标准,就是我们将会损失多少骑兵。作为汉地的传统军队,你们的长项是什么?是攻城,是守城,是步兵作战,是器械作战。你们的弱点是什么?是骑兵。战马可以依靠劫掠和贸易快速地获得补充,但优秀的汉军骑兵,不能快速补充。” “汉地的青壮年当中,长于骑马的,有多少人?把一个能够骑马的普通农夫,训练成一个作战能力和敌人骑兵战力相当的优秀骑兵,需要多少时间?最起码的,一年。而且是长达一年的非常艰苦的磨练。所以,我们的骑兵资源是最短缺的。是我们最大的弱点。是我们损失之后无法快速补充的。” “所以,在战场上,当你们独立指挥,独立寻找战机的时候,你们不能只考虑此仗能够杀伤敌人多少,劫掠战马多少。你们还要事先能够快速地算账。看看我们将会在此战中损失的骑兵数量和可能杀伤敌军的数量,它的对比情况是怎样的。你们每个人要学会算,这仗合算不合算,打得亏不亏。” “我不要你们追求单独一场战斗的胜利。我要求你们每战都不得亏损。我们所打的每一仗,都必须是赚的,而且赚得很多。如果双方交锋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或者得不偿失,那它就不是好的战机,或者,你的战术是错误的。这种情况下,避免作战,保存实力,不盈不亏,就是对的选择。” “以我方骑兵的过量损失换来的单次胜利,它根本就不是胜利,它是对长期战略的损害,它是失败。我不会将之视为战功。我会将之视为战败。我会对导致了这种战败,延迟了战争结束的指挥官,惩之以军纪。” “但是,各位也不要以为,可以通过逃避一切战机的方式,来保持长期的不盈不亏。带领着一定数量的汉军骑兵,但是迟迟不能有效地破坏敌军的战争能力,同样也是战败,也等于是白白占用和耗损了我们最宝贵的战争资源,而什么也没有做到。” “每一天,我们都不能无所作为。每一个军官,每天都必须在两件事情里面,至少做到其中的一样有所进步:增强我们全军的作战能力和战争资源;削弱敌人的作战能力及减少敌人可用的战争资源。开战以后,你们的每一天,都不得白白浪费,在上述两件事情里面,必须做到其中一件有所进步。” “如果这一天,两方面都没有进展,那这一天,就是战败的一天。每次会战之后,我都会检查你们每一天的胜败。相比于单独一次战斗的胜负而言,这才是真正的总体胜败。我希望你们都始终保持清醒,永远不要偏离对总体胜败的争分夺秒的追求。” “在我们的军队当中,军功不光是看单独一次战斗的胜败,而必须看你是否推动了全局目标的实现,加快了,还是延迟了。” “追求本部战斗的最大胜利,却间接导致友部骑兵的大量损失,是战败!不是战胜!” (三) “为什么每个军官都要亲自在战斗中?因为,你只有亲身在战争中,亲身在生死的考验当中,只有在箭雨刀林当中,你才会明白敌人的强悍在哪里,他们的优势在哪里?他们的优点在哪里?你才会懂得我们的弱点在哪里,我们的困难在哪里,我们的死穴在哪里。这一切是从分析里学不会的,也看不清。” “这种清醒,只有在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才能获得。” “我们要学习敌人。每战过后,先不要忙于欢呼,不要忙于争功,战事结束之后,第一要务,就是总结敌人此战中的优点和强势,就是想清楚我们怎样去学习,能不能在下一次战斗中,把这些变成我们的优点和强势。若是无法学习的,就要想清楚,在下次战斗中,如何调整战术加以破解。” “战斗总是互有胜负。但是,我们要尽最大可能避免,两次战斗负于同样的原因。我们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在作战中学会作战,在迎击敌人当中学习敌人。如果我们的每一次战斗,不能达成更了解敌人,更懂得如何对付敌人的目的,不管我们取得了何等的大捷,此战,也叫做失败!也是战败!” “我希望大家懂得区分何为虚假的胜利,何为真实的失败。之前,各方的军队常年混战,但却谁也无法战胜谁,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各方的指挥者,决断者,常常会把虚假的胜利当成真正的胜利来陶醉,来追求,来重复,不懂得那样的胜利,其实是失败。” “古往今来,有那么多的所谓常胜将军,在战场捷报频传,但是,战争的时间和烈度却不断延长和升级,而不是不断缩短和减弱。有那么多常胜将军的战事,导致了国力的不断衰竭,资源的不断耗尽,导致了无数不必要的牺牲与不合算的死亡。那样的胜利,都是失败。我们永远不要被那样的胜利所诱惑!永远不要!” 第两百四十二章 骊珠项链(上) (一) 令人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 刘申从燕塘关回去之后不久,他的第二批礼物就又送到了。这一批的礼物,不仅有给你的,而且还有给我的。 给你的礼物,是120张大比例的详尽军事地图,这是刘申在多年与他弟弟的军队作战的过程中收集起来的,详尽描绘了南汉疆土的山川地理和所有大中型城池的城防情况。刘申送给你这些地图的用意很明显,他希望你替他把这些地图上的疆土,全部纳入北汉的版图。 此外还有一箱详细的官员档案,是从老汉王时代吏部就积累下来的有关南汉主要文武官员的详细记载,老汉王时期的最后一任吏部尚书,背弃了刘言而千里投奔到运州的刘申帐下,这一大箱子东西,就是他给刘申的见面礼。刘申把这箱人才的宝贝档案送给你,表明了对你的高度信任,也表达了对你从中善选人才任用,善用对手的把柄和缺陷取得战争胜利的殷切期待。 你看到这些详尽的地图和人事档案,当真是如获至宝,爱不释手,兴奋得两眼发光,这正是你当前紧张备战迫切需要的。刘申这批礼物真是雪中送炭! 刘申可谓知你甚深,每一次的礼物都送到你无法拒绝,无法不承他的这份人情。 起初,我以为只有刘申送你的礼物是这样妥当的,可后来我跟他过了一辈子,我终于明白了,他送任何东西给任何人,都能做到这样。这说明他的识人之深,用人之当,他的确是具有很多一代英主的特殊天赋。 刘申给我的礼物,则是一串由8颗硕大的骊珠穿成的项链。 骊珠,就是所谓的龙珠。是一切夜明珠中最难获得、也最圆润明亮的宝珠。传说出自骊龙颔下,是龙族的灵性之珠。《庄子·列御寇》记载:“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这8颗骊珠,每一颗都有鸡蛋大小,比我献给新汉军的那些珠子更美、更圆,每颗骊珠,拿起来对着光线看,里面都有云蒸霞蔚的流动纹路,有的似瑶台仙境,有的似朗月松林,有的似高山流水,有的似杨柳春风,转动珠子,里面的纹理也随之变化无穷。更稀罕的是,它们能在黑暗中发出月亮一般的光华,夜间放一颗在屋子里,就可以取代膏烛之光,若像这样,八颗放在一起,打开盒子,整个大堂都能被映照得可以顺利小楷抄写的奏章。 我把你拿过来的礼物盒子打开的时候,虽然还是白天,但那些骊珠美丽的光华依然立刻从盒子中流泻出来,把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清光。 我看着刘申送的这份重礼,心里咯噔一下,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在场所有的侍女和舅舅家的姨娘、妹妹们都惊叹地叫了起来,艳羡不已。 舅妈也忍不住惊叹说:“天啊!这可是了不得的无价之宝。想必是老汉王当年赐给汪淑妃的定情之礼吧。琴儿,北汉王可是把他家里压箱底的宝贝东西,都拿来送给你了。这样的礼物,足可以作为君夫人的聘礼了。” 听了舅妈的话,我的心里再次一阵冰凉。 一个人送另外一个人如此贵重的礼物,无非是两种原因:要么,他对受礼者有非常之求,要么,他对受礼者有非常之爱。 刘申送我如此贵重的礼物,只能说明他有两种心意:第一,他对于你,有着非常之求;第二,他对于我,有着非常之爱。 而这两种心意,我都很恐惧。前者意味着你将身陷战争,后者意味着什么,我想都不敢去想。 (二) 你向我转述了刘申使者敬献礼品时的呈辞。 刘申的使者说,汉王听说了之前我把自己的嫁妆献给新汉军的故事,深为钦佩。汉王也很敬佩我父亲的忠勇,不能让我父亲的女儿出嫁时没有足够丰裕的妆奁,所以,特别选了这8颗无价的骊珠送给我,希望能代父王弥补我幼年的孤单和迟到的封赐于一二。 你看着我打开盒子。在妹妹们的惊叹声中,你一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你说:“琴儿,怎么,汉王的礼物,你不喜欢吗?” 我说:“琴儿何德何能,怎么配得上让汉王送这样无价的礼物?实在受之有愧。” 我盖上盒子。 我说:“请哥哥帮我辞谢了吧,实在是太贵重了,收下无以为报。” 你说:“不行。这是汉王真诚的心意和无上的恩典,你必须收下。谢绝退回,是很无礼的,汉王必定难以接受。” 你说:“汉王的使者回去之前,琴儿,你要和我一起去见他一次。你要戴着这项链去见他,让他看到你戴着它。这是汉王对你父亲的敬意,是他对你母亲的歉意,是对你的补偿,你不能拒绝它。你要代父母,代表你自己,向汉王表示谢意。琴儿,你好好准备一下对使者说的谢恩之辞。” 你说完,也不看我,也不等我的回答,你转身就走了。 我看着你的背影,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恼恨。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对你的反应心生恼恨。你怎么能把这礼物拿回来给我呢?你应该当场就婉言谢绝才对!你难道不明白这礼物意味着什么吗?你怎么能允许有别的男人给我送这样的厚礼来表达非同寻常的爱慕?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你怎么能还拿我当妹妹看待呢?你在我床前所发的那些誓言,你都忘记了吗?你不准备兑现了吗?你忘记自己曾经承诺,要娶我为妻,让我成为崔家的媳妇了吗?你怎么能允许别人对你的未婚妻如此公然示爱而不对他说明我们的关系呢?你又怎么能用刚才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怎么能在这种事情上,拿出你崔家一家之主的身份来强令我? 我啪地一声,用力地把盒子盖上了。 一屋子女人们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们都看着我。 我说:“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在镜子里看到她们面面相觑,然后,一个个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我看着那个描金的锦盒,觉得里面的那条项链,就是八条白龙组成的超级绞索。 第两百四十三章 骊珠项链(下) (一) 总兵府。【ㄨ】我从正堂上出来,急匆匆地往内室走,想通过那条走道,很快地回到舅舅的府邸中去。 “不要走。”我下台阶的时候,你从后面追了过来。你从身后抓住了我的胳膊。我顿时就被你定在台阶上,无法再举步。 你神情严肃地看着我。你说:“为什么不戴项链?我跟你说过,你要戴着它见使者的。” 我心里一股无明火直冲顶梁。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奋力地甩着你的胳膊。 我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你的掌握,一边大声说:“我不喜欢!” 你说:“这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问题。” 我说:“那是什么问题?你告诉我,那究竟是什么问题? 你看着我。你说:“是关系到战争能不能被快速终结的问题。” 你说:“你可以拒绝一件你不喜欢的珠宝,但是,你不能拒绝汉王愿和我们共同加快战争进程的心意。你不能让他的合作意愿和热情受挫。你要替天下人爱惜他的合作之心,示好之谊!” 我说:“这和项链有什么关系?这和我戴不戴项链有什么关系!” 你说:“琴儿你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关系。这不是闺阁游戏,这是国家大事,请你不要任性。” 我摇头说:“我没有任性。我是深思熟虑的。” 你看着我。你呼吸了一下。你松开了我的胳膊。 你说:“好在,还有补救的办法,你不想戴项链,也就算了,我也不勉强你。你给汉王写封谢表,让使者带回去,也是一样的。” 我说:“不!我不会写。我也不想要这项链。” 你痛心地看着我,你说:“琴儿,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执意违逆我呢?你答应过战争开始之后,一切都会听从我,哪怕你不明白为什么的。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这样过。” 我看着你。我也同样感到很伤心。 我说:“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何尝这样地强迫过我?何尝这样不顾我的感受?” 我说:“在你的心里,我究竟算什么?你,现在还有拿我当你的未婚之妻看待吗?” 我说:“你自己说过的誓言,你全部都忘记了吗?就像那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吗?” 你看着我。你低头不语。 我伤心已极地说:“为什么不对汉王说我们是有婚约的?为什么不说我是你的未婚之妻?究竟是为什么?你打算对我做什么?面对我们父亲的英灵,你可以不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我,你究竟打算对我做什么?” 你听了我的话,你默然了一会儿。 你说:“那好,我不会再为这事烦你了。我用你的名义帮你写吧。” 你说:“你回去吧。” 你转身要离开。 我说:“哥哥!请你回答我!” 你停了一下。你站在那里,背对着我说:“恕我心情不好,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你说:“如果你帮不了我,至少,可以不给我添乱。” 你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你说着,拔脚就走了。 我看着你远去的背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二) 晚饭的时候,你从总兵府回来了。 我们和舅舅一家坐在一起。 你把一卷文书递给我。 你说:“你给汉王的谢表,已经让使者带回去了。” 我心里一阵绞痛。 我看着你。我接过文书,我读了里面的内容。我坐在那里,不能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从你在我床前誓愿要娶我为妻以来,我对你做错了什么?我什么地方有失妇德吗?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崔家的列祖列宗吗?我有什么地方让你伤心失望过吗? 你为何变得这样冷漠无情? 舅妈看着我们。她打圆场说:“好了,大家都别发呆了,都快点吃饭吧。” 我坐在那里,木然不动。 舅妈再次劝我:“琴儿,景龙,有什么事情,都等吃完饭再慢慢说吧。菜都要凉了。” 舅舅也说:”是啊,是啊,这些都是小事情,都是官样文章,就是一个礼节程序。何必那么认真。”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我不是故意要惹你不开心。但是,你需要知道这些内容,因为这是你写的。将来若和汉王见面,他会问起,你要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我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我再也按耐不住这些天内心的郁闷和委屈。我把手里的文书朝你怀里用力扔了过去。我说:“它不是我写的!是你要写的!我从来都没有写过这样的东西!我也根本不想知道你都写了些什么!” 我看着你。我胸膛起伏着。 你把文书重新卷了起来,你说:“琴儿,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在对我生气吗?你是在恼恨我吗?”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动着。 我说:“哥哥,没错,我是崔家的女儿,是你的妹妹,我理应听命于你。但是,请哥哥你记住,我,陈琴儿,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想法的人!我不是一件东西!我不是谁的台阶,也不是谁的工具!你们,你们崔家的两兄弟,不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我当成工具!”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捂住了嘴。老天爷,我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可以把你和大哥联系在一起。 果然,你听了我这话,整张脸刷地一下就变得惨白了。 你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你站在那里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你对舅舅舅妈拱手为礼,告罪说:“我还有点事情,不吃饭了。” 说完,你转身就走了出去。 一桌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舅舅站了起来,跟着你追了出去。 舅妈看着我,忍不住埋怨说:“哎呀,琴儿,你真是气糊涂了,就算这件事情你们有很大的分歧,你也不可以这样说他啊!这太让他难过了。他光救你的命,就救了多少次啊!” 我想着你刚刚脸色突然煞白的样子,我心里痛得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伤你?! 第两百四十四章 不告而别 (一) 你从饭桌上离开后,就去了总兵府。你晚上就住宿在那边,彻夜未归。 我默然地看着谢双成回来搬走了你的铺盖,拿走了换洗衣物。 我一夜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刻也不曾合眼。 这是我们之间发生过的第一次争吵。 我的心沦陷于黑暗。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我才梳洗好出门,我心神恍惚地去给舅舅舅妈请安。 我在院子里迎面撞见你。你从舅舅的房间出来,朝总兵府方向而去。 我们在院中的小径上劈面相逢。 我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避开你。 可是你直接朝我走过来。你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过来。你从我身边走过去。你看都没有看我一眼,就仿佛我像空气一样,是不可见的。 看着你断然离开的背影,我感觉灵魂都已经四散飞去,只剩下一个空心的躯壳,呆立在那里,不知何去何从。 晚饭的时候,我依然没有看到你出现。我看着你的空座位。 舅舅叹了口气,说:“他下午去怀州了,暂时不回来了。” (二) 我跪在小灵堂里。我跪在两家父母的牌位前。 我心里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我就是哭不出来。 我默默地跪在那里,感到生命的枯竭,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片荒漠。 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这么孤单过。 那是你从家里回清川之后,第二次离开我,而没有和我告别。 在我这样坚决地违逆你的心意,在我当众愤怒地对你说过那样绝情的话之后,你不会再原谅我了吧。 你就这样把我丢下了。你不会再愿意见到我了。 我再也不会听到你说:琴儿,我回来了。 如果你不愿意再见到我,身为闺阁中的女子,我是无法再见到你的。 自从我们相恋以来,我设想过千万种我们之间的分离,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们会因为吵架而分手。 从订婚以来,我一直都在等待,等待各种意外过去,等待各种危险过去,等待各种迫在眉睫的军务过去。我一直都在安分守己地等待。我甚至从来都没有追问过你,你到底会怎样安置我。我害怕让你分心,害怕你觉得为难,害怕增加你的思虑和疲倦。我连问,也不忍心问你一声。 可最后还是走到了这样的结局。 你丢开我,就像丢开用完的一块抹布。没有丝毫的眷恋,没有任何的犹豫。 难道,你厌恶我已经很久了吗?是我迟钝看不出来吗? 难道,从那件事情后,你一直心里就是介意的,你一直就是厌恶我的吗?难道,你只是为了替崔家赎罪,为了替父亲挽回局面,为了不让我自尽在你家,为了对得起我父亲,为了尽到你嫡子的责任,才会对我说愿意娶我?难道那并不是你的心里话吗?难道从那时起,你就已经不再喜欢了我吗? 难道,一直以来都是我没有觉察到你真正的心意吗? 我还以为你依然像我们私定终身的那天晚上那样爱着我。 原来,男人的绝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吗?男人,真是一种让人心寒彻骨的生物。 (三) 三天后,你在怀州召开军政会议。舅舅也去了怀州。 男人们都走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你在怀州期间,什么消息也没有给我。 因为你的沉默,我也陷入了沉默。 我几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和说话的愿望。我差不多整天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足不出户。 如果你离弃我,我想不出什么理由,还需要再活着。 第两百四十五章 香积寺 (一) 燕塘关里规模最大的佛教寺院,叫香积寺。 你不告而别去了怀州期间,我陪着舅妈去了一趟香积寺。 舅妈看见我日日关在房间里自我禁足,不禁很为我担心。 于是,有天她来找我,请我陪她去一趟香积寺,她想去拜寺庙里的送子观音,为舅舅求子嗣。 舅舅丁友仁有一妻四妾,她们共为他生了七个女儿。舅舅一直很苦闷于没有子嗣继承家业,支撑门楣。舅妈也为此觉得既负疚又焦虑。 看着舅妈充满希望的眼睛,我实在是很难拒绝陪着她去。于是,舅妈叫了留守的卫队长关文良帮我们安排。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跟着舅妈坐马车来到了这所寺院。 因为关文良的事先安排,寺院里当天并没有什么香客。我们在大殿拜了佛,然后舅妈就要去侧殿拜观世音菩萨。寺院的住持和尚引领着我们。当舅妈进了香,虔诚地三拜九叩的时候,我仰头看着玉雕的观世音菩萨像。 我看着观世音菩萨那宁静的面容。 我深深地被寺院里的佛像和菩萨像上那些宁静的面容所吸引。 一个人的心,要在什么状态,脸上才会有这样优美、这样尊贵的安详、宁静、柔和、开放和喜悦呢。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的表情了。 我从来没有在身边的人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也从来没有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我很羡慕那样的心。没有忧愁,没有恐惧,没有烦恼,没有愤怒,没有骄狂与傲慢的心。那是怎样做到的呢?面对这个世界的种种凄风苦雨,一个人,怎么才能拥有这样波平如镜的、从容不迫的心。 看着这样的表情,我想起父亲面对汗王屠刀时的心,想起母亲难产咽气时的心,想起你父亲惊慌而入、绊倒在门槛上时的心,想起景云伏在我身上痛哭时的心,想起姨娘遣人锁上我小楼的门窗时的心。我也想起严方成的小儿子举剑刺向你时的心,想起刘申教我骑马时的心,想起了你血战归来,突然抱住我说对不起时的心,想起我自己看着你高烧呓语时的心。 我看见过各种各样的心,千姿百态的心,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一种心里面,看到过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表情,是去除了种种凡情俗念的人,才能有的表情。 “夫人被吸引了吗?”住持和尚的声音将我从入迷的凝望中拉了回来。 我说:“是的。多么庄严的表情,仅仅是凝视一会儿,干涸的心也会得到滋润,纷乱的心也会变得沉静。” 住持和尚说:“善哉善哉。夫人自是与佛有缘。” (二) 我说:“请教法师,拜本寺的送子观音真的有灵验吗?”住持和尚说:“拜得如法,则无不灵验。”我说:“那么,怎样才叫拜得如法呢?”住持和尚说:“就是一念精诚地拜下去的时候,让观世音菩萨的深广慈悲,让这种深广慈悲的光辉充满了身心,就在一拜之间,与观世音菩萨的这种心态、这种精神合二为一。” 住持和尚说:“让拜者此一刻的身体,成为观世音菩萨的身体,让拜者此一念的心,成为观世音菩萨的心。让观世音菩萨得以从拜者的身心当中显现,让观世音菩萨从拜者的每一个毛孔里面涌现。一拜之间,就有无数观世音菩萨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这样拜,就是如法的拜。” “我们可以与观世音菩萨合二为一吗?” “我们本来就是与观世音菩萨一体的。唯因倨傲不肯低头,所以自障不见。” ”放下倨傲,恭谦低头,就可以看见吗?” “果然放下,果然恭谦,果然低头,就可以看到。” “我愿意试试。”我说着,就在舅妈后面的拜垫上跪了下去。 我怀着深深的虔诚,一拜到地。 我深深一拜,以额触地。 我在心里想着:“愿一切世界也都能有这样的面貌,愿一切世界也都能有这样的表情,愿一切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能有这样安稳坚固、博大柔软的心。” 在我的额头碰触到大地的时候,我听到一声清亮的磬声。 住持和尚说:“以这样的恭谦,这样的柔顺,对待世界上的一切生命,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观世音。” 这句话像久旱的甘霖,一下子就渗入了我因为孤单而枯竭开裂的心。 (三) 参拜完毕之后,住持和尚引我们去厢房喝茶吃素面。舅妈也循例供奉了香油钱和斋僧的钱。我说:“我也随供一点吧。”我拿出一个描金的锦盒,呈给住持和尚。 舅妈看着我,大吃一惊。那是刘申送给我的骊珠项链!它的价值,足够建十座燕塘关这样巨大城池了! 住持和尚打开锦盒看了一眼。他说:“夫人确定要用这个供奉吗?” 我说:“是的。我专程带来,就是准备供奉给寺里的。” 他说:“若夫人供奉过了又心痛后悔,反而不如不要勉强。” 我说:“怎么会后悔呢。我不会后悔的。” 我说:“很多人都和我说,这项链价值不菲,是无价的珍宝,但是我不觉得它是真正无价的珍宝。” 我说:“刚才大殿上,佛菩萨的那个表情,那表情后面光明而安详的心,那才是真正无价的珍宝。和它相比,世间的一切珍宝都是黯淡无光的,不值一提。” 我说:“多希望,能够拥有那样无价的至宝。多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看到这样的表情,能够接触到那里面发出来的光明。” 我说:“把这么多珠子戴在脖子上有什么意义呢。它们用到这里,才是物尽其用。这个世界上的痛苦那么多,那么多的心渴望安抚,我希望,能把这样安祥的表情,送给所有渴望止息痛苦的人。” 我看着舅妈的表情,我说:“我自己会向赠我此物的人去解释。” 就这样,我把自己的第二笔嫁妆也贡献掉了。 我两次献出自己的全部所有:一次献给了为了安定天下而无惧牺牲的心,一次献给了超脱于滚滚红尘,宁静而慈愍的心。 我又一次身无分文了。 现在,我只剩下了自己。只剩下我自己,用来献给你的心愿。 第两百四十六章 无价之宝 婚后,我随刘申回到运州的宫廷里。 有一年他过生日,当天他在我住的宫殿里就寝。夜半无人,缠绵亲热之后,他曾问过我那串骊珠项链。他问:“琴儿,怎么从来不见你戴那串骊珠项链呢。你那么恭敬地写了谢表,言辞恳切,我以为你是很喜欢它的。” 舅妈没有猜错。那串项链果然就是刘申父母的定情信物。刘申年满16岁,离开宫闱,独立开衙建府,获得运州封地时,他父母又将这骊珠送给了他,作为运州王府的镇府之宝。刘申对它十分看重。 刘申的手指绕着我鬓边的头发,他的胳膊搂着我的肩膀。 他深情地说:“琴儿,你戴给我看一次吧。我想要看看,那些明珠的光芒,如何地映着你黑得这么深邃的眼睛。” 我从他怀抱里离开。我从床上下去,朝他跪拜下去。我说:“请汉王恕罪。” 刘申看着我,说:“怎么?你弄坏它了吗?还是弄丢了?” 我说:“琴儿怎么敢。这是汉王的心意。只是,我把它供养了燕塘关里最大的寺院了。” 刘申说:“什么时候供奉的?” 我说:“接到汉王的礼物后不久。” 刘申听了这个回答,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说:“原来你拿到就供奉给寺院了。我还以为,你嫁过来之前的日子,它都一直陪伴着你的。” 我默然伏地一拜。 他伸手拉我起来。他再次把我拥进他的怀抱里。他说:“送给你的礼物,就是你的了。你高兴怎样用,都是可以的。没有什么要让我恕罪的地方。” 他说:“只是,为什么要供奉给寺院呢?你若是不喜欢看到它,当时就可以拒绝我的。我也不会因此生气。” 他说:“我送它给你,是为了让你能够有个惊喜,可不是为了让你忍受委屈。” 我说:“因为我想,这礼物这么贵重,必定代表了汉王爱慕琴儿的心意。若汉王如此爱慕琴儿,哥哥一定会成全汉王的心意,会将琴儿嫁给汉王,实现双方的联姻。” 我说:“在琴儿看来,其实,真正贵重的,并不是这8颗罕有的骊珠,而是汉王这一片温暖仁慈的待人之心。汉王这样温暖仁慈的待人之心,才是天下人最大的福祉,才是未来国家的希望所系。琴儿以骊珠供奉寺院,便是提醒自己,不要把精力花在用世间无用的珠宝来装点自己的容颜上,而要把精力花在守护天下真正的无价之宝上。琴儿,愿以全部身心,为天下人,日夜守护着汉王的仁政之心。” 我说:“琴儿虽然供奉了骊珠,但却始终珍藏着夫君的仁王之心,万般爱惜。” 我看着刘申。我说:“琴儿此生所有的时间、所有的精力都会放在汉王的身上,放在汉王的心里,照看着,守护着汉王的健康,汉王的仁德,实在是没有时间再照看别的东西。” 我说:“琴儿终其一生,都会心无旁骛地看着、守着这最珍贵的天下之宝。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珠宝,能够分散掉我的心。” 我说:“汉王若想看那光明映照琴儿的眼睛,此时就请看吧。” 我看着丈夫。 我说:“请汉王此刻就看琴儿的眼睛。此刻,琴儿眼中的,就是那道能够让天下都走出黑暗的光明。” 刘申用手轻轻地托起我的下颌。 他看着我眼眸中映出的他自己。 他说:“琴儿,我现在真的不是很知道,是该悲伤好呢,还是该陶醉好。” 他说:“琴儿。你才是我身边的珍宝,是我生命里的明珠。虽然你一点也不愿意在我身边。虽然你一点也不愿意在我的生命里。” 我动了动嘴唇。我说:“汉王何以这样说。” 刘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说:“不要说话。这么青春美艳的嘴唇,是用来让君王亲吻的,是用来让你丈夫亲吻的,是用来让爱你的男人亲吻的。” 他说着,就俯身过来亲吻了我的嘴唇。 他一边亲吻着我,一边说:“我若连这点都觉察不到,就没有资格来呵护照顾你的一生了。” 他说:“但是,没有关系。琴儿,你就把悲伤给我好了,只要是你给的,哪怕是悲伤,我也是陶醉的。我也会甘之如饴。” 是啊,哪怕是悲伤,有时候,我们也会甘之如饴。 有时候,我们那么甘之如饴的,也不过是悲伤而已。 第两百四十八章 意见分歧 (一) 怀州。 为期三天的军政会议开得并不顺利。 你向治下的文武官员详细介绍了与刘申见面及会谈的情况。 你说,你已经下定决心,将带领防区的部分军政要员,春暖花开时前往金风寨正式会盟,率领整个防区脱离南汉的统辖,并入北汉。 这个决定在防区内的官吏、士绅和各部汉军将领当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你第一次遭到了不同意见的反对。 反对你的人主要分成两派。 一派是独立派。代表人物是孙湛明和徐在田。他们不反对脱离南汉,但反对并入北汉。他们认为一山难容二虎,虽说当前因为政治军事方面的利益,刘申是态度坚定地要和你合作,但是,深谙帝王之术的刘申,久后不可能不对你的能力起忌惮之心,将来天下一统,实现太平之后,必定不能容纳你而生害心。 他们主张,脱离南汉之后,你应利用两汉的恶斗,趁势而起,像老汉王当年那样,彻底摆脱旧主,建立自己的新国家。他们认为新汉军现在完全具备支持你实现这个意图的实力。 另一派是现状派。代表人物是舅舅。舅舅认为,在两个汉王当中,你父亲和你的外祖父已经做过选择了。你也已经数度接受过刘言的封赐了。无论是从忠义的道德,还是从孝顺的道德上来衡量,你都应该保持现状。舅舅赞同你在名义上的继续效忠和实际上的割据,但是反对你从名义上就彻底背叛南汉。 在怀州会议上,两派和支持你与北汉合并决定的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两派之间也发生了激烈的辩论。 各方没有能如期达成一致的意见。会议中途搁浅,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 你面临很大的压力。会中、会后,你很有一段时间耳边不得清静。每天都要接待川流不息的游说、规劝、进谏、教诲的人群。 内部的意见分歧,那段时间,没少让你劳心费力。 (二) 怀州会议结束之后,舅舅特别请你吃晚饭。 他相信,凭这么多年的舅甥关系,如果他单独和你推心置腹地深谈,一定能够说服你明辨利害,善加选择。 舅舅希望你不要太相信刘申,不管他看上去多么真诚,他始终是个有城府的人,不可完全信任的。 舅舅说,刘申于帝王心术方面,从小就深得老汉王的真传。他的话向来都是七分真三分假,看似真挚无隐,却未必真有那么坦诚。这次刺杀,他的袖手旁观、坐观虎斗就是明证。 舅舅说,你父亲和外祖父当初在老汉王王廷的嫡庶之争中,都是坚决拥立刘言的,早已和刘申、汪淑妃母子结下了梁子。刘申现在迫切需要你的军事帮助,当然会说原谅过去种种,但是将来,他一统天下之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还能不能容得下你,对你现时的种种承诺还算不算得了数,都未可知。万一他坐稳帝位后一翻脸要算旧账,两族就可能会面临灭顶之灾。 舅舅说,那是两族亲眷上千口人的性命啊,你就算不考虑人子之孝,不顾君臣伦理,也决不能贸然行事。否则,一旦家族遭遇祸患,你怎样去面对列祖列宗? 舅舅认为,既然你本就没有争夺天下的不臣之心,始终还是想要侍奉老汉王的儿子的话,侍奉比较强势且机警多谋的刘申,就不如侍奉弱势且胆怯的刘言。刘言虽然薄恩,但是无能,他是不可能对你形成威胁的,但刘申却能。 你不同意舅舅的看法。你认为在老汉王的两个儿子当中,刘申强于刘言是毋庸置疑的,老汉王因为种种缘故,在选择继承人时犯下了严重的错误。他的这个错误,不一定就要继续下去,发展成为天下的选择错误。真正的忠诚,是要帮助老汉王纠正他的错误,让他真正中意的儿子、真正能继承他遗志、实现他遗愿的儿子来继承大统。 你也不同意跟随刘言保持现状会更加安全的说法。你认为,刘氏兄弟之间早晚必有你死我活之一战。虽然目前的情势,是刘言继承了老汉王的大部分班底,实力略强于刘申,但凭刘申本事,假以时日,将来必然有超过刘言的一天,也必然会有灭掉刘言的一天。到那你死我活的一天,崔丁二族,就没有可能再中间骑墙,必须要在刘氏两兄弟之间作一抉择。 若到了那时候,再对刘言加以抛弃,两族就难逃临危卖主,落井下石的恶名,也很难取得刘申的信任和尊敬,没有得到他的尊敬和信任,将来翻脸算旧账的可能性只会更大,而不会更小。若不抛弃刘言,与他共存亡,则必定在峒城覆灭之后,玉石俱焚,也同样难逃家族的厄运。 你说,一个不称职的君王不可能结束天下的灾祸,只会给天下带来更大更深的灾祸,拥护一个不称职的君王,虽然可能保全私德小义,可能保全家族利益的一时苟安,但却是对天下人的大不仁大不义,是助长了天下的祸乱,你不认为这是知伦理守孝道,你认为这是助纣为虐。 你的话让舅舅勃然大怒。 舅舅一拍桌子喝道:“一派胡言!难道你的父亲、外祖父、堂叔伯和表舅舅们全都是助纣为虐的伪善之徒吗?!” 舅舅说:“你现在翅膀硬了,心里主意也大了,长辈也好,亲眷也罢,都不在你的眼里了。好,我们都是不仁不义之徒,只有你是大仁大义的。我们也不配做你的长辈和亲眷。” 舅舅说:“那你就自行其便吧,我今夜就回燕塘关,接了家眷自回临水。以后的路,你就自己一个人好好走吧。” 舅舅站起来,拂袖离席而去。留下你一个人,坐在那里。 你默然无声地坐了一会儿。你叫谢双成进来。 你说:“舅舅身体不适,刚刚向我请了病假。你派一队卫兵,护送舅舅回燕塘关去吧。回燕塘之后,他愿意去哪里休养,就护送他去哪里休养。他病假期间,所有的事务令傅天亮代理。” 你说:“把这些饭菜都撤了吧。我没胃口吃了。” 第两百四十九章 劝阻舅舅 (一) “马上收拾东西。【ㄨ】我们回临水去!”舅舅怒气冲冲地回来,大声对舅妈说。 舅妈奇怪地看着他,说:“老爷你这是怎么了?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的。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临水?这一大家子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舅舅怒道:“你听不懂我的话吗?叫你收拾你就收拾,啰嗦这样许多做什么?你们不想跟我回去的话,我一个人回去好了!” 舅妈看舅舅神色不对,便不和他当面顶撞,应承了收拾东西,然后把三妹叫到卧室,对她说:“女儿,你父亲从怀州突然回来,也不知道是吃错药了还是怎么了,无缘无故大发雷霆,还说要回临水去。他们在怀州一定有事,应该是你父亲和你二哥有了冲突了。可我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快去找你琴姐姐,告诉她你父亲回来的种种情形,她必定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必定能帮得上忙。” (二) 舅舅拉开门。他吃了一惊。他看到我站在门口。 我看到他开门,就低头向他纳拜了下去。 我说:“舅舅。求您不要回临水。” 舅舅叹息道:“唉,琴儿,你起来,你是女孩子,外面的事情你不懂,你不要管这件事情。” 我说:“佑安公,丁将军!今日在这里恳求您的,不是琴儿,是琴儿已故的亲生父亲,是所有像琴儿父亲那样阵亡的汉军将士。琴儿代他们恳求您,不要分裂新汉军。” 舅舅闻言吃惊道:“没,没有那么严重吧。这只是我们舅甥之间的事情而已。” 我说:“有那么严重的,舅舅。您起头负气一走,怀州会议的意见分歧就在整个辖区都公开了。难保各方面没有连锁反应。也难保没有人会趁隙挑唆。好不容易整合成一体的统一防区,又有可能会因此而分崩离析,大家又要费多少心力和血汗才能重新整合。” 我说:“舅舅。这支新军队,从父亲带着哥哥去峒城觐见汉王开始,一路多少艰辛,多少浴血,才发展到如今。这支军队,是天下终战的希望。琴儿不知道外面的事情,不知道你们在怀州会议对什么事情有着什么样的分歧,但是,不论新汉军的内部有着什么样的分歧,作为这支军队的创建者们,每一个人,都有责任替天下人珍惜它的团结和统一。” 我说:“舅舅,您是最了解哥哥的。他虽然常有出人意料的惊人冒险之举,但决不是鲁莽行事之人。他也决不会凭运州汉王的一句口头承诺就轻信他。他必定已有妥善的措施,确保汉王没有办法自食其言。舅舅,你看到过他是怎样地不惜身命,冒死援救临水,巩固燕塘,解围望原。为了让这些地方非亲非故的汉民免遭勿吉人的屠戮,他尚能如此殚精竭虑,又怎会一意孤行,陷自己的家族于万劫不复的险地呢。” 我说:“舅舅,请您像他血战归来抵达临水,毫不迟疑地要求临水守军的指挥权时那样,信任他的判断,信任他的选择,信任他的种种惊人决定。请您相信他,相信他就是上天选出來完成这件事情的。” 我说:“舅舅。开战以来,哥哥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家人,他和父亲,就连最后的一面也没有见上,就连最后的扶柩和守灵,也没有办法完成。您现在是他在世上最亲的亲人。您是唯一能代表他的父母亲,照顾他,支持他,理解他的长辈。若是今天,他的母亲还活着,她会如何做呢?她会如何期望于您呢。” 我说:“您若就这样负气离他而去,弃他于伤病之中,弃他于困难之境,来年,他母亲的祭日,您触景生情,忆及兄妹情深,忆及她临终的凄切落泪和不舍托付,必定会心中不忍,萌生悔意的。” 我说:“琴儿知道舅舅是最疼爱他的人。舅舅与他,是一损俱损,一伤俱伤的。舅舅是绝对不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回临水的。对吗?” 舅舅长叹一声,伸手拉我起来,说:“唉,琴儿啊,舅舅也不是非要为难景龙,只是怕他年轻,没有阅历,怕他急于终战而上了刘申的当,怕日后他会被刘申所害啊。这样的故事,古往今来,发生得还少吗?他这样锋利如刀,这样雷厉风行,这样特行独立,这样所向无敌,试问,天下哪里会有一个君王能不在内心畏惧他,能真正容得下他呢?” 我说:“舅舅,事在人为,古往今来,也有姜尚之于武王,诸葛之于刘备,也并不是所有的能臣与君王,全都不能善始善终的。我相信哥哥,能和运州的汉王,善始善终。舅舅,也请您相信他。舅舅,请您帮助他,而不是反对他。” (三)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劝说,舅舅终于同意留在燕塘关,不回临水了。 但是,通过和舅舅的这次谈话,我也深刻认识到了,会盟的进程一旦开始,保持你和刘申关系的善始善终,就是非常重要的。不惟关系天下人的命运,而且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安危,它的确从一开始就是非常重要的。 而在这件事情上,我的确是可以帮助到你的。 我现在开始理解你为何一定要收下刘申的礼物,并且一定让我戴着它出现在使者面前了,为何一定要给刘申上谢表了。 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太任性了。我只想到了自己的感受和命运,我于别人的安危和利益,想得实在是太不周全了。 你和刘申的结盟,是终结战争的需要。 作为和你关系亲密的人,我是没有可能置身事外的。我也和舅舅一样,只能选择帮助你,减少你的障碍,或者选择反对你,增加你的障碍。我们都只能二者选择其一。 我没有可能不让刘申进入我的生命视野,没有可能让他出现之后再从视野里消失。这是不能拒绝的,我只能忍耐,只能接受。 和舅舅一样,我也同样地不能反对你。我也同样地应该支持你,帮助你。 怀州会议之后,我才真正地理解了,你在会盟这件事情上下的赌注到底有多大。会盟一旦失败,就可能天下大乱,而你的内部阵营,也大有可能分崩离析。 我必须帮助你。我不能让你输。 我也第一次开始认真地考虑,和刘申发展更亲密的关系的问题。我第一次认真地想到会被嫁给刘申的可能性。 从政治军事联盟的角度来考虑,这的确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了。若我可以嫁给刘申,崔丁二族就成为了刘申本人的姻亲,舅舅担心的问题,就不复存在。若我和刘申生下的孩子成为国家的世子,那你和刘申之间就有了最根本的共同利益。刘申对你的不信任,就会在很大程度上得到消解。 就是我!那个能把天下这两股最有志于开创太平盛世的力量联合起来,共同发力的人,竟然,就是我自己!若我肯牺牲自己的爱情,嫁给刘申,我就能像衣襟上的盘扣一样,把你和刘申的两股势力,牢牢地融合在一起。 我开始理解你对我说的话了:“琴儿,没有人,比你,更能帮助到我了。” 可是,可是,我,就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帮助到你吗? 我的心陷入了空前的混乱。我说服了舅舅不要阻挡你的前进,可我,也能同样地说服自己吗? 第两百五十章 茶室品茗 (一) 在怀州时期曾经反对过你与刘申结盟,合并到北汉的两派人,后来都还是同意你了。【ㄨ】 你在前往金风寨和刘申会盟的时候,阵营内部的意见已经是统一的了。 他们之所以会最终同意你,是因为你的两次重要说服。 舅舅负气返回燕塘关之后,你在怀州并没有停止争取意见统一的工作。这是另一种类型的战争。这战争是不能用英勇与凌厉来打的,要用耐心和真诚。 你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单独召见了独立派的代表人物徐在田。他现在是你帐下最有地位的幕僚之一。 你邀请徐在田来喝茶。 你穿着便服在茶室接见了他。 你亲自给他烹茶,你给他沏上,你敬了他一盏,感谢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襄助。 茶香飘溢在温暖的茶室里。 徐在田恭恭敬敬地喝了那盏茶。 (二) 然后,你对他说:“徐先生,今天请你来,是想对你说说我的一些心里话。是想对你说说,我这一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先生有兴趣听听吗?” 徐在田拱手道:“当然。属下很荣幸,能听到大将军的人生向往。【ㄨ】” 你说:“在清川的时候,我师父常常会问我们,你们这一生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想要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从这个世界带走什么,让这个世界改变什么,让这个世界因为你们的到来以及离去,而有什么不同?师父说,在想清楚这些问题之前,我不会教给你们什么技能。” 你说:“我们每天砍柴担水,打扫庭院,做各种杂务工作,晚间,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要向师父逐一汇报今天想清楚了什么。师父认可,才能吃了饭去休息。师父若不认可,吃饭之后就还要负责收拾好厨房,做好第二天厨下的种种准备,才能去休息。” 你说:“那时候我还很小。记得第一次和师父汇报,我说,我想一直留在师父身边,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话还没有说完,肩膀就挨了师父重重的一戒尺。我被师父打得眼冒金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打我。我说,师父,是你让我们说真心话的啊。话音未落,另一边肩膀又挨了一下。” “我急了,就哭着说,师父你可不能欺负人!师父一瞪眼,对我说:方才你不是说要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么?那你何不安静地受打,还争这许多做什么?” “我被师父问得哑口无言。师父便说:与世无争的人,也是你能做的吗?你以为与世无争的人,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格做的吗?明天重新去想,想好再对我说。” “但是,那天我并没有被罚做杂务。师父说,做弟子的回答得这么烂,是他做师父的过失,因此,他自罚替我去做杂务。他果然就到厨下做了我应该做的工作。我很惭愧,觉得无地自容。” “第二天,我惴惴不安地再去见师父。我说,我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师父问我,何谓普通人。我就说,就是长大以后,回去孝顺父亲,承袭父亲的爵位,为国家效力,娶妻生子,像大家一样地尽到各种责任,如此过完一生。说完之后,师父提起戒尺又打了我两下。” “这次我不敢再问他为什么打我。我就咬牙忍着。师父说,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打你不孝顺。你母亲在重病之中,辛苦地孕育你,艰难地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你生为男儿,却不能见贤思齐,这般的胸无大志,不思顶天立地,继往开来,只想做一个普通的人,怎么对得起你母亲的付出?” “第三天,我回答说,那么,我想做一个伟大的人。师父便问我,何谓伟大的人。我一时答不上来,戒尺便又如雨点般地打了下来。师父喝道,你连伟大的人是什么人都说不上来,何敢妄言做一个伟大的人!就这样,师父连着帮我做了三天的杂务。” “第四天,我一进门就跪下了,我趴在地上说,师父你打吧,反正我无论怎样回答都是会挨打的。但求师父不要再替我去做杂务了。罚我自己去做吧。结果,我还是又挨了一顿打。师父说,你以为这样的小聪明便可以解决问题吗?老实去想,什么人才能称之为伟大的人!” “第五天,我冥思苦想了一整天,自觉有了不会挨打的答案。于是,鼓起勇气,再去见师父。师父说,看你如此这般雄赳赳地进来,想必是有了不会挨打的本事。你且说说,如何是伟大的人。” “我说,一个伟大的人,就是像天上的太阳那样的人。一个伟大的人,就是能把他生命的光辉和温暖,像太阳一样传递给万千众生的人,恒利苍生而不以广利苍生而自居。我说,这样一个人,在他的生命当中,能够放下自己所有的痛苦,而去担负世界所有的痛苦。” “我坚定地看着师父,我说,若是一个人能做到这两点,他就配得上称为一个伟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天下的君王。” “我回答完,就看着师父手里的戒尺,等着他举起来。师父看着我,他啪地一声把手里的戒尺放下了。他说:这个见解得来不容易,做起来更不容易。他说:你要好自珍惜,精勤努力。他说,明天不必去做杂务了,来内院和师兄们一起听课练功吧。” (三) 你说:“徐先生,孙叔叔来和我谈过,我知道,当年你和孙叔叔决定辅佐我,是因为你们希望能把我辅佐成一代君王。你们希望能帮助我创建一个新的国家,并且英明地统治它,造福天下苍生。” 你说:”坦率地说,我也考虑过这个可能性。” 徐在田说:“那么,大将军考虑的结果如何?” 你说:“徐先生,我的计算很简单。如果有三个人想争夺天下,就至少要打两场战争。如果只有两个人,只要一场就可以了。” 你说:“如果其中一个非常强,这一场也可以很快结束。” 你说:“战争每延长一天,就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你说:“所以,我的决定就是:选一个较强而且仁善的,帮他更强。” 你对徐在田说:“多一个人出来想做君王,天下的痛苦就要翻倍。” 你说:“道理就是这样简单。” 你说:“徐先生,你觉得刘申是否能够做一个给天下带来太平和繁荣的好君王呢?” 徐在田说:“他不是最完美的,但,也很不错了。他有可能会比他父亲做得更好。” 你说:”那么,一个繁荣太平的天下,需要几个君王呢?” 徐在田说:“一个而已。” 你说:“如果天下已经有了合适的君王,何必再来争做天下的君王呢?天下有能力的人很多,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要来做天下的王。” 你说:“我的选择就是,不要让天下的痛苦加倍,而要让它更快地减少。” 你说:“这就是我一生想要做到的事,我一生就是想要成为能做这件事情的人。” (四) 你说:“徐先生,你是愿意辅助我,让天下的痛苦加倍,成为一代君王呢?还是愿意辅助我,辅佐一代君王,让天下的痛苦更快地结束呢?” 徐在田说:“若北汉王久后变心,忘恩负义,加害大将军呢?” 你说:“即便如此,又有何妨。人终有一死。他不加害,我也会死。” 你这最后一句,让徐在田肃然起敬。 他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恭敬地跪倒在你的面前。 徐在田说:“大将军讲的这番道理,让我茅塞顿开。我之前被虚名浮云遮眼,反而不见昭昭日月。” 徐在田说:“如果大将军为了减少天下的痛苦,而甘于放弃成为天下的君王,甘于冒着日后被猜忌加害的风险,那在下,也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在下愿意终身追随大将军,辅佐汉王,造福苍生!” 徐在田说:“大将军今天说的话,属下会一直铭记在心。请大将军放心,我会替大将军说服孙将军,以及那些希望成为开国元勋的人。” 你伸手把徐在田拉了起来。 你说:“得遇先生,真是我此生的大荣幸。” 你说:“我们继续坐下喝茶吧。这茶,就是二泡时味道最沁人心脾,三泡再沸,就没有这样的回味了。” 第两百五十一章 圣者之心 (一) 比独立派更加难说服的,是现状派。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多是岭南十镇一关中追随老汉王王廷多年的老臣,也有很多读书读得很用功的人。这两种人,都是世界上很难劝服的人。他们对世界的看法已经被固定和变得僵硬。他们已经不会从其他的角度来尝试重新看待事情。 在你还没有想出办法如何来说服他们时,他们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来说服你。 他们选派了十位年岁最长、世家贵族血脉最绵长的代表前去见你。 他们想用岁月的智慧和深久的贵族根基来说服你。 在他们眼里,你到底不过只是一个初出茅庐、需要调教的年轻人罢了。 你恭敬而和善地接待了这些老人。 你先不谈南北两汉的抉择问题,而是关切地问起他们的年龄和家世。因为这两样都是他们非常自豪的东西,所以他们很快就跟着你的思路开始谈论了。 其中年岁最大、地位最高的,是一位姓姜的伯爵。据说,他们家的贵族血统已经绵延了上千年。传说他们还在春秋战国的时代就已经是汉人中的贵族世家了。 你恭敬地请这位老人教导。 你听他讲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忠孝廉耻、为臣之道。 然后,你询问他的祖父是什么人,在什么朝代,任什么爵位。 老人非常自豪地告诉你了。 然后,你又询问他祖父的祖父又是什么人,在什么朝代,任什么爵位。 老人又非常自豪地告诉你了。果然都是代代政要,世世显爵。 然后你又问到他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你就这样一路问了下去,直到问得老人答不上来。 (二) 你问完之后,就叹息了一声,说:“晚辈有个问题弄不明白。” 你说:“刚刚在您的答案中,您不同代系的的祖父,好多都效忠于不同的朝代,忠诚于不同的君王。甚至,其中还有彼此对立的王朝,曾经彼此取代的王朝。” 你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况呢?” 你的问题一下子就把老人给将住了。他在那里蹑哝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走到大厅的中央,你环顾着周围这些老人。 你说:“请问各位尊老,有哪位尊老的家系是从古到今只效忠过一个王朝的?” 你说:“有没有那个家族是从来没有更换过忠诚的对象的?” 你说:“不知哪位尊老有过从未转换过忠诚对象的祖先家史?” 你说:“如果没有,晚辈在此请教各位尊老,这是什么原因呢?” 众皆哑口无言。 你说:“刚刚各位尊老给晚辈讲了很多忠孝廉耻的道理。这些道理都是古代的圣人所说的。但是,古代的圣人所效忠的君王,后来又在哪里?古代圣人所赞美的那个值得效忠的王朝,它现在又在哪里?” 你说:“它为什么不见了?” 你说:“谁能指教晚辈这些问题?” 你说:“当年,各位尊老的祖先,在转换对王朝的忠诚时,肯定也有人来和他们讲过为臣的道理。” 你说:“为什么他们听完为臣的道理,还是转换了对某个王朝的忠诚?” 你说:“他们的转换,在当时会不会也受到过指责和非议?” 你说:“各位尊老作为他们的子孙,又如何评价他们的转换忠诚?” (三) 你说:“现在不说各位尊老的先祖了。现在来说晚辈我。说说晚辈我理解的忠诚。” “晚辈理解,古代的圣人希望臣子保持忠诚,是希望圣明的君主得到可靠的拥戴和支持,是希望持续开明的政治,延续百姓的太平,保持生活的稳定,巩固制度的延续,延长财富的积累。” 你说:“圣人实际上是在追求平安幸福的生活的延续。是希望所有的人能减少生活的痛苦,增加生活的安乐。圣人心里,实际上希望的就是这样一件事情。” 你说:“朝代可以变更,君主可以替换,圣人心中的这个希望却是恒久不变的。作为一个臣子,我们需要忠诚的,就是圣人心中这种恒久的期望。” 你说:“在漫长的岁月当中,关于一个臣子,是好是坏,是忠是奸,它的标准总是在经常变化的。对各位前辈的始祖,它是一个标准,对于各位前辈的高祖,它又是一个标准,对于各位前辈的祖父,它是第三种标准,对于各位,又另有现在的标准。” 你说:“因为它是一个变来变去的标准,所以我们不能拿它来作为行事的那个恒久标准。晚辈认为,可以不用考虑这种短暂变化的标准,而应当直接去奉行那个恒久不变的标准。” 你说:“晚辈认为,只有遵循恒久不变的标准来做事,才可以确保事情正确更长的时间,才可以错误最小,悔恨最少。” 你说:“所以,各位尊老,晚辈我,不会根据当今世人的褒贬评价来处理今天的选择。我选择直接遵循圣人心中真正希望的那个标准。” (四) 你说:“各位尊老,晚辈在此,再清楚地讲一遍:谁能够更快地结束天下的痛苦,开启天下的欢乐,我就选择效忠谁。” 你说:“我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不管他是嫡是庶,也不管他是不是承继了正统。” 你说:“刘氏兄弟之间,王长子刘申,远比他的弟弟,更有能力结束天下的痛苦,开启天下的太平昌盛。我选择用生命支持他。我不会管他是不是一个篡位者,也不会管他是不是一个庶妃所生。” 你说:“请问各位尊老,我选择减少天下的痛苦,选错了吗?” 你说:“难道我应该选择增加天下的痛苦,才是符合圣人的心意的吗?” 你掷地有声的问题问完后,全场再度鸦雀无声。 你诚恳地说:“如果我什么地方选错了,我违逆了圣人的初衷,恳请各位前辈教导我。” 你说:“我并不想做一个违逆父亲心意的叛臣。但,如果能结束天下的痛苦,我一点也不会吝惜让自己背负这样一个骂名。我愿意为此接受一个叛臣的天罚。我会很乐意地,接受这种惩罚。” 你说完,就环绕着大厅向众老深施一礼。 你面向着他们,你倒退着走到了大门口。 你再次深施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从而终结了现状派对你的游说。 (五) 那一年,迎春花在寒风中绽放的时候,你已经在内部阵营统一了意见。 你们形成了与刘申结盟,与北汉全面合并的军政共识。 第两百五十二章 深夜凶讯 (一) “小姐,小姐,你快醒醒!”我在梦中感觉到侍女在推我的胳膊。 我睁开了眼睛,睡眼朦胧地翻身坐了起来。我问:“出了什么事吗?” 侍女说:“舅老爷请小姐马上过去。” “这时候?四更都还没到呢。”我看了看屋角的滴漏,说。 侍女说:“听说,谢统领刚从怀州回来了。” “谢统领?——谢双成!”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出事了! 我飞也似地起身,匆匆穿好了衣服,就在侍女的引领下,打着灯笼迅速赶往舅舅的书房。 谢双成满身尘土地站在我们面前。 他带回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你今天白天处理军务时突然在书房晕倒了。 消失已久的头痛,再次猛烈地发作。 你再次大量鼻子出血,下午时已昏迷不醒。情况凶险。 吴顺令谢双成回来先通知舅舅和我,让我们速去怀州。然后,谢双成便去向孙湛明等诸将通报你的病情,并奉命请留在燕塘关的马太医赶去怀州救治你。 于是,舅舅和我连夜坐上马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往怀州。 我们在天亮时到达了怀州。 一路上我和舅舅相对无言。 在心急如焚当中,我连路边的迎春花已经开得一片灿烂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二) 吴顺在怀州节度使府门前迎接我们。 他简单地向舅舅和我讲述了你突然晕倒的情况和现在的状况。 舅舅着急道:“怎么好端端的,又复发了呢?这些日子他都没有出去打过仗啊。” 吴顺看着舅舅和我,想要说什么,却又开不了口。 看着吴顺的欲言又止,舅舅突然明白了。 他顿足追悔道:“是啊,是因为他心累。因为我们都不能理解他,不肯支持他,他心累的啊。” 他自责道:“都是我起的头,让他又情绪波动。” 我泪光盈盈地说:“不,舅舅。是我起的头。是我拒绝戴骊珠项链起的头。是我让他心里难过,情绪波动。” 吴顺叹了口气,劝说道:“舅老爷,小姐,现在说这些也都晚了,先去看看他吧。他一直都在呓语着舅老爷和小姐。” 就在我们说话之间,又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停在门前,从车上下来了须发皆白的马太医。 马太医一边匆匆下车,一边开门见山地问:“大将军现在情况如何了?” (三) 你仰面倒在床上,全身皮肤青白发蓝,冷汗淋漓,双目紧闭,牙关紧咬,神志昏迷。 我跪在你身边,抓住你的手。 你的手上全是冷汗,凉冷如冰。 马太医迅速检查你的瞳孔、呼吸、心跳、脉搏和出血情况。 舅舅紧张地在一边看着。 舅舅问:“怎么样?” 马太医问吴顺:“有没有给过药?” 吴顺摇头说:“他其实昨天早上起来就感觉有点眩晕,头部很不好受,自己加量服用过一次混元丹。服药之后,他感觉好点了,以为没事了,就去书房处理公务,不想就在书房突然晕倒了。晕倒之后,随军的大夫开了药,也照您原来留的方子煎好了药,可是,灌不进去,药一下去,他就会呕吐。试了好多次,都是如此。不忍心再增加他的苦楚,就没有再勉强了。” 马太医对舅舅说:“为今之计,只能试试针灸之法了。” 舅舅说:“针灸?会有危险吗?” 马太医说:“会有一点冒险。老朽会将药条穿于银针之上,先将银针捻入他头部的穴位深处,然后用艾条缓缓加热银针,令药力融化,顺着银针的热力传导,深入他的颅内,疏通被压到的神经和血脉,令颅内压力舒解,疼痛减轻,让他能恢复清醒。因为捻入银针,刺到穴位,全靠医者手法感觉,无法目视,故而,可能会有刺穴不准,伤及颅内组织的危险。” 舅舅说:“唯此一法可救吗?” 马太医点头,说:“老朽能想到的,唯有此法了,而且,行针要速,他已经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一路赶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再拖延下去,老朽恐怕他会从此昏迷,不能再清醒过来。” 舅舅踌躇了一会儿,看了看我,然后决断道:“既然先生认为只有此法可行,而且必须速救,那就下定决心施救吧。请先生不要有所顾虑,我们,都信得过先生的经验和手法。若有万一,也是天命,决不是先生的过失。” 马太医听了,便说:“老朽必当尽到全力。” (四) 窗外,天色阴沉,乌云翻滚,春天的闷雷一阵一阵地滚过我们的心。 大家都屏住呼吸,悄然无声地看着马太医施救于你。 由于光线昏暗,马太医让多加几根蜡烛照明。 大家分别小心地持着烛台,从各个方向给马太医照亮。 马太医从针灸锦袋中一根一根地抽出粗细长短不等的银针,将它们放在火焰上消毒过后,对准你头部的穴位,慢慢地一点点捻拧下去。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看着长长的银针一点点地没入你头部的眉冲、阳白、人中、风池、本神等穴位,我的心不由得高悬了起来。 你的头部渐渐地捻入了十来根银针。马太医小心地将药条捻成很细的小棍,插在银针的另一端,然后用艾条反复点烫,令银针的温度上升,银针上的药条渐渐变细,银针的颜色也渐渐变成棕色。 你微弱地哼了一声。 马太医小心地翻过你的眼皮察看了一下,又吩咐去再抓一些药材过来。 他令人将新买来的药材仔细捣碎,加清水,在炭火上蒸熏,直到冒出白色的蒸汽。 他让我们把蒸熏之盆放到你的床下。 在银针和药物蒸熏的双重作用之下,你皮肤上的那种青白色逐渐消褪下去。你紧咬着的牙关也松开了。 你再度微弱地哼了一下。 马太医说:“我再行几根针,帮助他打通呼吸吧。” 然后,他用同样的手法,再在你人迎、气合等穴位捻入了数针。 大约一刻钟之后,药力顺着银针深入,你的眼皮微微动了几下。 舅舅激动起来。他握住了你的另一只手。他用力地握住你的手。 这时,你感觉到了舅舅皮肤的接触。你喃喃地说了一声:“父亲。” 你睁开了眼睛。 一屋子的人,全都大松了一口气。 你目光朦胧地看着身边的人影绰绰,有一会儿无法聚焦看清楚任何人的面容。 但是,你看到我发髻上摇曳的金钿的反光。 你轻微地说:“琴儿。” 我伏在你身边。我含泪道:“是我。我在这儿。我来了,我在你身边。” 你微弱地说:“琴儿,对不起。我不该让你那样伤心。” 你说:“上天替你惩罚我了。” 我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我流泪说:“不。不。是我不该任性,不该说那些让你难过的话。” 我哽咽道:“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违背你的心意了。” 你嘴唇翕动着,说:“舅舅。” 舅舅赶忙说:“舅舅也来了。孩子,舅舅也在这儿,就在你身边。” 你目光缓慢地转向舅舅声音所在的方向。你依然看不清任何人的面孔。 你视线模糊地看着舅舅所在的方向。 你说:“舅舅肯原谅我了吗?” 话音未落,你就感觉到颅内一阵闪电状的疼痛。你用力抓紧了舅舅的手,露出痛苦的神情,再也发不出声音。 舅舅紧紧握住你的手,心痛流泪道:“孩子,你痛得这样厉害,就不要再说话了。你想说的,舅舅全都知道了。” 他说:“景龙,你的选择是对的,是舅舅老朽迂腐了,是舅舅错了。舅舅不会再跑回燕塘关和临水去了,舅舅会支持你,会在你身边帮助你。以前舅舅说的那些糊涂话,你全都忘记了吧。舅舅以后绝对不会再说了。” 舅舅说:“怀州阴冷多雨,天气不好,不适合你将养。等你过几天好一点,能够起身,我们还是回燕塘关吧,你还住在舅舅家里吧,有舅妈们在,有琴儿在,什么都会照顾得周到一些。” 你默然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你就精疲力尽地昏睡了过去。 第两百五十三章 怀州的雨天 (一) 怀州。 五天来,一直阴雨连绵。 天色总是很暗,就算是正午时分,天光也像是临近黄昏一样。 过来看你时,你还没有醒。 我在你床边坐了下来。我注视着你的面容。你表情平静,呼吸均匀。 我看着你这样呼吸。窗外淅淅沥沥,雨点从屋檐上滚落下来,敲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点点滴滴的声音。 时间就这样过去。 你在沉沉睡着。我守在你身边。 我隔着窗纸,听着外面下雨的声音。 不时有雨丝随风飘落在窗纸上,印出一个湿润的圆点。它们斑斑点点地形成了一幅不断变化的图案,就像是一幅正在形成中的画作,画者想要描绘的那个主题,正在一点一滴地,慢慢显现。 “在看什么?”我听到你的声音。我回头。 你醒了。你靠在枕头上看着我。 我说:“你觉得怎样?好一点吗?” 你动了一下。 我说:“想靠起来一点吗?”我帮着你把枕头叠高了一点,让你的头部抬高了一点。 “外面还在下雨吗?”你说。 我说:“是的。我们到怀州不久就开始下雨,好几天了,一直都没有停过。” 你说:“黑沉沉的天。是白天还是晚上呢?” 我说:“是下午。快要掌灯吃晚饭了。” 你举起胳膊放在额头上。你说:“唉,又睡了一整天。” 我说:“服了药,是会睡得沉一点的。你觉得困倦就安心睡,休息好,就能早点康复。” “在这儿守了我整天,一刻都没有合过眼吧?”你说。 我说:“看你睡得安稳,我的心里也便安稳。” 你说:“去休息会儿吧。都有黑眼圈了。” 你说:“一个人生病,没必要两个人辛苦。” 我说:“并没有两个人。我从来不觉得和你是两个人。” 你看着我。 越是情深,断离就越难。 (二) “口渴吗?给你温着蜂蜜水呢。头还痛就不要坐起来,就这样靠着。我帮你。” 你一勺一勺地喝着蜂蜜水。 “琴儿。” “什么?” “我这些天,让你很伤心吧。” “是我不好。我太任性,只顾自己的感受,心里都没有考虑过别人——而且,说话口不择言。这是我应受的惩戒。以后我不会这么不懂体贴人了。” “是我,不懂体贴你吧。” “不。你什么都是为我着想的。从来都没有为过自己。” “总是累你这样辛苦地守着我。总是扔下你一个人。我很过意不去。【ㄨ】” “该过意不去的,是我。是我,老是拖累你,让你千辛万苦地保护我,一点也帮不到你,不能替你分劳,就连照顾你饮食起居,也常常做不到。” 你说:“以前,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怎样的。现在我知道了。真正喜欢一个人时,并不只是看到她就会心里喜悦。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会经常在心里觉得很对不起她,觉得还有很多很多事情,都没有为她做到。会常有歉疚,萦绕在心里。” 我的视线模糊了。 我含着眼泪。我说:“你何尝对不起我呢。你何尝有过。” 你说:“我有。” 你说:“我有。” 你说着,闭上了眼睛。 (三) 我小心地轻轻擦拭着你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你闭目躺着,没有声音。 我说:“很痛吗?我去叫马太医再来看看,好不好?” 你微微睁了一下眼。你说:“不用。” 你说:“陪我。听雨吧。” 房间里很安静。 我们无言地听着外面淅沥沥的雨声。 我看着你。你脸上的汗珠不断渗出来。我一次次帮你轻轻地擦掉。 在一片静默当中,外面的天色渐渐完全变黑了。 尘世中的相守,就是这样的。甜蜜中总是夹杂着痛苦。 “缓过来一点了吗?” “嗯。” “换谢双成来吧,你去吃饭,睡会儿。” “等你再好一点吧。你觉得不好,我也吃不下,也睡不着。倒不如在这里,比较踏实。自开战以来,本来就是聚少离多,等你好了,又不知道身在何处。便是想要这样守着,恐怕也没有机会。不要赶我走。” (四) 你说:“听了很久的雨,琴儿,你听到什么?” 我说:“听到很多痛苦。就算是老天爷,也有它的伤心之处。你呢?” 你说:“我听到润泽。即使在痛苦的时候,老天爷也有能力润泽万物。不管是身体的痛苦,还是心里的痛苦,就算是在最痛苦的时候,我们也依然有能力,润泽万物。那就是雨,告诉我们的。” 我看着你。我说:“就像你。” 你说:“你也能的,琴儿。就像此刻,你心里难过,但你仍然能温暖到我。” 你说:“不管多么痛苦,都别忘记,这能力,我们一直都有。始终都有。永远都有。” 我们久久地相互看着。 我说:“我会记住。” 你说:“琴儿。不管是身体的痛苦,还是心里的痛苦,都像是天上的云朵,它来来去去,或浓或淡,都影响不了天空。就算是狂风暴雨的时候,它也影响不了天空。” 对于一颗清澈的心来说,万物恒时都在无间说法,炽然说法。就如同这雨声。 (五) “哥哥昨晚睡得好吗?” “好。你呢?” “我也睡得好。今天你气色不错。想不想吃点什么,我帮你去准备。” “你们早上吃什么,我随便吃一点就好了。” 我说:“你是病人。要吃好一点。” 你说:“病人不等于总是要麻烦别人。” 我说:“我不觉得麻烦。” 你说:“看你忙来忙去的,我心里不安。” 你说““琴儿。” “什么?” “假如生病的是大哥,不是我,你会这样照顾他吗?” “怎么,怎么好好的,问这个。” “你会吗?” “不会。” “那你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受苦吗?”我低头不说话。“你会扔下他不管吗?” “我,不知道。” “你不会。我知道,你不会无动于衷。” “我没那么好。” “你有那么好。你不会扔下他,因为,那样你心里会不安的。我们本能地都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只是,有时候,我们不能说服自己,放下阻止我们做到最好的。” “我会不会照顾他,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是对你来说,很重要。如果你也肯如照顾我一般地,精心地照顾他,你就把心里的仇恨都放下了。你把它放下了,它就不在你心里了。它也就无从折磨到你,让你痛苦了。” “琴儿,他之前也曾对你很好过。如果你能因为我对你好,而原谅我这些天给你带来的伤心,你就一定,也能同样地,原谅他。你说得对,我们兄弟,不过就是程度不同而已。对你好的程度,和让你伤心的程度,稍有不同,如此而已。” “中元节时,你最终为他也放了河灯。但是,这根刺,它依然在你心里,它依然让你疼痛。那天在饭桌上,你说,我们兄弟不能把你当成工具、当成台阶的时候,我就知道,它依然在让你疼痛着。你并没有从这种痛苦里面,解脱出来。” “所以,你要让我伤心,要对我视而不见,要不告而别,要杳无音讯,要让我知道,原谅让自己痛苦的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如果心里有足够的柔软,它其实就没有那么难。是吧?你其实,从来都没有生气过我对你说的那些糊涂话,也并不是因为生气,才要离开我两个月的,是吧?” “琴儿。放下它。放下它,它就不会再让你痛了。” “我是不是这些话说得不好,又让你伤心了?” “不。不。”我擦掉眼泪。我说:“不是伤心。” 我看着你。我说:“你怎么会这么好。” “琴儿。你心里的疼痛,才是我最大的疼痛。你心里的疼痛不停止,我的疼痛,也就不会停止。所以,你要痊愈起来,我才能痊愈。” (六) “我想轻轻地用手心揉开,你紧握的拳头。” 第两百五十四章 和解 (一) 就这样,一场复发的疾病,冲淡了骊珠项链和政见不同带来的分歧,令我们一家人重新和解了。【ㄨ】 我们一直在怀州陪着你。 第八天,你的情况慢慢好了起来。钝痛逐渐减轻,最后,消失了。 我们一起回到了燕塘关。 当夜,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在一起吃晚饭。 看着你和妹妹们说笑,我恍如再世重生。 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 (二) 回到燕塘关之后的第二天,你就送了我一个礼物。 你带我去总兵府的马厩看这个礼物。 我问:“你要送我什么?” 你说:“马鞍。你的新马鞍。” 我惊讶道:“马鞍?” 你说:“琴儿你不记得了吗?上次你去清风寨军营的时候,我送你回家,在路上,我答应给你做一个新马鞍,适合女人穿了骑马裙装侧骑的。” 你说,“本来早就应该送你了。只是那以后接连不断地发生了那么多意外,一直到这两个月在怀州,才有空来为你做了这件事情。图样是我自己画的,顺子去监工制作的。尺寸正好配你那匹小马。” 我看着那具做工精良的马鞍。 我说:“发生了这么多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件小事,我早都已经忘记了。原来你还一直记得。” 我觉得心里暖暖的。 我在心里说:原来你在怀州没有任何消息给我的那两个月,心里始终还是在想我的。 你说:“当然,我记得。” 你在心里说,琴儿,有关你的一切,点点滴滴,我都会记得,我都会一直记得,不会忘记的。 后来,我就一直用着你送的这具马鞍,直到它实在是不能再用了。 一切都会这样过去的,你和你留给我的一切,包括我自身,我对你的记忆,都会终归湮灭。什么都留不下。 就算是在一个故事里,我们也无法天长地久,无法永远在一起。因为,所有的故事,都不能永远说下去。它总是会结束的。 所以,没有人,比我更不想结束这个故事了。 我一度想过,如果要结束,就在这个故事里结束吧。 这就好像是人生。无论你多么不想结束,它都一定会结束。 而且,有很大的可能,不会在你愿意结束的时间和地点,结束。 (三) 从怀州回来,到你把我嫁给刘申,这期间,我们再也没有争吵过。 从怀州回来后,我发现你有了一个明显的新变化。 你每天都会花相当的时间陪着我,对我态度特别温存。 我受宠若惊,欣喜无限。 我以为那是因为你对把我丢在燕塘关不闻不问两个月心存深深的歉疚,想要有所补偿的缘故。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原因其实不是这样。 真正的原因是,你知道,我在你身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不久就要成为刘申的妻子。 从那时起,我们就不能再有这样的相处了。 你甚至决定,连我的面,都不要再见了。 这就是我们最后单独相处的时光。 你想多给我一点甜蜜,但也不要给得太多。 分量恰恰足够支撑我,度过嫁给刘申之后,最初的那一段不情不愿、锥心刺痛的时光。 (四) 所谓人生的欢乐,也不过只是,痛苦的短暂减轻,如此而已。 我们终究还是会落入痛苦的。没有侥幸。 第两百五十五章 杜鹃花(上) (一) 我们度过了如此美好的岁月,然后,有一天,你就消失不见了。 我预料到这一天必然到来,已经很久了。但当这个空白真的出现时,我发现生命突然之间就变得没有依托了。 我什么都不想与之共处。万物都变成了死灰。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我没日没夜地思念你。 多年来,我满足于孤独地想你。封闭的。沉默的。不抱任何希望的。没有任何打算的。 岁深月久。渐渐没有人再谈论你。我还记得你。 (二) 燕塘关时期。明媚的阳春终于来了。 有一天,你约我一起去关外40里的栖霞山看杜鹃花。 此山以杜鹃花海名闻遐迩,栖霞山也因此得名。 我们骑马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到达山顶,俯视着满山的杜鹃花。 整个山脊都被覆盖在一片淡红色的云霞当中。我不知道世上有什么词语,可以用来描绘这样的美。 我骑在马上,立在悬崖边看着这样壮观的美景。 你策马从后面过来。你和我并肩立着。 你说:“真美。”我说:“是啊。” 你看着我。你说:“其实,我不是说花。” 我垂下眼帘,含羞低头不语。 过了一会儿,我说:“好花不常开,再好看的花,也总是会谢的。” 你说:“有什么关系。它们会在记忆里,继续盛开。” (三) 我们沿着山间的道路,在花的海洋里面缓步地骑行着。 整座山都是芳香四溢的。 越往山顶上走,花香就越浓。蜜蜂就越多。 它们在我们的耳边嗡嗡地飞着。它们擦着我的皮肤嗡嗡地飞着。它们直撞到我的脸上来。就连说话也需要小心翼翼的。一个不小心,就能吞下几只蜜蜂。 我从来没有在这种蜜蜂的密雨里穿行过。 月光和我那匹赤色小马的耳朵一直在不停地动着。它们不时地摇摇头,把飞到头边,跟着它们的眼睛看着它们的蜜蜂赶开一点。它们的尾巴来回地摆动。 “我们闯到它们的王国里来了。”你说。 我说:“但是,它们并没有攻击我们。” 你说:“因为它们比人聪明。它们懂得,这座山,这片国土,是许多生命共有的。它们不觉得这是自己的,也无意据为己有。” 我说:“可是,我们空有尊贵人身,却反而不懂得。我们以为,可以把这座山,这片国土据为己有。我们看不到它从来都是万物共有的。” 你说:“是啊。身为这么渺小的生灵,我们怎么可能占有如此壮阔的山河。” 我看到一团黑压压的蜜蜂绕着你飞,我站了下来。 我说:“你不要动。小心它们误会你,小心被它们蛰到。” 你说:“不会的。” 你说:“攻击都是因为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损失的恐惧。没有恐惧的戒备防护之心,就没有攻击的原始动念。” 你说:“我心里对它们没有害意,它们也就不会有恐惧。” 你说:“琴儿,告诉你,所有的生灵,都本能地喜欢没有害心的人。” 你说:“你看。” 你伸出右手的手掌。你把手掌张开在光线里。你看着我。 我看到那些蜜蜂一只接着一只地落到了你的手掌里。它们在你手掌的上面急急忙忙地爬动着,越来越多的蜜蜂,它们就像斜斜飘落的春雨一样,接二连三地落到了你的手心里。它们在你的手掌里聚集。 我看着看着,睁大了眼睛。 它们在你的手里聚集成了一颗大大的心。无害的心。 我说:“好神奇!” 你朝我笑了一下。你轻微地动了一下手掌。所有的那些蜜蜂都飞了起来,它们四散而去。 你看着前面蜿蜒山路尽头的寺院,你说:“骑了这么久,口渴了吧?水囊都空了。那边有一口井,井水很甘甜。” (四) 破败无人的寺院。杂草丛生。蛛网四布。 庭院里的草丛中开满不知名的粉色小花。 后殿的侧面有一口水井。井口有一个半新的木板盖子,盖子的把手上系着一把半新的木勺。 我说:“这水井经常有人来吗?” 你说:“嗯,是到山上来砍柴采药的人做的这井盖和水勺吧。” 你对关文良说:“水囊。” 关文良用木勺舀着井水,把它灌满了我马上的水囊。他把水囊递给我。 我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我感慨说:“真是清冽甘甜啊!” 我们看着断壁残垣的大殿,看着碎花开满缝隙的麻石台阶。 我说:”这寺院前朝的时候也曾经很繁华吧。看这些精雕细刻的石头台阶。要把这么多沉重的石头,搬到这样高的山上,很不容易,工程浩大。” 你说:“是的,前朝的时候,这里香火很盛。进香的队伍常常从山脚下一直蜿蜒到这里。” 我说:“后来为什么破败了呢?” “因为战乱吧。”你说,“战乱之剧,纵深山之远,也难逃被祸及。一队士兵劫掠了这里,放火烧掉了寺院。” 你说:“贪婪的火,早晚总会毁掉一切。” (五) “那些住在这里的僧人呢?”我问。 “不知道。关于他们,史书没有留下什么记载。”你说。 “史书上只记载了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就是当时这座寺院的方丈慧远和尚。他当时只有三十多岁。史书上说,慧远和尚十六岁的时候出家,云游天下,求学十年。二十六岁的时候来到这里,潜心苦修。当时这里还是荒郊野外,没有寺院。慧远和尚在这里风餐露宿,栖身在寺院后崖壁上的一个山洞里。” 你说:“传说,夏天的夜晚,慧远和尚常常脱掉上衣,赤裸着上身,盘腿坐在这片草丛里,以身饲蚊,用自己的血液,让林间的飞蚊得到饱暖,一坐就是整夜,也不需要倒下来睡觉。当他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的时候,他身后的星空就会变得格外的绚烂。山下的居民常常说,会看到山顶的方向大放光明。” 你说:“慧远和尚在这里苦修了十年,虽然他什么也没有做,但是,渐渐地,他的名声就传扬了出去,很多人认定他是得道高僧,慕名专程前来供养和请教佛法,有些出家人就拜他为师父,作为他的弟子而留了下来,一些在家的居士动议为越来越多的僧侣们建个寺院,让僧人们有地方可以修行。这里的香火也自然而然地兴旺了起来。虽然慧远和尚也没有募集过修盖大殿的钱,可钱自然而然地就流了进来。于是,寺院逐渐发展到很大的规模。当士兵们冲进这所寺院的时候,它已经建得重檐叠宇,金碧辉煌了。” 我说:“得道多助,有道之人的德行自然而然就会馨香广布,吸引求道者前来随学。” 你看着我。 我说:“若我生在前朝,若我也是男子,说不定,我也会千里迢迢前来求教随学。” 你说:“喔?为什么宁受清苦,愿来求学呢?” 我说:“因为,一个人,那么年轻,能够在这样荒山野岭的地方,独自潜心苦修10年之久,不怕艰苦,不怕危险,不要世间的肯定,不要舒适的生活,若没有坚不可摧的信仰和强大无比的内心,他是不可能做到的。我虽然是妇道人家,但也非常仰慕这样坚定的信仰和这样恒毅的内心。我也很想达到这样的精神状态。” 你说:“一个人,若能有这样大丈夫的凌云心志,纵然是女儿之身,也不可以叫她妇道人家了。” 我说:“这位慧远大师后来很高寿吗?” 你说:“不是。他很早就圆寂了。” 我说:“我还以为得道的高僧一般都会非常高寿呢,就像你师祖那样。” 你说:“慧远和尚入山15年后,就天下大乱。山下已经是一片血雨腥风。” 我说:“那么,慧远大师后来是如何圆寂的呢?” 第两百五十六章 杜鹃花(下) (一) 你说:“刚刚说了,有一天,山下终于来了一队士兵。他们是被寺院的金碧辉煌吸引来的。他们认为寺院的香火兴盛了这么多年,寺内一定藏着大量信众供养的珍宝和金钱。他们怀着劫掠之心而来。” “士兵们团团围住了慧远和尚。有个将领说:杀了他。慧远和尚安静地盘腿坐在那里。他说:我会自去,各位不必妄造杀业。他闭上眼睛,就一动也不动了。士兵走过去探他的鼻息,发现呼吸已经完全停止了。士兵们围着他仔细检查了一番,见他脸色逐渐变成了金色,身体虽然坐立不倒,但体温已经完全冰冷了,便确认他死了。将领说:把他搬开,说不定他坐的地方下面藏着宝物什么的。” “士兵们正想把他的尸体抬开。慧远和尚忽然又睁开了眼睛。他其声朗朗地说:不用烦劳各位搬动了,我自会挪开。我座下并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下面只有坚牢的大地,深广无垠的大地,你我都将归于其中的大地,可惜,你们不认得那就是无上的至宝。说着,他就站了起来,自行走到旁边,复又盘腿坐在大殿正中的一只蒲团上,再次闭目圆寂。” “那个将领,那些士兵,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再也不敢碰他,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他们也没敢再在大殿里掘地三尺,更没敢去拉倒佛像和菩萨像的镀金法身,也没再杀害寺院的僧人们。他们就只在寺院里搜刮了一番,掠走了一些浮财,然后驱散了僧众,在寺院里点了一把火,看着火势渐大,浓烟和烈焰吞没了大殿的房梁,就离开了。” 你说:“传说,我们现在所站的大殿上的这个地方,就是慧远和尚当年盘腿圆寂的地方。” 我说:“这是真的吗?他能够自由地死去,又自由地活过来吗?” 你说:“史书上是这么记载的。” 我说:“还有人真的能够在生死之间来去自如的吗?” 你说:“应该是有。以前的历史也记载了一位叫做邓隐峰的禅师。他说,之前没有人会倒立着死吧,那我就表演一个吧,我倒立着死。然后他就真的倒立过来,保持着这个姿势就圆寂了。好几日都倒立不倒。后来他的姐姐听说了,他姐姐也是位出家的比丘尼,就过来看他。看到他这模样,就在他腿上敲了一下说,死都死得这么顽皮,哪有人这样死的,你不要搞怪惊吓别人了。于是邓隐峰又活过来了,对姐姐嘻嘻一笑,说,那好吧,我还是正过来死好了。他又靠墙站立着,再次闭目圆寂了。” 你说:“这样的记载还有不少。应该是有人,能够做到在生死之间这样来去自如,游戏自在。” 我听了,真是发自内心地不胜倾慕。我感慨道:“好羡慕这样的自由自在。” 你说:“以前在清川,师祖也给我们讲过慧远和尚。师祖说,你们不要错会了自由自在的意思。” “师祖说:自在在心,不在身体。心自在,才是真自在。心若自在,不论死况如何,都一样是自由自在。心若不自在,不管死得多么潇洒漂亮,多么特行独立,一样是不自在。自在不自在,但看心的状况,不是必然拘泥于外相的。” 我听了你说的话,站在那里,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我思惟着你师祖的话,觉得里面有什么深深地触动了我。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这里地势高,又没有了墙壁,风很大,小心着凉。我们去寺院后走走吧。” (二) 我们沿着寺院后的小路并肩漫步。这条小路通往寺院的塔林。 塔林已经毁于战火很多年了,只留下一百多座形状各异,大小不等的塔基。从这些塔基,依稀可以想见当年塔林的庄严。 “哥哥那么多要紧的事情,今天怎么有空专程陪我来游山呢?”我问。 你说:“陪你游山,也是要紧的事啊。” 我看着你。 你说:“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很快,又要开战了。我们这样相处的日子,所剩无多了。” 我说:“我知道。分别的日子,永远都比相聚多。” 我说:“其实,哥哥今天带我出來,并不止是游山玩水,赏杜鹃花海吧。哥哥带我来这里,给我讲这个故事,只是为了对我说一句话的吧。” 你说:“是的。” 我说:“哥哥只是想对我说,不管死状如何,若心自在,那就是于生死之间自由自在的。” 你说:“琴儿,你聪慧过人,我想说的,你都明白的。” 我扭过头去,我看着远山的雾霭。 我说:“我真的,恨这世间所有的战争。” 你说:“不要恨。” 你说:“仇恨的心,就是婴儿期的战争。” (三) 午后。我们骑马慢慢下山。我们沿着山间的溪流向下走,一路看着溪水的飞珠漱玉。 在半山腰,我们停了下来,让马匹休息一会儿。 我们坐在溪水旁边。 关文良去林间采了一大束杜鹃花过来。你把花束送给我。 我接过来,放在身边。 我们并肩坐着,听着流水淙淙的悦耳之声。 我把一朵朵花从枝条上摘下来,放入溪水当中。 我们看着水流带着它们向前漂去。 我们看着这些花朵在流水中旋转着,穿过石头的缝隙,在石头的表面上漂过,跌宕起伏地流向远方。 “不知道它们会流落到哪里?会在水中沉没,还是会遇到新的土壤,在那里变成来年新的花?”我说。 你看着我。 你说:“所以,你不能让它们这样随意地漂着。你要把它们安顿在一个妥当的地方。” 你捡起一枝花,你把它插在河边土壤深厚的地方。你说:“这样,它们就不会漂着漂着,就沉没到水底去了。” 我看着你。我说:“插在这里,花朵虽然是安全了,但是,它就不能跟随着流水走向不可知的前方了。它就只能在这里,看着流水流经它,独自流向不可知的前方。” 你说:“那有什么关系呢。流水始终还在它的身旁,还在它的根基上,滋润着它未来的重生与再次的绽放。” 我说:“也许,有些花,它是宁可沉没的。只要能跟着流水一起前进,它不在乎最后的沉没。” 你说:“琴儿,不要那么傻。” 你说:“你知道这流水是什么吗?” 我说:“是什么?” 你说:“是不能流出來的眼泪。深藏在心底里的眼泪。是牵挂着花朵的水滴的悲伤,因为,那些花,最终随着它们沉没了。” 你说:“世界上的死亡和沉没,已经太多太多了。我自己,就亲手造成了太多的死亡和沉没。琴儿,请帮帮我,不要再给这世界,再增加另一桩了。” 我看着你。 你说:“就当这是我这一生最后的愿望。” 你说:“琴儿,帮帮我,不要跟着我,陷入死亡和沉没。帮帮我,让你自己,就像这满山盛开的杜鹃花一样,灿烂热烈明艳鲜亮地活着,美好地存在着,在这个世界上。” 你说:“琴儿,你会答应我吗?” 我内心悲伤地凝视着你。 亲爱的你,我一生最爱的人,这么悲恸的问题,你让我怎样回答呢?你让我怎样回答? 第两百五十七章 宴请 (一) 恩爱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天气越来越暖和了,人们都换上了轻薄的、色彩鲜艳的春装。 这一天,你早早派人来说,晚上单独在你的院子里请我吃饭。 你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地单独请过我一个人。 我心情激动了一整天,早早换好了自己认为最漂亮的衣服,隆重地打扮得焕然一新,在那里等着晚饭时光的来临。 你在门口等着我。我们一起走进你的房间。 我看到小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我说:“怎么?今天你真的只请了我一个人吗?” 你说:“真的。就请你一个人。” 我说:“就我们?” 你说:“就我们。” 你不断给我夹菜。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说:“干嘛自己不吃?” 你说:“看你吃更香。” 我说:“今天的菜味道真好,很清淡,很爽口。舅妈给你的小厨房换了新厨师吗?” 你点点头。 我说:“要不,也借我在大厨房用几天,让妹妹们也私下饱饱口福?” 你笑了笑,说:“这个,可有点困难。” 我说:“你舍不得啊?” 你说:“那倒不是。只是,他比较忙,而且,他生平的本事都在这桌上了。” 我看着你。我突然大吃了一惊。我站了起来,我说:“是你自己?” 你点头。 我说:“你会做饭?” 你点头,说:“当然。在清川这么多年,可是都要自己动手才有得吃的,总不能让师父和师祖给我们当厨师。” 你说:“不过,我也就会桌上这些,再多,也不会了。” 我惶恐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有点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行呢!这让我怎么能心安呢?” 你笑笑,示意我坐下。 你继续给我夹菜:“不用吓成这样子吧。一家人,有什么安心不安心的。” 你说:“不嫌弃难吃,我就很满足了。” 我说:“怎么会嫌弃。只是,哥哥现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让哥哥为了我,如此屈尊,去做下人做的事情?实在是,有点惶恐得不知其味。” 我说:“这一顿,花了哥哥多少时间呢?” 你说:“大半天吧。” 我说:“你的时间多宝贵,我真是当不起,受之有愧。” 你说:“之前已经说过了,陪你,让你高兴,同样,也是要紧的事情。” 我局促地再次坐下。我说:“你也吃点吧。” 你笑道:“好吧,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吃心理压力太大,我可以为你分担一点。” (二) “喝茶。”饭后,我们一起喝茶。 你把茶盏推给我。你看着我。 我说:“你不会是一时兴起,才这样大费周章地请我的吧。” 你笑笑,说:“知我者也。” 我说:“你有话要对我说吧?” 你说:“是的。可不知,能不能说。” 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说:“那你会答应吗?” 我低下头。我的心一阵收缩。 我轻声说:“在怀州,我答应过的,以后都不再违逆你的心愿了。” 你说:“任何心愿吗?” 我说:“任何。只要你都好好的,不要着急,不要觉得有压力。” 你说:“琴儿,我又要去打仗了。我要一直向北走,直到完成心愿。我们会很长时间不能在一起。我不知道会有多久。你知道,我无法带着你。” 我不语。 你说:“燕塘关只是一个暂时休息的地方。它不是一个家。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就算我不去打仗,天气好了,敌人也会卷土重来,不会允许我们过安定的生活。这是没有选择的。” 我说:“我知道。安定的生活,就是梦中的海市蜃楼。” 我说:“你什么时候走?” 你说:“后天。” “后天?这么快?“我很难过。 你点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如果,需要很久你才能完成心呢?” 你说:“那我就很久都不能回来。” 我说:“如果需要很多年呢。” 你说:“那就很多年都不回来了。” (三) 我们再次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说:“不管怎样,我都会等你。” 我说:“我会和舅舅的家眷一起,在这里等着你回来。不管多少年,我都会等。” 你说:“不行。你不能在燕塘关。你也要离开。和舅舅的家眷一起离开。” 我说:“去哪儿?” 你说:“去更安全的地方。开战之后,这里太靠近敌人了,你们在这里,很容易被袭击。” 你说:“舅舅会镇守在这里。但是女眷们都必须去更安全的地方。我在草原上不能分心再顾到你们。” 我说:“哪里是安全的呢?整个防区都会在战线上。” 你说:“去运州。你们都去运州。” 我吃惊地看着你。 我脱口而出,说:“不!” 你说:“没有其他任何地方,比运州更安全的了。你在那儿等着我。” 我说:“不。一口食物也能把人噎死。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安全的时候,也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你说:“你说过不会违逆我的任何心愿。” 你说:“答应我。琴儿。” 你说:“在我被下一口食物噎死之前,答应我。” 你说:“也许,这就是我在世界上对你的最后一个请求。去运州,让你自己安全,让我心安。” 我看着你。你说:“琴儿。我发过誓,永远不再把你留在危险的地方。” 你说:“答应我。” 我无法对你再说不。 (四) “后天,你会先去金风寨和汉王会盟吗吧?” 你说:“是的。” 你拉过我的手。你说:“琴儿,跟我一起去金风寨吧。” 我再次不语。我不想再见到刘申。 你说:“战争一旦重新开始,我就不知自己会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你说:”陪我最后一程吧。让我也最后再陪陪你。” 再一次地,我无法对你说不。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说:“我不想你回到危险里去。” 你说:“我也不想。但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我们必须承受。” “好吧。我都听从你的安排。”我说,“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答应我要平平安安的,要活着回来见我。” 你说:“好。我答应你。” 我说:”不要忘记我。不要把我就这样丢在运州。” 你说:“怎么可能忘记你呢。” 你说:“就算我把整个世界都忘记了,把这一生都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你的。” 那就是我们那一生里,单独吃的最后一次晚饭。 第两百五十八章 祈愿 (一) 我们牵着手,走进了总兵府第三进院落的厢房。 我们一起站在房间里。 这是一间卧室。小而简朴。但是布置很温馨,并没有丝毫兵戎的气息。 这是我父母曾经的洞房。是他们相亲相爱生活过的地方。我就是在这里孕育的。 我在这个世界上,流落了很久,才终于能够回到这个房间,我出生之前的家。 现在,我又要离开了。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才能再回来。 也许,这一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后来,我还是重新回来了。 但是,我身边的你,却永远都没有再回来。 那一天,就是你最后一次站在这个房间里。 你说:“这些日子,我经常一个人来这房间里。我看着这房间,想着你父母当年是用怎样的心情彼此相爱,想着如果你的父亲知道世界上还有你,他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何等用心地爱护你。” 你说:“我常常想着,如果你父母还活着,他们会想为你做些什么事情,会为你做到什么事情。他们想要对你表达的爱,我们父子,还有什么,是没有替你做到的。” 你说:“我常常想,我有没有替你父母,替我父亲,让你感受到家的温暖,让你开心,让你觉得生活是美好的,让你没有恐惧和孤单。” 你说:“每当我这样问自己的时候,我心里就会响起一个声音:你没有做到。你没有做到。你没有让她这样感受到。【ㄨ】” 你说:“我很难过。” 你说:“对不起,琴儿。我从来都没有做到过我想要做到的。” 你说:“我总是让你担心,总是让你流泪,总是让你感到孤单,总是让你一个人。” 你说:“第一次在悬崖上见到你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这个女孩过得幸福,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忧愁。” 你说:“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要给一个人幸福,原来是这么难的。” 你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给过你什么。” (二) 我说:“你当然给过。【ㄨ】你给了我太多太多。” 我说:“我之所以还能活着站在这个房间里,这都是因为你。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你为了救我,无数次地让自己处在危险里。你一直都对我这么好。没有你,就根本没有我。”、 我说:“若我的父母还活着,知道你这样对我好,他们只会感谢你。只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我说:“我只觉得自己一生欠你很多很多,我用一生来偿还,也都还不了。” 我说:“是我。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给过你什么。” (三) 我们一起跪在小灵堂里,向父母们的牌位跪拜辞别。 “父母亲,历代祖先,请你们在冥冥之中护佑他。不要让他再受伤,不要让他的头疾再那样发作,不要让他再那样地辛苦劳乏。保佑他活着,保佑他健康,保佑他胜利,保佑他实现理想,保佑他,能够平安地生活在太平的年代里,保佑他,能够回到我身旁。”我默默祈愿。 “父母亲,历代祖先,请你们在冥冥之中护佑她。让她远离战争的血腥和残暴,让她远离各种的伤害和侮辱,让她能有一个安全的、可以长久的家,让她有可以白头偕老的丈夫,让她到年老的时候,能有儿女子孙环绕膝下。让她能够享有应有的尊荣富贵,不再日夜担忧,不再无依无靠。”你默默祈愿。 我们各自在心里默祷。 我们默祷完毕后,抬起头来,看着对方。 “琴儿。”你说,“如果有一天,你感到非常恨我,那就恨吧。” 我说:“如果有那一天,如果我表现出非常恨你,那只能是因为,我无法再说爱你。我只能用非常恨你,来对你说,我依然非常爱你。” 我说:“无论你对我做了什么,你都只能做到,让我不再说爱你,但你不能做到,让我,不再爱你。” 你把眼睛看向别处。你不能再看着我。你也不能再说话。 看着你这样,我非常难过。替你难过。替我自己难过。替这样充满难过的人生,而难过。 (四) 我已经不记得在这个故事里流了多少眼泪了。我也不记得在屏幕的外面流了多少的眼泪。有时候,我甚至也不记得是为了什么缘故还会流泪。我只是无法停止住它。 这个世界,它就是这样的。为了片刻的欢娱,就要付出大量的眼泪。 第二百五十九章 花海 (一) 金风寨,位于岭南10镇和北汉接壤处崇山峻岭之间一个海拔较高的广阔平坝上,是当时北景最美的地方之一。因为周围的山脉冰川广布,这里的春天来得比别处都稍晚一些。 上巳节后,别处的油菜花都早已经凋谢了,而这里的油菜花还正在竞相怒放。黄灿灿的油菜花田绵延数十里,沿山坡地形变化起伏,流光溢彩,蜂蝶逐香。当带着冰雪寒意的春风吹过的时候,整个地区一片金浪滔滔,美如梦境。 我们的马队沿着官道缓缓前行。我骑着赤色小马,你骑着月光,我们并肩走在队伍的中间。虽然早就听说这一带的风景是很美的,但我从未想过,它竟然是如此之美。壮阔和秀丽,在这里毫无违和感地完美融合在一起。 我觉得,这个会盟的地点,你们挑选得真是太好了。这种完美的融合,真是一个吉祥的征兆。它预示着你们双方的合并,也将冲破种种阻扰、种种障碍,最终趋于完美,并且带给整个天下人,无限的希望和由衷的喜悦。 官道两侧那一片无边无际、波澜壮阔的花海,渐渐让两匹骏马兴奋起来。它们用前蹄刨着地面,鼻孔一张一翕,尾巴摆来摆去。它们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们。它们渴望飞奔。 你用力勒住急不可耐的月光的缰绳,你在马上回过头看着我,用眼神发出邀请。我看着你眼睛中的闪亮,我点点头。 于是,你一夹马肚,扬鞭催了一下。 月光像一支银箭般从队伍当中蹿了出去,四蹄腾空,用最淋漓尽致的速度冲向了花海。 我的小马也跟着激动起来,长嘶一声,紧跟在月光的后面,也奋蹄飞奔起来。 我们并肩疾驰,像一阵风一样地掠过无数怒放的花朵,惊起了花间的大群蜂蝶。 我们远远地跑在队伍的前方。 我骑马装的裙裾飞扬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呼。 我大声对你说:“我——好喜欢——这儿的——风景!” 我在飞一般的速度当中,依稀听到你在对我说话。 你在我身后大声地说:“琴儿,我——喜欢——你!” (二) 那天,我们就这样一口气跑了30多里。快到达坝子中心时,两匹马的兴奋劲儿才逐渐过去。它们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我带住马的缰绳停了下来。 我松开缰绳,等着你。 你骑着月光追了上来,你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我们就这样,站在万顷花海当中,彼此看着,听到耳边成群结队的蜜蜂嗡嗡地盘旋飞舞。 我微微喘着气,我问你:“你刚才在马上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你骑在马上向我靠近了两步。你看着我。 你说:“我刚才说,我喜欢你,今天,骑在马上的样子。” 我眼睛亮晶晶地、深情地凝视着你。 前面就是金风寨了。 刘申在那里等着我们。 一个新的国家的雏形,在那里等着我们。 我们彼此再度分离的宿命,也在那里等着我们。 今生今世,我还会不会再有机会这样和你并肩飞驰、并辔同行? 今生今世,我还会不会有机会,听到你在我耳边说:“琴儿,我喜欢你。” 我怀着全部生命的柔情,毕生的忠贞和思念,深情地凝视着你。 你在我的注视下,感觉自己正在迅速地融化。你感觉到内心坚定不移的决心正在岌岌可危地动摇。你感觉到无法言说的悲恸与难以表达的歉意。一阵锥心的刺痛顶住你的咽喉。 但是,这些你都不能有丝毫的流露。你只能把所有的这些心潮起伏,都坚固地隐藏在镇定的表情后面。 你比我更加清楚,到达金风寨后会发生什么。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相爱时光。 这就是你生平最后一次,可以对我说:“琴儿,我喜欢你。” 你久久无法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法分离。 你轻声地对我说:“琴儿,你这样看着我,把我的心,都看乱了。” 你这一句话,就让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你看着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你再次骑近了一点。 你伸出手,用手背帮我擦掉流下的两行眼泪。 你说:“以后不要跑得这么快。” 你说:“以后,到了运州,我不在身边,你万事都要自己当心。多多珍重。” 我说:“你也是。在战场上,万事当心,多多珍重。” 我们久久地互相看着。我们就这样站在万顷花海当中,久久地彼此看着,希望把对方深深地铭刻进自己最深的记忆,希望把对方和对方的爱,永远镌刻在未来的生命当中。 我多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三) 但是,时间是不会凝固不动的。现在会成为过去,而将来必然到来。 在身后的远处,我们的队伍正在朝这边追赶而来。 而在我们的身前,地平线上远远地出现了汉王前来迎接你的队伍。在巨大的“汉”字旌旗下,我远远地看到了身着王服,容光焕发,满面春风的刘申。 你看着刘申前来迎接的队伍。你说:“他来了。” 你看着我。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天你是怎样地在看着我。 一生当中,从垂髫到豆蔻,从青春到白发,世界上有无数的男人用各种的眼神看过我。但是,唯有你,曾经这样地看着我。 你带着马,围绕在我身边,打了一个小小回旋。 你再次看着我,直到看得我的心,一边融化,一边颤抖。 然后你终于扭转了马头,你的目光离开了我,你注视着前方。 你一催月光,迎向了快速奔驰而来、因为看见了我也在队伍当中而两眼放光的北汉王刘申。 我没有跟着你,一起驰向刘申。 一生当中,我几乎从来没有主动趋向过先皇。在任何情形下,几乎,都是先皇,主动趋向我。而我,总是这样,站在原地,接受着他的靠近。 我站在原地不动,是因为,我没有退路。我无法退避,只能接受。 那天,我独自站在那里,站在花海当中,看着你和刘申,这样彼此地迎向对方。这个改变了历史,并永远载入了史册的时刻。 我见证了这个时刻。 一个新的时代,就这样开始了。一个新的国家,将从这里诞生。 而我,身为崔家女儿的年华,也就即将结束。 卷首语:无处不在 (一) 在露天咖啡吧找到几个不需要口令的无线网络,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周围坐满双双对对的情侣。 侍者连续两次问我是否只有一个人。 当我两次肯定地回答他时,我感到某种程度的形单影只。 不知道有多少次面对过侍者这样疑问的目光。不知道有多少次有人反复问我:“只有一个人吗?” 是的,我只有一个人。我总是只有一个人。 我的另外那个人被死亡留在过去的时间里了。所以,现在我只剩下一个人。 每当有人问我这样的问题时,我都会感到某种残缺的空荡与疼痛。我会感觉到生命受到分割不再完整。 那些能够成双成对的人,其实,我们也和他们是一样的。我们只是不能如他们那样相依相偎在同一个时空罢了。我们始终也是同在的。 无论我在哪里的时候,心里都始终还有另外的一个人。 只是这一点,不能被这个世界所看到罢了。 他们只是看不见那个和我在一起的人罢了。 这也就是我愿意呆在这里的原因吧。 只有在这里,你是可以被所有的人看到的。在这里,不会有人对我问:“请问只有一个人吗?” 只有在这里,我们是可以像所有的情侣那样,在一起,且被看到。 (二) 离开你的日子,我常常沉湎于幻想。那是我逃避现实的主要方式。 在我各种各样的幻想当中,最经常出现的幻想就是这样一种:我总是幻想你会突然从什么地方现身,突然地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在各种各样的场合经常幻想着这种事情。我至少幻想了200万次,或2000万次。谁知道。 比如说,在逛街的时候,我幻想拐过下一个街角的时候,会看到你在那里。你有时候手里拿着一卷报纸站在那里,有时候你靠在公用电话亭上,有时候你会骑在自行车上,单脚点地,站在那里等着我。因为我这样幻想,所以,到达下一个街角的时候,我会身不由己地停住。我不能再前进。不能看到你并不在那里。 我知道你并不会在那里。可我不能停止幻想你就在那里。 我坐在各种各样的车辆上经过陌生的城市和陌生的风景。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心里就会开始幻想。我会幻想你出现在窗外的景色里。 有时候你会出现在对面的咖啡馆里,有时候你会出现在那家歌剧院的台阶上,有时候你会出现在那座海神喷泉的后面。当我从太平洋的、地中海的、大西洋的、红海的、爱琴海的、亚德里亚海的波涛里游泳上岸时,我会看到你站在美丽的海岸线上。 就比如现在,当我坐在一杯咖啡前,沉湎于膝上的电脑时,你会走进店堂的门口,你会径直穿过人群向我走来,你会在我的对面坐下来。你会注视我,让我和整个的世界,重新连接上。 我常这样幻想你的突然现身。若你真的能够这样再次出现,我必定会从人群当中为你站起来,丢开正在进行的一切和所拥有的一切,然后我就会象海浪冲向沙滩那样地向你奔跑过去,会用一颗陨石冲向地表的那种速度向你奔跑过去,会投入你的怀抱里,与你会合在一起。 (三) 所以,这些年里,我看到过你从这个世界上各种各样的事物里突然现身。 你在我看的电影的屏幕中向我现身,你在我的杂志的封面上向我现身,你在我种植的花朵的绽放里向我现身,你在城市巨大的广告牌上向我现身,你在商店的橱窗里向我现身,你在我的商务文案的卷宗里向我现身。 我在各种各样的事物里都穿过表象看到你的存在。 你对我来说,始终都是无所不在的。你在我的一切的感觉里永恒地存在。 因为你始终在我的心里,所以你就被我投映到我的心所能反映的一切的事物里。 其实你早已经不在那个装着你的盒子里了。你也早已不在那个埋着你的洞穴里了。你也早已不在你墓碑上的那张照片里了。你一直就在我的生活里。你一直就在我的每一次心跳里。你一直就在我的每一次呼吸里。 你一直就在我的每一个分子、每一个细胞里。其实你就是我,我也就是你。 在离开你的这些岁月里,我一直就是这样生活的。我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隐形地,这样秘密地,在幻想和现实的交汇处,独自安静地生活着。 长久以来,我不知道这是好的生活,或者是坏的生活,那就是我唯一可以活下去的生活。如果我要继续生活,那么我就只能这样地生活。对我来说,不存在其他的生活。我一度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我终于明白,那是错的。 不放弃我们的挚爱,我们就会如此这般地受苦。可是,若我们不曾如此这般地受苦,我们也就不会懂得,为什么必须放下所有的执著。 所以,所有的受苦,它们全都是有价值的。痛苦的旅程,也就是觉悟的道路。 (四) 于是,我在所有世的生命里,在所有的悲欢离合里,张开双臂,接纳所有的痛苦,让它们,这样地,流经我。 接纳所有的痛苦,它就是觉悟。 第二百六十章 兵权谈判 (上) (一) 那一年,你带着我来到了金风寨与刘申会盟。但是,我却没有参加你们具体的会盟过程。 到达金风寨的第二天,你给了吴顺一个任务,让他在未来三天里,陪着我在这附近到处游山玩水。 你告诉吴顺,他的任务就是尽其所能地让我感到快乐,满足我所有的要求。 你拜托他一定要让我这三天过得没有一点忧愁。 吴顺当时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他并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再三拜托他,让我这三天过得没有一点忧愁。和我一样,他都不知道,这就是我身为崔家女儿的最后时光了。 当这三天过去之后,我就将面对我的命运,就将面对作为刘申妻子的漫长一生。 所以,得知你的这个安排后,我和吴顺都很高兴。毕竟是少年心性,且又没有来过这里,特别是我,很少有机会步出闺阁,饱览天下风光,听说可以出去玩,当下就非常踊跃。 我们当时是欢天喜地地就离开了。 除了能够畅游山水,饱览风光民俗带来的兴奋之外,吴顺很高兴你终于要得到你需要的全部战争资源了。而我很高兴不用天天留在这里,面对目光灼灼的刘申。 (二) 在我和吴顺到处游玩的时候,你和刘申再次进行了长达三天三夜的会谈。 这一次,你们谈得更加深入。 你们持续终身的君臣坦诚相见,生死荣辱与共的深厚情谊就此形成。 你们讨论了如何整编双方的军队和行政区划,你们讨论了南北两线未来数年的作战计划,未来国家的版图规划,你们还探讨了吏治、税收、征兵、人才选拔与晋升、粮食、交通、商贸、冶铁。 你们彼此都觉得有谈不完的话题想和对方探讨。你们在很多问题上不谋而合,心有灵犀。你们时常因为听到自己心里的话从对方嘴里先说出来而开怀大笑。你们吃饭的时候,也都还在热烈交谈,你们看着地图和各种卷宗,与各自的臣僚一起讨论着,秉烛长谈,直到夜深。 你们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很顺利地搭成了共识。 唯有一件事情,刘申表现出迟疑不决,没有马上同意你的要求。 那就是:你向他要求北汉全国军队的最高指挥权,全部的,完整的,绝对的指挥权。 你没有丝毫含混地向他提出了这个要求,你明确地告诉他,这是搭成你们共同的理想,所必须向他要求的。 没有全部的绝对兵权,你就不能与他合作,不能与北汉合并,也不会向刘申称臣。 刘申对这个要求感到非常吃惊。 他之前并没有想过要给你如此之重要的绝对授权。 他吃惊地看着你,说:“大将军可知道,你向我要求的是什么吗?” 你冷静地说:“我知道。我要求的是,汉王完全彻底地信任我,把汉王母子的性命和国家的未来全都托付给我。” 刘申说:“你明知道这是我母子的性命和国家的安慰,还敢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古往今来,历史上,可曾有臣子向君王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吗?可曾有君王能够同意这样的要求?就算周文王与姜尚、刘备与诸葛孔明,也没有授权臣下到这样的程度吧?你何以认为,我就会接受这样的要求?这可是绝对兵权!是国家最重要的权力基础,是君权核心中的核心!” 你说:“大丈夫行事何必历史上有?大丈夫本身就是历史。我提出了,汉王授予了,历史上从此就会有此先例了。” 你看着刘申。你说:“汉王与我今日相会于此,本来就是为了创造历史,而不是重复历史的。不是吗?” 刘申看着你。他说:“我现在明白,为何我弟弟断然不能接受你了。你胆子果然不是一般的大,你这个要价真的很高!” 你毫不退缩地、坚定地说:“因为我的确自己值得上这个要价。汉王可记得当年汉高祖刘邦与韩信之间的对话,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我虽然比不了韩信的军事才能,但自忖相差也并不太远。韩信能为君王定得了的江山,我,自信也能。” 刘申说:“能力是一回事,分寸又是另一回事!韩信能定天下,可他和高祖要求的,不过是封一个楚王!他何尝这样胆大妄为,向高祖要求他全家的性命所系?要求君主的帝业根基?而且韩信最后是如何收场,君臣之间最后是什么关系,大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刘申说:“大将军,你可知道,就凭你曾经说出了这个要价,就可能给自己和全家未来招致杀身之祸?” 你说:“汉王,军人的意思,就是每天都在杀身之祸当中。” 刘申说:“你很直接。” 你说:“能够直接,何必委婉。” 你说:“我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普天之下,唯有汉王一人,有这样非同凡响的气魄和心胸。” (三) 刘申听了你的这句话,心中再次觉得非常舒服。但他马上警觉了自己的虚荣。 他说:“大将军,此事关系太过重大,不是听人赞我几句气魄心胸就能随意决定的。” 刘申说:“既然大将军这么爽快,我也明人不说暗话。我怎么能相信,把兵权全部交给你之后,你不会转头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废了我,杀害我母子自己称王?” 你说:“士兵们不是没有想法的人。如果他们真心爱戴汉王,我握有兵权也无法让他们反对你。” 刘申说:“士兵?有时候士兵就是傀儡。天下因为畏惧杀身之祸,而附逆弑君的军队,从古到今,层出不穷!” 看到刘申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你决定采用更加直接的方法。 于是,你说:“而且,要把刀架在汉王脖子上,根本不必那么复杂。” 刘申半秒钟之后才领悟到你话里的意思,他大吃一惊,全身的汗毛瞬间都竖立起来了。 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他伸手去抓腰间的佩剑。 他的手刚抓住剑柄就停下了。 因为你的剑已放在了他肩膀上,紧靠着他的脖子。 刘申的脸色刷地白了,额头顿时渗出了一层冷汗。 你这个动作实在是来得太快了,不唯刘申无法反应过来,双方的卫兵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数秒之后,双方的士兵突然剑拔弩张,互相对峙起来! 第两百六十一章 兵权谈判(下) (一) 这是刘申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你名闻遐迩的出手如电。 就这一个瞬间过去,刘申就完全明白了那些倒毙在你马下的将领们最后的感受。 你实在是太快了!不可思议、匪夷所思地快!完全超越了人类正常的反应速度。 但是刘申毕竟就是刘申。心惊之下,他也几乎是立刻地注意到了,你的剑并没有从剑鞘里拔出來。 他斜眼看了看那支剑鞘。随即,他笑了起来。 他说:“我在说话,没有防你。你这是欺人之诚,胜之不武。” 这句话和他脸上的笑容让双方的卫兵都松弛了下来,他们这时也注意到了你的佩剑,并未出鞘,你也没有碰到刘申的脖子。 他们互相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各各又把兵器收了回去。 气氛稍稍恢复了融洽。 你笑了一下。你把剑收回来。 你的剑锋刚刚离开刘申的肩膀,刘申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伸手拔剑。他想在所有的士兵面前找回一点面子,以冲淡刚才的尴尬。 可是,他的剑刚拔出來一半。他不得不又停止了。 因为你的剑已经出鞘了,而且雪亮的剑尖停在距离他手背上的汗毛只有1毫米的地方。 如果刘申继续拔剑,你的剑锋将会贯穿他的手背。【ㄨ】 你看着刘申。 你说:“从燕塘关开始,我对汉王合作的诚意始终是深信不疑的。但不知汉王对我的诚意,信任却是如何?” 刘申看着你,头脑一片空白。 不可能!如此不可思议的速度!他怎么做到的?他究竟是怎么才能做到的! 刘申从小就在最好的师父们辅导下,受到身为王子的严格军事训练。他也是能驰骋疆场、指挥千军万马的人,虽然不能说是军事天才,但于行伍之事也并非是一无可取的,也绝非身无一技之长,于刀光剑影中不能自保的那种人。 但他想象不出你何以能有这样鬼魅般的闪电速度! 但是,这个震惊的念头也就只是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呆立了一两秒钟,刘申便大笑起来,他说:“精彩绝伦啊!大将军的雷霆手段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我弟弟既然不敢见责你自取燕塘,又不敢惩戒你擅夺怀州。” 他说:“好!我承认,你要取我性命,刚才就唾手可得,根本不需要那么复杂。但是,你刚刚若取了我的性命,就得不到北汉全军的指挥权,你若杀了我,就失去了获得北汉全军指挥权的最佳途径。你想要取我全军的指挥权,就不能现在取我性命。【ㄨ】现在不取我性命,焉知你将来也不会?” 刘申说:“还请大将军不要见怪我的小人之心。大将军是爽快人,我也是直接了当,无所隐瞒。现在彼此当面说清楚,将来也可免两下猜疑,无端防范。” 刘申说:“我不是不可以给你全国军队的绝对指挥权,但是,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能够如此信任你的充分理由。就算我不需要这个理由,我整个王廷的臣下,还有我的母亲,他们都会需要这个充分的理由。” 刘申毫不动摇地说:“若你没有这样的可靠保证,我就绝对不会考虑这一项要求。” (二) 刘申话音未落,已经有一个人在侧旁发出了冷笑声。 这个人就是徐在田。 他在你身后冷笑说:“原来运州的汉王,和峒城的弟弟,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句话像匕首一样刺中了刘申。 他回头看着徐在田,他说:“请问,这位先生,是什么人?” 徐在田一礼道:“在下徐在田,曾经是峒城的属臣,现在是大将军帐下的文书幕僚。” 刘申拱手道:“失敬。先生刚才的话,刘申不明所指,恳请先生指教。” 徐在田说:“人们都说运州的汉王是一个胸怀大志,于天下疾苦能够悯之以仁的大丈夫,今日一见,也不过仍是一个爱惜身命,贪恋王权,为一己之私,就宁可置天下于水深火热而不顾的凡夫俗子。” 徐在田说:“我等此番前来投奔,倒是来错地方了。” 刘申说:“刘申虽有一统天下之心,但毕竟非是圣贤,有点惜命自保之心,虽然惭愧,但也是合乎情理的正常反应吧?” 徐在田说:“汉王对大将军这样的猜忌,正是不合情理的。” 他说:“汉王请想,若大将军有称王天下之心,方才一剑砍了汉王,岂不是天下三分顷刻之间便化为平分秋色?何必要等什么将来以后?” 刘申说:“那,他也得有命活着去平分秋色才行。金风寨是北汉地界,若杀了我,你们恐难全身而归。” 徐在田说:“似徐某人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确是难以全身而归,大概也要陪汉王殒命此地。但若论大将军,全身而归又有何难?勿吉草原云集敌方上百万大军,大将军都曾多次往来穿梭,纵横千里,马踏番营,如入无人之境。一个小小的金风寨,汉王行宫近卫军的这些人马,又何能困得住大将军?” 他说:“但看方才汉王身边侍卫的反应,谁能侥幸在大将军剑下活命?谁有本事能够阻止到大将军全身而归?” 他说:“汉王不正是倾慕大将军的锐不可当、所向无敌,方才千里迢迢,来此会盟的吗?” 徐在田说:“汉王,大将军若要称王,此刻便可称王,若要加害汉王,此刻便可加害汉王,何必要这样经受汉王的种种盘诘,拿出种种的所谓证明?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大将军已经再三表明诚意,汉王能信则信,不信便罢,这才是男人的行事方式,何来那样许多的疑虑算计?” 他说:“汉王!大将军生平之志,便是结束割据,终结战乱,令天下一统,归于明君治理,为此,他不惜以身犯险,肝脑涂地。自开战以来,大将军深入敌境作战,以一敌百,力挽狂澜,全身负伤十余处而力战不退,乃至几丧性命。请问汉王,天下哪一家诸侯为天下太平流出的血汗,能比得上大将军?恳请汉王左右四顾,天下诸侯,谁的身上能有大将军这样多的累累伤痕?!” 他说:“若大将军有称王天下的一己私心,何能这样置生死于度外,何能不知爱惜羽毛,祸水他引,躲在安全的地方积蓄自己的势力?” 他说:“大将军这样多的浴血奋战,出生入死,汉王全都视而不见,还问大将军要什么充分证明,真是有负大将军的敬重投奔之心,亦令天下人对汉王寒心!” (三) 刘申看着徐在田。 过了片刻,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说:“大将军手下真是人才济济啊。徐先生有胆有识,辩才了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得入情入理。刘申钦佩不已。徐先生的种种教训,刘申恭敬领受。” 他朝你和徐在田拱手作礼道:“果然,刚刚刘申的确是多了几分小人之心,少了几分磊落气度,有负大将军和先生的投奔之心。刘申恳请大将军和先生的原谅。” 刘申的如此反应,也让徐在田心下暗自吃惊。 他心里想,传说这位汉王与峒城的汉王大相径庭,心胸格局不可同日而语,今日初次交锋,当真是领教了他的帝王气度,果然好广阔的胸襟,好儒雅的风度!环顾当今天下,除了勿吉人的乌林登木汗年轻时有几分君临天下的气魄,当真是再也没有人可与眼前的这位年轻汉王相提并论了。 徐在田想起了和你在怀州对坐品茗时,你对刘申的高度评价和坚定选择,心下不由得更加佩服你对刘申的洞察和了解,钦佩你的看人之准,识人之明。你峒城觐见后,就断然放弃辅佐刘言,转而选择刘申,果然是高瞻远瞩,料事先机。怪不得雷士诚会被你惊得不惜亲自出马挽留! 正在徐在田被刘申的反应略略镇住时,你出言打断了刘申和徐在田的对话。 你向徐在田拱手道:“多谢徐先生为汉王剖析利害缘由,不过,此事,还是让我自己来与汉王陈说吧。”徐在田听了,明白你的意思,便拱手为礼,退在一旁,不再说话了。 你转向刘申。 你说:“汉王的顾虑,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汉王想要的理由和保证,我全都能给汉王。汉王可愿屏退左右,与我单独一谈?” 刘申说:“当然。正合我意。” 第两百六十二章 联姻谈判(上) (一) 金风寨。北汉王刘申的行宫。密室。 你和刘申单独谈话。 刘申问:“你说个老实话,你真的没有争夺天下的称王之心?” 你坦然道:“真的没有。若我有,汉王两度到燕塘关,绝无可能活着回来。” 刘申又是大吃一惊!想不到自己第一次微服私访燕塘关辖区,你也竟然洞若观火,完全知情!一时间,他觉得有些羞愧。自己后来还装扮表演得那么起劲,谁知道打一开始就给人家看穿了。 他心里翻腾着这些念头,脸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 他继续追问你:“你也,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将来要和我共有天下?” 你依然坦荡地回答:“没有。” 刘申难以置信地看着你。他说:“你的意思是:你愿意牺牲自己打下天下,然后双手奉献给我,只是因为你信任我能够治理好它,你完全没有任何个人的考虑和利益?你觉得我有可能相信这样的说法吗?” 你回答说:“不是。” 你说:“我有个人的考虑和利益。” 刘申问:“是什么?” 你说:“我不要和汉王共有天下,但是,我希望汉王能和一个人共有天下。” 刘申眉毛扬了一下,他问:“谁?” 你说:“琴儿。我妹妹。陈士钊将军的女儿。” 这个回答,让刘申没法再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了。他无法再把心里的念头隐藏起来。 你看着刘申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你知道,刘申被打动了。 你继续说:“我希望汉王能够娶她为妻,封她为君夫人,立汉王和她所生的儿子为世子。将来汉王君临天下时,请汉王册立琴儿为王后,立琴儿所出之世子为储君,汉王百年之后,请让琴儿所出之世子,继承大统,为新朝的君主。这就是我的个人考虑和个人利益。” 刘申被你的这个建议,弄得心思纷纭,方寸动乱。 他看着你,喃喃地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会和君王会做生意的人了。” 你笑了笑。你说:“那么,汉王愿意和我进行这笔交易吗?” 刘申看着你,他说:“明知故问。你早看穿我了,你知道,我无法拒绝和你谈这笔交易。因为,你拿来和我交换的,正好是我想要和你交换的。” 刘申说:“你早看穿,我喜欢上琴儿了。非常喜欢,无法割舍。” 你的太阳穴突然一阵刺痛。 但你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让刘申看出破绽。 (二) 刘申说:“好吧。这交易对我很有吸引力。我们继续谈吧。既然谈到陈将军的女儿,那么关于她,你还能告诉我更多一点的情况吗?我对她,还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说:“关于她,有个很长的故事,汉王愿意从头细听吗?” 那天晚上,你和刘申差不多谈了一个通宵。 你向他介绍了你父亲和我父亲的生死情谊,说了我母亲如何被崔家收留又难产而死,说了我如何在崔家长大,说了景云对我的强暴,说了我的绝望和自杀,说了我的流产和暗伤,说了你如何代表崔家对我许下承诺,说了你在我父母灵前的誓言。 你说,作为崔家唯一的嫡子,你必须代替父亲,补偿崔家对我犯下的罪过,你必须为我的父亲报仇,对得起我父亲对整个庄集的救命之恩,你也必须给我一个尊荣的归宿和安定的生活,能让父亲瞑目于地下。 但是,你无法在结束战争和照顾我之间两全兼顾,你需要一个人帮助你去做到后者。 你说,你可以帮助刘申结束战争,一统天下,以便他有机会施展政事的才能,实现父王的理想,可以替我去为父亲报仇,让我的父母能够安心瞑目于地下,而刘申,可以帮助你完成家族的报恩,可以帮助你巩固在身后留下的和平,可以给陈家女儿应有的尊荣,以对得起所有边军将士的牺牲,可以给我幸福的一生。 你把我们的过去很多不能对别人说的事情都对刘申说了。 除了我们的彼此相爱和曾订终身,你把什么都对刘申说了。 你说,在全心投入战争之前,你必须把我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托付给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 你说,你知道我已经不是完璧之身,并不合适做一个国家的王后,但我不是完璧之身这件事情,并非我的过失造成的,而是你们崔家的过失造成的,所以,你愿意用你的生命、你拥有的一切来为我交换这样的资格。 你说你愿意付出生命为刘申一统天下,但刘申必须承诺终身爱护我,照顾我,永不离弃和损害我,答应教导好他和我所生的儿子来继承这个天下,就像老汉王当年曾经教导他一样。 (三) 听完这个故事,刘申很震惊。 他没想到我的身世和经历,竟然这样坎坷,而且,我竟然不是完璧之身,竟然是受过凌辱的! 有一瞬间,他觉得很混乱。 但是,他很快就从这种情感的震荡里面恢复了过来。他开始从一个政治家的角度来思考你的这个交易。 他在政治家的角度上权衡利弊考虑清楚之后,又重新回到男人的立场上来考虑问题。 然后他觉得,你开出的这些条件,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能接受的地方。 你把美貌年轻的妹妹献给他做王后,他其实并没有任何损失。反正他还没有选定王后的人选,王后的人选一定要出自最能辅佐他巩固君位的家族,而你正完全符合这个筛选的条件,没有人能比你的忠心辅佐,更能加强他的君权和稳固君王之位了。何况,他自从在中元节的河边第一次见我时,后来又见到我裙带上系着他父王的玉佩时,他就已经有了娶我为正妻的想法,觉得这是父王在天之灵为他确定的不二之选。你正好把他想向你要求的东西,主动送了上来,并且还附加了为你打下天下,双手奉送这样惊人优越的条件。刘申在这笔交易中差不多是无本万利啊。 至于贞操问题,世界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过去。我依然青春美貌,依然可以生育,曾经占有过我的男人和当时的知情人,都早已埋葬在崔家集了。 我是刘申的第一次热烈爱情,但我远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在刘申过去的女人当中,也有并非处子之身的女人。刘申觉得,对于处子这种东西,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任意获得,他并不是一定需要他所有的女人都具有这种资格的。至于血统纯正,他只需要在婚后一年之内,不让我怀孕,不和我生育,就可以确保无虞了。 他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也并没有损失什么东西。 他很快地就越过了这个情感上的小小障碍。 他现在觉得这个双方联姻的建议非常好。有我在他身边,你就是可以放心的,你是这么在意我,对我的关心胜过亲生的妹妹,你不可能行为不当,导致我处于险境。有了这样一个美艳的抵押品扣在运州的深宫里,王廷的文武诸臣也没有什么理由再说不能对你放心。 第两百六十三章 联姻谈判(下) (一) 事实上,联姻也正是刘申此次会盟中想要向你提出的。 如果你不向他这样建议,他在会盟结束前,也是必定要对你提出的。 自从上次在燕塘关和我有所接触之后,刘申就深陷于对我的渴望与思念之中。 他想念我的声音,我的笑容,他回味我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已经为此寝食不安,不能自拔。 当他看到我也在你的队伍中时,他的心一下子变得柔情洋溢。 他看着我跟在你后面向他走来时,差点忘记了会盟这件事情。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 但是,当我的声音一响起,他就又像磁铁被两极吸引一样地被摄住了心神。 当你提出要安排我跟吴顺去附近北汉的疆土游山玩水时,刘申内心感到难舍难分的痛苦,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一口答应了。 因为他知道,当我在身边的时候,他无法冷静地谈论和思考任何事情。 他不知道的是,对你来说,情况也完全一样。 这就是你们两个不谋而合都要把我彻底摒弃在外的共同原因。 (二) 当你们在缔结这桩婚姻的问题上达成一致之后,你们就开始谈论具体实施的问题。 你们面临一个严重的障碍,那就是宫廷选拔嫔妃的制度。 每一个入宫为妃嫔的女人都要接受严格而屈辱的身体检查。 在这种细致到汗毛的严格体检当中,我的情况是绝对无法通过的。 如果知道我不仅不是贞节的女儿,而且还曾有过别人的孩子,刘申的母亲汪太淑妃是绝对不会同意册立我为君夫人的。 就算太妃能够同意,将来我因为这个把柄,在宫中和朝廷里,也必然无法得到其他嫔妃和文武大臣们的尊重。我的儿子们也会因此而受到影响,难以顺利继承大统。 为解决这个严重的障碍,你们讨论了很长的时间。 最后,还是刘申提出了解决的方法: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就在金风寨先娶了我,并和我洞房,洞房之后再带我回运州正式册封。生米做成熟饭之后,处子不处子的事情就不了了之,任他是谁,都再也无法深究下去了,我也就被重新变成了清白之身。 刘申说,回运州之后,他会去对母亲请罪,说是因为太爱我,也因为要让你及整个新汉军放心结盟而已经和我在金风寨洞房。这件事情因为爱情和政治的双重原因,木已成舟,想来母亲也只有顺水推舟地加以认可了。其他朝臣的啰唣也都自然无法再说。 刘申的这个办法,倒是个干净利索的解决方案。 你想来想去,也就这个是最可行的万全之策。 但是,你没准备好目睹这一切,你没想到需要看着我和刘申洞房花烛,你原本以为,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你已经远在草原上了。 你知道,我更没有准备好这样突如其来的洞房花烛。 你很痛苦于怎样对我说。 你完全可以预料到我的反应。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决定给我带来的打击。 你不知道我能不能接受你们这样的决定,更不知道我能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你能够体会得到我第三次被迫突然接受一个男人的痛苦。 你觉得自己对我宣布这桩婚姻就已经非常困难了,还要给我额外的打击,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三) 看着你的犹豫,刘申理解为你不愿意这样草率地就把我给嫁了。 于是,他一路承诺着给我种种事后的尊荣和宫中的特权,不断地增加对我和我家族的封赏恩赐。 他再三保证,眼下虽然不是正式的迎娶,也一定尽行宫条件的所能,充分照顾我的身份,不会让我受到半点委屈。 在刘申滔滔不绝的保证和承诺当中,你恢复了清醒。 你接受了这个方案。 在这个方案的实施当中,别的都有刘申的内侍和你的人去安排打理,但唯有三件事,是必须你自己去做的,那就是:通知我,说服我,送别我。 而我,隔天就会回来了。 但是,该做的,还得去做,而该来的,终究会来。 有时候,不管怎样痛苦,我们都别无选择。 (四) 天亮的时候,你和刘申的商量差不多结束了。 大事已定,你们都感到心中一阵轻松。 因为即将建立起如此亲近的关系,你们都觉得对方与自己又亲密了许多。现在相处起来,颇有一家亲眷的感觉。 你们一起吃了早饭,然后一起去了大校场,互相观摩对方的军队操演战术。 刘申被新汉军全新的战法和奢侈的大马士革精钢马刀所强烈震撼,回去之后,一晚上都兴奋得没怎么睡好。 他觉得自己运气真是太好了,竟然以娶了一个绝世美人的代价,换得了天下如此迅猛骠悍的一支劲旅的诚心效忠。他在心里深切地感谢父王的在天之灵,他觉得这样的好运气,是因为父王在天之灵在保佑他完成父亲的遗愿而才会有。 你们在大校场停留了很长时间,在军营里一起午饭,你也体验了下刘申军队里的伙食。刘申从你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的治军水平还是太有遗憾了。他也承认,单从双方军队的伙食和后勤供应这两方面来看,他自己的北汉军队和新汉军,差距是相当巨大的。双方军队合并后,你还有巨大的工作量。 下午的时候,你们才从大校场归来,各自回去自己的住处休息,相约第二天再详谈下聘和婚礼诸事。 (五) 你带着沉重的心,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关文良在门口迎接你。 他觉得你看上去很疲倦,脸色晦暗,形容憔悴。 你衣服都没有换,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动了。 关文良打好热水送进去的时候,发现你已经睡着了。 关文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他吩咐卫兵们,你昨夜通宵未眠,不要去打扰你,让你好好睡一觉。 天黑下来的时候,关文良见你还没有动静,便进去看看你醒来没有,一进房子,他就被看到的景象惊得脸色都变了。 他看到你还趴在枕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但那只枕头,已经整个被你鼻子里流出的鲜血染得通红! 第两百六十四章 阿芙蓉 (一) 随队的军医在睡梦中感到有人正在摇晃他。【ㄨ】 他睁开眼,看到谢双成。他立刻坐了起来,正要问谢双成什么事情。 谢双成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噤声。 谢双成低声对他说:“跟我走,不要问问题,不要惊动其他人。” 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很小的灯,光线昏暗。 你闭着眼睛,半躺半靠在床上,上衣在胸前敞开着。 你脸色发青,嘴唇苍白,额头上、脖子上、胸膛上、手臂上,汗水就像暴雨中无数条暴涨的小溪一样流淌着。 关文良守在你旁边,正在手忙脚乱地帮助你,想让你呼吸得轻松一点。 谢双成轻声对你复命说:“他来了。” 你稍稍动了一下,微微睁了一下眼睛。 军医忙过来给你检查,又问关文良:“从什么时候开始痛的?情况怎样?” 关文良说:“从校场回来后不久。马太医平时开的药都用过了,随身的丹药也服过了,一直都不能缓解。怎么办?” 军医问你:“能坐起来吗?”你摇头。 “能不能说话?”你微弱地说:“可以。” 军医仔细诊脉,然后说:“唉,这次虽然比在怀州时情形要好,但恐怕,也不得一时就好。在下马上就再配点药,但大将军务要放下一切事情,绝对卧床静养。” 你说:“不行。会盟正在紧要关头。我明天必须见汉王。不能让他觉察。这时候他若见到我发病的样子,会动摇他的决心,本来他就不太情愿将军权全部交付与我。” 你说:”让我明天能够起来,坚持到会盟结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军医看了看关文良,又看了看谢双成。他迟疑着。他说:“唉,可惜马太医上年纪了,不耐长途奔波。要是此刻他在,也能互相有个商量啊。” 谢双成忍不住问他:“到底有没有办法啊?” 你看着他的犹豫不决。你说:“我知道,你有办法。” 一阵新的疼痛抓住了你。你觉得整个灵魂好像被一下子从身体里撕拽出來了。你痛得十指的指甲盖瞬间都变成了绀青的颜色。你一阵意识模糊,不能说话了。 关文良着急道:“哎呀,就算明天不要见汉王,再这样拖下去也不行啊!” 军医看着你的脸色,他不再犹豫了。 他决断说:“只好,用大食国商人贩来中土的阿芙蓉(注:)了。” (二) “大将军,感觉怎么样?好一点没有?”军医看着你的嘴唇。那种死亡的苍白正在慢慢地消退。 你点点头。你说:“好多了。谢谢。” 你觉得身体里面充满了一种奇怪的、香甜的温暖,那种脑浆凝固石化的收缩感和沉重感不见了。你觉得整个身体都变得很轻盈,它像一个水泡一样地向上飘去。 你下意识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固定住自己,以免自己从床上漂浮起来。你说:“我觉得身体完全没有重量了。” 军医说:“不要紧,这是药物的反应。阿芙蓉服下后是会导致幻觉的,还有可能会导致呕吐。” 他再次给你诊脉。这次的结果,让他稍微放心一点了。他说:“大将军,服药后不要着急起来,就这样躺着,好好睡一觉,明天,那种漂浮感会减轻点的。那时就可以正常行动了。” 你点点头。 军医对松了一口气的关文良和谢双成二人说:“如果天亮前他再觉得疼痛难忍,就再服一小丸。千万不能过量。我通宵在这儿守着的话,怕汉王的眼线怀疑,我天亮再过来看。” 你说:“不。你天亮也不要再来了。这几天都不要再来。你把阿芙蓉和要服用的药都留下。告诉他们,一天可以用的最大量是多少。这几天,没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你都不要再过来。他们也不会再去找你。” 你说:“今天晚上的事,只限于你们几个人知道,不许对任何人说半个字。” 你说:“这是军令。不许其他任何人知道。任何人,听清楚了吗?” 军医遵命称是。他再三嘱咐关文良和谢双成道:“此物止痛功效虽好,但也毒性甚烈,千万千万不能过量啊,恐怕会有生命危险的,也不宜连续多日,可能会导致上瘾的。若是大将军明天见汉王时感觉不好,可以把药加在水里化开,加在茶饮里面送进去。若是服药后大将军有任何异常,务必要马上来叫我,不能耽误!”关、谢二人点头。 军医正要离开时,你叫住了他。 你说:“若有人问今夜你来做什么,就说是关文良晚饭吃坏肚子了。” 军医说:“是。” 你对关文良说:“明天早上,你看上去要像吃坏了肚子的样子。” 关文良答道:“明白。” 你再次说:“在这个紧要关头,绝对不准走漏任何风声。” (三) 你在新汉军中的威信是那么高,军令是那么明确和严格,当天夜里的当事人,全都完美地执行了你的命令。他们甚至事后连吴顺,都没有告诉。 所以,我也就根本没有办法得知这件事情。 直到事情过去了几十年,谢双成的头发都霜白了的时候,有一天,为了他的独生子,他才来找我,才告诉我这件事情。 那时,你在悬崖下的尸骨,都已经荡然无存了。 于是,我在快要年老的时候,在我们阴阳相隔之后很久,才真正明白了那些天你的苍白、你下楼梯的艰难、你在楼梯尽头的无法举步、你克制不住的寒战和颤抖、你没有力气的胳膊、你在婚礼第二天闭门不出的伤酒。 而我在那些天,对你做了什么呢? 我对你说祝贺你如愿以偿,我把你关在门外,我执意地跪在地上,让你拉了我两次都不肯站起来,我把袖箭扔进了你的怀里,说让你去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 我答应过父亲,要替你故去的父母好好照顾你,不让你把所有的艰难都自己扛着,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做到过。 如果我没有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如果我能够熄灭自己的痛苦,我必定就能更深地体察到你刻意隐藏起来的痛苦,我必定就能做得更好,就能帮助到你,就能为你分担。 一个人若不能熄灭自己的痛苦,也就无法真正援救所爱的人的痛苦。 这就是我快要进入老年时的领悟。 (四) 那些天里,你违反了医生所有的叮嘱,你连续地,大量地使用了阿芙蓉来镇痛,也超过了安全的剂量。 你运气很好,并没有发生危险,也没有上瘾。 在上天的护佑之下,你过了这一关。 婚礼第三天的早晨,当你醒来的时候,你发现,难以忍受的剧烈头痛,它再一次停止了。 第两百六十五章 布勒山寨(上) (一) 你和刘申在谈判着国家的命运和我个人的命运时,我和吴顺正在这片宁静而美丽的地区观光。 这是一个多民族聚居的地区,除了汉人的村落和少量吐蕃人的部落之外,还有布勒、硰巴等民族的村寨混杂其间。 各村寨皆风景优美、民风淳朴,在刘申的德政治理下,相处友好融洽。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生活习惯和独特风俗。 一路上,你和刘申双方派出的随从都对我照顾得很精心。 刘申派来陪同的几位臣子学识渊博,熟悉当地民情风俗,一路给我讲解各种掌故传说。罕有这样长途出门旅行的我,大开眼界,头脑不断地被旅行中的新鲜见闻所占据,几乎都没有空去想别的事情。 (二) 旅行的第二天,我们到达了一个布勒族聚居的山寨。 这个山寨周围山脉的轮廓让我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强烈熟悉感。 就在我迷惑于自己的熟悉感时,我听到如潮的歌声从山寨的方向远远地传来。 当地官吏说,布勒族这几天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歌场,男女青年将在这几天通过对歌结识和寻找自己的心上人。 我们在河边的岩石上、山腰的绿茵深处,到处都能听到成群结队的布勒男女在互对山歌。我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情,觉得新奇莫名,想不到世界上还存在这样的男女相识相爱的方式。我听得很入神,不由得想起我们在崔家大宅的宽阔玄廊和最高的屋脊上私定终身的那个时刻。 为什么汉族逐渐没有这样的习俗了呢?为什么汉族中我们这样的人家,男女不能仅凭两相情愿就结为连理呢?如果汉族的习俗依然和布勒人一样,那我们两个,应该已经是夫妻很久了吧。这样想着,我的脸颊不由得略略绯红起来。 我赶紧把注意力集中在辨识布勒男女的歌词上。 只听那些布勒族的年轻男人们唱着:“花连树来树连根,钥匙连锁锁连门,钥匙只连一把锁,小哥只恋妹一人。” 布勒的年轻女孩们就唱:“妹家门前一棵树,十人过路九人摇,别人过路摇不动,小郞一到树自摇。” 这样坦诚直白地表达,让我听得脸红一直到了耳根。 刘申的一位臣子赶忙解释说,布勒人的民风一贯如此,并不像汉族那样含蓄多礼。他说,布勒人之所以会形成这样对歌的风俗,其实,里面还有一个很悲伤的传说。 (三) 那是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那时候,还是老汉王的父亲统治着这片土地。布勒山寨所在的荒草坝一带还是虎狼出没的深山老林。 有一天,一位布勒樵夫的独生女儿进山砍柴,遭到猛虎的袭击。紧急关头,她遇到了一位年轻的布勒猎手,猎手一箭将猛虎射死,搭救了女孩。由此,布勒女孩和猎手之间生出了彼此爱慕之情。他们分别之后,长久地思念着对方。 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女孩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听到猎人躲在旁边的树丛里,用树叶向她吹出求爱之歌。 他们于是对歌唱答,互诉衷情,最后正式定下了终身。 就在猎人准备前往女孩的家里提亲的时候,当地的布勒头人、朝廷封授的山官,抢先派人来到了女孩的家里,提出要娶女孩做他的第九个老婆。女孩执意不从。 为逃避山官的强抢,她在猎人的帮助下,和猎人一起逃到了深山中的梅花坡躲藏起来。 他们在梅花坡的一处山洞里安顿下来,并在那里结为了夫妇。女孩就这样变成了女人。 他们躲在梅花坡过了一年艰苦而幸福的生活。他们有了爱情的结晶。 第二年的春天到来的时候,女人即将临盆了。她阵痛了一天一夜也没有顺利分娩。深夜里,她紧紧抓住猎人的手说:“今天的黑夜为什么这么漫长啊,好像永远也看不到尽头了。” 猎人听了这话,就流下了眼泪。于是,猎人就冒险趁着黑夜摸回了山寨,寻求产婆的帮助。但他被寨子里的人出卖了。 为逃避围捕,猎人和山官的家兵展开了生死搏斗。最后,猎人寡不敌众,多处受伤,昏迷过去。 他被五花大绑投进了山官家的地牢。 当布勒女人经过一番生死挣扎,在山洞里终于生下一个已经因产程过长而窒息死去的婴儿时,山官在地牢里见到了猎人,严刑逼问他女子的去向。 山官说,他要把逃跑的女人抓回来剥皮抽筋,让所有的女人都好好看看不服从的下场。 猎人宁死不回答。 最后山官下令,把他拖往附近的野狼窝用酷刑处死,尸体扔去喂狼。 当女子躺在血泊当中抱着死去的婴儿泣不成声的时候,猎人被山官的家兵们绑到了野狼窝。 家兵们把他绑在一根木桩上,把粗大的铁钉一根一根地钉进猎人的身体。家兵们在他身上先后钉了30多根铁钉。当最后一根铁钉从他头顶钉入大脑时,猎人才终于断了气。他的尸体就被抛弃在那里,被野狼吞食殆尽。 他死后的第三天,他的女人终于找到了这里。 她只看到被野狼吃剩下的猎人沾满血肉的一双靴子。 女人在丈夫死去的地方一连痛哭了七天七夜。她哭得眼中流血,数度昏厥。 第七天的夜晚,女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分,设法潜入了山官的家里,点起了复仇的大火。复仇的火焰把整个山寨的夜空都映红了。在那场火灾当中,山官全家有65口人丧生。 当熊熊大火吞噬掉整个大院的时候,朝廷的官军赶到了。 他们在女人的身后穷追不舍。 女人拼尽力气爬上了一处山坡,却发现前面是一仞悬崖,万丈深渊。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不断逼近的官军马队,纵身就跳下了悬崖。 官军赶到崖边,看到女人落在悬崖半腰伸出来的一棵松树上,被松树托在半空当中。 官军正准备坠绳而下,去捉她上来的时候,那棵松树开始从根部摇晃,泥土不断地从松树根部脱落。 当官军的士兵几乎就要抓到女人的时候,松树终于从根部脱离了崖壁。 女人和松树一起,就此落入了漆黑一片的无底深渊。 从此每年的三月,也就是当年这对男女对歌定情的季节,整个布勒山寨都会举办盛大的歌场活动,祭奠这对不幸的情人,表达对他们深切的同情,并且,继承他们的定情方式,用歌声成全无数年轻男女彼此爱慕的一番情意。 第两百六十六章 布勒山寨(下) (一) 听完这个传说,我不由得脸色发白,呼吸困难。 我的心里突然被巨大的悲伤堵塞住了,我没有办法将空气吸入肺里,我也没有办法再保持站立。 我听到吴顺的声音,但他的脸在我眼前忽然变成了一片稀薄的雾气。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吴顺吓坏了。而随行的臣子与当地的官吏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 吴顺焦虑地问我是怎么了。 我无法回答他,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只是突然觉得非常的难过,非常的虚弱,就像是生命的支架突然被抽空了。 看着我的苍白,吴顺忍不住斥责那位刘申的臣子为何要对我说这样悲伤的故事。 我赶紧振作精神,阻止了吴顺的怒气。 我说我可能是累了,我想要休息一下。 这时,正好当地布勒人的头领闻讯赶来迎接我们了。 我们一行人便跟随着布勒人的头领进入了山寨。 我被迎请到头领的家中休息小坐。 头领家的奴隶为我们献上了清香四溢的五色花粥。 地方官吏说,这是布勒人对待最尊贵的客人的欢迎礼仪。 这些五颜六色的糯米粥都是布勒少女用野生植物的根、茎、叶提取色素浸泡糯米,再调制了蜜蜂,冲入荷包蛋而制成。 喝完五色花粥,我觉得好多了。 我觉得自己让大家都受惊了,很过意不去,便想要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我问头人,寨中可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吗? 布勒头领便回答说,寨中有位族宗已有120岁了,是受到北汉王刘申的王廷封赐供养的人瑞,刘申前来巡视这片地区的时候,多次登门拜访过这位老人家,还数次恭请他去运州参加对高龄老人的特别赐宴。这次刘申前来会盟,也曾到访过山寨,特别来看望这位老人。 听说刘申数次来过山寨,还见过这位老人,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好奇心。 头领看着我流露出好奇心,便问我们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我此前还从来没有见过能活过100岁的人,只听说过你的师祖是百岁寿星。于是我表示要去。 (二) 于是,头人便带着我们一行人来到了老人家,登上了他家的竹楼。 在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我见到了这位百岁的人瑞。 他正坐在房间正中的火塘后面,看着火塘上挂着的铁水壶不断发出沸腾的响声,手里抓着一根长长的黄铜烟管,不时地把烟嘴伸到火塘里,点亮一下里面燃烧着的烟叶,咕噜咕噜地通过烟壶中清水的过滤后吸上几口,白色的浓烟不断地从他的白胡子之间冒升出来,令他布满皱纹的黝黑面孔,显得更加神秘。 头人走向他,躬身贴在他耳边,向他介绍了我,意思是,想要让他对我说几句祝福的话语,营造个吉祥的氛围。 他听明白头人的意思后,就眯起眼睛,隔着火塘里跳荡的蓝色火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看着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激动了起来。他的白胡子开始颤抖。他激动得连烟管也不记得往嘴里放了。 然后我看到老人举起一根枯干的手指,指向我。 他用苍老嘶哑的声音万分激动地对布勒人的头领反复地说着什么。他一边说,一边继续盯着我看,他的手一直指向我。 我看到他历经沧桑的眼中有一行热泪流了下来。 看着老人这样激动,我心里觉得很过意不去。老人家都这么大年纪了,这样激动会不会影响他的健康啊。难道,我勾起了他什么不好的回忆了吗? 为避免老人更加激动,我赶紧站起身来,匆匆将给老人的礼物,送给他的子孙们,然后告辞退出了房间。 老人家的子孙们一直恭敬地在后面千恩万谢,反复解释说,老人家这么大年纪,头脑不是很清楚了,敬请贵客原谅老人家的莫名激动。 我再三表示没有关系,见到老人家非常高兴,他们才觉得安心了一点,一路道歉着退下去了。 (三) 离开这位老人的家中后,我问布勒人的头领,老人刚才说了些什么。 布勒人的头领不住地看着吴顺和他带来的亲兵,踌躇了半天,也不敢回答。 于是,我让所有的人都退到远处。 然后我对布勒头人说:“现在,你可以说了。” 布勒人的头领再次犹豫了一下,然后就把实话对我说了。 他用半生不熟的汉话,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刚刚那位老人说的是:“她就是那个女人!我认得她!我千真万确地认得她!虽然她换了身上的服饰,也换了长相,但是我认得她眼睛深处的光!我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全身一震。我问:“哪个女人?他说的是,哪个女人?” 头领深深地低下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四) “那个传说里的悬崖在哪儿?让他们带我去看那悬崖。”我对吴顺说。 吴顺跪下劝阻说:“小姐,那种凄惨危险的地方,就不要去看了。这周围好玩的地方,还有很多呢,小姐既然不喜欢那个故事,又何必……” 我摇头,我坚定地说:“不。我一定要去看!” 吴顺想起临出发前你的命令,说这三天要让我过得无忧无虑,我想要做什么,都要满足我的心愿。于是他不再说话了。 布勒头人便领着我们骑马去看那悬崖。 “就是这儿。”布勒头领对我说。他指着悬崖的下面说,“原来的那棵松树,它就长在这里。” 我走到悬崖边。一股回旋风从下面吹上来,吹动了我的头发。 我低下头,我看着下方的崖壁和万丈深渊。我默默无言地低头看着。 我看到了下方的崖壁,上面开满了五彩缤纷的小朵野花。 我们相遇第一天,你送给我的那些花,那些一模一样的花。 原来,世界上竟然有一模一样的悬崖,一模一样的深渊,一模一样的、长在同一位置的这些花! 我觉得难以置信,无法理解,不可思议。 我抬起头来。 我在吴顺的眼睛里看到和我自己一模一样的惊诧。 他问:“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我说:“不知道。” 我心情沉重地说:“不知道。” 我从悬崖的边缘慢慢退了回来。 我转身向着我的赤色小马走过去。 (五) 我经过一块山石。我看着它的形状。我停了下来。 吴顺紧紧地跟着我。他说:“小姐?” 我绕到了山石的后面。那里是丛生的杂草,超过我的腰部那么高。 我蹲了下去。我隐没在草丛中不见了。 吴顺跟了几步。他说:“小姐,你做什么?当心草丛里有蛇!” 我罔顾吴顺的警告,伸手在草丛深处的地下探索着。 一秒钟之后,我的手指碰到了一件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我抓到了它。我站了起来。 我说:“跳下去之前,她把一件东西扔在这后面了。” 我伸开手。吴顺看到我的手里有一把完全锈坏了的猎刀。 吴顺张开了嘴,他圆睁双眼看着我。他说:“小姐怎么会知道?” 我茫然地看着吴顺。 我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会知道。” 我说:“谁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知道?” (六) 我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会知道这把生锈的刀?! 我为什么会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也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整个常规的世界,瞬间就在我的眼前崩塌了。 所有的常识。难道,我们所有的常识,它原来是不正确的吗? 第二百六十七章 硰巴男人 (一) 离开布勒山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笑过。【ㄨ】 对一些事情了解得越深,你就越会远离那种浅表的快乐。如同越深的海水就越难被阳光穿透。你会觉得那种快乐其实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你会渴望某种能让喜悦更长久、更深厚、更牢固的东西。 我们不知道自己究竟知道什么,究竟知道多少。 吴顺很着急。你就交给他这么一件简单的任务,但是他竟然完成不了。 他一路上都在和刘申随行的人想办法,必须有点什么更新奇的东西,来冲淡那个悲伤故事对我的影响。 在这种情况下,刘申的臣子提出可以去看看附近硰巴人的生活。 (二) 硰巴人是那个时代非常特殊的一个民族。 它从来不是任何国家的属民。 刘申也不是他们认可的君王。他们只是和刘申保持着远距离的友好关系。 他们是上千年里唯一一个从未接受过外族统治的民族。 他们的男人尤其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硰巴的男人无一例外都狂热地尚武,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优秀的战士。 硰巴男人的装束也非常怪异,始终保持着遥远的夏朝古风。 当他们穿着这些古老的服装,腰挎长刀,带着钢铁般的冷峻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的神思恍惚马上就被切断了。 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对命运的高度敌意和警惕,一种对生命过程中各种残忍的强硬而沉默的抵抗精神。 我在片刻之间就被这种精神打动了。 在表情严肃的硰巴族头人带领下,我们沉默地穿过了一片特别茂密的森林。 这片森林新老交织,千年大树和新栽的树苗皆随处可见。 硰巴族的头人告诉我,这是硰巴男人的专用墓地,在这里埋葬着曾经在世界上生活过的每一个硰巴男人。 从头人的讲述里,我知道硰巴族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在长达1000多年的生存历史中,多次遭到邻近其他民族的攻击和抢夺。虽然在历次的战争当中,人数很少的硰巴人从来没有取胜过,但他们也从来没有投降过。 为保持民族的独立与自由,为拒绝被奴役和被同化的命运,他们选择了不断离开较为富庶的地区,不断地向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迁移。最终,他们在且战且退中来到了这片古树参天,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他们在这里终于扎下了自己的根。 当他们终于找到安身之所时,族中已经只剩下了82个男人。今天的硰巴族就是在这82个男人的基础上繁衍下来的。目前全族也不过只有2400多人。 老汉王也曾经想要征服过这个剽悍的民族,但在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之后,刘申力劝父亲打消了这个念头。 刘申16岁的时候曾经代表他父亲来拜访过硰巴族。他对这个民族抵抗自己不幸命运的顽强精神肃然起敬。 就是在那次拜访中,硰巴人对刘申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刘申第一次把汉民族真挚的友谊带给了他们。 从刘申的这次来访之后,两族之间就结成了长久的盟好关系。这就是硰巴族人对周围的其他民族都敬而远之,但我们却能够顺利来访的前因。他们很爱戴刘申。 在硰巴人的村寨里,我看到了刘申当年和硰巴头领的儿子歃血结拜的盟誓碑。碑文上用汉文和硰巴人的文字写着:“世代盟好,永保和平。” 他们带我去看了刘申的官吏为硰巴人打的甜水井,看了刘申送给他们的农耕工具和种子仓库。村寨里的每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知道刘申。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燕塘关的百姓看着你的那种眼神。 这次访问,改变了我对刘申的一些印象。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你为什么选择刘申联盟和效忠。刘申的确是具有安抚人心、具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出色才能。 (三) 在硰巴山寨的晒谷场上,我看到了一件奇特的事情。 一位理发匠正挥舞着一把巨大的镰刀在给村中的男孩们剃头。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简直无法相信世界上还有能这样剃头的人。 我看着他将那把刀锋与刀柄呈90度角的硕大镰刀在孩子们的头上舞动生风,技艺娴熟到想留哪儿就留哪儿、想剃哪儿决不留下丝毫发茬的地步,就连脖子、耳后隐蔽处的头发也全能剃得一干二净。 但我发现他从来不剃男孩们头顶的头发。 硰巴头人告诉我,硰巴男子头顶的头发终生都不会剃除。因为他们认为一个人就和这片森林中的每一棵树一样。树被剪枝后仍能够生存,但如果将其头顶的枝桠全部砍去,树就会死亡。 人如果不慎折断了腿脚、手臂,也能继续生存,但如果掉脑袋则必死无疑。头顶的头发就相当于树顶的树叶,树顶的叶子如果全部落光,也就表示树要死亡了。因此,硰巴男人头顶的发髻必须终生保留,不得损伤。 硰巴人得到了森林的庇佑,自认为是树的子孙。他们的一生都和树密切相关。 每个硰巴男人出生后,家中就会为他在族中公共墓地所在的那片森林中栽一片新树。这片新的树林就是这个硰巴男孩的生命树林,并拥有和男孩一样的名字。 等男孩满了18岁娶亲时,他就从自己的生命树林中采伐一些木材来建造房屋,迎娶新娘。 当他去世之后,他的亲属也就从他的生命树林中选择那些最大最粗壮的树,为他制作成棺材,然后将他深深地埋在生命树林中的地下。其上不立坟头,不留墓碑,而是栽上最后一棵新的树苗,结束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生。 我们来时经过的那片沉默的森林,就是所有硰巴男人的灵魂化身,就是所有硰巴男人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就是他们一生喜怒哀乐的象征。 这片森林一千年以来就这样坚定地伫立在苍茫的风雨中,就象挎刀的硰巴男人坚忍地伫立在他们永不低头的命运当中。 (四) 三天三夜的时间,有时很长,有时很短。 不知不觉中,充满新奇见闻的旅行就到了尾声了。我在吴顺和刘申臣子们的陪同下,踏上了返回金风寨行宫的归途。 我感觉有很多的话想要对你说。 我觉得分开的这三天就像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我心里堵着大量的话想要对你。 我想和你说说那处悬崖的轮廓,想和你说那个悲伤的故事,想和你说那个百岁的老人,还有那个一模一样的悬崖上盛开的一模一样的花朵,我也想你说那口甜水井,那座盟誓的碑刻。 但在回来的路上我想着的所有事情,最后一件也没有能够对你说。 因为我的命运正在那里等着我。 我注定一生都无法和你说这些事情了。 我们分享生命中一切的日子,就将在我们见面的时刻,永远结束。 第二百六十八章 遣嫁(上) (一) 回到金风寨寨中你的行辕之后,我晚饭都没有吃,就匆匆赶来见你。 你早已接到了通报,站在住所的门口等着我。 你迎着我向前走了几步,你说:“琴儿,你回来了。” 我问:“是呀,我们回来了。你和汉王谈得怎么样了?” 你说:“都很顺利。” 我看着你的神情,我说:“怎么了?你看上去并不高兴?” 你呼吸了一下。你说:“我们进屋谈吧。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我们一起进门。 见到我的第一眼,你就知道吴顺没有完成他的任务。他没能让我度过无忧无虑的、快乐的三天,我看上去一点也不快乐,而且满怀忧虑。 而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有非同寻常的事情已经发生。 我们各怀心事地互相问候了几句。 然后我们就陷入了沉默。 热气腾腾的晚饭就放在桌案上。你示意我举箸,我摇摇头。 我们相对无言,默然而坐。 (二) 你抿了抿嘴唇,你站了起来。 你心绪不宁地开始在房间走动。你在漫无头绪地思考怎样开始对我说。你在混乱当中根本不记得要问我旅途中的事情。 我站在那里看着你心慌意乱。我听到你心中汹涌的波涛声。 你心里想说的话,一次又一次地冲到你的嘴边,但你就是无法开口。 看着你的挣扎,我心头陡然升起一阵巨大的惊恐。 我觉得有一只黑色的爪子从什么地方突然伸出来,扼住了我的咽喉。我被它扼得喘不上气来。 我觉得房间里的空气越来越少。我被某种强烈的不祥感压迫得无法承受。 于是,我站了起来,试图转身向门外逃去。 (三) 在我刚一转身的时候,你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说:“琴儿,不要走。我有话和你说。” 我在你铁钳一般地掌握中,一动也无法再动。 你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对我的心窝刺出这一刀。你决定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它。在我感觉到疼痛和开始流出鲜血之前,就飞快地完成它。 你说:“琴儿。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你说:“听我说。这事关系到你的一生。你要仔细地听好。” 你说:“作为你的长兄,我已经决定了,并且也对汉王承诺了,把你嫁给他。就在这里。就在后天。他承诺将会立你为君夫人,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然后就带你回运州正式册封。” 你说:“所有的事情我和汉王都已经商量好了。明天,汉王的使者就会过来下聘礼。后天,我将会把你送到他的行宫。正式的婚礼和册封,等你们回到运州之后,再行补办。” 说到这里,你感到自己的心已经粉碎。你感到来自颅内的剧烈疼痛。你不得不停顿了一下,硬起全身的肌肉。 然后,你在剧烈的疼痛中,声音颤抖地对我说:“对不起,琴儿,我没有实践自己的诺言。但我迫切需要和汉王稳固的联姻。这是我们两派势力永久结盟的唯一选择。” 你说:“请你理解,请你原谅我,请你听从我们的安排。” 你在一分钟的时间内,强迫你自己说完了对我的全部判决。然后你就站在那里,听天由命地等着我的反应。 (四) 当我听你说已经决定把我嫁给汉王的时候,耳边仿佛响了一声焦雷,一道无形的闪电当头劈下,一柄长剑穿透了我的身体。我的心脏顷刻间就变得血肉模糊。 当你说对不起的时候,我开始向一片黑暗中滑落。 当你的话全部说完时,我就失去了知觉。 在我失去知觉之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在做着一个恶梦。这些都只是在恶梦里发生。” (五)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梦中。 我跌坐在你房间的椅子当中。 我的嘴唇变得毫无血色的苍白。全身的血液开始逆流,然后像瀑布一样坠入一个我不知道所在的深渊。因为你这一刀刺得太深太重太快太猛,它们都没有办法流淌出来。它们只能向一个看不见的所在消失而去。 我像一具已经风干的尸体一样,全身没有一点水分,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做,心里什么也没有。 我飘浮在夜晚的空气中,不知道身处哪个时空。 我在空气中漂浮了很久,才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这时,我听到你在呼唤我。你跪在我身前,焦急地叫着我的名字。 你说:“琴儿,琴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能看见我吗?” 你声音微微哽咽着,坚持劝说着我:“琴儿,你不要这样。婚姻是喜事,女儿家早晚都要嫁人的,你要宽心一些。” 在感觉到你的声音之后,我开始感觉到你的手。 你的手还在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它就像烧得通红的烙铁一样紧箍在我的肌肤上。 在我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我的胳膊就开始挣扎。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对你说:“放开。请你不要碰我。” 我的话像皮鞭一样抽在你心上。 你的手哆嗦了一下,松开了。 你站起身来,你向后退了两步。 你就这样站在那里,不能看我,也不能不看我。 我挣扎着从你的椅子上离开。 我扶着椅子的靠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说:“琴儿,琴儿,你想做什么?告诉我,你想去哪里?” 我听到自己用梦游一样的声音说:“你说完了吗?” 你说:“说完了。” 我说:“那好,你让开,我要回去。” 你说:“你要回自己房间吗?” 我说:“我不要待在这里。” (六) 我挣扎着向门口走去。 我终于扶到了门框,我在门框上靠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跨过了门槛。 你说:“琴儿,我送你回去吧。” 我到了走廊上。我扶着墙壁,慢慢地向前走。 我说:“不用你送。我认得回去的路。” 你跟在我后面。你想要伸手扶我,但你不能过来接触我。 当我走出几米远之后,你突然几步赶到了我的前面,你挡在我的前面。 我说:“请你让开。让我过去。” 你说:“琴儿,问我个问题。问我个问题吧。让我回答你。不要这样什么都不说。” 听了你的话,我突然之间就笑了起来。 我说:“问你一个问题?你让我问你什么问题?我还能问你什么问题?” 我一边这样对你说着,一边看着你的眼睛。 你在我的目光下终于掉过头,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你在我的笑声当中开始无法克制地颤抖,你的脸色变得灰白。 你声音颤抖地说:“不要这样对我笑。” 你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你身着单衣,处在零下40度的严寒当中。 你把头掉了过去。你再也无法说话了。 我也同样一句话也无法再说。 我们就那样相对而立,掉进了沉默。 第二百六十九章 遣嫁(下) (一) 在那永生难忘的一天,我看着你站在我面前,无法自制地颤抖着。 你的颤抖也让我感到由内而外的颤抖。 我受不了看着你在我面前这样一阵阵寒战。 我的心像暴风雨中的船帆一样剧烈地颤抖。在这样剧烈的颤抖当中,我无法让心保持结冰和坚硬。它背叛了我的意志而开始自行融化。 亲爱的你,我怎么能够做到看着你这样地颤抖?怎么能做到呢? 于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对你说:“把我嫁给汉王,能为你换到些什么?” 你说:“北汉全国的军队。有了这支庞大的军队,我可以替你父亲报仇,可以永远结束南北两线的战争。” 你说:”汉王把举国军队全部交给我,就等于把他的性命交给了我。唯有你在他身边,他才能够放心让我指挥他的军队。他才会信任我。” 你说:“对不起,琴儿,我生来就是要去打仗的。我必须去完成我的使命。我也不知道战争结束的时候,我是否依然活着。我不能因此而让你等待我一生。” 你说:“汉王非常爱慕你。他知道你所有的事情之后,还是非常爱慕你。他誓言会一直对你好,会一直照顾好你。” 你说:“我掌握着他全国的军队。他也不会对你不好。” 我说:“怪不得要把我打发走,怪不得要让我远远地离开。这三天,你们真是很有收获。你们做成了天下最大的一笔交易。你们各自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祝贺你们,全都如愿以偿了。”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现实一点,在他身边,你从此都可以有安定的生活。汉王是一个好人。” 那天晚上,我最后还是放弃了拒绝和坚持,顺从了你,让你送我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我当着你的面把房门关上了。 然后我就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直到出嫁的时刻到来。 (二) 我根本都不知道,当我把房门在你面前关上的时候,你已经在剧烈的头痛中坚持了10多个小时了。你随后还将在里面陷落长达数十个小时。 你靠着意志力和强力镇痛药物的支撑,什么也没有让我看出来。 除了你身边的三四个贴身侍卫和军医,你没让其他任何人觉察到你的头痛。就连吴顺,也毫不知情。 那天晚上,我没有问过你究竟为何要背叛誓言。一个人若是已经背叛了誓言,又何必还要问他是为了什么呢?他必定是觉得,背叛誓言的利益,超过了遵守承诺。对你来说,换得北汉举国的军队,其重要性,超过了和我共度一生。答案就是这样子的吧。我不用问你,也清楚地知道。而且,我不想听你亲口说出它。 (三) 房门关上之后,我就失魂落魄地靠在房门上。我再也没有力气保持站立。 我顺着房门滑了下去,瘫软在地板上。 我觉得身体没有一点重量,生命也没有一点重量,轻若鸿毛。我想我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我知道你还站在门外没有走开。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扇,我听到你的呼吸,还有心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你动了一下。随后,你离开了房门。你转身下楼。我听到你的脚步落在台阶上。你走得很慢。因为,要过一段相当不短的时间,我才能听到你踩到下一级台阶。我想,你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下这段楼梯的。你迈出的每一步,都踩在我已经粉碎了的心上。 我听到你沉重地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你悄无声息地站在楼梯的尽头。你站在那里,一点声息也没有。就像那个暴雨之夜,你在哨站接受那个可怕的手术时一样,没有任何的声音。 我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流一样倾泻下来。它们成行成串地从脸颊上流淌下来。我被它们完全淹没了。 (四) 那天晚上,我们就是这样,在相隔只有数米的地方,各自沉没。我们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们都不想让对方听到自己的没溺。但是,我们都听到了对方在黑暗中的沉没。 其实,在你终于能够再次迈步离开院子之前,我就已经决定听从你的安排了。 我就已经放弃挣扎了。 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想过要抗拒你的安排。 如果这就是你的心意,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那就让你如愿以偿吧。 我其实是没有选择的。我不能逃走,不能反抗,也不能寻死觅活。除了顺从,我其实什么都不能做。若我表现出任何的不顺从,你之前为和刘申结盟所做的种种努力,所冒的种种生命危险,就都前功尽弃了。你和刘申的这次聚会,将会不欢而散。 若你和刘申会盟失败,天下将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 所以,为了你肩后露出的森森白骨,为了你高烧不退时满嘴的水泡,为了你额头上长长的伤痕,为了你所有的艰苦卓绝不要全部付诸东流,我只能嫁给刘申。 所以,我是被迫嫁给刘申的。我也是自愿嫁给刘申的。就像你,是被迫把我嫁给刘申的。你也是自愿把我嫁给刘申的。就像刘申,他是被迫用这样的方式娶了我的,他也是自愿地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娶了我的。 每一个人都是不自由的,每一个人也都是自由的。 如果我们全都是自愿的。为何还会有那样深重的痛苦?为何? (五) 我是不是叙述得有些凌乱破碎呢?孩子们。 可我就只能这样来叙述这些遥远的往事。 多年以来,我在心里东鳞西爪地复述着这个故事。我支离破碎地追忆着这个故事。那就是我唯一可能铭记这个故事的方式。 我一直无法从头到尾地平静而完整地讲完这个故事,也无法把各种细节和片断拼合在一起。 古老的钝刀从时间的深处伸过来切割我。 我就只能这样躲躲闪闪的、迂回曲折地、断断续续地拥有这些零星杂乱的场景片断。 因为我就是这样认识你的。在一生,我就是这样认识你的。在你生前,在你死后,在别人的叙述和回忆里,在史书和卷宗的记载里,在种种的传说和神话里。 我一直都在重重无尽的障碍当中,进行着铭记你的不懈努力。 我就在这样的努力当中,差不多过完了漫长的一生。 第两百七十章 辞行 (一) 出嫁的日子就这样到来了。 你行辕的院子里人来人往,喜气洋洋。 我的房间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来自刘申避暑行宫里的宫人。 她们用各种光华灿烂的首饰和缀满珠宝的吉服妆扮我的时候,我很安静。死水一般地,安静。 我想,将来有一天,我咽气的时候,也还会有这样的一次精心妆扮吧。这一次,和那一次之间,会要相隔多少年呢?上天啊,要相隔多少年! 我被她们妆扮得像中秋的圆月一般光华盈满。看着镜子里盛妆的自己,我都快不认得自己了。沉重的珠冠和佩环,让我几乎都难以起身。 一个人为何要在身上披挂这么多的珠宝呢?为了增加她的价值吗?为了体现她的尊贵? 但是,价值和尊贵,都并不是这样来体现的吧。 我终于在宫人们的搀扶下,隆重地踏着长长的红毯,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虽然是临时的婚礼,但毕竟仍是君夫人迎娶的仪式。我看到长长的红毯,从我的小楼一直延伸出去,它应该一直延伸到了刘申行宫里的大殿和卧室。 我要离开你了。 这一次,不可能再有重逢了。 无论等待多久,我们都不可能再重逢了。 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悲痛得无法举步。 若没有宫人们的搀扶,我自己根本无法下楼。 但是,她们理解我的悲痛。 每个新嫁娘,辞别娘家,辞别少女时代,走向未知的新生活的时候,都是这样惶恐而悲痛泪流的。 (二) 我看到你身穿吉服,站在庭院的中间等着我。你站在红毯的正中央,面向着我。你看着我走近你。 这一生,我还有可能走近你吗?还是,从此就只能越走越远了? 看着你身上红色的吉服,我更是肝肠寸断,悲从中来。 本来,站在红毯那头迎接我的新郎,应该是你啊。亲爱的你。 可现在,竟然是你,要亲手把我送往别的男人的怀抱,送进别人的生活。你明知道我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可你还是要亲手把我送入这样的一生。你甚至都没有像父亲在世时那样,问问我的心意,和我商量一下,就断然做了这样的决定。 从遇到你之后,我从未设想过成为汉王宫中的君夫人的生活,可是,突然之间,我就已经在走向这生活的道路之上了。 我在极度心痛当中,想起了出生时那位相士对我命运的预测。这预测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现在,它应验了。 在宫人的搀扶下,我慢慢地走到了你面前。 你注视着盛妆美艳的我。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你脸上的表情。 你并非对我无情无爱啊,亲爱的你。你明明是对我还有爱情的。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违逆自己的情感和内心的声音?就是为了实现天下的太平吗?这太平必须用我们的爱情来献祭吗?难道,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可是,想这些都已经没有用了。你和刘申双方,已经默契地配合着,飞快地完成了做媒、求婚、下定、送聘礼、回礼等等一系列婚前程序,闪电般地铺就了我与刘申马上洞房花烛夜的鲜花之路。 你嘴唇动了一下。你露出一个微笑。你说:“琴儿,今天,你真的非常漂亮。” 我的睫毛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我拼命地咬住嘴唇。我看着地面。我看着自己鞋子上的花纹。 我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低头看着地面,把那些泪水奋力地藏在眼皮的后面。 (三) 我声音嘶哑地说:“是不是出了这个门,我们就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你低头。你无声了一会儿。你说:“是的。不可能回头了。” 你说:“琴儿,你从此会有一个新家,一个可以真正安稳地生活的家。会一直过着安定的生活。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刀光剑影,对你来说,全都结束了。” 我说:“那你呢?你也会有安定的生活吗?当我从这门里走出去之后,你也会有安定的生活吗?”我说:“会有吗? 你说:“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人都能有安定的生活。” 隔着珠冠上的明珠摇曳,我看着你。 我没有办法再控制住眼泪。它们成串成行地落了下来。 我好想有个地方可以放声大哭。 可是,这个地方在哪儿呢?世界之大,这个地方在哪儿呢? 你看着我的泪如雨下。你说:“大喜的日子,琴儿,你不要哭成这样。” 我说:“好。” 你再次说:“琴儿,你,不要这样哭。” 我再次说:“好。” 但是,更多的眼泪,它们止不住地倾泻而出,好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汹涌奔流。 你无法再看着我。你的目光低垂了下去。 (四) 按照家礼,宫人们搀扶着我,在拜垫上朝你跪拜下去,请你代两家的父母,对我做婚前的训示。 你站在那里,无声了一会儿。 然后你对我说:“琴儿,嫁给汉王之后,在宫廷里,凡事你都要首先考虑,此事应当不应当做。若是于情于理,应当去做的,那,就要克服一己之好恶分别,奋勇去做。若是此事于情于理,不应当去做,那,也同样要克服一己之私欲冲动,谨言慎行,不要放纵自己去做。” 你说:“在宫廷里,凡事只考虑应当不应当,不要去考虑喜欢不喜欢。” 你说:“这样,才是长久的幸福安康之道。不仅自己及子女能够幸福安康,天下人,也能因此而得到幸福安康。” 我低头伏地纳拜,领受长兄代父母的训示。 我看着你脚下的红毡。我伏地不起。 你按照礼节,俯身伸手拉我起来。 我暗暗抗拒着你,执意要在地上跪得更久一点。 你感觉到了我的抗拒。 你用了更大一点的力气,我更为坚定地抗拒着你。你还是没有成功。 短暂的几秒钟时间里,我们不为人觉察地这样僵持着。 (五) 你第三次不抱希望地拉我。 这时,我感觉到你全身都在轻微地寒战。你的手臂几乎使不上力气。 我感觉,如果我还不站起来,你就会坐倒下去。我的心再次开始颤慄。 就在你的手指开始松开的那一瞬间,我自己站了起来。 你看着我。 你嘴唇抖了一下。 你站在那里,一时想不起来还应该做什么。 你站在那里,整个人都空白了。 卷首语:皮肤 (一) 我的生活由写作的尝试构成。 倘若不写,就丧失了生存的意义。 为了写作,我必须与世隔绝。不只“像个隐士”,而是“像个死人”。 正如人们不会也不可能把死人从坟墓里拉出来一样,他们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 我寄生在键盘上。全身心都收缩在键盘上。 我在键盘上静悄悄地陷入疯狂。 (二) 你的生命已经中止,而我的爱情还在持续,这件事情剥除了我全身的皮肤。 从那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皮肤的人。 我变得特别的敏感和脆弱,经不起最轻微的碰触。 很多意想不到的碰触都会让我痛得直哆嗦。比如,那天异异说,要是他看到你的博客来找你怎么办。她说,网络是很大的。这话其实一点没有芒刺。它的每一个字都很柔和。但它一下子就让我痛得神智昏迷。这还是一个直接的碰触。 这样的碰触还有很多。比如每年的各种节日。比如情人节,比如清明节,比如正在街上喧嚣不已的中秋节,比如除夕。每次这些节日来临时,我都战栗惶恐有如世界末日。 表面上看,大家怎样庆祝这些节日,我便也如何庆祝,和大家没什么不同。但那不过只是我的伪装罢了。我心里就想着要从此销声匿迹,化影于无形。其实在那些时候,我唯一想要的就是独自待着,闭目塞听。 我有时候为此不惜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我宁可呆在万千异类当中来重获安宁。我宁可失去所有可以对话的人来重获安宁。 跑到地球的另一端去我都还觉得不够远。我真正希望的是跑到无人的沙漠里去。 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希望能够躲进坟墓。 很多的东西都会碰触到我。有时候走在街上,偶然听到旁边的商店里传出一段音乐。有时候偶然地听到两个候车的人在说话。有时候看到常走的路上新开了家饭店。有时候在旅途中同伴们在说着一个荤笑话逗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都常常碰触到我。我动不动就被弄得鲜血淋漓。 我的脆弱部位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张标记着所有这些脆弱部位的图表,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正是参照着这张图表来行事,我总是按照它来避免或者设法去做这件或者那件的事。我甚至常常梦想,能从预防的角度出发,将这幅标有我精神穴位的疼痛图表分发给一切经过我的人。 在年复一年地遍体鳞伤之后,我重门紧锁,庭院重重,壕沟深筑,吊桥高悬。在不得不出去的时候,我从头到脚包裹严密,连眼睛也不想露在外面。我第一次看到阿拉伯女人的装束时,一点也没有产生替她们惋惜的感觉。相反,我总觉得那个防护还远不够严密。 我觉得还是宇航服或者生化防护服看上去比较安全。我恨不能一次穿上120层宇航服,再躲进一个厚厚的密封舱。 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带着防护罩行走在世界上的。我一直都把自己严密地封锁在那个罩子里。我就这样,给自己人造了一层皮肤。我就这样套在这层人造的皮肤里,变成了一个虚假的人。 所谓“结界”大概就是说的这样一种东西吧。 当我重新靠近你的死亡,并且从那里面穿越过去的时候,我全身的皮肤就再次纷纷脱落。 (三) 在写这个故事的几个月里,已经数不清多少次泪下千行。 我喜欢这些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我就可以再次待在你的身边。而待在你的身边,我就可以重新获得那层皮肤了。 这儿就是我的陵墓。 也是我的天堂。 (四) 这个世界,有时候实在是太难以忍耐了。除非,我们确信,一切都并不是真的。 除非,我们亲自证明了,一切都并不是真的。 为什么要写作? 都说,写作是寂寞的。说得也对。 写作的时候,一个人往往是远离喧嚣,独处一隅的。 但是,一个人若不希求通过写作来得到出名、赚钱、找到知音这三件事,那么,他就不会感到寂寞。 有人问了,若不希求这三件事,那我们为何还要写作? 我的答案是这样: 一、为了缅怀。那些在生命中曾经出现后又消失的人,我无法将他们留在生活当中。但是,他们也不会就此消失。因为我会写故事。我可以让他们的音容笑貌,在故事里重生。写作的过程,就是老友故交相会的时刻。温馨本在故事之中。外面有没有读者,门庭热闹与否,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我们可以穿越生死,穿越时光,用另一种方式,在虚拟的世界中,再次共同的生活。 二、为了洗心。人的身体每天都要洗澡才能避免臭秽,人心又何尝不是如此。每天在红尘万丈中打滚,一天下来,身为凡夫,心不蒙垢,几乎不可能。于是,就需要在清泉下洗濯,让真诚、良善、美好来洗涤其垢,润泽其德。心无旁骛地写作美好的故事,就是一种很好的洗濯方式。一念精专于故事、于文字,无以数计的烦恼,便不解自解,不消自消了,不用放下,它自己就离了。 最后,就是为了饶益众心。把自己享受到的温暖和清净,也通过文字,奉献他人。让别人的心也得以安静一会儿,温暖一阵。如果,有缘遇到这样的别人的话。 没有,也没关系,前面两项,就很享受了。人贵知足。 感恩起点和同类的平台,给予这样的地方,来完成这样的心灵之旅。 转杨早老师好文:《网络文学的繁盛和荒凉》 转:杨早老师的好文: 《网络文学的繁盛和荒凉》 年01月05日07:20来源:人民日报杨早 ●网络文学与资本运作是什么关系? ●vip订阅制度对网络小说作者来说,是救赎之途,还是一张罗网? ●在网络文学的创读关系中,读者权利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网络小说是否如看上去那样缤纷多彩、千变万化? 【网络文学的资本运作历程】 2014年12月,腾讯收购盛大文学,宣布成立阅文集团,统一管理和运营原本属于盛大文学和腾讯文学旗下的起点中文网、创世中文网、潇湘书院、红袖添香等网络文学品牌。这是网络文学领域非常重要的一次资本转移。正如2004年盛大文学收购诸多文学网站,网络文学从此进入产业化阶段,腾讯收购盛大之举,可以说是资本对网络文学的又一次资源整合与规则确立。 与此同时,“ip”(intellectualproperty,即将一部具备知识产权的作品进行多平台、全方位的改编,如影视、游戏、动画等)成了近两年中国影视界炒得最火热的概念之一。如果说此前最热门的小说影视改编,如《唐山大地震》《金陵十三钗》《归来》《道士下山》,还是基于传统文学机制中的作品,而今则基本成了网络小说的天下:《甄嬛传》《何以笙箫默》《匆匆那年》《左耳》《花千骨》《盗墓笔记》等。据不完全统计,2014年共有114部网络小说被购买影视版权,网络小说已取代传统文学机制下的作品,成为中国影视剧改编的富矿。 回顾网络文学的发展历程,这几乎就是一段资本运作的历程。上世纪末,“榕树下”等文学网站的出现,当其时还只是传播载体的变化,网络文学的内核与传统文学并无大异。而网络文学一旦与商业机制相结合,就走上了一条充分市场化的道路,与传统文学机制渐行渐远。 【全新创读关系的形成】 2002年,等人创办起点中文网,同时开启“vip订阅制度”;2004年,起点中文网等文学网站被盛大文学收购;2014年,任腾讯文学ceo。的职场历程,可以视作网络文学资本运作历程的一个缩影。网络作家猫腻在获得2015年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作家”后接受采访时说,开创的vip订阅制度是“网络文学最重要的制度”。他说,虽然有些作家在其他方面有很高的收入,但没有人敢放弃vip订阅。没有人可以承受长年不挣钱的写作。vip电子订阅直接让网络小说创作向长篇发展,定位也更加清晰——你就是商业化的东西。 猫腻在谈到vip订阅制度时之所以底气十足,是因为他经过这些年的发展,已经“封神”(2015年2月的“网文之王”评选中,猫腻和唐家三少、梦入神机、辰东、我吃西红柿同被选为网络文学“五大至尊”),有足够的“死忠粉”追随,他们的付费与周边产品的购买足以支持与激励作家的写作。然而,对于超过200万的注册网络小说作者来说,vip订阅制度的梯级次序与创读互动,是一条救赎之途,也是一张巨大的罗网。 普通网络小说作者在与网站签约之前,要先免费上传数万到数十万不等的文字,这个阶段也是网站考验作者、培养人气的阶段。事实上,以现在网络文学机制的成熟度,如果没有签约之后编辑的推荐,新人的作品基本不可能获得轰动效应。而一旦获得签约,可以开设vip章节,作者即进入了一个比自由写作严酷得多的环境。 在这种环境设定下,一个作者可以追求的,一是网站的“全勤奖”,即每日更新一定数量的文字(唐家三少因为“十年不断更”创造了一项吉尼斯世界纪录),一是所谓的“月票”。只有正版订阅的读者才有资格投月票,月票的多少会影响作品在榜上的排名。几乎所有作者都会在更新每章或数章之后,向订阅用户发出“求月票”的吁请。 每一个正版订阅用户都有对作者打赏、催更的权利,甚至还有购买“加更票”的设定,可以要求作者每天加更6000字、12000字,而不是保底的3000字。通过正版订阅、月票、催更、打赏、加更票等一系列商业化设定,读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利,而作者俨然变成了文字的计件工人,他们的压力既来自编辑(是否“强推”、写作指导),更来自直接面对的读者。来自读者的直接压力,是写作者在从前的文学创作环境中不曾感受过的,而编辑作为中介在作者与读者之间树立的壁垒也已经被打破。【ㄨ】支持者会认为这种机制能够促进网络文学作者之间的直接竞争,削弱了编辑的操控权;然而,它也取消了编辑或出版机构对创作者的保护,让作者必须直面读者的索求与苛评。 动辄长达数百万字、至少横跨一两年的写作过程中,几乎没有作者能从头到尾保持良好的写作状态,因此,诉苦、求情就成了网络小说作者解释与求票的常规手段,他们不惜向读者分享自己生活中的种种艰难与变故,朋友聚会、领导问责、身体疼痛、亲友病逝,都会被写进某篇更新文字的底部,成为索要月票或请求原谅的理由。这种场景实际上构成了读者对作者创作过程的围观与介入。作者选择什么时间创作、创作数量多少,都不再由自己控制,而必须受制于读者的需求与期待,否则将会遭到订阅用户的抱怨、投诉甚至言语攻击。一位女性网络小说作者曾向我解释为什么起点中文网或17k小说网的读者流更大,但她更喜欢在文学网、红袖添香等女性网文平台上写作,主要原因就是女性读者对于作者因身体或家庭变故导致的断更抱有更宽容的心态,一些男性读者的冷言恶语则让她吃不消。 【网络文学“文学性”的缺失】 不仅仅是速度与数量,网络小说的内容同样受制于读者。订阅数或点击量、月票或榜上名次,对于一部小说的生死,都有着决定性的意义。一部穿越小说的作者曾在呼吁读者订阅正版时表示,如果一本书的订阅数与追更率不高,网站编辑有“一万种方法”让这部小说夭折。因此作者需要去摸索如何写作才能提高作品的kpi(关键绩效指标),从而保障作品的生存。 理解了网络文学机制,就能理解网络文学的世界为何如此繁盛,又如此荒凉。一方面,残酷的竞争让众多作者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吸引读者并留住他们。作者不敢冒犯读者,但又生怕他们产生审美疲劳,因为新的作品既要有新的招式,又不能太过陌生。比如“历史军事”一类的作品几乎全都基于“穿越”(“穿越”可以给读者一种熟悉感或关联性),但“穿越”方式可以千变万化,从“单穿”到“双穿”“群穿”,甚至上万人、上亿人的“穿越”。“穿越”的目标也不断扩展,把中国历史“穿”得千疮百孔,小说作者的目光又转向日本、美国、欧洲。另一群作者则将“穿越”目的地设为某个架空的朝代或外星系,总之既花样翻新又满足读者需求。这就是所谓“类型化+爽文”。 “类型化+爽文”,意味着作者与读者之间形成了一套已成规范的契约,作品如何开端、发展、转折及收尾,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军事必须热血,“穿越”必然王霸,坏人嚣张必须打脸,“种田”必须穿插“宅斗”。主流读者的期待必须满足,其后才是作者个人特色的发挥。由于连载的特点,每日的更新中,要给读者几个“爽点”,结尾要设下“钩子”,这都在写作的技术考量范围内。 从传统小说的角度审视网络小说,会觉得这些类型看上去缤纷多彩、千变万化,但叙事方式的多元化严重欠缺。几乎没有哪一部网络小说敢于使用大规模的倒叙、插叙、蒙太奇,作者们也不敢将限知视角贯彻到底,更谈不上语言操练、文体试验与诗性叙事。整体观之,商业资本控制下的网络文学,是向中国“说部传统”的一次大规模回归——一切服从于“故事”,情节不惧重复,调动所有元素,只求抓住读者。 但事实上,在资本的控制下,在“ip热”的背后,网络文学的位置相当尴尬。从投资—回报的角度来看,网络文学显然不是主流的艺术形式,影视、电子游戏等娱乐形式的吸引力与吸金力都要比文字大得多。所谓“大ip”,与其说是作为源头的网络文学本身,倒不如说是变换形式对小说的粉丝进行深度的榨取。而以“大ip”为追求的商业机制,对于网络文学的创作与传播的另一种后果是,会让网络文学变得更加单一。 网络文学在中国的兴起,曾经被视为对传统文学机制的“逃离”:没有办法在传统文学机制中依序上升的文学青年,借助网络的力量展现自己的才华,赢得关注、支持与资源。然而,资本力量足以将逃离变成另一种陷落,文学的独立性并不因为离开传统文学机制就变得更强,相反,资本力量压迫下的职业写作,可能会受到更全面、更细微的控制。而如果批评界与研究者只是盯着那些热门“ip”,用商业的逻辑来选择批评对象,那么,网络文学的批评者只会成为资本力量的合唱队,网络文学的研究者只会成为商业案例的分析师。 【作者简介】 杨早,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研究方向为当代文学与文化思潮 第两百九十章 较量(4) (一) 就在军医检查完两兄弟,士兵们过来将他们的战马带离校场的纷乱中,你忽然听到耳后一阵风响。你头一偏,一支白羽箭擦着你的耳边飞了过去。你再次偏头,又一支白羽箭擦着你脸部的皮肤飞了过去! 你扭转马头的工夫,另外两支白羽箭再次向你迎面飞来。 你用马刀格挡开箭支的同时,眼光锁住了箭支飞来的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场内的跑马的烟尘还未消散,你就像飓风一样转瞬出现在持弓者隐藏着的队列前方。 持弓者的第五支箭还没有搭上弓弦,你的枪就迎面刺到了。你的长枪准确地从持弓者的右肩盔甲缝隙里刺入,瞬间穿透了他的肩关节。 持弓者大叫一声,弓箭脱手飞出。 你双臂一用力,将他穿在枪尖上,整个横挑了起来。 伴随着惨叫,持弓者的身体在空中划了一个弧线,横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邻近队伍中的另外两个持弓搭箭者身上,把他们连人带马都砸倒在地。 三人晕头转向地爬起来,站立未稳,你的枪杆就横扫过来,劈面打在一人的面门之上,他应声倒地,再也爬不起来。【ㄨ】 枪杆带着风声抽在另外一人的后背上,他顿时口吐鲜血向前扑倒。 最后一人吓得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你的枪尖呼啸而来,他只觉得头侧一阵剧痛,一只耳朵已经被你挑在枪上,与头部生生分离开来。他发出的惨叫声,就连在观阵台上也清晰可闻。 就在刘申尚未从这一连串惊心动魄的突然变化当中反应过来时,你已顺手从旁边的士兵手上抄到一张快弓,半秒钟的工夫你就已经换手搭箭拉弓,随即一支白羽箭向流星一样地射了出去,对面阵列当中出现的第四个持弓者应声被射中肩膀,重重地从马上砸到了地面上。 但是,在他倒下去前,手中的箭支已朝你射出了。 刘申看着那一支箭破空飞去,直奔你的胸膛,而与此同时,你身后又出现了一个挑战者,他手持长枪向你后背猛刺过去。 刘申顿时眼睛都直了,惊出一身冷汗。 就在刘申心下大骇的瞬间,你向马鞍后仰面倒了下去,与此同时,你把手中的快弓掷了出去,那支白羽箭带着一道白光擦着你的鼻尖嗖地就飞了过去,射向你身后的持枪者。 刺向你后背的枪尖和射向你胸膛的白羽箭在你的鼻尖上方交错而过,然后,那个全力刺向你后背的持枪者就看到那支白羽箭距离他的咽喉只有一个手臂的距离了。 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你仰倒下去时向后用力掷出的快弓飞了过来,撞在了白羽箭上,箭支瞬间改变了方向,当地一声射到了他的头盔上。 他只觉得双耳鸣叫,一阵头昏眼花,眼前顿时视线不清。 他还没有从头部撞击带来的恍惚中恢复过来时,你已经从马背坐上起来,策马到了他的侧面,你一伸手抓到了他盔甲的后腰带,把他从马上生生拽了下来,用力向前一掼。 他扑地一声就脸朝下栽到了附近的沙堆里,整个脸部被擦出了一道道长长的血痕。 持枪者灰头土脸地从沙堆里挣扎起来,血流满面地看着你。只见你已经手持自己的快弓,弓弦搭箭,在两米之外,瞄准着他的咽喉。 他双膝一软,朝你跪了下来。 他大声说:“谢大将军相救!请大将军给标下一个机会,让标下能死在沙场上!” 你看着他。你说:“你输掉了,走吧。” 然后你忽地转身,快弓对准了刘申侧面队列中刚站起来的又一个持弓者。 那个持弓者的一只手刚搭在箭壶上,便见你瞄准了他的咽喉。他立刻全身汗毛倒竖,一动也不敢动了。 你远远地看着他。你说:“动手!” 那人脸色煞白,立刻扔了弓箭,扑地跪倒,大声说:“谢大将军不杀!” 这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致于刘申和全场观战的将士都隔了数秒钟才搞清楚这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他们被你不可思议的连续反应速度和迅捷攻击行动所震撼! 勿吉人的传说全都是真的!你势不可挡的致命攻击速度全都是真的!原来,在前两轮的战事当中,你就是凭了这样的速度,把勿吉人打得措手不及、落花流水的。你就是凭这样强悍的攻击,独力扭转了整个北线战况的危局的! 你就是凭了这样北汉诸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攻击能力,让杨彪和孙湛明对你五体投地、心悦诚服,让刘申不惜两次屈尊去会你,让刘言眼看着你占燕塘、夺怀州而不敢和你翻脸开打! 你果然不是靠奉献女色来获得荣宠的肖小之辈!你的军事能力,果然是拳拳到肉,刀刀见血,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二) 这一轮四面八方、环环相扣、群起而攻之的连环冷箭袭击过后,你毫发无损。 你脸不红、气不喘地手持弓箭,立于场中,环顾四周。 你说:“还有人,想要和我比试弓箭的吗?” 一时间,整个校场寂然无声。 你策马回到场地中央。你再次问:“还有吗?” 话音未落,就听弓弦响动,又一支白羽箭从侧面飞来。 你迅疾转身,对准箭支飞来的方向,引臂亦发一箭。 呼地一声,箭支以极大的力道和极快的速度从你手中飞了出去。 速度之快,箭支几欲要在空气中着火燃烧!全场无一人能看清楚它的飞行轨迹! 就在交睫之间,两支白羽箭在空中相触了! 你射出的箭支以不可思议的力道穿过了迎面飞来的那一支箭,在空中把那支箭一分两半,然后呼啸着继续前进,砰地一声巨响,射中了侧面队尾放箭者的前胸护心镜! 箭支的力道犹未穷尽,放箭者被射得向后飞了出去,撞到了身后校场的铁护栏上,随即重重落地。 放箭者所在的队列当中一阵哗然。随即全场一片惊叹! 北汉军队自建军以来,何尝有人见过这样力度的射箭! 北汉众将瞬间就理解了为什么新汉军的密集排射会具有那样摧枯拉朽的力量! 你指着那支被一分两半掉落在地的箭支,大声说:“下一个对我拉弓的人,将犹如此箭!” 你说完这句话之后,直到比武结束,全场再也没有一个人,敢于再次对你拉开弓弦! 第两百九十一章 较量(5) (一) 大校场。格斗决战持续激烈地进行。 一个挑战者被你穷追猛打,逼到了校场的栅栏边上,无路可逃,主动弃械投降; 一个挑战者被你抓住手臂向后反拧到手臂脱臼; 两个挑战者的马匹迎面撞在一起; 一个挑战者被你走马生擒; 一个挑战者倒在地上,被月光踏住后背,无法动弹。 …… 惊心动魄的战斗从早上进行到正午时分,你已经连胜16场。 你每场都用不同的战术和不同的技巧击败对手。 你在每场惊险的格斗中都始终保持着对敌手的尊重,并且精确地控制着对敌手的伤害程度。 你用你的战斗语言向全军展示着你的军事思想和你的为人性格。 懂得其中要旨的人,看得如痴如醉,不懂得其中要旨的人,也看得惊心动魄。 这16场格斗当中,你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 因此,与其说这是一场格斗,不如说,这是一场你的个人表演。 你就是通过这场精彩的表演,征服了北汉军队的人心。 你有力地向他们证明了,你是有资格统领他们的! (二) 当你在最后一场1对4的格斗当中击败对手后,等待了很久,再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继续向你挑战。 在全军静静地等待了一刻钟之后,队列当中,有人忽然钦佩万分地高呼了一句:“大将军万岁!” 当场就四面八方应者如云! “大将军万岁”的声浪排山倒海地响彻了全场! 在这一波又一波间不容发的激烈格斗中,满头大汗的刘申,脸上刚刚露出的欣慰的笑容立刻就有点发僵。 就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更换脸上的表情的时候,你举起了手中的马刀,你转过马头,面向着我们的方向。 你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然后,我听到你举刀振臂高呼:“汉王万岁!” 在全场一片“汉王万岁!”的巨大欢呼声中,刘申的笑容又重新恢复了灿烂。 (三) 较量在正午时分提前结束。 北汉军中的反对者,已经彻底被你打垮了。你不仅击败了他们的肉体,也瓦解了他们的意志和精神。你让他们再也没有理由和胆量,坚持抗拒你成为全军的统帅。 你连金钟罩都还没有用上,就折服了北汉全军。 全军的军心已经完全彻底地倒向了你。 再也没有比你更合适担任全军统帅的人选了! 你就是汉人的军队盼望了数百年的那个杰出天才! 你就是能够带领汉军所向无敌、全面终战的那个不二人选! 在汉军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再也没有人敢于向你发起挑战。 你和刘申在正午的阳光下遥遥对望。 你们赢了! 从这一天开始,你在北汉军中的地位就变得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它从此再也没有受到过挑战。 (四)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你在如此激烈的生死战斗中。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在这样的战斗中。 (五) 校场决战结束后,我随着刘申回到了行宫。 从进入宫门的那一刹那起,我就感觉这行宫和我们早上出去时有了一点什么不同。 过了几秒钟,我反应过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了: 自从我嫁入这行宫后,直到早上刘申和我走出这宫门时,这宫里的内侍和宫人们,远远地见到我们过来时,都只是躬身弯腰,唯唯退在两旁,要到我们走近时,才会跪下去行礼。 可是现在!现在,并没有任何人命令过他们,远远地看着刘申和我骑马回宫,视野范围内,所有的内侍和宫人,都全自动地退在两旁,惊惶地趴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头也不敢抬! 放眼所及,到处都是匍匐在地的内侍宫人! 刘申和我一样,被这场景惊呆了。 他看了我一眼,难掩内心的激动和震撼! 他的父王在世时,宫中人等,上至王后,下至仆役,就都是这样的!当时,宫里人远远地看到老汉王过来,就全是这样地集体趴伏在地,以示恭敬迎接的! 刘申自逃到运州并称王自立以来,从未要求过身边的人以这样同等的方式来向他表示绝对的臣服。 这是他们自愿自发的! 外面校场决战的消息已经飞快地传到了宫廷。 他们害怕你!他们被你完全吓破胆了! 所有的宫廷内侍和宫人们,全都被你吓坏了! 他们因为高度畏惧你的神勇无敌和刚刚获得的全军拥戴,而不敢对你和你支持效忠的君王有任何的得罪! 他们觉得有必要向刘申表达进一步的绝对忠诚,向我表达进一步的绝对尊敬! 从他们突然改换的姿态当中,刘申第一次品尝到了九五之尊的权力感! 原来做天下统一的中央王朝的帝王,感觉是这样的! 原来得到了你强有力的军事支持之后,君主的权力是可以加强到这个程度的! 刘申全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了! 他一方面觉得热血沸腾,一方面,内心也升起了一点酸溜溜的对你的妒忌之念。 但是,他把自己的这点小小妒忌之念,控制得很好,完全不形于色,没有让任何人觉察出来。 我们夫妻在行宫的门口,站了下来,适应了一下这刚刚发生的突然变化。 然后,刘申就怡然泰然地接受了宫中人等自发形成的这种新礼仪。 他容光焕发地转过脸来,对我露出了一个柔情蜜意的微笑,然后和我一起,轻催坐骑,并辔走入了行宫的大门。 (六) 你结束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激烈格斗,回到了自己的行辕。 你下了马,左右过来牵走月光。 月光浑身大汗,长长的白色鬃毛都湿得一缕一缕地粘在皮肤上。 吴顺在后面紧紧地跟着你,寸步不离。 你和吴顺一起回到了房间。 关文良和谢双成立刻带领卫兵们过来帮你脱盔卸甲,帮你倒热水擦拭身体,更换家常衣服。 你和月光一样,已经汗透重甲。 换好干净舒适的内衣后,你仰面躺在了靠椅上。 关文良端过来温热的茶水,你接过茶杯,你的双手有点颤抖,茶杯盖在你手上发出轻微的一阵振颤声。 关文良忙帮你揭开茶杯盖,你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吴顺默默地从身上拿出玉葫芦,把里面的混元丹全部都倒了出来。 还有十颗。 他看着你。你点头表示同意。 关文良便过来服侍你,用水送下了这十颗混元丹。 吴顺把玉葫芦倒了过来,放在手心里拍了一下。他说:“没有了。全都没有了。” 你和吴顺离开清川时,带来的两葫芦丹药,已经全部用完了。 你二进草原返回临水时,用完了吴顺所带的那个葫芦里全部的丹药,现在,第二只葫芦里的,也全部用完了。 吴顺问:“要不要派人去清川?” 你摇头。你说:“不用。师父已经知道了。清川的来人,已经出发下山了。” 你伸手,吴顺递给你已经空了的玉葫芦。 你紧紧地把玉葫芦攥在手心里,闭上了眼睛。 你深知,自己活着的每一天,所取得的每一个胜利,都是师门全力以赴、鼎力支持的结果。 你心里充满了对师门的深切感恩。 你暗暗再次发誓,一定要完成使命,不负师门的重托与厚望。 第三百三十八章 十二冰城 (一) 德鲁湖畔汉军北线大营。 冬营的冰城要塞开建时,刘申的第一道旨意传来了。他要求你在严冬到来之前,离开北线,前往王室专用的碧汤温泉冬季行宫调养身体。 旨意传来的时候,你正和杨彪等人开会,你要求他们在修建冰城的同时,还要每天秘密地在要塞的地下开挖隧道。 因为土壤正在冻结,要用马粪点火把地面烘热,令土质松软,然后才能开掘。 你令杨彪等人制定逐日的开掘计划,不达到当天的进度,不能停工。 所有的开掘,都必须在建造冰城的掩护下秘密地进行,在挖冰的同时,要隐蔽地将挖掘出來的泥土悄悄地倒入湖水中,挖掘的方向和路线逐日下达,每个人都只知道今天的任务,不知道整个工程的用途和全貌。 你令孙浩成部负责保护要塞的施工,务必不能让敌军破坏德鲁湖的采冰和要塞的建造,也不能让敌人知道要塞下的挖掘工程。 你没有解释为何要开掘这些地下的隧道。整个地下隧道的开掘计划,你只交代给了杨彪一个人。 你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如何在冬季作战和冬营建造之间平衡兵力的使用,减少地方的负担时,汉王的旨意到了。 (二) 你看过旨意之后,上复了一道奏章,感谢刘申的关怀,但你说,身为统帅,你不能在北线将士苦守严寒坚持在草原上的情况下,离开北线,独自去温暖的地方。 刘申已经预料到你的回答。于是他再度回信说,这是考虑到你身体的状况,也是考虑到战事的需要。如果你在北线冬营,即将到来的暴风雪可能会断绝南北之间的道路交通,你可能不会及时知道南线的突发情况。 你再度接到刘申的旨意后,再度上复奏章说,希望能看到北线的冰城要塞修筑完毕之后再启程。 刘申看了你的回复之后,第三次亲笔写信给你,他附上了医生们每日上报他的你的医案,所有的医生都认为,你的身体状况绝对无法坚持在零下50度的严寒中度过漫长的冬天。刘申在信中详细地写了我召见傅天亮询问草原严冬天气状况的经过,写了他和我的炉边谈话,他恳切地希望你保重身体,不要再拒绝君王的旨意,令君王忧虑不安。 刘申的第三封信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从雪原上被送达到你的手里。 刘申的信送达时,你已经因为劳累和寒冷而病倒了,正咳得日夜不停。军医们都很紧张你的状况。 你在病榻上看完刘申的信后,没有再坚持下去了。 当汉地的河流也开始结冰的时候,你带领吴顺、关文良、谢双成、200近卫队和你的幕僚文书班子,返回了汉地境内,抵达了碧汤温泉的温泉行宫。 杨彪后来成功地在德鲁湖地区建立了多达12座的冰城。它们就如同一个童话一样地,伫立在你所在的时间里。 冰城建立之后,勿吉人还进行过多次侵袭汉军供应线和攻击储藏地的尝试。但这些尝试很快就归于失败了。 冰城的城墙滑溜溜地难以攀爬,也使得敌军打消了攻占要塞的想法。 乌林登木汗终于不得不莫可奈何地接受了对手在他的身边驻扎过冬。 战线的不断向北推移就此成为定局。 (三) 后来,先皇大行之后,将近60岁、身体还能硬朗的我,曾旅行到过北边的草原。 我去过杨彪建立汉军冬营的地方。它现在已经不完全是草原了,在那里开垦出了不少汉人的田地,设立了城池,有了星罗棋布的马队商路,聚集了许多东西南北货物的交易中心,还有大量异族风情的游乐场合,气候也没有当年那么寒冷了。 在那里,我没能找到任何有关当年汉军冬营残留下来的痕迹。除了一个地图上都不会标的、老人传说中的古老地名:十二冰城。 仅仅还只过去了四十年。斗转星移,物是人非。杨彪死了,孙浩成也死了、吴顺也死了,关文良也死了,你和刘申也都全不在了。 有关你的一切,就像春天的融冰一样,都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深觉人生如梦如幻,心里充满了时光流逝带来的深刻悲伤。 第三百三十九章 温泉行宫(上) (一) 我站在一个悬崖上。 周围很亮,但是没有光源。 我想找到一条离开的路。但是四周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我很着急。我走到悬崖边上,探出半个身子,想往下看。 大哥忽然出现在我的身后。他带着那种阴冷的表情,眼神冷酷地看着我。我没发觉他的出现。 他突然伸出手。,从后面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惊叫一声,立足不稳,向前栽倒,掉下了万丈深渊。 (二) 你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你听到自己在剧烈地咳嗽。 等咳嗽平缓下来,你看到吴顺和关文良守在你身边。 你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身上盖着毯子,室内温暖如春。梦中的景象在你眼前继续漂浮了一小会儿,就像雾气一样消散了。 你意识到刚才是做梦。你恢复了清醒。 你问吴顺:“徐先生来了吗?” 吴顺说:“已经到了一个时辰了。你睡着了。我安排他先去休息。” 你说:“我只是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不想就睡着了。” 你说:“为什么不叫醒我?” 关文良说:“是徐先生一定不让我们叫醒你。他说让大将军好好睡。” 吴顺说:“再睡一会儿吧。徐先生从运州马不停蹄地匆匆赶来,也正好休息一下。” 你靠在枕头上不想再说话。 你觉得脑子里有块黑色的石头非常沉重。 你睁不开眼睛,你心里直想重新回到睡梦中去。 你和自己想要瞌睡的欲望做着斗争。 你在缠斗之中,不能控制自己地又睡了过去。 (三) 你被温暖的气流所环绕,就仿佛置身某个伟大的怀抱。 你似乎是在雾气中漂浮,又似乎是在白云中飞翔。 你放眼所见,四处皆是白雾茫茫,不明昼夜,不辨东西。 你看不见自己来的路,也看不见前方的路。 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彷佛心里又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你看见有明亮的光线从各个方向渗透过来,但看不到那个发光的源泉在什么地方。这种光芒彷佛是从世界本身的内部、从你自己的心里放射出来。 你看不见一个熟悉的人,一件熟悉的事,你觉得很孤单,但内心彷佛又很喜欢这样的孤单。 你牵挂着什么东西,但又有点想从此停留在这个宁静而温暖的孤单里面。 就在你犹豫之间,你发现自己已经处在一个空旷的大殿里,你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声在大殿上回荡。 你好像听到有人叫你。你好像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声声地叫唤着你。 你四处寻找着父亲的声音。 但你没有看到父亲,你看到了我。 我坐在大殿的宝座旁边。我雍容华贵地盛装坐在那个空着的宝座旁边。 我看着你。我用出嫁那天你送给我护身符时的那种眼光看着你。 我看着你,眼泪慢慢地充盈了眼眶。 我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地流泪满面。 我压抑着痛哭,泪流满面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你的心一下子就紧紧地收缩在一起,然后它就粉碎了。 你想向我的方向走过来,你想要过来安慰一下我,可是你一步也迈不动。你只能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爱莫能助。就像我只能坐在那里,也看着你,无能为力。 我说:“你已经有了汉王全国的军队了,你的决定,我都听从了,为什么连见我一面,你也不愿见?” 我说:“难道,当年你只是为了要阻止我绝望自尽,只是为了要从死神手里救我回来,才对我说依然爱着我的吗?我原来,在那件事情之后,只是你的羞辱,你的责任和你的负担吗?难道,因为那件事情,我已经失去了嫁给你的资格,已经失去了你的爱情了吗?” 你说:“不。不是。琴儿。” 我说:“琴儿?你怎么不叫我君夫人?怎么不以臣下之礼跪拜我?” 我说:“你怎么胆敢不称臣?怎么不再次祝福我和汉王白头偕老?怎么不当面问问我汉王有没有经常临幸我?我在宫中是否专宠?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怀上汉王的孩子?” 我说:“那不正是你日日夜夜都在关心着的吗?让我早点给汉王生个世子,让你们的结盟从此牢不可破。” 我说:“你怎么不用这些方式来杀了我?” 我说:“你怎么不用这些方式来一刀一刀地杀了我?” 我忧伤地说:“请你仁慈地,早一点,用很多的这种方式来杀了我。请你仁慈地,让这种生活,早一点结束。” 我说:“我会给你们世子,让你们的结盟永固。但是,求你们,仁慈地,让我早一点结束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看着你。我难过得全身都在颤抖。 我说:“日夜不明你的生死,日夜担忧你的安危,日夜面对你的杳无音讯,日夜面对汉王宽宏大量的爱情,日夜忍受良心的愧疚,日夜生活在这华贵的囚室里,我真的太累了。我只想早一点结束。” (四) 你觉得肺部一阵撕裂的剧痛。 你第二次被剧烈的咳嗽惊醒过来。眼前的景象再度消散在白色的光线当中。 你咳得全身直冒虚汗,衣服都湿透了,你觉得喘不过气来。 你一边咳着,一边在睡梦的边缘荡来荡去。 迷迷糊糊当中,好像有人搀扶着你坐起来,给你换掉了汗湿的枕头和衣服。 你好像又服了一次药。 你好像听到自己问了一下什么时间了。好像有人回答了你,但你困得没有听懂那个回答。然后你就再次睡了过去。 (五) 你第三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模模糊糊地好像看到了徐在田。但他的身影和面孔都像波涛一样起伏不定。 你觉得脑子里有块黑色的大石头非常沉重。你在睡梦的边缘滑来滑去,你抓不住清醒的岸沿。 你断断续续地听到身边的一些对话。 徐在田问:“大将军最近常常这样吗?” 关文良回答说:“是的,他常觉得很疲倦,常常这样困乏思睡。” 徐在田说:“太医院” 吴顺说:“还没有” 谢双成说:“他好像醒了” 你努力地追逐着语句里的意义,想要弄明白它们,但它们就像水中的月亮一样不可打捞。 你动了一下,你想从昏沉的状态中醒来。 但这动作立刻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头痛。一根烧红的铁锥从头顶贯入。 你觉得头颅内立刻沸腾了起来,痛得青烟直冒。 你感觉到自己哆嗦了一下。周围的声音一下子就飘远了。 你想抓住一点什么抵抗那种疼痛,但你手指一点力气也没有,什么也抓不住。 你在枕头上扭动着头部,想要从那种粉身碎骨的剧痛中脱壳而出。 就在你觉得无法再忍受的那一瞬间,疼痛突然又消失了。你立刻就跌入一片虚空。 睡意再次像一块巨石一样地重重压在你身上。 (六) 你抵达碧汤温泉王室行宫的最初两个昼夜就是这样过去了。 徐在田奉了汉王的旨意过来见你,并襄助你在温泉行宫休养期间办理军务。 但你两天时间都一直没能清醒过来和他说话。 第三百七十九章 失魂落魄 (一) 婚后第一次怀孕痛苦地失败之后,我陷入了全面崩溃的状态。不仅身体每况愈下,而且精神日渐恍惚。 我不想说任何话,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参与任何活动,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没有反应,就连汪太淑妃和身边的侍女也认不出。 我像一朵被拦腰剪断了枝茎的花一样,一天比一天枯萎,活着的欲望,也一天比一天淡薄。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个月之后,我的婆婆非常担心。她终于失去了镇静。她分别给刘申和你写了信,她在信里说,你们必须要有一个人回来管管这件事情。如果你们都继续在外作战,对此置之不理,那么你们回来的时候,将不会看到活着的我。 她发出信之后,就心急如焚地等着消息。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不断地过去,我的状态越来越差,我已经几乎不吃东西了,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我害怕离开房间,拒绝迈出宫门哪怕是半步,我只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我黑夜里也不要点灯。我就这样待在黑暗里,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 太医诊断说,小产造成的身体损伤还是其次的,主要是受到强烈刺激,悲恸过甚,造成心情郁结,无法开解。若不能解开心结,这样下去,恐怕是凶多吉少。 我婆婆的信发出去12天后,刘申的人没有回来,回信倒是送来了。他很抱歉地说,之前因为正在和敌人激战,战场情况惨烈而混乱,信使没有办法找到他。他几天前刚看到信,他心里很难过,恨不能马上回来,但是,一来南线战事正在成败关头,他若离开前线,恐怕士兵以为他是畏惧危险,逃离战场。若军心动摇,士气一泄,恐怕此战就要告败,他不能分身离开;二来因为连日劳累,他也生病了,发烧高热,起不来床,实在是无法长途奔波回来看我。 他另外给我写了一封信,对我多方劝慰,说他打完此仗,退烧之后,就立刻回来看我,这次小产虽然痛苦,但没有影响生育能力,孩子我们一定还会有的。刘申在信中让我振作坚强,调养好身体,等着他回来。 汪太淑妃看了儿子的信之后,心里又是着急,又是失望。着急的是战事吃紧,儿子也病得这么重,失望的是,我现在连当面说话都没有反应,又哪里能够明白他信上的意思呢。 而你那边,就连回信也都没有。 我婆婆不知道的是:我不是因为小产而深度抑郁,而是因为深度抑郁而小产。 惶恐无计之下,我婆婆把我们的舅妈接到了运京,希望我见到娘家亲眷,心情会有所纾解。 可是,我连舅妈也认不出來,我拒不肯再次见她。 两位老人家和一众太医束手无策,急得无可如何。 就在这个时候,你突然满身征尘地从北线回来了。 你带了一支200人的马队,风驰电掣地从千里之外赶回来了。 (二) 你只用了正常日程一半还不到的时间就从黄龙要塞赶了回来。 你在路上一定是心急似火,昼夜狂奔。 你们像一阵狂风一样地卷进了运京城,在运京的街市上扬起一路黄尘,直奔王宫。 你进城后,连一口水也没有喝,就直接去谒见了我的婆婆。 这是你生平第一次进运京城,也是生平最后一次。 刘申的母亲第一次见到了被传为天神的你。【ㄨ】她看到你的出现,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她流着眼泪告诉了你我这些天的情况。 你站在那里,听着她流泪的述说,你的心碎裂成了无数粉末。 汪太淑妃说完之后,问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你深呼吸了一下。你说:“请太淑妃不要着急。臣会去谒见君夫人,会替汉王安慰她,劝解她,她只是太看重这孩子了,一时接受不了。她不会有事的,她会坚强起来,我会在这里陪她一些天,直到她想开了。太淑妃请放宽心。有臣在,君夫人不会出事的。臣会助汉王守护好君夫人。” 你的语气和你的神情当中,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坚定自信。 汪太淑妃不由自主地就冷静了下来。她心定下来之后,就注意到你的气色似乎也不是太好。于是,她说:“大将军长途奔波回来,一定非常辛苦吧。不要在这里辛苦地站着了,去休息一下,再入宫来看琴儿吧。” 你说:“臣不用休息。臣还是先去谒见君夫人吧。” (三) 激战间隙,信使终于在混乱而凶险的战场上找到了刘申。 于是,刘申差不多是同时看到了来自运州和北线的报告。母亲告诉他,我流产了,而且因为流产陷入了深度抑郁和精神恍惚,希望他立刻回去救救我;而北线的军报说,你在黄龙要塞已经生命垂危,你希望能和他见最后一面。 本来就已经为国事和南线的战事呕心沥血、疲惫不堪的刘申一下子就被这两个坏消息击倒了。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但他神志还清醒,他不能决断留在战场鼓舞士气好,还是回运京救我好,还是到北线去面对你的死亡和丧事好。想到你如果死亡,整个战局可能发生的急转直下和种种变数,他心里真是万分焦虑。 随军的太医竭力阻止刘申前往任何地方,劝他留在军营调养。 吴仁明也拼命拦住了刘申。 吴仁明叩头劝谏说,现在大战未定胜负,若汉王为了妻子而离开战场,必定难以让天下将士归心,且可能被认为是临阵脱逃,导致兵败如山。 吴仁明又劝谏说,北线路途遥远,且天气下雪,道路结冰,若大将军病危,汉王未必能赶得及去黄龙相见,若汉王走到半路,远离南北两线大军时大将军不测,反而不利汉王临机处置紧急情况,不如汉王就留在南线大军之中,至少能控制到汉地疆土的大局不发生变化。 吴仁明说,若是汉王带病去北线,再中途病倒,则南北两线都可能因为突然失去主帅而发生战局混乱,则国家危矣。 刘申听了,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且因为发烧,的确身体疲弱无力,难以活动,就耽搁了一个晚上。 结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北线新的紧急军报再次传来,刘申得知了新属国归顺和你转危为安的消息。刘申心上的一块大石头顿时落地。整个人精神大振,烧也就跟着退了。 又过了一天,他已经可以活动自如了,他再次担忧起我的情况,考虑起要不要回运京,何时走比较好的问题。 他再次仔细读了一遍母亲的书信,结果发现一个新的细节:母亲原来同时也给你写了信。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子。他拿着母亲的信坐在那里。 他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终于决定不回运京。 他给母亲和我写了信,派信使火速送回去。看着信使飞马离开了军营,他又提笔给北线的你写信。他说本来准备立刻离开南线去见你的,尚未动身就接到了新的军报,知道你已经脱离危险,他心里非常欣慰。但是他仍旧不放心,等这边的战事结束,就去黄龙见你。他把我生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你。 他说,大婚之后,你和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多少音讯往来。琴儿的郁结远非自小产之日始,而是多时的积累从这一个出口爆发而已。 他说,要解开她的心结,没有人比你更合适的了。如果你身体能够支持,你回去一定比他回去更能解决问题。毕竟,你和我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对我更了解。因此,他托付你,回一趟运京,去安慰我,帮助我身心康复。 第三百八十章 伏虎罗汉 (一) 在黄龙要塞,你服药之后,疼痛停止,你一下子就昏睡过去,睡了整整2天,等你睡醒来的时候,已经南北两线一大堆的军情在等着你。 吴顺向你汇报了这几天的情况,他很好地临机处理了你的病危和脱离危险期间的全军应变事务。 你对他的处置很满意。你看着吴顺发黑的眼圈,心里充满了歉意和感激。 又经过了一两天的调养,你的情况进一步好转。你能够坐起来了。 这时候,信使送来了汪太淑妃、汉王和道济的书信。 你先看了太妃的信,一下子脸色就变了。你陪着我经历过那样的场景,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然后你拆看了道济的信。你一下子就明白了我突然小产的原因。你就像当胸被人打了一拳,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头脑一片空白。道济的信从你手里滑落下去。 等你镇定下来,你再拆看了刘申的信。你看了他言辞恳切的拜托,明白了他为什么不回去的用心。 几经思索,你带着对刘申深深的感谢,不再犹豫了。你决定立刻动身赶到运京去。 你放弃了临死前都不要和我相见的决心,你决定去和我见最后的一面,去给我最后的安慰和鼓励,去给我最后的爱! 你决定不顾身体的虚弱,用最快的速度穿越大半个广袤的国土面积,到我的身边去。【ㄨ】 (二) 你对吴顺说了你的决定。 吴顺听了,又是吃惊又是欢喜又是担心又是焦虑。他喜的是,你终于肯去见我,终于肯对我坦诚相见,令一切迷惑和误会冰释,忧的是你现在的身体能否支持这样辛苦的长途跋涉。 你说:“不用担心。上天既然救了我,就不会让我死在路上的。上天给我多一点的寿命,就是为了让我完成所有今生应该完成的事情。” 吴顺又咨询大夫们的意见。军医们说,如果大将军执意回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孙浩成送来的药带足量,一路上不管疼痛与否,早晚定时服用两次,应该可以支撑大将军回到运京,一路上不会太受疼痛的折磨。 但是,军医们也明白回禀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将军如果这样长途奔波,必定还是有损元气的,必定会加快最后时刻的来临。也就是说,如果你决意回运京,就要用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来支付代价。 你听了大夫们的话后,对吴顺说:“如果此去能够让她获得坚强生活下去的勇气,用生命来支付代价算得了什么呢。她还这么年轻,她还有漫长的一生可以过,用我已经所剩无多的寿命,换得她圆满的寿命,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了。“ 你说:“我不能让她在我前面死去。我不能辜负她的父母亲,也不能辜负父亲的重托。我必须回去,把坚强、勇敢、忍耐和温暖,重新注入她的生命,让她认识到她本来就有的力量。我要回去帮助她。” 于是,你就在生命的尽头,带着你最后的温暖和深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了运京,飞向了自金风寨分别之后你的心就一直日思夜想的地方,飞向了我,飞向了你深爱的我,飞向了想你想到快要灰飞烟灭了的我。【ㄨ】 (三) 这是你一生中速度最快的一次行军。比你两进草原作战,狂飙千里闪电奇袭时的行军速度还要快! 你和你精锐的卫队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从刘申广袤的国土上飞掠而过,速度快到连在前面沿途传递命令的信使都差一点落到你们的后面去。 信使刚刚奔驰到下一个关隘传完你即将到来的命令,你们的马队就已经抵达了关隘的门外。 你们一路将疾驰到口吐白沫的战马丢在沿途的关隘,更换了力量充沛的新马,继续昼夜奔驰。 连日的疾风狂奔终于让你已经日渐衰弱的身体支持不住了。快到运京时,你们跑过了冀州府之后,行至一处群山环抱的山谷时,你觉得不行了,你头痛得连菲斯散也镇压不住,你脸色煞白地从疾驰的战马上摔了下来,晕了过去。 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僧房里。吴顺告诉你说,你当时的情况非常吓人,无法再上马行军,荒郊野外他们也怕你会有危险,于是就近寻找可以落脚让你休息的地方。卫兵们在半山腰找到了深山里的一所清净寺院,名叫菩提心寺。方丈得知你们的身份和来由时,恭敬地迎入了你们,将你安顿在最安静干净的僧房里,并亲自为你诊脉处方,助你苏醒恢复。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息和调养,你终于苏醒了过来。你虚弱得连坐起来都非常困难。马队只能被迫停下来,在这个山间的寺院里再度驻留了一天一夜。【ㄨ】 第三天,你的情况好转了。你在关文良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听吴顺给你介绍这两天的各方面情况。这时,你才得知,这座菩提心寺现时的方丈,竟然就是在两汉国土名闻遐迩的一代高僧,人称“伏虎和尚”的广济禅师。你还在清川学艺的时候,就早已听师祖和师父多次提到过广济禅师,他是你自小一直心仪仰慕的世外高人,想不到今日因缘际会,不意相遇在此荒山野岭。 你在内心深深感谢上苍的指引。等吃过简单的斋面,身上有了点力气,你便在关文良的搀扶下,带着吴顺,前来拜见方丈广济禅师,感谢相助救治的恩德。 (四) 广济禅师在方丈室接待了你。 寒暄已毕,你表达过感谢之后,恭敬谦谨地表明了自己清流宗弟子的身份,表达了对广济禅师的仰慕之情。 你说:“在年少的时候,晚辈就听闻过许多有关禅师的传说,对您仰慕已久。今日有缘得见,真是倍感荣幸。人们都称您为伏虎罗汉。听说,您年轻时在山中修行,山中的猛虎能和您同眠一穴,它们跟随在您身后游荡,全都不伤害您。“ 你说:“清心之难,莫过除嗔。人心嗔毒,实为天下战端之祸首,不去除人们的彼此伤害之心,纵然能够以战终战,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战争之祸根,无法连根拔除。晚辈虽然有几分把握能够以战终战,但对于如何去除人们心里的互害之念,却始终迷惑不解,一筹莫展。晚辈早就想来请教禅师:您是如何赤手空拳地,就顺利去除了猛兽的伤害之心呢?” 方丈微微一笑,道:“贫僧并没有去除猛兽的伤害之心,贫僧只是去除了自己对它们的伤害之心,如此而已。” 方丈说:“传说总是有添油加醋的夸张之初,所谓伏虎,其实没那么神秘。” 方丈说:“30多年前,贫僧曾在此处的深山独自禅修。那时候,这里还荒无人烟,就只有密林深深和猛兽出没。有一天,贫僧找到一处山洞,干燥、僻静、冬暖夏凉,心想这真是一个禅坐修行的好所在,于是就在那里打坐。坐了一会,洞口一阵腥风传来,睁眼看时,吓了一大跳,三只硕大的野虎正从洞口走进来。” 方丈说:“它们把洞穴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而洞里并没有别的出口,它们也发现了我。贫僧心想此番必死无疑了,不过这样也好,它们吃饱了,就一时不会伤害别人了。于是就闭起眼睛来发愿,愿以血肉供养这些老虎,愿它们得到温饱,愿它们早脱此畜生身,愿它们早日得道,不再以啖食其他生命为生。” “发愿之后,贫僧就安心地坐在那里,等着它们扑过来撕碎我。等了好一会儿,不见动静,于是再次睁开眼来,看到三只老虎都在我的身边趴了下来。它们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懒懒地睡在地上,完全没有要吃我的样子。从此之后,我们就共用这个山洞了。它们睡觉,我修行打坐,互不相扰。” “白天,我出去找些野菜野果来果腹时,它们便也跟着我出去。给周围的山民看到,传来传去,就传得神乎其神了。” 你听了之后,就对方丈躬身一礼。方丈问:“施主为何如此?” 你说:“向您的勇敢致敬。为了自己的利益,消灭掉所有的敌人,并不是真正的勇敢;能为了敌人的利益,牺牲掉自己的所有,才是真正的勇气,是更大的勇气。” 方丈听了,便点头说:“善哉善哉。施主能有这样的见解,真是难能可贵。” 方丈说:“自他双利,即为仁。无我之仁,方为勇啊。” (五) 关于那天你在菩提心寺和广济禅师的谈话,我是后来从吴顺的口中得知的。 吴顺说,你们见面之后,彼此契合相投,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你在菩提心寺停留的时间虽然只有三天三夜,但你们却有过两次的深谈。一次是禅房对坐品茗而谈,另一次则是沿着寺外的小径并肩漫步而谈。 谈话的内容吴顺并没有全部听到,听到的那一鳞半爪,他也是不甚明白,只是依稀记得前面的那个伏虎故事,其他的,都因为不能理解而记忆不清了。 吴顺说,他只是直觉到你和广济禅师的这两次深谈,让你在很多方面豁然开朗,洞然明白,你深觉受益匪浅,对方丈的执教不胜感激。 三天三夜的休息调养,让你的元气有所恢复,你又可以上马赶路了。 考虑到我的情况危险,汪太淑妃正在宫中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地等待,你也不能再在此地多做停留。身体恢复之后,你便与广济禅师依依而别。 广济禅师率领僧众将你恭送到山门之外。 你和广济禅师相约,如果今生还有机缘相遇,当再来此地请教心地和平之法。如若今生无缘,当来必定还来寻找禅师,投于座下学习。 但这,就是你与广济禅师的今生永别了。你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返回此地,继续意犹未尽的深谈。 关于你和广济禅师两次深谈的内容,我也是多年以后,带着世子前来菩提心寺拜谒广济禅师的时候,方才听禅师说到。 你在人生的最后阶段,向广济禅师请教的问题,让我听了之后,热泪盈眶。 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在生命的尽头,你心中所想的,是我的痛苦,是天下人的痛苦,你孜孜以求的,是令我、令天下人解脱最难以忍受的痛苦。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提到过、问到过自己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真正的英雄,就是这样的。他能够彻底放下自己的痛苦,去担当起别人的痛苦,去担荷起天下人的痛苦。 第三百八十一章 金风玉露 (一) 从汪太淑妃的宫里出来,你使用了刘申给你特权。 你上了马,你骑着月光在宫里的甬道上飞驰着。 你穿过了宫里的广场和大殿,你穿过了无数的栏杆和通道,你用光线一样的速度,在无数宫人敬畏的、惊奇的、慌乱的目光的注视下,直奔我而来。 整个宫廷为你的到来所震动。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传说中有如下凡天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你。你就是那个令所有内侍宫人自动匍匐于刘申和我脚下的威力之源。你就是刘申王权最坚实的基础。你就是那个太平新朝的希望。你就是史册中的国之干城! 你迅捷如风,来得如此之快,沿途通报的速度根本都赶不上你。 你径直到了我的宫室门口。你飞身下马。 黄门通报的声音尚未落下,你就已经迈入了宫门。你就已经到了我居住的正房的门口。 你越过急急忙忙匍匐跪迎在门口的内侍和宫女。你一步就迈入了昭阳宫的正房。 但是,房间里是空空荡荡的。我并不在里面。我也不在卧室。 你伸手抓起一个跪在地上的、距离你最近的内侍。你问:“君夫人在哪儿?” 内侍在惊慌之下结结巴巴地说:“在,在,在花园。” 你松开内侍,说:“请带我去。” 内侍忙不迭地说:“是,是。” 你跟着内侍匆匆地向内宫深处走。 你问:“不是说君夫人一直都不愿离开房间吗?” 内侍说:“启禀大将军,这段时间君夫人的确是这样的。可是今天很奇怪。今天君夫人和往常都不一样。大早上的就自己起来,同意给她梳洗,又自己出门,朝着有阳光的地方走,奴婢们和君夫人说话,她也好像没有听见,奴婢们等只好跟着她,她自己到了花园里,然后就一直坐在秋千椅上晒太阳。” 虽然我还没有从心神恍惚中清醒,但是你的接近已经让我有了感知。我已经感知到了阳光和温暖的来临。我就像花朵本能地会朝向阳光一样,本能地感知到了你的来临。我本能地意识到应该等待温暖的来临。我本能地知道应该梳妆打扮起来,应该在一个很美的地方,等待一个童话的降临。 我坐在秋千椅子上,我心不在焉地轻轻地摇动着椅子,慢悠悠地在随意晃着。我的裙子在草地上荡来荡去,头发上发簪和耳边的流苏坠子在阳光下发出一闪一闪的光芒。我不知道会有什么降临,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奇迹,什么样的童话。但是,我的整个身心都已经绽放了,我等待着它。 我从来没有想过,此生还能再见到你。此生还能再一次地在你的臂膀里。 我从来没有想过,生命里还有这样的灿烂,这样的幸福,在朝我走来。 正如痛苦会在你毫无预料的情况下突然降临一样,幸福也会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降临。虽然,那是最后的幸福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二) 你走进了园子里,在随侍我身边的宫人当中,再次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慌乱和骚动。 但是我神思恍惚中,根本没有觉察到。 你伸手制止了宫人们的出声。 你站在那里,看着我在秋千椅上轻轻地荡来荡去。 你看着我封闭在另一个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 你看着我深陷下去的眼窝,看着我失去了光采的脸庞,看着我没有血色的嘴唇。 你用马鞭示意左右都退下。 你走到我身后,站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看着我的枯萎,我的凋谢,我的消瘦,我的憔悴,我的悲痛,我的心灰意冷,我的走投无路,我的无法宣泄,我的静悄悄的沉没。 你站在那儿看着我。你在心里判断着惊扰一个梦游者会不会有危险。 然后你深呼吸了一下,你朝我跪拜了下去,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君夫人。” 你伏地行礼说:“臣,回来了。” 我没有听到你。但我感觉到了什么。 我迟缓地转过身来。我看到了你。可我没有认出你。 我茫然地看着你,眼光穿透了你的身体,看到远处的什么所在去了。 我迷惑地看着你靴子上、甲胄上的灰尘。看着你满脸的汗。看着你的马鞭。 分别数年,你的外貌已经变化得这样沧海桑田,就连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看着我的茫然,你的眼泪涌了上来。 你站了起来。你声音颤抖地再次叫了一声:“琴儿。” 你说:“我,回来了。” 你说了这一句之后,顿感喉头发紧,一时没有办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你不能出声地站在那里,内心的冰湖开始飞快地裂缝。 曾经有过一个人,也曾这样地站在我面前,不能再看着我,也不能不看着我。我永远记得那个时刻,那个人,那人的眼神。 你把头扭偏过去了一点,你的眼睛看着别处。你低下了头。 两行眼泪顺着你的脸颊流下来了。 那天,你跑得全身大汗淋漓,满身征尘地站在那里,急促地呼吸着。 我看着那行眼泪从你眼眶里涌出来。我生命的深处发生了强烈的坍塌。 有眼泪也从我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迷惘地伸手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我困惑不解地看着自己流下的眼泪。 我的困惑就像一把尖刀,插进了你奔驰了这么多昼夜之后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脏。 你痛得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 你流泪道:“对不起,琴儿。对不起。” 你说着对不起。你的眼泪不能控制地往下流。你用手背擦去眼泪。然后又有眼泪流了出来。你又用手背去擦。它们不停地涌流出来。 你举起胳膊,用手挡住了眼睛,就好像要挡住强烈的光线一样。 你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我的心里,我也就一点一点地融化。 然后,突然之间,我就认出了你! 我睁大了眼睛。我看着你。 我微微张开了嘴。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收缩成一颗原子。一阵强烈的冲击波席卷全身所有的细胞。 我双膝一软,整个人就瘫软下去。 我失去了知觉。 我就像一片秋叶从树上飘落一样的,毫无生气地落入了你的怀抱里。 就像叶落归根一样地,回到了我永恒的归宿里。 第三百八十二章 互诉衷肠 (一) 你抱住了我。 你紧紧地抱住了晕倒过去的我。 你用整个生命,紧紧地抱住了我,抱住了向深渊坠落的我。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在我向深渊坠落的过程中,你都会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的视野,用你的生命拉住我。我们的生命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突然其来地,就彼此融合。然后,我的生命就会发生升腾,我的灵魂就会从深渊直达天堂。我就会变得犹如中秋的满月一样,明亮圆满,清辉朗照。 我们曾经有过多少次这样的相逢? 你曾经多少次这样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过?就像你曾经多少次地从我的视野里消失过? 我落入你的怀抱里,就像一滴水回到大海之中。 从此,我就不再是一滴水。我就有了大海的磅礴,有了大海的深邃,有了大海无穷无尽地兴起潮汐与波浪的力量,和,能够排山倒海的气魄。 (二) 我隔着眼皮,感觉到你注视的温度。【ㄨ】 我感觉到,你从全身的细胞里涌现出來。 你充满了我从外部到内部的全部所在,每一个细微的角落,每一个昏暗的、明亮的转角处。 你在所有的方向注视着我。你在我生命的深处和里面注视着我。你在所有的历史和未来里,注视着我。 我睁开了眼睛。我已经在自己的卧室里。 我看着沧海桑田的你。离别之后这些日子,这些年,你向我刻意隐瞒的一切,你和刘申一起刻意向我隐瞒的一切,顷刻之间,就全部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的眼睛里有了一层薄雾。 有一万把刀,不,是亿万把刀,在我的心里搅动。那种痛若凌迟的搅动,能令日月无光的搅动,能令三千大千世界洪水滔天的搅动。 死魔、病魔,请不要这样折磨他!来折磨我吧!来屠戮我,来凌迟我,碾碎我! 我不要被你放在太平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我愿意直入地狱,承担所有无法承受的,为你承担起所有难以承受的! 我现在之所以出生在这里,经历了所有的事情,就是因为那时我曾经这样愿望过。我现在依旧,这样真诚地愿望着。 想到这就是为你分担的,所有的痛,也就完全不再是苦。我就能怀着一颗温暖的、柔软的、安静的、平和的、明亮的心,在所有的痛里面,安之若素。 能为你分担,这些,就都不算什么。 当一个人心怀最真切、最深沉、最坚定的心愿,想要解脱另一个生命的痛苦时,所有的刀山火海,所有的粉身碎骨,这些,都根本不算什么。 (三) 你看着我。你说:“他们告诉我,你从失去孩子之后,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你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 你说:“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琴儿。我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听到过你对我说话了。” 我无法拒绝你,就像一株植物无法拒绝阳光雨露。 我怎么能拒绝你呢?就算你要我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度此生,我也没有办法对你说不。 于是,我说:“你是真的吗?还是一个梦?” 你说:”是我。我回来了。” 你说:“我特为回来陪着你。让你好起来。让你不再这样难过。” 我说:“会不会,等一会儿,梦醒的时候,你就会又一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说:“不会。我会留在这儿。会天天进宫来看你。你想要看到我,就可以召我来。你睡着的时候可以看到我,你醒来之后还是可以看到我。” 我看着你。我说:“真的?不要骗我。我已经被你的杳无音讯折磨坏了。我的心已经满地碎片了。” 你说:“是真的。”你说:“我保证。这次,是真的。” 但是,我可以相信你的保证吗? 谁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而什么只是梦? 在梦没有醒来的时候,随便什么本来不是真的,看上去全都是真的。 所谓梦,就是以为,一切幻境,都是真的。 (四) 我说:“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你都不告诉我?为什么要紧紧地瞒着我?” 我说:“为什么不让我分担你的命运?为什么要把我始终隔绝在外?” 你说:“何必要制造更多的痛苦?何必要卷入你?你本来就不必跟着我一起沉没。” 我说:“可是,你无法将我隔绝在外,不管相隔多远,当你经历时,我也必同时经历。我们是一体的。” 你说:“那么,你就需要勇敢和冷静。不勇敢和不冷静,只会让我们在痛苦面前更难堪,而不会更有力。悲恸和绝望,它们不能改善任何事情,只会让我们更加地不堪一击。” 你说:“琴儿。这结局是我与生俱来的。我对你的誓言,从一开始就只是我想要做到的,而不是我能够做到的。你所期盼的美好结局,它是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的。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白头偕老的。我不可能陪伴你走完今生。它一直都是这样的。” 你说:“没有损失什么,也没有失去什么,也没有意外发生。我们无法失去本来就没有的东西。” 你说:“琴儿,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会和我们分手的。我们无法不经历分离。一切本来都会全部失去。父母、爱侣、孩子、一切。失去,只是一件寻常的事情。” 你说:“所以,别让这样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打败你。” 在我们久别重逢的那一天,在我们最后相处的日子里,你对我说,一切本来都会全部失去。你说:“别让这样一件寻常的事情,打败你。” 你说:“琴儿,请你勇敢起来。我们不能败于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当我们以为一切正常的,都是不寻常的时候,我们就是失常的。 你就是这样的人:在我失常的时候,告诉我,什么是正常的人。 你爱我。刘申也爱我。刘申的爱里面,有很多的宽厚和温暖。但是,没有你这样的力量。他有不让我垮下去的温暖,但没有让我自己站起来的力量。 而我呢?我能给你们什么呢? 我给过你们什么? 第三百八十三章 岭南王府(上) (一) 德鲁湖会战之后,刘申在运京赐给你一座宅邸。 但是,你只是在回来见我最后一面的那段日子,才在里面住过。其余的时间,它都是无主的。 丁友仁舅舅选了个能干的管家,带着几十个男女仆役帮你打理和看守着那个府邸。 你死后,因为没有子嗣,它也就一直空着。 后来,刘申过继了我们的第四子给你,我们的那个儿子奉旨搬去了那座王府住,那儿才热闹了起来,有了人气。 你从清川回来之后,去峒城,在兵营,在战场,你差不多从来都没有享受过人间的荣华富贵。你差不多什么都没有享受过,就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刘申在世的时候,我只在为你举办葬礼的时候,去过那座宅邸。它并不庞大,也不巍峨,是很清雅朴实的那种建筑风格。它在一个深深的巷子里,门前是青石板路,淡灰色的砖墙上有着很多的拴马环。和运京诸多富丽堂皇的王公府邸相比,它一点也不醒目。 后来,刘申的王朝倾覆时,王公大臣们聚居的巷子里都发生了大规模的血腥屠戮,每家每户都是哭喊震天,血流成河,街道和巷子里到处都是火光和倒毙的尸体。 唯有这条巷子在黑暗中保持着冷清和安静。 叛军在巷口安排了卫兵,不让乱兵接近这座府邸。 我的这一支儿孙及其眷属,都屏声息气地躲在宅院里。 他们在黑夜里听着邻近巷子里的马蹄声和惨叫声,看着火光照亮了夜晚的天空,人人瑟缩颤抖,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他们紧紧相拥在一起,恐惧地看着大门,等着汹涌的乱兵潮水从那里破门而入。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一个士兵接近这座宅院。就因为,它名义上,是你的。 那些北汉新军的将士们,他们虽然背叛了刘申的子孙,但是他们仍然敬爱着你,由此,也没有伤害与破坏所有和你密切相关的东西,包括我的陵墓,我这个儿子及其眷属,包括那大殿上空着的椅子,包括各地的战神庙和壁画,包括,你那没有任何文字的墓碑。 就这样,虽然你在我们还活着的时候,就早早去世了,但是,你在我们都死了以后,却依然还在人们的心里活着。 你不仅在生前保护着我,在死后,在我们都死了以后,依然还在保护着我。 无私无畏,是世间最好的保护。 (二) 你从宫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岭南王府。 丁友仁为你安排的管家,老早就带领一众男女仆役,列队在大门前迎接你的归来。 你简单地慰劳了一下管家和仆役们平时打理宅院的辛苦,给大家打了赏,然后便随着管家参观整个府邸。 你跟随着管家,走进了你的卧室。它布置得很简单,和你在燕塘关总兵府的午休房间的布置很相似。你知道这是舅舅吩咐过管家了。 你看到床铺之后,便全身脱力,再也迈步不动了。连日来昼夜驰骋的深度疲劳,再次喷涌出来,把你整个身心都吞没了。 你脸色苍白地说:“很好。这儿布置得很妥当,也收拾得很干净。你们辛苦了。” 你说:“我实在很累了。我想要睡会儿。你们都下去吧。其他的一切事情,除了紧急军务,都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你说着,就一头倒在床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管家看着吴顺。 吴顺说:“帮他把靴子脱了,拉上窗帘,盖好被子,闲人都出去,让他睡吧。” 吴顺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就已经沉沉睡去了。 随后发生了什么,你都完全不知道了。 (三) 你醒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着灯花。吴顺的影子在墙上微微地晃动着。 你说:“顺子,怎么没去休息?” 吴顺说:“你醒了?想喝点水吗?你嘴唇都干裂了。” 他说:“我不累。看你很疲倦,怕你不舒服,在这儿守着放心些。这些年,常在外面打仗,这样一直守着你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你想要起来。吴顺说:”还早呢,你再睡会吧。这些天昼夜都在赶路,实在是太辛苦了。” 你说:“那药呢。” 吴顺说:“在这儿。给你备着了。” 吴顺伺候你服药。你放下药碗。你说:“睡不着了。” 吴顺说:“进宫见到君夫人了吗?小姐,她还好吗?” 你摇头。 你说:“这件事情,也许是我做错了。也许现在这样,对她并不是最好的。” 你说:“究竟怎样才是最好的呢。” 你闭上了眼睛。 吴顺看着,心里充满了深切的理解和同情。 你心情沉痛地说:“现在想这些,都已经太晚了。” (四) “少主人,带小姐离开宫廷几天吧。”吴顺说,“想个办法,带她出去几天。她在那个坟墓里关闭得太久了,快要窒息了。让她出去透透气,离开那些让她窒息的。她会感觉好一点的。” 吴顺说:“你们也可以好好说说话。在那座冰冷的王城里,人,总是太多了。“ 你看了看吴顺,没有说话。 吴顺说:“让她在你身边喘一口气。后面,她还有那么长的一生,要独自挣扎。” 你默然点了点头。 吴顺说:“我让徐先生和天亮兄来帮你们安排吧。只是,太淑妃那里,汉王那里,你要亲自去说好。” 你看着吴顺,你说:“顺子。” 吴顺说:“这样安排,不好吗?” 你摇头。你说:“这样安排很好。” 你说:“最近我常想,顺子,如果没有你始终在我身边,我这一生会变成怎样。” (五) 房间里水汽蒸腾。你躺靠在木头的浴盆里沐浴。 “水还要热一点吗?”吴顺说。 你摇头。 吴顺看着你。他说:“我们就在外面。有事情叫我们吧。” 你点头。 你把头仰靠在木枕上。水汽笼罩了你的脸。你呼吸着温暖的空气。你看着那片白茫茫的水汽。 你想着白天见到的那个我。你想着当年站在悬崖上惊魂未定的我。你想着说家里人都很好没有不快乐的我。你想着提着纱灯站在院子里等你回来的我。你想着策马疾驰裙裾飞扬的我。你想着被捆在梁柱上被蒙住眼睛的我。 你想着甩开父亲,对景云击发袖箭的我。你想着把右手藏在背后,站起来看着你走进门来,在你肩头泪水滂沱的我。你想着隔着门瘫软在地上,无声地悲痛欲绝的我。你想着头上簪着悬崖下开满的小花的我。你想着把护身符摘下来,重新给你戴上的我。你想着在刘申身边看着那些盛开的桃花的我。 分别后这么多日子,你从来没有放纵过你自己这样地想着我。你一直都在努力地不要想我。我的影子一出现,你就努力把它推开去。你从来都没有允许过自己,用这么多的时间来想着我。 你数年如一日地精心修筑着这城墙,这堤坝,可是,我们重新相见的第一天,它就土崩瓦解了。我充满了你的心。你再也无法抵挡我从你的心里犹如泉水一般地汩汩涌现。你再也无法抵挡自己的心潮汹涌,刻骨想念。 你在心里说:“琴儿,对不起。我不得不把你一个人留在运京。不得不让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我不得不离开你。不得不离开你的人生。我不能陪着你慢慢变老。我不能在你白发苍苍的时候搀着你走。所有这些我承诺要和你一起走的道路,我都没有机会去走。你必须一个人走。你必须勇敢地一个人去走。”‘ 眼泪顺着你的脸颊往下流。你靠在满屋子的雾气茫茫当中,任由这些眼泪,顺着你的脸颊往下流。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能征服天下的,不算是英雄。能控制自己的,才是真英雄。 第三百八十四章 岭南王府(中) (一) 隔着木门。谢双成端了参汤进来。 他看到吴顺坐在木门外。 他看着木门后面的水汽蒸腾,又看了看吴顺,用眼睛问他:“这么久了,不要紧吧?” 吴顺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吴顺用眼睛回答道:“不要惊扰他。他需要一个人。” 你在房间里,听到了走廊上的动静。 你从纷纭的心事当中重新回到了现实。 你振作了一下精神。你坐直了身体。 你用手捧起热水,你把热水拂在脸上,把那些眼泪,都洗掉了。 (二) 和你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多想能留在这故事里。 但是,不能留啊。必须往生到净土去,才能饶益到你,饶益到全体。 不能往生到净土去,就是辜负了你。【ㄨ】 等我在西方极乐世界的七宝池内、莲花瓣上,化生紫金色身的时候,这故事,所有的故事,才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三) 我惊讶地看着舅妈。我说:“舅妈?您怎么会在宫里?” 舅妈抚摸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她看着我重新变得清澈明晰的眼神,合掌道:“阿弥陀佛!谢天谢地!君夫人你终于认得人了!” 她感慨万千地说:“还是太淑妃英明果决啊,果然,只有他回来,才能救得了你!只有他,能够治好你的心病!” 和舅妈也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你出宫去之后,我听内侍说舅妈已经在宫里有些日子了,于是就马上召见了舅妈。 入夜,宫门下钥了,外臣不能进来。我和舅妈便在宫室内秉烛长谈。 郁闷了这么久之后,我终于可以对一个亲近的人,说说憋在心里的话。 我垂泪哽咽着说:“舅妈,您还没有见过他吧。他变化得那么大,那么惊人,就连我,都几乎认不出他了。” 舅妈安慰说:“每个人都是会改变的。这些日子,你也变得很多啊。舅妈刚来见到你时,也都差一点要不认得你了。” 我说:“舅妈,他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实在是太艰苦了,叫人看了,怎么忍心。”我的声音再次噎住了。 舅妈的眼圈也忍不住红了,随即,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伏身趴在了舅妈的怀里。 舅妈抱住了我,她抚摸着我的头发和肩头。她掉着眼泪说:“琴儿。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会好受些了。” 我说:“可是,舅妈,我哭不出来。他快要死了。我心里好难过。我哭不出来。” (四) 谢双成帮着你穿上柔软的家居服。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宽松华丽的衣服,更加显出你的憔悴与消瘦。 你接过他递过来的参汤喝了。 你说:“他们都来了吗?” 谢双成说:”都来了。在花厅候着,吴大统领先去那边陪着他们了。” 你说:“请他们都入座吧。先穿酒菜,我马上就来。” 谢双成领命去后,你独自在书房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克服着从内向外散发的虚弱无力感,调整呼吸,平息着自己悸动的心跳,平伏了一下汹涌的心潮。 你再度冷静下来,回到了你大将军的身份上。 (五) 岭南王府的花厅。灯火通明,燃烛高照。 你设宴宴请留在运京的文武旧部。 菜过三味,你站了起来向大家祝酒。 徐在田、傅天亮,还有在运京的所有你的旧部文臣武将,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你举起酒杯。 你说:“这一杯,敬各位。感谢这些年,为了战争的结束,为汉王,为汉军,各位在运京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我,代表国家,代表军队,由衷地感谢你们的帮助。没有你们,就没有汉军的今天,也没有新朝的曙光。” 你说:“我,先干为敬。”你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众人也随着祝酒。 你让左右把酒杯再次斟满。你再度端杯。 你说:“第二杯,说告别。人生百年,终归一别。此次回到运京,与各位再次相聚,重新济济一堂,当此时也,多年来与各位的相识相知,同生共死,无数场景,全都历历在目,让人不胜感慨。此生匆匆,能与各位相遇,同心协力,为成就汉王的太平新朝而做了一些事情,是我今生的荣幸。这次离京之后,我恐怕没有机会再次回来,也没有机会再与各位相聚同饮了。就此同饮一杯,以为告别。” 你再次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听了,心下凄然,皆各默默,含泪同饮干杯。 你第三次举起斟满的酒杯。 你说:“第三杯,说拜托。汉王、新朝、君夫人、未来的世子、天下的太平,在此,景龙就全都托付给各位。希望各位在我身后,恒守初衷,效忠汉王、照顾琴儿、拥护世子,君臣同心,上下协力,共建繁荣昌盛的太平新朝,勿令天下纠纷再起,割据再起,勿令战端重开,生灵涂炭。各位若能于此尽心尽力,我,当来在九泉之下,也必深深感激。” 三杯过后,傅天亮代表众人说:“恳请大将军保重身体,从此就留在运京,安心静养。太平曙光初现,新朝气象已成,属下等,深愿能与大将军一起共贺汉王登基,一起迎来新朝元年的第一个春天。属下等,实不忍见,新朝建立,将军别去。” 你说:“新朝开立,汉王登基的那一天,我也会和你们在一起的。汉王踏上金殿王座的最后一级台阶,那就是我。我会一直在那里,保卫汉王,守护太平,与各位,在一起。” 你说:“众位的心意,景龙心领感恩。然则,身为军人,最好的结局,乃是精忠报国,战死在沙场,而不是安心静养,病死床榻。景龙戎马一生,生在战场,自然,也当死得其所。希望各位成全我一个光荣的结局,让我能以战士而生,以战士而死。” 左右最后一次斟满了各人的酒杯。 你高举酒杯,朗声道:“让我们文臣武将,同饮此杯,为汉王,为新朝。汉王万岁!新朝万岁!” 众人皆举杯同声祝愿,声震屋宇:“汉王万岁!新朝万岁!” 第三百八十五章 岭南王府(下) (一) 宴请结束后,你亲自送诸位文臣武将到王府门口。【ㄨ】 傅天亮单独留了下来。 在等候你送客归来的时候,他和吴顺在偏厅单独交谈。 傅天亮表情严肃地说:“顺子,可否帮我一件事情?” 吴顺说:“太客气了,傅兄请讲。” 傅天亮说:“可否帮我去和大将军说说,带我回前线吧。我在运京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看着你们追随大将军出生入死,浴血奋战,心里实在是非常惭愧,也非常不安。在新汉军旧部当中,你我和张保都是最早追随大将军的人,如今到了他最后的关头,我们也当善始善终,护卫他走完最后一程。” 傅天亮说:“张保现在调防南线,贴身拱卫汉王,没有办法分身跟着他,那,就让我和你一起陪着他吧。帮我求求大将军,这次,也带我一起去北线吧。” 吴顺摇头道:“傅兄啊,这话我不能帮你去说。你要明白他的苦心啊。少主人一生光明磊落,心中别无牵挂,唯有君夫人,是他不忍就此相别的,也是他不能放心的。在众将当中,他一直最看重你的稳重可靠,细致周到,一再把君夫人托付给你照顾。” 吴顺说:“如今君夫人深得汉王恩宠,在运京地位稳固,都是因为大将军功勋卓著,满朝文武,无人能及,又因为大将军闪电速度,雷霆手段,无人不忌惮,无人不敬畏。若是将来大将军有个三长两短,不在人世了,天长日久,人心难测,世事多变,君恩无常,君夫人没有了大将军的支持和保护,万一有事,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孤立无援,身陷险境呢。” 吴顺说:“傅兄,大将军实是将最重的责任托付给了你。徐先生虽然机警多谋,毕竟是文弱书生,若有急难凶险,关键时候,需要流血流汗时,不一定派得上用场,还得有个能文能武的人,守护在君夫人身边,为她考虑,给她提点,护卫她周全。傅兄,随少主人慷慨赴死容易,而帮他在我们身后悉心守护君夫人一生,实在是更艰难的任务啊。你要深入体察他的用心,用整个一生,来替他完成这最后的任务,让他就算是身在九泉,也能心安。” 吴顺又说:“汉王如今也在战场,将来还有峒城决战,战场凶险,刀剑无眼,若汉王万一不测,留下一众女眷,孤儿寡母,君夫人的处境也会同样危险。你一定要在运京坚守,随机应变,保卫君夫人和未来的世子。有你在这里守护着,少主人此去北线作战,才能没有后顾之忧,才能够专注地去完成他最后的使命。傅兄,你肩头的重担,重于泰山,你对他的帮助,比我更大、更至关重要啊。” 吴顺说:“傅兄,陪他死,替他生,我们分而任之吧。我会代替你和张保,护卫他到最后一刻、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心跳。无论生死,我都会追随他,不会让他孤单无助。” 傅天亮听了吴顺的这番肺腑之言,便站起来,拱手致礼说:“既然如此,天亮必不负他。天亮会用一生,护卫君夫人,拥立世子,也会一直忠于和护卫君夫人母子,直到最后一刻,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心跳。天亮若在,君夫人和世子,都会平安。我们分而任之!你放心吧,也请大将军放心!” (二) 送客归来之后,你请傅天亮单独到书房喝茶。 你们围着小炭炉相对而坐,铁壶中的水咕噜咕噜地开着。 你提壶给傅天亮的杯中倒水,水一入杯,满室顿时茶香四溢。 你说:“七师兄,好久没有这样对坐相谈过了。” 傅天亮双手奉杯,热泪盈眶道:“统领。” 听到他这样称呼,你略略怔了一下。然后,你笑了笑,说:“很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叫我了。” 傅天亮说:“统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到孙湛明将军的飞虎军营中来挑选我们的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们在清风寨那些艰苦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忘记你第一次闪电一样地把我手中的刀夺走的那个时刻,永远也不会忘记你在军营里对我们说的那些话。” 你给自己也沏上茶水。你说:“是啊,那些日子,真是令人难忘。” 你说:“可惜,所有美好的日子,都会成为过去。转眼之间,我们,就该说永别了。” 傅天亮含泪说:“统领,你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最杰出的军人。你会长久地活在汉军的历史里。” 你说:“这样的赞美,太言过其实了。” 你说:“没有人能永远活着,也没有军队能永远强大,更没有王朝和国家能永远繁荣。太平即将到来,但它还会失去。战争即将终结,但它还会开始。终有一天,人们还是会向彼此举起屠刀。” 傅天亮说:“如果那样,我们一生的奋斗岂不是终究要化为泡影,所有的牺牲和艰难困苦,岂不是到最后,都没有价值和意义?” 你说:“在这个世界上,最难得的事情,就是明知不可为而奋勇为之,明知没有意义和价值,却甘愿为之付出一切,忍受一切。” 你说:“只要人们在渴望,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和平与安定,也值得我们,为此去付出一生的全部。” 你说:“人生短促,人命易逝,我们不把此生,奉献于美好的事情,难道,奉献给无聊或者无益的事情吗?” 你说:“就算在历史的长河湍流当中,太平的岁月,只是昙花一现,那,也值得我们去奋斗,去替人们争取,去助人们实现。” 你说:“一颗火石,存在的意义,就是在人们需要的时候,为人们擦出一点火星,点燃一片光亮。” 你说:“纵然太平将来还会得而复失,战争将来还会死灰复燃,我也,死而无憾。” (三) 清风寨时期,张保和你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张保问:“统领,你和我之前见过的统领都很不相同。你从来不激起我们的暴戾,但却能让士兵们都保持士气。统领,如果你的力量不来源于仇恨,那么,你的力量来自于哪里?” 你回答说:“同情。来自于,于心不忍的同情。” 你的一生,如果要用两个字来概括,这两个字就是:不忍。 因为不忍见天下痛苦,你忍耐了无数的艰难困苦,你自己承担起了生命中的所有痛苦。因为不忍,而堪能忍。 所有能够忍受非常的艰辛痛苦的人,都有一颗不忍的柔软之心。 因为仁,而能勇。 (四) 那天,你对傅天亮最后嘱咐说:“师兄,琴儿,还有她的孩子们,我就托付给你了。请在我死后,继续守护她,守护他们。就像我还活着一样。” 第三百八十六章 太平根基 (一) 我睁开眼睛。看到你坐在床前。你微笑着看着我。 这场景好梦幻啊。它让我感觉已经脱离了尘世,进入了永恒的天堂。 你握住我的手。 你说:“琴儿,你醒了?你看,我说过的,你醒来的时候,还能看到我在这儿。我不会消失。我还在你身边。” 我也握住你的手。你不再叫我君夫人,不再跪拜称臣,你叫我琴儿。这让我仿佛又回到了燕塘关时期。我觉得这一切都好不真实。 你说:“你今天看上去气色好多了。整个人都有光采了。” 我说:“我是不会发光的。只会反射太阳的光。当太阳照耀着的时候,就自然有光采焕发。如果太阳时时照耀着,那光采,就会一直在,不会减损,也不会消亡。” 你说:“可是,太阳总是要下山的。所以,我希望你是一轮明月,即使是在太阳下山以后,也延续它的光,替代它,光照山川。” 你说:“太阳下山之后,人们就看不见它了。但是,对月亮来说,它始终都是可见的,始终都没有从天空消失过。因为月亮知道它从未消失过,因为月亮始终能够见到它,所以,月亮也就始终能发出它的光。” 你说:“用你的心去看,琴儿,不要用你的眼睛。你会看到没有什么消失过,即使是你看不见它了。” 是啊,要用我们的心去看,不要用我们的眼睛。 若我们能用心去观察万物,就会看到没有什么消失了。雨水落到地上不见了,那是因为它渗入当地,变成了溪涧与河流。溪涧干涸不见了,那是因为它变成了水蒸气,散发到空中,凝成了雪白的云朵。云朵消失不见了,那是因为它降落下来,进入了树根,变成了植物的汁液。很多事物都会消失不见,但它们也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面貌再次出现。它们始终都在我们身边。没有任何东西,能从“存在”变成“不存在”。 我说:“若我一直能够看到,一切事物都在如是循环流转,就没有什么,是会消失的。是这样的吧?” 你说:“是的。就像今天。它会过去,无法重来,但它也会变成记忆,始终存储在你的心里。琴儿,有关我的一切,都已经存在于你的心里。你需要我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到记忆里来。我都会在那里等着你。只要你来,你都会见到我。我都会和你,面对所有你需要去面对的。” 你说:“我们不是,必须要有身体,才能在一起。” 我说:“我的身体,就是你的身体。我若还有身体,你也就,还有。” 你说:“琴儿。” 你还要再说什么,我伸出一根手指,放在你的嘴唇上。 我看着你。我说:“不要说话。不要说话。什么都不用说。就这样,看着我,让我看得见你。只要这样,我就能痊愈了。你不用辛苦自己,一直对我说。” 只有在不能相见的时候,我才会有千言万语要在这里说。相见的时候,一字一句,也毋须再说。彼此落入对方的眼眸,就是一切已经实现。 所有的语言,都只有一个功能:连接。 你说:“好。我会看着你痊愈。所有的星星,那些在崔家大宅的屋脊上照耀过我们的星星。它们,全都是我看着你痊愈的眼睛。” (二) 天色越来越暗,你又一次离宫回王府去了。 你说:“宫门快要下匙了。我得走了。” 我站了起来。 我说:“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你说:“会的。” 我说:“这次回来,你会给我多少个明天呢?” 你说:“这取决于你。琴儿。取决于你。如果你希望明天还看到我,我明天就还会来。” 我说:“那你就会一直留在运京,不可能去打完战争了。” 你说:“琴儿,如果你需要,我可以不回去打完战争。” 我说:“可那不是你的心愿。” 你说:“有些心愿,没有可能同时完成。” 我说:“我留你在这里,就是延长了战争。是吗?” 你说:“是的。” 我说:“我这样做,太自私了,是吗?” 你说:“也不是。我在这里,也同样是在结束战争。结束未来君王的母亲,她心里的战争。”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我移开目光,说:“其实,你不必为了我,搁置所有重要的事情,从草原回来。” 你说:“这同样也是重要的事情。作为未来世子的母亲,你心里的平静和坚强,对于国家而言,也同样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你心里的状况,也就是国家的未来。你心里没有和平,国家就没有健康的世子,国家没有健康的世子,太平就没有牢固的根基。” 你说:“我可以让战争停止下来。但是,停止的战争,随时都可能再次发生。要让它不再发生,我需要你的帮助,琴儿,再也没有别人能给我这样有力的帮助了。你要帮我成就太平。” 你说:“琴儿,你要有平静的心,去为汉王奠定长久太平的根基,这根基,就是汉王的子嗣,教育良好、继承了汉王的宽厚和仁慈的子嗣。你是汉军的女儿,是汉军的姊妹,你的子嗣,才能得到汉军天然的拥护。我们不能因为一己之悲,一再地让这根基空悬,或者,毁损掉这个根基。” 你说:“琴儿,我们的婚姻不是为了自己,我们的生育,也同样不能是为了自己。愿以此身奉天下的意思,就是一生中所有重要的事情,都要为了天下的利益而抉择而从事。就像汉王那样。没有自己,或者,能够克服,只为了自己。” 你说:“琴儿,真正的太平,不在我的马蹄下,而在人的心里。在你的心里。“ (三) 我独自坐在变得越来越黑的房间里。 宫人悄悄进来,准备点上灯烛。 我说:“不。不用点灯。我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宫人惊讶地看着我,然后面面相觑,但她们什么也没有说,便遵命悄悄退了下去。 有些人,当他们出现的时候,就能令所有的黑夜,全都明如白昼。“ 第三百八十七章 柔肠百结 (一) 我看着内侍端着水送进来,伺候你服药。 我看着你随身携带的白色粉末。 我说:“这是什么?” 你说:“是西域新属国进贡的药品。” 我说:“是止痛的吗?” 你说:“是的。” 我的心一阵抽搐。我忍住内心的疼痛和涌上来的眼泪。我问:“你每天都在服用吗?” 你说:“是的。” 我说:“如果不用,会怎样?” 你如实说:“如果不用,我不知道能不能进宫来。”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出了眼眶。 我难过地说:“你就是这样从那么远的地方昼夜驰行赶回来的吗?” 我说:“我真的是太罪过了。” 你说:“琴儿,就像你不惜一切,希望我身体的疼痛得到平息一样,我同样也不惜一切,希望能让你心里的疼痛,得到平息。” 我们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如果你在疼痛里,我也不会得到安宁。” (二) 你在昭阳宫和我叙别的时候,汪太淑妃正在上阳宫展读刘申写给她的密信。【ㄨ】 刘申在信上说:“母亲。儿子这次决定不回来了。请代我妥善向琴儿解释吧。大将军来日无多,此来就是永别。请给他们时间,不要打扰他们,让他们兄妹,能够单独在一起。” 汪太淑妃的眼眶里也有了眼泪。 她在心里无声地叹息道:“我可怜的儿子啊,天下这么多女人,为何你就偏偏不能舍下她一人呢?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成全她到这样的地步呢?” 为她自己儿子的命运叹息过之后,她又不由得为我们俩的命运而叹息起来。 多么深情相爱的一对儿,却造化弄人,偏偏只能有这样的结局。 想到我们在昭阳宫里转瞬即逝的生死永诀,善良贤淑的汪太淑妃,也忍不住为我们的命运而掬了一把同情之泪。 (三) 你强忍着头部越来越凶猛的钝痛,在岭南王府书房的灯下,提笔给刘申写奏折。 “汉王,君夫人的情况已经好多了,臣会替汉王守护她,直到她身心康复,能让太淑妃和汉王放心。臣想护送君夫人离宫数日,去宝镜峰的圆觉寺参拜,为国家祈福,为阵亡的汉军将士超度,为汉王求子嗣,让君夫人离开痛失爱子的伤心之地,去外面透透空气,散散心,不知道汉王意下如何?” 看到你的奏折后,刘申提笔回复道:“大将军建议甚合我心。刘申也正有此意,使者会随信宣旨,着琴儿奉诏出宫,前往圆觉寺,代表刘申,代表王室,供奉寺院,为国家祈福。还请大将军辛苦,亲自护卫她去。结束此处的战事之后,我先往北线去,在黄龙要塞等着你。待琴儿的情况稳定之后,我们君臣黄龙一会。” 刘申的使者随信宣诏之后,我也提笔给刘申回信。 “汉王的信,琴儿拜读了。琴儿没有小心照顾好自己,致使汉王子嗣受损,自责甚深,悲不自胜,累太淑妃虑,汉王担心,累大将军抱病千里奔波,万分惭愧。琴儿身心渐渐康复,愿奉旨前往圆觉寺参拜供养,为亡儿追荐,为阵亡汉军将士超度,为国家祈福,为太妃汉王祈求平安,为新朝祈求子嗣绵延繁盛。” (四) 一番书信往来之后,圆觉寺之行就这样确定了下来。 临行之前,你到上阳宫向太淑妃辞行,请太淑妃的懿旨。 汪太淑妃客气地说:“有大将军护卫君夫人前往,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也没有什么要吩咐的。这些年,我们母子第一要感谢的,就是大将军。若没有大将军帮着汉王,我们母子不会有今天。汉王父子的种种理想,想要实现,也没有这样顺利和容易。大将军是我母子的恩人。老身我,要替先王,替汉王,深深地敬谢大将军。” 汪太淑妃歉疚地说:“琴儿嫁到运京来后,一直身体不好,接连生病,如今又不幸小产,总是我这个做婆婆的,没有悉心照顾她周全,老身觉得,真的很对不起她为国捐躯的父亲和忠贞不渝的母亲,也很对不起大将军的托付。这是老身的真心话。” 汪太淑妃对你说:“老身一生只有汉王这个儿子,并没有女儿。大将军放心,我会把琴儿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疼爱顾惜。在这里,老身给大将军一句话:不论将来如何,她都永远是汉王的结发妻子,是这后宫的女主人。我母子决不做凉薄小人,令大将军痛心,令汉军将士寒心。汉王会永远记得有功于社稷的人,永不会辜负他们的牺牲与奉献。” 你看着汪太淑妃。你完全明白,她在表达什么,在承诺什么。 她知道你已经决心为国家而死,你已经决心在新朝建立前死在战场,这是她对你的承诺。若你为国家、为新朝、为刘申而死,刘申将承诺,确保我的王后地位,确保世子成为未来的储君。这是刘申母子对于整个军队的承诺。他们确保未来的储君,是两代汉军创立者的亲近血脉,与汉军血肉一体,荣辱与共。这一点,绝不会因为你的阵亡而改变。 你恭敬行礼,拜谢汪太淑妃一言九鼎的这个承诺。 你说:“臣领会,臣感恩,臣拜谢太淑妃及汉王对汉军的倚重与信任。” (五) 以奏禀参拜圆觉寺之行程安排为由,吴顺到昭阳宫来觐见我。 金风寨一别之后,我终于又能和吴顺在一起谈话了。 我渴望着和他的见面,只有他,能够告诉我很多你不愿意告诉我的事情。 我太渴望知道,彼此分别,不通音讯的这些年,你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了。 “拜见王妃。”吴顺进得门来,纳头便拜。 我急忙亲自下座,令人相扶看座。 我说:“顺子。一家人何用如此客套。你快起来吧。” 我看着吴顺同样黑瘦且沧桑的脸,心里一阵难过。 我问:“你脸上这道深深的这刀痕是什么时候有的?” 吴顺说:“恩图会战时留下的。已经都好了。” 我忍不住眼泪双流。 我声音颤抖地说:“该跪拜的,是我,是我啊!谢谢你,在刀光剑影中,一直护卫他,照料他,陪伴他。是我,应该替父亲,替夫人,深深拜谢你!” 吴顺听了,便也双眼流泪。 他哽咽道:“有些伤痕是能够看得到的,有些,则在心里,没有人能看得见。小姐这些年,也变化很大,久别重逢,让人忍不住心里难过。” 彼此相对难过了一阵子之后,我说:“顺子,和我说说这些年你们的事情吧。我在深宫之中,差不多什么都不知道。关于汉军,关于你们,关于他,我知道得不惟太迟,而且太少了。” 于是,吴顺就开始了他的长篇讲述。今天你们所听到的这个很长的故事当中,很大一部分,就都来自于他那天的长篇叙述。 听完吴顺对你这些年艰苦卓绝战斗生活的讲述,我早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说:“顺子,我的心好痛。快要痛成了粉末。” “小姐”吴顺的眼泪也再次涌上来了。 他说:“我嘴笨,不懂得怎样安慰一个人。” 我说:“这样的心痛,是没有办法安慰的。只能自己,去承受。” 第三百八十八章 离宫出行(上) (一) 圆觉寺之行的前一天,你再次进宫来,将准备好的供养礼单和和祝祷辞等送呈给我审看。你也向我讲述了这些天在运京的军政活动和与新汉军故旧的聚会。 午间,我留你在宫中吃饭。我特地吩咐御膳房照你平素的口味,做了你在家里时比较喜欢的菜肴。御膳房的总管过来听旨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其实你一直都是对饭菜鲜少挑拣的,还真是没有多少明显偏爱的菜肴。我想起之前你曾对我说过,在清川,一切时都是磨炼,一切事都是修行,就算是吃饭,也是训练自己不起爱憎的平等心。 大盘小碟放满了桌子。我们相对而坐。 我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临水,回到了你伤愈之后,我们又一次在饭厅相对而坐的那个时刻。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从那以后,发生了多少的事情啊。那些美好的时光,全都回不去了。 你每样东西都略尝了一箸,又吃了半碗荷叶冬瓜粥,便停箸不吃了。 我看着你,心里非常难过。 我说:“这么清淡的饮食,你也不能吃了吗?你每天都吃得这么少吗?” 你说:“力戒奢华,生活清淡,本来就是圣人所倡导的。如今在运京,太平无事,又不用上疆场驰骋厮杀,少吃一点,没有关系,偶尔晕眩的时候,也不用吐得那么辛苦。” 我听了,便含泪默然无语。 你说:“琴儿,一切都安排好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出宫。” 这个时刻,我盼望了多久啊。自从到达运京,大婚迎入宫中后的那一天起,我每日每夜都在盼望着你的到来。在无数的梦境里,我都渴望着你有朝一日出现在这些高墙之间,渴望着你对我说,你会带我出去,我们会一起离开。 哪怕只是离开几天也好。 (二) 房间里砰地一声,好像是什么翻倒了。 吴顺一骨碌翻身起来。他叫谢双成:”快起来!去点灯!” 你看着吴顺和谢双成进来,你竭尽全力想要从床上支撑起来。你胳膊一软,失去了平衡,一头从床上栽了下来。 “快,给他药!这样疼法他坚持不了。”吴顺把你抱在怀里,大声地叫随侍的大夫。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疼痛终于再次被压下去了。 看着你脸色绀青地躺在床上困难地呼吸,大夫对吴顺说:“最好能够卧床静养,不要出城去山里了。” 吴顺说:“恐怕不行。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是王室的事情,不能随意儿戏。” 大夫叹息说:“那,只好每天中午再加一次药吧,间隔短一点,应该可以镇得住了。” 你苏醒之后,吴顺请示你说:“要不,推迟一两天去宝镜峰吧。等你的情况略好一点。” 你摇头。你说:“不用推迟。推迟的话,琴儿就会知道病情又恶化了。她会难过的。” 你尝试了一下,你还是坐不起来。你再次重重地倒在床上。 吴顺说:“再给他一点药吧,还能再加吗?” 军医迟疑了一下,说:“再加一次,每三个时辰用一次吧。再加更多,会不会安全,我也没有把握了。” (三) 离宫出行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我换上了出行的装束,轻纱遮面,登上了刻着王室徽记的马车。 我听着车轮在青石的甬道上粼粼滚动的声音。 我听到宫廷卫队向你和车驾致敬的声音。 我轻轻地挑开了一角车帘。【ㄨ】 我看到你骑马走在车子的侧前方。我看到月光的长尾,看到你的背影。 马队穿过了一重又一重巨大的宫门。 我看着那些宫殿的屋檐和围墙,慢慢地消失在身后门洞里浅灰色的天空下。 终于驰出宫城了。 终于驰出瓮城了。 终于驰出运京的正北门了。 终于把这座巨大的城池,把这座巨大的监狱,甩在身后了。 这些年来始终扼住我咽喉的那只利爪,顿时松脱下去。冰冷、甘甜而清新的空气涌入了五脏六腑。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颤栗。 在我发现自己哭了以前,我就已经喜极而泣了。 这时,我才知道,在运京的这些日子,自己有多么的压抑,多么的窒息! (四) 我再次拉开了车帘,轻轻敲了一下板壁。 你策马走近我。你说:“君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轻声说:“我要骑马。我要下车和你一起骑马。” 你左右看看。你说:“不行。山路结冰了。你刚小产不久,也不能下来吹风。” 我说:“我不管!让我和你一起骑马。” 你说:“臣的职责是保护君夫人的安全。” 我说:“我想和你一起。想要看着你。不想再有什么隔着。哪怕只是一片木板,一层薄纱。” 你看了看我。你继续骑马。你说:“不行。” 你深知刘申的作风。他本人虽然不在,但这队伍里肯定会有忠于他的眼睛。 我恨恨地看着你。我说:“好狠心。” 你再次看了看我。你对我摇头。 我说:“害怕的话,那你也上车来吧。” 你说:“不行。” 我说:“大将军,你身为臣下,不可以抗旨不遵。或者让我和你一起骑马,或者你上来和我一起乘车。你只有两个选择。” 你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你抿了抿嘴唇。 你说:“臣,谨遵君夫人懿旨。” (五) 你在车厢里坐下。你坐在我的对面。你把车帘拉开了一点。 我说:“外面风大。我很冷。你说过我刚小产不久,不能吹风的。” 你看了看我。你把座位上的手炉递给我。你说:“拿着暖暖手吧。” 我抱过手炉。我说:“我还是冷。” 你把拉开的车帘关上了一点。 我说:“还冷。” 你说:“我不会把它拉上的。” 我咬了咬嘴唇,我一伸手,把车帘全部拉上了。 你动了一下。 我双眼圆睁看着你。 你迟疑了一下。你坐着不动了。 你看着车帘。 我说:“不要躲着我的目光。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 你的目光转了过来,投注在我的脸上。 我们互相看着。 我们出现在对方的眼眸当中。 我们相距很近。 第三百八十九章 离宫出行(下) (一) 车厢随着马车的前行而颠簸着。 我们在封闭的车厢里,彼此相对。 你说:“琴儿。不要。” 我说:“有一天,你带我骑着月光到了燕塘关外的山岗上。当时,你应该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你说:“没有。” 我说:“我知道,过去你没有让它发生的事情,今生都不会再发生了。我知道你今天也不会让它发生。我只想知道,那一天,究竟有没有事情,是你没有做完的。” 你垂下了眼睛。 我看着你。 我说:“那一天,你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全心全意地都在等待着你。从那时起,我就满心盼望地等着。我一直在等着。我等得都已经寸寸成灰了。”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说:“我早知道我永远也等不到它了。我现在只是想知道,那只是我的痴心妄想,还是真的有事情没有发生。” 我说:“我只是想知道,有,还是没有。” 你看着我的泪水。你说:“有。” 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我说:“是什么?” 你说:“我当时,心里很想,吻你的嘴唇,吻你的全身。我想,也许在你出嫁之前,我可以让你的生命中,有那么一天,成为我的女人。”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你。我说:“你为什么放弃了?” 你说:“我怕做了之后,你这一生,就会忘不了我。” 你说:“对不起。琴儿。这个亲吻,是我今生欠你的。来生,我一定会还。” 我说:“那,我就会继续等。” 你说:“我发誓,下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空等一生。” 我摇头。我说:“下一生,你会忘记你刚才所说的。” 你说:“不会。我不会忘。” 我说:“在这样的雪山下。” 你说:“好。” 我说:“在曾经的花海中。” 你说:“好。” 我说:“我们一起骑马去。” 你说:“好。” 我说:“在夕阳的光线里。” 你说:“好。” 我说:“那时,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 你说:“好。” 你的眼睛里有了眼泪的波光。 你转头看着板壁。 我说:“你一定要来。不管我那时会在哪里。” 你说:“我会来。不管你在哪里。” 我说:“即使一方疾病。” 你说:“好。即使一方疾病。” 我说:“即使身份不宜。” 你说:“好。即使身份不宜。” 我说:“你都不会再让我等待。你会做完它。” 你说:“好。我都不会让你再等待。我会做完它。” 我说:“誓不再相负。” 你说:“好。誓不再相负。” 那一天,我们就这样,做了来生的约定。 (二) 我流着眼泪。我伸手解开披肩的带子。我伸手解开高耸的毛领。 你看着我露出的脖颈。你看到你母亲的护身符。你颤抖了一下。 我把那护身符取下来,拿在手里。我看着它。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它的上面。 我流着眼泪说:“自从出嫁那天,你把它戴在我的脖子上,这些年,它就片刻都没有离开过我。它一直都紧贴着我的胸口。我从来都没有取下过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我说:“我把它看得,比生命还要珍贵。” 我看着你。我把它递还给你。我说:“哥哥,这是你母亲的生命,是她的爱。你来到世界上的第一天就戴着它。它护佑你度过了那么多的难关。现在,我把我全部的生命和最深的爱,也加在这里面。你再替我戴着它吧。一直戴着它。永远不要摘下来。” 你看着我。我说:“让它代替我,陪伴你,走完最后一程,到尽头,到永远。” 你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你伸手接过了它。你把它紧紧地握在手里。 你说:“好。粉身碎骨,我都会戴着它,再也不会摘下来。” 你说着,就把它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你把它放在贴着你胸口的地方。你说:“直到最后一次心跳。直到最后一次呼吸。直到最后一个念头。” 我泪流满面,无法言语。 你伸手帮我把脖子上的毛领重新扣上。你帮我重新系上披风的丝带。 你握住我冰凉的双手。你说:“不要这么难过,琴儿。没有那么可怕。也没有那么痛苦。那个最后的时刻,它只是一瞬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就像每天晚上睡着的那一瞬间一样。” 我说:“我多想,多想陪你跨过那鸿沟。我想陪你,直到最后一刻。” 你说:“没有可能的。琴儿。每个人都只能自己跨过那一刻。父母亲如此,我也如此。将来,你也要自己跨过,那个时刻。” 你说:“每个人那时都必须将如海的深情,全部放下,靠自己的坚强和勇气,去走完那最后的路程。” 你说:“琴儿。我们都要有自己的坚强和勇气。” (三) 你对刘申的判断是正确的。 当天的队伍里,的确有着忠于刘申的眼睛。 刘申和你在北线最后会晤后,回到运京。回宫的当天,便有我宫中的内侍前去向刘申密告了当天的情形。 那名内侍说:“汉王,在往返的路上,大将军和君夫人始终乘坐一车。车帘是拉着的。外面的人什么也看不到。后来,他们又一起去了湖边散步,也没有随从跟着。他们沿着湖边的木栈道一直向前走。雾气隔断了随从们的视线。” 刘申听了,便平淡地说:“那么大冷的天,大将军正病着,君夫人小产不满两个月,不拉着车帘,你让他们长时间吹着山里的寒风吗?” 刘申看着那个我宫里的内侍。他说:“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这些?君夫人有亏待过你吗?” 那名内侍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他扑通一声趴伏在地。 他叩头如捣蒜道:“奴才罪该万死!汉王饶命!汉王饶命!” 刘申说:“自己掌嘴100下,然后去总管那里领罚。” 刘申说:“以后你不许再提这件事。若有再说,那就是你今生的最后一次说话。” 那名内侍叩头如捣蒜道:“谢汉王开恩!谢汉王开恩!奴才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那名内侍连滚带爬地离开之后,刘申召内侍总管入内。 刘申把事情告诉了他,然后吩咐总管说:“这个内侍你处置吧,找一个单独干杂活的地方安排他。不能让他再接触任何重要的人和事还有东西,也不用苛待他。我不想再看到他。君夫人要是问起,也不用和她说明内中情由,免得她烦恼,就说是我有事差遣,调走了他。” 刘申说:“以后听到宫中有人擅自妄议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你懂得怎样处理,是吗?” 总管低头道:“奴才明白。汉王放心,从今以后,不会再有宫中的奴才,敢于议论这样的事情。” 刘申说:“如若再有,唯你是问。” 第三百九十章 宝镜湖(上) (一) 车子剧烈地颠簸起来。车轮在碎冻的石子上碾过。 你脸色发白。你闭上了眼睛。你斜靠在车厢板壁上。你伸手抓住了窗下的扶手。 我说:“怎么了?” 你痛得没有声音。 车子又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我被震得肋骨都一阵疼痛。 天旋地转,你没办法再坐稳了。你向侧面滑倒下去,倒在座位上。 “停车!快停下!”我说。 (二) 我用手绢给你擦着脸上滚动的汗珠。 我说:“你不要动。就这样躺着吧。不要把药吐了。” 你找不到我声音的方向。你困难地想要找到我发出声音的方向。 我握住你的手。我说:“我在这儿。” 我握紧你的手。你的手上也全是冷汗。 我说:“你跟着我的声音。我在这儿陪着你。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 (三) 吴顺和谢双成架着你下了马车。 你在疼痛和窒息中寸步难行。你坐倒树下的雪地里。你靠在谢双成身上。 吴顺说:“现在有空气了,这里有很多的空气,你努力呼吸啊,努力地呼吸。” 你在谢双成怀里晕了过去。鲜血从你鼻孔里涌流出來。雪地上很快就一片殷红。 我伸手捂住了心口。 我也觉得快要死了。 (四) 你呼吸着。你看着头上覆满冰雪的松枝。许多雪末随着寒风的吹过从树枝上飞扬起来。你感觉到它们纷纷扬扬地落在你的脸上,眼皮上,额头上。你感觉到一阵冰凉的刺激。 你意识中的浓雾散开了点。你脑子很沉重,累得直想睡过去。 “不!不要睡!”吴顺抓了把雪,他轻轻地拍着你的脸,他说:“醒醒!不要睡过去!”他说:“再坚持一下,药马上就会有效了。” (五) 药物生效了。你的脸色缓和了过来。 “能动吗?”吴顺问。 他说:“我们扶你再上车去躺会儿吧,外面太冷了。” 你点头。 (六) 你抓着扶手坐了起来。你疲倦地伸手按着太阳穴。你摇动着头。 我说:“怎么,还是痛吗?” 你说:“不。” 你说:“不痛了。” 一昼夜之间,这是你第六次用镇痛药了。现在,它发作起来是这么山呼海啸般的凶悍,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就算是这样强效的镇痛药,一次也只能管用2个时辰了。 (七) “车子怎么了?不能走了吗?”你问。 我说:“刚才那下很厉害的颠簸时,车辕颠得错开了。现在需要抬起车来,到底下去修一下,并不要很长时间。” 我说:“你能下车了吗?” 你说:“能。现在真的不痛了。” (八) 我们站在雪地里。我看着雪地上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你看着我。你心里想,应该让我的注意力离开这片鲜红色。 于是,你问左右:“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的吗?” 左右回答道:“回大将军的话,树林的那边,有一个很美的高山湖,叫宝镜湖。穿过树林就可以看到湖水了。吐蕃人传说,真心相爱的人一起去湖边,可以在湖水里看到他们的未来。” 你看着我。你说:“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我说:“好。” (九) 我们站在雾气弥漫的木栈道上。道路旁是湛蓝的湖水,远处是云雾中的雪山。四周是冰雪覆盖的森林。四野无声,一片宁静。 你说:“好熟悉的景色。看上去好像清川。” 我心里一阵绞动。 我们沿着栈道慢慢地向前走。我看着你有点一瘸一拐地慢慢地走。 你这样每走一步,我的心就碎裂一次,而我的心碎裂的时候,平整如镜的湖面上,就会出现一道微小的波纹,小小的涟漪就此荡漾开去。 我们走到湖边。我们并肩站在湖边,站在木栈道的尽头,低头看着脚下这片天蓝色的湖水。 我们一起看着那包容天地、映照古今的清澈见底的湖水。 我们看到自己的倒影双双出现在水中的古树参天和天空云朵之间。 我看了看你。我们互相看了看。这时,那倒影开始发生变化了。 先是你的倒影发生了变化。它慢慢地变成了一具倒在河流中央大石上的骷髅,河水翻腾中黑色的泡沫,所有的骨架都散开脱落了,节节横陈,头部在大石的中央,空空的眼窝正面对着上面的天空。看着这诡异的景象,我的心都要不能跳动了。 然后,我的倒影也发生了变化,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再以后,也变成了一具双手合在胸前,平静如睡眠地躺着的骷髅。 那个传说!它是真的!你会死在一条河里。而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好多好多年要活着。 我们静默无声地看着湖水里的两具骷髅。我们知道,那是真的。因为,站在岸上的,其实,也就是这两具骷髅。它们此刻就在。它们此刻就是。它们此刻就存在于我们的衣服里,存在于我们的血肉下。我们就是它们。 这传说,其实什么也没有说,它只是,让我们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水中的这具骷髅,也会仍旧爱着那一具骷髅吗? 当那个藏在我们身体里的真相,露出真容的时候,我们还会爱对方吗? (十) 我说:“所有到这湖边来过的人,看到的,最后,都是这个景象吧。” 所有海枯石烂的爱情,所有忠贞不渝的爱情,所有情深似海的爱情,所有千古难遇的相知和默契,所有的恩爱和甜蜜,所有这些,世间无数男女心驰梦绕,孜孜以求的东西,它们都只有一个共同的结局。从来都没有过别的结局。 不管古往今来多少的诗句、多少的故事、多少的篇章书写过多少华丽的过程,令人唏嘘的,令人倾慕的,令人悲悲喜喜的过程,它们,都不过是虚妄的自欺,它们在真实的层面,都会归于,这个湖水中的结局。 这就是那天,我们一起在湖水中看到的东西。 这个,根本不需要算命,就能知道的结局。但是,我们根本不愿意去,多想这个结局。真实的东西,往往是我们不愿意去多想的。我们的痛苦就来源于常常要逃避真实。 因此,也可以说,我们的痛苦,归根到底,都是属于咎由自取。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宝镜湖(中) (一) 那天,我们沿着宝镜湖岸边雾气弥漫的木栈道并肩漫步。 我们一起回顾了许多的往事。 你说:“其实,大哥挥拳打我的那一次,我心里就怀疑自己得了很严重的病。但是我不愿意多想。父亲给了我一个在兵营训练太艰苦太疲劳的解释,我就接受了它。” “我确认自己有不治的重疾,是在师父救醒我之后。但那时我也还没有完全死心。即使是回到清川养病期间,我也并没有完全死心。” “我想,既然之前的十几年都能控制好没有发病,说不定,以后,没有了那些艰苦的训练带来的疲劳之后,还能控制好,再坚持十几年不发病。在燕塘关伤愈后,初次骑马时摔下来,与马太医谈话之后,我开始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我真的没有机会娶你,让你做母亲,陪你白头到老了。” 你说:“在刚从清川回到家里的时候,我非常确信,自己有让你一生平安幸福的能力。非常确信,自己比夏文侯的儿子更有能力,给你平安幸福的一生。我非常确信自己不会变心,非常确信自己能够保护你,非常确信我们在一起会很幸福。” “可是,一个又一个的意外,一次又一次的受伤和越来越强烈的疼痛,动摇了我的这个信心。我发现,保护一个人,给一个人幸福的一生,都同样是那么困难的。我已经很小心了,但是,只要我一转身,就会有意外伤害到你,它一次又一次地差点吞噬掉你。” 你说:“在我们和顺子飞马逃出庄镇的那个雨夜里,我肩头和肋下都中了带倒钩的狼牙箭,我看着箭雨在我们四周密集地飞着,我想为你挡住它们,可是我连胳膊也抬不起来,后来,连身体也没有办法坐直。我全身一点力气都没有,就连呼吸也让人精疲力尽,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亡密集地围绕着你。我只能在心里祈祷,它们不要碰到你。” “后来,顺子在哨站给我做了一个手术。我看着他切开我。看着皮肤被切开之后,里面的血管、筋脉、粘液、肌肉、骨骼被暴露出來,我看着组成自己身体的这些东西,它们没有一样是坚固的。只有一寸锋利的金属,就可以让这个脆弱的组合,无法再运作起来。只要一寸金属,就可以摧毁它。” “在手术的疼痛当中,我开始认识到,就凭这样的身体组合,这种危若累卵,随时可能被刺穿折断的组合,是不足以成为你终身的依靠的。它是靠不住的。” “认识到自己其实靠不住,是很痛苦的。但它是真的。我从一次次受伤,一次次痛倒的折磨当中,认识到,它无可辩驳地,是真的。” 你停下脚步,你面向我,你的双手扳着我的肩膀。 你说:“琴儿,有血肉的,有呼吸的,会死亡的,都不能成为你的终身依靠。如果你心里希望依靠着这样的东西,来实现一生的幸福。那这个希望,就会处在随时破灭的恐惧和危险当中。” 你说:“琴儿。我不是你的依靠。汉王也不是。就连你自己的身体,也同样不是。如果你把一生对于幸福的期盼,寄托在依靠别人或者自己的血肉之躯的想法上,一次次失望,最后的绝望,都是必然会跟着发生的。” 你说:“杀人越多,自己也越靠近死亡,我就越看得清楚:这个脆弱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可以作为幸福的依靠。权力、臣民、能力、子女、门第、友谊,所有的东西都像是这漫天的冰雪,看上去气势浩大,但只要春天一来,很快就消融于无形。” 我说:“如果所有的一切都不可靠,那么,幸福也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吗?” 你说:“只是人们以为的那种幸福,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说:“人们的不幸福,原来都是因为期待了错误的、不可能的事情?” 你说:“是这样的。” (二) 我说:“如果彼此相爱、白头偕老,这是一个错误的期待,你为什么要忍耐着病痛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呢?” 你说:“因为我想回来,让你的悲伤平息,让你恢复平静,然后,就可以告诉你,我所看到的东西。然后,你在平静的时候,就可以自己,也亲眼看到同样的东西。” 你说:“琴儿,我回来也无法满足你的期待,因为短暂的几天满足之后,我们还是会分离。即使没有战争,即使没有疾病,即使没有盟约和汉王,我们最终也会分离。这一天的痛彻心扉,或者会晚些天到来,但早晚都总会到来。从我们彼此相爱的那一天开始,这一痛,就已经在所难免。” 你说:“期望甜蜜延续,恐惧痛苦分离,这就是错误的期待。我回来无法满足你的这个期待,我回来只能告诉你,它是一个错误的期待。你要停止这样去期待。” 你说:“琴儿,此痛不可避免,分离也无从逃避。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都承担起来。知道它们是必然会发生的,从容泰然地,把它们勇敢地承担起来。不要被它们击垮,不要被它们所淹没,不要被它们窒息。” “琴儿,受伤也好,疾病也好,死亡也好,都只能伤及我们的身体。而我们的心态,它没有身体,它是不可能被伤及的。它可以一直安好。” (三) 先皇一直以为,那天我们在宝镜湖边散步时谈的是爱情,以为我们在倾诉分别多年的相思和牵挂,倾诉内心的炽热和激情。但是,我们那天却并没有谈很多爱情。我们当天所谈的,大部分是有关生死,有关悲欢离合的道理。 你千里迢迢奔波回来,就是想在永别之前,和我,好好地探讨一下有关生离死别的人生道理。 到了今天这样的年龄,我深觉欣慰,那一天我们谈的是道理,而不仅仅是爱情。 只有能引领对方看到道理的爱情,才是好的爱情。余者,都是无意义的痴缠而已。 第三百九十二章 宝镜湖(下) (一) 那天,你在湖边对我说:“琴儿,受伤也好,疾病也好,死亡也好,都只能伤及我们的身体。【ㄨ】而我们的心态,它没有身体,它是不可能被伤及的。它可以一直安好。” 我说:“哥哥,道理上,我都能明白你所说的。可是,我没有力量做到安稳如山,泰然相迎。” 你说:“我也一样,并不总是拥有那样的力量。但只要我们不断地控制自己,不断地把自己从错误的期待、错误的想法上拉回来,面对真实,总有一天,我们的力量会充盈。就像新汉军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所向无敌,要经过反复的、艰苦的训练。” 我说:“那么,忍耐,就是训练?” 你说:“是的。忍耐心碎,忍耐悲恸,忍耐内心的绞拧,忍耐的身体的崩溃,这都是训练。” 你说:“琴儿,看着我。当你看着我被疼痛击倒的时候,心里不要想着,他要死了,他在受苦。心里要想着:我是父亲的女儿,我是他爱的女人。我有坚强的内心,和顽强的精神,我不是那么容易被粉碎被摧毁的人。我会配得上父亲和他的一生。” 你说:“前一种想法会让你越来越没有力气,你也就越来越没有办法帮到我。而后一种想法,却能让痛苦越来越没有逼迫你的力量,你也就能以你的安定和你的坚强,帮到我。选择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不要让痛苦,牵制了你。” 你说:“我还会在你身边待若干天。我不知道随后的几天里,还会不会发作这样的疼痛。在承受疼痛的时候,也许我外表上看会很虚弱很痛苦,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在我的心里,即使在最痛的时候,在痛如五马分尸的时候,也依旧有着这样一片宁静无波的蓝色的湖。它依然是静谧的,安定的,明亮的,清澈的。” 你说:“如果你再看到我这样痛苦,你要记得,我那时并不在那种痛苦里,我其实是在那痛苦之下的宁静的湖边,我在那湖水的旁边,等着你,来和我相会。你要看到痛苦之下的那个我。我在等着你,来到那湖边,和我相会。就像此刻。” 你说:““琴儿,来那痛苦下面的湖边,让我牵到你的手。你会来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我说:“我会。我会来。我看到了那种力量,也看到了那条道路。我一定会来的。” (二) 那天,在木栈道的最后一段上,你对我说:“琴儿。这一生,以这血肉之躯,我无法陪你走更远了。此刻就是最远的地方。但是,前面并不是一团漆黑,而是另有佳境。你能够一个人走更远的。上天让我离开你,或许就是让你走更远。” 你说:“虽然我看不到你的未来了,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到达的。我会在那条路的终点等着你。也许,那是一个新的起点。” 你深情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琴儿,你有力量让自己离开不幸。这力量在你自己那里,并不在我这里。你要在自己的内心,去发现它,去找到它,去使用到它。” 你说:“记住我的话,亲爱的琴儿。当你能够带给别的生命幸福时,你也就自然而然地从不幸中离开了。当你能给予别人勇气时,你也就同时离开恐惧了。” 这就是那天你在湖边的栈道上对我说的。就是你在镇痛药的极限用药量支撑下,千里迢迢地奔波回来,对我说的。 (三) 就像所有的道路都有尽头。故事里亦复如是。 不知不觉中,木栈道就走到了尽头。 我们面对着广阔的湖面。 在湖光山色之中,在天地之间,我们是那么的渺小。我们的痛苦和欢乐,也都渺如尘烟。 寒冷像冻结了的雾气一样悬浮在水面上。空气里都带着甘甜的冰霜。 我忍不住在披肩下打了一个寒战。 你转头看着我。你说:“冷吗?” 你伸出胳膊,那只曾经是世界上最强壮的胳膊,搂住了我的腰肢,把我紧紧地拉向你的怀抱。 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伫立在湖光山色之间。宁静而完美。圆满而对称。 那是稍纵即逝,永不再来的一刻。所谓千金一刻,说的就是这样美满幸福的时光。这种时光,就象是酣纯的蜜糖,只要一滴就能改变整个湖泊味道的本质。 令人陶醉的幸福感就像刚掘出的泉水一样从我内心里汩汩溢出,它不断地高涨,高涨,高涨,淹没了我一生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并且继续高涨、高涨、高涨,直至穿过深邃的时空,滋润着此时此刻对你们讲述往事的我,滋润着所有的叙述和表达,滋润着此后生生世世的爱与感恩。 那就是最后的美好时光。 (四) “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他的美荣,都像草上的花。草必枯干,花必凋谢。”【圣经彼得前书】 “惟有道是永存的。所传给你们的福音就是这道。”【圣经彼得前书】 (五) 我说:“这湖真美啊。就像是天地之间的一滴眼泪。” 你说:“把我葬在这里吧。就在我此刻站立的地方。我喜欢这儿。” 我说:“好。我会照你的意思做。我会替你办到。” (六) 后来,你死后,我还和刘申一起去过宝镜湖畔。我们是去祭扫你的。 那时已经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一个春天了。湖边的寒气还是一样的浓重,但春光已经从无名的小花中顽强地绽放了出來。 面对着你无字的墓碑,无法评说的一生,风流云散了的一生,我站在那里,看着光线在参天大树的顶端流动变幻,听着溪涧流动的声音,还有林间小鸟的鸣唱。 一切都还是同样美好。只是这世上不再有你了。 我们还会遇到吗?还会记得吗?还会认得吗?还是,全部都湮灭了? (七) “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是藏在地球表面上的一颗眼泪。那么说,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田的一面湖水。” (八) 跳到故事的外面来吧,现在我是这本书的作者,我不再是琴儿,我现在是唯心。 有一天,我外出旅行,在飞机上随手翻一本杂志,看到一张风景照片。 那是一个高山间的湖泊,湛蓝的湖水倒映着秋天的山色。 看到它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翻动。就像一只昆虫被蛛网粘住。 我久久地看着这照片。忽然,我看到了一点什么。一块无字的石碑,伫立在风景的尽头。 就在那时,我开始泪流满面,并且无法停止。 尖锐的悲恸刺上来。 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后来,这图片就一直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它牵引着我。就像磁铁被南北极吸引住。 我终于忍不住旅行去了那儿。我走进了照片的画面里。我找到了那块石碑。我在它面前站着。我的手接触到石头的凉意。 就是那一刻,所有的事情喷发出来。我颤栗着被它们淹没。 那天,我跪在这块石碑前,痛哭到完全发不出声音,视网膜都快要从眼睛里剥落。 那是永生难忘的一个时刻。 当你知道自己是谁,你也就无法再继续过去的生活。没有可能,再那样去生活。 (九) “我不害怕今生即将结束。我害怕它从来不曾开始。” (十) 有关这面湖水的篇章,是我最早写完的篇章之一。我早在2006年6月就写了它。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呢,住在一栋湖边的房子里。在那儿,有个精心布置的、专心写东西的安静角落。书桌前的窗户,正面对着屋后的花园。阳光灿烂。 我在一张描画着小鸟的古董小书桌上,放了一台电脑。 穿越屋后的花园,就是波光盈盈的湖泊,和变幻无穷的阳光与流云。我就是在那里,膝盖上盖着毛毯,肩膀上裹着披肩,身后是壁炉里的火光,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写下了它。 它终于从我心里的世界里,流淌到了这个世界上。 现在,这篇章最早的文档,还存在那房间的那台电脑里。它已经很古老了。世界的日新月异早就把它和它承载的古老的悲伤,远远地抛在了角落。 而我,大概也没有机会再回到那张有着美丽手绘画的书桌前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第三百九十三章 圆觉寺(1) (一) 圆觉寺的大雄宝殿上。【ㄨ】我们一前一后地跪拜在佛前。 我仰望着那尊巨大的佛像。那是用整根原木雕刻而成的。那棵树,至少有80米高,有超过2000年的树龄了。 我仰望着佛陀满月一样的面容,感受到内心无限的安静。 这安静不是指没有声音,而是内心深度的安祥平静,仿佛静静的大山,静到极致,却自有一种通天彻地的声音,有着难以表述的震慑力。 图布丹大喇嘛,面容慈祥,身形微胖,走起来,步履坚定,虎虎生风。在我们到达之前,他就已经知道我们将会前来。关文良已经到这里给我们打了前站。他在等着我们。 当他深邃而温和目光落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他对我千生万世的轮转命运已经一目了然了。 礼拜供养之后,我在大喇嘛的引领下,在你的陪同下,逐一亲手点亮王室供养佛前的长明灯。 每点燃一排灯,殿上的磬声就清脆地响一下。我的心里也就随之震动一下。 所有的灯光彼此交相辉映,互相含摄,把我们无数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在地面上,就好像我们每个人都有无穷无尽的无数化身一样。 点亮了最后一盏灯后,我站在那里,看着成排成行的灯铺满大殿的两侧,心里觉得温暖而安定。 有种特别亲切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好像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时刻。 我回味着那种熟悉感。我很确定它不止一次地发生过,但是,我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我在那种模模糊糊的记忆当中沉沉浮浮。 就在这种模糊的恍惚当中,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百千万劫供养,千辛万苦到此,历劫生死情根,何不当下顿断?” 我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找不到那个说话的人。 你看着我。你问:“怎么了?” 我看着你,看着大喇嘛胸前硕大的念珠。 我说:“没什么。可能是路上乏了。觉得有点心神恍惚。” 大喇嘛听了,便邀请我们到客堂去休息奉茶。 (二) 在客堂参拜了大喇嘛,彼此落座奉茶之后,大喇嘛亲切地看着我们。 他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君夫人和大将军想来已经不记得老僧了,可老僧却还记得你们小的时候啊。” 我和你对视了一眼。你说:“大法师在我们儿时见过我们吗?” 大喇嘛点头。他说:“老僧曾先后参加过君夫人和大将军母亲的超度。” 他说:“那时候,老僧还在汉地行脚求学佛法,停留在崔家集一带的汉地寺院中挂单。老僧两次受定国公所请,随落单寺院僧众一起,到过你们崔家。那时候,君夫人还是婴儿,尚在襁褓当中,固对老僧渺无印象,大将军也尚是稚童,对老僧也当记忆朦胧。不过,你们的舅舅丁友仁,应当能够记得老僧。” 大喇嘛说:“当时,你们的舅舅曾经问过我两件事情,一是有相士曾说,君夫人天生凤目,命主大贵,不知是否可信;二是大将军自幼羸弱,不知道能否顺利长大成人。” 我们再次对视了一眼,能知道这两件事情,想来他说的,果然实有其事。 他笑道:“时间过得可是真快。如今,你们舅舅当年心里的疑问都已经有了答案,不需要再来问老僧了。” 你再次起来,对大喇嘛一礼:“原来大喇嘛在我们幼时就曾超度过我们的母亲。君夫人与我,理当为母亲再谢大喇嘛慈悲。” 于是,我也跟着起来,对大喇嘛再礼再谢。 (三) 你说:“久闻圆觉寺大喇嘛曾与老汉王笃交深厚,老汉王时来请教国事,今日有缘相见,又是先父故人,不知可否请益二三事,愿大喇嘛慈悲指点。” 大喇嘛说:“大将军请讲,老僧但知,必定知无不言。” 你说:“未知战事结束之后,天下的太平,能够持续多久?” 大喇嘛看了看你,说:“当有二百余年。其间虽有零星战事,但无战乱之虞。” 他说:“此数亦非定数。人心太平,世间的太平自然绵长持久,人心纷乱,自然天下纷乱也就随着而来。但看人心。” 你说:“在下一生戎马征战,杀人无算,似在下这样的人,未知有没有资格亲近佛门,供养三宝?像在下这样满身血债的人,站在寺庙里,不会玷污佛门清净吗?” 大喇嘛说:”佛门讲究普度众生,纵然对佛门没有亲近之心的众生,也要慈悲救度,怎么会拒绝任何有心求法的人呢。” 大喇嘛说:“佛门供养,其义宏大,并非只有供养寺院财货一途。大将军能以早日终战,开启太平为平生之志,虽有夷族灭国之力,却并不穷兵黩武,新开战端,这都已经是饶益众生的慈悲之举。饶益众生是一切诸佛的根本大愿,大将军此心,早已与诸佛之心彼此相应,虽无供养之名,却已有供养之实。” 大喇嘛说:“只是,以杀止战,虽然一时快捷,但却播下大量仇恨的种子,这些种子,当来机缘凑合,还会演变为新的厮杀征战,并不是根本之策。就等于只是割去了地面上的草,却留下了地下的草根,来年春风一起,依旧丛生满园。大将军想来于此,早已深有体会。” 你说:“确如大喇嘛所示。只是,不知根除战乱,长久太平的根本之策,却是什么?” 大喇嘛说:“世间的战乱,起源于人心的纷乱。若要根除战乱,还需要从人心上着手。诚如大将军已然领悟到的,人心不安,国土难安。” 他说:“人心好争,世间就难免你争我夺,人心无争,世间才能无祸无殃。” 你说:“大喇嘛开示,一语中的,在下深有所会。只可惜,此生醒悟已晚,蹉跎岁月,满身罪恶,心愿难成。深愿来生,有机会远离杀戮,奉献于教化人心之使命。” 大喇嘛念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说:“善哉善哉。大将军有此领悟,有此悲愿,实在是天下苍生之福。” 第三百九十四章 圆觉寺(2) (一) 那天,我们在圆觉寺请教图布丹大喇嘛的时候,你又问:“最后一事,未知汉王与君夫人,将来子嗣如何?” 大喇嘛一笑,说:“此事,大将军问老僧,不如问君夫人。【ㄨ】汉王与君夫人青春正盛,琴瑟和谐,将来何愁子嗣不盛呢。此事不问可知。大将军尽管放心。” 你看着我。我的脸绯红了。 大喇嘛说:“大将军问太平,问佛法,问国本,就没有要为自己问的问题吗?大将军不想知道,自己后来会怎样吗?” 大喇嘛看着你。 你说:“后来怎样,在下心里知道。在下会自己处理好。” 大喇嘛慈祥地看着你。他说:“大将军这样透彻果决,老僧很是敬佩。” (二) 大喇嘛转向我,他说:“方才,大将军问了许多问题,君夫人也有问题想要询问的吗?” 我站了起来,恭敬一拜道:“信女确实有问题要请教。不过,只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大法师。” 大喇嘛说:“君夫人请讲。” 我说:“请问大法师,如何战胜死亡?” 大喇嘛看着我。 我说:“信女唯有这一个问题,想到知道答案:如何破除生死之困,免受死亡碾压。舍此一问,别无他问。舍此答案,别无所求。” 大喇嘛由衷赞叹道:“君夫人这个问题,真是好问题啊。” 他说:“佛经三藏十二部,浩浩汤汤,所回答的,全部都是君夫人刚才的一问。佛法便是破生死之法,舍此一法,也是别无他法。” 大喇嘛说:“君夫人既然有此痛切之问,当来可深入经藏,精勤求学,一念至诚,自然会感到明师指点,得其门而入,终至释然无惑。路漫漫其修远兮,愿君夫人此去,始终记得此问初衷,不离不弃如此弘愿,一路坚持不懈,无有倦怠疲厌。” 我再拜道:“深谢大法师指引。信女此愿坚固,纵历生死沉浮,永无动摇,必当累世精勤,求得释然无惑。” (三) 大喇嘛再次看看你,说:“君夫人与大将军一路车马劳顿,礼拜参问,想来早已身劳神乏,如今天色已晚,夜间道路冰冻,下山危险,不如就在寺中休息吧,明天老僧还可以引领两位贵客去参观一下寺院的其他地方。” 我看着你。 你说:“也好。明日还有抄经斋僧等事,君夫人亦奉旨要一一完成。就烦劳寺众了。” 大喇嘛说:“先王当年常来寺中造访老僧,因难耐山中苦寒,先王曾在后院起造两间暖室,引热泉穿地绕室,即使是在隆冬季节,室中也温暖如春,正适合君夫人与大将军小住。关统领来此相告时,老僧已经让人都收拾好了。君夫人和大将军一路劳乏,便可先去休息,待斋饭弄好,老僧再来请君夫人和大将军用餐。” 是夜。我们就宿在寺中。 那是我第一次在寺院里面过夜。 老汉王建造的暖室,果然温暖如春,床榻虽然是席地铺就的,但却没有一点湿气,绵绵不绝的暖意,从脊背下升起来,脏腑之间的寒气,一时俱散,非常舒服。 我当夜睡得非常沉,一夜无梦,就连外面半夜北风呼号,再降漫天大雪,也浑然不知。 这是道济来访之后,我第一次睡了一个好觉。 (四) 那天,我们去休息之后,大喇嘛和他的随侍弟子,还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侍者说:“师父。” 大喇嘛说:“嗯。有什么话想说?” 侍者说:“请教师父,以两位施主的问话来看,谁的境界比较高呢?” 大喇嘛说:“依你看呢?” 侍者说:“弟子认为,大将军所问,都是世俗之事,而君夫人所问,乃是出世间之事,自然是君夫人更加与佛有缘。” 大喇嘛说:“凡事不能仅从表面现象来判定。” 侍者疑惑道:“师父,此话何解?” 大喇嘛说:“对有些人来说,出生入死已经不成其为问题,所以自然不需要问;对有些人来说,生生死死,依然是大问题,所以,自然第一关心,急切要问。” 他说:“来问世俗之事的,未必就是没有出离世间的人;而来问出世之事的人,也未必就是超凡脱俗的人。” (五) 又是一个新的早晨。昨日之种种,已永远消逝在身后。 关文良守候在你所住的暖室外的走廊上。他远远地看到大喇嘛带着侍者和一个小沙弥朝着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关文良上前见礼道:“大法师这么早。” 大喇嘛说:“关统领也很早啊。大将军还没有起身吧。” 关文良说:“大将军身体不好,昨日一天劳乏,让他多睡一会儿再用斋饭吧。” 大喇嘛说:“大将军夜来睡得不好吧。” 关文良恭敬道:“大法师是真人,小的不敢欺瞒,的确睡得不安稳。” 大喇嘛说:“老僧此番特地过来,乃是有一物相赠,能助大将军一臂之力的。” 关文良眼睛一亮,道:“是什么?” 大喇嘛说:“是药。” (六) 大喇嘛问:“大将军是否正在服用西域产的菲斯散?” 关文良惊讶道:“大法师怎么知道?” 大喇嘛不答此问,接着问关文良:“平时服用时是否用清水兑开粉末?” 关文良回答:“正是。” 大喇嘛摇头,说:“此种服用方法,原自西域传入,适应于西域人种的体质,于汉人体质,并不是十分相合,导致药物功效不能完全发挥,镇痛效果不能达到预期。” 关文良,忙问:“请教法师,应该如何服用才是呢?” 大喇嘛令小沙弥奉上一个酒葫芦,说:“关统领,这是本寺窖藏多年自酿的药酒。以龙筋藤等多种药物泡制而成。之前原为寺众跌打损伤镇痛而治,因为效果好,传播于山民中,多有疾病痛苦难当者,亦来相求。所以,后来又改了多次配方,针对各种不治之症的剧烈疼痛,颇有缓解疗效。” 大喇嘛说:“关统领下次给大将军服药时,用此酒兑20倍温水后再加入平常服用的菲斯散,趁温热时服下,便可将两下的药力融合,令药力发散加快,镇痛效果更明显,更持久,若是痛极无法忍受,可直接将此酒取一盖之量,与菲斯散混合服下,每半时辰一次,连续三次,必可见效。” 关文良感激不尽地双手接过酒葫芦。他问:“大法师如何知道大将军的情况?” 图布丹大喇嘛回答说:“每个人的身体情况,都写在脸上。日间但看大将军气色,老僧便知,他已到山穷水尽的阶段。他心中所想之事,若要实施,恐怕在极痛发作频繁之下,难以遂愿。老僧愿助他一臂之力,令他心想事成,此生无憾。” 大喇嘛说:“老僧知道大将军现时正疼痛极甚,药石无效,无法起身,关统领如果信得及老僧,请即刻一试,必可药到痛止。服药痛止之后,务令大将军卧床一日休息充分,不可再有任何劳乏,并按现有的服药频次,兑酒后连续服用三五日,之后,自会见到良好效果。” 关文良心下大喜,感恩涕零,连连称是。 第三百九十五章 圆觉寺(3) (一) 清晨起身,梳洗装扮完毕后,我便到你的住处前来看你。 关文良在廊前跪迎我的到来。 我问关文良:“大将军他还在睡着吗?” 关文良回答说:“是的。” 我心里一阵难过。我说:“昨夜又不好吗?” 关文良回答:“入睡时还好,半夜后不太好。大法师凌晨时亲自送了药酒过来,服用之后,才安稳睡了。” 我说:“让他睡吧。他太辛苦了。” 关文良说:“君夫人要进去看看吗?” 我说:“不进去了。他好不容易才睡着的,恐怕进去惊扰到他。我今天在偏殿抄经,他若醒了,伺候他吃点东西,来知会我,我再来看他。” 关文良说:“遵懿旨。” (二) 我带着侍女们,一路朝偏殿而来。 寺院中负责管理抄经的侍者问:“君夫人发愿抄写何种经卷呢?” 我说:“大法师昨日教示,万事源于心。信女故而发愿,代天下苍生抄写心经200遍,供养诸佛。” 在檀香的氤氲中,我提笔一字一句地抄写着玄奘法师翻译的《心经》。 虽然不明白其中意思,但却觉得非常亲切,字字句句深入血肉,铭刻在心底。 不知不觉,已经日上三竿。外面也雪住天晴了。 侍女们过来献茶,并劝说道:“君夫人抄累了吧。且喝点茶,出去走走,歇歇手眼,回来再抄吧。” (三) 我抱着手炉站在雪地里,凭台远眺雪中的山景。 寒风吹动着额前的头发。 我深深地呼吸着山林间的空气。呼吸,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啊,每天重复那么多次,我们甚至都感觉不到。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觉得,能够顺畅地呼吸是一种深深的幸福,从来都没有为此感恩过,喜悦过,满足过。 可是,对深陷极痛折磨当中的你来说,能够顺畅地、平稳地呼吸,就可算是非常珍贵的享受了吧。 “君夫人在眺望山景吗?” 我回过身来,见图布丹大喇嘛和侍从弟子正立在身后不远处。 我行礼道:“是的。眼睛花了,出来望远,调节一下。” 我说:“谢大法师凌晨亲送药酒,纾解大将军病苦。” 大喇嘛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助人拔除诸苦,是本分事。” (四) 图布丹大喇嘛引领着我参观寺院的各处院落。 寺院中的腊梅迎霜傲雪,开放正盛,淡香飘溢,沁人心脾。 我们于花间一边走着,一边说话。 大喇嘛给我介绍寺院的缘起、发展和种种掌故传说。 大喇嘛说:“君夫人昨日还有一问,没有说出来吧。” 我说:“大法师洞察入微,信女确实还有一问。但是,不知道所问是否如法,思之再三,不敢开口。” 大喇嘛说:“君夫人是想要知道,大将军此番离开之后,今生还有没有缘分再次相见吧。” 我吃惊道:“是的。大法师如何知道信女心中所想?” 大喇嘛微微一笑,说:“君夫人与大将军此番别后还有一面之缘。不过,时间久远,非短时可期。” 我说:“信女还能见到他吗?” 大喇嘛肯定地点头,说:“还能的。” 大喇嘛说:“若大将军胸前的护身符始终不离身,将来,你们就还能再彼此相见一面。”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大喇嘛竟然连我们在车上交换护身符的事情也洞然知晓,喜的是,不管怎样,将来我们还有相会之期。 我说:“多谢法师。” 大喇嘛看着我的欣喜,说:“君夫人,世间的事,得失难料,悲喜不定,见到未必是欢乐,不见也未必是损失。希望君夫人通达此中道理,欢喜时能保持清醒,悲恸时能豁达自解。” 那时候,我不知道,图布丹大喇嘛所说的一面之缘,并不是在那一生完成的,而是未来世的溪源峡谷之会。 因为我始终心怀强烈的愿望,想要在你临终的时刻陪伴到你,所以,我最终,还是在你临终的时刻,出现在了你身边,送了你最后一程。虽然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意想不到的时间。 (五) 与大法师交谈过后,我再度回到偏殿,焚香洗手,用金笔工整地抄经。 抄完心经最后一遍的最后一个字,我放下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想刚刚全神贯注抄经时,心里充满了正在书写的每一个字,一切烦恼杂念,悲喜忧怖,俱各不起,澄澈清明,而又一尘不染,那种境界,让我想到当年你教我打坐时,闭上眼睛,随息数息时所感受到的。 我坐在那里,尚在回味方才的心境时,侍女来报,说你醒来了,在吃东西。 我便起身去看你。 (六) 在走廊上,我看到谢双成从暖室内出來。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见到我来了,他迟疑了一下,然后想要躲闪过去。 我的目光追着他。 他只好低头跪在走廊边,却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身后。 我走过去。我说:“拿出来。是什么?” 他再次踌躇了一下,慢慢地把那东西拿到前面来:一只被鲜血浸透了的枕头。 我闭上了眼睛,捂住了胸口。 谢双成叩头低声道:“君夫人保重。” 我睁开眼睛。我说:“他现在如何了?” 谢双成说:“出血刚刚止住了。” (七) 我在你的床前坐了下来。 看到你的脸色,便知你昨夜情形如何。 你靠在枕头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连抬头的力气也没有。 我轻声问:“昨夜疼得很厉害吗?” 你说:“不。” 我难过道:“我,我昨夜睡得太沉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不差人来告诉我?”你 你说:“你需要睡个好觉。” 我垂泪凝噎。 “有个,新消息。”你微弱地说。 你看着吴顺。他把我进来时正在读给你听的文书呈给我。 我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 我看到了刘申的字迹。他在南线打赢了。他们攻克了那座城。现在,他们的战线最前沿,距离峒城只有不到300里了。刘申的剑,已经指向了他亲弟弟的胸口。 这算是好消息吗?不算吗? 第三百九十六章 生死疲劳 (一) 面对刘申的捷报,我不知道应该是悲还是喜。我看着你。 看着你的虚弱,吴顺替你说:“后面还有。” 于是,我又再看下去。 刘申说,他过三五日就动身往黄龙要塞去,他拟在那里召开一次全国军事会议,布置南北两线最后阶段的作战。等你到达,会议就召开。刘申询问你何时能够从运京动身。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看着你的虚弱无力,你的苍白没有血色,心里又是一阵粉身碎骨的疼痛。 前线需要你。国家需要你。可是,你病得这么痛苦,现在疼痛早已不是数月一发作,也不是一月数次发作,甚至都不是数日一发作,而是严重到一日数次发作,你怎么还能再回到战事当中去呢?你怎么经得起再一次的长途跋涉呢? 我流泪说:“我来给汉王写信吧。汉王没有见到你的情况。你一定要留在运京静养。你不能再回去参加战事了。” “琴儿,死在后方,是军人的耻辱。”你看着我。 你说:“我要去,帮汉王,最后一把。” 我摇头。我流泪说:“不。不。我不能让你这样走。父母亲在天上也不忍让我这样送你走。路上如果出事怎么办?该怎么办?” 你说:”死于君国之事,原是人臣本分。” 你看着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掉落。 你说:“我不会在路上出事,我会,会活着,见到,汉王。” 你躺在那里,困难地喘着气,你喘得难以再说话,你的整个肺部都在因为呼吸困难而着火燃烧。 (二) 吴顺扭过头来。他看着我。他恳求地看着我。 我不能再反对你了。于是,我把刘申的信还给了吴顺。 我说:“好吧。你再好好休息一夜,明天。如果你好一点了,我们就回运京,向太淑妃辞行后,你们就去见汉王吧。” 我不能再留你了。必须要和你分开了。若我再留着你。你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去中止战争了。刘申在南线攻克坚城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如果失去你,战争速度会迅速放慢的。如果战局打成这样时,你突然在后方去世,刘申便会如在疆场生死关头。顿失一臂,后面的变数,谁能预料? 正如汉王不是属于我的一样,你也同样不是属于我的。 我必须把你最后的时间,留给刘申,留给军事,留给国家。 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无论我多想留在你的身旁,我都必须让开了。 我不仅没有可能和你共度今生,没有可能和你破镜重圆。没有可能和你白头到老,我就连陪你走最后一段路,看着你的最后一次呼吸,握住你的手,送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机会,都不可能有。 我必须松开你的手,看着你的背影,走向最后的战争。 就在我说”好吧“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亲。当年,我父亲匆匆回来向她告别。说马上就要率兵出城,去消灭战争时,我母亲的心情,就和我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的吧。 那种看着深爱的亲人。就此从世界上消失的心情,那种必须放手的心情,是一模一样的。 所有在战争中的母亲,所有的妻子,所有的女儿,所有的孩子。那种心情,就都是这样的吧,那种疼痛,就都是这种程度的吧。而你此去,就正是要去平息这样的痛苦,让它不用再一代又一代人地绵延下去了。如大喇嘛所预言的,让它至少能暂时平息200余年吧。 的确,用杀戮是不能中止杀戮的。但是,要中止痛苦,却往往是必须用痛苦,去换取的。 是的。这一生当中,我是经过考虑后,自愿嫁给刘申的。虽然决定之前没有人征得过我的同意,但是最后我还是自愿的。我也是经过考虑之后,自愿和你永别的,虽然我心里一万个不舍,亿万个不舍,浩瀚如星空一般地不忍,但是,我最后还是自愿的,自愿的,把最后的相守,供养了天下苍生。【ㄨ】 明白应该怎样去做,是容易的。但是,真的去践行其事,却常常是很艰难的。 (三) 在寺院的第二个晚上。 你因为摆脱了疼痛且疲倦已极而沉沉地睡着,而我,因为迫在眉睫的永别,而彻夜都醒着。 外面的雪地把夜晚的天空映得比平时都亮。 我听着寺院里的僧人们很早就起来了,他们在大殿里做着早课。 我听着他们的唱诵和鼓声,深觉生死疲劳,尘世无有一物,不是痛苦。 (四) 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就起来了。 我对着镜子梳妆打扮。我用脂粉点掉大大的黑眼圈。我想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展露出最美的容貌。 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在你面前精心修饰容颜,这是我第一次为你这样做。 我想让你看到那一生最美丽的我,美丽到,配得上你的如海深情。 我对着妆盒上的镜子插好头上的花簪。我看到你出现在镜子里。我停了下来,看着镜子里的你。 一天一夜的休息之后,你看上去好了一些,嘴唇有了点血色。但是你的眼窝仍旧是深陷下去的,就连两颊也都陷落下去了。 我看着你。心里痛得就像是踩在无数刀尖上一样。 你在镜子里对我说:“琴儿。” 你说:“这簪子,很衬你,很漂亮。” 在一生当中,你只有数次说过我很漂亮:我初入军营之前试穿骑马装的时候,我们在花海当中并肩飞驰的时候,我出嫁回门,你看到我头发上簪着的小花朵的时候,还有,就是此刻。 但是,你见过我无数不堪的时刻,你是在我那许许多多的狼狈不堪的时刻里爱上我的。 你看着我因为心痛而不能动弹。你看着那花簪在我耳边轻轻地摇晃着。 你在我身后说:“见过真正的我吗?琴儿。” 你和我一起看着镜子里的影像。 你说:“镜子里面那个疲惫的我,让你很伤心,是吗?但是,你在那里面,是看不到真正的我的。” 你说:“真正的我,并不在那个疲惫的我里面。” 你说:“若要见到真正的我,你必须知道,那镜子里的影像,它其实不是真的。你必须能够知道,它其实并不是我。” 你说:“当你肯离开那镜子里的影像,肯回过头,你就会看到真正的我。” 你说:“这只是一面小的镜子。而窗外那一个世界,它才是一面大的镜子。真实,并不在镜子里,但也,就在镜子里。你不要太注意那镜子,而深陷其中,无法回头。不然,就会错失,真实,就悄悄地站在你的身后。” 我回过头。我看着你。我说:“那么,现在,我面对着的这个疲惫的你,是真的吗?” 我说:“我现在,是面对着镜子呢?还是背对着镜子呢?” 你疲倦地笑了一下。你伸手把妆盒盖上了。 你说:“你知道眼前的,只是镜子而已,就是背对着它了,就是回过头了。” 我站了起来。我面对着你。 我们相对而立,互相看着对方。我的嘴唇开始颤抖。 我颤抖着说:“再抱一次我吧。” 你看着我的颤抖,你说:“好。” 于是,我扑进了你的怀里。你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们紧紧地拥抱着。 我说:“我爱你。” 你说:“好好活着。” 我们紧紧地拥抱着,就这样,把彼此融入了对方的生命。(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八章 割舍恩爱 (一) 我说:“你走前还会进宫来见我吗?” 你说:“我明天出发前,还会再来向你辞行。” 我说:“好。我在暖阁等你吧。” 你说:“我走之后,你要给汉王写信,说我们去为国家和子嗣供养祈福过了。” 我说:“好。我明白。我会向汉王复旨,把一路上的过程都如实告诉他。” 你赞许点头说:“在宫里这些年,你长大了。” 我说:“岂止长大了。我觉得现在自己很老很老了,连路都快要走不动了。” 你说:“琴儿。” (二) 我说:“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想要说的。” 我说:“我其实,只是想说,我现在很害怕。我很恐惧。我很恐惧看着你回到北边去。很恐惧看着你的背影在我面前消失。” 我说:“我只是想说,我从来都没有这样害怕过。” 我说:“就算是在那些最不堪的时刻,我也没有这样恐惧过。在那些时刻,虽然世界面貌狰狞,四肢上都压着恶意和暴戾,但是,我心里还有希望。这希望就是你还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不能接近你,但是你还是存在于同一片天地间。想着这世界上还有温暖和亲切的东西,心里虽然害怕,也不会漆黑一片,彻底绝望。” 我说:“可是,现在。我觉得世界的支柱,快要没有了。那是一种天塌地陷的绝望。我心里非常害怕。” 我说:“我知道不应该说这些话。我知道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我知道无论怎样你都不可能留下来。你一定会在我眼前消失。你一定会让我看着你的背影从此消失,永不出现。我一定会重复我母亲的命运。看着所爱的男人就此转身离去,永不再见。” 我说:“我知道我们没有时间了。我知道所有的这些都会发生。它会从我的心上碾过,就像我是地上的一片落叶一样。” 我说:“每个人早晚都会被生活这样碾压。到头来,没有人能够侥幸逃脱的。” 我说:“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要把你留下来。只是因为,今天说过之后,这一生,直到鸡皮鹤发,老态龙钟。就再也没有机会说这样的话了。” 我说:“从此之后,这一生里,我还会说很多的话。我会说天气,会说季节。会说礼仪,会说风景。我会说不计其数的话。但是,那里面,就再也没有我心里真正想要说的话。我今生真正想要说的话,今天。都对你说完了。此后的所有的话,都是言不由衷的话。” 你说:“我知道。” 你说:“琴儿,我知道你心里害怕。非常害怕。害怕那种深不见底的孤单,和无边无际的岁月,里面所有的日子,都并不是自己想要过的。” 你说:“如果你觉得很害怕,很难坚持,就到记忆里来找我吧。我永远都会在那里。你推开门,我就会在。” (三) 我流泪道:“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想说的,就只有这一句话。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我失声痛哭了起来。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 你说:“你是那么勇敢的。琴儿。在军营。新汉军的所有士兵们都曾经看到过,你是那么勇敢的。你不要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你不要被心里的恐惧打败。” 我说:“我不是勇敢的。我只是女人。我只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女人。” 你说:“你不是的。你对大喇嘛说,你想要战胜死亡。你连死亡都有勇气去挑战,你有那样的力量。你有力量。” 我说:“谁能告诉我,我们为什么要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你说:“为了让我们了解,我们能够承担起将会发生的,所有的一切。” 你说:“我们就是为此出生到这世界上来。” 你说:“琴儿,不要想着从此都见不到我了。那不是正确的角度。你要想着,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从此,无数的女人就不用再这样心如刀绞地和她们的男人分离了。他们就不必被活生生地分开了。无数的男人也就不必再变成草原上和城墙下的尸骨。而这都是因为你的忍耐与放手才会发生的。” 你说:“是你的眼泪和心痛换来了他们的笑容。是你。把他们的痛苦都一肩挑起来了。” 你说:“有时候,站在一个角度,我们无法做到的事情,换一个角度来想。我们就会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我们也会有力量来做正确的事情。” 你说:“站在正确的角度思考,就是我们能够承担起一切的力量源泉。” 你说:“琴儿,战胜你内心的恐惧、孤单和悲伤,在这里好好生活下去,给汉王生一些优秀的儿子。若是汉王没有优秀的儿子们。天下的太平会很脆弱,它会转瞬就失去。而我,还有新汉军的无数弟兄们,就会白白地死在沙场上了。” 你的话源源不断地注入我的心里。 我听着你所说的每一句话。 你那一生里,差不多从来没有说过,弱者的语言。 和你的英勇无畏相比,我感到惭愧。 我的眼泪停止了。 我低头。我说:“我明白了。我错了。” (四) 我抬头看着你。 我说:“刚刚那些,都说错了。让我重新说吧。” 我说:“你千辛万苦地这样专程回来,如果是为了安慰我,开解我,给我力量的话,那么,现在,你都做到了。” 我说:“你都做到了。” 我说:“我会勇敢地活着,给汉王生很多优秀的儿子,教养他们长大,守护天下的太平,促成天下的繁荣。” 我说:“我会配得上父亲,配得上你。” 你看着我。你笑了一笑。你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很好。” 你说:“很好。我知道,你会这样说,也会这样做。” 你说着,眼里也有了一些泪水。 你说:“那么,现在,我可以回去,完成我的使命了吗?”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把堵塞在咽喉里的那点辛酸咽了下去。 我说:“可以了。” 你说:“那,明天在暖阁等着我吧。” 我说:“好。我等着你。” 你说:“我回去了。还有事情要在出发前处理好,徐先生和傅兄还在宫外等着我。” 我说:“好。你回去吧。不要太劳累,路上还会很辛苦的。” 你说:“知道。” 你后退了一步。你说:“那,我们,明天见。” 我说:“明天见。” 你再次笑了一下。你再后退了一步。你转过身,你走了。 (五) 我看着你离开我。 我靠在美人靠的栏杆上。 我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里所有的食物就都撒在了水面上。 我看着小池。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看不见花瓣。看不见鱼群。也看不见你。世界瞬间就黑暗了。 我就这样,呆呆地,在那里坐了整个白天。 我没有力气站起来。没有力气说话。没有力气做任何举动,就像是整个生命完全被抽空了一样。 那是一种赤地千里的干涸。 道理上知道,和行为上做到,其间是有很大的距离的。并不是我们知道正确的事情,我们就都有力量去做到。有很多时候,我们会无力去做正确的事情。我们会被痛苦压倒,没有办法站起来,去承担起应该做的事情。 也就是在那没有力量站起来的一天,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由衷的愿望。希望终有一天,能有力量从一切痛苦当中站立起来,能有力量像你一样,回到自己的责任里去,去完成应该完成的事情。 我由衷地希望,能够有这样的一天。(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七章 返回运京 (一) 辞别图布丹大喇嘛后,汉军的马队护送着我们的车驾离开了圆觉寺。 这一次,你不能再骑马了,你也不能再坐在我的对面。你只能半躺在车里。为了避免颠簸,在你头部的四周垫满了柔软的毯子和松软的枕头。 但即使如此,自从车轮开始滚动之后,你就没有说过话,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你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我一路上也没有再说过话。 我坐在你对面,默默无语地看着你,爱莫能助地看着你,看着你陷落在难以忍耐的晕眩中。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相对着,穿过了冰天雪地的国土,回到了运京,进入了雄伟的城门。在我们头上,是铅灰色的、浓云密布的天空。 (二) 我们在王城的正南门分手。 你府邸里的管家已经带着暖轿车在宫门口等着你。 我看着你被小心地扶上了暖轿车。那车载着你慢慢地离开了宫门。我的车驾停在那里。我目送着你府邸里的车渐渐地走远了。我隔着车帘,看着你越走越远,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的心,也跟着你,走得很远很远。 “君夫人。”内侍小心地提醒了我一声。 我把目光从远处收了回来。我看了看巨大的宫门上那无数包铜的门钉。我忽然觉得这个住了几年的地方如此荒凉而陌生,就仿佛是一个从未有人涉足的陌生星球一样。 我把挑起一角的车帘放了下来。我靠在椅背上。 车子粼粼地启动了。 我听着车轮碾过青石甬道的声音。 车驾再次驶入了这座庞大的城中之城。 在阵阵寒风当中,在遍地残雪当中,在天昏地暗的光线当中,长长的车驾进入了这座空旷的城。 巨大的宫门在身后再次慢慢地关闭了。 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我的陵墓当中,回到了我的牢狱当中,回到了没有你的死水一般的生活当中。 (三) 我再次独自坐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 我看着窗外的雪。 我觉得自己变得像千万年的干尸那样干枯,那样古老,那样僵硬。那样没有生气。无以数计的绝望,从心里的深井里面爬了上来。整个院子里都被目光阴险的秃鹫覆盖满了。 我感到发自内部的寒冷。寒冷渗透到了我的每一根骨头的每一个缝隙当中。 我长时间地待在父母们的牌位前。 我长时间地跪坐在那里。 我感到刻骨的孤单。 我长时间地看着你父亲的牌位,想起他临终时对我说的那些话。 你这一生,多么不幸啊。和母亲没有过临终的告别。和父亲没有过临终的告别,和所爱的女人,也不能,有临终时的告别。 我想着你的孤单,不知不觉地泪下千行。 (四) 随后的两天里。你没有进宫来。 内侍去打探之后,回报说你身体不适,不能起床。 不知道那两天,你是怎样度过的。 我吩咐内侍把宫里上好的燕窝送到了你府上,希望他们能炖一点燕窝粥,让你多少能吃一点补养虚弱的东西。我不知道你多少吃了一点没有。 (五) 第三天。你进宫来了。你是来觐见太淑妃,向她复命和辞行的。 照理说,我现在已经神智恢复正常了,应该也陪同在侧的。可是,我真的不敢去参加。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刘申的母亲面前失去控制。我已经被悲伤压得奄奄一息。实在没有力气去维持这些必须要维持的东西了。 于是我在宫内的小花园里等着你觐见出来。我吩咐内侍总管等你从上阳宫出来后,就引领你到此处来说话。 我坐在许多的腊梅花下。我坐在花园的美人靠上,喂着小池中的鱼儿。许多的花瓣随着北风落在水面上。它们也飘落在我的裙子和头发上。 我把手中的面食碎末一点点地撒在池中,许多的鱼儿不远千里地赶过来,加入了奋勇争食的混乱当中。 我带着某种怜悯的悲哀,看到它们高举着张开的嘴,全神贯注地争夺着,尾巴发出啪啪的击水声响。 在任何世界,都有因为争夺而发生的残酷战争。不止是我们生而为人的这个世界。 活着,就要这样你争我夺吗?就必须这样你死我活吗? 如果就是这样。那我宁可永远都不要出生。 可是,怎样才能永远都不出生呢?那是我们自己能够控制到的吗? (六) 我觉得身后有声响。 我回过头。你已经走到了离我很近的地方。 我看着你。你好像已经恢复了很多。你现在,除了更加消瘦了一些,看上去和疾驰回宫去见太淑妃的时候。差不多了。看来图布丹大喇嘛送给你的药酒,果然有效。 我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 你走近我。你伸手把一片落在我发髻上的花瓣轻轻拿开了。 我说:“坐吧。” 我们一起坐在美人靠上。我递给了你一点鱼食。你把它们撒在水面上。我们一起看着鱼儿们层层叠叠地聚集起来。 我说:“不知在它们眼里,我们是什么样的存在?” 你说:“一定不是我们所感觉到的存在。” 我说:“它们也会有忧愁吗?也能理解什么是离别的心碎,什么是徒劳的眼泪,什么是长久的思念,什么是内心的孤单吗。” 你说:“也许。它们也懂。只是,就像它们不能理解我们一样,我们也不能理解它们。” (七) 我说:“和太妃辞行过了?” 你说:“是的。”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 你说:“明天。” 我说:“你好点了吗?” 你说:“好多了。这两天都没有再痛过了。晚上睡得也好。” 我说:“真的?” 你说:“真的。你看,我都能自己进宫,也能骑马了。” 你说:“琴儿,谢谢你送来的燕窝。炖的粥很清润,我每天早晚都吃了。” 我含泪说:“那就好。那就好。” 你说:“我走之后,那座岭南王府的府邸又空了。反正也是长期没有人住,不如你和汉王说说,把它派了别的用场吧。” 我摇头说:“汉王不会同意另作他用的,他一定会始终为你留着。” 你说:“大好的房舍,可惜了。天下那么多需要遮风避雨的人。”(未完待续。) 第三百九十九章 暖阁 (一) 这个漫长的故事写了几个月,差不多有一百万字之后,我又再一次回到了那间暖阁里。 在能够这样平静如常地讲述出这个故事之前,我已粉身碎骨了很多次,很多次了。 一个人没有办法写出他真正深感悲痛的事情。因为当悲痛汹涌而来的时候,他是什么都不能写的。他只能像海啸中的堤坝那样摇摇欲倒,岌岌可危,他会失去写作所需要的从容。 所以,书写,也是战胜痛苦的一种主要武器。它能够把控制住我们的生命的痛苦,变成我们所能控制和驾驭的。 人类曾经有过的全部书写,都是战胜痛苦的奋勇努力,或者奋力挣扎。我一直都是这么看的。 所有的书写,都是死亡之海里,又一艘正在沉没的船只的倾覆中的风帆。 是的,现在我不是故事里的陈琴儿,我是写故事的唯心。这是我的心声。 下面,让我们再回到故事里吧。 (二) 暖阁。 天色越来越阴暗。房间里很安静。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听到纱帘飘动的声音,案几上的纸张在轻微地掀动。然后,它穿透了全身骨头的缝隙。这让我感到一阵异常难耐的、发自内部的、消融一切的空虚。 你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我看着你每一个细微的动作。 房间里很安静,我们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你把杯子放回到几案上。你看着我。你说:“琴儿。我要走了。我们就此,告别吧。” 我站了起来。 你看着我。 我朝旁边移动了一小步,离开了座位。我低头向你深深地跪拜下去。 你在座位上动了一下,你站了起来。你站在那里,没有阻止我。 我拜伏在暖阁光洁柔软的地板上。 我说:“此时此刻,哥哥,我最想对你说的话就是:谢谢。” 我说:“看到路边盛开的小花,就会觉得真美啊,这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你的样子,不论是听到秋虫的鸣叫,还是看到一轮弯月挂在天上,都会想和你分享。就连平时不喜欢的喧闹。想起你会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向我走来,也会忍不住浅浅地微笑。” 我说:“每天早上醒来,看到身边的一切,就会忍不住想起你。风大的时候,想着你在北边会不会感冒。雨大的时候,想着它们是否此刻正浇淋在你的身上,睡觉的时候,还在祈祷,希望你一切平安,并且能出现在今夜的梦里。” 我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在说些什么了。总之,我想说的是,谢谢你。是你,让我此生拥有了这样柔软而温暖的心情。所以,告别的时候。想要对你说,感谢你,深深地感谢你,让我的人生,曾经这样的美好。” 我说:“感谢你,引领我,到达这里。” 我说着,将双手举过头顶,交叠在一起,然后。用大婚时拜见夫婿、拜见君王的正式礼仪,隆重地,再次对你深深地伏拜下去,以额触地。静默不起。 (三) 你伸出手。 你说:“起来吧。琴儿。” 你拉住我的手。 我感觉到你手臂的力量。我顺着这股力量,默默地站了起来。 你笑了一下。 你说:“你上一次这样隆重地跪拜我的时候,我以为今生都不会有下一次了。我以为从此都不会再见到你。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眼前了。” 过了一会儿,你又说:“我记得你那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你抬头看着我的那种眼神,此刻依然历历在目。就像刚刚才发生的一样。” 我的视线立时模糊起来,眼泪随即像大江溃决一般地倾泻而出。 你说:“不要哭。琴儿。”你说:“不要哭。”你说:“我跑了几千里路回来,就是想跟你说,不要哭。” 我哽咽着说:“一会儿,你走出这个门,我死前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你摇头。你说:“不会。不会的。我会一直在这儿。在这房间。在这座位上。” 你说:“无论何时,当你想要相见,我都会在这儿。就像现在这样,看着你的每一个动作,听到你说的每一句话。” 你说:“所以,不要害怕。任何时间,都不要害怕。” 你说:“我相信你有力量看着我从这门里走出去。” 我努力抑制着从头到脚的颤抖。我点头。 你说:“那么,我走了。” 我想说好,但是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四) 就在我将要瘫软下去的那一瞬间,你突然猛地拉了我一把。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在你的怀抱里了。 你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用力地拥抱着我,我感到被你的胳膊箍得紧紧的,无法呼吸。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我感觉到你的体温,你手臂的力量。你的呼吸降落在我脖颈侧面的皮肤上。 我听到你的声音在耳边说:“琴儿,我是如此喜欢你,如此不舍离开你。好好活着吧,替我们守护太平。你一定能做到的。” 在我身体和灵魂做出反应之前,你就松开了我,转身离开了房间。 当我辨识出你的语意时,你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就是我,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你。 那一年,我还没有满22岁。 (五) 感谢你的师父道济。这个告别,是因为他,才会有的。 你离开之后,我的一生,就只剩下了两个选择:就此瘫软在地,或者,自己努力地站着。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不能让你的希望落空。不能让你最后的拥抱,落了空。所以,必须站着。 (六) 我清醒过来。我风一样地冲出了暖阁。 我带着梦游一般的神情,问身边的侍从:“宫中可以远眺的,最高的地方,是在哪里?” 内侍回答说:“回君夫人的话,最高处是在文渊阁的顶楼。” (七) 我站在文渊阁的顶楼上,远远地眺望着下面的那座巨大的、繁华的城。 我看到你的马队,穿过运京宽阔笔直的街道和棋盘格一样的住宅区、街市,从正北的城门里疾驰出去,奔向城外的茫茫雪原。 我看到吴顺骑着马,在队伍的前列领队前行,月光鬃毛飞扬地跟随在他的身边。 你在队伍中间的马车里。 我只看到马车的车厢和它扬起的尘烟。我没有看到你。 我隔着那座巨大的城,目送着你们远去,直到你们变成黑色的细线,直到你们变成黑色的小点,直到你们消失在天地交际的那个边缘,消失在历史里,消失在我的世界。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八) 我回过身来,看到刘申的母亲汪太淑妃站在文渊阁顶层的门口。 她看到我回过身,她向我走来。她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她向我张开了臂膀。 她说:“琴儿。我的女儿。” 她说:“母亲了解。母亲也曾有过这样的年纪。母亲,也曾深刻地爱过。母亲,同样也是女人。” 我的眼泪顿时就流了下来。我哽咽着说:“母亲。” 于是,我就被刘申的母亲拥进了怀里。 我就泪流满面地被她,慈爱地拥在了怀里。(未完待续。) 第四百章 小魏河军马场 (一) 吴顺在马车里打开地图。 你裹着皮裘的大氅,盖着毛毯,躺靠在车上,一边看地图,一边对吴顺口述着你对刘申在南线攻克最后的几十座关隘的战术建议。 吴顺在地图上贴上各种记号和标注。关文良在一旁记录着。 你拿过吴顺手中的细长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一道弧线,这弧线穿越了敌军一字长蛇的关隘防线,绕行到峒城后面的产粮区,你在著名的大粮仓顺义仓上画了一个圆圈,你准备建议刘申不要一座一座城池地硬拼死战,要集中全部兵力,瞬间强行突破防线的一点,然后快速纵横到敌后,打掉峒城的主要军民粮食存储仓库。 你换过一种颜色的笔,在地图上画了很多的s线圈形成的迷宫。你准备建议陈守业和张保的部队用这样复杂的高速迂回,弄得敌军眼花缭乱,不能猜测北汉军的攻击意图,事实上,他们的部队没有什么攻击意图,只是要把敌人弄得心慌眼花,真正的攻击在吴仁明部,他们趁敌军注意被吸引的时候,直取洪州府。 你把南线最后的战争线路图和每一仗的打法,适合调用的军队和将领,都逐一地让他们记录下来。 按照你的方案,夏季结束的时候,南线的部队一定能从四面突破,瓦解南汉军队的顽强防线,包围峒城,发起对峒城的决战。 你对吴顺口授着长长的名单。那是战后全国军事区划调整和各军事区划节度使及驻军将领的拟任名单及继任名单。 在你们向北线进发的途中,你一直在思考着最后的战事和战事结束后的善后、新朝建立后的驻军布防和边疆守戍,你把所有的这些想法都争分夺秒地记录下来,以防自己突然不测。 你让所有的这些事情占据了自己全部的大脑和时间,这样,就没有时间去感觉到生离死别的撕裂之痛。 你们的马队在巨大的北汉疆土地图上不断地向北移动。你们一路上穿过了结冰的河流、穿过了白雪皑皑的田野、穿过了大大小小的村落和城池、穿过了千家万户安定的生活,穿过了许多人的生命历程,你们奔向命运的归宿。 (二) 刘申不断地接到沿线州府的报告,说你的马队刚刚经过。他在地图上标注着你们的线路。他看着那条线路正在笔直地向他奔来。你们走得不算快。刘申判断你的情况不太好。他决定根据你们行进的线路,出要塞去迎接你们。 刘申的马队向南行进了340多里路。在小魏河北岸的光州府郊外终于迎到了你的马队。 你没有料到刘申会迎你这么远。你服用了大量的镇痛剂,因而陷入了沉沉熟睡中。吴顺的呼唤没有办法让你清醒过来。你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但意识仍然在睡梦中,对外面的事情没有反应。 吴顺不忍再叫你。他带队迎接刘申。 刘申下了马。他快步向你的马队走来。 他只看到吴顺。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 他问吴顺你在哪里,吴顺如实回答说你服用了太多镇痛剂,现在睡得很深,无法唤醒,必须要等药物的安眠作用减弱后。才能清醒。 刘申走到你的车前,拉开车帘,他看到你。 他的心瞬间就抽痛起来。他嘴唇抖动了一下。 他把车帘重新放好。 他说:“不要惊动他。让他安稳地睡吧。我们慢慢往黄龙走吧。” 于是,两下的马队合在一起,护卫着你们君臣,向黄龙要塞走。 一路上,刘申向吴顺询问你在运京的情况。吴顺向他详细禀报了你的身体情况、你在运京的军政安排、我们的圆觉寺之行。 刘申默默地听着,未有置评。 (三) 是夜,你们君臣在黄龙要塞的前一站小魏河军马场休息。 这里是汉军重要的军马基地,它是根据你的建议。由刘申下旨建立的。孙浩成的一支部下负责这里的戍守和马政。 你被安顿在军营的大帐内继续休息时,刘申带着吴顺出去巡视了基地的战马选种、培育和训练情况。 刘申挑选了一些优秀的战马,开列清单,分赐给汉军中因为军功新近提拔起来的军官们。 刘申和吴顺从马场回来的时候,关文良在营门口迎接他们。 关文良说你似乎药劲快要过了,应该很快会醒来。 于是刘申便再次过来看你。 在你床榻旁边,刘申看到你的手指在轻微地动着。 关文良想要再次尝试叫醒你。 刘申制止他。 刘申说:“不要突然叫醒他,大夫说他心脉很弱,让他自己慢慢醒来比较好。” 于是,刘申就守在你的床榻前。耐心地等着你自己彻底清醒过来。 刘申对你的恭敬态度,让汉军将士都深觉感动。 (四) 你终于睁开了眼睛。你看到一片云雾在眼前浮动。那片云雾渐渐地稀薄了。你看到一个人的脸。你努力聚焦视线。你看到了比较清晰的五官。 你辨识出那是刘申。 刘申的脸上露出很复杂的表情:震惊、心痛、感动、同情、忧虑、难过。 看你睁开眼睛,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你听到他心里一块巨石怦然落地的声音。 你说:“汉王。” 你努力了一下,想要坐起来。 刘申伸手按住了你。他说:“不要起来。就好好躺着吧。我们之间不需要拘礼。” 他歉疚地说:“不知道你的情况已经这么。这次不应该让你再次长途跋涉到北边来的。” 你说:“反正臣要回草原去的,也要经过黄龙,不敢劳乏汉王往来奔波。” 刘申说:“不。你不能去草原了。黄龙会议之后,你必须停止一切军务政事,好好休息。” 刘申说:“总会有办法的。我会在全国再找好的医生。” 你说:“谢汉王关怀。有些事情,纵然是一国之君。也没有办法改变。” 刘申听了,低头不语。 你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五) 你说:“这不是黄龙要塞。” 刘申说:“是的。我们现在是在小魏河的军马场。” 你吃惊道:“汉王迎了臣这么远!” 刘申说:“应该的。应该的。这些年。你为了国家而奔波的路,又何止千里万里。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还在为国事奔忙着。” 刘申问你:“怎么样?你回运京之后,琴儿还好吗?” 你说:“她的身体慢慢康复了,心情也平静了。她都好。有太淑妃和舅妈在运京照顾她,汉王不要担心。” 刘申说:“唉。我离开运京的时候,明明她和孩子情况都很好的,怎么我一离开就婚后这么多年才有了身孕,而且又是男胎,难怪她会伤心。” 你劝慰刘申道:“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你说:“汉王。她身上流着的,是她父亲的血,她天生就有男儿的英雄气质在。不管在生命中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她都能承担起来的。我相信她。也请汉王相信她。” 刘申说:“女人的世界远比男人的小,又重感情。失去重要的亲人,对于女人来说,就是天塌地陷了。我很后悔,这次她出事时没有在她身边帮到她。如果我在运京,她的情况不会变得那么糟糕。黄龙会议之后,我会回运京去陪着她。” 刘申说:“在她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刻。我会留在她身边,守护着她,陪着她。” 刘申看着你。你明白刘申话里的意思。你们心照不宣。 你感激地说:“琴儿有汉王的呵护,真是她一生的幸运。” 刘申说:“我会守护她。你放心。” 那一天里,刘申对你作了承诺。他会守护着我,经历失去你的痛苦。 (六) 军马场的草地上。 你和刘申并辔而行。 刘申说:“怎么样?骑马还行吗?” 你说:“时间不长,跑得不很快,就还行。” 刘申说:“那我们慢一点吧。” 你们站在草场的边缘,看着军马场里万马奔腾的壮观景象。 刘申说:“真希望我弟弟能看到这样的景象啊。当年你到峒城觐见他时,向他提出发展骑兵的设想。他嗤之以鼻,甚至都不肯给你机会把话说完。可是,现在汉军的骑兵,是多么的锋利如刀!我们真的在马背上打败了那些骑马的民族!” 刘申说:“看到这景象。我也不由得有点后怕啊。如果当年在峒城,他接纳了你的建议,重用了你,我现在,恐怕是连尸骨,也要荡然无存了吧。何其幸运。他竟然没有选择你。” 你说:“这次在黄龙和运京之间往返,穿越大片国土,看到四处百姓安居乐业,城乡一片太平,臣也觉得,自己何其幸运,得以辅佐效忠这样仁爱的君王。” 你说:“可惜,臣福浅命薄,不能长久效忠汉王,不能长久地做汉王的手中剑、马前卒。” 刘申一阵难忍的心酸。 他说:“不会的。我还希望,等我们都变得像父王那样白发如霜的时候,能再来这草原上并辔漫步,闲话当年呢。” 他说:”我还打算,将来请你做世子的太傅呢。 刘申说:“天下这么大,战乱了这么久,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想想未来的新朝,我就觉得肩头沉甸甸的。你一定要努力地康复,要再助我一臂之力。” 你说:“汉王是仁爱明君,知人善任,待人宽厚,将来新朝开立,天下英才,必然景从追随,辅佐汉王,成就天下繁荣。臣虽然不能看到那盛世的景象了,但,就是想一想,心里也觉得非常振奋,为汉王,觉得喜悦。” 刘申说:“没有大将军,就没有新朝。不管将来如何,新朝永远都不会忘记大将军。”(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一章 黄龙会议 (一) 时间轴上滚动播出情节,重复发生又被忘记。【ㄨ】生长、死亡、被埋葬、再生长,这就是:坚不可摧的生活。 (二) 黄龙要塞的全国军事会议。 这是终战之前刘申的北汉政权召开最后一次重要的全国性军事会议。 这次长达12天的会议,奠定了新朝200年的太平强盛。 你站了起来,面向刘申,面向全国军队的主要将领们。 你说:“诸位。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们可以聚集在一起,来讨论为祸了数代人的战争的结束。在讨论这个话题之前,让我们全体肃立,为在这场巨大的战争中死去的所有人致哀。不管是敌方的,还是我方的。他们都死在了天亮之前最深的黑暗当中。当和平到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亲人们永远失去了他们。” 你说:“我们当中,还会有一些人死在和平到来之前,从而让我们的亲人们,他们今生的和平,变得不再完整。但是,纠正错误的事情,就是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的。如果不能一开始就不做错,后来的纠正,就是需要这样沉痛和这样艰难的。必须要有人,为之付出牺牲。” 你说:“在此,我们希望,全国的所有为政者,全国所有的人,能看到这牺牲,能记住这牺牲,能不忘记这牺牲,此后,一开始,就不要随便做错。就像一颗石子投入巨大的湖水中,没有人能知道它带来的动荡会最终发展到如何的规模。没有人知道,一次小型的军事冲突,一个愤怒报复的念头,它最后会演变成何种规模。” 刘申深表赞同地说:“是的。大将军说得很对。最近我下旨在收集所有阵亡将士的名单。在和平到来之后,要把他们全体的名字,都刻在石碑上,立于全国所有的官衙里,立于太庙的甬道上,立于我处理政务的大殿外。有必要让这全体血肉模糊的亡灵。随时都站在我们这些为政者,我们这些领军者的眼前,提醒我们,错误的代价。” 你说:“但是。在和平到来之前,我们还要艰苦的仗要打。在南线,要结束战争,必须攻陷峒城,而在我们和峒城之间。还有36座坚固的城。在北线,要结束战争,必须瓦解勿吉人的统一领导,让他们变成一盘散沙的许多部落,为此,我们需要在他们逃窜到漠北之前,击溃汗王系的中坚力量,让他们失去汗王。” 你说:“南线战事,除了克城取胜之外,我们还必须再加上一个新的战略目标:减少伤亡。不仅是减少我方士兵的伤亡。也要减少敌方士兵的伤亡,更要减少敌方境内百姓的连带伤亡。因为,战争结束之后,这些敌方的士兵,都会是汉王的士兵,敌方的百姓,也都会变成汉王的百姓。敌方的城池就是我们的城池。” “如果我们在最后的战争中,把峒城治下最富庶的地区、最繁华的地区,都变成了一片废墟和无人的荒村,在两汉人民心中留下的仇恨和将来的隐患且不说。就是战后的重建,也是惊人的工作,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的心血,消耗多少的财富。” “我们必须要在最后接近峒城治下人口密集的繁华地区时。以最大的可能,减少对于农业、对于城市、对于人口、对于商贸的破坏,为战后的繁荣,奠定牢固的基础。我们是为了天下的繁荣太平而战的,不是为了毁灭一切而战的。” “这就要求我们一定不能在每座城下都陷入和敌军的胶着苦斗,也不能采取焦土战略。那。敌人如果龟缩在城里坚守不出,我们怎么去打?还是老办法。出其不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痛击他们不得不防护的地方,让他们出城来防护。比如说,打号称天下粮仓的顺义仓,让峒城断粮。” “如果我们打顺义仓,峒城一定会按捺不住,调动周边城池的力量去保卫顺义仓,而城池里的精锐力量一出來,城池就空掉了。我们就可以开始攻城。如果他们不出來,也没有关系,我们就可以掐住峒城的咽喉,看他们能饿着坚持多久。在饥饿恐惧的压力之下,相信那些图慕荣华富贵的人当中一定会有叛徒。” “而当敌军从城里出來,在原野上与我们作战时,我们的骑兵优势和远程武器优势就能充分地发挥出来。作战时,一定要集中力量,对付敌军的主将,一定要用各种雷霆手段,突击他,把他消灭或者生擒,用最快的速度瓦解敌军的战场组织,产生强大的心理震慑。” “我们要组织最精锐的士兵和最优秀的射击手,来组成特别的打击小组,在战场上寻找机会,对敌方实施突袭斩首。要让敌方的每一个主将都清楚地知道,在最后的战争阶段,选择和我们对抗,就是选择自己的死亡和家族的连坐。” 你招手示意亲兵们拿来马车里你们绘制的那些作战地图,把它们挂在议事厅四周的墙壁上,展示给刘申及将领们看。 你说:“这里有一些地图,一共44张。现在,请吴顺对着这些地图,给大家详细地讲解每一场仗,我们应该按照什么样的思路去打,在每一个关键点上,应该如何抉择和行动。” “人都是由心里的想法控制的。我们不仅要打击敌人的军队,更要打击敌人的心。要让他们在心里迷惑,在心里惶恐,在心里惊惧,在心里颤抖。” “在南线,我们要大量地逼迫敌军投降。要让敌军选择投降,把完整的城池,完好的村庄,成建制的军队,都交给汉王的新朝。” 你说:“大家不要狭隘地理解个人的战功,认为不打仗就没有了个人的功劳。不战而能终战,才是个人最辉煌的战功。” 你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是我们的追求。不战而胜,才是我们的追求!” (三) 你突然站立不稳,双手撑住了前面的桌子。 一大滩鲜血落在桌面上。 刘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撑着桌子,竭尽全力地站了一两秒钟,然后就失去平衡,扑通一声倒在了桌子底下。 所有的将领都哗地一声站了起来。 (四) 你再次苏醒过来。你看到刘申面色忧戚地坐在你床边。 “真不忍,看着它这样吞没你。”刘申说,“会后,你还是跟我一起回运京调养身体吧。” 你说:“汉王,还记得我们会盟时的约定吗?为了纠正错误的事情,必须有人去做危险的事情,也必须有人去做正确的事情。臣来日无多,就让臣为汉王去做危险的事情吧,汉王春秋正盛,请汉王去为天下做正确的事情。” 你说:“臣负责让人们知道战争的恐怖,汉王负责让人们知道太平的美好。这样,以后,人们就不太容易,从一开始,就把事情做错。” 你说:“汉王,请允许我,用最后的时间,为太平的新朝再做点什么吧。” 刘申听了你的话,心里起了一阵波澜。他的眼睛湿润了。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浮现出两个字:兄弟。 让他产生有兄弟的感觉的,竟然不是他货真价实的亲弟弟,而是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这个和他爱着同一个女人的人。 刘申说:“可恨我不通医术,也没有为你找到能够妙手回春的好医生。” 你说:“能延长我生命的,并非医生,而是汉王。唯有汉王一直做正确的事情,我的生命才能够真正得到延续。” 你说:“请汉王在我看不到了的岁月里,一直做正确的事情。这才是汉王真正能帮我的地方。” 刘申低头看了一会儿地面。 他说:“我明白了。” 他说:“我会用一生,尽最大努力,去做正确的事情。” 刘申说:“我会用一生,去努力结束天下的痛苦,去开启天下的平安和繁荣。” 他说:“我发誓,会替所有消失在结束战争的过程中的人们,做到这件事情。” 他说:“我的生命,就是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他说:“请放心,我不会辜负所有的流汗、流泪和流血。我会做一个好皇上。” 你看着刘申。 你说:“那么,我们就都做到了这一生应该去做的事情。我们就都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 刘申说:“是的。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 你朝刘申伸出了手。 你说:“为此生无憾。” 刘申握住了你的手,说:“为此生无憾。” (未完待续。) :  【备注】:推荐无双小魏的《极品学生都市行》和一枝绿萝的《秦时农家女》,感谢他们对于母婴公益事业的支持! 第四百零二章 除夕守岁 (一) 黄龙会议是你参加的最后一次全国军事会议。 会议结束后,刘申亲自送你北去。 他一直把你送到了阳泉关。 你们君臣在一起度过了你此生的最后一个除夕和新年。 刘申在新年到来前,颁旨恢复了你的王爵。 你在黄龙会议期间,提出的攻克南线36城的种种战术,加上之前你的种种攻城战例,后来被徐在田整理集纳为一册《破城策》,成为了汉军演习所的经典教材,也是那个时代非常重要的军事典籍。 在此后的数百年时间里,汉人军队在城池攻防战中的战术思想,都受到你的深刻影响。 (二) 除夕之夜里,刘申宴请你,邀请你共同守岁。 你们君臣屏退左右,相对而坐,互相祝酒,共同迎接新年的到来。 那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新年。 你们互祝新春吉庆之后,刘申向你问起了峒城之战的打法。你向他预言说,那将会是一场非常艰难的浴血战斗,你要他做好北汉军大量伤亡的准备。你告诉他,在最后的关头,他必须亲临战场鼓舞士气,他必须孤注一掷,宁死不退。你推荐了陈守业协助他指挥这次战斗。你说,陈守业的稳扎稳打和耐心坚韧,非常适合此战,这些年你刻意放手让陈守业在南线战事中闯荡磨练,成就他积累丰富的南线作战经验,将他锻造圆熟,就是为刘申准备着此时之用。 刘申问你,如果身体允许,可否在北线战事结束之后,亲自回来指挥攻打峒城的决战? 你摇头。 你说,即使身体允许,你也不会在结束北线战事之后,回来南边亲自指挥攻打峒城的战役,你不会为攻灭峒城的最后会战给予刘申任何建议。 刘申很惊讶。他问你为什么?攻灭峒城的战役可是天下安定前最后的大规模战斗。难道你辛苦了这数年,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不就是为了峒城之战的最后胜利吗?此战若胜,那可是人臣所能立下的不可超越的不世之功!难道你要将这理所当然的不世之功。拱手让人吗? 他不明白为何你在最后的一刻要退出决战,就连战术建议也不能给出? 你坦诚地对刘申说:这是为了你父亲。刘言虽然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君王,但也还不算是一个暴戾的君王,而且是你父亲定国公侍奉和忠诚的君王。他对你父亲定国公,始终也很尊重。颇为厚待。你父亲直到临终,也从来没有想过你日后会要更换效忠的君主,更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你会帮助刘申,把刘言逼到今天的绝境。 你对刘申说:“先父临终前,向琴儿交代了不少事情,但是,他从来都没有交代过,要让臣效忠峒城。因为他认为这是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根本无须交代。” 你说:“臣现在的行为。先父在九泉之下如若得知,一定会万分震惊而心痛不已。” 你说:“若是臣再亲手去覆灭峒城,臣的先父一定不能原谅臣。臣死后将会不知如何去面对他老人家。” 你说:“之前的事情都是臣帮国家做的。唯有这件事情,臣希望能够不参与其中。臣想为了先父,而退出不参加峒城的作战。请汉王在这一点上体恤臣的不得已苦衷。” 你说:“臣知道,这样的姿态看上去有点虚伪,但臣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来表达孝顺了。臣不能因为要孝顺长辈而任由自己做不正确的事情,也不能因为要做正确的事情而不对长辈表达敬意。” 你说:“臣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样的方式可以两面顾全。” 你说:“请汉王原谅臣在这件事情上的效忠,不能善始善终。” 你说:“微臣从小生活在清川。多年来都没在先父身边尽过孝道。回家后,又因为臣的缘故而导致家中风波不断,让先父在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之间,十分为难。内心难过。敌人袭扰崔家集和黄桑峪口时,臣又远在清川在养病,没能帮助先父配合于文涛统领共同做好联手协防,让先父诺大年纪,还不得不亲自上阵指挥,最后受了箭伤。如果臣一直在家。先父就不会受那次箭伤,而如果没有受那次箭伤,先父也就不会那么早去世了。” 你说:“臣连先父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赶回来见到,让先父身边没有儿子送终就离开世界了。先父把诺大的家业交付给臣。但臣也辜负了先父的交托,臣让它们都和敌军一起,被埋葬在巨大的泥龙之下了。” 你说:“不知道有多少次,臣梦到过从清川回家的那个晚上,臣看着烈焰在家里飞腾,士兵在院子里举刀屠戮,但是,臣却没有办法凭一人之力阻止他们。臣只能权衡利害,救了琴儿,离开了被屠戮的庄镇,就连先父的灵位也没来得及救出来,臣不得不看着它和先父的灵柩遗体一起,被火焰吞没了。” 你说:“先父一生对臣始终寄予厚望,但臣最后什么事情也没有为他做到。臣没有替他安顿好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姨娘,也没有照顾好他的另外一个儿子,没能和景云和睦相处,没能挽救他,感动他,友爱他,结果,让他一直陷在孤单和仇恨里,变成了君夫人的恶梦,变成了叛变国家的罪人。” 你说:“臣连一个像样的葬礼,也都没能给先父办过,就连亡母的坟茔也没有保住。虽然后来在燕塘关,臣给父母设立了灵堂,也做了追魂的道场,但,这都只不过是对自己惭愧之心的一个安慰罢了。“ 你说:“回想起来,这一生,臣真是一个不孝的儿子,愧对先父的厚望和深爱。” (三) 刘申说:“我理解。” 他说:“我何尝不也是这样的一个儿子。何尝不是一样地令先王失望,何尝不是一样地,在死后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先王的在天之灵。” 刘申说:“是我,觉得自己比弟弟有才,在朝堂上常常不顾及他的颜面,与他公然政见相左,对他的权威造成了伤害。我也多方结交了朝臣。加剧了他的恐惧与不安。” 刘申说:“作为长兄,其实我从小都瞧不起他的体弱和平庸,很少用兄长之心来友爱他,教导他。也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尊重过、体谅过他的母亲。” 他说:“先王在立长立嫡的问题上犹豫了很久,最后就是希望我们兄弟和睦相处,齐心协力。可我们还是让父亲失望了,弄到现在这样水火不容。” 刘申说:“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常常感到愧疚。如果要说不孝的儿子。我,也算是其中一个吧。” 刘申说:“我也许做了正确的事情,但却没有用仁爱的方式来做到。我最后,也还是把正确的事情,建立在残酷的基础上了。” 刘申说:“每一次在南线攻克了重要的关隘时,我心里都觉得很高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弟弟心里的感受,我也从来没有同情过他的感受。我竟然对他一点悲悯也没有。发现这一点,我很吃惊。我怎么会是这样一种人呢?” 刘申说:“我小时候在史书上看到那些骨肉相残的事例之后,曾对先王说,他们的内心怎么会那么冰冷呢。他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家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呢。先王当时听了,深受感动,无数次地对人夸赞了我的仁孝。可能就因为我说过这样的话,先王认为我长大以后绝对不会变成这样的人。” 刘申说:“可是,真可怕啊,我现在发现自己也变成这种人了。” (四) 你说:“汉王。臣知道,请求不参与峒城之战,这种话,不是一个臣子可以说的。臣深知死罪。” 刘申说:“不,不。大将军。你是把我看成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才会对我说的。” 你说:“谢汉王宽宏不究。” 刘申说:“我准了你的请求了。” 他说:“峒城之战,是我们兄弟之间最后的战争。我会亲自去了结它。我会去担起我的命运。我的责任。” 他对你说:“大将军,你就专注于北线的战事吧。” 刘申不知道,你早在第一次峒城觐见回家后,就把你观察到的城防弱点,破城的突破口,破城的战术全部和我说过了。因为我当时很惊讶你只在峒城待了一天。就把它看得这么透,所以我必定记住了你的话,而刘申亲赴峒城决战时,因为关心刘申,我必定会把你的攻城建议告诉刘申。 你太了解刘申的军事能力了。你知道,他的军事能力不仅远远弱于你,而且远远弱于汉军中的不少将领。你死之后,日久天长,难免有人会因为刘申的军事能力差而看不起他,或者更会因此而心生异志。 因此在战争的最后阶段,在最关键的一战中,你必须给刘申一个机会,让他向全军展示他的军事才能,让全军对他刮目相看,震撼这些将领和部队,让他们之后久久不敢轻举妄动。 你就这样,最后一次表达了对父亲的敬意和歉疚,并且,送给了刘申一份珍贵的礼物。 后来,我果然在刘申临行前,对他说了你的攻城思路,刘申就按照你的思路,打赢了这场战斗。 刘申在此战中的深谋远虑、高瞻远瞩和真知灼见,让汉军上下大为惊叹,想不到刘申有时候打仗也会有这么高水平的发挥。正是这个“有时候会有超水平发挥”,对于保持汉军对刘申的服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五) 在那次最后的除夕宴请上,刘申再三对你劝说,结束了北线的战事后,他殷切希望你一定要回运京养病,再也不能操劳国事军务了。 这一次,你答应了刘申。 你没有告诉他,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了。 如果没有中途病死,你也打算和北线的战争同归于尽。在战争停止时,你将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不会活着从北线回来。 你会帮刘申,消灭掉他建立新朝的最后一个顾忌:你自己。 你会让他在没有任何人可以和他分庭抗礼的情况下,放心大胆地去开辟新的中央集权的统一王朝。 你在运京对留在后方的旧部们说,你将会是刘申王座前的最后一级台阶,那就是这个意思。 你后来对谢双成说:“因为我的作战,天下各方都死了这么多的人,他们都因为我,而无法迈入太平的年代了。我理应去陪着他们。我理应死于战争。我不能单独迈入太平的年代去享受。否则,就太不公平了。” 你在心中默默地祝祷:“琴儿,你和汉王,一切守护着那些活着的人们吧。我,去陪那些死去的人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三章 八进草原 (一) “如果一阵风吹过去,又停息,我们不称之为死亡;如果一片雪花落下来,又消失,我们不称之为死亡;如果我们把所有这些曾经出现后的消失,都不称之为死亡,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出现后的消失称为死亡呢?” “当我看着马路这一边的时候,那一边的一切就哗啦哗啦地和我错过,落入过去的时间了;当我看着马路那一边的时候,这一边的一切又都哗啦哗啦地和我错过,落入过去的时间了。如果我能够平静面对这些川流不息的显现与消失,毫无依依惜别之情,那,又为何不能接受我自己与所爱之人的显现与消失呢?” “分离,如剔骨的刀。” (二) 你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春天,也是我生命中最后的春天,就在春寒料峭当中,来临了。 我坐在窗前,看着重重宫殿上的白雪逐渐地融化,露出了黑色的屋脊和金色的琉璃瓦。宫人们在各处清扫着最后的残雪,把融化中的冰渣铲在车上运出宫去。 “寒冷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戎先妃子说:“草原上的草又要绿了,又会有无数的花,在原野上开放,那时候,整个草原都会溢满花香。” “是啊,汉王,也快要回运京来了。我们又能见到他了。汉王不在宫里,就算是春天到了,宫里也显得好冷清啊。”吐蕃妃子的眼睛里,写满了思念和渴望。 她说:“君夫人姐姐,您也盼着汉王回来吧。【ㄨ】” 不。我不敢盼望着汉王回来。因为他是和你在一起的。他回来,就意味着你出发到草原上去了。 但是,该来的时刻,总是会要来的。 (三) 你和刘申说永别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准备出发返回北线大本营之前,你过来向刘申禀告行期。 你说:“汉王。新年已经过了。臣,要回到草原上去了。北线的战事,一路上臣都向汉王详细地说过设想了。汉王放心。夏季结束之前,我在北线一定结束战争,让汉王没有后顾之忧,可以专注于峒城决战。” 你说:“今年的中秋。将会是这么多年以来,天下第一个没有任何战事的中秋。千家万户,吉庆团圆的中秋。“ 刘申心头感慨万千,但千言万语,却无从表达。他沉默了片刻。只简单地说:“出发时,我来给你们送行吧。” 你伏地谢恩道:“谢汉王。” (四) 你和刘申并辔而行。 你们君臣一起出了阳泉关的城门。 走过护城河的吊桥后,你们停了下来。你们下马。你们看着阳泉关的城墙。 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汉地的城池。 你不由得想起峒城觐见时,和父亲一起,过了护城河,回马看着那城墙的情形。 从那时开始,你走过了一条多么艰难困苦的道路啊。 内侍奉上酒樽。 刘申举起酒樽。他说:“这一杯酒,是为大将军饯行的。刘申,祝大将军此去,旗开得胜。心想事成,能一举瓦解勿击人的部族联盟,停止北线的战争。刘申,会永远记得,所有汉军将士的牺牲,刘申对天盟誓,此生所作所为,绝不辜负他们!这杯酒,刘申,先干为敬!” 刘申端起另一杯酒。刘申把酒樽递给你。 刘申说:“大将军。请!” 你面对刘申,你困难地弯曲着曾经受伤的腿,你双膝跪了下来。你把双手举过头顶。你接过了刘申手里的酒樽。 你说:“谢汉王赐酒!臣亦对天盟誓,此去必然不负汉王重托。请汉王等着北线的捷报。” 你举起酒樽。将酒一饮而尽。 你把酒樽递给内侍。 你朝刘申深深地伏地三拜。 你说:”此去君臣再难相见,臣祝愿汉王万寿无疆,祝愿新朝繁荣昌盛。臣,就此拜别。汉王,多多保重!” 刘申的眼眶湿润了。 他伸手扶起你。 你们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一起。 刘申说:“若有来生,愿我们还能相遇。或为兄弟,或为挚友。” 你说:“臣与汉王,同有此愿。” 刘申松开你的手,对你深深一躬到地。 刘申说:“刘申,恭送大将军。大将军保重!” 你骑在了马上。 月光在原地优美地打了两个回旋。 你在马上对刘申再次一抱拳。刘申亦抱拳还礼。你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 你勒紧了月光的缰绳。你转过了马头。你放开马,向前跑了起来。 你策马离开了护城河边。 汉军的马队跟随在你的身后。 刘申骑马伫立在阳泉关的城门下,目送着你们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他一直伫立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直到你们的马队扬起的尘埃也都消失不见。 现在,他又是,一个人了。 那是你一生中第八次深入草原作战。这一次,你再也没有回来。 这就是刘申在一生里,最后一次见到你。 (五) 我跪在佛堂里拜佛。礼拜完毕,我把手中的檀香线香在蜡烛上点燃,我恭敬地把它们插进了香炉。我重新跪下,准备翻开今日将要诵读的经文。 就在这时,身后起了一阵猛烈的风。整个宫廷里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汉王回宫!”“汉王回宫!” 悠长的通报声,一进一进地从宫外传了过来。 我站了起来。我回过了身。 宫中有位分的妃嫔们都聚集在我的宫中,等候着刘申的驾临。 刘申回宫后当首先去汪太淑妃的上阳宫请安,然后才能过来和我们相见。 不久后,内侍总管进来宣旨:“传汉王口谕,着各宫嫔妃皆免迎驾,晚膳俱到上阳宫赴宴。” 我领着众嫔妃接旨:“臣妾等谨遵汉王旨意。” 接旨完毕,我对诸位嫔妃们说:“大家都起来吧,回去收拾打扮好,准备好晚间去太淑妃那儿见汉王。” 众嫔妃道:“遵君夫人懿旨。” 众妃嫔散去后,我让人给传旨的内侍总管打赏。 他小声地对我说:“君夫人,汉王说,先去拜见太淑妃,稍后即来君夫人这里,请君夫人安心等着。” 我说:“知道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四章 最后的春天 (一) 我站在昭阳宫正殿的前面等待着。 我听到外面杂沓的脚步声和一波波逐渐靠近的黄门官通传声。 我听着这些声音从上阳宫方向一路过来,渐渐地到了昭阳宫宫墙之外。 我在院子当中领众跪下,迎接刘申的驾临。 刘申像一阵风一样地从外面走进来。许多日不见,他也黑瘦了很多,马靴上都是一路奔驰沾染的泥点和尘土。他站在宫室的门口。我抬起头。我们隔着半个庭院彼此相望着。 刘申向我快步走来,他一把将我拉了起来,双臂合拢,紧紧地把我搂进了他的怀里。他的胳膊把我箍得丝毫也动弹不得。我的整个身体都能感觉到他温暖的体温。 他在我耳边说:“我很想你,琴儿!我太想你了!” 他说:“让你受苦了,琴儿!孩子我们还会再有的。我们还会再有许多儿子和女儿。别害怕,琴儿,我回来了!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不论失去了什么,你都有我陪着你,我会在你旁边,不会再让你一个人。” 当我们进入厢房的卧室,刘申的嘴唇再一次吻到我的脸颊上和嘴唇上时,我五味杂陈地发现,其实,我也是,在思念他的,无论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都在渴望着他的怀抱。 在刘申密如雨点般的亲吻当中,我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和新婚之夜一样,我只觉得彻骨悲伤。我不知道这些眼泪究竟是为什么而流的。 (二) 整个春天,我差不多都在昭阳宫的室内待着。 我整天都把窗帘拉着。我不想看外面的群芳斗艳,不想看外面的草长莺飞,不想看万紫千红的颜色,不想感受到寒冬的退却和春天的到来。 我迟迟都没有脱下冬装。我差不多是宫里最后一个换上春装的人。 我总是感到寒冷。 我感到发自内部的寒冷,不可抵挡,无处逃脱。 我害怕见到刘申。我怕他的哪一次到来,就会给我带来你已经在北线溘然长逝,从此不在人间的噩耗。 每次看到他出现在宫室的门口。我就忍不住全身寒战。 我更害怕一切来自宫外的消息。我恨不能把自己封闭在水晶的棺椁里面。这样,我就永远不可能听到有关你的坏消息。如果没有有关你的坏消息,我就可以安慰自己说:你依然还在世界上的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安然无恙地活着。 我是如此绝望地不希望冬天离开。我常常忍不住地想着时间能够就此冻结。我是那么地喜欢冬天。我从那以后。就一直特别地喜欢冬天。因为,那是一个有你在里面的季节。 直到现在还是这样的。每一个冬天的到来,都让我感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都让我感到一种无法描述的微妙的亲切。 因为你不在了,所以。我就只能依恋,你曾经在我身边的,那个最后的季节。 (三) 我看着迎春花爬满了宫中那些冬季显得特别阴暗的甬道的墙壁。我看着它们繁盛地、热烈地开着。我觉得不寒而栗。没有了你,这世界竟然还是一样地繁花似锦。花,还是会灿烂地开着,柳树的枝条,还是会变成娇媚的嫩绿。枯萎干瘪,失去生机的,只是我的心,如此而已。 我常常去花园里那个小池的旁边。我看着春雨丝丝点点地落入池中。池面上的水花一圈一圈地次第绽放着。我感觉到自己的内心,也是如此动荡难安,起伏不定。 我也常常独自待在文渊阁的顶层上。我隔着栏杆看着运京王城护城河两岸婀娜嫩绿的新柳在风中轻轻飘拂,看着远方坊市间的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望着入夜后满城楼阁房舍的瓦片下辉煌灿烂的灯火。运京,如今也许是这个世界的东方最壮丽的城市了吧。然而,面对这样的繁荣兴旺,我却觉得心里有个极其巨大的空洞,无法填补。 日复一日。我感到逼迫。我感到恐惧。在所有的繁盛当中我都看到死亡黑洞洞的眼窝。 (四) 在你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里。我们继续天各一方地分离着。我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认识到过:凡尘中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死亡追逐着。 我经常看着宫中的妃嫔和宫女们嬉笑游戏,看着她们荡秋千,看着她们行花令。看着她们浓妆淡抹,听着她们终日不绝的、家常里短的燕语莺声。我感到深深的迷惑,不知道她们为何可以欢笑。我不知道她们为何会有青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支美丽的头簪能够那样地吸引到她们。她们看不到,死亡的镰刀,随时都在她们和她们眷恋的亲人的脖子后架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会锋利地割过来。带来令人无法忍受的剧烈痛苦。 我不知道这世界有什么是有吸引力的。万物都是一片死灰。就算统一了天下,又便如何?汉王刘申,会是这天下的统治者吗?他不是。这世间真正的统治者,是死神。在死神空洞的眼神下,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价值,没有什么可以兴奋和夸耀的。一切都会坏朽毁灭,就如同运京附近那无数的古代王朝的遗迹。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就算是现今犹在的长城,也会有坍塌风化的一天。 那便是一切伟大、一切轰轰烈烈、一切感天动地、一切辛苦操劳的共同归宿。 这个世间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我们,都坐在一辆狂奔的马车上,向死亡的深渊直冲而去,又如同置身着火的森林,炎热的火焰正在由远而近包围而来。我不知道人们何以还能视而不见、自欺欺人地如此欢乐,不思逃离解脱。 (五) 从那时,我就了解自己已经患了不治之症。其实,每个人都已经患了不治之症。前面都一样地有剧烈的痛苦在等着。可是,许多人假装它是可以忽略的,假装确定自己明天还一定是活着的。 我觉得,无视死亡的人们,个个都是那么怯懦而虚伪的。 我无法再假装它是不存在的了。我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它了。 (六) “30岁以前的年轻人想不到他自己也会死。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个规律,必要时还会发表一通人生无常的说教,但是他从不把这件事情和自己联系起来,就像6月的炎暑中无法真切地想象12月冰天雪地的日子。”(兰姆《伊利亚随笔》) (未完待续。) :  【备注】:收到催更票29张,今日中午12点发布二更,感谢票主tatao大美女和另一位不知名票主的公益爱心!推荐tatao大美女堂主的史诗大作《镜中行》。 第四百零五章 生公说法台 (一) 然而,不管怎样抗拒,春天还是势不可挡地到来了。 春天来临的时候,责任也就相随而至。 为向全国百姓昭示国家重视农业生产,以粮农为国本,表现对农耕劳动的高度尊重,刘申和我,将要前往建立在运京郊外肥沃农田中的祈丰坛,登上高台,代表全国的男人和女人们,祭拜天地,祈祷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温饱,国家富足。祈祷完毕,我们还要亲自下田,示范扶犁耕种和播撒春天的粮食种子、棉花种子、蓖麻种子,在田间的丘陵和村社的小道两旁栽种桑树。 为了肩头的责任,我还是不得不把内心的死寂空虚搁置在一边,跟随刘申来到春天的原野上,在喜气洋洋的气氛当中,与民同乐,共庆春天的到来,同赏整个大地的生机勃勃。 跟着刘申的车驾,我的凤辇也在内侍、护卫簇拥的队列中,行进在春天的小路上,道路两边灿烂绽放的各色花朵让黯淡了一冬的视线都变得明亮和鲜艳。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谢双成深夜归来报信,我和舅舅同乘马车,急急忙忙赶往怀州探望突然病发晕倒的你的情形,想起了清明节我们在悬崖上相遇的情形,想起了我们在前往金风寨的路途中,并马飞驰,掠过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惊起无数蜂蝶纷飞的情形,想起离开燕塘关前,你特地带我去山上看杜鹃花海,在密如骤雨的满山飞舞的蜜蜂中,向我展示一颗安详无害的心的情形。 春天依旧是如此壮丽绚烂,大地的枯荣依旧有序地运行着。外面的风景,其实,并没有发生改变。改变了的,只是我们的心的状态,如此而已。 在如此浩瀚广袤的、持续不断的、川流不息的生死更迭轮替过程中,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聚散离合。生离死别,是那么的渺小,犹如沧海一粟,在无所不能的造物眼中。它实在是太微小了吧。只有我们自己,把它看得比天还大,比地还广,只有我们自己,认为它非常重要。如此罢了。 (二) 从祈丰坛祭祀示农归来,因为天色将晚,为了加快回宫的速度,也为了让我和宫中女眷利用这难得的游春机会,尽情饱览更多的宜人春色,我们的队伍走了另一条回运京的道路。其间,路过了一处山丘。 刘申的车驾在前面远远地停了下来。刘申下了车,立于路边等着我的凤辇过来。 我下了凤辇,站在他身边,问他为何要停下来。 他说。按照现在的行进速度,时间还宽裕,来得及在天黑前回到宫中,这里有处著名的古迹,婚前他很喜欢独自来游的,他想带我前去参观一下。 我们手牵着手,一起登上了山丘的顶部。 在山顶上,刘申指给我看到了一座废弃已久的禅宗寺院的断壁残桓。 因为年代久远,所有的大殿、偏殿、僧寮、山门全都已经坍塌了,荒草丛生。昆虫飞舞,鸟雀足迹遍地。 在整个废墟当中,唯有一处平整的页岩高台非常醒目地凸现在那里。 刘申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登上了这座高台。 我们看着暮色渐浓的原野。感受着春风在面部皮肤上的流动。 刘申告诉我说,和母亲一起逃避追杀来到运京之后,他经常独自来到这里,坐在这高台之上,思索人生的未来,思索天下的大势。【ㄨ】思索国家的未来,同时,省视自己的内心,检讨德行的亏缺。 他说,这座高台曾经是一位叫做道生的僧侣修行的地方。当时佛经刚刚从印度传过来不久,典籍种类较少,而且内容并不齐全,僧侣之间,对佛经上的各种观点尚有不少的理解争议和分歧,却又缺乏有效的典籍印证。 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争议便是:人的本性到底是善,还是恶。在当时的北方地区,很多有名的僧侣都认为,那些十恶不赦的屠夫民贼,他们的本性不可能是善的。唯有这位道生法师,坚持认为,就算是十恶不赦的人类公敌,他们的本性依然也是善的。 道生法师的观点遭到主流儒释道学术界的排斥,因为他坚持自己的见地,授课的课堂变得门可罗雀,于是,他被迫离开北方,一路南下,去寻找志同道合者。 一路风餐露宿,艰辛行脚,走到这个山丘上时,道生法师在山丘顶上坐下来休息。面对春天的田野,面对大自然的绚丽,面对那种无可描摹的天然浑成、毫无雕琢之美,道生法师更加坚信,万物本来都是具有真、善、美的本性的。 于是,他面对着春天的原野,在高台上开始阐述自己的观点,侃侃说法,法音洪亮庄严。 当道生法师说法完毕,奇迹突然出现了,山丘顶上一块已经矗立了千年的人形大石,竟然开始像人一样频频点头,随后漫山遍野的花草新芽,全都开始在和煦的春风中频频点头,似乎整个大自然都在对道生法师说:“是的。你说得很对,万物皆有向善之心,善为万物的天然本性。是的,法师,我们整个大自然都用无以伦比的生动和美丽,支持你的领悟。你对此要深信不疑,足具信心。”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佛经流传到了中土汉地,把这些佛经逐渐翻译过来,整个主流学术界才发现,原来佛陀在经典上所宣讲的观点,真的就是道生法师的领悟:万物皆有向善之心,至善至美,乃是自然的本性。 为了纪念道生法师原野说法,整个大自然界点头印证的传法奇迹,后来,人们就用这块点头的大石,做成了一个高台,并在山丘上建寺迎僧,开辟道场,讲经说法,教化人心,回归本善。 历经了数百年的岁月沧桑,曾经的寺院已经坍塌衰败,然而,这个道生法师说法的纪念高台,依旧完好无损。 刘申说,每次,他在这里面对生机勃勃的原野,面对广阔无垠的苍穹大地,独自盘腿静坐的时候,他就会回想起这个历史的故事,会在内心坚定对于人心始终还是向善的信心,会在内心对自己说:每个人都有内在的天良,当他们做坏事的时候,内心都会有不安和惭愧感,知道要躲避大众的眼光,躲避别人的审视,而当每个人做了善良的好事时,内心自然会感觉温暖,有汩汩不尽的喜悦流出,并且乐于向人昭示,这就是天良存在的明证,是人心本来良善的的表现。 刘申问我说:“琴儿,你相信当年生公的说法吗?你也会点头赞许他对人性的见地吗?” 我点头。我说:“汉王,我相信。我相信人的天性是善良的。他们为非作歹,不过是因为迷失了本来的天性,也没有人启发引领、教化他们顺于天性,而非被错误的观念所迷惑,被不良的习惯所胁裹,被不当的欲望所控制。我相信,就算是再坏的人,内心也有柔软亮色的一面。我相信,他们都是可以回头的,可以变好。” 刘申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谢谢你与我志同道合,琴儿。” 他说:“因为相信人的天性是善良的,所以,我不相信充满罪恶的战乱会一直延续,人心当中,自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想要回归和平,想要回归安定,想要结束杀戮与毁灭,想要开始建设与繁衍。这种力量,就如同春天必将取代冬天一样,势不可挡。我相信,我们一定能摆脱血腥的战乱时代,重回繁荣的太平。我相信,绝对不止是刘申一人,如此强烈地渴望和坚定地相信。我相信,天下万民,早晚都会如此期盼,如此相信。这就是太平新朝最坚不可摧的根基。” 刘申说:“大将军和我,都同样坚定地相信人心向善,人心思定。我们,和道生法师一样,愿意为这样的相信,坚持不懈,用生命来印证它是正确的。” 我听着刘申的肺腑之言,对他感觉到深深的敬重与爱戴。 我依偎在他的怀里,我说:“汉王,太平一定会回归人间的。无论你们的奋斗有多艰难、多痛苦、多漫长、多曲折,琴儿,永远会和你们一起。琴儿,永远会和汉王与大将军一路同行。哪怕,是与你们一起,同败无归,琴儿,也觉得无上的荣幸。”(未完待续。) :  感谢tatao逗跌大美女(美女啊,颠倒众生的美女!)同学的催更票,这章本来是原稿没有的,专门为你对母婴慈善公益事业的浓浓爱心而加写的。爱心无价,功不唐捐。将来必然善有善报,因果不虚。感恩供养。隆重推荐逗跌大美女(美女啊,颠倒众生的美女!)同学的史诗大作《镜中行》! 第四百零六章 大限将至 (一) 第一场雷雨横扫千里草原的时候,你感知到自己的大限来了。你比所有的医生都更早、更清楚地知道它的到来。 当它的利爪摄住你时,你正在大帐处理军务。 你在一句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感觉到自己被死神抓住了。 你心中一沉,中止了说话。 你坐在那里,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所有的人都不明原因地看着你。 你发现自己无法再通过右边的鼻孔和肺叶呼吸了! 生命的衰竭往往是从呼吸衰竭开始的。你太了解人体的结构和生命的运转,你了解所有那些细微的征兆。 你在那里坐了一分钟没有说话。然后你就恢复了正常。你处理了所有的事情以后,让所有的人都退下。 你坐在那里,调整着呼吸,试图让空气进入右边的鼻孔和肺叶。 你试了若干次,都无法让右侧的肺叶充满。 当时,你正在部署着和大索部的决战。 你知道,自己没有机会按照原来的计划打完此仗了。从现在开始,你最多还有半个月时间,或许还会更短。你必须在此之前,做完所有的事。 你沉浸在这种时间的逼迫感中,甚至都很罕有地没有觉察到谢双成走近来。 谢双成担心地看着你。 当时,你脸上的神情很特别。他无法描述这种神情,但他觉得很心惊。 (二) 谢双成问你:“怎么?大将军又觉得痛吗?刚服药半个时辰啊。【ㄨ】” 你从那种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你看着谢双成,你说:“没有。” 过了一会儿,你说:“去叫军医处刘统领过来。” 谢双成担忧地看着你。 你说:“我有重要的事要交代他。” 后来,谢双成对我说,你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没有波动,也没有恐惧。 (三) 你平躺在床上。军医处刘统领在检查你的心跳和肺部。 他问你:“是突然就发生的吗?” 你说:“是的。就在说话的时候。它就像一击重锤砸了下来。” 刘统领问:”大将军现在感觉气短吗?” 你说:“是的。” 刘统领又问:“现在觉得头痛吗?” 你摇头。 你说:“感觉不到。” 刘统领为你诊脉。他说:“心跳很快且不规则。” (四) 你问他:“是大限将至了吗?” 刘统领看着你,踌躇不敢作答。 你说:“没关系。请你说实话。” 刘统领低头。他小声难过地说:“是的。” 在一旁伺候着的谢双成手里的茶盘砰地一声掉到了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ㄨ】茶杯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你看着谢双成。你摇了摇头。 你说:“把这些收拾好,拿出去吧。” 谢双成不敢吱声,忙蹲下来把碎瓷片收拾好,低头退了出去。 他在大帐门口看到关文良。 他附耳在关文良耳边说了一两句。 关文良脸上颜色变更。关文良双目圆睁地看着谢双成。谢双成神色忧戚地点头。 关文良想了想,说:“你亲自去,速速告诉吴大统领,悄悄的。” (五) 你从床榻上起来,自己穿好上衣。你语气平淡地问刘统领:“还能挽救过来吗?” 刘统领闻言便跪倒在地上。他伏地请罪说:“回禀大将军,这个过程一旦开始,恕标下等无能,它就无法再靠人力逆转了。” 你听了,沉默了片刻。 然后你说:“好。我知道了。” 你说:“你先下去吧。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说。我等会儿再叫你过来。” 刘统领说:“是。” (六) 刘统领离开之后,你说:“谢双成。你进来。” 应声进帐伺候的,却不是谢双成,而是关文良。 关文良小心翼翼地进来,垂手立于你身边待命。他心里很惶恐,恐怕你询问谢双成去哪里了。他在心里紧张地选择着妥善的说法。 你深深地看了关文良一眼。你并没有询问谢双成到哪里去了,你对关文良说:“地图。” 关文良帮你拿过地图,在案上展开。 你仔细地看着当前作战区域的地图。你看着地图思索着。 你贴近地图,看地图的细部。你顺着什么东西往下找着什么。 关文良看着你,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发出,恐怕打扰到你的思路。 你看着地图,坐了好一会儿。 你在心里默默祝祷:“上天佑我,助我成功!” (七) 随着通报声,吴顺的身影出现在大帐门口。吴顺在外面求见你。 你对关文良说:“让他进来吧。” 你抬头看着吴顺。 吴顺的眼泪在眼眶里闪动。 你说:“顺子,你进来吧。其他人等。都退下去。” 帐中只剩下你和吴顺两人。 吴顺双膝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你面前。 他痛心地说:“不!” 他流着眼泪说:“不!不会的!不会的!” 你说:“你都知道了,顺子。不要难过。我们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 你说:“每条路都会有它的尽头。每个人也都会有这样的时刻。” 你看着吴顺伸出胳膊擦着脸上的眼泪。 你说:“顺子。我时间不多了,我们的时间。要用来行动,而不是用来难过。” 你说:“你决定怎么选吧:是继续跪在这里徒劳无用地哭泣,浪费我最后的时间来安慰你呢,还是马上站起来,帮我重新调整随后的作战部署,计划新的行动?” (八) 你和吴顺详细交代接下来的行动计划。关文良、谢双成也随侍在侧。 你说:“从现在开始。一分一秒,都是非常珍贵的。” 你说:“这次,我要一击得手。我们必须一击得手!能够出手的时间,只有一瞬间而已。必须要有最快的动作,快到超过他的反应。我必须亲自去,才能保证一击得手。” 吴顺说:“不行,少主人,你现在这样的情况,亲自去太危险了,十有八九会有去无回的!” 你自嘲地笑了一下。 你说:“现在,对我来说,还存在危险吗?危险,只是对于还会继续活着的人,才是存在的吧。” 你说:“我相信,上天会保佑我的。上天让我历经千难万险,一直活到现在,就是为了去实施这个行动的。我相信,我没有错解上天的意思。” 你对吴顺说:“顺子,你去安排,迅速调整全军部署,动作要快,我只给他们25个时辰,25个时辰的时限之内,必须和大索部全面开打。这是兵符。” 你说:“指定时限之内不能到达指定位置展开战斗的部队,让他们的主将提头来见我。” 你说:“乌林登木汗,我不会去找他,也没有时间四处追着他了。这一次,我会等着他来杀我。我会在他来杀我的路上,等着他,围困住他,扼断他的咽喉!” 你说:“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给他机会从眼皮底下逃脱。他必须死。北线的战事必须终结停止!”(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七章 圭灵草(上) (一) 对吴顺布置完了随后的作战计划,你转向侍立在侧的谢双成。 你沉下脸来。你喝问道:“谢双成。谁给你权力泄露消息给顺子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多嘴饶舌了?” 谢双成的脸刷地就白了。他噗通一声跪下,惶恐说:“标下错了。请大将军处罚。” 你说:“知错就好。听着。从现在开始,顺子,关文良,你,刘统领,你们四个人,都把嘴紧紧地闭着,封锁这个消息。如果世上还有第六个人知道此事,你们几个,全体处死。” 你说:“必须在我允许的时刻,才能对特定的人,放出这个消息。” 几个人神情肃穆地跪倒领命称是。 你说:“去,再传刘统领过来。就他一个人。” (二) 你对刘统领说:“交给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请给我5天5夜的时间。我指的是那种不受疼痛干扰,能自如行动,能全力投入战斗的时间。” 你说:“我只要这最后的五天就够了。这五天,对战争,对汉王,对国家,对天下,都非常重要。” 你对刘统领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要延长寿命,也不要减少痛苦,只要行动能力。你可以牺牲一切去努力做到。” 你说:“什么顾虑你都不要有。只要给我最后五天。” 刘统领含泪说:“标下明白大将军的意思。标下一定竭尽全力。” 你看着刘统领说:“我相信你。” (三) 从这一刻开始,你就进入了那一生的最后120个小时。 而名标青史的溪源大会战,也就从那一刻,拉开了序幕。 那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战役,你追求了很久的终战之战。 你准备它已经很久了。在清川养病期间,你坐在古老的青松下,听着山涧的流水潺潺时,就已经在准备着它。你一步一步走过了那么艰难的道路,现在,它终于开始了! 你看着关文良、谢双成二人。他们流泪哽咽着。 你说:“我很感谢你们的难过。发自内心地感谢。” 你说:“但是,我们何以需要这样难过呢?你们都做了多年的军官。对军人来说,生死,从来都是等闲之事。从生走入死。就像是从帐内走出去到帐外一样的,平平常常,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你说:“收回你们的眼泪,拿出你们的勇气!证明给天下人看,你们是新汉军最优秀的军官。你们会全力以赴,帮助我,完成最后的一场战斗!” 你说:“任何情况下,一个人都能内心安定,精神良好,这才是真的安好。” (四) 现在,距离你的死亡还有110小时。 训练场。亲兵们从马厩牵来了月光。 你走到月光面前。 月光看到你走过来,它摆了摆长长的尾巴。它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你。它轻轻地打了一个喷鼻,弯曲前腿跪了下来。它跪在地上让你骑上去,然后奋蹄站了起来。它平稳地走了几步。它等待着你的指令。 你已经有些时候没有骑过月光了。 你抓紧缰绳。试着用双腿夹紧马肚。 月光小步快跑起来。你骑着它在场内跑了两个来回。 你踩着马镫站了起来,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在马上踩蹬用力劈杀。你拔出马刀。你开始冲刺。你掠过一根木桩,你挥刀劈去,木桩应声而断。 你圈马回来,再次经过木桩,你横削了一刀,也成功了。 关文良和谢双成看着你在场内来回奔驰,反复练习劈杀,心里都很沉重。 练了一会儿,你额头上有了汗珠。你感觉到来自内部深处的疲倦。 你停了下来。你扭转马头。驰回出发点。你抬腿下马。但是,你受过伤的腿吃力不住,一阵发软,另一条腿没能成功地迈过鞍桥。你一下子从马上摔了下来。亲兵们赶紧过去搀扶你。 月光愧疚地踏了踏前蹄。伸出脖子蹭了你一下。 你摔得不是很重,你伸手拍了拍月光。你说:“这不怪你。” 月光伸出舌头,温存地舔了一下你的手心。 你再次拍了拍月光。 卫兵们把你扶了起来。你坐在椅子里急促地呼吸。你伸手按住心脏的位置,想要把那种失重的心悸压制下去。 刘统领愧疚地对你一躬到地。 你喘着气说:“还有没有办法,让我增加些力气?速度不够,不能成功。” (五) 现在距离你的死亡还有109个小时。 你的大帐。 刘统领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个描金漆木的盒子。 他说:“回禀大将军。这药材叫做圭灵草。吐蕃汗王进贡给汉王的珍奇。它只在一小片向阳的山坡生长,要长50年才成熟。它被采掉之后,那片地50年内就会寸草不生。因为所有的能量都被它聚集了。实际上,它100年才能收获一次。” 刘统领说:“吐蕃汗王只进贡了3棵。一棵在太淑妃那里,一棵在太医院,这一棵,是在黄龙要塞时汉王赐给军医处的,说留着给大将军紧要关头用。” 你看了看那个盒子里的植物,从外观上看,有点象兰草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你问:“会有效用吗?” 刘统领说:“属下并没有实际使用过,只是看过医书和太医院医案上的记载,不敢打包票,大约有六七成的把握。” 你说:“那就试吧。” 刘统领欲言又止。 你说:“有话直说。不要浪费时间了。” 他说:“50年的药力,100年的大地精华,不是谁都可以承受得了的。大将军病体虚弱,用这样的虎狼之药,必定耗损真元,进一步缩短生存的天数。” 你说:“不管它。给我用。” (六) 你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你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耳边波涛澎湃,它们像瀑布坠下万丈悬崖那样发出震天轰鸣,你陷在那片轰鸣当中什么都听不见了。 你急促地呼吸着,胸膛剧烈起伏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你全身的血管在不断地收缩扩张。 你觉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燃烧,每一条经络都在喷火。 你觉得全身的水分一下子都给烧干了。你感觉空前的口渴。你的嘴唇都开始干裂了。你不断地要求喝水,你喝了很多水,但还是不能止住那种干渴。你喝得不能再喝了,喝得动一动胃里的水就要溢出来了,但还是觉得渴得要命。 你被正在向体内渗透的药力烧得五内如焚。你全身的衣服都被虚汗湿透了。 你倒在床上,捂住胸口,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 吴顺看着你,伸手把你的手握住,他紧张地问刘统领:“会不会剂量太大了?为什么心跳这么快?人怎么能受得了?” 刘统领说:“可是,医书上记载,没有这样的剂量,此药就不能发生功用了。” 刘统领的话音未落,你突然用力抓紧了吴顺的手。 吴顺还没来得及问你感觉怎样,你一口鲜血就呕了出来。 随即你就晕了过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八章 圭灵草(下) (一) 你的大帐。 吴顺焦虑地在你的床前走来走去。 “为什么人还不醒?”吴顺不能忍耐了。他一把抓住刘统领的领子,几乎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会不会是你搞错剂量了?”他吼道:“他有内伤一直没好,你们是知道的!” 刘统领踮着几乎悬空的双脚,脖子被领子勒得不能说话。他脸涨得通红,拼命摇头,不断看向关文良和谢双成二人。 关文良和谢双成二人忙过来劝解:“吴大统领,吴大统领……” 吴顺长叹一声,松开手,刘统领扑通一声就跌坐在椅子上。 你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你好像被嗓子眼里的一点血沫给呛到了。 众人都围拢过去。 刘统领检查你的心跳和脉搏。他长出一口气,双腿一软坐在床边,擦着额头上密密的汗珠。 吴顺问:“怎么样?” 刘统领说:“不要紧了。他很快会醒来了。” (二) 训练场。 你再度骑上了月光。你策马掠过木桩群。 一道寒光带着呼啸的风声划过,木桩整整齐齐地断裂了。断口的截面发出轻微的焦糊味道。 你试着竖劈。刀锋过后,木桩从上到下被整个儿劈成两半。 你又试了几次,都能达到这样的力度和速度。 你觉得胸口有点发闷。但你认为可以克服。 你对刘统领说:“够用了。这样就很好了。” (三) 现在距离你的死亡还有108小时。 你平静地睡着。呼吸均匀。 关文良小心地给你盖上毛毯。 他悄悄地对谢双成说:“你去休息会儿吧,歇好了来替我。我先在这里守着他。” 他说:“让刘统领也去休息吧,让他随时待命。” (四) 现在距离你的死亡还有104小时。 你睡梦中感觉身边有些动静。 你挣扎了一下,没能醒过来。你再次挣扎了一下,你睁开了眼睛。 你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个人直直地跪在你的床前。你彷佛在什么地方经历过这种事情。然后你彻底清醒了过来,你看到吴顺跪在那里。 你看到他泪流满面。你想起了他小时候也曾这样跪在你的面前。 这时,你听到吴顺用勿吉话哽咽地叫了你一声:“主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你了。 你从枕头上撑了起来,你伸手去拉吴顺。 你拉了一下,没有拉动他。 你说:“自己起来吧。不要浪费我的力气。” 吴顺跪着不动。 你坐了起来。你说:“顺子?你这是做什么?” 吴顺说:“我刚假传了你的命令,让杨彪过来见你。” 你倒吸一口凉气。你说:“我没有跟你说清楚各部的分工吗?杨彪的职责不在这里。你的职责才在这里。” 吴顺说:“我知道。” 你说:“那你为什么不履行职责?” 吴顺说:“我不要留在这里!让我陪你去死吧!让我陪你一起去!” 你看着吴顺。你们互相看着。 你断然说:“不行!” 吴顺说:“你需要有人帮忙!你现在的情况。一个人很难做到!让我帮你吧。你是需要我的。” 你再次不容置疑地说:“不行!” 吴顺梆地一声,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你说:“没必要做这样的牺牲。你和我不同。你还年轻。” 吴顺再次梆地一声磕了一个响头:“让我跟着你!” 你一把将吴顺推倒在地上。 你说:“给我起来!不准违抗军令!这不是小时候游戏胡闹!” 吴顺从地上爬起来,再次顽强地跪着。他说:“我决心已定,不管怎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你要是不准,现在就杀了我吧!这条命是你捡回来的。它就是为你活着的!” 你看着他。你说不出话来。 你们就这样相对着。你说:“我没有时间和你整夜辩论。” 吴顺说:“这些年,我虽然叫你主人,叫你大将军,可在我的心目中。你就像是我的亲生哥哥一样。”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要是死了,而我没有救你,我一定会杀了自己!我无法独自活下去!” 吴顺说:”上天没让我死在雪地里,让我活到如今,就是为了让我,在这最后的时刻,能够帮到你!求你答应我!不要嫌弃我只是个卑微的奴隶。虽然我的身份低微,无论如何也不配做你的兄弟,但。还是请让我像你的亲弟弟那样,陪你一起去吧。我不能就这样看着你孤孤单单地去!” 你听了这些。你看着吴顺。你久久没有说话。 然后,你眼中含泪说:“顺子。我的弟弟。” 你说:“我这一生,从来都没有把你看成过奴隶。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弟弟。” 吴顺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他在你面前泣不成声。 你看着他的眼泪。 你说:“好吧,顺子,你跟我走吧。希望我们来生,能够成为真正的兄弟。” 有些人生来是兄弟,却无法成为彼此的兄弟。有些人生来并不是兄弟,却能够成为彼此的兄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吧。 (五) 【心灵的独白】 “我就默然地停在这里。2012年的那个深夜。我就对着屏幕。默然地停在这里。我根本不关心,世界上都在发生什么。我只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 “我很想你。我想得一下子就老了。” 是的,现在我是唯心。写这个故事的唯心,我不是故事里的琴儿,我也是故事里的琴儿。 这故事就像是一条河,故事里的陈琴儿是这河流的上游,而写故事的唯心是这河流的下游。 琴儿和唯心,她们是一个人吗?她们不是一个人吗? 源头清澈的山涧。它是这条河吗?它不是这条河吗? 下游宽阔的干流,它还是那条源头的河吗?它不是从源头流过来的那条河了吗?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 虽然说,这种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因为模糊了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的界线,让它们融汇混同,而很难被网文的主要读者群理解,也没有什么大神作者敢于冒险去用,但我不在乎。 因为意识流便是世间的真相。 在这个我们以为如此这般的所谓物质世界当中,除了意识流,什么都不曾存在过。(未完待续。) 第四百零九章 最后忠告(上) (一)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89小时。 你和杨彪对坐在条案的两侧。你们一起看着桌上的军事地图,就是你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后,在上面标画了新的行动路线的那一张。 你们正在交换着对北线终战之战方案的看法。 你对杨彪说:“吴顺传令召你过来,是因为接下来的作战方案有一点变更。我有新的想法。你要率军在与大索部交锋的主战场上配合我。你的配合,关系到此战的成败,因此,你要清晰全面地了解我将要做什么,怎么去做。” 杨彪一边听着你亲自为他详细解说行动的方案,一边心往下沉。 他的心一直往下沉,就好像黄昏的太阳不得不西沉。 良久,他才说:“大将军,这太危险了。这是一场赌博。” 你看着杨彪,淡然地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赌博。” (二) 杨彪说:“大将军,不如先继续按照之前的部署来行动。我们可以准备得更充分一点,把握更大一些再动手。” 你说:“我知道。先前的部署,就是想准备更充分一点再动手的。但你们出发后,我这里情况发生了变化。现在,我已经别无选择。” 杨彪说:“如果我们这样行动,大将军你,没有多大的希望能够活着回来。” 你看着杨彪说:“这就是一定要召你回来的原因。【ㄨ】如果那样,你,就接替我吧。” 杨彪心里一阵难过,然后他站了起来,在你面前跪了下去。 他说:“大将军,让杨彪代替你去吧。请大将军继续在大本营坐镇指挥,让标下代替你去吧。大将军是全军的灵魂,是全天下的希望所在,是汉王的国运所系,你绝对不能去冒这样的风险!” 你伸手把杨彪拉了起来。你示意他坐下。 你说:“我亲自去做。是胜算最大、代价最小的。乌林登木汗一心要杀的那个人是我。只有我去,才能让他们错乱。只有他们乱了,才有机会。这一点,别人没有办法替代。” 你说:“所谓机会。也就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而已,如果这一瞬间没有做到,就很可能再也做不到了。” 你说:“让我去做这件事情,你留下来,带领这支军队。继续为汉王,为国家,为天下人的安康生活效力吧。” 杨彪心情沉重地叫了一声:“大将军。”他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三) 你和杨彪继续在大帐中单独深谈。 你再次详细向他交代了身后的军务要事。 你对杨彪说:“现在,要安排的事情,都已安排好了,我没什么牵挂了。汉王的军队,今后,就全部托付给你了。” 你对杨彪说:“我知道你会把它带好,会让它一直效忠汉王,守护天下的。” 杨彪低下头。 杨彪低着头。心里悲痛,一直不能说话。 你看着杨彪的沉默。 你说:“在我们永别之前,我还想和你单独说点别的事情。不是交代军务的,是朋友之间的肺腑之言。” 杨彪抬起头,含泪说:“请大将军指教。” (四) 你说:“你觉得,汉王在打仗方面,与你我相比,才能怎样?” 杨彪想了想,直爽地说:“既然是肺腑之言,那标下就实话实说吧。他很差。但看汉王在南线亲自指挥的那些战事,就知道汉王不太善于领兵。” 你点头。 你说:“你知道他领兵为什么比我们差吗?” 杨彪再次想了想,说:“因为汉王的心太软了。在战场上,面对瞬息万变的战况和敌情。他有太多的考量计较了,太婆婆妈妈了,不够断然果决。” 你点点头。你说:“既然他打仗这么差,那么,为什么他能做天下的君王呢?” 杨彪被你问住了。他想了想,说:“因为他父亲是天下的君王。” 你说:“峒城刘言的父亲也是天下的君王。为什么你我都没有效忠于他?” 杨彪第三次想了想。他觉得你话里有话。 他说:“标下当年是跟着敬重的上司一起来追随了汉王的。这位上司对杨彪有知遇提携之恩,教会杨彪用兵之道,并且在战场上救过杨彪好多次。杨彪深感他的恩情,对他忠诚不二。他决定率部追随汉王,标下便坚定支持他,他去哪儿,标下就去哪儿。标下没有仔细想过这些问题。愿求大将军指点。” (五) 面对杨彪的提问,你平静地说:“汉王能获得天下归心的原因,也就是他打仗很差的原因。” 你说:“管理天下和打仗,有时候并不是一回事情。” 你说:“打仗时,面对瞬间生死之分,不是每个人都总有主意的。很多时候,成千上万的人,心里是惊慌失措,恐惧万分,根本没有好主意的。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帮他们拿主意。这个强有力的人,在生死瞬间分际的时候,既不需要,也没有可能,事事与那些没主意的人商量。他直接决断就好了。” 你说:“所以,打仗的时候,作为主将,个人的才智、意志、勇气和决断都是很重要的。与大家商量太多,只能让大众的平庸和苍白掩盖了主将的智慧光芒。” 你说:“军队,常常就是这样运作的:在生死考验中,识别出一个杰出的人,然后,大家把生死决断都托付给他。” 你说:“这个杰出的人,会独自裁决重要的事务,把自己的意志和灵魂贯穿全军。其他的人,不过是这个杰出的人的万千身体和万千四肢罢了,不过是这个人把他的意志和灵魂,依靠很多身体加以放大实现罢了。” 杨彪听了,频频点头,从内心深处,深以你的观点为是。 你看着杨彪严肃的表情,你笑了一下,你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杨彪端杯喝茶。 你说:“虽然是最后的谈话,虽然谈论的是重要的事情,但是,我们也可以怀着轻松的心情,来分享和交换彼此的看法吧。没有必要这样严肃,这样凝重,这样紧张。大战在即,能否终战,成败在此一举,越是这样重要的时刻,我们身为全军的统帅,就越不能让自己心情紧张。紧张的情绪会破坏我们的判断力,也会传染身边的将士。来,放松一点,我们且品了这盏茶,然后再谈。” 你也端起茶盏,对杨彪再次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们相对举杯互敬,然后一饮而尽。 杨彪说:“这茶好香啊,回味无穷,当是宫中的珍藏吧” 你点头,你说:“很好,成败关头,生死之交,还能分辨得出这是宫中的珍藏,这才是全军统帅应有的风度啊。” 你说:“这是汉王的恩赐,因为珍贵量少,我一直都没舍得喝。想来,它就是为这样的时刻而存在的。今天我们一起来喝,再合适不过了。来,再品一杯,提前庆贺一下,天下的太平,即将到来了。” 于是,你和杨彪,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两个军人,在这个重要的历史转折时刻,就这样,平静而从容地,再次彼此互敬,对饮了一杯上品的清茶。(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章 最后忠告(下) (一) 茶过三盏之后,你们继续刚才的重要谈话。 你说:“刚刚我们说过军队的运作和军队中的决策。可是,治理天下,常常不是这样来运作和决策的。因为日常生活远远没有战争看上去那样危险而凶暴,所以,不会有很多人被吓得没有主意。实际上,每个人对生活里的每件小事、每点利益都是有自己想法的。如果一个君王像你我打仗那样独断专行,就会有很多人觉得自己的主意被忽略了,就会暗中不满意他。” 你说:“如果这个君王做错了,会有很多人埋怨他。就算他没有做错,也会有很多人不认可他。” 你说:“所以,要做一个好的君王,就是要懂得如何和大家商量。在每一件事情上,反复地、耐心地和大家商量。要充分听取所有的主意里面合理的地方,协调所有的主意里面冲突的地方,平衡所有的主意里面不均衡的地方。” 你说:“他只有这么耐心地、广泛地商量,最后,才能让最大多数的人觉得自己的主意被采纳和实行了,才能让最大多数的人没有抱怨和抵抗。所以,做一个好君王,有时候必须要有那么多的考量计较,那么多的小心提防,那么多的婆婆妈妈。就如同古人所说的:治大国,如烹小鲜。在这件事上,常常欲速而不达,相反,慢就是快,唯有慢,最后才能快。” 你对杨彪说:“统帅需要的才能是如何控制、鼓舞、安抚和带领那些没有主意的人,而君王需要的才能是如何听取、协调、平衡、说服那些很有主意的人。这是两种不同的才能。在很多情况下,一个仁爱的君王并不能胜任一个杰出的统帅。而一个杰出的统帅,也常常做不好一个仁爱的君王。” 你看着杨彪。 你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一个有才能的人,想要把握这一生的正确方向,最重要的,就是要明白上天赋予自己的,是哪一种才能,然后才能决定,应该把它用在什么地方。” (二) 杨彪思考着你的话。 你看着他。你笑了一下。你提起条案上的茶壶。给他的杯子里续了一点茶。 你把杯中的茶倒得很满,茶水都开始溢出了。 茶水在桌面上慢慢地流淌。 杨彪忍不住提醒你说:“大将军,杯子已经太满了。” 你笑了笑,你接着他的话头说:“是啊。倒得太满。喝茶的人就不好端杯饮用了。” 你看着他。 你说:“没有人喜欢端着倒得太满的滚茶。” 你说:“在很多情况下,如果太满,太烫手,就会这样。” 你伸手把杨彪面前的杯子拂在地上。 杯子发出一声碎裂的声响,变成许多的碎瓷片。茶水也都流在地上。 杨彪被你的动作惊了一下。 他瞬间坐直了起来。他看着那摔碎的茶杯。他看着你。 你说:“汉王打仗不如你我,但不能因此就认为他是泛泛之辈。你的上司当年为何甘冒全族灭门的风险追随他?要好好想想,汉王的过人之处,究竟在哪里。” 你说:“作为杯子,任何时候,都不能太满太烫了。” 你说:“当初,你从汉王那里得知我病入膏肓,来日无多时,前来探望我是,曾经问过我。对于未来,除了军务之外,还有什么要特别交代你的吗,当时我回答说,这个不着急,以后我会再和你谈。现在,就是那个以后了。所有该说的话,我都坦诚地对你说了。” 你目光炯炯地看着杨彪。 你说:“我今天对你所说的这些,你都听明白吗?真的,弄明白了吗?” (三) 杨彪在你的目光注视下。把眼皮低垂下去。 他的脸有些红了。 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些问题,之前标下的确都没有十分认真地想过。大将军的肺腑之言,末将一定铭记在心。今天之后,末将一定会好好想想的。” 你不说话。你继续看着杨彪。 杨彪隔着眼皮。感觉到你犀利的目光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在你面前变得完全透明,任何念头都无法隐藏。 他突然感觉非常恐惧,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上冒出了一层的冷汗,汗珠顺着脊梁骨在衣服内往下流淌。 他不敢迎视你的目光。 你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看了数分钟。直到你看到杨彪的额头上、鼻洼处都冒出了汗珠。 于是,你向后靠在椅背上。 你用平静的语气对杨彪说:“我相信你,会好好想清楚。” 你停止了那样注视他。 杨彪顿时感到一阵轻松,如蒙,整个身体紧绷着的肌肉,也都跟随着松弛了下来,呼吸也变得顺畅了很多。 你说:“有些事情,其实我预料到了,其实,我也能提前防范它。但是,我不想提前防范它。因为,我相信,它最终是不会发生的。我相信,身为军人,我们都能控制好自己,不去做无益的冒险,不会去破坏自己浴血一生,来之不易的太平成果。” 你说:“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和你喝喝茶,彼此交流一下内心的看法。” 你说:“我所说的那件事情,它最终,是不会发生的。你说,是吗?” 杨彪声音有些哆嗦地低头回答:“是的。大将军所料无误,它最终,是不会发生的。” 你满意地点点头。 你笑了笑,你说:“今天,我想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了。” (四) 杨彪带着满身满头的冷汗,再次站了起来。 他再次隆重地跪下,以下属之礼,对你伏地深拜。 他说:“杨彪深谢大将军的提点教训。杨彪会始终铭记在心,无论将来如何,都将念念不忘。请大将军放心,杨彪愿继承大将军对汉王、对国家的磊落忠诚,愿率领全体新军,效忠汉王,效忠国家,呵护太平。杨彪,决不会辜负大将军的无疑信赖和殷切期望。” 你说:“非常好。你今天对我说的话,我也都记住了。你离开之后,我会将我们的今日谈话,将你刚刚的肺腑之言,上奏汉王知道。汉王对你,从来都是信任有加的。他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会一直如此的。我会在最后的奏章里,这样保荐你,这样建议他。” 杨彪再次伏地深拜,带着几分内心的羞愧,感恩涕零道:“标下,深谢大将军。” 你示意杨彪起来。你也站了起来。 你拱手抱拳,对杨彪也回敬了一个军中之礼。 你们互相致礼。 你说:“那,言尽于此,我们就此告别,去分头行动吧。” 你和杨彪的最后一次深谈就这样结束了。那个时代里最杰出的两个军人,就这样简单地做了生死的诀别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一章 终极赌博 (一) 你看着杨彪的背影消失在大帐的门外。 你听到他出帐后和吴顺在交谈。 你听到他上了马。 你听到他的马蹄声迅疾地响起,逐渐远去。 你独自端起桌上的茶,再给自己倒了一盏,一饮而尽。 你心里知道,那件事情,还是会发生的。 但是,你不打算去为刘申处理它了。 你知道,就从杨彪的汗流浃背来看,等那件事情发生的时候,刘申完全可以自己处理好它。 你只能在心里,为杨彪这个军事才能如此杰出的麾下,暗自长叹了一声。 (二) 后来,常有人说,是你第一个提醒了刘申,要控制杨彪的骄傲自大演变成飞扬跋扈,要控制汉军,以免军队势力过于强大,压制君王。 但是,你也的确同时多次提醒了杨彪,不要逾越身份,滋生妄想,提醒他要始终尊敬刘申,保持头脑的清醒,懂得军队的力量只能用在什么样的地方。 你对两边,都尽到了朋友的情谊,你对两边,都告知了避免分歧,为祸天下的办法。 刘申后来的确做到了你期望于他的,也是他答应过我的。 战后他没有演出过良弓藏、走狗烹的戏码,也没有玩弄过杯酒释兵权的伎俩。他的确做到了,不仁不义不会自刘申始。 但是,杨彪,就没有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骄傲和自大。 他最终还是掉入了你对他预言过的沟壑里去了。 他最终因此而悲剧地结束了一生。 (三) 和杨彪最后的会见结束之后,你下令带领6000作战兵力和全部行政兵力,离开原有的大本营,向西移动100里重新扎营。 在移营的过程中,你一直都在菲斯散带来的沉沉倦意当中昏睡不醒。吴顺帮你处理了各种细节的事情。 你一边和你的病痛作战,一边等待着事情按照你的计划逐步发展。 你一边抵抗着正在步步向你紧逼的死亡,一边像个耐心的渔人一样地等待着大鱼的上钩。 你其实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活到钓鱼的那一刻。你其实是在和命运玩着那局最后的赌博。 杨彪说那是赌博,和你同意那是赌博时。你们的意思是一样的,也是不一样的。 杨彪赌的是能不能让乌林登木汗按照你的意思上钩,以及大鱼上钩之后,猎物和猎人之间的殊死较量。胜负将会如何,会不会汉军葬送了一个最好的渔夫,但却没能钓到什么。 他没有把握的地方是在这里。 而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的行动计划有令大鱼上钩的能力,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大索一定会上钩,你也没有怀疑过一旦大索上钩。乌林登木汗必会因为同样的原因一起上钩。你也没有怀疑过乌林登木汗一旦上钩就一定会按照你的方式结束性命。 你对这场人间的战争结局始终都很有把握。你因为对这场战争中的每一个角色、每一个元素、每一条因果链条都了解甚深,而从来没有像杨彪那样地怀疑和犹豫过。 你没有把握的地方是你自己和命运的那场战争。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性命、有能力出演这场最后的战争。你就是赌的这一点。 正如你短暂一生的多次此种赌博一样,你在这方面始终神眷优浓,你从来没有赌输过。 你说的“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其实是这个意思。 我们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一直在和我们的命运赌博,有没有性命、有没有际会,去参加明天的那场演出。 (四) 这场庞大的终极赌博其实你策划很久了。它在你跟随道济躲避到清川去的那个时期就已经开始策划了。 你从和勿吉人作战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场赌博。你的每一个军事行动都是在执行这场赌博。你从来不是和勿吉人进行着随心所欲。任意挥洒的那种战争的。你的每一场战争后面都还有另外的一场战争。你的每一场战争都是为了要赢得那场最后的战争。你甚至在最后的战争之后还有你超越最后战争的战争。 从你在背头山的哨站里对两个黑塞部的勿吉俘虏说,勿吉人全体很快就会知道你的名字时,你就已经开赌了。此后你一步一步地把你想要消灭的对手带入了这场赌局的当中。乌林登木汗其实是被你一步一步地拖到这场赌局当中来的。正如你是被他一步一步地拖入了吞噬了你余生的那场战争。 那个时代,无论是你的对手,还是你的军队,其实都一点不了解你这个人。他们都不如你的父亲那样深刻地了解你。 你就是你父亲临终前告诉我的那种人。你看事情可以看到很宽很远,以至于周围的人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明白你当初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我是过了很多年以后,才逐渐想明白你在第二次回到清川养病的那段日子里都做了些什么的,你独自在山涧边的松树下盘腿静坐的时候,所思所想。除了我们的爱情之外,还有些什么。 尽管你也像所有的普通人遭遇到这种不幸命运的时候那样,不断地产生一些情绪的波澜,但你从来没有被这些波澜带着走过。你从来没有偏离过自己选择的人生目标。 你并没有把太多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悲叹自己的命运和伤感自己不能获得的爱情上面。你从知道自己只有几年寿命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夜以继日地筹划着进行多场战争。你的谋划和你的战争就在你苏醒后与道济坦诚交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你在对道济说出让带你回清川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打着你的战争了。 此后你一直都在多条战线上分秒不停地同时作战。 你的这个作战计划如此庞大而完美,就像是一幕以时代以天下为背景的空前绝后的盛大戏剧。你一直控制着剧中每一个角色的离场和登场,你一直控制着他们的反应和行为,你一直都是环环相扣地按照你心中的那个剧本在导演着这幕戏剧。 这就是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疲倦透骨的原因。 你唯一不能控制的就是你自己身为导演的那个命运。 所以。当你和杨彪一起说着“赌博”这个词的时候,你们的境界是完全不同的。 你眼里和心里的那个赌局,要比杨彪眼里和心里的那个赌局庞大得多。(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二章 占卜 (一) 正因为你是一个始终清醒而且冷静深邃的人,所以你也就成为一个寻常的智慧无法安慰的人。【ㄨ】道济面对你的透彻清晰的直接和平静,同时感觉到无从安慰的那种困难,和无需安慰的那种欣慰,原因也就在这里。 其实,在我们经历过的这一生里,你一直都是很孤独的。 那个时代里到处都是欣赏你的人,钦佩你的人,崇拜你的人,畏惧你的人。那个时代里到处都是嫉妒你的人,仇恨你的人,批评你的人,暗算你的人。但他们几乎全都是不明白你的人。就算是我,我有时候也并不是那么完全地理解你的。我看出了你的孤独,但我并不总是知道你孤独在哪里。 我是在后来日夜追念缅怀你的漫长岁月里,才一点一点地,越来越深地理解了你的。 我越来越理解你的时候,也就越来越爱你。我越来越爱你的时候,也就越来越怜惜你在你那个时代不被人认识的孤独行走。我就越来越深地产生了想要陪伴你的愿望。我就是这样,才能在毫无回应的刻骨相思当中,一路坚持着,走到了可以对你们完整叙述这个故事的今天。 我在这样走着的时候,逐渐也就变成了你那样的人。我也就逐渐变成了一个清醒和深邃的人,也就逐渐变成了一个在自己的时代不被人认识的人,也就逐渐变成了一个寻常的智慧无法安慰的人。 一个越来越孤独的人。 一个在越来越孤独的过程中越来越不介意这样孤独的人。 当你回答图布丹大喇嘛说,你不需要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你说你自己会解决它的时候,你对他所展现的,就是这种对孤独的毫不介意、毫不畏惧、毫不怨天尤人、毫不自我怜惜,而图布丹大喇嘛,也对你所展现出的这种勇气同时表达了致敬和悲悯。 他当时是明白你在说着什么的,而我,当时是并不太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的。 所以,后来。图布丹大喇嘛给我们的建议是不同的。他引导着我走出我的个人痛苦,而他知道你在那一生里已经战胜了你的个人痛苦,你能够把天下的痛苦承担起来。在这一点上,你已经自己走出了道路。你是不需要引导的。 他对你的开示是,你认为解决天下苍生的痛苦,绝对存在着比“以杀止杀,以战终战”更好的方法,他印可你的想法。他告诉你,的确有这样的方法,如果你愿意追寻这样的方法,这个坚定的心愿,将会引导你,找到导师、找到路径、找到方法、找到结果,找到最终的心想事成。 (二)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83个小时。 你再次在大帐中睡醒过来。 你看到关文良守在你身边。 他没有发觉你醒了,他正拿着两个铜钱。在一个垫着绒布的茶盘里反复抛掷。他把两个铜钱抛了一次又一次。 你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平衡感,你用手支撑着床板,坐了起来。 关文良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看到你醒了,他的脸红了一下,露出有点紧张的神情。他过来帮助你起来,给你披好上衣。 你问他说:“刚刚你在做什么?” 关文良的脸益发地涨红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在占卜。” “占卜何事?”你问。 关文良迟疑了一下。 他低声说:“占卜我们这次行动的结果。如果行动成功,且大将军能够率部平安归来,铜钱就两枚都是正面朝上。” 你说:“看你扔了那么多次,最后什么结果?” 关文良低头不语。 你说:“把那茶盘拿来我看。” 关文良再度迟疑了一下。到底不敢抗命。 他默默地走去那边,把茶盘端来,送到了你的眼前。 茶盘上的铜钱一枚正面朝上,另一枚反面朝上。 你看着关文良。 关文良说:“我扔了很多次。很奇怪,每一次的结果都是这样。我觉得不可思议,就一直反复地扔,可结果全都一样。若说是巧合,那也实在是太巧了!” 你看了看他,然后。你伸手把那枚反面朝上的铜钱翻了过来,放在盘子上。 你说:“如果你不喜欢也不接受那个结果,为什么不去改变它?现在,两枚铜钱,岂不是全都是正面朝上了。” 关文良吃惊地看着你。 你说:“人在命运里并不是无能为力的。就算是结局早定,任何时候,他也都可以通过正确的想法和行动,去影响和改变自己与他人的命运。” 你说:“人生在世,每个人都是会死的,这一点,无论你扔多少次铜钱,都是无法改变的。但是,为什么而死,怎样去死,怎样做到死得其所,怎样死得问心无愧,这些,都不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你说:“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占卜上呢。为何要消耗时间来惴惴不安?我们要把时间花费在正确的事情上:去接受不可改变的,去改变还能够改变的。” 你说:“身为男人,身为军人,面对命运,我们都应该如此奋勇努力。” 你说:“把茶盘拿走。我们的命运不在铜钱上,我们的命运,在我们的决定和行动里。” 你说:“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关文良红着脸低头说:“是。” 他端着茶盘默然而退。 你看着他低头退下的样子,你在他身后再次说:“不要让命运影响我们的心。我们,要用我们的心,去影响命运。” 关文良闻言站住了。 他端着盘子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再次低头,声音虽小,然而语气坚定地说:“是。遵大将军令!去影响命运!” 你满意地点点头。你说:“去吧。” (三) 勇士的意思,并非他内心从无任何紧张和恐惧的发生和兴起。 勇士的意思是:他非常懂得如何处理内心生起的紧张恐惧。 他从来都不会被内心生起的紧张恐惧所扰乱,所牵引。 他永远都不会让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来主导行动的决心和决定。 他永远是自己命运的主人,不会将命运的控制权,拱手让给内心的紧张和恐惧。(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三百勇士 (一)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81小时。 帐外响起了夏天的闷雷声。雷雨前的大风在营地里呼啸不已。 你独自坐在案前,听着帐篷布在狂风中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 你注视着手里的一件东西。 那就是你峒城觐见后回来送给我,而我婚后回门时又掷还给你的那管黄铜袖箭。那管我两度发射,杀了闻高,也差点杀了景云的黄铜袖箭。 你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它。 这是我出嫁之后,你第一次把它拿在手里,仔细地观看着。 你看着它,就彷佛看到了少女时代的我一样。 你眼前浮现出我第一次用它命中标靶的情景。 你想起我突然向景云转过身来,用袖箭向他射击的样子。你想起自己如何跃过桌子拉住了我的手。 你想得心里一阵翻腾。 你意识到所有的一切,甜蜜的、苦涩的、欢欣的、悲伤的,此时此刻,都已成梦幻烟云。 你拿起擦兵器的油布开始擦拭很久没有使用过的袖箭,你把它从内到外都擦得锃明瓦亮。 你把箭筒和箭支都擦得锃亮,把扳动发射的机括上了油,做过保养,确认它功能完好,使用便捷之后,你对着光亮检查了小箭的锐利程度。 你把两支小箭一左一右地扣进箭管。 你对着数米外的小标靶试射了几次。这支袖箭做工精良,虽然已经放置了多时未有使用,但却依然顺滑灵巧。每次发射,你都毫无问题地命中了红心的最中央。 你起身走过去,把小箭从标靶上拔下来,重新装入箭筒,用防雨布袋仔细地装好,把它放在面前的桌案上。 你看着它。 你在心里说:“琴儿,我去给你父亲报仇了,去完成你母亲的心愿。你要好好活着。为我守护着身后的太平,为我们两家的父母传宗接代,让我们两家的父母们能够以你为荣。” 你在心里说:“琴儿,今生即将梦醒。无法再看到你,无法再陪着你了。我们来生再见。” (二)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80小时。 夏季草原上的暴雨终于降临了。 滂沱大雨中,天色一片漆黑。电光不时撕破云层的浓黑。炸耳的雷声轰隆不绝。 你在烛光下铺开一卷宣纸,提笔给刘申写最后一封信。 你在信中向刘申做了最后的拜别。 你说。自燕塘关得遇陛下之后,陛下待臣亲如手足,视同知己,肝胆相照,生死与共。臣铭感肺腑,无以言表。 你回顾了这些年来你们君臣心有灵犀的无数良好合作,对当年在燕塘关总兵府君臣秉烛而谈,纵论天下的那些设想,已经差不多全部逐一实现,表示了深深的欣慰。 你把这次在北线如何感觉到大限将至。如何决定临时更改作战计划,如何与杨彪共同决议提前进行北线的最后一战,如何决定自己亲身犯险,出其不意地去设下包围圈,伏击乌林登木汗王,如何料定此行将会有去无归,都逐一详细向刘申汇报清楚。 你也如实向他报告了出征之前对杨彪的召见,和与他的私密深谈。 在这封奏章的最后,你写道:“臣不能亲见陛下江山一统,不能亲贺陛下开国登基。心下甚憾。于此寸帛,于此永夜,臣遥祝陛下帝业永昌,万寿无疆。” 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称呼刘申为“陛下”的人。 写完信之后,你展开检查了一下,文辞无误,字迹工整清晰,便叫文书进来,密封好。用三百里驿传,向运京朝廷发送。 8天之后,刘申在宫中看到了你生前的最后这封信。 他看着你的字迹,无比痛心地意识到已和你阴阳两隔,永难再见。 他把你最后的这封信读了数遍。 他坐在那里,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流着眼泪,对左右悲凉地慨叹道:“以后,我再也没有大将军这样的朋友了。再也没有了。” (三)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70个小时。 暴雨的间隙,黑云压顶,空气中都是泥水的气息。 你面前肃立着500名精挑细选出来的汉军骑兵。他们全都是最好的战士:年轻力壮,体格强健,胆识过人,经验丰富,格斗精湛,马术娴熟,就连身材和身高,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样的。 你逐一看了看他们,又低头看了看名单。 你对吴顺说:“不需要这么多人。三百人就够了。” 吴顺说:“请大将军亲自挑选吧。” 你想了想,说:“这样吧,家里有父母,没有其他儿子来赡养的,请都站出来。” 士兵们互相看了看。 有些人站出来了。你挥手示意他们站在另一边去。 你又说:“家里有尚未成人的年幼子女需要抚养的,也请站出来。” 又站出来了一些人,你再次挥手,也让他们站到一边去。 你接着说:“有妻子怀孕,或者有未婚妻待嫁的,也请站出来。” 这次,出来了更多一点的人。 你看了一下剩下的队伍,感觉还超过了300名。 你的眼光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扫动着,心里想着还要留下哪些人比较好。 这时,你看到了混杂在队伍中间的谢双成。 你心里叹息了一下。 你叫他:“谢双成,。站出来。” 谢双成应声出列,扑地跪倒:“标下在。” 你说:“站出去吧,你不用去了。” 谢双成叩首道:“标下无论生死,都愿追随大将军!” 你摇头说:“不行。你快要做父亲了。” 你和刘申在阳泉关度过新年的时候,谢双成和他留在阳泉关的妻子团聚了。他妻子就在那个时候,有了他们的孩子,如今身孕已重,还有一段时间就要临盆了。 谢双成再次叩首道:标下愿追随大将军,与大将军同生共死!” 你看着他。 他脸上的坚定和吴顺一样。 你没有和他当众再争辩下去。 你示意让他站起来。 谢双成大喜,第三次叩首道:“谢大将军成全!” (四) 你面向所有留下的士兵们讲话。 “弟兄们,现在,我们马上要去做一件将会名标青史的事情。如果我们成功,就能一举结束北线的战争。我们很快会有一个和平繁荣的国家。我们的亲人,会有安定的生活。我们会成为新国家的英雄,会被人书写,会被人铭记,会成为故事和传奇。” “但是,这也是我从戎以来最危险的一次行动。和以往的任何战斗都不同。这一次我没有把握哪怕是能带一个人回来。我本人也没有打算活着回来。我只要达成这次攻击的目标。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回来。” 你说:“跟我去的人,有很大的可能,将会全部战死。一个都不会回来。” 你说:“现在,你们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不愿意就此结束人生的,现在还来得及站出来。” 你说:“不要认为站出来是一种羞耻。爱惜生命,是人的本能。我宁可凑不齐需要的人数,也不愿意有人在出发以后感到后悔和胆怯。因为胆怯的人可能会搞砸整件事情,可能让其他的人都白白死去。” 你说:“你们每个人都仔细想清楚。我等着你们做出决定。站出来的人不会受到惩罚和讥笑。我保证。” 你说完,就站在那里,等待着。 你眼前的队伍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动弹。 你等了一会儿,看到整个队伍纹丝不动,你再问了一次:“没有人吗?” 这时,队中有人大声说:“我等愿跟随大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瞬间,整个队伍爆发出雷霆般的声音:“我等愿随大将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你看着他们。 你说:“那么,我替汉王,替国家,谢谢你们!” 你说:“虽然大家忠勇可嘉,但是,多余的牺牲,也没有必要。” 你说:“吴顺。” 吴顺说:“在。” 你把手里的名单递给他。 你说:“把不满22岁的挑出来。剩下的,就跟我走吧。” 你说:“把他们的名字,上报给汉王,就写明,他们都是和我一起战死的人,就可以了。” 你说:“汉王知道怎么对待为太平的最终到来而奋勇战死的士兵。” (五) 那一天,再三挑选的结果,不算谢双成的话,总共得到298人,加上你和吴顺,正好300人。 孩子们,这就是我朝上下家喻户晓的“溪源三百勇士”。 你们每个人还在孩提时代,就已经听说过他们的忠勇之名了。 那次战斗,无人生还。他们全都死了。他们在和平到来前的最后一刻,自愿选择了被战争吞没。 后来,他们的名字被铭刻在了我们王城的英烈亭上。每个人都被追封了爵位。他们的灵位被恩赐配享皇室的宗庙。每年都能得到皇帝和百官春秋两度的隆重祭奠。 是的,就是我们目前所在的这个英烈亭。 他们的灵魂都在这里,都在天上看着我们,看着我们是否尊重他们的牺牲,是否尽职尽责地,在守护着他们用年轻的生命,为天下人换取来的太平。 孩子们,身为先皇的子孙,你们每一个人,无论男女,全都有责任,要对得起这些多年前为国而死的英灵。(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四章 对练刀法 (一) 此时,距离你的死亡还有65个小时。 席卷草原的狂风中,暴雨再度狂泻如注,密集的雨线被大风吹得忽而东倾,忽而西斜,汉军的营地像海啸中的岛屿一样,在四面八方遭受着排天巨浪的袭击。 吴顺披着棕衣,踏着木屐,从雨里过来,走进帐中。关文良忙迎上去递给他干毛巾擦去脸上的雨水。 吴顺问:“大将军人呢?” 关文良说:“已经休息好了,在里面等着你呢。” 吴顺绕过屏风,走进内帐。 你靠在一张躺椅里,正在闭目养神。 听到吴顺进来,你轻声地问:“这边新营地的防务,都安排好了吗?” 吴顺说:“是的,已经安排好了,每个环节我都亲自检查,亲自和他们交代过了。放心,我们走后,不会有差池的。” 你问:“外面的雨很大吗?” 吴顺说:“是。我一路走过来,雨点密集,迎风的地方,连眼睛都无法睁开。这样一直下的话,附近的河水很快就要泛滥了。” 你问:“杨彪那边情况如何?” 吴顺说:“已经打响了。进展很顺利。一切都如你所设想的。” 你指了指面前的椅子,让吴顺坐下来。 你说:“教我说一句勿吉人的话:汗王,我们找到他了,他就在那里。” 你说:“告诉我,这句话,在他们的语言里怎么说。” 吴顺看着你。你为什么要学勿吉人的话。但是他没敢问。 这时,关文良进来,给吴顺端来了一杯茶,他用眼睛看着吴顺,眼睛里都是说不出来的话。【ㄨ】 吴顺喝了一口,看着你。 和关文良的感觉一样,他看到了一点什么让他担心的东西。 他觉得你的脸好像被一种什么看不见的浓厚阴影笼罩了。这种黑色的阴影在你平静的表情上面悄无声息地掠来掠去。那种掠动里面透露出一种前所未见的隐伏的凶险。 他的心不由得吊了起来,他问:“少主人。你现在感觉还好吧?” 你简短地说:“还好。” 你说:“抓紧时间,教我说那句话,要听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勿吉人在说着它。” (二) 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当中,吴顺把这句话用勿吉话说了一遍。 你跟着他说了一次。 吴顺摇头。表示你的发音不准确,然后他用很慢的速度逐字逐句地又说了一遍。 你逐字逐句地跟着他说了一次。 吴顺还是摇头。 然后他一遍一遍地教你。 你一遍一遍地学说。 你们的声音一句一句地交错回荡在中军帅帐中。 关文良隔着屏风,听着你们一来一往地不断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你们的交谈声就象滴答摆动的机械钟一样单调和往复。你们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着。 它就这样没入了永远的黑暗,变成遥远的历史,发黄的纸页和缥缈的传说。 “汗王——我们找到他了——他就在那里。”你终于娴熟自如地一气呵成。 吴顺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你说得象一个真正的勿吉人一样好了。” 他说:“你连每一个尾音都说得很好了。” 你站了起来。 你说:“现在,轮到我教你了。” (三)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64小时。 你和吴顺各握一把马刀,相对而立。 你说:“再来一次,还要更快。” 关文良听到你们那边发出刀锋相格、火光迸射的声音。你们的刀不断地急促格挡碰撞,节奏有如窗外的疾风暴雨。 谢双成从帐外回来,立刻也被你们的激烈对打声吸引了。 他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看着关文良。 关文良摇头示意他保持安静,不要出声。 然后,他们两个在外面听到一阵金属缠绕拖曳的声音。随后,吴顺轻轻叫了一声。 然后,当地一声,吴顺的马刀掉在地上了。 你把吴顺掉落的刀挑起来,再次递给他。 吴顺浑身大汗,沮丧地说:“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像你一样快!” 你说:“不一定要做到我这样快,但是,你必须要比任何一个敌人都快。否则,你就帮不到我了。” 吴顺恨道:“我真是太笨了!” 你说:“知道问题在哪里吗?顺子,你的心太乱了。你想的事情太多。你的心离刀太远了。” 你说:“你的心离刀锋越远,你的想法变成行动就会越慢。” 你说:“你必须从灵魂到肉体都紧紧地贴在手里的刀刃上。要贴近到你自己也不能区分何者是你,何者是刀,贴近到你自己就变成出鞘的钢刀!” 你说:“顺子。记住:在你和刀之间,不能有任何东西挡着。不能有对生的眷恋,不能有对死的恐惧,不能有对成败的考量,也不能,有对朋友就此永别的难过。” 你说:“就像这样。” 话音未落。你的马刀就迅雷不及掩耳地再次劈在吴顺的刀背上。 吴顺顿时觉得虎口发麻,握不住刀柄,马刀又一次当啷一声掉落了。 你说:“顺子,使刀的时候,一定不要想着我。” 你说:“如果你总是想着我快要死了,你就帮不了我了。” 你说:“你一定要把这个大的杂念,彻底放下。” 你说:“你就是刀,无论我死我活,这把刀,它不会有任何的感觉,也不会有任何的想法。它始终是无念的。因为无念,所以它能够念起刀至,所向披靡。” 你说:“不要用你的胳膊来使刀,要用心念。你的那个与这把刀合二为一的心念,才是真正的吉诺弯刀。” 吴顺听了,站在那里,若有所悟。 他喃喃地重复说:“不要用胳膊来使刀,要用心念。那个与刀合二为一的心念,才是真正的吉诺弯刀。” 关文良和谢双成在外面互相看着,也都若有所悟。 (四) 疾风暴雨般的格斗声再起。 你和吴顺的闪电对战之间,刀刃不断碰撞,迸射出闪亮的火花。 你们招来术往、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地对战了10多分钟。 吴顺虽是依然明显落在下风,但是用刀的速度却较前有了显著的提高。 当地一声,吴顺的刀尖和你的刀尖在空中彼此交锋,形成了对触的一条银线。 你们各持马刀,刀尖对刀尖地对峙着。 你满意地点点头。 你收回了马刀。 吴顺觉得蓝光一闪,眼前纷纭乱飞的刀光慢慢隐去。 他胳膊一松,也放下了刀,发现自己全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他看着神闲气定的你。他伸手擦了擦正从额头流向眼睛的汗水。 你说:“这样,差不多了。还有点时间,你按这次的用刀体会,自己再去练,一定要练习到无比娴熟,运用自如。” 你说:“这就是国家大事。当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国家大事了。” 吴顺跪下叩头道:“少主人放心,顺子必定练习娴熟,不负主人的重托,为主人赢得最后的时间。” 关文良和谢双成听见吴顺的声音说“最后的时间”,俱各心头一凉。 关文良一阵难过,眼泪刷地流下来了。 他背对屏风,悄悄地擦了一把眼泪。他刚把眼泪擦去,又有眼泪流出来了。 谢双成见他如此,也不免心下难过。 谢双成眼中含泪,拍了拍关文良的肩膀。 他们互相紧紧地握了一下手。 最后的决战,已经万事齐备,序幕即将拉开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五章 回光返照 (一)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60小时。 吴顺把关文良和军医处刘统领召到自己的营帐。 吴顺问刘统领:“你今天给他诊脉了吗?他的脸上怎么有一种黑影?” 刘统领压低声音对吴顺说:“吴大统领,你们取消行动吧。” 吴顺大惊道:“为什么?战斗都已经打响了,什么都已经布置好了,现在取消太晚了!” 刘统领说:“大将军,他脉象很危险,他的心力和体力都将要耗尽衰竭。他快要不行了。就算没有任何军事行动,大限也就是在这四五天了。如果你们行动,快速行军或者发生战斗,他随时都可能发生颅内大出血。他可能人还没有到战场,就已经死了。” 吴顺闻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双腿一软,就跌坐在椅子里。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嘴唇发抖,动弹不得,浑身发冷,觉得自己掉入了冻结的德鲁湖上的某个冰窟。 他被冻僵了半晌,然后才能控制到他的声带和嘴唇。 他喃喃地说:“不,不会的。上天会成全他的。上天一定会保佑他做完最后这件事情的。他一生什么都没有为自己要过,就希望有个死得其所的结局。上天不会就连这个,都不给他!” (二)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48小时 你又睡了一觉醒过来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你突然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几年来,那块一直压在你脑子里的黑色大石头,好像突然不见了。它消失得非常彻底,无影无踪。你感觉脑子里晴空万里,一片澄明。你感到一阵多年没有过的轻松和舒服。你的心情也变得安详而宁静。你的眼神现在清澈而明亮。 你好像又回到了你少年时代尚未发病时候的那个状态。你觉得身体里充满了源源不断的力量。你觉得这种感觉又陌生又亲切。你都不能适应这个状况了。一时之间,你几乎都要觉得自己似乎是从来没有生过病的了。 你感到一阵狂喜从内心涌出。 你闭目在心中默默祈祷:“感谢上天慈悲垂怜天下苍生!感谢上天成全我完成这最后一战!” (三) 吴顺全身戎装地再度踏入你的军帐时,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感觉自己好像走错了时间。 他看到了数年前第一次从清川回家的那个你。年轻、俊朗、强健,灵动,敏捷。充满活力。 你也已经全身装束停当,做好了出发的准备。 你正自己英姿勃发地戴上银色的头盔,把寒光闪闪的精钢马刀插入刀鞘。 你脸上的那种阴影完全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亮温暖的光辉。一种彷佛是来自天国的光辉。 吴顺难以置信地看着你。 这时。你看到了吴顺。你对他笑了一下,你把短剑在腰间挎好。 吴顺结结巴巴地问:“发,发,发生什么事了?”他说:“你看上去已经全好了。你现在气色好极了,比健康人的气色还要好。就好像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一样。” 你看了看吴顺。 你说:“你把刘统领和关文良召去你的营帐,你们不久前在一起说了些什么?” 吴顺顿住了。 你说:“不说我也知道。” 你说:“你现在看到的这个现象,就叫回光返照。” 吴顺心中一阵绞痛。 你说:“这是上天成全我。我等这样的状态很久了。我都以为等不到了。” 你把杨彪发来的最新战报递给吴顺。 你说:“杨彪做得很不错,大索也很配合,现在,乌林登木汗带着他的精锐部队,已经出发了,他们正在直奔伏击点而去,我们,也要马上开始行动!” (四)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47小时。 大风依然,狂雨如注。现在是草原上的暴雨季节。连续多日的暴雨常常在这个季节横扫广阔的勿吉草原。草原的河流湖泊通常会在这个季节同时暴涨,形成来势迅猛的泛滥洪水。洪水会阻断很多地方的道路,会令大规模的行军变得艰难而危险。 冒着瓢泼的大雨,你挑选出来的精锐马队,整整齐齐地在汉军大本营的营地前集结。 你骑在月光上,策马经过整个队列,检阅着队伍的装备。吴顺和关文良一左一右骑马紧跟在你的后面。月光的马蹄踏出飞溅的无数水花。 狂风暴雨非但未让月光感觉恐惧,反而令它感觉到刺激和兴奋。它从你的装束和你的气势当中看出你将会带它重上战场。它高贵的战马天性立刻发出了热情的呼应。它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令人激动的时刻了。所以,它在跑到队伍前面时。发出了一声欢呼般的长嘶。 你骑在马上的矫健姿态令全队精神大为振奋。每个人都想起了你一进草原、二进草原时代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每个人不觉全身都涌起一阵渴望战斗的热血沸腾。 你在暴雨中大声问:“弟兄们,都准备好了吗?” 全队大声回答:“准备完毕!” 你说:“很好。” 然后你叫了一声:“关文良!” 关文良应声而出,带领五个卫兵如下山猛虎一般。直扑立马在队伍最前列的谢双成。 谢双成错愕之下不能正确反应,三下五除二就被他们制伏了。谢双成被拖到马下,然后手脚都被严严实实地捆绑起来,嘴巴也给塞上了。 谢双成心里明白你的意思,他开始拼命地在地上的雨水里挣扎起来。他嘴里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你对谢双成说:“谢双成,你本来就不在候选名单上。不仅因为你快要做父亲了,而且因为我还要拜托你留下来,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你说:“替我们活下去吧,为我们的新朝生养人口,为汉地的人民传宗接代,教养好你的孩子,将来为汉王、为国家效忠尽力。替我们全体,好好地去做一个父亲。” 然后你命令留守营地的吴顺带的见习军官:“把他关起来,明天这时候再放了他。” 你说:“放了他以后,再给他看我的命令。” 你对谢双成说:“那是我给你的最后命令,拜托你,不管你理解还是不理解,你都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完全执行。” 在得到见习军官遵命执行的回答之后,你扭转马头,在原地盘旋了一小圈。 然后你说:“现在,全队跟着我!为了汉王,为了消灭战争,为了太平新朝,行动!” 一道雪亮的闪电再度划过草原浓云密布的黑暗的天空。 你和你带领的300汉军精锐马队,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入了茫茫暴雨之中。 马队奔驰飞溅的水花让在地上挣扎扭动的谢双成几乎睁不开眼睛。他就这样无法出声地隔着无数水花,看着你和马队将士们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雨幕当中。 他在无望的挣扎当中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号。 他的眼泪混和着雨水一起倾泻下来。 他在心里悲痛地最后叫了一声:“大将军!” 从此,他就没有再见过你们。 (五) 第二天的这个时辰,谢双成被如期释放。 吴顺的接替见习军官递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 谢双成打开信封,看到了你的字迹。 你在信中给他的最后命令是:“立刻销毁我的一切私人用品,包括此信。” 谢双成一直不能理解你给他的这个最后命令,但他还是不折不扣地按照你的要求给予了完美的执行,所以,当你阵亡的消息通过勿吉人传来时,你在汉军军营当中所有的私人生活痕迹都已经被干净彻底地消灭掉了。 你就像从来不曾在这个世界存在过的那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你连一样可供怀念的东西,也没有给我留下。 你就用这样的姿态最后一次地对我说:“和汉王好好生活吧,保卫天下的太平,不要再想我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六章 心灵感应 (一)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52小时。 我独自一人站在崔家大宅的中庭里。 整个庭院里弥漫着浓厚的雾气,看上去既陌生,又熟悉。 庭院里一片死寂,所有的小径和回廊都堆满了到处都是泥土和石块,所有的花草都枯死了,黑色的枝丫直直地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池塘里塞满了淤泥。整个庭院,看上去就像是千年以前的一个古老废墟。 我迷惘地站在庭园里。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我已经出嫁了,我已经嫁给了刘申。为什么我又会在这里呢? 然后我恍恍惚惚地想起,出嫁的女儿新婚之后还可以有回家的机会,重新回到娘家小住。我是归宁回来的吗? 可是,父亲呢?姨娘呢?老管家呢?仆妇侍女们呢? 我在荒凉的庭院里艰难地跋涉着,寻找着父亲的书房、姨娘院子的月亮门,还有熟悉的长廊和厨房的位置。 可是一切都被破坏得那么厉害,我实在是无从分辨哪里是曾经的哪里。 我一步一划地爬到了一个较高的泥土堆上。我站在那里四下张望。 庭园的围墙已经坍塌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的泥土、巨石、枯枝,放眼四周,整个庄镇的情况也都是一样。 我听到脚下有一片吱吱叫的声音。低头看时,却见黑压压的一大群老鼠,正从土堆下奔涌而过。 我咬紧嘴唇,把恐惧的惊叫死命关在牙齿后面,可是我的心,跳得很剧烈,腿也一阵阵发软。 我不敢再低头往下看。 雾气在我的身边聚集起来,就像白色的鬼魂包围着我。 我感到全身一阵寒冷,不由得连续打了好几个寒战。 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你。 我看到你的出现,便忘记了一切的寒冷和恐惧。 (二) 我看到你从曾经是后院的那个方向。穿越了迷雾和泥土石块,匆匆地走了过来。 你走得很快,你好像在赶时间。 你在浓雾中穿过我的身边,差一点撞到我身上。 你停住了脚步。你说:“琴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出嫁后不是应该归宁的吗?我回来看看。这次之后。恐怕很久很久,都不能回娘家来了。” 你说:“我也是。我也是回来看看。这次以后,也恐怕很久很久,都不能回来了。” 我说:“家里的人呢?庄镇里的邻居们呢?” 你说:“他们都走了,去了别的地方。” 我说:“为什么都走了?” 你说:“琴儿。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家。每一个人,都只能在这儿暂住一会儿,早晚都是要离开,再去别的地方的。” 我问你:“哥哥,你也要走了吗?你要去哪儿?” 你说:“是的。我也要走了,去一个新的地方。”你说:“我不能回来了。” 你忽然在雾气中开始移动,你朝远离我的方向不断退去。 我不顾脚下有大群老鼠的恐惧,不顾滑溜的泥泞,我不顾一切地追着你。 我大声地说:“带上我!哥哥!不管你去哪儿。都请让我跟你一起去!我不要再和你分开了!” 你摇头:“你现在还不能去,琴儿。你在这里还有重要的使命。你还要给这个世界一个君王,还要教会他怎样守护今后的太平。” 你摇着头,一直向后移动,然后,突然之间,就像雾气一样消失了。 我泪流满面地叫道:“不!不!不!哥哥你等等我,你不要丢下我!” 我脚下一滑,就朝地面扑倒了下去。 (三) 但是,我并没有掉进黑压压的老鼠堆里。 我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片茫茫的花海。五彩缤纷的蝴蝶成群结队地从我身边飞起。它们漫天飞舞。把视野中的天空点缀得流光溢彩、扑朔迷离。 我记得自己好像是骑马过来的。但是,马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我好像到这里来,是要找到刘申送我的那匹马,又好像是要找别的东西。 我想不起来。 我又疲倦。又迷惑。心里充满焦虑和失落。 忽然,我听到身侧有马蹄声响起。是我的马回来了吗? 我回头。 你骑着月光,从我身边忽地一声,飞掠而过。 月光载着你,悬浮在花海的上方,在芳香的空气里御风而行。 你们飞快地掠过了我。没有停留,就仿佛没有看到我。 你们在花海中越跑越远。你们的身影在黄昏的雾霭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这时,我非常清楚地听到你在什么地方,很近地叫了我一声。 我一下子就从刘申枕边坐了起来。 我一下子就从梦境里坐了起来。 我惊叫了一声。 (四) 刘申也一个激灵,翻身坐了起来。 他看到我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全身颤抖。 他说:“琴儿?琴儿?你怎么了?你做恶梦了吗?” 我颤抖得没有办法说话。 刘申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突然,他害怕起来。 他紧张地看着我。他说:“琴儿,你怎么了?你说话啊!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或是有什么东西惊吓到你吗?不要这样吓唬我!” 我的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 我喃喃地说:“地图。我要看地图。” “地图?”刘申迷惑了一会儿,然后,他明白了。 他从床上拖过睡衣,一边穿着,一边高声叫道:“来人!地图!来人!马上给我找北线的作战地图!” 他跳了起来,从床帐里出去了。 我听到床帐外纷乱的应答声和脚步声。 灯光变得明亮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刘申拿着一张巨大的地图回到了床上。 他把地图摊开放在我面前。 他一只手拿着一只银烛台,他举烛在上面照着。 我看着地图。我茫然地在上面找着,我找不到你所在的位置。 我说:“大将军,他现在在哪儿?” 刘申靠近了一点,帮着我在地图上找了一会儿,然后他指着一块地方,他说:“根据最新的战报,他们在会战开始之后,移动了大本营的位置,现在他的大本营,应该在这附近。”我看到图上新标注的两个字:“溪源”。 这两个字就像两颗子弹一样击中了我的心脏。我立刻就被命中了。我什么反应都不能做出就被它们直接精确命中了。我立刻就死去了。 当刘申说:“等天亮了,我派人去详细了解…”时,我就在他的身边失去一切知觉了。 当我软倒在他的身上时,刘申惊恐地大叫起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然后他摇晃着我说:“琴儿!琴儿!老天,你怎么没有一点呼吸了?!” (五) 刘申就像一缕雾气一样地漂浮在我的视线里。 我在他的怀里躺着。 我全身都在颤抖,双手冷得像冰块一样。 我颤抖得就像是瑟瑟寒风中的最后一片秋叶一样。 我看着刘申。我说不出话。 刘申说:“琴儿,亲爱的琴儿,你终于醒了!” 他说:“你不要着急!我已经派人用最快的速度去召他回来了。我命令他,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必须放下一切,立刻跟着使者回来。他已经为国家做了足够多的事情。对他来说,战争就从此结束了。” 刘申说:“他不会违抗君命,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定会遵从我的旨意。等他回到运京,我们就一起到城外去迎接他。我们” 刘申看着我,他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我看着刘申眼里的泪光。 我微弱地说:“多谢汉王关怀。可是,已经晚了。他已经走了。” 我说:“我看到他从我身边走过,他已经走了。他说他不会再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七章 溪源会战(上) (一) 孩子们,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讲了很长时间的故事了。 到此刻,我才知道,原来虽然你的一生很短,但因为你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所以,这个故事真的很长。不过,幸好,它很长,能够赐予我们这些相对而坐,彼此谛听和倾谈的宁静时光。 现在都已经是秋天了。秋天是一年当中最为色彩缤纷的时节。因为秋天的成熟,因为秋天懂得繁盛达到顶点之后,就会走向萧瑟,绚烂的光华之中自有一份从容与泰然,所以我更喜欢秋天,而不是粉红嫩绿、蜂飞蝶舞的春天。 我知道,你们从小就听说过溪源会战这件事情,但是,这场战事的全貌,知道的人,还活着的,其实所剩无几。如果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再不开口讲述这场战事,它可能就要变成一团含混不清的迷雾,逐渐地消失在岁月流光当中了。 好吧,那么我们就来听听这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北线终战之战吧。 (二) 载入史册的溪源会战在距离你的死亡还有80个小时的时候打响。 那是你一生的最后一场战役。它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你的个性和你的精神。 这也是你和杨彪之间心有灵犀、配合密切的最后一场会战。 在横扫草原的这场特大暴雨降落前夕,杨彪奉命率领原来由你亲自统辖的中路军,主动出击,在草原上寻找到大索部的主力所在,对他们发起了强大的正面攻击。 规模浩大的溪源会战正式打响。 此时的北汉新军,和黄桑峪口之战时的新汉军,已有天壤之别,在你的精心培育、雕琢打磨之下,它现在装备精良,战术成熟,名将如云。作战经验丰富,已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师”。 双方甫一接触,大索部便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但大索部毕竟也是勿吉部族当中最强的部族之一,兵多将广。对汉军作战经验丰富。对杨彪来说,这块硬骨头也并不是那么好啃下来的。 大索格外仇恨你。 作为汗王的长子,他因为兄弟、儿子及诸多族众的被杀而仇恨你,他更因为心爱的女人被杀而恨你入骨。他曾在整个草原上撒开大网想要抓住你。但你却诡计多端,神出鬼没地硬是从那张包围网里滑脱出去了。 仇恨一直累积在他心里。变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一看到你的中军旗帜,两只眼睛立刻就红了。 他提了一把硕大的长刀,身先士卒地催马奋勇杀向汉军的阵营。【ㄨ】 杀到激烈处,他觉得沉重的头盔非常妨碍他的视线。他伸手把头盔摘了下来,掼到一边,然后大吼一声,继续冲入战团厮杀。 他身边的将领也纷纷效仿。 主将的悍不畏死让勿吉士兵深受鼓舞。他们的抵抗非常坚定和顽强。 双方的战斗很快就进入白热化的残酷阶段。 两个民族的军队为了各自民族的利益和尊严,在不时划过黑沉沉的天幕的雪亮闪电中,在溪源地区的大草原上,往来冲杀着纠缠在一起。人喊马嘶、刀枪碰撞的声音直追天上滚滚而过的阵阵惊雷。 (三) 大索在万马千军中冲杀若干来回之后,还是一如既往地只能看到你的旗帜,但却哪里也找不到你的踪影。他暴躁起来,决定给你一点强悍的刺激,让你现身出来。 他召来本部的大巫师,让他在队伍的后方跳起了诅咒的舞蹈。在阴森奇怪的萨满教巫术舞蹈中,大索的卫队整齐划一地用刀剑拍打着他们的盾牌,他们一遍遍地吼叫着:“杀死吉诺!杀死吉诺!杀死吉诺!” 敌军一边狂呼着“杀死吉诺”,一边向前殊死冲锋。他们在临死之前用生命的最后热量狂呼着这个口号。他们在自己的呼喊声中产生了一种不能控制的巫术性疯狂。他们彷佛感到整个民族的前途和命运就悬系在你的身上。如果他们能够杀死你这个上天降给他们民族的克星,他们就能重获美好的生活。 勿吉人充满挑战与诅咒的持续狂呼点燃了汉军的愤怒。于是。汉军也以加倍的勇猛冲向了敌人。双方你死我活地缠斗在一起。 经过若干波次的激烈战斗,大索部的骑兵损失严重,但气势未减。汉军在付出相当代价之后,艰难地占据了上风。 杨彪觉得这个战果远远不能让他满意。也无法达到配合你行动的作战要求。所以,他亲自出马,带领一队精锐骑兵,从侧翼强行突破到大巫师举行诅咒的地方,他们几乎是从血海里杀过去,冲破了大索卫队的阻挡。将正在手舞足蹈的大巫师走马活捉,然后迅速带离了战场。 这个胜利给了陷入仇恨与狂热情绪的敌人一个重大的心理打击。“杀死吉诺”的震天狂呼声立刻就低落了下去。汉军终于再次把他们压制回去。 然后,滂沱大雨也终于在狂风中降临。顷刻之间,天地一片黑暗。 双方的战斗终于被大自然更强大、更狂暴、更恐怖的力量压倒了。 当一道巨大的闪电金蛇狂舞般地蹿过天际,直劈战斗中双方混杂在一起的密集人群时,战斗双方都认识到,自己在天地之间实在是渺不足言。于是,战斗戛然而止。双方各自在暴雨中对峙着,艰难困苦地设法扎营,陷入了和大自然的搏斗当中。 (四) 杀得浑身是血、钢刀卷刃的大索回到自己的营地,坐在帐中呼呼气喘,心情沮丧。一天的战斗结束后,清点伤亡,他的部族损失不小,但一个作战目标也没有实现:既没有给汉军造成足够可观的伤亡,汉军中高级的将领也无有一人折损,汉军的强大攻势也没有得到破解。 大巫师被汉军强行突破防线走马活捉,让他深感无颜面对父汗和部众。他坐在那里,心里浮现出其他部族的首领看着他时那种鄙夷、嘲弄的目光,觉得心里有无数的蚂蚁在咬。 他恨你,恨到全身的血液都变成了黑色的,恨到牙根痒痒。但他就是找不到你,一腔悲愤也莫可奈何。 但正在他难过焦虑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他喜出望外的事:深夜时分,淋得像落汤鸡一般的大巫师狼狈地从汉营逃脱,在暴雨中自行摸回了营地。 他的脱身返回,挽救了大索作为汗位继承人的起码威信和荣誉,令大索不致于无颜面对父汗和部众,不致于成为非嫡系部族的笑柄,让大索松了一口气,而且他还给大索带来了一个令他惊喜万分的好消息!(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八章 溪源会战(中) (一) 溪源会战的主战场。大索的营帐中。 浑身湿透的大巫师等不及更换衣服,就急不可耐地向大索传递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军事情报。 大巫师说,他是被汉军的一个小头目悄悄释放的。这个小头目从孙浩成部转调过来,过去曾和吴顺、孙浩成一样被掳到草原,曾经在草原的部落里生活过,也相信草原部落的神。他觉得抓走神的使者是必遭天谴的一种亵渎行为。他恐惧因为杨彪的胆大妄为而连带遭到神的报复,于是他决定偷偷释放大巫师以求自保。 大巫师还了解到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那就是:自屠戮了汗王部之后,你就得了奇怪的重病,你病得非常痛苦,以至于不能在草原坚持过完哪怕只有一个冬天。隆冬时节,你不得不秘密返回北汉境内休养。你越来越少地亲自出现在战场上,并不是因为你时常待在南线,而是因为你病势沉重得甚至都不能骑马。 放走大巫师的汉军小头目说,本来以他的级别,不可能了解这些情况,但有一次,孙浩成在酒后的呓语当中说起了这个情况。他听了以后万分心惊,觉得这就是冒犯草原之神的天谴。你多年来对敌方男丁坚定而连续的屠戮,终于触怒了草原之神。草原之神把严重的疾病和巨大的痛苦降到了你的身上。 最重要的情况是,你因为病重不能行动,此时根本不在中路军里,率领中路军在和大索部正面作战的,其实只是杨彪。你留在了后方的大本营,那里现在仅有1万人马,还有不少是行政后勤兵力,真正能作战的兵力不足6000。 你正病重难起,身边堪称大将的,仅有吴顺一人。 大巫师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他对大索说,为确保安全。杨彪率领中部军出发后,你把大本营向西迁移了一点,进一步远离了大索部所处的主战场,驻扎在靠近克申草甸的位置。 大巫师说。若有一支强大的骑兵穿过溪源地区的中心峡谷,从背后接近你的大本营,给你一个毁灭性的打击,说不定就能将病中的你生擒活捉! (二) 这真是一个惊人的消息! 大索立刻就被它刺激得坐立不安。 他也怀疑了一下消息的真实性。但他仔细回想之前的情况,感觉处处与这个说法高度吻合。勿吉人的确亲眼看到过你多次受伤。你在战场上的时间的确越来越少。尼肯伏击战、七部战汗王之后,你几乎没有再亲自带头冲锋陷阵过,每年冬天,好像也只能见到杨彪。 这些低调的现象都与你的性格和作战风格严重不符,想不到原因竟然是这个! 大索越想越觉得这个说法是事情的真相,越想越觉得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决不可错过。 他不由得在心里产生了某种宗教的念头。 他想:也许这真的是草原之神显灵,要拯救濒临衰落和灭亡的本民族。 他衡量了一下奇袭成功的战果,觉得其中的诱惑无法抵挡:且不说报仇与否,无论是杀死你还是生擒你。都能够对北汉刘申的王廷形成重大的打击。这种打击的效果仅次于杀死或者俘虏刘申本人。他觉得生擒你的效果可能更好。有你作为人质,他们就有了和刘申讨价还价的足够本钱,也许,就不用向漠北地区长途迁徙了。 更重要的是,这个胜利,将会有力挽救父汗和他本人自与你交战以来,已经一落再落的威望,更会一举奠定大索本人继承汗位的坚固基础。 想到这里,大索再也睡不着觉。他把整个战场上的事情都置之于脑后。 他连夜给父汗写了一封密信。他用只有父子间才明白的方式,向汗王密告了这个消息。 他说。他将会在草原上死战到底,拖住杨彪,让他不能分身救你。他建议汗王亲自带兵设法穿越溪源峡谷,直捣你的指挥所。 他建议父汗单独秘密行动。决不能让其他勿吉部落得知这个消息,决不能让这个功劳落到其他勿吉部手里。因为无论哪个部族一旦立下这个盖世奇功,就将具有足以和汗王家族抗衡的资格。 他说,当年温达木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你偷袭而被生擒到北汉去的。现在正好可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你自己来尝尝这其中的屈辱滋味,为温达木和所有死去的汗王族亲人们报仇。 一想到生擒你之后。可以随意拷打,折磨和羞辱你,一报夺爱之仇的那种巨大快乐,大索就激动得全身发冷。 (三) 写完密信后,大索还在自己和父汗的利益之间作着最后的犹豫,在评估自己有没有可能金蝉脱壳摆脱杨彪,亲自去完成这件千秋功业,功成之后,也许父汗就会退位,让自己提前登上汗王宝座。 就在这时,哨探来报,暴雨中发现西边也来了一支汉军,貌似是从南线调防回来的孙湛明部。 这支部队横亘在战场和你的大本营之间,和中路军形成了钳形夹击之势,堵死了大索攻击你大本营的前进通道。 大索一听完这个报告就深悔自己没有当机立断在昨夜就抛下这边的战场立刻出发。 他开始想到你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就算你在病重当中你也仍然是一只笼中的老虎。他开始担心,如果自己再迟疑,就会葬送所有的机会。 于是,他立刻派出信使,趁中路军战斗疲惫,孙湛明部立足未稳,天色也未放亮,在暴雨的掩护下,火速向汗王送出了密信。 信使消失在雨幕中时,大索在帐中跪了下来,他伏身亲吻大地,在心里向草原之神默祷,此次偷袭行动能够一举成功。 (四) 但是,大索不知道自己已经掉入了你的最后一个陷阱。 他正在亲手埋葬他的父亲和他的汗位。 他今生也注定不能继承父业坐稳那个汗位了。 他将会在溪源会战结束后的第二年死于内乱的汗位之争。 大索不知道,他没有死于溪源的恶战,而死于后来的勿吉部族内乱,也是出于你的设计。 你在和杨彪的最后谈话中,要求他一定不能全歼大索部和杀死大索。你要留着他去完成你不能完成的事情:让敌人陷入内部的分裂和争斗,无法整合起来,再次发动南侵战争。 大索一生都视你为死敌,但他却几乎一直都是你的士兵和你的武器。甚至在你死后,他都还在忠诚地为了你的战略目标而抵死作战。 他一直都没有从这样荒谬的命运中清醒过来和挣脱出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一十九章 溪源会战(下) (一) 你和吴顺在军帐中学习勿吉话、相对练习格斗刀法的时候,乌林登木汗也在他的毡房中打开了儿子大索十万火急送来的密信。 他正为汉军选择在大暴雨前夕正面攻击大索部而震惊。他觉得自己再次错判了你:他以为对自己适用的战场规则,也会同样适用于你。他忘记了你是从来不受任何东西羁绊的。 现在,你在一个任何人都不会发动攻击的天气下,向他的又一个儿子,向他最器重与期望的儿子,举起了马刀。 看完大索送来的密信后,乌林登木汗激动得毛发竖立、全身颤抖。 正如你所料,他不能抵挡可能活捉到你的那种巨大诱惑,他不能抵挡从此扭转民族和家族命运的那种巨大诱惑,他也不能抵挡从此名垂千古的那种巨大诱惑。 他在你多年来一而再、再而三的蓄意引导与刺激之下,不能面对这样的机会而保持足够的冷静。 他上钩了。他决定亲自带队前往汉军指挥所新的大本营地点,去偷袭你。 (二) 在下定决心之前,乌林登木汗也再次质疑了一下儿子的判断。 然后他想起尼肯风口和你的那次照面。他想起你杀了若干将领之后,就被挡在卫队的盾牌内消失不见,他想起你从因贾河谷之战后,就一直悄悄地跟在自己身后,你有多个机会可以下手偷袭他,但你一直没有行动,直到你汇聚了七部汉军之后,才与他正面一战。这些迹象都与情报吻合。 他仔细地推敲着这些现象背后的事实。他觉得大索的判断是合理的:你从因贾河谷之战之后就伤病沉重,支撑不住了。你失去战斗能力,并且指挥能力也岌岌可危了! 真相在几年后的显现。让他追悔莫及! 你当时的状况那么不好,但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背后,从他旁边,从他的刀锋之下溜了过去。 那个伤病交加的人,就是这样在他眼皮底下全歼了马留克部、重创他的汗王部精锐,杀了他的全家妇孺和他的温达木等儿子们! 这个醒悟登时让他全身热血沸腾。羞辱得抬不起头来。 他好像被森林的大火烈焰焚身一样地狂怒起来! 在这样的狂怒中,他终于决定对这个消息秘而不宣,也断然置危险中的大索部于不顾,亲自带领汗王部的马队,穿越峡谷,直扑你的后路。 (三) 乌林登木汗,这个纵横草原二十多年的一代枭雄,就这样踏上了他此生的不归之旅。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在肆虐的病痛面前,你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帮助,陷入了彻底的孤立无援。你随时都可能在突发的大出血和剧痛中,滑入死亡。 这场看上去意义重大的奇袭之战,其实是根本不需要打的。 它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他只需要待在自己的毡房里,耐心地等着,就可以了。 所以,人生一世。很难说,有所作为和无所作为。这两种选择,哪种的结局其实更好一些。 这件事情其实是很难算计的。 人有时候就是因为太过进取、太过积极、不肯安静无为而陷入了绝境当中。 (四) 就在乌林登木汗决定要亲自率队来偷袭你的大本营时,你也在自己的营帐中,详细地向吴顺讲述了你们设伏猎杀乌林登木汗的全部行动计划。 直到听完你说的全部行动计划,吴顺这才恍然大悟! 这些年,你为什么要一再过度冒险、挑衅敌军。为什么要一再地刺激敌人在你面前愤怒发狂。你那时心里就在想着这最后的一击。你一再地挑逗乌林登木汗这头公牛,直到让他最终失去理智,一见到可以杀了你,可以活捉你的机会,就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攻击! 你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拿自己作为最后的那个终极诱饵,来引诱乌林登木汗走入他的殒命之地。 吴顺不由得想起除夕冒险重返燕塘关后,他元宵之夜前来求我,劝说你不要这样冒险刺激敌军时,我在燕塘关对他说的话:你所有的冒险都是有目的,都是有充分理由的,你绝不是一个盲目的莽夫。我虽然一点也不了解战争,但我是那么地了解你!我一下子就说出了你心里在想着的。 杨彪率部抵达作战位置,准备向大索的军队发起冲锋的时候,你正在看着那管黄铜袖箭。 汉军排山倒海的马队冲锋开始时,你正在给刘申写着最后的奏章,你在双方骑兵冲刺交汇接触的那一刻,写下了刘申那一生中听到的第一声对皇帝的称呼:陛下。 你一边和病痛作战,一边等待着杨彪的作战结果。 你一边抵抗着正在步步紧逼的死亡,一边像个耐心的渔夫一样,等待着大鱼的上钩。 你其实没有把握自己能不能活到收网的那一刻。 你其实是在和命运玩着那局最后的赌博。 (五) 正如人类的勃勃雄心常常被大自然的玩笑所轻松阻挡那样,乌林登木汗壮怀激烈的伟大奔袭也被突然暴涨的黑水河阻挡了。 到达溪源峡谷时,乌林登木汗发现自己面对着一夜之间水位暴涨了4米的黑水河。这条桀骜不驯的河流在他的面前无休无止、无情无义、无始无终地湍急奔流,不仅让溪源峡谷变成了无法逾越的深渊,而且让周围以它为源头的上百条溪水泉流同时泛滥。 乌林登木汗发现,你在会战开始之后把大本营西移至此是有充分理由的。现在,在他的马队和你的大本营之间,隔着一片狂卷冲决的巨大洪水。 这就是你对这个方向的敌人来袭可以不加防范的理由! 这就是你可以让杨彪带走几乎全部战斗兵力的理由! 你虽然在病重之中,但依然是思虑周全,算无遗策的那个你! 乌林登木汗心急如焚地立马在在峡谷口的高坡上,几近绝望地听着脚下波涛汹涌的洪水声,看着倾盆大雨没完没了地继续从天上不停降落。 他策动战马,在电闪雷鸣中来回踏着步。 他仰天发出一声悲哀的高呼:“草原的神啊!为什么要抛弃您的子民?!为什么要抛弃我?!” (六) 现在我不是琴儿,我是写故事的唯心。 我之所以写这个故事,是因为我真的听到过那时洪水汹涌的声音。 那时我还是一个女学生。我曾在溪源训练基地的宿舍里和走廊上,听到过那汹涌的波涛声。 我也真的见过黑水河。我也真的见到过那时的你。 我见过那时的你,如何在黑水河中央的大石上浑身是血地断气。 在我短暂的这一生中,我见过你的两次死亡。 我千真万确地,见过两次。 而这两次的目击,就让我从此不能再回到平常的人生轨道上。 图布丹大喇嘛说的,还有一面之缘,就是指的这个:我在作为琴儿的那一生里,你离开暖阁前往北线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但是,我在作为唯心的这一生中,还会再到达溪源峡谷,还会在那里,看到那一生弥留中的你,还会看到你的最后一次呼吸,最后一次心跳,还会看到最后一个念头如何离开你的遗体。 你那一生的最后一道目光,还会落在我身上,落在这一生的我,身上。 我永远都忘记不了,你倒在那块大石上,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最后的光。 这本小说的第一个读者,是我(唯心)最好的朋友高雄。 那天,当他看着我小说的打印稿时,我问他:“如果我说,这一切,书里的这个世界中发生的一切,它并不是虚构的,而是真的在某个遥远的时代发生过。你会相信吗?” 高雄说:“如果我说,这房子外面的那一个世界,当前的我们生活在其中的那一个世界,也全都是虚构的。你会相信吗?” 他说:“唯心,我们其实不知道,什么真的发生过,什么没有真的发生过,是吧?” 我说:“是的。我们不知道。就好像是做梦,在我们醒来之前,我们不会知道,梦里的一切,虽然发生过,但也都是没有发生过的。” 高雄说:“唯心,有时候,你聪明得非常不像是一个女人。” 我说:“可是,怎么醒来呢。怎么才能从一个非常逼真,我们以为它就是绝对现实的梦中醒来呢?” 高雄说:“quit。” 他说:“就像现在,合上书本,关闭软件,梦,就结束了,就能从那个世界退出了。” 原理就是那样的。 停下来,让念头停止,正在做的梦,它就醒来了。(未完待续。) :  备注:本章第(六)小节跨越前生后世的相关内容详见《吉诺弯刀第十二卷:神枪手》 第四百二十章 完美猎杀(1) (一) 英雄本色毕竟就是英雄本色。 面对泛滥的洪水挡道,乌林登木汗并没有放弃行动。 他宁可让部队在洪水中淹没过半,也决不愿意半途而废。 他冒着山洪再度爆发的风险,命令部队沿着山洪倾泻时在原始森林中冲开的通道向上探索,希望能找到前进的通路。 战马在向下冲刷的湍急水流中立足不稳,不时发出惊恐的嘶鸣。但他毫不动摇地命令部队继续向前。 乌林登木汗的执著坚持终于获得了神的奖赏。 前军终于找到了一条狭窄通道。这条通道上的积水看上去较浅,水流较缓,虽然其中纵横倒伏着无数被洪水冲折的树木。很多地方都只能单骑缓慢通过,但看上去还是可以一直前进下去,只要有耐心,应可以抵达峡谷的那一头。那时,就什么也不能阻止他的马队冲入你的营地了。 于是,乌林登木汗下令部队进入了这条通道。 他心中充满了焦虑。他暗自祈祷大索能更长时间地拖住杨彪,以便他能在抓获你之后,再从这个方向去抄杨彪的后路。 但他丝毫也不知道,你率领的汉军精锐小队正在他的前方,在那条通道的出口处,怀着和他同样的焦虑,在等候着他的出现。 这条通道正是你抢先到达后,为他在山洪中特地开辟出的死亡之路。它的确将引领乌林登木汗和你再度见面——但却不是按照他希望的方式,而是按照你希望的方式,来开始这次最后的见面。 (二) 成为你的猎物是悲哀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难逃一死。 成为你的猎物也是幸运的事情,因为那意味着死亡将会迅捷如风。没有亡命的奔逃,没有艰辛的搏斗。没有惨烈的受伤,没有绝望的挣扎。猎物意识到自己处在被猎杀地位的同时,就进入了死亡。 “敌人到来之前,不要打扰我。”到达战场后,你对吴顺说。 然后,你靠着一块大石头。双腿盘坐,闭目入定。 一路狂奔之后,你感觉严重入不敷出。你感觉生命的火苗越来越小,越来越弱,它们在狂风中闪闪烁烁,忽明忽暗,岌岌可危。你把你所有的一切都投入了进去,但燃烧还是变得越来越后续乏力。 狂风席卷着暴雨不断浇打在你身上。它们吞噬着你最后的能量,消耗着你最后的体温。 你关闭了所有不用的感觉。摒弃了一切无用的念头。你一个器官一个器官、一个细胞一个细胞,一个分子一个分子地关闭着自己,节省着自己的每一次倾听,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脑波的起伏。 你坐在那里,寂静无声。 吴顺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这样静止无声。 他产生了强烈的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孤军奋战。 你们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一点忙也不能帮上。 他看着你逐渐发青的嘴唇。他知道你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他一边指挥士兵做好各种战斗前的准备,一边指点卫兵用雨布尽量为你挡住一点风雨。 你没阻止他的特殊照顾。你无法再为这些事情消耗能量。你就连转转念头。想想敌人已经到了哪里,都负担不起了。 你感觉死亡已经从你的四面八方慢慢地围拢过来,它正从你冰凉的四肢末端向你温暖的心脏地带不断地蔓延。它就在你的指尖上缓慢地蠕动,一点一滴地让你指尖上的每一个细胞逐渐地失去感觉。 关文良帮你遮挡着风雨,他不断地看着吴顺。他觉得你的静默无声里面有种惊心动魄的东西。他不断地用目光向吴顺询问:“他还行吧?这样不会有事吧?”终于,他忍不住想直接问你。 吴顺立刻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看了看吴顺。终于忍住了,没有去询问你,为了节省着所有最后的能量。 (三) 命运就是这样的。 每个人皆被囚禁于自己单独的死亡,每个人都只能独自面对它。 当汉军埋伏在那条狭窄通道的出口处耐心地等候着敌人的出现时,你就一直这样保持着入定的状态。你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喝一口水,没有吃一点干粮,也没有睁开一次眼睛。 在你生命中最后的一段平静时光里,你为了保持行动所需要的能量而把什么都节省了。你没有想自己的一生,没有想死去的亲人,没有想我,没有再想一次日出日落,没有再想一次花开花谢。你像一张空白的纸、一面什么景象也没有映射的镜子那样,静候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敌人!敌人!他们来了!”哨兵发出了敌军到来的警报。 吴顺走过来,低声在你耳边说:“少主人。他们来了!” (四) 2008年的时候,身为写作者唯心的我,找人画了一张水彩画。画的是你在溪源峡谷中入定,等待汗王部到来的时刻。这个景象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我相信,同样的场景在梦中不断出现,绝对不会是偶然的。它一定指示着某种必然,宿命般的必然。 这张画后来一直挂在湖畔的房子里。它一路陪伴着我。 每次在梦中回到溪源峡谷的河流里而惊醒无法入睡时,我就坐在床上,看着这张画。 很多次,就这样看着它,直到天亮。 作为唯心,13岁那年的一个月夜,我走失了。 我在一个山谷里,单独目睹了一个凶暴的死亡。我看着它发生,感觉到极其尖锐的痛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我见过它的面目。我知道,对于进入那个时刻的人来说,那是何等的煎熬,何等的惊恐,何等的无助。 后来,我长大了。有一次,我拜谒了南华寺,在那里,我看到三位面色如生的和尚并排端坐在那里。一个是慧能大师,一个是憨山大师,一个是丹田禅师。他们穿越了数百上千年的时间,安祥地静坐在那里。 我被他们脸上的神情深深地吸引了。 我想,是什么力量能让他们在经历那样事情时,还能拥有如此安祥。 我想,他们必定是已经找到了那条甘露般的道路。 他们安祥地坐在这里,看着我,就是为了向我证明,不仅存在,而且有人找到,而且有人已经走完了这条甘露般的道路。他们不仅能让自己的精神保持安祥和圆满,而且还能让自己的肉身也保持同样的安祥和圆满。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方法?是什么样的方法? 我也想要那样地经过死亡。我想要让你也能那样地经过死亡。 我愿望所有在死亡面前丢盔卸甲,狼狈不堪,溃不成军,惊慌失措的生命,都能这样宁静、这样泰然、这样微笑、这样安定地,经历死亡。 对此,我心向往之。 “于是,我写下成千上万的死亡,就像我自出生来,每分每秒都在经历浩瀚无边的死亡。愿他们全体都得到救助。愿我们全体都得到救助。” “我愿意成为一名良医,去平息那样的痛苦,去疗救那样的创伤。” “我愿意生生世世,无休无止地一直做着这件事情,永无后悔,永无疲厌。” “如果你真正地深爱过一个人,你必定就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你会由深切地悲悯他生命中的种种痛苦,而最终发展到悲悯全体生命中的一切痛苦。你会逐渐地走出私爱,走到所有人的心里,在那个宏阔的背景里,由衷地生起慈悲。广大无边的慈悲。”(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一章 完美猎杀(2) (一)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3小时30分。 夏季的草原在雨雾中一片苍茫。 在溪源峡谷右侧的半山腰上,乌林登木汗的马队前锋穿过了那条狭窄的通道,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风雨烟云当中的一片山坡,再往前就是通往克申草甸的一马平川。 虽然依旧林木茂密,道路难寻,大部队展开行动仍有困难,但毕竟已经离开了山洪冲卷过的地区,碎石、倒木、泥泞都要少多了。再向前几个小时,离开峡谷区,重新回到草原平地,马队的速度和攻击威力就可以显现了。 勿吉人的前锋发出一阵庆祝成功的欢呼,受到抑制的战斗激情重新焕发了出来。 前锋将领一边向后队传达出前路顺利的讯息,一边心急难耐地加快了前进速度,他希望能尽早带队离开令人马行军沮丧疲倦的峡谷地带,在草原的边缘等待汗王的到来,然后直扑你的大营。 在前队加快速度下山的同时,乌林登木汗的中军和后队还仍旧陷在拥挤小道上的重重障碍当中,因为不少地段需要下马小心跋涉,并且一次仅能通行一人,所以行进缓慢。 前队与中军和后队的距离逐渐拉开。 (二) 前队成功绕至峡谷另一边的消息传来,乌林登木汗不由得精神大振。 他一面在心里感谢草原之神的庇佑和指引,一面在心里想象着勿吉马队突然冲入你的营地,包围你的营帐,和你在那种情形下再次见面的情景。 这时,他发现自己在开始想一件奇怪的事情。 他开始在想着你的父亲。在他的以为中,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那个他当年一刀劈死在崔家集打谷场上的英勇无畏的汉军将领。 他发现自己在想着你父亲拥有了你这样的儿子,作为父亲,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羡慕你的父亲。 他发现自己在想,假若这样一个儿子是我的儿子,是我可以继承汗位的儿子。那该多好啊! 他这样想了一会儿,英雄迟暮,后继无人的悲凉感油然而生。然后他眼前浮现出死去的儿子别木、温达木,死去的孙子古穆玛等人的影子,浮现出他回到汗王部大帐时看到的那座尸山。 他立刻产生了一种罪恶感。 他暗自对自己说:“我真是老了,这个人是我族的死敌!我怎么可以欣赏他!” 为摆脱自己的这种羞愧感,他不由得策马加快了前进的步伐。 前面的士兵纷纷给他让开道路。 他逐渐来到了中军队列的最前面。 他询问在中军前面带队的一个将领,是否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那位带队的将领回答说,前队通过已经有一会儿了。前方一直平静如常,应该很安全。 作战经验极为丰富的乌林登木汗沿着通道的方向向前看了一会儿,觉得前队和中军的距离拉得稍微有点远了。 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的地势。他看完之后,感到有些不安。于是,他下令立刻通知前队,放慢速度,注意和中军、后队保持安全距离,互相策应。 (三)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3小时。 乌林登木汗终于离开了令人窒息的狭窄通道,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大风迎面扑来。浑身湿透的他打了一个寒战,马匹也立足不稳。其时,豪雨如注,令他联想到古老歌谣里面描述的那种“车轴之雨”。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打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眼睛难以睁开。 雨水顺着他的胡子和盔甲的缝隙往脖子里直灌,他感觉到全身一阵透心冰凉。 他一面扭着脸。尽量回避着迎面袭来的暴雨,一面小心地策动着战马,在林木间寻找着前进的道路。 这样大约走了100步之后,他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一阵他离开通道口的时候没有听到过的声音。 一开始他以为是风雨声中自己的幻觉。但他心头却闪过一阵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他很熟悉,他立刻想起了尼肯伏击战时。他曾经产生过的那种感觉。 他全神贯注地仔细听了一下,就在他辨识出那是山洪爆发的奔涌水声的同时,你的袭击开始了。 (四) 当吴顺确认自己看到乌林登木汗本人出现在通道口以后,他回身轻轻对你说:“少主人,他们来了。他就在我们下面。” 你睁开了眼睛。你拔出马刀。你站了起来。你说:“行动!” 吴顺挥动旗帜,做了一个“放!”的手势。 随着这个手势,更高位置的山坡上开始倾泻下来一股迅猛的湍流,在暴雨的不断加入之下,汇集为一道突发山洪。 原来,汉军到达伏击地点之后,在通道出口处一个较高的位置,沿着一条自然小溪的通道,用障碍物人工搭建了一个挡水的装置,这个装置10多个小时以来积蓄了的水量,已经满溢得像一个小型的水库一样。 随着吴顺的命令,汉军扒开溪道上的挡水物,湍流便从这个缺口冲涌而出,一路轰鸣着,顺山势奔腾而下。 (五) 乌林登木汗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出了一身冷汗。 他“小心山洪”四个字尚未来得及喊出,就眼看着山洪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地方汹涌而下,从背后直扑他前队的方向。 虽然在暴雨中,他看不到前队的位置,但完全可以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放慢了速度在山坡上集结等待的前队一定会给这道山洪冲得七零八落。 但此刻就算想要通知前队,显然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能在心里暗自祈祷前队能尽量减少损失,并且庆幸前队大约只有2000多人马,就算悉数报销,剩下的人马仍足够本次偷袭的需要。 (六) 就在他亦喜亦悲之际,一个惊惶失措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一个走在前面的将领突然回马向他的方向慌慌张张地驰来。 他一边跑,一边用手指着山上的某个方向,大声地喊着:“汗王!吉诺!吉诺!” 乌林登木汗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战。他全身的每根毛发都竖立了起来。他本能地就停下了马,伸手拔出了他的金刀。 他喝问:“发生何事?!” 那个将领的脸罩在防护严密的盔甲里面看不见表情,但声音透着明显的惊惶。 他说:“他们!在前面的山坡上!在洪水的后面!正向我们冲过来!” 乌林登木汗问:“有多少人?” 那个将领说:“雨太大,看不清楚,可能有几百。” 乌林登木汗顿时怒火中烧,他大声断喝道:“几百汉军有什么可怕的!” 那个将领结巴了起来,他说:“汗,汗王,是,是吉诺!不是几百个汉军!是,是几百个吉诺!” 他说:“是几百个吉诺驱赶着洪水,正朝我们冲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二章 完美猎杀(3)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一) 那一天,在车轴豪雨之中,草原枭雄乌林登木汗抬起头,在密集的雨点中,眯着眼睛,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几百个身高、体型和你一样、都骑着长尾长鬃的白色阿拉伯马,全部头戴严密遮住脸部的头盔的汉军,他们趁着洪水的咆哮之势,以同样的姿势同时高举着精钢马刀,从山坡的各个方向向他们冲杀过来! 数以百计的你,同时从林间涌现,发出震天呐喊,从四面八方杀向他的卫队! 在多年来屡战屡败,损失惨重,众多将士对你畏惧如虎的情况下,你的这种亮相,产生的心理震撼非同小可。 勿吉人立刻就乱了阵脚。就算是乌林登木汗,也在这种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下,也马上掉进了你挖好的心理陷阱,他一下子就被你牵着走了。 他本能地想要辨识出那几百个人当中,哪个才是真正的你。 他忘记了探究你为何要出现在这里。 从此刻开始,你给勿吉人上了一课。 这堂课的主题就是:什么才是真正的猎杀。 (二) 从你的第一次奔袭开始,你就成为勿吉人渴望猎杀的对象,到你除夕冒险亲自侦察汗王部时,这种猎杀已升级到疯狂的程度。 他们在每场找不到你踪影的战斗中追猎你,他们在每场能发现你踪影的战斗中追猎你,他们在草原上排开漫长的包围线追猎你,他们动用了越来越多的勇士来追猎你。 他们动用了巫术预测和诅咒来追猎你,他们动用了他们的神灵来参与追猎你。他们出动了他们的汗王亲自来追猎你。 但他们始终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猎杀。 乌林登木汗会在这个时间点上,出现在这个位置,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他自己决定的。 是你在围猎的前奏阶段,通过各方面力量的驱赶,把你的猎物赶到这个位置上来的。 你通过杨彪、通过大索、通过大巫师、通过长达数年的心理铺垫、通过暴雨和洪水。一步步地诱使和迫使你的猎物,只能在这个时间点走到这个位置上来。 然后,你对猎杀环境进行了改良。你率队到达之后,马不停蹄地布置陷阱。 汉军通过狭窄的通道将勿吉马队引导到这个迎风顶雨的位置,在这个位置上,他们将在很难睁开眼睛的情况下面对你的攻击。他们的弓箭将无法顶风发射。这可以确保你用最小的损失接近你的猎物,并且用最快的速度荡平你和猎物之间的阻挡。 狭窄的通道还使得乌林登木汗的后队被迫单人步行排队通过,即使他们发现中军危急,他们也无法插翅飞越障碍。快速涌上来援救,乌林登木汗的后队事实上已和中军分隔。 然后你制造了一场小型山洪,打击汗王的前军,令他们短时间内自顾不暇,同时用山洪形成他们前军和中军之间的分隔。 这样,你就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很短的特殊时空。 在这个时空里,敌我力量对比彻底改变。汗王部的庞大人马一时之间都无法对你发生作用,局部战场的当前情况就是:你的300精锐对汗王的300亲随卫队。 (三) 接下来的第二步就是如何在猎物察觉猎杀意图之前。接近猎物。 作为一个戎马半生,久经征战的人。乌林登木汗本能的警觉是很敏锐的。他之前多次在险境当中依靠这种直觉事先嗅出危险的气味。 你在尼肯风口伏击战时,从他进入伏击圈后突然命令掉头撤退的举动就已经了解这一点。你不想让他觉察到危险的迫近。因此你给他施了术。 你选择了300名身高、体型都和你相似的汉军,让他们全部穿上和你惯常装束完全一样的服装,一律使用和你一样武器,一律骑白色长尾的阿拉伯种马,一律带上遮住脸部的面盔。 他们借助着洪水的咆哮之势。以同样的姿势同时高举马刀,从山坡的各个方向向勿吉人冲来。 汗王果然一下子就被你牵着走了,他的第一念头就是:分辨出何者是你! 他一心想要抓住你,矢志不移想要杀死你,他的心力被瞬间凝聚到了如何辨识出你这件事情上。他忘记了防范自己的危险。 你一次就让他看到了几百个你,让他把生命中的最后时间耗费在了破解何者是真的你这个谜题上。 而你,就在他紧张破解的这个短暂时间里,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就用这个极其漂亮的完美猎杀,给了勿吉人数年来对你的围猎,一个终结性的回应反击。 (四) 就在乌林登木汗看到数百个吉诺从四面八方冲向他的卫队时,刘申的特急信使飞驰着赶到了汉军新迁移的大本营营门前。 刘申特使的马队踏着飞溅的泥水越过兵营的大门,冲进了汉军的营地,一路马不停蹄地直趋中军帅帐。 使者高举兵符,高呼:“汉王旨意!汉王旨意!”他们冲到了营地中央大帐前。 使者滚鞍下马,高呼:“汉王有旨,宣大将军出来接旨!” 吴顺的见习军官带着谢双成跪在帐前迎旨。 使者气喘吁吁地问:“人呢?大将军呢?吴大统领呢?关统领呢?其他人呢?” 守将答道:“他们都在战斗中。大将军带领吴大统领和关统领去伏击汗王了。杨彪将军和孙湛明将军在与大索部的作战当中。” 信使问:“大将军走了多久了?能不能追上?” 他说:“汉王严令他立刻离开战场,现在就跟我返回运京!特命大将军必须立刻离开,不得抗旨!” 守将说:“他们已经走很久了。如果成功,他们现在已经杀掉汗王了。如果失败,他们大概就都已经,已经,已经…” 信使说:“已经什么?” 守将低头回答说:“已经为汉王殉国了。” 使者闻言脸色发白,在玩命疾驰的疲劳和无法完成汉王使命的绝望当中,再也坚持不住,双膝一软,一下子就跌坐在营地前的地面积水当中。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三章 完美猎杀(4) (一) 就在刘申的特别信使对无法完成使命感到绝望的同时,你在乌林登木汗的前队被洪水袭击,自顾不暇的时机,突然袭击了他的中军。 林木茂密的环境令勿吉人无法展开迎敌,而狂风中难以开弓放箭,又使他们失去了远程攻击的机会。 片刻之间,双方就短兵相接地战在了一起。 勿吉人处在狂风的正面,暴雨让他们的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战斗能力大打折扣,乌林登木汗王的卫队几乎一触即溃。 乌林登木汗现在感觉自己上当了:那个情报原来是杨彪故意放出的! 你其实根本就没有病重,你还是那样神鬼莫测! 如果他让你带着这么少的人,当面再度显威之后又成功溜走,汗王部将会成为整个草原的笑柄。他在草原上的地位将会受到致命的打击。他的伟大奔袭将立刻变为不战而败的自取其辱。这令他无法忍受! 最初的心理冲击过去后,乌林登木汗恢复了冷静。 他想:也好,本来就是要去捉你,现在你自己带了这么少的人送上门来了。不管你玩什么花招,不管你后面有没有伏兵,不管前队是否全军覆灭,他手里还有6000人的后队,他还有本钱和你玩下去! 他发誓要抓住你,死死咬住你,决不让你逃走!就算这6000人马全部血战折损,若能抓住你或者杀了你,那就全都是值得的!这些牺牲就都能够承受,这些将士就都死得其所! 乌林登木汗深信这次自己一定能抓到你。虽然此刻他身边刚从通道里挤出来的卫队也只有数百之众,后队无法马上集结,但时间会对他有利。他的人会源源不断地从通道里出来,他们的人数会越来越多,而林地、暴雨、山洪也会拖住你,让你无法像在草原上那样飞速逃脱。 于是,他下令卫队顶住攻击,拼死抵抗。争取时间。 (二) 8分钟过后,汉军最初攻击的威力开始消减,乌林登木汗的卫队折损过半之后,终于顶住了汉军的攻击。 15分钟之后,他们损失的兵力得到了补充,转入了反击。 这时,乌林登木汗下令: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捉到你。 他下令每3人为一组,咬定追杀其中的一个你。 他说了简单的标准来判断你:“凡能被这3人困住的。就不可能是吉诺本人!” 乌林登木汗认为,自己的办法能用最快的速度辨识出你。凡有一个你被困住,后面加入战团的士兵就可以不管这个被困住的人,而奔去对付那些不能被困住的你。按照这个原则,他们很快就可以选出那些需要最多的人才能困住的人。 那少数的人当中,必定有一个就是你! (三) 现在,在这个狭窄拥挤的通道出口,情况乱成一团。 勿吉人成堆地分散追杀一个又一个不同方向不同位置的你。他们时而涌向这边。时而涌向那边。 乌林登木汗心情极度紧张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各个战团的厮杀情况,不停地有自己的人在血泊中倒下。也不停地有汉军在围攻中倒下。 25分钟过去之后,出口处的汉军剩下200多人,而敌人增加到500多人。 双方精锐的搏命厮杀惊心动魄,饶是乌林登木汗久经沙场,此时此刻,也看得惊心动魄、心无旁骛。他身边的贴身侍卫也无不如此。每个人都在全神贯注地观察各战团的情况。猜测哪一个被困住的吉诺才会是真正的吉诺。 (四) 就在这时,乌林登木汗听到身边不远处有个声音对他说:“汗王!我们找到他了,他就在那里!” 他闻声回头,看到一个戴着头盔,面部护具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己方士兵正朝他的方向骑马跑来。他的马跑得很快,转眼之间就到了他的面前。 乌林登木汗不由得问了一声:“他在哪里?哪个才是?”他的卫队也都看着这个跑过来的勿吉士兵,充满谜底揭晓的那种期待。 那个士兵伸手指了指东面的方向,重复说了一句:“他就在那里!” 所有的人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东面看去。 乌林登木汗一瞥之下,立刻看到东面果然有一个吉诺非常厉害。他身边已经围了几十个士兵,而这些士兵正在他的闪闪刀光下有如被割断的韭菜一样纷纷倒下。 他快如闪电,娴熟无比的劈杀动作立刻令乌林登木汗想起了在尼肯风口看见过的那次马上格斗与追杀。 这个景象,这种熟悉的感觉,立刻就吸引了他的全部身心。 他如此深刻地被那边的你所吸引,以致于他在狂风暴雨中根本没有听到身边轻微的声音。 (五) 就在乌林登木汗为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你而激动得两眼放光,心脏狂跳不已的时候,他觉得有一大滩什么热乎乎、粘乎乎的东西飞溅到了他的脸上,给他造成了与被暴雨浇淋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闻到了一股浓厚的腥味。 然后用了三四秒钟的时间,他突然意识到,这粘粘糊糊的液体是鲜血!这是人的鲜血!是他身边侍卫的鲜血! 这时,他看到那个跑过来向他报告的士兵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马刀,刀锋湛蓝色的宝光在暴雨当中直刺他的双目。马刀的血槽上已经满是鲜血,正沿着血槽飞快地流向地面。他身边的七八个贴身侍卫已经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 那个跑过来向他报告的士兵,现在向上推开了自己的汗王部头盔的面部护具,露出了他年轻的、英俊的、五官端正的、清晰的汉人的面孔。 在大约10平方米的范围内,现在,就只有两个活人相对而立: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和他面对面的那个人,就是你! 那个威震天下的吉诺!那个所向披靡的吉诺!那个先知预言过的吉诺!那个传说中常常刀枪不入、有天神护体的吉诺!北汉军队的最高统帅、刘申的国之干城、令无数勿吉人望风而逃,颤抖瑟缩的战神吉诺! 交战数载,死伤累万,乌林登木汗在他生命的尽头,也在你生命的尽头,终于在这样近的距离之内,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你的面容。 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当年那个在崔家集的打谷场上,被他的金刀一劈两半的汉军将领,但是,你的眉宇之间,那种气魄,那种神态,那种稳如泰山的坚定与镇定,却和那个将领,非常相似。 又上当了!这次,一切都完了! 乌林登木汗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几乎瞬间就停止了跳动!(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四章 完美猎杀(5) (一)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2小时30分。 在你们彼此缠斗了多年的草原上,你和乌林登木汗,两个当世豪杰,两个彼此视对方为头号死敌的人,两个互相杀了对方全家的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站在了那里。 你们的眼光在刹那之间就交汇在了一起。 你们手里都提着各自的马刀。 乌林登木汗生平从来没有这样吃惊过。他52年寿命中的任何一秒钟也从来没有这样漫长。 在那个汉军从尼肯伏击战中得到的汗王部面盔下面,他看到了你的眼睛。 你的眼睛清澈、平静地看着他。你的眼神里没有仇恨,没有愤怒,没有杀气,没有暴烈,没有蔑视,没有狂喜。一刹那,他觉得在你眼里甚至看到了某种忧郁和悲伤。 这漫长的一秒钟过去之后,乌林登木汗开始醒悟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在大批吉诺突然冲杀过来的混乱当中,身穿敌方盔甲的你,孤身前进,混入了敌军的阵列。在随后的追猎混乱中,你混在东西奔窜的敌人当中,独自纵深到了靠近他的地方。 就在他卫队走神的刹那,你用令人瞠目结舌的闪电速度,悄无声息地在交睫之间就消灭了他的贴身侍卫。 他们中的大半人都没有来得及抽出马刀。他们几乎是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你干净利落地杀死了。 这次格杀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 除了你本人,现在,世界上已经没有一个活人曾经目击了它。 乌林登木汗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溪源会战的真正战略目标:大索根本不是你的目标,你并不要围歼大索部,而他自己。勿吉人的灵魂和领袖,才是你真正的战略目标!溪源会战只有一个战略目的,那就是:你要亲手杀了他! 你之前所有的行动全部都是铺垫,都是诱饵,都是烟雾,甚至目前正在草原进行的双方超过8万人的大规模军事会战。也不过是为你这次猎杀所做的一个大型掩护罢了! (二) 乌林登木汗终于看清楚所有的事情时,已经没有时间感慨了。 你在暴雨倾盆中,在对面做了一个要求他挥刀抵抗的手势。 然后你的马刀在密集的雨幕当中划出一道闪电般的蓝色弧光,朝乌林登木汗的头部直劈下来。 乌林登木汗本能地挥刀格挡,但他的金刀还没有真正举起来,头盔就在一声脆响中被你劈落于马下。 他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在暴雨中湿成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 乌林登木汗认为你的马刀一定会继续向下劈,将他的头颅一分两半。 带着某种凄凉的悲愤情绪,他圆睁双目直视着你。 但你的马刀突然停住了。你把马刀收了回去。然后你的左手上出现了一件长筒形的金属制的东西。 乌林登木汗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就在他还在疑惑那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一点寒光从你手上的金属长筒里飞出来。 一支袖箭准确地穿越了他头盔掉落以后露出的那点咽喉。 乌林登木汗立刻就知道了死亡的滋味。他的呼吸立刻就被扼断了。鲜血狂喷出来。 他在两秒钟后掉落马下,五秒钟后进入死亡。 当他倒下去的时候,他心里还在疑惑你为什么不用马刀杀他,而要用这个东西杀他。 当他圆睁双目,在雨地里,独自走向寂寞无声的死亡时,他知道了他的大军。他的权势,他的子女。他的赫赫威名,全都不能帮助他。 什么都无法帮助他。 在意识泯灭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你在马上注视着他咽气。 他在你脸上看到了他刚刚认识到的东西:死亡。 在最后一个瞬间,他明白了:你也快要死了。 就这样,你用我曾经拥有过的那支袖箭,杀了我的杀父仇人。 你在临终前。替我的母亲实现了心愿,替我完成了做女儿的责任。 (三) 这次在后来的传说中惊天动地的完美猎杀,就这样,飞快地、静静地结束了。 从发动袭击以来,你只用了30分钟。就杀死了他们民族的灵魂、统一的象征、凝聚力的依托,他们有史以来最强悍、最伟大的汗王。 你自己迄今为止毫发未伤。 你的队伍到目前为止伤亡率只有18%。 后来,汉军中不少人一直认为:这个成绩说明,若你当时不是已经处在生命的尽头,你一定能带领部分士兵活着回来的。 那将是你又一次惊人辉煌的胜利! 但现在你做不到了。 你赢了所有的战争,但你还是被死亡吞没了。 每个伟大的人的命运无不如此。 他能够征服世界,但不能征服死亡。 (四)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2小时28分。 乌林登木汗披散着花白的头发,咽喉上插着一支袖箭,从战马上重重地栽倒在泥水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件事情的突然发生,就像快速凝固剂一样,顷刻之间就冻结了战场的时间。 所有的喧嚣和厮杀突然之间就停止了下来,整个战场一下子就变得死寂无声。 所有的人都僵立在那里无法动弹。 一时之间,没人能够接受和适应这个现实。 就像非洲人失去了他们的肤色,就像中国人失去了他们的唐朝,就像穆斯林突然失去了他们的圣地,就像美国人突然失去了他们的三权分立,就像蒙古人突然失去了他们的成吉思汗——想要保卫某些神圣东西的人,突然间就失去了想要保卫的目标。 就在那片刻之间,所有的人都产生了一种离奇的荒诞感,感觉眼前的激烈厮杀,眼前的生死搏斗,眼前的彼此对立,眼前的残酷战争,突然之间都失去了意义,变得一片空白,轻如鸿毛。 整个世界突然之间就变得虚幻不真。 我们究竟是谁?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这都是为了什么? 时间就这样突然凝固冻结了2分钟。 (五) 然后,顽强不死的现实感重新复活过来,并且夺回了一切。 终于,有一个敌人指着你,高声喊叫了起来:“他!他才是真正的吉诺!他杀死了我们的汗王!杀了他!为汗王报仇!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声叫喊一下子惊醒了呆若木鸡的所有敌人。 一股黑色的潮水突然之间就狂飙而至,直扑向你所在的方向。 几百个敌人突然舍弃了他们正在战斗的对象,向你扑来。 几秒钟以后,你的四面八方就突然出现了上百把马刀。 你立刻就被这个刀光闪闪的漩涡吞没掉了。 战场上所有的汉军立刻就看不见你了。 他们只听见敌军怀着极大的恐惧、极大的仇恨、极大的空虚、极大的惊慌高声狂呼:“杀死吉诺!杀了他!”(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五章 最后战斗 (一) 几百个敌人突然舍弃了他们正在战斗的对象,向你扑来。 “杀死吉诺!”的震天喊叫,让正在东面战斗得全身大汗淋漓的吴顺,顷刻之间就觉得心中一凉。 吴顺奋力砍倒了最后一个和他纠缠的敌人,挥刀大叫:“弟兄们,保护大将军!”然后他就像一支射出的箭,第一个飞马冲了过去。 各自为战的汉军,听到他的呼喊,也从各个方向冲向你所在的位置。 吴顺距离你还有200米的时候,他遇到了从通道里不断涌出的敌军后队的阻挡。 在他拼命砍杀,想要踏过敌人的尸体,继续冲向你时,他看到你所在的方向忽然之间金光大盛,一道金色的冲击光波在战团中蔓延开来。 那个围绕你的巨大漩涡停顿了一下,然后哗地一声从你的位置上开始迅猛退潮。 围绕你的敌军四散逃开,在你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10多米的圆形空白地带。 在他们仓惶闪开形成的空隙里,吴顺看到你手里提着那把蓝光逼人的马刀,你骑在马上,镇定自若地看着周围的敌人。 退回来的敌人狐疑不定地看着你,畏缩迟疑着不敢靠前。 就在这时,你的鼻子开始出血。 你伸手将它擦去,但更多的血涌流出来。 敌军看着你不断地流血,有个将领大声喊道:“看!他在流血!他不是天神!他只是凡人!” 他大叫:“杀死他!为汗王报仇!” 黑色的潮水再一次向你涌去。你又被围困在一片刀光剑影之中,看不见了。 吴顺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他狂怒地吼叫了一声:“你们这些王八蛋!”一刀将挡在他前面的一个勿吉人连盔带甲劈成两段,又一刀削掉了迎面举着一支长矛向他冲过来的敌人的半个肩膀。 他的马蹄从一个倒在地上的敌人的脸上直踏而过,将这张脸踩得骨头碎裂,血肉模糊。 (二) 当吴顺距离你还有80米的时候,他看到敌人再次惊恐地从你身边退开。这次他们退得更远。他们一直退到了距离你大约有20米的地方才停止逃窜。 但是更多的敌人,无穷无尽的敌人正从通道里面不断地涌来,他们不断地加入包围着你的那个漩涡。 在敌人退开露出的那个至少30米直径的大圈子里,吴顺看到你虽然还骑在马上,但你已经坐不直了。 你趴在月光的背上,彷佛一动也不能动。你的马刀还紧紧握在手上。 敌人屏声息气地集体注视着你,就仿佛注视着天神显形。 距离你还有60米的时候,吴顺看到你重新在马上坐了起来。 你的脸上流淌着鲜血,你的盔甲上也满是鲜血,你的马刀上也同样满是鲜血。 你扫视了一圈周围黑压压的敌人,你的嘴角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这个微笑不知在什么地方深深刺痛了敌人。 于是,疯狂再度战胜恐惧,他们再次汹涌如潮地向你冲杀过去。吴顺又一次看不见你了。 (三) 在距离你只有30米的地方,吴顺的大腿上被敌人的长枪刺中。扎出一个深有20公分的大洞。 他挥刀斩断了枪杆,伸手把枪尖从肌肉里硬拔了出来,一挥手将这支断了的枪抛掷出去,扎在前面一个敌人的后背上。 那人狂叫一声,撒手扔了兵器,双手拼命地伸向自己的后背,希望能拔出那个从背后刺入身体的死神。 在距离你只有15米的地方,吴顺看到你在敌人的潮水当中再次显现出来。 你的右手已经拿不住马刀了。你正力图将它换到左手上。 但就在这一刻,你好像在什么地方受到了沉重的攻击。 你在马上摇晃了一下。当胸吐出一大滩鲜血。 吴顺的心脏一阵紧缩,然后沉没下去,他在心里绝望地叫了一声:“完了!” 就在你吐出这口鲜血的时候,你的头部从背后又挨上了重重的一击。 你脑子里的那座火山一下子就被点燃了。在你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之前,它就猛烈地喷发了,无数火热的岩浆把你所有的能力瞬间都蒸发了。 吴顺看到你带着巨大的痛苦。扔掉了马刀,双手抱住了头。 就在你抱住头的同时,两杆长枪和三把刀从不同的方向刺入了你的身体。 大量的鲜血立刻从你的身体里狂喷出来,月光的后背立时就被染得一片血红。 你身上的鲜血一直喷射到吴顺所在的地方,喷射在他的脸上。 吴顺全身颤抖了一下。他吼叫道:“不!” (四) 在吴顺距离你还有5米的时候,你从马上仰面倒了下去。 他听到了你落地时那种沉重的声音。 敌人狂暴地喊叫了起来:“他掉下马了!他掉下马了!” 无数兵器向你的身体劈刺戳扎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看到关文良和另外六个卫兵出现在你的身边。 转眼之间,六个卫兵就只剩其二,关文良臂膀上也中了一刀。 当吴顺终于和关文良等人会合时,越来越多的汉军出现在战圈内。 你终于被自己人围了起来。 但你们都被越来越多的敌人围了起来。 你一生当中的最后一次战斗,就这样结束了。 (五)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1小时42分。 到处都是你的鲜血。 它们持续不断地涌出你的身体。它们从你的嘴里、鼻子里、身体上的每一个伤口不断涌出。它们在你身前身后汇成了一条红色的河流。 关文良带领卫兵们小心地帮你脱卸着盔甲。他们的身上、手上、脸上也同样到处都是你的鲜血。 他们挪动你的身体时,你痛得痉挛起来。 关文良含着眼泪只能停下。 他绝望地对吴顺摇摇头。 一支长枪从你身体的右后侧刺入,横向贯穿你的腹腔,枪尖从你的身体左前侧露了出来。这支被卫兵们削掉了枪杆的长枪,把你的身体和皮甲贯穿在一起,无法碰触。他们无法把这支长枪从你身体里弄出来。 吴顺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跪下仔细察看了一下你的伤势,心里知道你已经无救了。眼泪,顿时充盈了他的眼眶。吴顺对关文良说:“把所有的菲斯散都给他用上,减轻他的痛苦。” 关文良问吴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吴顺说:“不能按他原来的命令行动。我们不能扔下他。绝对不能让他落在敌人手里。那些勿吉人都是野兽!他们会侮辱他的遗体!” 吴顺问左右说:“我们带来的地图还在吗?” 有士兵拿出地图送上。 吴顺在很差的光线当中努力辩认着,大致看了一下地图,他指着一个方向说:“保护他,从这边往山上走!” 不远处传来战斗的声音。 关文良往那个方向看看,说:“那边的人好像快完了。他们追上来了。” 吴顺说:“你们带他先走!我来断后。” 此刻,你身边的汉军还剩下120人。(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六章 兄弟诀别 (一)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1小时10分。 雨势已经小多了,但周围的一切还是湿漉漉的,潮湿的气息从泥土和空气中散发出来。 剩下的汉军,每个人都是大汗淋漓,感觉到皮肤黏黏乎乎,战袍全都被汗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皮肤上,紧紧地箍着每一块肌肉。 “他想见你。”关文良对浑身是血的吴顺说。 吴顺身上有大小伤口六七处。士兵正在给他包扎。 吴顺匆匆包扎完毕,便拖着伤腿,艰难地走过来见你。 他在你身边屈膝跪下。他脸上又多了一道很深的血槽。 你看着吴顺浑身上下的伤口,看他被染红的战袍。你微弱地动了一下。 吴顺明白你是想向他伸出手来。 吴顺紧紧握住了你的手。 你的呼吸急促而艰难。 你耗尽了全部力气,对吴顺说:“别管我,带他们走。” 吴顺断然摇头说:“不行!我不会丢下你!要走,我们一起走!要死,我们一起死!” 你把目光转向关文良。 关文良也屈膝向你跪下说:“大将军,我们绝对不会抛下你自己逃跑的!” 汉军众士兵们也异口同声地说:“大将军,我们绝不会扔下你自己逃命!” 你看着他们。你的呼吸道和咽喉里都充满了鲜血。你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吴顺紧紧握住你的手,对你说:“少主人,坚持住!我们会带你回去!” (二)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40分钟。 暴雨已经逐渐地停止了。天空的乌云也正在逐渐散去。但风还是很大。在云层的缝隙里,不时地传来沉闷的雷声。 空气中飘荡着大雷雨过后那种特有的清新气味。 暮色从四面冉冉上升,笼罩了整个峡谷地区。 你身边的汉军还剩下31人。 现在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带了多处的刀枪之伤。没有一个人身上的盔甲还是完整的。没有一个人身上不是鲜血遍染。 士兵高声地报告说:“吴大统领!前面也有敌人!” 前方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人喊马嘶的声音。一些火把在远远地晃动。敌人包抄到了汉军前方。挡住了前进的道路。现在,汗王部的军队从四面八方把这支小小的汉军包围了。 吴顺知道没有机会逃走了。每个人都知道没有机会逃走了。所有的道路都已经到了尽头。他们的生命也到了尽头。 大家的眼光都聚集在吴顺脸上。吴顺的眼光落在你脸上。 你的眼睛微微睁开,眼里的光芒越来越弱。 你感觉自己的魂魄不断向越来越暗的光线中飘散。 你心里明白,但是一动也不能动,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吴顺看着你的眼睛。你也看着他的眼睛。 你明白他想说什么,他也明白你想说什么。 吴顺说:“弟兄们。最后的时刻到了!虽然我们不可能冲破敌人的包围,再回到大本营去了,但我们此行的使命,已经胜利完成!失去了乌林登木汗的勿吉人,从此只能是一盘散沙,再也没有第二个强有力的领袖,能把他们全体团结起来。他们发动战争的能力,已经被我们彻底摧毁了。他们无法承受失去乌林登木汗这样的重大损失,就像我们也无法承受失去大将军的重大损失。此行使命既然已经完成。我们虽死也了无遗憾。汉王会记得我们,新朝会记得我们,我们的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会以我们为荣,因我们而受到尊重。” 吴顺说:“既然我们都已经坚持到了这一刻,那么多的兄弟都在我们前面为国捐躯了,那么,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让我们就在这里为汉王尽忠吧!让我们面对那些勿吉人。给他们看看汉军的勇气,汉军的骨气和汉军的忠诚!” 他扔掉卷刃的马刀。拔出佩剑,说:“准备战斗!” 他指着高处的一个悬崖,对关文良说:“你带两个人保护他往最高的地方走,无论如何,都绝对不能让大将军落到他们手里。明白我的意思吗?” 关文良点头说:“明白!” 吴顺说:“我会尽量掩护你们,你动作要快!” (三) 士兵们把你放在月光的背上。 当你被月光驮在背上最后离开吴顺的时候。吴顺走了过来,再次紧紧地握了握你的手。 他对你说:“少主人,顺子先走一步了,为你开路,在那边等着你。来生。顺子还愿意追随你,希望我们下辈子能做亲兄弟!” 你看着他。你什么反应都没有办法做出了。 吴顺看到你眼里微弱的闪光。 他再次握了握你的手。 他对关文良说:“快走!” 你和吴顺,这一生中真正心意相通、生死与共的两兄弟,你们就这样简单地诀别了。 你们就这样说了一生的永别。 (四)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20分钟。 你毫无生气地被驮在月光背上。 你的眼睛还没有完全闭上。你气若游丝地呼吸着。 关文良把刘申赐给你的那把大马士革精钢马刀放入你的手里,把你的手掌紧紧捏拢之后,它就一直握在你手里,没有掉下来。 你大量地流血,整个月光的身体都被你的鲜血染成了红色。 (五) 现在我是唯心。写故事的那个人。 我不得不离开故事,从里面出来一会儿。 因为,就在这时,就在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脏开始猛烈地疼痛,四分五裂,千疮百孔。 此刻,我心里并不悲痛,我心里波平如镜,连一丝波纹,也都没有,也并没有眼泪流出来。 可是,心脏,它就自行开始疼痛,让我不得不停了下了一会儿。 它是不受控制的。 死亡会穿越你的边界,进入我。 即使是在写一个故事的时候。 当我们深爱一个人,从灵魂到,都和他全面融合,一体无分的时候,我们就能真正地感知到,什么叫做生死与共。 我们会跟随我们深爱的那个人,进入他正在进入的死亡。 我们将会同样承受死亡的凶暴,感受到和世界失去一切联系的绝对孤单。 心爱的人的死亡,带来了毁灭一切的痛苦,但对于未亡人而言,这痛苦却不会很快结束。 于是,作为未亡人,我们将会长久地沉溺在不断经历毁灭的那种与世隔绝的痛苦当中。(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七章 生命尽头 (一) 此刻,时间对你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頂點小說, 你三魂六魄已散其半。 你现在和世界的关系变成了单方向的。 你还能不时接受到一些这个世界的信号,但你已经无法向世界发出来自你的信号。 你处在临终极其可怕的剧痛当中,但因为服用了大量的镇痛药,你对此感觉并不强烈。 你感觉强烈的,是极其剧烈的眩晕。这种眩晕彻底改变了世界的面貌。 所以,你在临终前看到的世界,和所有其他人看到的,全都是不一样的。 那个世界奇特而陌生,你彷佛置身于一个从未体验过的异度空间里。 你仿佛再次看到了你曾经在温泉行宫的梦中看到过的那种光芒。那种来自世界内部的、找不到源头所在的光芒。 世界万物都在这团温暖的光芒中,用真空中光线穿行的速度在不停地旋转。这种旋转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仿佛是永生不灭的,仿佛是混乱随机的,又仿佛是精心设计的。 每样东西不仅自己在高速旋转,而且围绕其他的事物在高速旋转。 所有的旋转都是其他旋转的中心,所有的旋转也都是其他旋转的动力。所有的旋转都和其他的旋转彼此融合,所有的旋转也都和其他的旋转互相穿越。 不仅各种实体在这样旋转,而且各种颜色和声音也在同样地旋转。 你感觉到各种光线、各种颜色、各种声音纷纷扰扰地旋转着从你当中穿过。 你也感觉到自己浮浮沉沉地旋转着从各种光线、各种颜色、各种声音中穿过。 你感觉到自己分解成为无数的颗粒,悬浮在混沌一片的旋转空间里。但无数的颗粒之间彷佛还有一点什么亲切柔和的东西彼此相通相连。 一些念头在这个空间中旋转着明明灭灭,你不知道它们都从什么地方发生,也不知道它们都在哪里消失。你只感觉到它们接连不断地,此起彼伏地不断经过你。 每一个飞翔的念头穿越你的时候你都感到某种古老的熟悉,但每一个念头你都抓不住里面的确切含义。它们没有翅膀但却上下翻飞地在你周围往来穿梭。它们好像一条飞翔的河流一样从你当中流淌过去。 你知道它们里面包含着你曾经热爱的。你曾经牵挂的,你曾经梦萦魂绕的那些东西,但你想不起来那都是些什么了。你想不起来崔家大宅,想不起来清川,想不起来燕塘关,想不起来金风寨。想不起来你一生曾经走过的所有的地方。 你想不起来你的母亲,想不起来你的父亲,想不起来道济,想不起来刘申,也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你一生认识的所有的人。 你连你自己曾经有过这样一生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二) 那天,当夏季的夜色在溪源峡谷地区缓慢地降临的时候,你就这样被驮在月光的背上,向溪源河谷边最高的一处悬崖跑去。 在月光的飞驰当中。你没有从马上掉下来,是因为月光非常小心地不愿意让你掉下来,也是因为你当时已经处在快速的消散过程中,你已经没有重量可以掉下来。 你当时心里是什么人什么事情也没有的。你是什么想念什么牵挂也没有的。你是孤独的。宁静的孤独。 你不知道在你离开后8分钟左右,吴顺就在半山坡上阵亡了。他是留下的29个人当中最后一个死亡的人。在他死亡之前,他挡在你离开的那条小径上,他的身前倒下了成堆的勿吉人。 汉军士兵们的尸体和勿吉人的尸体几乎跟在你离开的方向,彼此交叠着铺满了那条处处是积水的小径。你统领的每一个汉军战士死亡的时候。全都是面向勿吉人,背向着你的。 吴顺倒下去的时候。身上至少插了100把刀剑枪矛。 他倒下去以后,立刻就被杀红了眼的勿吉人乱刀跺碎了,所以,后来,没人能收敛到他的尸体。 他也像你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就此烟消云散。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甚至都没能在某一个女人的心里留下。 你也不知道在你离开后12分钟,你们就被数千围拢过来的勿吉人追上了。 跟随关文良的那个亲兵在交手的第二个回合当中就被30多个一涌而上的勿吉人砍死了。 关文良在两分钟之后,也在你的背后被勿吉人杀死了。 他临死之前拼命在月光的后臀上扎了一刀。 月光发出一声响彻山谷的长嘶,然后迸发出全身的力量,从成排的勿吉人头顶飞跃而过。驮着你,用光线一般的速度冲向了前方的悬崖。 (三) 此刻,距离你的死亡还有6分钟。 在大风的吹拂下,天上流云飞度,变幻万千。雷声越来越远,几乎缈不可闻。 空气中那种雷雨后的特殊气味越来越浓。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你和月光停在距离悬崖边缘大概20步的地方。 悬崖下面是从未有人类涉足过的万丈深渊。 月光在后臀的疼痛当中,一路惊跑,它在悬崖的最边缘才本能地刹住了脚步,然后倒退了回去。 它在刹住时踩动了一些石子,它们滚动着落下了悬崖。但是没有听到任何回响。它们好像就此掉入了异度空间。 现在,你身边一个汉军也没有了。 月光驮着你,回过头来。它面对着你身后的大约3000个勿吉人。 勿吉人全体刀剑出鞘,拥挤在你身后的悬崖上。 他们小心翼翼地和你保持着大约15米的距离。 他们一直在观察你。 他们看到马刀一直都在你的手里。他们无法判断你是依然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过了两三分钟,有五六个敌人开始试探着向你的方向走了过去。 月光警惕地发出一声响鼻,向后退了一步。 它的这个动作吸引了勿吉人的带队将领的眼光。 那个将领盯着月光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露出贪婪的光芒。 这样看了月光一会儿之后,那个将领命令他统辖的勿吉士兵们说:“你们过去,杀了吉诺。我要这匹天马。”(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八章 悬崖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一) 但是,你的威名实在是太响亮了,勿吉人见过太多的同族殒命在你的马刀之下了,所以,即使带队的将领发出了命令,还是没有勿吉人敢于最先站出来,去执行这个杀了你的任务。不管你怎样毫无声息,那把蓝光荧荧的吉诺弯刀,还是紧紧地被握在你的手里。 迟疑了两三分钟之后,带队将领说:“当年汗王曾经说过,谁能杀了吉诺,便得封王领牧,广赐牛羊草地!” 在这样的诱惑下,有五六个勿吉士兵在求功心切的驱使之下,大着胆子,开始试探着向你的方向走了过去。 月光警惕地再次发出了一声响鼻,再次向后退了一小步。 几个勿吉士兵走到月光的身边,月光第三次向后退了很小的一步,发出一声表示警告和抗议的嘶鸣。 但你没有任何反应。 勿吉士兵们大胆起来。其中有一人伸手来抓月光的缰绳。 就在他的手碰触到月光的缰绳的那一刻,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这个士兵突然在耳边听到一声轻微的劈啦爆响,随之,挂在月光身上的你的长枪尖上,凭空出现了一个车轮大小的火球。它的中心部分极其明亮,不可直视,边缘部分闪烁着橘红色的光芒。 勿吉士兵被这个奇幻的景象吓得手一哆嗦,松开了缰绳。 几个勿吉士兵呆立在那里,看着这个火球安静地站立在你的枪尖上。 这个火球看上去没有一点重量,但却也不被大风所吹动。 大风把你长枪的缨穗吹得漂浮起来,穗绦碰触到明亮的火球,却没有燃烧起来,好像火球那种橘红色的光芒里面,温度是冷的。 勿吉追兵们被这个奇幻的景象震住了。 月光也被这个景象吓住了。 所有的人和所有的马都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二) 突然,寂静中,有个勿吉人说:“那一定是吉诺神的灵魂!是吉诺的元神要显灵了!” 这句话像皮鞭猛地抽在了那个最靠近月光的勿吉士兵的屁股上。他惊恐地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回跑。 这时。更令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安静的火球突然平行移动了起来,它以很快的速度跟在那个勿吉士兵的后面追赶。 这下子,所有接近你的勿吉士兵们都陷入了极端惊恐,他们狂叫着扭头向后方的队伍跑去。那个明亮的火球就一直紧紧跟在他们后面穷追不舍。 拥挤在悬崖上的勿吉人看到这个景象,全体都混乱了起来。他们纷纷向后退却,但又基于强烈的好奇心,很想看看火球最后会怎样。 就在前后拥挤纷乱之际,火球追上了那个碰过月光的勿吉士兵。它一下子就从他的身体里穿越过去了。 就在火球穿越他身体的那一瞬间,发生了爆炸。 那人和他周围狂奔的数个同伙在转瞬之间就被炸得踪影皆无。他们曾经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直径约4米的石坑。 爆炸令整个悬崖都颤动了起来。大块山石纷纷向深渊坠落。 在这声巨大的爆炸当中,月光恐惧得长嘶一声,扭头朝悬崖的边缘冲了过去! (三) 那个垂涎月光的带头将领终于反应过来,他大喊了一声:“放箭!” 一时间飞矢如蝗,遮天蔽日。 月光就在这阵箭雨当中带着你,冲出了悬崖的边缘。一起跃下了万丈深渊。 那就是那个古老世界里的人最后一次看到你。 你从此,就从那个世界上,消失了。 就在月光跃下悬崖的那一瞬间,火球顺着箭矢的方向直扑下令放箭的带头将领。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逃跑,火球就穿越了他的身体。 这一次,火球没有发生爆炸。它只是把那人瞬间变成了一具冒烟的焦黑的尸体。 然后,火球再次发出一声不大的爆响,随后,就突然向虚空中消失了。 后来,这个事件就成了你是天神下凡的有力证明。 勿吉人始终都认为那个火球就是你的护体元神。是你元神出窍,惩罚了那些冒犯你已经死亡的肉身的人。 他们始终都认为,你有灵魂。 那时候,我不知道人死后究竟还会不会有灵魂。 但我愿意你能有。我希望你能有。所以。我也相信。 (四) 此时此刻,就在你从悬崖上坠落下去的那个时刻,在遥远的南方,在运京的昭阳宫中,我正在一如既往地为你的平安诵经、供养香水花灯,为太平的到来而虔诚祈祷。 突然之间。我就感知到了你的离去。 我的心脏一阵剧烈的刺痛。 世界瞬间就变得空空荡荡。 我和万事万物也就突然断掉了联系。 那一刻,我的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所有的祈祷全都没有意义了。 此后的生命也就都没有了意义。 你死了。 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永远都不会再感知到你。 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一下子坐倒在跪着的拜垫上。 我手里供水的金杯掉落下去。它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顺着地面滚到了门口的台阶上。它沿着台阶一级一级地滚了下去,留下一条长长的水痕。 我就那样无力地坐了下去,被巨大的空虚吞没了。 我的心里瞬间就被一个词充满了:彼岸。 多想永远离开这样的痛苦啊。多想啊! (五) 这故事,就是我的陵墓。 这故事,也就是我的天堂。 我是唯心,是故事的写作者。 2006年9月,我第一次在一个博客上写完了你的这一次死亡。 那时,我可远远没有此时此刻这样心情平静。 我写完之后,就呆呆地坐着,对着屏幕,头脑里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 我就这样一直坐着。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 这时,系统弹出了一个消息框,说你有消息未读。 我点击进去,看到了显示:留言板中有新的留言。 我又点击了一下,然后就看到了高雄在12分钟之前的留言。 他写道:“怎么了,哪里都不见你了,来这看看。” 我看完这个留言,眼泪就流下来了。 然后,我的心就哗啦一声,碎了。 (六) “今夜不用说再见了。因为今夜你死了。” “一整天我都非常厌恶现实生活。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深刻地厌恶过它。它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那么乏味或者面目可憎,没有一点点能够让我心动的地方。我渴望彻底拒绝它。我渴望就此埋葬,永不再返回了。” 俄罗斯的文学巨匠列夫托尔斯泰在晚年时终于写完了他的名著《安娜卡列尼娜》,写完了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卧轨自杀的结局之后,他对周围的人悲伤地说:“她死了。” 他悲伤地说:“今天,她死了。”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四百二十九章 手帕 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一) 此刻,距离你坠落悬崖已经过去了8分钟。 天上的最后几片乌云终于散去。一轮明月从云层的后面露出脸来。它的清辉普照着满目疮痍的世界。 一个大约只有14岁的少年出现在勿吉人队列当中。 他的到来立刻令混乱惊恐的勿吉人恢复了纪律。 这个少年是汗王最小的儿子翰克尔。 28年后的勿吉新汗王。 此时的翰克尔还非常年轻,但他长得非常像他的父亲乌林登木汗,他的身上也有着某种与生俱来的英勇沉着的气质。 他出现在悬崖上,扫视了一下周围骚乱的士兵。 他的眼光一下子就把周围人都镇住了。 他就这样,不言而喻地接替了父亲被杀之后空白出来的汗王部指挥权。 自从你在混乱战争时期袭击了汗王部的大本营之后,乌林登木汗便觉得把他最疼爱、最期待的幼子放在草原上的哪个地方都不安全,只有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才能让他感到放心。你奇袭汗王部时,翰克尔因为外婆病倒而去了母亲家的部落探望外婆,侥幸逃过了一死。 乌林登木汗这次带着翰克尔参加远程奔袭,也有让翰克尔历练实战的意思,希望能让他分享这次伟大奔袭的荣耀和功劳,为他将来能够统摄更多的勿吉部落,更为有力地辅佐大索继承汗位奠定战功和声望的基础。 但是乌林登木汗毕竟还是很心疼自己的这个幼子,不舍得真的让他年纪轻轻就去冒生命的危险。在整个行动中,他一直都被安排在后队的队尾,所以,前军和中军发生的事情,他差不多什么没有看到。【ㄨ】 他的确是参加了这样一场惊心动魄、载入史册的重要战斗。但他却把一切重要场景全都错过去了。 (二) 混乱的勿吉追兵,向翰克尔报告了前期发生的种种奇异现象。 当听说传说中的吉诺战神,他的杀父仇人,他的灭族仇人。刚刚就从这个悬崖上跳下去了时,年轻的翰克尔表情肃然起来。 他带着一点畏惧的心情,缓缓策马绕过那个爆炸形成的大坑。 他走到了悬崖的边缘。 他伸出头来,向悬崖底下看去。 他只看到一片无法穿透的白雾茫茫。 他什么也没看到。 如果他能够穿透那片白雾,他就会看见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就会看到有一个比他更年轻的女孩。正在他下方2500米的地方,全身湿漉漉地自黑水河的波涛中出现。 那女孩就是少年时走失在这座峡谷中的唯心。 很多情况下,人们能保持常见的生活形态,就是因为他们视野如此有限。因为他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们什么都拒绝看见。 (三) 翰克尔怀着复杂的心情,伫立在悬崖上时,一阵狂风从悬崖下的深渊里吹了上来,狂风卷来了一些从深渊里飞舞上来的东西。一些灰尘、一些树叶、一些细碎的泥石屑。 它们吹迷了翰克尔的眼睛。 就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觉得有件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覆在他的脸上。 一股淡淡的香气进入了他的嗅觉。随后又是一阵浓郁的血腥气。 他从来没有闻到过前面那种美好的香气。这个香气一下子让他想到女人。 他睁开眼睛,把那件东西拿了下来。 他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条精致的手绢。手绢的一角上绣着一个纹徽。 手绢的颜色本来应该是象牙白色的,但现在它已经整个被鲜血染红了。 翰克尔拿着手绢。呆立在那里想了一会儿。 然后他明白了过来。 这是在你坠落的过程中从你身上掉落下来,被深渊里的上旋风托着飞上来的。 它是你临死时随身携带着的东西。它是你的女人的东西。它是你至死深爱的女人的东西。 这就是我包着那些残败的桃花花瓣,让谢双成带给你的那条手绢。 你在整个战斗过程中,一直把它藏在你身上,直到你从这个人间消失不见。 它是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深爱着我的最后证明。 (四) 翰克尔看了看这染血的手绢,再次把它举到鼻子跟前,深深地嗅了一下。然后,就把它团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手绢。此后翰克尔就一直随身带着它。 也许是因为,那上面触目惊心的鲜血,可以有力地向他证明、向所有惊魂未定的勿吉人证明,你是真的已经死了。你是真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你真的不会再神出鬼没地突然出现在勿吉部族的任何一处牧宿地和任何一座帐房前了。 先知的预言中,有关吉诺战神和他带来的毁灭的这个噩梦,就此翻过了一页,进入了历史。 吉诺弯刀带来的巨大恐怖,就此结束了。 (五) 我一直都不知道这手绢还这样地存在过。直到刘申在几十年后临终前告诉我。 18年后,翰克尔像他的父汗一样,再度靠实力强行统一了已经迁居到漠北地区勿吉民族,成为他们新一代的汗王。 他带领养精蓄锐了18年之久的勿吉骑兵,再次长途奔袭汉地在草原地区的12个郡县,试图夺回他们祖祖辈辈生活着的草原,重现他父汗的辉煌。 翰克尔的进袭遭到了杨彪领导的汉军骑兵的迎头痛击。 此时的北汉王朝,已经空前强大,如日中天。 翰克尔没有坚持多久,就被杨彪一举击溃,杨彪一直追击他们,到达漠北边缘,在丹巴沙漠的边缘包围了翰克尔部。 一番激战之后,翰克尔部全军覆灭,他本人也力战而死。 勿吉民族中兴的希望,也随之破灭。 当汉军在尸体堆中辨认出翰克尔,想要拖过他的尸体,割下首级,飞马报功时,一条印有旧时汉王王室徽记的手绢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 这个御用的物件立刻引起了汉军将领的注意。 于是它被呈送到杨彪的手里。 然后又通过杨彪被呈送到了刘申的手里。 (六) 刘申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东西。 他琢磨了很久,为什么我的东西会出现在漠北昔日汗王最小的儿子手里。 然后,他突然就想通了。 他明白了手绢上那些陈旧的血迹,并不是来自昔日汗王最小的儿子。 那血迹是来自你的。 那是你死亡的时候流下的鲜血。那是你为他和他的王朝所流下的鲜血! 你的鲜血之所以会染在我的手绢上,是因为你临死还携带着它! 刘申到这时,才知道我选择了什么礼物,作为你离开温泉宫时送来桃花的回赠。 那时候已经成为了天下共主,被称呼为“陛下”的皇帝刘申,拿着这条血染的手绢,独自想了很久应该怎么处理它。 然后,他拿着它,把它伸到了一根灯烛上。 他抓着这条手绢在火焰的上方犹豫了很久。 然后,他松开了手,手绢垂了下去,一角落在火焰中,被迅速点燃,慢慢地卷曲,刘申把它扔在地上,看着它,最后,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 你始终爱我的最后证明,就这样被刘申烧掉了。 然而,刘申最终决定烧掉它,并不是出于嫉妒。 他是基于仁慈决定烧掉它的。 因为对我来说,你过去的爱情只能让我更加伤心,更加难忘。而那条手绢也并不只是你的爱情的证明,它上面触目惊心的鲜血使它同时也成为了你死亡的证明。 刘申觉得,不让我知道它的存在,和让我看到它并保存它相比,还是前者更慈悲一点吧。 刘申决定体谅你在死前命令谢双成销毁所有私人物品的用心,帮助你做到,什么也不留给我,让我无法在任何事物上寄托对你的怀念。 那条手绢,重新回到王宫中的那一年,是建元十三年。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章 妥协谈判 (一) 你和你带去的汉军部队全部阵亡之后,翰克尔站在悬崖上,判断了一下当前的情况。 他觉得虽然中途受到你的袭扰,并损失了他的父汗,但汉军大本营空虚依旧。所以,他决定不要无功而返。他决定继续父汗的奔袭,端掉汉军大本营。 于是,他们继续前进,包抄到了汉军大本营的后面。 就在他们终于抵达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个新的障碍。孙浩成的部队已经在6小时之内奉命到达了。 你委托杨彪向孙浩成下达这个命令时,你还活着。但当孙浩成到达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现在,汉军大本营的兵力达到了1万6千人。 翰克尔领军和孙浩成交战了片刻,就知道奔袭彻底失败了。 汉军把他们包围了起来。 在重围之下,翰克尔表现出了少年不常有的镇定和智慧。他想到,不能通过军事手段解决的事情,可以通过贸易交换来解决。于是,他打出白旗,请求和孙浩成谈判。 孙浩成听了他的要求就一阵冷笑:“你们现在是案板上的肉,钓钩上的鱼。你们还有什么筹码来和我谈判?” 翰克尔回答:“我们有的。” 翰克尔冷静地说:“我们知道吉诺的下落,和他们最后的情况,而你们不知道。如果你们想知道吉诺后来怎样了,如果你们想要找到他,就必须和我谈。若我们全体战死,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后来的情况了。” 谈判就这样开始了。 孙浩成同意放了汗王部并让他们保留和安葬乌林登木汗的遗体,而翰克尔领导的汗王部则同意带领汉军去寻找你和其他汉军将士的遗体。 翰克尔一行远去之后,孙浩成脸色苍白地走出营帐,心情沉重地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在原野上的那块石头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暮色苍茫。然后,他下令把你阵亡殉国的消息飞马报告杨彪和运京的汉王。 (二) 第二天。孙浩成在翰克尔率领的汗王部的带领下,率部前往溪源峡口寻找汉军阵亡者的遗体。 他们找到了一些惨不忍睹的尸体,很多尸体血肉模糊,已经不能辨认谁是谁了。 他们从兵器和服装上判断。挡在一条小径路口碎尸块当中可能有吴顺,而最后那个死在山坡上的、血肉模糊的汉军统领应该是关文良。 孙浩成在一片尸山血海当中,发现了吴顺断掉的佩剑。 他捡起那把剑,忍不住迎风洒泪,悲不自胜。 后来。这柄断掉的佩剑就代替吴顺,埋葬在他的墓碑下了。 中午时分,孙浩成来到了你坠落的悬崖上。 在那里,他看到了那个炸出的大坑。除了这个大坑之外,他就没有再找到任何有关你的生命痕迹了。 汉军费了一天一夜的时间,试图缒绳下去探探悬崖下面究竟有多深。但是所有的绳索都放完了,还没有看到底。 最后一个被缒下去的士兵上来以后冷得全身发抖,几乎都失去意识了。 他说下面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其他什么都没有了。他说,只仿佛在耳边听到轰鸣的流水声。 搜寻你遗体的行动。后来还陆续进行了几次。但一直没人能够找到你。 那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找到过你了。 (三) 你的遗体一直没能找到这件事,让刘申有很长一段时间心有不安。他觉得对不起你。他一次又一次地下令汉军反复搜寻。但最后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了。 这时,他觉得此事也未必不好。 敌人不是一直认为你是天神下凡吗?那就顺水推舟地把你说成是天神好了。 一个天神下凡来辅佐的君主,不正好是天命所归吗? 于是,在这种神化的氛围之下,搜寻骸骨的事情,就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了,后来,它就被人们忘记了。 但是,有一个人是没有忘记的。 那个人就是我。 虽然在这漫长的一生里。我没有办法去打破刘申建立的这个神话,但这件事情一直都藏在我心里。它进入我的每一个细胞。 所以,我还是要去完成它的,哪怕不是在这一生。这一世。 (四) 随着你不断地被神化,新朝建立后,全国各地开始出现了祭祀你的战神庙。 你被塑成了神像,供奉在庙堂之上,成为太平守护的象征。 战神庙里面留下了很多精工细描的壁画,这些壁画上色细致。勾画美丽,细节生动,体现了刘申统治下的太平王朝的富庶和繁荣。这些壁画也描绘了很多你率领新汉军作战的经典场面。 后来,我探寻那段岁月时,经常在史书上看到勿吉人称呼你为“吉诺”。这个词在他们的语言里,原义是“不可捉摸的、威严的神”,这是你给勿吉人留下的集体印象。但这个词还有另外的涵义。它是用勿吉人的语言读你的名字的发音。 (五) 草原上的溪源会战这时也差不多结束了。 杨彪和孙湛明两部重创大索之后,把他严密地围困在了草原上。 他们等待着你的消息。 虽然他们都知道将会到来的是何种消息,但消息真的传来时,他们还是感到深受打击。杨彪不由得想起了和你最后的话别,还有望原关下的初次见面,孙湛明则想起他雨夜出关投靠你,你抱病亲自迎接他时的音容笑貌。 当夜,整个北线,汉军军营的旗帜全部降下了。 噩耗带来的打击和悲伤在全军就像瘟疫一样地蔓延开去。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敌对的阵营里。 乌林登木汗战死的消息也迅速传遍了整个草原。 (六) 乌林登木汗和你双双阵亡的消息很快就结束了草原的战斗。 双方都深感受到沉重打击,陷入悲痛当中,无心再战。 于是,事情再次回到了政治解决的轨道上来。 刘申的使者和草原各部族的首领进行了数轮谈判。 在勿吉人答应了一些苛刻的条件,并缴纳了相当的财富作为赎金之后,对大索部的包围被撤除。 大索回到了草原,继承了汗位。 但是新汗王的权威受到了各方的挑战。 勿吉人从此就陷入了内部的纷争当中,再也无法形成之前的统一与联合。 第二年,大索在内乱中被杀死,勿吉诸部落陷入分裂,陆续迁往漠北地区。 此后,除了建元十三年,双方发生过一次较大的军事冲突外,双方在北线就没有再发生过战事了。 刘申的郡县建立到了2/3个草原。 在那次建元年间的冲突中,杨彪一举消灭了新汗王翰克尔的部族,翰克尔战死沙场。 那是两个民族的最后一次交战。 战后,勿吉各部族陆续迁徙到了更北的地方,此后,就从历史上渐渐消失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一章 噩耗传来 (一) 你阵亡殉国的战报传回了运京。举朝悲恸。满城素幛。就连汪太淑妃宫中的各种装饰,也都为你的殉国全部更换成了素净的颜色。 虽然之前,刘申派出的特使已经带着你给刘申的最后一封信,无功而返地回到了运京,预示了这样的结局。但是杨彪的正式奏报送来时,刘申还是拿着奏章痛苦不堪地在他书房里徘徊了很久。他忍耐着自己内心的悲痛,惶惑于不知道怎样告诉我这个噩耗。 但是,最后他还是决定由自己,亲自把这个噩耗带给我。他决定自己来完成这个艰难的任务。 看到刘申表情凝重地拖着沉重的脚步下朝归来,低着头出现在我宫室的门口,我站了起来,面向他。 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其实,他什么也不必说了。 他默默地把杨彪的奏章递给了我。 我接过了奏章。我低头看完了它。 我看着它。我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奏章从我手里滑落在地上。它在地上滚动着,形成了一条文字的道路。 我失神地坐了下去。 刘申默然无语地看着我。他看着我坐了下去。他看着我坐在那里。 一个人悲痛非常深刻的时候,是没有办法哭泣的,也没有办法开口说话。这些,都是根本做不到的。就连一个表情,也都没有办法发生改变。瞬间从内在到外部,都变成了石头, 那沉甸甸无法负荷,也无法抵抗的悲痛,就是这样的。 一个梦,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二) 我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这个世界上,在这个万事万物都川流不息地奔向死亡的深渊的世界上,有什么是不会从双手之间漏掉的吗?我们真的,能抓住什么吗?能留住什么吗?就算彼此紧紧地相握着的手。也会终于松开的吧。 “琴儿。”刘申看着我。他的眼睛里有了泪光。 他说:”一万个不愿意,亿万个不愿意,带给你这样的坏消息。” 他说:“可是,还是要过来。把它带给你。因为,与其让别人告诉你,不如我自己来告诉你。我都会在。无论发生多么痛苦的事情。我都会在你身边。” 我看着刘申。我动了动嘴唇。 我努力了一下,让自己从那种僵化的状态里挣脱出来。 不要结冰。不要僵硬。为了你,为了你的温暖。为了你的遗愿,为了你的爱,我不能就此被冻僵。我必须保持温暖。我必须保持生命的温暖。 为了你还能在我的记忆里继续活着。我必须活下去。 现在你只能在我的记忆里活着了。 我努力,我努力,我再一次地努力。 终于,我的嘴唇间,又再一次地能够发出声音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对刘申说:”恭喜汉王。北线的战争,结束了。” 那声音显得好陌生啊。 我觉得自己也变得好陌生啊。 我的一生,也同时结束了。 此后活着的,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 (三) 终于结束了。在那么多人都死了以后。在那么多人都心碎之后,北线的战争,终于停止了。 它是为何会发动的呢?到底有谁从这场战争里面得到了什么了呢? 我们彼此厮杀,让别人变成尸体,让别人的爱侣肝肠寸断,究竟能得到了什么呢? 就像你所说的:”战争,就只是痛苦,除了痛苦,没有别的东西,没有任何利益。没有任何收获。” 你说:“这就是真实的战争。” 你杀人如麻,你艰难困苦,你粉身碎骨,你万箭穿身。就是为了让所有的人,看到真实的战争,没有任何粉饰的战争,没有任何利益的战争。 你知道他们不会记住。我也知道他们根本不会记住。但是,你仍然决定,放弃我们最后几年的相处。义无反顾地去那样做。 ——“在战争当中,所有的人,所有的各方,全部都是失败者。” ——“战争是没有胜利者的。” ——“只要开始了战争,我们就全都已经输了。” 这就是你,被人们传为战神的你,一生保持了不败记录的你,你眼里的战争。 你从来都没有觉得过自己是一个胜利者。 你从来也没有失去过这样的清醒。 (四) 你一生想要完成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 现在,轮到刘申了。轮到他,来结束南线的战争。 为了天下的太平,誓愿永远不同流合污,永远都不让自己的双手沾上一点鲜血,当然是伟大的。 那么,为了天下的太平,就连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呢? (五) “天下纷乱经年,罪在朕躬。”这是刘申后来坐上新朝皇帝宝座之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开国的君王,没有人的手会是干净的。我也是这样。我不是无罪的。”后来,刘申经常对儿子们这样说。 “如果心里没有对于天下人的深深的负疚,就没有可能做一个好的君王。”刘申对他的儿子们说:”唯有心里,真诚地觉得,深切地觉得,自己对不起天下人的人,才有可能,做一个好的君王。” 刘申对他的儿子们说:“你们不要觉得天下人欠了我们家什么,纵然太平的新朝是由你们的舅舅浴血战斗和牺牲了生命换来的,纵然新朝是你们的父亲创立的,天下人也并不欠我们家什么。是我们,没有能够及早为天下人结束战乱,让那么多人死了才停止战争,是我们有愧于先王,有愧于所有拥戴和选择了我们的人。” “天下人,不欠我们什么。是我们,有愧于天下人。”刘申说:“保持你们的惭愧心,永远不要让傲慢心滋生和长养,你们为君,就有可能成为圣贤之君,为臣,就有可能成为栋梁之臣。什么时候,你们失去了对天下人的惭愧心,滋生了傲视天下人的骄慢之心,我们王朝的灭亡,就开始了。” 刘申说:“记住你们父亲的话,对天下苍生的傲慢心,就是战乱的源头。” 刘申说:“天下之乱,始于一心之乱。所以,你们将来为君的为君,为臣的为臣,都要为天下人,看守好你们的心!”(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二章 灵堂吊唁(上) (一) 整个运京变成了一片雪白的颜色,就连刘申的母亲,也为你的阵亡,换上了素服。 刘申以非常接近国君薨逝的规格,令全国全军举丧。 刘申带着我,亲自前往你岭南王府的灵堂进行国家的祭拜。 跟在刘申后面,我慢慢地下了马车的踏板,踩到了从巷子口一直铺到你岭南王府宅邸灵堂前的棕色地毯上。 刘申向我伸出了手。他握住了我冰凉的手。 我机械地跟着他向前走,感觉自己在一个梦境中行走。我长长的淡青色裙裾窸窸窣窣地拖曳在地面上。 因为刘申还好好地活着,且马上要出去打仗了,我连丧服也没有办法为你穿,只能除去华服,换穿素雅的颜色而已。 我只能钗环尽去,不施脂粉,在头上簪了一些浅蓝色的小花,这就是在我的身份上,可以表示的最大程度的哀悼了。 和刘申一起站在你的灵堂前,面对着你的灵牌,还有灵牌后空无一物的棺椁,看着那许多的蜡烛的光芒,我觉得心里有一个巨大的深渊令人窒息,它尖利的牙齿正在撕咬着我,把我咬得体无完肤,血肉模糊。 有多少次,我们曾并肩跪在父母们的灵位前。我至今想起来,还能感觉到你在我身边的体温,你的呼吸。可是,这却是你的灵堂。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成为你的妻子,和你朝夕相伴的种种场景,但是从来都没有想过,某一天会出现在你的灵堂里的情形。 那铺天盖地的白色,让我被强烈地摇撼着。 我看着你的灵位,我双膝发软,我没有办法站稳,我必须有左右扶持着,才能保持着站立不倒。 跟着刘申祭拜你的时候,我第一次跪了下去就再也没有办法站起来了。就算是有左右搀扶着,也没有办法再站起来。 在整个仪式当中,我都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我跪在你的灵牌前,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办法站起来。 那悲伤,它实在是太痛苦了。它把我全身的骨头,全都粉碎了。 它把我碾压成尘土了。 刘申看着我的一败涂地,看着我的土崩瓦解,但是他爱莫能助。 让我从地上站起来容易。但要我从这种悲伤中站起来,却没有那么容易。 每一个人,都只能靠自己的力量,从这种土崩瓦解里重新站起来。没有人,能仅凭借着别人的同情和关心,就站起来。最终,只能凭自己的清澈的洞见和无畏的勇气。 我跪在大地上。 我跪在你的遗体正在腐烂而进入的的大地上。 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即使是现在承载着我的大地,它也同样是脆弱危险不可依靠的。正如你和刘申的身体不可依靠,权势和胜利不可依靠。这看似坚固无比的大地,也同样有它的消亡。它会塌陷,会沸腾,会汽化,会在巨大的毁灭中化为微尘。 并不需要发生世界末日的种种崩塌和席卷,此刻,这个世界,就是脆弱不堪的。每时每刻,它都是危若累卵的。它从来都没有不是过。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吐出的每一口气,它都是侥幸才会有的。 在这样的基础上建立的所有让我们觉得幸福的东西。它们,全都是沙滩上的城堡。 (二) 就像是一个在悬崖边缘上梦游的人,突然醒来了,突然之间发现了自己处境的极端危险。那一天,在你的灵堂上,我突然就醒了。整个世界虚假稳定的支柱就此崩塌倾倒。我突然发现,世界之大,却根本没有一处有所谓安全感的地方,根本没有可供我期待的幸福生根立足的地方。那种期待中的幸福。不过只是梦幻泡影罢了。 突然之间,就在一切意义崩塌坏朽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世间的太平,你们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去实现的太平,其实,它本身就是很不太平的。它是不可能稳定的。 就在突然醒悟的那一刻,我的心里升起了强烈的、由衷的愿望: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太平呢?有没有真正的太平存在呢?在这个人命易坏、国土脆危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是可以依靠的呢?我想要知道。 我想要知道,在你可以转瞬成灰,你的爱情可以转瞬成空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可以依靠? 没有人能在尘世的生活里找到安全,仅能找到的,不过是自以为安全的幻觉罢了。 就从那一刻起,我对尘世上的一切就都失去了兴趣。我看着人们眷恋权势,眷恋子女,眷恋爱情,眷恋亲情,眷恋名声,眷恋家财,眷恋顺利的处境,眷恋古玩和珠宝,眷恋诗词歌赋,眷恋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深觉其中的可悯可怜。他们还没有明白,那一切,都是随时可能毁灭消失的。20年后,或者,下一秒。 不经历这样的土崩瓦解,一个人是无法抵达这里的。必须从这样彻底的崩溃当中穿过,才能看到世界的真实景象,才能亲自证明,深信不疑,这才是世界的真实景象。 一切都在崩塌毁坏中,这就是世界的真实景象。 这个全新的,对于世界的认知,就在那一天,在我的心里萌芽。但是,它还并不稳固,也不坚定。所以,还需要经历更多的生离死别,来反复地证明它,还需要更大更深刻的痛苦,来有力地证明它。 并不是只能从佛经上才能学到世界的真相的。生命中的一切经历,全部都是世界对我们的教化。到处都是无字的佛经。经历生命中发生的一切,也全部都是诵经。 所有的痛苦都是教育,都是开启智慧的钥匙,都是真正挽救我们于高悬深渊的救援的臂膀。 所以,不要抗拒那样的锥心之痛,不要抗拒生命中的痛苦。 要带着恭敬和感激的心,张开双臂,拥抱它,接纳它。让它流经生命,滋养生命,让生命升华。 就让它摧毁我吧。就让那种粉身碎骨发生吧。那就是学习的一部分。心无忧怖的大无畏,就是在反复的经历中,锻造而成的。柔和温暖的悲悯,也只能是在自身反复经历这样痛不可忍的粉身碎骨当中,才能形成和成长。 何为真正的幸福?真正的幸福,就是:虽然经历了充满不幸的一生,也完全没有关系。 一个可以对一切不幸,都能从容地说出“没有关系”的人,世界上,也就再也没有任何事情,任何处境,任何遭遇,任何力量,能够让他陷入不幸了。 不介意。这是唯一获得真正的幸福和安宁的渠道。 但有一处介意,此心就永远在沸腾的火上煮着,痛苦,也就不会平息。(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三章 灵堂吊唁(下) (一) 我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刘申已经不在你的府邸里了,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处理,已经先行离开了。 但他留下了内侍总管和太医照拂我,让我在府邸里休息到好了一点,再回宫,他晚上会来看我。 傅天亮奉命留在府邸里保护我。 刘申知道,我需要单独在这里待一会儿。 他仁慈地给了我这个机会。 傅天亮和舅舅家的管家陪着我。 管家说,你住在这里的几天时间,一直都在和病痛和疲倦搏斗,且见了各方面的人,处理了许多的事务,你根本就没有时间把整个宅邸走一遍,许多的房间和院落,你从来都没有进去过,甚至,都没有路过。 你从来都没有时间,也志不在此,在这个尘世上,建立一个自己的家。 他们带进来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 我问他们,这人是谁。 内侍总管回答说,这是我自己给你挑选的替代的孝子。 但是,我对这件事情渺无印象,我一点都想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内侍总管于是小心地帮助我弥补记忆的空白。 因为你一生未婚无子,宗族的近亲也都在黑塞部的屠戮中死亡,你的灵堂和葬礼上没有孝子。刘申不忍见你身后这样凄凉,就让户部去查你宗室的族谱,在远支亲族当中寻找几个辈分合适、知礼懂事的少年,作为奉旨替代孝子为你守灵和扶柩的候选人。 刘申一定就此事问过我的意见。眼前的这个少年,应该就是我选的。 但是我一点也不记得这件事情了。我因为太过悲痛和太过空洞而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到这个英俊知礼的少年,我的心痛到缩成一团。 本来,身着重孝的人,应该是我啊,应该是我作为你的未亡人,带领着这些族中的人,跪在那里答谢君王的祭拜。 如果你不把我推给刘申的话,如果你允许我成为你的妻子为你守寡终身的话。穿成这样的人,应该就是我,应该是我来让你免于这样的身后凄凉。 我久久地看着这个孩子,无法说话。 我想起了景云留在我身体里的那个孩子。 如果我没有失去他。至少父亲和你,此刻还能有一条血脉留在这个世界上。可是,我因为自己的仇恨和羞耻感,而断送了这种可能性。 现在我知道,那样狭隘的仇恨。它是错了。但是,已经晚了。什么都已经晚了。 如果我们不肯原谅一个人,早晚,那仇恨的火,也会焚及自身的。 (二) “他回来的那些天,睡在哪里?带我去看看吧。”我对管家说。 左右推开了你卧室的门。 一瞬间我恍如回到了燕塘关的总兵府里。 你卧室的陈列和那时小憩休息的房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极其简单,没有任何一样多余和奢侈的东西。 我看着被打扫的一尘不染的房间。 他们对你很尽心,虽然这房间你永远都不会再来住了,但是。他们该做的工作,一直都在一丝不苟地做着。 我走到你睡过的床边。我看着那张床。看着上面的枕头和被褥。 在我们最后相会的日子里,在那些你每天都进宫来安抚着我的悲痛欲绝的日子里,你晚上就是睡在这里的吗?亲爱的你,你就是独自睡在这里,度过了我们最后的时光的吗? 我在你睡过的床上坐了下来。我伸手抚摸着那些接触过你身体的织物。我被内心涌起的悲痛再次冻住了。 我当时内心的极度悲痛,一定溢于言表,所以,他们突然之间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傅天亮眼里含着眼泪,他说:“君夫人。请节哀,大将军泉下有知,见到君夫人您这样悲痛,一定心有不忍。” 他的这句话差一点就让我再次崩塌掉。 我闭着眼睛。在由我的痛苦引发的一片哀声当中,克制着全身一阵一阵的颤抖,忍耐着心脏的剧烈疼痛,拼尽了全部的力气,把自己的灵魂和身体聚合在一起,聚合在君夫人的这个身份上。 (三) “和我说说他在这里的那些天吧。”我含着眼泪对傅天亮和管家说。 于是。他们从各自的角度,说了你在运京最后的日子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 从那一天起,我就开始了艰难的拼图。 在漫长的几十年岁月里,我从接触过你的形形色色的人那里,收集着有关你的描述,一点一点地拼合着,你对我刻意隔绝的这些日子你的生活状况。 我对你的更深的了解,是在你死后,一点一滴地发生的。 于是,我知道了你从宫里回来之后夜晚经历的剧烈的疼痛,知道了你如何来不及叫人就被它一拳击倒,一头栽倒在床下。 我看到你在剧痛当中用力抓住床沿,以致于把床边框上的木条生生地掰下了一长条。我看到了那重新被修好的床沿上粘过的痕迹。 于是我知道了吴顺和傅天亮之间最后的谈话,还有你对他最后的嘱托,请他用一生代替你,呵护我和世子。 于是,我也知道了,你早在温泉宫休养的时候,就已经告诉了徐在田,如何帮助刘申处理好他的弟弟,如何在刘申将来猜忌的时候,让徐在田能有一个护身符保命。 于是,我知道了你如何告诉全体旧部,一定要忠诚于汉王和他的新朝,一定要守护住天下的太平,让它尽可能长久,不能让汉军成为太平的毁灭者。我也知道了,你如何对他们说,你将会是汉王宝座下的最后一级台阶,你将会以那台阶的方式,与我们共享即将到来的太平,共贺新朝的建立。 (四) 就在那一天,舅舅家的管家告诉我说,你离开运京之前,给了他一件东西。 你说,如果汉王不肯收回这宅邸,定要保留着,作为怀念过去友情的地方的话,来年的春天,你们就把这盒子里的东西种在卧室所在的这进庭院里吧。 你说,这是你特地留给我,留给舅舅一家的。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捧着的这个盒子。你的手指曾经触碰过它。你在它里面放入了你一生的亲情,放入了你对家人的心,放入了你对我的爱情。 我手指颤抖着,慢慢地打开了这盒子。盒子里,是满满的一盒桃核,清水浸泡过的,混合着细细的河沙。 你留给他们,让他们种在庭院里的,是桃树的种子。 你想要在这里种一棵桃树,留给我和舅舅一家。(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四章 生生不息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一) 你离开运京返回北线之前,给我留了一盒桃树的种子。 我随刘申去岭南王府的灵堂祭奠你的那一天,满怀悲恸地把它带回了宫中。 后来,我吩咐内侍们把这盒桃树的种子种在御花园的曲柳河边。春天的时候,这些种子萌发出了10来棵小树苗。 我闻报亲自前去察看树苗的生长情况,从中挑选了一棵长势最茁壮、树型最美的,送到岭南王府,移栽到你当年住过的卧室所在的庭院里。其余的树苗,则分别赐给了丁友仁舅舅和傅天亮两人,着令他们妥善移栽到了燕塘关的总兵府旧址、我们父母们的祠堂、舅舅在临水的旧宅、金风寨行宫你会盟时曾经住过的院落、你在阳泉关的行辕、怀州的节度使府和你的无字墓碑前等处。 你阵亡之后的第三个春天到来时,所有的这些桃树都成功地开了第一次的桃花。 岭南王府的管家指挥仆从们,把那枝种在你卧室窗外的桃花剪枝了一些下来,送到了昭阳宫里,献给皇帝皇后和幼小的世子。 从那一年起,每年的春天,你的岭南王府向昭阳宫中进献新开的桃花,让刘申和我分赐六宫,就成了一个传统的惯例。 我的孩子们个个从小就习惯了在“舅舅家的桃花”中迎来美好的春天。 他们的第一张画作,往往都是从画“舅舅家的桃花”开始的。 我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长大到可以握笔的程度,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开始学习临摹桃花水彩,心里真是五味杂陈,难以言传。 (二) 你就用这样的方式,在我生命中的每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在那夭夭灼灼、明艳绽放的花朵里,对我深情地说:“又是一个春天到来了,琴儿。你的心,已经温暖起来吗?还是,你永远都不要温暖过来了呢?” 每一次看到你的岭南王府送来的桃花,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相遇的第一天。你从悬崖下跃上来,送给我一大束缤纷花朵的情形;想起你峒城觐见回来,在我房间的花瓶里插上花朵的情形;想起你从遥远的草原上,给我送来一朵蓝色的云霄花的情形;想起你离开温泉行宫的时候,送来的那些装在长条木匣子里的桃花。 你留下的桃树。在岭南王府的庭院里生长了15年,然后,就慢慢地枯死了。 不过,它也留下了种子。 用它的种子,他们又在那地方种上了新的桃树。 在我去世之前,你岭南王府庭院里的桃树,已经生死枯荣了四代了。 (三) 每一次看到桃花,都是接受一次大自然的说法。 生命的生灭和转换,它一直都是这样发生的。 这桃花是因为有了你的生命才会这样显现在我的面前的。 因为之前有你那样的显现,所以。现在有它们这样的显现。 就像因为有前面的波浪,才会有此刻这朵亲吻脚趾的浪花。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后来的桃花,是之前那棵桃树的延续;之前的那棵桃树,又是桃核的延续;生命就是这样,互为缘起地波浪一样地延续着。 若有穿透时间,洞悉因果的慧眼,我就能从这代代相承的桃花里面,看到你遥远的爱,看到你依然还呈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的存在。 我的确是永远都不会看到拥有同样音容笑貌的你了。但是。每年的春天,你的爱和关怀,都仍能如我独自嫁到运京的第一个春天那样地,在无数美丽的花朵里面。向我涌现。 你并没有离开过我啊。 无论是在记忆里,还是在时光里。 就在你永远离开我的同时,你也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生命啊。 (四) 举国哀悼,为你办过规格极高、极为隆重的丧事之后,按照你最后的心愿,刘申在宝镜湖畔为你修了一个简单的陵墓。 陵墓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关于陵墓上的碑文。你生前曾经两次提及,一次是你在恩图、苏隆会战时期对汉军将领们说的,你说你不是一个优秀的将领,因为你没能用最快的速度让战争立刻停下来,你牺牲了那么多的生命,才终于让它停了下来,所以,你希望在自己的墓碑上刻着:吾非良将,愧疚无言。但是,刘申那时既然已经支持了你是天神下凡,为他的太平新朝扫除障碍,开天辟地的说话,就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让这样过于谦逊自贬的内容出现在你的碑文上。 另一次,是你回运京的时候,对傅天亮说过的。你对他说,一个像你这样杀人无数、血债累累的人,是没有颜面把父母赐给你的名字,留在这个曾经饱经沧桑的世间的,你希望它就随着岁月湮灭掉吧。 傅天亮向刘申报告了你的这段遗言之后,刘申就不能决断,最后他决定,还是来询问我的意愿,究竟该怎样铭刻你的墓碑。 我听刘申说了事情的种种前因,就悲伤地叹息道:“那,就请汉王遵从哥哥最后的心愿,在那墓碑上,什么都不要写吧,不要名字,不要头衔,不要任何的评论语言。就立一块无字的墓碑。” 我说:“关于他的一生,所有的事迹、所有的评价,就都留在人们的心里吧。” 直到现在,我已经从琴儿变成了唯心,也仍然在想要遵从你的遗愿。 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特别不想要提及你的名字。我尽可能少地提及你的名字。 我多希望一直使用“你”这个代称贯穿全文,永不提及你的名讳啊。 多想就让它随着我们一生的结束,而湮灭在无尽的时空当中。 在岁月中,如果时间足够长,所有的盛名,都会最终归结于籍籍无名吧。 (四) 思念就像指甲,剪掉了,还会长。 (五) 月光带着你跃下悬崖的那一天,就成了你的忌日。 每年你的忌日,或者是清明节,如果刘申不带我出宫去宝镜湖畔你的无字幕碑处祭奠,我就会在宫中举行小规模的祭奠仪式,以寄托哀思。 每逢你忌日的夜里,我都会来到宫中为崔、陈两家父母先祖设立的小祠堂中,独自一人,沐浴斋戒之后,为你守灵诵经。 夜深人静时,我跪在拜垫上,面对着你母亲的牌位,想起当年高挂在崔家大宅二堂上的那张美丽妇人的画像,想起你点燃檀香,将香条恭敬地插入香炉的情形,想起我们曾经并肩举烛站在这画像之下,祈祷我们的爱情终能有个琴瑟和谐、白头到老的美满结局。 此时此刻,阴阳相隔,只剩我独自一人,看着供桌上的灯光。 我流泪祈祷说:“美丽的丁夫人,敬爱的母亲,您唯一的儿子,现在也已经结束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生了。他和战争,同归于尽了。” 我在心中默默地说:“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你们母子,还有父亲,你们一家人是不是重新团圆了。如果你们已经重新在一起了,希望父亲和您能够了解他这一生所做的,不要责怪他。” 我说:“我希望父亲和您能够了解,即使他的这一生,所做的事情,全部都是错误的,他也并不是为了要做错误的事情而去那样做的。他是因为想要做正确的事情,才会做了所有的那些事情。他始终都是想做正确的事情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做错误的事情。” 我说:“终其一生,他都没有过凶暴和狰狞的心。他是无愧于丁夫人您的舍命生养的。也无愧于父亲多年的殷殷期望和谆谆教诲。女儿我,发自内心地,是这样觉得的。” 面对你母亲的牌位,面对我们两个家庭所有祖先的牌位,我发愿说:“所有因他而死的冤魂,我都誓愿超度,誓愿解救他们脱离生命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怖,我愿意奉献出生生世世,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快乐,所有的顺利,所有的舒服,所有的一切,誓愿超度他们,离开一切痛苦。” 每年祭奠你的日子,我都面对历代先祖,由衷地发下了这个坚定不移的慈悲大愿。 它是因为你,而才会有的。 是因为你的爱,而产生,而会有的。 从开始到结束,我们的爱,一直是和所有人的命运在一起的。 它从来,都没有,单独过。 从来都没有。 (六)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金刚经》 追更的童鞋们,免费的赞赏票和起点币还有没有啊~515红包榜倒计时了,我来拉个票,求加码和赞赏票,最后冲一把!(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五章 剑指峒城(1)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一) 刘申站在巨大的铜镜前。左右侍从正在小心翼翼地帮他穿上战时的甲胄。 他从侍从手里接过金色的头盔,自己戴在头上,端正了一下。 他后退了两步,看着镜中的自己。 刘申本来就继承了他母亲汪太淑妃的天生丽质,长得俊朗清秀,如此全身上下戎装穿戴起来,更是光彩照人,玉树临风。 我看着镜中的刘申,镜中突然浮现出了你的身影,我不由得心里一阵剧痛。 我低下眼睛,双手捏拳,把涌流出来的泪水,用力地关在眼皮后面。 刘申觉察到了什么。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他说:“怎么了,琴儿?” 他看到我眼里的泪光,说:“怎么,舍不得我去吗?在担心害怕吗?” 他看着我,然后,他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你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吧?” 我抬起头,对他说:“汉王,你深思熟虑过了吗?一定要去亲自参加攻打峒城的最后之战吗?现在的汉军已经强盛得如日中天,名将如云,军威远播,就算此战生死攸关,非同寻常,没有哪一个将领能单独担荷重任,汉王就不能派若干将领,共同领军,去打完这最后一仗吗?” 我说:“本来大战当前,臣妾不应该说不吉祥的话。但是,事关天下大局,臣妾此心无论如何不能安定。汉王,战场凶险,刀剑无眼,我们夫妻如今还没有子嗣。宫中其他女人也无有生养。若汉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天下就会陷入极大的混乱,也许会混乱几百年之久,都难以再出现今天的大好局面了。” 刘申说:“琴儿。你的担心很有道理。但是,我实话告诉你,让我亲自去领军攻打峒城,完成这最后一战,是大将军的遗嘱。” 我怔了一下。 刘申继续说:“大将军北去草原之前。我们君臣一起在阳泉关度过了去年的除夕,那天晚上,他再三叮嘱我,必须要亲自指挥攻灭峒城的最后一战。他对我说,绝不能把这场战斗最大的功劳让给任何一个汉军军官。覆灭峒城朝廷的最大功臣,必须是我本人,而不应该是任何汉军将领。琴儿,你明白大将军为何如此建议吗?终结当前的战事,并不等于所有战乱的种子都不会发芽了。大将军心系千秋太平,谋虑深远。我们,都应该按照他的遗嘱去做。” 我说:“可是,峒城号称是东方最坚固的第一坚城,从先王时代开始,就苦心经营多年,人人都说它是固若金汤,不可攻破的。攻城的决战,一定会非常惨烈,汉王乃国运所系,万民福祉所系。亲身赴险,实在是…” 刘申摇头,他打断我说:“不要担心,琴儿。我相信苍天有眼。如果刘申真是天命所系的太平天子,如果上天真的选择了我刘申来结束战乱、一统天下,老天爷就绝不会让我死在峒城的战场上。” 他说:“相信我,琴儿,我会回来的。我不会就这样扔下母亲和你在这个世界上。” 他说:“你放心地等着我回来。我会为天下人带回来一个新的国家,一个新的时代。” 我说:“既然汉王心意已决。琴儿,也就不再多言,臣妾必定与汉王同心同德。琴儿会在这里一直为汉王祈祷,为新的国家和朝代祈祷,为结束战乱,开启太平的时代祈祷。” 刘申说:“琴儿,你就安安心心地留在这儿,不要担心,要自己保重身体,也帮我照顾好母亲,带领着宫中的女人们,等着我的捷报和凯旋。” 我说:“是。琴儿遵旨。” 刘申说:“一会儿我出去,你不要带领宫眷去宫门口送我了。我不要你们为我送行。我要你们在胜利后,来宫门前迎接我。为了所有汉军阵亡将士的英灵,我必须要胜利!” 我点头说:“好。我会带她们去迎接汉王凯旋。” 刘申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地看着我。 他说:“虽然我也一万个不情愿,不想离开你,但是,君主是属于天下人的,我必须先去,为天下人找到太平,然后,才能回来,照顾好你。” 刘申松开我的手,他说:“那,我走了。” 他说:“若有万一,你也不用害怕。汉军会保护母亲和你。你听从母亲的决断。母亲必能拿定大主意,处理好那样的乱局。你要坚定地支持和帮助母亲。” 我点头称是。 (二) 眼看着刘申转身就要离开房间,我心里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于是,我在刘申背后叫他:“汉王,请留步。” 刘申返身回来,问我:“琴儿,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 我说:“是的。可以问一下,你们此去准备怎样打峒城吗?” 刘申脸上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情,然后,他稍微想了一下就说:“可以。” 我问:“请问汉王,是不是带陈守业前去攻城?” 刘申说:“是的。大将军说,陈守业就是他为今天的这场硬仗准备的。当年他在金风寨会盟时看到陈守业的作战记档,就已经在心里选定了他作为峒城最后之战的指挥人选。此后对他的种种历练,都是为了今天准备的。” 我问:“那么,陈守业是不是已经叫人建造了高过峒城城墙的大型箭塔车?” 刘申说:“是的。我们造了很多,大概有200座箭塔车。你怎么知道的?” 我再问:“不知道陈守业为此战准备了多少支箭弩?准备了多少兵力?” 刘申说:“预备了50万支箭弩,20万兵力。” 我说:“开战之后,你们具体如何作战呢?” 刘申说:“陈守业说,破城后会有激烈的争夺战,双方部队,都会死伤惨重,我军必须倾尽南线全部的精锐兵力参与夺城,才不会功亏一篑。” 我说:“那么你们准备从何处着手破城?” 刘申说:“陈守业准备从东门突破,因为东门是峒城最早建成的一个门,建成时先王还没有建立稳固的王权,四面都是敌人,局势动荡混,先王当时的财力主要投入在军事作战上,修城池的费用不是那么宽裕,所以东门不仅最为窄小,而且各种设施最为老旧脆弱,应该是峒城的一个弱点所在。但他不是很有把握。如果东门不克,我们会转攻南门。” 刘申看着我,不解地问:“可是,琴儿,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六章 剑指峒城(2) (一) 我说:“刚刚看着汉王离开的背影,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说:“多年前,大将军跟父亲去峒城觐见你弟弟,回来时曾和我说过,峒城城防最薄弱的地方并非东门,而是北门。他说北门虽然是新近才修建成的,最为深广坚固,但城门下的地基却最松软的。若要破城,可以用攻城塔的密集排射形成保护,然后派军从护城河下深挖隧道到北城下,挖一个巨大的弹坑,填满火药,炸开城门。” 我说:“当时,大将军对我说,可以集中全部箭塔车,强势佯攻其他城门,吸引敌军的注意力,同时入夜之后,派军秘密挖掘北城通道。他说,这样破城,是速度最快,伤亡最小的。” 刘申看着我,他两眼顿时闪闪发亮,他激动地说:“大将军当年这样说过吗?” 我说:“是的。当时他从峒城回来,我问他峒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他就说了这些话。” 刘申说:“你确信没有记错吗?” 我点头,我说:“琴儿非常确信,一点也没有记错。因为当时我很意外他会从这个角度回答我的问题,所以吃惊之下,深深地记住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刘申说:“他当时还和你说了什么?” 我回答道:“当时,他说必须建造箭塔车从高处射箭压制城头守军,还说城破后必须经过激烈的巷战才能接近王城。他说,北城门是最接近王城的一个城门,北城门下的猛烈爆炸,不仅能将整个城门送上半空,而且更能把王城的城墙撕开一个裂口,便利后来攻城部队的长驱直入。” 我说:“汉王。陈守业可能还是有点低估了战况的惨烈程度,他准备的箭弩可能不够。大将军曾说至少需要80万箭矢,甚至,需要收尽全国的铁器熔造箭支,峒城之战。才可望一战成功!” (二) 刘申突然伸出胳膊,紧紧地搂抱了我。 他说:“琴儿,琴儿,你真是我的命中福星!是父王在天上特地选出来。帮我完成统一大业的!好,我马上就派徐在田去办这件事情,就算熔化全国所有的铁器,也一定要保证对战场的箭矢供应。其他诸事,我也去交代好他们。一一按大将军的吩咐去做。” 我犹疑道:“可是,琴儿不太确定这样转述是否适宜。” 我说:“汉王和大将军明明在一起过的除夕啊,之前又在黄龙开会那么多天,大将军生前为什么没有自己对汉王陈说攻城之策呢?琴儿担心,现在的战事情况和城防情况已经有了较大的变化,他当时说的办法也许已经不合适了呢?” 刘申摇头。他说:“你不知道,当时他对我说,他没有遵守父亲的遗愿,没有选择父亲效忠的君王,作为儿子。是大不孝,死后难与父亲相见于地下。” 刘申说:“他说,有时候做对天下正确的事情,与孝顺父亲,难以两全。他说,峒城一破,父亲效忠的君主也就不再是君主。他请求我允许他不参与峒城之战,也不为攻城出谋划策。他说,这一仗是我和兄弟之间的战争,应该我自己来解决。他说。这是他对父亲的最后一次尽孝,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次。” 我一下子怔在那里了。原来,那天,跟着父亲从峒城回来。你并不是一时兴起才会那样回答我的,也并不是随意说的。 原来当天你是刻意要对我这样说的。 回家那天,你不仅送了我一束五彩缤纷的野花,而且,你把天下终战,开启太平的那把钥匙。也同样送给我了。 因为握有这片钥匙,我在乱世中的价值就更为与众不同。就算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拥有的这片钥匙,这种价值,也足以为我交换到尊荣的地位和富裕安康的生活。 原来,你早就把今天给刘申、给我们的最后一个礼物,交给我了。 (三) 就在我被你的谋虑如此深远而震惊的时候,刘申再次紧紧地抱了我一下。 他说:“琴儿,真是太谢谢你了!你也是这一仗的大功臣!” 他说:“等我得胜回来,会代表新的国家好好感谢你的!” 从那时起,从那天之后,连续有好多天,我都一直沉浸在震惊当中。 那天,我处在震惊之中,就连刘申什么时候离开我的,怎样离开的,事后想起来,都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四) 峒城决战,是刘申一生中亲自运筹指挥的重要一战。此战当中,他表现出的英勇无畏、坚定果敢、预见力和洞察力,让汉军心悦诚服。他完全表现出了一个新国家的开国君主所应具有的一切优秀品质。 虽然他的一生是以仁政德政载入史册的,但他终其一生,都得到了汉军的拥戴和敬爱,在军中的威望从未动摇过。 刘申全身戎装地站在太和正殿的前方。 他面对着你用生命锻造出来的强悍无比的北汉新军。 他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闪亮耀眼的盔甲和刀枪的森林。 他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举起手里的剑,大声地说:“大将军平生之愿,就是消灭战乱,还天下人以太平的生活。我等全军将士,对大将军最好的怀念,就是坚持不懈,奋勇努力,去完成他的遗愿!” 刘申大声说:“汉军将士们!决战的时刻到了。天下大局,在此一战!跟随我!去攻克峒城!去统一天下!去开启太平的新朝!让我们去结束南线的战争!” 汉军阵列爆发出响彻云霄的响应:“统一天下!开启太平!汉王万岁!新朝万岁!” 整个运京城,从汪太淑妃居住的上阳宫的宫人内侍,到街衢市井,贩夫走卒,人们都屏声息气,静听着这震天动地的声音。 全体缟素的汉军,在一片悲痛的气氛当中,由刘申亲自带领,奔赴南线,直扑被四面包围的峒城。 汪太淑妃和我并肩站在文渊阁的顶楼上,我们的手紧紧相握着,我们看着这支白色的军队像汹涌的钱塘江潮一样,源源不断地奔涌出了运京的南门。 就像你离开我,从北门进入了最后的战争一样,现在,轮到我丈夫,他也离开了我,从南门离开了我们,进入了最后的战争。 (五) 为了做正确的事情,就连铭心刻骨的深爱,也不惜断然牺牲,这就是男人。 在那个古老的世界里,在那时的我心目中,唯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称为男人。 而,为了做正确的事情,就连这么英雄的男人的深爱,也都可以放弃的女人,才能配得上被这样的男人,深爱着。 爱,就是牺牲。 爱,就是忍受牺牲。(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七章 剑指峒城(3) (一) 刘申离京的当天。入夜之后。运京的王城里,宫中灯火粲然,如满天的星斗。 峒城的决战,牵绊着宫中所有女人的心。所有的宫苑里,女人们都在辗转反侧,夜不能寐,都在各自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默然地等待着命运的判决。 宫中内侍来报,说汉王离开之后,汪太淑妃饮食俱废,坐立不安,现在已经二更敲过多时了,尚未能够安歇。 看着夜色已深,我吩咐内侍,不用再惊动宫中其他有位分的妃嫔,我自己带着侍女前往上阳宫去侍奉汪太淑妃就可以了。内侍领命。 我又传旨,让御膳房做了汪太淑妃最爱吃的宵夜,亲自携带着,送往太淑妃的寝宫。 烛光把汪太淑妃的卧室照得通明透亮。 我们婆媳在灯下各怀心思,彼此相对。 我劝谏汪太淑妃道:“母亲,这些小点都很清淡,也可口,就算没有胃口,您为了汉王在前线能够放心,为了让宫中各院嫔妃能够心安,多少也吃一点吧。” 汪太淑妃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琴儿啊,自从汉王离开之后,我这颗心啊,就没有一刻安定过,一直都在提心吊胆的,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呢。” 刘申的母亲叹息一声。她说:“不知道他现在领军到了哪里了?要多久才能到达峒城呢?” 我说:“计算路程,今夜大概还在洪州府一带,大约还要三四天才能到达峒城战区。洪州府已经是我们的地界了,今夜汉王肯定是安全的。母亲可以放宽心,吃好睡好,养足精神,等待决战开始的消息”。 汪太淑妃说:“唉,我这样失态,真是很不妥当啊。以前,先王常常率兵出战。就算是汉王,也常有领兵出征的时候,可是,我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忐忑不安过。我也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是怎么了。也许,是我已经老了的缘故吧。可是,一个人老了,不是应该更能够面对种种的考验和打击吗?” 我说:“峒城之战,是天下乱局形成以来。最凶险的一战,汉王亲征,母子连心,母亲这样担忧,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汉王临行之前,再三吩咐,让琴儿等侍奉好母亲,让母亲安心等待着他的凯旋,如今母亲这样忧虑不安。琴儿恐怕汉王远在征途,也能感知到母亲的牵挂,而深感心难安定,不能全心全意,投入作战啊。” 汪太淑妃说:“是啊。我应该相信他,相信大将军锻造出来的汉军精锐,不应该这样胡思乱想的。” 在我的再三劝说下,汪太淑妃略略用了一点宵夜,看着她能够如常饮食了,我和内侍、宫人们。这才放下一颗悬吊着的心。 (二) 汪太淑妃放下羹碗和银勺后,又说:“他们抵达战区后,很快就要开战了,是吗?” 我说:“是的。母亲。两汉分庭抗礼。彼此相争已久,汉王兄弟之间,早晚要有此一战,早晚要有一个最终的结局。” 刘申的母亲说:“其实,自从汉王来跟我说,他要按照大将军生前的建议。亲自领军,去攻打峒城之后,我这心里啊,就一直很不好受。夜里我都久久无法入睡。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很多事情,我还梦到了老汉王。我感到很自责。” 太淑妃说:“现在,我算是真正明白了,女人贤淑之德的重要性了。说起来,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样子,也都有我的罪过。” 她拉着我的手,推心置腹地对我说:“琴儿啊,若是我年轻貌美的时候,在先王对我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时候,能够更懂事一点,能够更体谅王后的担忧和她内心的痛苦,能够更理解她的心情,在宫中各种事情的处理上,能够更加的安忍谦让,先王也就不会夹在他的两个女人,和他的两个儿子之间,那么左右为难,这两个孩子,也就不会像今天这样地势同水火,必须要拼一个你死我活。” 我说:“以前的往事,是非曲直,天下早有公论,母亲和汉王已经是多次隐忍,离开峒城,另立门庭,也是迫不得已,不得不为之的,并非母亲和汉王的初衷本意。如今时过境迁,母亲也不必如此自责了。” 汪太淑妃说:“年轻的时候,我的想法,也就是刚才你说的那样。我总以为自己既然得到先王的宠爱,还能甘居妃位,礼敬王后,事事忍让,安分守己,能做到那样,已经是非常不容易,妇德算是相当的好了。现在,我才知道,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好啊。” 她真诚地追悔道:“若我真正贤淑有德,现在南边的这一场战争,是完全可以不必打的,如此的旷日持久,如此的生灵涂炭,都是不必要的。我,真是难辞其罪啊!我一生所求所想,就是维护我儿子的安全,可是,事情发展到最后,已经故去的先王王后固然机关算尽,依然事事落空,死难瞑目,而我的儿子,也并没有变得更加的安全啊。” 她说:“现在,我的儿子,他也在战场上了,也在刀林箭雨当中了。我现在真正懂得,天下所有士兵母亲的那种痛苦了。” (三) 汪太淑妃说:“其实,汉王和言王子,他们两个孩子,小时候都是天真无邪,彼此关系本是非常融洽的,兄弟之间,也有过许多快乐无忧的日子。他们都是先王十分钟爱的儿子,先王对他们兄弟的疼爱,原是一体无分,没有高下的。而现在,他们却在先王当年的都城之下,各率先王的臣属和子民,彼此厮杀,手足相残。先王的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切,该会如何地谴责于先王王后,该会如何地失望于我呢。妇人无德,才会如此天下大乱啊。” 她说:“很多年里,我都觉得自己对得起先王的恩爱,为他培养和保全了这么出色的儿子。现在,我明白了,我其实还是有负于先王的一往情深的。我是对不起他的!” 她说:“我错在还是太自私了。我只爱自己的儿子,虽然我对王后的儿子没有害心,但我也从来没有像一个母亲那样地真正爱过他。我从来都没有把他看成过自己的儿子。没有真正关心过他的心情、他的感受和他的命运。” 汪太淑妃说:“可是我明白得太晚了。很多错误,已经铸成,积重难返,事到如今,以我一介妇人之力,已经无法再去改变了。” 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对我说:“这是母亲这辈子最大的过失和最深切的教训。现在,琴儿,我都如实地告诉你。你要吸取母亲的教训,做一个好妻子,善处与宫中诸位嫔妃的关系,不要再犯下母亲同样的错误,也不要让我将来的孙子们,再犯下汉王兄弟之间这种同样的错误了。” 我说:“母亲对琴儿这样推心置腹,吩咐了这样的肺腑之言,琴儿一定谨遵懿旨,不辜负母亲的期望。”(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八章 剑指峒城(4) (一) 那天深夜,在上阳宫的交心深谈中,汪太淑妃对我说:“其实,琴儿,我的女儿,我想和你这样好好聊聊已经很久了。【ㄨ】” 她说:“我知道,大将军故去之后,作为大将军的至亲,你心里的悲痛,是我们都无法安慰的。看着你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常常想起老汉王病故之后的那段日子。那种失去亲人的滋味,我想,我是能够体会到的。” 她说:‘但是,琴儿,我们不能一直这样悲痛下去啊。” 她说:“身为我儿子的妻子,你也并不是只属于你自己的。我们虽然只是女人,但我们也对国家负有责任。我们的状态,并不是和天下的状态没有关系的。有时候,若我们不能保持冷静,天下也就不可能保持平静。有时候,不管多么悲痛,多么难以忍受,就像你今天来劝谏母亲所说的那样,我们都要能够放下自己的痛苦,担起自己的责任。” 她说:“琴儿,我知道,你是坚强勇敢的。母亲答应你,为了天下的安定,母亲要放下自己的担忧,去尽到自己的责任。你,也要同样地答应母亲,不要再让悲伤,充满了你的生命。你,也要同样地放下痛苦,去担起自己的职责啊。” (二) 孩子们啊,我为什么要这么唠叨地给你们讲这个先太后和我之间的这段故事呢。 因为老太婆我,看着你们在太平日子里的种种思想、种种作为,实在是为先皇的天下,觉得非常担忧啊。 特别是你们,这些新进宫廷的女孩们,你们可不要觉得做了皇帝的女人,就可以多么的高高在上,多么的颐指气使,怎样的为所欲为。 宫廷的生活,绝对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的。 身为皇帝的女人。你们要比天下所有的女人更懂得克己奉公,更懂得诚心正念,更懂得言行谨慎。你们要为天下的女人做出榜样,凡事不能以自己的私欲为先。而当以天下苍生的最大福祉为先。 你们以为帝王家女人的尊贵,是天生就应该有的吗?我告诉你们,绝对不是。帝王家的女人,之所以更加的尊贵,乃是因为她们要比天下的女人更加无私。更加肯牺牲,更加甘于奉献。因为她们如此尽职尽责,天下人才心甘情愿,给予她们这样的尊荣。 你们千万不要错解了身份尊贵的来源。这尊贵不来自于皇帝的宠爱,不来自于你们娘家门庭的高贵,更不来自于你们那些争夺宠爱的阴谋心计,而来自于你们在婚姻、生育和教养子女的过程中,是否为天下人的福祉做过一点什么。 若你们什么都没有做过,或者甚而为祸天下,你们以为。这没有了根基的尊贵,能有无尽的福气享受得长久吗?你们以为,到了那时,你们的子女,覆巢之下,能有完卵吗? (三) 刘申离京出征后的次日,傅天亮递奏折进来,请求见我。 见他语气急迫,看上去事情非常重要,我便破例传召他入宫觐见。 “为什么请求见我?”我们见面后。我对他说,“汉王刚走,你就来请求见我,很容易招人猜疑。汉王虽然人不在宫中。可宫里发生的一切,始终都会在他眼里。你有事可以写奏表进来,亲身来见,总是让汉王心里不太舒服。” 傅天亮说:“臣有迫不得已的重要事情,必须要来向君夫人当面请示。” “什么事?”我问。 他踌躇了一下。 我说:“不用顾忌,你尽管直说。” 于是。他说:“臣斗胆请示,若峒城之战不利,或者汉王不幸有什么闪失,君夫人有什么打算?” 我默然不语。 他说:“虽然话说来不吉利,但若真的发生,情势会非常不利,君夫人宜早为自己做打算。” 我看着他。我说:“还能有什么打算呢。若汉王不能回来,我的路也就到了尽头了。我打算就按汉王临行时吩咐的,在这里听从太淑妃的决断,支持她,跟随她,与她同命运。生死由命去吧。” 我悲伤地说:“若大将军和汉王都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意义呢?” 傅天亮说:“君夫人果然有这样的想法。” 我说:“果然?为什么说果然?” 他说:“君夫人恕罪,有件事情,臣下没有当时向夫人禀报。” 我问:“什么事情?” 他说:“君夫人还记得大将军第一次绕城而过的那天吗?” 我说:“当然记得。” 傅天亮说:“那天,其实大将军是有一封书信留给君夫人的。” 我双目圆睁。我问:“书信在哪儿?” “在这里。” 傅天亮掏出你生前留下的书信,上呈给我。 我说:“为什么后来我召见你询问的时候,不当时就交给我?” 傅天亮答道:“因为大将军吩咐说,等将来汉王领军去攻打峒城的那一天,等汉王出发之后,在战斗打响之前,再入宫求见,当面交给君夫人。” (四) 我打开信。里面是一张空白的信笺。一个字都没有写。 信笺当中夹着的,是我父亲佩剑上的长穗。 我把剑穗拿出來,我端详着它。 我以为它和我父亲的佩剑一样,都消失在燃烧的小楼里,都被永远埋葬在厚厚的泥石流下了。 你是什么时候拿到它的呢? 我在心里回想着当天的情形,想起在屋里弥漫的一片浓烟当中,你像狸猫一样从屋梁上滑进来的情形。 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你拿下了它。但是我在慌乱、迷惑和吃惊当中,对此完全没有印象。 你拿了它,但却没有告诉过我。 你是想把它留在自己身边吧。因为你那时已经决定,不要把我留在身边了。 我看着父亲的遗物。 我明白你在一片空白当中,想要对我说什么了。 你想说的是,提醒我要记得,我父母的生命都在我的生命里,他们和我一起活着。你的生命也在我的生命里。你也和我一起活着。 你提醒我,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情况,无论做什么决定之前,都要想想这一点。 我看了一会儿剑穗。 傅天亮一直期待地看着我。 良久。我说:“若汉王不测,情势危急,太淑妃和我不能待在运京了,你就安排好,我们就去找舅舅吧。相信天下之大,必定会有一个可以让我们母女容身的地方的。” 傅天亮说:“是。臣会做好一切准备的。君夫人放心。臣等会拼死保护君夫人的安全的。” 我说:“还有太淑妃。她就是我的母亲。汉军上下,也要齐心保护好太淑妃的安全。我绝不会愧对汉王,把他母亲一人扔下在乱局当中的。” 傅天亮说:“是。臣下遵旨。” (五) 傅天亮走后,我攥着父亲的剑穗滑坐在椅子上。 你真是把我看透了。你什么都预料到了,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我承受了你的如此用心,如此深情,我已经无法放弃自己的生命了。 我只能努力地、在这个没有你的世界上活下去。 你希望我能够这样坚强地活下去。 你知道,若我能够这样坚强地活下去,最后,我一定能够明白人生真正的意义。(未完待续。) 第四百三十九章 南汉覆灭(上) (一) 你在溪源战场阵亡后的第54天,在北汉王刘申的亲自督战之下,以陈守业部为主力的20万北汉军部队发起了攻灭南汉首都峒城的会战。 战斗进行得非常激烈。200座巨大高耸的攻城箭塔车集中了大量的箭弩,对峒城城头进行了连续不断的密集排射。 为支撑这场战役,北汉全国各地的铁匠都被集中起来,日夜打造箭弩,全国的铁器也几乎被搜刮一空,用来熔铸新的箭弩。 徐在田在后方组织各地方政府征用了大量的骡马车辆,川流不息地络绎于途,昼夜不停地向前方输送箭弩。 全国的男女老少都带着紧张的心情,看着运送箭弩的车队,充满了官道,延伸南去,祈祷着北汉一鼓作气,取得此战的胜利。 此战若胜,则天下战乱可息,如若峒城不克,北汉军队必定蒙受重大打击,乃至战事拖延,或许就变数横生,在你已经阵亡草原的情况下,将来的战局将会如何发展,真是无人能料。如若刘申阵亡于此战,则难免天下又一次群雄并起,逐鹿重开,天下人对于太平的期盼,又会再度变得遥遥无期。 会战激烈进行。北汉军队在6天之内,总共向峒城城头发射箭弩80万支。 峒城城头,南汉守军尸横遍地,城墙俨然变成了箭弩的丛林。 在南汉守军被催山弩的巨大威力压制得不敢在城墙上露头的时候,北汉军队派出工兵和火药部队从地下挖掘了长长的隧道,越过了北城门前护城河的壕沟,他们在城下经过3天3夜的艰苦挖掘,终于找到了北城门下的那个地下空洞,在那个空洞中填满了炸药。把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弹坑。 北汉工兵和火药部队撤离隧道后,便通过长长的引线,点火爆破。 峒城极其坚固的北门和半边城墙在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当中土崩瓦解,城门飞上了半空。 不少南汉守军士兵被爆炸形成的巨大的冲击波掀翻在地,双耳流血。 天崩地裂般的巨大爆炸停止之后,北汉大军如同洪水一样从这个极其宽阔的缺口。源源不断地冲入了峒城。 南汉军在外城城廓失守之后,继续顽强抵抗。 双方围绕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口,每一座房子进行了反复的、激烈的争夺。 战况紧张惨烈,混战的局面瞬息万变。 陈守业和众多将领为鼓舞士气,一战而定天下大势,全都亲自披甲挥刀,身先士卒,上阵杀敌。 北汉王刘申也全身盔甲,亲自乘坐装甲战车立于北关城门内督战。 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南汉守军几乎反击突进到了距离刘申只有200米的地方。 他们向刘申的车驾发射了许多弓箭。 在飞矢如蝗中,刘申差点被射在铁甲上碎裂的箭头迸射到眼睛,眼角鲜血迸流,半边脸都染红了。 但他不听左右的劝谏,固守城门,坚持不退。 他大声说:“要我退出这扇门,除非把我变成尸体!” 在刘申誓死不退的决心鼓励下,北汉军终于踏着无数的尸体。挺进到了王城的门下。北汉军队从四面冲杀过来,把南汉王刘言居住的王城紧紧围困在当中。 (二) 透过被爆炸震得四处龟裂的王城城墙。北汉军喊杀从四面八方传入了王城中的深宫,随后,北汉军队集中了全军的攻城锥车,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王城的城门和城墙。每一下撞击,都重重地击打在王城内守军和宫人们的心上。恐惧的气氛在宫中无可遏止地快速蔓延。 在这令人心惊胆寒的重重声浪中,南汉王刘言心知自己的末日到了。他搂抱着宠爱的妃子和几个子女双目流泪。完全没有了主张。 内侍总管李妙常建议他投降。李妙常说,大王子刘申从小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如果投降,献纳上老汉王的国玺,当众认罪。忏悔之前对刘申母子的种种不公与谋害,表示臣服,大王子刘申必定看在同胞兄弟的份上,不忍斩尽杀绝。 李妙常的建议,让刘言冷静了下来,他仔细回思了从小到,耳闻目睹哥哥的为人,也觉得落到哥哥手里,远远好过落到北汉军队这帮杀人如麻的悍将手中。 就在刘言决定出去投降的时候,武阳侯带领一队士兵冲入了深宫。 武阳侯把刘言和他身边的人团团围住,扔下一条黄绫,声言眼前已是国破朝亡的最后时刻,请他为了南汉国的荣誉和尊严,自杀殉国。 李妙常当即大骂武阳侯是叛臣,他是想在城破之前解脱自己,是想拿着刘言的人头去向刘申摇尾乞怜。 随后,武阳侯和李妙常发生了争吵,双方互相揭露了当年接受徐在田贿络,出卖雷士诚的劣迹。 刘言听到李妙常也曾出卖自己,只觉得万丈悬崖上一脚踏空。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呢? 李妙常分辩说,自己只是贪图钱财,嫉贤妒能,但并不会心狠手辣,弑主求荣。 武阳侯指着刘言,轻蔑地说:“当今天下弱肉强食。君上他自己无能断送了大好江山,连累我等臣下,数年追随,不仅毫无收获,现在也一样大祸临头,他本是罪有应得,又怎能怪我心狠手辣?!” 武阳侯对刘言说:“君上,你和申王子都是先王的儿子,其实谁来做天下的君主,对我等臣下都是一样的。为了保全你的嫡传正统,国家和军队已经四面苦苦征战了这么多年,为你的王位,已经枉死了无数的人。你现在城破国亡,能够英勇光荣地一死,也算是对得起这些为你而死的人了。可你若像一条狗出去乞降,又怎么有脸去面对那些因你而死的冤魂?” 武阳侯说罢,用阴毒的眼光看着刘言,冷酷无情地说:“君上,你今天愿意死也得死,不愿意死也得死!” (三) 这番决绝之言说完,武阳侯就挥手命令士兵上前用黄绫勒死刘言。 李妙常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挡在刘言的身前,被武阳侯带来的士兵毫不迟疑地一刀捅穿了心窝。 士兵们一脚踢开血流满地、垂死挣扎的李妙常,不容分说地把黄绫套在了刘言的脖子上。 刘言吓得浑身剧烈颤抖,大小便一齐失禁,嘶声大叫救命。 士兵们用力地勒紧刘言脖子上的黄绫,刘言的气管被勒断,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他双手在空中拼命地乱抓,双脚乱蹬,鞋袜尽落,不一会儿就脸色乌紫,舌头伸出,眼珠凸爆,最后终于一命呜呼。 武阳侯一不做二不休,下令将刘言的后宫嫔妃和子女全部杀死。 一时间,整个后宫一片恐怖气氛,宫人纷纷抱头鼠窜,士兵提刀四处追逐杀戮,宫中各处惨叫不绝,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中夜时分,王城全面告破,陈守业的部队势如破竹,杀气腾腾地长驱直入,冲进了内宫。 他们冲到老汉王上朝听政的武英殿上时,看到武阳侯满身是血,手中持剑,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站在老汉王的宝座旁。 武阳侯迎着北汉军队的刀山剑海,大声地说:“臣武阳侯恭迎汉王陛下,汉王万岁,万万岁!”(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章 南汉覆灭(下) (一) 当第一缕曙光照亮天际时,峒城全面陷落。 南汉的最后一面旗帜终于倒在一片火海之中。 刘申的车驾在北汉铁骑的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地开入了内宫。 他终于重新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家里。他穿过过一重又一重熟悉的院落,来到了父亲的大殿之上。他看到了父亲的宝座。 他看着那个宝座,心潮起伏,思绪万千。 现在,他终于战胜了命运,靠自己的力量,把这个宝座拿回来了。他终于让这个王座重新回到能配得上它的人手里了。他终于能够继承父亲的遗志,让他的王朝发扬光大了。他也终于成了一个忤逆的儿子,让父亲九泉之下无法瞑目了。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能说得清楚呢?该怎样去选择呢。 当刘申坐上父亲的宝座时,从大殿,到全城,四面八方爆发出北汉军队地动山摇的呼喊:“汉王万岁!汉王万岁!汉王万万岁!” 刘申听得热泪盈眶,全身血液沸腾。 现在,天下终于只有一个汉王了。 南北两线的战争终于全部结束了。 但就在这个时刻,刘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 这种空虚有甚于他当年违背父亲的旨意,逃亡到峒城,独立称王,与弟弟分庭抗礼的时刻。 这种空虚的感觉令他错愕不已。 他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中,暗自思忖:“难道理想实现,美人在侧,仍不是人生的巅峰吗?如果这样的巅峰,都无法解除人生中的空虚和孤独,那么。要怎样,才能够呢?” 这时,他想起了你,想起了你的人生和你所选择的道路。 你解除了那种空虚和孤独吗? 解除了吗? (二) 现在,刘申高高地端坐在武英殿上。 仅仅是在数年前,高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还是他的弟弟刘言,而在大殿上从容陈词,言说终战之策的,是已经葬身荒野、烟消云散了的你。 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变化无常,而又不可思议啊。 刘言一家的人头和尸体血淋淋地被放置在大殿的中央,惨不忍睹地呈现在刘申眼前。 刘申内心一阵刺痛。他被罪恶感和空洞感压迫得透不过气来。 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刘言一起玩耍,一起在上书房听讲的情形,他们兄弟间也曾有过手足情深。无忧无虑的友爱,两兄弟一起读书写字,一起放风筝骑竹马,一起学习骑射,一起出城狩猎。 看着刘言苍白的人头上死鱼一般呆滞的眼睛,他感到了某种血肉相连的断离之痛。他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他的脸颊上流下了一行又一行的滚滚热泪。虽说这眼泪并不全是真诚的,但也绝非全无真诚。 (三) 看着弟弟一家的遗体。刘申觉得全身一阵阵发冷。 不知为什么,这时。他突然想起了我不久前失去的那个成形的男胎。 他心里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也许上天夺走他的第一个儿子,就是为了惩罚他今天所犯下的这种不孝不友的罪恶。 这个念头让他从心里往外深深打了一个寒战。 他沉下脸,愤怒地喝问道:“是什么人做下了这件事情?!谁许可你们这样对待先王的儿孙的?” 满殿文武看着刘申形似货真价实的出离愤怒,一个个噤若寒蝉。 陈守业拿眼光看着对面的徐在田 徐在田从幕僚队列中走了出來。 他走到大殿的中央,对刘申躬身行礼,从容地说:“臣下启禀汉王。这件事,是言王子的重臣武安侯做的。他眼看王城将破,大势已去,为了自保,不惜卖主求荣。带兵进宫,残忍杀害了内侍总管李妙常,后来也逐一残杀了言王子一家。” 刘申拍案喝问:“这个武安侯,他人呢?你们最先攻入王城的部队,可有抓到此等奸恶之徒?” 这时,他看到徐在田和陈守业在悄悄地交换眼神。 他心中一动,隐约猜到其中缘故,顿时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喜是悲。 徐在田朗声回答说:“启禀汉王,臣等先头部队最早攻入王城时,即见武安侯浑身沾血,面目狰狞,手提宝剑,和滴血的言王子人头,立于武英殿王座之侧,大声称降,高呼汉王陛下万岁,万万岁,臣等上殿之后,但见殿内血流成河,宫中妇孺遍地横尸,言王子的遗体身首异处,狼藉不堪。臣等念及先王的爱子之心,念及汉王的手足情深,汉军将士,无不怒火万丈,义愤填膺,深觉此人不忠不信,手段残忍,擅自杀戮了先王的亲生骨肉,陷汉王于不仁不义的恶名,实在是罪大恶极,其恶当诛,所以,臣等在战况紧急、人心动荡当中,欲广为昭示汉王的仁德,安抚峒城纷乱的人心,已经临机断然处置,将此人和入宫行凶的士兵全部都当场抓捕,就地处决了。臣等临机擅决,如此大事,未及向汉王请示,臣等死罪!” 陈守业心领神会,也率众行礼附和道:“臣等死罪!” (四) 刘申盯住徐在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就在这一瞥之间,君臣二人,彼此心照不宣。 于是,刘申压下心头的百感交集,大声说:“你们处理得很好。像这样不忠旧主,不顾人伦的穷凶极恶的叛徒,人神共愤,天地不容!如此滔天罪恶,岂能让他一死了之!传令全城,搜捕武安侯的余党和家人,一律抓捕羁押,按律审讯问罪,不得放一人漏网!” 说完了这番正气凛然、掷地有声的道白,刘申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再次对着弟弟的人头,禁不住第二次流下了滚滚热泪。这一次,他的眼泪,基本上都是真诚的了。 按照刘申的旨意,刘言一家的遗体得到了收敛,刘言以先王后裔的王子身份,得到了厚葬。陵墓也安排在老汉王陵寝的侧旁。他的眷属子女们也得以安葬在王室的墓园当中。 一个曾经的王朝就此落下了帷幕。 但这种悲剧却并没有落下帷幕。 两百多年后,新的篡位者又把同样的历史悲剧重新上演了一次。 只不过,那一次遭到屠戮与杀害的,换成了刘申和我的子孙。 世事就是这样交替轮回,欠下的血债,久后终究都是要还的。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因为刘申做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的子孙,最后还是落入了和刘言子孙完全一样的命运当中了。 我们施加给别人的那种血腥和暴力,最后,再次回到了我们自己的身上。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多少君臣,诸般争夺,连绵不休,可是,究竟有谁,又曾经能得到些什么呢? 面对着先王和列祖列宗们的陵寝,你们告诉我,究竟有谁,从这些刀山火海中,得到过什么呢? (五) “生活就是错综复杂的乱流。”(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一章 新朝开立 (一) 峒城大捷的飞马传报到达了运京。全城为之鼎沸欢腾。 多少代人渴望了已经的天下太平,在牺牲了这么多条的性命之后,在付出了这么多的血泪代价之后,终于到来了。 当年,那些最先不能隐忍容让,轻率发动战争的人们,他们真的了解这长达上百数十年的天下混战,形成了一架多么巨大的绞肉机,吞噬了多少青春和生命,毁灭了多少人的平安幸福吗?又连带了多少蜎飞蠕动的其他生命,跟着一起遭受生灵涂炭之苦呢。 小不忍的结果,一直发展下去,最后的结果总会是这样的惨烈的。 率领众位宫眷,去上阳宫向汪太淑妃表示过祝贺之后,我回到了自己的昭阳宫。 我拿着使者飞马传来的大捷战报,推开东暖阁的那扇格子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我回身把门关上。 我看到你坐过的空座位。 这就是我们今生最后告别的地方。 自从你从这扇门走出去之后,我就一直让房间里的一切保持原样。就连你喝过的茶杯,也都始终放在原来的地方。 我知道这并不能把你留在这个世界上。但,我所能表达出来的怀念,也就只限于这样了。 我走到空着的座位前。 你是在这个位置上最后坐过的人。自从你离开之后,这间暖阁我就常常锁闭,日常并不启用来见客聊天了。 它成了我们这一生爱情的一个纪念馆。 我把手里的报捷奏章,恭恭敬敬地放在座位前的案几上。 奏章送来的时候,我的心是忐忑不安的,全身肌肉紧张,胃脘都是紧绷绷的。然而。看着使者脸上的光芒,我一颗悬吊着的心立刻就松落了下来。不用打开奏章,我也知道,刘申的梦想,你的梦想,现在。已经实现了。 在汹涌的欢呼和道贺声响彻宫廷之前,在建朝立国的各种纷乱开始之前,这是最后安静的时光了。 我只想和你一起度过它。 (二) 我面对你的座位,也坐了下来。 我看着阳光从窗棂里照进来。许多的灰尘在阳光里漂浮上下。 我说:“哥哥,我是来告诉你的,峒城被攻克了。” 我说:“南北两线的战争全部都结束了。它终于结束了。” 我说:“全天下,最应该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就是你啊。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我说:”太平的时代就这样开始了。可是,你在哪儿呢?你一个字、一样东西。也没有留给我。你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地,消失了。” 我说:“你从这里出去的时候,把我的心也带走了。你不见了,它也不见了。所以,现在,我既没有心,可以感到高兴,也没有心。可以感到悲伤了。” 我说:“虽然此时此刻,我有血有肉地坐在这里。但是,实际上,我也和对面的空座位一样,是完全空白的。” 我说:“哥哥,你放心。我会好好地活着,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自寻死亡。因为,可以死的东西,在你走出去的时候,都已经死掉了。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去死了。” 我说:“这份捷报。我就一直供奉在你的座位前了。” 我说:“现在,我也要从这里出去了。去面对欢呼的浪潮,去担起我的责任。” 我说:“你知道,我发自内心地不想从这里出去。永远都不想再出去了。可是,就像你去峒城觐见时对顺子说过的,人不可能一直待在他喜欢的地方。” 我说:“但是,我的心,会永远待在这里。会永远坐在你的面对。它会永远留在这里。不会再去别的地方。” 我站了起来,朝你曾经所在的位置,隆重地再度伏地,深深一拜。 我说:“我,永远不会再去别的地方。” (三) “村子里立着最后一幢屋,孤单,有如世界上的最后一幢屋。离开村子的人将长久漂泊,有许多人,会死在途中。” (四) 峒城决战结束后的第48天,一个新的王朝终于建立了。 刘申在隆重的登基典礼上正式加冕称帝,成为了东亚地区那片广阔土地上唯一的君主。随后,他册封内宫,尊奉生母汪太淑妃为皇太后,亦追封他父亲老汉王的王后、他自己的嫡母,为新朝的皇太后,维持其陵墓的太后墓葬规制,我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一国之母,史称正德皇后。来自戎先和吐蕃二族的妃子,被册封为东西两宫的贵妃。我第一次登上了你曾经从容陈词的武英大殿,在那里接受了群臣百官的朝拜道贺,戴上了刘申赐予的皇后金冠。 在刘申加冕登基的大典上,当朝贺的文武群臣鱼贯而入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件没有想到的事情。 在刘申的皇座左侧,在比刘申的皇座仅仅低三级阶梯的地方,安放了一个空着的座位。 刘申从来没有解释过,那个座位是谁的,也从来没有人坐过那个座位。但所有的人都知道,那是刘申为你设的座位。 刘申设那个座位在自己的眼前,乃是为了时刻提醒他自己,因为有些人的座位永远地空着了,他才能坐上这个座位。、 从他登基到他去世,他一天都没有撤掉那个座位。 后来,我的儿子、孙子和重孙陆续即位为皇帝的时候,这个座位,也一直都保留了下来。 再后来,刘申的王朝结束之后,篡位的新君,把这个座位更换成了一尊塑像。这座塑像,在新的王朝的大殿上又站立了一百多年。 一个人是可以在死后依然活着的。一个人的生命有多长,并不取决于他的身体能够正常运作多久,而是取决于,他对其他生命的关怀有多么宽广。 刘申的王朝覆灭后,新的统治者继续在运京建都,并继续使用和扩建了刘申用过的宫殿。 那个大殿上的雕像,逐渐变成了象征皇权稳固的护殿神。 后来,护殿神又被死去的统治者们带到了陵墓的门口,成了他们死后世界的守护者。 到现在,在那个时期的帝王陵墓前,仍然还能看到残存的那座雕像。 但是,在越来越混乱模糊的传说当中,关于这雕像的来源,已经渺不可考。 后人演绎出了无数猜测的说法,但是,没有人知道,它最初的真正来源是什么了。 已经没有人再知道,它最初的来源,就是你。 它就是你的塑像。 它的面容,就是你当年活着时的面容。 (五) 长夏草木深,武士留梦痕。(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二章 虽生犹死 (一) 刘申建朝登基以后,全国上下都改口尊称他为“陛下”。↑頂點小說, 起初,我也是按照规矩,随着众人一起这样改口称呼他的。但是,他第一次听到我称呼他为“陛下”时,就断然阻止我了。 他说:“琴儿,不要改口。你,不用和他们一样地改口称呼我为陛下。” 他说:“我特许你,还是按照以往的习惯,称呼我为汉王,就像我们在驯马场第一次谈话时那样,在我们的这一生当中,永远称呼我为:汉王。” 于是,我就和刘申的母亲一样,成为了在太平新朝仍旧可以称呼刘申为“汉王”的人。 刘申就用这种方式向我表明了,他对我的感情,并没有因为你的去世和新朝的建立而有所变化。 这也是他向整个强大的汉军表明的态度:虽然太平的年代已经到来了,但是,已经登基做了皇帝的汉王刘申,从来都没有忘记过汉军在开创太平过程中付出的血汗,从来都没有对汉军有过任何的猜忌、提防和不义之想。新的皇帝,对待汉军的将士们,始终就像是过去浴血奋战的日子里一样。刘申,依然是原来的刘申。 刘申的这个姿态,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让汉军将领们的忐忑之心,为之释然。他们都深深地被刘申的仁义守信所感动。 越到年老,刘申越是喜欢听着我,在他身边叫他“汉王”。 这一个称呼里面,包含了多少永不再返的青春记忆啊。 有时候,他没有什么事情,也会到昭阳宫来和我坐坐。 他会对我说:“琴儿,其实我过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想听你,像年轻的时候那样,称呼我为汉王,陪着我,像我们年轻时候那样,随意地说说心里的话。” 刘申说:“每天在朝堂上。在后宫里,听着他们称呼我为陛下,山呼万岁,极尽讴歌和赞美,我的心里,觉得好孤独啊,就像年轻的时候父王把我召到他的书房,对我说,他已经决定让我弟弟继承王位的那天。我觉得无依无靠的孤单,无可诉说的孤单。” 他说:“现在,母亲也已经去世了。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称我为汉王了。” 刘申说:“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自古以来的君主,不是称孤,就是称寡。因为。那种高高在上的滋味,就是且孤且寡的。” (二) 自从你阵亡之后。我就经常独自待在我们最后告别的暖阁里。 除了必要的责任,我其实都不太关心外面的事情。我经常独自在这里静静地坐着。 我坐在暖阁里。门窗都是关着的。 我呆呆地坐在暖阁里。心里空空荡荡的。 我不想出去接触外面的世界。不想看到阳光。不想见到花朵。 我不想知道今夕何夕,今岁何岁,我也不想记得我是谁,不想知道我在哪儿。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我就只想坐在这儿,因为这儿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后看到你的地方。 我就只想永远地守在这个地方,直到变成灰尘,直到变成微粒,直到末日,直到天地倾覆。万物永不再生。 我无法哭出来。因为我已经彻底干涸。 我也无法笑出来,因为我就是一个深渊。 我无处可以投奔,所有的门都是关着的。 对所有的他们而言,对所有的你们而言,那个永不再出现的人,他就只是一个曾经听说过的人,他就只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人,他从来都不曾是你们生命中最大的支撑,从来都不曾是你们生命的内核。 所以,他们,所以,你们,你们是可以像接受一片树叶从树枝上掉落那样地,接受他的永不出现。你们不会觉得心里很痛。你们永远都不会像我这样地,觉得锥心刺骨的心痛。 因为你们不曾爱他,所以,他的死亡也就伤害不到你们。 因为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地心痛,所以,我和所有的人,也就不能再沟通。 世界变得奇怪而陌生,就像是一片从来没有生命出现过的荒漠。那里的繁花似锦,那里的鱼跃鸟飞,和我也不再有什么关系。 我和世界之间,所有的绳索,都断掉了。 (三) 我渴望睡觉。我在睡觉的时候也仍然在渴望睡觉。因为,睡觉,是最接近死亡的模拟了。而死亡,又是最接近你的地方。 每天每天,我都会花很多时间坐在这里。 我们的一生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地在我的心里浮现着。 我只能在记忆里和你在一起。 每天每天,我尽完了所有的责任之后,就会神思恍惚地坐在这里,就会心如死灰地坐在这里,就会绝望而无助地坐在这里。 我真诚地希望,从来都没有出生过。 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沉没。 (四) 但是,有一个人,无法看着我就这样沉没。 他无法就这样看着,什么都不做。 他就是刘申。你为我选的丈夫。你牺牲自己的余生给我交换到的尊荣的丈夫。那个爱了我一生但却没有得到回报的丈夫。 虽然我们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才能救拔一个人于深重的绝望,但是,我们因为无法忍耐那目睹的痛苦,我们必须要做点什么。不管那是什么。我们必须做一点什么。 (五) 暖阁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未经我的许可,能够擅自从外面推开这扇门的,只可能是两个人:或者是新朝的皇太后,或者是我的丈夫,皇帝刘申。 刘申走了进来。 他站在门口的光线当中,带着闪光的轮廓和模糊不清的面孔。 他看着我。他走到我面前。 他说:“琴儿,不要老是一个人枯坐在这儿。你应该出去,看外面的阳光,还有外面的天空。你跟我出去吧,我带你去郊外,我带你出去巡视各州府郡县,我们一起去看看外面新朝初立的风光和景物,也让天下的百姓看看他们太平新朝的皇帝和皇后。” 他说:“琴儿,过去你的世界有阳光和天空,你现在的世界依然有。将来,也同样还会有。” 他拉住我的手。他用力地拉着我。他就像是我出嫁那天执意要跪在你面前不肯起来时你的反应一样,用力地拉着我。 我没有力气再抵抗什么。我就跟着他站了起来。我梦游似地站了起来。我任由他拉着我。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还有阳光和天空,但是,我心里没有。 我心里,从此都不会有。(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三章 帝后失和 (一) 那一天,在我们最后分别的暖阁当中。 刘申万般心碎、万般无奈地看着我。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变得急促。终于,他无法再忍耐我的神思恍惚,也无法再忍受这样令人窒息的气氛了。 突然之间,他就紧紧地搂住了我。 他用力地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嘴唇上。 他的动作是这样猛烈,我瞬间就不能呼吸了。我惊叫了一声,试图抗拒他的突然亲近。 他一边这样强烈地吻着我,一边说:“琴儿,你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求你让他能够在泉下心安,求你让自己能够从这件事里解脱!” 刘申说:“每一天我这样看着你,我无法对你描述心里的难过。我不想打扰到你,可我无法看着你就这样虽生犹死地过完一生。我无法看着什么也不做。” 他说:“琴儿,你要明白,你什么都没有失去,依然有人疼你,依然有人爱你,依然有人是你的依靠,依然有人能够给你幸福。” 刘申说:“虽然你永远失去了他,但是,你依然有我!你始终有我!” 他的吻雨点般地落在我的脸上,我的脖颈上,我的肩膀上。 他说:“吻我一次吧,琴儿,求你吻我,不要关闭你自己,不要拒绝你丈夫的爱。求你,放下你所有的痛苦,接纳你依然拥有的甘甜的生活。” 刘申说:“吻一次我!吻一次我!今天你必须吻一次我!” 他说:“为了你自己的一生不陷入深渊,今天,请你一定要吻一次我!” (二) 刘申把奋力挣扎着的我一把按倒在暖阁的桌案上。 他把我按得紧紧的,我几乎动弹不得。 我的眼泪终于如滂沱大雨一般地流了下来。我泪流满面地用力抗拒着他。 我说:“不!不!” 不能在这个地方这样对我。他不可以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这样对我! 我一边哭着,一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抗拒着他。 我绝望地说:“不!不!不!” 我从来没有这样痛恨过生为女人!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痛恨过拥有女人之身! (三) 就在那个大白天。 刘申,你们的先皇,我的丈夫,他在这间暖阁里,强迫了我。 他想要毁了我对这暖阁的留恋,他想要让我没有地方可以再这样待着。他想要进入我的身体,让我真真切切地深刻感觉到生命里还有其他的。 他想要一直强烈地让我感觉到生命里还有其他的。 他想要进入我的生命,把他的生命给我。 这就是他想要做的。 当他采取这样极端的措施,想要摇撼我。让我醒来的时候,如果我手边有一把刀,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割断自己的咽喉。 我不能忍受!没有办法再忍受! 我恨他!我恨这些男人!我恨自己! 但是,我手边什么都没有,我也什么都不能做。除了涕泪滂沱。我什么也都不能做。 我只能这样寸丝不着地,在那条屈辱的桌案上,接受他做我丈夫。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如此这般地玷污了这地方,这样地玷污了我! (四) 有时候,我们虽然是出自好心,但却方法错误,结果,就事与愿违。 刘申的这个行为,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当他发现我晕过去并且停止了呼吸时,他吓坏了! 他被自己行为的后果吓得三魂六魄都出窍了! 许多老宫人多年后都还记得他当时的恐惧和惊慌。她们也都被吓坏了! 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样惊慌失措的刘申。 (五) 帝后之间发生的如此惊人的事件,立刻在后宫里不胫而走。 在我昏迷不醒期间,戎先和吐蕃二族的贵妃急忙赶来昭阳宫伺候,陪伴着太医,悉心地照顾我,等待着我的苏醒。 而惊慌失措、追悔莫及的刘申,立刻被传召到上阳宫,受到了他母亲汪氏皇太后劈头盖脑的严厉痛斥。 汪氏皇太后从来都没有用这样严厉的语气,毫不留情地痛责过她唯一的儿子。 刘申被惩罚着在她宫里的台阶上跪了整整一个下午。 皇太后痛心疾首地对刘申叱责道:“皇帝!你怎么可以在这么多宫人的眼前,做出这样有损列祖列宗脸面的事情!皇后是一国之母。是你的结发妻子!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的妻子,一个国家的母后!而且还是在我朝新立、百废待兴的时候,还是在皇后娘家至亲新丧方葬的时候!” 汪氏皇太后对刘申说:“皇帝!你要是害死了她。不仅有失君道,被宫中人议论,被天下人物议,而且就是你,也会后悔一辈子的!你要如何去面对琴儿父母的忠贞报国,如果去面对大将军临终的再三嘱托。如何去面对他尚在荒野之中漂泊无着的不灭英灵?” 她说:“你要知道,心里的痛苦是可以杀死一个人的!不需要用刀!不需要用刀!” 面对母亲盛怒的叱责,刘申伏地长跪,泪流满面,无言以对。 (六) 一天一夜之后,我才恢复了知觉。 精神上的惊骇和身体上的疼痛都已经消失了。但是,有些什么,就从此不再一样了。 我看到了刘申。他提心吊胆,羞愧莫名地守护在我的床前。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说:“琴儿,你醒了。” 他说:“琴儿,对不起。我不是想要伤害你。我不是想” 我朝着床里面翻过身去,背对着他。 他说:“琴儿,我错了。你听我说,我” 我说:“出去。” 我说:“请汉王杀了琴儿,处罚臣妾的抗旨之罪,或者,请汉王出去。” 刘申在我床前怔了一会儿,到底惭愧难言,无辞以辩。 他说:“那好,我不在你面前出现了。你安心休养,不要因为我而影响心情,影响身体。”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离开了我,踏过门槛,走了出去。 我说:“把宫门关上。就说我要安心静养,除了皇太后之外,什么人都不要进来。” 内侍从未见过我和刘申之间关系如此糟糕,个个诚惶诚恐,大气也不敢出。 内侍总管伏地而拜,小心翼翼地说:“遵皇后懿旨。” 昭阳宫的宫门,就紧紧地关闭上了。 同样紧紧锁闭了的,还有我的心。 现在,我的心里全部都是黑暗和绝望。 我觉得一切都已经走到了尽头,尊严尽失,心如死灰,再也没有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四章 言归于好 (一)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汪氏皇太后坐在我床榻旁边。 我大吃一惊,挣扎着要坐起来见礼,被她温柔而坚定地阻止了。 我们婆媳屏去闲人,彼此相对。 皇太后拉住我的手说:“琴儿,我的女儿,我是替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来向你道歉的。他做了这件荒唐的事情之后,很羞愧,也很后悔,自从你要他出去,关闭昭阳宫的大门,谢绝探访之后,他就不敢强行来探望你,他深感无颜再来面对你。” 皇太后说:“琴儿,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闲着无聊,要来管你们夫妻间的事情。皇帝和皇后,是天下人的父母,是天下人的榜样,是天下太平安定的基石。如今,你们帝后失和,闹成这样,宫中上下人等,无不焦虑忐忑,私下里议论纷纷,人心浊乱。要解开你们彼此的心结,促成你们重新和好,为今之计,也就只有我这个老太婆来出面说合了。” 皇太后说:“这件事情,凭心而论,的确是我儿子做错了。不管当时他是什么想法,都不可以在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场合,不顾你的感情和你的身份,那样鲁莽地粗暴行事。他这样做,失去了身为皇帝应有的威仪和对待后宫眷属的礼节。老身已经代他的父亲狠狠地责罚过他了。” 皇太后说:“不过,琴儿啊,有句话,我也还是想要说给你听的。你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我这个做母亲的,说得有没有道理,是不是据理而论,有没有偏袒自己儿子的私心。” 皇太后说:“不管皇帝他做错了什么,他始终是你的丈夫。虽然你们是结发夫妻,但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侍奉丈夫,原也是我们女人本分的事情。皇帝也并没有要求他身为丈夫。本分之外的事情。你作为皇后,作为他的妻子,不能连这一点面子,都不肯给他。” “琴儿。”刘申的母亲说。“不管你怎样的悲痛,你始终也还是要尽到你的本分的。你始终也要为后宫的女人们,做出一个贤淑妻子的榜样,要做他所有后宫女人当中最大度、最宽容、最温柔的那一个。因为你是这宫里、这国中最尊贵的女人。你不可以因此而与他生出嫌隙。你们都不可以因此而夫妻失和,令天下人心纷乱。” 那天。刘申的母亲对我说:“新朝建立不久,天下尘埃未定。这新的王朝,这新的年代,都是大将军千辛万苦浴血奋战的成果,都是大将军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换来的。还有许许多多,像大将军那样,牺牲了自己的将士。你们夫妻两人,都要珍惜他们的牺牲。不要因为个人的情感纠葛而危害天下的安宁。” 皇太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所以,女儿啊,皇后。你没有别的选择。你必须要原谅皇帝。你必须尊重他是一国之君的至高无上。你必须服从他,体谅忍耐他的种种冲动鲁莽。这就是我们皇室女人的命运。这也就是我们皇室女人的责任。就像我当年忍受他的父亲因为要寻求政治支持的原因,决定册立年轻的新王后一样,这是我们必须要忍耐的事情。” 刘申的母亲说:“琴儿,今天母亲对你说过的话,之前,我也对皇帝同样地说过了。你们以前都是好孩子,你们以前都一直做得很好。母亲相信,这一次,你们一定还能够互相体谅。以后仍旧还能做得很好。” 她说:“琴儿,我儿子,他始终是深爱你的。他都是因为太爱你了,才会这样情不自禁。他的本心不是要伤害你。也不想让你这样伤心,他是想让你振作起来,想让你有幸福的生活。纵然你不能满足他的愿望,母亲也希望你不要记恨他。如此深爱一个女人,忍耐不能忍耐的,接受难以接受的。付出许多人无法付出的,做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依旧不能得到她的爱,反而得到她的恨,那我这个傻儿子,他也实在是太可怜了。” 她说:“琴儿,你将来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你能体谅此时此刻,看着你们夫妻违和,宫闱不安的情形,我这颗做母亲的心吗?” 我听了皇太后这一番开诚布公,入情入理的话,不由得心里又羞愧,又悲伤,又惶恐,又感动,还带着几分委屈。 在百感交集之中,我含泪叫了一声“母亲”,就被皇太后慈爱地再次拥入了怀中。 在她的怀抱当中,我的眼泪如倾盆大雨,滂沱而下。 (二) 不知不觉,我和刘申的彼此隔绝就过了两个多月。 两个多月里,我都在昭阳宫内闭门不出,调养身体,宫中的事务,一律都交给了两位贵妃分工打理。两个月里,刘申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的书房,除了每日晨昏去上阳宫给皇太后问安之外,宫中各院基本都没有踏足。宫中的女人们知道,如若帝后不能和解,恐怕这种局面就会一直持续下去,刘申就会始终无心内宫男女之事。所以,女人们都在祈祷和盼望着,希望我早一天身心康复,与皇帝重归于好。 这一天的晚上,夜深人静,已经快三更天了。 刘申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他独自坐在案前,披了一件外衣,正在埋头批阅奏章,忙碌不停,不觉入神,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忽然他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他头也不抬地说:“茶吗?速速端进来,我虽是刚刚喝了一杯,现在还是觉得口渴。” 脚步声移近。一只茶盏,被轻轻地放在了桌面上。 刘申听到环佩的叮当声。 他放下笔,抬起头一看。 他惊讶得连抬头纹都不由得加深了好几分。 “琴儿,是你?”刘申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他看着我。他四下看着。他头脑里一片空白。 他说:“对不起,我,我,我以为是内侍,我没想到会是你。” 他说:“我,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肯再见到我了。” 我看着他的黑眼圈,还有深深的抬头纹。 我说:“臣妾的确有很多天没有见过汉王了。汉王一切都好吗?” 刘申喃喃地说:“都好,我都好。” 他然后又马上摇摇头,说:“不。不。像我这样行为不当、举止失措的人,从此都永远配不上说好。” 我低头不语。 刘申说:“琴儿,你呢?这些天,你一切都好吗?你看上去,为什么还是这么苍白呢?” 刘申说:“我不去看你,是怕你不愿意看到我,怕你见了我心里不舒服。我并不是不关心你。” 他拉住我的手,他说:“对不起,琴儿。你能原谅我的罪恶吗?现在,你还觉得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吗?” 我看着刘申。他说:“你怎么了?琴儿?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刘申说:“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我摇了摇头。我把冰凉的手从他的掌握当中默然抽了出来。 我朝他屈膝跪了一跪。我说:“恭喜汉王。” 刘申惊讶地问:“什么?” 我说:“恭喜汉王。琴儿有身孕了。” 刘申闻言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一步。 他撞到了几案的一角。 放案几边缘上的那只茶盏应声落了下来,一声脆响之后,它在地上摔碎了。 (三) 就这样,先皇和我,有了第一个存活下来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是我的长子,这个国家现在的皇帝。你们的父皇和皇爷爷。 (四) 我的第一个儿子,他是在痛苦里出现的,在痛苦中诞生。当然,纵然他是皇帝,他也会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最终在痛苦中死去。在生和死之间,他也和所有人一样,其间还要经历无以数计的痛苦。 在这一点上,纵为皇帝,亦无法得免。 我知道,你们许多人觉得,如果你们更漂亮,更得宠,更有钱,更成功,能够爬到更高的地方,得到更多的伴侣,游览更多的地方,能够决定更多人的命运,你们就能免于痛苦,过得更轻松一些。 但是,我告诉你们,那都是错误的想法。 从生下来那一天起,每个人就免不了要经历种种生命的痛苦,直到被死亡从这个痛苦的尘世间带走。 没有人,能够单独得免。(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五章 妊娠反应 (一) 你阵亡不久后,我就在暖阁事件的那一天怀上了未来的皇帝、刘申的皇长子,在正式册立为皇太子之前,他因为是嫡出的长子,也是刘申后宫所出的第一个孩子,故而生来就有世子的位分,身份从小就比兄弟姐妹们要尊贵些。 俗话说,子贵母遭难。这话还真是有几分道理。 这次怀孕,和前次的感觉完全不同,这次我的妊娠反应很重,孕吐非常厉害,以致于达到昼夜茶饭不思、水米难进的程度。整个人迅速地消瘦和衰弱下去。 看着我每天忍受剧烈呕吐的痛苦,本来就心有愧疚的刘申,失去了他的安定,整天心急如焚,忧形于色。皇太后对此也非常担心。 刘申召集太医院的御医们群集内宫偏殿,商量办法。 “皇后今天还是什么东西也不能吃吗?”刘申问。 太医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是的,陛下。这次皇后的孕吐比上一次厉害很多。女人的妊娠反应,每一次都会有点不同的。” “那怎么办呢?难道看着她们母子饿死吗?!”刘申火急火燎的语气顿时让太医们都一阵心惊肉跳,纷纷跪了下来。 刘申是何等英明的人物,从太医们的反应中,立刻便觉察到了自己的过失。他深呼吸了一下,克制住自己的焦躁情绪,尽量放缓了语气,说:“是我太心急了,不关你们的事。你们也不要紧张惶恐,动不动就跪着请罪,都起来好好商量吧。” 刘申说:“太医院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到皇后吗?看着她这样一点点地消瘦,我这心里,唉,真是非常的煎熬啊。这次皇后有孕也是一个意外,她自从上次小产之后,身体就一直都没有复原,我原本应该让她好好调养。元气恢复之后再有身孕的。” 刘申说到了这么敏感的话题,太医们都面面相觑,低头趴伏在地上,不敢置评。也不敢接话。 过了一会儿,一位年长的太医看了看刘申的脸色,感觉刘申的情绪似乎他平稳了一些,便大着胆子说:“陛下不要着急,说到止吐的办法。臣等还是有一些的。这里是老臣调配的香砂汤处方,上次皇后有身孕时,持续服用,效果较好。今次,老臣根据望闻问切的情况,与众位太医商议过之后,调整了一下配方,陛下请过目。” 刘申拿过处方仔细看了几遍。他说:“若是服下不见效用呢?” 这位老太医代表众太医继续回答说:“皇后这次虽然吐得厉害,几乎不能进食,但喝水还是间或能够的。可以尝试着饮一些苏姜陈皮茶,也可以多饮参茶。” 老太医又奉上几根捻香的样品,启禀刘申说:“陛下过目,太医院还专门为皇后调制了这种药香,闻起来大有橘皮的清香,平日不妨点在昭阳宫的宫室之内,可解畏油腥气的胸中呃逆。若仍不能奏效,还可以试试针灸之法。” 老太医说:“不过,这些都是外力之法,皇后孕期的情绪心理更为重要。皇后务必要心情放松。情绪平稳,休息充分。” 太医小心地看着刘申的表情,慢慢吞吞地说:“而这些,都并不是臣等的外力医药所能做得到的。” 刘申听明白了他话里委婉表达出来的意思。刘申说:“我知道了。” 他说:“你们想要说的话。我都明白了。” 他说:“你们且去试,能帮皇后多少,就帮多少。余者,我来想办法吧。” 他说:“你们都下去吧,用心照顾好皇后,务要确保母子安康。” (三) 上阳宫。 刘申黄昏时分下朝。入宫来向皇太后问安。母子谈论起我的情形。 刘申问:“母后,今日您去看过琴儿了吗?” 皇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忧愁道:“唉,去过了。吐得真是可怜啊。人都快要虚脱了。怀孕的我也见得多了,都没有见过琴儿这次这样辛苦的。本应该在那边多陪伴安慰下她,可实在是不忍心再看下去,老身就回来了。” 皇太后愁容不展地说:“儿子啊,这件事情,你真的从开头起就做错了。如今,琴儿这样的状况,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生产,母子俱安啊。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母子怎么对得起大将军的嘱托呢。” 刘申说:“错都已经错了,现在后悔也是无济于事了。她如今身心痛苦,郁结未解,又不想要多见儿子。儿子该怎么办呢?儿子纵然是想要陪伴安慰,也不得其门而入啊。儿子知道,她心里还是没有原谅我的。我把她最痛苦的记忆都唤醒了。她的本意,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她根本都不想要这个孩子。是我强加给她的!” 刘申说:“那天她来向我禀告说有身孕了,她对我说恭喜汉王。她这样说的时候,一点欢喜都没有,一点笑容都没有,她就那样一点欢喜也没有,一点精神也没有地对我说,恭喜汉王,让我心里发颤,觉得自己罪不容恕。” 刘申说:“母后,如果,如果,我们不要这个孩子呢,琴儿就不用这样遭罪了,也许,下一次她身体强健些再受孕,情况就会有所不同。” 皇太后闻言大吃一惊,圆睁双目看着刘申。 刘申看着他母亲脸上的表情,顿时知道自己情急之下说错话了。 他惶恐地在母亲面前跪下。他伏地请罪道:“母后恕罪,儿子大不孝。” 刘申的母亲长叹一声,说:“唉,算了,皇帝请起来吧,我也并没有责怪于你啊。皇帝你如今是关心则乱。但是,皇嗣乃是国朝的根基,皇帝你就算关心皇后,也不可以轻易地想要出此下策啊。那可是皇帝你的头胎亲骨肉,更是你父王的第一个孙辈啊。怎么的,也应该尽到全力来呵护保全。” 刘申请罪说:“儿子方才是心神迷乱,一时胡思乱想,信口失言,儿子知错了,请母亲息怒。” 刘申的母亲说:“即使可以不要这个孩子,若是琴儿流产之时,仍像上次那般情形,过程艰难,流血不止,那时,母子皆危,又当如何呢?现在,可是再也没有大将军会千里迢迢地回来帮她了。” 皇太后说:“事到如今,我们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顺其自然,看你、琴儿和孩子的造化与福分吧。”i(未完待续。) :  【备注】和电视剧与小说中描写的不同,在古代的许多朝代中,非正式的礼仪性场合,皇帝在日常生活中并不是总自称为“朕”的,经常和普通人一样,在与大臣、近侍或者家人交谈口语环境中,自称为“我”、“某”等。 第四百四十六章 舅舅进京(上) (一) 上阳宫内。皇太后和刘申继续讨论我严重的妊娠反应问题。 刘申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他说:“母后,不如召琴儿的娘家人来运京照顾照顾她吧。册封大婚之后,她一个人孤身在运州,自上次小产之后,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娘家人了。” 皇太后说:“她娘家现在也是人丁凋落,大将军之后,除了她的舅妈和妹妹们,还有什么她亲近的人可以一见呢。” 刘申说:“她舅妈和妹妹的陪伴,虽然会让她感到亲切,但她们到底只是家中妇女,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讲不出多少道理,恐怕解不开她这么深的郁结。儿子倒是有个想法,大将军的舅舅丁友仁,或许可以宣召他入京,与琴儿一见。” 刘申说:“琴儿与大将军在燕塘关时,曾经都是和丁友仁一家住在一起的。大将军在草原作战时,琴儿都是丁友仁负责保护和照顾的。丁友仁对琴儿而言,就犹如另一个养父。丁友仁到底是国家命官,多年的地方能臣,他若肯以长辈入京探望,劝解琴儿,琴儿的郁结,或可有所舒解。” 刘申的母亲便说:“那还等什么,若是丁友仁任上没有紧急公干不能脱身,皇帝就马上颁旨,宣召他来运京吧。让丁友仁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好好打理一下岭南王府的事情,也多多进宫来和皇后说说话,好好劝解于她。或许,她见了娘家亲近的人,心里那些不能够对我们母子倾诉的话,就能有个人可以放心倾谈,把心里的悲痛都释放出来,整个人也就会轻松一些了。” 刘申领命道:“那儿子明天就下诏传丁友仁来运京。” 皇太后想了一想,又说:“对了。我还想起来,大将军身边之前有个侍卫长,长得很不错也很伶俐的,曾经从温泉行宫一路奔驰过来,给宫中送新开放的桃花,还娶了个戎先美人做媳妇的那个,是叫谢什么的。” 刘申说:“谢双成。” 皇太后说:“对,就是他。他现在在哪里?” 刘申说:“大将军阵亡后,我已经把他调回运京了。他现在在傅天亮那里,给傅天亮打个下手。” 皇太后便说:“不妨你也多传传他夫妻入宫,命他夫妻多去昭阳宫那边坐坐。” 皇太后说:“让谢双成两口子,还有傅天亮两口子,都多去她那边问候看望。她见了这些大将军身边的旧部故人,多听他们说说话,心里就不会那样冰冷冰冷的了。喔,还有那个徐在田。他们都是对大将军忠心耿耿的人,追随大将军多年,生死情谊,感情深厚,想必也不能忍心见她这样,一定会帮着想办法劝解她,安慰她的。” 刘申略略迟疑了一下,说:“是。儿子遵母后的懿旨。” 皇太后看了看儿子脸上的微妙表情,便又补充说:“事到如今,为了我孙儿的子平安落地,你也就不要心思那么深,再算计那么多,计较那么多了。” 刘申低头说:“是。儿子不会再算计和计较了。” (二) 戎先贵妃的东华院寝宫中。 三更已经敲过,刘申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睁眼不寐。 戎先贵妃看着他的心神不宁,不觉心中怜惜。 “陛下,已过了三更了,陛下安心睡一小会儿吧,四更天又要起床上朝了。” 刘申伸手搂住她,含糊地说了一声:“好。我睡。”眼睛却依旧圆睁着,看着寝宫的木梁。 戎先贵妃道:“臣妾知道,陛下心里是在惦记着皇后。若是实在放心不下,陛下就起来,到昭阳宫去看看她吧。看过之后,也就放心了。像这样牵肠挂肚、翻来覆去的,反而休息不好。” 刘申说:“我睡不着,也吵到你了吧,连累你也睡不安稳。” 戎先贵妃说:“臣妾也同样牵挂皇后的身体啊,不如,臣妾也陪陛下一起去那边看看吧。” 刘申摇了摇头,说:“唉,还是睡觉吧,不去了。” 戎先贵妃说:“女人怀孕这样辛苦的时候,无不都是希望夫君能够日夜陪在身边的。” 刘申说:“那是你自己的心思。” 戎先贵妃说:“女人嘛,心思都是一样的。” 刘申摇头,说:“那可不一样。” 刘申说:“皇后,她是不需要我陪着的。她需要的是” 刘申顿住不说了。 “是什么?”戎先贵妃问。 刘申说:“——是安静。” (三) 你阵亡的消息传来后,舅舅丁友仁在燕塘关大病一场。 因为一生无子,所以,在舅舅心目中,他一直都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爱的。 尽管他早已知道你不会活得长久,但死亡真的发生时,以那样悲壮的方式发生时,他还是深受打击,悲痛万分,以致于一病不起。 他病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彻底康复。 刘申的传召旨意到达时,他还未能病愈下床。于是,他被迫延迟了两个月才到达了运京。 在病中,他曾给我写了10多封信,询问我的状况,安慰我失去你的心情。但是我都没有给他回信。我每次都只回复了赏赐给他。 我没有办法和他谈论这件事情。 我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谈论它。 他到达运京的时候,我的身孕已经快要六个月了。 自与刘申在暖阁里的那一天之后,我就一直在非常不好的身心状态里。 我很久都没有去过暖阁了。我也很久都没有走出过昭阳宫一步。 我觉得非常疲倦,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事也不想管。 在历次的怀孕过程之中,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累过。 舅舅一进宫,就从种种蛛丝马迹当中,判断出刘申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了。 他向宫人询问这些日子我都是怎样过来的。 宫人说,自大将军去世后,皇后只是变得不大爱说话,经常去暖阁里独自坐着,其他也没有什么异常的,峒城之战、开国立朝、后宫册封、修缮宫殿,这些事情都正常地进行着。 宫人说,新的宫殿修好之后,事情没有那么繁忙了,皇后也就变得更加沉默,更加喜欢独自待在暖阁里,越来越经常地,皇后总感到疲倦。 怀孕之后,皇后的身体一直不好,常常感觉虚弱而需要卧床休养安胎,其他却也没有什么。 舅舅听了,觉得心如刀绞。 他问宫人,我在为大将军服丧期间,有没有为大将军的事情哭过。 宫人说当时并没有怎样哭过,除了随陛下去岭南王府祭奠那日曾经痛哭一场外,之后也没有怎样哭过,就连流泪也都鲜少见到。 舅舅听了,半晌都没有说话。(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七章 舅舅进京(下) (一) 因为身体沉重,行动不便,我就在自己宫室的厢房里接见了舅舅。 自从跟随你离开燕塘关,参与金风寨的会盟以来,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过舅舅丁友仁了。久别重逢,其间沧海桑田,彼此心头都是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互相见礼,寒喧已毕,屏退宫人后,舅舅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 他说:“孩子啊,琴儿!你这样是不行的!你怎么能这么长的时间一声也不哭,一滴眼泪也不流呢?你得哭出来啊,琴儿。” 他说:“你不能这么长时间一直闷在心里。你得哭出来。你现在还怀着孩子,几个月后就要临盆了。你身上现在有两条性命啊。你这样一直闷着,你和孩子会有危险的。” 他说:“难道整个宫廷就没人觉得你这种情况下不应该不哭吗?难道这个地方就没有一个人关心你吗?” 我茫然地说:“我也很想哭啊。舅舅。可是,我哭不出来。我好像一下子就干涸了。心里一滴眼泪也没有了。就好像是一棵枯死多年的树。” 我说:“我觉得一下子变得很老很老了。老得说不动话,也走不动路,老得听不见耳边的声音,老得也看不见眼前的事情。每天我都只想一个人就这样坐在这里,就这样一直坐下去。” 我说:“舅舅,人这一辈子,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我现在很希望自己从来都没有出生过。” 舅舅听了我的话,再一次忍不住老泪纵横。 他离开座位,流泪匍伏在地,不能抬头。 他说:“你们两个啊。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你们两个啊!” 于是,舅舅就向我述说了我跟随刘申离开金风寨行宫,回运州大婚之后,他从燕塘关赶去金风寨见你的情形,告诉我你当时内心的空洞和难过,告诉我你当时曾对舅舅所说的那些话。 舅舅告诉我,我们两个,在面临永别的时候,所说的话,竟然是一模一样的!你当时对舅舅所说的话,和我今天对舅舅所说的话,竟然是一模一样的! 在舅舅痛彻心扉的老泪纵横当中,我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也变得湿润了。 我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感觉到自己流出的泪水。但是,我的心,并没有从那种麻木僵死的状态中复苏过来。它依然冰冷,如万千条死蛇。 我喃喃地说:“舅舅,太晚了。” 我说:“可是,太晚了。” 我说:“关于他的一切,我总是知道得,太晚了。” 我说:“现在,什么都已经做不了啦。” 面对亲人的死亡,就算是身为帝王皇后,我们也爱莫能助,束手无策,我们也那么渺小可怜,就和普通百姓一样,就和地上的小蚂蚁一样,什么也做不了。 既不能解除亲人的痛苦,也无法消除自己的悲伤。 (二) 眼泪有什么用呢?痛哭有什么用呢? 我从此都再也看不见你了,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你就这样永远地消失了。就算我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也没有办法让你再次出现了。 所有真正的痛苦,当它发生的时候,我们也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承受,承受,承受,用全部的力量,去承受。 让它像切割身体一样地切割我,让它像肢解肢体一样地肢解我,让它像分解骨肉一样地分解我。 让它这样地经过我。让它就像文字流经这屏幕一样地、汪洋恣肆地,流经我。 就用这样的安静,看着它,流经我。 如果不曾经历这样的痛苦,一个人就永远不会明白:其实,在我们什么力量也没有的时候,我们仍旧是有力量的。 我们仍旧有力量,去承受和经历那个“什么力量也没有”。 生命的种种痛苦,它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当你从里面走过的时候,你不可能会什么都学不到。 你必定会学到点什么。你不可能经过它而没有收获。它就是会这样回报你的。 它就是一种礼物。 给勇者的礼物。 (三) 孕育着当今皇帝的那段艰难的日子,我就是在舅舅一家和你的亲随旧部们的陪伴与安慰中,一点点地熬过来的。 妊娠反应终于渐渐减轻之后,我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彻底垮掉了。整个人憔悴而消瘦,精神萎靡不振,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静养。卧床的大量时间,我都在念佛诵经,以求超度你和在战争中死亡的所有的人们。 每天我要持诵《心经》一百遍,《地藏本愿经》若干遍,《法华经》一遍,然后还要做香花灯水的供养和放生布施等佛事。 我竭尽所能地把心思都凝聚在经文和佛事上,不去想这个尘世上的任何事情。 那段时间,表面上,我是生活在昭阳宫里的,但实际上,我没有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持续专注的诵经供养,让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有时候,念诵当中,我突然会闻到一股特别好闻,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馨香,这香气围绕着我,身边的侍女都不能闻到,唯有我,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它。 有时候,念诵当中,我会突然觉得全身透明发光,每一个毛孔当中,都有一尊小小的金色佛像。 有时候,晚上睡觉时,我会梦到一只可爱的小白象,我抚摸它,和它玩耍,然后突然之间,它就变成了一道金色的光芒,进入了我的腹中。 我对太医院的太医说起过这个梦,他们都对我道喜,说这是大吉的征兆,这次妊娠的胎儿,必定是男胎,降生之后,必定又是一代明君,是天命所系的四海共主。 刘申对这个白象金光入腹的祥瑞之兆也感到非常高兴,和群臣商议过之后,决定变更当年的年号为庆祥元年。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听你身边的人讲述了大量你短暂一生中的故事。于是,在你已经去世之后,我对你的敬爱和了解,依然在不断地加深当中。 在世间存活越久,我就越想念你。 我深深地觉得,在汹涌的人潮之中,你就像出水的莲花一样清净无染,就像优昙钵罗花那样洁白芳香,光华闪耀。 你绝对不是凡尘中的恶浊男子,你是大菩萨的化身,倒驾慈航,入诸凡俗世界,来教化引领,接引我回归本来面目的。 精神稍好一点的时候,我也会抄写一下经卷。 我曾在许多灯盏的光线下一笔一划地抄写《心经》。 那段时间,我抄写过很多很多卷,我不记得具体的数量了。 我记得金色的专用墨水在薄如蝉翼的供养绢帛上浸染开的样子,我常常抄写得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 在抄写时,我觉得我与所有的人类连为了一体,自己和他人的边界线突然消融于无形。他们的痛苦都涌入了我的身心。(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八章 安产祈福 (一) 世子出生前的两个多月,按照当时皇室的规矩,我要亲去运京最大的寺院法善寺举行安产祈福仪式。 这是刘申的第一个嫡出孩子,如果他是男孩,他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帝。 当时的运京已经非常繁华,因为皇室和不少民众都信奉佛教,所以京城里有四百多座各种规模的寺院,信众和供养人众多。 这座皇家供奉法善寺,规模非常庞大,大殿重重,庭院深深,寺院内外生长着许多参天古树,在都城的繁华里洒下一片片的荫庇清凉。 在女官的扶持下,已经大腹便便、行动笨拙的我,身着华贵的金色大礼服,按照导礼官的指引,完成了隆重的祈福仪式,祈求国泰民安,祈求皇太后和皇帝健康,祈求分娩顺利,母子平安。 每次我恭敬礼拜下去,旁边的僧人就敲响一声清脆的磬声。 仪式结束后,方丈莲花大师陪着我从寺院的深处走出來。 我们路过一个庭院的时候,听到院里传来僧人咏诵佛号的声音。这声音抑扬顿挫,庄严虔诚,它一声一声地传了过来,一声一声地落在我的心上。 我不由自主地就站了下来。 我站在穿过密密层层的枝叶洒落下来的阳光当中,被那种声音所吸引。 我产生了一种用语言说不明白的感觉,就好像它是从生命深处传来的一些回声。 它落在生命中某个很亲切、很熟悉的地方。 我感到生命的根基中有些什么被它的呼唤打动了。 我不知不觉地站在那里,不能再往前走了。 方丈莲花大师也跟着我停了下来。他说:“皇后被这种声音所吸引了吗?” 我说:“请问法师,这是什么声音?” 莲花大师回答说:“这是僧人们在唱诵佛号。” 我说:“他们念的都是什么?听起来,真是亲切啊。” 他说:“他们念的是南无阿弥佗佛。他们一声一声地念着南无阿弥佗佛。” (二) 那时候,汉地流行最广的,乃是佛教的禅宗。寺院以修习禅定为主要功课,日常课诵的经典,一般是《心经》、《金刚经》、《楞伽经》等注重空性慧的经典,再就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等引导大众深信因果报应的经典。 净土宗刚刚在汉地兴起,知名度还不广,以称念佛名、求生净土的修行方法也没有像后来那样家喻户晓,影响深远。当时,只有较少的寺院以净土宗的持名往生为主要修行内容。我平日也就是接触过梁皇宝忏、楞严咒等课诵内容,从未听过净土宗寺院的僧人唱诵“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这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方丈莲花大师回答说:“南无,就是梵语中致敬、归命,皈依的意思。阿弥陀佛是一尊佛的名字。此佛光明无量,寿命无量,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教主,也是接引寻求解脱的人往生西方净土的佛,临死的人如果称念南无阿弥佗佛,他就会过来接引,带领此人往生极乐世界。” 我听了,心中一阵触动。 我喃喃地说:“可是,每天世界上有这么多快要死的人,他怎么接引得过来呢?” 我说:“他能听得见每一个祈求的声音吗?他会对每一个需要指引的人现身吗?” 方丈说:“只要心里念着他的佛号,他就能听到,他就会现身的。” 方丈说:“就如同天上的明月,可以同时照映在天下千千万万的江河湖海里。” 方丈说:“阿弥陀佛从来不会辜负任何一个渴望得到解脱,希望得到指引的人。” 他说:“此时此刻,皇后站了下来,不就是因为感知到了他的注视和光明吗?” (三) 这句话像一颗石头,投进了一潭深水里。我的心里起了一阵涟漪,它缓慢地荡漾开来。 我的眼眶里开始充盈了一些泪水。一些自从你死后就干涸掉的泪水。 我说:“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呢?为什么要照拂这么多快要死的人呢?” 我说:“他既然是寿命无量的人,他怎么能感知到生命的痛苦呢?他既然已经免除了生命的痛苦,为什么又要回来照管那些生死海中渺小脆弱的人呢?” 方丈说:“因为他之前也曾经只是一个凡人,因为他也经历过所有生命经历着的所有痛苦。” 方丈说:“很久以前,在凡人不可想象的遥远时光里,曾经有个国王,感知到生命中各种深刻的痛苦,他认识到,身为国家,就算能够建立太平盛世,让人民安居乐业,人们的悲欢离合之苦,生老病死之苦,也依然无法解除。那些在太平岁月中生活的人们,依然还会因为种种的事情,感到烦躁、恐惧、沮丧、悲伤、迷惘,依然还会被疾病和衰朽捉住,拖入无边的黑暗,依然还会被死亡碾压,不得不与所爱恋的一切永别。” 方丈说:“他清醒地认识到,身为国王,自己也并不是权力无上的,他既没有力量让自己从这些痛苦中解脱,也没有力量照顾好他的宫眷、他的子女、他的父母离于这样普遍的痛苦。他认识到了世俗王权的局限性。他很想为全天下的臣民做得更多,进一步解脱这些根本性的、普遍性的痛苦,他觉得完成这件事情,比做一个世俗的国王更有意义。” “于是,他决定舍弃世人所追逐的王位,全心全意地去寻找根本解脱离于万千烦恼,离于生死苦厄的道路。在距今十劫的时候,他找到了当时的觉悟者佛陀,在佛陀面前剃度出家,成了法藏比丘,追随佛陀学习解脱之法,终于找到了这条道路,并亲身验证了这条道路的确通向解脱。” “从此,这位法藏比丘,就发下了无边无尽的弘大誓愿,从今往后,都要一心一意地,要成全所有的生命离开所有的痛苦。这位从凡人到圣人的伟大国王,法藏比丘,就是我们今天所日夜称颂的阿弥陀佛。他是我们所有人的学习榜样。他示范给我们从凡人起步,超越一切生命痛苦,彻解生死奥秘的道路。” (四) 我听了,不由得满怀敬意地说:“他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方丈说:“是啊。很伟大。” 我说:“真心希望,我也能找到那条道路,我也能有这样的力量,去为所有的生命,造就至善至美的世界和生活。” 方丈听了,便当下合什说:“阿弥陀佛!皇后能有这样的想法,如此广大的普遍救度之心,当真是难能稀有,是国家之福,民众之福,值得礼拜赞叹。皇后既有此愿,将来一定能够心想事成的。” 我说:“如果我一直不改此愿,经过无边漫长的时间,持之以恒,奋勇努力,最后,也能如同法藏比丘一样,成就觉悟解脱,并且惠利所有的生命吗?能够在所有生命最孤单、最无助、最黑暗的生死分际,以光明的力量,切切实实地帮助到他们离开无量的疼痛和恐怖吗?” 方丈肯定地回答说:“有志者事竟成。皇后如果持之以恒,奋勇努力,最后一定能够做到和阿弥陀佛一模一样,成为所有生命生死分际的大依靠,大庇护,能够带领所有的生命,离那时的黑暗和无助,在生死途中,趋向彻底的安乐。” 方丈说:“皇后一定能够成就。” 他说:“所有的人,若发下如此弘愿,不离不弃,坚持不懈,任何的人,最终,都一样能够成就。” 他说:“就在皇后发下此愿的同时,在无边遥远的未来,皇后就已经变得和阿弥陀佛一模一样了。那个未来,就已经形成,已经存在了。只是皇后此时此刻,还看不到那个时光里的情况而已。” 他说:“如果皇后听了佛号,深觉心有所感,以后有空,就恭请皇后常来本寺,听僧人们念诵佛号吧。” (五) 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净土宗的修行方法,后来我就追随了这种修行的方法,常常手持念珠,念诵南无阿弥陀佛的佛号了。 这一生转瞬就快要过去了,我学习得并不好,虽然有所进步,但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脱,也没有走完那条甘露般的道路。但后来,我就常常去寺院,听僧人们那样念佛了。 听着他们的声音,我心里的那些眼泪就慢慢地能够落了下来。 我任由它们一点一点地落下来。 我任由它们一点一点地,一滴一滴地,接连不断地,生生不息地落了下来。 (六) 到了如今的风烛残年,我眼睛也花了,看不清经文上的字句,耳朵也不太好了,听不清觉者们讲解经文的声音,但是,夜夜,行住坐卧,我已经养成了念珠不离手,佛号不离口的习惯。这已经逐渐成为了我生命中的本能。 和你们想象得不一样,这不是因为我怕死,也不是因为我老糊涂了。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想要为所有的生命战胜死亡,我想要解除自己不知道生从何来、死后何往的根本迷惑。我不想这样糊里糊涂地度过一生,不想这样无能为力地顺从生死的河流胁裹。 我不想像大多数的人那样,这样糊涂和无助地度过短暂的一生。 你们呢?孩子们,你们呢? 你们想要这样糊涂和无助地度过这短暂的一生吗? 你们当中,有人想过要逃脱生死的大网,愿求明了生死,解脱生死的那种清醒和力量吗? 先皇的子孙们,你们当中有人在每日的花天酒地、文恬武嬉当中,想过这件事情吗?有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世子降生(1) (一) 从法善寺完成安产祈福归来的第二天,我一个人再次来到了暖阁里。 我坐在阁中,屏退左右,独自看着窗外的雨淅沥沥地下着。 雨,也有它的生命吗?它是怎样开始的呢?从下坠的那一刻诞生的吗?从落到窗台上的那一刻结束的吗?但是,那诞生,是真正的诞生吗?那结束,是从此什么都没有了吗? 不是的。在诞生之前,它是云朵,在云朵之前,它是河流,在河流之前,它是露珠。 而当它落在窗台上,又滴落在土壤里的时候,它会变成植物的汁液,会变成翠绿的叶子,会变成明艳的花朵,会变成宫人们发簪上的点缀,又会变成刘申的笑容。它还会变成一个国王的好心情和因为心情好而带来的好脾气。会有更多的人因此得到滋润。 虽然它不再是雨了,但它仍能实现广泛的滋润。 当我能看到这些雨滴的前生与后世,我也就看到了你的,我的,所有人的。 当我能看到雨滴不再是雨滴之后的滋润,我也就看到了你不再呼吸之后还在延续的生命。 于是,我就知道,我们的爱情仍然还在,它仍然在雕塑着我的生命,它仍然存在于我的生命之流当中。它不是从你在悬崖上救到我的那一刻才开始的,它也并没有因为月光带着你跃下悬崖而结束。 看着对面的空座位,我的心里还会涌起悲伤,它从内部剜割着我。虽然它没有刀锋,也没有寒气,但它的搅动让我感到胸口真切的疼痛。 我坐在那里,默然地承受着这样的疼痛。 这样的承受,是有价值的。 若你没有真正承受过这样的痛苦,你就不会理解天下人面对生离死别的痛苦。你也就不会明白他们对安定与和平的渴求。 它可以教育我明白,每个生命在面临疾病、衰朽和死亡时,那种切肤之痛,究竟是怎样的。 它可以帮助我看到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惊恐、所有的悲伤和所有的无助。 它可以让我明白,快乐并不是单独的事情,痛苦,同样也不是单独的。 每一种痛苦,它都是礼物。只有当我们不明白它是礼物的时候,它才是痛苦。 虽然悲伤还会涌起,但它渐渐地就不再能强烈地撼动我了,它也就不能再扼住我的咽喉。它的爪子就渐渐地从我咽喉上松脱下去了。 我渐渐地就可以平静地看着它的涌起,不再不知所措。 我从内部生起了一种信心。一种之前我只在你的冷静和果断里面看到过的信心。 我知道,我可以对付它。不会让它淹没。不会没顶。 (二) 随着产期的临近,我几乎停止了一切活动,专心在昭阳宫休息待产。 暖阁事件虽然已经过去,我和刘申表面上也已经和好,然而,我心中的芥蒂和他心中的惭愧,依然存在。帝后之间,都在不约而同地避免着更多的接触。 怀孕之后,为确保龙胎的安全,让婴儿一出生就具备安静的性格和良好的心态,遵照祖制的要求,刘申过来昭阳宫的次数应较平时大为减少,而且只能在白天的正午前后过来,也不允许在昭阳宫中过夜。每次他过来,我都恭敬而礼貌地伺候他,然而,除了恭敬和礼貌之外,别的东西就一概没有了。 刘申是何等敏锐和善解人意的君王,他看出了我礼貌的冷淡,心中且悲伤且惭愧,他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和温存宠爱,未见得会增加我的安全感,反而会破坏我内心的平静与安宁。于是,他就更进一步地减少了亲自来探视的次数,改用其他远程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关切和期待。 伴随临盆时刻的到来,我行动不便,身体经常不适,常有不规则的腹痛,有数次试痛持续时间较长,程度剧烈,宫人们都认为我时辰到了,将要发动分娩了,火速传召了御医进来,然而却只是产前试痛,休息一阵子,就自行平息了,并不是正式的分娩阵痛。几经反复,昭阳宫上下的气氛变得十分紧张。 刘申也被这反反复复搞得心神不宁,他每天都会数次派来身边的内侍,详细询问我的情况,也不断督促着太医院的大夫一日三次四次地进宫诊视伺候,稳婆奶妈之类的,都已早早选好,召入宫中随时待命。 他下旨吩咐昭阳宫的内侍总管,无论何时,无论何种情况,也无论他当时在哪里,只要太医院确认我是真的临盆阵痛发作,就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来知会他。他也令人传话给我,说我临盆的时候,他必定来昭阳宫坐镇等候,亲自迎接他的第一个嫡子或者公主的出生。这是他身为皇帝和父亲的权力,我不管愿意与否,都只能谢恩领旨,没有什么借口可以推脱拒绝。 (三) 在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只有一件职责,我是没有放弃的。 每天早晨,我都会去昭阳宫隔壁供奉着夫家与娘家历代祖先的祠堂履行责任。 那时候,新朝刚刚建立,太庙还在兴建当中,皇室先祖们的牌位,暂时都还存放在宫中的小祠堂中,刘申祖先们的牌位,被迎奉安置在祠堂的正堂中,陈家和崔家祖先的牌位,则安放在祠堂的厢房中。 每天早上,我都会乘坐凤辇,穿过昭阳宫侧门直通隔壁祠堂的甬道慢慢过来,代表刘申,亲自清理供桌,然后在祖先们的牌位前点燃一支长长的香。 上香之后,我会跪在拜垫上,凝视着案几上的香烟袅袅。 我的心很平静。有好几分钟,或者更久,我都会用那样的姿势跪着,一动也不动。 在上香的那一刻,我就是在与历代祖先们接触。 我知道他们并不在那些牌位里住着。他们就在我生命里住着。 我的身体里,有着许许多多的祖先,不仅有血缘上的、感情上的,还有心灵上的、精神上的。每逢接触到他们的时候,我就不会感到脱离了祖先的生命之流,也不会感到脱离了子孙的生命之流。 我就深刻地意识到,无论是我,还是你,都并不是单独的浪花。我们都是生命洪流的一部分。我们就是生命洪流本身。 跪拜和上香完成之后,我就会在香堂里闭上眼睛静坐一会儿,或者,为所有的先祖们,所有的亲人们,血缘上的、情感上的、精神上的、心灵上的,诵几卷经。 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会产生一个真切的感受,仿佛他们所有的人,都统统坐在我的身边。我处在他们的爱的包围当中。 虽然你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虽然我马上就要面对第一次生孩子的风险,但是,我不应该感到孤独。(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章 世子降生(2) (一) 那天晚上,刘申处理完政务,从外宫回来,到了吐蕃贵妃的宫中,吃了点夜宵,刚准备熄灯睡下,就听到贵妃宫中的内侍主管在外面急切而胆怯的声音。 他问:“什么事情?” 内侍主管跪在寝室门外小心翼翼地回答:“启禀陛下,昭阳宫中刚刚来报,太医已经确认,皇后陛下掌灯时分突然见红,羊水已破,现时正在密集阵痛,即将临盆分娩了。” 刘申忽地一下就掀开被子坐直了起来。 他大声呼喊:“掌灯!掌灯!”一边叫喊着,他一边就急急忙忙地在地上找鞋子。 吐蕃贵妃也马上跟着起身,伺候刘申更换衣服,同时,传召内侍主管进来禀告详细情况。 “皇后情形怎样?上次诊视,太医院不是回禀说,应该还有个两三天才到日子吗?” 刘申一边在吐蕃贵妃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一边心急火燎地问。 内侍主管说:“昭阳宫的人说,皇后陛下掌灯时分用了晚膳,要回去卧房时,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虽然左右及时搀住,未有摔倒,但是受了一点惊吓,回去卧房之间,就突然腹痛流血,稳婆还没有赶来,羊水就已经破了。现时情形瞧着不太吉祥。昭阳宫里说,他们来报之前,皇后已经晕过去一次了。” 刘申的动作一下子停了。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如纸。 他结结巴巴地说:”太,太医呢?稳,稳婆呢?全都去了吗?她晕过去救醒了没有?为什么这么迟才来告诉我?” 他高声说:“快给我备辇!不!快给我备马!我现在就去昭阳宫!” 吐蕃贵妃赶忙劝刘申冷静。她说:“皇后初次临盆,昭阳宫上下都很紧张了,皇帝再如此张皇焦急,岂不是令昭阳宫上下更为慌乱?还望皇帝保重身体,心平气和,如此去了那边坐镇,才能给皇后增加心安和勇气,令世子顺利降生啊。” 内侍主管也急忙回答说:“太医和稳婆现时都已经在那边了,皇太后也派了身边的人在那边候着消息,皇太后稍候也便前去昭阳宫。皇后一时疼痛闷绝,虽然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太医说现时并无危险,不会有事,请陛下放心,不要着急。” 刘申这才稍稍冷静,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强自按捺下去。 他匆匆更换了衣服,便出门率领贴身内侍和侍卫,飞马直奔昭阳宫而来。 (二) 恍恍惚惚之中,我觉得有人把我抱在了怀里。有人握紧了我的手。 我睁开了眼睛。 我的头发湿得一绺一绺地粘在额头上。 我听到自己的呻吟声忽远忽近地在空气中漂浮上下。 我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就连最靠近的东西也无法看清楚。 我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有气无力,软软地靠在那个人的怀里。 “琴儿,琴儿,听到我吗?你觉得怎么样?” 我听到了刘申的声音。我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了。 我动了一下,突然意识清明了一点。我意识到那个紧紧抱着我,握紧我的手的人,是皇帝刘申。 我在肚子里一阵强过一阵的密集绞痛中,声音颤抖而微弱地说:“汉王。” 刘申急切地说:“我在。我在。” 我的目光投射向他的方向,但是依然看不清楚他的面孔。 他说:“琴儿,你不要害怕。我都会在。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直到我们的孩子出生。” 我挣扎着想要推开刘申,我虚弱地说:“汉王,你是九五之尊,产房血污之地,你不能,在这儿。” 刘申说:“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不要去管那些。” 他吻着我满是冷汗的额头,他在我耳边喃喃说:“我们不要管那些。琴儿,你有危险的时候,我只能在这里,我在别的地方没法活下去,我哪儿也不会去,我哪儿也不能去,直到你不再有危险。” (三) 疼痛终于停止了。我渐渐地看清楚了刘申。 他在睡觉的衣服外面胡乱披了一件袍子,就赶过来了。 他没穿袜子,光脚套了双靴子,且左右都穿反了,但他丝毫未有觉察。 他的头发也没有束好在发冠中,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 我说:“琴儿让汉王担心了。阵痛刚开始,大夫说这是初产,时间会长一点,离开临盆还早呢。汉王日间处理朝政辛苦,不如再去睡会儿吧,琴儿开始临盆了,再遣人去报知汉王。” 刘申摇头说:“我不困。我都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你要是觉得困倦,就睡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你,你可以安心睡。” 我想说我不困,但是,我的眼睛已经自行闭上了。 “怎么回事?皇后的气色为什么这么不好?怎么如此疲乏无力?”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刘申在外面咆哮的声音。我不记得以前听到过他这样对人咆哮。我觉得他这样做是不对的,我理应做点什么安抚他。但是我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没听到太医的回答,就睡着了。 (四) 我在自己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再次清醒过来。 有人在用手肘部压着我的肚子。巨大的推力带来了肚子里无法描述的剧痛。 我觉得整个身体都快要从中剖开,分为两半了。 我从未听到过自己发出这样可怕的声音。 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我死死地抓住刘申的胳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吊在他的胳膊上。 我感觉到他胳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同样紧缩成一团的,还有他的心。 整个昭阳宫都能听到我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 疼痛再次停止的时候,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行了。 我浑身大汗淋漓,躺在枕头上呼吸艰难。 “汉王,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强令着自己,慢慢松开了刘申的胳膊。 刘申用力握住我的手,他的眼里都是眼泪。 他安慰我说:“不会的。不会的。琴儿,我知道你现在痛得很厉害,第一次生产,女人都会痛得很厉害的。但是,你放心,越是疼痛,就表明孩子快要出来了,你们都不会有事的。孩子出来,你就不会再痛了。稳婆这样推着肚子是要帮助你快点结束痛苦。你要保存体力,配合稳婆的动作和节奏,用力向下推孩子。” 我喘息着说:“我想见舅妈和妹妹。” 刘申说:“皇太后已经派人去召她们了。她们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再坚持一下,到天亮的时候,就能见到她们了,说不定那时候,我们的孩子也已经降生了。” 我在又一阵排山倒海的剧烈宫缩中,凄凉地呻吟着:“可是我坚持不到天亮了。” 刘申声音颤抖着说:“你能的。琴儿,我们能的。” 我听到自己发出野兽嗥叫般的可怕长嚎,整个身体瞬间绷得笔直。我竭尽全身的力气,死命抓住刘申的胳膊,指甲深深地掐入他的肌肉当中,他的衣服都被我拽得移位了。 内侍想要过来做点什么,但刘申断然阻止了他。 刘申任由我这样死命地揪住他不放。 我的头用力往后仰去,我使劲向上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摇晃着双腿,绝望地想要摆脱那种疼痛,然后又无力地重重跌回到床板上。 我的手从刘申的胳膊上松开垂落下去。 我再一次失去了知觉。(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一章 世子降生(3) (一) 朦胧当中,我听到他在走来走去。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好像一直听到刘申在走来走去。 我不知道其间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只能依稀感觉到他的脚步声。 好像是有东西跌落在地下,砸得粉碎的声音。声音很响亮,而且刺耳。 我觉得耳鼓一阵颤动。我清醒过来。 我看到内侍、宫人、稳婆和太医院的大夫们都惊恐地趴伏在地下,不敢抬头。 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刘申已经不再能控制自己。我内心有一种力量催促着。 我开始无力地挣扎,并且发出呻吟声。 于是,很快我被扶着坐起来了一点。 我睁开眼睛,看向刘申。冰冷的汗珠沿着我的脸颊往下流淌,就像是春天的冰川溶化成溪流。 刘申立刻丢开他正在倾斜内心的恐惧和愤怒的对象,走到了我的床边。 我用所剩无几的力量,奋勇地说:“汉王。” 刘申跪倒在我枕前,他伏在枕头上开始失控地饮泣。 我说:“这不是他们的过错,汉王不要责罚他们。” 刘申哽咽着说:“你说得对。这不是他们的过错。是我的过错!全是我的错!是我害你这样受苦的!” 我伸出手,抚摸着刘申的额头。 我说:“这也不是你的过错。” 刘申摇头说:“是我造成的!那天我是故意的!我明知你小产不久还没完全康复,你娘家新丧期间心里非常难过。这种情况下,我本应该好好照料你,让你的身心得以休养恢复的。可我当时昏了头,我就是一心一意地想要让你立刻怀上我的孩子!” 刘申说:“我看着你一声不出地那么难过,心里很痛苦。我想,只要你有了孩子,你就能得到安慰,你就能有勇气,你就能不再那么难过!所以,我强迫了你。我知道你不愿意,可我还是强迫你服从了我。我太鲁莽了,我根本没有想过这样可能会害死你!” 刘申说:“你后来的几个月情况都很不好。你也不愿意见到我。我感到非常的内疚。我不知道怎么改正和补救。我不能面对你。在你的整个孕期,我很少来昭阳宫,可我并不是要冷落你,我只是不能面对自己的错误!” 刘申说:“我现在知道自己是一个真正的魔鬼!你这些痛苦全都是我自私自利、一意孤行造成的!” 他说:“求上天来惩罚我吧,来惩罚我罪不容赦的这个凶手!你是没有过错的。” 我闭上了眼睛。我气若游丝地说:“汉王。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无辜的。” (二) 我又一次被他们扶了起来。哪怕是移动一毫米,我也觉得痛若凌迟。 我的嗓子已经嘶哑了。我无力喊叫,只能艰难地一口一口倒着气。 他们把一碗味道很古怪的液体倒进我嘴里。我本能地推开扭头。 刘申在我耳边说:“琴儿,你努力喝了这晚参汤吧。它会让你有力气的。你要是一直这样没有力气的话,孩子是生出不来的。” 一股透明的热量在我身体里开始流动。我濒临停止的心跳又得到了新的动力。 我翕动着惨白干裂的嘴唇。我问:“胎儿是横位吗?” 刘申低头不语。 我说:“告诉我吧。” 他啜泣道:“是站位。” 我说:“不用管我了,救孩子吧。” 他说:“不!不!琴儿,你不要离开我!你能做到的!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要放弃!” 我声音微不可闻地说:“我不行了。” 然后我又一次昏厥过去。 (三) 刘申已经到了他心理承受的极限。他的表现越来越失控。 这时已经到了平日上早朝的时间,内侍匆匆从宫外进来,传递宰相魏国清和三公九卿的请旨,询问刘申今天是否会上朝,敦请刘申前去武英殿决断若干大事。 不待内侍说完,刘申就暴躁起来。 “这个时候不要拿这些事情来烦我!”刘申一脚把传信的内侍踢倒在地。 他额头上青筋暴跳,脸色赤红地咆哮道:“他们不知道吗?我的女人快要死了!我的女人和孩子都快要死了!” 内侍从未见过刘申这样狰狞的表情。他大吃一惊,被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起来,拔足就要向外面传话去。 在这紧要关头,刘申忽然及时地清醒过来。他说:“给我回来!” 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了几下。他换上了平时和颜悦色的常见表情。 他对内侍说:“不,不,你出去告诉魏丞相和众位大臣,就说我现在心很乱,不能妥善决策,恐怕乱中决策,贻害天下,让他们代我斟酌,说我相信他们。” (四) 内侍仓皇从昭阳宫逃了出去,出门的时候,正撞上皇太后的仪仗远远迤逦而来。 皇太后看着内侍魂不守舍、跌跌撞撞的样子,立刻着人喝令他停下,向他询问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皇太后叹息了一声,为儿子的心乱而难过,也为儿子最后关头的清醒而欣慰,更为生死一线的媳妇和孙儿担心。 皇太后吩咐了几句,放走了惊慌失措的内侍,直入昭阳宫而来。 心神散乱、神情疲惫的刘申,跪在昭阳宫正殿的门前迎接母亲。 皇太后询问了我的情况后,抓着儿子的手,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刘申痛苦地伏在了母亲的怀抱当中。 皇太后不禁心中悲伤,流着眼泪说:“汉王。皇帝啊。母亲知道你此刻的心情。可是你已经在这儿守了整整一夜了。你是一国之君。外面还有一个巨大的国家、千百万的臣民在等着你去尽到职责啊。你是琴儿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你也是全天下人的父亲。你要保重身体。” 皇太后说:“皇帝啊,你也不是大夫,在这里也无能为力,不如就顺应魏丞相他们的延请,且去前朝处理国政,母亲在这儿替你守护着琴儿母子,有了孩子平安落地的消息,便立刻遣人去外朝报知你。又或者,你去随便哪个宫中睡一会儿吧。等睡醒了,吃点东西,再过来看她的情形。” 刘申断然拒绝说:“母亲,您不要劝我。儿子是哪儿都不会去的。琴儿就是我的性命,她的呼吸就说我的空气。没有她和孩子活着,儿子是断然不能活着的。我只能在有她存在的地方活着。” 皇太后看着儿子的泪流不止。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你这性子,还真是像你的父亲啊。” 她说:“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在这里守护着琴儿母子吧。我们一家人,在生死关头,都抱团在一起,不离不弃。” 刘申闻言点头,他伸手捂住了脸。 泪水从他的指缝里倾泻出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世子降生(4) (一) 光线明亮了又黑暗,黑暗了又明亮。 我在生死之间的那扇门里往来穿梭。有时候我已经掉入了死亡,然而突然之间,又被什么力量用力拽住,拉了回来。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谁,我也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我只是感到无法忍耐的疼痛反复地碾压着我所有的神经。我只是想要摆脱它粉碎我。 刘申使劲地摇晃着我,就好像我是他手中一个晃来晃去的布偶。 他用力拍打着我的脸。他大声地呼唤着我。 他说:“琴儿,你清醒一点,你无论如何都要再坚持一下!我们再试一次。我们再努力试一次!还记得吗,你答应过他要长命百岁的。我知道你答应过他要长命百岁的!你不能让你答应过的人失望。你要努力做到你的承诺!” (二) 我被他摇晃得天昏地暗。 我已经痛得一秒钟都不想要活着了。 我突然醒悟到,我好像在一声声地叫着你的名字。 我不想提到你的名字。我想把它永远锁在心里。我不想对任何人说起你。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喊叫着你的名字。 我不仅叫了,而且还哭了。我一边失声痛哭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你的名字。 我一声声地,凄惨悲切地叫喊着你的名字。 我的意识在抗拒着发生这样的事情,可是我没有力气,没有力气去阻挡它的自行发生。 但是,也没有关系吧。 在死前一直喊叫着你的名字也没有关系吧。 对于我们之间的爱情,我缄默了一辈子。我什么都不能对人说。 现在,你已经死了,我也要死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在你死后,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再活着。 (三) 就在我脑子里稀里糊涂地过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我听到刘申对我说:“没关系的,琴儿。你想叫什么都尽管叫出声来吧。如果有什么人能给你力量,不管是什么人,若他能够给你力量,让你忍耐下去,坚持下去,你就全力地想着他吧。你什么都不要顾虑,什么都不要担心,就这样,一直全力地想着他。不管多么痛苦,都全力地想他。” 他说:“当你全力地想着他的时候,你就不会感觉到这么痛苦了。” 我的眼泪密如暴雨地流淌了下来。 (四) 在产程最后的几个小时里,我非常痛苦。 当婴儿的脚开始娩出,稳婆伸手抓住婴儿,把他用力从我裂开到几经粉碎的骨缝里拖出来的时候,我血流成河。 我一声一声地叫着你的名字。 我一边痛不欲生地挣扎和流泪,一边叫着你的名字。 我叫着你的名字,就彷佛那是滔天浊浪中唯一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板。 刘申不顾所有人的劝说,他亲自上了我的产床,他坐在我身后,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他紧紧地环抱着我的腰,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我在剧烈的痛楚中垂死挣扎和拼命吼叫,我抓破了他的手臂和脸颊,在那里留下了数十道指甲痕。 但是,不管我怎样挣扎,他都没有放开我。 他一直紧紧地抱着我,和我一起在生死边缘奋斗着。 每次我陷入意识模糊的边缘,因为剧痛和疲惫而要放弃时,我都听到他在我耳边不停地说话。 他说:“琴儿,我们已经坚持了那么久,现在孩子就快要出来了!如果你放弃了努力,如果你死了,那他的牺牲就全都白付出了!” 他说:“他的英灵会听到你的声音的。他会在天上保佑你度过难关的。他是不会让死神把你这么快就带走的!所以,你一定要全力地想着他!用整个生命,拼命地想着他!” 事实上,在这一辈子的漫长岁月当中,我就是那么做的。当感觉到无法耐受的痛苦时,我就全力地想着你。那么沧桑的岁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就是这样,走过来了。 在我觉得自己快要断气的那个瞬间,我听到刘申说:“不要放弃啊,琴儿!你就当这是他的孩子吧!你就当是为他在生他的孩子!” 就在刘申的这句话语声中,我竭尽了全部的力气,向下猛推,在天崩地裂的疼痛中,发出一声长达两分钟的、划破了整个王城的高分贝尖叫。 当我的叫声跌落下去的时候,我腹中的这个婴儿,被稳婆成功地从我的产道中拖拽了出来,在一片血污当中,响亮地哭喊着,降生到了这个时间上。 我生下了这个国家未来的皇帝。 我和婴儿都成功地活着。 刘申做父亲了。 我们做父母了。 (五) 当我的长子,一个健康白胖的男婴,终于被收拾干净,粉红柔嫩地被递给刘申时,刘申全身颤抖,涕泪纵横。 刘申激动不已地抱着他,跪在我身边,彻底失去控制地、歇斯底里地嚎啕痛哭了。 这是我在他的一生中,唯一地一次看到他这样痛哭。 生命中所有的这些眼泪,都是为了什么而流的呢? 为了什么而在流淌着。 (六) 从那一天起,我和刘申之间,就再也没有什么秘密,需要互相隐瞒着了。 没有刘申的宽宏和仁爱,我们母子都没有办法活下来。 仁爱,比相爱,更为重要。 (七) 我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刘申满脸泪痕犹在地坐在我的床边,低头看着他怀中的襁褓,襁褓里有个满脸皱纹,正在不断挤眉弄眼,露出各种想哭表情的小家伙。 我微弱地说:“汉王。” 刘申抬头,他看到我的眼睛。他看着我的眼睛。 他说:“琴儿,你给这个国家,生了一个世子。琴儿,你给我生了一个漂亮健康的儿子。” “琴儿。你看。”刘申激动地说:“这是你的儿子。我们的第一个儿子。” 刘申把那个裹在襁褓里的红扑扑的小婴儿的脸蛋送到我的面前。 刘申说:“你看,他长得多像你。看他和你差不多一模一样的大眼睛。” 刘申说:“谢谢你,琴儿,谢谢你忍受了这么漫长的痛苦,谢谢你,用生命,为我生了这么可爱的儿子,为新朝的太平永固奠定了根基。” 那个婴儿在接近我的时候,突然娇嫩地哭了起来。他捏着小拳头,咧开小嘴,奶声奶气地哭了起来。他的小拳头一下一下地动着。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我的眼泪大雨滂沱般地向下流。(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世子降生(5) (一) 刘申看着我的泪水滂沱。 他说:“琴儿,不要哭。月子里哭,年老了眼睛会不好的。” 刘申说:“看,我们的儿子,他要你抱呢。” 我被扶了起来,虚弱无力地靠在枕头上。 我把这婴儿小心地抱在怀里,就像怀抱着全天下最贵重的珍宝。 他立刻停止了哭泣,抿了抿嘴唇,打起了小小的哈欠。 每一个死去的人,他们都曾经地这样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吧。 “真是母子连心啊。”刘申说:“你一抱他,他就不哭了。” (二)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即眼前发黑,手臂变得没有力气。 “快,先把孩子抱走去喂奶吧。”刘申赶紧对奶妈和宫人们说。 他对我说:“琴儿,我们等下再看他吧,你刚刚经历了那番折磨,你需要多休息。我们一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日子还长着呢。” 刘申对宫人们说:“你们都先退下吧,让皇后安静地好好休息一会儿。” 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房间里就只剩下我和刘申。 我们夫妻彼此对视着。 我看着刘申。我的声音飘忽无力地说:“汉王。” 刘申说:“琴儿,我在的。” 我微弱地说:“靠近我一点。” 刘申说:“好。” 他俯身靠近了我的脸颊。 我说:“再近一点。” 刘申说:“好。” 他再俯下来了一点。我感觉到他脸颊方向传过来的热量。 我说:“抱我起来。” 刘申说:“好。” 他抱住了我。 我伸出发软发酸的胳膊,我轻轻地勾住了他的脖子。 我们的眼睛相距很近很近,彼此能够感觉到对方睫毛的闪动。 刘申感觉到了什么。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他说:“琴儿。”他的胳膊上加了力量,他把我更近地抱在他的胸口。 借着他抱紧的力量,我用力地把头向上抬起了一点。 我的嘴唇碰到了他的嘴唇。 我找到了他的嘴唇,我在上面印上了一个湿润的亲吻。 刘申全身一阵颤抖。一阵剧烈的颤栗瞬间就滚过他的全身。 他说:“你,你在,你刚刚在,主动地吻了我?” 我不说话。我用第二个更深情的亲吻回答了他。 刘申颤抖着说:“是你自己吻了我。我没有要求你。我没有,我没有主动。” 我说:“是的。汉王。” 刘申说:“你自愿地吻了我?主动地吻了我?” 我看着他,我说:“是的。汉王。” 刘申说:“你是自由的?” 我说:“自由的。” 刘申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手足无措。他伸手捂住了眼睛。他把头埋在手掌里。 “终于。琴儿。你终于,肯自愿地吻我。”他说。 那是这一生里,我第一次主动地、自愿地亲吻刘申。 就从那个亲吻开始,我真正成为了刘申的妻子。 虽然你仍然铭刻在我的心里,但是,从那个时刻开始,我和刘申,就成为了真正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 我,终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三) 那天,在我们夫妇深情的亲吻之后, 我对刘申说:“汉王。那副盔甲,”我说,“我脱下了。” 死亡最终会脱下所有的盔甲。 无私的爱,也能脱下它。 我们必须放下自己的痛苦,才能去爱别人,才能让别人感受到我们的爱,和温暖。 (四) 从那一天起,我不知道自己可否算是爱上了刘申。 不知道他是否算是得到了我的爱情。 但是,他肯定是得到了我身为妻子的由衷的亲情和柔情。 我当天的深情亲吻,深深铭刻在刘申的生命中,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后来,当我们都越来越年老的时候,刘申不止一次地谈论过他内心的感受。 有一次,他在我昭阳宫里闲坐喝茶,和我一起追忆往事的时候,曾经对我说;“人要到年老的时候,经过了许多岁月的教化与折磨,才会明白,其实,很多曾经让他们痛苦的东西,也是弥足珍贵的。” 他说:“琴儿,就像你这样,一生对我永远不会有铭心刻骨的爱情,但你却始终陪伴着我,跟随着我,走过所有的欢乐和痛苦,荣耀和屈辱,平安和艰险,和我同生死,和我共命运。这需要多么柔软温热的心,才有力量做到呢。” 刘申说:“每次听你亲切地称呼我汉王的时候,我就提醒自己,在我的身边,在我的一生里,其实,是始终有着真情的陪伴的。这种真情,它发自于一颗善良的心,对人生痛苦的深切的悲悯。和爱情相比,它反而是没有占有欲的,反而是没有排他性的,反而是没有芒刺与火焰的。它是宁静而深广的,是洁净而清澈的。” 年老时的刘申对我说:“是我年轻的时候,有目无珠,只喜欢那些光华夺目的东西,而不懂得珍惜,这平淡无华的。” 他说:“我现在常常想起太子出生的那一天,你让我把你抱起来,你在我的怀里,那么虚弱,那么苍白,那么气若游丝地看着我。你说让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然后,你把嘴唇印在我的嘴唇上,你吻了我。” 他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那一刻,我有多么震撼。我心里所有的藩篱,全都在那一瞬间,被你推倒了。从父王宣布册立新的王后,宣布立弟弟为继承者,从我弟弟宣布我是叛国者,从他的军队在身后穷追着我,无数的箭矢从我身边飞过的那些时刻起,我在心里建立起的所有的藩篱,所有的沟壑,所有的城堡和要塞,全都被你的这一个吻,轻轻就推倒了。” 他说:“如果这世上有什么甘露,是可以滋润所有干涸的心的,你的那一吻,就是这样的甘露。” 他说:“它的润泽,顷刻就浸润到了我内心的最深处。顷刻之间,沙漠就变成了江南,刀剑就变成了花朵。” 他说:“琴儿,你不知道,你那一瞬间,给予了我太多,太多。多到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刻生命的完整、饱满、丰盈和清澈。” 他说:“后来,我一直很感谢你的这一吻。你在这个吻里,教会我明白了,因为爱情做不到的牺牲,因为慈悯和感恩,却可以毫不吝惜地付出。” 刘申说:“所以,我现在,在越来越靠近死亡的时候,就越来越想听你用过去的称呼来提醒我,提醒我回顾这一生所走过的道路,提醒我记得从这一生里所学到的。” 他说:“对所有生命的、深广的悲悯,是一个人所能献出的,最深的爱,是一个君王,所能留给身后的世界的,最好的礼物。” 刘申说:“在我这一生所有的女人当中,唯有你,能够听懂,我现在是在说什么。唯有你,从第一次和我说话的时候,就能够听懂,我心里想要说而无法说的,不能说的,不知道怎样说的。” (五) 说到这里,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都亲吻过所爱的人吗? 你们在亲吻所爱的人的时候,你们的身心百分之百地都存在于这个亲吻里吗? 你们曾用全部的灵魂、全部的心力、全部的情感、全部的真诚,亲吻过你们所爱的某一个人吗? 如果你们曾这样地亲吻过她或者他,如果你们用这样的亲吻对她或者他说过:“我的至爱,此时此刻,我为了你,全体都在,全部都在,全心都在。” 如果你们这样地用行动来表白过,那么,你们的这一个亲吻,就足以深入到对方生命的根基里,就拥有足够的力量,永远改变对方的生命轨迹。 我知道,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从来没有。 你们吻了孩子无数次,你们亲吻了无数的女人,但你们从来都没有,和这世上的任何一个人,这样的亲吻过。 你们从来都没有。 (六) 世子满月之后不久,我便又重新回到了那间暖阁里。 夜深人静,世子睡着的时候,我又会像从前那样独自进入暖阁,在那里按照你教过我的打坐方法,盘腿端然而坐,不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昭阳宫的内侍总管悄悄地把这个新情况禀报给了刘申。 刘申听了,便命人在我进入暖阁后,立刻过来叫他。 暖阁的门再次被人从外面被推开了。 我睁开眼睛。我再一次看到刘申出现在门口。我坐着,向他欠身致意。 他说:”他们告诉我,你现在又经常独自把自己关在这里。“ 我说:”是的。“ ”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刘申问。 我说:”什么也没有做。就只是安静地坐会儿。“ 刘申说:”介意我陪你坐会儿吗?“ 我说:”汉王请坐。“ 刘申在我面前桌案前坐了下来。不久之前,那个位置上坐的还是你。 我重新闭上了眼睛,不能再看着刘申。 刘申说:”这样坐着,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说:”很重要。当我闭上眼睛不看世界时,我就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 刘申说:”喔?看到自己的什么?” 我说:“汉王何不亲自一试呢?” 刘申闭上眼睛在那里坐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他说:“我什么都没看见,眼前一片黑漆漆的。” 我说:“汉王这不是看见了吗?” 刘申疑惑道:“看见什么?” 我说:“看见了一片黑漆漆啊。” 我说:“那就是我们心里的黑暗。” 刘申看着我。他嘴唇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 我说:“但是,我们坐在这里,并不是要看内心的黑暗。” 刘申问:“那么,要看什么呢?” 我说:“要看光明。要看那个能够看到内心黑暗的光明。” 我说:“那片内心的黑暗,它就是内心的光明。” 我说:“当我坐在这里,通过眼前的黑暗,看到内心的光明时,我就会明白,生活中的黑暗,其实,它也同样,就是生命中的光明。” 我说:“所以,这样坐着,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面对曾经的你,静静地坐着的时候,我总是能够透过生命中最深的黑暗,看到生命本有的光明。 这就是我经常要待在这间暖阁里的原因。 我将在这里训练,直到有一天,触目所及,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光明。 那天,刘申在暖阁里陪着我,默然地静坐了一会儿,然后,他就起身离开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过问过我在暖阁独坐的事情。 他知道,我已经开始找到了那个解决内心痛苦的方法,我正在奋勇努力,走出那样的悲伤。(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四章 繁花似锦 (一) 刘申建立统一国家、开创太平新朝之后的第二个春天,天气比往年都要温暖,加之风调雨顺,各地的春花都开得异常茂盛,较之往年,花朵大,数量多,花期空前的长。【ㄨ】全国城乡各处,无不花树掩映,落英如雪,缤纷满地。 这种百年不遇的繁茂,逐渐达到了举国瞩目的程度。久历战乱的全国各族百姓,纷纷扶老携幼,提篮将酒,在繁茂的花树丛下,聚会宴饮,歌乐传杯。各地规模盛大的花会接连不断,士农工商、贩夫走卒,各各喜气洋洋,共赏奇景。 这种举国同欢的热烈氛围,和刘申一统天下,强势建国的情势相当呼应,被天下百姓普遍视为是上天对他英明政治的嘉许肯定,也是新的王朝将会兴盛发达的吉祥征兆。 各地官吏纷纷上表向刘申朝贺。 一开始,刘申没觉得花事的繁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在全国上下一片持续不断的称颂之下,他也就渐渐地有点相信,这是自己贤明治国的感召。 刘申言辞上虽然非常谦逊地再三表示,自己德行不具,如此祥瑞应当是天下人心思定的共同感召,但心里却是非常高兴,加之自建国后,朝政方面文武同心、发奋图强、励精图治,万事顺利,我又为他诞下了健康可爱的世子,所以,整个春天,他的心情都非常之好。 整个后宫都沐浴在他极好的心情当中,充满了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 (二) 当全国上下的歌颂赞叹一如春江潮水般地浩荡起来时,有官员上疏建议刘申举行祭祀花神的仪式,感谢上天眷爱,为天下臣民进一步祈祷国运永昌。 刘申同意了这个请求。 他在运京举行了隆重而俭朴的皇帝祭天祭花神的仪式。之后,又在皇家的园林上林苑中举办了大规模的赏花宴,宴请各地的缙绅贤达及70岁以上的长寿老人。 后宫里,在那一天,也举行了近年来最盛大的宴会,各宫妃嫔和朝廷命妇,济济一堂,陪伴着皇太后,簇拥着我怀抱中的胖嘟嘟的世子,观赏伎乐,传鼓流杯。 一时间,整个后宫花团锦簇,燕语莺啼,充满了笑语欢声。 席间,刘申命内官送来了几百枝鲜花,赐给女人们数花瓣占卜祈愿。 这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高潮。一时,席间花雨缤纷。 各宫的宫眷和百官的内眷们,纷纷送给年幼的世子礼物,伴以种种美好的祝福。 皇太后看着这莺歌燕舞、三代同堂的景象,心下大喜,笑得合不拢嘴,大行颁赏。随后,她老人家又触景生情,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追随先王四方征战、颠沛流离、艰苦奋斗的青春岁月,感慨如今的鼎盛繁华,先王已经先她逝去,不能亲眼得见,心中百感交集,落下了悲欣交集的眼泪。 众女眷慌忙围拢上去,温言软语地劝慰皇太后,最后,还是小世子抱住祖母的脖子,在祖母泪水纵横的脸上使劲地亲了若干奶香四溢的甜吻,这才令皇太后转悲为喜,重新开怀大笑了起来。 (三) 夜里,刘申结束外面的种种接见、颁赏和应酬,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他先去上阳宫皇太后处问安之后,就到我和世子居住的昭阳宫这边来。 他喝了一点酒,带了三分醉意,看上去神情有点疲倦,但满脸红光,春风得意,依然沉浸在非常兴奋的状态之中。 我们一起去看过在厢房的摇篮中酣睡着的世子,彼此搂抱着,享受了一下为人父母的那种成就感与幸福感,便重新回到卧室,对坐喝茶。 他有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我分享一下游园中的种种趣事见闻。 我一边替他沏茶醒酒,一边听着他滔滔不绝。 他现在高兴得就像个孩子一样。这是很少能见到的情况。 我心里涌现出一种很柔软的东西。 我带着这种很柔软的心情,隔着茶案,看着他。 (四) 忽然,刘申打住了话头,眼睛看着一处地方,沉默不说了。 我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在看花瓶。 他指着那花瓶说:“琴儿,这是不是我白天送来给你占卜用的花?” 我说:“是的。汉王。” 他说:“怎么?你没有拿它来占卜吗?” 我说:“没有。我叫人把它带回来,养在花瓶里了。”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说:“这算是一种抗旨吗?” 我低下了头,看着桌上的茶杯。 我低声说:“琴儿无有抗旨之心,亦无辜负汉王恩典的想法,然而,还是未有遵从汉王的旨意,以花瓣占卜,擅自另作它用,请汉王恕罪。” 我们之间的气氛有点变了。 刘申心里那种很热烈的东西,迅速重新变凉了。他感觉到某种五味杂陈的复杂。 他意识到,花事的繁盛,并没有在我心里引起和他共鸣的那种欢喜。我由花事的繁盛,联想到的,是你依然孤单地葬身荒野,正在不知处的地方腐烂变成白骨,而并没有联想到是刘申的德政得到了上天的嘉许。他感觉到一点酸溜溜的嫉妒在内部刺着他的心脏。 然后,很快,他也感觉到了一点惭愧,自责道:我怎么能这样得意洋洋呢,怎么能够贪天之功为己有。天下的繁华安定,是这么多人一起浴血奋战的结果,是那么多人付出了生命所换来的结果。他想到了你最后给他的信,想到了你们在阳泉关护城河的吊桥前举杯而别的情景。他心中也涌起了一阵与我共鸣的悲凉。 他在这种复杂里面,自我开解了一会儿。然后,他轻叹一声,说:“别生气,琴儿,我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我伏地表示感谢他的宽恕。 刘申说:“起来吧。其实,你今天过得并不快乐,是吧?参加这样的活动,让你心里觉得特别累。是吧?” 我想要回答。 刘申伸手阻止我。 他说:“不要回答我说,汉王的快乐就是你的快乐。其实,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感到快乐了,是吧?你也没有什么需要祈愿的了,是吧?” 他说完,在灯光下带着某种难以描述的眼神,看着我。 那种眼神里,有点什么让我心里很是难过了一下。 于是,我再次伏地礼拜说:”汉王。” (五) 我说:“不是那样的。臣妾有东西想要祈愿的。” 我说:“汉王送来的花真是美丽极了,看到它这么动人,臣妾心里就不由得希望。” “希望什么?”刘申看着我。 我说:“当时,琴儿就身不由己地希望,它能够一直这样美好地活下去。所以,我就不忍心把它撕碎求欢,而是把它原样带回宫中,把它养起来了。” 我说:“琴儿知道它很快就会枯萎的,但还是忍不住希望,它能够多活几天。就算几天之后一样会死,至少,也能死得安详完整一点吧。” 我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能一直美好地活着。琴儿的祈愿就是这样。” 我说:“但是,琴儿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它不可能实现。不必占卜,也能知道。” 刘申听了,他低头喝完了杯中的茶。 他心里的阴影开始散去了。 他重新变得温暖体贴起来。 他说:“就算它最终还是凋谢了,但,至少,在我们共同的记忆里,它曾经美好过。我们会长久记得那曾经的美好。” 他对我笑了一下。 他说:“好了。不说这些事情了。累了一天了,我们一起去睡吧。” 我给他脱下外衣的时候,刘申看着我。 他说:“你说得对。琴儿。你提醒得很对。就算如今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了,我,也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自鸣得意的,更不可骄傲自矜。” 他说:“所有的繁华都是短暂的,安息才是真正的归宿。” 他说:“要为天下人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我不能就此洋洋自得,失去了那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奋斗之心。我应该常常想起那些已经凋谢的生命,我应该始终,都让他们的理想,在我心中活着。” 这便是我深深敬重刘申的地方。 作为一个圣明的皇帝,他常常敏于觉察到自己的过失,而不是只能看到别人的过错。 (六) 春天很快过去了。那一场繁盛的花事也就随之进入了人们的记忆,然后,在那里,也慢慢地消失了。 春天一次又一次地经过我们。 那一年的繁花似锦,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五章 超度法会 (一) 新朝建立的第二年夏天,溪源会战结束的纪念日,刘申以国家的名义和皇室的名义,为溪源三百勇士安排了49天的超度法会,祭奠和追荐亡魂。圣旨确定,由你和我最后去过的圆觉寺来承办本次超度法会,皇帝皇后将亲自出席祭奠。 刘申的旨意传达到圆觉寺时,宣旨的使者发现,这超度法会已经开始了。 图布丹大喇嘛已经率领僧众,在圆觉寺里开始了为北线终战之战中所有死者超度的隆重法事。 720天是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让很多死者被亲人忘记,他们留下的空白,重新被日常生活的种种琐事填补上。 我后来常常想,我断气之后,过了720天之后,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多少人因我的消失而难过吗? 大概,不会有几个人了吧。 在49天大型法会的最后一个七日之始,我跟随着刘申再次来到了圆觉寺,亲自参加祭奠仪式,并代表皇家,供奉寺院、经书和僧众。 一路上,随处触景生情,我心里的痛苦,实在是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的。 虽然我一路默默无言,未有表达,但是刘申知道所有我没有表达出来的。 我们同乘一座马拉的銮驾,他坐在我对面,他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和我说话,也没有碰我。 我看着座位下方,我看着车帘,我看着别的地方,我避免和刘申的眼神交汇。 我心里隐约有着一种绝望的幻想:只要我的眼神不和刘申的交汇,我就还有空间想象,能够想象,此刻坐在对面的人,仍旧是你,就像上次一样,仍旧有你,还活着,和我坐在一辆车上。 在你离开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以来的表现就是这样差的。 不敢面对现实。不愿面对现实。 不能担荷起痛苦。更没有力量转化它。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有那么长的时间不敢回到所有往事曾经发生过的地方,那么长的时间都不敢去你安葬的地方,不敢回到燕塘关,不敢再去金风寨。 好像不去面对,就可以认为断离并没有真的发生过一样。 面对命运的无情,我实在是太胆怯了。 (二) 又一次地,我坐在圆觉寺中原来的经堂里,再次抄写着《心经》。 按照图布丹大喇嘛的开示,这是一张专门治疗人们心灵的痛苦和恐惧的特效药方。 我希望通过抄写,把这灵丹妙药的效果渗入到身心的每一个细胞中去,平息每一个细胞里痛苦的惊涛骇浪。 我希望通过抄写,让一切生命中这样的煎熬和疼痛,都能得到良药的救疗。 可是,我不能抵挡内心的悲痛。 你的影子不断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充满我所在的每个空间。 你的面容出现在字里行间。 你的声音开始在遥远的时光里回响。 我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流淌出来,而且越来越多。 为了不让眼泪落到经文上,污损了抄本,我只能放下了金色的抄经笔,向后挪动了一下,坐在距离桌案较远的地方,等待心情的平复。 我捏着手绢,默然地坐在那里,等着撕裂身心的悲痛过去,以便重新能够开始抄写。 (三) 恍惚之间,我又回到了燕塘关舅舅家的宅邸里。 园子里搭箭的高台上正在演出着《无定河》的歌舞。 可怜无定河畔骨,犹是香闺梦里人。 而我们在书楼之上,远离音乐之声,彼此面对。 你问我:“后来,那香闺里的人,是怎么面对这噩耗的呢?” 我说:“不知道。这歌舞里只表现了她听闻噩耗时的悲痛,没说后来她怎样了。” 我说:“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应该怎样。” 你看着我。你说:“如果你是她,你会怎样?” 我说:“彼此深爱的人,不是应该生死相随的吗?” 你摇头。你说:“不是。不是那样。” 你说:“活着的人,应该用生命去饶益到所有生死中的人,所有身不由己的人。不应该把它浪费在白白死去上。不应该为了无法抵挡内心的痛苦而去殉葬。” 你说:“即使是妇人,也不应该这样懦弱。我们应该去承担起内心的痛苦,去战胜它,去转化它,去平息它,而不应该,任由它做我们的主人。” 我看着你。我说:“这是你希望于我的吧。” 你说:“是的。” 我说:“不。我不要。我不要你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 你说:“这里面,我们的身体里面,本来就是白骨。在哪里显露出来,都是一样的。在无定河的荒野里也罢,在香闺的暖床上也罢,它早晚都会一样地显露出来。” 我们并肩坐在高台下看着台上的表演。 我被歌舞者声泪俱下的泣诉所深深触动,忍不住泪如雨下。 你从侧面看着我。 你说:“哭了?” 我扭头不看你。 你说:“台上,那只是演戏。那演员,都是没事的。” (四) 我睁开眼睛。 园子、高台、歌舞伎、观众,还有你,都消失在一片水雾蒙蒙当中。 我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我面前是许多盏灯。许多的小小火焰,在灯盏上稳定地燃烧着。 桌案上,是没有写完的《心经》法本抄录纸卷。 “故大将军说得对啊。这一切,只是一场足以以假乱真的戏。人生就是一场戏。” 图布丹大喇嘛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我急忙拭泪起来,向他躬身行礼。 我说:“信女惭愧一时心乱,不知大法师来了。” 图布丹大喇嘛看着我,说:“事已至此,时过境迁,还请皇后放下往事,节制哀伤。” 我说:“大法师既然对信女心里所想的事情,洞然明白,可否请法师指点迷津?自故大将军两年前阵亡之后,信女愚钝,内心一直都非常痛苦,这种痛苦,深入骨髓,令人如堕寒冰地狱,不可对人言说,也无人可为开解。” 图布丹大喇嘛说:“阿弥陀佛。皇后,世上有光明,就有黑暗,有寒冷,就有温暖。每种事情都有它的对立面。如此,有生离死别的痛苦,也就会有疗救这种痛苦的药物和方法。” 大喇嘛说:“身体的痛苦,要用药物来治疗缓解,内心的痛苦,也同样需要药物的帮助来解脱。皇后,请随老衲过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六章 庆祥法昌 (一) 推开一扇门,我跟着大喇嘛进入到一间巨大的书房当中。 房间里四面墙壁都摆满了书架。 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很多叠用明黄的绢布精心包裹呵护着的线装本书籍。 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图布丹大喇嘛对我说:“皇后,请抬头看这房梁正中所挂的牌匾。” 我抬头向上看,在房间的正中上方,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上书“藏经阁”三个大字,原来是存放佛教经书的地方,所题的这三个大字,却是刘申的父亲、我的公公老汉王当年的亲笔。。 图布丹大喇嘛说:“皇后,这里便是药号。一间超级大药号。治疗世上一切身心痛苦的灵丹妙药,和灵验处方,全部都收藏在这里,应有尽有。世间有八万四千种身心痛苦,这里就有八万四千种对应的疗救方法。” 我说:“这些黄绢裹着的匣子里是什么?全部都是经书吗?” 图布丹大喇嘛点头说:“是的。这便是佛门全部经典的总汇集,叫作大藏经。皇后也可以理解为,这便是佛门的《千金方》,是疗救身心痛苦的药方总集纳。各种各样的药方,用以对治各种各样不同类型、不同程度、不同症状的身心痛苦。” 我望着这满屋子的金色经卷,如同久病盼良医,当下便触动内心的深刻痛苦,不觉热泪盈眶,不由得心生极大的敬意。 我说:“信女可否乞请一观?愿恭敬求之。” 我虔诚地跪下,在藏经阁里的拜垫上,至诚顶礼卷帙浩繁的《大藏经》。 我祝祷道:“信女陈琴儿至诚顶礼,愿代天下苍生,乞请救疗一切生离死别之苦,一切临终忧怖之惨痛的法药,愿得一法,以平此千年万载,亿万生灵的共同痛苦。” 我说:“信女陈琴儿,愿得此法,以为良医,救护垂危,抚平伤痛,令信女今日之悲恸,此刻之无助,永不再出现在无尽时空任何一个生灵的身心之中。” 图布丹大喇嘛闻言不由得大为赞叹道:“阿弥陀佛,老衲十分赞叹随喜皇后这样无边无尽的救度弘愿。” 他说:“善哉善哉。经云,譬如大海,一人斗量,历经劫数,尚可穷底,人有至心精进,求道不止,会当克果,何愿不得?皇后有此大悲大愿,当来必得如愿以偿。【ㄨ】” (二) 我说:“那么,信女可否祈请披阅这些经藏典籍呢?这么多的经卷,信女该从哪一本着手学起呢?” 图布丹大喇嘛说:“皇后虽然志向坚定,但深入经藏,也不可任意而行。就像是一个人从未独自外出探险,现在要进入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最安全最有效的方法,并不是凭借一己之勇盲目乱闯,而是要请一个熟知当地环境和密林中道路的向导,以为引领。” 他说:“披阅经藏也是如此,需要熟知经藏的明师指点引领。” 他说:“又譬如,将来世子长大,开蒙入学,为了让学习效果更好,上书房必定不能让世子自己单独去读四书五经,必定要安排熟知经义的太傅为其逐字逐句讲解,在太傅的讲书引领下,世子方能领悟书中的深奥精微之妙处,方能得到儒家经典的心髓法味。若是任由世子自己随心所欲去读,必定是读而未解,解多谬误。” 图布丹大喇嘛说:“皇后若有心求法阅藏,必得要先求明师引领。所谓明师,乃指明白人,足以为后人师者,并不是指空有虚名的有名之人。” 我说:“大法师可否推荐运京城内、方便信女求法听讲的明白之人,为信女前行引领之师?” 图布丹大喇嘛说:“先前皇后去过法善寺举行安产祈福仪式,法善寺的方丈莲花大师,便是善于说法的明师。” 我点头谢道:“谢法师指引,信女记住了。” 我又请问:“经藏如海,浩瀚无边,再请法师指点,信女这样的程度,该从何处入手求法?” 图布丹大喇嘛答道:“如今之医者学习孙思邈的《千金方》,学习之前,必先了解药王孙思邈这个人,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为什么要写《千金方》,他是怎样得到这些处方的,其间有多少的艰辛和不断的验证。初学的医者,必先要对孙思邈这个人,十分的了解,高度的认可了,才能满怀信心地学习他留下的救世处方,才能了解他的慈悲济世之心,才能真正以他为自己行医悬壶的榜样。” 他说:“学习经藏也是如此。学习之前,皇后应先了解佛陀这个人。了解了这个人,才能理解他对众生的开导和教化。” 他说:“佛门的根本上师释迦牟尼佛,并非是一个高高在上、神通广大的神灵。他是一个历史上真实的人,他是西方天竺国的一名王子,出身高贵、聪明过人,文武全才,相貌英俊,娶有娇妻美妾、育有健康可爱的小王子。” “可是他却因为十分聪慧,很敏锐地了解到,纵然拥有了无上的王权,也不能保护自己、妻儿、父母、亲眷和国人,免受生老病死的碾压之苦。” “于是,他断然决定,要舍弃个人的荣华富贵,舍弃一己美满幸福的生活,去找寻比君王的王权更强大的力量,解脱全体生命共同的生死之苦、烦恼之苦。” “他违背了年老父王的心愿,抛下娇妻爱子,于深夜时分,骑着一匹白马,跃城而出,进入森林,脱去华服,出家求道,从此走上了为所有生命求索幸福安乐的根本之道的艰苦道路。” “历经种种艰难困苦之后,他终于在37岁的时候,找到了这个方法,这条道路。他亲自抵达了彻底安乐的彼岸,然后,又回来,以过来人的身份,把他的发现,他的验证,他的实践方法,他走过的道路,一一如实地教给后来的人。” “从那以后,他便以生命的幸福教育为职业,游行天竺各地,广为说-法,几十年如一日,率领僧团,风餐露宿,教化国民。” 他说:“这整部的大藏经,就是佛陀的教育之法,是他讲课的讲课笔记,还有大弟子们对讲课笔记的注释讲解。” 图布丹大喇嘛说:“皇后若想开始学佛,便要从《释迦志》、《本生经》这样讲述佛陀生平的经典开始。学习,从了解老师开始吧。” (三) 夜间,刘申和我也住宿在寺院当中。 虽然时值盛夏,夜间的深山,也颇有几分凉意,刘申便选择了再次住在圆觉寺老汉王修建的暖房当中。 但是因为怕我触目惊心,刘申令关闭了之前你住过的那间暖房,我们夫妇二人都住在我曾经住过的这间暖房里。 掌灯之后,我们夫妻对坐暖榻,交谈白天各自的活动。 刘申说:“琴儿,你都还好吗?” 我说:“琴儿都好。谢汉王关怀。” 刘申说:“本来我是不想带你来的。只是,既然是国家的祭祀,这些仪式程序,我们身份如此,都是不得不亲自走这一趟。虽然往昔种种遗迹留痕,无不让你触景生情,益增悲恸,但也只能请你勉力忍耐,为了国家的利益,而忍耐内心的痛苦。” 我点头。我说:“琴儿明白。琴儿能忍。” (四) 刘申点头。 他说:“听说,你随大喇嘛去拜谒了寺中的藏经阁,并且相谈甚久。” 我说::“是的。” “琴儿,你不会”刘申欲言又止,他说的话讲了半截,就中途打住了。 但是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 他是想问我,琴儿,你不会是起了厌倦红尘之想吧? 他是担心我,从此就起了青灯古卷之心。 我说:“汉王。” 刘申问:“什么?” 我说:“汉王知道佛祖为何不做国王,要去出家吗?” 我看着刘申。我说:“他为什么要离开娇妻爱子,不做国王,不管理天下,而只身出宫,去出家修道呢?” 我说:“为什么呢?” 刘申看着我。 他说:“琴儿,这些天你带着世子,又要管理宫闱,又要侍奉母亲,实在是太劳累了。等这趟祭祀完成了,你要好好休息一阵子,放松一下。” 我说:“汉王放心。琴儿心里,并没有汉王担心的那样想法。只是,琴儿从来都没有这样地渴望知道,究竟为什么佛祖要这样选择呢?” 刘申说:“大法师怎样回答你的呢?” 我说:“法师回答,佛祖自从在四门见过生老病死的种种痛苦之后,忽然就意识到,纵然身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君王,也无法阻止父母、妻儿、国民、乃至一只蜎飞蠕动的小生命,被疾病、衰老或死亡吞噬。即便是身为君王,也毫无力量,束手无策,不能保护这些众生,免受碾压。” 我说:“于是佛祖认识到,天下的生命,最根本的痛苦,还并不是不能安居乐业,享受太平。天下生命最根本的痛苦,还是无法免受疾病、衰老和死亡的折磨与逼迫。于是,佛祖领悟到,还有比做君王令天下繁荣安定,更值得一做的事情,还有比君王更大的力量,值得去为所有的生命寻找。” 刘申看着我。 我说:“汉王。原来,君王之上,还有法王。洞悉万法真相,能够饶益万法的,法王。” 我说:“佛祖必定是对亲人,对妻儿,有着最真挚的深爱,才会不忍见他们被吞噬,才会不惜一切,去寻找解脱的道路和良方。” 我说:“和佛祖这样的深爱相比,世间恩爱,都显得太肤浅了,也太怯弱了。” 刘申看着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他说:“琴儿。故大将军曾和我说过,你是你父亲的女儿。” 他说:“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他说的,是对的。” 他说:琴儿,你的父亲,会因为你,而深感欣慰的。” 他说:“故大将军,也会。” 他说:“琴儿,在你身上的盔甲后面,还有一个勇士在。” 他说:“我今天,第一次见到了,在你女人身份之下的那个勇士。” 他说:“好的,琴儿,我已经了解了你意志坚定的、充满渴望的学法之心。你会如愿以偿的。相信我。我会让你满足心愿,得到明师的亲传。” (五) 刘申从来都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这次也不例外。 自庆祥六年开始,刘申新朝的宫廷中便正式实行了筵席讲经的制度。 每月初一、十五,皇室即会延请运京各大寺院之中的高僧入宫,为皇室宗亲中的有王位、爵位的男丁、青壮年的王位、爵位继承人和有身份的宗室女眷讲经说法,开演大藏经中的教义。 皇室于宫中文渊阁前设立高台,香花灯水恭敬供养,延请京中的高僧大德,登台说法,听者男丁,按身份尊贵和长幼顺序,由刘申和世子率领,于文渊阁前的空地上席地正坐,当面听讲,女眷则在我的带领下,于文渊阁内以纱帘隔阻,坐于高台侧面,参与旁听。其场面极为庄严肃穆,学习气氛十分严肃和浓厚,无有丝毫的装神弄鬼、故弄玄虚。 法善寺方丈莲花大师出任了筵席讲经的第一任讲师,多次被请入宫廷,为皇帝世子和宗室显贵讲课答疑。随后,运京城中各寺院,先后有60多位法师入宫讲经。 在皇家行为的影响之下,全国上下,臣民男女,一时学法听讲,蔚然成风,高僧释法,遍布各地学府讲坛,盛况空前,史称“庆祥法昌时期”。(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世子开蒙(上) (一) 太平的年代,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得飞快。【ㄨ】 新朝建立后数年,刘申在全国进行了一轮农桑、水利、税赋和吏治方面的巡视,亲自跑遍了全国所有的州府和一半的县郡,在魏国清、颜观心、徐在田等人的襄助下,把全国的政务打理得河清海晏、井井有条。 这一轮次大规模的皇帝亲巡后,他在运京休整了一段时间,日子也过得相对安定,算是他和母亲从峒城逃亡以来,待在宫中最持久的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宫中多位嫔妃有了身孕,不久后,刘申和其他妃嫔的子女也都陆续出生了。 孩子们的不断降生,给宫廷里带来了勃勃生机,各宫各院,经常都能听到孩子们奔跑嬉闹中银铃般的笑声。 刘申心情大好,每天回宫以后,都务要先招孩子们来训诫一番,亲热一会儿,脸上总是春风和煦,对各宫嫔妃抚育儿女有功,也常有嘉勉赏赐。 唯一的遗憾,就是皇太后过惯了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日子,太平这一到来,每日儿孙绕膝,笑语欢声,身心这一放松,疾病就袭来了。 新朝建立后,皇太后一连生病了好几次,每次都拖延日久,消耗巨大,眼看着就日渐虚弱衰朽了下去,风韵犹存的脸上也失去了往日光泽,就连手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青白,布满了老年人特有的皱纹和斑点。 刘申和我,虽然率领宫中女眷日夜精心侍奉,但皇太后的身体状况一直不见根本的好转。 每次离开上阳宫之后,刘申的心情都很沉重。他对我感慨说,过去苦难的日子,母子都是一路相依为命,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安定太平的日子,可以让母亲好好享受一下了,母亲的身体却又不行了,本来还想休整一段,带着母亲到各地走走,让母亲回自己的娘家故里去省一下亲,圆一下多年的思乡之梦,也好好封赏一下母亲的家族,但是,看母亲如今的身体状态,大概是无法成行了。 看着刘申忧郁悲伤的样子,我心里也很难过。像皇太后这样明白事理的女子,也并不是历朝历代都会有的,有她老人家坐镇后宫,我心里也觉得更加有底气一些。想到皇太后可能日渐衰朽,终有一日弃世离开,我也和刘申一样,难忍内心的悲痛。 帝王皇后又便如何?面对亲人的衰老、疾病和死亡,就和蜎飞蠕动的小飞蛾、小蚂蚁一样,毫无力量,什么也无法改变。 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一次次眼睁睁地看着死神,拖走我们所爱的亲人吗? 很多人都认为答案就是如此,我们只能这样看着,直到自己也被死神拖走。 但是,我不相信就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地看着。 我坚信,必有救度生死的办法。如果那些关于神仙的说法是真的,如果那些关于高僧去世时化为虹光的说法是真的,如果当年佛图澄大师初到中土,在苻坚皇帝面前凭空变出清水中盛开的莲花,如果鸠摩罗什大师当众从容吃下一把铁钉,如果这些事情是真的,那就一定有人找到过那条道路、那个方法。 我渴望也找到它。我相信它存在。 (二) 新朝建立后的第5年,世子到了开蒙入学的年龄。 刘申在朝中的肱股之臣和饱学之士当中,经过精心的选拔,挑选出魏国清和当时的一代大儒薛仁昌等8人,分别拜为世子太傅和世子太保,又封授了8人为世子少保,并从宗师和贵族大臣家,为世子挑选了8人,作为世子侍读,陪伴世子入上书房学习。 世子太傅的职责,便是担任世子文科各门功课的主讲老师,负责为世子讲解各种开蒙的儒家做人处事的立身学问,并进行诗词文赋、礼乐仪轨等方面基础训练;世子少保的职责,便是担任世子武艺各门功课的主讲老师,负责教授世子骑射、格斗、用兵等方面的知识和技能。世子少保,则是世子文武课程的具体教练,负责考察世子的日常功课完成情况、进行阶段考核,对世子不能熟练的地方,陪伴着给予一对一,或者多对一的具体指导。 而世子侍读的作用更为重要,这些宗室贵族子弟,要么是家族显赫,势力强大,为未来皇帝所必须倚重,要么是个人禀赋突出、品性高洁,可以与世子共同成长,结下深厚的友谊,将来世子登基后可以重用为肱骨之臣,搭建自己执政的基础班底。 与民间百姓想象的不同,做世子,可不是荣华富贵、奢侈享受,做世子是一份极其艰苦的工作,从小就要为天下人的福祉,为国家的繁荣安定,而牺牲自己的童年乐趣。 世子自开蒙入学以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习武,之后回来给祖母、父母、各宫庶母请安,随后就径去上书房上学听讲,午间小憩,下午依然是习武修文,还要完成各门功课的种种作业,直到传晚膳,才过来陪着皇太后或者我一起晚饭,随后又是背书或者作业,直到宫中统一熄灯睡觉。每月大概只有两三天和讲课间隙可以让他略略放松,和侍读们一起做一些孩童的游戏。 因为世子比其他兄弟姐妹都要辛苦,学问武艺长进也更快,所以,他在兄弟姐妹们心目当中,自小就是与众不同的,别有一种长子的权威在。孩子们之间若有什么不决之事,或者冲突纠纷,都找世子来仲裁解决。兄弟姐妹们之间的君臣上下关系自此就打下了根基。 虽然很心疼世子小小年纪就要如此辛苦,要以稚嫩的肩膀,担负起天下的重任,但是,看着刘申天天早出晚归、勤于政务的以身示范,想着你决别时希望我协助汉王守护天下太平的再三嘱托,想着无数汉军将士和天下臣民在终战过程中的浴血牺牲,我也只能按捺下母亲的爱子之心,拿出十二分的精神来,配合上书房,日夜监督着世子完成自己的责任。 有时候,刘申或者我,还会亲往上书房听讲,前往较武场监督训练情况,考察老师们的授课水平,察看世子的学习进步程度。 各位讲师见帝后夫妇如此重视世子的教育,世子也如此听话尽职,也都各自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对世子当严格则严格,当磨炼则磨炼,无不将毕生所学精华,对世子倾囊而授。 (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世子开蒙(下) (一) 这一天晚饭过后,世子一如既往地端坐在桌前描红写字,我坐在一旁,一边给世子绣新袍上的牡丹花,一边陪着他练字。他在写白日上书房老师刚教的“修己以治人,修己以安百姓”。 这时,刘申在上阳宫陪皇太后晚饭后过来这边,他悄悄地走进来。 我想要站起来迎驾。刘申做手势让我不要动。 他悄悄地走到孩子的后面看他写了两个字。他伸手去抽孩子的笔。孩子的笔一下子就被他抽走了。 孩子回过头来看着他。孩子站了起来,赶忙下跪作礼说:“父皇。” 刘申说:“抓笔要用力抓牢,上书房的师父没有教过你吗?还是你没有好好听话呢?” 世子请罪说:“是儿子没有好好听,儿子写着写着就忘记了。” 刘申说:“师父的话,就是父皇的话,你不听师父的话,也就是抗旨喔。” 孩子惶恐叩首道:“儿子知错了,请父皇责罚。” 刘申说:“责罚肯定是要责罚的。父皇想想怎么罚你吧。” 他假装郑重其事地想了想,然后说:“这样吧,你就去亲一下母后吧。辛苦她这些日子一直陪着你练字做功课。” 世子立刻遵旨。他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我的膝盖上。 我说:“哎呀,好了好了。下次记得听师父的话就” 世子不容分说地就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脸颊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我伸手把孩子抱住了。我搂着孩子坐在那里。 我看着刘申。我说:“汉王这叫什么责罚啊。” 刘申笑着说:“看,我们一家子这样多好。” 我不说话。 刘申伸手过来,把孩子抱到了他自己的怀里。 刘申开始问孩子的功课,问他知道不知道刚刚写的那些字,意思是什么,又问师父在课堂上都教了些什么,他有没有什么听不明白的。 世子一一回答他。 刘申说:“看来,上学这半年,你学会了很多本事啊,真是让阿爹刮目相看了。” 世子顿时就眉开眼笑,很高兴得到父亲的夸奖。 刘申说:“不过,世子,你可知道,皇帝最了不起的本事是什么吗?” 世子非常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是写字吧?” 我忍不住在旁边噗嗤笑了一下。 刘申看着我。他说:“阿爹告诉你,皇帝最了不起的本事,就是能够让人欢笑,让天下的人都展颜欢笑。一个君王,能让越多的人的脸上绽放出笑容,他就越是一个好的君王,一个伟大的君王。” 刘申说:“这个本事可比写字难学多了。有时候啊,我们学习了一生,也未必能学得好。” 世子忽闪着有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问:“父皇,那您学好了吗?” 刘申说:“阿爹啊,学得不好。比如说,父皇努力了大半辈子,也都还没有本事让一个人欢笑。” 我看着刘申。我低头不说话。 刘申对儿子说:“不过,世子你可比阿爹厉害多了。你随随便便说两个字,就能让这个人满脸笑容。所以,阿爹相信你,将来做了皇帝,一定能比阿爹做得好。” 世子说:“父皇,这个不肯笑的人,是谁啊?” 刘申说:“喔,她和你母后最熟悉了,你去问你的母后吧。” 我看着刘申,抿了抿嘴唇。 刘申说:“不过,阿爹可不怪这个不肯笑的人,相反,阿爹一直都很感谢她。因为,每当外面的人个个都和阿爹说,父皇是天下最伟大的皇帝,是最仁德的皇帝时,阿爹就会来看看这个人。每当看到这个人,阿爹的心里就会清醒过来。其实,阿爹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阿爹,其实就连这么一件最简单的事情,也并没有成功地做到。” (二) 世子睡觉的时间到了,我们夫妇抱着他到了他的卧室,各各亲吻过他的额头,看着他香甜地睡了,又重新回到我的卧室来。 我默默地帮刘申脱了外衣。我把外衣放好。我朝他跪了下去。 刘申说:“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呢。又没有外人,不要动不动就跪了。” 他拉着我,他说:“快起来吧。” 我说:“深谢汉王的宽容与爱护。琴儿很惭愧。” 刘申说:“是我很惭愧。是我,这么多年,孩子都这么大了,却连让你开颜一笑,都始终没能做到。” 我说:“是琴儿天生不爱笑。汉王始终都做得很好。” 刘申说:“希望我这一生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们的孩子们能够替我做到。” 我心里百感交集,一时不知道怎样应对,只便低头说:“汉王。” 刘申温存地对我说:“好了,不要想那么多了。春宵一刻,我们再不亲热,就都要老了。” 他搂着我,在我耳边说:“琴儿,再多给我生几个孩子吧。如果不是怕你太辛苦,我真希望我们的孩子,越多越好。我希望自己所有的孩子,都是由你所出的。” 在这漫长的一生里,我和刘申先后生了8个儿子,6个女儿,如今存活下来的,还有5个儿子,4个女儿。我是他后宫女眷当中,与他生养最多的女人了。他对我的宠爱,从年轻时大婚,一直到他病重去世,从来都没有衰减过。 (三) 虽然在崔家做女儿的时候,父亲也为我请过私塾先生,教过我识字,写诗,也读了一些书,但那些书多半都是讲女德妇容的。像《论语》、《孟子》、《中庸》这些儒家的经典,以及《史记》之类的正史,我都无缘得到教授,只能从与父亲和你的交谈中,略略接触到只言片语。 但我一直很渴望学到这些人生的道理。 入宫之后,为防止宫中女子干政,一般来说,身为宫眷,也是不便公开学习这些典籍的,以免外臣有猜疑之心。我身为六宫之首,当然也应该给其他宫眷作出安分守己的榜样,满足于妇人应读应看的学习范围。 世子的开蒙入学,给了我一个特别名正言顺的学习机会,可以常常以监督世子功课为名,到上书房旁听博学鸿儒们给世子宣讲经典,开示儒家治国的精髓,更可以随刘申一起,听运京及各地的高僧大德,登坛宣说佛法,接受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根本教育。 这些学习的机会,让我觉得自己也跟着世子的成长一起,正在脱胎换骨,视野日渐开阔,性情日渐温良,真正是受益匪浅。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身为男子的好处。我暗自发愿,以后若能再投生人间,希望能转生为男子汉,能够便利地学习这些重要的经论,能够为天下人做更多的大事。闺阁的天地太小了,女身的局限太多了。我渴望成为像你和刘申那样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那段时间,每当我看到孔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时,心里都会感觉到一阵深深的惭愧。 我觉得,那就是说我的。 与先皇的胸襟和仁厚相比,我需要反躬自省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我所欠缺的,还是太多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九章 菩提心寺(上) (一) 新朝建立后第四年,刘申选择了运京西北郊的风水极佳、风景秀丽的莽山,开始修建皇家的陵园,并将原先埋葬在峒城附近的先王陵墓和先王王后的陵墓,迁移至此。在先王夫妻陵墓的旁边,又开始为当今的汪氏皇太后修建身后的安葬之所。 刘申爱惜民力,虽然是皇家的陵园,但是凡事都尽量简朴,陵园比照当年唐太宗昭陵的规格,仅仅只修建了通往墓庐的甬道和相对简单的墓室,甬道两侧也只是遍植苍松翠柏,安放了一些守护墓园的石人石马,立有若干名家手笔的碑刻,记录墓主的生平和后人对墓主的评价,如此而已。这一举动,得到了汪氏皇太后的鼎力支持。汪氏皇太后多次慈谕,赞许皇帝的爱民节俭,认可皇帝的如此措施才是真正的孝道体现。 在刘申的带动下,全国婚丧嫁娶,一律盛行节俭风,一改南汉王廷统治时的奢靡铺张做派。 新朝建立后第九年,建国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的汪氏皇太后再次感染了风寒,从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了数月之后,终于不治,于仲夏酷暑时节撒手薨逝。 这是建国之后最大的一件不幸。刘申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母子感情甚为密切融洽,皇太后的薨逝让刘申觉得万分悲痛,他多次哭晕在母亲的灵柩前,并且破例辍朝七日,率领宫眷子女,为母亲昼夜守灵。 随后为汪氏皇太后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停灵一个月后,刘申亲率后宫眷属和朝中百官,扶灵至莽山皇陵,将汪氏皇太后埋葬在老汉王夫妻的陵墓之侧,并上尊号为慈惠圣母皇太后。 那时候,我和刘申已经生下了两个皇子,正怀着第三胎。皇太后的国葬举行完毕后不久,我就因为劳累而提前分娩,几经辛苦,生下了长公主。刘申前面的几个孩子,全都是皇子,头次得了个女儿,心中无限的欢喜,把漂亮的小女婴爱若掌上明珠,哪一天不抱抱亲亲,就像心里缺了点什么,睡觉都不安稳。 (二) 长公主9个月的时候,运京城发生了天花传染,城里的很多婴幼儿都感染了时疫,宫中上下如临大敌,严防死守,不仅严查进宫人等和送入宫中的各类物资,而且禁止各宫各院间不必要的往来,太医院每日都到宫中各处对衣物、空气、用具等进行严格的消毒,又开了许多预防性的汤药,令宫人内侍和女眷、婴幼儿们每日服用。 但饶是如此防守严密,吐蕃贵妃所生的皇子还是不幸感染了天花,高热10多天不退后,不幸夭折。吐蕃贵妃抱着皇子小小的尸体嚎啕大哭,悲痛欲绝,刘申心里也是非常的难过。随后,又有一位嫔妃的小公主也感染了天花,虽然经过太医院的拼力抢救,保住了性命,但从此脸上却布满了麻麻点点,惨遭毁容,不得不终身戴着面纱见人。随后,又有多名宫女和内侍被传染了天花。 宫中各院顿时人人自危。刘申非常担心子女们,特别是世子的安全。 这时,有朝中的大臣禀报刘申说,大约20年前,运京附近的地区也曾流行过天花,当时的幼儿感染率和死亡率也相当之高,民众恐慌无计,最后有人倡议去找当时这个地区的一代名僧,传说中得道的阿罗汉,伏虎和尚广济禅师求助。 面对绝望恐惧的民众,广济禅师说:贫僧只会坐禅,不会治病。但是民众哪里肯信,禅师便说:那好,贫僧便禅坐一座,为众生代忏祈福。 于是,广济禅师便在寺中闭门盘腿而坐,进入深定。 一天一夜之后,天空忽然黑云翻滚,暗无天日,随即闪电雷鸣,天崩地裂,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下了半日方停。雨停后云开雾散,天空清澈蔚蓝,阳光格外明媚。从这场大雨后,整个地区传染势头迅猛的天花,便停止了流传,染病的患者,也都逐一渐渐康复,再无一例新增的感染或死亡致残病例发生。 广济禅师由此被民众尊奉为圣僧。 朝中大臣告诉刘申,如今,当年平息这场瘟疫传播的广济禅师,正在深山之中的菩提心寺担任方丈。若想停止运京的天花传播,不妨试试,再去求助于广济禅师。 刘申觉得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一个办法,不妨一试。但是,身为一国皇帝,亲自去求助广济禅师,还是有诸多不便。 于是,刘申便和我商量,由我带着世子,代表皇帝,不事声张,隐匿身份,不惊扰地方官吏和民众,悄悄地出城,潜行前往菩提心寺拜见广济禅师,言明心愿,表达诚意,恳请禅师帮助,救民于水火。 我听说菩提心寺和广济禅师,便想起了吴顺对我说起过,你回运京来与我诀别的途中曾在此留宿,并与这位禅师有过倾谈。我也很想去会会这位禅师,了解一下你们那次见面的详细情况,于是欣然领命。 在傅天亮和谢双成的护卫下,我带着世子,低调出城,带着刘申的旨意和皇家的礼品,秘密前往菩提心寺拜谒禅师。 (三) 和广济禅师见面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他已经洞悉了我们的真实身份和此行来意,再行表明,已属多余。 广济禅师见到我,也当下明白,我已经了知了他的洞悉。 于是,双方心照不宣,节省了许多的言辞口舌。 安顿了尚且不满10岁的世子去附近游山玩水之后,我便代表皇室,以皇室珍藏的多件稀世珍宝,对寺院和僧众进行了供奉。 广济禅师随后延请我至方丈,进行了有关此行来意的深谈。广济禅师表示,已经知晓运京附近地区天花再次流传的情况,并答应再率寺内僧众,集体共打一个“禅七”(禅坐七日),为民众代忏祈福,驱逐瘟疫。 谈完此时之后,广济禅师看着我的表情,说:“贫僧已经答应夫人的所请,为何夫人脸上仍不见喜色,戚容依旧?” 他说:“夫人,您觉得自己很不幸吧。” 我说:“是的。信女从小失去父母,后来接连遭遇挫折和羞辱,再后来又有不如意的婚姻,最后,还要经历所爱的人的死亡。我的确是觉得自己很不幸。” 禅师说:“但是,夫人,您感官健全,四肢完整,容貌姣好,生活优裕,地位尊荣,又有足够的闲暇时间,不必辛苦地操劳,不必一年四季常在饥饿和恐惧当中。和无以数计的生灵相比,您生活得很舒适,是很让他们羡慕的。您有着这样多的优越的生命条件,却把时间花在哀叹自己的不幸上,不觉得太浪费了吗?” 他说:“夫人,您何不试试,把时间花在帮助境况不如您的生命,缓解或者消除他们的痛苦上呢?花时间来哀叹自己的不幸,只能让人越来越感觉不好,但花时间来解除别的生命的痛苦,却会让您感觉越来越好,也会让别人感觉越来越好。人生短暂,时间宝贵,您觉得怎样使用它,更对得起自己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章 菩提心寺(下) (一) 那天,在菩提心寺的方丈室内,我感谢了广济禅师的开示。 我说:“禅师所言极是,之前也有一个人这样对我说,走出自己痛苦的最好办法,就是去关心和消除别人的痛苦。” 我说:“不过,我面有戚色,不仅只是因为个人的不幸,而且更是因为,心中有深切的疑惑,未能消解。此来也愿恭敬求教于法师。” 广济禅师说:“夫人且说来听听,有何深切的疑惑未解?” 我说:“我想知道,究竟怎样才能永久地终止世界上的战争?究竟怎样才能停止人们之间的互相杀戮?” 广济禅师说:“夫人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来这寺院的女人千千万万,夫人还是第一个提出这样问题的女人。” 我说:“法师在上,信女这问题就是为天下所有的女人而问的。我想替她们来求教:怎样才能停止把我们所爱的男人、我们千辛万苦生养的儿子们,送去战场上,怎样才能停止他们互相伤害?怎样才能让所有的人和平地共处在一个广大的世界上?怎样才能平息人们之间的纷争和仇恨呢?” (二) 我说:“信女很年轻的时候,爱慕一个男人。本来我们可以结为夫妻,平静地度过一生。但是这个过程被战争打断了。他离开我,投入了战争。他说,他会用生命去阻挡战争,他会尽他的所能让战争尽快结束。为此,他经历了很多痛苦,他也付出了生命,他也杀了很多很多的人。” 我说:“我所爱慕的这个男人,他至今还曝尸在荒野之中。他加快了战争的结束,让它没有发展为一个绵延百年的噩梦。但他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法。因为这方法要牺牲太多的性命。这方法在熄灭痛苦的过程中,又制造出了大量的痛苦。他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但他至死也没有清楚地看到那个更好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我说:“几年前,我也第一次做了母亲。我抱着初生的儿子,就是您之前见过的那个孩子,看着他在我怀中那么稚弱地哭。他是那么微小,那么脆弱,那么无助。看着他,我想到很多在战争中失去她们儿子的母亲。这个孩子,他出生在以许多人的死去而换来的太平之中,但不知道这样的太平能持续多久,不知道他长大之后,会不会再次陷入战争。” 我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他长大之后,会不会成为战争的发动者,会不会成为战争的刽子手,会不会成为很多母亲的噩梦,和很多女人永久的伤痛。有时候,人在命运当中会是身不由己的。我们会成为我们儿时从未想到过的那种人。” “所以,我想请教,作为母亲,我们怎样才能做到给孩子一个和平的未来?怎样才能保证我们的孩子们,永远都不要陷入战争的血腥和残酷?永远都不要向自己的兄弟举起刀剑?我想知道,怎样才能让这太平万世延续,永不中断?” (三) 听了我的问题,广济禅师喟然叹曰:“善哉善哉。夫人有此善愿善问,实乃天下苍生之福啊。” 广济禅师说:“夫人,我们所经历过的这场浩大的战争,它并不是一开始就长得这样大的。它也同样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孕育过程。在最初的时候,它只是一些微小的种子。它生活在我们的心里。它就在我们的心念中。我们与邻人的每一句恶语争吵,与玩伴的每一次游戏抢夺,就是那种子。那就是战争的起始处。” 广济禅师说:“当战争长成一个庞然大物时我们去扑灭它,自然就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若能在它还很微小时,就熄灭它,代价就会小得多。那个更好的办法,就是去战争的起始处,在它还只是种子的时候,去终止它。” 他说:“只要能够停止我们心头和念头上的战争,我们就能终止外在的战争。” 那天,广济禅师对我说:“终止战争的最好武器,的确不是刀剑,而是教化,是对人心的教化。” 我说:“是教化?” 广济禅师微微点头说:“是的。夫人。是圣贤的教化。是使人圣贤化的教育和转化。夫人若想开创万世的太平,就请护持和襄助圣贤对人心的调伏和教化。” 听了广济禅师的话,我坐在那里,沉思良久,似有所悟。 然后我说:“信女一定遵从法师的教诲,我愿意做圣贤教化的学生。我愿意恭敬地接受圣贤的指导,从自己的心念开始,终止一切战争的萌芽。但凡能助益护持圣贤教化的事情,信女皆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广济禅师连连点头,说:“夫人能有这样的心愿,真是很了不起。” 他说:“夫人天资聪颖,善能领悟不言之妙,愿夫人今后深入经教,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我礼拜禅师,表示领受法教。 (四) 广济禅师又说:“其实,夫人所说的那个人,之前也到过本寺。” 我说:“信女知道。禅师与他,也有过一番肺腑深谈吧。” 广济禅师说:“相谈甚欢,相见恨晚。” 我心中一阵难过。 广济禅师说:“那时,他是在最后一次回来看望夫人的途中吧。” 我说:“是的。那次回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广济禅师看到我的悲痛,安慰说:“往事已矣,夫人节哀。” 我问:“他也有求教禅师吧?他当时向法师求教了什么呢?” 广济禅师说:“除了夫人刚才请问贫僧的那些问题,他还问贫僧,有什么办法能够平息一个人痛失所爱的锥心之痛?他问有没有可以抚平或者缓解的办法。” 一阵更为深邃的悲痛涌了上来。 我声音颤抖地说:“是吗?这就是他当年所问的问题吗?” 禅师说:“是的。” 我问:“那么,他找到答案了吗?” 禅师说:“贫僧当时回答他说,解脱痛苦的那扇门,就在痛苦的最深处。” 广济禅师说:“当时,贫僧告诉他,如果那个人足够痛苦,她就能自行找到解脱痛苦的道路与方法。他说,可我不想让她去经历那样的痛苦。贫僧说,那样的痛苦是值得去经历的。它是值得的。” 听到你当年对禅师曾说“可我不想让她去经历那样的痛苦”,我不由得悲从中来,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忙转头拭泪,说:“对不起,信女失礼了。” 广济禅师看着我的眼泪。 他安慰道:“现在,夫人,您已经找到那扇门了。他会深感欣慰的。” 我的心情慢慢平静后,对广济禅师再次作礼致谢。 我说:“谢谢法师告诉我这些。” 我说:“是的。信女会去寻找解脱痛苦的道路与方法。不仅仅是为我自己,也不仅仅是为了他,而是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所有的生命。这就是我余生全部的事情和全部的意义。” (五) 从方丈处告辞出来,到了客堂处的廊下,发现外面下雨了。 密密的雨点从银杏树的枝叶间洒落下来。 这无边无际的密集雨点,多像是生命中无所不在的痛苦和哀愁啊。 我和侍女站在廊下,想等雨小一点,再出门去自己在寺院中下榻的客房。这时,广济禅师拿了一把雨伞从后面走了过来。 他说:“夫人,其实,不需要等雨停或者雨小了才可以走,有一把雨伞撑开,就能自在地穿行在雨中了。”说着,他把雨伞递给我的侍女。 我看着广济禅师。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生命的自在,不需要等到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不见,只需要有一种不受诸苦的智慧,就可以了。 我恭敬地谢谢了方丈递过来的雨伞。 我说:“愿信女将来也能成为一个给人雨中送伞的人。” 广济禅师再度合掌赞叹道:“善哉此愿。夫人必定心想事成。” 以后,每逢下雨天,我就会想起广济禅师的话和这把伞,就会想起撑开伞,从容走入雨中的那个场景。 而每当想起这些时,压在心里的黑暗和沉重就会一点点消失,光明就从内部升起,充满了身与心。 其实,这把伞,每个人全部都有吧。 本有的光明和智慧,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 (六) 我和世子从菩提心寺拜谒广济禅师归来之后,广济禅师果然组织佛门四众弟子,广纳四方僧众,于菩提心寺中举办了一个大规模“禅七”法-会。 法-会期间,禅坐的道场出现了很多奇妙的祥瑞之兆,很多人都说看到了佛光,看到了佛的金色容颜,看到了观世音菩萨,或者看到了龙王出没于云端。 禅七结束当天,整个京畿地区下了一场倾盆暴雨。 暴雨期间,天空划过了数十万道金蛇狂舞般的闪电。暴雨停后,整个京畿地区的空气变得格外的干净而清新,到处充满了负氧离子那种森林般的味道。 暴雨停止后,天花在整个京畿地区的流行也就完全终止了,再也没有一例新增的感染,已经感染的患者也都逐渐康复痊愈,再也没有出现过致残或者毁容等不幸的情况。 一时间,都城万众欢腾,对佛门的法力无边,充满了崇拜,信仰坚固。 广济禅师,也被誉为大菩萨再来,一代活佛。大量信众潮水般涌向菩提心寺朝拜还愿。以菩提心寺为中心,逐渐在那个地区发展出了一个小小的集镇。这就是现在康宁县最早的县城。 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去过康宁县吧。宗室年纪大的老人当中,很多人在致仕之后,都会去康宁县置天造宅,颐养天年,因为传说那个地区的空气和水,都格外清洁纯净,长期在那里生活的人,高寿者很多,而且最后都是无疾而终,临终会有很多祥瑞。 先皇去世之后,皇帝也陪着我去过康宁县,一进那个县域,果然青山绿水,风光明媚美丽,与别处气场截然不同,在那里住了数日,果然就觉得神清气爽,很多身体上的小病痛,都不药而愈了。 然而,现如今的人,都只知道康宁县是个神奇的地方,却忘记了它之所以如此神奇的原因。 一个有福气的地方,必然居住着或者居住过有德行的人。 一个非常有福气的地方,必定出过大德之人。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每个人都具有广济禅师那样的智慧和慈悲,那么,我们每个人所在的地方,都会吉祥如康宁。 如果我们全体国民都具有广济禅师那样的智慧和慈悲,那么,我们所在的国土,便是人间的天堂。 可是,如今的人不思返修己德,自造一方福地,反而追求外部的神奇,每年春秋蜂拥而去康宁县,把一个小小的县城挤得人满为患,街衢水泄不通,这哪里是明智的做法呢。我希望我们宗门弟子,还有你们的长辈,今后,都要回光返照,善修己德,以德行滋润周围的环境,造就国土的康宁,都不要再去盲目参与这种愚昧的事情了。 福气都是从内在求得的,哪能从外面弄来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三见道济 (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距离广济禅师领众打“禅七”,消除了京畿地区的瘟疫之灾已经过去了四年多,在刘申和文武百官励精图治的共同努力之下,新朝经济发展、人民富足、文化繁荣,民风淳朴、人心良善,国力蒸蒸日上。 我也生下了和刘申的第四个儿子。现在,刘申的后宫已经为他生养了18个儿子和10个女儿,皇家子嗣众多,传承根基稳固。 在这种情况下,宰相魏国清率领群臣奏请立即将满12岁的世子为皇太子,早定国本,明确尊卑,令后宫人心安定,外朝朝纲稳定。刘申依准了大臣们的奏请,于四皇子满百日之后,正式颁旨,册立世子为皇太子,并令迁入东宫居住,于上学之余,跟随父皇参与听政学习。 随后,我们夫妇又张罗着为太子择选太子妃和太子侧妃。 经过一番精挑细选,选定了魏国清最小兄弟的一位女儿和陈守业兄弟的幼女入宫,册立为太子妃和太子侧妃,隆重的婚礼之后,两位性格和婉、谦让无争的女孩便正式成为皇室成员,陪侍太子居住于东宫,并与太子和诸位皇子、公主一起每日上学,只不过太子与皇子们所学为经略天下的圣贤之学,而两位太子妃和众公主所习乃妇德与女红。 每日上书房内书声琅琅,师生问答,诗赋唱和,好一派勤勉向上的德治气象。 (二) 四皇子满半岁时,我率领后宫女眷、众官眷属,在运京举行了大型的无遮法会,捐出自己的珠宝,换购了大量的食物、衣被、药品等,广施国内贫苦,大量放生带代杀动物,在河湖山林间为飞鸟虫鱼持续投食,延请高僧大儒在寺院和太学公开讲课,教化民众,为已故皇太后超度,为皇子公主们祈福。 为表率孝道、支持我们的善举,且兼庆祝皇太子册立,刘申也下令全国大赦,赦免全国死刑罪犯,取保审核后,释放部分轻罪罪犯,三年停止秋决,天下免赋五年。一时万民称颂,四方拥戴。 无遮法会后不久,有了个意外的惊喜。 你的师父道济云游天下,路过运京,再一次入宫来看望我。 多年不见道济,也没有音讯,听说他已入京,我真是喜出望外,立刻传令京都尹隆重接待,安置在京郊的白云观内歇息,并于次日传召入宫拜见他老人家。 看到道济的第一眼,我就感触良多,心潮起伏。 现在,他的头发全都白了,如霜雪一般纯白无杂,耳朵也不太好,需要大声地和他说话才能听清楚。好在腰板亦然笔直挺拔,眼睛也依旧炯炯有神,依稀可见当年的仙风道骨。 道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一点也没有忘记你。他一眼就看出我打算永生永世都不忘记你。 寒暄已毕,彼此谈起这些年来的状况。 道济是出家人,生活清净,无有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他又找到了一个传宗弟子,正带在身边精心培养,希望能让他成为第二个你,接掌宗门,传承道脉。现如今,这位年近18岁的新弟子,正在苦心修习金钟罩,并打算也去尝试一下,可否通过清流宗剑阵的考验。 道济说,这位新弟子,和你相比,虽然在有些方面各有千秋,但总的来说,在心胸气宇和悟性敏锐上,到底还是欠你一筹,然而,他现如今已经年老,时间不等人,也只能且传授且雕琢。 道济听说我和刘申多有生养,便询问可否见见诸位皇子公主。我忙点头说当然可以。于是,便派内侍总管去上书房和女德院叫来正在上学中的太子和诸位皇子公主,一一拜见道济。道济见到孩子们,脸上笑逐颜开,拜见太子之后,便慈祥地逐一为皇子公主们观骨骼,察气质,一番慈爱点评,更送上了诸多衷心祝福的吉祥之语。 孩子们离开之后,道济脸上却笼罩了一层阴影。我看着他的脸色变化,有所觉察,请问他内中原因,他却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正面作答。于是,我便知道,这些孩子们,或者他们未来的后代,恐怕是命运当中有严重的挫折,说不定,结局不太好。道济不想说出,以免我惴惴不安。 我在心中自解道:刘申开立新朝之前,他弟弟的全家都死于非命,无有幸免,这桩血淋淋的惨剧,虽然真相扑朔迷离,但细细推敲,总是与刘申暗中的心思和无言的默许脱不了干系,总是不太厚道,有损阴德的事情。若是因此而遭受报应,我们的后世子孙命运不佳,那也终究是当年的咎由自取,也怨不得老天不公平。 道济对我怀中抱着的四皇子倒是格外的喜欢,对我说,诸位皇子当中,除了太子,就是这位皇子,骨骼最有福相,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有些福气,还要胜过太子一筹。 他问我可否抱抱这个白白胖胖的可爱婴儿。我当然点头同意。 道济便小心地接过孩子,抱在怀里逗弄着。 看着白发如霜的道济和粉嫩可爱的婴儿,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言的感慨。 (三) 这时,道济对我说:“皇后,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好多年了。忘记过去的事情吧。若不忘记的话,你会很孤独的。” 他说:“景龙都去世这么多年了。无论你怎样想念他,忠贞于你们的感情,他都不可能再感知到了。” 他说:“皇后,我知道你心智坚定,然而,你毕竟也是一个女人。喜欢一个人,是需要回应的。如果漫长的岁月当中,始终没有回应,总是没有,你的内心,就会很孤独,很空洞。” 他说:“而且,在此深宫当中,这种孤独是无法对人说的,就算是儿孙绕膝,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就算能够倾诉,也没有人能够宽解。” 他说:“没有人会注意你的孤独。” 他说:“也没有人会尊重。” 他的话像锥子一样扎到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孩子,眼里有了一层流动的波光。 道济对我说:“忘记他吧,琴儿,你现在依然还年轻,你完全可以选择其他的生活。” 听了道济的劝说,我默然良久,然后缓缓摇头。 我说:“师父,我不会忘记他的。我不会让他就这样默默地留在荒野之中,陷入没有人记得的身后孤独。如今的这片繁荣安定,全都是他用性命换回来的。众人无情善忘,我不能也那样。” 我说:“我知道,他生前一直希望我能够忘记他,选择其他的生活,但是,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有没有他存在的生活。如果我活着,就会和心里的他一起活着。我只能这样地活着。” 道济闻言叹息道:“你会为此受苦的。” 我说:“我知道。但是,忘记他,我真的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生活。” (四) 我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的第四个儿子清澈明亮的眼睛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道济。他不时地露出小酒窝,对道济露出纯真可爱到让人不由得不心疼的笑脸。 他在道济的怀抱里充满友好地、开心地格格笑着。 道济忍不住也被那婴儿天使般的笑所深深打动。他勾了勾孩子胖嘟嘟的小小的手指头。 他说:“小皇子的眼神真清澈啊,毫无心机,毫无忧虑,温暖欢喜,让我想起景龙刚到清川生活的时候。” 我心里在再次涌起一阵酸楚。我低头用力忍住眼泪。 道济说:“有件事情,皇后,也许,你能帮景龙做到。” 我说:“什么事?” 道济说:“也许皇帝和皇后,能过继个皇子给景龙做义子。” 道济说:“崔家子嗣不旺,景龙是崔家的独生嫡子,景云死后,他就是一线单传,他阵亡之后,崔家就绝嗣了。景龙当年慷慨赴死之前,想必,心中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没能将崔氏一族的血脉,传承下去。” 道济说:“琴儿,也许,你能过继一个儿子给崔家接续香烟。 我心里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推开了。 是啊,我答应过父亲,要和你相亲相爱,为崔家传宗接代。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长久地深陷于失去你的悲伤之中,却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个呢。为什么忽略了你的这个最大的遗憾呢? 我不由得一阵深切的惭愧。 道济毕竟是与你情同父子的师父,他一下子就点出了我还能够为你做的最重要、最有用的事情。 我感激地说:“多谢师父您提醒我。这真我的过错。” 我说:“既然您说,四皇子是诸皇子当中最有福相的,那么,如果您抱着的这个孩子能够平安长大成人,我就奏请皇帝,把他过继给崔家承嗣吧。皇帝现在的一个小小烦恼,大概就是儿子太多了。” (五) 那便是道济最后一次进入运京。 道济那次在运京的白云观住了三天,之后他就离开了,去了通州与他的新收弟子会合,继续云游天下,遍访高人。 从此,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了关于他的消息。 后来,我年过半百去清川的时候,听清流宗的弟子们说,道济后来大概云游去了靠近漠北的雪山上,他隐居在那里,再也没有回过清川来,不知道你的师父,现如今是还寿比南山地活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还是已经飘然仙去了。 就像不知道你的尸骨如今怎样了,我也不知道你的师父,他最后怎样了。 让我感觉到温暖和有依靠的人,一个一个地都离开了我的生活。 道济说得很对。如果我不忘记这些往事旧情,如果我不忘记你,我就会因此而孤单,而受苦。 人们都会因为不肯放弃所爱的事物而受苦。人们也会因为不能援救所爱于死亡而受苦。 这不是我一个人才有的痛苦。 这是天下苍生全部都不可避免的痛苦。 而我,很想为天下苍生,去彻底熄灭这样的痛苦。(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二章 昌平侯谋逆(1) (一) 你生前给了我一支私人的卫队,由傅天亮统领,跟随我远嫁到运京。 那时候,我以为这支卫队更多是礼仪性的,不可能有什么实际的用途。但是,刘申领兵出发,前去进行攻灭峒城的决战后,我开始明白你当年在金风寨对我所说的那些话了:作为刘申的妻子,作为世子的母亲,有些责任我要去尽到,有些危险我也必须去面对。我不再是一个养在深闺的普通女人。如有必要,我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去动用这支小小的军队。 我第一次动用到这支军队,是在皇四子满16周岁的那一年。触发事情的起因,乃是刘申的舅舅颜观心最宠爱的孙儿昌平侯针对皇太子地位的谋逆作乱。 (二) 那时,刘申的儿子们已经有不少长大成人了,对于国家的未来,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心腹和朋友,开始接受外界各种各样的建议和游说。 当然,这时候,就难免有的孩子会结交到损友,并受其不良的影响。 颜观心舅舅最宠爱的孙儿昌平侯,年龄与皇四子相差不大,自幼陪伴皇四子读书,和皇四子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关系非同一般的亲密。 受到颜观心的影响,昌平侯从小到大,对我也一直没有多少好感,言谈语句之间,和他的祖父一样,时有流露对我的轻视和不满。 有一次,皇太子率宗室青年子弟外出围猎兼习戎马,夜间在帐前点燃篝火,烧烤猎物,饮酒言志。酒酣耳热之际,昌平侯口不择言,当着皇太子的面,说了一两句对我不敬不屑的讥诮之评,内容涉及对我处女身份和婚前贞操的怀疑,隐约提到了在怀州府存档的那张婚书。从小和我关系很好、且十分重视孝道的皇太子,闻言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叱责了昌平侯的无礼,若非左右劝止,昌平侯就被捉拿下去,当场杖责了。 皇太子从小就善能克制自己,言行举止合于礼法的要求,很少这样怒火万丈,雷厉风行,昌平侯当场被吓得面色煞白,喝下去的酒全都化成一身冷汗流了出来。他浑身觳觫着,被迫向太子伏地叩头请罪,泣请宽恕,并收回刚才的不逊之言。 围猎归来后,皇太子将此事奏知刘申,并陈述意见,认为此事有关皇室尊严,应对昌平侯加以惩罚,以儆效尤。 昌平侯的这些讥诮和质疑,正好触到刘申的忌讳之处。刘申此生最大的不可与人言处,除了弟弟刘言一家之死,就是有关大婚前我的处女贞操问题,事关皇室龙脉传承的正统性,他再宽容,也断难容忍臣子去揭开这些皇室的隐秘,同时,也为维护太子的权威考虑,他当即准奏下旨,勒令颜观心对昌平侯严加管束,并令他祖孙三代一并上表请罪,反省对皇室大不敬的过失,将颜观心父子各罚俸禄三年,不许入太庙参加祭祀,将昌平侯的侯爵降级一等,令其在家禁足三个月,不得入宫侍读。 从此之后,昌平侯表面上惶恐自责,小心谨慎,但内心里,就对皇太子存下了怨恨,深为不满。他暗自担心,将来皇太子登基为皇帝,因为今日之事的冒犯,恐怕还会对自己及家族有所不利,更不用痴心妄想在皇太子的新朝班底中得到重用了。 他苦苦思索将来的自保求进之路,觉得要想挽回局面,只有一个方法了。那便是:设法构陷太子,离间皇帝与皇太子的关系,不择手段地促成皇太子被废黜,重新拥立和自己一直关系良好的皇四子为新任的皇太子。 为此,他利用一切机会,向皇四子灌输这方面的思想,挑唆他对皇太子的不满,诱惑他对未来的帝位产生夺位野心。 (三) 一开始,皇四子对夺位一事并没有什么与兄弟们不同的想法,也无有图谋野心,但架不住昌平侯和他那一帮鹰犬,日夜在耳边聒噪怂恿,慢慢地也就有了觊觎帝位的想法。 既然有了这个想法,他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视长兄为敌手,对皇太子的种种言行举止,渐渐地也多有非议和不满,觉得皇太子在很多时候,不能对兄弟们平等相待,大有傲慢蔑视之意,与皇太子的感情日渐淡薄,关系日益疏远,公开意见相左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朝中的一些佞臣,察言观色,发觉皇四子有求进之心,便有不满皇太子的人陆续过来依附支持,暗中形成与皇太子阵营对立的一派朋党。昌平侯便成为这派朋党的中坚骨干。 此后数年间,昌平侯一党为促成新立太子,在暗中谋划了不少针对皇太子的陷害之计,虽然这些陷害最终大多没有成功,但在朝堂之上,也已经形成了一股暗流在悄无声息地涌动。 (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宰相魏国清虽然年纪老大,但是头脑清楚,目光锐利,看到了此事对于国家安定的危险性,觉得有必要让皇帝知道。然而,此事涉及皇子,非同小可。他思忖再三,决定要谨慎行事,在多方收集了人证、物证之后,才熬夜亲自写了奏章,拟秘密入宫向刘申面陈。 他觉得皇四子还年轻,平素为人也不算恶劣,不想因为此事,毁掉这个孩子的一生,故而在奏章措辞上,字斟句酌,希望能提醒刘申,大部分的责任在于昌平侯之流,皇四子只是年轻冲动,被人利用而已,颇有为皇四子开脱之意。 就在魏国清写好奏章,决定第二天晚上秘密进宫的时候,刘申多年积劳成疾,突然在上朝时心绞痛发作,晕倒了过去,随后病倒在床榻,多日不能起身理事,只能令皇太子监国,代为上朝,与大臣们商量着处理国事。 魏国清率朝中内阁重臣进宫探病,见刘申病得形容憔悴,精神萎靡,便知绝不可在此时举发昌平侯撺掇皇四子谋逆的事情,让刘申动怒,加重病情,乃至危及国本,只得无奈地把这事按下,将写好的奏章又原样带了回来,等待刘申病愈好转后,再择机奏报。 不过,他暗中招来了刑部、兵部、城防司等处的门生下属,交代他们严密监视昌平侯一干人等的活动,严密防范,以防他们趁皇帝病倒,作乱生变。 布置完毕之后,魏国清在府中思虑再三,觉得兹事体大,如此布置还是不太放心,于是,他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便独自入宫,请求谒见我。 (五) 我在昭阳宫的偏殿接见了他,听他完整地呈报了多日以来的调查监视结果,看了他呈交的种种人证物证,我感到非常震惊,而且痛心,想不到我生的儿子,竟然也会做出像景云当年那种骨肉相残的混账事情!我不由得想起了你父亲当年在祠堂痛责景云的情形,深觉也应该好好教训一下这些胆大妄为的孩子。 但是,考虑到刘申的病情,我也赞同魏国清的处理意见,暂时不要让刘申知道此事。目前不妨内紧外松,各方协同严密监视,我倒要看看,这些鸡鸣狗盗之徒,能够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我对魏国清说,有些事情,身为臣躬,他若不方便出面来办,不妨交给傅天亮去做。 傅天亮就代表着我,这一点举朝皆知。 身为皇子们的嫡母,身为皇太子和皇四子的亲生母亲,我若出面管教儿子,那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没有人胆敢说些什么,而且,人人也都非常清楚刘申对我的特别感情,我因为与军队的种种关系而在后宫的特别地位,就算我做出什么断然处置之事,想要借此在刘申面前扳倒我,影响他对我的信任和尊敬,那也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我表示鼎力支持魏国清,一定要把这次谋逆事件处理在萌芽状态,不令它发展蔓延,祸及国家和百姓。 魏国清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我的坚定支持和明确懿旨后,精神大振,对处理此事的信心,增强了百倍。 我对魏国清的忠诚谋国表示了深深的感谢,也代表刘申反省了我们夫妇教子不严给朝政带来的危害,为此,我向百官道歉,向天下人道歉。 魏国清听后,心里非常的感动,伏地谢恩,领命而去。 看着魏国清带着满头的白发,以老年人特有的蹒跚步伐,转身慢慢地离去,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苦涩和悲凉。 难道,骨血相残也是人的一种天性吗? 为什么你无法避免,刘申无法避免,我自己的儿子们,也无法避免发生这样的事情呢?(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三章 昌平侯谋逆(2) (一) 然则,所谓小人,就是那些不懂自己和他人的真正福祉究竟何在的人。 魏国清的隐忍不发,并未换来昌平侯之流的自我反省和悬崖勒马。 皇帝的病倒,果然令他们欣喜若狂,跃跃欲试,他们连续数日,秘密开会直到夜深,策划如何才能利用这个绝佳的天赐良机,设计和内宫的部分宦官勾结,假传圣旨,骗皇太子率卫队持兵器入宫,然后里应外合,当场擒拿皇太子,诬陷皇太子想囚禁父皇,提前即位。他们的秘密信使以关心皇帝病情为由,频繁往来于宫中某些宦官的家中,内外联结勾串,完善行动细节,务求一举成功。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这些行动,在魏国清的监视网络严加防范之下,全都明如白昼。 眼见得这帮人招兵买马,蠢蠢欲动,谋逆之举已经箭在弦上,皇太子的处境十分危险,魏国清觉得必须马上收网,迅速采取行动,断然将阴谋中止于萌芽未发的状态了。但是,这就需要动用京城的军队,并且事涉宗室弟子与皇子,他和左膀右臂都不敢擅自做主,于是,魏国清又代表这些忠心的臣子们,簧夜秘密入宫来求见我,让我定夺如何处置。 (二) 魏国清到昭阳宫谒见的时候,我正在刘申的床榻前侍奉汤药。看着刘申消瘦的面容,疲倦的神态,想着此时此刻他的儿子和宗室至亲子弟正在做的事情,我忍不住地替刘申难过。刘申一生仁厚,对宗室虽然管束严格,然而从不苛刻,也从来没有动用过残暴的手段来震慑他们,可惜,总是有人不明白刘申的心意,不能体谅他作为皇帝的辛苦和为难,滥用了他的宽宏和信任,在他生病的时候,还要给他制造种种令人心烦的动乱,让他劳心费力,伤心难过。人性之黑暗,和人性之光明一样,都是无边无量,无穷无尽的吧。 心里这么想着,我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也就有所变更。刘申是何等敏锐心细的人,当即就看出我表情的微妙变化。他喘着气问我:“琴儿,你有心事吗?这些天,我病倒的时候,朝中宫中,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忙摇头,我说:“没有。只是,琴儿见汉王病容清减,不由得心里难过,一时情不自禁,让汉王觉察到了。” 刘申听了,也慢慢摇头,说:“不。你有事情瞒着我。” 我说:“真的没有。汉王安心调养,不要想那么多。就算有什么事情,外朝也有魏丞相等忠心的大臣们会辅佐皇太子,善加处理。如今天下太平,万民安居乐业,能有什么事情呢。汉王宽心勿疑。” 刘申拉着我的手说:“这次病倒,身上是很难过,然而,每天你都在我身边,日夜侍奉,温柔照拂,我的心里,也觉得非常幸福。有时候,我倒情愿多生几场病呢。” 听了刘申的话,我心里一阵酸楚,忍不住眼泪就挂上了睫毛。 我平静了一下心情,我说:“汉王,我们是结发夫妻,情意深厚,照顾好汉王,是琴儿的本分。汉王是天下万民的福祉所系,照顾好汉王,也就是尽忠国家,饶益苍生,琴儿深知责任重大,怎么敢放逸懈怠呢。” 刘申握紧我的手。我也握紧了他的。 我们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刘申说:“琴儿,你不要担心,我自知此生寿数未尽,对天下人责任也还没有完成,不会就此扔下你和孩子们苦苦支撑的。我会好起来,你不要这样难过担心。” 我含泪说:“那是当然的。汉王春秋正盛,自然会很快康复,万寿无疆。臣妾和孩子们,都会日夜为汉王祈福。” 刘申说:“你不要走。多陪我一会儿。” 我点头道:“我当然不会走。我会一直陪伴在汉王身边。汉王安心休息。我会一直都在。” 我们的手彼此相握着,睡意逐渐包围了刘申,他闭上了眼睛,慢慢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他握紧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我看着他平静而疲惫的呼吸,把他的手掖进了被窝。我吩咐了他宫中的内侍宫女们,务必小心伺候,让皇帝充分休息,恢复元气,对种种细节,一一检查,交代清楚,又传旨让刘申喜欢的其他嫔妃过来守护伺候,便起身回到自己的宫中去见魏国清。 (三) 魏国清的陈述,让昭阳宫的温度瞬间降低,气氛也便得凝重了起来。 魏国清说,他们已经决意行动,加害皇太子,为了挽救各方,不令事情闹大,我们必须要先斩后奏,先下手为强了。他跪请我做主决断。 我坐在椅子里,被儿子的执迷不悟和他手下的阴毒凶狠气得七窍生烟,我胸膛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了下来。 我不赞同魏国清调动兵马,入皇子府擒拿帮凶,搜查证据的做法。我觉得事情尚有转机,可以暂时不用闹得这样大,还可以在秘密状态下再尝试一下力挽狂澜。 我提出,擒贼先擒王,此事的主要推动者和坚定实行者,其实就是昌平侯一人,可以让傅天亮率我的卫队,设法抓到昌平侯,将他羁押起来,将我们掌握的前期证据,一一向他摊牌,让他明白知晓,自己的种种阴谋活动,从一开始就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他们的谋逆举事,绝对没有成功的可能性。 在他明白情势之后,再和他谈,让他选择是继续一意孤行,掀起风波,还是反省忏悔,停止行动。我说,如果他知错忏悔,决心止恶向善,念在他年轻冲动,祖父和父亲又效忠朝廷多年的份上,看在宗室血脉相连的情面上,可以息事宁人,饶他不死,也可以不向皇帝举发此事,不动用京城卫戍力量大动干戈。他只要回去说服同伙悬崖勒马,交出同伙的名单,就可以允许他称病辞职,离开运京,去自己的封地禁足居住,保留爵位和俸禄,妻儿长辈不受牵连。他的同伙如果肯就此悔过,也不会以谋逆的罪名严加惩处,而会网开一面,视谋逆的积极程度,以其他名义加以处置,不会祸及妻孥亲族。 魏国清听了,觉得我这样做,过于心慈手软,这些人已经走火入魔,恐怕不能领会我的好意,反而会因为昌平侯的突然失踪,而打草惊蛇,提前举事,拼一个鱼死网破。 然而,身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我实在是不忍心见到这么多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喋血宫门,见到那么多无辜的人以谋逆大罪而遭到株连,也实在是不忍心让刘申身在病中,还要忍受儿子不孝和宗室背叛的心痛,我坚持先试一试。 魏国清争辩了一会儿,但他能够理解我作为母亲,作为妻子的心情,见我心意坚决,便不再坚持,表示服从我的懿旨。 于是,傅天亮被秘密传召入宫。我和魏国清向他交代了行动的意图。傅天亮当即表示,他将会安排卫队,神不知鬼不觉地捉拿到昌平侯,将他囚禁于隐秘之处,教育他知错反悔,停止谋逆行动。 傅天亮说,只要他失踪的时间不长,在这个短的时间段内回心转意,他的同伙便不会觉察到事情有异,不会狗急跳墙。昌平侯如果识得利害,回去阻止他们,也不难做到。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就真有机会,将此事悄然平息,保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等刘申康复之后,再行奏报,做好种种善后工作。如此,皇室脸面可保,无辜者可免遭株连,而这些犯了错误的年轻人,也能得到一个机会,改过自新。 在傅天亮的支持下,我的心意便更为坚定。 我对两位文武心腹之臣说:“就算他们不仁不义,我们也要始终有情有义。我们都要向汉王学习,敢于用生命来实践:不仁不义,绝不自我们始。” 于是,大家意见统一,行动展开。(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四章 昌平侯谋逆(3) (一) 傅天亮雷厉风行地展开了行动。他率领着你留给我的这支特别卫队,探查清楚了昌平侯的活动规律之后,一天晚上,在昌平侯与三五个内务府的宦官心腹夜宴后告别回家的路上,突然袭击,绑架了他和他的从人。 酒醉醺醺的昌平侯不能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情,稀里糊涂地就被蒙上了头罩,被推进了一辆马车,随后一路颠簸,七弯八拐,被带到了一个小院落。 昌平侯只依稀记得自己被人从车上提了下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推着向前走,在一个很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膝盖着地,一阵钻心的疼痛,很快又被人提着脖领子拽了起来,继续走了十来步,被推进了一个房间,然后房门砰地关闭,锁上了。 昌平侯昏昏沉沉地睡意浓厚,也顾不得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和衣一头倒在房间里的软榻上,鼾声大作地睡着了。 等他第二天下午酒劲终于过去,神志清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大事不好,原来自己被人绑架了!然而他不能确定到底是有人劫财、有人勒索,还是阴谋暴露,落到了皇太子的人手里。 他坐在那里,喉干舌燥地双手抱头,心里七上八下地过了无数个纷乱的念头。 正在他犹疑猜测的时候,房门被推开了。 他抬起头,看到傅天亮迈步走了进来。 他瞬间就明白了:完了!谋逆的事情败露了!皇后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 顿时,他就感到喉头紧缩,一阵紧张和恐惧的窒息。 然而,他不想在傅天亮面前主动露出破绽,也不想示弱,于是强作镇定,和傅天亮打了招呼。他倨傲地坐在那里,斜着眼睛看着傅天亮,说:“傅将军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请我过来,不会只是随便寒暄两句吧。” 傅天亮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 傅天亮说:“是的。请公子过来,是因为公子最近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情,而傅某,基于不想看着公子年纪轻轻就人头落地的同情心,想和公子好好谈谈。” 傅天亮一招手,有人呈上了魏国清收集来的种种他们密谋陷害太子的证据。 傅天亮说:“在我们谈事情之前,先请公子看看这些。” 看着昌平侯脸上惊愕的表情,傅天亮说:“请教一下公子,若是皇上看到这些,你觉得,皇上会相信吗?皇上会怎样处置你和你的那些同伙呢?这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昌平侯觉得一阵电流像冰冷的蛇一样迅速穿过脊梁。 他和傅天亮彼此对视了良久,他低下了眼睛,然而,依然态度顽强地说:“这些都是你们刻意罗织罪名,陷害我的!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太子!” 傅天亮说:“在你由衷悔过自新,愿意回去说服四皇子和同伙放弃觊觎皇太子位之前,你哪儿都别想去,什么人都不要想见。” 他说:“这可是为了你好。有这些证据在,无论是你见了皇上,还是见了太子,结果都是株连九族,死路一条。” (二) 在随后的两个时辰里,傅天亮以最大的耐心,平生从未这样充分施展过的口才,与昌平侯进行了谈话,向他指明利害,说了我的旨意。 傅天亮说,皇后不忍心见到这么多人无端被株连,人头滚滚落地,也念在你是宗师子弟,尚未婚娶,无有留后的份上,想要给你一条反省自新的出路,你只要供出同伙和种种密谋策划,停止谋逆行动,即可饶你不死。 我本来只是想惊吓并严厉警告一下他,给他一个印象深刻的教训。 但昌平侯做贼心虚,自觉阴谋早已暴露,自己必死无疑,认为傅天亮只是想在处死他之前,套得他供出更多的同伙,并交代出四皇子在这个事件中的表现和所起到的作用。 他十分惊恐,以为卫队必定要杀害他,决计难逃一死。 于是,他假装被傅天亮说服了,假装恍然明白过来,痛切悔过,他痛哭流涕,指天划地,发誓赌咒,并写下了一长串的同伙名单,同时把屎盆子尽可能地扣在皇四子身上,说一切大事都是皇子的主张,自己不过是照章行事,跑腿串联而已,努力把自己摘出来,洗刷得雪白无瑕。 傅天亮本是军人,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被他看似极其真诚的态度所迷惑。看着他痛哭流涕,说得声嘶力竭的样子,傅天亮放松了警惕,答应了他的哀求,允许他稍事休息一会儿。 傅天亮从房门出去之后,昌平侯立刻设法逃跑。 几经折腾,他终于爬上了房梁,揭开房瓦,小心翼翼地趁着天还漆黑未亮,逃到了邻家的房顶上,顺着邻家的引水管,滑到了地面,绕过了院墙,拔足向大街上狂奔。 他刚跑了没有几步,就听到被关押着的那个院子里,人声纷乱,显然是卫队已经发现了他的逃跑,正在追捕他。 他耳听着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了,知道被追上就没有活路。 这时,他看见了巡查司衙门巡查宵禁的队伍出现在不远处。他顿时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一边加快步伐,用吃奶的力气向巡查司的队伍跑去,一边扯开了嗓子,在大街上大声呼救,并且高呼卫队反叛皇帝,密谋宫变。 他狂呼着:“杀人灭口啦!皇太子谋篡!卫队谋反啦!” 他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声音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上回荡着,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傅天亮的卫队听到他这样呼喊,便急于阻止他这种言出惊人的大声喧哗,这些军人毕竟都是杀人如麻的军人,他们追上了他,三下五除二,乱刀杀了他。 他血淋淋的尸体横陈在大街上,就这样,把自己的一生给葬送掉了。 在他身下,汩汩流淌的鲜血染红了半个街面。 在巡查司的队伍赶到时,傅天亮的卫队已经伪装了现场,搞成个毛贼劫财、绑架勒索不成撕票的样子,丢下尸体,消匿无踪了。 (三) 绑架撕票事件,第二天天亮便轰动了整个京城。因为刘申治下的京城,平素治安秩序是非常好的,几乎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出了这样的惊天大案,自然是万民关注。 巡查司官员接审了这个案子,查明死者身份后,立刻报与颜观心府上知道。颜府上下顿时哭声震天,缟素满院。 由于死者身份贵重,又属于京城非常罕见的恶性罪案,巡查司不敢怠慢,速将案件和现场证据移交给刑部审理。 刑部也郑重其事地派出了官员,到巡查司交接卷宗,讯问办案人等。 然而,刑部的交接官员还没有回到刑部复命,刑部尚书便接待了宫中内侍的秘访。 案件严肃地开始审理,一时之间,捕快四出,满城风雨,很快刑部就破获了此案,原来是一伙前南汉军人、最近一年多在外地专事绑票勒索的匪徒,流窜到京城作案,因痛恨颜观心当年保护刘申、一路辅佐刘申,想要为旧主报仇,故而选择了他的孙子下手。刑部审明案情后,雷厉风行地全国发通缉令追捕这帮匪徒,时日不多,大部分歹徒就陆续被各地官府捉拿归案,罪犯均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刑部审理定谳,对涉案歹徒一一依律处罚,首犯斩立决,从犯关押的关押,发配流放的发配流放,判处苦役的判处苦役。 随着案件的审结,人们对京城治安的担心,也逐渐成为了过去。 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然而,这并不是真正的风平浪静。(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五章 昌平侯谋逆(4) (一) 昌平侯的葬礼隆重地举行,各路官绅纷纷到场吊唁,宫中也有抚慰的旨意和奠礼着内侍官送来。 颜观心舅舅自年老致仕之后,就不大管朝中的事情,安心在家颐养天年,每日风花雪月,还又娶了三房小妾。 他心知自己虽然是刘申母子的恩人和至亲,然而,如今皇太后已经薨逝,与皇帝的亲情,自然也随之略减了几分,加上自己的诸多政见主张趋于保守,和刘申的锐意进取不太相合,刘申虽然始终对自己客气尊敬,但自己到底不是刘申心目中开创新朝新气象的倚重之臣,如今也年纪老大了,经常因为政事与皇帝冲突,毕竟不是好事,为儿孙们将来的福泽着想,不如趁势告老退休,换取儿孙们的仕途晋升为好。他又始终看不惯刘申对我的宠爱,认定我婚前不贞,与故大将军情感暧昧,实在不适合位居正宫,然则不管他怎样旁敲侧击,刘申始终充耳不闻,不为所动,他也无可奈何。眼见得岁月如梭,而我恩宠依旧,与刘申的王子公主生了一个又一个,世子也选立了,位分明确,就是再看不顺眼刘申和我的婚姻,也一切木已成舟,只能随流去了,倒不如眼不见心不烦,退休回家,也就不用每日总看着我的种种不守妇德,看着刘申的种种为情所惑,自己内心痛苦难受了。 昌平侯的事情出了之后,颜观心凭着多年在朝为官的老道直觉,认为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他将儿子与昌平侯的从人们逐一叫到自己的院子,反复讯问,终于猜知了昌平侯的作为,对于他为何会有如此结局,也了然于胸。 昌平侯的葬礼上,颜观心表情严肃,阴沉着脸一直端坐在灵堂上,看着百官往来穿梭,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刑部官员前来吊唁时,更是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不要说起身相迎,就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大家以为他年老丧孙,心情悲痛,看在汪氏皇太后平素为人良善懂礼,深受百官敬重的份上,也对他多加体谅,没有与他生出什么芥蒂。 昌平侯的遗体送入墓庐之后,颜观心在自己的院落里数日闭门不出,沉默寡言,饮食稀少,也不肯见家里人。家人正在担心他会不会过度悲伤而精神有些问题的时候,他院子的大门突然打开了。颜观心从院子里走了出来,让家人准备,说次日要进宫谢恩。 颜观心的儿子、昌平侯的父亲,看着颜观心铁青到发黑的脸色,知道父亲此番入宫必定不是去谢恩的,而是去兴师问罪的。他想劝谏父亲,此事就大家心照不宣,到此为止,不要再去兴风作浪了,然而,他刚一开口,就被颜观心匕首一样的眼光迫了回来。 颜观心冷冷地说:“现在你来劝说我了。我孙儿活着的时候,你可有这样好好劝说过他么?!” 颜观心的儿子自知管教不严,心内发虚,不敢答言,只好在心里默默祈祷,父亲这次进宫不要引来什么新的暴风骤雨,不要进一步祸及满门。 (二) 那天是一个阴天,快到正午了,天空还是漆黑一片,天气潮湿闷热,就算坐着不动,也能一身汗流浃背,感觉透不过气来。这样的天气,对于正患心疾的刘申来说,肯定是非常难熬的。 处理宫中事务已毕,我打算再过去看看刘申,检查一下他那边的伺候情况,就在这时,内侍来报,说颜观心在昭阳宫外请求谒见,他说自己是来向皇帝皇后谢恩的,因皇帝病着不能接见,故而来昭阳宫觐见。 内侍官压低声音悄悄地对我说,他觉得颜观心的脸色不太像是谢恩的样子,而且没有带儿子同行,不合谢恩的规矩,他小心地问我要不要接见,或者,还是打发颜观心直接去刘申那边隔着宫门问个安就好了。 我心知他必定为昌平侯的事情而来。这个时候我不能躲起来,让他去刺激刘申。于是,我同意接见他。 走进大殿,便见颜观心身着黑色的丧服,拄着一根刘申赏赐的黄杨木龙头拐杖,垂垂老矣地站在那里。几年不见,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不那么挺直了,走路颤巍巍的,脸上手背上遍布着黑色的老人斑。我心里不免有些感慨,时光对所有人都是公平的。 颜观心见我进来,回过头来看着我,他冷冷地站在那里,立而不跪。 内侍官觉得很愤怒,想要呵斥他,被我举手阻止了。 我在颜观心冰冷的目光追随下,从容踏上了大殿的台阶,在皇后位上就坐。 我居高临下地审视着颜观心。颜观心毫不服软,目光炯炯地抬头盯视着我。 我再次挥手,屏退了从人。 现在,大殿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说:“听说昌平侯的丧事已经办完了,人死不能复生,舅舅节哀,保重身体。” 颜观心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他仇恨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皇后不用假慈悲!我知道,这件事情就是你干的!我孙儿,是你卫队的那些人杀害的!” 我悲哀地看着他,完全能够体会和理解他的仇恨。这也并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三) 我说:“舅舅,您说错了。昌平侯虽然死于刀剑,但却是被他自己的野心所杀。” 我说:“既然您过来兴师问罪,我也就不必支吾隐瞒。这件事情,因为皇帝病着,是由我代为做主处理的。昌平侯年纪轻轻,如此结局,虽然令人惋惜,但也实属罪有应得,并没有怎样冤枉。如果按律审理,由皇帝来亲自处理,恐怕,届时不会有这样的身后哀荣,舅舅此刻,也不会有机会来昭阳宫里耀武扬威,立而不跪。” 颜观心愤怒地以杖敲地,大声道:“陈琴儿!你虽然尊为皇后,可依然只是一个女人!昌平侯是宗室子弟,国家命官,就算是有什么过失,也轮不到你后宫来管!你一介女流,妇道人家,有什么资格生杀予夺,擅行惩戒?!有什么资格可以指使卫队,夜半三更在京城的大街上公然绑架朝廷命官,私设公堂,逼迫讯问?!你做了这样胡作非为的事情,早已没有德行再位居中宫!早已违犯了女人不得干政的祖制!皇帝应该知道,后宫干政,是亡国之兆,应当果断处置,废黜你的后位,罚入冷宫反省!” 我说:“清平世界,本自安宁,皇帝病重,全宫忧心,我本也没有心情去管外面的事情。可是,有的人,却偏要趁人之危,撺掇我的一个儿子,去谋害我的另一个儿子,违抗他们父亲的心意,破坏整个国家的安宁。眼看着箭在弦上,变生生目前,身为一个母亲,我岂能坐视不管!难道,管教儿子不要为祸苍生,不要骨肉相残,不可祸乱国家,不正是父母的应尽之责吗?难道,我为人之母,应该视而不见,任由这些孩子胡闹,令兄弟反目,令宫闱之中血流成河,令皇帝痛心疾首,让皇帝的病情雪上加霜,令先皇太后死难瞑目,这才是有荣妇德,这才是配得上位居中宫的吗?!” 我说:“舅舅,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欢我。但这不是你放纵自家子弟卷入立储大事,撺掇皇子们发生夺位争斗的理由!我一生里经历了两次兄弟阋墙,深深知道里面的痛苦,我不会坐视我的儿子们重演它。” 我说:“皇帝的儿子们就是国家的将来。如果他们彼此为敌,争斗厮杀,就意味着国家的分裂与重新开始的战争。皇帝和故大将军一生致力于加快统一,结束战争。皇帝头上的每一根白发都为此而生!每一分心血都由此而耗!大将军更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尸骨到现在还曝露在荒野之中,无人能够找到!” 我对他说:“而您呢,舅舅,您现在白发苍苍,还能养尊处优地坐在府第里,妻妾成群,仆从如云,什么样的荣华富贵,您都享受到了。但是,那些为了国家的统一与太平而死去的将士们呢?那些没有娶妻生子,没有享受过一日的安定与和平的人呢?他们在荒野中痛苦而孤独地死去,他们的家人连安葬遗体的机会都没有!” 我迎视着他仇恨的目光说:“想想他们所放弃的,想想他们所付出的,想想您对儿孙的管教!他是被您的骄纵与放任所屠戮的!您这样做一个祖父,不觉得愧对皇帝的信任和汉军的牺牲吗?您还有底气来这里兴师问罪!您今天所该做的,应该是来伏地请罪!” 我说:“舅舅,您听着,我不会允许任何人,利用我的儿子们,为了自己的私欲,去破坏皇帝和汉军将士们的牺牲和理想!去再陷天下人于水深火热!” 颜观心再次用拐杖捣着大殿的青砖地面。他声嘶力竭地用拐杖指点着我,说:“你花言巧语,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真的有这样公正坦荡吗?四皇子!你的那个宝贝儿子,他!才是犯事的正主!皇后为什么私心偏袒自己的儿子,只责罚别人家的子弟?!难道我孙儿的性命,就贱如草芥吗?难道皇子们不应该首先端正言行,不起杂念,成为宗室子弟的榜样吗?难道皇子们犯了如此弥天大罪,就可以轻易逃脱,不受惩处吗?你就是这样徇私枉法地来维护天下人的安宁的吗?” 我说:“舅舅,不管您相信不相信,我本来的用心,是想在他们事情发动之前,劝说阻挡一下您的孙儿,给他一个悬崖勒马,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免得他祸及家族,损伤舅舅多年忠心护主的英名。可惜,他不能体谅我的一片苦心,执迷不悟,这才造成了意外。不过,舅舅,您也没有什么可以感到不平的,我也绝非是针对舅舅往日的种种而挟私报复。就凭昌平侯做下的这些事情,就凭他临死之前还要构陷皇太子的言论,若皇帝知道,若公开审定,他也断难逃脱一个死罪。” 我说:“舅舅。太平是天下人的太平。帝后的职责,就是替天下人守护好这无价的珍宝。否则,天下人为何要拥戴皇家?不管是任何人,不管他与我们皇家是何种关系,只要他想要做这种有悖天伦,有伤国本的事情,我都一定会阻挡他。哪怕为此付出我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根本就不在乎背负上您的仇恨!” 我说:“舅舅,你可以放心。我不会只处置你的孙儿,等皇帝身体好一点,我也会请旨处置自己的儿子。” 我说:“没有人可以做这种事情而不受惩罚。包括我儿子,也同样,包括您!” 我说:“请您好好记住这些话。” 我说完,就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座拂袖而去,离开了大殿,留下因为悲伤和愤怒而浑身发抖的颜观心,独自颤巍巍地站立在昭阳宫的大殿上。(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六章 昌平侯谋逆 (5) (一) 刘申虽然病着没有理事,但宫里发生了异常的事情,还是会有人马上报告给他。 颜观心咆哮昭阳宫大殿的事情发生过之后,刘申迅速就得知了消息。他感到非常震惊,于是宣召魏国清入宫询问。 魏国清本来就想着事关重大,应该尽早让刘申知道,避免有人利用皇帝这个知情的空白档再次兴风作浪,既然刘申已经听闻了风声,又专门召见询问,哪里还敢隐瞒,便将皇四子和昌平侯一伙人的种种谋划和活动,所有人证物证一并呈现汇报给了刘申,又说了他入宫请示我的过程、我的决定、傅天亮卫队的行动和最后的结果。 刘申听魏国清原原本本地把事情都讲了一遍,气得脸色一会儿煞白,一会儿铁青,等魏国清都陈述完毕,他痛心疾首地拍着床沿对魏国清说:“魏卿,这都是报应啊!都是报应!我当年违逆了父王的安排,弄得兄弟相争,令弟弟不得善终!如今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我的身上了,我的儿子也同样不服从我的安排,欲要与兄弟争夺储君位,又要上演手足相残的悲剧!这都是我失德的结果啊。是我管教不严,不能以身作则!是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臣民的重托和信任!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魏国清听了一阵心酸,正要开言劝解,刘申突然捂住胸口,啊地叫了一声,眼睛上翻,一头栽倒下去,失去了知觉。 魏国清慌忙大叫“来人”,太医内侍等闻讯一涌而上,手忙脚乱地救治刘申,又着人速到昭阳宫去报知我。 我匆忙赶到时,刘申已经被救治苏醒了过来,但是心情恶劣,身体虚弱,躺在床上喘息不匀,一动也不能动。 我赶忙跪在他床边,握住他的手,向他请罪,劝解他息怒。 刘申喘着粗气,长叹道:“琴儿,你没有做错什么。只怪我自己德行亏负在前,管教不严在后,只怪这个逆子不能体谅你作为母亲的一片保全呵护之心,不懂得孝顺母亲。琴儿你只是想要替我分忧,让我能够安心养病,早日康复,也是顾念着孩子们年轻,想要给他们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更是想要遮掩皇家的丑事,不令新朝的天下百姓闻之心惊。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做了一个母亲必然会做的,你不用请罪。只可惜,有时候,并不是好心就能办成好事的。事情如此结局,想来也是天意。琴儿,我对你只有感谢和理解,怎么会因此而对你怪罪呢。” 我流泪道:“汉王宽宏。琴儿不仅没有帮上忙,而且给汉王添了麻烦,琴儿惭愧。想不到我们的儿子之间,也会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 刘申说:“琴儿,我知道,儿子们当中,这个儿子是长得最像你的,平素对你也最恭敬体贴,你的心里,是最疼爱他的。如今,他做下这样的勾当,让兄弟姐妹们寒心笑话,你作为他的亲生母亲,心里一定比我更加难过。但是,人在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只要知错能改,放眼长远,对他倒未必不是好事。琴儿,你不要着急,儿子我们一起来慢慢教,相信他天性上还是一个好孩子,他将来会知道怎样改过的,不会辜负你对他的一片期望。” 我饮泣道:“汉王病成这样,还来宽慰琴儿。” 刘申说:“再生病,我也是你的丈夫啊,是你的依靠,我不来宽慰你,不来爱惜你,还能指望谁呢?指望这些不争气的儿子吗?” 我的眼泪忍不住流淌下来。 刘申看着我的眼泪,再次叹息说:“做父母,真不容易啊,也并不比治理天下更简单。” 我说:“汉王是一个好父亲。” (二) 刘申被气得心绞痛重发,当场晕倒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宫外。皇四子听到消息,心知谋夺皇太子位的事情已经被父皇母后知道了,顿时如遭雷劈,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慌乱不知所措。 恐惧之下,他想要在父皇震怒降罪之前,拔剑自刎,一死了之,免得祸及妻孥从人。 好在他的妻子还是个明白人,临事不乱,心里有主张。她奋力扑上去,死命地抱住了他。 他的妻子苦苦劝谏说,如今父皇已经震怒,你若再畏罪自尽,父皇会再次受到刺激,如果父皇因此不测,那我们合府上下就真的是罪不容赦了。皇太子登基,不可能不对此事处置,但看他对昌平侯的断然处置,便知他在这个问题上的果决坚定,到时候必定玉石俱焚,幼儿幼女都不能幸免。 皇四子被妻子说得心乱如麻,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他妻子就出主意说,父皇母后向来都很喜欢你,母后对你尤其疼爱,父皇母后虽然痛心,虽然震怒,但想必内心深处,都没有必欲杀你之心。你如果能够马上进宫,去父皇寝宫外长跪谢罪,诚心认错悔过,发誓洗心革面,自请责罚,自愿去除王位,流放离京,去自己的封地闭门思过,设法感动父皇母后,说不定可以获得原谅,可以从轻发落。 皇四子本来很恐惧在事败之后去面对父皇母后,但是,在妻子的再三劝说和鼓励之下,他终于鼓起勇气,只身入宫来向刘申请罪。 他长跪在刘申寝宫外的台阶上,哀声禀告:“父皇,不孝逆子前来请罪,求父皇开恩,面见儿臣教训问罪!” 内侍总管将皇四子入宫的消息告诉刘申。哪里用得着他禀告,刘申老早就听到了儿子在外面的大声泣求。只是,他此刻正在气头上,而且的确身体虚弱,怕见到儿子,再次怒急攻心,令太医难以救治,便让内侍总管出去,把皇四子轰走,就说皇帝心烦,不想再看见他,让他出宫回府去听候旨意处分。 内侍总管将刘申的口谕传达给皇四子,皇四子闻言,内心更加恐惧,觉得遵旨如此回去,必定等来的就是赐死和抄家的诏令,哪里敢就此离去。他坚持跪在寝宫外,一定要面见父皇,一定要当面向父皇请罪。内侍总管反复劝说他回府去候旨,他都不肯离开,坚持要跪在那里,说,如果父皇不见,便情愿在这里跪到死算了。 内侍们过来欲要强行拉他离开,他就在那里大呼小叫,拼命挣扎,抱着刘申宫殿前的柱子,抵死不肯放手,哀哭不已,涕泪横流,内侍们拉他不动,也不敢过于用强,于是僵持不下,闹得不可开交。 内侍总管见情形不妙,便派人飞奔来给我报信。(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七章 昌平侯谋逆(6) (一) 我看望刘申归来,正在昭阳宫里感慨万千,听闻内侍来报,马上又动身上辇前往刘申的寝宫。 刚刚踏入寝宫的大门,就听到前方吵嚷的声音,再走近时,就见皇四子和内侍们纠缠在一起,他死死抱住殿前的红色柱子不肯放手,内侍们围绕着他劝说的劝说,拉扯的拉扯,正一片纷乱,内侍总管满脸焦虑地不断看向寝宫入口的方向。 “皇后驾到——”昭阳宫的内侍大声传报。 听到传报声,那边的纷扰立刻安静了下来,内侍们松开了皇四子,伏地跪倒迎接我的凤辇。 皇四子也脸色煞白,眼神飘忽闪烁地松开了柱子,跪倒在台阶的旁边,声音颤抖着说:“参见母后。” 凤辇在殿前停了下来。我下了凤辇,快步直趋皇四子。我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声而严厉地喝道:“起来,逆子!” 他全身发抖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尚未站稳,我扬起胳膊,就狠狠地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一声脆响过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手掌掴出的红印。他被我打得一个趔趄,向后倒退了几步。 这是从小到大,我第一次动手打他。 他被这一巴掌打懵了,捂着热辣辣的脸蛋,惊恐万状地看着我。 我说:“逆子!你还嫌你父皇病得不够重吗?你还在这里闹腾不休,是一定要气死你父皇才甘心吗?” 皇四子双膝一软,扑地再次跪倒,涕泣道:“儿臣有罪,儿臣不敢。” 我说:“起来。闭上嘴。跟我走,去昭阳宫。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讲。” 我环视了一眼周围,对刘申寝宫的内侍总管说:“皇帝病重,心情不好,寝宫内外,要保持安静,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除皇帝的亲自召见外,外臣入内,一律需要得到魏相国的许可,诸位皇子公主及后宫眷属,也需要得到皇帝或者昭阳宫的批准才能入内探视,否则,你们一律给我挡驾。再出现今天这样的纷乱喧哗,影响皇帝的休息和康复,我就拿你们是问!” 内侍总管伏地唯唯称喏。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看着他和我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嘴唇轮廓,心里一阵刺痛。 我说:“还跪着干什么?起来,跟我回去。” (二) 昭阳宫。我的卧室里。 我和皇四子母子单独相对。 我坐在床沿上,眼神哀戚地看着他,久久不发一言。 他低头跪在我的脚边,浑身流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我越是长久地沉默着,他就越是惶恐不安。 终于,他憋不住了,流泪伏地哀求:“儿臣知罪,儿臣罪该万死,儿臣求母亲息怒,求母亲保重身体,求母亲责罚。无论父皇母后怎样责罚儿臣,儿臣都心甘情愿认罪伏法。儿臣不敢为自己的行为有所辩护。” 我看着他,长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起来吧,到这边来,坐下。” 他迟疑着不敢起身。 我说:“儿子,母亲现在不想责罚你。母亲有些心里的话想要单独和你谈谈。母亲想要给你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我现在很后悔,在你们还小的时候,没有及时给你们讲过这个故事。如果我早一点讲了,也许,今天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 我把儿子从地上拉了起来,让他坐在我的身边。 我说:“我想给你讲两个人的故事。这两个人,和你的关系都很亲近。一个,是你的外祖父,我的亲生父亲,当年的燕塘关总兵陈士钊将军。另一个,是你的舅舅,我养父的儿子,举世闻名的战神故大将军。” 我说:“这故事,我生平还没有对谁讲过。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听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儿子,你要认真地听。” 那天,昭阳宫里的灯火彻夜通明,我们母子在一起长谈竟夜。 我给儿子讲了父亲的一生,讲了他和母亲最后的诀别,讲了他如何英勇牺牲在崔家集的打谷场上,为中止战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讲了他的遗体运回燕塘关后我母亲的抚棺痛哭,讲了我和你去打谷场的祭奠,讲了你带我去参观总兵府的停棺处看到的地上十多年不散的阴冷湿印。 我也给儿子讲述了你的一生,除了我们之间的爱情。我讲了你清风寨练兵的艰苦训练,两进草原的奇袭作战,讲了你浑身上下的无数伤痕,讲了你南征北战的艰苦卓绝,讲了混乱战争期间的斩首尝试,讲了你元宵节带我去燕塘关的城楼上看烟花,说必须要有人作为石头垫在轮下,让失控的战车停止下来,讲了你千里奔波回来看望我,劝说我无论是婚姻还是生育,都当为天下的福祉考虑,不能只考虑一己之私,讲了我们在宝镜湖边的今生诀别,讲了你无字的墓碑,讲了你溪源峡谷的壮烈阵亡,讲了刘申攻灭南汉,登上父亲宝座的那个瞬间,讲了刘申在宝座旁边设立的那个空白无人的座位。 我在讲述中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数度因为悲痛哽咽而无法出声。 我的儿子听着我讲述这些他出生之前发生的故事,听着这里面的艰难困苦、惊心动魄,他看着我在他面前泪如雨下,看着我在他面前哽咽失声,听着听着,他不禁为之动容,眼泪也跟着我一起流淌了下来,他也听得内心追悔莫及,数度啜泣失声。 (三) 那一天,我们母子从下午谈到深夜,从深夜谈到黎明,曙光微露的时候,我终于讲完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我对儿子说:“孩子啊,这就是你外祖父和舅舅的一生。他们年纪轻轻死在战场,都是为了能够有朝一日,还天下人以太平。为此,他们经历了无数的艰难困苦,舍弃了与亲人挚爱的白头偕老。他们义无反顾地离开了舒适温馨的生活,迎向血雨腥风,纵然身首异处,纵然死无葬身之地,也无怨无悔。如果没有他们的这些付出与牺牲,你的少年和青春,都会和母亲一样,和你父皇一样,在刀林箭雨中度过,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在生离死别、朝不保夕的恐怖中度过,你怎么能平安地降生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怎么能有这样安定舒适的皇子生活,怎么能有机会来做这些不孝不弟的事情?” 我说:“难道,他们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就是为了让你再来为了一己之私破坏掉吗?” 我说:“气死你的父皇,害死你的皇兄,伤心死你的母亲,让你的外祖父和舅舅死不瞑目,泉下难安,难道,这些,就是你心里想要做的吗?你做了这一切之后,引发全国的纷乱分裂,乃至重新点燃烽烟战火,就算你有朝一日,能够真的登上那个皇位,难道你会觉得心安理得吗?难道你就不害怕遭受天谴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八章 昌平侯谋逆(7) (一) 在那一夜我和这个儿子的促膝长谈中,我对他说:“儿子,那个皇帝的宝座,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你就这样愿意把自己搞到众叛亲离,手足反目,成为天下人的公害和敌人,来换取这个宝座象征的权力吗?你觉得用这样的方法得到的权力,可以保全长久,可以永不丧失,你自己,你的妻子儿女,可以在家人的寒心和天下人的侧目中福泽绵长吗?” 我说:“儿子啊,这个世界上是有天理的!老天爷是有眼睛的!你一定要相信,有天理在,有公道在,有报应在!” 我说:“以前故大将军的父亲在教训景云舅舅的时候曾经说过,你的成功和尊荣不可能通过伤害你兄弟的方式得到。” 我说:“你景云舅舅当年没有听从父亲的教训,你的刘言王叔也没有听从先王的教导,他们最后,哪一个是圆满收场,得到善终的呢?血染的往事就在不久之前,儿子,你不能只看到王座的闪光和其中的利益,你要看到那些流淌的鲜血和横陈的尸体啊。我相信,在景云舅舅的最后时刻,在你刘言叔叔的最后时刻,他们的心里,一定都深深地后悔过,如果他们当时不作出错误的选择,不采取错误的行动,他们本来是可以善终的,可以不必有这样痛苦而屈辱的死亡,可惜,到了那个时刻,无论他们的内心怎样后悔,都没有机会再改正错误了。” 我说:“儿子,昌平侯的死虽然是一个意外,但是,他也的确是因为你的野心而死的。如果你不为所动,断然制止他们的行动,他现在依然还可以活着的。你的野心,已经害死了一个自己的朋友,也差点害死了你的父亲,还让你的妻子儿女现在都处于死亡和囚禁的边缘,你还要让它伤害到多少人,才肯后悔停止呢?到目前为止,它除了给你带来种种恐惧和耻辱之外,带给你什么尊荣和安乐了吗?” 我说:“儿子啊,天下的每一个人活着的时候,都是希望幸福安乐的。可是,你的幸福安乐,是不可能通过毁灭别人的幸福安乐来获得的。想要收获稻粟,就要播种稻粟的种子。你不可能通过播种毒草的种子,而收获稻粟。” 我说:“儿子,从你出生开始,你父皇母后对你不好吗?你的皇兄,对你不好吗?我们伤害过你吗?做过让你伤心欲绝的事情吗?有对你存过加害之心吗?你对我们何来如此的不满与仇恨,必欲毁灭家庭的安宁而后快呢?” 我说:“我的儿子,你从头到尾,有没有一刻意识到过,你已经成了有些人发泄私愤、谋求私利的工具呢?他们今天可以因为私愤加害皇太子,推你上位,明天,就不会又因为私愤,而谋害于你,再推别人上位,乃至取而代之吗?他们果然是为了你而去赴汤蹈火的吗?你要冷静下来,反省三思啊。世上最亲的人莫过父母手足,你为什么舍弃父母手足,而去依附那些心怀叵测的人呢?” 我说:“孩子啊,就算你已经做到了如此的程度,事情已经败露于天下人面前,你的父皇,对你做过什么不义的事情吗?你的皇兄,对你有过落井下石吗?你的其他兄弟姐妹,有趁人之危,趁火打劫,从中谋取私利的吗?你到目前为止,所有的惩罚,也就只有你亲生的妈,刚才给了你那一巴掌而已。我是想要打醒你啊,我的糊涂儿子。我是想要救你回头,想拉你重新回到本有的尊荣安定的生活,远离那个血腥的深渊啊。” (二) 那天,我所讲的这个漫长的故事,和我声泪俱下的心声倾诉,深深地震撼了我的这个儿子。 他跪在我面前,满面泪水地真诚忏悔道:“母亲,是儿子想错了,是儿子做错了。” 他趴在地上对我叩头。 他说:“是儿子太自私了。儿子辜负了父母的期望,也愧对外祖父和舅舅的浴血与牺牲。儿子现在明白了,与外祖父和舅舅光明磊落,英勇无畏的一生相比,儿子的心思,实在是太卑劣龌龊了,儿子的生命,实在是太狭隘阴暗了。生为男子汉,儿子应当以救万民于水火为己任,应该以做乱臣贼子为羞耻。” 他趴在我面前后悔莫及地痛哭失声。 他说:“请母后放心,儿子今后一定会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绝不会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让天下再起争端,让天下人陷入痛苦。” 刘申的儿子毕竟就是刘申的儿子。他后来果然像他父亲那样言而有信,从此他就再也没有令人失望过。 (三) 颜观心咆哮昭阳宫大殿后的第五天,刘申下旨宣布,严惩本次谋逆阴谋涉及的所有人等,削去颜观心家族所有成年男丁的爵位,有官职者一律罚俸三年,降职一等。昌平侯的父母妻儿和所有从人,立刻驱逐出京,迁回老家,着当地官府严加看管,安分度日。 随后,刘申又下旨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把皇四子过继给故大将军、岭南王崔景龙作为承嗣义子,着令革除皇室弟子的身份,改姓为崔,赐名承志,赐字守和,着承袭你的岭南王位,即日携眷属全部迁出皇宫中的居处,搬入岭南王府长久居住,着令他在太学的老师和京兆尹,每日督促其在府中闭门思过,努力学习圣贤学说,每年中秋,由皇帝亲自考察学习成绩,三年内不得出府,不得开门见外客,今生未奉诏令,不得擅自入宫,不得入朝为官,亦不得入太庙祭祀,死后葬入崔氏陵园,入册崔氏族谱。 刘申用这样的方式,将我们的这个儿子从皇室中永远除名了,把他与政坛完全隔绝,彻底断绝了他觊觎皇太子之位的可能性。 这是对他的一个拯救,也是对他的一个处罚。 我的这个儿子,心悦诚服地接受了父亲的处罚,从此真的认真学习圣贤学说,后来成为学术界的一代大儒。 而他言出必行的真诚改过,后来也有了应有的回报。 在刘申的王朝覆灭后,刘姓的整个宗族都遭到了篡位者的血腥屠戮。 唯有我这个儿子的一支,因为早就不再是刘姓宗室的成员,名义上早已成为了你的后裔缘故,得以幸免保全。 这一脉后代,就成为我和刘申,唯一绵延到了久远后世的一支。(未完待续。) 第四百六十九章 父子交心 (一) 刘申废除皇四子的皇子身份,将他过继给崔家承嗣的旨意下达后,皇四子,现在他是第二代岭南王崔承志,入宫领旨谢恩。 在刘申的寝宫中,在父亲的病榻前,他和刘申彼此相对。 这是谋篡储君位事件发生之后,他们父子第一次单独相对。 这也是他们以父子的身份最后一次彼此相对。 从今天开始,皇四子就不能再称呼刘申为父皇,而要降低为臣子身份,称呼刘申为皇帝。父子俩的心情,都是百感交集,无法言表。 父子二人相对静默着,良久无声。 宫室里光线阴暗,空荡而安静。 只有无数的尘埃,在射入宫殿的阳光中上下浮沉。只听到室内屋角的铜漏,轻微而规则的滴水声。青铜立鹤嘴里的袅袅香烟,氤氲着室内的空气。 此时此刻的相对无言,包含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多少千言万语啊。 (二) 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 刘申终于发声了。 他说:“听说,你母亲那天和你深谈过了?” 崔承志回答说:“是的。皇后陛下已经教训过罪臣了。” 刘申说:“你,可是真正的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因为恐惧惩罚,才做出这种真诚的样子的吧?” 崔承志惶恐道:“罪臣听了皇后陛下的彻夜教诲,是发自内心的真正知错悔过了。罪臣决不敢欺瞒皇帝。” 刘申不语地看了儿子好一会。然后,他声音嘶哑地对儿子说:“你,可知道你父皇此刻的心情吗?” 崔承志伏地泣涕说:“臣知错,臣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刘申说:“父皇知道,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头脑糊涂,从根本上来说,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并不是一个本性恶劣的孩子,也不是一个处心积虑要谋害同胞手足的恶人。父皇知道,只要你真心悔悟知错了,你是能够改过自新的。” 崔承志泪流满面,不能作答。 刘申说:“我是真的不愿意我们从此父子情断。但是,你也要理解父皇。若是父皇顾念父子之情,对你不加处罚,你让我如何去面对皇太子?将来,又凭什么去管教你的兄弟姐妹们?若是两宫贵妃所出的儿子们,将来也和你学习,要谋篡夺取我朝的皇位,你想过那时的天下,会是如何的情形吗?你舅舅浴血一生所取得的成果,就都要被你们这些不肖的后辈,化为乌有了。这太平的局面,那是各族百姓累骨如山、血流成河才换来的。你让父皇怎么能够对你的这种示范行为坐视不管呢?” 刘申说:“你是绝对不能再留在刘家了。否则,我将来也没有理由,再去惩处那些跃跃欲试的乱臣贼子。你明白父皇的不得已吗?” 崔承志悲伤道:“臣明白皇帝的苦衷。臣是自作孽不可活。臣心甘情愿,领受皇帝的处罚。” 刘申说:“年轻的时候,我们都难免犯错误。很少有人,能一个错误都不犯,一个跟头都不栽,就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父皇年轻的时候,也犯过很多的错误。这一生,让我觉得最内疚、最难过的,就是我没能和你们死去的叔叔友善相处,没能避免骨肉相残的悲剧。这件事情,一直都横梗在我的心里。将来死后,我不知道怎样去和你们的爷爷解释。现在,每日每夜,我都兢兢业业,不敢对国政天下事稍有懈怠,就是因为,我想要为天下人多做一点事情,将功抵过,将来面见列祖列宗的时候,能够多少弥补一点我们兄弟阋墙的过失。” 刘申说:“因为我深知其中的痛苦和不智,所以,我也特别愿意看到你们兄弟之间,重演我们兄弟之间的悲剧。看到你们兄弟不和,互相算计,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我们兄弟。我的内疚惭愧,就势不可挡地涌将上来,心里非常的煎熬。我深责自己年轻时候不修己德,处置不当,没有为你们兄弟,做一个合格的榜样。因此,我也格外期待,你们能比我做得更好,能够中止这种错误的跨代传承,能够为后来的刘家子孙,立一个正确相处的榜样啊。” 刘申说:“在这一点上,儿子,你,能够不让你的父皇伤心失望吗?” 崔承志流泪道:“臣一定铭记这一次的深刻教训,一定从现在开始,时时处处注重言行心念,臣一定不让皇帝伤心失望,臣,也一定不让臣民,对新朝的气象伤心失望。请皇帝相信臣的决心,臣这些话语,全都是发自肺腑的。” 刘申点头。他说:“你是发乎至诚的就好。正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一个人,如果以天下人的安乐为自己的追求和快乐,那么,无论是为君,还是为臣,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他都始终会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不需要权力,不需要地位,他自然就能够赢得人们的尊敬与爱戴。他,不需要皇冠的光辉。他,自身就有内在的光辉。他不惟自带光辉,而且,能够照亮他所在的国家,他所处的时代,乃至光照千秋。” 刘申说:“如果你明白了这一点,就会懂得,虽然父皇惩戒了你,夺走了你的尊贵,然而,父皇也什么都没有拿走。一个人真正的尊贵,是别人拿不走的。能够拿走的那些,都不是真尊贵。父皇今天拿走了你别人能给予能夺取的那种尊贵,希望你,由此而能看到那种别人不能给予也无法夺取的真正的尊贵。” 刘申看着儿子,向他伸过手去。 他们父子的手,彼此紧紧相握。 刘申说:“在阿爹的心目中,你,不管是什么身份,永远都是我的好儿子。” 刘申说:“你,从今以后,都会让阿爹以你为荣,为你而骄傲,对吧?” 崔承志坚定地点头道:“皇帝放心。臣,誓愿为您做到,为自己做到,也为天下人做到。” 刘申点头,说:“也为你的母亲,一定要做到。” (三) 刘申父子在他的寝宫倾心相谈的时候,我独自待在昭阳宫的暖阁当中,再次面对着你永远离开留下的那个空白。 我感到很愧疚,也感到很悲伤。 你献出了自己的一切,在这个世界上,只留下这张空椅子,留下这片空白,可是,你换取来的天下太平,它依然还是如此脆弱的。 人们之间太容易恶意相向,太容易彼此加害,太容易反目成仇,太容易兴风作浪。 就连我的儿子,竟然也成为了太平盛世的破坏者,险些挑起世界新一轮的波涛汹涌。 竟然,就连我亲生的儿子,我看着长大的儿子,最像我的儿子,我一直打定主意要把他过继给崔家,给你做义子,弥补我对崔家的过失的,寄托我对你的深情的这个儿子,他,也曾是太平的敌人。 我不由得想起了你回运京时和傅天亮之间的对话。你早就知道,你用生命换取来的太平,将会是脆弱不堪的,它必定还会失去。然而,你依然义无反顾。你对傅天亮说,因为人们渴望过上太平的生活,哪怕就是为了让他们短暂地满愿,你也心甘情愿过这样艰苦卓绝的一生,有这样让人不忍卒闻的结局。 我现在更加深切地理解了广济禅师的开示,人们若不去除自私自利之心,若不能自律贪婪争夺之心,天下的太平,就如同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始终都是根基不稳的。稍有风高浪急,就会土崩瓦解。 若要建立真正长远的太平盛世,依然只能从人心入手。去贪婪、去谋私,这才是太平真正的根基。 然而,我,若不能去除自己的贪婪占有之心,不能去除自己的一己之私心私念,又怎么能指望天下的人心能够改变呢。 那么,我对于你的这种深爱,是贪婪占有之心吗?是私心杂念吗? 我,是不是需要放弃和你之前的这种深情,才能够最终解脱天下的动荡之苦呢? 我需要为了终极的太平,而舍弃私情私心吗? 一个人必须做到无私,他才能为天下,带来太平。 这就是你用一生为我演示的。(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章 兄弟情谊(上) (一) 过继承嗣的旨意下达后,皇四子在宫中的住宅即刻被内府兵丁团团围住,全家大小都被圈禁在院中不得外出。 随即,有内侍过来宣旨,要求他全家立刻收拾东西,当天日落之前必须从宫中搬出,由内务府派遣车辆,连人带东西,全部运往岭南王府。 旨意执行时那种肃杀严厉的气氛,让皇四子府中的许多女眷紧张到瑟瑟发抖。平素伺候的内侍宫女,一律不得带出,都需留在宫中重新分配差事。皇四子一家顿感失去了左膀右臂,在惶恐和凄凉的心境当中,乱纷纷地各自收拾细软和生活用具,由内务府的人搬上车子,陆续运往宫城外的岭南王府。 全城的百姓,都眼看着车子一辆又一辆地从宫城里出来,往岭南王府的方向逶迤而去,不由得议论纷纷,大多数人都认为,是皇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咎由自取,也有人认为刘申对皇子的处分太轻,竟然没有人头落地,也没有全家抄斩或者流放边地。不过,马上就有人出来说,新朝方立未就,皇室就自己杀戮儿孙,人伦断绝,大不吉祥,皇帝这样的处置正是仁政的体现。话题也转移到了你的身上。不少人唏嘘故大将军一生战绩辉煌,功业千秋光耀,身后却没有留下一儿半女,未免太过凄凉。还有人称颂说,今上不忘旧恩,以皇子为崔家承嗣,实在是崔家的莫大光荣,说明今上对故大将军的友谊是真诚深厚,经得起岁月流逝的考验的,今上对汉军的汗马功劳,是铭感不忘的。 一时间,皇子承嗣故大将军的事件,就成了街谈巷议的热点,还有不少文人墨客写了许多的诗词抒发种种感想。 与此同时,岭南王府的仆役们也紧急收拾院落,布置大小眷属的住处,准备迎接第二代岭南王崔承志的入住。由于庭院久闲无主,一切从简,突然之间要入住这么一大家子人,而且还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怠慢不得,一时间收拾布置起来,还真是措手不及,把舅舅选过来的管家和仆役们忙了个烟尘四起,汗流浃背。好不容易赶在日落之前,把府邸收拾得差不多了,于是,管家便率领众仆役列队在门口,等候恭迎新王一家的到来。 (二) 日头终于偏西了。皇四子的住处已经搬得差不多空空荡荡了。部分家眷也由他的妻子带领着,已经启程前往新的住所。 皇四子留在最后一拨离开。 他一个人从前院到后院,走了一遍所有的房间,看着空空的柜子和博古架,看着满地的丢弃的杂物和垃圾,心里感觉到格外的空洞和凄凉。 从他满了8岁离开昭阳宫单独居住在这里以来,转瞬已经过去了这么长的时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已经那么熟悉,成为了他生命中当然的组成部分,他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仓皇离去。如今,所有的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往烟云,从今以后,他就不再是皇子,也永远没有资格再住在这座巨大的宫城里了。这里,已经永远不再是他的家。他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有着另外的责任、另外的身份、另外的祖先和另外的未来。 他站在自己新婚的卧室里,回想着妻子当年嫁过来,被封为皇子妃的情形,深深觉得对不起妻子儿女,也对不起妻子的娘家。 他又想起了在这里伺候自己一家多年的内侍宫人们,想起他们自儿时起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忠心耿耿的维护,尽职尽责的规劝,如今仓皇一别,今生难再相见,心下万般难舍,却又不敢彼此倾吐惜别之情。自己离开之后,他们也不知道将来会流落到哪宫哪院,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劣行而遭到牵连歧视,不知道新的主人们会不会对他们好。这都是因为自己的失德恶行造成的。 他又想到那些跟从自己谋篡皇太子位的人。他深知,跟从自己谋篡皇太子位的那些同伙,不管现在有没有遭到处罚,一个一个最终都不会有好下场,结局只会更加悲惨,想要求得一个自己目下的凄凉,也都渺不可得。 想到自己的一念不慎,就造成了这样严重的后果,祸害了这么多的人,他的内心充满了痛苦和追悔。 正在他面对满目凄惶,心情低落的时候,内侍管家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最后一次向他禀报:皇太子殿下驾到! (三) “他这时候过来做什么?”崔承志悻悻地说。 内侍管家说,皇太子殿下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他还带来了宫中到了懂事年龄的诸位皇子和公主们。一行人目前正在前厅,等着他去迎接。 崔承志的心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沉重得他连一步都迈不开。 他发自内心地不想去和兄弟姐妹们相见,真心愿意悄无声息地离开宫城,不要遇到任何相识相熟的人。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和兄弟姐妹们平等的皇子身份,不能以身体不好、疲惫等理由拒绝相见。他只能按照臣属的礼节,匆忙赶往前厅,去迎接这些皇室的显贵。 远远地,他便看到皇太子站在伞盖之下,立于前厅的台阶之前在等候着他。年长于自己的吐蕃、戎先两宫贵妃的儿子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边。长公主站在他们后面一点的位置。 其他年幼的弟妹则跟随在皇太子的身后。 他的脸一阵火烧火燎,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过去见礼。 按照臣子的礼节迎驾已毕,皇太子命他站起来回话。崔承志便站了起来,看着自己的长兄。这对同父同母的手足兄弟,在昌平侯事件之后,第一次面对面地相见。两个人的目光交汇着。一会之间,便有无数的话语从两人的心头滑了过去。 皇太子叫了一声:“弟弟。”一阵人声杂沓,年幼的弟妹们便也跟着,有的叫哥哥,有的叫弟弟。 崔承志听得心头滴血。他转过脸去,说:“你们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这样称呼我,是想要让我更加难堪吗?” 长公主说:“弟弟,不管身份如何,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女,我们兄弟姐妹间情谊,是不会改变的。” 戎先贵妃的儿子也说:“是啊,弟弟,我们是来给你送行的,没有人有笑话你的意思。你这一出宫,以后相见的机会就少了,特别是妹妹们,大家心里都很难过,不约而同地想来送送你。” 崔承志的眼泪涌了上来。兄弟姐妹们也忍不住泪水盈盈,最年幼的妹妹们就哭了起来。一时唏嘘悲泣之声四起。 崔承志声音颤抖地说:“你们不害怕我这种存有加害同胞之心的人吗?你们不会巴不得我离开得越远越好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一章 兄弟情谊(下) (一) 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皇太子开声说话了。 皇太子说:“弟弟。弟弟妹妹们今天过来,是舍不得你走,请准了父皇母后的许可,过来给你送行的。而我,今天来,更是特为来向你负荆请罪和求你指教的。” “你?向我?负荆请罪?”崔承志掩盖不住内心的惊讶。他不相信地看着皇太子,在心里揣摩着,他是不是在说反话讽刺自己,暗中责怪自己为何不去太子府负荆请罪。 但是,他看着皇太子的眼睛,觉得他神情庄重严肃,不像是说反话的样子。 崔承志说:“皇太子是来责问我,为什么还不去皇太子府上负荆请罪,恳请你的原谅吧?”他说:“皇太子放心,今日奉旨搬家时间紧迫,走得急,改日罪臣必定亲往府上谢罪,任凭皇太子教训。” 皇太子摇头道:“不。弟弟。应该先来请罪的是我。” 他说:“昌平侯的事情出了之后,我感到非常震惊。反躬自省,检讨原因,觉得我们兄弟同父同母,自幼一起长大,兄弟情谊,鲜少冲突。纵然最近一段时间,因为对朝政持有不同的看法而时有意见分歧,但这都是公事,各抒己见也是父皇所鼓励的,兄弟之间,应该也并无私仇。弟弟之所以会听从昌平侯的建议,想要争取皇太子的位分,必定不会是因为兄弟间的私仇和贪婪权位之心,必定还是因为我做皇太子以来,做人有失德之处,做事有悖乱之举,才会令弟弟觉得不能任由我居于高位,将来成为国家的祸患之由,才会下定决心,一定要设法取而代之。我思之再三,觉得非常惭愧惶恐。若我的德行,就连同胞手足,也不能认同拥戴,又怎么能让天下万民、朝中百官心服口服,衷心拥戴呢?以这样的德行,去承继父皇的基业,怎么能让父皇母后放心呢?我高居太子之位,将为他日之君,我的失德失言之处,谬行乱举之处,很多臣下可能投鼠忌器,不敢仗义执言,我可能也听不到多少中肯的批评。所以,今天,我专程前来,一来是想要负荆请罪,请弟弟原谅我的失德乱行导致兄弟失和,令父母忧心,连累弟弟一家离开了皇宫,手足断离;如果说此事有错,错的根源首先还在我这个做兄长的,首先也该我反省自责;二来是想要恳请弟弟,也恳请各位兄弟姐妹,不吝指教,我身为皇太子哪里做得不好,哪里不能令兄弟们服气,哪里不能让天下人放心,好让我有机会诚心改过。若是我的德行真的不具,不能承担天下人幸福安康的无上重托,我,非常愿意代众位兄弟去向父皇恳请,不一定就要因循祖制,立长立嫡,而可在兄弟们当中,选贤任能,务以万民福祉为标尺,以社稷长远为矢的。” 皇太子坦诚地说:“昌平侯事发之后,我也已经进宫去求见了父皇谢罪,今天对弟弟说过的话,我也都对父皇一一陈明了,我也向父皇母后禀告过,在你离宫之前,将会来你的府上,求你原谅,求你指教,父皇母后都对我说,去吧,俗话说,兄弟之间的间隙,不可过夜,有些心结,若不当时解开,将来便会愈结愈深,终至难解。你们兄弟之间,有话不妨当面讲开,你做兄长的,做太子的,本来就应该更加主动,本来就该为兄弟们带好头。” 皇太子说:“父皇对我说,只可惜父皇年轻的时候心高气傲,不肯在先皇太后面前低头,不肯去弟弟那里真诚自省,没有那样的心性修养,能够以一片赤诚,感动弟弟回心转意,才导致兄弟间的怨结不断加深,终于悲剧收场。这是父亲终身的遗憾。父皇,真心地希望你们兄弟,吸取父皇的教训,都能比父皇做得更好,让天下人看到我们刘家,后继有人,一代比一代贤德上进,也让列祖列宗看到,我们没有辜负他们的殷殷期望。父皇希望你们,能够用实际行动,来巩固天下的安定和乐,弥补愈合我们刘家兄弟失和给天下人造成的战乱创伤。” 长公主也接过皇太子的话头,说:“是啊,母后也对我们说,她由自己一生的经历,深深地明白了,别人的过失,说到底也包含了自己的行为过失在内。所以,在谴责别人之前,首先要想一想,自己,有没有做错什么。母后也非常鼓励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前来,敞开心胸,把话都说出来,把道理都辨明说透。” (二) 崔承志万万没有想到皇太子会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会有这样一番秉承公心的无私之论。言谈之间,皇太子不但没有对自己的加害有任何的谴责怨恨,而且由此反躬自省,归咎于自己的德行亏失不能服众,更说出愿意主动让贤以利社稷的话来,崔承志听得是发自肺腑地震撼、感动、羞愧、感慨,含在眼里已久的委屈的眼泪,现在都变成了惭愧自责的眼泪,忍不住沿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他听了皇太子和长公主转述的父母的话,默然良久,然后心悦诚服地认识到,父皇选人的眼光,的确是很准确的,父亲所选的皇太子,的确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兄弟姐妹中最具备储君资格的不二人选,自己不论是文治武功、德行涵养,都远远达不到皇太子目前的境界,自己这样跳出来争夺太子位,在百官群臣眼里,实在是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之举啊。真是给父皇母后丢脸了。 想到这里,他再也挂不住,面向皇太子,追悔莫及地双膝跪倒。 他真诚地向皇太子说:“皇太子这一番话,实在是出乎微臣的意料。微臣狂悖,原来自以为很多事情可以做得不输给皇太子,乃至在行动果决,能谋善断方面,还可以做得更好,完全可以取而代之,光耀父皇的江山。现在,微臣才真正地知道了什么叫做仁君之德,什么叫做君王的器量和心胸,才真正懂得了皇帝选择皇太子的标准所在,原因所在。微臣现在知道了,与皇太子的格局气度相比,微臣的心思实在是太阴暗龌龊了,微臣的器量也实在是太卑下渺小了。皇帝的选择,的确是无比英明的,而微臣的罪行,也实在是罪不容赦的。皇帝皇后,以及皇太子对罪臣的宽恕大度,罪臣深深体悟到了,罪臣惭愧难言,没齿难忘。罪臣,现在真正知道自己的过失罪恶所在了,罪臣想要篡夺皇太子位,虽然不能完全说没有为天下未来的考虑,但绝大部分,都是出自个人的野心,出自对自身德行的无知倨傲,罪臣不敢冒充耿直之士,热血之臣,罪臣为自己的小人之心、阴暗之念,在此诚心诚意地向皇太子坦白、道歉、请罪,祈请皇太子的鞭挞责罚。愿皇太子在罪臣负罪离宫之日,今日,当着众位兄弟姐妹,代父母行使家法,惩戒罪臣,给其他幼小的兄弟姐妹们留个深刻印象,让他们永远记住罪臣的教训,将来永远不要被外人利用挑唆,被妄想迷惑蛊动,永远都不要再像我一样误入歧途,害人害己。” 说着,他便回头要内侍管家去取皮鞭来,欲双手奉上到皇太子面前。 (三) 皇太子赶忙阻止。皇太子前行几步走过来,亲自双手扶起泪流满面的崔承志。 皇太子说:“何须如此啊,何须如此。既然今日我们兄弟开诚布公地都讲出了肺腑之言,以往的心结,便自今日全然消解。我,对天盟誓,绝不会将此事放在心里,就比如我们幼时游戏厮打争斗,我绝不会因为此事对弟弟心存芥蒂,此时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今日,我也隆重地拜托弟弟,弟弟毕竟与我,是同父同母的手足,休戚相关,悲喜与共,还望弟弟,以后多多监督我的做人做事,对于我的失德乱行,一定要直言不讳,及时提点,不吝批评,务要督促我改正为是。” 皇太子也对诸位兄弟姐妹们说:“这也是我作为长兄,对于你们的一片期望。不管是今日,还是将来,不管何时,我们兄弟姐妹都要齐心协力,共同维护好天下人的安宁。我一个人做不到的,我们大家一起努力,必定能为天下人做到。我一个人做不对的,我们大家一起努力,也必定能为天下人做对。” 崔承志感动道:“罪臣也对天发誓,一定痛切反省,真诚改过,绝不会因为此事再起任何下劣之想,再存任何不轨之心。罪臣愿终身遵从太子的号令,做我朝的忠臣、良臣、直臣,君臣同心,共谋天下人的福祉!” 他伸手从前庭的花枝上折下一根枝条,一把折为两截,他说:“臣若有失言,便有如此枝,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受到兄弟俩一片赤诚的感动,戎先、吐蕃两宫贵妃的儿子们便也自省道:“说到此事,我们身为年长的皇子,也有过失。我们明明看到四弟和皇太子因为政见分歧而屡有言语冲突,却没有想到应该去替长兄分忧,去开解弟弟的心结,去弥合兄弟间已有的细小裂痕,而是觉得事不关己,未加闻问,平日,对于幼小弟妹们身边的人也没有主动留心,对于弟妹们的活动也不主动关怀,若我们平日能多往这方面用心,今天也不至于出现这样让人感伤莫名的局面,也不致于累父母忧心操心。” 于是,兄弟姐妹们纷纷反省在这个事件中自己的过失。有的人说,曾经听到昌平侯的狂悖言论,但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及时提醒皇太子和报告父皇母后;有的人说,没有主动创造机会让皇太子和皇四子多多交流沟通;有的人说事发之后没有多去抚慰父皇母后,承欢膝下,让父母开心。 一时间,人人自责,互相道歉,真诚友爱的场面让随侍的内侍宫女们都觉得非常感动,忍不住纷纷落泪。 从小伺候皇四子长大的内侍管家,不由得老泪纵横,在心里感谢上苍:都是皇帝的仁德,皇后的贤良,感召到了上天的爱怜,让皇子公主们如此明礼,如此友爱,这实在是天下人的福气,是国家社稷的福气啊,本来因为与旧少主离别在即而郁积在心头的悲伤,也因此一扫而光。 皇太子遂令人上酒,年幼的弟妹以白水代酒,带领兄弟姐妹们共同盟誓,愿以今日之事为深刻教训,从今以后,兄弟姐妹团结一心,共同看护好天下的安宁,为天下的繁荣昌盛而共同努力。 大家一起举杯盟誓,同声共祝:“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在孩子们少年热血、发自肺腑的盟誓声中,昌平侯事件就这样落下了帷幕,它总算是有了一个能对天下人交代过去的结局。 (四) 皇太子率领弟妹们自愿盟誓友爱互助的消息,传到了刘申那里,刘申心情大好,整个人顿时就光彩焕发。因为心情很好,疾病也霍然减轻了。刘申迅速地痊愈起来,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伴随着刘申的重新上朝,国家的一切,又都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以前有些臣子,还觉得刘申对儿子处罚稍轻的,此刻,也都心悦诚服,对事情的结果,无话可说,相与共庆。 向兄弟姐妹们深情辞行,洒泪分别之后,新一代的岭南王崔承志离开了皇宫的住处,在内务府官员的陪同下,骑马走向了岭南王府。 路过京城的街道时,虽然不时地有百姓投来围观的目光,目光里有着种种无言的评论,但是,崔承志已经不觉得尴尬和难过了。此刻,他的心中澎湃着一股豪情,对自己的未来也不再悲观失望,而是充满了信心。 他决定就这样满怀信心走向新的门庭,新的身份,他决定要用自己的一生,为亲生的父亲刘申,名义上的父亲崔景龙,和自己的母亲增光添彩,他决心,要把岭南王府的美誉和传奇延续下去。 他虽然失去了皇子的身份,但是,他从此找到了人生的意义和正确的道路。 他就这样满怀着对人生的信心,而穿越了自己年轻时代的错误,走向了新的生命。(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二章 裁军风波(上) (一) 不知不觉,新朝建立已经有20年了。 我和刘申也已经都步入了中年。我已经儿女成群,不再是当年如花似玉的青春女孩,而刘申则蓄起了胡须,头发也逐渐变得花白了。 他的第一根白发出现时,自己是非常的吃惊。戎先贵妃帮他拔了下来。他看着那根早生的白发,发了半天的呆,然后接受了自己开始衰老的事实。他感慨说:“是啊,不知不觉孩子们都已经长大成家立业了,我们,怎么能不老呢。这世界,我们很快就要下场了,该轮到下一代人上场,去演出他们的时代了。” 戎先贵妃说:“能够让儿子们去操心,我们在宫里闲一点,享受下春花秋月,不也很好吗?” 刘申拉着她的手,说:“这话是谁最先对你说的呢?” 戎先贵妃老实回答说:“是皇后经常挂在嘴边的。” 刘申笑了一笑,说:“是琴儿。我就知道是她说的。” 戎先贵妃说:“说得不对吗?” 刘申说:“很对,说得很对。这世界,早晚都不是我们的,不管我们怎么舍不得它,它都会飞快地舍离我们而去。肩头的千钧重担,总会有放下的一天。我们应该相信儿子们。面对他们的新世界,他们会有新的想法,也会有新的办法。我们应该就像那下山的夕阳一样,蓬勃过,照耀过,就安静地西沉下山,留给世界最后一抹霞光。” 戎先贵妃看着刘申,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想了一想,便说:“皇上英明。” 刘申听了这个回答,再次笑了一笑,说:“这是一个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有错的回答。” 刘申在心里始终觉得,能够在这些话题上,和他有着深切共鸣,并且能够和他深入谈论的女人,在后宫当中,我是他的唯一。 随着年华的老去,儿孙的成长,我们之间的爱情,正在转化为日渐深厚的友谊。 (二) 建元13年,刘申再次心绞痛发作而病倒,病势沉重,几欲濒危。刘申自己也觉得这次肯定难逃一死,都召来了皇太子和顾命大臣,交代了遗嘱,将国家的命运和朝政托付给了他们。 朝野上下气氛紧张,万民悲痛,百姓们都期盼刘申病愈,纷纷到寺庙为君上的康复祈福供养。 消息传开之后,远在北方的勿吉翰克尔部认定刘申此番必死无疑,而他一断气,新君登基,汉人的朝廷必将有一番动荡,正好趁此机会,率领重新统一的勿吉各部,突袭汉地,企图抢回原来属于勿吉人的中部和南部草原,重建父汗乌林登木汗时代的辉煌,重新控制草原各族,并卡住西域往汉地之间的黄金商道,敲诈盘剥往来商旅,谋取暴利,充实勿吉人的财库。 这些勿吉人的突袭来势凶猛,攻势发动之后,一夜之间就奔袭千里,狂卷300里的边塞战线,横扫北方草原的26个郡县。因为事发突然,边疆郡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地守军纷纷落败后撤,汉地民众惨遭杀戮劫掠,损失惨重,多有文武官员在这轮突袭中殉职身亡。 一时间北线边疆烽烟四起。 刘申奄奄一息,不能理事,皇太子便代为监国,诏令杨彪率部出击,迎战勿吉骑兵。 (三) 太平新朝建立后,天下安定,刀兵不起,昔日威震四方的汉军,也没有了用武之地。刘申又坚持爱惜国力,注重民生,予百姓种种休养生息,不同意继续扩张领土,向南向西开疆拓土,引发与更边远的西域各族及西南各族的战争。于是,汉军在长达10多年的时间内,一直处于投闲置散的状态。杨彪身为汉军的最高军事统帅,地位逐渐下降,从你领导汉军时期的几欲与皇帝比肩的辉煌位置,滑落到一般贵族臣属的地位。虽然刘申一直对汉军非常重视,然而,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杨彪很多意见也没有得到朝廷的采纳,杨彪对此感觉非常失落,罢朝归来,面壁独坐,内心总不免有些悻悻然。 北线烽烟一起,杨彪的精神立刻为之一阵。他觉得非常高兴,因为汉军再次大显身手,战绩为全国瞩目的时候终于又到来了。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领太子命,率领10万骑兵,进军草原作战。 两支精锐而庞大的军队,在勿吉草原的中部迎头相遇,随后开始了激烈的交锋战。 翰克尔惊讶地发现,虽然你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但汉军骑兵的凌厉强悍,丝毫未有衰减,他们在杨彪的指挥下,无论是正面作战,还是迂回包抄,种种战术依然如前娴熟灵活,而且远程攻击的能力伴随冶铁和火药技术的进一步发展,甚至较前还更为强大。 双方骑兵部队在草原进行了约有半年时间的多次交锋,杨彪气势如虹地夺取了战争的指挥权,对勿吉部队进行了分割包围和长程追击。 最后,双方军队在一个叫做武陵的地方进行了大规模的决战。决战持续了8天时间。最后的结果是,杨彪全歼了翰克尔部,翰克尔在血战中宁死不降,抵抗到最后一刻,全身上下血流如注,最后被汉军乱箭射死。勿吉人的这轮攻击被彻底击溃,大部分参战军队被歼被俘,史称“武陵大捷”。杨彪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汉军的再次全胜又一次撼动了整个北部和西域地区。 此战之后,有长达100多年的时间,无论是汉地的北方,还是隔着河西走廊的西域地区,再也没有任何民族的军队,敢于主动发起对新朝的挑战。 新朝太平繁荣的局面得到强有力的维护和巩固。杨彪再次继你之后,为新朝立下了不世之功。 (四) 但是,杨彪的表现却远远没有你那样好。 他被巨大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决定要报复一下前段时间,朝廷对于他的冷落及忽略。 他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归,一路飞扬跋扈,不把前来迎接祝贺的地方官吏放在眼里,任意欺凌怠慢,言辞冷嘲热讽,举止倨傲无礼。 伴随着他一路从北线返回运京,沿途弹劾他的折子也是雪片般地飞往刘申的案头。 刘申逐一翻阅了沿途地方官吏谴责弹劾杨彪的奏折。 然后,他依然决定亲自出城,率领京城的文武百官和百姓,以全套隆重的仪仗,去恭迎杨彪的凯旋。 他决定给予杨彪,你都未有享受过的无上荣光。 垂垂老矣的宰相魏国清,决定刘申这样做非常不妥,簧夜进宫,单独谒见刘申,劝谏刘申不可再给杨彪施加殊荣。 刘申对魏国清说:“魏卿,你还记得当年故大将军和我在金风寨盟誓时的约定吗。那时候,我答应过琴儿,答应过汉军,不仁不义,绝不会自刘申始。这是我对故大将军的承诺,也是我对全体汉军的承诺。汉军为国家立下不世之功,就应当给予杨彪无上的荣光。刘申应做之事,都当尽心做到。至于杨大将军如何面对君恩,如何面对这极高的殊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刘申该给的,都不会亏欠于他。” 魏国清听出刘申已然明了杨彪的跋扈之态,也有了应对的心理准备,便也不再出言烦扰。 于是,杨彪凯旋到运京的时候,全城北门洞开,上百万人夹道欢迎,刘申亲率文武,在城门口迎接他的仪仗队到来。 杨彪一路骑马而来,一直前进到距离刘申站立位置仅有30步的距离,方才翻身下马,向刘申跪拜,行君臣之礼。 刘申宣布了对杨彪及有功之臣的种种隆重封赏。 杨彪对刘申的封授赏赐之丰之厚,感觉比较满意,于是便叩头谢恩。 刘申又上前几步,扶起杨彪,问候他一路的辛苦,亲把其臂,携手入宫参加庆功宴。 而杨彪谢恩之后,也便坦然接受了皇帝的把臂而行,一路与皇帝几乎并肩步行,进入了运京的大门,并接受了运京军民的热烈欢迎。 其间,杨彪得意洋洋之中,忘却分寸,甚至有那么一段路程,竟然略略走在了刘申的前面。 运京的中央王廷朝臣耳闻目睹他的这种狂悖倨傲,不由得联想起德鲁湖大捷之后故大将军面君时带着伤腿的跪拜请罪,更想起恩图会战与苏隆大捷之后,故大将军因为阵亡率太高的再三上表、自请贬斥。今昔对比如此鲜明,朝臣们不由得内心种种感慨,种种叹息。有义愤填膺的御史和文武朝臣,连夜便起草了措辞激烈的弹劾奏章,痛斥杨彪的君前失仪。 刘申将这些奏章都留在宫中,不作批阅,也不发还中枢,任其沉底。 杨彪却对刘申的处理感觉不爽,认为刘申应该严惩那些敢于进言中伤他的官吏。他甚至在朝堂上以自我辩白为由头,言谈语句之间,对刘申多有批评和嘲讽。 刘申让他在朝堂上自由发言,然后,以温和的语气,告诉臣属,应该尊敬那些为天下太平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没有什么能比万民的安居乐业更为重要的了。然后,他又宣旨,嘉奖了一大批在战事期间安定后方,组织军需,组织医疗等后续服务有功的中央及地方官员,表彰他们说,正是因为全国的团结一致,文臣武将各尽其责,本次战事才能如此辉煌。刘申向全体官员深表谢意,并代表国家,向他们隆重祝酒,表示愿意上下齐心、共同努力,将民众的安居乐业和周遍环境的和平,发扬光大,长久延续。 在一片团结奋进的气氛中,隆重的凯旋庆祝告一段落。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刘申在最后的总结发言中,委婉地提醒了杨彪,战争的胜利,虽然他功劳莫大,但是,也绝非是他一人的功劳,也同样并不是汉军独有的功劳。没有各方的鼎力支持,胜利不可能来得如此之快。 但是,杨彪没有看出来刘申的用意。相反,他觉得刘申这样搅混水、和稀泥,淡化了汉军在战争中的作用,对自己不够敬畏,没有感谢的诚意。 他对刘申,从此存了一个不满的心结。(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三章 裁军风波(下) (一) 武陵大捷又已经过去数年。本站地址更改为:,手机更改为整个东北亚地区的和平局面越来越稳如泰山。周边地区已经事实上不复存在能够和胆敢挑战刘申新朝的军事力量。 在长期的和平局面下,整个东亚地区和西域地区的各民族往来贸易,互相迁徙,混杂居住,彼此通婚,出现了文化和人种的大融合。很多民族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民族的界线早已模糊不清,很多年轻的国民,都已经数代混血,面目特征混同一体,不清自己到底是哪一族人,从外貌上也无法区分,大家都自认为是新朝的国民,并没有划分何宗何族的习惯了。 因为刘申的新朝国号中包含“汉”字,所以,国民大多自称为汉人,遥远的外族也多用“汉人”,指代刘申新朝的人民,用“大汉”或者“大后汉(区别于秦汉时期的汉朝)”指代刘申建立的新朝。 伴随太平的稳固,刘申的新朝开始大规模地建立普遍的社会福利制度。新朝建立了大量的官方免费诊所和药号,由国家提供医生和药材,免费为国民以及居住在汉地的外国人提供普遍医疗服务。当时,仅运京一个城市,免费的诊所就多达100多间,免费药号多达上万家,遍布所有的坊市社区。这些诊所、医生和药号都由中央政府设立的“药事局”进行管理,“药事局”归属户部统辖。 此外,新朝也开始提供广泛的社会救济,在各地指派官员,建立了官方的养老院和济贫所,收容因为疾病残疾或者孤独鳏寡而流离失所,无人奉养的老人、病人、残疾人和乞丐,为他们提供免费的临时食宿之所,冬季免费布施冬衣,提供御寒之所栖身,夏季提供避暑汤茶和清凉的过夜之所。 新朝还广泛开许社会各富裕阶层兴办民间慈善,多有大商贾成立了救济商会,共同兴办社会福利,惠及当地的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政府对这些救济商会一方面加强管理,严格审查,另一方面奖励善行,频作表彰。对于民间慈善的杰出人士,朝廷特予恩惠,可以抬籍,封赐为荣誉贵族。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奋斗,新朝各族人民真正做到了老有所养、贫有所依,社会行善之风大为昌盛,当时远来中土经商的西方、南方等国的商旅,初到新朝疆土,都深为当地人的厚道善良和热情所感动,惊讶于新朝各处的干净整洁、彬彬有礼,震惊于民间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很多周边的国、部族,都深深仰慕新朝的社会福利系统,纷纷派遣官吏前来体验学习。而新朝也对他们不吝帮助。刘申对有意于广泛惠及国民的国、部族不仅提供经验模式方面的支援,而且多有厚礼相赠,帮助他们改善当地民众的生活。由此,刘申的仁君美誉,声名远播四海,成为四海共同景仰的一代仁王圣主,许多国和部族,主动对刘申以“父君”敬称,感恩刘申慈父般的关怀与帮助。 (二) 然而,任何事情都有其两面性。 伴随社会福利事业的欣欣向荣和美名传扬,有大臣上疏提出,如今四海安定,皇帝是天下万民万族爱戴的贤圣共主,眼看着在数十上百年的时间内,都不太可能再有大规模的战争发生。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每日耗费巨额的金钱,供养着一支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庞大军队,实在是一种巨大的浪费。上疏者恳请刘申慎重考虑,要不要逐步裁撤压缩国家军队,仅保留精锐在军籍。这样不仅国家可以有更为丰厚的财力来改善民生,而且可以解放大量的青壮年劳动力,投入到农业生产和制造、流通、贸易领域去,令国力更为强盛。 刘申接受了内阁大臣的建议,将这篇疏奏明发邸报,遍传中央及各地官吏阅览,并许可大家围绕疏奏的内容进行各种附议。一时,这篇裁军疏奏成为了朝廷热议的舆论焦。 围绕要不要裁军,裁军到什么规模,何时开始,全国文臣武将各抒己见,从各自的角度,向刘申和内阁阐述了其中的利弊。 在热闹的朝议之中,主要的意见分为两派:一派以汉军将领和利益相关部门为主,力陈汉军不可裁撤,认为汉军虽然无有实际的作战功能,但是汉军的强盛存在,是国家安定的基石,是必要的国家威慑,这方面的浪费,不唯必要,而且重要,皇帝绝对不要自毁长城,埋下远端祸因。这一派朝臣痛陈故大将军从赤手空拳入峒城觐见,到从500兵马艰苦起家,创建这支举世闻名的强大军队的艰辛,希望皇帝不要忘记建军的根本,不要被实用主义的论调所迷惑,一定要坚定地保持国家军队的庞大和强悍,这才是天下繁荣太平的根本。 另一派则以中央及地方的财政及各类文臣为主,也包含部分头脑清醒的汉军将领。他们认为,一个王朝的兴盛,往往刚开始建朝时要依靠强大的军事力量,然后天下平定之后,王朝能够延续多久,往往是看王朝的政治是否得到民心的拥戴,这才是国家的根本所在,国家的财力越丰富,越能让百姓生活得舒心如意,百姓生活舒心如意,自然对朝廷忠诚不二,天下各族也都仰慕景从,恨不能都来投奔在新朝生活。民心所向,就是最根本的太平之策,谁能与天下万民都热爱都仰慕的政权匹敌呢。圣人自古都,仁者无敌,从未过强者无敌。周朝、唐朝都没有特别强悍凌厉的国家军队,但依然是当时最强盛最安定的国家,是世界仰望的中心,可见强大的国家军队,并非太平盛世的绝对必要要素。何况,此次裁军,并非要将国家军队连根拔除,而只是适当控制规模,也有利于军队本身集中财力,提高精锐部分的战力,对军队的发展并无害处。 双方观在邸报和廷议中反复交锋,各各都有精彩的论述。 在这种热烈讨论的氛围下,裁军,成了朝政的第一大热。 很多朝臣也看出来了,刘申和内阁既然同意将疏奏明发邸报,让众多官员参与评阅,皇帝的心意应该是可以揣测的,刘申心里,也认为裁军是当前形势发展的所需。只是,他需要更多地听取利弊方面的提醒,需要舆论更为一致的坚定支持。 于是,就有一部分中间派无所谓的朝臣,迎合圣心,站到了支持裁军的立场上。 随着讨论的日益深入,支持裁军的声音越来越响亮,终于从声势上明显压倒了反对派的声音。裁军,日渐成为朝野的共识。大家热议的焦,也从要不要裁军,转移到了裁军到何种规模,裁军的具体方案和步骤等等细节问题。 在这场大讨论中,有一个人发言甚少,但是忧心如焚,伴随讨论的深入开展和风向转变,他的沉默越来越醒目,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暗。 这个人,就是汉军的最高军事统帅杨彪。 在杨彪的沉默和阴暗当中,他对刘申的不满和厌恶,越来越鲜明。 他对刘申放纵这场讨论的进行,深怀不满,认为刘申终于要效法种种过河拆桥的历史故事,对汉军上演兔死狗烹的传统戏码了。 而自己,身为功高震主的、被刘申委婉敲打过的全国最高军事长官,大概,也要如韩信一样,厄运当头了。 杨彪认为,刘申存着这个心思,已经很久了。他如今这样的行为,是不可能用言语和辨论劝转的。刘申的心意已经改变了,任谁也无法改变圣心所向。就算劝得了一时,过上几年,刘申的这个念头还会再度萌发,并再度采取行动的。太平岁深月久,忘恩负义的百姓势利短见,支持裁军的声音还会越来越响亮。 所以,彻底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办法,要给国家更换一个更需要倚重军队力量压服各方的新皇帝。这个新皇帝,不可能是现任的朝野认可,与刘申政治见解和施政风格高度相似,一脉相承的皇太子。 这个皇帝,必须是另外的人。 而这个另外的人,也必定要为军队的绝大部分将领没有阻碍地接受。 所以,这个人,只能是新汉军创立者陈士钊将军的独生女儿,故大将军珍爱的妹妹,新汉军心目中的女神,第一笔巨额军费的捐赠者皇后陈琴儿所生的另外一个儿子,一个更加年幼,更加柔软的儿子。(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四章 杨彪叛乱(1) (一) 在这场有关裁军的朝堂热议当中,杨彪除了上过一次奏章表达过反对意见之外,就变得低调起来。本站地址更改为:,手机更改为此后,他都是淡然地表示,皇帝是一国之君,汉军是国家的军队,皇帝才是汉军的最高领袖,汉军要不要裁军,如何裁军,何时裁军这些事情,都由皇帝圣心独断,身为军人,杨彪一如既往,坚决服从皇帝的旨意,不管圣心如何裁定,杨彪都坚决拥护,照办执行,没有二话。 杨彪的这个态度让许多人深感意外,没想到他竟然不加以激烈反对。一些臣子开始觉得以前可能错怪了杨彪,杨彪跋扈,那是他骄傲的性格使然,内心来,他对刘申,应该还是非常忠诚的。关键时刻,他是支持君上的决定的。 但也有人注意到,杨彪虽然本人如此表态,但是,他却放任了手下的军官们持续上疏,表达激烈的反对意见。他如果要阻止这些上疏,那是轻而易举的,但是,他却什么也没有做。 在激烈的廷议和杨彪的低调沉默之下,暗流涌动。杨彪和他的心腹连续数十日秘密开会。密谋策划着彻底解决问题的重大行动。 这个行动便是:设法绑架挟持刘申,逼迫他签署退位诏书,以年老身体不好为由,传位于他和皇后所生的儿子,以皇太子失德不能服众为由,废黜他的皇太子位,另行传位于其他的儿子,然后尊刘申为太上皇,逼迫他携带若干嫔妃离开运京,前往温泉行宫居住,从此不问朝政,在那边颐养天年,而将我作为皇太后留居在运京,作为人质,防止刘申卷土重来,也作为要挟新军的筹码。新君登基后,将任命杨彪为护国亲王,在成年之前,由护国亲王为主辅政。 杨彪和他的手下在我和刘申所出的诸位皇子中做了仔细的挑选,最后,他们选定了皇九子作为未来汉军要拥立的储君。因为皇九子性格温和文弱,年纪幼,身体不是很强健,看上去最容易受到控制。皇九子的保姆,是忠于杨彪的汉军将领家的女儿,值得杨彪信任。 经过紧锣密鼓的筹划,他们反复推敲了行动----,m方案的可能性和其中的漏洞,觉得万无一失了,杨彪便决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立刻行动,赶在刘申下达裁军诏令之前,先把他捉拿扣押,以防夜长梦多。 但是,他们也分析了汉军中诸多将领对此事的态度,觉得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将领会反对背叛刘申,而另外一半将领中,肯定还有不少持骑墙观望态度。杨彪觉得,如果他们一击成功,刘申签署了传位诏令,木已成舟,那些骑墙观望的人大概就会顺水推舟,不会有激烈的反抗,而新立的君主依然是刘申与陈皇后的儿子,汉军中的其他将领虽然愤慨一时,但大势所趋之下,应该也不难接受。皇九子性格柔和,长相讨喜,人缘一直不错,深得很多汉军将领的喜爱,如果反对他登基,他的一生也必将成为悲剧,所以,大家估计也狠不下心来,无端毁掉这个孩子的一生。 左右权衡评估之后,杨彪等人觉得胜算和失败的概率是一半对一半,但是,他们全都是出生入死的军人,军事风格就是出奇制胜,奇袭冒险,所以,他们毫不犹豫地决定放手一搏,赌一赌自己的胆魄和运气。 参与叛乱的核心将官与杨彪在集会地秘密盟誓,不成功便成仁。 (二) 这一天,杨彪在退朝之后,呈递了奏折,请求单独面君,再次详细陈述对裁军细则的看法。他在奏折中声称,如果皇帝心意已决,认为应该马上裁军,他有一些有关裁军的细节建议,想要当面向刘申陈述,他可以帮助皇帝,让裁军进行得更圆满、更顺利。 刘申看到这个奏折后,便宣召杨彪进宫,单独面谈。 杨彪奉旨于夜间进宫,去刘申的书房接受召见。 在内侍官的提灯引领下,杨彪卸下兵刃,接受了搜身检查,步行进入了内宫的大门。看着包着巨大铜钉的朱红色宫门在身后缓慢地关上,走在宫墙之间长长的青石甬道上,杨彪心里十分感慨。跟随着前面内侍官手中的灯笼在地面上照射出来的黄色光团,他一边走,一边回想起当年刘申给予你的可以在宫中骑马,可以在宫中佩剑,可以任何时候不经请示入宫求见的特权,刘申从来都没有想到要把同样的特权赐予杨彪。尽管刘申在他凯旋时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尊荣迎接,但是,在刘申心里,故大将军和现大将军,还是大有区别的。刘申从来就没有在心里把杨彪视为兄弟和挚友,虽然杨彪跟随他的时间更长,为他作战的功劳更多,对他的忠诚从来没有变更过。 想到这里,杨彪心里就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感觉。要赢得君王的友谊,是那么的困难,而要成为君王忌惮防范的目标,却是那么容易。他愈发觉得,刘申对他的不能完全信任和完全放心,由来已久,如果这次不痛下决心,一劳永逸地解决刘申,早早晚晚,和刘申之间的冲突将会爆发,而自己恐怕也很难得到一个善终。 眼看着刘申的寝宫就在眼前了,看着刘申书房里的灯火通明,看着他宫殿屋角的飞檐,杨彪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和你最后诀别时的谈话。他想起你把倒满的杯子拂落在地的动作和当时的神情,想起你对他的规劝。他在内心不由得有发虚,原来,大将军在那么多年之前,就预见到了今天的情形,预见到了杨彪的想法和反应。他在心里:“对不起,大将军。杨彪知道,当天你的那一番谈话,处处都是为杨彪着想,为国家着想,为君上着想,你的一番苦心,感昭日月,但是,杨彪始终和你不同,杨彪不是出身豪门士族,在贵族阶层中没有你那么深厚的影响力根基,杨彪也没有一个美貌如花的妹妹,嫁给皇帝,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女人,杨彪更不是汉军的创立者,与汉军之间,只有共同浴血的情谊,没有血肉相连的亲情。杨彪的实力,还不足以让汉军全体将士生死追随,还不足以抵挡君王对杨彪的明升暗降或者连根拔除。杨彪的确没有你那样的胆魄和自信,不像你那样,可以成竹在胸地等待君王先负义动手,再行应对,杨彪必须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才能自我保全。只能有悖你的临终嘱托了。” 杨彪又在内心自我辩解:“好在我并没有不臣之心,并不想要对刘氏家族斩尽杀绝,取而代之,自己绝对没有称帝篡位的想法,如果皇九子对军队倚重,肯乖乖听话,不触动军队的利益,军队将会坚定拥护他,做一个像刘申那么能干贤明的君主,继续保卫大将军生前留下来的太平局面。想来,大将军在九泉之下,也能够体谅杨彪的苦衷,能够原谅杨彪今日的行动。杨彪并非一个犯上作乱的人,事到如今,都是君心难测,迫不得已。” 在这样一番纠结缠绕的内心活动之后,内侍官停下了脚步。杨彪从自己的心思中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登上了刘申书房的台阶,站在了他将要废黜的君王的门前。 他把内心翻滚涌动的各种杂念乱想强行压制了下去,稳定了一下心神,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朝服,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鼓起勇气,大声禀报:“臣杨彪,奉旨进宫奏事,求皇帝接见。” 着,他便面对刘申书房的大门,恭恭敬敬地跪拜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五章 杨彪叛乱(2) (一) 杨彪和刘申彼此面对着。网 ≥ 自从上次杨彪从北线凯旋以来,君臣间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彼此之间都已经很久没有端详过对方了。 那时候,距离中国最强盛的时代并不遥远,朝堂的风气和君臣间的关系还是很健康的,没有后来那样的森严等级。君臣议事时,臣子并不需要一直跪在地上,或者是站立在台阶之下,更不需要趴伏在地上回话。君臣之间,往往可以相对平等地坐而论道。 刘申邀请杨彪在他的对面坐下。内侍小心地给杨彪奉上今春上供的新茶。 茶碗的盖子一打开,顿时满室盈香,空气中充满了春日江南的气息。 杨彪的脑子里不由得再次浮现出和你在北线大本营最后话别的情形。你的身影出现在袅袅上升的茶水的雾气中。杨彪再次感到一阵内心的悸动。他暗自咬了咬牙根,强行把有关你的念头摁入记忆的湖底。 刘申隔着袅袅白汽,看着杨彪脸上的微妙表情。 君臣默默地各自品了一口茶。 刘申说:“大将军此来是想要就裁军事宜,给我一些好的建议吗?” 杨彪说:“不敢。陛下对裁军这样重大的事情,一定是谋定而后动的,想来对于如何施行,都已经成竹在胸了。臣治军多年,对军队的情况还是略有一些了解,若陛下有所咨询,臣愿意为陛下提供一些情况,供陛下参考。” 刘申疲倦地笑了一下,说:“大将军和我知交多年,是汉军的最高统帅,有关裁军这样重大的事情,我没有听过大将军的意见,怎么敢轻举妄动呢。早就想延请大将军过来单独请教了,只是,我对此事尚未下定决心,恐怕过早宣召大将军入宫议事,外界会以为我已经下了决断,转为逢迎君上,我就再也听不到多少畅所欲言的中允客观之论作为参考了。故而延迟至今。个中缘由,还望大将军体会,某绝对没有轻忽大将军意见的想法。” 杨彪起立拱手道:“陛下言重。臣虽然蒙陛下洪恩,做了汉军的统领,但汉军始终是陛下的汉军,我们或战或和,都唯陛下马是瞻,都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臣一介武夫,自知于这样的重大国政上,见识远远不及陛下高瞻远瞩,故而前期无有多少言,臣但知身为军人,应该始终以故大将军为榜样,坚定拥戴陛下,支持陛下的决定,为陛下的前进扫清障碍,如此而已。” 刘申点头,示意杨彪坐下。他说:“很好。大将军在此事上的坚定支持,是我莫大的荣耀和欣慰。大将军于施行此事,有何条陈建议,朕愿洗耳恭听。” 杨彪心里跳了一跳:果然,刘申对裁军心意已决,之前所说的那些,不过是客气话而已。而且,他在最后一句自称为“朕”,暗示了无上的君权和臣子的责任,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绵里藏针。 杨彪于是将思忖多日的若干裁军实施建议,向刘申一一道来。 刘申仔细地倾听着他的建议,在心里判断着杨彪的诚意。 刘申觉得,杨彪的这些建议相当及时而重要,有很多细节问题,的确是他因为不是特别熟悉军队的情况而难以想到的,杨彪的建议很好地弥补了自己的考虑不周,而杨彪向他提供的解决方案参考,也很有价值,简单易行,干脆麻利。杨彪的确是军事方面的杰出天才,只要事涉军事、军队,他的实干才华,就如同出鞘的精钢马刀一样,寒光闪闪,锋利无比,让满朝文臣武将,瞬间都黯然失色。 刘申不由得在心里叹息,若这样一个人才,处事为人能够像你那样光明磊落,让人仰慕感动,该有多好啊。他也不由得惭愧自己德行欠缺,没有福气,在太平盛世里,再也得不到第二个你那样的盖世英雄的辅佐了。 (二) 杨彪陈述完毕之后,刘申面露感激和喜悦之色。 刘申说:“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啊。大将军对军队状况了如指掌,果然是考虑周全,算无遗策,每一条建议都如同及时雨,正是朕所需要的,对朕启甚多,提醒甚为重要。” 刘申说:“裁军此事,若能圆满成功,为国家节约下大量的财富,惠利民生,大将军当居功!天下万民,也必当深深感谢大将军的恩德。” 杨彪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原本就是人臣本分。” 刘申说:“大将军放心,以上事宜,朕都将一一遵照大将军的建议去实施,以大将军的意见为朕的意见。大将军回去之后,不妨上个书面的奏折进来,以免朕刚刚听漏或者记得不全。” 杨彪再次起立,拱手施礼道:“臣遵旨。” 他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没有回到座位。 刘申审视着他。 刘申说:“大将军可是还有其他的话,要对朕说?” 杨彪说:“正是。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够恩准。” 刘申说:“大将军请讲。” 杨彪跪下道:“陛下,众多汉军将士追随陛下多年,如今即将裁军,许多将士将会卸甲还乡,从此远离京畿,今生想要再次见到陛下,殊为不易。臣今日代广大汉军将士,向陛下恳请一个特别的恩典,希望在裁军旨意颁行之前,陛下能够在汉军建军纪念日,也就是故大将军在清风寨第一次向汉军5oo骑精锐表讲话的那一天,亲临京郊大校场,参加汉军最大规模的一场阅兵,让庞大强盛的汉军,最后一次将他们的英勇和荣光,呈现于陛下的眼前,也让广大汉军将士,最后一次再沐浴君恩浩荡,亲见陛下与他们驰骋在一起,与他们荣辱与共,血肉相连,让他们在归乡之前,把陛下的英姿,永远地铭刻在记忆里。臣也斗胆恳请陛下,在校场对广大汉军将士,亲口谕示国家对他们的感谢和对他们的铭记。” 杨彪叩头道:“陛下若肯亲临阅兵,对于汉军全体将士,都将是一个莫大的惊喜和感动。相信在陛下的亲口谕示之后,所有的汉军将士,都将理解即将到来的裁军,同样是为天下的根本福祉而行,都能认同陛下的英明决策,都能踊跃响应,自觉服从遣归的安排。” 杨彪强调说:“臣深知这些年陛下为国事操劳,圣体欠安,不宜军旅奔波,然而,臣以为,裁军之前,陛下的这一趟阅兵,至关重要,其他人的动员效果,都无法与陛下亲往军中的看望和动员相比。臣恳请陛下,深思熟虑,能够特别开恩,亲临军中,满足全体汉军将士的共同心愿。” 杨彪的话,入情入理,深深打动了刘申的心。 刘申本来对汉军也是有着特别的感情,说到裁军,虽然理智上觉得势在必行,情感上,还是多少有些唏嘘感慨的。本来刘申就在考虑,要不要在裁军圣旨颁行之前,去军中看望一下那些为他浴血奋战的将士,给予特别的安抚和嘉奖,杨彪这个建议,对刘申来说,是正中下怀。 刘申沉默了一会儿。杨彪期待地跪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决定。 刘申思考的时间并不长,然而,杨彪心里有鬼,觉得这段时间长如万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刘申的声音。 刘申说:“大将军的建议非常好,朕正有此意,朕准奏。大阅兵的事就请大将军来安排吧。朕听从大将军的安排,届时一定亲往校场,勉励感谢全体汉军士兵,并有诸多特别的恩赏。” 悬吊在心上的一块巨石砰然落地。 杨彪感到整个人都一阵轻松,额头上的皱纹瞬间舒展。 他精神振奋地伏地礼拜,大声谢恩道:“臣代全体汉军将士,感谢陛下的隆厚圣恩。臣等率汉军精锐将士,在大校场恭迎陛下的视察!”(未完待续。)8 /br 第四百七十六章 杨彪叛乱(3) (一) 刘申在书房单独接见杨彪后的第42天,汉军历史上规模最大的阅兵仪式在京郊大校场举行,刘申带领朝武前往郊外进行阅兵,观看三军骑射攻防校演,然后举行例行的秋季围猎。 这是自金风寨会盟以来,军史上的隆重大事。 阅兵仪式和秋季围猎,皇帝一般是不带宫中女眷前往的,虽然我作为皇后和皇太子的母亲可以跟随前往,但当时我的身体非常不好。我正怀着与刘申最小的女儿,已经有7个半月的身孕。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体力不比从前,这次怀孕我感觉到非常辛苦,甚至比怀着皇太子的那次还要痛苦疲惫,每日腰酸背痛,头昏眼花,稍稍处理一点事情,就累得脸色苍白,气息不匀,躺在床榻上一动也不想动。这种情形显然不适合跟着刘申去郊外鞍马劳顿,于是刘申就让我留在宫中安心养胎。 临行前,刘申过来昭阳宫看望我,向我辞行。我靠在软枕上,刘申伸手摸着我圆滚滚的肚子,感觉着强有力的胎动,一方面喜不自胜,一方面也眷恋不舍。 他说:“希望这一胎是女儿。儿子们长大了,不是入朝从政,便是习武从戎,都不能常年在你身边尽孝,还是女儿们体贴,可以围绕在你身边,和你作伴,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就算出嫁了,只要嫁得不远,每天进宫也不是难事。若这一胎是女儿,我不会把她嫁远了,给她招个入赘女婿,让她就住在宫里,专门替我照料好你,让你每天舒心快乐。” 我笑着说:“汉王想得这样长远,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以后的事情哪里说得定。就算是女儿,将来谁知道她的心意是想要远嫁,还是留京?” 刘申认真地说:“我有一个直觉,这一胎必定是女儿,而且,是我们长得最美貌的女儿、性情最孝顺的女儿,和你一样。” 我叹息说:“我可不是父母们的好女儿。” 刘申说:“你当然是。” 刘申说,他此次去京郊阅兵和围猎,回程中还将前往皇陵祭奠先皇夫妇,大约要去2o天的时间,期间,皇太子留守运京,代为监国,戎先、吐蕃两宫贵妃的儿子也留下辅政,他会带着三位1o来岁的少年皇子同行历练。他说,已经再三吩咐过留下来的儿子们,每日要进宫给我请安,确保我和胎儿安然无恙。待他忙完这些事情回到运京,再来陪我迎接女儿的降生。他安慰我说,虽然这次怀孕年纪比较大了,感觉上比较辛苦吃力,但是,我这些年身体调养得不错,底子还是挺好的,应该可以足月顺产,让我不要紧张,但放宽心,等着他回来。 我感谢了他的关心,说会带着宝宝安心静养,平安等着他回京。 刘申又再三嘱咐,他出的时候不用劳心费力去送行了,派两宫贵妃率嫔妃们前去送行就好了。当夜刘申宿在我宫中。生皇太子和生长公主的两次难产,给我留下了浓重的心理阴影,让我对这次能否顺产有些忐忑不安,刘申这一离开,让我心里更觉得有些无依无靠。刘申在我耳边温存软语,诸多宽慰安抚,让我的心情平复下来,感觉安定了很多。 (二) 刘申离开之后,平日热闹的宫廷,瞬间就冷清了许多。所有的房间,也都显得空空荡荡的,格外阴冷。 不过凡事有弊也有利。刘申离开之后,宫中的琐碎事务也减少了。有两宫贵妃帮助着打理宫中事务,我便清闲了下来,每日在昭阳宫中安心休养。 这一日,我起床不久,正躺在美人榻上听佛号数念珠,内侍总管匆忙来报,说傅天亮有特别要紧的事情恳请立刻面见。我从美人榻上撑了起来,传令让他进来。 傅天亮的神情非常紧张,他带来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傅天亮卫队中的一个名叫马志初的副官,与杨彪府上的内务管家是儿女亲家。昨天晚上,杨彪府上的管家偷偷来到这位将领的家中,向他密报了一个惊天密谋:杨彪和手下部分心腹将领,拟在阅兵结束,围猎开始时,突然向皇帝的御林军卫队动袭击,以优势兵力密集扣押刘申和随行官员,挟持刘申,以性命相威胁,逼迫他写下退位诏书,宣布废黜现任皇太子,另立年幼的皇九子为新君。拿到刘申的诏书后,杨彪一伙便假借圣旨,指控皇太子谋逆,令刘申伤心退位,以刘申亲征的名义,打出皇帝的旗号,号令三军围困运京,兵临城下,必要时强攻破城,占据皇宫,扶持皇九子登位,实现不改朝的君主换代。 计划成功之后,新君登位,即应尊刘申为太上皇,另迁温泉行宫居住,颐养天年,而皇太后继续留在宫中奉养,抚育新君至成人,兼为人质,防止刘申复辟。同时,宣布因为汉军在君主换代中辅佐有功,尊封杨彪为摄政王,授权杨彪手下的若干将领参与辅政,建立类似军政府的内阁班底,并允许军队参与中央及地方内政事务,赋予军队更大的权力,刘申的裁军之想从此罢议。 杨彪府的内务管家说,他觉得刘申是一个好皇帝,皇太子也是难得的好太子,杨彪这样折腾,都是为了一己之私,就算政变成功,也终究不得民心。他觉得军队不应当有和国家不一致的利益,否则军队就不再是万民的安全屏障,而变成了威胁国家的洪水猛兽,这已经严重背离了故大将军当初的建军理想。他不愿意跟从杨彪谋逆,留下千古骂名,更不认为杨彪的逆天之举能得到全军全民的支持,杨彪早晚都是败亡的命运,他若附逆,早晚玉石俱焚。于是,他左思右想,决定冒死前来向亲家通风报信,给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也给皇帝一个机会反败为胜。 傅天亮的副官马志初听到这个消息,惊得全身热汗水流,哪里敢怠慢,连夜到傅天亮府上密报这个消息。傅天亮估算了一下刘申的日程,刘申此时应该已经结束了大阅兵,和随行官员在杨彪等大部队的陪同下,前往猎场了。按照杨彪的计划,这时他们应该已经动手袭击了御林军卫队,扣押了刘申。若他们失败,刘申必定号令周围武装力量勤王灭贼,应有紧急诏令传到运京。此时那边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就说明他们已经得手,刘申已经被他们扣押了! 事情十万火急!傅天亮一边派人密报皇太子、老丞相魏国清,一边亲自入宫来见面我请示如何处置。(未完待续。)8 /br 第四百七十七章 杨彪叛乱(4) (一) 听完傅天亮的汇报之后,我不由得一阵心慌气急。 想到刘申已经落入杨彪的手里,生死未卜,我的心便紧紧地揪成一团。刘申心脏一直不太好,不知道杨彪会给他施加怎样的压力,会不会伤及他的身体。杨彪既然已经破釜沉舟地走到了这一步,断无半途而废之理,如果刘申坚持不肯写退位诏书,他会不会加害刘申,然后在刘申死后矫诏围城?刘申向来有心疾,说是在围猎途中劳累猝死,也是让人难分真假的。 我一生当中从未遇到过这样天大的危机,事关天下安危、王朝存败,一时之间,我头脑一片混乱,不知道如何处置为好,只觉得一阵阵肚子硬,腹内隐痛,无力地瘫坐在榻上,抚着孕肚,喘气不已。 少顷,皇太子和魏国清得到密报,也都赶来昭阳宫请旨了。 我逐渐冷静了下来,鼓起勇气来面对危急的情势。我听取了皇太子、魏国清和傅天亮三人对当前情况的处理意见,与他们一起仔细商量了应对措施,最后形成几点共识: 一、由皇太子下令,用皇帝玉玺印和兵符为印信,立刻更换京畿卫戍部队的指挥官,由傅天亮及卫队手下全面接掌京城防务,统一节制京畿卫戍部队,关闭城门,全面加强城防和战备,清查逮捕卫戍部队中的杨彪同党,准备迎战杨彪的叛乱部队; 二、由皇太子和魏国清联合下令,用皇帝玉玺印和兵符为印信,令陈守业迅调集京畿附近忠于刘申的汉军部队,向运京靠拢勤王,准备与叛乱部队城下决一死战; 三、由魏国清负责通告百官当前情况,分工负责,实现宵禁,处理好京城治安维护、前线军需供应、伤病救治、物资供应、安抚百姓等工作。 四、由两宫贵妃的儿子接管御林军,负责保卫宫城,与母亲一起安抚宫眷,同时立刻清查宫内与杨彪勾结的宦官。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如何确保落入杨彪之手的刘申的生命安全,如何确保杨彪不至动手杀害刘申。 就是这一点,大家都没有想出好的办法。 (二) 这时,我开言说:“只有一个人,能够制止杨彪杀害皇帝。这个人,就是我。我亲自去围猎御苑,我去见杨彪。” 我话音刚落,他们三人便异口同声地说:“万万不可!” 皇太子代表他们三人跪下祈请道:“母后保重身体。母后现在有孕在身,不久将要分娩,一身两命,怎么能去亲身涉险。虽然从杨彪的计划来看,从他平日对故大将军的敬重来看,他并无加害母后之心,然而,如今他铤而走险,已经没有了退路,母后此去,深入虎穴,他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谁也难以料定。就算他仍旧不加害母后,能不能听从母后的劝告,不伤父皇的性命,也在未定之间。母后这番奔波辛劳,会不会中途身体出什么状况,也没有人能打得了包票啊。如今父皇生死未卜,身处险境,母后怎么能自投罗网,亲入险地呢?” 魏国清和傅天亮立刻附议,再三劝说我不可出此险招。 我说:“带着未出生的孩子深入虎狼之穴,岂是我所愿意的呢?实在是情势所逼,别无选择。杨彪如今已经背叛君王,不成功便家破人亡、身异处,他是没有退路的。他与皇帝,这些年来彼此都有些心结,本来关系就不是特别亲密,若他狗急跳墙,抱着鱼死网破之心,生起歹意加害皇帝,绝非没有可能。但是,他一生亏欠故大将军的恩情太多,若我能出现在他面前,以生命护卫皇帝,谅他会有强烈的良心负担,若要杀害皇帝,自己内心便会加倍纠结犹豫,难以轻易下手。即使我不能够说动他放弃政变,释放皇帝,但也一定能够延迟他对皇帝痛下杀手或者虐待羞辱,为你们集结军队来营救皇帝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我说:“我亲入汉军,昭示身份,汉军将领知道我在军中,也一定会影响到他们的决定。他们会再次考虑要不要跟从杨彪,背叛我父亲和故大将军的建军理想,要不要背叛故大将军一生最好的朋友,要不要成为国家的祸害。他们一定会再次慎重考虑,是不是应该踏着陈士钊将军女儿和外孙的尸体而去围困国家的都城,向自己的百姓举起刀枪。” 我说:“我也没有把握能否影响到汉军将领反对杨彪,但是,我有把握,一定会有一部分将领奋起反抗,要保卫我和腹中的皇儿,一定会在他们内部引起分裂和冲突。这也肯定会为你们调集的大军前来围剿创造更多的胜机会,减少两军交战的不必要伤亡。” 我说:“我在汉军中的身份特殊,无人可以替代,唯有我深入险境,亲入军营,才能达成这样的效果。” 我说:“我不相信,杨彪会踩着我们母子的尸体,去杀害皇帝。他经受不起良心的谴责!而且,他若胆敢杀害我,双手沾染了我的鲜血,他就从此再也不能赢得汉军的共同拥戴,他就丧失了汉军指挥权的人心基础。他也不能再拥立我的儿子为新君。他只能被迫自己公然篡位,从而成为天下公敌,失去一切可以遮掩的理由和借口。” 我说:“我相信,他一定能看得到其中的利害。” 我说:“他最大的可能,就是将我也加以囚禁。这样就坐实了刘申的退位并非处于自愿,而是被迫。他持有的诏书,就将失去合法性,不能得到天下的认同。” 皇太子含泪说:“可是母后,身为父皇母后的儿子,若我和兄弟们任由父皇母后双双落入险境,孝道何在?此心怎安呢?” 魏国清也说:“皇后亲身犯险,固然有很多作用,但是,实在是太危险了,臣等不能眼见皇后涉险而不劝阻。若皇后此去有三长两短,将来陛下追问,我等何言以对!” 我说:“事情紧急,皇帝分分秒秒都有生命危险,我们若一直在这里争执不休,国家危矣,皇帝危矣!既然我去军营,有着千军万马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当此危难之际,我就当奋勇前往,不计己身之安危。苟利国家生死已,岂因福祸趋避之!至于腹中的这个孩子,自有上天庇佑,若他命不该绝,就会平安无恙,若有不测,也是天命注定,当为国家而死!” 我说:“杨彪断然想不到我会在这种情况下亲入军营,与他面对。我突然出现,他一定措手不及,一定会被我干扰到已决的心意。希望你们加紧行动,尽快兵勤王,和我里应外合,抓住他心乱的难得机会,一鼓作气,平定叛军,解救皇帝,挽救国家!” 我说:“我与陛下结夫妻,情深谊厚,陛下若有危险,身为他的妻子,我自当与他同生死、共命运,绝无逍遥独活之理。此去若有三长两短,也是死得其所,是我身为妇人的光荣。你们都不要再出言阻止了。” 我对傅天亮说:“傅将军,你手下最英勇机智的军官是谁?那个报信的副官是谁?” 我说:“请你从卫队中选二十个最忠诚的、骑射格斗最精锐的敢死之士,随同我一起前往围猎御苑。杨彪府上的内务管家,忠诚可嘉,危急解决之后,国家必有重谢。不过,当前,为了顺利穿越军营的重重布防,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杨彪眼前,我还需要他再帮一个忙。” 三人跪下再次恳请我改变主意。 我说:“此事已经决定,你们不要再说。为了皇帝,为了国家,为了太平不被破坏,种种艰难险阻,我们分而任之吧!” 我说:“我们分头行动吧!新朝必胜!太平必胜!” 众人跟随道:“新朝必胜!太平必胜!” (三) 皇太子从昭阳宫回到太子府,准备立刻采取种种行动。 这时,手下来报,说有一个带着兜帽的内侍说有皇帝的密旨要交给太子,已经过来了半个时辰了,经过了再三搜身,确认没有任何可以伤人的危险品携带,现在正在内书房等候太子的接见。 皇太子听说有父皇密旨,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往了内书房。 踏入内书房的门槛后,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内侍官,头戴兜帽,面部遮挡得只看见一双眼睛,背对大门,站在书房,仰头看着墙上刘申的手书:“爱民如子”。 皇太子在他身后问:“你是什么人?父皇的密旨何在?” 那名内侍官听到太子的声音,缓缓转过身来,看着太子不语。 皇太子觉得他兜帽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非常熟悉,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他正在回忆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时,那位内侍官伸手取下了兜帽,露出了整个面部。 皇太子一见,大吃一惊,顿时双膝软,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 皇太子惊讶地叫了一声:“父皇!” 那个声称携带皇帝密旨的内侍官,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本人,我的丈夫刘申。(未完待续。)8 /br 第四百七十八章 杨彪叛乱(5) (一) 运京远郊清凉山的皇家围猎御苑。 此地从前朝起,就一直是君王秋猎演兵的所在。虽然地处繁华城市的郊外,但是此地的风水格外与众不同,一入围场,就能感觉到强烈的王者之气扑面而来。 高耸入云的清凉山起伏绵延,山势开阔磅礴,山终年积雪,有着亿万年累积的冰川覆盖,厚厚的冰舌一直延伸到山下流水淙淙的清凉溪边。两面山坡上原始森林挺拔茂密,植被丰富,品种繁多,随地势的变化而层层分布,错落有致,春日迭翠千层,秋日流金万,风吹松涛澎湃,月照流荧飞舞,当真是个超凡脱俗的人间仙境。 清凉山猎场是刘申一生当中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每次秋猎,他都会在这里多住上十来天,放松一下常年起早贪黑,忙于国政而疲惫不堪的身心,在这里感受一下大自然的伟大与壮丽,体会一下年轻时候与你一起南北征战,驰骋疆场的万丈豪情。 为每年的皇家秋猎和演兵活动,这里常年驻扎了一支御林军的卫戍部队。目前这支部队的将领周岱岳乃是杨彪的老部下,因军功卓著,在与勿吉翰克尔部的作战中浴血拼杀,多次负伤而追敌不止而得到刘申的器重,被提拔到这个重要的位置上来。本来,他对于刘申也是忠心耿耿的,然而,刘申的裁军令却让他非常不满。 周岱岳认为,经过这么多年的战火洗礼和锤炼,汉军如今已经是威名远扬,天下无敌,刘申应该好好利用这支力量,开疆拓土,大肆兼并征服中西亚和南亚的各族蛮夷,建立起疆土更为辽阔的巨大帝国,让所有的军人都能够尽情发挥才能,在战争中尽享胜利的荣耀,获得大量的战利品。 然而,刘申新朝建立后,却继承了你坚持不与戎先、吐蕃二族贸然开战的惜战主张,注重民生,爱惜民力,与周边国家部族大力发展和平的贸易关系,开展大量的文化交流,一直不主动向周边发动侵略和兼并战争,导致汉军长期没有大仗可打,许多杰出的军事人才在和平岁月中荒废了一生最宝贵的青春♂♂♂♂,岁月。 因为没有卓越的军功持续支持,汉军将领提拔缓慢,在朝中地位逐渐下降,在很多国内事务方面,被渐渐边缘化,话语权日渐丧失,文官阶层对国家政务的影响力,开始远远超过武官集团。这位将领,认为这都是刘申富即安,没有称霸天下的雄心壮志,且刘氏一族始终对军队怀有忌惮之心所导致的。 如今,刘申又一意孤行,想要全面裁军,眼看着许多兄弟在军中苦苦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刚刚出头,有进展眉目,还没有熬到高等爵位,此次裁军之后,仕途又因此中止,只能领了遣散费用,重新回到老家务农,混得不错的,最多也就是做个当地的富裕地主和贵族缙绅,舒服度日而已。如果想要再度参与政事,就必须重新学习读书,走应试科举的道路,或者再被地方官吏推举贤达孝廉,改走文官的路线,从头开始,再次一路辛苦累积升迁。 周岱岳觉得这样的裁军,对有着勃勃野心的将领们来,是非常沉重的一个打击,他觉得刘申这属于典型的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辜负了汉军将士多年来的拥戴和奉献。虽然在前期的争论中,他作为御林军的重要将领,为保持对君王的绝对服从起见,一言未发,但在心里,他非常理解和赞同杨彪的见地。 这次杨彪派人过来一勾串,就正中周岱岳的下怀。他当即决定支持杨彪,和杨彪一起发动兵谏,更换君王,希望能够从辅佐和教育新君,树立帝国的梦想,走上军事立国的铁血之路。 (二) 根据与杨彪事先商定的计划,刘申和随行官员抵达围场后的当天夜里,他与杨彪的心腹部队里应外合,掌控了刘申行宫的防卫权。刘申及随行官员熟睡之后,他们突然动手,袭击了刘申从运京带来的御林军卫队,凭借出其不意和人数优势,短兵相接不长时间后,就在没有闹出很大动静的情况下解决了卫队,踏着卫队将士的尸体,举着火把,一路冲入了刘申的寝宫。 刘申从睡梦中醒来,但见窗外火光闪烁,人声、兵器碰撞声响成一片,起床想要开门看时,一排利箭破窗而入,七零八落地射在廊柱上、桌椅上、窗棂上,更有几只直接命中了刘申刚刚还躺着的卧榻。刘申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后,不时有乱箭流矢飞入室内,情势十分危险,刘申抓到自己的佩剑后,只能隐蔽在廊柱的后面躲避箭矢的袭击,无法冲出去加入战团组织卫队抵抗。 经过不长时间的格斗之后,外面的砍杀之声逐渐稀疏,最后归于寂静。刘申心知卫队完了,自己落入了叛军之手。正在这样想时,卧室的大门被从外面撞开了,雕花的门扇砰然落地,砸得灰尘四起。许多只火把出现在门口。 周岱岳率部出现在卧室的门口。他手持利刃,大声呼叫着刘申,声称兵变非是反叛,乃是兵谏君王,欲令君王改变裁军的错误主张,对君上并无杀害之心,恳请刘申主动走出来相见,不要逼迫臣等冒犯君威。 刘申手持佩剑,从廊柱后缓缓出来,直面这一帮叛变的军人。 刘申看着周岱岳:“尔等都做到这样了,看看这房间的遍处箭矢,还什么不敢冒犯君威?” 他:“周岱岳,当年,朕爱惜你的英勇,提拔你做了御林军统领,把自己的性命交托于你,可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把自己的勇气,用在叛君作乱上。你还记得当日在朕面前的盟誓吗?” 周岱岳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陛下对军人视如同胞手足,臣等自然视陛下为一代英主。如今陛下过上了太平的日子,忘记了兄弟们的喋血牺牲,把军人视同累赘,臣等自然也就不能再奉陛下为明君。陛下您一生的盟誓,全都兑现了吗?还不是一样因时而变,权宜行事?陛下久历沧桑,洞悉人心,又何必用这些天真之辞,来指责臣等呢!臣等虽然是故大将军带出来的人,但是,臣等却没有故大将军那样的无私雅量,有平定天下之功,而始终自我贬抑,不受恩赏。臣等只知道本朝的建立和强盛,全靠汉军的英勇无敌,陛下不可以过河拆桥,天下承平之后就把汉军的弟兄们搁置在一旁!如此忘恩负义,何能君临天下!” 刘申:“尔等意欲如何?” 周岱岳:“奉杨大将军令,臣劝请陛下顾惜身体,适时退位,归隐温泉行宫,颐养天年。” 刘申:“让我退位?那么,这个天下,尔等欲交给谁来操心呢?” 周岱岳:“当然是传给陛下的好儿子来继续做这个国家的皇上。” 刘申:“你们选择了朕的哪一个好儿子来即位呢?” 周岱岳:“皇九子庐陵王。” 刘申:“皇九子虽然封王,年龄幼,哪里懂得处理朝政?” 周岱岳:“他不懂,咱们懂啊,不是还有文臣武将们辅佐着吗?而且,皇后也可以单独留在宫中,继续照拂新君,教他如何好好地做一个知恩图报的皇上。陛下您可以放心去休息,不用操心这么多的事情了。” 刘申:“那么,现在的皇太子,你们打算如何对待?” 周岱岳:“现在的皇太子,政见主张和陛下如出一辙,对裁军的热心更胜于陛下。他当然不合适做这个国家未来的皇上。既然陛下已经下诏传位给新的皇上,皇太子的位分,自然也要随同废黜了。陛下放心,我们和皇太子并无私仇,就像我们不欲谋害陛下一样,我们也不欲加害皇太子。皇太子革除位分之后,会迁出京城,回到故大将军当年的封地安临县,在那里,我们不会让他知道朝堂上的任何消息,他可以超越尘俗,清心寡欲,尽情游山玩水,风花雪月地度过风流雅致的一生。除非,他自己非要与我们为敌,自取灭亡。” 周岱岳:“陛下,你看,我们虽然这么辛苦地杀入行宫,死伤折损了不少好兄弟,但是我们却对陛下父子,仁至义尽,不唯不加虐待杀害,而且礼敬有加,该给予陛下和皇太子的,我们全都给了,一也没有短少。陛下见过这样的叛乱和兵变吗?” 周岱岳:“所以,我们这不是叛乱,也不是兵变,只是货真价实的兵谏。因为陛下一意孤行,不肯听从众多汉军将士的声音,我们被迫采取这样的方式。我们对本朝的忠心拥戴,从未改变过。希望陛下爱惜我们的忠君报国之心,顺应兵心所向,从速写下退位诏书,令运京的皇太子开城接旨,尊旨奉行,让杨大将军的大军顺利入城,拥立新君,立民心安定,令朝政重回太平。”(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九章 杨彪叛乱(6) (一) 听罢周岱岳的陈述,刘申冷静地说:“如果我不写呢?” 周岱岳冷笑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已经做到了这样的地步,陛下认为我们会半途而废么?如果陛下不写,那就只好委屈陛下,再待在这间屋子里,好好想清楚。眼下,外面的朝臣还不知道行宫里面的情况。明天我们将会回答朝臣说陛下旅途劳顿,希望多休息一下,今日且不议事,百官也不妨各自散去休息一日,让陛下有时间慢慢考虑。后天,如果陛下还不能想清楚,杨大将军将会直接来面见陛下,听取陛下的意见。我们也会对朝臣说,陛下正在召见杨大将军,商议围猎演兵之事,并有重大事宜当面交代。如此又可以给陛下多一天的时间好好考虑。这么长的时间,以陛下的圣明,想必对事情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刘申说:“如果我依然不写呢?” 周岱岳说:“那么,因为陛下身体向来不好,此番劳顿之后,陛下就会再次突发心疾,而且夜半发病,无有动静,等内侍发现传唤太医的时候,陛下已经不幸暴病薨逝,尸身都已经冰冷了。发生了如此不幸,当然是举国悲痛,满朝戚然。杨大将军将会是陛下见过的最后一个重臣。陛下在最后接见杨大将军时,自觉身体不适,自然有遗诏交代过杨大将军。陛下突然于此地薨逝之后,为防朝局有变,杨大将军当然出于对国家的忠诚,会带着陛下的遗诏,奉旨进军运京,确保运京稳定之后,入城宣旨,拥戴新君为帝,尊皇后为皇太后。然后举国发丧,为陛下起造陵墓,隆重安葬陛下于皇室陵园。” (二) 刘申说:“你们的如意算盘,打得真的周到啊。” 周岱岳说:“臣等都知道陛下是圣明的皇上,目光如炬,考虑得不周到,我们哪里敢贸然发起兵谏呢?自然是事先方方面面都已经替陛下想好了。” 刘申说:“有句话,承平已久,你们可能是忘了。” 周岱岳说:“请陛下指教,是哪句话?” 刘申说:“人算不如天算。朕是天命所系的天子,如果上天认为刘申德行不具,自然会示现迹象,令刘申知晓应当退位。如今四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旱涝不兴,疾疫不行。上天并无昭示刘申有失天子之德,便是认可刘申依然可以以衰病之身,为天下人多操劳几年。刘申自然当顺应天意,勤勤恳恳,再为国家的长治久安,打牢根基,让百姓的安居乐业,得以延续长久。这是刘申对死在战争中的全体国民和全体将士的承诺与誓言。刘申生命不息,便会践诺不止。非是刘申爱恋皇位,到皇太子历练成熟,班底齐全之时,朕自然会传位于他,去安享天年。至于皇九子,他年龄如此幼小,为了国家的安定,朕绝对不会舍长立幼,让朝政陷于混乱不测当中。尔等的兵谏内容,朕已完全知晓,朕认为此议十分不妥,朕不予纳受。” 刘申说:“天下的命运,系之在天,系之在民心所向。尔等不要以为,连续打了若干胜仗,就能凭借刀剑之力,主宰天地的运作与国家的命运,就能为所欲为,强令天下景从,容忍你们的倒行逆施。尔等现在行之未远,还来得及回头。如果尔等现在反省认错,中止叛乱,朕一言九鼎,将会对你们从轻发落,给予自新机会。如果尔等执迷不悟,此去便是无间地狱,届时恐怕你们追悔莫及,回头无路。” 周岱岳仰天大笑道:“陛下真不愧为是盖世英雄。事到如今,沦落到如此地步,还敢口出如此狂言,说什么从轻发落。陛下,你要清楚当前的情况。陛下的下一口气能不能进入肺里,全都看臣等对陛下的感情和忠心而定。陛下如今隔来世,也就只有这一口气而已。陛下如果还没有想清楚,最好是闭紧嘴巴,安静地思考,不要再说这些招惹臣等不忿的话语,臣对陛下的提拔信任深怀感恩,但是,臣的手下,恐怕未必人人如此。现在这样混乱的局面,陛下的哪一句话触怒了哪一位兄弟,兄弟们冲动起来,群情激奋,后果很难预料,臣也未必就能控制得了局面。陛下也了解军队是怎样一回事情。杀人流血,在这里都是十分平常的小事。没有人对此有畏惧之心的。” 刘申说:“朕不是太平天子,朕是建立太平的天子。以往的千军万马、枪林箭雨,朕都过来了,说这一两句威胁的话,你以为就能吓到朕吗?” 周岱岳变色道:“既然陛下现在还没有想清楚,说这样许多言来语去,也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臣等将立新君,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忙,没有空闲站在这里,与陛下纵论是非。臣等且去忙碌,陛下不妨留在这里,静心思考。晚上臣等再来询问陛下的决定。来人,去把陛下手里的佩剑取走,以防陛下想不开,枉费了性命。” (三) 一行人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要夺刘申手里的佩剑。 刘申伸手阻止,他从容地自行将手中的佩剑交与士兵。 他说:“不劳你们动手,免得加重你们的罪孽。这出好戏刚刚开场,朕哪里舍得就死。朕还要安心地等着,看看你们的结局。” 周岱岳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回头对左右说:“为了让陛下能够清心澄虑地专心思考天下大局,在陛下想清楚之前,不要以送饮食等名义来烦扰陛下。陛下想清楚了,再来供奉陛下珍馐美食吧。” 周岱岳说完,对刘申持刃草草一抱拳,道:“陛下休息,臣等告退。” 说完,他便拔足扬长而去。 他的手下也跟随他离开了行宫的卧室。行宫卧室的房门门扇依然倒在地上。只有一排士兵,刀出鞘、箭上弦地把守在卧室的门口,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刘申的一举一动。 刘申看着他们扬长而去的背影,在那里站立了一会儿,便回到自己的床边,坐了下来。 他一直坐在那里,安静地一动也不动,就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章 杨彪叛乱(7) (一) “臣参见陛下。陛下受惊了。” 手下人搬过一张凳子,杨彪阴沉着脸,拱手施礼后,也不等刘申说话,就自顾自地在刘申的对面坐了下来。 杨彪说:“希望周将军和他的手下人没有为难陛下。” 刘申笑了一下,环顾了一下房间里纵横交织的流矢,说:“除了飞箭如蝗射向朕的卧室,上前拿走了朕的佩剑,两天一夜未送饮食之外,倒也还算温良有礼,并没有怎样为难朕。” 杨彪环顾了一下左右,说:“谁让你们不给陛下送饮食的?” 周岱岳支吾了一下。 杨彪也不追问,吩咐周岱岳说:“去拿饮食来,让陛下先用膳了再说。人在饥饿干渴的时候,内心点燃的,只有仇恨和恐惧,不会有理智。“周岱岳唯唯称喏,退了下去。 杨彪转头对刘申说:”当然,陛下盖世英雄,内心不会有恐惧。” 刘申再次笑了一下,说:“饮食先放着,吃饭并不重要。你精心设计了这个圈套,今日又专程过来,有什么话要对朕说的,就尽管先说吧。” 杨彪说:“臣的意思,周将军昨天应该都已经转达了。臣对陛下的政见不能苟同,认为裁军是自毁长城,动摇国本的错误之举,断乎不可实行。臣以为,天下安定的根本,虽然是陛下的仁政,但没有强大的军队支持,陛下的仁政也不过是沙上的城堡。王道的时代早已经过去,如今已经是霸道的天下。陛下对此,认知不清,谬见甚深。但是,臣也知道陛下心意坚定,不可动摇。就算廷议阻挡了一时,早早晚晚,陛下还是要做这件事情。所以,臣只好想个法子,一劳永逸。” 杨彪说:“陛下是明白人。臣等绝对不是谋反作乱。臣等只是想要帮助陛下巩固太平的基业,让国家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臣等对陛下、对皇太子的安排,都是恭敬优渥的,除了不能继续在京城从政,行动上要略受限制之外,陛下和皇太子的生活,其实没有改变。性命也是断乎无虞的。臣等深恐陛下的裁军导致军心哗变,不得不先下手为强,为陛下收拾局面。臣等来发起此事,对陛下绝无加害之心,但若任由乱兵哗变,届时是何种局面,臣等就无从把握了。希望陛下体谅臣等的苦衷和一片忠诚之心。” 刘申说:“这便是你理解的忠诚吗?” 杨彪说:“是的。” 刘申说:“你理解的忠诚,和故大将军赴死殉国前叮嘱你的忠诚,乃是一回事情吗?” 杨彪默然了一会儿。他说:“陛下原来知道我们之间的这次谈话。陛下真是无所不知啊。” 刘申说:“是故大将军对朕无私可藏。故大将军在临行赴义之前,将与你最后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都上疏报与朕知道了。” 杨彪说:“臣那天是答应了故大将军。但是,这次实在是情势所迫,陛下意志太过坚定,臣实在没有别的选择。臣也不愿意出现这样的局面。” 刘申说:“朕亲自阅兵时,并不觉得裁军有多么不得人心,愿意卸甲归田,与家人团聚,过太平日子的将士,比比皆是。不愿意放弃现有的一切,衣锦还乡的人,只是尔等一小部分人而已。朕不觉得裁军诏令颁行后,会有大规模的乱兵哗变。你不用对朕危言耸听。” 刘申说:“今日之事,你是为国家考虑得更多,还是为自己及身边的那一小撮人考虑更多,你不妨扪心自问。你可以对自己说,这件事做得问心无愧吗?” 杨彪说:“做都做了,想那么多也是没用,徒乱心意。陛下,如今您的处境已然分明,留给您主动下诏的时间也并不太多了。您说那么多,也是浪费自己生命中的宝贵时间。您考虑清楚了吗?主动自己下诏书,还是,需要臣等的帮助,被动下遗诏?” 杨彪说:“臣一点都不着急,陛下既然已经在此,诏书就肯定会有。区别只是,诏书宣示的时候,陛下还会不会在,会不会有。” 刘申说:“听到这样的弑君之言,从你嘴里说出来,更坚定了朕裁撤军队的心意。故大将军生前曾对朕说,军队始终是一种凶暴的力量,兵道实非王道根本,希望朕能不用就不要擅用这种力量。朕现在深切体会到他的真知灼见。” 杨彪说:“故大将军坦荡无私,乃是因为他本就是将死之人,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早无所求,也一无所恋,可是臣等不同。臣等不过凡夫而已,做不到那般无欲无求。臣等为国家考虑的同时,当然也会要为自己考虑。” 杨彪说:“凶暴的力量,也是力量。这个世道,没有力量,就无法生存。” 刘申说:“征服天下的力量,始终基于内心,你以为那是基于刀剑的么?” 杨彪说:“至少,也不能缺了刀剑的辅助。” 杨彪说:“陛下如果还需要时间思考,臣还可以给陛下半天。但是,外面的情势不等人,百官已经不见陛下一日有余,臣与陛下谈过之后,明日外官若还不能见到陛下,风声就将走漏。臣为防夜长梦多,引发全面战乱,只好断然处置,替陛下下诏了。臣等苦苦劝谏过陛下很多次,给了陛下充分的时间,陛下勿怪臣等无礼。” 刘申说:“朕的这条命,你想要,便拿走。退位另立的诏书,朕绝对不会写。朕现在就可以给你非常确定的答复。” 杨彪站了起来。他说:“意志坚定有时候是好事,成功不可或缺。有时候就不是好事,会带来杀身之祸。臣效忠陛下多年,不忍陛下自选绝路。臣说到做到,再给陛下半天时间,望陛下思之再三。臣先行告退,陛下不妨再安静地想想。生命可贵,失难再得。陛下年事渐高,皇位是早晚要让的,何必在乎几年长短呢?陛下这样决绝,难道,心里就没有牵挂和不舍了么?” 刘申说:“朕身为天下的君王,凡事都只应为天下大局考虑,一己荣辱存亡如何,都一概交付上天。天不灭我,我自不灭。朕可以粉身碎骨,但绝不能纵容你们,为后世再开一个依仗武力挟持君王的前例。” 杨彪的嘴角向上翘了一下。他说:“好。我倒要看看,上天对陛下是如何的安排,会不会有神明出现,来援救陛下。” (二) 从刘申处出来,杨彪的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他正想召集周岱岳等20多个心腹干将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计划,看看还有什么漏洞没有,这时,有传令兵从营门外奔跑来报,说是杨府家中有重大的变故,府上内务管家带着若干仆从和一个内宅的侍女前来求见,说要当面禀报大将军。 “府上有重大变故?”杨彪的心咯噔了一下,随后在脑子里飞快地过念头,检查最近府中有无什么异常动向。“会是何事?难道是妻妾或者子女有什么意外?上天庇佑,可千万不要在这个重大的历史转折时刻来添乱!” 杨彪稳定了一下心神,说:“不用声张,速去带他们悄悄来见我。”(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一章 再入军营(上) (一) 就在杨彪与刘申谈话的时候,傅天亮手下报知消息的那位副官马志初、杨彪府上的内务管家,还有若干扮成杨府仆从的卫队士兵,和我一起,星夜飞驰,以我的身体所能承受住的最快速度,赶到了清凉山围场的行宫营门。 我们在营门前停了下来,接受盘查。 因为皇帝在此,御林军的大营戒备森严,绵延的军营,旌旗密布,刀枪如林,战马如云,把刘申所住的行宫从四面八方团团围住。 杨彪府上的内务管家出面说话,他拿出了杨府的腰牌和杨彪夫人的问安信,证明自己一行人来自杨彪的府上,声称家中有重要变故,奉夫人的命令,前来当面禀告杨彪,并带来了夫人的贴身侍女,代夫人当面报告。 周岱岳的心腹手下、亲侄儿周廷琛和他顶头上司老将李国忠共同负责把守营门。 周廷琛与周岱岳本是一伙,心里非常清楚在刘申的行宫正发生着什么,于是在门禁上把关特别严苛。 验看过杨府的腰牌和杨夫人的印信之后,他依然感觉这事来得有点太凑巧了,内中似乎有古怪,感觉不太放心,便派士兵对来人逐一进行搜身和随身物品检查。随身物品中除了家丁的防身武器,倒也没有别的可疑之处。士兵进行逐一检查的过程中,他在旁边观察着这帮人的反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觉得那个穿着宽松衣裙,戴着兜帽和半截遮面面纱的内宅侍女,身形和眉目略有似曾相识之感,越是端详,越是觉得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内心的怀疑感越来越强烈。于是,他迈步向立在马边的那位侍女走了过去。 那位侍女,其实就是我。 我看着他走了过来。虽然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我知道,他是见过我的。从他装束上的标志,我已经看出他在军中的级别不算低,在每年节日的朝贺、皇家宴请等仪式上,按照这个级别,他应该是多次见过我的。我握紧宽松罩袍下的小弓,等待着他认出我来,心里想着他认出我以后,我该怎么办。 果然,他走到距离我很近的地方,盯住我的脸,仔细端详着我的面容。 他说:“麻烦你将面纱摘下来。” 他说:“虽然你是杨府上有身份的侍女,我应该倍加尊重,但是,如今皇上的行宫就在里面,安全责任非同小可,就算你们有杨府的腰牌,杨府的管家我也是认识的,责任在身,我也不得不格外小心,例行公事。请见谅配合。”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觉得我的目光中有一种无形的威压。但是,他在心理上抵抗住了。 他看着我说:“怎么?摘下面纱有什么问题吗?需要我帮忙吗?” 他伸手要来摘我的面纱。我后退了一步,把头偏过去了一点。我自己伸手摘下了面纱。 我的面容毫无遮挡地显露在他的眼前。 (二) 周廷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就改变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随即又变得赤红,他的眼睛里闪烁出惊讶、恐惧、震惊、凶恶混杂的复杂光芒。他的嘴微微张开了,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动到我的罩袍,他打量了一下我的身形。他从我面前后退了几步。 他无比震惊地说:“你,你,你是……” 他张皇失措地左右环顾,对着士兵们大喊:“不要放走他们!抓住他们!他们不是杨府上来的人,他们是……”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一股尖锐的刺痛当胸袭来,随后是一阵冲击波,他捂着胸口大叫了一声,身不由己地噔噔噔后退了几步,一个屁股蹲向后坐倒在尘土中。等他坐倒在地上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我的手中出现了一张小弓,我用这支小弓射出了一支练习用的无箭头的白羽箭,这支白羽箭以流星闪电般的速度准确地直接命中了他的心脏位置。 他从被射中的痛苦和震惊中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就听到我大声地喝道:“大胆逆贼!!既然认得,还胆敢无礼不跪,并且口出反言!” 周廷琛昏头昏脑又兼恼羞成怒地从地上爬起来,抽出随身的精钢马刀,指点着我大叫“抓住她!绝不能让她进去行宫!” 再一次地,他的话音未落,又觉得左右膝盖先后一阵剧痛,两支白羽箭再次从我手中飞出,命中了他膝盖上的穴位,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膝盖,两个膝盖随之弯曲,他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在跪倒的过程中声嘶力竭地大叫:“抓住她!” 第三次剧痛砰地一声从额间的眉心钻探进来,轰然炸开。他只觉得整个面部的神经瞬间着火燃烧了起来。他捂住被练习箭命中的眉心,狂叫一声,向侧面摔倒下去,滚在了地上。 士兵们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就在他们错愕迟疑的一瞬间,我用最快的速度翻身上马,持弓搭箭,瞄准了周围的这群士兵。这一次,弓弦上的不再是练习用箭,而是箭头雪亮的真正的白羽箭。 跟随我的人,也都抓住这个机会,全体飞身上马,兵刃出鞘。 我大声喝道:“汉军将士听好!我是当今皇上的妻子,我朝的中宫皇后,皇太子的生母,是汉军创建者陈士钊将军的独生女儿,是故大将军的妹妹。我今日亲临军营,是因为你们身后的行宫中,有人在犯上作乱,绑架扣押了皇帝陛下,企图要挟皇帝退位,并且意图谋害皇帝的性命。我是来面见杨彪,营救皇帝的。今天,不管你们放行还是不放行,我都要进入军营,面见杨彪。若有人胆敢以下犯上,挡我去路,下场就和这个逆贼一模一样!” 说完,只听到一声惨叫,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拔出马刀,气急败坏地朝我杀奔过来的周廷琛被我的第四支白羽箭命中,一股鲜红的血线从他的颈动脉上喷溅出来,飞射到数米之外,周廷琛立刻就倒在了地上的血泊当中,捂住脖子双腿乱蹬乱踢,陷入了垂死挣扎。 这时,跟随我的卫队将士们一起高举马刀,齐声呼喝:“皇后驾到!营门众将士,跪迎凤驾!”(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二章 再入军营(中) (一) 听了我的大声疾呼和卫队的齐声呼喝,有些士兵就失去了主张。 即使把守营门的乃是杨彪一党的嫡系部队,但也并非部队中所有的士兵都知道杨彪的阴谋,有很多都只是被蒙在鼓里奉命行事,根本不了解此刻刘申的行宫中所发生的事情。 我说出的真相让很多士兵大为吃惊!挟持皇帝可是抄家灭九族的逆天大罪!难道自己在不知情的状态下无意间参与了某些将领的谋反叛乱行动吗? 有些士兵害怕起来,犹犹豫豫地,陆续有一些士兵跪倒迎驾。 这时,有个公鸭一般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不要听信她谣言惑众!她根本不是什么皇后!他们是意欲刺杀皇帝和大将军的刺客!她胆敢在军营大门口杀了周大统领,还等什么,立刻把她给我碎尸万段!” 咬牙切齿发出声音的,乃是周廷琛的把兄弟兼副官。他也参与了杨彪的阴谋,深知事败之后就将万劫不复,于是他只能豁出去了。他第一个抽出马刀,朝我扑了过来,挥刀就砍,还没等我继续放箭,身边的马志初就举刀跃马冲了过去,当地一声,两刀刀刃相交,马志初架开了他的马刀,两人马打盘旋,混战在一处。 “杀了他们!一个也不要放走!”周廷琛的死党们也跟随着冲了出来,纷纷高举精钢马刀,朝我们冲了过来。 卫队迅速变幻队形,摆出战斗的阵列,紧紧地围绕在我的身边,把我严密地防护在队伍的最中央。 (二) 眼看着一场血战就要爆发,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中响起了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统统给我住手!”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头发霜白的老将,带领着更多的士兵,从营中匆匆赶来。我的心中一阵喜悦。这位老将我认识,他便是周廷琛的顶头上司,你的忠诚旧部,恩图会战的英勇先锋官,老上将李国忠。 李国忠在巡营过程中,听到手下匆匆来报,说是周廷琛与自称是杨彪府上的一帮家丁侍从发生了冲突,周廷琛被杨夫人的贴身侍女当场射杀,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刻扭转马头,率队赶往营门口来实地察看。 他驰近营门时,正好听到我的大声呼喝,我说出的真相,让他听了如同五雷轰顶。他是和我见过很多次面的,彼此有过若干的交谈,对我很是熟悉,对我的身份确认无疑。我在身怀重孕时亲自冒死驰入军营,这本身就说明了叛乱真的已经发生,而皇帝也真的身陷危险当中。周廷琛一伙的反应,也从侧面证实了部队当中确有部分人参与了叛乱。 这还了得!李国忠对刘申忠心不二,哪里能够坐视不管!当务之急便是要救我母子性命于急难之中,于是,他放开喉咙,声如洪钟地大喝了一声。 转瞬之间,李国忠就率队冲到了双方对峙的所在。李国忠手指周廷琛的党羽大喝道:“一帮乱臣逆子,竟敢袭击皇后,谋害皇嗣,还不给我统统拿下!一个都不能走脱!” 李国忠在军中戎马一生,那是具有何等的威望,他一声令下,现场的汉军顿时有了主心骨,纷纷站了起来,冲向周廷琛的党羽一伙,三下五除二,这伙人就死的死,伤的伤,或横尸于地,或束手就擒。 (三) 一场迫在眉睫的危机顿时化解。我全身紧绷着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我感觉到腹中一阵绞痛,额头上顿时就汗珠密布。 我咬牙忍住疼痛,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住,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我必须见到杨彪,必须保护到汉王!” 好在苍天有眼,腹中的绞痛持续了一分钟的样子,就慢慢缓解下去。 我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振作精神,直起身来,端坐在马背上。 我大声对李国忠说:“李将军,感谢李卿的忠勇!我命你速速领兵护驾,营救皇上!” 李国忠从马上跳了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我的马前,双膝跪倒,说:“罪臣驽钝,未能觉察军中有人阴谋叛乱,救驾来迟,请皇后恕罪。” 我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将军请速起,率部护送我到行宫面见杨彪。” 马志初和杨彪府的内务管家,简要地向李国忠介绍了杨彪一伙的阴谋。 杨彪身为汉军的最高统帅,公然叛乱谋逆,做出此等勾当,李国忠深感震惊,然而他也很熟悉杨彪,觉得以杨彪骄傲跋扈的个性,不能接受刘申的裁军决定,恐惧刘申鸟尽弓藏,祸及自身,决定先下手为强也是非常合乎情理的。 他当即表示:“皇后放心,杨彪今日午间刚刚去过行宫面圣,想必此时还没有对陛下下毒手,陛下应当还是安全的。老臣这就封锁皇后入营和射杀周廷琛的消息,不令风声走漏,并亲自护送皇后前去行宫,问罪杨彪。不过,杨彪既然已经反叛,就必然狗急跳墙,皇后没有带着军队,就这样去见他,万一他来个鱼死网破,岂不是太危险了?” 我说:“不管怎样,他也是追随陛下大半辈子,跟随故大将军多年的人,我不相信他就那么人性泯灭!就算他要鱼死网破,我也必须去见陛下。陛下在哪里,我就应该在哪里,我决不能弃陛下一人于生死险境。” 我转头对该部的汉军将士说:“汉军将士们!我方才所言,句句是实,杨府的内务管家在此,他可以证明杨彪的确处心积虑策划了本次谋逆叛乱,的确已经攻入行宫,绑架扣押了陛下。” 我说:“弟兄们,这支军队,是我父亲呕心沥血亲手创立的,是我哥哥故大将军一手锻造淬炼的。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是我血肉相连的兄弟。难道我父亲、难道故大将军付出生命和心血,锻造了这支无敌的雄师,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你们来祸乱国家,谋害君上,挑起内战,破坏掉那些死去兄弟们浴血奋战换来的和平繁荣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汉军从战争的中止者、太平的守护者,变成了战火的点燃者和太平的毁灭者了呢?” 我说:“难道你们已经忘记了两百年来战争的创痛,要再次把你们的父母妻子邻居朋友,推入到连绵不绝的内乱战火当中去吗?” 我说:“回答我!这难道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有汉军将士纷纷回答:“不。我们不想重回战乱!” 我说:“很好!身为女人,我钦佩你们的这个英雄回答。如今,情势危急,保卫陛下,就是捍卫天下的太平!如果兄弟们不想重燃内乱,如果想要维护太平盛世,那么,你们就要听我号令,掉转刀剑,剿灭杨彪一伙反贼,誓死护驾!” 李国忠慷慨激越道:“老臣,愿听从皇后号令,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忠诚报国,剿灭反贼,誓死护驾!”他高举手中的吉诺弯刀,大声呼叫道:“护驾!护驾!” 我的一番话,和李国忠的高呼,激起了自你统领汉军以来,深深播种在汉军将士心田中的忠君爱国的英雄主义的种子。 该部汉军将士,群情振奋,纷纷高举马刀,跟随着李国忠发出了齐声呐喊:“护驾!护驾!”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护驾”声中,汉军大营的营门洞开。我策马率队直入营门,李国忠、马志初等驱动坐骑,紧紧跟随护卫在我的左右。 我就这样,在一生当中,第二次走进了汉军的军营。 在穿越营门的那一刻,我像年轻时代一样,再次感觉到了热血沸腾。我父亲英勇无畏的灵魂,还有你全身澎湃着的源源不绝的磊落和勇气,仿佛全都汇集到了我的身上。 我想起了你当年带我初入军营的时候,对我说过的话,你说你希望这支军队从诞生之初起,就是天然倾向我的。你说,作为刘申的妻子和世子的母亲,有些责任,我一定要去担当。你说,我总有一天会要用得着这支军队! 现在,你30年前所预言的一切,都已经真切地发生了! 30年啊,你的目光何其长远,预见何等的准确! 这支我父亲创立的军队,如今在我三言两语之后,能够万众一心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去面对杨彪这个军事天才的反叛作乱,这岂是我的力量!这都是你和父亲,用自己年轻的生命,为我,为天下人所积累的力量!(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三章 再入军营(下) (一) 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有深切地体会到过,你对太平新朝的贡献,是如此的重大。纵然在你捐躯3o年之后,你的精神依然在这支天下无敌的军队中活生生地存在着,你也依然护卫着我父亲的灵魂,贯穿在这支军队的血肉骨骼当中。 我从来没有这样敬仰过你,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对你怀有感激之情。 我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空前的自信和使命感。 我一定要救出刘申,我一定要践行与你永别时对你的承诺,在你身后,倾尽全力,替你护卫好天下的太平。 进入军营后,我令李国忠部掉转刀枪,替皇帝把守好军营的大门,待皇太子和陈守业率领附近的勤王军队杀到,便与他们里应外合,开门合兵,共歼反贼。 李国忠部署停当,便亲自陪同我们一行,穿越杨彪的亲随部队营地和周岱乐的御林军营地,前往行宫去见杨彪。 有了李国忠和杨府内务管家的人脸通行证、杨夫人的亲笔问安信和杨府的腰牌,此后的过程就比较顺利。李国忠部后的第二个杨彪亲随部队派出了报信人,先行入内去禀报杨彪,不久后就得到了杨彪的回音,让我们前去见他。有了杨彪的命令,沿途的各营地都没有再怀疑我们的身份,一路开门放行,让我们前往重兵包围中的行宫。 (二) 我们来到了清凉山下的皇家行宫。 行宫里两天前的战斗痕迹,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看上去一切正常,鸟语花香,清风拂面,一派平静而安宁的景象。 然而,我却感觉到其中弥漫着的凶杀气息。 周岱岳的手下前来盘查我们,确认腰牌后,令李国忠留在行宫的外面,带领我们走入了行宫的大门。李国忠欲要继续跟随,被我用眼神制止。他咬了咬后槽牙,便手握刀柄,留在了宫门之外。 又过了一扇宫门,领路的将官要求所有的人都留在这道门外,然后,要求我留下随身携带的所有物品,包括头上的簪和腕上的玉镯,赤手空拳地单独跟着他,继续往里面走。马志初意欲争辩,我也用眼光加以制止。多跟进去一两个人有什么用呢。杨彪欲要加害我的话,多这一两个人也只能抵挡几秒钟而已。若引起领路人的疑心,很可能我就见不到杨彪了。见不到他,便不会知道刘申的情况,也就不可能见到刘申。 就这样,我把所有的人都留在身后,独自走向行宫重门内夹道浓荫的深处。 (三) 领路人把我带进了宫殿侧院的一座房子,让我在这里等候,然后他走了出去,把门关上了。 我隔着雕花的门扇和窗户,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从方位和环境上,我大体判断,这个地方离刘申下榻的中心院落非常之近。如果刘申被关押,多半也就是在这附近了。 我安定了一下心神,想要感知一下刘申的存在。 如果我们彼此相距很近,我相信,以我们多年夫妻的心意交通,我一定能够感知到他的气息。 然而,很奇怪,我什么都没有感知到。 难道刘申被关押在其他的地方,已经不在行宫里了吗?还是已经… 一股寒气掠过我的脊梁,我觉得全身冷,腹内再次传来一阵绞痛。胎儿在腹中躁动起来。 我忙伸手抚摸着肚子,安抚着伸手踢脚的胎儿,不敢再想下去了。 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的门扇,出吱呀的一声,杨彪从外面推开门扇,抬脚迈过高高的门槛,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我转过身来,面向着杨彪。 (四) 外面的光线很明亮,而房间室内的光线比较昏暗。 杨彪进来后,隔了一两秒钟,眼睛才能看清楚室内的景象。 他看到一个带着兜帽,穿着宽松罩袍的女人,脸逆着窗户里透射进来的光线,亭亭玉立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觉得这个身影既很熟悉,又很陌生。 他的头脑里迅闪过夫人身边几个侍女的影子,觉得这个身影不像其中的任何一个。但那种很熟悉的感觉,顽强地蠕动着,挥之不去。 他问:“你是谁?我怎么好像没有见过你?是夫人派你来的吗?家里到底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一言不地看着杨彪。 无论是在你生前,还是在你死后,我都多次见过杨彪。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有朝一日,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彼此面对。我从未想过他会反叛,并且要对刘申痛下杀手。 我感觉到痛心疾。 这个男人,在战场驰骋冲杀了大半辈子,如今,两鬓也已经逐渐灰白了。没有你当年的多次相救,他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无法再这样地站立在我的对面。 作为一个如此杰出的军人,他竟然不能死得其所地血染沙场,反而即将身陷死牢,屈辱地死在刽子手的屠刀之下,何其可叹,何其可悲!而这,都是因为一念之差。 我不由得想,如果你还活着,这件事情是不可能生的。杨彪还会是那个英雄的杨彪,他还会有他应得的光荣的结局。 在我脑子里掠过这些念头的时候,杨彪再一次地问了:“你怎么不说话?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不是有紧急的事情要马上报告吗?” 我看着杨彪,心情复杂,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和他讲些什么。 这时,杨彪怀疑了起来。他伸手从腰间拔出佩刀,我听到一阵金属拖曳的声响。我看到那一泓流动的蓝色的冷光。我第一次看到这道光芒,是在燕塘关。这把刀当时握在你的手里。你对我说,这是一把救世的到。你说,你绝不会造一把杀人的刀。我的心里和腹中都再次感到尖锐的疼痛。 杨彪持刀在手,说:“你不是我府上的侍女。你是谁?何其胆大,敢冒名来见我?!” 我深呼吸了一下,伸手取下了头上的兜帽,摘去了半截面纱。 我面向着杨彪,冷冷地说:“何其胆大的是你!你何来的胆量绑架陛下,何来的胆量意欲另立新君,何来的胆量妄图决定天下人的命运!” 杨彪见到我的面容,听到我的话音,不由得心下猛地一惊。 他吃惊地后退了两步,撞在了打开的门扇上。 我突如其来的出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两秒钟,他惊讶地看着我,带着难以置信的语调说:“皇后?你?原来是你!”(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四章 面见杨彪 &nb(一) &nb我向杨彪走近了一步。我语调坚定地说:“是我。” &nb杨彪再次后退了一步,他并没有把刀收回到鞘里。他持刀对我躬身施礼道:“臣参见皇后。” &nb我说:“你还能自称为臣吗?你不是想要躲在我小儿子的背后,来做这天下的主人吗?” &nb杨彪说:“这件事情皇后不能责怪微臣。实在是陛下步步紧逼,臣不得不出此下策。” &nb我说:“如果你不赞同裁军的主张,大可以在廷议时畅所欲言,说出你的种种道理,让天下臣民共同来评判辨析,为什么要当面对陛下与满朝文武表态说坚定支持,背后却设下圈套,挟持皇帝,意图率兵围困京城?这难道是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所为吗?” &nb杨彪说:“你们女人,不能理解男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不可能这么直接天真,有时候不得不用到小人权谋。正所谓兵不厌诈。” &nb我说:“陛下如今何在?” &nb杨彪说:“就在我们隔壁的院落。臣给了他充分的时间,认真考虑,要不要主动退位。他已经数次拒绝,臣一再地宽容,依然给了他最后的机会。” &nb我说:“我要见到陛下,确认他平安无事。” &nb杨彪说:“皇后既然不辞辛苦地来了,又出人意料地出现在臣面前了,要见陛下,也很容易。若是皇后答应臣不要插手管这件事情,臣马上就可以让皇后见到陛下。” &nb杨彪说:“杨彪并不是毒辣奸臣。自兵谏以来,杨彪并没有怎样刻意虐待过陛下,若对陛下略有不敬之举,也是底下的人一时义愤填膺,没有掌握好分寸,并非杨彪的本意。杨彪发现之后,也都立刻阻止纠正了。陛下现在安然无恙,皇后可以放心。” &nb杨彪说:“臣追随陛下多年,虽然近年政见屡有分歧,但是并无私人仇怨。杨彪要的是国政改弦更张,并不要取陛下和皇太子的性命。臣只是要讨回一个公道!” &nb我说:“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如若陛下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绝不会弃他而独活于世。” &nb(二) &nb这时,我又一次感觉到腹内一阵翻江倒海的绞痛,我站立不稳,伸手扶住旁边的廊柱,勉力隐忍着,深呼吸了几次。 &nb杨彪说:“皇后重孕将产,何必亲自来此劳顿冒险。皇后一路鞍马劳顿,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会儿呢。” &nb我忍住疼痛,咬牙说:“不用。” &nb我汗水淋漓地坚持着说:“如果陛下坚持不写退位诏书,你打算把陛下怎样?” &nb杨彪说:“事到如今,陛下一定不肯成全,杨彪也没有别的办法。” &nb我说:“你若想要谋害陛下,现在就先杀了我吧!” &nb我离开廊柱,再次向前走了一步,我说:“就用你手里那把刀!那把故大将军用过的刀!来杀了我吧!” &nb杨彪表情阴沉地说:“皇后,这件事其实对你没有什么影响。丈夫或者儿子,谁坐上皇帝的宝座,你都不会受到影响。你还是同样可以保持无上的尊荣。臣保证绝不会为难你和新皇上。” &nb我说:“陛下现在好好地活着,何来什么新皇上!就因为你想要讨一个公道,就要兵临运京城下,重开天下的战端吗?你就要把那个你们过去亲手关进笼子里的野兽又放出来吗?天下人的公道又在哪里?又有谁去替他们去讨回这个公道?” &nb我说:“如果故大将军不曾多次救了你的性命,现在还有什么跋扈的大将军站在这里,手持钢刀,威胁国家的君王?!如果你觉得没有公道,觉得陛下欠你的公道,你就拿去我的性命去讨还吧!只要我活着,我就绝对不会允许你因为任何理由,重新挑起天下的战端!你别无选择,你必须让手沾满我的鲜血才能去讨还公道!” &nb杨彪看着我,他摇了摇头。他说:“你是陈将军的女儿,是故大将军的妹妹,我怎么能杀你呢?我若杀了你,让这把刀沾染上你的鲜血,汉军以后还能再接受我作为他们的统帅吗?我没有那么傻。” &nb杨彪说:“不过,皇后,一个人是可以有很多种死法的。比如说,旧病发作而死。比如说,意外难产而死。” &nb杨彪说:“现在,天色看看将晚了,陛下最后决策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去了。这种僵持不下的局面,不可能一直持续。臣的耐心也并不是无限的。皇后,我可以让你去见陛下,让你们夫妻在一起,还有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好好商量一下何去何从。你口才这么好,要好好规劝一下陛下,至少,先为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着想。看在故大将军生前多次援救我的情面上,我特别给你一个面子,我决定再延长一次期限,给你们夫妻最后一夜。到明天天亮的时候,如果陛下依然不肯颁行退位诏书,不肯传位于你们的小儿子,那么,陛下会因为阅兵围猎一路劳顿,突然心疾发作,不及救治而薨逝,而皇后你,将会因为目睹陛下猝亡,受到惊吓且悲痛万分而提前分娩,遭遇难产,为了保住陛下的遗腹子,你决定牺牲自己,为陛下留下血脉。面对皇帝的不幸薨逝和皇后的节烈忠贞,臣将会尽到最后的忠诚,携带陛下的遗诏、你牺牲性命生下的皇室后代,护送你们夫妇的灵柩返回运京,拥立新君登基。如果皇太子、魏国清和陈守业等这帮人,想要保全你们夫妻最后的骨肉,不要开启战端,最后玉石俱焚,就要识相一点,开城放我的大军入内,全面宵禁,拥立新君,一切都遵照陛下的遗诏行事。” &nb我听了杨彪的话,内心真是无限的悲凉。你在杨彪被敌人的箭矢穿透胸膛的时候,宁愿自己忍受非人的疼痛,也要把止痛药物让给他,挽救了他的生命。你在生命中的最后时刻,还不忘记对他一再提醒,还在希望让他在与刘申的关系上能够善始善终,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只可惜,你对他才华的这分珍惜保全之心,全都被他浪费了。 &nb(三) &nb我看着杨彪,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是,腹内再次传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我熬忍不住,哼了一声,扶着肚子,痛得脸色煞白地弯下腰去,汗水涌泉一般流淌下来,汗珠顺着我的脸颊噼里啪啦地落在地面的青砖上。 &nb我无法保持站立,只能后退到廊柱旁边,靠住廊柱,竭尽所能地深呼吸着。随着阵痛的加剧,我双膝发软,顺着廊柱坐了下去。 &nb杨彪看着我这样腹痛难忍,他说:“这可是皇后你自找的。臣对皇后你,可是什么也没有做过。” &nb他转身走到门外,大声呼叫左右说:“来人,把她弄起来,送她去见陛下。” &nb在让人感觉天旋地转的绞痛当中,我模模糊糊地想:虽然没有能够说服杨彪改邪归正,但是至少确认了刘申如今还平安地活着,而我此来,也为他,为外面的勤王部队,争取到了一整夜的时间,同时还传递了杨彪叛乱的消息到此地的驻军中,李国忠将会抓住这个空档的时间,联络到同样反对叛乱,忠诚于刘申的部队,与即将到达的陈守业勤王大军里应外合。杨彪想要实现他的妄想,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nb我感觉到有人在向我走来。我被他们拖了起来,架着迈过了门槛。 &nb我看到我经过的地面上,出现了点点滴滴的血迹。 &nb我流血见红,快要分娩了。 &nb我一边痛苦地被他们这样架着拖行,一边意识模糊地想着刘申,想着他的面容,想着他临行来昭阳宫辞行时在我耳边的温存软语。 &nb我在心里默默地说:“汉王,帮帮我,我们的这个女儿,好像是要提前出生了。”(未完待续。)/dd 第四百八十五章 真假刘申(1) (一) 在一阵强过一阵的刀绞般的腹痛中,我双腿发软,无法前行。杨彪的手下一左一右两个人架着我向前拖。迷迷糊糊中,我觉得自己仿佛被他们拖着过了几段台阶、几条走廊,过了一两个月亮门,然后我被“吱呀”一声门响惊醒了一点,头脑方觉有点清明,就觉得脚下一绊,抓住我胳膊的手松开了,与此同时,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我一掌,我站立不稳,身不由己地向前扑倒,砰地一声,脸朝下摔到了地面上,肚子狠狠地在地上撞了一下。 一波剧烈的疼痛从子宫涌向下身,我觉得肚子仿佛从中裂开了。我听到自己凄厉的惨叫,然后我就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在疼痛中悠悠醒转,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就连近在咫尺的东西我也看不清楚。我呻吟着,尽可能地慢慢深呼吸,稳定着散乱的心神。又过了一会儿,眼前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看清楚了周围的环境。这是一间卧室,房子里各种装饰都使用了明黄的颜色,由此判断应该是刘申行宫的卧室。一想到刘申,我就激灵了一下,头脑完全清醒过来。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一只手按住了肩膀。我重新倒了下去,倒在一堆明黄色的锦缎枕头上。在我的呻吟声中,刘申的面容,出现在我的眼前。 他说:“不要动。好好躺着。” “汉王?”我虚弱地说着,向刘申伸出了手。 他抓住我满是冷汗的手,紧紧把它握在掌中。 “汉王都还好吗?他们有没有为难汉王?”我喘息着问。 刘申摇头。他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抚着阵痛中的我。他从我身边离开了一小会儿。我看到他走到叛军重新装好的门窗前,从棂格中向外张望,又把耳朵贴在门扇上、窗根下屏息谛听。他是在听外面有没有杨彪的人在监视我们。 检查了一番,他重新走了回来。 我视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地注视着他在屋内的行动。十多天不见,我觉得他苍老了不少,额头上的抬头纹变得深刻清晰,就连两鬓灰白色的头发,似乎也已经变得全白了。但他脸上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镇定,并没有悲愤、焦虑的流露。 我再次朝他伸出手。我们的手再次紧紧握住。 (二) 我说:“看到汉王安然无恙,琴儿的这颗心,才能放下。” 一阵强烈的宫缩席卷而来,我痛得挺起身体尖叫了一声,随即倒回枕头上,颤声呻吟着,汗流如注。 刘申说:“皇后你怎么来了?你身子都这样沉重了,太危险了。” 我喘息着说:“琴儿怎么能让汉王独自冒着生死的危险呢?我要来追随汉王。我要来保护汉王。我若在这儿,杨彪和他的乱党想要伤害汉王,就会投鼠忌器。” 刘申说:“皇后怎么这么傻啊!有什么比你们母子的安全更重要的呢。” 我说:“当然有。天下的安危,比我们母子的安危更加重要。” 我说:“只是,臣妾对不起汉王,也对不起孩子。琴儿腹中的这个孩子,好像是马上就要出生了。” 刘申说:“皇后你安心躺着,不要动,万事有我在。我会守护你们。就算是孩子要提前降生,你们也会安然无恙的。” 又一次宫缩密集地袭来,我在剧痛中发出一声嘶吼,头向枕后用力地仰去,双腿无法控制地踢蹬着,高耸的肚子硬邦邦地向上挺起,像是一座隆起的小山。 刘申抚摸着我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安抚我说:“皇后再忍耐一下,事情很快就会有转机了。” 我的嘴唇和牙齿都在颤抖,我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蜷缩成一团,但是我的心思却变得越来越清明。 我扭动着头部,闪开了刘申的手。 我说:“你靠近一点。” 刘申朝我更靠拢了一点。 我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瞳孔。 我压低声音,小声地说:“不要碰我。你是谁?” 刘申也压低声音,小声说:“皇后,你神志不清醒了吗?我是你的夫君啊,我是刘申。” 我摇头。我说:“你不是他。” 我说:“不管你装得多么像,我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人。你没有他身上的气味,没有他眼睛里的光亮。他也从来都不叫我皇后。” 我说:“告诉我,你是谁?他在哪儿?这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在哪儿?” 我说着,就奋力地要支起身来。 就在这时,我觉得下身一热,一股热流哗啦一声流淌下来,床褥顿时湿了一大片。 我呻吟一声,抱住肚子又一次倒回床上。我痛得气都透不过来。 那个刘申说:“皇后,你羊水刚刚破了,孩子马上就要降生了。” 我咬着牙,用痛得严重变调的声音,小声说:“别碰我!告诉我,他在哪儿?在哪儿!” (三) 假刘申看着我。他再次站了起来。他再度到门窗前检查了一番。他在桌上找纸笔。他把砚台、毛笔和几张信笺拿到我床边。 他在纸上写道:台阶下有守卫。 他继续写道:臣周尧舜。 他把纸朝向我,让我看清楚。我看了看他写的东西,忍住疼痛,向他点了点头。我眼皮睫毛上都是晶莹的汗水。我喘着粗气,什么都说不了。 他继续写道:陛下和皇太子在一起,已去陈守业军中调兵平叛,大军将至,包围清凉山行宫。 他写:臣为陛下替身已有六年。陛下亲自调教。多有尝试,人莫能辨。皇后勿要声张,恐防打草惊蛇。 我看了这句,心里不由得一阵悸动。他做刘申的替身已经有六年了?六年?!刘申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起。想必,他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我不由得想起你和刘申在燕塘关期间的种种斗智,深深感叹:帝王心机,当真是深不可测,就算是对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他也不能完全坦荡无隐。虽然你和刘申同是盖世英雄,但你们之间,还是有着非常重要的不同。 刘申的光明磊落之间,始终还是藏着某种阴柔。他没有你那种明亮的、干脆的刚劲。 又一阵剧烈的宫缩切断了我的所有念头。我头脑里顿时一片空白,眼前也一片漆黑。我只听到自己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嗥叫,雪白的皮肤上青筋爆出。(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六章 真假刘申(2) (一) 我从黑暗的深渊里重新回到世界的光亮当中。我觉得腹中的胎儿已经下降到了骨盆口的位置。这时候若从外面看,应该可以看到若隐若现的胎头了。阵痛密集到了几乎没有间隔,我用力抓住床沿,竭尽全力地呼吸着,忍不住地想要向下用力,在尖锐的疼痛中,我不时地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叫。 在我凄厉悲切的惨叫声中,台阶下的守卫走了过来,他们通过门格向里张望。 假刘申冲了过去,用力拍打着门扇,大声地呼叫着:“来人啊!来人!皇后马上就要生产了!去报告杨彪,让他找个稳婆来帮帮皇后!” 他大声呼叫着说:“还在这里站着干什么?去报告杨彪!去找稳婆来!你们还是不是男人!还是不是我大汉朝的军人!我朝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除了狼心狗肺的人之外,谁能对一个婴儿见死不救!快去!” 门外的守卫们在我接连不断的嘶声叫喊中,面面相觑。他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了一会儿,就有一个人飞跑着离开了院落,去向周岱岳和杨彪报告。 假刘申眼见着那人飞跑着离开了,便又回到我的床前。 他看着我散乱的头发,时而发青时而煞白的脸色,看着我在产痛中咬破流血的嘴唇,他小声说:“皇后即将临盆,请恕臣不敬之罪,让臣帮帮皇后,臣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臣略知一二。” 我这时候已经痛到什么男女君臣之别都顾不得了,两腿也因为胎儿的下降而无法再并拢。 我拼尽全身力气点点头。 假刘申便在房间寻找,他找到几条汗巾,拿了过来,让我咬住一条,又将两三条汗巾系在一起,在床头做了一个绳结,让我双手抓住。 他小心翼翼地褪下了我已经满是血水和羊水,一片狼藉的底裤,轻轻分开我颤抖不已的两腿,弯腰低头察看了一下胎儿的情况。 他说:“孩子的头已经可以看到了。皇后先放松下来,深呼吸,先不要用力。”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我拼命克制着向下用力的冲动,控制着呼吸,让身体尽量松弛下来。 我觉得自己这样挺着肚子,两腿分开,让一个身为臣下的男人察看密处,非常的尴尬和羞耻。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流着泪大口地喘着粗气。 假刘申看着我的眼泪,他左右看看,拉过床上的薄被,把我裸露的下面盖住。 又一阵强劲的宫缩。我用力咬住毛巾,发出一声哀叫。假刘申看着下面,说:“现在开始用力!” 我拼命抓住他做的那个绳结,整个身体都挺了起来,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下推送着胎儿。假刘申也过来帮助我,他用肘部一下下地压着我的肚子,帮助胎儿向下。 一两分钟之后,我只觉得全身力竭,肌肉发抖,心脏即将迸裂。我松开了绳结,精疲力竭地倒回枕头上,眼泪和汗水瀑布一样地流淌着。 假刘申再次冲到门边猛烈地摇晃着门扇。他大声地喊叫着:“稳婆来了没有?有没有热水?有没有软布?你们这帮畜生!她是陈士钊将军的女儿,是故大将军的妹妹!你们这样对待她,还有没有良心!” 外面的士兵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在我新一阵的惨叫当中,又有一两个士兵跑了出去。 (二) 我在生死边缘拼死挣扎着。就在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全神贯注地向下推着胎儿的时候,外面的天边忽然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号炮声,至少有上百尊号炮被同时点燃,巨大的轰鸣令整个宫殿都摇晃了起来,房梁上的尘土纷纷掉落。我受到惊吓,心神一散,力气竭尽,已经马上就要露出的胎头,一下子又缩了回去。 我脱力地倒在枕上,喘息不已。看着震颤嗡鸣的门窗,我用眼光问假刘申:“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假刘申满头是汗地从薄被下抬起头来,面露喜色。他低声说:“他们来了!他们来救我们了!” 是刘申!我的丈夫和儿子,带着陈守业调集的大军前来抓捕杨彪,前来救我了!我心头一阵振奋,已经消失殆尽的力气,再次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再次抓住绳结,开始向下用力。 “坚持住,皇后!用力!用力!我们很快就要得救了!”假刘申安慰鼓励着我。 就在这时,房门打开了一扇。两三个士兵带着两个中年的女人出现在屋内。 为首的士兵回身把门重新关上。 他走到假刘申面前,低头纳拜:“罪民参见陛下。” 士兵说:“罪民事先并不知道他们要挟持陛下,犯上作乱,周岱岳只对我们说,有人伪装禁军,勾串内贼要谋刺陛下,让我们立刻入宫,杀尽伪装成禁军反贼和内奸,保护陛下。罪民若知道他们是要扣押陛下,绝对不敢参与谋逆。” 假刘申说:“朕知道你们都是我朝的好子民。你们也是被蒙蔽的。朕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问罪。现在皇后情况危急,且不说这些。这两位可是稳婆?外面号炮震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士兵说:“陛下,外面来了好多军队,应该是来营救陛下的,杨大将军,不,是反贼杨彪和反贼周岱岳闻报已经出去前营察看情况,准备迎战了,没有心情管这边的事情,只让我们严加看守,绝不得放走皇帝皇后。此处围场是皇家御苑,方圆上百里无有民居。我们找不到稳婆,只有这两个做饭的女人,自称都生过孩子,也知道一点接生的事情,我们就把她们带来了。” 士兵又说:“陛下,我们别的忙也帮不上,热水正在外面烧,这是止血的炉灰,这是一点红糖水,这是一些旧衣服做成的软布,还有剪刀和白酒。陛下先让皇后喝了红糖水,增加一点力气,陛下随行的御医被囚禁在别处,我们层级太低,不知道关押在哪里,行宫又太大,我们正在寻找,希望能够找到,过来助皇后一臂之力。” 假刘申感激道:“太感谢你们了!朕平定叛乱之后,一定重重有赏!” 士兵再叩头道:“罪民万死,陛下饶过我们不死,我们就万分感恩了。皇后是故大将军唯一的亲人,故大将军是我们所有人心中的偶像,我们绝不能见死不救,绝不能在汉军营中加害陛下与皇后,否则,就算是死了,又怎么敢去面对故大将军不灭的英灵?!”(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七章 真假刘申(3) (一) 士兵们表完忠诚,便退了出去。 假刘申看着两个惊慌失措,站在一边瑟瑟发抖的中年女人。 他说:“哎呀,什么时候了,看不到皇后正痛不欲生吗?你们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去帮助她啊。” 两个女人一生都在宫禁之中做粗活的,连高阶的宫女内侍都没有见过,哪里见过皇帝皇后,更哪里想到过自己还有机会亲手接生皇子或者公主,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又是恐惧。 假刘申便对她们说:“你们不要紧张害怕,平静下来,去好好帮助皇后,皇后平安诞下皇嗣,朕就封你们的儿子为百户侯,赏赐你们每人黄金万两。” 两个妇人听了,无限欢喜,顿时眉开眼笑,跪在地上连连谢恩,唯唯喏喏地保证,一定让皇后顺利分娩,平安诞下皇子或者公主。 然后,两个女人就去仔细洗净了手,用白酒浇过,过来帮助我。不一会儿,士兵又端进来两盆烧得滚开的热水,两个女人将剪刀扔进水盆中浸烫。在她们的宽慰和帮助下,我的心神安定了一点。她们又抱我起来靠坐着,喂我喝完了一碗热热的红糖水。我觉得身上的力气增加了一点,便再次鼓起劲来,咬牙一下一下地用力推送着胎儿。渐渐地,胎儿的头露了出来。黑黑的胎发湿漉漉的可触可摸。 “胎儿的头已经露出来了,皇后再加把劲啊!”两个妇人急忙向我报喜,又安慰着已经痛得直翻白眼的我。 就在紧张忙碌之际,外面再次传来一阵骚乱和喧闹。然后是刀剑相交的声音。外面的士兵发出呐喊和惨叫。 我再度受到惊吓,失去了力气。胎儿就这样生生地卡在那里,痛得我肝肠寸断,眼泪交流,眼看着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二) 房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周岱岳手持精钢马刀,满脸杀气,浑身是血地带着一帮人出现在门口。 屋内的景象,让周岱岳错愕了一下。 随后,他厌恶地蹙着眉头,朝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吐沫,说:“呸!真是晦气!” 他说:“陛下,皇后,你们的本事还真是不小啊,竟然能让守卫的士兵转而帮助你们!还有人敢起来和我作对,乃至想要趁我不备从背后杀我!你们好厉害!” 他说:“可惜,你们再厉害,现在也已经是案板上的鱼,蹦达不了多久了。” 他说:“杨大将军请陛下前去相见。” 假刘申说:“不行!你看不到皇后正在生孩子吗?朕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周岱岳冷笑了一下,说:“死到临头了,陛下和皇后还有心情如此恩爱难舍!” 他说:“军情紧急,陛下,你愿意去也得去,不愿意去也得去!陛下若不肯前往,就不要怪臣对陛下不敬了。”说着,他就要过来拖拽假刘申。 我眼看着他的手就要抓到假刘申的衣袖,不由得怒火万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一下就从床上挺了身来,用已经嘶哑的嗓音断喝了一声:“乱臣贼子,不得冒犯陛下!” 周岱岳回过脸来看了看我,脸上露出狰狞的铁青色。他晃动着手里的马刀,朝我的方向走了一两步。他语调阴沉地说:“皇后这么痛苦,不如我帮你做一个了断吧。” 假刘申大喝一声:“周岱岳!人命短促,倏忽而过,你就不怕死后再见故大将军的英灵吗?” 周岱岳闻言停下了脚步,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我的痛苦难当。然后,他回过头,说:“陛下若欲保妻儿平安,就去见杨大将军吧。”他斜眼看了看我的方向,说:“至于,皇后,我们本来没打算伤害她。她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现在,就让她自求多福吧。” 他举刀顶住假刘申的后腰,说:“陛下,请!” 假刘申回头看了看我,说:“为国家而死,是我的本分。皇后,皇家的后嗣,自有上天荫庇,你多保重。” 他朝我拱了拱手,便跟随着周岱岳一帮人出门而去。 (三) 周岱岳一帮人扬长而去后,两个中年妇女再次失去了方寸,不知道是该继续帮助我接生呢,还是该趁乱逃命而去。 其中一个妇女对另一个说:“他们走了吗?快出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女人匆匆从床上爬了下去,到外面去看情况。另一个继续帮我向下推着肚子。 不一会儿,去外面察看的那个女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大呼小叫道:“哎呀,可不得了啦,外面到处都是死人,刚刚带我们过来的几位兵爷都给砍成两截了。” 另一个女人惊惶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从外面回来的女人便说:“依我看,是发生兵变了,刚刚进来的那个周将军,还有杨大将军,应该是要推翻陛下,而且看这样子,他们将要得手了。” 床上的女人说:“那,刚刚陛下许给我们的恩典怎么办呢?” 外面回来的女人说:“哎呀,陛下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连皇后他都这样丢下管不到了,哪还能管得了那些将来的恩典!皇上要是做不了皇上,刚刚说的那些,也就都是废话了。” 她说:“我们帮助皇上皇后,周将军都看到了,他现在有大事顾不得处理我们,回头大事办好了想起来,我们就有杀身之祸啊。不如趁着没人管我们,我们赶紧跑吧,回去带着家里人一起跑得远远的,让他们找不到。皇上一换,天下肯定兵荒马乱,一时找不到,他们就不会记得了。” 床上的女人停止了给我推肚子。她看看同伴,又看看在床上哀叫挣扎的我。她有点不忍心。她说:“我们跑了,皇后怎么办呢?她都生了一半了。好歹,这也是两条命啊。” 外面回来的女人道:“哎呀,你糊涂啊,她和她的孩子是两条命,我们自己还有我们的家人那是多少条命啊。” 她对我说:“皇后啊,我们都是下等人,没见过世面,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大难临头,实在是顾不得你和孩子了。你是生过孩子的人,孩子也快要出来了,你自己努力啊。我们,我们,我们对不住你了,趁着现在没人管这院子,我们要逃命去了。” 说完,她冲着床上的我磕了两个响头,便招呼床上的女人:“还愣着做什么啊,逃命啊!” 床上的女人听了,便也朝我磕头,说:“皇后,对不住了。你千万不要怪我们啊,我们也只是怕死而已,没有害你的心啊!”说完便翻身下床。 我在让人分崩离析的疼痛中凄惨地哀求着:“两位大姐,求你们帮帮我,孩子马上就要下来了。” 我伸手抓住床上女人的袖子不放手。 她狠了狠心,抓住我的手指,用力掰开,甩脱了我,匆匆下床,踏上鞋子,和另一个女人一起逃出门去。 一瞬间,整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外面的死人。 胎儿卡在我的产门中间不进不退,我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几番惊吓,我已经精疲力竭了。我感觉到自己不行了,怎么也鼓不起力气把胎儿再往下推了。我凄惨地呻吟着,一声声地喊着:“汉王!汉王!我不行了!快来救救你的孩子!” 我的惨叫声绕着房梁飘动,惊起了屋顶上栖息着的几只鸟雀。 它们扑簌簌地飞起,朝着行宫的前院匆匆而去。(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八章 真假刘申(4) (一) 我在清凉山行宫的皇帝寝宫痛苦分娩的时候,刘申和皇太子带领陈守业调集来的勤王大军,星夜兼程地赶奔清凉山围猎场。勤王军队打出了刘申的皇帝明黄龙旗和皇太子的浅黄麒麟旗,一路浩浩荡荡杀向叛乱军队的所在地。 杨彪的军队远远地看到地平线上黑压压的兵马和皇帝龙旗的出现,大惊失色。蒙在鼓里的队伍纷纷疑惑:皇帝不是在我们中央的行宫内吗,为什么对面的汉军中会有龙旗?皇太子不是奉命留守运京监国,为什么也赶来参加围猎了呢?而参与了叛乱的队伍,也大为惊疑:我们不是已经劫持了刘申,关押在行宫内的吗?对面来的这个皇帝,却又是何人?!难道刘申被扣押的消息已经走漏了风声么?对面的军队是调集来剿灭叛乱部队的吗? 一时间军心动摇,阵脚纷乱,前营将领急报杨彪和周岱岳。 而已经对情况心知肚明的李国忠则心中暗喜,秘密命令部队做好里应外合,配合刘申作战擒贼的准备。同时,他亲笔写了几封密信,派忠勇可靠的人,向围场部队中自己觉得可以深信不疑的兄弟将领告知杨彪叛乱的消息,希望大家相约隐忍不发,等待刘申的大军发动进攻后,配合皇帝,反戈一击,务要短时间内瓦解杨彪的军事能力。 (二) 杨彪见到我之后,就知道事情已经败露了。想要在百官不觉察的情况下,让刘申签署退位诏书,对运京发动突然袭击,已经不可能。我来之前必定已经将所知的情况通告了百官、军队和皇太子。我冒死来这里,一是为了增加他的良心负担,阻挡他杀害或者折磨刘申;二是为了告知他,他的阴谋刚刚开始就已经败露,他没有可能获得成功;三是劝说他回头是岸,就此放弃谋逆,向刘申投降请罪,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仔细推敲一路上行动的过程,从刘申单独召见他答应前来阅兵,到刘申进入军营完成阅兵,到君臣同行前往围猎场,再到对御林军卫队发动偷袭,成功劫持了刘申,一个一个细节地过筛子,确信每个环节都严丝密扣,滴水不漏,不存在泄密的可能。于是,他断定消息泄露只能出在行动之前。联想到我是冒充他府上的侍女进来的,一路上穿营过寨,必定都要验看腰牌,我既然能够通过检查,必定身上带有杨府的腰牌。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痛,原来内奸出在自己府中! 他惊痛地想:难道,难道是我老婆背叛了我,投靠了皇帝皇后?不可能!她平素诸事与我一心,而且,她一个妇道人家,必定想不出这许多主意,也安排不了这么多事情。不是夫人,那么是奴仆? 他在心里逐个省察了一下知道内情的仆从,忽然,他心里一亮,锁定了府上的内务管家。 哎呀!他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怎么就忘记了要防范这个人呢?!此人虽然一贯忠诚可靠,但他的亲家毕竟是傅天亮的手下啊,而且与亲家关系甚好。虽然他没有直接参与其事,但平素诸多安排他都有分担参与,府中密谋此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也分派了不少差事,只要他稍微头脑机灵一点,存个心眼,实在是不难推测出杨彪与同党的所欲所为。必定是他觉察到了杨彪的行动,私下进行了打探,了解情况后,向傅天亮告了密,所以,皇后才会这么快知道此事!杨彪不由得感叹:这些天的精力都花在了外面,想不到百密一疏,忽略了自己家中的防范,漏洞就出在自己的身边人身上。 他在心中对内务管家恨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之后,他坐下来给夫人写了一封信,密令她立刻着人抓捕内务管家及他的家眷,审问清楚,如确有告密之事,管家立刻处死,秘密掩埋,他的家眷秘密关押起来,等他这边事成之后回去再行惩处。 书信送出之后,他又召来周岱岳等心腹将领,告知他们消息已然走漏,皇太子必定调集军队,前来勤王,要求各部严阵以待,做好迎战准备。周岱岳等闻说风声已经走漏,即将面对勤王大军,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杨彪说:“不怕。刘申如今还在我们手中。就算皇太子来了,也要投鼠忌器,不敢冒着鱼死网破的风险强行进攻,如果因此害死刘申,皇太子将会落下大不孝的罪名,无颜面对天下臣民,无法洗脱自己急于登基,借刀杀人的嫌疑。他只能围住清凉山,并与我们谈判。如果我们手里有刘申的诏书,不怕皇太子不奉令遵行。如果他抗旨不尊,那我们攻击太子,师出有名。反叛的就是他,而不是我们。万一弄不到刘申的诏书,或者假诏书被识破,也可以用谈判拖住皇太子,或者利用谈判的机会,发动奇袭,一举击溃皇太子的部队,抓获皇太子,一样可能实现改朝换代。” 杨彪深知,皇太子可以去求助的军内元老,最合适的人选乃是陈守业。自己和陈守业虽然没有正面交锋过,但是同朝为官多年,对他的作战风格十分了解。陈守业的用兵在于稳固、步步为营,与当年南汉雷士诚的风格非常相似,不以神出鬼没,雷霆霹雳见长。杨彪自认为自己因为军功提拔为将领的时候,陈守业还只不过是一个千夫长,金风寨会盟时,他也不过是一个中级军官,论资历、论战功,论威望,论军事能力,他虽然难缠一点,但也不会是自己的对手。两军相遇,自己必定能够找到陈守业的破绽,一击而中,让陈守业的部队溃败。至于皇太子,虽然在政事军事上已经有所历练,毕竟羽翼未丰,也没有直接参与过大规模的作战,不足为虑。 他讲这番道理向属下一一讲明,鼓舞他们的信心。随后与周岱岳商定,事不宜迟,不能再给刘申夫妇一整夜的时间。如果他们夫妻见面,商量之后,到午夜子时再不肯写退位诏书,就只能快刀斩乱麻,送刘申上西天,而皇后,就让她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死在行宫好了。 (三) 就在他与周岱岳谋定之时,皇帝寝宫的卫兵来报,说皇后阵痛难忍,即将临盆,皇帝大呼小叫,要求稳婆。杨彪冷笑了一声,果然是不知死活,到这个时候,还想要什么稳婆!士兵请示如何处置,杨彪冷冷地说:“不要管她,什么都不用给,让她自己去生。如果生不下来,那是她命该如此,不关我事。” 来报的卫兵听了杨彪的决定,稍微迟疑了一会儿。周岱岳就恶狠狠地盯住他的脸说:“怎么?没听清楚大将军的命令吗?你们是可怜那个女人吗?如果这样,你们可以都陪着她一起上路!” 士兵听了,便低下头,不再犹豫,叩头称是,表示会对皇帝皇后的请求置之不理,严加看守。 士兵转身走后,杨彪的念头还没有从这件事情上转回来,就听到外面一阵号炮连天,桌上的茶杯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他和周岱岳互相看了一眼,心说:难道勤王的军队就来了?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他对周岱岳说:“事情已经做到这样了,尔等害怕也是无用,只有横下一条心,死中求活。我们到前面去看看情况。”(未完待续。) 第四百八十九章 真假刘申(5) (一) 清凉山围场的中央前营。¤頂點小說, 中央前营的守将正在向杨彪和周岱岳汇报情况。 他说,对面陈守业统领的11部汉军几乎是京畿附近精锐汉军的全部,人数众多,且清一色都是骑兵。他指给杨彪看对面黑压压的人马和如云招展的各色旌旗。杨彪在上面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姓氏。那都是他过去的部下。最醒目的,当然是象征刘申御驾亲临的龙旗和象征皇太子驾临的麒麟旗。 杨彪问对方突如其来,进逼营门,有何说法。守将回禀道,对方高喊杨彪叛乱,试图分裂汉军,挟持皇帝,且扣押了身怀六甲的皇后,阴谋矫诏废黜皇太子,另立新君。但是皇帝识破了杨彪的阴谋,没有上当,现在与皇太子一起亲来讨伐。皇帝传令,让杨彪和周岱岳阵前见驾,并要求杨彪释放皇后,投降谢罪。 中央前营的守将,也并不是杨彪的心腹干将,对此次兵变并无所知。但他不敢直接问杨彪,对方所说的反叛是否属实,只敢委婉地问杨彪:“皇后在军中吗?” 杨彪说:“胡扯!皇后既然已经身怀六甲,当然是在宫中安心待产,此次根本没有随皇帝前来阅兵和围猎,如何能在我军中?!” 守将略带犹疑地看了杨彪一眼。 杨彪喝问:“贼头贼脑地干什么?” 守将跪下道:“末将听到士兵中有人传闻,皇后确实进入了军营,现在行宫当中。”他本来还想说:”传闻皇后还射死了左前营的一位将领。“但他心里动了一下,把这句话吞了回去,没有说出口来。 杨彪说:“既然是传闻,就是捕风捉影,你们不要道听途说。” 守将迟疑了一下,再说:“就算是传闻,末将等也十分不愿意陈将军与故大将军的遗属在军中受到不敬对待乃至伤害。” 杨彪心里烦躁,不耐烦地一挥手,说:“你们以为我想要伤害吗?那都是对方欲要动摇军心所造的谣言。皇后现在运京宫中,绝对不在行宫。我可以保证。左前营确实有女人入营,然而,那并不是皇后,是我夫人的贴身侍女,奉夫人命令,前来禀报我家中的事情,与别人无关。” 守将见杨彪语气这样坚定,又眼露凶光,便低头不敢再问。 杨彪暗自咬了一下后槽牙,在心里暗骂:“陈琴儿,你还真是一个麻烦的女人!” (二) 杨彪问:“你们在对方阵营见到皇帝和皇太子了吗?” 守将说:“末将亲眼见到了皇帝和皇太子了。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但是,面目还是大致能够看得清楚,确实和以往见过的皇帝、太子一模一样。” 杨彪在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确信没有看错?” 守将说:“末将之前做过太子府的侍卫,平素见皇帝、太子的机会很多,应该不会看错。” 杨彪说:“对面那个皇上和阅兵时的皇上,可是同一个人?” 守将点头道:“末将以为,是同一个人。” 随后他又充满疑惑地说:“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皇帝明明在我们身后的行宫里,又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阵前?” 杨彪说:“除非……” 周岱岳问:“大将军的意思是……” 杨彪看了他一样,说:“除非,其中一个,是皇帝的替身。” 周岱岳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忍不住脱口而出:“那,哪一个才是替身?” 杨彪不答。他吩咐前营守将说:“听好。你要告诉士兵们,皇帝陛下,如今在他们身后的行宫中,对面阵营中的皇帝,是个冒牌货。皇太子急于登基,趁皇帝出京围猎,勾结陈守业,发兵叛乱,弄了个假皇上混淆视听,来动摇我们的军心,意图让我们迷惑上当,交出真正的皇帝,让他们谋害。我们不要被其所惑,要各自坚守职责,誓死保卫陛下!” 杨彪说:“陛下昨日召见我时,和我说起,自从昌平侯事件后,皇太子一直惴惴不安,深恐再有其他人不服他的地位,意图取而代之,曾祈请陛下以年高体弱为因由,早日传位于儿子,放下千钧重担,安养身体,被陛下痛斥。之后便与陛下多有隔阂,见面态度闪烁冷淡。陛下觉得皇太子不太令人放心,便决定前来阅兵围猎。一方面向太子昭示一下陛下在汉军中的崇高威望,二来留太子在运京,看看他是否有异心,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做点什么。果然,陛下圣明,高瞻远瞩,皇太子果然急不可耐,趁机作乱。” 杨彪说:“我现在入内宫将前面的情况奏明陛下,陛下将会亲临前营,叱责叛逆之子,届时,自然真相大白。” 杨彪说:“你们要坚守营门,绝对不要被奸党所惑。陛下亲临后,我们要誓死保卫陛下,在陛下的指挥下奋勇平叛,铲除皇太子一帮逆党!护送陛下返回运京!” 守将拱手领命道:“末将明白!末将遵令!” 杨彪看了一眼周岱岳,说:“周将军,你身为御林军统领,前面的情况都亲眼看到了。你随同我一起入内去面圣请旨。” 周岱岳赶紧说:“是!” (三) 看着杨彪和周岱岳离去的身影,中央前营的守将略略皱了皱眉头,难以按下心头的疑惑。 这时,一个亲随悄悄地走了过来,附耳对他说:“将军,左前营的李国忠老将军派人来了,说有要事禀告,并有亲笔信奉上。” 守将扬了扬眉毛。他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不要声张,悄悄带来见我。” (四) 看完李国忠的亲笔信,中央前营的守将大吃一惊,就连脸色也苍白了。 他拿着书信的手颤抖了一会儿。然后他的脸色慢慢变得通红。他愤怒地一拍桌案,腾地站了起来。 他说:“兵谏也就罢了,他杨彪竟然事到如今还欺骗我们弟兄!让我们卷入叛乱,祸及九族!更有甚者,竟然敢在汉军当中对皇后不敬,私下关押皇后!” 他在心中暗自庆幸,在杨彪面前没有说出左前营折损一员将领的事情,否则,就会暴露了李国忠的投诚,也会给皇后带去更大的麻烦。 他对来人说:“你回去告诉李国忠将军,某也是当年清风寨五百骑的一员。某永远不会忘记大将军当年是如何把陈将军的女儿托付给汉军,让我们不要弃绝她于危险当中而不顾。某也永远不会忘记大将军如何用一生来践行自己的诺言,保护陈家的血脉。某也始终记得皇后当年是怎样地激励我们奋勇前进,去谋求天下人的安宁,怎样把她的嫁妆全部捐助给了我们兄弟。” 他说:“虽然时光流逝,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青壮,但是,某依然有着当年同样的热血和激情。某已经明了当前的局势,请李国忠将军放心,某一定听从他的号令,配合陛下的平叛,阵前反戈一击,誓死歼灭叛军,护卫天下的太平。” 来人向守将深深一拜,感动道:“将军深明大义,我家主将定然万分感激。这是我家主将与忠诚陛下的各部约定的信令,见李将军营中对空施放这个信令,便一起动手,打开营门,迎入陛下的勤王大军,共同围困负隅顽抗的叛军。” 守将点头道:“好!一言为定!我稍后就会召集心腹兄弟,说明真相,共同勤王,平息叛乱!”(。) 第四百九十章 真假刘申(6) (一) 杨彪脸色阴鹜地坐在行宫的偏殿中。 周岱岳从外面进来,说:“大将军,我已经把他带来了。” 杨彪说:“外宫中陛下的随行官员们,情况如何?” 周岱岳说:“大军压境,号炮连天,已然瞒不过他们。他们正在群情汹涌,喊叫着要面见陛下或者面见大将军。” 杨彪说:“我们的人如何回答?” 周岱岳说:“我们的人告诉他们,皇太子勾结陈守业,谋逆叛乱,调集京畿附近的精锐部队,意图攻击清凉山围场,危害陛下和众臣,情况紧急,大将军已亲自去前营观察敌情,随后入宫面圣,共商对策,请大家稍安勿躁,等待大将军出宫宣旨。若他们再不服,要强行闯宫面圣,就只好用武力先把他们都圈禁起来。” 杨彪点头,说:“去,把他带进来。” (二) 房门关上了。 假刘申和杨彪彼此面对着。 杨彪上上下下地审视着面前的这个刘申。良久,他阴沉地问:“你,究竟是谁?” 假刘申冷笑道:“利令智昏果然是不假的。一夜不见,你就认不得朕了?” 他正色道:“杨彪,你不要在这里花样百出!皇后正在分娩,情况危机,她需要稳婆的帮助,你身为臣下,怎能坐视主母危难而袖手不救?” 杨彪说:“亏你死到临头还想着那个女人。现在外面大军压境,皇太子和陈守业,一心要踏平我的营地,取我项上人头,情况这么紧急,我还真不顾上一个女人生孩子。稳婆?这里是围猎场和军营,方圆百里女人都不太多,我没有空派人跑个上百里去给她找稳婆。” 假刘申说:“随行的太医何在?你把他们关押在哪里了?” 杨彪说:“陛下只要同意写退位诏书,太医,那还不是招手即来吗?陛下即刻写,皇后就即刻能够得到太医的帮助,免除许多无谓的痛苦。” 假刘申说:“杨彪!你当年被重兵围城时,伤重垂危时,大将军是如何对待于你?若用你今时对待他妹妹的态度对你,你连骨头都已经腐烂了!还有什么杨彪在这里对君上耀武扬威!对妇孺趁人之危!” 杨彪说:“知道得还挺多的。不过,请问,你果然是君上吗?” 杨彪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称名道姓?” 假刘申不语。 杨彪围着假刘申走,仔细地审视了一圈。他说:“好戏子!如果真陛下不出现在外面,我还真的认不出来你是个假的!你演得好啊!” 他说:“这么好的演技,你做点什么不能发财,为什么要去给刘申做替身?给他做替身的意思,就是替他冒险,就是替他送命,好事,那是轮不到你的。你明白吗?” 假刘申一抖袍袖,说:“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了,我也没有什么要瞒你的。在下的确只是陛下的替身,在下名叫周尧舜,是一名伶人。陛下是圣明英主,爱民如子,对我一家三代恩重如山,我一家能够洗脱冤枉,活到如今,脱离贱籍,都是陛下的隆恩惠赐。我是自愿来做陛下的替身的,能够用我微贱的生命,替陛下挡掉杀身之祸,是我的生平之快!我愿为陛下而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杨彪说:“刘申调教了你几年啊?扮得如此之象!” 周尧舜说:“在下追随陛下已经有六年。” 杨彪说:“早知道你是个冒牌的,早就送你上西天了!臭戏子,你可知道在军中欺骗我杨彪的后果吗?” 杨彪说:“军队可是专门杀人的地方,让人痛不欲生,求死不能的死法,实在是数不胜数。你是愿意自己挑一种来试试,还是让我帮你随便挑一个?” 周尧舜冷笑道:“故大将军可从来不是这样认为的。他当日谆谆教导汉军将士的是:军队是阻止杀人的地方,也是教人无惧死亡的地方。” 周尧舜说:“你,把大将军培养的军队,带偏了方向。因为你的心不正,你的路也就不正。你不走正路,最后就不得好死!” 杨彪勃然大怒,抽出腰间的钢刀,顶在了周尧舜的下巴颏上。 杨彪说:“信不信我现在就割了你的舌头?!” 周尧舜低头看看下巴颏儿上雪亮的钢刀。他泰然自若地哈哈大笑道:“我既然敢来,就不会怕死。什么死法,都一样好过不了,我又何须费劲拣择呢?你随便,我等着。” 杨彪睁大眼睛,和周尧舜四目相对,双方都是寒光迸射。 (三) 对视了一会儿,杨彪忽然也笑了起来。 他抽回马刀,将马刀插入刀鞘中。 他说:“我敬你够胆嘴硬,是条汉子,且不和你计较这种种的失礼。” 他说:“你这条舌头,留着还有大用场呢。现在就割了,略感可惜。你愿意听听这舌头的功用么?” 周尧舜横扫了他一眼,说:“要杀就杀,哪来那么多废话!” 杨彪说:“你这人怎么凡事都往死的方向去想啊。你难道真的不想活着吗?” 周尧舜闭嘴不言。 杨彪说:“我知道,你现在以为自己已经必死无疑,可是,天无绝人之路。现在我给你一条活路走。” 杨彪说:“你装了六年的假皇帝,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也可以坐上真的皇位,成为真的刘申吗?” 周尧舜不语。 杨彪说:“不说话,就是也有点动心喽?” 杨彪说:“周尧舜,你面前有两条路可以选:第一,不跟我合作,我就让你尝尽死亡的痛苦,最后像一条死狗一样,死于极度的痛苦,极度的孤独,备受煎熬,深感羞耻。第二,跟我合作,成功以后,你就永远不再是伶人周尧舜了,你可以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太上皇,在温泉行宫整天风花雪月,你想怎么享受,就怎么享受,就连那时候的皇帝,也都不能来管你。你的全家全族,也都能得到诸多特别的恩惠。你是真的那么想死吗?” 周尧舜继续沉默不语。杨彪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周尧舜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 他转过身来,对杨彪说:“怎样和你合作?愿闻其详。” 杨彪嘴边咧开了一个讥讽的笑容。他说:“天下臣民爱戴的,只有一个刘申。有个刘申给他们爱戴就可以了。而我们现在有两个。” 杨彪说:“如果你肯跟我出去,面对陈守业大军中的刘申,去指着他和太子,告诉全军,是皇太子急不可耐要继位登基,请求不成,便率兵叛乱,以假皇帝混淆视听,欲要出其不意抓到或者围困皇帝!然后当众宣读亲笔诏书,宣布退位,废黜皇太子的位分,传位于皇九子,任命我为护国大将军,总理辅政大臣,命我护送你和皇后返回运京。” 杨彪说:“你看,要做的事情,其实就这么简单。你做了,全军就能被你动员,我们就能团结部队,一鼓作气,杀了对面的那个假货色,接下来,你就是独一无二的太上皇了。” 杨彪说:“你觉得有点兴趣吗?这不是比为刘申默默无闻地去死,要有价值得多吗?” 他说:“我们可以成交么?”(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一章 雷霆平叛(1) (一) 清凉山围场。前营。 陈守业随同刘申父子在阵前察看杨彪部布防的情况。 刘申问陈守业:“有几分把握一鼓而胜?” 陈守业说:“老臣昨晚已与对面营中的李国忠将军取得了联系,李国忠说,他已然明白杨彪的反心,决意反戈一击,与老臣共同勤王,他已经秘密联络了对面军中的七八部将领,只待陛下发起攻击冲锋,即刻里应外合,响应陛下,洞开营门,放我军长驱直入。” 刘申说:“好。此战只能胜,不能败,就算李国忠等的策应出了问题,你也要拼尽全力,一战而胜,让天下人看看汉军的风采。汉军不仅抵御外敌强悍无比,清除内贼,也同样凌厉干脆。杨彪精于战术,久负盛名,但是,你们不可有畏怯之心。他以往能够战无不胜,乃是因为合乎天道人心,所谓得道多助,如今他逆天而行,背离天下思定之人心,无端搅乱百姓的太平生活,断送士兵们的性命,纵然勇猛善战,也必定失道寡助,沦为孤家寡人。我相信,我们若能让对面的汉军明白情势,不受他的蒙蔽,大军攻势一旦发动,对方必定军心动摇,内部分裂,你只管率军奋勇向前,今日,我们必破此营,让叛军土崩瓦解,为天下人铲除这个毒瘤!重新赢回汉军的荣光!” 陈守业领命道:“是!臣等汉军将士,誓死追随陛下,今日必定铲除叛乱,再还天下人以太平安定!” “好!”刘申赞道。 他说:“让中军官出列传旨,着叛臣杨彪、周岱岳等到阵前来见朕。” (二) “报!对方中军传旨,说皇帝陛下令我方主将阵前相见。” 杨彪全身铠甲,骑在马上,直面前营的大门。闻报,他轻蔑地摇动了一下脖子,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说:“见就见,他一个冒牌货,我们有什么可怕的。” 他转向身边穿上了软甲的周尧舜,说:“陛下,臣等护卫陛下,阵前去见见皇太子。” 周尧舜作痛心疾首状,道:“这个逆子,犯上作乱,辜负了朕成就他的拳拳之心。” 周尧舜点头同意,杨彪便令打出皇帝的龙旗,与周岱岳一左一右地护持着假刘申,率领亲兵卫队,一路烟尘滚滚地驰出了中军大营,径往前营的中央营门而来。 杨彪对周岱岳使了个眼色,周岱岳心下明白,杨彪是让他等下见机行事,如果假皇帝阵前有异动,立刻一不做,二不休,动手杀了他。 (三) 皇太子率领轻骑兵卫队驰出队伍,来到阵前。皇太子面对对面的龙旗,和龙旗下的杨彪、周岱岳,大声喝道:“叛臣杨彪,还不出来下马伏罪!” 杨彪冷笑道:“该下马伏罪的,恐怕不是杨某人,而是皇太子你吧。” 杨彪说:“杨彪奉圣旨,护卫陛下阅兵完毕,到清凉山围猎演兵,忠于职守,无有丝毫差池,陛下和百官都安然无恙,四方百姓不惊,请问,太子殿下何以不遵守皇帝圣旨,好好地留在运京监国,率领这个老贼,带着这么多兵马,星夜飞驰,包围清凉山,直逼行宫大门,这是意欲何为啊?” 皇太子说:“你不要颠倒黑白,混淆视听,蒙蔽汉军将士。明明是你,不满父皇裁军之议,故意设下阅兵圈套,与御林军周岱岳部暗中勾结,在行宫发动兵变,意图劫持父皇,威逼父皇退位,传位给年幼的庐陵王,自己来领众辅政。幸好,父皇高瞻远瞩,早就识破了你的居心,父皇并没有钻进你的圈套,你身边的那个,只是追随了父皇12年之久的替身而已。父皇一直留在运京,你们走后,便亲自调动兵马,前来清凉山平叛。” 皇太子说:“杨彪。我母后不知前去阅兵的只是父皇替身,为营救父皇,亲自来到你的军营,现在,母后在哪里?你即刻交出我母后,若母后安然,或可从轻发落你的灭族之罪,让你不致于祸及父母妻孥!” 杨彪说:“皇太子,你的阴谋已经败露,就不要在这里血口喷人,诬陷忠臣了。皇后身处深宫,臣等并没有见过皇后,不知道皇后如今在何处,也没有办法交出。至于替身,那肯定是有。只不过,替身是你营中的那一个,而真正的陛下,始终与汉军将士同在。” 皇太子勃然大怒道:“无耻叛臣,事到如今,还敢狡辩。你且叫那个替身出来,阵前与父皇相见,相信三军将士有眼,自然能分辨得出真假。” 杨彪转而对假刘申说:“臣请问陛下的旨意。” 假刘申说:“见就见吧。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四) 于是,两边的刘申都在簇拥下前进,缓缓前进到对方的弓箭射程之外停住,彼此对峙着。 假刘申远远地望着对面的真刘申,不觉热泪盈眶。他在心里对刘申深施一礼,暗自道:“陛下,臣,在此为国尽忠,向陛下拜别了。陛下速速攻破叛军,去救皇后母子。愿上苍庇佑我朝!愿故大将军在天之灵,护佑吾皇,旗开得胜!” 想到这里,他开声道:“对面之人,既然自称为我朝皇帝,且听你说说,我朝的立国之本,我军的立军之本。” 杨彪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心里说:“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啰嗦,只要当面指斥太子反叛,痛骂一顿,然后号令三军掩杀就行了。” 但是,既然在三军面前宣称了这个才是真皇上,就不得不隐忍着,随便他说下去。 对面的刘申知道,这是周尧舜给自己一个面向三军说话的机会,便抓住机会,策马走到阵前,面向双方阵营的汉军将士,大声地说:“汉军将士们。朕今日想给弟兄们念一封信。这封信,是你们过去的统帅,故大将军,率领三百勇士,出发去猎杀乌林登木汗前给我写的最后一封信。多年来,朕都感怀故大将军的忠勇无私,始终将这封信珍藏着,夜深人静,常展读重温。这封信,朕从未给别人看过,今日,朕将故大将军最后的遗言,公诸于众,在阵前,念给全体汉军将士听。” 杨彪心中一动,心知这必然是假皇帝提到过的,你向刘申报告与杨彪最后谈话内容的那封信。他也很想知道,你最后对刘申说了他一些什么,于是,便未有阻止。 双方将士,听说是故大将军最后的遗言,也不无想听听究竟。毕竟,故大将军是汉军的军魂,是汉军的神话,是每个人心中的超级英雄和无敌战神。 于是,刘申便从怀里掏出你最后的书信,小心翼翼地展开已经发黄的纸张,开始大声地宣读。 随着刘申的宣读,时光缓慢地倒流,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时光,又出现在汉军将士们的眼前。许多年纪较大的老将,仿佛又听到了你的声音,又看到了你年轻英俊的音容笑貌,不由得百感交集,心生悲痛。 你在这封最后的信中,详细描述了你与杨彪的最后对话。你问杨彪,刘申并非最出色的军事将领,何以却能令那么多的良将跟从他,服从他。你对杨彪分析,军中作战和治理天下所需要的不同才华。你告诫杨彪,为人不可过于盈满,否则,必定因满招覆。众人都听到了你对杨彪的最后劝解。 那天,你最后对杨彪说:“有些事情,其实我预料到了,其实,我也能提前防范它。但是,我不想提前防范它。因为,我相信,它最终是不会发生的。我相信,身为军人,我们都能控制好自己,不去做无益的冒险,不会去破坏自己浴血一生,来之不易的太平成果。” 你说:“所以,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和你喝喝茶,彼此交流一下内心的看法。” 你问杨彪:“我所说的那件事情,它最终,是不会发生的。你说,是吗?” 杨彪声音有些哆嗦地低头回答:“是的。大将军所料无误,它最终,是不会发生的。” 念到这里,皇太子忍不住大声地斥问杨彪:“叛贼!你当年信誓旦旦,亲口答应故大将军不会兴兵作乱的,你如今做到了吗?!”(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二章 雷霆平叛(2) (一) 双方的阵营里响起了一片嗡嗡之声。 这些惊讶的议论之声,像惊涛骇浪一样冲击着杨彪的良心与耳鼓。他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全身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不知不觉便汗流浃背。但是,他咬了咬后槽牙,把内心的空虚压制下去。 他大声回答说:“不错。杨彪当年答应过故大将军,现在也并未违背承诺。杨彪依然忠心地护卫着陛下的安全。你之所以得不到杨彪的护卫,乃是因为你是叛太子的帮凶,是胆大包天冒充皇帝的反贼!” 刘申伸手阻止着双方阵列当中的议论之声。 他说:“杨彪。你且不要着急辩白。再听听大将军后面说了些什么。” 于是,四方又重新安静下来,大家聆听着刘申继续念下去。 你在书信的后半部所写的内容,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感吃惊。 因为,你写到,你死之后,太平新朝建立后,经过20多年的经营,必定四海升平,刀兵不起。这时候,保持庞大的作战军队,不仅会令四邻不安,而且容易滋生再度发动战争,开拓疆土的妄想,也会无端消耗巨大的社会财富。在这种情况下,必定会有贤明的臣子看到其中的弊端所在,勇敢地出来谏言,逐步裁军。你建议刘申认真考虑大臣的建议,适时裁撤汉军,从追求汉军的庞大,转为追求汉军的精锐,从注重汉军实战能力的建设,转为注重汉军强大威慑力的建设。 然后,你也预言,此建议一旦提出,必然会在朝野上下引发广泛的争论。汉军部分将领必定坚决反对。你直截了当地评论说,反对此建议的汉军将领,一部分是忘记了汉军建军的宗旨,汉军建军,就是为了避免天下人把天才的财富都用在互相杀戮和毁灭之上,而能用来和平共处、共同繁荣。对这一部分将领,你说,陛下将来面对他们的时候,不妨将我今天所写的话,念给他们听。他们听到这些话,就如同我依然活着,站在他们的对面,同他们说话。 你说,希望各位将领明白,当一个人生了重病时,他才需要服猛药,而当他病愈之后,再服猛药,就不能再增进他的健康,反而会损害他的健康了。天下战火纷飞时,需要强大的汉军存在,来开启太平的序幕,但是,如今天下安定,继续保持强大的汉军,就等于继续喂无病的健康人吃猛药,是不明智的。 你说,自建军开始,汉军的任务,始终就是消灭太平的敌人。当你本人,有可能成为太平的敌人时,你会毫不犹豫地消灭自己。事实上,为了避免新朝建立后,有第二人与刘申的光芒比肩,你已经决定在北线的最后一战中消灭自己,令新朝放心,令天下人放心。你已经做出了这样的榜样。所以,在你死后,在你无法看到了的年代里,如果汉军本身,也成为了太平的隐患,那么,你希望全体将士,为天下人的安康计,为战死在那个年代的所有兄弟们计,壮士断腕,服从皇帝的旨意,坚决支持裁军。 你说,太平日久,你们可还记得,军人的天职,就是为了天下人的安康而奋勇牺牲。和战争年代相比,裁军,所需要牺牲的,并不是大家的性命,只是大家的些许名利之心而已。你有一句话,想隔着岁月的鸿沟,从另一个世界里来问一声大家: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英勇无畏的汉军,变得连蝇头小利,也无胆牺牲,不愿奉献了呢? (二) 随着刘申的朗读,整个原野变得寂静下来。万马齐喑,人声销息,只听见风声在军营的上方呼啸,旌旗在风中翻卷,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刘申读着你最后的遗言,已经情难自控地泪流满面。许多听着的汉军将士,也都不由自主地热泪盈眶。 这就是你,在你年轻生命的最后时刻,所思所想的事情。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你那时就已经完全知道,准确预见。你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汉军会分成两个对立的部分,站在刘申的身后和对面,站在太平的身后和对面。你早就为这一天,写下了你对汉军的最后动员,和最后的军令。 杨彪和周岱岳站在假皇帝身后,听着你临死前掷地有声的慷慨之言,脸上的颜色不时地变更着,时而赤红,时而青白。 然而,令他们更为震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刘申抑制住自己声音的哽咽,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继续念着你这封书信最后一部分的内容。 在这最后的一部分里,你准确无误地预言了杨彪必定反对裁军,最终会发起叛乱,会靠制造谜局和秘密行动,来蒙蔽汉军追随他,以暗中袭击的诡计来取得初步的胜利。你预言,杨彪在决心叛乱前必定先沉寂无声,然后再请求面君,试探圣意是否坚定不移,然后会设下圈套,不利于刘申。 于是,你给了刘申三条建议: 第一,杨彪沉寂之后请求面见,应给予他面见的机会,令其陈言。杨彪虽然久后反叛,但他的才华依然可用,汉王不妨废其人,不废其言。陈言过程中,杨彪的所有请求,汉王一概恩准允许,以安其心。 第二,杨彪若请求汉王最后一次亲自阅兵,安抚汉军将士,汉王绝对不要亲往其处,以免被挟持绑架。你建议刘申,不要在此时展现胆量,你若不入军营,叛军等就无法犯下弑君和冒犯君王的不赦重罪,他们当中的可用之人,便依然还有机会悬崖勒马,在最后关头幡然醒悟,改邪归正,戴罪立功,给自己一条出路,给无辜受到牵连的族人一条活路。如若为了显示帝王的无畏与英勇而入军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有闪失,不仅国家危殆,而且,参与其事的汉军将士,都万劫不复,无法回头。 第三,你推荐陈守业为领军平叛的首选。若那时陈守业不在,则推荐孙湛明,孙湛明也不在,便推荐吴仁明,吴仁明也不在,则推荐傅天亮。你说,此四将的用兵特点,与杨彪的刚猛相生相克,适合与杨彪的亲随部队作战,能够克制杨彪部的猛烈攻击,令杨彪无法短时间取胜,而因为杨彪反叛不得人心,时间对汉王有利。只要杨彪无法一战取胜,就必将落败。(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三章 雷霆平叛(3) (一) 在书信的末尾,你给杨彪写了一段话。你直呼杨彪的名字,让他伸手扪住自己的心脏。你问他,可曾记得,这颗心在阳泉关下、在尼肯风口,在恩图苏隆会战的时候,是如何充满忠勇与激情地为汉王而跳动,为天下的太平大计而跳动。你问他,如今,这颗心里面充满的,却又是什么?从何时开始,这颗英雄之心变成了小人之心呢?你问杨彪,他可对得起他自己这英雄传奇的一生?你说,你早日会有今日之变,但是,在恩图苏隆会战结束后,依然不惜一切,让杨彪的这颗心重新恢复了跳动。因为,这是一个王朝对它曾经的英雄所应做的。不仁不义,绝不会从汉王开始,也绝不会从汉军开始。 在书信的末位,你以全军统帅的语气,号召全体汉军:汉军若战,每战必为天下太平而战!汉军若死,每人必为天下太平而死!汉军让自己和别人流出的每一滴鲜血,都只能巩固天下的太平,而绝不能破坏天下的太平!如是,汉军才始终是仁义之师,才始终是天下景从之师,在这样的军队里流过血、流过汗,才会是我们和我们家族一生的光荣,生生世世的光荣! 你更命令杨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纵然犯下弥天大罪,也不必用更多的罪恶来洗刷前一个罪恶。你命令他停止叛乱,低头认罪,让自己的一生,以英雄始,以英雄终,让光荣的汉军,以仁义闻名,以仁义入史。 你命令所有的汉军将士:忠于汉王,拱卫新朝! 你说,这是我,崔景龙,今生对汉军的最后一个命令。 你坚定地相信,全体汉军将士,将会遵从你的最后一个命令。你从那个永不再返的黑暗世界里,发出的最后一个命令。 你说,如果你预期失算,就说明你一生治军无功。你将愧对陈琴儿父亲的英灵,愧对所有在战争年代死去的人,你的灵魂,将抱憾荒野,九泉难安。 (二) 你最后的书信全部念完了。 整个战场,对立的双方,全都鸦雀无声。 就像你活着的时候一样,你的光明磊落,你的柔软慈悯,你的清晰远见和你激动人心的最后军令,再一次深深震撼了所有的人,再一次深深感动了所有的人。 你和杨彪的巨大区别,就这样在静默无声中显现在那里。 这就是你们同样矫勇善战,但你却是汉军将士心目中的战神,而杨彪只是他们现任统帅而已的原因。 就连杨彪,在头盔的面部护具后面,也忍不住泪水涌上了眼眶。 他想起你英勇阵亡的消息传到溪源会战战场的那个时刻,想起与你在望原关下的初次见面,想起你在恩图苏隆会战中亲自带领预备队浴血奋战,救回他的性命的时刻。他想起了那些遥远的时光,你返回北线后,他带队去迎接你,你们下马后彼此的紧紧源源拥抱。 他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泪水不断涌出,一次次模糊了视线。 他听到了你的军令,他的内心在震颤,他的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放下武器,下马投降,服从大将军的最后命令。 他就带着这样深刻的内心矛盾,无法言说的复杂情感,骑在马上。 就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身为军队的统帅,最高的境界,是你刚刚所展现的那样的。他距离这个境界,还实在是太远太远了,他的确走上了一条不正确的道路。但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他已经走得太远,也已经太老,他没有机会重新来过了。 (三) 刘申念完这封信,把这封信,高高地举起。 他说:“故大将军最后的建议,朕全部遵照奉行了。现在,各位汉军弟兄们,看你们的了。你们,要不要遵守故大将军最后的军令?” 周岱岳见杨彪愣在那里没有反应,便暗中用马鞭捣了一下假刘申周尧舜的马屁股。战马向前一跳,周尧舜明白过来。 他趁着杨彪没有反应过来,迅速策马向前跃进了几步,与杨彪和周岱岳拉开了一段距离。 他在马上振臂高呼:“皇帝陛下在皇太子那边,某只是皇帝陛下的替身,只是一个伶人。杨彪反叛,挟持皇帝,关押皇后,蒙蔽百官,逼迫皇帝退位,另立庐陵王为新君,一切罪行属实!汉军弟兄们,不要被他们蒙骗啊!” 高呼之间,周尧舜突然觉得心口一阵剧痛,低头看时,周岱岳从身后射出的一支白羽箭已经当胸穿过,在他的前胸露出了箭尖。鲜血正在从他的心脏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胸前的衣襟和盔甲。 他伸手捂住胸口,忍住剧痛,不顾呼吸困难,口中流血,挣扎着大声呼喊:“陛下,皇后在行宫中即将分娩,情况危险,他们不肯让随行太医和稳婆来帮助,陛下快去救皇后母子!” 话音未落,周岱岳的第二支白羽箭又如风而至,穿透了这个伶人的咽喉。他的声音顿时哑住,口吐鲜血,再不能发声。他在马上如狂风中的蜡烛一样,岌岌可危地摇晃了几下,便张开双手,仰面从马上倒了下去,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挣扎蠕动了几下之后,断掉了最后的一口气。 周岱岳射死了己方这边的刘申,已经无可辩驳地证明了他与杨彪的反叛。如果这个刘申是真的皇上,他们就犯下了弑君大罪,如果这个刘申不是真的皇上,他冒死说出这几句话,就是肺腑真言。杨彪、周岱岳等人的反叛,已然得到完全的印证。 杨彪阵营的全体汉军,都面临着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 (四) 周尧舜的忠烈殉国,让刘申阵营的汉军将士,无不义愤填膺。 陈守业骑马出列,拔刀遥指着杨彪,说:“你反迹已明,还有何言自辩?!” 杨彪这时重新清醒过来。见事态已然如此,心知穷途末路将近。他横下一条心,狰狞地笑着说:“刘申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执意裁军,断送我等大好前程,辜负我等的忠诚之心,我就是不服气,就是看不顺眼。反便反了,何用自辩。你既然已经带兵来了,就放马一战,一决雌雄好了。” 陈守业说:“好。既然你已经招认了反心,那么就人人得而诛之!汉军将士听令!马刀出鞘!敢挡王师者死,敢从叛贼者斩!让我们效忠国家,全歼叛军!跟着我,全速冲锋,杀!” 军旗挥动,陈守业部的汉军将士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万马奔腾,一股狂风卷地而起,带着滚滚的扬尘,直向杨彪阵营的营门扑去。 杨彪咬牙道:“全体上马,马刀出鞘,准备迎战,后退者死,能杀刘申父子者,封王封侯!能杀陈守业者,赏金十万两!” 一时间,两军剑拔弩张,即将短兵相接。(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四章 雷霆平叛(4) (一) 杨彪策马奔到营地中的高处,观看战场形势,但见陈守业的部队如出水之蛟龙一般直奔己方营门而来,速度快如疾风,气势强大,便号令道:“擂鼓传令,三军排成品字战阵,令左营门李国忠率领轻骑兵开营出战,冲击陈守业前锋,挫其锐气,尽力将他们阻挡在营门前。令中央营门防守部队以盾牌手、五层弓箭手在前,催山弩准备,若李国忠部迎战不利回撤,当陈守业军跨越营前马障地带时,便拉弓密集排射,最大限度杀伤对方,令右前营骑兵在排射开始后,开营出击,从侧面包抄陈守业军的中军,将其中军和前后军隔断。如果他们能够成功,我会趁陈守业在前军和我军鏖战,亲自带领精锐直取中军的刘申父子!” 一时,双方营中鼓声大作,双方统帅都在向部队传达作战命令。 杨彪传令完毕,便对周岱岳说:“为确保一击成功,你现在亲自去右前营骑兵部队督战,那边是我们的心腹部队,和我们一样没有退路,事到如今,唯有死战求存!” 周岱岳领命道:“大将军放心。末将一定拼死隔断刘申的中军,为大将军出击开辟道路!” 周岱岳正要转身离去,这时,军中传来一阵喧哗与骚动。 “什么事?那边乱什么?”杨彪在高处看到左方的部队发生了异动,自相冲撞,形成了一个战斗的漩涡,这漩涡正在快速地向自己的方向推进。 有人气喘吁吁地飞马来报:“大将军!左前营李国忠部不遵军令,闻鼓声后突然向我军侧翼发动攻击,同时敞开营门,撤除马障,为陈守业军开辟出冲击我军的通道!” “李国忠!”杨彪咬牙切齿道:“这个老东西竟然临阵背叛我!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他的重用提拔!对他部下的栽培!” 杨彪说:“李国忠临阵叛变,罪在不赦,令左翼部队分兵狙击,顶住李国忠部的攻击,令行宫周围的部队,抽调所有的轻骑兵,马队快速增援左翼!” 就在这时,李国忠部掉头攻击处号炮连天,发出一连串的火信。火药在空中爆炸,散发出弥漫的彩色烟雾,飘荡在双方阵营的上空。 随即,中央阵营又是一阵大乱,号炮喊杀声大作。 再有人飞马来报:“大将军,中央阵营跟随李国忠反叛,打开营门,拆除马障,掉头攻击我中军部队,向我中军部队密集排射,我方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杨彪脸色大变,与周岱岳交换了一下眼色。 周岱岳脸色煞白,眼神惊慌,额头上挂着大颗的汗珠。 杨彪给他打气道:“慌什么,我还没有死呢。” 杨彪恨恨地说:“陈琴儿,这必定都是那个女人进入军营造成后果!她必定是从李国忠的营门入营的,说动了这个老家伙带头叛乱。” 杨彪说:“传令,让左翼坚决顶住,我自己带预备队去中央阵营迎战叛变的部队和陈守业的冲锋。” 杨彪对周岱岳说:“你依旧去左前营,只要你能隔离刘申父子与后队,我一定摆脱陈守业部的纠缠,及时赶到,强行突破,用最快的速度擒拿刘申父子,令陈守业部不得不停止攻击。只要刘申父子被擒,他们纵然能够策动我部全体叛变,也无有用处!” (二) 杨彪伸手抽出马刀,一道蓝色的流光划过战场的空气。 他一勒战马,发令道:“卫队和预备队,跟我去中央阵营迎战!” 但是,没有传来预期中排山倒海般的“遵令!杀!”等呼号声和迅疾的马蹄声。他的周围和身后,而是响起了一片吵嚷之声。 他回头看着中军各部的将领和士兵,他们当中有些人抽出了马队,准备跟随杨彪向前冲锋迎敌,而有些人则站在原地不动。 他冷冷地说:“怎么?你们当中,也有人要背叛我吗?” 一阵骚动之后,有一个将领出列大声地说:“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军令。末将等虽然不赞同陛下裁军,但除此之外,陛下的确各方面都是千古难遇的圣明的好皇帝,没有陛下,就没有我们家人安定的生活。纵然陛下要裁军,我们也只能劝谏,就算陛下执意不从,我们也不能忘恩负义,公然向陛下父子举起刀剑,谋害陛下父子性命!今次的事件,内中是非曲直,我等军人鲁莽,一时难以分辨,但是,前有陛下的圣旨,后有故大将军30年前最后的军令,我等就算不服从陛下父子的命令,也应该遵奉故大将军最后的军令!” 又一将领出列道:“大将军,事到如今,我们败局已定,陛下仁厚,如果我们此时放下武器,伏法认罪,陛下必定感念汉军过往的累累功勋,对我等从轻发落。兵谏陛下,末将是赞同的,但是,故大将军30年前对我们的一番话,让末将觉得万分惭愧。故大将军临终时的所思所想,和我们今日的所思所想,相差何止千万里!末将不愿违反故大将军最后的军令,让他九泉之下,难以瞑目!” 若干将领都出言道:“大将军,我等都不愿意违反故大将军最后的军令!” 第一位说话的将领再次发声道:“汉军虽然强大,但却只是四肢,陈将军和故大将军,才是汉军的灵魂之所在。若我等今日违反了故大将军的军令,就算能够改朝换代,汉军,也就永远不再是过去的汉军,将来,也必然会有人因为种种情由,就像我们今日谋害陛下父子一样,起兵来谋害我们。这样一来,天下动荡就必然重演。大将军您还记得200多年前的战乱是如何开始的吗?不就是从那时朝廷的兵变内乱开始的吗?陛下裁军,汉军的元气和精髓依然可以完好保存,若我们谋害陛下父子,开启天下乱源,则故大将军说得明白,汉军的灵魂也会遭到毁灭。那是比裁军更加不堪的结局。大将军,今日事败,陛下没有上我们的圈套,我们还是投降……”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的咽喉上被贯穿了一支白羽箭。 他伸手捂住咽喉,双目圆睁地看着杨彪。 杨彪手持弓箭,阴沉地看着他。 杨彪说:“再有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者,格杀勿论!” 中箭的将领向后仰倒下去,砰地一声从马上掉落,砸到地上,扬起一阵微尘。 众人一惊,纷纷向后退去,一时哗然。 杨彪说:“大丈夫敢作敢当,既然你们当初都同意了兵谏,如今事情做到一半,绝对没有回头主动伏诛的道理。回头就是死路,唯有一往无前,才能死中求活!故大将军的军令是军令,不可违反,我的军令,同样也是军令!临战抗命者杀无赦!现在,闭上你们的嘴,不要再啰唣,跟着我去迎战陈守业,让我们为新朝开创出一番新气象!”(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五章 雷霆平叛(5) (一) 杨彪听到金属拖动的声音。 他看到有一大半的将领面面相觑地犹豫了一番之后,陆续跟随着他,拔出了腰间的马刀。 他说:“很好!陛下忘记汉军的骠悍已经太久了,今天,我们就让他再次看看汉军的凌厉,让他为自己的决定终身后悔吧!” 他满怀破釜沉舟的决心,扭转了马头,举刀指向了营门:“随我冲锋!” 他一提缰绳,胯下战马如闪电般冲刺了出去,但就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肩膀和后心部分的盔甲发出了铛铛几声巨响,巨大的冲击力穿过铁甲直透他的肩胛骨和肋骨,让两处的骨头几欲断裂。他感到有尖锐的东西刺入了他的肌肉,血管被撕开,鲜血像红色的喷泉一般直射出来。就在他一错愕之间,又有几只白羽箭射中了他后背的铁甲,他抵挡不住,一头从马背上跌撞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的战马受到惊吓,前蹄跃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向前逃窜而去。 杨彪还没有从摔倒的撞击中清醒过来,就感到后背被人踩住了,有人抓住他的胳膊,把胳膊向后反拧了过去,他双肩的伤处发出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他清醒过来时,看到周岱岳在马上摇晃着,脸色雪白,露出痛苦狰狞的表情。他已经丢下了手里的马刀,试图伸手去够到后背。杨彪隐约地看到,他后背的盔甲已经被人砍落,背上密密麻麻地插了一二十支白羽箭。周岱岳的嘴里满是鲜血,他就这样,在马上摇晃着,眼睛圆睁着,怀着无法言喻的恐惧和怨恨,死死地盯住被人踩在地下的杨彪。 杨彪的心头一阵狂跳,一股莫名的悲怆涌上心来。 完了,他们选择了听从故大将军的军令。他们抛弃我了。 杨彪觉得悲从中来:难道我不是为了他们共同的前途而处心积虑的吗?为什么他们不跟从我?为什么故大将军30年前的一封信,就能让他们调转刀剑?30年了啊,他的骨头在荒野都化为灰尘了,但他,却还在这支军队里至高无上地活着!他分明依然还像当年那样地活着! 周岱岳垂死挣扎了一番,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从马上摔了下去,倒在地上,进入了死亡。这一生,在战场上,他送了太多的人进入死亡,现在,轮到他自己了。而且,不久后,也将轮到杨彪。原来,这张罗网是为每个活着的人设的,或早或晚,人人都会落网,没有一个能够逃脱的。 杨彪眼睁睁地看着周岱岳掉下马后,被身后的士兵一涌而上,乱刀砍成了肉泥。在一片血红的颜色中,忠于他的部分亲随和卫队,与中军中决定服从故大将军命令的人,已经混战在一起。由于寡不敌众,他的亲随和卫队,正在不断地倒在血泊当中。而杨彪本人,已经被五花大绑,死死地摁在了泥土当中。 在一片喊杀声、惨叫声、刀剑碰撞声当中,杨彪闭上了眼睛。 他失败了。现在,一切都完了。 30年前,你的自信何其强大。30年过去,他们依然听你的。 刘申得到了你的支持,那是何其幸运。平定这场叛乱,他果然没有需要铁血镇压。他只需要派来你的妹妹进入军营,一番言语,就能让汉军分裂犹豫,然后,只需要一封亲笔信,就能让他们俯首听命。 你是战神。是他们心中的神!如此威勇,无人可及。 (二) 在服从杨大将军还是故大将军的军令之间,行宫营地所有的将领和士兵都在选择。这也是生和死、荣与辱的选择。选对了,就能圆满英雄的一生,而选错了,一生的英雄功绩,也就付诸东流。 在一片内部的混乱当中,陈守业的大军长驱直入,冲入了杨彪部的营地。 绝大多数的部队选择了放下武器,向王师投降。决定拼死抵抗的部队,在陈守业部和内部策应部队的围攻之下,很快摧枯拉朽地被击溃,遭到无情杀戮,转瞬之间,便灰飞烟灭。 战斗激烈地进行了半个时辰之后,战场平静了下来。 所有的营门洞开,施放了上百声号炮。 在隆隆炮声和弥漫的硝烟当中,刘申父子在高高飘扬的皇家旗帜下,昂然直入军营。 他们受到了两边军队的夹道欢迎。 “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震天动地。 这场景让刘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年他率军攻陷峒城,在一片万岁声中,骑马直入峒城的王宫,走向他父王的宝座的那个时刻。 他一路穿过血染铠甲、刀剑出鞘的部队,走向清凉山自己的行宫。 他想起了你。你对汉军最后的演讲,在他的锦囊当中揣了整整30年。和攻陷峒城一样,这也是你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送给他的最后的礼物。你对他的护卫,不仅贯穿生前,而且延续到了死后。 他看着沿途到处被丢弃踩踏的杨彪的旗帜,在心里悲哀地想:“再也不会有像你这样的大将了。”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杨彪事件只是一个开端。从此,君王和军队之间的关系就改变了。从肝胆相照,荣辱与共,变成了互相利用,互相防范。 他看着紧跟在他身边的皇太子,心想:儿子,这是你的重要的一课。从今以后,你要懂得如何与军队相处,如何控制这支凶险的力量。如果你做错,就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不是你一个人的生命,是天下好多人的生命。儿子,你肩头上的担子,很重啊。 (三) “启禀陛下,杨彪已经被他手下抓起来了,现关在行宫的马厩里。”陈守业下马过来参拜,并向刘申汇报,“陛下,要不要提他来当面问罪?” 刘申说:“算了。朕不想再见到他。想必他此时此刻也不想要见到朕。直接押赴运京天牢圈禁,命魏国清组织三司会审,审明案情,依律议罪奏报吧。” 陈守业低头道:“遵旨。”看着刘申落寞的神情,陈守业心里也是一阵难过。想不到杨彪英雄一世,最终如此下场。 陈守业看着刘申,嘴唇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话。 他其实想要告诉刘申,在与杨彪最后话别之后,你还有一封信,是单独写给陈守业的。你在那封信里,嘱托他从那时就要开始谋划峒城之战,反复研习推敲战术战法,因为你已经向刘申推荐了他作为攻打峒城的主将。你同时还向他预言了多年后杨彪的叛乱,和刘申的分道扬镳,你殷切期待陈守业在那时能够成为刘申的臂膀,辅佐刘申父子平叛,与杨彪对决一战。你再三嘱咐他,此事你只对刘申与他两个人交代过,万勿走漏风声,以防被杨彪忌惮,被他所暗害。你在信中对陈守业详细解说了杨彪战术风格的破绽所在,说万一被迫必须对战,他可以如何如何制服杨彪,如何以刘申为诱饵设下圈套,杨彪急于挟天子令诸侯,必定上当,只要上当,他就必定落败。但是,你也相信,刘申当众宣读你的最后军令后,绝大部分的汉军部队都会听从命令,不会跟从杨彪弑君覆国。你相信,不会有最后的一战。杨彪必定众叛亲离,自取灭亡。 陈守业当年看到你这封最后的书信时,内心震惊得无以复加。他深知此信内容非同小可,让杨彪知道,固然是大祸临头,让刘申知道,你建议他以刘申本人为诱饵,也大有不妥。而且,他不太相信你能够言中死后那么多年的事情。于是,他以一贯谨慎的态度,将此信当场烧毁了,连信灰都是自己亲自去处理掉的,连家中的妻子儿女也没有吐露半个字。 此时此刻,眼见得你当年预见的一切,全部如期发生,陈守业万分震惊,也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也深为你的忠诚谋国所感动。他很想告诉刘申,你曾为他思虑谋划得这样长远,为他安排得这样周到妥帖,然而,他在心里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就让此事永远在他心里湮没算了,事情已经过去,谁也不用再知道了。 以刘申为诱饵,这种事情,只有你敢想敢做,而且,也只有你,想了做了,刘申不会心存芥蒂,也不会怪罪。换了别人,就算是陈守业,刘申也不会心中没有想法。帝王就是帝王,哪怕是仁厚圣明的帝王,也依然是帝王。 陈守业把心里涌动着的话语,都压抑了下去。 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臣恭贺陛下!陛下威德加被海内,叛乱一日平定,天下重获安宁!“(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六章 公主出生 (一) “他们把皇后关押在何处?”刘申问道。 陈守业回答说:“已经问出来了,就关押在皇帝的寝宫内。” 刘申回头对皇太子说:“万事都先放下,陈卿,你且替朕盯住这边,太子,随我先去救你母后!” 刘申此刻才流露出他的心急如焚。自从听到替身周尧舜说出我在行宫中即将分娩,急需稳婆和大夫的帮助后,刘申的心就揪成了一团,然而,大敌当前,他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焦虑与慌乱。好不容易战斗结束了,他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煎熬。此刻,他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向我的身边。 刘申和皇太子率领内侍穿越了重重的院落,半途遇到了陈守业部下从其他院落里释放出来的被关押的行宫太医和百官。刘申匆匆对百官勉励安抚了几句,宣布叛乱已经平息,杨彪已经束手就寝,叛军遭到全歼,一切恢复了正常秩序,便继续向宫苑深处走去。 他步履如飞,几乎是小跑了起来,气喘吁吁但却并不放慢速度。皇太子在旁边体会到他内心的万分焦虑,不住地小声劝他:“父皇,母后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情的。父皇不要着急。”刘申哪里能够不着急呢,他已经着急得心火上燎,眼珠都快红了,额上也满是热汗。 父子们好不容易踏入了皇帝寝宫的门槛,只听到寝宫内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悲号。听到这个声音,刘申的心瞬间就冻结了,脊背上一股寒气直冲顶门。他当场就被冻住在门槛后的台阶上,心脏无法跳动,四肢僵硬挺直,无法迈动半步。 “是母后!”皇太子的声音让刘申又活了过来。 刘申嘴唇颤抖着说:“快,快,太医,什么禁忌都不要管了,速速进去帮助皇后!” 刘申嘴上着急地说着,腿却不听使唤,僵硬如石无法弯曲。 皇太子急令太医速往救助,又过来搀扶刘申。 在儿子的搀扶下,刘申跌跌撞撞地在我的惨叫声中爬上了寝宫的台阶,跟随在太医们之后,走入了卧室。 太医们已经顾不得种种禁忌,围在我的身边开始忙碌起来。 刘申和儿子互相对视了一眼,三并作两步赶到我的床前,一左一右出现在我的面前。 (二) 气若游丝、苦苦挣扎的我,依稀觉得周围出现了很多人影。 随即,我两只满是冷汗的手,都被紧紧握住了。 有人抱起了我的腰,让我靠坐了起来。 我神志略略清醒了一点。我感觉到了刘申的气息。我寻找着他的面容。 刘申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琴儿!琴儿!你听到我了吗?你还好吗?” 他说:“不要担心害怕。我来了。还有太子。我们父子都在你身边。” 我嘴唇蜡白地看着刘申,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我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是浑身上下已经汗得如同从水里刚捞出来的,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我感觉到鲜血正从下面汩汩不断地流淌出去。 刘申说:“不用说话。我知道你已经独自煎熬了很久,已经没有力气了。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不会有事的,孩子也会很快出生。外面的叛乱已经平息了,杨彪已经被抓获,周岱岳已经被乱军所杀,百官已经释放,一切都回到了正规。” 刘申说:“琴儿,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你唯一要努力的,就是再次鼓起力气,生下我们的孩子,太医们都在,他们会帮助你。你不是孤单的。我们父子也都会和你在一起。你是那么英勇的,你要振作起来,时间太长,孩子会有危险,现在,孩子的性命全都取决于你。请你忍耐痛苦,忍耐疲惫,忍耐绝望,再努力一次。” 刘申说:“握住我的手,把全部的身心都依靠在我的身上。我会把力气给你。我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 刘申说:“琴儿,看看你身边的皇太子。你当年能够做到让他平安出生,你现在,一定也能做到!” 皇太子也流泪道:“母后,儿子们都和母后在一起,母后要振作努力啊!” 听着他们父子的话语,我的眼泪如同倾盆大雨一般倾泻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宫缩袭来,我双目圆睁,整个身体都挺了起来,已经垂坠在双腿之间的腹部一阵剧烈的躁动。太医们趁势向下猛推我的子宫。我紧紧抓住了刘申和皇太子的手,屏住气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向下死命地推动着胎儿。 我感觉到尖锐的刀锋从中劈开了我的身体,从骨盆口到胸口,我整个儿裂成了两半。我无法再忍耐这样的疼痛,我发出了一声天昏地暗的长号。 在我的长号声中,外面的树枝都纷纷摇动起来,落叶如雨点般地飘荡在院落的上空。 就在我的撕心裂肺的号叫声中,婴儿的头终于被挤出了已经撕裂的通道。 我感到了婴儿的滑出,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甩开了他们父子的手,用力抓住了绳结,把全身都吊在上面。 又是几次拼死用力,我听到太医说:“好了,好了,肩膀出来了。” 随即,我感到一阵轻松,仿佛从十八层地狱里得到了超脱。我向后仰倒下去,倒进了刘申的怀里。刘申紧紧地把我搂住。他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上。他连连地亲吻着我的额头。他说:“你成功了!琴儿,你成功了!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一声清脆响亮的婴儿啼哭,响彻了行宫。 我和刘申最小的女儿,就这样来到了人间。 太医的声音响了起来:“贺喜皇上皇后,是个健康美丽的小公主。” 在太医的声音当中,我全部的意志力和体力都已经耗尽。我双眼向后一翻,四肢一阵抽搐,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申的心顿时就碎裂成了无数片,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他紧紧地抱住我,大声地呼唤着我:“琴儿!琴儿!你不要这样丢下我!没有你陪着,我一天也无法活着!” 他大声地呼唤太医:“你们还站着做什么?!快来救她!一定要把她救活!一定要把朕的女人救活!让她长命百岁地活着!让她活着!”(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七章 珍贵礼物 (一) 我再次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身在运京的昭阳宫中了。在这场劫难当中,因为提前急产并且无人相助,我的骨盆和密处损伤严重,且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整个月子期间,几乎不能下床活动。不幸中的万幸,是小公主没有在这个艰难的过程中受到太大的损伤,除吞吃了一些羊水之外,基本上是健康的。经过10来天的精心调养,她完全恢复了一个健康婴儿的食量与活力,活泼可爱,特别是,她继承了我的一双凤目,大眼睛明亮有神,波光荡漾,清澈灵动,让刘申特别的喜欢。 在我坐月子期间,刘申每天下朝后都会来昭阳宫陪伴我,看望他的宝贝女儿。看着他笑呵呵地抱着粉嫩的小婴儿,坐在我床前逗弄,我感觉恍如隔世,心中不胜感慨。 天下的太平如此来之不易,却又如此脆弱。为什么太平的开创者,短短几十年时间,却变成了太平的威胁者呢? 怎样才能让你交给我们的太平,长久维系,固若金汤呢? 人心难测,要在人心中建立永久的太平,那是多么浩大的工程啊。 (二) “我没想到你会不顾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去军中保护我,营救我,去奋力阻止杨彪。我与皇太子见面,得知你已经动身前往清凉山行宫后,心内万分焦急,但是,派人去阻止你离宫,已经来不及了。若在路上寻找,又恐怕打草惊蛇,走漏了风声,反而令你们更加危险。”刘申在灯下对我说。 我说:“嫁入运京的那一天,臣妾曾答应过先皇太后,要与汉王同生共死,荣辱与共,要照顾汉王,陪伴汉王,保护汉王,我们结发夫妻,汉王身陷危险,臣妾怎么能坐视不管。” 刘申说:“可是,我不想你去冒这样大的危险。你如果被杨彪加害,那,让我一个人,如何能在这世界上活下去!” 他握着我的手,说:“琴儿,答应我,陪我走完这一生,不要半途丢下我。” 我伸手抚摸着刘申斑白的鬓角,爱怜地说:“好。琴儿一定陪伴着汉王,直到生命的尽头。” 刘申说:“我们的小公主还没有出生,就经历了这样一场惊险,让我觉得非常可怜。希望她这一生,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厄难了。我想给她封一个吉祥的封号,就叫安平公主,如何?” 我说:“安平?很好的封号。希望她和天下臣民的子女们一样,能够长久生活在安定太平当中,身心安宁。” 我说:“都是琴儿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提前落地,在那样的情况下出生。琴儿对她,十分的愧疚,也愧对汉王的恩宠。” 刘申阻止我说:“说什么愧疚呢。面对君国的危难,你做到了一个皇后应该做的,给后宫和全国的妇人们都做出了表率,也为这次叛乱的快速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如此忠心护国、护主,又历经艰苦,为皇室平安诞下了这么可爱的公主,我还要加你的尊号,以示褒扬呢。” 我说:“汉王恩深,琴儿铭感肺腑。” 刘申说:“琴儿,为了感谢你的劳苦功高,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我说:“是什么?” 刘申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缎面、上有精工刺绣龙纹的锦囊,他把锦囊放到了我的手里。 他说:“就是这个。你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个礼物。但是,答应我,在你出月子之前,不要打开看它。” 我看着这锦囊,说:“到底是什么啊?” 刘申说:“出了月子,你打开看,就知道了。” 他说:“这是君命,你不可抗旨不遵啊。” 我说:“这么神秘啊。” 他摇头,他说:“不是神秘。是贵重。它太贵重了。” 我说:“好吧。” 我把锦囊收在贴身小袄中。 我问:“汉王打算如何处置杨彪一党呢。” 刘申说:“有司正在依律审理,等他们有了处分意见,拟旨上来,再作定夺吧。” 他说:“琴儿,这场风波已经过去了。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休养生息,带好我们的小公主,母女康宁。外面的这些事情,你都先不要管了,专心调理身体。如今你也不是年轻女孩了,月子里调养不好,会要落下病根的。我会要心疼。” 他说:“你不知道,那天在行宫,我听到你在房间里的哭叫声,这颗心,都已经碎裂成无数粉末了。” 他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我感觉到他心窝的热气和心脏的快速跳动。 他说:“就连现在想起来,我的心依然会怦怦乱跳。” 他说:“快点好起来吧,琴儿。你若还在床上躺着,我这颗心,就无法不疼痛和牵挂。” 我说:“汉王……” 刘申靠近我的脸。他将一个亲吻印在我的嘴唇上。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我低头道:“哎呀,都这么大年纪了。” 刘申说:“多大年纪,我们也是恩爱夫妻。是吧。如果不是心疼你受罪,我还想让你为我再生一个女儿呢。” 刘申在我耳边说:“虽然宫中的女人很多,但是,肯为我这样赴汤蹈火的女人,我心里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够比得上你了。” 他说:“我知道,没人能够像你这样。” (三) 在太医们的精心照顾下,在刘申的关爱下,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分娩带来的创伤逐渐痊愈,我慢慢能够起身下床,如常饮食起居了,苍白发青的脸色也重新变得红润。 出月子的那一天,我沐浴更衣,抱着新生的女儿前去太庙,参拜了列祖列宗,又去我娘家父母们的小灵堂祭拜禀告了他们新外孙女的诞生之后,回到昭阳宫,便屏退从人,拿出刘申给我的锦囊,解开上面的系绳,把它打开。 里面有一封纸面已经发黄发脆,但是墨迹依旧清晰鲜明的书信。 我看到书信的第一眼,心就猛烈地跳动起来。 那是你的笔迹!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你亲笔写的字! 我全身颤抖着,从锦囊中取出了那封信。30年前,你在出发赴死之前,写给刘申的最后一封信。 我迫不及待地把信从头读到尾,其间,不知道有多少次,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眼泪流淌着读完了你最后的遗言。 我把信纸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这就是刘申送给我的礼物。一件来自你的东西。一件带有你生命气息的东西。 刘申实在是太了解我了。 任何奖赏对我来说,都没有这封信来得珍贵。来自你的生命的印记,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会心动,唯一想要得到的东西。 刘申用这个礼物在对我说,他懂得的,我这次重入军营,是为了刘申,更是为了你!我是为了你的理想而去的,为了你的遗愿而去的。为了让你的遗愿不要落空,我甘愿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就连怀着身孕去冒死亡的风险,也在所不惜。 刘申用这个礼物对我说,他完全明白,完全理解,也完全接受。 从那一天起,我就拥有了一件属于你的东西陪伴在我的身边。 从那一天起,它就伴随着我走过了无数的长夜,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最后,它跟着我,进入了坟墓,在黑暗冰冷的墓穴里,它始终都放在我的胸口,和我已经枯干的心,紧紧地贴着,一起变成了尘埃,一起变成了历史的云烟。(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八章 奏请宽赦 (一) 小公主两个月十七天的时候,刑部、吏部、兵部经过三堂会审之后,对杨彪叛乱案的处置条陈出来了。奏折上详细陈述了审定清楚的叛乱过程,开列了涉案人员的详细名单,根据各人的涉案程度,给出了惩罚的建议。对于平叛过程中有功人员的功绩,也一一载明,给出了奖励的建议。魏国清亲自主持的这次会审,应该说审理得清楚明白,叙述客观公允,量刑轻重得当。 条陈中对杨彪的处理意见,是朝野上下关心的要点。三堂会审严格依据律法的规定,建议对杨彪顶格处以凌迟极刑,诛灭九族。 三堂会审的奏章明发邸报后,昭阳宫的内侍总管知道我非常关心此事,便特地找来邸报呈给我看。我看了这样的处刑建议后,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感觉非常沉重。 是夜,小公主入睡之后,我独自秉烛来到了暖阁。我把烛台放在条案上,坐在那里,看着对面你的空座位。我在心里对说你:“如果你还活着,你会怎样处理杨彪呢?这样的极刑,是合适的吗?刘申,会怎样对待这个奏章呢?他会对杨彪开恩宽赦吗?” 我觉得,刘申心里肯定也是不忍心对杨彪处以这样的极刑的。虽然他发起了叛乱,直接威胁君王和国家的安全,意图废黜太子,但是,不管怎样,他毕竟不是穷凶极恶的歹徒,他也没有从一开始就想要对刘申父子痛下杀手。我只身进入军营后,他也没有对我做出过分凶残的举动。被手下叛变偷袭抓捕献俘后,他虽然十分不服气,十分不甘心,但是也并没有特别过激的表现。被关入天牢之后,起初都很安静,每天沉默寡言,表情阴郁地坐在角落里。三堂会审开始之后,他的情绪有点不稳定,出现过在牢中撞击栅栏,用铁链殴打狱卒等狂躁之举,但是,并没有破口大骂刘申,只是痛骂三部官员慢条斯理地审理此案,说要死就快点动手,给他一个痛快的结局,没有流露更多的反意。听说家中被抄,家眷仆从被抓,也只是颓然而卧,大呼上天无眼,灭我杨彪。 从奏章上看到杨彪在落败后的种种表现,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恻隐之情。我想,刘申的心里,也必然如是。 但是,刘申会有他的困难。如果他从宽发落,对杨彪表露出仁慈,那些对王朝怀有种种狼子野心的人,就不能受到强烈的震慑,就不能熄灭蠢蠢欲动之心。从昌平侯事件到本次叛乱,已经可以看出,朝中始终有一部分人是为了谋取自身最大的利益,而不惜扰乱朝政,兴起内乱的。刘申在昌平侯事件中,惩罚从宽,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人程度不同地卷入兵谏叛乱。这一次,若再从轻,恐怕要后患无穷。 但是,刘申就能因此而变成一个残酷的暴君吗? 必须要有一个两全之策,要有人来为刘申分忧解难。 这个人,不太可能是臣躬,因为杨彪反迹昭彰,自己也供认不讳,叛乱影响恶劣,地位一般的臣子和军队的将领,都不敢公然向刘申建议从宽处罚,恐有同谋之嫌。魏国清等忠诚耿直的资深文臣,皆深恨杨彪胡乱行事,都主张依律严惩,也不肯面为杨彪说情。皇太子为将来的政权稳固计,为避免再有昌平侯事件计,也不方便建言。 那么,这个能促成两全之策的人,也许,又只能是我了。 在巨大宫城的漫漫长夜中,暖阁的烛光亮了大半夜。 我坐在那里,展开了你最后给刘申的长信,从字里行间,细细体会着你的心思,感受着你的气息。 怎样才能把君臣反目的血腥味冲淡呢?怎样才能让这件事情有个相对和平的结局? 在你最后的信笺里,你没有向刘申提出如何处置叛将的建议。 我想,如果你还活着,看完这份邸报,你将会对刘申做出如何的建议呢。 (二) 第二天刘申下朝回宫之后,传旨先去书房批阅奏章,晚饭稍后开设,他会过来昭阳宫和我一起用膳。我觉得在昭阳宫里谈论外朝政务,十分不妥,便穿上了皇后的正装朝服,前往刘申的书房,向他面奏。 我走进了刘申的书房。他看到盛装朝服的我,不由得想起了你返回温泉行宫休养期间,我跪在雪地里向他陈言的情形。这是我第二次特地盛装朝服过来见他。就在这一眼之间,我的来意,他已然完全明了。他停下了手中批阅奏章的笔,他向后靠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跪拜已毕,我站了起来,默然地走到他的身边。 刘申说:“琴儿。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也看过邸报了吧。” 我说:“臣妾看过了。不是臣妾要干涉外朝的事务,实在是事关琴儿的几个儿子,琴儿母女也亲历其事,心中难免格外关切,难以完全不闻不问。” 刘申说:“我没有怪过你看了邸报吧。” 我跪了一下,说:“谢汉王宽宏。” 刘申说:“你是看了他们对于杨彪量刑的建议,心里不忍,前来为杨彪的事情,求我一个恩典的吧。” 我说:“汉王圣明,最能了解琴儿的心意。” 刘申说:“你觉得这样的结局,不是他咎由自取的吗?” 我说:“当然是他咎由自取。只是,琴儿不由得想起从望原关下开始的那些岁月,哥哥对杨彪的一再相救。他明明早就知道会有今日,当初何以还要对杨彪一再相救。” 刘申说:“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呢?” 我说:“无非是为国家爱惜良才,希望以一片真诚,舍身相救,感动杨彪,让他的才华能够不离正轨,始终为汉王所用,不至于旁生枝节。” 刘申说:“那么,这样的真诚,见效了没有呢?” 我说:“琴儿觉得,至少,在哥哥还活着的时候,是非常见效的。杨彪在哥哥活着的时候,从来没有动过反心,也没有流露过太明显的骄狂之态,这么多年,他也为太平新朝的建立,立下了无数的汗马功劳。” 刘申说:“你是在说,我后来没有对杨彪一片真诚,没有继续感动他吗?” 我说:“琴儿不敢。汉王对杨彪,同样也是一片真诚的,杨彪与翰克尔部会战,大捷归来,汉王给予他的荣耀,是历朝历代前所未有的,对他可谓礼敬有加,无有负义。” 刘申说:“那我为何感动不了他?” 我说:“汉王也感动了他的。在行宫,他亲口对我说,只是希望朝政改弦更张,与汉王并无私仇,也不欲害你们父子的性命。他说,对我们一家人都没有加害之心。” 刘申说:“可惜,他还是要反。” 我说:“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军事能力,比汉王要强,他有把握能够在战场上打赢汉王。而哥哥在世时,他自量无有把握与哥哥对战而取胜,所以始终不敢有什么想法。” 刘申说:“军队果然是凶暴的力量。光有仁慈,还是无法降伏的。” 我说:“是的。当初在清风寨,哥哥带着琴儿第一次进入汉军营地时,曾对琴儿说,要征服军队,除了感动他们的心,还要让他们看见,你手里随时握有雷霆闪电的致死的力量。” 刘申说:“但是,琴儿,杨彪已经把事情做到了这一步,我也别无选择。为了国家的长治久安,他必须死。免死的请求,你不必向我提起,我也不会准奏。” 刘申说:“这样的决定,对我来说,也不容易。可是,身为君王,我要为国家着想,要为我们的儿子着想。” (三) 我说:“汉王,琴儿今天过来,不是求汉王赦免杨彪的死罪的,也不是请求汉王免除他的极刑或者诛灭九族的连坐。” 刘申惊讶地看着我。他说:“那你专程过来,向我所求的,是什么样的恩典?” 我说:“对于杨彪的量刑,是外朝事务,臣妾不敢干涉。臣妾此来,只是想向汉王请求,恩准臣妾去天牢,代汉王最后去送送杨彪。” 我说:“他为国家出生入死,一晃也有几十年了。不论他现在做了什么,他都是当得起汉王去送送他的。” 我说:“汉王对于曾经为国家出生入死的人,从来都是尊崇礼敬的。此刻,汉王的心里,也正在想着,适合代汉王去送他的那个人选,是吧?” 刘申看着我。他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旋了一会儿。 他说:“宫中这么多的女人,也就只有你,会这样为我想得这样周到了。” 我说:“我们是结发夫妻啊。” 刘申说:“是的。我们是结发夫妻。” 他说:“好吧。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要再和他彼此相见。就算见面,也难以开口。你,就奉旨代我,不要声张,去牢里送送他吧,告诉他,他家眷仆从中,只要没有参与其事,于情于理,可以加恩赦免者,我会尽量赦免死罪,不会报复为难。” 我含泪跪下,代为谢恩道:“谢汉王恩典。” 刘申伸手相扶,说:“起来吧。琴儿,你看,就算是天下太平了,也过个安宁的日子,也这么不容易啊。我这颗心,真的是很累很累了。” 我站了起来,立于他的身边。我说:“是啊。所以,琴儿会尽我所能,为汉王分忧。” 我们的手,紧紧相握在一起。 (四) 恩典既然已经允准,我便向刘申告辞,说回宫去准备好晚膳,多做点他喜欢吃的东西,一会儿在昭阳宫和小公主一起迎候他的到来。 我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刘申在后面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来。 他说:“琴儿,一晃几十年了。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现在,我们都渐渐老了。” 他说:“琴儿,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说:“什么?” 他说:“你是代我去送他的,还是代故大将军去的呢?” 我看着刘申。我摇头说:“不知道。琴儿不知道。”是啊。我是真的不知道。就像嫁给刘申的第一个晚上,我的眼泪不知道是为谁而流的一样。 我说:“我只记得,30多年前,有两个年轻人,有志于为天下人开创太平盛世,消除天下人的惊慌恐惧,他们在金风寨勒石明志,誓愿出死以寄,彼此信赖,共同为天下人实现太平的梦想。他们都是我这一生最景仰的人,最敬爱的人。” 我说:“今日臣妾究竟为谁而去,有区别吗?” 刘申看着我。他说:“没有。” 他说:“你说得对。没有什么区别的。” 他说:“好了。你去吧。我等下过来看我们的小宝贝。” 我再次说:“谢汉王。”(未完待续。) 第四百九十九章 杨彪之死 (一) 奉刘申的旨意,我不事声张,秘密地来到了天牢。 在典狱官的引领下,我穿过了黑暗潮湿,散发着难闻臭味的甬道,来到了最里面的一间死囚牢房门前。 “把门打开吧。”我说。 “可是”典狱长迟疑着说,“他是身上有武功的人,非常危险啊!万一他又……” 我说:“他不会做第二次的。打开吧。” 典狱官看了看我随行的内侍总管。内侍总管对他递了个眼色,让他服从懿旨。他便令狱卒拿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我忍着扑鼻而来的馊臭味,迈步走进门里。 在昏暗的光线中,我看到杨彪从墙角里站了起来。他站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锁链发出一阵金属的撞击声响。原来,为了防止他再度对狱卒动粗,他们已经把他用铁链锁在墙壁的环扣上了。 他吃惊地看着我。他既吃惊又紧张,以至于完全忘记跪拜了。 我看着他身上那些巨大沉重的锁链,心里一阵酸楚。 我说:“去,把那些也都打开吧。” 典狱官再次犹豫了一下。但是,这次,他没有再说什么。 狱卒小心翼翼地过去,把那些锁链打开,逐一拿掉了。 杨彪看着他们把沉重的金属链条从身上拿走,他手脚脖子上的皮肤都已经被磨破出血溃烂了。 他看着我。 他说:”谢谢。谢谢皇后现在还能来这儿来看我。” 我说:“是陛下让我来看你的。陛下九五之尊,不能亲来天牢,特遣我代为前来,看望大将军。大将军请坐吧。我们聊一会儿。” 杨彪说:“皇后现在还叫我大将军?” 我说:“陛下虽然拿走了你的兵权,但是,还并没有下旨,免掉你的大将军职分,难道,你没有注意到吗?” 杨彪语塞。在这些天的连环审问和复杂心绪当中,他还真的是没有注意到。 我令左右在牢房当中摆好案几和蒲团。 我在案几旁边的蒲团上跪坐了下来。 我指着对面的蒲团,对杨彪说:“大将军,请坐。” (二) 杨彪犹豫着,他慢慢走了过来,对我一礼道:“谢皇后赐坐。” 他盘腿在案几的那一端坐了下来。 我对内侍说:“布菜倒酒。” 内侍们从随身的提盒中拿出几样小菜,一壶烫温了的好酒,放在案几之上。 我说:“你们都退下吧。” 随从和典狱官面面相觑,不敢从命。 我对杨彪说:“你会伤害我吗?” 我目光炯炯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杨彪的脸慢慢红了,他低下眼睛,看着地上的乱草。他说:“臣,不敢。” 我说:“你们都听到了。大将军是盖世英雄。欺诈之策,他不会一用再用。他不会伤害我的。” 我说:“故大将军的英灵在上,他正在天上看着我们。” 杨彪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内侍总管对典狱官再次使了个眼色,他们默默地退了出去,关好了牢门。 (三) 杨彪问:“小公主一切可安好?” 我说:“一切都好,健康可爱,陛下将她视若掌上明珠。” 杨彪的脸色涨得彤红,他面露羞愧的神色,说:“臣对不起小公主。但臣对皇后母子,的确没有必欲加害之心。臣当时只是希望对陛下多施加一点压力,让陛下尽快自愿颁诏退位。” 我说:“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提了。” 杨彪说:“是。” 我提起壶中的酒杯,给案几上的两个杯子都斟满了酒。 杨彪看着面前的酒杯,看着我把酒杯一一斟满。 他说:“这酒里,是有毒的吧?皇后是来送我上路的吗?” 我摇头。 我说:“没有毒。” 我说:“都是最好的酒,是宫中窖藏了多少年,陛下一直都舍不得喝的玉液琼浆。陛下专门命我带来,给大将军践行的。” 我看着他。 我说:“我喝给大将军看。请大将军勿疑。” 我举起酒杯,面向杨彪,端然正跪。 我说:“第一杯酒,是代陛下敬大将军的。陛下深谢大将军这么多年为国家出生入死,历经艰辛的功劳。对于大将军的才华,大将军的风采,大将军的神威,大将军曾经的忠勇,陛下将永远铭记不忘,永远敬仰。” 杨彪惊异地看着我。 我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又给自己斟满了第二杯酒。 我再度举杯:“第二杯酒,是代故大将军敬大将军的。深谢大将军往年的惺惺相惜,鼎力相助,生死救援。深谢大将军这么些年来,不负故大将军临终所托,苦心经营汉军,将汉军的锐不可当发扬光大,成为国家安定的基石与繁荣的保障。” 我将第二杯酒也一饮而尽。 我说:“第三杯酒,是代我的儿子们敬大将军的。没有大将军的忠诚护卫,他们不可能平安地长大成人,不可能有今天的一切,他们也和陛下一样,永远不会忘记大将军的恩德,会一直善待大将军此番劫后余生的那些后人,不会忌惮报复,不会做忘恩负义的事情。” 杨彪闻言猛地抬起头来,嘴唇颤抖着说:“不是要诛九族吗?杨彪,还会有后人吗?” 我点头。我说:“传陛下口谕:杨彪的家眷仆从中,只要没有参与叛乱,于情于理,可以加恩赦免者,陛下会尽量赦免死罪,不会报复为难。请杨彪放心。” 杨彪的眼眶瞬间就湿润了。 我继续斟酒举杯。 我说:“第四杯酒,是代表我自己敬大将军。深谢” 杨彪突然哽咽起来。 他突然站了起来。 他哽咽着跪倒在地。他匍匐在地。他流泪说:“皇后!杨彪知错了!是杨彪有负陛下与皇后的深恩,有负故大将军教诲!是杨彪自误误国,牵连了这么多的人!杨彪罪大恶极,不容宽赦!罪臣愿受死伏法,以警天下,以儆效尤!” (四) 我放下酒杯,伸手扶杨彪起来。 我说:“大将军一生英雄本色,我发自内心地敬仰。” 我说:“今天这样的情形,若是故大将军活着看到,不知道他的心里会有多么的难过。” 我说:“我们本来可以一直是终身的朋友和彼此的亲人啊。” 我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我看着杨彪,说:“我们一起历经千辛万苦,才恢复了天下的太平。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们在太平到来之后,却会陷入到想要互相杀害,彼此为敌,你死我活的处境里来呢?为什么过去可以用生命彼此掩护和支持的人,会变成彼此的敌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何其不幸没有办法以朋友始,以朋友终啊!我非常非常难过。” 杨彪泪流满面说:“罪臣追悔莫及,追悔莫及啊!” 他说:“当年,故大将军慨然赴死的前夜,特地召臣密谈,推心置腹,教诲罪臣不要糊涂自误,要明自己的长短,做国家的栋梁,不要不自量力,不要做国家的祸端。可是,罪臣驽钝,没有明白故大将军的一番苦心,终究还是作茧自缚,辜负了故大将军。” 杨彪说:“多少年来,罪臣常常把自己和故大将军比较,常常觉得自己无论是用兵还是治军,都和故大将军不相上下,难分伯仲。罪臣常常觉得心中嫉恨难平,为何众人对故大将军敬若神明,却对我诸多腹诽。现在,罪臣明白其中原因了。” 杨彪说:”虽然同样是在领兵打仗,但是,故大将军的心,却并不是凶暴狰狞的。他的行动虽然势若雷霆,锋利如刀,但他的心,却始终是平和悲悯的。虽然一生征战,累骨如山,但他心里却始终没有过杀害之心。他是为了停止战乱而加入战争的。除了停止战乱,他从来没有想从战争中获得过其他的任何东西。” 杨彪说:“就在刚才的时候,罪臣突然明白了,故大将军远胜我的地方。他是为了结束天下的痛苦而打仗的。他是为了消灭战争而作战的。不是为了消灭自己的敌人。他自己没有敌人。他光明磊落,没有半点个人的野心。” 杨彪再次拜伏在地。 他说:“杨彪深谢皇后今日的提点,让杨彪在临死之前知道了自己的肤浅和过错,知道了为臣之道、为将之道、为人之道。杨彪能在死前终于明白这些,这一生,也算可以瞑目了。只可惜大错铸成,罪无可恕,只能等来生再来洗心革面,从头做起了。” (五) 我站了起来。我对杨彪深施一礼。 我说:“大将军的肺腑之言,至诚无虚,我深敬佩。我代汉王、代故大将军,代儿子们深谢大将军的深明大义。” 杨彪泣谢道:“罪臣万死!罪臣不敢当!” 我说:“本来应该让大将军回去和家人道别,安排好家务的,但是,大将军若回去,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 杨彪说:“罪臣明白。罪臣谢陛下皇后的仁慈。罪臣愿意从速受死,不成为天下的乱因。” 我看着他。 我说:“那么,我们可以像朋友一样的,像亲人一样地分别吗?希望我们来生能够重新开始,能够避免今生的错误,能够再次像朋友和亲人那样地,一起为天下缔造太平,守护太平。” 杨彪仰头道:“好的。杨彪愿守此诺,誓不再负。以朋友始,以朋友终。” 这就是我听到杨彪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六) 我返回宫中后的第二天,刘申颁布旨意,全面采纳了三堂会审的奖罚建议。判处杨彪凌迟处死,诛灭九族,但为体现仁慈,皇帝赦免其中的100幼童,命三部筛选议定,拿出赦免的名单。 行刑那天,杨彪和被处以死刑的叛乱一党及其眷属,在重兵包围之下,被提出了天牢,押赴闹市公开处决。 观刑的百姓拥挤于途。 刘申特加恩典,令京城寺院选派300僧侣,在沿途及刑场为死者诵经超度。 我也在宫中,率领全体有位分的宫眷,为这些将死之人超度,祈祷永不再有内乱,天下太平久固。 令天下闻名丧胆的一代名将杨彪,就这样,在万民的围观唾骂中,喋血闹市,悲惨地结束了他的一生。 杨彪死后,留下了一纸真诚的悔过书。这封信一直都录在史书里。 和后人以为的不同,这并不是他死后文吏冒名替写,为刘申粉饰的,这是他亲笔写的。也不是为保全家人被迫写的。是他自己要写的。 杨彪在最后的遗书里面写着,若有来生,愿为天下的太平生,愿为天下的太平死。 刘申看过他的遗书之后,吩咐史官把这封信收入史册。他说:“这样的明白,和这样的弘愿,应该载入史册,让后来的人都看到。”他是为了这个把这封信录入史册的,并不是为了粉饰自己,也不是为了贬低杨彪。 在幽远的时光深处,没人知道真的发生过什么。 即使有史书记录,也没人知道真的发生了什么。(未完待续。) 第五百章 厉行节俭(上) (一) 距离杨彪及其叛党身首异处、喋血闹市又过去了若干年。 杨彪的叛乱,证实了在太平年代拥有过分强大的军力,对天下臣民而言,都不见得是什么好事。看着被流放的叛党及其家属仆从,成群结队地披枷带锁,哭哭啼啼地被押解出京,踏上前往荒凉边地的艰险之途,有关裁军的种种争议,顿时一夜平息。没有人再敢开口反对整肃军队。杨彪一心想要阻止裁军,但最后,不仅身首异处,家破人亡,而且促成了朝野上下统一意见,坚决裁军,这恐怕是他生前最不想要看到的结局了。 杨彪的叛党处理之后,刘申当朝宣布了裁军诏令,将庞大的汉军,断然裁撤了一半以上的军队编制,遣散了2/3的将士。大量青壮劳动力回到了各自的家乡,给当地的经济注入了新的活力。这些新回乡的劳动力,有资金,有体力,有见识,有人脉,有手艺,很快就融入当地的农业、手工业生产和商业贸易中,全国开垦了大量的新荒地,农业亩产量也进一步提高,大量军事技术被改造后用于民生,出现了更好用的农具,也形成了连锁遍及全国的大商号和商号联盟。国家和人民变得更为富庶,而更多新生儿的啼哭声,也响彻了全国各地的城市与农村,好一派生机勃勃的喜人景象。 但是,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一种好处产生出来的时候,与之相伴的坏处,也就如影随形地出现了。 全国经济繁荣,国库充盈,人民富裕达到鼎盛的时候,有一个幽灵悄然出现在官场当中。这个幽灵,就是贪腐。 建国早期清正廉洁,爱民勤政的官场作风,在一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当中,不知不觉就发生了变化。官员们的俸禄增加以后,开始追求奢华享受,与地方缙绅竞相炫富、斗富,带动了整个社会风气趋向纸醉金迷。 但是,一个人的贪心是永无止境的。每当他有了更好的东西,满足感只能持续一小会儿,然后,他又会去渴望那些更好的东西,永远都没有一个够。一个人贪婪起来,就像是口渴的人喝盐水一样,喝得越多,越觉干渴。 与俸禄增加相伴随的,竟然是官员们囊中羞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多的官员,失去了魏国清,乃至颜观心这些老臣当年的风骨,表面上仁义道德不离口,忠君爱国为民的大道理讲得头头是道,在刘申面前,一个比一个表现得精明干练、无私无求,而私下里都在想法设法刮地皮、雁过拔毛,想要通过做官弄更多的钱,让子孙后代从此发达! 在这种情形下,贪腐已成为官场的潜规则。耿直清正,廉洁不贪的底层官员,暗中遭到排挤,难以得到重用升迁,许多人不愿意与贪腐官员同流合污,愤而挂冠离职,回家种田。也有一些正直的读书人,宁可留在民间经商、教书、行医,不愿意参与科举考试。 (二) 刘申也觉察到了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遏制贪腐的苗头蔓延。其中最重要的举措,就是整个宫廷带头提倡节俭,例行节约。 “提倡”二字其实不太准确。刘申的宫廷一直都是相当节俭的。身为中宫的皇后,我从做君夫人的时代开始,每天的重要工作之一,便是想法设法替刘申省钱,尽可能不增加国库的开支,而维持宫廷的正常运作。节省,是后宫管理永恒的主题。而这一点,也始终得到了汪氏皇太后在生前的理解和支持。 运京的宫城是在倾覆前朝的福王府基础上翻新建立的,用于封授大典和接待外国世界的宫城门楼和处理朝政的三大殿,几次扩建后,金碧辉煌,气派非凡,颇能昭示新朝如日中天的国威国力,然而,帝王后妃日常起居的宫苑却相当的低调,与前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除了经常要用于后宫仪式的昭阳宫面积宽阔一点之外,其他的宫苑面积都比较狭小,虽然庭院布置得精致整洁,然而却没有多少名贵花木、精雕细刻,无论是建筑材料、装饰用具还是工艺技术,都很朴实。有些方面,可能还比不上臣属家宅和民间的富豪。 多有新进宫的年轻妃子,初入分配给自己的院落后,对所见所闻大失所望,在每日请安时向我诉苦说,想不到皇宫中的院落这样的简单寒酸,比自己母家的居所都有所减色,实在是配不上皇家的气派,母家亲眷进宫看到,无不唏嘘感慨。 每当年轻妃子们的这些议论高涨起来时,我都会带这些妃嫔们登上文渊阁,去俯瞰气宇非凡的运京大城,文渊阁是运京最高的建筑,也是唯一可以无有障碍俯瞰到运京全景的建筑,登楼一观的妃嫔们,无不被运京的繁华富庶所震撼,然后,在她们啧啧称叹的时候,我再令内侍拿出库藏的地方志资料,给她们看刘申和汪氏皇太后当初落难逃到运州时的城市景观图,两相对比,嫔妃们都感到非常吃惊。 于是,我便告诉她们:自古“成由俭,败由奢”,没有陛下带领文武百官的艰苦奋斗、励精图治,没有我们这些入宫较早的女人们的节俭居家,如果我们图慕虚荣,崇尚皇家的奢华,没有把每一分银子、每一枚铜钱都用在国家的建设上,破败荒凉的运州就不可能在短短几十年间变成如今这个楼阁林立、万铺兴旺、名扬海内的巨大都市。 我在文渊阁上,背对着运京万里无云的天空和气势磅礴的重楼飞檐之海,对嫔妃们说:“你们是要做我身后这座大城的女主人,受到天下各族万民的景仰称颂,让你们的夫君和儿子们被光荣地载入史册,还是要做一个金碧辉煌的小院落的女主人,虽然受到你们闺中蜜友和娘家亲眷的羡慕阿谀,但被万民所蔑视腹诽、被后世所讥笑所叹息,你们自己善加选择。”(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一章 厉行节俭(下) (一) 然而,刘申对这种节俭的程度依然不能满意。 一天晚上,他下朝过来昭阳宫就寝的时候,屏退左右,与我推心置腹地促膝而谈。他说,他一直很理解,并且深切地感谢我,这么多年,我在捉衿见肘的情况下,一直绞尽脑汁地安排用度,维持了后宫的体面运作,实在是很不容易。但是,他对当前朝野上下的奢靡气象,颇为忧心,认为必要下手整肃。然而,正人先正己,如果宫廷用度不变,后宫的花销没有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减少,动手整肃官场,恐怕要招致群臣的不满与不服。所以,刘申对我说,希望我能再支持他一把,先从后宫动手,把各项日常开支减少下来,让他有底气在朝堂上要求重臣显贵们厉行节俭,为各级官吏做出表率。 他说,不管此事有多难,希望我都要克服困难去做到。 我说:“汉王的忧虑,便是臣妾的忧虑。万民的富足,才是真正的富足。琴儿一定为汉王做到,将后宫的日常用度,减少到目前的一半。” 刘申喜出望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能减少到目前的一半吗?” 我点头:“除吃饱穿暖和仪式规制之外,其余的需要都是多余的,咬个牙就都减下来了。” 刘申说:“那就辛苦你了。太平安定了,人人都想过得更舒服,如今这一裁减用度,不管表面上他们如何称颂如潮,私底下必定都是怨声载道。你也不要把后宫的非议和怨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东西两宫自然是责无旁贷,要襄助你共谋此事,此外,你还可以在各宫所出的公主们和重用的女官中遴选一些得力能干、与我们夫妻同心同德者,帮助你完成此事。事成之后,我一定厚封重赏,让她们的美名传扬四海,让她们都得到应有的荣耀。各宫都有人参与其中,不仅可以互相制衡,确保公平,而且有助于减少来自各宫的阻力,还可以替我甄别一下,到底哪宫哪院才是最能为我分忧,最能以国事为先的。” 我点头,说:“汉王考虑得周到。琴儿心中原也有一些人选,不知汉王以为如何。” 于是,我们夫妻便秉烛夜谈,选定了参与其事的嫔妃和女官人选。刘申特为写了一纸金字诏书,加盖了皇帝印玺,我在下面再加盖了皇后印玺。 刘申说:“这就是尚方宝剑,但凡女官们去革减费用,一律先宣旨,将帝后诏令供奉在当场,然后再动手办事,有敢于发牢骚者,拒不配合者,不遵照旨意奉行者,一律由办事女官记录行状言语,奏报帝后,皇帝皇后一律将对犯事者严惩不贷。恶行恶状难以容忍者,特授权办事女官可以当场捉拿禁闭,先关后奏!“ 我说:“汉王这是用战场上的霹雳手段来对付宫内难缠的女人们啊。” 刘申说:“那还不是跟你哥哥学的。我总记得他当年常说的一句话:理百年乱麻,须用闪电快刀!这件事情,宜速战速决,我就给你百日期限,百日之内,将宫廷费用砍去一半。” 我站了起来,跪了一跪道:“琴儿领旨。” 刘申笑道:“且看我家的女将军如何叱咤风云,雷厉风行地替我打赢这一仗!” 我低头说:“本分而已。汉王取笑了。” 刘申说:“不是取笑。我是从心眼里往外笑。琴儿,能有你这样的妻子,风风雨雨,始终于我同行,能够同艰苦,也能共富贵,我真的,觉得非常幸运。” (二) 数日之后,后宫开始了行动。 由年轻的公主们和干练女官们组成的若干小组,分工负责,深入宫廷各处,对日常用度的各个环节进行了空前严格的账目审核查对。在帝后的大力支持下,在先关后奏特权的威慑下,查账工作进行得还是比较顺利。 建朝以来,后宫每年都会有各种形式的查账对账,以防内侍宫人贪污舞弊。然而,建朝之初,人心思定,我以维系安定的大局为重,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进行过全面的查账。水至清则无鱼,眼下最要紧的,是替刘申安抚人心,齐心协力,重新在两百多年战争的一片废墟上,重建一个新的国家,一些小的污行,虽然始终要心中有数,但却并非当务之急。 但是,现在,肃清后宫,已经上升为当务之急了。对这些历年来积少成多的贪污舞弊,就不能再加容忍。 查账表面上虽然风平浪静地顺利进行着,但却令不少人心惊胆战,每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夜不能寐的嫔妃、宫人和内侍,非止一二。 在户部的指导与协作下,经过30来个昼夜的紧张查账与20来个昼夜的盘点对账,30多年的几屋子账簿被翻了一个底朝天。许多贪污舞弊的事情浮出水面,当事人见不得人的心思和动作都暴露无疑。其中甚至牵涉到三五位位分较高、平素在刘申那里比较得宠的妃嫔。贪污舞弊的花样包括:在采购中拿回扣、宫内供应物品以次充好、接受外官外戚的行贿、里应外合偷盗倒卖宫内物件、压榨盘剥不得宠的低级妃嫔、在分配宫中差事方面弄权谋私,五花八门,一言难尽! 甚至,就连刘申平素喜欢喝的茶叶,也有几年被经手的底下人做过了手脚,这几年刘申所喝到的,不是地方进贡上来的贡茶,而是次一等的高品商茶,刘申年老味觉不灵敏,没有觉察到,这帮贼子一次得手,便胆大了起来,索性整个替换了贡茶。真正的贡茶都被他们盗出到黑市上去卖高价了。牵涉其中的还多有京城的贵族子弟和外地的地方官吏。 查账娘子军的表现非常出色。不仅成功地抗住了来自于不赞同此事的嫔妃们的压力,处置了几起抵制查账、当面弄虚作假的事件,捉拿了几个宫苑的内侍和领侍宫女,而且拿出了详细的清单,一一指明何处用度可以俭省,何处开支不合理,何处的费用管控有漏洞,条陈长达280多页,开列的俭省项目多达5800多处! 有一位位分较低的公主,在查账时发现母嫔的亲信有参与一项作弊,并从中收取了贿赂,便连续数日数夜长跪在母嫔门前,终于说动了母嫔带着犯事的亲信,前往昭阳宫自首请罪,并从自己的体己中拿出银子,充缴国库,弥补了手下人的贪污受贿之资。 (三) 行动开始后第70天,完整的查账报告、犯规人事、处理意见和俭省细目计划,就呈现在了刘申的面前。 刘申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这些统统一遍。读完之后,他又是震怒,又是满意。一方面,他没有想到新朝刚刚建立这么短的时间,这些油耗子就已经如此的无孔不入,养得如此的肥硕,胆子已经如此之大,连皇帝的用品也敢做手脚,真正是“太岁头上动土”!另一方面,他也很满意女儿们和女官们对国家的一番忠诚和行动效率。 随即,刘申授权我带领东西两宫在宫中雷厉风行地执行赏罚。对平日主动节俭,奉公守法的嫔妃、宫人和内侍,总共200余人给予升赏晋级,奖励玉帛,封授家人,对平日铺张浪费严重、本次清查行动中抵抗、有种种贪腐污行的嫔妃、宫人和内侍,总共530多人,给予了不同程度的惩罚。嫔妃降级或禁足思过、宫人内侍或责罚后逐出宫门,或调离岗位,或依律问刑,或赔偿损失。因为证据确凿,处置公正,无有私心,被罚人等,虽然心存怨怼,但也无词以对,无法不接受惩处。那位说动母嫔自首的公主,更是得到了刘申非同寻常的恩宠,被加封到只有东西两宫贵妃所出女儿才能有的位分,被刘申许婚给了佩罗国在运京学习的王子,做了佩罗国的太子妃,后来随着夫君继承王位,成为了佩罗国的王后。 奖惩风暴过后,各宫各院开始按照新审核过的标准开支日常费用。其中昭阳宫的日常开销降低到了只有平时的35,而东西两宫贵妃的日常开销,降低到了平时的40。 行动开始后第86天,全宫新的用度标准执行到位,运作良好。 后宫提前14天,完成了刘申交给的任务。 刘申大喜之下,在朝堂开始了全国规模的财政费用清查俭省行动,任命户部尚书喻言真为专使特办,调集全国财税精英和刑名精英,总领全国行动。任命吏部侍郎郭仁贵专项负责整顿吏治,规范官员行为,与言官御史配合,共同检控查出官员的奢靡之举。 肃贪风暴由此在全国铺开。(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二章 贪腐大案(1) (一) 就像每个朝代一样,只要人们还认为投机取巧能够胜过老天的安排,能够从别人那里占到便宜,贪污腐败就会层出不穷。就算是有最严格的监督制度,这些制度也依然是由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来执行的。这些执行制度的人,如果内心也燃烧着贪婪的火焰,那么,无论多么完美的制度,他们也能找到漏洞可钻,总能让天罗地网网开一面。 在人的内心贪婪熄灭之前,外在的贪腐是不会消失的。靠外在的强力,只能遏止一时,却难以将它的连根拔除。 若要连根拔除,除非让人们都能明白,天道至公,没有任何人能够通过算计,占到别人的任何便宜。人们若不肯相信这一点,贪腐就无法彻底解决。 刘申卷起肃贪风暴,提倡节俭官风之后,派出了多路钦差大臣,根据御史言官的弹劾与民间百姓的告状两条线索,深入到全国各地,明查暗访,专项清查贪腐弊病。随着各路钦差的悄然离京,各地不断传来贪腐官员落马的奏报。刘申每日上朝,案头都有钦差们汇报查处情况的大量奏折在等着他。 刘申在日理万机之余,逐一着这些奏章,越读心情就越不好,每日回到宫中,也都是脸色阴沉,沉默寡言。我虽然不知道他每天看到的都是些什么消息,但十分理解他心情的沉重。不管他来还是不来,每日昭阳宫都薰着让人头脑清新的香气,准备着他最喜欢的饭菜、点心和茶饮,我也穿着他最喜欢的服装,带着他最喜欢的首饰,恭敬地等候着他,在他来的时候,让年幼的孩子们围绕在他的膝下,让银铃般的童声稚语开解着他的郁闷,逗得他开心大笑。 (二) 夜深了,孩子们各各散去就寝了,宫室中便只剩下我夫妻二人在烛光下彼此对坐。我给刘申剥着今年新收的,刚刚进贡上来的橘子。房间里弥漫着百花的薰香和清新的果香,让人闻着就心情舒畅。 刘申对我说:“琴儿,我总觉得自己一辈子,和你哥哥生前一样,都在做着无望的事情。人心好争,我们却想要为天下人建立太平的世界;人心好贪,你哥哥却想要为人们做出放舍的榜样,而我现在,想要为天下树立清廉之风。我们好像都在逆着人们的天性而动,所以,总是艰难困苦,障碍重重,纵然得来一时成果,不久便又危机四伏,忧患重重。年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有那样的豪情,有那样的胆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现在年龄大了,渐渐觉得力不从心,觉得想要维持一个清正光明的太平世界,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实在是让人身心疲惫。” 我说:“君王的职责,就是把天下人的幸福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调伏天下人心的暴戾和贪婪,引导人心趋向善良和无私,这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当然其中无限的辛苦。但是,汉王,这也是天下最光荣的事情啊,最值得一做,并且,只有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才能担得起这副重担,才愿任劳任怨地为天下人去担当。” 我把一个剥好的橘子递给刘申,我说:“那些一心谋求私利的人,一辈子,其实也过得很辛苦啊。他们要处心积虑地设法钻空子、占人家的便宜,又要担惊受怕,恐惧见不得人的事情东窗事发,还要患得患失,担心已经得来的一切转瞬会要失去。其实,也并没有哪一夜能够安然入睡,更没有哪一天能够心安理得。比起汉王的操劳来,他们过得也并不轻松,但却永远也不会有汉王这样的坦荡与磊落,也绝不会像汉王一样,得到万民的爱戴和四海的称颂。” 我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就是千辛万苦,无论是做英雄的事情,还是做恶人的事情。同样的辛苦,但意义,却大不相同。汉王以自己一辈子的辛苦,减少了很多天下人的辛苦。这样的辛苦,上天点点滴滴都看在眼里,这样的功德,是一定会转化为深厚的福气的。” 刘申接过橘子,说:“琴儿,每当我疲劳的时候,来你身边,听你说这些明理的话,总是感觉,如同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跋涉的旅人,进入了温暖的客栈,依偎在红红的篝火旁边。” 我说:“汉王,家的意思,就是我们可以放松休息的地方。琴儿今生的职责,便是让为天下人操碎了心的汉王,能够在我身边,无论身体,还是心情,都能彻底放松,得到休养生息。” 我说:“后妃为天下人做贡献的方式,便是替天下人疼爱、体贴、照顾好他们的仁王。” 刘申说:“刘申何其有幸,有那样慈祥贤惠的母亲,又有这样明理体贴的妻子。” 我说:“何其有幸的是我。一个虽居天下至尊之位,但却一辈子勤勉操劳,克己奉公的仁君,古往今来,何其难值难遇,而我,竟然有幸嫁给这样的仁君,与他相濡以沫,举案齐眉,能为他分劳,能为他解忧。能够成为圣君的妻子,是一个女人可以实现的最大的荣耀。” 刘申拉过我的手。 我们的手再次紧紧地握着。 (三) 在数十年的夫妻生活当中,已经有太多太多的时刻,我们的手这样紧紧地握着。我们的生命,早已融为了一体。虽然对你的爱情在我的心里依然历久弥新,但是,对刘申的敬爱与情谊,也同样在我心里与日俱增。 年龄越大,我越觉得此生并非不幸,而是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我能遇到你和刘申,何其有幸,你们两个这么出色的男子,都能爱上我。何其有幸,我都能奉献自己的柔情,来抚慰和温暖你们。 我深切地感激你。 是你,独具慧眼地为我选择了这样杰出的丈夫,是你,献出了自己的一切,为我交换到了成为他妻子的资格。 你父亲临终时说得很对。你的视野是那么宽阔,目光是那么长远,纵然有些事情,当时我不能理解,但时光的流逝,将会最终证明,你是对的。你的断然抉择,便是当时及后来可能有的,最佳的抉择。 年岁越长,我越倾慕你。你何以能在那样年轻的时候,就具有这样的睿智,就具有这样的彻然洞明? 我很想和你一样,很想也成为像你一样的人。 我渴望有机会再与你重逢,向你好好地学习,而不仅仅是痴心地爱着你。(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三章 贪腐大案(2) (一) 不知不觉,就在没有你的世界上,度过了35年。 经历了那么多事,我已经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这许多年里,我有时候会听别人说到你。从他们的话里,我会知道一些你生前的事情。我把所有的这些片断都收集在心里。于是,我慢慢地,有了一张关于那些空白岁月的拼图。 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想念你。 我始终把你珍藏在心里,时不时地,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加以供奉和祭奠。你始终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源泉。 岁月一天天地过去,我的头发终于也开始变得灰白了,皱纹爬上了我的眼角和额头。 这一天,我正领着侍女在昭阳宫的庭院里给花朵修建枝条,内侍总管匆匆来报,说谢双成在外面求见。 想起来,我好像是很久都没有见过谢双成了。几年前,他的父母和那位漂亮的戎先夫人相继去世,给谢双成带来了沉重的打击。他夫人给他生下的双胞胎儿子当中,也有一个不幸夭折,没有长大成人,只留下谢双成和他的独子相依为命,晚景也算是比较凄凉了。好在,他仅剩的这个儿子出落得高大英俊,一表人才,聪明伶俐,学问很好,年纪轻轻就科举高中进士,并在刘申亲自主持的殿试中得到钦点,是那一年的探花。中进士后,在翰林院学习历练了两三年,就外放出去做官,在外地政声卓著,特别是在促进农耕和兴修水利方面,屡有建树,很快就擢升到地方要员之列,做了湖州的刺史。这个儿子,是谢双成的骄傲,也是他晚年的安慰。 因为谢夫人去世后,谢家没有女眷在京,所以彼此的往来也就较少了。只有逢年过节时,谢双成才会随着傅天亮夫妻一起进宫来贺节。 听说他在外面求见,我略感吃惊,然后便觉得欣喜。能见到你身边的人,我总是感觉到非常亲切。他们对我来说,是青春的记忆,是爱情的怀念,带给我娘家人一般的温暖。我放下手里的大剪刀,脱下罩衫,让人取水洗干净手,命人带谢双成到暖阁相见。 (二) 见到谢双成的第一眼,我在心里不由得感慨了一声:“唉,岁月真是不饶人啊,随着孩子们的长大成人,我们都已经老了。” 谢双成的头发和胡须都已经全白了,笔挺的脊背也略略弯曲了,牙齿也缺了几颗,走路的时候有点颤颤巍巍的,脸上和手背上都布满了老人斑,皮肤松弛,皱纹密布,老态初现,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喑哑苍凉,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我看着他抖抖擞擞地伏地跪拜见礼,不由得想起当年一起在燕塘关的那些时刻,我觉得心中不忍,马上令内侍搀扶他起来,给他看座奉茶。 但是,谢双成坚持着跪在我面前,不肯起来就座。 我说:“我们都认识多少年了,如今诺大一把年纪,你又何必这样客气呢。不管有什么事情,你都先起来,坐下说话。你是跟随故大将军多年的人,让你这样长久地跪着说话,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谢双成听了,这才让内侍帮助着爬了起来,再三谢恩,然后诚惶诚恐地落座。 我说:“谢双成,你今天来,除了看望我这个老太婆之外,还有别的事情要和我说吧。” 谢双成低头惭愧道:“是的。老臣此来,的确有一件事情要向皇后谢罪,还有一件事情,想跪求皇后的恩典,求皇后慈悯哀救。” 我说:“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事情,且说来我听,我们一起想办法。但凡能够帮到你的地方,我都是无不尽力的。” 于是,谢双成再度站了起来,他满面流泪地叫了一声:“皇后!”双膝一软,就再次跪倒在地。 原来,在刘申发起的、持续了两年多的肃贪风暴中,谢双成的独子竟然也被暗访的钦差查获落马了! 让人们吃惊的是,这个勤勉精干、拔擢甚速的官场新星,竟然是我朝建立以来最大的贪蠹之一!自入仕途以来,他竟然一天也没有放弃过拼命地捞钱,不仅贪污数量巨大,行贿范围广泛,牵连在内的上司下属关系网庞大,而且手段隐蔽巧妙,颇能掩人耳目。若不沉下心来,观察到种种蛛丝马迹,仔细推敲,深入探查,很难发现他和同党做下的手脚。刘申的几次官场考察,他都成功地躲了过去,不仅没有露出马脚,而且获得了清正廉洁的考评评语,就连御史言官,对他也没有什么弹劾指责,反而多有举荐褒扬,真可谓是聪明机警,做事干净利落。只可惜,他这等才华用错了地方。 此次派去湖州巡查的钦差大臣,是刑部任职多年的老练干吏擢升上来的,破获过无数的疑难案件,目光犀利,思维敏锐,他对谢双成儿子近年来的快速提拔,早就心存疑窦,以他丰富的阅历来看,觉得他仅凭精于政事,不可能在官场上下获得众口一词的称赞,不可能提拔得如此顺利。他首先从谢双成查起,查了几个月,没有查到谢双成有什么以权谋私,为儿子铺路搭桥的舞弊事宜,便转而查谢双成的儿子本人。经过将近一年锲而不舍的艰苦调查取证,将种种可疑之处串联起来,真相就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在钦差密发刘申的奏章中,各方面确凿的证据表明,谢双成的这个儿子在入仕从政的短短几年间,所贪污行贿的金钱数量,已经超过了本朝及前朝的任何一个贪官,为300年之最,他一个人就侵吞了相当于湖州地方8年财税收入总和的银两,管理的各种库府亏空为整个江南郡1年财税收入的1/4。真可谓湖州的地皮都被他刮低了三尺! 更令刘申愤慨不已的是,由于他组织能力超强出众,一众贪污罪行,均非他个人所为,而是组织了一个庞大的团队专业化作案,从翰林院到湖州地方,被他带动,牵连入案的各级官员多达300多名,更有500多吏员涉案,是我朝建立以来最大的贪腐团伙!规模之大,勾连之深,分工之精细,狼狈为奸之默契,都令刘申大为震惊! 刘申虽然也深深地佩服这个孩子的出色才华,为自己没能知人善任,没能引导他走正路而悔痛不已,但案情这样耸动视听,在全国这样影响恶劣,也不能不严加惩处。刘申将案情公开后,,命皇太子直接督办,派出专案刑名干吏,在全国各地雷霆抓捕涉案人员,在案犯另行秘密拘押,昼夜不停地组织三堂会审,短短20天之内,便将整个团伙连根拔除,罪行审定明白,谢双成的儿子依律当抄没全部家产,家人流放,本人斩立决。 这20多天的时间,我正好得了重感冒,引发了几次小产难产留下的腹膜炎症,一直在昭阳宫内闭门谢客,安心休养,在刘申的吩咐下,内侍宫人都未敢对我说起外面的惊天大案,这一两天方才渐渐痊愈了,可以起来走动,活动下身子骨,我对谢双成所言之事,真是一无所知,听了之后,非常的吃惊。 我问谢双成:“那么,你儿子要被问斩了?” 谢双成伏地涕泣道:“正是。只要陛下明发诏书,准行问责,小儿就要人头落地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四章 贪腐大案(3) (一) 听了谢双成的讲述之后,我的心一阵沉重。作为一个经历过昌平侯事件的母亲,我太能理解他作为父亲的心情了。 我说:“你可有关于此事的邸报?前些天我卧病休养,竟对此事一无所知,也没有人来告诉我。我只知道陛下最近整肃了不少官员,不知这其中,竟然还有你的儿子。” 谢双成忙说:“有的,有的。” 他从怀中掏出刊载着此事相关奏章的邸报,恭恭敬敬地呈送给我。 我展开邸报,仔细地看了一会儿,了解了事情的大致来龙去脉,对他的儿子涉案之深,案情之严重,贪污金额之巨,牵连官吏人数之众,大为吃惊。 我放下邸报,悲哀地看着谢双成,问:“你儿子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历经数年之久,你这个做父亲的,就真的事前一无所知吗?” 谢双成说:“微臣真的毫不知情。他平日都很用功上进,臣对他十分信任,且因为他母亲已经去世,同胞兄弟又不幸早夭,他是臣唯一的儿子,臣也对他过于爱惜,平日管教多有宽松不严之处。他自中探花入翰林院奉职以来,臣看着他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同僚上司也对他颇有嘉许,还以为他日夜所忙,都是君国之事,谁知道他心机这样深沉,竟然做了这样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臣听到案情,也是和别人一样的吃惊,乃至得知他贪腐行贿的金额之后,顿如五雷轰顶,眼前发黑,万万想不到自己养大的儿子,竟然是这样的人品和居心!” 谢双成说:“皇后是看着微臣一路走过来的,微臣平生不会说谎,且受大将军教诲多年,不敢利用与皇后这一层的关系为犬子开脱。皇后明鉴,微臣所言,句句是实,微臣的确是事先一无所知啊。若微臣早能得知,断乎不能允许他如此胡作非为,必定当即将他五花大绑,押送到殿前向陛下请罪伏诛!” 我也相信谢双成只是疏于管教,事先是并不知情的,更不可能是同谋,不可能与儿子一起参与其事。 我叹息了一声说:“若是平常小过,倒也罢了。如今你儿子做下的,是如此滔天大罪,我纵然想要帮你,又怎么可能当着全天下人的面,去向陛下开这个口呢。” 我说:“虽然他是你的独子,我很了解你心中的悲戚,但是,我不能去向陛下求情,让陛下免他一死。纵然我厚颜前去,陛下一定也不会准我所请。” 我说:“谢双成,你跟随我兄妹这么多年,应当了解我,我若能帮你,就一定答应你。我若说不行,那就是真的不行了。” 我说:“我可以和陛下说说,在你谢氏族中,给你另选一个孝顺厚道的好孩子,作为承嗣义子,对他多加栽培恩典,这个,陛下应该会体恤允准的。” 我说:“事到如今悔已迟,我所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而已了。” (二) 谢双成感恩叩头,涕泣道:“罪臣深谢皇后的恩典!然而,微臣此来入宫,并非求皇后前去说情,请陛下赦免犬子的死罪。” 我吃惊道:“那,你所请为何?” 谢双成说:“犬子触犯国家律令,做下如此龌龊的勾当,他是罪有应得,死得一点也不冤枉。臣不敢以情乱法,为天下开祸患之源头。臣此来,是恳请陛下对臣一起严加问罪的!” 我说:“你这又何必呢。有司已经查明,且你自己刚刚也说过,你对儿子所做的事情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其中,并无徇私谋私之过。我朝律法森严,但也不能罪及无辜啊。” 谢双成伏地说:“臣并不是无辜的。臣自知有罪。臣辜负了故大将军的一片苦心,死后无颜与故大将军相见于九泉之下!臣万分愧疚自责!” 于是,那一天,谢双成就以老迈之年,跪在我的面前,流着泪,向我讲述了很多有关你的陈年往事。 他从我的新婚之夜,你如何强忍着剧烈的心痛和头痛,骑着月光彻夜飞奔,直到失去知觉讲起,讲了你德鲁湖战役前日的陪我禁食,讲了你对吴顺、关文良和他的当众杖责,讲了你如何对待关文良的占卜,如何服用了圭灵草以确保行动成功,如何向吴顺学习勿吉话,如何选择跟随你行动的敢死队,如何临行前将谢双成拖出队列,令他留下,如何对谢双成说:“活下去,替我们做一个好父亲。” 谢双成讲得泪流满面,数度哽咽失声。我也听得肝胆摧裂,心如刀绞。 谢双成讲完之后,就伏在地上,无声地抽噎着。 良久,他才说:“臣本来和关文良一样,随同大将军一起出发,护卫他直到最后时刻的。然而,大将军见臣即将为人之父,特地将臣留下,让臣为国家太平的时代教养好下一代,让臣的下一代也能成为谋国的忠臣,在他们死后,继续守护好天下人的幸福安宁。可是,臣辜负了大将军临终前的一片殷切之望!臣没有教养好自己的儿子,没有把他培养成一个对国家有所贡献的人,反而成了国家的罪犯!臣实在不是一个好父亲。臣没有完成大将军最后的嘱托!臣羞愧无颜,臣罪该万死!臣没有资格腆颜苟活在世上。” 他说:“自从犬子犯事被拘以来,臣夜夜梦到故大将军,梦到故大将军和死去的三百弟兄,都在无言地注视着臣,臣从梦中惊醒,汗流浃背,心内煎熬无比。一连数十日,臣睁眼闭眼都看见他们血战到底,葬身荒野的场景。臣寝食难安!” 他说:“犯罪的虽然是儿子,失教之责却在父亲。臣不敢请求陛下皇后破坏国家法度,饶恕臣子不死。臣但求陛下皇后究问臣的失责之过,许臣陪着儿子一起赴死,给天下没有教养好儿子的父母一个警示!也给死在疆场的手足兄弟们一个交代!恳请陛下皇后开恩成全,让罪臣一并伏法!”(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五章 贪腐大案(4) (一) 谢双成说完这番话,就态度坚定地跪伏在那里,等待着我的旨意。 我看着他满头灰白的头发,默然地坐着,久久不能开言一语。 我在谢双成追悔痛责的啜泣声中沉默了良久。 我终于能够开口对他说:“好了。你的自责和忠心,我都知道了。你且回去,等着陛下的旨意吧。” 谢双成流泪谢恩,再三作礼,爬了起来,蹒跚而去。 他走后,我一直坐在那里,静默无声。 内侍总管小心地过来,说:“皇后,这事,怎么办呢。” 我抬头看了看他,我说:“陛下现在在哪里?” 内侍总管说:“陛下在院子里的亭子里看奏章。” 我站了起来,我说:“我去见他。” (二) 那天,谢双成走了以后,我便去御花园的亭子里见了正在看奏章的刘申。 我向刘申讲述了谢双成的求见和他的请求。 我也向刘申转述了谢双成说的那些有关你的往事,除了你在我们新婚之夜的彻夜飞驰。 我说完之后,便默然地看着刘申。 刘申问:“你就是来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吗?” 我点头,说:“是的。” 刘申说:“没有别的请求?” 我点头,说:“臣妾只是来告诉汉王,这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臣妾,没有别的请求。” 刘申说:“你的意思呢。我要不要给这个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说:“一个人要长大成人,需要父母付出20年的辛劳,人头落地,却只是短短的一瞬。而且人死不能复生,一切可能性都不会再有了。” 刘申听了,沉默不语了一会儿。 然后他伸手拿起笔,写了一纸手谕。 他把手谕交给身边的传旨内侍,说:“拿出去交给外面办差的大臣吧。就说,这是我三思之后的决定,不要再来劝谏,照旨意去办就是。” 我没有看手谕的内容,但我知道,他决定对谢双成的儿子免死从轻,给他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 我提起裙裾,跪倒向刘申谢恩。 刘申把我拉了起来。他看着我,叹息了一声。 他说:“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情,不要让我知道了。” 我低头说:“是。臣妾明白了。” (三) 当夜,内侍官来到谢双成的府上宣旨,说刘申决定法外开恩,涉案人等,若能知错悔过,清退赃款,带枷锁游街一个月,自陈过失,现身说法,当众向属地百姓谢罪,就可从宽处理。可赦免谢双成儿子的死罪,改为边地流放,充任最低级的小吏。 接到刘申的旨意之后,谢双成又悲又喜,伏地啜泣,久不能起。 内侍官说:“陛下许你前往监狱去探视儿子,告诉他这个消息。” 谢双成千恩万谢,流泪送走了宣旨的内侍官。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奉旨前往监狱,去向儿子宣明刘申的赦免。 父子二人在死牢中彼此相见,紧紧相拥,涕泪纵横。 谢双成对儿子说:“陛下决定赦免你的死罪,完全是因为大将军的缘故。大将军在你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就那么关爱你,特为给你留下了父亲,让你成为有父亲呵护教养、对得起国家天下的人。” 谢双成对儿子说:“现在,陛下皇后又给了你第二次机会。你若不知生命的可贵,上进的可贵,还要用宝贵的生命来贪图那些身外之物,做贪赃枉法的事情,不用国家法度惩治你,父亲,就会第一个杀了你!父亲宁可从来都没有生下过你!杀了你之后,父亲也会自己给陛下皇后、给故大将军一个交代!” 谢双成的儿子流泪对他说:“父亲放心!儿子经过这次的教训,已经明白了生命的可贵,明白了一个人应该用宝贵的生命来做些什么事情。儿子之前是大错特错了,深负国家,深负陛下皇后,深负故大将军,也深负父母的养育教诲之恩。儿子万死莫赎!从今以后,儿子必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四) 谢双成的这个儿子,从监狱出来之后,被流放到西南边陲各族混居的偏僻郡县去做了一个管诉讼刑名的杂吏。 他在那边果然洗心革面,勤勉任事,公正廉洁,从杂吏的位置上又重新做起,五年内又擢升到了县官的位置上,七年内做到刺史,被调到乾州节度使手下任职,成为西南地区著名的能臣。 为了提醒自己廉洁无私,他把一个“廉”字刺刻在自己左手的手心里。 刘申去世后,我六十大寿前去过一次清川,路过他管辖的郡州,曾接受过他的迎驾和随行。那时,谢双成也已经去世了。 这个孩子,长着谢双成的脸部轮廓,却有着他母亲深目高鼻的戎先人特征。 他把手心的那个“廉”字呈现给我看。 他真是一个知耻改过的好孩子。 看到他这样转变,我心里很为谢双成夫妇感到欣慰。 作为他父母亲的媒人,你若还在世上,看到这孩子最终成才,成为了一个懂得克己奉公的人,也一定会深感欣慰吧。 刘申当初对此案开恩宽恕的决定,颇有一些大臣深觉不妥。但是,谢双成儿子此后一生的表现,却为这次特别加恩的赦免,划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人是可以改变的,人都是可以教育得好的。 谢双成的儿子后来在新君登基之后,受到新君的重用,先后历任吏部、礼部、户部的尚书,最后做到了内阁的枢机大臣,是当时出名的一代贤相。他一生为国家鞠躬尽瘁,最后在视察治水工程的返京路程中因为过度劳累而心脏病突发去世。死的时候,他还正在看着两岸农田的灌溉工程规划。死后,因为一生除俸禄和赏赐外,身无长物,家中十分清贫,顿时陷入了窘境,儿女们就连一个像样的葬礼,也没有办法替他办圆满。 新君听闻他的死讯和身后如此清贫的情况后,不胜感慨,深感悲痛,遂以国家的名义,由皇帝亲自出钱,给他办了风光大葬,更给他上了极为尊荣的封号,许他入太庙配享供奉,又许他的儿子承袭了爵位,对他的家庭多有厚赐抚恤。 他就是史书上记载的文忠公谢道正。 他的塑像,一直站立在他生前多次治理过、死后最后去巡查过的河流中央,守护着两岸的百姓,过了数百年的时光。(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六章 起造皇陵 (一) 一辈子看似很长,其实很短,站在坟墓的边上,回首这一生的往事,就像是一个恍惚的梦境。 在每日的忙忙碌碌中,我们变老了。紧跟着第一缕白发出现的,是第一颗牙齿的松动和掉落。然后,是身体各部分此起彼伏的疼痛,无法缓解的疼痛,就像一部已经磨损了水车,总是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刘申的第五颗牙齿掉落下来的时候,他对着铜镜自照了好一会儿。看着瘪下去的两腮和嘴里的那个空洞,刘申决定在老汉王、刘言的母亲和汪氏皇太后的陵寝近旁,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 他令我们的嫡出次子、皇三子负责督办这个工程。 在设计他的陵墓样式之前,他亲自带着皇三子去京畿附近看了一些古代帝王的陵寝。 皇三子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在运京附近,古往今来竟然已经有这么多的帝王和他们的功业归于尘土,寂寂无闻地湮灭在黄土堆中。 刘申站在一个500多年前建造的、已经残缺不全的墓碑前,对皇三子说:“儿子,你知道为何这些古代伟大的帝王生前都要为自己修一个如此壮观坟墓吗?” 皇三子回答说:“那是因为他们想要昭示王朝的伟大,让天下的人,让后来的人见到那个时代的繁华和共荣,心生景仰和赞叹吧。” 刘申摇头。 皇三子说:“不是吗?那是为了什么呢?” 刘申说:“那是因为他们在一生当中,都倍感孤独。他们经历了那么深刻的生前孤独,就会很害怕再去经历死后更为漫长的孤独。“” 他说:“越是有为的君王,越是伟大的君王,他所经历的孤独,也就越深刻,越是寻常的人和寻常的劝慰,所不能开解的。” 皇三子看着他日渐苍老的父亲。刘申曾经光滑的额头上,现在布满了像刀刻一样深邃的皱纹。他体会到刘申语境中的苍凉和感慨。他说:“父皇” 父子俩一起漫步在过去王朝的废墟之上,感受着历史的轮回与沧桑。阳光穿过松柏的枝叶,斑斑点点地跳跃着,照在他们的身上。 刘申对皇三子说:“所以啊,你也不用羡慕你的哥哥,不用羡慕他被立为皇太子,不用羡慕他日后的九五之尊、权倾天下。你不用看着这些东西心动眼红。你要明白,任何成功,都需要付出代价。一个人的成功越辉煌,代价就越沉重。若是不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就不要去羡慕和嫉妒那样的成功。老天爷是公平的,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的所得,与他的付出不相平衡。” 刘申对儿子说:“你哥哥做了国家的储君,那也就意味着,他必须用一生,来承担起这样规模浩瀚的孤独。” 刘申说:“父皇用一生的体会,向你证明,这种孤独,它是势不可挡,很难承受的。” 皇三子看着父亲,默然点头。 刘申说:“在这个国家里,除了皇太子,你就是第二个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兄弟们都在看着你的榜样。你怎样行事,怎样选择,对国家的未来,影响重大。虽然你并不是皇太子,但是,你对天下人命运的影响力,是和他一样的。” 皇三子惶恐道:“父皇,儿臣不敢有非分之想。” 刘申摇头说:“人是很复杂难测的,今天不想的事情,焉知将来也一直不想?” 他看了一眼儿子紧张的表情,说:“你也不要这样紧张。我并没有说你有非分之想。父亲相信,经历过你弟弟的事情之后,你们大家都从中吸取了教训。” 听父亲这样说,皇三子才略略放松下来。 刘申说:“儿子,知道父亲为什么把修建陵墓的差事派给你吗?” 皇三子说:“请父皇训示。” 刘申说:“父亲希望你在修建我的陵墓时,好好地多看看我的身后结局,多看看古往今来这许多帝王的最后归宿,好好思索一下那些躺在里面的人和他们的一生,想想父皇平时对你们说的话,还有今天单独对你说的话。” 刘申说:“作为父皇的儿子,你的哥哥,他的命运就是去接替父皇,继续承担起对天下人的责任,和这样高处不胜寒的极度孤独,而你呢,孩子,你的命运,就是帮助父皇,去做到父皇这一生没有做到的事情:去帮助你的兄弟,承担起这样艰难的使命和如此难耐的孤独。” 刘申说:“你们是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弟,是手足,血肉相连。如果亲兄弟都不去帮助他,他以一己之力,要想担负起让天下亿万臣民幸福安康的责任,那,该有多么的艰难呢。” 他说:“若是当年没有你们的舅舅,赤胆忠心地全力相助,父皇也不会有今天的基业可以传承给你们。父皇也不会有机会,心安理得地睡进这个宏伟的陵墓,不会有机会,不负今生地重新回归于大地。” 刘申对儿子说:“你要记住啊,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你弟弟为兄弟姐妹们做了一个坏的榜样,父皇深切地希望你,要为兄弟姐妹们做出一个好的表率,让天下人看到,我们刘家的子孙,不是只懂得为自己追名逐利的,而是能够继续承担起天下人的期盼和愿望。” 刘申说:“儿子,你能够让父皇放心地安睡于我们站立的这片土地下吗?” 皇三子眼中含泪,跪倒在刘申的面前,他说:“父皇还正当盛年,不要说这些让儿子心里难过的话。父皇一定会万寿无疆的。儿子,领会了父皇的意思,懂得了父皇的心思。儿子,一定做好皇太子的左膀右臂,尽儿子的一生,支持他,帮助他,宽解他,做他的后盾,增强他的力量,让天下人看看刘氏的风范。” 皇三子说:“请父皇放心,儿子,绝对不会辜负父皇的殷切期望!” 刘申满意地点点头,说:“好孩子。父皇相信你们。父皇离开这个世界之后,你们一定都能比父皇做得更好,不会让天下臣民,对我们刘家子弟失望。” (二) 刘申和我所出的儿子们,总体上来说,是彼此友爱而团结的。从昌平侯事件之后,他们终其一生,都是互相支持的,没有成为彼此的敌人和对手。 我们的孙子们,虽然数量很多,但是,也保持了这样的关系。 这与刘申的教育,是分不开的。 在刘申和你身上都发生过的兄弟阋墙,在我们的后代当中,最终都没有再重演过,一直到王朝被篡位者灭亡的时候,主干宗室之间,也依然保持了这样的和睦与友好。 这是一生里,我临终时,深感欣慰的事情之一。 我们的第二个儿子,皇三子,后来,不仅成为了国家倚重的贤良重臣,而且,成了一个有名的诗人。他在辅佐他的长兄统治国家的同时,写了很多优美的诗歌。在他早年的诗歌中,有很多脍炙人口的名句,是描写人们在生命过程中孤独的心情的。而到了他晚年的诗歌中,这种对于人心普遍孤独的深入洞察和深切悲悯,就渐渐升华为了一种安处孤独的平静与从容。 我很喜欢读他的诗句。并不是因为他是我生的儿子才会喜欢读。而是因为那些句子,的确会在很深的地方触动我的内心。 他写了一生的孤独,参悟了一生的孤独,我不知道这和刘申当年让他督建陵寝那件事情,有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有吧。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我的这个儿子,是死在我前面的。 他在60岁的时候,病死在运京任上了。 已经年逾80岁的我,去他的府第参加了他的丧礼。面对着他睡在棺椁中平静的面容,我泪水纵横。现在,他再也不能写出他母亲此刻内心的孤独了——再也没有人能够写出他母亲这一生所经历的孤独。那种在80岁时送别亲爱的儿子进入坟墓的孤独。 所以,孩子们,就像先皇想要告诉你们的,不要倾慕权力,极端的权力背后,是极端的孤独,我也很想告诉你们,也不要向往高寿。高寿的背后,也是同样深刻的孤独,势不可挡的、无法开解的、无法言说的孤独。 所有这些世人渴望的、孜孜以求的东西背后,其实,都有深渊般的阴影,并没有什么好羡慕的,没什么值得你们去贪求。 它们不管多么光华夺目,都不过是穿了不同盛装华服的同一件东西:孤独。 那种在青春年少时送别深爱的恋人奔赴死亡的孤独,那种在白发苍苍的时候送别儿孙走进死亡的孤独。那种虽然活着,但却无数次地死亡着的,孤独。 如梦百年,究得何获? 也许,你们会觉得,我这个老太婆太悲观了。但是,我告诉你们,这不叫悲观,这叫如实观。是符合事情真实状况的认知。 我并不是因为心上人的死亡才变得悲观的。我是被心上人的死亡所唤醒,从此才开始学习,如实地观察事物。 一个人必须要千锤百炼,穿越生命中最深刻的痛苦,才能获得这样的认知,从此,定于正见,不再动摇。(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七章 刘申去世(1) (一) 不知不觉,和刘申在一起,就生活了数十年。数十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和他融为一体的生活。可所有我们习惯的东西,最后都是会离开我们的。 终于,我们分别的时候也到了。 那一年,进入春末以后,刘申的心疾多次发作,身体变得越来越衰弱,大部分时间都不能处理朝政,一应事务均由外臣打点,由皇太子监国秉政。看着刘申越来越蜡黄的脸色,越来越消瘦的身形,越来越艰难的行动,每个人心里都知道,皇帝的大限快要到了。刘申自己,对此也非常的清楚。 宫中和外朝都在暗暗地准备着刘申的后事。 就像我不能阻止死亡吞没我们的父母亲,不能阻止死亡吞没你,我也无法阻止死亡走向刘申。我所能做的,就是强忍内心的悲痛,尽可能地多陪陪他。 那天早上,我照例前去看望刘申。我不知道那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因为这几天他的情况看上去还是有所好转的,他那天的气色看上去非常好,精神也格外好,我以为他开始好起来了。但是,他自己是有所觉察的。 我陪他聊了会儿家常。 刘申看了我好一会儿。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了。 他说:“时间真是过得快啊。琴儿,就连你,头发也快要变成银白色的了。” 我说:“夫妻多年,琴儿理应陪汉王一起变老。” 他笑了一下:“临死前还能听到这样深情的话,我很知足了。不管你对我的感情,是真,还是假。” 我说:“这么多年了,琴儿对汉王的心,究竟是如何的,汉王不是比谁都要清楚明白吗?” 刘申拉着我的手,说:“琴儿,刘申虽然不算聪明,但也并不是一个糊涂的人。我一直都知道,你这一生都并没有喜欢我,我是说,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不是好朋友之间的那种喜欢。如果你能够选择,你也不会愿意做我的妻子。跟我在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你心里,从来都没有忘记他。这辈子,从少女时代,到鬓发霜染,你唯一深爱的人,就只有他。没有任何人,能够取代他在你心里的位置,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得到你对他有过的那种深情。” 我听他这样说,眼眶微微地发红了。 刘申说:“但是,虽然这样,你却一心一意地跟了我这么多年,和我生了这么些儿女。陪着我,走过了所有的艰难困苦,走过了所有的曲折坎坷,始终和我生死与共,风雨同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照顾我,守护我,安慰我,提醒我。” 他说:“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很混乱。不知应该对你有所怨望呢,还是应该深怀感谢。唯一可以宽慰自己的是,这一生,我对你的爱,从在燕塘关初次见到你开始,一直到此时此刻,都从未衰减过,从未改变过。不管为了国家,为了职责,我身边有过多少女人,但在我的心里,始终都只有你一个女人而已。你是我心目中唯一的妻子。我也是一心一意的。不仅一心一意,而且心甘情愿。对这一生的感情,我问心无愧,自问做到了有始有终。”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眶。我低下头,声音颤抖着说:“汉王。” 我说:“汉王恩深情重,琴儿心里,完全知道。琴儿对汉王的爱,无限感激,也深觉无限幸运。” 刘申说:“我知道。除了你做不到的,能够给我的一切,你都给我了。如果我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我应该非常知足,觉得非常幸福了。” 我说:“是的。这一生,能给汉王的,臣妾都倾其所有地献给汉王了。唯有汉王一人。” 刘申说:“我知道。” 他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他说:“我怎么能不知道。” 我的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伸手搂住我,把我紧紧地拥抱在他的怀里。我依偎在他的怀中,听着他衰弱的心跳,感受到他胸口附近的温热。 他说:“可我还是很贪心啊。和你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没有觉得足够。我真的很舍不得离开你。我还期望能再有下一辈子,继续和你生活在一起。我知道,那并不是你的愿望。你的愿望,是下一辈子能够再次遇到他,和他在一起生活,恩爱白头。我并不想自己如愿,而让你的愿望落空。我只是希望生活在你的身边,经常看到你,做你最知心的朋友,做你困难时的依靠,做你孤单时的陪伴。我只是想生活在你们的身边,替你守护好你们的相爱。” 我流泪道:“汉王还在病中,何必说这些不吉祥的话呢。汉王是四海万民共同拥戴的一代圣君,这次也一定会吉人天相,转危为安的。就像以前多次那样。” 刘申说:“圣君又如何呢。圣君也不能不死啊。在这运京附近,就埋葬了多少古代的圣君。” 我说:“汉王,你答应过琴儿,我们要相伴到生命的尽头。你不能丢下琴儿母子,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依靠。” 刘申说:“儿子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会替代我,成为国家的未来,成为你的依靠。” 我说:“没有人能够替代汉王在琴儿生命中的位置。汉王的位置,也同样,是无可替代的。” 我们紧紧地互相拥抱在一起。 刘申在我耳边说:“真心舍不得离开你。真心舍不得啊。” 我的眼泪,如大雨倾盆般地滚落下来。 这一次,我非常明确地知道,它,就是为了刘申,而流下的。 就是为了刘申,一个人。 (三) 那一天,刘申对我说:“琴儿,有两件事,放在我心里,已经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告诉你,让你知道。就在这样的犹豫当中,我过完了一辈子。如今,我的时间不多了,和你之间的这种谈话,过了今天,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有。如果我现在不说,它们就都将消失在时间的黑洞当中,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刘申说:“昨天晚上,我想了大半夜,最后决定,今天你来看我的时候,我还是要对你说。我最终还是抵不过自己的私心。我想要让你知道,这辈子,我有时候,也曾像他爱你那样地,没有私心地,深爱过你的。”(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八章 刘申去世(2) (一) 在刘申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他对我讲了两件往事。 他说:“道济来访的那个春天,你流产失去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接到母亲的信,心里很担心你。我知道,以你的情况,那必定是艰难而痛苦的。我想马上回来看你。我都准备出发了。可是,吴仁明劝说我不能丢下战场自回京城,士兵们不会认为这是我们夫妻情深,而会觉得这是君王重色轻国,不与士兵同生共死,甚至还会以为这是战局不利,君王丢下他们自行逃命,会引起战场的混乱,后果严重。他这一番话,说得我犹豫不决起来。我心乱如麻,以至于发起了高烧,可是,就算发着高烧,我心里也是恨不能插翅飞到你的身边的。” “退烧之后,我再次展读母亲的信,这一次,看得很仔细。我发现,母亲同时也给大将军写了求助信。我知道,他必定会要回去看你。如果我也回去,两下撞见,你们必定会很为难。我知道那时他已经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所以,我思前想后,就没有回去,把机会给他了。” 刘申说:“于是,我给母亲写信,说我发了高烧,不能回来。但其实我那时虽然生病,却是隔天就好了,并没有病到回不来的程度。然后,我给你哥哥写了信,令他替代我回来,照顾好你,安慰你,让你重新有力量站立起来。” 我的眼泪再次泉水般地涌流了上来。原来,我们的最后一次相会,是刘申刻意成全的!是刘申给了你机会,是刘申要求你回来,是他,让你能够下定决心,改变死前和我绝不相见的心意,千里奔驰,回来和我作了最后的诀别。 刘申说:“这是我多年来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我总算也还了一点他的人情了。我们算是扯平了。” 我面向刘申,深深地伏地一拜。我带着发自内心的深刻感谢,颤抖着说:“汉王。” 刘申继续说第二件往事。 “琴儿,你还记得建元十三年杨彪和勿吉翰克尔部的决战吗?那一年,杨彪打了个大胜仗。他从战场上给我送来一件东西。那是一条手帕。上面绣有我们家族的纹饰。但是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他说,那是从翰克尔的尸体上搜到的。他想不通为什么翰克尔会有我朝皇室的东西。我拿到这条手帕,一眼就认出那是你的东西。我也深感迷惑,想了很久为什么它会在翰克尔的身上。” 听到“手帕”,我心里一动。 我一生当中用过的手帕,只有一条离开了运京的宫城。那便是你回到温泉行宫疗养的那一年,你给宫廷送来盛开的桃花那一次,我让谢双成给你带去的回礼。我用一条手帕包着凋谢的桃花花瓣,让谢双成带到乾州的前线去送给你了。 那条手帕,是我送给你的。它为什么会在翰克尔手里? 刘申说:“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翰克尔部的人必定是从他身上得到这件东西的。翰克尔部,必定是在他临终跳下悬崖之前,从他身上得到了这条手帕。乌林登木汗的这个小儿子,把这当成吉诺战神已确实被消灭的确凿证明,一直贴身保存着。手帕上面的鲜血,不是翰克尔的,而是他流出来的!” 刘申说:“由此可见,他出发赴死的时候,是随身带着你的手帕的。他希望你的爱一路陪伴着他,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 刘申说:“当时,我拿着手帕犹豫了很久要不要把它还给你。最后,我还是把它烧掉了。虽然这可能是他剩下的唯一的东西,但我知道上面的血迹对你来说,实在是太惊心了。” 他说:“那些年,我天天看着你安安静静地陷在痛苦里。我不想再增加你的痛苦了。也许,你现在听了这件事情,仍然会感觉到痛苦吧。但是我现在若还要不说,你就没机会知道了。你是想要知道的吧。我没有猜错你的心意吧?” 刘申说:“琴儿,他至死都是深爱着你的。从未辜负过你的深情。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的眼泪已经打湿了整个脸颊。 我啜泣着,深深地再次伏拜在地。 我再次铭感肺腑地说:“汉王。” 刘申伸手把我拉了起来。他说:“琴儿,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我好舍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世界上。现在我也要死了。我死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能和你这样地谈论他了。” 他充满怜惜地看着我,说:“再也不会有了。” 我再也无法忍耐内心的悲恸,我扑进了刘申的怀里,我失声痛哭道:“汉王。” (三) 刘申再次紧紧搂抱着我。 他说:“我现在多少能够体会到他当年的心情了。和深爱的人生离死别,是不容易的。纵然能征服天下,也未必能在此事上洒脱放下。我死之后,只能把你托付给孩子们了。他们虽然孝顺,能够周到地照顾你的生活,但却不会懂得,怎样才能照顾到你的心。” 刘申说:“我活着的时候,每一天你都感到孤独。但是,至少,在你身边,还有一个人能够懂得你的孤独,能够体恤你的孤独。而以后,就连明白你在孤独,懂得你的孤独的那个人,也不会再有了。” 他说:“琴儿,此后的岁月,你就真的要自己一个人去过了。” 我流泪摇头道:“不,汉王,汉王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刘申摇头。他说:“我何尝想啊,我何尝想,可是,琴儿啊,大限来了,谁,也挡不住啊。” 他说:“我知道,你一生都没有和他团聚,做了别人一辈子的妻子,你死后不会愿意再和我合葬,你想单独安葬,表达对他的思念和忠贞。所以,我死前也并不想留下什么旨意,让你感到为难。在修建陵寝的时候,我也没有在身边给你留下将来的位置。你不愿意合葬,就不合葬吧。但是,为了国家,为了责任,琴儿,请你再忍耐一次,死后,不要远离我刘家的陵寝地,还是请你,安葬在我的旁边吧。作为我的朋友。你,可以答应吗?” 我说:“当然。当然的。汉王。琴儿会按你的意思去做,会葬在汉王的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就像这一生一样,时时陪伴着汉王。琴儿不仅是你的朋友,琴儿,还是你的妻子。今生是,就永远曾经是。” 刘申看着我。 他说:“谢谢。” 他再次说:“谢谢。”(未完待续。) 第五百零九章 刘申去世(3) (一) 我看着刘申眼睛里的光。??壹??看书我感到很悲伤。 本来,这一辈子,我是有机会让他过得更好的。但是,我太专注于一己的痛苦了。所以,我就没有能够做到。而现在,已经太晚了。 刘申说:“琴儿。” 我说:“汉王是不是觉得累了?” 他说:“是很累啊。” 我说:“那,汉王再睡一会儿吧。臣妾就在这里守着,等汉王睡够了醒来,还能看到臣妾在这里等着汉王。” 刘申摇头。 他说:“不好。你年纪也大了,不用这样辛苦了。让皇太子、太子妃和宫中年轻的妃嫔来轮值守着,就好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我说:“守护着汉王,琴儿永远不会觉得辛苦。” 刘申说:“但是,我会心疼。” 刘申说:“要是我死了,身后宫中和国家,都还有很多事情,要累你辛苦呢。你要休息好,才会有精神去应付下来。你要是累病了,我死了,也是会不忍的。” 我扭过头擦掉眼泪。我说:“好。那臣妾就守在这里,看着你睡着了,再离开吧。” 刘申点点头。但他却并不闭上眼睛入睡。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我说:“汉王还有什么事情要吩咐琴儿的吗?” 刘申说:“琴儿,虽然我们年纪都已经很大了,孙儿们也都不小了,我再提这样的要求,显得颇为不知分寸。?? 可是,在我死之前,你还能像皇太子出生时候那样地,靠近我,再主动吻我一次吗?” 他说:“我永远都记得那一次你的亲吻。如果说,我这一生有过幸福的时刻,那一刻,就是巅峰和顶点了。” 我含泪点头,说:“当然能。” 我说:“当然能。汉王的任何心意,琴儿都愿意全心全意地,让汉王得到满足。” 于是,我流着眼泪,弯下腰去,靠近了刘申的脸。我们在非常近的距离下互相看着对方。我把嘴唇贴到了刘申的嘴唇上,感觉到他呼出的气息、他嘴唇的颤抖和冰凉。 这一生,刘申,我的丈夫,亲吻过我无数次,可我亲吻他,就只有这两次而已。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了!太对不起他! 就这样,我在漫长的一生当中,最后一次亲吻了我的丈夫——你费尽心机给我选择的丈夫,爱了我一生,呵护了我一生却没有得到回报的丈夫。 我的眼泪雨点般地落在他冰凉的嘴唇上,落在他瘦削的脸上,落在他的越来越沉重的眼皮上。 我们以白发苍苍、儿孙满堂的年纪,在深情的亲吻中向彼此告别,向这复杂难解的一生,这百感交集的一生,说了告别。 刘申温存地再次抚摸着我的头发,充满爱怜和感谢说:“琴儿,谢谢你,让我的最后一刻,这样圆满。我会永远记得你。” 我强忍内心尖锐的悲恸,我紧紧拥抱着他,我伏在他的身上。 我泪如雨下地说:“琴儿深谢汉王对我一生的呵护和照料,谢谢你,我的夫君。我也会永远记得你的。” (二) 在我的眼泪和亲吻中,刘申安祥地睡过去了。 我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双眼渐渐合拢,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他呼吸和沉睡,我没有办法站起来离开他,直到皇太子和他的妻子过来,伏地小声劝慰,再三劝请我离开去休息。 我慢慢地从刘申身边站了起来,带着无限的愧疚,带着万千的不舍,转身离开了他。在走出他卧室的时候,我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看沉睡着的他。 皇太子再次过来安慰我说:“母后放心去休息,父皇情况还好,儿子和媳妇们会在这里守候着父皇,一切都会平安无事的。母后休息好了,明天再过来陪伴父皇吧。” 我看了看皇太子,他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了,留起了长长的胡须,他长得很像刘申年轻的时候,唯有皮肤更加像我,比刘申看上去略略白皙了一些。看着儿子,我一瞬间感到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了燕塘关的驯马场上。我想起自己在傅天亮的护卫下从马车上下来,远远地看到刘申玉树临风地站立在马场的中央,想起他如何迎着我的马车,恭敬地跪倒在地。我的心再次揪紧。我用手帕拭泪。 我对儿子说:“好吧。你们小心伺候着。有任何事情,都要速来报我。” 皇太子说:“是,母后。儿子等恭送母后回宫。” 在莫名的苍凉和孤寂之中,我登上了凤辇,穿越了重重宫门,离开了刘申的寝宫,朝昭阳宫的方向而去。 透过凤辇上的纱帘,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今天的天空有点发红,看上去就像是被鲜血浸染过的一样。我的内心一阵颤抖。 我低下了头,闭上了眼睛,向后倚在座位的靠背上。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不会让刘申来送别我进入那个黑暗的世界了,不会让他一个人孤单地留在这个已经越来越陌生的世界上。这样也好,就让我来为他送行吧。让我给他最后的温暖、最后的深情、最后的陪伴和最后的安慰。 我深深知道,无论是你,还是刘申,都是百年难遇的人中龙凤,你们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我,再也不会遇到像你们一样的人了。这一辈子,再也不会了。 (三) 昭阳宫里的灯烛熄灭了。 我带着无法言说的身心疲倦,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在这张床上度过了整个青春岁月,和刘申有过无数的恩爱时刻。 可是,当时我并不懂得珍惜这些美好的时光,我的心一直在你的身上。我从未享受过和刘申之间的缠绵恩爱,在所有的时刻,我都是紧张而戒备的,每个细胞都是关闭着的,从未真正地敞开过。刘申不来的夜晚,我反而能够身心放松地安然入眠。我从来都没有因为他的不在,而感到过孤单寂寞,从来没有渴望过他的出现,从来没有伤感过他的离开。 可是,现在,我觉得这张床格外的宽大和空荡。 我深知,刘申永远都不会登上这张床了。 他的手臂永远都不会再环绕着我,让我的头枕在他坚实的肌肉上。 我想起那天夜里他突然过来,形。想起他如何在我面前,把那张婚书撕得粉碎,抛洒在地面上。 我怎么也无法入睡。头脑中都是这么多年和刘申共同生活的场景。 亿万个纷乱的念头熙熙攘攘地流经我的意识。 就在这样的纷乱与哀伤中,我的意识渐渐没入了黑暗。 生命中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章 刘申去世(4) (一) 刘申在我的陪伴和守护下,最后一次闭上了他的眼睛。这一闭,就再也没有睁开。他的这次安睡,再也没有醒来。 后半夜的时候,刘申,这个庶几做到了内圣外王的千古仁君,在睡梦中停止了呼吸。他走得非常的安详,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痛苦,以至于他呼吸停止的时候,守护的人都没有马上觉察。 太医发现异常,过来仔细检查,确认他已经断气,无力回天之后,寝宫中顿时嚎啕一片,哀声大作。 皇太子急遣内侍来昭阳宫给我送信。 我从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状态中惊醒过来,匆匆披了件斗篷,急急忙忙地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的四肢已经冰凉。唯有心窝附近还有一点十分微弱的热气。他看上去表情平静,肌肉舒展,看上去心安理得,没有任何的遗憾,而且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没有任何感受到临终痛苦的迹象。 我握着他已经开始僵硬的手,感觉到那种冰冷从他身上,飞速地蔓延到我的身体上。 后宫和外朝的所有重要人物,都云集到了他的寝宫里,黑压压地在我和皇太子身后跪倒了一片。 当着众人的面,在太医院院首的统领下,全体太医再次小心翼翼地检查过刘申之后,齐齐跪下,悲痛难忍地向我宣布:皇帝陛下已经殡天了。 整个宫城里,再一次地哀声大动。无论是外朝的重臣,还是刘申的嫔妃,年长年幼的宗室子女,以及宫人内侍,无不涕泪横流,哭得汪洋恣肆。 在一片响彻云霄的哭声中,我看着这个陪伴了我一生的男人,这个无数次和我耳鬓厮磨的男人,这个与你肝胆相照的男人,我所有孩子们的父亲,世界上最宽容我的人,最疼爱我的人,最理解我的人,我忍不住泪下千行。 我伏在他的身边。 我悲痛欲绝,无法说话。 我感觉到极端的枯竭与荒凉。 永别了,我的夫君。永别了,万众爱戴的仁王。 一切辉煌都会陨落,一切功业都将成为过往。 天下所有的英雄,无不如此,他们能够征服一切,但却无法,征服死亡。 (二) 在与刘申共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我曾经想象过与他生死诀别的时刻。 我以为我不会特别悲伤。因为他的死亡,意味着我终于能从刘申妻子的身份禁锢上得到释放。我终于又回到了没有丈夫的状态。这曾经是我在年轻时候日思夜想的。 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然而,我却没有感觉到丝毫囚犯被释放的轻松和欣喜。我只感觉到沉重与窒息。我的心,被空洞和孤单紧紧地箍着,就连空气都因此而变得稀薄。 隆重的守灵和葬礼,新君的登基与册封,全国寺院的联合超度,空前盛大的无遮布施放生大会,这些都像走马灯一样地过去了。 我遵照礼仪,做着应该做的一切,但内心,却始终恍恍惚惚的,外在的一切,显得那么的不真实,一切事物都飘飘荡荡,无法在我的内心落地生根。 在这期间,我被新登基称帝的儿子尊奉为皇太后,皇太子妃被册封为中宫皇后。照理说,我应该搬去汪氏皇太后曾经生活过的上阳宫居住,把昭阳宫腾出来,让新皇后入住。但是,我儿子和媳妇看着我悲恸的样子,实在不忍心再触动我的痛处,考虑到我在昭阳宫住了这么多年,一切都已经非常习惯了,而这里也到处都遗留着刘申生活的痕迹,我们共同生活的回忆,于是,他们商量过之后,决定把位于宫城后部中轴线上的钟秀宫,刘申为帝时期选秀封妃的宫殿,改建为新的昭阳宫,而将目前的昭阳宫,改为皇太后颐养天年的上阳宫,将原来汪氏太皇太后居住过的上阳宫,改为选秀封妃的钟秀宫。这样,我就不用再怀着悲凉的心情,折腾搬家了。 新皇帝前来禀报这个安排的时候,我听了,深感欣慰。 我还真是不太愿意离开昭阳宫。我很感谢儿子媳妇的体谅和妥善安排。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不用离开昭阳宫里的暖阁了。 这个地方,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它是你离开我的最后诀别之所,也是新皇帝的生命源头,是我和刘申孕育新君的所在地。 它是我心灵的归宿。 我很欣慰,能够在垂暮之年,依然停留在这里,让它继续保持你离开当天的那个样子。 看着我欣慰的表情,新皇帝和新皇后都松了一口气。 (三) 刘申去世后第50天,我再次走进了这件暖阁。 “把门打开吧。”我对左右随从说,“不。不用关上了。就让它这样敞开着吧。去把所有的窗子也打开,让阳光照进来。” 到处都是阳光的味道。 我一个人坐在门窗洞开的暖阁里。看着明亮的光线在空气中流动。 我坐在暖阁正中的圈椅上,看着对面的桌案。那是你曾经坐过的地方。那也是刘申强迫我的地方。他就是在这个地方,给了我一个儿子。这个儿子,现在正是天下的君王。 那些我们经历过的时间和空间,林林总总、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它们都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想知道答案。我想知道关于生灭的答案。javascript: 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上,没有多少人关心这件事情。他们在想着怎样博取新君的欢心,在权衡家族的利益得失,在操心每日的生计,在吟风弄月,在把酒寻欢,他们都被生死的瀑流席卷着冲向陡峭的悬崖,可是他们一点也不关心这个。 在遇到你之前,在失去你之前,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看到他们纷乱激荡的心,就像是在镜子里看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像一样,我身不由己地,会有一种柔和而亲切的怜惜。 他们不急切地渴求答案,是因为他们还没有从那悬崖上摔下去过,或者,虽然摔下去过,但却不记得了。 我理解。 可是我,从此都不能再回到他们中间去了。 就像一个梦醒的人,无法再回到梦里。 我要知道生死是怎么回事,我要知道生从何来,死后何往,我要知道有没有离开生死困厄的道路与方法。 对于人生的这个根本迷惑,我一定要知道!一定要彻底清楚地完全知道!(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一章 刘申去世(5) (一) 我现在已经明白了,一切都将不可挽回地消失。※%,父母亲、亲戚邻居、你、刘申、忠心的臣子、刚即位的新君、我的儿子和女儿们、上学中和襁褓中的孙子、曾经繁荣过的王朝,以及每一个在这宫殿里的人,每一个在大街上的人,每一个在田野里的人,所有的蜎飞蠕动,乃至日月星辰。 我无法留住你。就算我四十年如一日地待在这个你最后拥抱我的地方,竭尽全力地保存着有关你的记忆,我也无法留住什么。我无法阻止你的遗骨在悬崖下的深渊里分解消失。我也无法阻止你在王朝的历史里变得面目模糊,变成战神庙里的神祗和守护皇陵的塑像。我无法阻止所有的欢乐像流水一样地一去不复返。 同样,我也无法阻止种种陌生的情境像潮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奔涌而来。我无法阻止刘申进入我的生活,无法阻止他成为我的丈夫,无法阻止他把我按倒在这桌案上,无法阻止我们儿子的出生,无法阻止作为他的妻子与他共同度过了漫长的一生,无法阻止他停止呼吸,变成太庙中的一个牌位,一座巍峨的皇陵。 事实上,各种的挣扎,最后都是没有用的。最后都没有用。唯一明智的态度,就是:接受。安定地,安静地,安然地,安详地,全盘接受。接受一切如意或者不如意的到来,接受一切快乐或者忧伤的结束。那就是我们真正能够做到的。 我以新寡的身份,以头发花白的年纪,一个人坐在这儿,看着外面人们的种种不舍与紧握。 我的儿子正紧抓着他新君的尊荣,他在想着如何让这个王朝达到鼎盛,超过列祖列宗的丰功伟业,他在想着如何防范和铲除潜在的威胁者,他的眼光投向新的疆土。而他的妻妾们,则在想着怎样继续维持在他生前与死后的安全和尊荣。她们将会处心积虑地让自己的儿子博得新君的欢心,以便被立为皇太子。那些农夫,他们在想着怎样获得更多的土地、更好的收成,把房子翻新扩大,怎样给儿子们娶上老婆。街市上的商人,在想着到哪里去弄到更好的商品,提高每件商品的利润,击败周围的竞争者。而那些读书人,都心怀青史留名的梦想。 所有的人,都在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拥有什么,留住什么,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会哇哇大哭地奋力握紧他的小拳头。 可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最终全部都会落空。 (二) “无论你曾经是谁,都只是我回过神来,消逝于掌间的风。” (三) 我当时坐在那间四面敞开的暖阁里,看到了所有人的结局。我看到繁荣的街道变成荒漠,辉煌的宫殿变成废墟;我看到坟墓出现,然后被铲平;我看到婴儿降生,然后又被埋葬。我看到国土不停地变化疆界,人们不停地更换语言,王座上的面孔不断地流动,田野上的作物成长又被收割。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妇。我没有天眼,没有神通。我和你们一样,和所有的人一样,都是生死之间一个普普通通的、转瞬即逝的、渺小的路过者。但是,那一天,我看到了肉眼所不能看见的辽阔,我也看到了肉身所不能穿越到的过去和未来。所有的时空,全部在我面前展开。 我坐在这幕宏大无比的全景时空中。 那一天,我知道了,所有的这一切,全部都会落空。 这是我一生里,所能领悟到的,最符合真实的见地了。 (四) 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了。明亮的光线中,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 这次,进来的,不再是刘申,而是我们的儿子,这个国家的皇帝。 “母后。请您节哀。他们说,您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是啊。已经坐了很久了。若我不曾三十年如一日地坐在这里过,这无以伦比的宏大景象,我是永远也不会看到的。 我看着儿子,看着他黑色的胡须。有时候,太有福气也是一种不幸。如果他不是新的皇帝,如果他不那么忙,如果他也能在这里坐上三十年。 如果他们肯停下来,肯不那么忙,肯安定下来,坐三十年,他们就会明白,其实,就算这样地度过一生,也并没有错过什么,也并没有损失什么。 但是,我也知道,这话是不必对他们说的。他们是不肯这样做的。他们觉得,这样静静地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是不合理的,是不正常的。他们为他们的母亲处在这样的状况中而焦虑不安。 他们不会明白,其实,这才是正常。 不过,我也并没有什么需要担心和操心的。所有的道路,不管多么漫长,最终,它们全都会通达到这里来。总有一天,在经历了无数锥心刺骨的失去和落空之后,他们都会到达这里。我,就在这里安静地坐着。等着那久远时间之后的重逢。 原来,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就是知道这世界的一切五光十色,其实,都没什么好。 (五) “母后。求您说句话吧。看您这样沉默,儿子们觉得心里很难过。”皇帝对我说。 可是,我现在,已经真的不觉得怎样悲伤了。因为我看到的悲伤和绝望实在是太普遍、太弘大、太无边无际了,在这样无边无际的广大当中,个人的悲伤不知不觉就被稀释到近乎于无了。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很难再找到它了。 我对皇帝说:“你们为什么要难过呢?看到你们的母亲,终于能够一个人,如此安静地,面对这样的变故,你们不觉得高兴吗?” 我看着儿子。我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我说:“看着我的眼睛,陛下,你觉得母亲,失去了站起来的力量吗?” 这力量,来之不易。但,一旦获得,就不会再失去了。 “陛下,不要这样忧心忡忡地站着了。你也来感觉一下太平盛世的阳光的温暖吧,让这温暖进入身心。这温暖,就是你父皇的生命,就是你父皇的体温。他与我们,仍是同在的。”我说。 “这世界上,并没有一种力量,能把存在的东西变成不存在。所有的东西,都只是,川流不息地,从一种存在,变成另一种存在。” 所以,得失生灭,都只是错觉罢了。 (六) “此生,是为了发现自己而来。此生,是为了与自己相见而来。”(河井宽次郎)(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二章 重回燕塘(上) (一) 为刘申守丧三年之后,我终于在花甲之年的前夕恢复了自由之身。这是人生第二个最轻松自在的阶段。完成了人生种种义务,卸下了肩上重担的我,终于可以有时间和行动的自由,来实现一些自己的心愿。 除去丧服的第二天,皇帝来到上阳宫给我请安,询问我想要如何庆祝花甲之年的整数寿诞。我说:“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寿,这次也便照例办理吧。” 皇帝劝说道:“虽然母后的寿诞便是外祖母的忌日,但母后恪守孝道了一辈子,整整59年都未有给自己庆祝过生日,也应该是对外祖母尽到孝心了。花甲之寿,乃是人生的第一大喜寿,儿子媳妇们都希望母后能够破例一次,也让儿子媳妇们对母后尽尽孝心,这也是外朝百官的共同心愿。儿子恳请母后允准,做这一次寿诞,与天下年满花甲的母亲共同接受儿女们的感谢。” 听皇帝说到了“天下年满花甲的母亲”,我心里动了一下。 皇帝看到我的表情有些微的变动,便接着劝说道:“母亲这个寿诞,并非只是我们皇家自己的事情,也是为天下臣民做一个感恩母爱的榜样。儿子如今身为皇帝,天下承平富庶,国家没有大事,在这种情况下,皇帝连自己母亲的六十大寿都不加庆贺,难免让天下庶民有所非议。愿母亲暂时放弃律己之心,从倡行孝道的角度来考虑,给儿子们一个今生还不曾有过的机会。” 听皇帝说得这样言辞恳请,又头头是道,我便点头说:“那好吧。非是我老了,改变初衷,贪图虚荣奢华,既然皇帝说是为了倡行天下孝道,我也不能不成全皇帝的仁孝之心。那,就随你们去安排这一次吧,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不过,这只是一个仪式而已,你们千万不要铺张浪费,折损母亲的福分啊。” 皇帝听我同意了,非常高兴,赶紧说:“当然的,当然的。儿子谨遵懿旨,一定按母亲的心意去办。” 皇帝说:“母亲花甲大寿不久将临,不知道母亲还有什么心愿,可以让儿子效力的。” 我说:“寿诞嘛,只是为国事而不得不为的仪式,母亲倒是并不怎样在意。母亲,倒是有个小小的心愿,一直想要实现,你父皇在日,诸多不方便,一直没有向你父皇提出过。” 皇帝说:“母后请讲,但凡儿子能做到的,儿子无不尽力。” 我说:“母亲的娘家早已埋葬在背头山下的泥石流中,不能再回去了。对母亲来说,故乡毁灭之后,生活过较长时间的燕塘关,就等同于自己的娘家。自从你舅舅带着我离开燕塘关,在金风寨嫁给你父皇之后,四十年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燕塘关。如今,年纪大了,心里常常想念。那也是我初次遇到你父皇的地方。你父皇在那里从刺客手中救了我的性命。那里有着母亲太多太多的青春回忆。你父皇在日,宫中事务繁多,千头万绪,无法抽身,也没有中宫离开皇帝回家省亲的规矩,现在,母亲非常想重回燕塘关,去看看那些过去的地方,不知道是否妥当,皇帝可否同意?” 皇帝说:“原来如此,这有何难!这是儿子的不孝,母亲嫁入皇家这么多年,都没有回乡省亲过,理应回去一次!儿子来安排吧。” 我说:“只是我的一个私人心愿,也不用大张旗鼓,劳动一路的地方官员为此事分心操劳。” 皇帝说:“母后的意思是?” 我说:“我的意思,皇帝你就派岭南王崔承志来安排此事好了,让他和媳妇随我同行,对外,就说是崔家的长辈要回燕塘关去给丁友仁夫妻扫墓,只让怀州府节度使和燕塘关的知府、总兵知道是我回去就可以了。” 皇帝说:“这样倒是省事节俭,可是,规制上,对母亲就太不恭敬了。” 我说:“岭南王府的眷属,沿途驿站官邸也是会恭敬接待的,旅途照料都没有问题,又何必弄得前呼后拥、惊天动地呢。我只是想安静地回去看看,缅怀一下往事,地方官要操心当地的民生政事,已经很辛苦了,为我这个老太婆再忙碌操持,我怎么能够安心呢。” 我说:“皇帝写一道旨意,交给岭南王,路上有事,让他出面去斡旋接洽也就可以了。” 皇帝说:“既然母亲已经都想好了,那儿子就谨遵母亲的懿旨。儿子也会沿途安排好,暗中保护母亲的安全。” 我说:“如今天下太平,一路上有什么不安全的呢,皇帝尽管放心。” 皇帝说:“本来儿子理应护卫母亲前往,可是,这样一来,就更加惊天动地,不惟扰民,而且,破坏了母亲的心境。但是,儿子若不随行,也实在是心有牵挂,不如,让儿子新封授的宜嫔、安平公主和岭南王妃一起随同母亲前往吧,宜嫔是武将门第出身,身上有点功夫,为人机警,处事冷静,安平公主是母亲最喜欢的女儿,温柔体贴,心细周到,有她们和岭南王妃一起伺候着,儿子方能稍稍宽心。” 我说:“其实也用不着这么多人。不过,宜嫔是个好孩子,安平一直长在深宫,都没有出过宫城的大门,带她们两个出去玩玩,散散心,看看岭南封地的风景,见见我母家的亲戚,也是好的,想必她们会欢天喜地。那就按照皇帝说的办吧。” 皇帝说:“上阳宫的贴身内侍,伺候得周到齐全的,母亲也带几个路上使唤吧。儿子再遴选御林军宫中带刀侍卫中几个能干可靠的人,跟着母亲一起去。” 我点头说:“皇帝考虑得很周到。” 皇帝说:“母亲打算何时启程呢?” 我说:“下个月吧。你父皇守灵期刚过,母亲不忍就此暂别皇陵。下面各种准备,也需要时间。” 皇帝说:“好的。儿子去安排。母后也很久没有见过岭南王夫妇了,不如儿子明天传召他们入宫来上阳宫坐坐,一来陪陪母后说话,二来也一起商量一下路上的事情。儿子明天晚上下朝之后,和皇后、贵妃同来母亲这边晚饭,兄弟妯娌们也聚一下。” 我说:“皇帝想得很周到。我是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上次相见,还是在你父皇的葬礼上,彼此相隔好远好远,我连他们的模样都没有看得清楚。” 皇帝说:“这次,让岭南王夫妇陪母后前往,母后不妨和他们在那边小住一段。岭南王是母后最喜欢的儿子,母后这些年一定非常思念他,让他们夫妇多多承欢母亲膝下,也好安慰母亲失去父皇后的哀恸。” 我说:“多谢皇帝的孝心,也谢谢皇帝不计前嫌,对岭南王还以兄弟相待。” 皇帝说:“这都是儿子的本分,应该做的。大家同父同母,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们始终是手足,休戚相关,应该相亲相爱,这样,母亲看了,心里才会欢喜,父皇九泉之下,也才得以安心。” 我心里一酸,心里浮现出刘言的尸体和景云怨毒的眼神。 我低头拭泪道:“是啊,兄弟就应该像是这样,相亲相爱,有如一体。所以,圣人才会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三章 重回燕塘(中) (一) 穿过岁月的沧桑,时隔40年多年之久,我终于回来了。 作为一个年老的寡妇,我终于回到了燕塘关。这座我父母结婚并且孕育了我的地方。这座我父亲管辖过与护卫过的城池。这座臣服于你,爱戴过你的城池。这座我们彼此相爱过的城池。这座你曾让我伤心过的城池。这座我与刘申相识相遇的城池。 这城池对我来说,满载着太多的青春记忆,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在这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永生难忘。 马车在以前的总兵府前停了下来。在我儿子岭南王崔承志的搀扶下,我踩着放下的车蹬,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 熟悉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我站在这座外观保持着与之前完全相同的建筑面前,忍不住热泪盈眶。 “太后?”崔承志在我耳边轻声地说。 我说:“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就好像一步踏入了从前。几十年的时光仿佛没有流动。” 我看着那扇打开的大门,门里面充满了你的气息,仿佛一走进去,就能看见你站在书房的台阶上等着我。 可是,那个青春美貌,对爱情充满期待的我,到哪里去了呢? 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过去的时光,它们都流逝到哪里去了呢? 前尘往事,恍然如梦。 “太后,臣恭请太后先进去安顿下来,旅途鞍马劳顿,您先休息一下吧。怀州节度使和燕塘关的知府、总兵,已经在里面迎驾了。” 儿子的话,让我从往事中苏醒过来。 是啊,我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琴儿了,我现在是这个国家的皇太后。 我已经是别人家的女人。 我已经永远都是别人的女人了。 而你,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书房的台阶上。 (二) 我躺在自己以前的卧室里,睡在以前自己睡过的雕花大床上。 岁月流逝,这张大床的木色已经更加发黄了,泛着一层金色的光晕。 这是我父母结婚的婚床。我就是在这张床上被孕育出来的。 我上一次躺在上面的时候,还只有18岁。 最后一次送我进入这房间的人,是你。 那一天,我们一起在父母们的小灵堂里跪拜,向燕塘关告别。然后我跟着你一起,穿过了孙湛明为你修建的长廊,回到了与总兵府连通的舅舅的宅邸里。你送我到门口,跟我一起走上台阶,在我卧室的门前,你用力握握我的手,然后松开。你说:“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然后,你和我道了安,转身离开了我的卧房。我看着你的身影消失在墙的那边,心里百感交集。 第二天,你就要带着我去金风寨,把我送进刘申的生活,那个不再有你存在,你也不打算再次出现的宫廷生活。 最后一次离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不知道你将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来。 而我,也需要再过40年之久,才能重新回来。 我无法入睡。 我透过窗棂,看到天上的月亮,还有总兵府那边的重重飞檐。 一辈子,过得真快啊。上一次我这样看着这些飞檐的夜晚,你和刘申正在总兵府谈论结盟之事,纵论天下大势。 现在,你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 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了吧。 (三) 第二天,我见到了丁友仁舅舅的两个嫁在附近的女儿。 三个白发苍苍的妇人,见面彼此已经不认得了。我们都在对方的面容上寻找着以前的痕迹。然后,我们彼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 舅舅、舅妈,还有舅舅的姨娘们,都已经先后作古了。 舅舅、舅妈的坟茔,就在燕塘关的法华经寺内,陪伴着我们两家列祖列宗的祠堂。丁友仁在年老致仕后,一直长期担任祠堂的祭酒,代我和你,主持春秋两季的祭奠,直到他病逝的那一年。舅舅的姨娘们死后则葬入了临水的丁家祖坟,在那里陪侍着丁家的先祖。听现任的祭酒,丁氏近支的子侄说,这是舅舅的心愿,也是刘申的安排。 刘申写信对舅舅说,丁氏一族,虽然丁友仁没有儿子,但是旁支所出甚丰,丁家的祖坟不愁没有人打理,然而,崔氏一脉,却身后凄凉,刘申希望丁氏夫妇,能够留在燕塘关,为你看护好祖先的灵堂,并代不能经常回来的我,照拂好我父母的故地和灵魂。 刘申没有对我说过这件事情。他为我们兄妹想得这样周到细致,让我听了,又是惭愧、又是感动。我问新任的祭酒,刘申的旨意是否还在。他连连点头,小心地将书信捧了出来,呈送给我看。 我看着刘申的笔迹和落款的日期。 那是在现任皇帝满周岁的时候,刘申回复丁友仁的贺信时写的。 那时候,刘申完全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情。但他依然写了这样的信给丁友仁,而且,不求回报地没有让我知道。 他临终也没有对我说起这件事情。他关爱我、追念你的事情太多了,可能,这一件事情,就连他自己,也早已经忘记了吧。 我跪拜在舅舅舅妈的墓庐前,想起我怀着现在的皇帝时,舅舅大病初愈,赶来运京陪伴和宽慰我的情形,不由得泪如泉涌,哽咽失声。两位妹妹也悲从中来,和我一起哭拜在父母的灵前。场面悲切,就连这些年一向谨慎持重的崔承志,也忍不住跟着,一边劝说我们老姐妹,一边频频拭泪。 (四) 从祠堂和丁氏夫妇的墓园里出来,我们重新拜谒了法华经寺。 法华寺的建制规模,比我住在这里时已经扩大了五六倍还不止。住持和尚抱歉地说,我之前在里面抄经的尼僧下院抄经堂已经在扩建中拆除了。现在那里是一座巍峨的藏经阁,收藏着刘申颁赐的一部大藏经。藏经楼,就是那个年代的公共图书馆。庆祥年间,刘申下令印制了840部大藏经,分赐全国重要的寺院收藏,供全国学子和广大信众免费学习,所有藏有大藏经的寺院,都要奉旨定期举办讲经活动,开释儒释道三家重要经典,开启民智,教化一方的社会风气。全国考取了童生以上资格的读书人,都可以到这些寺院里来经典,寺院开有许多客房,供这些读书人学习期间居住,食宿都是免费的,或由当地民众供养,或由国家经费负担。只要你愿意学,学习条件,是非常优越的,所以,常有家境贫寒的读书人,长期居住在寺庙的客房中挑灯苦读,但求能明了道理,将来能为国家社稷贡献一己之力,为自己及后代谋一个好的出身。 住持和尚说,眼下,还有80多名青年学子居住在寺院内读书阅藏。我连连点头称赞,说希望国家多一些勤勉好学,力求上进的年轻人。我吩咐内侍,让他们从我的私人用度里面拿出了一笔可观的银子,供奉寺院,改善一下这些学子还有寺内僧众的生活。住持和尚合什称善。 在观音殿内,我看到当年我抄写的《妙法莲华经》被供奉在殿前的长明琉璃灯座后。住持和尚说,因为这里供奉了当今皇太后亲笔抄写的经卷,吸引了大量的女性信众前来参观供养,使得这座观音殿的香火格外兴盛。 我看着自己抄写的金色经卷,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你带着额头上长长的刀痕出现在抄经堂门口的那个瞬间。 我朝着观世音菩萨的塑像,深深地跪拜了下去。 在清脆的磬声中,我默然祈祷,愿我来世能得无边身,具有像观世音菩萨那样的深厚广大的救度之力,救拔一切众生于无边苦海之中。 我至诚祈愿,愿我也成为观世音菩萨。 一个人要经历多少苦难,才会发下这样的心愿,才会立下这样的志向!(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四章 重回燕塘(下) (一) 在燕塘关居住的日子里,有一天,我提出,想要晚饭后去城墙上走一走,看看全城的景观。 地方官员忙不迭地前去安排了。 月色初升的时候,我带了两个侍卫和两个宫女,悄悄地从之前舅舅家宅邸的后花园出来,经过后面的小门,到了青石板铺就的城中道路上。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这座城,很多地方都不再像原来的样子了,沿途的诸多景象,都让我觉得非常陌生。过去的街巷房宅,在很多地方,一星半点的痕迹,也找不出来了。 但是,有些东西却是不容易改变的。人们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现在,和很久之前,可能改变也并不是很大吧。 我坐在车上,透过窗子,看到车轮粼粼地滚过青石地面。这些年,有多少人经过这地面,最终消失在了大地深处呢? 我看着地面上石板细小的裂缝。那都是你的足迹曾经印踏过的地方。如今裂痕犹在,人面何处? (二) 沿着青石的道路,我再一次地来到城墙的甬道上。 整个城墙附近都被清理得空无一人了。只有长长的、向上倾斜的甬道,和连绵的城墙垛口展开在月色底下。 我一个人慢慢地在城墙的甬道上走着,长长的刺绣着花朵的裙裾拖曳在身后的地面上。 我一个人走在城墙甬道的正中央。两边的世界都在我下面,并且距离我都很远。 无论是生的世界,还是死的世界,现在,距离我,都很遥远。我既不在火热的生活里面,也不能进入死亡的世界。我就这样,一个人行走于它们的分界线。 我脚下的这段城墙甬道,老汉王带着我的丈夫走过,你和我的丈夫并肩走过,我和你手牵手地走过。我曾在这里看着你的背影,你的侧影,你的脸在晨曦初露的光线中。我曾在这里对你说过,这座城能够平静地酣睡,我能平安地站在这里,都是因为你。我希望能安抚到你内心的痛苦。 你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战争。你正是因为不喜欢战争,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卷入战争。 一块又一块有着种种伤痕和裂缝的青石板在我的眼前延伸着。 我独自走到了我们曾经停留过的城垛边。 我独自看着这座城池所有高低起伏的屋脊。 在这个城池里生活过的,那些曾经被你用鲜血和汗水拯救过的人们,现在,他们也都在陆续地落入死亡的深渊。你救得了他们一时,但无法阻止死亡对他们的吞噬。 活在这个永无圆满的世界上,就算是终身处在和平当中,也真是不容易啊。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的痛苦,才会活到我这样的岁数。 我站在那里,感到身边的空缺和内心的空洞。 这个世界是没有完美的。在我们的心,尽善尽美之前。 (三) 有人从背后接近了我。我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回过头。那是我和刘申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我们三家共同的儿子。 岭南王崔承志,他现在也已经人到中年了。看上去他从长得像我,而变化成了越来越像刘申。我在他脸上看到刘申年轻时候的鼻梁、年轻时候的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我身后。他垂手说:“太后。” 我呼吸了一下。我说:“我在这里站很久了吗?” 崔承志说:“是的。夜深了,城上风大,太后久立要小心风寒。”。 我说:“一时忘记时间了。” “这里的景象勾起太后心里的回忆了吧。”崔承志说。 我说:“是啊。距离上一次站在这里,不知不觉,就过去大半辈子了。” 我儿子说:“太后很喜欢年轻时候住在这里的那些岁月吧。” 我说:“是啊。那时虽然天下在战乱中,但我的心却单纯而平静。我很满足站在这儿,和故大将军手牵着手,看着下面的这座城安宁地沉睡着。我还清楚地记得他手掌的温度。” 崔承志说:“那么,现在太后的心呢?不能平静吗?现在全天下都能安宁地沉睡着,不光只有这座城了。” 我说:“是啊。梦寐以求的太平盛世,此刻就呈现在我的眼前。但我的心,反而倒不能平静了。当年我们奋力保护的那些人,他们当中,现在有很多都死去了。我们虽然能够保护他们不沦陷于战乱的痛苦,但却仍然无法避免他们被死亡吞没。” 我说:“想到下面这座城的所有人,还有曾经在这个城头上站过的所有人,包括故大将军,包括先皇,包括我,包括你,最终都会被死亡吞没,我的心里,就觉得特别无力。难道,就算我们肯浴血一生,历经艰险,忍受种种的身心痛苦,忍受种种的离别牺牲,最后,也还是不能帮到这些死亡手掌中的生命吗?” “难道,就没有任何的办法和道路去改变吗?”我说。 (四) 我的儿子静默地看着我。 我们在城墙上相互地看着。 唉,我的这个儿子,他是认命的。他是认为从来就不存在这样的道路和方法,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寻找的人。他和太多太多的人,都是甘愿这样地度过一生的人。 是我,特别的异想天开吗? 是我,和大众,格格不入吧。 虽然承袭了岭南王的封号,但我的这个儿子,他身上没有你的勇气,尽管有着刘申的温和。 天下承平已久,有勇气的男人,越来越罕有了。 就连和我,对于勇气,有着共识的人,都越来越少了。 但是,我还会向前走。一直走到找到这答案的时候。 我不甘心,我不相信,这世界,就这样永久地被死亡统治着。 虽然我已经老了,虽然我是女流,虽然我自己也快要被死亡吞没了,虽然我不知道,究竟要走多久,走到哪里才会有答案显现。 站在我们曾经牵手而立的城墙上,我知道自己会继续向前走。也许,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就是为了,要把它做成功!要为一切苍生,一切死亡镰刀下的生命,把它做成功!我相信,只要此志坚固深广,无所摇动,我就会不断地得到生命去向前走。 就算始终志独无侣,我也不会退失此志。 痛哭有什么用?思念有什么用?孤独有什么用?悲伤和追悼,乃至书写和回忆,这些都没有什么用。唯有破生死之困,才管用。 失去你的疼痛是这样深,以至于,必须用破解生死之困,才能安慰和平伏。 直到说出这一句的时候,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心愿和它生起时的情形。 我会把得到的一切生命都用来做这一件事情。 只做这一件事情,为所有的生命,只做这一件事情。 敬爱的你,请护持我,永不退失此心,终成如斯坚愿。 请护持我。(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五章 阿弥陀寺(上) (一) 杨彪被赐死后的第三年,我的生日那天,我向刘申提了一个请求:重建燕塘关外那座每年开满杜鹃花的高山上的寺院。那座我们离开燕塘关前,你特地带我去拜谒过的前朝寺院。 我让人找到了它在前朝香火最鼎盛时留下的画像,请求刘申,以王室的名义重建它,供奉它,让它恢复前朝的兴盛。 刘申欣然同意了。 那时候,国家的兴盛已经超过了前朝最好的时期,人民生活富足,国库财力雄厚,人心安定,各种艺术空前发达,各地的寺院越来越多,许多大型的佛像摩崖石刻都在施工中。 刘申安排皇太子负责监督此事的办理。浩大的工程就这样开始了。 我拿出了自己差不多所有的贵重珠宝首饰,都供奉给了建寺的工程。 在建寺期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整座山都变成了金色的阿弥陀佛像。梦醒来后,整整一天的时间,睁眼闭眼,随处都还可以见到那灿烂的金色。 我对皇太子说过此梦后,皇太子便和他的妻子也献出了自己的珍宝,决定在那山的南坡,造一尊巨大的阿弥陀佛像。皇太子的兄弟姐妹们和王室宗亲们便也闻风跟随,各各捐资。 你死后,刘申一直都没有收回给你的封邑。每年封邑的收入,除了维持你运州宅邸和燕塘关旧衙的运转以外,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充作新汉军的军费,一部分留给你父亲一系和外祖父一系的同族亲友,供资助其中衰落的人家,特别是供养他们的嫡庶弟子学习和从军费用。 重新寺庙和建塑大佛的工程开工后,在我的做主之下,拿出你封邑五年的一半收益,供养了建寺和塑像的工程。之后,每年都会从你封邑的收入当中,拿出一笔,用来供养住持寺院的僧团和在佛殿前供养长明灯。 浩大的工程持续了多年,等它终于竣工的时候,刘申的身体已经不太好了。所以,寺庙和大佛落成的时候,刘申和我都没有能亲自去拜谒,皇太子带领几个兄弟,代表我们去表达了敬意,并再次作了王室的供奉。 刘申亲自为那座寺院题写了寺名。它当时叫“阿弥陀寺”。 刘申活着的时候,皇室每年都会派皇子前去隆重供奉。但刘申,从来没有去那里看过。他的身体越来越衰弱,到后来,就算是去运京的郊外,也勉为其难了。我也就陪着他,一直在运京的宫廷里,看着时光渐渐地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二) 这次,皇帝安排我回到燕塘关省亲,我才有了机会亲往拜谒了这个寺庙,前去参拜了巨大的佛像。 我重新回到燕塘关的时候,杜鹃花期还没有过,整座山还是笼罩在一片红云当中。 寺院在巨大的佛像旁边依山而立,气势恢宏,远隔几十里地,就能远远地看到云雾缭绕的那一大片金顶。 虽然那时我也已经有些年纪了,但是身体还很好。我在山脚下的官驿下了马车,骑马沿着我们过去走过的道路到了半山腰的台阶起始处,然后我下马,坚持徒步走上每一级台阶,去参拜寺院。 所有的台阶果然都恢复了前朝的精雕细刻,工艺的精妙,更胜从前。 从人介绍说,寺院和佛像落成后,这里的香火就大盛。从鲜花满山的春天到白雪皑皑、滴水成冰的冬季,这里的道路,都有无数虔诚的香客络绎于途,一步一叩爬上金顶的人,随处可见。香火最盛的日子,在金顶的大殿里,找一个可以跪得下去的位置,都一寸难求。 那一路上,我始终在时间的重影当中,一方面,我看见当前的胜景,一方面,我也同样清晰地看见我们当年来时看到过的场景。两个时间里的场景,就这样重叠着显现在我的心里,让我倍觉人生如梦,无有真实。 满山的花香依旧如故,消失的,只是我年轻时和你并肩而行的那种心情。 因为香火大盛之后游人如织,车水马龙,山上的蜜蜂已经远没有当年那么多了。当地的官吏说,要远远离开官道,走到山的僻静处,杜鹃花海最繁盛浓密的地方,才能看到那种群蜂逐人而舞的旧景。可我已经没有体力走到那么偏远的密林深处了。 我站在被游人的足迹磨得已经有点光滑的台阶的尽头,眼前浮现着你当年伸出手掌,让群蜂像春雨一般地降落在掌心,变出一颗无害之心的情景,浮现着你当时看着我的目光,你嘴角的笑意。一时之间,心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世间的任何言语,都无法加以表述。 就算密密的人流覆盖了这山的每一寸土地,它也依然不属于我们。这汹涌的人潮,都会消失在时间里,都会落入无底的死亡。 这座山,见证王朝的兴衰、天下的治乱,已经太多太多次了。 我们,不过只是,这山眼中的无数浮尘罢了。 (三) 站在观云台上。那就是我们当年并辔观看山景的所在。就是你在我身边说:“真美”,然后说:“我不是说风景”的地方。现在,风景依旧还是这么美得动人心魄,但你曾经凝视过的红颜,却已经凋零衰败了。而这依旧美丽的风景,也终会有这一天,只是,时间略长一些而已吧。 【万法唯心的话】就在我写下这行字的时刻,那座寺院,依旧还在那座山上。我离开那个世界之后,它又独自经历了无数的岁月沧桑,多次毁于战火,又重建于太平,几度兴衰,留下了无数的故事,如今,又进入了新一轮的重建。而在此期间,我们也生死沉浮,再次遇到,再次相爱,也再次被死亡分开过了。 我去后院再次看了那口水井。 看着他们打开簇新的井口木盖,从井里舀水,用银针验毒,我眼前出现了关文良年轻的面孔,你对他说:“水囊。”他把水囊递送给我。 这些场景像雾气一样地浮现,又像雾气一样地消失。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六章 阿弥陀寺(中) (一) 根据我的回忆,那口水井重修时保留了当年的外观,只是重修了坍塌腐朽中的木制井栏和遮盖井口的风雨亭,在井后立了一块石碑,讲述曾饮此井水的僧人的故事,也讲述了你曾在此喝过水的故事。 我走到石碑前,伸手抚摸着刻在上面的你的名字。 你的一生,我那么深爱的你的音容笑貌,就这样变成了石碑上冰凉的史事。 这就是一对恩爱情侣生离死别之后,那个未亡人,所需要独自承担的,无法分担的,无法言说的,无法抵挡的,撕心裂肺的,深入每一个细胞的,悲痛。 百年孤独,区区一百年的孤独,它算得了什么?! 那是无量无边的孤独,深邃无底,广大无边的孤独! 在一个一切都会随时坍塌毁坏的世界上,怎么可能找得到稳固的幸福?你不可能找到稳固的幸福。因为,整个世界,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有过一瞬间、一刹那、一秒钟的稳固。 最爱我们的男人,最强健、最勇敢、最专注、最深情的男人,也不可能带给我们稳固的幸福。 正如最青春、最美丽、最忠贞、最温柔的我,也不可能带给他,这样的幸福。 (二) 但是,稳固的幸福,它仍然是存在的。 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巨大金色佛像,仰望着佛像那宁静的微笑,我就知道,永不动摇的稳固幸福,它一定是存在的。这位伟大的圣者,他就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一个人,若没有真正找到那永不动摇的稳固幸福,他决不可能有这样的表情。他的心决不可能这样祥和与平静。 那一天,站在巨大的佛像下,我意识到,所有的佛像都是这样独自顶天立地的。并不需要一个爱侣,比肩牵手地站在旁边。所以,那个稳固的幸福,它必定也不是在男女的恩爱结合当中找到的。它将会是在离于男女情感痴缠的情况下找到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这样独自顶天立地,无须靠在别人的肩膀上和依偎在别人的怀抱中。 就像我。我一直是认为离开了你,生命就从此毁灭了的。但,不知不觉间,我也已经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了许多年了。我就这样独自活在这个世界上,送走了许多爱我,和不爱我的人。 我们,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强大很多。 所有的这些故事,还有这篇游记,我都已经说出来得太晚太晚了。可是,除非你的心,已经强大到能够抵御这种种深不见底的、销魂蚀骨的伤痛,你是无法开始的。你是没有力量去开始的。更没有力量,结束。 爱情只是无尽的痛苦。如果里面有过点滴的快乐的话,那快乐,也是被痛苦浸透的。这是我自己亲证的。 没有任何人能让我相信这一点。 直到我自己,用血泪,亲证。 (三) 孩子们,在这个世界上,我,陈琴儿,已经有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因为,我太老了。 因为记得之前的事情,我变得非常古老而沧桑。 我认得你们的童稚和年轻。但,你们,虽然每天都络绎不绝地前来上林宫探望我,侍奉我,耐心地听我无休无止地唠叨陈年旧事,但是,我一点也不糊涂,我心里非常清楚,你们早就已经不认得我是谁了。 一生当中,我最怕的就是故地重游,但又忍不住想要故地重游。我怕的是物是人非,昨日不再,但却也只有在这些你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我才能再次地向自己证明:那一切,它们是存在过的。你,是存在过的。 这样的证明,能支撑我,去面对之后的漫长岁月。 这是幸福吗?还是痛苦?我知道,有人会羡慕这样深厚而长久的爱情。但我真的不知道,它究竟是幸福,还是痛苦。 在重建阿弥陀寺的大殿外,多了一尊新的塑像。那便是圆寂殉教的慧远和尚的雕像。 那次,我独自和那尊雕像待了很久。 我跪在雕像前,凝视着他平静的面容,嘴角微微的笑意。我向他拜伏下去。 我在心中向他倾诉和祈祷:“仁慈的圣者啊,如果史书上的记载是真的,您曾经真的能在生死状态中自由自主地来去,那您就必定是破解了生死秘密的人。” “您一定知道人断气之后所经历的一切,您一定知道那个死后的世界,您也一定知道生死之间的那扇门在哪里,知道怎样穿越他。” 我在心里对着塑像如是祈祷:“虽然在世人的眼里,我是这个国家最尊贵、最成功、最值得羡慕的女人,但是,这些都不是我愿求的。我唯一渴望的,就是拥有您这样的了解。” 我在心里说:“我愿意付出所拥有的一切,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但求终能如您一样地拥有那样的了知和那样的能力。这样,我就能知道他断气的过程中,断气之后都发生了什么。我就能知道他在临水昏迷呓语的时候都经历了什么。我就能进入到那个状态中,那个时空,就能知道怎样帮到他。” 我在心里说:“如果我能帮到他,也就能帮到所有人。帮到我产难而死的母亲,我被汗王的长刀劈为两半的父亲,帮到被剁成肉泥的吴顺,帮到你在种种追悔和牵挂不舍中去世的父亲,帮到你不堪忍受病痛而自缢的母亲,就能帮到受辱跳井的养母,帮到那么多在战争中被杀而死的平民和军人。” “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比王位之尊更有用的东西,更有力量的东西。我以这样的卑微之身,女流之身,真诚祈求,有朝一日,能拥有它。不为自己长寿,不为自己永生,但为能够进入生分际的那个时刻,帮助到一切无助的生命,解脱他们生命中最深刻的、最终极的那个痛苦。” “我愿意永生永世都献出这个王权之尊,愿意生生世世都永不为王室眷属,但求能有您这样的智慧,您这样的能力,您这样的慈悲。” 那一天,我曾如是发愿。 (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七章 阿弥陀寺(下) (一) 也就是在那一次的拜谒中,我献出了我和刘申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珍宝:那块玉佩。 那块老汉王送给刘申的母亲,刘申的母亲又给了他,他在微服探察燕塘关时被张保的人偷去,你在中元节的时候送给我,我又带着它嫁给了刘申,刘申因此认定我是老汉王为他选择的妻子的玉佩。 刘申病重的时候,我们曾一起最后看过这块玉佩。 刘申让我把它拿出来,他说,他很想再看看这块玉佩。 他对我说起,当他在驯马场迎候我的马车,看到傅天亮扶着我从马车上慢慢下来,这块玉佩在我的腰间轻轻晃着的时候,心里所感觉到的震撼。 他把这块玉佩紧紧地握着。 我看着他这样握着玉佩,心里非常愧疚。 那一天,我想要把这块玉佩还给刘申。我说:“这玉佩是你父王和母后的爱情信物,是他们对你的爱的证明。我说,汉王,就让它回到你身边吧,就让它从此后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在这个世界上,父王和母后,是最最深爱汉王的人,再也没有爱汉王的别人,能胜过他们。” 刘申听懂了我的意思。他明白了,我是在说,想要让这块玉佩作为他的殉葬品,和他同眠在雄伟的皇陵当中。 但他想了想,他拒绝了。他再次把这块玉佩给了我。 他说:“琴儿,上天既然把这块玉佩给了你,就必定有上天的意思在里面。它必定有比给我殉葬更有价值的用途。上天选定了你,来让它实现这个用途。” 那天,刘申对我说:“琴儿,你来决定它的去处和用途吧。你不用把它还给我。你也不用出于义务而保存着它。你怎样处理,我都是同意的。你不必因为这是我的东西而长久地留着它在身边。那并不是你真正愿意的。我这一生勉强你做了太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差不多让你的一生都在你不愿意的事情上都消耗了。” 他说:“现在,我快要死了。我不愿意死后再勉强你再做什么了。至少,在这件事情上,你不必再有任何的勉强了。你自由地决定吧。” 他说:“你终获自由的快乐和解脱,是我最好的陪葬品,只有它,可以让我在地下安心地长眠。” 我听了,低头流泪道:“没有了汉王的呵护和仁爱,我怎么可能感到快乐呢。” 我哽咽着依靠在他的肩头。我说:“我们的生命早已融为一体,汉王若也抛下我,我怎么可能会感到快乐。” 刘申听了我话中的那个“也”。他温暖地笑了一下。他伸手搂住我的肩头。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他说:“我怎么这么没有用呢。活着,不能让你快乐。死了,居然也不能够。” 我听了,哽咽不能言语。 我说:“琴儿一生都愧对汉王。无以回报汉王的深情和宽容。” 刘申再次拍着我的肩头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你现在也快到了可以做祖母的年纪了,是天下至尊的女人,我们再这样互相依靠着,彼此涕泪横流的,有点不大相宜啊。” 他说:“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我们遇到了,我们相处过,就很好了。” (二) 在那次回到燕塘关参拜供养阿弥陀佛像时,我把这玉佩,供养给阿弥陀佛了。虽然那时候,我还根本不知道阿弥陀佛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自从皇太子出世前在寺院听过僧人的念佛声和莲花大师的开示之后,我对阿弥陀佛有了不可言说的某种鉴定的信心和深厚的亲切感。 我决定把这无价的玉佩,供奉佛像。 我恭恭敬敬地把玉佩摘下来,双手奉送到供品台上。 我叩拜已毕,闭目祈祷:“如果这一生,我做过什么正确的事情,什么明智的事情,什么饶益天下苍生的事情,什么符合真理的事情,如果做过这些事情,有任何利益,任何善报,任何福德,我都愿意献出这些利益,这些善报,这些福德。” 我祈祷:“所有的这些福分、好处,我全部都愿意分给不幸的人、死去的人、痛苦的人、流泪的人。但求,以后生生世世,我都还能遇到他,都还能够与他相爱,都还能够恩爱和睦,都还能够彼此厮守,都还能够忆及前世,不忘前缘,都能与他共有命运,都能分担他受的痛苦,都记得探求解脱生死的道路。” 我祈祷:“亦愿,我也能再次遇到汉王,永远为他最好的朋友,最忠诚的朋友,生死不弃,富贵同享,危难同担的朋友。愿我能抚平他不对人诉说的心灵痛苦,愿我能温暖他的孤独,愿我能照顾他的家眷和子女,愿我能报答他今生所有的付出。” (三) 【万法唯心的话】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觉悟,不知道应该怎样正确地发愿。所以,我就发了这样的愿望。而因为这个愿望,我后来就有了如此这般的今生。 那就是我今生主要经历的缘起。因为我播下了这样的种子,所以,最后,我收获了这样的果实。 现在,我不会再那样发愿了。现在。我会唯一发愿:愿一切众生皆生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皆速成佛道,永离一切生死苦厄。 从现在起,乃至无穷尽的未来,生生世世,我都会如此发愿:愿一切众生速速成佛。 我现在再次把前生所做的功德,重新正确地回向。这样发愿,那块玉佩,才真正的物尽其用。我才不会辜负,所有人间的爱,所有生命的期盼。 所有世界上的所有孤独,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无始有终。 它从来都没有开始过,它是可以被彻底终止的。正因为它本来就没有开始过,所以,它决定是可以彻底终结的。 我写出这个故事,只是希望所有见闻到的人,都能明白,这并不是别人的过去。这过去,也曾是你的。它就是你的。而你,也同样是它的延续。所谓单独,是不存在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全体共有的。从来都没有不是过。 (四)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我曾经这样地爱过,和被爱过。 我们每一个,都无数次地这样爱过,和被爱过了。 只是你们都忘记了。而我,依然还记得。(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八章 清川的古松(上) (一) 在燕塘关小住了一段日子。 每天沉浸在充满有关你的回忆、你的气息的地方,我感觉就像是在岸上挣扎了多时,艰于呼吸的鱼儿,重新回到了水里。 渐渐地,我越来越淡忘了自己的太后身份,重新回到了陈琴儿的角色里。 我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嫁入王室,多希望自己一直就是民间中等人家的一个普通老妇,每天这样清淡饮食、子孙绕膝,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 我真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永远不要再回运京。 但是,诚如你当年所言,人不可能一直待在他喜欢的地方。 因为临近我六十大寿的日子了,岭南王崔承志小心翼翼地几度过来,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回到运京去,我做了皇帝的长子,也已经两度来函,询问我的归期。 我觉得如果再不回去,就会让儿子们为难了,也会让宫中的女眷们议论纷纷,于是就安排了回去的行程,并通知运京方面迎接銮驾归来。 但是,我内心还是不愿意就这样回去了。 我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我想要在回程的路上,去一趟清川,去看看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年轻时候,我们并肩坐在崔家大宅的屋脊上时,坐在后山的树林中时,你经常给我讲起这个地方,你对它充满了热爱和思念,它是你灵魂的故乡,是你力量的源泉,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而我,一直都只从你的讲述中了解它,我从来没有去过那儿。 现在,我终于可以自由地前往了。 我也必须要前往了。因为我害怕自己再老,就走不动了。 皇帝和崔承志的意见,都是希望我直接从燕塘关返回宫中,但见我表达了想要去清川的强烈愿望,他们也不欲违背老母亲的心愿,于是就安排了一路上的接待事宜。 当第一片秋叶飘落的时候,我的车驾不事声张地离开了燕塘关,踏上了前往清川的旅程。 马车车声辚辚地驶出燕塘关巍峨的城门时,我悄悄地挑开厚厚的车帘,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城楼和城门洞,想起你除夕三进草原冒险探查汗王部布放特点时,舅舅骑马烟尘滚滚地赶来这个城门口,想要阻止你去冒险,但却只看到你的马队远远地消失在地平线上的情景。我的眼眶又一次地湿润了。 虽然刘申的去世和皇后身份的卸除,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我,但是,我毕竟还是皇帝的母亲,我正常的居所就是上阳宫,我不可能长期流荡在外,也不可能频繁返回燕塘关来居住。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来了。 再见了,燕塘关。 再见了,我已然消失、永不再返的青春年华。 再见了,我一生中最魂牵梦绕的爱情。 我们一生中所钟爱的一切,到最后,都要这样,和它别离。 (二) 马车驶入清川的那一瞬间,我就感知到了。 虽然当时我正倚靠在车内的枕头上昏昏欲睡,车帘也严密地遮盖着,但是,我突然感觉到了一股清新的能量,它从四面八方向我渗透而来,深入到了我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我觉得体内像有无数盏酥油灯,在一瞬间都被点燃了。身心内外,通明透亮。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我伸手拉开车帘,眼前顿时一亮。 清川明媚的山水,像一幅美丽的卷轴画一样,展现在我的眼前。 原来,原来清川是这样的!如此摄人心魄的美,如此让人呼吸停止的美!怪不得你会这样思念它!怪不得你回来和我永别时,我们走在宝镜湖畔的时候,你还在魂牵梦绕地思念着它。 也只有如此灵秀美丽的山水,才能孕育出你这样的人物!才能熏陶出你那般广大悲悯的灵魂!还有你无微不至的、无私无我的爱情。 (三) 我们一行人下榻在你曾经生活过的那座清流宗道观里。 在太平的年代,道观的规模也比当年扩大了许多倍,重门叠院,楼宇飞廊层层无尽。据陪同的地方官员说,只有核心地带的五个院子,才是以前你住过的老道观建筑,前后左右的院子,全部都是新建的。 如今道观里的山长是你的小师弟,你死后道济新培养的传宗弟子。他虽然也已经年过半百了,却没有丝毫的老态,头发依然乌黑光亮,脸上的皮肤散发着婴儿般的光泽,一丝半点的皱纹也没有,肌肉发达,身姿挺拔,走起路来轻盈飘逸,看上去只有三十上下的年龄,让我一见就想起初次见到道济师父的情形。 山长在地方官的引领下,恭敬地过来见礼。 寒暄之中,我感觉,他的恭敬,更多地是来自我是你的妹妹,是道济故人的女儿,而不是来自我太后的身份。 他向我进献了今春的新茶,用山间清泠的泉水冲泡之后,茶香四溢,回味格外悠长。 我们一边品茗,一边听他介绍这些年清流宗的发展情况。 清流宗之前虽然也名满天下,是连君主也不能忽视的一支宗派,然而,由于历代祖师都注重隐居内修,不太招惹外面的朝政,所以也一直保持着云山雾罩的神秘感,外面朝野对清流宗的了解并不多。 但是,自从你下山从军,一战成名天下惊之后,清流宗就成了朝野瞩目的焦点。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的宣传和广告了,因为崇拜你,清流宗弟子的规模以惊人的速度在扩大,远远超过了远在深山的道观所能管理的规模,于是,这些年清流宗在各地都新开了一些道观,建立了分舵,有了自己较为发达和完善的组织网络,对外界事务的参与也日益众多。 对这种日渐世俗化的发展,道济内心深处,是不太喜欢的。但他也并不出面阻止,他对现任山长说,万物的发展都自有其命数,应该顺应自然,不可强求改变。物壮则老,这是自然规律,对一个人来说,会是如此,对一个宗派来说,也是如此。 当宗派发展到相当规模时,道济便将山长的职责交代给了传宗弟子,自己放下一切,仅随身带了三五个侍者,便下山云游去了,他到运京的宫廷里见了我最后一面,又去燕塘关见了丁友仁一面,便西去了边境上的昆仑山,在那里隐居修行,和外面中断了联系。 山长说,他也不知道道济的下落,已经有七八年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一十九章 清川的古松(中) (一) 听说道济不知所踪,我心里不觉有些惘然失落。 多想再见他老人家一面啊。多想当面谢谢他的成全,让我们今生有了一个襟怀坦白的最后告别。 但我又转念一想,老人家就这样隐居在白云冰峰之间,不问世事,专注修持,也很好吧。这样就不用知道昌平侯谋逆、杨彪叛乱和刘申去世这些让人心里不好受的事情了,每日悠哉悠哉,从容平静,那是神仙才有的日子吧。 山长和地方官员先后向我汇报了清流宗参与地方事务的情况。清流宗之所以名满天下,获得万众的爱戴和敬仰,首先倒并不是因为它是武学的泰斗宗派,也不是因为它修身养性的功夫,而是因为它的积极慈善,协助地方在救济贫病,防范灾难方面,清流宗始终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历届地方官员都对此非常称赞。 我听了,也对清流宗的帮助给予了充分的嘉许,并表示回去一定要将所见所闻告诉皇帝,希望朝廷能够给予褒奖,以为天下宗派的榜样。 山长恭敬谢恩,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都是官样文章,我此来的真正兴趣,并不在此。 于是,他便主动和我说起了你在清川的往事。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对你的往事了解非常之多。 山长说,虽然你们是师兄弟,也曾见过面,但是你在清川学习时,他年纪还小,只是很低阶的道童,和你直接接触并不是很多,只是年节时一起给师祖师父献过茶,贺过节。有关你的种种事情,他大多是从其他师兄弟那里听说的,不过,更多的,是从道济那里听说的。 自从被道济遴选出来作为传宗弟子培养后,道济常常都在对他提起你的事情,时时处处都以你为榜样来勉励他。 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了你幼年入道观以来的很多传奇故事。 (二) 山长说,你幼年7岁多的时候,开始通过师父的考验,允许入内院和众多师兄一起学习本宗武艺。你表现出了惊人卓越的学习能力,善能举一反三,教一会十,武学修为的长进可谓一日千里,迅速就脱颖而出,不仅让师父和师祖刮目相看,而且赢得了诸多年长师兄们的尊敬。 那时,因为年幼,身体又有隐疾,体质还不是很强健,你没有同诸位师兄同住在外院,而是与师父一起居住在内轩。一日深夜,内轩已经锁门之后,你突然出现在师兄们所住的外院卧室门口,用力敲门,师兄们起来问你何事,你指着内轩说,不好了,师父的房间内火光熊熊,好像是起火了。师兄们一听就着急了,纷纷冲了出去找水桶的找水桶,看情况的看情况,大家刚过冲出房间,只听到身后轰然一声巨响,他们原来深睡其中的那间卧室,忽然屋顶向内塌陷下去,几秒钟的时间,整个屋顶就向下砸落下去,把他们刚刚还躺着的一排床板,压得粉碎。 大家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时,道济在内轩听到外面惊天动地的垮塌声,匆匆披衣出来看,才知道是你救了大家。大家也才知道,内轩并无火情,那只是你引领大家出来避难的权宜之说。 你竟然能够准确预知,那间房子的屋顶因为连日的暴雨和木梁的腐朽,会在这个钟点垮塌下去! 大家惊讶过后,道济想起内轩到外院的门已经上了锁,钥匙在道济的侍者身上,便问你是如何自己开门出来的。 你回答说,你并没有开门。你当时觉知到外面的房顶会要垮塌,十几条人命所系,你心里一着想,想着我应该立刻出去救人,把师兄们带离房间。你说,心里这么一想,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在师兄们的房间前面了。 你老实地说,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出来的。 道济问,那你现在是否还可以这样回去? 你闭上眼睛试了一试,摇头说,现在没有那时的着急,也有了想要回去的刻意,所以做不到了。 道济亲自去检查了门锁,发现的确没有开过的痕迹,墙头也没有翻越的痕迹。 这件事情在道观里立刻传开了,当时的师兄弟们人人个个都知道。 (三) 山长说,类似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所以,你在清川长期以来就是一个传奇性的人物。 还有一次,你15岁时,与师兄们一起外出采药和砍柴以供炼丹炉之需,回来的路上,突然遇到一只猛虎跳将出来,一下子就扑到了一个落在队伍后面的师弟,将它按在爪下,咆哮一声,张嘴要咬他断他的咽喉。 因为事出突然,老虎凶猛,师兄弟们基于本能反应,都四散逃避,而唯有你,站在原地不动,看着老虎。 老虎张嘴要咬时,大家反应过来,各自抽出扁担或者随身的刀剑,一拥而上要来救人。 你大声说:“大家住手!” 你说着,便在大家惊异的目光下,举步走向那只目露凶光的庞然大兽。 你对它喝令说:“放开他,退后!” 你走到老虎的身边。 老虎绝对想不到还有人敢于赤手空拳走近它。 它恶狠狠地看着你,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威胁的咆哮。它伏低身体,作出扑击的姿势。 你直视着老虎的眼睛。你再次说:“放开,退后!” 你伸手对吴顺说:“拿来给我。” 吴顺闻声,从身后的背篓中掏出一块烟熏的腊肉。这块腊肉是你前些天和吴顺一起下山采买日用物品时,特地吩咐吴顺去买了带回来的,你告诉吴顺说要买最大块的,买瘦肉多的。吴顺当时不明白你买这个做什么用,因为道观一向是吃素的,并没有人要吃腊肉。吴顺还以为是你嘴馋了,要瞒着师父偷偷打个牙祭呢。他想着自己也可以跟着沾点油星了,心中便喜不自胜,这些天都在等着你说拿出来吃。你早上要他把这块腊肉带着出门时,他还以为是你决定要趁着在外面采药,和众人分散工作时,偷偷找个没人地方开餐呢。谁知道你是准备着它来喂老虎的! 你把那块喷香四溢的腊肉拿在手里。你看着老虎的眼睛说:“这个,给你,我知道你饿。你放开他,拿去无人的地方吃。” 你把手伸向老虎。 老虎看着你,你们四目相对。 过了片刻,老虎圆圆的瞳孔慢慢变成了一条线。它伏地准备跃起扑人的紧张姿态开始松弛了下来。它在被抓到的小师弟脸上闻了一阵子。小师弟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全身抖似筛糠,下面小便失禁。 老虎闻了他一会儿之后,便松开他,扭头咬住你手里的腊肉。 你笑了一下,你伸手摸了摸老虎的额头。 老虎退缩了一下,全身的毫毛倒立了起来,但是,它很快就温顺地接受了你的摩顶。 你在老虎的额头上抚摸了一圈,你拍拍它的头,说:“去吧,饿了就来道观门口找我,但是不要没事出来惊吓别人。” 老虎仿佛听懂了似的,微微点了点头,便从你手里拖过那块腊肉,叼在嘴里,回身一纵,随着一阵扑鼻的腥风,跃入了草丛,消失不见了。 山长说,这类的事件发生得多了,师兄弟们间便悄悄地传说,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是天神化身,来人间做一番大事的。(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章 清川的古松(下) (一) 那次去清川,山长还和我说了你与马匹之间的特殊缘分。 根据道济的描述,就像你能够命令猛虎放弃嘴边的食物一样,你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有一种能让所有马匹立刻表示臣服和爱戴的天赋,越是优秀的马种,对你就越热爱、越顺服,甚至,有的小马一看到你就会表现出莫名的激动,乃至热泪盈眶,甚至忍不住要向你屈膝下跪。 道济第一次带你参观清川的马厩,安排你跟着师兄学习打理喂马的草料,帮忙给马喂食时,群马见到你的反应,让道观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你一出现在马厩的过道上,马厩里就一片欢腾,无数个长长的脖子从各个方向伸向你,众马争相要亲近你,舔你的脸蛋和手心表示亲热。 师兄弟们私下里传说,因为你是天神下凡,所以,你身体周围有一种人类看不见的光辉笼罩着。但是,猛虎和马匹都能够看见。所以猛虎不敢伤害你,听从你的命令,而马也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天神,对你表现出如对天神的那种景仰与恭顺。 你骑在马上的潇洒英姿和与马之间的心有灵犀,是我亲眼见过的。我也一直都觉得非常神奇,不可用常理解释,所以,我也很同意你师兄弟们过去的看法。 山长还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了你出师前独力冲破清川剑阵的传奇故事。 清川21名大弟子,全都是武林顶尖的高手,他们组成的剑阵,集合了清流宗武学的全部精华绝学,号称天下几乎无人可破,除了清流宗宗师级别的掌门,能够在剑阵下坚持走上20回合的人,都寥寥无几,能够与剑阵对战半个时辰的,更是屈指可数。但是你,以17岁的年龄,一人一剑,独自应付21名师伯、师叔和师兄们变化无穷、神鬼莫测、绵密无休的车轮攻击,仅用了一刻钟多一点的时间,就一路势如破竹,冲破了剑阵的阻挡,安全冲过12道关卡,抵达了剑阵的后方。和你对战过的本门高手,无一不被你惊人的闪电速度所震撼。你的速度远远超过了人正常的反应速度,而你对所有对战者心中所想的下一个动作、生起的每一念头,都洞若观火。虽然四面八方剑风凌厉,但你却穿行其中,如闲庭信步,动作之迅捷,打击之精确,观机之周密,让所有的对战者和观阵评判者,都大为惊叹,心悦诚服。当你毫发无损,也没有伤及剑阵中任何一人地站立在剑阵的后方时,所有的人都被你震撼得无法出声。 就连师祖和道济,也忍不住内心激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他们虽然料定你必能独力过关,但却想不到竟然是如此的迅捷,如此的干净利落,如此的洒脱谈定。 你当年在军营对傅天亮说,你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过关,那是你的谦词。事实上,经此独闯剑阵一战,你在清流宗门内就建立了绝对的威望,你的大名在清流宗弟子中就传扬开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远在前敌,傅天亮的耳朵里也灌满了种种有关你的神奇传说。 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老虎和剑阵的故事。剑阵的事情,我听傅天亮依稀说过一点,但因为他自己也所知不多,说得蜻蜓点水,语焉不详,如今,听山长一番转述,想象当时惊心动魄的场景,想象你当年纵横剑阵的风采,我真是百感交集。 (二) 山长又延请了道观中几位和你相处较多的老人过来参与交谈,与我见礼。 事情过去得太久了。记得你的人已经不太多了。但山长还是找到几个。我从他们那里,又听到了你和吴顺在清川期间的许多小故事,深感于你们从少年时代就开始建立的真挚友谊。 吴顺从那时起,就是你的影子,是你的分身,是你的左膀右臂。护卫你,支持你,照顾你,从那时起,就成为他人生的使命。 他们带我去看了后山你师祖的墓地,根据你生前与吴顺商量的结果,吴顺死后,衣冠冢就建在了清川。他代替着你,在这里永远地守护着列祖列宗的墓庐,恪尽弟子之责。你自己觉得,一生戎马,杀戮太重,将墓穴建在清川,不利于增长师门的慈悲祥和之气,也容易给后来图慕天下盛名的年轻弟子们,树立不好的榜样。你自己,就选择把无字墓碑立在僻静的宝镜湖边,那里的风景,看上去的确是与清川颇为神似。 我在你师祖的墓庐前恭敬地拈香礼拜。没有师祖将毕生所修的内力,全部传承给你,师祖现在还会鹤发童颜地活着,而你,也没有机会建立如此功业,实现还天下以太平的理想。这一切,都是师祖的慈悲恩赐。我深深地感谢师祖对你的教导、相救与成全。 我也拜谒了吴顺的墓庐,虽然那墓碑后面只是一个衣冠冢,里面 空无所有。我也深深地感谢吴顺,没有他的帮助支持,你也同样无法战胜重重困难,实现人生的梦想。 (三) 最后,他们带我去看了后山深处山涧边一棵苍翠的松树。 据说,这棵枝繁叶茂的青松已经有两千岁了。 他们告诉我,你从小就很喜欢坐在这棵古松下的石头上静思练功。 你从家里第二次返回清川养病后,常常独自在这里静坐,听流水潺潺,看云起云散。 那块石头,因为你多年来经常静坐,而变得光滑无比。 我走近那棵古老的树。我仰望着它的枝条和针叶。 两千年是多长的时间啊!它在这世界上都看到过多少悲欢离合,迎来过多少人,又送走过多少人。 我看到你坐过的那块石头。 斯人已去,现在,那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苔,铺满了针叶。 我看着那块石头,不觉就泪眼模糊。 这时,我隐约在树干旁边看到一点什么。 我走近去,我拂去了树干旁边枝条上的尘埃和苔藓,看到树枝上居然挂了一个小小的玉牌!那是你的玉牌。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你的玉牌,是你从清川回家的第一天,父亲在欢迎的家宴上亲手给你佩上的平安无事牌。你此后一直佩戴着它,去峒城觐见,去清风寨练兵,你都佩戴着它。原来,你把它留在了这里。四十多年来,它都一直这样悬挂在风风雨雨当中,没有被人发现。它一直在这里,等着我的到来。 你把它留在这里,是因为你预知到我有一天会来。你把你的爱,留在这里,等着我前来。 我伸手轻轻地拿下了那个玉牌。我拂去上面的灰尘和污迹。然后,我看到了一个字。那是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琴! 那是我的名字! 那个玉牌原来是光面没有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字。你第二次回到清川养病的时候,经常在这里静坐,你把我的名字挂在你的对面,静静地坐在这里,面对着它。 已经马上就要到花甲之年的我,看着这个你40年前在这里给我留的物件,看着上面的字。 我看着它,心如刀绞,直到视野一片水雾,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时候,刘申、舅舅、吴顺、谢双成、关文良,所有的这些人,全都去世了。在那个世界上,几乎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的爱情,再也没有人能明白我的流泪。 就像刘申临终的前一天所说的:“从此你就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人可以和你,这样地谈论他。” 道济向我预言过的那种孤单,它就是这样的。 它就是这样的。 一切恩爱皆当别离。 这不是我从佛经上读来的。这是我自己亲身证明的。 对此,我毫无怀疑,任何人,任何学说和理论,也无法再动摇我的深信不疑。(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一章 六十寿诞(上) (一) 在极度的孤独当中,我结束了一生中得来不易的这次怀旧之旅。 鸾驾在不事声张中,又悄悄地回到了运京。 马车穿越运京巨大的城门时,一生中的一切,全景式地在我脑海中展现出来。我感觉自己,是在穿越生死之门。我穿越在无数个琴儿的不断死去,和无数个新琴儿的不断出生之间。襁褓中对世界一无所知的那个琴儿,少女时代对爱情充满憧憬的琴儿,年轻时充满了对命运不幸的悲伤的琴儿,还有现在这个白发苍苍,亲近的平辈乃至于晚辈,每天都在不断离开世界的琴儿,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琴儿呢?如果她们全部都是我,那岂不是有无数个我?有无数个我,岂不是就意味着从来没有过一个什么固定的我?那,岂不是说,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一个固定的我?——那不就意味着:根本就没有一个“我”!难道,“我”竟然是没有的?竟然只是以为有而实际上不曾有的? 难道,琴儿的名字之下,其实是并没有一个稳定的琴儿存在着的? 我的想法让自己大吃一惊。 如果“我”从未存在,那么,依附在自我上的一切,岂不是都要土崩瓦解了吗? 我都不存在,还有什么我的丈夫、我的家乡、我的朋友,我的儿子,我的国土,我的爱情?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目瞪口呆,强令自己赶紧打住,不要再深想下去。 岭南王崔承志,毕竟是母子连心,他走在前面,感知到了我在车内的心情变化,他策马走过来,在我车窗前低声问:“太后是不是疲倦了?” 我说:“是啊,走了这么远的路,我真的有点累了。” 我儿子安慰说:“我们马上就要到了,太后马上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是啊,已经60岁了。我的终点,也很快就要到了。我也会去你们已经前往的那个地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无论有没有一个“琴儿”真的存在过,都要和我,没有关系了。 我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放下了车帘,闭上了眼睛。 我就这样,闭着眼睛,又一次,回到了运京,回到了宫城,回到了上阳宫,回到了我身为太后的那种生活。 看着上阳宫里熟悉的一切,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我周围这些真真切切地存在着的东西,会不会和那个稳定的“琴儿”一样,从来都没存在过?这一切,会不会只是一个梦,梦中虽然一切逼真,但醒来之后,一切却都是完全没有发生过的? 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弄得打了一个寒战。 但是,我也为它所激动着。 这是我的世界观第二次发生转变。 (二) 很多人都特别喜欢过生日。其实,人在这个世界上总共也就几十年好活,每过一个生日,寿命就缩短了一年,死刑执行就近了一步,实在是没什么好庆祝的。 我们的生命就算没有遇到突如其来的灾祸,也是白天晚上、行住坐卧间不断衰减的,犹如江河终将归入大海、夕阳毕竟沉于西山一样,我们的生命也是一个月一个月,一天一天,一刹那一刹那地靠近死亡。 它就像截断了水源的水池一样,只有减少,没有增加。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过去的这一年里,我们利用这生命做了多少饶益其他生命的事情。 很多人生日都喜欢大吃大喝一番,用其他很多动物的恐怖死亡来庆祝自己多活了一年。这是合理的吗? 为什么不考虑另一种庆祝方式呢? 若能在这一天,尽己所能地救护众生,让众生都和我们一起享受生命的快乐,多好呢。 因为我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在那一生当中,因为孝行的缘故,我基本上没有办过生日。 60岁在那个时候是很重要的生日,象征着人生的某种圆满与成熟。所以,那一年,我的长子也因为孝行的缘故,劝请我,代表所有经历了战乱而活下来,在太平时代里享受高寿的老人们,与全国的老人们一起,过个热闹生日。 他既然说了这样的理由,再三拒绝就显得不太相宜。于是我就接受了。 随后,就是各种筹备操办。 刘申去世之后,有很长时间,一切都太简朴肃静了,能够热闹一下,是上上下下许多人都高兴的。 我看着你们的兴高采烈,不欲扫你们的兴头,让你们觉得我这个老太婆太讨厌。但是,我并不觉得快乐。 眼看着死亡的罗网一天天收紧,而我年轻时代发下的誓愿:要找到战胜死亡的办法,还完全没有着落,我真心不觉得有什么可以庆贺的。 事实上,我心情其实很沉重的。我觉得对不起你,以及所有不得不被死亡吞噬的人,觉得自己虚度了这一生。 我看着你们每天兴冲冲地玩得很开心,你们可有一刻感觉自己正在虚度一生吗?我想没有吧。 你们以为自己离死还远,有的是时间浪费挥霍,哪里能够想到这个。但是,有人对你们保证过,你们走出宫门的时候,还是活着的吗?我想,也没有吧。 (三) 有一天,皇帝来问安时,带来了筹备寿宴的人。 他们给我看了长长的菜单。菜单上的菜名都很吉祥喜庆,品种共有100种之多。他们问我意见如何。其实这也就是走个过场,礼节上我应该尊重他们依照礼法的安排,点头赞许并予以赏赐就可以了。 但我看着那菜单和相关的食材说明,觉得无法那样去做。 我要了笔过来,在上面划掉了很多东西。 我这样做的时候,皇帝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但他以原谅老年人种种奇怪毛病的心态,宽容地体谅了我,并呈现出因为自己安排不妥,没有符合母亲心意而感到歉意的表情。 他看过我划完后的新菜单,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说:“母后,您去掉了这么多,会不会有点太节省了?” 他说:“如今国力已然不比当初那样万事艰难,母后虽然是习惯了节俭,但这样减省,儿子恐怕天下人要误会为我们做子女的,对母后过于刻薄,认为我们太不能以身作则地恭行孝道了。” 我说:“那,皇帝就叫人代我拟道旨意,说明是我本人的意思,就好了。” 皇帝低头说:“母后毕竟一生就只过了这一个生日。丰饶一点,想也是父皇毕生所愿的。” 我看着皇帝。 我说:“儿子啊,你父皇在生之日,可是从来没有和我说过生日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感到一阵悲伤。 儿孙们虽然都很孝顺,但是,像刘申那样懂得我心意的人,如今,真的再也没有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二章 六十寿诞(下) (一) 皇帝听见我带着悲伤的语气,这样提到刘申,不禁惶恐地说:“都是儿子言辞不妥,引得母后伤心。母后若喜欢减省,儿子断无不敬从的道理。只是,如今这单子上留下的都是寻常果蔬,恐怕太素了。” 他说:“母亲若觉得前者的菜单品种太过铺张,可否减少菜肴的道数,而在食材方面,保持丰厚一点呢。毕竟这是我们皇家的寿宴,与寻常百姓家,多少还是要有所不同才符合规制。” 我说:“陛下啊,并不是我做母亲的,要倚老卖老,为难陛下。实在是我看了这菜单,心有不忍。” 我说:“天下苍生,害怕死去,想要活下去的心愿,应该都是一样的。就算是飞禽走兽,也无不如此。” 我说:“你们做子女的,想要母亲健康长寿。这些飞禽走兽的子女,何尝不也同怀此愿。我们怎么好为了庆贺自己母亲的健康长寿,就让这么多的幼小,失去母亲的照料和疼爱呢。虽然物类各异,其亲子之心,并没有不同。” 我说:“皇帝是天下的皇帝,不仅是百姓的皇帝,也是天下各类苍生的主宰。陛下的一个念头,就要决定多少生灵的幸福,多少生命的存灭,岂可以不思虑周全,谋定后动呢。” 我说:“你们母亲这一生,生离死别的事情,已经经历得太多了,这样的痛苦,也受得够多了。如今,我自己也老了,很快也要和你们生离死别了,实在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生离死别,已经太多太多。母亲,实在是不愿意,再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它再有一星半点的增长了。” 我看着皇帝。我说:“陛下,你能够体会这样的心情吗?” 我说:“菜名的吉祥,数量上的圆满,并不是真正的吉祥和圆满。让一切生命都没有恐惧地活着,那才是真正的吉祥。那才是国家真正的吉祥。” “上天有好生之德。身为天子,应当替天行道,以上天化育万物的仁德来造福苍生。陛下,你明白吗?” 我说:“愿陛下,能推己及他,以孝敬父母的心,体恤一切生命孝敬父母的心,以爱子女的心,体恤一切生命爱子女的心,以一切苍生的心,为君王的心,以天地的心,为君王的心。若陛下能够如此行持大孝,则母亲认为,再也没有比这个,更隆重的、更吉祥的、更珍贵的贺寿礼物了。” 我说:“陛下,你愿意送给母亲这样的无上珍宝吗?” 皇帝听了,便连连点头,跪下道:“当然愿意。母后如此慈悲的心愿,儿子们理当遵从慈命,竭力全力去为母后做到!” 他说:“儿子记住母后的教诲了。儿子会爱惜天下苍生,不无故横加虐害。儿子也代天下苍生,感谢母亲的救护之恩。” (二) 那一次的生日庆典,最后还是按照我的心意来举办了。 虽然很隆重,但也很简朴。 我和皇帝一起,在宫中宴请了和我同岁的100名老人,看着这些满面红光,喜笑颜开的老人济济一堂,共同享受太平新朝的繁华与富庶,在清淡但是精致的菜肴中同庆寿诞,我觉得十分欣慰。在席间多次展露笑颜,笑得非常开心。 我们年轻时代那样奋斗,那样牺牲,不就是为了能有这样一天吗? 可惜,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你们都不在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 (三) 觥筹交错之间,我忽然觉得侧面前排的筵席间,有一个人有点面熟,眼光扫过的时候,不觉心中一动,仿佛想起了一点什么,但究竟是什么,却又想不起来。 我侧过头,问皇帝,这个老人是谁啊,我见过的吗? 皇帝说,母后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是已故老臣夏文侯的一个儿子。 我顿时恍然大悟,啊,原来是他!原来他就是当年跟着文侯世伯前来向我求婚的那位公子,就是在姨娘的房间里对我上下打量,移不开目光,找各种理由想和我多说两句话的那个少年。想不到他现在也已经这么老了。 他当年和文侯一起跑来我家求婚,引发了多少的事情啊。如果他当时不来,你不会从兵营飞速回家,向我表明爱意,景云也不会受到刺激,狗急跳墙要占有我,破坏我的贞操。如果景云不强奸我,就不会被赶出家门。如果他没有被赶出家门,就不会叛变投敌。如果勿吉人没有长驱直入,屠戮庄镇,那么,我们的故乡,现在也就好好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很多死去的人,都还会平安地活着,繁衍子孙。 这个世界的面貌,说不定就是完全的另一幅模样。 我心里想着这些事情,眼光不由得定定地看着这位老臣。 他逐渐觉察到了我的目光,发现我一直都在盯着他看,他的脊梁骨上顿时起了一阵寒意,他的表情变得不自在起来,举着手里的酒杯,也不敢再开怀畅饮。 他想起了年轻时候对皇太后的孟浪之举,生怕我计较前事,不满他以前的行为。 我看着他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便叫他的爵号,让他起来,走到前面来。 他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从座位上爬起来,抖抖瑟瑟地走到我和皇帝座位的台阶下,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我笑着说:“不用这样紧张。说起来,我们也是老熟人了。” 他听了之后,更加惶恐,趴在地上连声说:“太后恕罪,老臣有罪,老臣罪该万死!” 皇帝迷惑地看着我们。 皇帝奇怪地问:“母后,您见过夏文侯的儿子?” 皇帝又问他:“你有什么罪?为什么要说太后恕罪?” 夏文侯的儿子看着皇帝,张口结舌,尴尬万分,不知道在如此大庭广众下,应该如何回答。他哀求地看着我。 我笑着对皇帝说:“夏世伯是大将军父亲的老朋友,以前夏世伯带着世兄来崔家拜望过父亲,世兄还代表母亲来给崔家的姨娘送过礼物,年轻时候,我在娘家和世兄见过一两次,也聊过几句家常。想不到事隔这么多年,还能见到世兄,能见到夏世伯的后人。” 我对皇帝说:“看到夏家的后人这样精神矍铄,身体健康,母亲心里非常高兴。” 皇帝释然道:“既然是母亲娘家年轻时候的世交,今日又在筵席间相逢,那是喜事啊。朕赏赐一下夏家的后人吧,给母亲添个喜庆。” 皇帝说:“来人啊,给夏文侯打赏。” 左右赶紧送来了皇帝的赏赐,现任的夏文侯千恩万谢地领了赏,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我既然肯为他解围,想必,就不会计较过去的事情了。 皇帝说:“可是,夏文侯,你刚刚为何要说自己有罪呢。” 隔了这段时间缓冲了一下,夏文侯也找到了妥善的托辞。他回答说:“老臣明知自己是太后的故人,可是害怕旁人说我借机攀附,事先未敢向内使和礼部承保说明,不符合礼制,故而自觉有罪。” 皇帝笑道:“这样啊,难得你不愿意借机攀附,为了这份清高骨气,再给你双份的赏赐吧。” 夏文侯喜出望外,当即叩拜再三,再次谢恩。 我说:“世兄,多年不见,今日在席间重见,老身代表皇家、代表崔家,敬已故的世伯和长寿的世兄一杯酒吧。” 我说:“老朋友是最宝贵的。你也代我去多多祭拜一下世伯和伯母,以后有事没事,都可以带着孩子们来宫中多走动一下,和我也聊聊这些年的情况,让我也见见世兄的夫人。” 夏文侯连连点头称是。 于是,我举杯敬了他一杯。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杯五味杂陈的酒啊! 那天,筵席散后,夏文侯回到家中,还颇为忐忑不安了好几日,恐怕后面还有什么风波,然而,风平浪静。 往事如烟,一切都已经不能改变了,我怎么还会去计较呢。 我只是想对已经消逝,永不再返的青春,做一个遥远的致意,如此罢了。 他实在是没有必要,这样担惊受怕的。 (四) 我的六十寿诞就这样在隆重和简朴的氛围中度过了。 那也是我一生当中唯一庆祝过的大生日。此后,我依旧按照年轻时候的惯例,每年生日都在祭奠母亲,侍奉先祖的灵堂中度过。只是为了避免儿孙们担心,我没有再全天禁食了,改为日中一素食。 我经常想起谢双成生前和我讲过的,你在德鲁湖大战前夕,坚持陪我生日禁食的事情。你一直都陪我做到的事情,我怎么能因为老了,就放纵自己,不坚持到底呢。 我会坚持下去。 虽然我从没想过要给别人立个规矩,但是,从那以后,宫中上至皇帝,中至妃嫔,下至王孙,生日庆典无不遵循此例,再也没有逾越规格的事情发生了。 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都是一直如此的。 我想,来生若还能得到人身,还能与你相遇,与这次的庆典,一定会有密切的关系。 一个人,不是只管自己快活,而是能够广利苍生,他才配得上做人。 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也知道,你们不是这样认为的。 我知道,你们不是。(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三章 瓷罐中的白石(上) (一) 六十大寿过去后的那一天,我来到你最后消失的暖阁中,听取运京皇家供养的寺院的新上座善逝法师讲解佛教的生死观。 花甲意味着一段人生的圆满结束,新一段人生的隆重开启。在那时的风俗当中,人过了60岁,主要的任务就不再是操心尘世间的事情,不是养家糊口,不是继续忙里忙外,带儿带孙,而是要放下日常的种种琐碎,种种计较,把大部分的精力,乃至全部的精力,用来规划和准备自己的来生。 其中,最重要的事情包括:去寺院里听法师讲解死亡的具体过程,讲解死后将会经历的事情,讲解中阴界的运作,讲解死后每一个七天灵魂的变化,讲解重新投胎的过程。 那天,善逝法师非常详细地给我讲了断气前后每个阶段死者将会体验到感觉,身体的组成元素,如何一个溶入另一个,一层层地停止功能运作,最后,神识如何痛苦地与肉体分离,进入中阴的世界。那个最后分离的过程,非常痛苦,就像是从活着的乌龟身上,剥下它的壳。 他继续详细讲解中阴界神识会遇到的事情。第一个七天,第二个七天,乃至第七个七天,每一个七天是一个周期,神识会遇到许多不同的事情。神识会看到周围的亲人围着自己痛哭,周围人的眼泪让神识感觉非常难过,就好像滚烫的沙子如暴雨一样落在皮肤上。神识会看到自己的尸体,神识会想要和亲人说话,但是,亲人完全听不到他。神识会惊慌失措,到处奔走,渴望重新再回到身体上,会希望在哪里再找到一个身体。有时候神识还会遇到生前的熟人,看到他们在中阴界受苦。有时候,神识会看到犹如世界末日一样的巨大闪电和惊天雷声,看到许多面目狰狞,高大如山峰一般的生灵,手持各种兵器,发出雷霆巨吼,从四面八方向自己冲过来。有的神识会落入一条巨大的河流,看到无数男男女女漂浮在河中哭号,有许多的夜叉手持钢叉从人群中随意叉起男女凌空抛掷,把他们摔得血肉模糊。 中阴神识的记忆力是生前的七倍,能够记起一生中很多细节的事情,一生中的场景会犹如立体影像一般地在一个瞬间全部回放。中阴神识也能以极快的速度行动,因为没有了身体的拖累,几乎是一想去哪里,就立刻到了哪里。 法师继续讲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投胎的情形。有的中阴神识看到中阴界的种种恐怖之后,心生极大的怖畏,到处躲避,看到山上有一些山洞,便慌不择路地躲了进去。一躲进去,就入了动物的子宫,生出来时已经是畜生身。 听着法师这样详细地解释死亡的过程和那个死后的世界,我觉得他的解释非常真实,逻辑也非常严密和系统,不像是编造出来的,而像是去过那里的人,回来人间后的如实描述。 我问善逝法师,是否每个人死后都会经历这些事情?像故大将军那样的人,也会吗?像先皇那样的人,也会吗? 善逝法师说,不是的。有几种人不会经历中阴阶段。一种是心地纯良的大善之人,死后会听到仙乐阵阵,见到天人来迎,会直接往生天界;一种是心地狰狞的极恶之徒,死后也不会经历中阴境界,而会直接落入不同层次的地狱;还有一种,是发愿往生阿弥陀佛极乐世界的人,受到阿弥陀佛伟大愿力的加持,临终的时候会看到阿弥陀佛或者观世音、大势至菩萨率领极乐世界的众生持莲花台前来迎接,登上莲花台,就会出现在极乐世界七宝池的五色莲花当中。往生天界的人、往生极乐世界的人,死的时候都能很安详平静,没有痛苦挣扎的表现,但掉入地狱的人,死的时候都会惊恐狂乱,表现出各种身心的剧烈痛苦。 善逝法师说,陛下殡天时身心安定,无有狂乱昏迷,也无有垂死挣扎,必定是去了好的地方。 听到法师这样说,我眼前浮现出刘申最后时刻的安详表情,想起他嘴角浅浅的微笑,心里深感欣慰。 (二) 那天,我坐在那里听法师讲课的时候,心里生起了一个念头。 我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可是,比起你,比起刘申,我好像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生命,还没有提供过足够多的帮助。我把太多时间花在料理家常琐事上了,可以做济度苍生的事情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从那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并且坚持这样去做: 每天晚上入睡前,我都会做一件事情。回想一下,今天我有没有为减少这个世间的生命痛苦做过什么?有没有为增加这个世间的欢乐和平做过什么? 我会跪在祖先们的牌位前,也面对着你的牌位,这样自我检查。 我在床头放了一个很大的瓷罐,如果我确认当天有做过一件这样的事情,我就会往那个瓷罐里放进一块白色的石头。如果没有,我就会在心里自责,为什么我活了一天,而什么照料苍生的事情都没有做过。 为了让我能够长命百岁、儿孙满堂地活着,你受过那么多的辛苦,而我却把这一天,白白地浪费了。 我会觉得很对不起你,对不起很多人,死去的,活着的。 从60岁开始,一直到去世,我每天都坚持做这件事。 (三) 说来也很奇怪,每天晚上,当我朝瓷罐里放入白色石头的时候,经常会发生一些神奇的事情。 有好多次,我分明真真切切地看到刘申站在我的身后。他不知道这石头代表着什么。他是很想要知道的。但是他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他出现的时候,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这样做。 当我放完石头后,回头看着他的时候,他总会温暖地对我笑笑,说:“琴儿,夜深了,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去睡了吗?” 当我向他走去,想要握住他的手时,他便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地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着夜晚的黑暗。(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四章 瓷罐中的白石(下) (一) 如果哪一天天我没有放进去白色的石头,熄灯之后,我就会睁着眼睛在黑暗里,久久无法安然入睡。 有好多次,刘申又在这个时刻出现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躺在床上。 他看到我还睁着眼睛,就在黑暗里对我说:“琴儿啊,没有遗憾的人生,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有过吗?”他说着,翻过身来。我们的眼睛彼此正对着。他对我说:“睡吧。我们还有明天呢。明天,就是因为今天还有遗憾而生的。” 我对他说:“但是,汉王,我们真的确定,还会有明天吗?” 刘申说:“明天一直会有,但是,我们不会一直都有。” 这样说着,他又隐没在黑暗里。 最最奇异的是,有一次,我把白色的石头放进瓷罐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他长得非常英俊,表情温和。他的下巴上涂了一层白色的泡沫,手里拿着一个看上去是锋利刀片的东西,带着一个黑色的短手柄。他看到我,就如同我看到他一样地惊讶,他怔怔地看着我,目不转睛。我也惊讶地看着他。我们四目相对。 他身上有一种什么让我觉得格外难过,也格外熟悉的东西,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无法把视线挪开。 从他的表情来看,我给他的感觉,也完全一样。 我们互相凝视着。 虽然他长得和你一点也不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种极其强烈的感觉:他就是你!他就是你! 我声音颤抖地开口问他:“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问:“你认得我吗?我们彼此认识吗?” 他看着我,正要开口回答,但是,突然之间,他的影像就从空气中消失了。 我四处寻找,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踪迹。 我心里觉得莫名的悲伤和极度的孤独。 但是,和常常见到刘申不同,我只见到过这个年轻的男人一次。 从他那次消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好想再次见到他,于是,我每天都很努力地做更多的好事,以便能够在瓷罐中放入更多的石头。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一个想法:当这个巨大的瓷罐被完全放满的那一天,我还能再见到他,而那时,我就能在他消失之前,听到他的回答。他将会告诉我,他是谁,他为何会出现在我的世界里。 所有这些灵异的事情,我都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过。 我知道他们都不会相信。 他们会以为我是太老了,太孤单,太怀念刘申而精神错乱,产生了幻觉。 他们会召来太医,给我开各种药方,试图治疗我。 我自知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此刻都并不病态,而是十分健康。 我希望被大家当成一个年老疯癫昏乱的病人来对待。 我把这些事情都深深地藏在心里,如常地每日完成着自己的计划,如常地往瓷罐里放入白石。 (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像流水一样地淌走,而瓷罐里的石头,也慢慢地越来越多。 那时候的我,就这样地,用花甲之后的岁月,兑换了这些许许多多的石头。 若不这样做,我很难提起兴趣,继续生活在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上。 你和刘申都去世之后,越来越多的故人不断去世之后,每一天,对我来说,就都像是被戳在刀尖上一样的痛苦。 如果我不坚持做这件事情,我就无法坚持到符合你的期望:活到寿比南山,福德圆满。 每天晚上,我站在自己的床边,拈着那些白色的石头。它们的边缘是光滑的,冰凉凉的。当我松开手,让它们落入罐中的时候,会听到瓷罐中发出清脆的碰击声。 我在心里向上苍祷告说:“如果这世界的运作是有规律的,如果所有的善行是有善果的,如果祈祷是会起作用的,那么,以这些石头,我祈愿,下一辈子,我还能再遇到他,能再和他相爱,能再守护他,让他幸福。” 在我生活着的世界上,直到今天我说出来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人,听到过、知道过,我这样的祈祷。我这样的,长达20多年,从未中断过的,至诚祈祷。 现在,我已经81岁了。距离执行这个计划的那一天,又过去了21年。 我现在知道,那时我的祈愿,还是太渺小了。我应该祈愿更加宏阔的东西,更壮美的,更完善的,但是,那时,我的心量还是太小了,我放弃了无边无际的可能性,只祈愿了很小很小的一件东西。 而今天,我不会再那样祈愿了。 我会祈愿,愿一切众生都能永远脱离一切生老病死的无边苦厄,永远不再被这些所折磨。若能如此,我们永不相逢,也值得。 愿我能爱一切众生,如同爱你。 愿我能爱你,如同爱一切众生。 (三) 那时候我还是崔家的女儿,情窦初开的少女。 我每天跟着你,去背头山的后山骑马、打坐、躺在金黄的树叶上,仰望头上的森林和蔚蓝的天空,看着光线的流动变化。 有一次,我问你:“哥哥,和我在一起的时光,你觉得快乐吗?” 你说:“当然。那还用问吗?” 我问:“那么,不能和我在一起的时光呢?那些时光,你也觉得快乐吗? 我看着你。 你笑笑。你说:“你希望听到我怎样回答呢?” 我说:“我希望听到哥哥说,你也觉得快乐,也过得幸福。” 你说:“真的吗?” 我认真地点头。 我说:“真的。哥哥。我希望你能永远快乐,没有忧伤和痛苦。即使我们不能在一起的时候,也是一样。” 你对我说:“琴儿,你的假设是不成立的。从在悬崖上遇到你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没有不在一起的时光。” 你看着我。你说:“我们不能见面的时候,你也一直都和我在一起的。你恒时都在我的世界里。每一颗微尘、每一缕阳光。所有的事物。你都在的。你在一切事物当中,在一切时光当中,你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你和我,始终同在。” 你说出了我的心声。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不管你死去已经多久,不管我已经变得多老,不管这个世界是否还记得你,不管你的神识今在何处,你都没有离开过我。 你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你和我,始终同在。(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五章 我的去世(上) (一) 现在,我已经86岁了。长长的白发变得越来越稀疏单薄,满嘴的牙齿,也都差不多掉光了。 有关我一生的故事,虽然很漫长,但是,也已经全部讲完了。 我一生中最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我感觉到轻松,也感觉到疲惫。 越来越明显地,我感觉到头脑的昏沉和四肢的乏力。我想要长时间的睡觉。我希望一直在床上安静地躺着,不要起来,不要见人,不要说话,就连呼吸,也变成了身体的负担。有时候,我会不认得身边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深入骨髓的疲倦感,很大程度是隔着时间的障碍和你恋爱所造成的。 这种奇怪的恋爱,滋味实在是非常复杂。 你因为死亡停在年轻的终点上,而我却不断前进,先是靠近你,然后超过你,并且日渐远离。 如今,我的年龄都可以做你的祖母了吧。 事情会发展到这样,是我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有设想过的。每一思及,我心里的有些什么东西,就会被深深地触动一下,然后引起一阵撕裂的疼痛。 那以后,我在没有你的世界里生活了将近70年。每一天,我都曾想起你。 你说得对。记忆是不可靠的。 你的面容也终于在岁月的流逝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就如同你曾经痛苦于终于忘记了母亲的面容,我也终于逐渐遗失了你的面容。 在这漫长的60多年里,世界在我眼里死水一潭,了无新意,而已经停滞的你,却常新,不断变幻。 每天每天,我都看见一个不同的你。用不同的神色,从不同的光线里,向我露出不同的微笑。 有我25岁零3个月时候所理解的你,有46岁9个月时所理解的你,还有70岁1个月时所理解的你。有多少天,就有多少个你。有多少种心境,就有多少个你。久而久之,我所怀念的已经远远不再是一个单数的你,而是变成了一大群的你。 各种各样的你彼此重叠交错,在如此诡异的镜宫当中,我越来越无力辨识,究竟何者才是真正有过的你。 我竭尽全力想要记住你。但无情岁月却用这样的游戏,让我从指缝之间,无可奈何地流失掉你。 到了年过80岁的时候,与其说,我是每一天都记得你,不如说,我是每一天都记得要想你,要让你在我的记忆里,和我共同活着。我坚持不懈地一直做着这件事情,不让你消失在记忆的黑洞里。 这件事情就是那一生里,我心里一件神圣的秘密。 我不想让你孤独。 虽然事实上,我无从解除你生前和最后的孤独。 一辈子,我就是这样,在时光流逝当中,做着这样徒劳无益的抵抗和挣扎。 (二) 那个洁白如雪的瓷罐,在上阳宫我的卧室里放了很多年。 我每天忍耐着高龄带来的疲惫和厌倦,持之以恒地做着这件事情。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一天,里面的石头已经装到了瓷罐的边缘上。整个瓷罐已经满满当当的了。 这天晚上,我用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双手捧着一堆的白色石头,颤颤巍巍地走到瓷罐旁边,把那堆石头洒在瓷罐当中时,它们从满溢的瓷罐的边缘纷纷滑落了下来。 它们七零八落地掉落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 我老眼昏花地看着很多白色的影子在地面上跳荡滚动,我已经没有能力弯下腰,去逐一拾取它们了。 我知道,我这一生,应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做圆满了。我的最后时刻,马上就要到了。 我任由那些白色的石头掉落在卧室的地面上,没有叫内侍进来收拾好。 我步履蹒跚地穿过了那些石头,从上面擦踏过去,爬上了自己的床。 我平静地在床上躺了下来,把头放在玉枕上,拉上被子,很快就睡着了。 那一天晚上,我没有在睡前回顾一天当中做了多少好事,我也没有想你。那是我一生当中,自从和你相遇以来,第一次入睡前没有想你。因为,我知道,我就要去见你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前往新的世界,去见你了。 我们马上就要重逢和团聚。 自从我们在金风寨分别之后,自从在宝镜湖边诀别之后,我已经等了这么长、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现在,我做到了你期望的一切,我给了这个国家优秀的世子,我守护了你身后的太平,我活到了子孙绕膝、寿比南山,我送走了我们那个时代的一切故旧,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到了世界的繁荣与太平,百姓的安居乐业,各族的睦邻友好,东西方的往来学习。我用了40多年的时间,去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律,去观察到它的真相,然后用了20多年的时间,每天尽量努力地照顾、帮助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生命。我没有一天背叛过你的爱情,没有一天背叛过对刘申的忠贞,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责任。 我尽到了全部身心的努力,去让你的遗愿完全实现。 现在,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也可以像你和刘申那样,心安理得地离开,从容地对自己说,这一生,我应该做的事情,全部都圆满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甜,很深沉,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陷入了一片无知无觉的黑暗。我是在一片光明当中入睡的。一方面在沉睡,一方面,还有一个很灵明的什么,一直清醒着。我能看到自己在床上发出老年人轻微的鼾声,看到有一点点口水从自己布满皱纹的嘴角流了出来,落在了枕头上。以前,我从未看过自己睡着的样子,从未清醒地意识到过自己睡着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 我预感到将要前往的新世界,也会是如此奇妙的。 我内心对未来的旅程,充满了期待。 我怀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满是好奇的期待,等待着生命中最后一天的到来。(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六章 我的去世(下) (一)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了卧室。 在光线的刺激下,我睁开了眼睛。 我心里非常清楚,这就是这个世界上的阳光最后一次照射到我的脸上。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在这张床上睁开眼睛。 我已经清晰地看到了它。穿着黑色长袍的死神,已经手持尘拂,站在了上阳宫的门口。它已经距离我非常之近了。它正在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已经能够感受到它浑身散发着的腐烂味和寒冷的气息。 然而,我一点也不恐惧。相反,我感觉非常宁静,甚至有点愉快。 我终于从过于长寿的深邃孤单中解脱了。我的陵墓也早已修建好,就在刘申陵墓的旁边,背靠着巍峨的青山,面向着运京郊外的滚滚黄河。 我也终于可以卸下一切重担,奔赴你们已经前往的新的世界,可以去和父母、和你、和刘申,和所有亲爱的人们,共同开始新的旅程了。 但是,在新的世界里,在新的相遇中,所有这些曾经的欢乐和痛苦,它们还会重新再来一遍吗? 所有的这些仁慈,这些友爱,这些伤害,这些争夺,这些分离,这些锥心之痛,这些事与愿违,这些惨不忍睹,这些绝望,它们都会全部重新来过吗? 它们会一次又一次地重来吗? 这种反复,将是永无休止的吗? 不。我不想再让这一切重新再来过了。那和永远不死的区别在哪里呢? 但是,真的有那样的道路吗?真的有一条路,可以通达到那样的世界吗?在那里,没有生离死别,没有兄弟阋墙,没有血腥战乱,没有疾病与受伤,没有孤单与绝望,没有恐惧与失落。 这一生,我还没有找到答案。我希望下一次,能够找到。 怀着这样的愿望,我坐在了梳妆台前。 我拿起铜镜,准备再看看这一生的自己,也和自己,说一声再见。 (二) 但是,铜镜里没有出现我衰老的容颜。 出现在镜子里的,是在悬崖上救我那天的你。年轻的你,在镜子里看着衰朽的我。我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 眼泪出现在我干涩的眼眶当中。 就在这时,镜子里的影像,开始在我的波光盈盈中发生了变化。 我的预感是对的。我果然再次看到了那个下巴上涂满了白色泡沫的年轻人。他出现在你曾经出现的位置上,带着和我同样的期待,同样的惊讶,同样的感慨,目光从镜子的那一边穿越过来,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喃喃地说:“你来了。” 他在镜子里对我笑了一下。多么亲切的笑容。我苍老的心一瞬间就被他的这个温暖微笑所融化。 他说:“是啊,再次见到你,真好。” 我问:“你是我想念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吗?” 他再次笑了笑。 我看着他,我说:“是。我知道你是他。” 他在镜子里对我点点头。 他说:“我们在去宝镜峰的路上约好的。我还有答应了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他说:“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你快点来吧。” 他说:“琴儿,你快点来吧。”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很快就打湿了整个脸颊。 我看着镜子中那个年轻的面容。 我怔怔地看着他,直到那个影像,逐渐变得稀薄,变得漂浮而不稳定,然后,像清晨的雾气一样,从铜镜的镜面上消散了。 我的手颤抖着抓着铜镜。 我觉得它重有千钧。我的手指已经无法再承受它的重量。 终于镜子从我手里跌落下去,叭地一声,掉落在青砖的地面上,摔成了两半。 我也随着镜子的掉落,而身不由己地从椅子上滑倒了下去,像一匹飘落的丝绸一样,倒在了地上。 我尚未梳理的雪白的长发,披散在地面上,就像是一大片盛开的白花。 我看着上阳宫雕画着凤凰的顶梁。 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一件东西。 在意识之光泯灭的最后一刻,我在心里,怀着积蓄了一生的万千柔情,对镜中那个未来世界里年轻的你说了一声:“亲爱的你,等着我,我来了。” (二) 我的陵墓前立着一块高耸的汉白玉石碑。 在石碑的最上方,雕刻着一朵立体的、栩栩如生的云霄花。那是在我生前,根据我的懿旨而设计的。 这朵花,是你在德鲁湖会战之后,随着向刘申报捷的奏章而八百里加急送到运京来的。你在这朵生命力顽强的花朵里对我说:我还活着,你还好吗? 在云霄花朵的下面,有长长的千字碑文,记载了我父亲的忠勇、母亲的贞节,我自入宫以后的种种美德懿行,对后妃们的种种教诲,还有我在杨彪叛乱中对国家的功劳。在碑文的最后,是皇帝和我的其他子孙们对我逝世的无尽哀思和对慈恩的深深感念。 我的子孙们给我所上的尊号,为“正德贞坚文皇后”,史上简称为“正德皇后”。 我去世后,在房间里留下的随身遗物,包括刘申赐给我的那些贵重首饰、皇后、皇太后的朝服、我到清川时发现的你的玉佩,刘申留给我的你的书信,还有我房间里的那个装满了白色石头的大瓷罐,都被作为陪葬品,与我一起安葬在刘申墓穴旁边的陵墓里。 当墓门被永久关闭的时候,那些白色的石头就在黑暗里失去了颜色。 我和与我相关的一切,就这样沉入了大地,从那个世界上隐没不见了。 我一生最喜欢的物件,便是美丽的花朵。 于是,我的儿孙们在我的陵墓四周编植了各种花卉,经过精心的设计和守墓园丁们的悉心照料,我的陵墓前一年四季都有鲜花次第开放,就连寒冬腊月,也依然有树树腊梅,迎霜吐蕊,清香四溢,成为整个皇家陵园中最富有勃勃生机的一处地方,也成为我后代子孙们扫墓时最喜欢停留小憩的地方。 刘申和我的儿孙们都很孝顺,在我们的王朝倾覆之前,他们都分工轮流住到陵园附近的行宫里来为我们守灵扫墓。每个人轮值时都会过来住一两个月。在行宫的旁边,他们还供养了一座皇家的寺院,寺院的住持是图布丹大喇嘛的大弟子和他的传人。守墓庐期间,我们的子孙们都会在这里学习佛法,学习如何智慧地认知宇宙人生,如何智慧地面对和处理人生的各种问题。 我们的陵园旁常常被年轻人的朗朗诵经声和读书声所围绕,渐渐地成为运京的一大特色景观。 后来,这座陵园旁的寺院,发展成为运京的一个佛学研修中心,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不少学僧前来挂单修行,甚至吸引了西域各国的僧侣来此驻锡讲学,盛况空前,一时无两。 我们陵园所在的地方,叫做景陵。陵墓旁边的寺院叫做万福寺。 “景陵梵呐”和“万福晚钟”都成为了载入史册的著名景观,更被写入了无数的诗词歌赋,象征着那个朝代的鼎盛繁华,(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七章 王朝的终结(1) (一) 200多年的时间如同白马过隙,飞快地也过去了。 皇家陵园里的松柏已经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青苔也已经爬满了我们的坟茔。 王朝的面貌,也变得与我们在世时大不相同。从官制到税收制度,从建筑式样到男女服装的流行款式,一切都在不停地变化着。 刘申和我的重孙15岁时继承了皇位,成为这个国家的新君。这个在和平年代里成长起来的太平君主,不懂得如何驾驭军队这支凶猛的力量,也不懂得如何巧妙地控制这把双刃剑,让它只能捍卫和平,而不能成为和平的威胁。虽然他的祖父和父亲对他教诲提醒很多,但是,他对此的了解,毕竟只是在理论的层面,他从来没有过实际上操作的经验。他也发自内心地不喜欢和军队里的这帮粗鲁之人打交道。他真正喜欢的,是吟诗作对,是参禅悟道,是风花雪月。他是个非常优雅而文艺的皇帝,有着一颗文人敏感而柔弱的心。 他对军队的不喜欢和处理军队事务的诸多不周到,逐渐引发了军队领袖们的不满。反对皇帝的阴谋,再一次地在军队中酝酿起来。 在我们的重孙继位后的第11年,汉军领袖故伎重演,邀请年轻的皇帝前去阅兵围猎。有警惕的大臣向皇帝讲述了杨彪谋逆的故事,建议皇帝学习刘申,也不要亲去军营。但是,年轻的皇帝认为,军队不会这样愚蠢,已经失败过的把戏,还会重新上演。他觉得刘申这样的心机深沉,不是为君的正道。虽然出于孝道,他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但是却明确地表达了不愿意欺骗军队领袖的心意。 大臣们多次劝谏未果,也就只好随他去。 年轻的皇帝率领着娇妻美妾兴致勃勃地来到京畿郊外阅兵,并且听从军队领袖的建议,在阅兵之后,前往皇家围场狩猎。 从来没有去过狩猎场的后宫美女们听说能参加围猎,去清凉山行宫避暑,都非常高兴,后宫当中一片欢声笑语。还好,年幼的皇太子的生母贤贵妃头脑比较清醒,她以皇太子最近身体不好,经常腹泻为理由,委婉地劝说皇帝同意,这次就把太子留在运京,不随同他前往。 正是这个建议,挽救了王朝的倾覆,让刘申建立的王朝的寿命,又得以延续了四五年之久。 悲剧果然发生。年轻的皇帝在狩猎当中,与汉军将领们野外宴饮时,被权势日益炽盛、心怀异志的汉军将领在饭菜中下了毒。宴会结束后,他回到自己的营帐,感觉到非常不适,传召太医过来诊治,早已被军队控制了的太医们,众口一词地说,皇帝应该是在刚刚的宴饮中误食了有毒的蘑菇,现在毒性已经深入体内无法救治。 死到临头的皇帝幡然醒悟,军队背叛了君王,他们对自己下了毒手。但是,现在悔悟,已经太迟了。毒性在体内飞快地蔓延,很快,他的舌头就变得乌黑僵直,无法说出任何句子。随行的嫔妃们闻此噩耗,纷纷赶来,哭哭啼啼地跪在帐中皇帝的床前,惊慌失措。在一片纷乱当中,皇帝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众太医假作手忙脚乱地一通救治,终告无效。拖到深夜,年轻的皇帝已经全身发黑,终于万分不甘心地丢下了娇妻爱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二) 随行的百官纷纷赶来哭丧。 大家看到皇帝全身发黑的样子,不少人偷偷地交换眼色,各各怀疑皇帝的死因,但是,军方的领袖已事出突然,恐防生变为理由,调动重兵,控制了御林军,将整个行宫和皇帝大帐包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风语不透,水泄不通。面对密密层层的火把和雪亮的如林刀剑,很多大臣敢怒不敢言。 御史大夫、魏国清的后人魏应真,性情耿直,看不惯群臣贪生怕死,屈从于军队的暴力胁迫,挺身而出,大声质问军队领袖皇帝究竟如何中毒的,指出皇帝中毒的症状,很明显不是野生蘑菇中毒,而是砒霜中毒的表现,而且大家在一个锅里喝的蘑菇汤,为何众人都平安无事,唯有皇帝会中毒?很显然,是有人事先在皇帝的御用餐具上做了手脚! 许多大臣都认为魏应真说出了事实的真相,有大臣站出来支持魏应真的质问。随行的皇帝宠爱的郑贵妃也不相信皇帝是死于蘑菇中毒,也以主母身份,提出了质疑,要求军队彻查皇帝暴毙的真相。 眼看着局面将要变得复杂失控,军队领袖觉得不给这帮文人和女人一点颜色看看,就震慑不了朝野。 一不做二不休,他拿出了狠毒的手段。 魏应真的连番质问,话音未落,军队的领袖就径直向他走了过去,看着军队领袖脸上的腾腾杀气,魏应真以为他会推搡自己,和自己动粗,魏应真身材魁梧,也学过一些太极的招数,自认为不至于在肢体冲突中吃亏,所以毫无惧色,也没有退缩一步。但是,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军队领袖走近魏应真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抽出了腰间的吉诺弯刀,一刀就将魏应真劈倒在地,魏应真倒在地上四肢抽搐,血流满地。帐中的文臣和嫔妃们受到极大的惊吓,女人们尖叫一片,纷纷躲避。被突然袭击的魏应真倒在地上,自知绝无生机,但耿直禀性不改,指着军队领袖,满嘴鲜血地仍旧破口大骂不止,大呼军队谋逆,高呼勤王勤王!于是,军队领袖又赶前一步,一脚把魏应真踩在马靴低下,挥刀砍向他的脖子。两秒钟过后,魏应真身首异处,叫骂声戛然而止。他的头滚向一边,但双目依然圆睁,怒视着害死他的人。 军队首领踩着魏应真的尸体说:“皇帝不幸误食蘑菇暴毙,太医院集体诊断救治,都有无疑定论,尔等不通医术,此时此刻,不为皇帝的殡天而悲恸难忍,反而说三道四,搅乱试听,引起人心动荡,危及国家安全,莫不是心怀叵测,想要趁机犯上作乱吗?”(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八章 王朝的终结(2) (一) 军队首领脸色阴沉、眼光凶恶地扫视着嫔妃和群臣们说:“不错。蘑菇汤是一口大锅煮了出来的,但是,我等军人,为国家安危风餐露宿多年,什么样的野草野食没有尝过,早已锻炼出了铁打的筋骨和肠胃,纵然有些许毒素,也都能够自行化解,故而只有小小不适,未有死伤。可是,皇帝自幼长在深宫,何尝吃过这样许多的苦头。我等军人能够承受的毒性,皇帝肠胃娇弱,一时无法承受,也是符合情理之事。” 他面向嫔妃和群臣,语调低沉地说:“我等自阅兵到围猎,每逢宴饮,均全体与皇帝同鼎而食,并无分餐,就说明我等事先并无谋害皇帝之心,这完全是一个意外。出现这样的结局,我军全体将士,内心也是无比悲恸。而这个迂腐的儒生,怀着不轨之心,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污蔑我们的忠君之心,无视全军的悲恸之情,在这里大放厥词,挑唆人心,实在是让三军将士义愤填膺。某若不当机立断,为国家清除此害,只恐三军群情激奋,另生变乱,威胁到各位娘娘与大臣的性命安全,影响到随后的新君继位。某只好权宜行事,果断处置。” 他转向郑贵妃说:“贵妃娘娘,您一直对贤贵妃的儿子被皇帝立为太子,心怀不满,日夜勾串不法内侍和娘家亲友,思谋要夺回太子之位。如今,众嫔妃都在悲伤哭泣之时,您这样积极地站出来,不顾眼前明摆着的事实,质疑皇帝死因,难道是不欲新君顺利继位,想要横生枝节,趁乱为您自己的儿子创造机会吗?” 郑贵妃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她出来说话,一方面是的确觉得皇帝死得不明不白,一方面也的确有想要借此扩大事态,趁查处皇帝中毒阴谋的机会,罗织罪名,加诸于贤贵妃。贤贵妃和皇太子本来应该随侍陛下,一起来清凉山行宫,但她千方百计找各种理由推脱不来,还令太子留在京城,分明是她早已事先了解了皇帝此行的风险和变故!她必定是阴谋的参与者!只要能够将贤贵妃和太子卷入此事,她的儿子就有机会夺取皇位。 听到军队领袖当着大庭广众,将自己内心的小算盘说得清楚明白,郑贵妃不禁又惊又惧。惊的是,这些事情自己都只对最心腹的身边人和最可靠的娘家亲戚有些许暗示和流露,为何会被外人知道?难道,军队多年以来就在宫中密布了眼线,监视宫中的种种风吹草动?惧的是,魏应真在朝中也算是一名重臣了,在皇帝面前都敢仗义执言,屡犯龙颜,可刚刚就只多说了几句话,竟然便被乱刀劈死,当众喋血行宫,落了个令人唏嘘的结局,可见,如今的军队,已经是狰狞毕露,翻脸不认人了,既然他已经点了我郑氏的名,如果我再啰嗦,想必魏应真的下场,也就是我的下场。我死倒也罢了,谁知道这帮如狼似虎的粗鲁之人,事后会不会放过我的儿子或者我的族人? 郑贵妃虽然有些头脑,但毕竟也只是一介女流,被军队首领这一番威胁恐吓之后,被吓得闭上了嘴。 (二) 见嫔妃和群臣中的一片嗡嗡议论声变得安静下来,乃至鸦雀无声,军队首领感到非常满意。他傲慢地举着刀,在各人眼前晃了一圈,然后将马刀还入刀鞘。 他点头说:“想来,居心叵测的,也就只此竖子一人而已,其他的娘娘和诸位大臣,都还是明白道理,知道关键时候应该如何取舍的。” 他一拱手,对众人说:“诸位,变生突然,国事危急,我等作为陛下最信任的人,应该同舟共济,上下齐心,尽力维持好安定的局面,尽早护送大行皇帝的灵柩,返回运京,向全国百姓诏告皇帝殡天,并拥立皇太子登基称帝。某将率领全军,护卫皇帝的灵柩回京,也会全力保护各位的安全。但是,如若再有人,心生异志,企图节外生枝,让军心不稳,天下臆测纷纷,那么,就不要怪我不肯手下留情!魏应真的下场,就是他的下场!” 在叛乱军队裸的威吓之下,皇帝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全副武装的军队,护送着皇帝的灵柩,挟裹着嫔妃百官为人质,浩浩荡荡地向运京城进发。 黑压压的军队,就像滚滚大河一样,络绎于途,源源不绝,数日后便抵达运京,将运京城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贤贵妃现时是宫中位分最高的嫔妃,听说皇帝的死讯,顿时明白皇帝是遭了叛军的毒手,自己在皇帝临行前的担忧,已然应验,变成了事实。 左右请示,面对当前情况,应该如何处置。她左思右想之后,深觉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接受军队关于陛下之死的解释,开城迎入皇帝的灵柩,为皇帝举行葬礼,然后,按照军队的意思,让自己年方4岁的儿子,继位登基,并顺水推舟地授权,由军队领袖来秉国辅政。为今之计,自己一个弱女子,只有一切顺从军队的意思,方能保得住儿子的性命,和自己下半辈子的富贵平安。 贤贵妃思谋妥当之后,亲笔给军队的领袖写了一封信,表示愿意带头接受皇帝的死因,保证新君继位后永不追问此事,并表示,皇帝年幼,不会处理朝政,按照祖制,皇后早逝,应由皇帝加封生母为圣母皇太后,由皇太后临朝垂帘听政。贤贵妃主动表示,自己一介女流,虽然识得一两个字,但哪里会处理外面的政务,垂帘听政也就是个仪式,国家大事,一应取决于大将军,表示皇帝将会封大将军为护国亲王与摄政亲王,领双王衔,负责选拔能臣,组织内阁,统摄辅政,更进一步表示,皇帝年龄略长后,有意遴选册立大将军的幼女为皇后,立大将军弟弟的幼女为皇贵妃,虽然两女的年龄都比皇帝大了10岁以上,但是皇帝选拔后宫,唯看贤德忠诚与否,可以不拘这些小节。 军队首领见到贤贵妃的密信,心下大喜,深觉贤贵妃识时务者为俊杰,是个懂事会做的女人,便回信对贤贵妃表示了忠诚,表示军队一定全心拥戴太后临朝听政,并坚决拥护皇太子即刻登基继位。 双方达成了合作的协议,从此结成一党。 (三) 运京12个城门全部洞开,满朝文武和百姓,俱各披麻戴孝,哭声一片地夹道跪迎皇帝的灵柩入城。 皇帝的灵柩入宫之后,当着众人的面,军队首领表示,国家不可一日无君,在举行大行皇帝的葬礼之前,应该首先册立新君。他主动提出应让皇太子即刻继位称帝,登上皇座,接受群臣的朝拜。 于是哭得满脸是泪,被父亲的棺材和严肃紧张的气氛惊吓得不轻的皇太子,被牵了出来。贤贵妃拉着他的手,一起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将他带到宝座前,让他坐下,然后自己站立了皇帝的身后,母子俩接受了群臣的朝拜。 朝拜已毕,军队首领对小皇帝建议说,百善孝为先,第一道旨意,应该首先尊奉生母贤贵妃为圣母皇太后,迁居上阳宫,授权圣母皇太后临朝听政。 小皇帝哪里懂得其中的意思,泪眼婆娑地看着母亲。 贤贵妃对儿子点点头,附在他耳边,逐字逐句地教他说。 小皇帝便遵照母亲的吩咐,将母亲教的话,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宣布准卿所奏,立刻尊奉贤贵妃为圣母皇太后,并委托皇太后垂帘听政,令大将军统摄群臣,全力辅政。 这是小皇帝颁布的第一道圣旨。情势所迫之下,满朝文武,唯有伏地礼拜,口称万岁,遵旨奉行。(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九章 王朝的终结(3) (一) 新君登基十日后,军队的首领忙完了朝政上的事情,正准备下朝回府,走到武英殿外的广场上,遇到宫中的内侍在出宫门的必经之路上恭敬地等待着他,宣太后懿旨,召他入上阳宫,说皇帝有事情和他商量。 军队首领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了上阳宫。那便是我居住了一辈子的宫殿。年轻的贤贵妃晋升太后之后,搬进了这座宫殿,并正在着手重新装饰,拟使用更为明快的色调和更为华贵的布置陈设。她不喜欢之前的那种简朴风格。 进入上阳宫后,军队首领看到新太后换了一身簇新的家居服装,和肩膀隐约半露,头上插了一支清新脱俗的翡翠玉簪,手持团扇,坐在暖阁里等着他。 那便是我们最后告别的地方。 军队首领虽然之前也多次见过新太后,却从未见过她如此装扮、如此温婉的造型,顿时被她的美色所吸引。怪不得被毒杀的年轻皇帝如此宠爱她,果然秀色可餐,不是人间凡品。 说是皇帝有事情召他来商议,却看不到小皇帝的踪影。 军队首领看看暖阁附近的安静,心中便猜到两三分。 他看着漂亮迷人的新太后,尝试着问:“太后召臣入宫,不知有何事吩咐?” 新太后轻摇手中的团扇,启动朱唇,语调柔婉地说:“我们母子能够在乱局中有今日,都是大将军护持有功。我们母子,都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今日召大将军入宫,并无别事相商,只是想请大将军在宫中吃个便饭,特地感谢一下大将军的恩德。” 新太后说:“虽然是便饭,但却并不随便。其中一二菜品是哀家亲手为大将军做的。手艺不精,希望能对大将军的胃口。” 军队首领立刻下跪谢恩,口称不敢不敢。 新太后莞尔一笑,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就和一家人一样,要同舟共济。今后,我们母子,要仰仗大将军的地方,还多着呢。大将军护国有功,完全当得起哀家的宴请。大将军就不要这样客气了。” 于是,太后便令就在暖阁中设下便宴,与军队首领相对而坐,各各案前摆设了几样精致的菜肴,又有新鲜的时令供果。 暖阁的门重新关上以后,太后便向军队首领祝酒。 两人酒过三巡之后,军队首领热血上涌,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美人,口中不觉有些胡言乱语。太后便低眉道:“大丈夫有想法就要果断行动,说那么多闲话,却算什么。” 军队首领听得太后眉目含羞地说了这一句,顿时就心知肚明,站起来向太后走去,将手搭在她半露的香肩上,见她没有拒绝,便胆大起来,伸手将她搂在了怀里,一只手便顺着她的胸衣摸了下去。 太后半推半就,两人当时就抱在一处,在刘申强迫我的那个条案上,暧昧成其苟且之事。 刘申在天有灵,若见到这样的情形,不知会作何感想。 从那一天起,我们的暖阁,就再也不是我们的暖阁了。就像我们的王朝,也不再是以前的王朝。 (二) 从这一天开始,新太后和大将军就彼此往来,有了特别的关系。 新太后其实内心并不喜欢这个谋害了自己夫君的人,但她深知此人性情凶暴,又掌控了朝政军队,凭自己孤儿寡母的力量,无法与他抗衡,唯有自己献出名节,靠美色笼络住此人,才能保得儿子的安全,保住王朝的延续。怀着如此这般悲壮的心情,她一直曲意取悦着这个军棍。 在太后的献身与斡旋下,小皇帝保持了几年的平安执政。 但是,造化弄人,小皇帝八岁的时候,太后不幸染上了时疾,年纪轻轻就病重不治,拖了一两个月后,带着无限的不甘和对儿子的万分牵挂,病逝在上阳宫,一代绝色,就这样香消玉殒。 病逝之前,她召见了军队首领,他已经是国家的摄政双王。她再三恳求,看在两人几年甜蜜往来的情分上,希望军队和辅政众臣,能够好好扶持小皇帝,她保证小皇帝一定对辅政重臣们言听计从,一定对辅国摄政的恩德铭记不忘,又叫来小皇帝,令他当场拜军队首领为义父,今后要用父亲之礼事之。 军队首领见她临终还不忘两人的鱼水之情,这样教导小皇帝,心里也着实怜惜,便在她病榻前信誓旦旦地保证,要率领群臣,忠心不二地辅佐皇帝长大成人,延续王朝的兴盛与繁荣。 太后听着情人的忠诚誓言,一万个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驾鹤西去。 眼见得几年的鱼水之欢转瞬成空,军队首领倒也的确内心悲凉,在新太后的病榻前落下了些许真诚的眼泪。 (三) 然而,靠肉体关系建立的同盟,从来都是不稳固的。 太后去世后,一开始,小皇帝还能按照母亲的教导,恭恭敬敬地以义父的礼节对待军队首领,彼此还相处融洽,相安无事。军队首领也暂时未有篡位之心。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夜深人静之际,小皇帝睡梦中听到身边有人在轻声地呜咽,坐起来看时,伺候自己的内侍长随正跪在寝室的一角,偷偷哭泣。 小皇帝便走过去问他何事这么伤心。长随跪在小皇帝脚下说,奴婢见皇帝每天对着杀父的仇人毕恭毕敬,言听计从,完全忘记了先皇被谋杀的悲苦,想着先皇在九泉之下的悲愤和伤心,忍不住掉泪。 小皇帝大吃一惊,便问他到底是如何情形,之前从未听说父皇是被谋杀的。 这个长随乃是先皇身边的人,与先皇感情身后,早就蓄了报仇之心,听到小皇帝追问,便一五一十将军队如何谋害先皇,如何控制朝纲,乃至于外间如何传闻皇太后与摄政双王之间的暧昧关系,和盘向小皇帝托出。 小皇帝听得心惊肉跳,肝胆俱裂,当即痛骂逆贼杀我父皇,辱我母后,发誓长大之后一定要杀了他全家为父皇报仇。 长随忙制止,让小皇帝噤声,劝说他,如今年纪幼小,还要忍辱负重,曲意奉承,以保安全,等将来长大,羽翼丰满,再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以求一举扫除逆党,重振朝纲。 小皇帝连连点头,嘉奖了长随的忠心。(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章 王朝的终结(4) (一) 然而,隔墙有耳。小皇帝夜里的这一番痛骂,被军队首领安插在宫中的眼线听到。眼线第二天傍晚,找到了个机会,向军队首领传递了这个重要的消息。 军队首领听说小皇帝如此发狠说长大要杀他全家,一方面心惊肉跳,一方面也勃然大怒,想不到这个小东西忘恩负义,竟然存有如此决绝的毒辣之心。虽然皇帝还小,暂时没有动手的能力,但他一整天也依然是心惊肉跳,坐立不安。夜里睡到三更,噩梦惊醒。他披衣起来,绕行阶前,无法再次入睡。于是便召集手下亲信,深夜开会商量。亲信们对先皇去世的实情和先皇太后的绯闻真相,全都心知肚明,知道小皇帝将来必然能查实这两桩犯上恶行,报复是早晚都会降临的雷霆,于是,纷纷劝说他不要养虎遗患,不如就此杀了小皇帝,自己光明正大地登基称帝,反正这些年国政军政都是他在一手管控,和实际上的皇帝,也就只差了一个名分。 亲信们的怂恿,点燃了他的权力。他下定了决心,要公然反叛,谋朝篡位。 第二天清晨,军队首领率领御林军冲入宫中,包围了皇城,并不顾内侍们的劝阻,扬长直入皇帝的寝宫,把小皇帝从床上拖了下来,一把推倒在地上。 小皇帝见他一反常态,狰狞毕露,惊恐地问他意欲何为。 他冷笑道:“好皇帝啊,平日口口声声叫我义父,私底下却存心要杀我全家!我每天辛辛苦苦操持国政,挽救国家于危难之中,照料陛下母子周全,难道就该落得如此的下场吗?” 他对小皇帝说:“你小小年纪,对重臣就这样心狠手辣,将来长大了,必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容不得我们这些帮助过你的人。帮助你,只会是自掘坟墓,死路一条!你这样的坏小孩,不仅不配做皇上,而且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等小皇帝开腔,他便下令左右上前。 御林军随从们顿时如狼似虎般地一涌而上,如老鹰抓小鸡一般,牢牢抓住了小皇帝,按住他的手脚,强行撬开他的嘴巴,往他嘴里灌入事先准备好了的毒酒。小皇帝哭叫着手抓脚蹬挣扎了一会儿,便七窍流血,一命呜呼。 篡位者又喝令将小皇帝身边的随从全部拖出去斩首,一时宫中哀叫不绝,血流成河。那位向小皇帝禀报实情的长随,也落得身首异处。 宫廷突变之后,篡位者鸣钟登朝,宣布小皇帝手下的太监怀恨先皇,报复私仇,在小皇帝睡觉时集体用毒酒毒杀了小皇帝,现在已经将犯事者全部就地正法,还将株连九族,令刑部立刻全国搜捕这些逆犯的亲友! 百官听到皇帝已经驾崩的晴天霹雳,心中都觉得事出突然,其中必有蹊跷,但眼看着大殿四周御林军刀剑出鞘,杀气腾腾,想起当年魏应真的下场,也都不敢公然发问。 因为小皇帝年幼,虽然已然大婚,宫中有皇后妃嫔,但是子息却无有所出,按照规矩就要在诸宗亲王子中遴选新的皇帝即位人。最后,多数官员推选了庐陵王的后人载熙王子。百官便去庐陵王府,共同迎请载熙王子入宫。 这位载熙王子是当时名震天下的大诗人,三岁能诗,五岁能赋,聪明伶俐,才华横溢,但却淡薄名利,厌恶官场,从来无心权位。载熙王子惶恐之间被百官迎情入宫之后,得知前因后果,顿时脸色变更。以他的聪明,立刻猜知是小皇帝不定哪里得罪了摄政双王,像先皇一样,被军队谋害了。他心知肚明,军队绝对不想把皇位让给自己坐,只是迫于舆论不得不做一个样子,如果自己胆敢真的接受迎奉,登基为帝,不久之后,下场也会和先皇父子一模一样,就算能够幸免一死,在帝位上也只能忍气吞声,对摄政双王言听计从,每日还要小心翼翼,避免他的猜忌怀疑,这样的皇帝,就算当了,又有何意趣!于是,他下定决心,当场坚决辞谢皇位,并当众匍匐在地,宣称摄政双王德行才华举世无双,深得朝野臣民的爱戴,治国治军有方,实在是天意所属的天下英主,恳请摄政双王自登帝位,开立新朝。说完,载熙王子便五体投地,高呼皇帝万岁。 于是,多有文武臣僚出来应和,跪请摄政双王登基称帝,开立新朝,一时,大殿之上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篡位者辞谢再三后,终于装模作样、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众人的公推,登上了武英殿内的宝座,宣布登基称帝。 因为载熙王子非常识相,且诗歌的确写得深入人心,杀了他,天下人难免口诛笔伐,篡位者决定放载熙王子回封地去继续写诗,称颂新朝的德政,但为了防止有人利用他再夺政权,他要求载熙王子出家为僧,誓愿终身为前朝去世的皇帝们超度守灵,不得参与俗世的事务。载熙王子一口答应,便奉旨去了前朝的皇家寺院,在上座法师处削发出家,逃得了一条性命。 他就是后来留名青史的著名诗僧——戒行法师。 一个王朝化为了青烟,而另一个也将化为青烟的王朝又拉开了序幕。 历史就这样翻开了新的一页。 (二) 摄政双王的弑君篡位,在刘姓宗室中激起了强烈的恐惧和激烈的反抗,许多刘姓子弟觉得,一旦改朝换代,无论反抗还是不反抗,篡位者都会对刘氏子弟大开杀戒,不如拼死一搏,还有一条生路。 于是,各地刘姓子弟纷纷起兵,声讨逆贼,号召勤王,光复刘姓王朝。联军声势浩大,以怀州为指挥中心,汇集各地力量,直扑运京。 刘姓联军与篡位者领导的汉军在运京郊外发生了空前的激战,双方死伤无数,周围许多村庄被夷为平地,农田中遍布平民和双方将士的尸体。 三个月的大会战后,刘姓联军落败,被汉军击溃,四散逃走。刘姓的反抗就这样被镇压了下去。 会战之后,新朝皇帝在全国开展了肃清刘姓宗室的大屠杀。在运京的刘氏宗亲,不管有没有参与反抗,宅邸一律被包围,士兵持刀冲入宅院,见人就杀,无分男女老幼,不论青红皂白,顿时,运京的街道与胡同里血流成河,到处都是妇人的尖叫、儿童的哭泣和被屠戮者的惨叫之声。许多胡同里红光冲天。 但是,在下令屠杀之前,篡位者还下达了一道特别旨意,赦免这支军队的创始人,已经过继给前朝岭南王、战神崔景龙的一脉原刘姓子孙,因为他们已经不是刘家的子弟,而是崔家的子孙。御林军派出一支卫队,把守了岭南王府所在巷子的两边出入口,持皇帝手谕,阻止杀红了眼的乱兵靠近岭南王府。 岭南王府的人们起先以为自己在这场大乱中也必定在劫难逃,全家男女老少和众多男女仆从,聚集在一起,手持能够找到的各种武器,等着乱兵破门而入,想和乱兵拼一个鱼死网破。谁知乱兵一直都没有接近宅院,听着隔壁宅院中兵荒马乱的声音,全家人心惊肉跳地度过了一个漆黑的长夜。第二天,乱兵归营,杀戮停止,巷口的御林军也随之撤走,临走前,御林军领队前来敲门,向当时的岭南王说明了新皇赦免崔姓宗亲的旨意,将新皇的手谕留给他作为保命的护身符,便率队回宫复命。岭南王阖府上下松了一口气,岭南王随即率领儿子们进宫,拜谢新皇恩德,宣誓效忠新朝,做新朝的忠实子民,并自愿率领全家迁移出运京,回到边远的岭南封地去。他的请求得到了新皇帝的恩准。 从那以后,崔承志这一族为逃避祸患起见,就逐渐远离了东亚的中土,他们向南发展,开枝散叶,慢慢迁移到了东南亚一带,后又继续向西,最后穿越了阿拉伯人的地区,迁移到靠近地中海、与非洲毗邻的摩纳哥一带,定居下来,迁徙途中一路和各族通婚,慢慢发展为混血人种。 (三) 岭南王和儿子们谢恩离去后,篡位者独自坐在皇帝的宝座上,看着台阶下方侧面的座位,沉默良久。 第二天,他下令撤除武英殿阶下的那个座位,改为放置了一座从战神庙里搬来的战神立像,作为新王朝的护殿神,站立在那里。 全国肃清刘姓宗亲的杀戮完成后,篡位者决定连刘氏的陵墓也不放过。 士兵冲入了刘氏王朝的皇陵,大肆破坏,刘申的父母、刘申本人、我们的儿子、孙子、重孙的陵墓都遭到了摧毁和洗劫。在满目疮痍的陵园之中,只有一座陵墓保持了完整。这就是我的陵墓。我因为是战神崔景龙的妹妹的缘故,被乱军放过,坟茔没有遭到他们的侵扰和洗劫。 于是,在变成了废墟的皇家陵园里,就只留下我墓碑上的云霄花,默默地伫立在倾倒的墓碑和被推到砸碎的石人石马之间,在远古的时间里,继续无声地绽放。 那便是这个漫长故事最后一幕的最后一个场景。 正所谓:“常者皆尽,高者必堕,合会有离,生者皆死。”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一章 雷雨天 (一) 长久以来,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直到那一天,我重新遇到你。 那一天,天气阴沉,外面下着雷阵雨,湿度很大,所有的东西上都蒙着水气,摸上去粘粘的。空气里有股陈旧发霉的味道,靶场里光线阴暗。 当我趴在棕垫上,调整好标尺,举起手里的小口径步枪,眯起眼睛,聚焦于准星时,我惊讶地发现,隔着一片雨雾朦朦的西瓜地的标靶消失了。 准星那边,是深渊一般、无穷无尽的黑暗。 就在我深感讶异,想要扭头告诉周围人时,有一匹俊美的战马,像雾气一样从我的准星前面飘然而过,疾驰向黑漆漆的远处。 我的眼光立刻被这匹俊美的马吸引住了。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马和这样飘逸的奔跑姿态,除了在《大闹天宫》的动画片里看到过的天马的形象。 战马周围缭绕的雾气逐渐飘散,我又清晰地看到,战马上还骑着一个穿着白色战袍的人,全身铠甲,带着银色的头盔。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这个背影是如此熟悉,以至于我的心瞬间就震颤了一下。我仿佛想起了很多事情,但是又一件也记忆不清。我只是强烈地感觉到,以前必定经历过同样的场景。我肯定无数次地见过这个背影。 我看到这个骑马的人,趴在马背上,在浓厚的夜色中疾驰。我看到银色的丝线从空中洒下来。那是现实的影像。靶场的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然后,我看到有水珠在黑暗的背景下银光闪闪地飞溅。 一切景象都是立体的,有如活动的木刻版画一样清晰和生动。 这个伏在马背上的人在黑夜中跃入了一条溪流,疾驰的马蹄激起了无数的水花,他朝着对岸的荒野奔逃了下去。 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不止一人一马,在他的身后,还有一大群穿着与他不同服装的人,手持明晃晃的长刀,在后面穷追不舍。他们雪亮的长刀,散发出寒冷的金属的光芒,在夜色中非常刺眼。 逃奔者和追击者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我看到他们离开了溪流,穿过了一大片荒地,跑进了一个山谷。这时,黑暗淡薄下去,云朵在夜空中显现出来,随即在云朵间露出了一轮淡黄色的弯月。 我看到那个伏在马背上的人,在马上摇摇欲坠,有东西从他手里滑落下来,似乎是一杆长枪。我的心一下子悬吊了起来。 我已经完全忘记了身在何时何处。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孤立地浮现在那里,非常清晰鲜明:这个人很危险,我应该救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觉得应该救他,但我就是强烈地感觉到,无论如何,我都必须要救他! 有一个手持长刀的人从后面追上了他。长刀从空中划过,沉重地砍在他的后背上。我听到了他后背甲胄发出的开裂的脆响。 他从马上掉了下来。 他挣扎着从腰间拔出了什么,格挡了一下,砍向他的第二刀偏斜了过去,砍在月光下的空气里。但是他用来格挡的东西也脱手飞了出去。 第三刀又向他的后背砍了过来,他再次从腰间拔出了什么,向后用力掷去。 这一次,那个手持长刀的人大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趔趄着向前走了两三步,又沉重地摔倒下去。 他挣扎着向自己战马的方向爬去。 但是,来不及了,第二个持刀的追兵如风而至,向他举起了长刀。长刀向他砍去。 我看到他翻过身来,在地上面对着砍向自己头颅的长刀。 我看到了他的面容,还有他嘴角浅浅的微笑。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人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会有如此平静和欣慰的微笑。 而他的面容!他的面容让我的心跳瞬间就停止了! 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我必须要救他,不惜一切,我也要救到他!我的心里有个声音在如此呐喊! (二) 在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我的手指就扣动了扳机。我听到清脆的枪声在耳边响起。在我反应过来之前,那个挥刀砍向他的追兵头上忽然盛开了一朵白色的液体之花。原来是他头部的位置,变成了一朵飞跃的水花,很多牛奶一样的液体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我看到追兵伸手去抓那朵牛奶颜色的花朵。他抓了一些粘稠的液体在手里。然后,他用没有了天灵盖的眼睛看了一下,就从马背上沉重地摔倒了下去。 是我!是我开枪击中了这个人的头部!子弹准确地从他头盔的缝隙里钻了进去,将他打得天灵盖和头盔一起飞了起来,脑浆向四面迸射开来。 我其实不想杀死他,我只是想要阻止他们杀了那个摔倒在地、面向死亡,露出那样令人心疼的平静微笑的人! 可是,我的身体反应要远比我的头脑快。 在我想到伦理问题和作出人道选择之前,我的身体早就在行动了。它本能地自行切换到了移动靶的射击模式。 在长期训练的本能下,我的手指连续不断地扣动扳机,而枪的准星也不断瞄准了接近这个人的那些追兵。 几乎只有一分钟,我就一口气射完了发给我的10颗子弹。 我看到那些追兵接二连三地被击中头部,一个个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我听到嘎拉一声,意识到枪膛里空了。 这时,对面雨雾中的标靶显现了出来,刻度清晰,西瓜地的绿色也铺天盖地地涌了过来。 我回到了现实世界。 刚才出现的那一切,溪流、战马、面向死亡微笑的年轻男子,追击他的持刀士兵,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仿佛是我刚刚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梦一样。 我再度无比讶异地看着枪管上的准星。 准星不偏不倚地精确瞄准着标靶的中心。 (三) 从西瓜地那边的报靶沟里,慢慢地伸出了一个报靶的竹竿。 负责报靶的同学在那边拼命地左右晃动着竹竿,明确地表示:没有上靶!零环!没有上靶!一发也没有上靶! 这是我生平最差的成绩。 “哈,她的子弹全部射进了大西瓜!” 周围响起了队友们的哄堂大笑。 “大家吃西瓜要小心啦,别被磕到牙!” ”报靶的人真浪费臂力啊!不过也好,为队里节省了一张靶纸!“ 在一片哄笑当中,我默默地低头收拾着枪的背带,跪在软绵绵的棕垫上,脱那件湿乎乎的棉衣。 我从棕垫上站了起来,把枪抱在怀里。 我可以对他们说刚才发生的事情吗? 有谁会相信我的说辞吗? 我决定对此保持沉默。 平凡的人们都是所谓常识的奴隶。他们不肯也不会相信超越他们所谓常识范围的东西。他们的平凡,正是渊源于此。 然而,他们对于这一点,也同样地盲然无知。 (四) 就在我决定对此事永远沉默,绝口不提的时候,一个年轻而生机勃勃的声音,在场地里响了起来。 “别人的失误有那么好笑吗?队友的偶然失误,能让你们感觉到这么巨大的快乐吗?你们从来都没有失误过吗?” 这个声音,让喧闹的场地立刻安静了下来。 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于是,我看到了你。 你穿着一身红色的运动服,手里拿着一个硬木纸夹板,步履轻快地正在向我走来。 你穿过了无数的日月星辰,亿万个生生不息的宇宙,穿越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向我的生命再次走来。 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你,在等待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之后。 你终于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二章 新教练 (一) 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你的身上。{ <[ 汪指导站在你的身边。你跟着汪指导,走到射击长廊的中央,一起停了下来。你站在那里,朝着我们微笑。 我的头脑里嗡地响了一声:天啊,这微笑!这微笑分明就是我刚过在幻影世界里见过的,那个面对长刀的奔逃者脸上的微笑!虽然你和他显然不是一个人,但是,这微笑、这神态,是如此的相似!不!几乎是完全的相同! 汪指导的声音响了起来:“同学们,给大家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和你们说了很久的新教练,你们的新指导!从这个学期开始,你们的技术训练具体由他来负责。正如我之前和你们说过的,我们的这位新老师,是射击竞技的顶尖高手,我实话实说,他到我们这里来当指导,实在是太过屈才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会向你们展示你们从未见过的技术水平,你们将会有很多的机会,充分领略到射击运动的神奇和美妙,他会点燃你们对这项运动的热爱,会引领你们,进入一个新的天地。我所说的这些,在今后的训练过程中,你们会有足够的时间去体会。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新指导的到来!” 靶场里响起了一阵充满期待的热烈掌声。 原来,你就是汪指导念叨了大半个学期的新指导,他精心物色,奔走呼吁了大半个学期才终于调来的优秀人才! 掌声稀薄下去之后,汪指导说:“下面,有请新指导为同学们讲几句话吧。” (二) 你看了看汪指导,嘴角再次露出一个那样的微笑。你面向我们,又笑了一笑,说:“同学们好。汪指导刚才的介绍,实在是太让我惭愧了。我的水平没有他说的那么高,只不过训练比大家早一点,训练量比大家大一点,参加比赛的经验比大家丰富一点,如此罢了。本来,因为个人原因,我都决定要离开射击运动了,我很感谢学校和教研室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能重新回到这个领域,和大家一起共同学习,领会射击运动的真谛。希望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们相处愉快,教学相长。” 你说:“老汪和我说,这是你们进入射击队的第二个学期了。在上个学期,你们原来的技术指导老师应该已经教过你们射击运动的简单历史,对吧?” 大家纷纷点头。 你说:“那么,我问你们一个问题,自有射击运动以来,每次射击都能命中1o环,一生从未失手的运动员,存在过吗?” 大家想了一想,又纷纷摇头。 你说:“对了。你们看,就算是最顶尖的传奇选手,一生当中也不可能没有一次失误。不管多么成功,只要你进入了射击运动的大门,失误,就会常随左右。所以,如何对待自己和别人的失误,就是我们要学习的一门必修课程。这门课程,我们就从今天学起。” 你说:“有两个事实,是你们必须明白的。第一,别人出现失误,不能减少你们自身的失误;第二,别人的失败,并不能等同于你们的成功。它也许能增加你们获得冠军的机率,但是,世界上没有一个射击运动的高手,是靠别人的失败而最终成就伟大的记录的。他都是靠自己的努力。” 你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个队的,就如同人的一个整体。我们的左手失误砸掉了盘子,划伤了皮肤,感觉到了疼痛,右手会不会觉得与自己无关?会不会觉得欢欣鼓舞?会不会幸灾乐祸?” 大家面露惭愧地看着你。 你说:“当然不会。我们的右手,会不假思索地、理所当然地去帮助左手包扎伤口,去收拾砸碎的盘子。为什么会这样做?因为右手深知,左手和自己是同一个整体的,帮助左手是本分的事情。与此类同,我们的每一个队友都是同一个整体的组成部分,一个人的失败,就是全体的失败,一个人的痛苦,也就是全体的痛苦。不存在她和我,只存在我们。” 你说:“现在,假设一下,你们自己就是失误受伤的左手,你们会期待右手的援助吗?会期待全身所有器官的援助吗?如果全身其他的部位都在哄堂大笑,对你们的困难和痛苦不闻不问,不立刻加以无私无我的安抚支援,你们觉得那只左手,将会怎样?它不会从此残废吗?左手的残废,不也就意味着这个人的残废吗?” 大家纷纷低下头。 (三) 你说:“大家同意我刚才所说的吗?如果同意,我有一个建议。刚才哄堂大笑过的同学,请你们走出来,和这位偶然失误、状态不好的同学握个手,对她说:我们理解你偶然的失误,我们都会帮助你的。你们愿意完成今天的第一个课堂训练项目吗?” 看着大家表现出来的扭捏推搡,你再次笑了笑,你说:“我来带个头吧。” 你向我走了过来。我的心里有一头小鹿猛烈地跳动撞击了起来。 你走到了我面前。你向我伸出了手。 你说:“唯心,你愿意和我握个手吗?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彼此的左右手,在任何情况下,我们都要互相支持,互相援助,我理解你一时的状态不好,理解你的失误,我觉得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任何射击运动员都出现过这样的状况。我愿意帮助你今后减少失误,愿意帮助你现在开心起来。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吗?” 我看着你,喃喃地说:“当然,指导。我愿意。” 我伸手紧紧握住了你伸过来的手。 我们的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四) 在你的带动下,刚才参与过哄笑的同学,一个个地出列,向我走了过来,一个个地和我握手,表示了道歉,说了你教给他们说的话。 我感到内心的壁垒森严,正在受到人们友善之意的强烈冲撞。我握着每一只伸过来的手,忍不住泪水盈眶。 你说:“非常好。我希望同学们以后都不要忘记今天的这次握手。” 你在同学们的肩膀上拍着,表示嘉许和鼓励。 我听到女生们在背后的窃窃私语:“天啊,新指导好帅啊,说话好有哲理!”“他笑起来那么温暖灿烂,简直要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这时,汪指导说:“新指导刚刚的课,上得好不好?” 大家齐声回答:“好!很好!非常好!” 汪指导说:“其实,你们新指导刚刚有句话说得不对,至少,我就知道有一个人,自从摸枪以来,每一次射击都从来没有失误过。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听了汪指导的话,你的脸有点红了,你有点腼腆地笑道:“汪指导怕我刚来,没有足够的威望,又在鼓励我了。我根本没有那么好。身为凡人,一个人之所以还没有失误,只是因为他的一生尚未结束,如此罢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三章 平衡测试 (一) 你拿过我的步枪。你检查着准星、标尺、枪管、枪膛、扳机和枪托。你检查发给我的子弹盒和打完的子弹壳。 你把枪递给汪指导。汪指导皱着眉头又检查了一遍,显然,他的结论和你一样。他把枪递还给你。他说:“她以前从没打过这样的成绩。” 你说:“我一会儿帮她一起分析。” 你打开一盒新子弹,装上一颗子弹,把枪还给我。你说:“枪和子弹都没有问题,你继续进行第二组的实弹练习,不用受上一组成绩的影响,那次成绩作废,就当是从未打过,你把这次当成第一组,重新来打,不要有心理负担,当练手或者娱乐,随便打就好了,我对你这组的成绩没有要求。训练结束以后,你留一下,到指导办公室来。我们一起分析一下。” 我说:“是,指导。” (二) 我换好衣服,交了枪械,来到指导办公室时,看到你坐在里面看着刚才我打的第二组靶纸,靶纸下面是我以前的训练记录和各种测试指标。 看我站在门口,你笑了笑。你说:“进来吧,坐。” 我心中忐忑不安地在你办公桌前坐下。 我看到你的办公桌上放了一面便携的小镜子。它的背面玻璃框是蓝色的,闪烁着宝石一般的光泽,就像是我们前生到访过的宝镜湖的那汪湖水。我觉得有点好奇:一个男老师,为什么会在桌上放一面镜子呢。 你注意到我在看着镜子。你笑笑说:“一个朋友送的礼物。” 我赶紧把目光移开,我低头说:“对不起,指导,第二组我也打得不理想。” 你轻快地笑着说:“之前说了啊,没关系,我对这组成绩没有要求,这10发子弹是送给你享受的,你打得开心就好。你以为我骗你的吗?” 我低头道:“不不。我,我只是觉得很惭愧,今天是您第一次来上班,而我两次都打得这么糟糕。” 我说:“指导,您让我留下,是要单独批评我吗?” 你笑道:“不啊。只是想再给你做一次平衡测试。” 你示意我起来,站在白墙面前,你拉上窗帘,打开了落地灯,你把落地灯提到墙这边来。 你说:“双腿分开,与肩齐平,侧面对着白墙,我说开始,你就闭上眼睛。” 我照你说的做。我说:“我上周做过平衡测试了。” 你说:“我知道。我刚看过测试记录。” 我说:“我测试成绩不合格吗?” 你摇头。你说:“不是因为不合格,而是因为太优异了。在遇到你之前,我还没有看到过这么好的成绩。我想再测试一次,确认一下。” 你拿过一只秒表,把手指搭在上面。 你说:“开始。闭眼。” 你按下了秒表的计时键。 (三) 我听到秒针滴答走动的声音。 那便是我们再次重逢团聚的开始,也是我们再度彼此失散的开始。 我闭着眼睛,站立在你的面前。 你拿起一支铅笔,在白墙上标示着5分钟内我影子晃动的幅度。 你用卷尺量着前后两个最大晃动点之间的距离。 闭上眼睛以后,我感知到你的体温和气息就与我近在咫尺,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突然开始汪洋恣肆地流淌出来,脸颊都打湿了还依然绵绵不绝。 我听到外面雨声呖呖,间杂着闷雷的轰鸣。 我毫无声息地泪如泉涌。 你很专注地看着秒表和卷尺,没注意到我的眼泪。 5分钟到了的时候,你惊异地从白墙边退开了一点,你一边退,一边说:“竟然是真的!我从来没看到过这种情况!你果然能在5分钟内只晃动08毫米的幅度!超一流的稳定性和平衡能力!天生的射击选手!” 你突然顿住了,你看到我满脸的眼泪。 你四周看了看,又看了看窗外。你略略有些手足无措。然后,你想了想,开始在身上摸索。你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折叠得不算整齐,但非常干净的手帕。你把那手帕递给我。 你说:“是新的。我还没有用过。” 我泪眼汪汪地看着你,我默然无声地接过你的手帕,开始擦着眼泪,同时眼泪更加汹涌地奔涌而出。 我站在你面前不停地擦着眼泪。我只是那样不停地流泪,但我没有发出哭声。 你看着我。你觉得应该安慰一下我。你肯定想过拍拍我的背或者肩头什么的,但你最后还是没有动。 你轻声地说:“没关系,心里想哭,就哭出来吧。我不会告诉别人。” 那天,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站在你面前哭了大约半个小时。 在我的无声抽泣即将结束的时候,你站起来,用你桌上崭新的保温杯从热水瓶里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你把保温杯递给我,说:“喝点水吧。这是新杯子,我第一天刚过来上班,也还没有用过的。” 我接过杯子。我的嘴唇就这样印在了你新杯子的边缘。 来自你的温暖,久违了的温暖,就这样重新注入了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 那一天,我13岁,你24岁。 (四) 我捧着保温杯,一口一口地喝着温水,脸上的泪河逐渐干涸。 你看着我喝水。 我小声说:“指导不问我为什么哭吗?” 你摇头。 你说:“如果你想告诉我,就自然会告诉我的,对吧?” 我不语。 你说:“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我点头。 你说:“我去看过了西瓜地。西瓜上一个弹孔都没有。你的第一组没上靶的子弹,没有击中西瓜。” 我小声说:“我知道。” 你说:“你用它们击中了什么?” 我再次低头不语。 你温和地说:“不信任我吗?” 我看着你。虽然我之前已经决定对此事绝口不提,但是现在,我决定要对你实话实说。 我说:“您不会相信的。因为我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如果我当时说了,大家肯定认为我在胡编乱造。但我不是说谎。” 你说:“说说看?” 我说:“我看到许多手持长刀的士兵,骑马穷追着一个人,他穿着白色的战袍。他们想要杀了他。我觉得应该救他,所以我,我就扣动了扳机,我连续击落了10个追兵,子弹击中了他们的头部,他们从马上掉下来,无法再去杀那个人。然后,这一切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说完,我便抬头看着你。 我说:“事情就是这样。我没有说谎。” 我说:“第二组成绩也不好,是因为我深受这件奇异事情的影响,心情非常波动。” 我看着你,说:“指导,您现在觉得我精神不正常吗?”(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四章 容易 (一) 在那个雷雨天,当我说完幻影世界的事情后,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像是在胡说八道。我觉得你肯定不会相信我。但是,你看着我。你慢慢地摇头。 你说:“不。你表达得条理分明、层次清晰,你很正常。” 我说:“指导,您,相信我?” 你点头。你说:“相信。虽然事情难以用常识解释,也不符合现代科学,但是,我相信你没有说谎。” 你说:“科学,只是人类迄今为止对宇宙的认知范围。不是宇宙的全貌和真相。在人类认知的范围之外,还有广大的未知世界。我只能说,我本人尚且不能用常识解释你所遇见的事情,但是,不能断然说,它是不可能发生,也绝对没有发生过的。” 我觉得一股暖流再次涌上心头。 我说:“谢谢。谢谢指导信任。” 你说:“不用谢。身为老师,不能解释你遇到的事情,不能给你正确的建议和指引,我很惭愧。我该对你说,很抱歉。” 我吃惊地看着你。 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老师,也从未听到过这样的话语。 (二) 你看了看墙上的时钟。你说:“时间不早了,今天是第一天的训练,我们重在彼此了解,其他的训练,以后再循序渐进吧。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家写作业吧。我刚搬过来,也回去收拾宿舍了。我们一起走吧。” 我点头。 你说:“去拿你的书包吧,记得把女生更衣室的灯和柜子都关好,门带好。” 我点头。我转身要出去。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你在身后问了一句:“那是在一个山谷里,对吧?” 我全身瞬间被冻住了,一步也无法迈动。 你在身后继续说:“一个有月光的山谷。” 我莫名惊诧地转过身来,我嘴唇颤抖着问:“指导,您怎么会知道?” 你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你笑了笑说:“我随便猜的。” 看着我极度惊讶的表情,你说:“对了,再给你一个建议,要让人立刻失去攻击的能力,不一定非要射击头部的。” 你说:“即使是在一个幻影世界里,也不要随便杀人。” 你说:“去拿书包。” (三) 我背着书包,你背着运动包,我们并肩走在靶场外的5000米跑道上,走向体育场夕阳下高大宏伟的拱门。 我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向前迈动着双腿。 我看到自己的运动鞋一左一右地轮番出现在你运动鞋的旁边。 我们穿越了运动场,走到了外面的小径上。两边都是茂密的梧桐树和灌木丛。红色的光线从树枝间流泻下来,把寻常的景物都笼罩上了血珀一般美丽的光华。 你说:“你家住哪儿?远吗?” 我告诉了你地址。 你说:“我们不是一个方向啊。一起走一段,就要分开了。” 我心里突然有一阵深刻的难过滚涌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难过。 我问:“指导,您的宿舍在哪里?” 你说:“挺远的。在靠近江边的地方。我们分开之后,还要沿着明代的城墙走上很久。学校在那边有栋老宿舍,给了我一间三楼的房子,里面有间阁楼,可以爬上屋顶,坐在落满树叶的瓦片上看星空。我很喜欢这阁楼,距离远一点也没关系了。” 你说:“也许,发了工资之后,我该去买辆自行车,这样每天可以节省不少时间。” 你看着我。你在夕阳下看着我脸颊的侧面轮廓。 你说:“怎么?心里还是觉得很难受吗?” 我低头不语。 你说:“有什么压在你的心里,让你感觉到无助和沉重吗?” 你说:“你在人群中感到孤独吗?无法被人理解、也无人可以倾诉的那种孤独?” 我抬起眼睛看着你。 从来没有人能够这样,一句话就直接说到我心底的最深处。 我觉得你的注视,穿透了我的身体和灵魂,穿透了前生万世的过去。在你面前,我仿佛是透明的一样。 我觉察到自己正在点头。我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底的,可是,我身不由己地在向你点头。 我的心,就像向日葵趋向阳光那样地,自动趋向着你。 我不理解这种运动。这驱动的力量非常古老,源远流长,超越了现世生命的框架。 (四) 你们也有过这样的时刻吗? 也遇到过这样的人吗?明明是初次相逢,却仿佛是早已认识一般,感到莫名的亲切或者是厌恶,忍不住想要靠近或者远离,无法控制? 你们以为这样的感觉,是偶然的吗? 你们认真思考过这种感觉产生的原因吗? 你们心头肯定闪现过一丝的疑惑。但是,你们将它轻轻放过,忽略在脑后了。你们没有紧紧抓住它,一直追根溯源地探寻下去。 于是,你们就在一座巨大的宝库之前,一次又一次地经过,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懒于思考,是有后果的。 后果就是,与真相擦肩而过。 与自己的真相和世界的真相,千万次地擦肩而过。 (五) 我听到灌木丛里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 一根断掉的树枝被你弯腰拣了起来。 你用树枝在地面的尘土上写了两个字:“容易。” 我看着这两个字。 你说:“认识这两个字吗?” 我说:“认识。容易。” 你说:“你想过吗?为什么容和易这两个字要搭配在一起?” 我对你的问题有点意外。我摇头。我说:“没这么想过。” 你说:“告诉我,容是什么意思?” 我说:“是容纳的意思。” 你说:“那么,易呢?” 我说:“平常简单的意思。” 你说:“还有没有别的意思?” 我想了一想,说:“还有变化、取代的意思。” 你点点头。 你说:“所谓容易,就是指:能容则易。” 你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只要你能包容,能接受,能承担,心胸广阔,它就会变得平常和简单。一旦它变得平常和简单,你就有机会来扭转它不好的一面,发展它有意义的一面,从而改变整个事情的面貌。” 你说:“所以,先有容,然后才有易。如果不能容,就无法易。” 你说:“如果你觉得有什么东西的阴影笼罩了你的一生,让你陷入很大的困难,你觉得不容易处理,不容易解决,那么,光发愁,心情不好,这是没用的。你需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让它从不容易变得容易,这才有用。” 你说:“如果你不能容,就不会变得容易,要想变得容易,就首先要能够容得下它。” 你说:“接受它的出现和发生。就像你接受日月星辰的升落,春夏秋冬的变更。” 你说:“容的意思就是让你的心变得比事情更大,大很多很多,让事情在你的心里变得很小很小,令它无法充满你的心。一旦它无法充满你的心,也就不会再充满你的生活,一旦它变得很小,也就不能再障碍你的道路。” “现在你抬头看看蓝天,再看看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大地。” 你说:“天地何其广阔,它能装得下很多事情。美好的,丑恶的,顺利的、艰难的。” 你说:“心有多大,就能装得下多大的东西。” 你说:“如果你心里装满了一件事情,并且不能再扩大心的容量了,那么,别的事情就再也装不进去了,就等于在天地之间给自己设下一个牢笼。你自己就把自己关在里面了。” 你说:“我们的生命中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有些事情的发生,不能由我们完全控制,但这些事情在我们的生命里面占有什么样的位置,会发挥什么样的作用,这些,全都是由我们自己决定的。你明白吗?它完全由你来决定。” 我看着你。 以前从来没有人,用这样清楚明白的方式,对我讲过这样的道理。 我说:“在遇到您之前,我不太明白。从今天开始,我有点明白了。” (六) 老师的作用就是如此。 他会出现在你的面前,让你看到之前看不到的世界,让你明白之前不明白的道理。 这便是他出现的无上的价值。(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五章 技术指导(上) (一) 从那一天起,你就开始了对我们的技术训练。诚如汪指导所言,你很快就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射击运动的崭新境界,带我们进入了一个奇妙的天地。 “唯心同学,从今天开始,除了随队训练之外,我们正式进入一对一的技术指导。在开始合作之前,我希望你首先能了解一件事情:我们练习射击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对手,战胜对方,而是为了发现自身的不足,突破自我的障碍。在整个过程中,种种惊喜和自由,皆应来自于内在的强大圆满,而不是来自于别人的惨淡失败。” “不突破心理障碍,就没有技术可言。” “一切技术问题,归根到底,都是心理问题。” (二) “有件最简单的事情是最难做到的。那就是:射击的时候,你必须真的在射击。”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在射击,其实,我们并没有在射击。不明白?我来告诉你。” “首先,打完之后,请你不要算环。因为当你心里想着环数的时候,你就是在计算结果,你已经没在射击了。但是,也请你不要想着‘我不要算环’。当你想着‘我不要去算环’的时候,你就是在阻止自己算环,你也同样没在射击了。对不起,请你也不要想着‘我现在到底是不是在射击’或者‘指导知道还是不知道我心里有没有想着现在到底是不是在射击’,又或者‘我在指导面前就像是完全透明的一样。’当你的头脑在胡思乱想着这些的时候,你都早已不在射击了。” “对了,不要理会我在干什么。当你瞄准的时候,我应该是不存在的。不仅我不存在,整个宇宙都不会存在。当你真正在瞄准的时候,我是不可能还存在的。当你能够感知到我的存在时,你的心就还是在瞄准我,而不是靶心。因为你根本没有在瞄准靶心,所以你必然不能万无一失地准确击中靶心。这就是你从来都没有达到完美无缺的原因。你从来没有把全部身心百分之百地用来做射击这一件事情。能量总是从其他的渠道泄露散射出去。中国的先哲孔子说过,吾道一以贯之,‘一’是什么?就是每一瞬间,身心统一,百分之百地凝聚和投入在一件事情上。这样,无论多少个瞬间过去,你始终都是全心全意地在做一件事情。永远只有一件事。” (三) “放下枪,站起来。心里乱糟糟的时候,不要浪费队里的子弹。” “喝杯水吧,放松一下。” “我怎么会知道你心里乱糟糟的,是吧?很容易。你状态好的时候,我是看不到一个心猿意马的女孩魂不守舍地趴在这里的。我只能看到一把没有杂念的枪。” “停下来。不要打了。” “回答我,刚才你为什么要一环一环地去咬住他?我没有要求你去咬住他。战胜他,不在你的训练计划上。唯心,你一定要牢牢地记住下面这句话:我永远都不会训练你、要求你去战胜别人。我始终都只要求你,战胜自己。” “我们为什么要制定并且执行一个完整的、系统化的训练计划呢?目的就在于帮助你排除干扰。让你集中于应该注意的事情,而不要去管一切不需要去注意的事情。” “现在我们重新开始,记住:严格完成你的规定动作,不要调整,不要和他比较。按照计划反复训练的目的,就在于要培养你自己能够及时发现,并且当即去掉那种“我应该战胜对方”的胡思乱想。你应该随时咬住的,是自己每个环节的每个动作,是否做到了全心全意,是否做到了完美无缺。你需要专心致志地关注这一点,你不可能有精力去感知到别人的存在。就连时空,都无从在你的意识里立足。” (四) “停下来。回答我,你刚才打了几环?” 我说:“98环。” 你摇头。你说:“不对。你刚才打了零环。” 你拿起一个纸杯,放在饮水器下面接水。你接了一杯水,递给我,让我喝完。然后,你把空了的杯子,拿着放在我眼前。 你说:“如果这个杯子里还装满了水,我们就不可能再让它装水了。对吧?如果我们要让它再能装水,就必须把里面的水都倒空了。” 你说:“一个好的选手,应该随时清零。应该打一环丢一环。每一次都从零环开始。每一次都好像是你生平第一次打枪。都好像是人类这个物种,第一次端起枪。之前,是完全的空白。之后,是无限的广阔。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这样顶天立地,无私无畏地屹立于宇宙之间。” (五) “告诉我,上次联赛,你3组射姿的总成绩在市内排名多少位?” 我说:“排名第一。上次联赛,我是这一组别和年龄段的冠军。” 你再次摇头。你说:“不。如果你想要做个出类拔萃的射手,你就永远都不可能是冠军。冠军和射手不可兼得。当你心里还在想着我是上届冠军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射手了。” 看着我疑惑的目光,你说:“队里让我训练你,是希望你能卫冕成功。但那是队里的想法和目标,不是我的想法,也不是我的目标。我不要你卫冕成功。” “啊?”我惊讶得不能再惊讶地看着你。 你说:“唯心,你要知道,所有的冠军都会有不是冠军的那一天。卫冕成功,看似辉煌灿烂,其实是必败之道。总有一天,你会从那个王座上掉下来,看着别人一个又一个地超越你,从万众瞩目回归籍籍无名。你会感到非常的失落。我知道很多曾经辉煌的选手,落魄之后,好多年都没有勇气和心情,再去碰枪。就算那枪是黄金打造的,他们也不愿意再看到它在面前闪烁着光芒。” 你说:“我不会浪费时间,引领你去走那条必败之道。我想让你看到,其实,还有一条更好的不败之道。” 你说:“不败之道是什么呢?就是不计得失,无谓成败,全情投入地享受射击本身的美妙,而不是从事这项活动所能带来的其他利益。” 你说:“如果你热爱的,并非是射击本身,而更多地是它带来的名誉和利益,你就不可能是神话级的射手。” 你说:“我答应汪指导一对一地训练你,还有其他几个素质很好的同学,不是为了帮助你们卫冕的,而是为了帮助你们体验到真正的射击。让你们经历它。” 你说:“真正的成功不是获得冠军。真正的成功,是你们这一辈子真实地经历过射击。它不是获取成功的一种手段。它就是目的本身。”(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六章 技术指导(下) (一) “今天天气很闷热,你想不想吃根冰棍儿?” “啊?冰棍儿?”虽然我口头上想要表达客气,但是嗓子眼却不争气地猛烈燃烧起来。 你看着我,你笑了一下,走到指导办公室的墙角,打开冰箱的门,从里面拿了一支菠萝味道的冰棒递给我。 “谢谢指导。”我说着,接过冰棍,口干舌燥地吸吮了起来。 你说:“看你们穿着棉袄,训练得满身大汗,我刚抽空到体育场的大门口买的。冰箱里还有一些,你吃完这根,都拿出去,每人发一根吧。我请客的。” 我一边咬着清凉的冰块,一边点头。 你说:“记得也给汪指导和队医,还有那边打扫卫生的工友,都送一支。” 我用力地点头。 我说:“指导,您自己不吃吗?” 你笑着摇摇头。你说:“我不觉得热。” (二) “好了,吃完冰棍儿,送完了清凉,你心情好一点了吗?” 你打量着我。你说:“嗯,看上去还是有一点沮丧啊。” 你说:“我们再来看个清凉的投影吧。” 你打开投影机,按下遥控器,一道灯光射出,我看到夏威夷的海岸出现在白布的屏幕上。 我看到淡黄色的沙滩,海浪就像很多条长长的白线,一波一波地涌上沙滩,又一波一波地退却下去,消失在新的海浪奔涌当中。 你说:“这是什么?” 我说:“是大海。大海的波浪。” 你摇头。你说:“不。这不仅仅是海浪,它们也是我们的老师。它们在对我们日夜不停地进行着教化。大自然的教化。” 你说:“它在教给我们什么呢?” 我想着你提出的问题。 你说:“现在,我们来做一个简单的名词解析吧。” “请告诉我,什么叫做不良成绩?” “回答得很对。不良成绩就是你今天打了一个低组,低于指标要求。” “现在,再告诉我,什么叫做不良影响?” “答不上来?我来告诉你吧。不良影响,就是这个低组成绩引起了你情绪上的波动,从而导致整个状态的下滑。” 你说:“唯心,你看,低组成绩和状态下滑之间,原本是两件不同的事情,它们彼此之间,是并没有关联的,对吧?是你情绪上的波动,把两者给关联上了。是你,对成绩的过分介意和情绪上的波动,促成了不良成绩,进一步扩大为不良影响。如果你情绪上不波动,那个低组是不会自行繁殖的。它是不会蔓延的。所以,不要因为出现了低组成绩而发生情绪波动,是解决问题的关键点。” 你说:“怎么才能不波动呢?很简单。随它去,不管它。就当你从来没有打过它。” 你说:“出现低组成绩,对你来说,其实,是好事。它可以帮助你学习,怎样才能不被不良成绩所牵动,怎样才能不为所扰,怎样才能不让它发展成不良影响。” 你说:“现在,我们回放一下,我们一起再看一下大海的波涛。” 我们再次看着白布屏幕上夏威夷的海浪。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滩了,海水蓝得如同万里晴天,波浪的线条优雅而柔情。 你说:“大海的波浪永远都是有起有伏,有高有低,因此形成运动。唯心,注意我说的话:所谓运动,其实就是高低不平。没有高低不平,就没有运动了。所以,在运动中,不要介意高低不平。” 你说:“当你欣赏着大海美丽的波涛时,你心里如果一直在期待着浪头的涌现,并懊恼于浪头的跌落和消失,你还会有享受海涛的那种心情吗?” 你说:“运动也是如此的。失败也是射击的一部分。热爱射击,就应该也喜爱射击过程中的种种失败。可能失败本来就是射击的一种乐趣。就像可能输掉本来就是下棋的一种乐趣一样。如果确信永远都不会输掉,很多游戏,就没有乐趣可言了。成功和失败,就如同潮起与潮落,是同一件事物的两个方面,如同手掌和手背。一个不能接受失败的运动员,就如同一个只要手掌不要手背的人。你觉得他会免于自我折磨的痛苦吗?” 你说:“为什么他会觉得痛苦?因为他所求不当。” 你说:“唯心,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不存在只有成功没有失败的运动。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也永远不会存在。” 你说:“不要去抓从未存在过的幻影。” 你说:“永远要面对真实。” (三) 你说:“再来问个问题吧。跟我训练这么些天了,你觉得我有优点没有呢?” 我说:“当然,指导真是非常出色,指导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心里强烈地敲打着我。可以说,每一次指点,都堪称震聋发聩。” 你说:“那么,你觉得我有缺点没有呢?” 我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真心想不出你的缺点。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你想要听的答案。我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来。 你说:“不好意思回答,有所顾忌,是吧。” 你说:“我来替你回答吧。有的。比如,有个严重的缺点,就是不能每天都请客,让你们吃冰棍儿。”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说:“不要笑。继续回答问题。” 你说:“汪指导呢?他有没有优点?有没有缺点?” 你逐一点着同学们的名字。你说:“s呢?小d呢?其他队友和同学呢?所有人呢?” 你说:“是不是所有的事物都既有优点,也有缺点?有没有可能让这一切人都只有优点,没有缺点?” 我说:“当然不能啦。” 你说:“那么,你怎么能够要求自己‘只有好成绩,没有坏成绩’?你不觉得这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吗?” 你说:“唯心,告诉我,你觉得,那是可以实现的吗?” (四) “你来了。” “来了,指导。今天下午我们的训练科目是什么?” “是打扫卫生。” “啊?马上就要联赛了,听说别的校队都在拼命加时训练,而我们花一下午打扫卫生吗?” “是的。你没有听错。今天下午我们不训练了。我们一起去打扫卫生。” 你说:“不是这里的卫生太差了,是你这几天的状态太好了。你觉得如此流畅非常舒服,你舍不得离开它。你就像苍蝇粘附在粘蝇板上一样,粘在这个好的状态上,不能离开。而停下来去打扫卫生,可以帮助你离开它。” “知道为什么要训练你离开它吗?因为,它随时都可能离开你。这种状态是不可能长久停留的。它必然会离开你。如果你很舍不得它,它走的时候,你就会发生不安的波动。它再出现的时候,你又会欣喜若狂。你会被它的来去所倾动。如果平时习惯了它的来来去去,比赛的时候,它突然来,或者突然走,你也就习以为常,不会忽惊忽惧了。你会不悲不喜,不迎不拒,慢慢地,就能做到荣辱不惊,达到技术成熟稳定的境界。” 你说:“越是舍不得,越是得不到。” 你说:“所以,现在,放下枪,跟我去擦玻璃吧。” 你扔给我一块干净的抹布。 我接住你扔过来的抹布。 你对我说:“唯心,听我的建议:不要贪恋那个非常舒服的感觉。” 你说:“有毒的蘑菇,通常都是很漂亮的。” (五) “指导,今天下午,我们还是不训练吗?” “是的。今天你的任务是:写字。” “写字?” “嗯。《老子》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慎终如始,则无败事。’知道什么意思吗?” 我点头,说:“就是说,一件事情,越是刻意追求,越是执著于某个固定的目标,就越容易体会到失败的痛苦。如果事情做完了就和没有做过一样,随时做,随时放舍,就能立于不败之地。这段话,这些天来,指导一直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启发我明白。” 你说:“很好。看来我没有白费心思。现在,坐在这里,把这段话先抄300遍。抄完之前,不能做任何训练。” “300遍啊!” 你说:“没错。300遍。” 那天下午,我抄得眼睛发绿,手腕都快脱臼了。 抄完之后,我拿去给你检查。 你看了看抄写本,你说:“不错,抄得很工整,速度也很快。” 你说:“为什么要抄这么多遍呢?” 你说:“唯心,我不只希望你把它抄在纸上,我更希望你能把它铭刻在心里,融入你生命的深处,渗透到你人生的过程里。” (六) “指导,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指导,在你心目中,射击,究竟是什么呢?” 你说:“射击不是一项身体运动。它是一种精神练习。 你说:“射击就是禅定。全神贯注地射击,就是甚深禅定。”(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七章 神乎其技 (上) (一) 不知不觉,你出现在我的生命当中已经两三个月了。 那天下午,结束训练之后,我走到回家的半路上,发现新得的变色调光太阳镜忘记在更衣室的柜子里了。这种眼镜在当时还是新潮物事,价格不菲,国内很难买到,是家里的一位亲戚从国外带回来送给我的礼物。因为担心更衣柜的柜门没有锁,怕有人顺手捎带走了眼镜,我又急匆匆地返回训练场去拿。 因为人都走了,灯也大部分都关了,训练场显得空空荡荡的,看上去显得有点陌生。我飞也似地跑进更衣室,果然看到自己的衣柜门大大地敞开在那里,那副闪烁着彩虹一般光泽的太阳镜,赫然就放在衣柜的门口。我赶紧走过去,把太阳镜抓在了手里,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我长吁了一口气。 就在我关了柜门,想要转身离开时,忽然听到靶场上传来砰地一响,显然是射击的声音,然后又是几声,然后又是几声。 会是谁呢?这时候了还在加时练习? 我关上更衣室的门,朝靶场走去。 在靶场的长廊里,我看到你戴着耳塞,自己一个人正在打手枪的实弹射,身边架着一具看靶用的望远镜,还有一个托弹盘,里面放着待用的子弹。你新来队里之后,尽管经常给我们做示范,但我们谁都没有真正看过你做实弹射。我看着你行云流水般的装弹动作和挺拔端正的举枪姿势,心里想起了汪指导对你的种种赞美。 我感到很好奇,也觉得挺好玩,就屏声息气地站在那里,藏在一根水泥柱的后面,偷偷地看你打枪。 天哪,你简直就是一本活的教科书!我满怀着震撼和敬慕不已的心情,看着你娴熟漂亮,无可挑剔的每一个姿势和动作。你射击的速度很快,一枪紧接着一枪,中间几乎没有停顿。转瞬之间,你已经十发连射了下来,作标准,姿势完美,感觉稳定饱满,毫无阻滞,一气呵成,完美无缺。我当时头脑里就涌现出“真正的高手风范”这样几个字! 太太太高竿了!我微微张开着嘴,像钉子一样被钉在那里了,一步也无法挪开。 射完十发子弹,你放下枪,低头从望远镜里看了看标靶。 似乎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微微摇了摇头,伸手摘掉了耳塞。 你看了看标靶的方向,在那里低头沉默无语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离开了靶位。你走了几步,在一条长椅上坐了下来,若有所思地仰头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好像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神态也有一些疲惫,和你平时在我们面前的表现,颇有不同。 像指导这么阳光开朗的人,心里也会有忧愁和烦恼吗?指导会是为了什么事情而心情不好呢? 我在心里暗自揣测着。 (二) 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意中闯入了你的内心世界。我想,你一定不希望别人看到你的这个时刻,于是我悄悄地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绕过柱子,想要不声不响地走掉。 我刚一转身,就听到你在后面叫我的名字:“唯心。” 我心里一跳,只好转过身来。我尴尬地看着你,说:“指导。” 你说:“不久前,我好像看到你已经走了?” 我结结巴巴地说:“报告指导,其实,我是已经走了,走到半路发现忘记拿太阳镜了,所以又回来拿。” 你问:“你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我说:“对不起,指导,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 我说:“我拿了太阳镜后,听到这边有枪声,一时好奇,就过来看看。指导,您打得太精彩了,我不知不觉就看呆了,忘记报告了。不仅忘记报告了,我连身在何处,都看得全然忘记了。” 你笑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看了多久了,并没有怪你偷看吧。” 你说:“到队里来工作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枪了,今天散得早,我想实弹试射一下,看看自己现在的状态。不过,好像状态不是很好,以后也要和你们一样,加紧训练。” 我鼓起勇气说:“指导,我能看看您打的成绩吗?” 你说:“当然可以。” 你指了指靶位上的望远镜,对我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于是我一路小跑了过去,凑在镜片上,眯眼看了一下。一看之下,我不由得大吃一惊,眼睛当时就直线了:“天啊,打得这么好,指导竟然还觉得自己状态不好!竟然还觉得不满意!那么,指导在好的状态之下,成绩将会是何等惊人啊!” 我忍不住惊叹道:“全部都在10环以上!所有的子弹都射在同一孔径内!传说中的最小散射面!” 我说:“指导,您刚刚破了这个项目的世界记录了!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比您打得更好了!” 你笑了一下,你说:“是吗?”你说:“碰巧了吧。”你说:“我不是故意的。” 你站起来,开始收拾枪械器材。 你说:“不要和其他人说你今天看到的事情。” 我说:“为什么?指导您是想要隐身于江湖吗?” 你笑了笑,说:“算是吧。” (三) 我说:“原来指导您真的这么厉害啊!怪不得汪指导从半年前就对您推崇备至,赞不绝口了!” 你问:“半年前,汪指导对你们说了些什么呢?” 我说:“汪指导说,您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射手,说您从来就没有打出10环以下的成绩,他说您就算闭着眼睛,也绝对能打到10环以上!他说,就算我们成为了世界上最好的选手,您的表现也绝对能让我们目瞪口呆的!如果您肯去参加竞技赛,拿一堆世界冠军回来,那是轻而易举。能得到您的指导,是我们的运气。这样的机会绝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汪指导让我们珍惜机会,好好跟您学,说只要跟您学上两年,境界肯定大不相同。” 你笑了起来:“汪指导那么说,是希望激发你们的进取心,鼓励你们不断进步,也是想让你们能够更尊重我的权威吧。。”(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八章 神乎其技(下) (一) 我看你态度一直这么和蔼,并不计较我的偷看和议论,不由得也就更加放松了一点。 我说:“不止汪指导这样崇拜您呢,全队的男生们,他们也都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一边收拾枪械,一边说:“是吗?他们佩服我什么?” 我说:“有次,我们去看一个西部电影,里面放到牛仔拔枪的镜头时,男生们纷纷说,切!这种拔枪算什么啊,我们指导拔枪的速度那才真是没得说!如果指导肯拔枪,西部片上所有的牛仔老早都死光了!他们现在都拿您当偶像崇拜呢。休息的时候,没事就拿着直尺或者笔什么的,在那里练习拔枪,互相比赛。” 你说:“所求不当,不务正业。看来我不该和他们玩这个的。” 你说:“他们那天太不专心了,也太吵了。这只是一个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权宜之计。” 我说:“指导,您这样是不公平的!为什么多教他们男生,少教我们女生呢?” 你说:“我没有那么不公平吧?牛仔拔枪不是规定动作,也不是比赛项目吧。” 我满怀期待地说:“指导,您就再随和一下,做一次让我也看看吧?” 你说:“很晚了,你回家没时间写作业了,现在不是娱乐时间。” 我央求道:“指导!指导!” 你摇头表示不同意。 我说:“您说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刚才看到的事情的。” 你转过身,看着我。 你说:“这算是一个要挟吗?” 我摇头。我说:“不不。只是一个请求。一个发自内心的、十分真诚的、充满期待的请求。” 我忽闪着眼睛看着你,我说:“您不会拒绝让我更了解您的,是吧?” 我说:“您不会拒绝我的。是吧?” 我的这句话里面,有什么东西深深地触动了你。我明显地感觉到你心底的地壳震动了一下,在大洋中脊的地方裂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我感觉到你内心的开裂。我突然也觉得非常难过,可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突然会觉得这么难过。 你看着我,你又看了看地面。我看到你嘴角微微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你抬起头来,说:“是的。我不会拒绝。” 你补充说:“一般来说,我都不太拒绝未成年人。” 你把望远镜的撑脚卸了下来,把它装进长条形的帆布袋。你把袋口扎紧。 你把这一大捆东西递给我,你说:“帮帮忙,抱着这些,一起送到枪械库去吧。” (二) 枪械库里。 你说:“准确地说,上次和他们没有玩拔枪,就是简单地从桌上拿枪而已。” 你把枪和望远镜等逐一放回枪柜的架子上。你从柜子里拿了两把最小号的无撞针的旧枪出来,放在桌上。 你说:“其实很简单的。你站在桌子的那一头,说一二三,我们一起动手拿面前的旧枪,拿到就举起来指向对方。” “好啊好啊!”我很踊跃地说,我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场景,还真的从来没有玩过这种男人的游戏呢。 我们分别站在桌子两头,两把枪分别放在我们面前的桌面上。 “你来喊一二三吧。”你说。 “那我喊了?”我感到又兴奋又紧张,喊道:“一、二、三!”然后尽我最快的速度伸手去拿枪柄。我的手指刚碰到枪柄,就觉得眼前一花,然后发现,你的枪口已经指向我的眉尖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说:“不可能!” 你放下枪说:“好了,你已经看过了。现在,回家吧。” “不行!我不相信可以差到这么多!一定是我没准备好。再来一次?”我不服气地说。 你看着我,说:“这不是女孩子应该喜欢的游戏。” 我说:“您说过不会拒绝我的。” 你低下头。你说:“是的。我说过。好吧。” 于是,我们又玩了一次,这次,我的手还没有碰到枪柄就已经失败了。 我说:“我都没看清您是怎么做的!您再做一次吧?” 既然已经迁就了第一次,就难免迁就第二次。迁就了第二次,就更难以拒绝第三次。 你说:“最后一次了?” 我点头说:“最后一次,我保证。” 这一次,我输得更惨! 我心里还只过了一个飞快的念头,手都还没有抬起来,你的枪口就触了我的手背上。 我当真是输得心服口服,对你也同样佩服到五体投地! 我怔怔地看着你,喃喃地说了一句:“指导,我现在知道一件事啦!” 你把旧枪收起来,放回柜子里。你挂上锁扣,开始拧动,把柜门锁上。 你说:“知道什么了?” 我说:“汪指导说的,全部都是真的。您不仅可以拿到所有的世界冠军,而且还能把所有的世界冠军全都打死!” 你的动作一下子停顿了下来。 你回身看着我。你圆睁着眼睛看了看我。你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你忍耐了一下已经在嘴角荡漾开来的笑意,你努力把涌上来的忍俊不禁抚平展直。 你说:“平时,你都是这样生猛地表扬别人的吗?” 我说:“是啊。” 你朝我伸出一个大拇指,你由衷地赞叹道:“太劲爆了。” (五) 我的脸红了。 我说:“指导,可以告诉我,这样神乎其技的诀窍是什么吗?” 你看着我,你说:“你相信我吗?” 我点头。 你说:“琴儿,我告诉你,诀窍就是,不要去看准星和靶心,要向内,看自己的心。瞄准,永远是向内的,不是向外。” “向内,观看自己的心?”你的话,就像雨水渗透进干涸的大地那样,深深地浸润了我的心。 你说:“是的。向内看。” “指导,我叫唯心。”我说。 “我知道你叫唯心。” “可是您刚才叫错名字了。” “我叫你什么?” “您叫我琴儿。” 你露出迷惑的神情。你说:“我有吗?” 我说:“我听得清楚。您刚才说,琴儿,我告诉你,诀窍就是” 你说:“也许是说溜了口误吧。” 我看着你,呼吸着。 你说:“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我说:“是的。指导。我觉得以前看到过您打枪。就在您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有强烈的感觉,我一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看到过您打枪,或者,是做类似的事情。” 我说:“当我看到您的靶纸时,这感觉再次汹涌起来。我看到过您多次击发,命中同一个地方。我一定看到过。只是,我想不起来是在哪儿了。” 你停顿了一会儿。你说:“是吗?” 你说:“有时候,我们会有这样的感觉的。似曾相识。恍如重历。”(未完待续。) 第五百三十九章 馄饨店 (一) 我第一次看到你实弹射击的惊人成绩后不久,就以全校会考第一名的成绩拿到了学校金额最高的一笔奖学金。因为要参加颁发奖学金的典礼,我耽误了一次下午的例行训练。 眼看着联赛日期也临近了,颁奖典礼过后,汪指导就和年级组沟通,安排我牺牲一次晚自习的时间,到训练场来补练。 鉴于本次联赛我和s两个人拿奖牌的可能性很高,队里指定由你重点对我们两个分别进行赛前的重点辅导。 那天晚上的补训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参加。 训练完毕后,你详细点评了我今天的表现,指出了我的一些弱点和在临场比赛时应该特别注意的地方。到结束时,已经差不多快10点了。见时间已经比较晚了,各种公交车也都收班了,你不放心让我一个人回去,就给我家打了电话,征得我家同意后,你亲自送我回家。 那天天气晴朗,夜空中布满繁星,就连街边的路灯,看上去也格外明亮。 锁好各种房门柜门库门,熄灭训练场所有的灯,我跟着你走出了训练场的大门。你说:“站在这儿等等。”然后,你就朝训练场的后院走去。 我站在满天星光下等着你,想到可以和你一直并肩走回家,我感到喜悦犹如清泉之水一般,汩汩涌流在心田。 一声清脆的叮当声响起,我看见你推着一部簇新的自行车,从后院方向走了过来。 “指导,你买自行车了!”我惊喜地说着,在路灯下打量着这部闪闪发亮的新车。 你说:“嗯,今天早上才提货的。我就骑了一次。” 你抬腿跨上自行车,你对我摆了摆头,你说:“上来吧。我载你,可以走快点。” (二) 我背着书包,心情激动地坐在你自行车的后座上,一路听着清脆的车铃当声。 你自行车的前方没有装置物篮,而是装了一个可以调光的车灯,开到最大之后,可以照亮前方约15米的道路。 在清凉如水的夜色中,小小的车灯晃来晃去,像一只快乐的萤火虫。 从训练场骑到我家,有很多上坡下坡,还要经过一个火车岔道。大约有20分钟的路程。 我们快到火车岔道的时候,远远看到那边红灯高悬。岔道口的栅栏是放下的,栅栏两边都已经站了很多人。 我们打听了一下,说是有个重要的列车即将临时通过,岔道关闭的时间要比平时长些,需要再等20分钟。 你说:“反正也是等,要不,咱们去吃点夜宵吧?我请客。你拿了奖学金,都还没给你祝贺呢。那边有家馄饨店还开着,你想吃馄饨吗?顺便借用下电话,通知你家里人一下。” 在馄饨店的公用电话上再次通知了家里以后,我们就坐在了那家小小的馄饨店里。你给我叫了一碗比较贵的鲜肉馄饨,自己只叫了一碗普通雪菜的。馄饨味道鲜美,热气腾腾,因为都有点饿了,我们都吃得很快。我们一边吃,一边交谈。 你说:“祝贺你得到奖学金,预祝联赛时也发挥出好水平。” 我说:“祝贺指导买了新车。” (三) 你问:“唯心,有件事情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你各科学习成绩都那么好,为什么要进射击队呢?你完全可以凭自己的能力考上任何你想去的重点学校,不需要运动特长加分的帮助。参加训练还会耽误你很多学习时间。你们班主任老师不反对吗?” 我说:“我喜欢射击。我参加射击队,并不是学校选拔的,是我自己跟汪指导提出要求的。一开始,汪指导只当我开玩笑。我提了好几次,他才说,你真要来的话,就先来我这儿做个素质测试吧,看看你基本条件怎么样。结果,测试完后,汪指导的说法立刻就变了。他说,他绝对不会放我走了。当时,我们班主任是很反对的。汪指导找她谈了好几次,年级组和两个教研组都还一起开会研究过,最后,汪指导还是争取成功了,学校同意让我进队训练看看,前提是不能影响学业成绩。我跟着射击队训练了一段时间,为学校拿到了几个市内比赛的名次,也没有影响学习成绩,班主任看到我每次学业考试始终保持着年级第一,遥遥领先于第二名,这才没有意见了。” 也说不清是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心情愉快极了,一直有种想要唱歌,想要和别人分享我快乐的感觉,所以,我就不知不觉地和你说了一些我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说过的话。 我说:“其实我喜欢射击是有原因的。只是这个原因我从来也没和谁说过,我家里也都不知道。如果我告诉您,您可以帮我保密吗?” 你说:“当然。你能这么信任我,我很感谢。” 我说:“我进初中部报道的第一天,各班的学生名单都贴在公告栏里,很多人在那里找自己的名字,看看分在哪个班了,要去哪间教室报到。在我们班名单的旁边,我看到了一张学校射击队训练的通知,日期是很久以前的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张通知一直也没被撕掉或者给盖住。我当时就突然觉得,这张通知就是特地为我留在那里的,一定要等我看过,才会换掉。” 说到这里,我看了你一眼,想看看你会不会觉得我过于异想天开。 你鼓励地说:“有时候我也有过类似的直觉。” 得到你的鼓励,我便继续说:“当时我觉得这个通知好像就是专门写给我的一个通知,好像是什么人专门通知我、邀请我去射击队一样。它后来很长时间一直都在我的眼前晃,连上课的时候都在眼前晃。好像是有什么人很着急要见我,并且会在那里等我一样。” 说到这里,我发现你的脸上有了一些轻微的变化,可我不确定,也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变化。 我小心地说:“指导,您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胡思乱想很多的人呢?” 你摇摇头说:“我不觉得。真的。” 你的语气里面也有些什么东西发生了一点变化。 我犹豫了一下,还要不要接着说下去,但是你温暖友好的目光很快融化了我。我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说:“我也觉得这些想法很奇怪,可是,从小到大,我身上经常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所以,比较起来,这些想法也就不是最奇怪的了。” 我说:“那时,我觉得,我这个人之所以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好像就是为了要进射击队的。我觉得那就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就是特地为了这个来的。” 这时,馄饨已经吃完了。我们听到火车呼啸穿越岔道口的声音。你站了起来,做了一个“走”的示意手势,然后走向自行车。 在火车的呼啸声里,我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并且问了出来:“指导,您打枪这么出神入化,为什么没有进国家队或者省队,也没去体院,却到一所普通中学来做代课老师呢?” 在我重新坐上你自行车后架的时候,你说:“这个问题,我以后再回答你吧。”(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章 赛前训练(上) (一) 《我们的感知并非世界的真实》 “我常常觉得:我们的肉体限制了我们的认识。 我们认为绝对正确,世世代代深信不疑的东西,其实都不过是一种肉身限制造成的错觉。 比如说,我们认为彩虹是七色的。这件事就是一个骗局。 事实上,彩虹完全可能有着比七色更丰富的颜色。只有七种颜色的,不过是我们的肉身感知能力。 因为我们的肉身只能感知到这七种颜色,我们就认为它是彩虹本来的颜色。我们如此坚信它是七种颜色的,以至于习惯成自然,都很难接受它还有别的颜色。久而久之,我们就会把“彩虹不是七色的”判断为一个错误的结论。我们会排挤甚至杀害坚持这种错误结论的人。 后来,我们有了仪器。我们的认知就又被“肉身+各种仪器”所限制。 再以后是“肉身+仪器+理论”。 我们始终认识不到,我们自身的肉体和我们肉体所发明的各种仪器,还有各种的理论,都是一种非常狭窄的存在。 我们就是透过这样狭窄的重重门缝,瞭望着大千世界。我们以为自己看到了世界的全部,但也许我们仅仅看到了那些门缝而已。 我们未知的领域,远比我们已知的广阔。 所以,在我们只对世界有一鳞半爪的了解的情况下,我们最好不要随意否定一件超乎常识的事情,也最好不要无视它。” (二) “这是你写的作文吗?” “是的。写好了,但是没有交上去。” “为什么不交上去?” “因为这种观点不会被人接受吧,也不会得到高分。” “试试看?也许有人能慧眼识珠。” 我看着你。我摇头,说:“算了,不试了。” 你说:“小小年纪,干嘛这么悲观?我觉得你写得非常好。” 我把作文本放进书包,说:“联赛在即,指导这么说,是不想影响我的心情平静吧。” 你笑着摇头,你说:“不。真的很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不仅是在说文字,我更是在说见地。文字是衣服,见地是骨骼。衣服华丽,固然很好,但更难得的,是骨骼清奇。在你这样的年龄,有这样的见地,实在是弥足珍贵。” 你说:“也许我该给你上更高阶的课。” “更高阶?”我好奇地看着你。 你说:“是的。” (三) 你给男生每人发了一个布条。你说:“把眼睛蒙起来,原地转10圈。” 场地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d说:“指导,我们要玩捉迷藏吗?” 你说:“同学,你的幼儿园情结太严重了。” 女生们发出一阵窃笑。 s小声说:“不,指导要玩的,是我们” 你说:“不是玩你们,而是教你们,用你们印象深刻的方式。” 你说:“不许说话。转圈。数满10圈,然后举枪。” 半分钟之后,男生们的枪乱七八糟地指向各种方向。 你说:“都保持好姿势。不要动。” 看着男生们五花八门的方向和千奇百怪的姿势,女生们忍不住嘻嘻地笑成了一片。 你说:“男生们也睁开眼睛,互相欣赏一下吧。” 男生们看着彼此的方向和姿势,也忍不住哗然大笑。 你说:“好了,我们如此欢乐地度过了人生中的一个重要时刻。” 你说:“但是,请你们不要笑。我们不是在看相声剧。我们是在学习道理。记住你们今天看到过的这一幕。它的意思是:方向错了,技术没用。换句话说,技术,只有在方向正确的时候,才有用。在教会你们拥有良好的技术之前,我会花很多时间来矫正你们从事射击运动的方向。这不是浪费时间。这是打基础,是夯实一切高水平发挥的牢固地基。希望你们能够理解和跟从,不要误会和抵触。” 你说:“记住了吗?” 大家说:“记住了!指导!” (四) 你说:“现在,换过来。女生们做,男生看。” 10圈转完,你说“举枪瞄准”时,我的枪口大致准确地指着靶纸所在的方向。我听到男生们在吹口哨。 你走过来,拿下我眼睛上的布条:“很好,终于出现了一个能够正确指向标靶方向的人。唯心,告诉他们,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很简单啊,以指导您为参照点就可以了。因为指导您站在和靶纸大约30度的夹角位置上。您始终没走动过。跟着您的声音,定准您的位置,就能够定位出标靶的方向了。” 你说:“听到了吗?非常好的回答。” 你说:“这就是本节课所要教的第二个要点:在迷失方向时,不要随波逐流,深陷于迷惑不可自拔,要学会自己去寻找正确的方向。” 你说:“最后一个要点:老师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找到正确的方向。不要将老师弃置不用。要时刻注意老师的导航。” (五) 训练场的后院。 大家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 你给每人发了一样东西。你说:“今天的课程:眼力。” 你说:“谁能告诉我,你们刚才拿到的是什么东西?” s脱口而出:“松果啊。” 你问:“还有什么其他的答案吗?” 队友们面面相觑后,d迟疑不决地说:“一个,脏兮兮的,马尾松果?” 众人发出一阵笑声。 笑声平息后,你问:“还有谁,看到了别的什么吗?” 众人皆眉来眼去,一片沉默。 你再次问:“有吗?” 我迟疑了一下。 我小声地说:“森林。亿万年前和亿万年后的森林。" 你转过身来。你看着我。 你说:“恭喜。你眼力很好。真的,非常好。” (六) “唯心,你不过去和大家一起玩吗?已经下课了。现在是休息时间。” “指导,可以请教个问题吗?” “可以。什么?” “我想知道,您从这松果看到了什么?” 你说:“所有从前的世界、所有未来的世界,和全部此时的世界。” 这就是天眼。我后来才知道的。 你说:“你刚才的回答非常出彩,但是,你漏掉了一样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现在。你漏掉了现在。此时此地。现在的森林。” 你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森林,也全都包含在这一个松果当中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一章 赛前训练(中) (一) 我抱着一大堆资料困难地走在长廊里。 哗啦一声,一些资料从我手里滑落下去,散落在地上。一阵穿堂风经过,纸页在地上奔跑了起来,不少纸页飞在了空气中。 我的眼光四下寻找着,想找个地方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收拾那些掉落的资料纸页。 “我来帮你吧。”你从身后走了过来,你说:“站着不动就好了。” 你伸手从空中抓住几页飞扬的纸张,又弯腰把掉落在地上的资料一一捡起,你把它们按页码顺序整理好,边缘摆放整齐。 你说:“要我帮忙拿一点吗?” 你从我手里拿过几个资料夹。 我感激地说:“谢谢指导。” 你说:“这些都是什么呢?” 我说:“是汪指导刚发的,联赛友队的选手资料,汪指导让我们抽空都看看,大战在即,要知己知彼,了解对方的心里弱点和技术短板,在临场比赛时,有针对性地采取正确的策略。” 你说:“给你们每个人都发了?” 我摇头,说:“不。汪指导说,最近一段时间,就是我和s成绩相对稳定,就只给了我们两个这些资料。” 你说:“你打算都抱回去看吗?” 我点头。 你左右看了看,你轻轻摇头。 我睁圆了眼睛:“难道,不用看吗?” 你笑了一下,你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二) 指导办公室。 我们把资料放在了你的办公桌上。 我们各自拿了一两份在手里看。 我说:“哇,好详细的资料,不知道汪指导从那里挖掘出来的。” 我指点着其中一份资料说:“您看,这个男生,名叫黄俊。是我们比赛时的主要对手。” 你接过那份资料,仔细看了看。你说:“嗯,表现非常好。但不够稳定。” 我说:“是的。我和他交手过两三次,他在一路领先的时候,发挥总是非常好,越打越有感觉,但是,一旦落后,就会发生明显的波动,常常会求胜心切,操之过急,失误就会越来越多。尤其是在反复领先、落后之后,他自己就会乱起来。如果我们两个分工,一直咬着他,让他一会儿领先,一会儿落后,一直咬到末尾,始终给他施加压力,他就会越来越乱,最后失去控制,甚至完全丧失水准。” 我递给你另一份资料,我说:“而这个瘦一点的男生,他叫” 这时,我看到你的神情,我停下不说了。 我说:“我分析得不对吗?” 你摇头。你说:“唯心,请你记住,在任何比赛里,你永远只有一个对手,那就是你自己。” 你说:“你只需要战胜自己,不需要打败他们。” (三) 我再次问你:“那么,这些资料,我就不用看了吗?” 你摇头。你说:“不。要看的。” 我说:“如果不去考虑利用他们的缺点,为什么还要看这些呢?” 你笑了一下。 你说:“可以从他们的缺点中来反照自己的缺点。” 你说:“如果你要采取什么针对性的对策,我建议你,不要抱着想让对方失败得更快、更惨的心态来采取对策,而要抱着帮助对方认识自己弱点,改进自己弱点的心态,来采取竞赛策略。” 你说:“也许两个策略是完全相同的,但是出发点不同,其中的区别就很大。” 你说:“唯心,你要明白,做任何一件事,你的动机是要害别人失败,还是要助别人成功,事情的结果,将会是非常不同的。” 你说:“每次比赛前,我们都会和对方握握手,是吧?” 我说:“是的。” 你说:“这就是说,我们应该通过比赛,向对方伸出援助之手。通过比赛,让彼此的缺点都得到改进,让彼此的水平都得到提高,让彼此的快乐都得到增进。” 你说:“应该让他们通过和你的这次接触,了解自己的弱点所在,促进他们弥补缺陷,趋于完善。” 你说:“而另一方面,你也应该握住对手的援助之手。通过他的攻击与挑战,认知自己的弱点所在,判断清楚改进的方向。” 你说:“唯心,所有的对手都不是你成功的障碍,而是成就你成功的老师。是比教练更好的老师。” 你说:“他们是帮助者,不是争夺者。” 你说:“而你,去参加比赛的时候,也要始终抱持着帮助大家的心态,而不是抢夺冠军的心态。前者是天使心态,后者是强盗心态。” 你说:“我可以接受你丢掉冠军,但是不愿意看到你,内怀一颗强盗的心。” (四) 我听了你的话,深深感觉到震聋发聩,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教导过我。 但是,我也深感迷惑。 我不解地说:“那,指导,我到底该怎么来设计比赛时候的打法呢?” 我说:“完全不管他们怎样,照自己原来的节奏打?或者是,完全不管自己本来的节奏,针对不同对手的情况,来临时调整?” 你笑了一下。你说:“你之前不是已经说了一种设计好的打法吗?” 你说:“设计得很好,不需要修改。就照那个方案来打。” 我不是很明白:你刚刚不是不认可我那么说吗? 你看着我。你再次笑了一下。 你说:“只是,不要抱着击倒对方,让对方失败的心情去打,而是,抱着感谢对方的指教,帮助对方进步的心情去打。” 你说:“抱着这样的心情,去实行那个方案,就可以了。” 你说:“你的问题不在技巧上,而在方向上,不在方案上,而在动机上。” 你说:“唯心,我再次请你牢牢地谨记:比赛时,永远不要让自己对别人心怀恶意。” 你说:“永远都不要通过比赛,滋生和放大,对别人的恶意。” 你说:“如果这一点没有做到,无论成绩如何,就都叫做输了。” (五) 你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纸袋,你伸手把桌子上的资料都放进纸袋子里去,你又从桌上拿了一卷胶带,你撕下一点胶带,把纸袋的袋口封好。你把袋子递给我。 你说:“唯心,要成为一个神乎其技的射击高手,你所热爱的,必须真正是射击本身,而不是成为射击冠军。”(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二章 赛前训练(下) (一) 你站在教室门口。你靠墙站着。你左手拿着文件夹,右手放在墙上的电灯开关上。 我在课桌前坐着。我看着你刚才放在桌上的一张靶纸。 你说:“准备好上课了吗?” 我点头。 你说:“看桌上。看到什么了吗?” 我说:“看到一张空白的靶纸。” 你的手指动了一下,啪地一声,灯熄灭了。 房间一片漆黑。 我眼前一花,黑暗一下子就顶住了鼻尖,课桌和靶纸都消失了。只有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说:“现在,看到什么了吗?” 我说:“现在看不到什么啊。什么都看不到。” 你说:“不要乱说。重新回答。” 我说:“可是,我说的是实话啊,的确是一抹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啪地一声,灯又亮了。 我揉了揉眼睛,转头看着你。 你说:“看见吗?” 我说:“看见。” 啪,灯又灭了。 你用同样的声调问:“现在呢,看见吗?” 我说:“看不见啊?” 啪,灯又亮了。 你说:“不对。再看。” 灯亮灯灭。就这样重复了数次。我被你弄得非常迷惑。 (二) 灯再次亮的时候,你离开了门口。你朝我走来。你在我前面的空课桌上坐了下来。你看着我。 我满头雾水地看着你。 你说:“何以乱说话?” 我说:“没有啊。我没有乱说话。” 你说:“无论灯亮灯灭,你都一样看到。” 我说:“灯亮时,的确能看到。灯灭时,的确不能看到。什么都看不到。” 你说:“那么大一样东西在你面前,你明明看到。” 我说:“什么啊?” 你说:“你明明看到了一片漆黑。” 你说:“你明明看到了那一大片什么都看不到的漆黑啊。” 你说:“灯亮时,你看到了靶纸。灯灭时,你看到了你看不见靶纸。” 你说:“灯亮时能看到东西,那叫做看。明白灯灭时,仍能看到东西,就算什么东西也看不到的时候,我们也仍然能看到东西,这个,叫做:见。对于何为看的,正确的见解。” 你说:“要射中标靶,不仅需要看的能力,也需要见的能力。如果你想要百发百中,随心所欲,神乎其技,就要用到见的能力,而不仅仅是看的能力。” 你看着我。你说:“就像现在。你看到我就在你的前面。但是,你见到了我吗?你见到吗?” 从来没有人教过我这些。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即使是在黑暗一片的时候,我们也是能够看到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在黑暗中能够看的能力。 原来,就算是盲人,也是能够看到的!他能够看到盲人的世界! 这种“见”的能力,不管有没有眼睛,都是一直存在的!从未失去过! 你总是让我看到,之前视而不见的世界。 (三) 你说:“刚看不到桌面的时候,靶纸在不在那里?” 我说:“在。” 你说:“它会不会因为你看不到而变得不存在?” 我说:“不会。” 你说:“听我说。记住今天你学到的。如果有样东西,或者有个人,你再也看不到了,那也并不代表它就不存在了。记住了吗?看不到,仅仅是看不到,不等于不存在。” 你说:“知道看不到的东西,不会因此不存在,这就是你的另外一双眼睛,这就是见。见,能够让你在眼睛看不到那件东西的时候,依然看到它。” 你伸手拿起桌上的靶纸。你把它放在我眼前。你说:“如果你不能运用到见的能力,灯一灭,它就会消失,你就会失去它。如果你能够运用到见的能力,即使灯灭,它也不会消失,你也不会失去它。” 我从你手里接过靶纸。我看着它。 我看着那一片空白。我看着你。 我说:“指导。” 你说:“什么?” 我说:“您一定是另一个世界来的。” 我说:“您让我看到这个世界的里面,还有无数其他的世界。它们是重叠在一起的。” 你笑了一下。你说:“每个人,都在无数的世界里。同时,都在。” 我说:“好。我记住了。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 我问:“这算是高级的课程了吗?” 你点头:“算是很高级了。” 我说:“您觉得我合适上这个程度的课了吗?” 你点头:”非常合适。甚至,还可以更高级一点。” 我说:“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看不见的东西,不等于不存在,那么,看得见的东西,它存在吗?” 你的嘴角绽放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你赞叹道:“好!好问题!一万个人里面,不见得会有一个人,提出这种问题。” 我说:“有答案吗?” 你点头,你说:“有答案。” 我问:“是什么?” 你说:“存在。但,不是以你看见的那种方式,而存在。” 你说:“你以为它存在的方式,这个以为的方式,它只是你的错觉,它不存在。” 你说:“听过盲人摸象的故事吗?” 我说:“听过。许多盲人摸一个大象,他们各自触摸到了大象的一部分,于是有人说,大象像一根绳子,有人说,大象是一根柱子,有人说,大象是弯弯的马刀,有人说,大象是橡皮管子。” 你说:“大象是存在的。但是盲人们以为的那个样子的大象,它只是盲人的错觉,不是真实的大象,但也是真实的大象,大象存在,但并不以盲人们以为的方式存在着。” 你说:“明白了吗?” 我说:“在很多时候,我们眼睛完好的人,也是视而不见的盲人,是吗?” 你说:“是的。很多眼睛完好的人,会深信不疑,世界就是他们眼睛看到的那个样子。这种盲目,我们有个名词来称呼它,就叫‘蒙昧“。” 你说:“就是你作文里写的:世界并非是我们看见的那个样子。对此,我们要勇于质疑。” (四) 我拿起那张桌上的靶纸。 我说:“那么,它其实并不真的是一张靶纸,对吧?” 你点头,你说:“是的。” 我问:“那么,它是什么?” 你说:“每天每天,我们花好多个小时,全神贯注地瞄准靶纸,为什么呢?为学业加分吗?为比赛成绩吗?不是。是为了终于有一天能够清楚地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我说:“不能直接告诉我答案吗?” 你说:“唯心,你要自己去发现答案。我可以告诉你,但那依然是我的答案,不会是你的。只有你自己亲自寻找到的答案,你才会真信,才会深信不疑,才会融入身心,它才会是你的答案。” 我说:“如果我一直观察,最后,能知道那真相吗?” 你说:“能。如果你一直锲而不舍地、心无旁骛地、全神贯注地,瞄准它。上课时它在眼前,下课时它在眼前,走路时它在眼前,吃饭时它在眼前,醒着时它在眼前,睡着了它在眼前,做梦时还在眼前。如果你能够这样地瞄准它,你就能知道真相。” 我说:“可是,靶纸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我不能昼夜恒时都瞄准它。” 你说:“那就瞄准能够吸引你的。足够吸引你昼夜恒时念兹在兹的,都是靶纸。” 我在心里说,足够吸引我昼夜恒时念兹在兹的,就是您啊,指导。 在遇到您之前,世界上从未有任何事物,这样强烈地吸引过我。 我重复说:“昼夜恒时,念兹在兹?” 你点头,你着重强调说:“昼夜恒时,念兹在兹。” 我们互相看着。 你说:“看,是有局限的,见,则没有局限。” 你说:“用见。用见,来看。” 你说:“没有任何东西,是会消失的。若你觉得它消失了,就说明,你不在正确的见解上。” 那一天,我忽然有点明白了,所谓天眼,很可能不是二郎神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而是:正确的见解带来的视野的突破。 若能恒时正见,就会无所不见吗?(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三章 晋级决赛(上) (一) 联赛开始了。 汪指导一再嘱咐我们,临场不要紧张,就像平时训练那样去打,保持正常发挥即可。但是,他看上去比我们都要紧张。 我们提前来到场地,熟悉环境,试射适应的时候,汪指导和你在教练员休息室谈话。 汪指导有点担心地说:“这是你第一次带队出来比赛,成绩对他们而言,可能还没有那么重要,但是,对你是否能留下来继续代课,却至关重要啊。他们一定要取得让学校领导满意的成绩,你才有可能留下来。我千辛万苦,腿都跑断,嘴皮也磨破才调了你过来,你千万不能失手,让我在校长面前难以交代啊。” 你拿着一个卷笔刀,削着手里的铅笔。你点头说:“我知道。你放心。他们水平很稳定,不会失误的。” 汪指导说:“你不要介意啊,我昨天晚上实在是有点不放心,看了一下你最近的训练记录。你确定训练的重点没有跑偏吗?” 汪指导对你说:“你好像特别注重训练他们的夜间射击能力。但这并不是竞技比赛的项目所要求的能力啊。场地竞技赛中不会有非常昏暗的光线条件的。以后,是不是应该调整一下训练的重点呢?” 你笑了笑,继续削着手里的铅笔,把削下来的木屑接在一张空白靶纸上。 汪指导说:“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一点不着急啊。” 你对汪指导说:“你是要稳定的获取团体冠军和单项冠军的能力,对吧?” 汪指导说:“是啊。” 你说:“所有的比赛场地都是在尘世间的,对吧?” 汪指导说:“当然。” 你说:“尘世间的意思,就是总是有无数的灰尘在飞扬,对吧?” 汪指导说:“没错。” 你看了看手里削尖了的铅笔。你拿起盛着碎屑的那张纸,你把那纸对着汪指导。 汪指导说:“搞什么?” 你对着纸面轻轻地吹了一下,一阵碎屑飞扬。汪指导本能地眨了下眼睛,避让了一下。他揉着眼睛说:“不用这样报复吧?” 你笑了笑。 你说:“你看,一颗小小的微尘,进入队员的眼睛,就可能毁掉你的冠军。如果他们只懂得用眼睛瞄准的话。” 汪指导看着你。 你说:“如果他们不需要用眼睛,就能瞄准呢?” 你说:“哪样对赢得冠军,更为有利?” 汪指导看着你。他说:“你确定没有偏离重点?” 你说:“我非常确定。” “不用眼睛瞄准,还能用什么瞄准?”汪指导问。 你说:“我们全身的细胞,每一只,都可以,用来瞄准。” “真的?”汪指导狐疑地看着你。 你说:“真的。” 汪指导看了你一会儿。他说:“你有时候让我想起枪神。” 你笑了一下:“你想太多了。” 你低头把靶纸上的碎屑倒进纸篓。 (二) 我从更衣室里出来,迎面看到对面的男生更衣室出来一个选手。 他就是那个资料上的黄俊,和我数次交手过的劲敌。 “劲敌”这个词一出现在脑海里,我耳边就回响起你的声音:“在比赛里你只有一个对手,那就是你自己。” 我朝黄俊走了过去,我说:“你好,又见面了。” 黄俊有点腼腆地说:“唯心,你好。” 我说:“有句话我想和你说清楚。” 黄俊有点紧张地说:“喔?什么话?” 我说:“你比赛的时候很容易受到对手表现的影响。你太注意对手的成绩了。如果你落后了,你情绪就会波动,就会失去水准。我们教练已经看出你的这个问题了,所以,这次比赛,他让我和s分工,咬住你,一会儿超过你,一会儿落后于你,不停地给你施加心理压力,让你自乱阵脚,最后发挥失常。” 黄俊吃惊地看着我,说:“这是你们队的核心秘密吧?为什么要告诉我?告诉我了,你们得冠军的机会不是会变小吗?” 我说:“但是,有比得冠军更重要的事情。” 黄俊喃喃地说:“那,你们会照教练的安排打吗?” 我点头,我说:“会的。但是,我们不希望让你发挥失常,让你失败。我们只是想帮助你,训练你不要关注对手的表现,专心致志地打枪,让你能够在每场比赛中发挥出最好的水平,让我们欣赏到你的最好表现。” 黄俊看着我,有点不知所措。 他说:“为什么要帮助我?” 我说:“我们来参加比赛,不就是为了互相帮助,共同进步的吗?” 我说:“所以,我们开赛之前,都要互相握手的啊。” 我向他伸出了手,我说:“保持稳定,不受干扰,我们都期待你的超水平发挥。” 黄俊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 他感动地说:“谢谢你,唯心。以前只是比赛,没有这样谈过话。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心肠很好,让人觉得很温暖。” 他说:“我会加油的,会克服缺点,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他说:“也祝你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我点头,我说:“嗯,我们一起加油!给教练们和观众们一个惊喜!” 黄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说:“好。让观众们尖叫吧!” (三) 汪指导看着我远远地走过来,他问:“唯心,你刚和黄俊说了什么?我看你们在那边说了很久。” 我说:“说了一点要挑战他的话啊,让他心情更不平静。” 汪指导有点怀疑地看着我:“我看你们好像很友好啊。” 我说:“他是男生,当然要有绅士风度了。” 汪指导说:“是吗?” 你在汪指导旁边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看着你。你朝我点了点头。 汪指导回头看了看你。 他说:“你们搞什么鬼?” 你对汪指导说:“少男少女之间的谈话,你还是不要刨根问底了。” 汪指导扬了扬眉毛,默然了一会儿,说:“好吧。” (四) 看着汪指导离开的背影,你对我说:“做得很好。” 你说:“一个良好的开端。” 我朝你用力地点点头。 你说:“保持下去。” 你说:“相信我,帮助别人成功,是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所能取得的最大的成功。” “指导?” 你说:”什么?“ 我说:”如果我发挥得不错,您可否给我一个奖赏?“ 你说:”你想要什么奖赏?“ 我说:”让我看一次您怎么在完全的黑暗里命中标靶。“ 我说:”教我,怎样才能做到那样。“ 你想了想,说:“可以。” 我说:“您答应我了?” 你点头,说:“答应你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四章 晋级决赛(下) (一) “还有5分钟就要开始比赛了。”你看了看腕表。 你说:“今年的第一场大赛,你觉得紧张吗?” 我点头,说:“紧张。” 你笑了笑。你说:“放松点。肩膀的肌肉不要用力,脸上的肌肉不要僵硬,舒展你的额头上的皮肤。“ 我闭上眼睛,试着一个一个部位去放松肌肉纤维。 我说:“好像很难不紧张。” 你看着我。你再次笑了笑。 你说:“如果无法不紧张,就不要对自己的紧张那么紧张。” 我微微张开嘴看着你。 你的话总是让我感到吃惊,好像以往的自己被颠覆了。 你说:“如果无法不紧张,就让自己去紧张好了。 你说:”对自己说,我要紧张。我喜欢紧张。我要努力紧张。” 我圆睁眼睛看着你。 你说:“对自己这样说10遍。” 我说:“好吧。我要紧张。我喜欢紧张。我要努力紧张。” 周围的选手们侧过头来看着我们,觉得挺好笑的。 你点头。 你说:“还有点时间,我们再说10次?” 我决定忽略周围人的反应,万事对你言听计从。 于是,我又说了10次。 你说:“现在,还紧张吗?” 我突然发现刚刚有的那种紧绷的感觉,已经不知不觉中不见了。 就在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你笑笑,你说:“时间到了。去比赛吧。” (二) 比完下场,我看到你在那里等着我。 你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很好。你觉得享受吗?” 我点头,我说:“是的。射击很美妙。指导,谢谢您带领我体验到这么美好的事物。” 你说:“谢谢你,肯相信我。” 我们轻轻拥抱了一下。虽然在你的怀抱里只有短短一瞬,但是,我感觉到异乎寻常的安全和温暖,就仿佛,那是我与生俱来的归宿。 我们分开了。 我看着你,眼波流转。 你看着我。 我看到你在深呼吸。 你移开了眼光。 你说:“你还有一个人需要去感谢的。” 我点头,我说:“我知道。” 汪指导兴奋地从s那边跑了过来。他更加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太好了!你们两个今天的发挥都太好了!虽然对手也都发挥极好,但我们还是最终保持了优势!虽然还有人没有打完,但我判断,唯心的成绩会是第一了,s应该也能拿到第二或者第三!” 汪指导说:“我们这个项目肯定要满载而归了!” 汪指导对你说:“你这家伙,果然有一套!他们两个进步很快!很快!很快!” 你笑了笑。 你对汪指导说:“这里人所共知,你是著名的伯乐,他们都是你选的苗子,错不了。” (三) 从更衣室出来,我准备要回到场地去等待最后的成绩宣布。 “唯心。”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回头看,还是那个黄俊。 他看见我回过头,就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吓了一跳,我说:“这是做什么?” 黄俊说:“谢谢你的指点和帮助。” 我说:“你今天发挥得很好,前所未有的好。我听到观众的欢呼和尖叫了。” 黄俊说:“没有你的那一番话,这些声音都不会有。” 我说:“你很棒,我们都为你喝彩。” 黄俊的脸有点红了。 我说:“黄俊,我也要谢谢你。你让了我一枪,让了我2环,别人也许没看出来,但我心里知道。” 我说:“你没必要让我的。大家的差距都不大,你让了这2环,可能就不能拿到冠军了。” 黄俊说:“你之前对我说的,还有比冠军更重要的事情。” 黄俊说:“我是外婆带大的。小时候,我外婆总是对我说,这个世界上的好人太少,如果你遇到好人,遇到他帮助了你,你一定要奖赏他,让他得到回报。好人应该有好报,不然,就没有人肯出来做一个好人了。” (四) 从领奖台上下来,你在场外等着我。 我把脖子上的金牌拿了下来,递给你。 我说:“指导,它是您的,也是汪指导的。您当之无愧,是最好的指导。而汪指导,是最善于发掘出最好指导的指导。” 你接过金牌看了看,你笑了笑,说:“而你,最善于把指导表扬得不知道如何指导为好。” 你说:“刚接到通知了,你成功晋级全国联赛了。就是你和第二名,s没有晋级。” 你说:“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汪指导让我带你去参加全国联赛。” “真的啊!”我被一阵喜悦冲击得有点晕头转向。 比起刚刚拿到的那块金牌,这个喜讯让我感觉到更大的快乐! 你走了过来,你把金牌重新挂回我的脖子上。 当那块金牌穿越我的脖颈时,你忽然停顿了一下。 你的动作停在那里,有一会儿凝固了。 我看着你,我说:“指导?” 你的眼神收了回来。你把金牌给我戴好了。 你说:“去那边照相吧。所有获奖队员还要照大合影呢。” 我看着你,说:“指导,您刚才怎么了?” 你踮了踮脚尖,你看着地面。 你说:“我突然,也觉得,这个情景发生过一次。我肯定在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动作,把一件什么东西,绕过你的头发和脖颈,戴在你的胸前。但,不是奖牌。” 就像一颗石子掉入水潭,我的心里有波浪荡漾起来。 我依稀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影子。是的,是的,现在我也觉得这个情景发生过一次了。你把一件什么东西,绕过我的头发和脖颈戴在我的胸前。你把它按在我的胸口。我依稀看到那个情景,想起那些感受。那时,我是留着长发的,梳着高高的发髻,上面很多钗环珠玉。 我看着你。 你有点失落地说:“可是,想不起来那是件什么东西了。它很重要。” 我看着你,不知道怎样开口。 你说:“有些人,虽然你是初次见到,但却会莫名地觉得她非常亲切,看到她就觉得欣喜、心安,在她面前就不知不觉地会很放松,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一样。”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我觉得有些呼吸不畅。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你说:“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吧。” 我声音有点颤抖地说:“指导。” 你抿了抿嘴唇。 你说:“看我,在说些什么啊。快去照相吧,那边的老师已经在催促大家了。” 我看着你。 你笑了笑说:“快去吧。” 我站着不动。 你再次说:“去吧,我和汪指导一会儿在食堂等着你们。” 你说:“答应给你的奖赏,我会兑现的。”(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五章 全身的眼睛 (一) 写着过去的你,写着被时间封冻的你。 写着你原来做过的事,写着你原来说过的话,写着你原来的音容笑貌,写着那些只有我们知道,而现在除了我再也没有人知道的分分秒秒。 那些过去的片断像天上的雪花一样纷纷飘落,落在键盘上。 (二) 第二天的手枪项目比赛、移动靶和团体赛,我们队又一次大获成功,把包括团体冠军在内的多块金牌,也陆续收入了囊中。 像这样全队出征,每个人的脖子上都挂了金牌回来的情况,以前的历史上,还从来都没有过。 回到学校后,当然又是隆重的表彰和奖励。 一时间,公告牌上都是写着我们名字的喜报,校广播站也连续数日地广播着我们的参赛过程和刻苦训练的事迹,很多队友因此而受到同学们的膜拜,头脑因此而发热起来。 赛后,我们放了一周的假没有每天训练,大家如出笼的小鸟一般享受着这难得的空闲时间,男生女生们都有点玩疯了。 恢复训练后的第一天晚上,大家来到训练场以后,兴奋劲还没有过去,在那里又蹦又跳,喧哗打闹,场地里声浪震天,就连灯光被我们吵得黯淡了下去。 突然,啪地一声,有人把场地电力的总开关拉下来了! 整个场地里顿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听到你的脚步声向我们走来。 然后是你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说:“刚刚获得了团体赛冠军的各位女士们、先生们,现在,请你们找到自己的枪,瞄准射击标靶。” s嘟囔着说:“指导,可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啊。我们连枪械室在哪里都找不到,更没办法找到靶纸的方向了!” 又是啪地一声。灯亮了。大家看到你站在我们面前。 你说:“这就是今天要教的课程。冠军来之不易,但它却非常脆弱。只要这个开关向上移动3厘米,冠军和它所拥有的一切荣耀,就不复存在了。所以,它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和恋恋不舍的地方。” 你说:“请各位记住这个时刻。记住这时刻,才不会在成功时如盲似瞎。” (三) 你走到d的身边。 你看了看d的靶纸,说:“非常好。” d听了你的表扬,觉得很得意,他把手放在背后,对我偷偷地做了个“v”字。 你说:“把手拿到前面来。” d咳了一下,尴尬地把手拿到前面来。 你说:“把你的眼皮放下来,闭上眼睛,再打一个这样的环数给我看。” d说:“闭上眼睛就不能打了。” 你说:“这说明,好成绩的失去不过就是眨眼之间。有什么胜利可言?” d吐了吐舌头。 (四) 训练结束后,你把我留了下来。 你说:“现在,给你兑奖。答应给你的奖赏,你现在还想要吗?” 我雀跃道:“要啊,要啊!” 我们在靶场的一角彼此相对。 你拿出你自己用的手枪,把它的部件一个一个地都卸下来。我看着你极其娴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再一次地被你震撼到。 你把卸下来的枪械部件一样样地摆放在台面上。 你打开一盒子弹,拿出一颗,把子弹放在托盘上。 你戴上耳塞。 你说:“我说开始,你就把灯关上,在心里数三秒,然后把灯打开。” 我说:“就这样?” 你说:“就这样。” 我说:“好。” 你说:“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 你说:“开始。” 我伸手按灭了靶场里的灯光。 我们被一片黑暗包围了,黑得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心里暗暗地数道:“一秒,两秒,三秒” “两秒”刚刚数完,“三秒”还没有开始数的时候,我惊讶地听到了一声枪响。 我数完“三秒”按亮了电灯。 我无比惊诧地看见,原来摆放在桌上的几十个部件,已经组装复原,变成了你手里的枪,而你已经完成了装弹和击发。你在完全的黑暗当中,向靶纸射出了一弹。 我目瞪口呆地看了你一会儿。 然后我凑近望远镜看你的成绩。 老天,106环! 汪指导原来说得一点也没有夸张!你真的能在完全的黑暗中,有绝对把握地命中到10环以上! 我摇头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是人类不可能做到的!指导,您这已经不是枪法了,这是魔法!” 我说:“您不可能在两秒多钟的时间内,在完全的黑暗当中把枪械复原组装好,并且击发,射出这样的成绩!” 你说:“不是魔法。这才是真正的枪法。” 你说:“这才是我想要教给你们的枪法。” (五) 你说:“两秒钟的时间不可能做到让枪械复原吗?我告诉你,完全可以,甚至根本不要两秒钟。” 你说:“唯心,你做过梦吗?” 我说:“当然。做过很多梦。” 你说:“有没有这样的情况?你前一个瞬间还在高山顶上,下一个瞬间就已经到了海岸边?” 我说:“有的。” 你说:“告诉我,一瞬的时间,你是怎样从那么高的高山上下来到达海边的?” 我说:“我其实没有动啊。只是换了一个念头而已。” 你说:“答得非常好。其实,只是一念而已。” 你说:“你心里想着我应该在海边,就已经在海边了,并不需要一步步地从高山上走下来,是吧?” 我说:“是的。” 你说:“那么,刚才我也就是这样完成枪械组装复原的。并不需要一个个零件地重新装上去。” 我说:“只是一念?” 你说:“是的。只是动了一下念。” 我说:“为什么我做不到?” 你说:“因为没有人告诉你可以这样做,你也没有经过这种训练。” 我说:“经过训练,我也可以做到吗?” 你说:“经过足够的训练,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六) “现在,我要教你的,是你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你在黑暗里推着我的肩头转了几个圈。你离开了我。 你说:“现在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说:“知道。” “如果我不说话,也不动作,你知道不知道我在哪里?” 我说:“知道。” “为什么知道?” “因为我能听见您的心跳。” 你说:“如果我更远,在场地外面呢?” 我说:“也能知道。” 你说:“为什么知道?” 我很想说:“因为,指导,不管您在哪里,您其实都在我心里。所以,如果我要知道,我都能知道。” 但我把这句话放在了心里。 我说:“直觉吧。” 你停顿了一会儿。我觉得你已经知道了我没有说出来的话。 你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 你说:“很好。我们不止能用眼睛看,同意吗?比如,有时候我们能感觉到背后人的动作,对吧?” “同意。”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实际上能用全身的细胞看。你能够同意吗?” 我想了想,说:“也许是这样的。我能够同意。” 你问:“那你现在知道靶纸在哪里吗?” 我说:“不知道。因为您刚才走动了,我不能很好地判断它的位置。” 你问:“为什么你的直觉能感觉到我,却看不到它?” 我老实回答:“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说:“因为,你心里不认为它是和你一体的。就是这个,妨碍你看到它。” 果然!你果然知道了我心里没有说出来的话! 你说:“那张靶纸,它其实也在你的心里。万事万物,不管多远,相隔时间,或是空间,其实都在你的心里。你其实也都能看到它们。为什么看不见?因为你不觉得自己和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你以为它们是异己的。所以,你会看不到。如果你能去除这个障碍,你就能看到所有你想要看的。” 我说:“为什么只教我,不教他们?” 你说:“因为那个松果。因为,只有你,能够相信眼睛之外另有眼睛。因为你能使用另外的眼睛去看松果。因为你能够相信全身所有的细胞,其实都可以是眼睛。因为你能使用它们来看我。” 你说:“唯心,不要只用全身的眼睛来看老师。指导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不要让我遮挡了广阔的世界。” (七) 后来,有一年的夏天,我站在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像前。 我仰视着她,心里浮现出你所说的“全身的眼睛”。 你说:“全身的细胞,其实都可以是眼睛。”(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六章 重返花海(上) (一) 就像突然有外星生物降临地球一样,整个车厢里的人突然都离开铺位,像涨潮一样地奔各个窗户而去。 转眼间,窗前就竖立了一道人墙。一片“哇!”的惊叹声在车厢里响起来。 列车正沿着川滇干线驶入了春天的万顷花海。无边无际的油菜花在列车的两边翻卷着细浪。那种景象就好像列车不知何时驶入了一个仙境所在的空间。 黑色的铁轨从花海的中间生硬地穿过,就好像仙子脸上的一道触目疤痕。 列车在大声的吼叫中狼奔豕突地冲进了花海,亿万只蜂蝶在两边的田野里张皇地惊飞起来。 当你惊讶的眼光从窗外收回来的时候,你的视线落到了我的脸上。 你看到我脸上的表情,你看到我嘴唇发白。 你说:“唯心,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没有听到你的问话。我怔怔地坐在那里。我的一半已经没入了其他的空间。 你伸手拉了一下我的衣服。你再次问:“唯心?怎么了?” 我被你从梦中惊醒。我如梦初醒地看着你。 我看着你,然后我突然站起来,向车厢接头处跑去。 (二) 你在车厢接头处一把抓住了我。你把我的胳膊握得紧紧的,让我几乎无法动弹。 你说:“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 我说:“我要下车。” 你说:“什么?” 我说:“指导,对不起,我要在这里下车。我必须下去。” 你说:“可是,为什么?” 我说:“我来过这里。我以前来过这里。” 你说:“什么时候?” 我说:“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肯定来过这里。” 我说:“或者是一个很像这里的什么地方。” 我说:“这里有些特别的事情,我一定要下去。我只有在那一片花海当中,才能想起那究竟是什么。我太想知道了,太想知道在花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了一会儿。然后你呼吸了一下,慢慢松开了我的手。 你说:“好吧。我们一起下去。你回铺位去等着。” 你说:“我去问问列车员下站什么时候到。” 你一边离开我,一边回头对我说:“不要站在车厢接头处,这里风大摇晃,不安全,你回去等着。” 你说:“把东西收拾好,我们在下站下车。” 在这一生当中,我常常遇到一些奇怪的事情。每次我遇到奇怪的事情时,都无法对别人说起。整个世界都认为我是疯狂的,臆想的。只有你会这样反应。只有你始终都是信任我的。只有你尽管和他们一样的不理解我,但你始终信任我。 只有你肯陪我做这种荒谬的事情。 你死后,就再也没有人能陪我去做这些荒谬的事情。 就算是高雄,他也不会陪我去做。 (三) 列车的速度逐渐放慢下来。 我们背着行李站在车厢出口处。 我看到水泥的站台出现在窗口,站台上的水泥柱一根一根地缓慢向后移动着。 你从侧面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你说:“这件事情对你很重要,是吗?” 我点头。 你说:“你确定要在这里下车,对吧?” 我点头。 你说:“如果我们在这里耽误半天,就只能改签到晚上8点的另一趟车。到达全国联赛报到地点的时候,就要凌晨2点了。那时候报到可能已经结束了。你有可能被取消参赛资格的。你明白吗?” 我看着你,慢慢地点了点头。 你说:“被取消资格也在所不惜?我们可以在返程的路上来这里的。” 我摇头。我说:“不。那里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 我说:“如果我不去那里,就无法安心参加任何比赛。” 你说:“去了的话,你就能安心了吗?” 我看着你。我说:“不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可是我必须要去!就算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疯了,就算是众叛亲离、粉身碎骨,我也必须要去!” 我胸膛起伏着说:“我必须要去那里才能继续呼吸!” 你拍了拍我的肩头,说:“那好吧。” 车子刹了一下,在站台上完全停稳了下来。列车员走过来,用钥匙打开了车门。 她说:“下车了。你们带着运动枪械,要拿着介绍信、比赛通知和持枪证、身份证去站里登记一下,像你们上车时那样。等你们改签完车票再上车时,依然要去列车长和乘警处登记。枪械要在特殊地方保存,不得随身携带。” 你说:“好的。” 你对我说:“我们到了,下车吧。” (四) 在火车头释放的滚滚白色水蒸气中,我们在一个陌生的小站上下了车。 小站非常安静,万物寂然无声。 我呆呆地看着小站的站牌,在记忆中用力搜索着。但是,让我失望的是,我对这个地方的名字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当我们穿越站台出站的时候,发现整个车站就只有我们两个乘客。 我守着行李站在小站的出口处。 我听着你在向车站上的人打听车站派出所在那里。 你让我等在站台上,然后去站房尽头的一间黄色小屋子里办理持枪登记手续。不一会儿,你从里面出来了,我们的枪械都存放在派出所的枪柜里了。你又向工作人员打听哪里可以寄存个人行李,去看附近油菜花地该怎么走。然后我看到有人从窗口里伸出来一张小地图,在上面比划着。你一边听一边点头。不一会儿,窗口里又递出来两串储物保管柜的钥匙。你拿了钥匙。 你好像在询问交通工具。但是,你得到的回答显然令你失望。 你在窗口那边回头看着我。然后你的目光越过了我,看到我的后面去了——我顺着你的目光回头也向后面看。我看到后面靠墙的地方停了一辆老式的二八载重自行车。自行车的斜梁上写了漆痕斑驳的四个字:人民铁路。 当我再次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到你在那边对我笑了一笑。 两分钟之后,你朝我走了过来。除了储物保管柜的钥匙外,你手里还拿着一串自行车锁的钥匙。 一阵温暖从我心上流过。 我对你说:“谢谢指导。” 然后我的眼里就闪出了泪花。(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七章 重返花海(中) (一) 你骑着那部写着“人民铁道”的二八载重自行车在春天的田间小道上穿行。 我挽着一个红色小运动包坐在你的身后。 因为这里上午的时候下过阵雨,田间小道比较泥泞。你在陌生的道路上小心翼翼地拐着自行车的龙头,你竭尽全力地在溜滑的道路上保持速度和平衡,你不住地提醒我抓牢鞍座,小心在扭来扭去的过程中不小心摔下来。 在一些特别泥泞的地方你不得不停了下来。你一步一滑地扛着车越过那些路段。你的运动鞋上沾满了泥污。你在路边的草丛里蹭着鞋底上的厚厚淤泥。然后你在那边寻找一些可以垫脚的东西,小石块啦、杂草啦,铺在最泥泞的地方。你在那边向我伸出手,示意我踩着那些可以垫脚的东西走过来。 当我从那些泥泞中跋涉过去的时候,你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胳膊,确保我走在垫脚物上,不要踏进烂泥。 当我们终于在那片油菜花海的深处停下的时候,你已经浑身大汗,气喘吁吁,你脱了上衣仍然汗流浃背。你的上衣、裤子上全是淤泥点。你的脸上也蹭了一点泥。 你一边喘气,一边问我:“我们还要向前走吗?” 我看着你,心里觉得很歉疚。都是因为我的奇思异想,你才会这么辛苦。 我看着你脸上的泥点,我伸手在口袋里找手帕。我把手帕递给你。 你看了看那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绣花手帕。你没有伸手接它。 你说:“算了,不要弄脏你的手帕了。我一会儿找个池塘洗一下吧。” 我说:“不要再走了,就在这里就可以了。” (二) 我们现在是在半山腰的位置。 上方和下方都是金灿灿的油菜花田,层层叠叠,流金溢彩。 我坐在层层梯田中的一块石头上,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万顷花海。 一些稀疏的电线杆横七竖八地插在花海的中间。 你蹲在我的面前,用一根树棍清理着自行车车辐车轮上厚厚的淤泥。你不时地回头看看我。你没有出声惊扰我。 当你找到一个池塘,把你自己和车都洗干净了一点返回我所在的地方时,你看到我还是那样坐在那里,姿势和你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一动也没有动过。 你心头滑过一阵怜惜。 你把车架好。你走到我旁边,你也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你陪着我,一起看着花海。 我们谁也不说话地坐在那里。听到一些蜜蜂在耳边嗡嗡地响着。 你的耳廓轻微地动了一下。你回过头,正好看到一行眼泪从我的脸上滑了下来。然后又是一行。它们一行接着一行。 你看着我。你说:“手帕?” 我低头递给你手帕。 你叹了一口气,接过它,又递回给我。 你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从你的手里接过自己的手帕。我开始擦眼泪。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掉着眼泪。我的眼泪越来越多。然后,我就捂着脸无声地哭了起来。我把脸埋在手帕里哭了起来。 你看着我的肩膀和后背在颤动。你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过了一会儿,你说:“唯心,看你这样哭下去,我心里很难过。” 我从泪水中抬起头,看着你变得模模糊糊的面容。 听到你说“心里难过”,我的泪水顿时就干涸了。 (三) “我曾经在这里哭过。”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花海,对你说:“我曾经在这里对他哭过。我记起来了。” 你问:“他?谁?” 我说:“我不记得和他是什么关系了,也不记得为什么会在这里哭。” 我说:“但是,我记得他在我的身边。他对我说话,让我心里一会儿觉得很温暖,一会儿觉得很难过。” 我说:“我记得那种心里一会儿陶醉,一会儿绞痛的感觉。” 你看着我,不说话。 我说:“我们当时都骑在马上。他骑的马就像天马一样飘逸和俊美,全身雪白,有着长长的尾巴,就像仙人手中的拂尘。我跑在前面,他跑在我的身后。我停下来的时候,他策马朝我走过来,他拉住我的马缰绳对我说话。然后我就哭了。” 我说:“我只能想起来这么多了。” 你说:“他是,那个被追兵追赶的奔逃者吗?在有月光的山谷里?” 我说:“是的。” 我感觉到一阵寒冷,声音就颤抖了起来。我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你看着我的眼泪。你说:“原来是这样。” 你说:“所以你要开枪阻止那些人追杀他。” 我说:“是的。” 你说:“你想要重新找到他吗?” 我说:“是的。” 我说:“但是,这是办不到的,对吗?” 你笑了一下。你说:“凡是总有办法。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问:“指导,你相信前生吗?” 你说:“这个问题怎么回答呢。我相信,既然每个一秒钟都有之前之后,每一天每一个月每一年也都有之前之后,那么,按照逻辑推理,每一个一生,也一定会有之前之后。就像不会存在孤立的、无有前后连绵延续的一秒钟一样,也不会存在孤立的,无有前后连绵延续的一生吧。”。 你说:“每个国家在今天之前,都有它的过去,每个王朝也是如此。我相信,每个个体的生命,也会是这样。” 我说:“谢谢指导。” (四) 我们那天在那块石头上坐了很久。 后来,你问我:“唯心,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了他是谁,记起了和他之间的关系,你打算怎么办呢?” 你说:“你们之间隔了很长的时间。”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身不由己地要找他。就像向日葵要趋向太阳。” 我说:“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片花海中,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我说:“我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感到心乱如麻。” 然后,我们又沉默。 过了一会儿,你又说:“要是你一直都想不起来,一直无法找到他呢?” 我说:“不知道。” 我说:“我很迷茫,也很害怕。” 我说:“我觉得自己陷在很大的一团迷雾当中了。” 我说完之后,听到你沉默了很久。 然后,在蜜蜂的一片嗡嗡声中,我听到你说:“其实,每个人都是。走在迷雾当中,看不见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前方是什么。” 我说:“您也是吗?” 你看着我。 你点头,你说:“我也是吧。”(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八章 重返花海(下) (一) 那天,我们一起坐在万顷花海之中,听着耳边蜂蝶飞舞的声音,看着红红的太阳慢慢地西斜,越来越接近地平线,附近村落农舍的屋顶上,从瓦片缝隙之间,开始陆续冒出了一缕缕白色的炊烟。到了做晚饭的时间了。 你看了看腕表,对我说:“5点半了。我们要往回走了。不然赶不上8点的火车。” 我恋恋不舍地看着这片花海,心里实在不愿意离开。多想永远在这里待下去。我不想和记忆里的那个人、那种想起他的亲切感分开。我不想回到现实生活中去。就像一个冬天的旅人,不愿意离开篝火,跳进冰水中去一样。 你说:“那么,我们需要在这里过夜吗?” 我头脑清醒过来,我站了起来,我说:“对不起,耽误您这么多时间,我们回车站去吧。” (二) 我们再次骑行在夕阳下的田野中。 看着你后背在夕阳光线中的轮廓,我忽然感觉到心情没有之前那么压抑了。 我看着你的背影,很想把脸贴在你的后背上。 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做。 在路过一处山坡的时候,看到坡下的油菜花开得特别茂盛,你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车。我也从你自行车的后座上滑了下来。 我们并排站在那里,看得心旷神怡。 我说:“这儿美得就象天堂一样。” 这时,我再次感觉到了某种记忆在意识的深处萌动。 我好像也经历过这种事情:和你并排站在一起,看着非常美丽的风景,并倾倒于它的壮丽。我忍不住侧过脸,看了看你。 我发现你也在看着我。脸上带着某种我很难描述的表情。 我们的目光交汇了。 我们又迅速把眼光移开去,看向别处。 有一点小小的窘迫弥漫在我们之间。 你的声音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 你说:“站这儿别动,等着我。” 你说着,就跨上了自行车,骑着离开了我。 (三) 我惊讶地看着你。我看到你骑车从一条倾斜的小径上飞速滑行下去了。 你放开龙头,你一点也没带刹车,你用极快的速度从那道斜坡的泥巴小径上冲了下去。你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从坡上直飞了下去! 我心里一惊。有一瞬间我觉得你快要栽到旁边的小沟里去了。 你和车子一起隐没在花海里不见了。 我吓得惊叫了一声,捂住了嘴。 然后,我又看到你从花海里浮现出来。 我大声地说:“指导,不要骑这么快!太危险了!” 我看到你单手把着自行车的龙头,在坡下面远远地对我挥了挥手,你大声说:“能让我摔倒的路,这世界上还没有呢!” 当你再次隐没在花海中的时候,我大声地问:“指导,您在做什么?” 我在黄昏的空气中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在田野上飘荡。 你没有回答。 我朝你消失的方向尽力张望。我什么也没看到。 花海在晚风中有如波涛般摇曳起伏。 我再次大声问:“指导,您在哪儿?我看不到您了!” 你还是没有回答。 我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我自己的回声消失后,只听到春天的晚风吹过原野的声音。远处传来一些飞鸟归林的唧唧喳喳的声音。在更远的地方炊烟越来越浓,就像地面升起来的许多白云。 我担心起来。我在担心中又等了一会儿。 我看到一些白色的雾霭在田野里慢慢升起来,笼罩了四面八方。 天和地之间,仿佛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感到十分孤单。 突然之间,我心里就起了一阵巨大的恐慌。我突然非常惊慌地觉得我已经失去你了。 我一下子就不能控制自己了。我大声地又叫了一次:“指导?您在哪里?”我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 (四) 就在这时,我听见自己身后响起了你的声音:“我在这儿。” 我耳鼓里澎湃起了血液的涌动声。我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 我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到了一大捧黄灿灿的油菜花。 你正从自行车上下来,在离我大约五六米的地方,用一根草棍把它们束起来。你把它们拢成一束,捆扎好后,整理了一下。 你把这一大捧油菜花举到我面前,说:“给你的。” 我走过去,从你手里接过花束。 我看了看花束,我又看着你。 我听到自己的心跳撞击着自己的胸膛。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朝脸上涌去。我的脸上泛起了一阵暖暖的慵懒的红潮。 我小声说:“真漂亮。谢谢指导。” 我不知道那些红晕是因为重新看到你而泛起的,还是因为你送我花而泛起的。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失去你将会是我不能忍受的损失。你将会是我一生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你看着我手里捧着那束花站在夕阳里,脸色红红地低头站在你的面前。 你轻声地对我说:“唯心,你会找到他的。一定会找到的。” 我点头。 你说:“相信我。有离散,也就有团圆。” 我说:“我相信您。” 我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五) 那天,我们准备骑车离开那片油菜花海的时候,你想起了什么。 你说:“等等。”然后你开始摸自己的口袋。 我看到你从口袋里掏出一点钱。你数了一下,拿出其中一些。然后你想了一下,又拿出了一些。 你在身上找了找。我看着你在各个口袋里翻来找去。 我唇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拉开了红色的小运动包,我从里面的夹层中拿出一个空白的信封,递给了你。 我说:“给。” 你看了看那个空白的信封,你对我笑了一下。 我又从运动包里拿出一支笔,递给你。 你再次笑了一下。你说:“女孩子就是心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女孩子走到哪里都要带个包了。” 你接过笔,在信封上写了几句话。然后你把钱装进信封里。 你的目光四处寻找。最后,你选择了把信封放在一条看上去经常有人走的田埂小径旁的石头上。 你想了想,又找了一块较小的石头,把信封压牢。 你说:“不能白摘别人的油菜花。” 我点头。 你说:“我们回去吧。天快要黑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四十九章 无名小站 (一) 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们紧赶慢赶,回到了那个籍籍无名的小车站上。 我坐在小站的站台候车椅上。 一盏明亮的路灯照着我和行李。 在我不远处的椅子上,还坐着另外一个候车的年轻人。 他看上去年龄和你差不多大,穿着一套很普通的运动服,裤子上、袖子上也同样地沾满了泥点。 他的行李很简单,除了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布兜,就只有背上背着的一个长方形的画夹子了。 他看着我独自一人坐在小站的长椅上,觉得很好奇,不时地把眼光朝这边投过来。 我感觉到他的注视,便也不时地把眼光朝他那边看过去。 我们互相看着,但没有交谈。 你手里拿着一只小布包,从站台的那边越过两股铁轨走回来了。 你不断地在轮换着两只手拿着它,好像它很烫。 你急急忙忙地把小布包放在椅子上。你搓着两只手,它们看上去被热气烫得红红的。 你说:“我问了,车是正点的。我们可以在凌晨到达。” 你搓了一会儿手,然后你打开布包,里面有五六个煮熟的鸡蛋。 你说:“这里很少有人来,什么也没有卖的。我走了好一会儿,只找到这个。还是等着现煮熟的。” 然后,你拿出一只,敲开一头,开始剥壳。 我伸手也要去拿一只。 你说:“等等。还烫。这只就是剥给你的。将就着先填填肚子,上车再买盒饭。” 当我开始吃那只鸡蛋的时候,你在你自己的运动包里找旅行水杯。 你说:“车站调度室有开水,我去弄点。” 当你站起来的时候,你看到了不远处还坐着的另一个人。 (二) 你朝他笑了一下,他也朝你笑了一下。 然后你说:“等车啊?也是8点的那趟?” 他说:“是啊。等车。不过,我的车要9点以后来。” 你说:“你也没东西吃吧。看你行李这么简单,想必没有自带干粮。这鸡蛋是我费了不少周折才弄来的。” 然后,你把小布包拿了,走过去,对他说:“你也吃两个先垫垫吧。” 他犹豫的时候,你说:“你有杯子吗?我给你一起去带点开水过来。” 他笑了一下,从布兜里拿出了一个水杯。 (三) 现在,我们三个人一起坐在椅子上,一边吃鸡蛋,一边喝水,一边聊着。 准确地说,主要是你们两个在聊着,我在旁边听着。 你总是有一种天生的能力,把别人友好地吸引到你的身边。 从你们的聊天中,我知道他是邻县一个镇上政府的宣传干事。他是外地分来的大学生,刚到这个地方来工作才一年不到的时间。他是美术爱好者,很喜欢画水粉画,听说这里春天的油菜花成片开放,风景美丽,休假期间特地独自跑来写生的。小镇上没有多少人口,更找不到几个喜欢画画的。他只能一个人前来,没找到同伴。 他说,他在火车上看到花海出现的时候,一下子就被花海迷住了,然后他在油菜花地里就画了一整天。他都忘记吃饭这件事情了。 说着,他就打开他的画夹子,让我们看他的作品。 他这一天可是很有成果,画了有10张左右的样子,从不同的角度,裁取了不同的风景。 我听到你在赞扬他的色彩处理和绘画手法。 听起来,你说得很专业。我心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难道指导也会画画吗? 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尚不了解的呢? 我跟着你的目光,一起欣赏他的画夹。美术是我学得最差的一门课。我画画很差,但是,欣赏还行。 他画得很美,把田野的自然之美,光线的流动变化和东方的田园情调,都在淡淡的色彩和稀疏轻灵的线条之间,表现得淋漓尽致,仿佛画面上都能传出春天田野特有的那种气息。 他看着我,问你:“这小姑娘是你妹妹吧?你们来这里乡下看亲戚吗?还是,也像我一样,慕名前来看这里的油菜花?” 他的问话其实很普通,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是,你的脸色忽然就有点变了。 你的表情就好像给什么人当头打了一棒。 你怔了一下。你怔在那里,忘记了回答。 我注意到你的沉默,我看着你有点恍惚的表情,轻轻地用脚尖踢了一下你。 你没反应。于是我为了不失礼貌,只好替你回答:“是的。我们也是慕名前来看这里的油菜花。” 你听到我的声音后,惊醒了过来,摆脱了那种恍惚的状态。 一切又正常起来。你们重新交谈了起来,那位宣传干事什么也没觉察到。 但我知道,你从那时开始,就有点心不在焉了。 那位宣传干事的问话里,有什么触动了你呢? 会是哪个词呢? 我在心里琢磨着,但是,了无头绪。 (四) 7点50分,我们准时听到了火车头的轰鸣。然后看到雪亮的车灯直射站台。 车站上的工作人员拿起手提的红绿灯,开始站在了站台的黄线边上。 你说:“背上行李,我去派出所领其他的东西出来。” 你很谨慎地没有说,我们是去领存放在派出所的枪械。 看着你匆匆离去的背影,那位干事对我说:“你哥哥对你真好,照顾得真周到。” 我笑笑点了点头。我说:“他是很好。” 那位干事打量着我说:“就是,你们长得不太像。” 我笑了一笑,说:“是吗。” 他自我解释说:“可能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 我赶紧点头。 我在心里想:“要是我真的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该有多好。” (五) 我们上车的时候,那位干事在站台上向我们挥手告别,就仿佛他是专程来给我们送行的朋友。 我们也向他挥手告别。我们看着他的身影越变越小,和站台的灯光一样,很快消失在茫茫夜幕当中。 按照规矩,你上车之后,让我守着行李,你自己提着枪械去找列车长和乘警办理持枪手续,存放枪支弹药。一般来说,像我们这样的情况,列车长基于安全考虑,会给我们设法弄个卧铺。 你经过车上的盥洗间的时候,在洗手处的镜子面前忍不住停留了一下。 我远远地看着你。 你在注视着镜子里的你自己,你似乎是在努力,想要看透自己心里的那层茫茫白雾。你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心里涌现出一阵惺惺相惜的怜爱。 我很想帮你,但不知道怎样才能真的帮到你。(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章 人在旅途 (一) 在这个跨越时空的很长的故事里,我最喜欢现在写到的篇章。 我写过这个故事很多次。每次写到这里的时候,就仿佛航船穿越了激流险滩,重新抵达平静的河面。 现在,不再有战争,不再有病痛,不再有意外的伤害,也不再有婚姻的阻隔了。我们终于又能朝夕相处了。我们又都在另一个故事里了。 那年的春天,你带着我一起去c市参加全国青少年联赛。我们一起乘坐火车同行。那是我们单独出去的第一次长途旅行,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天,重新登上列车之后,你让我看着行李,自己提着枪械,去找列车长和乘警办理相关手续,并存放好枪支弹药。在这种情况下,列车长一般会对我们这种特殊乘客给予关照,我们最终在列车员休息车厢的尽头安顿下来。你去餐车买来了盒饭,带来了温水,还有一只很大的苹果,你说是餐车的一个列车员送给你的。 盒饭是按目的地的地方口味来做的,又麻又辣,我吃了两三口就鼻尖冒汗。但是我真的已经很饿了,也顾不得嘴里火辣辣的感觉,三口两口,就狼吞虎咽地把一盒饭菜吃了一个底朝天。我放下饭盒的时候,看到你已经削好了一个苹果,在那里等着我。你说:“吃点水果,感觉就没有那么辣了。” 我辣得满头大汗,开不了口,飞快地接过你手里的苹果,汪地就咬了一大口。 果汁让口腔里的燃烧熄灭了下去。 你看着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这时,列车上的主灯熄灭了。陆续有乘务员走进来,准备睡觉休息。 在昏暗的光线里,你问我:“困吗?” 我点点头。 你说:“如果还能报上到的话,过两天就要比赛,你要保持足够睡眠。我们早点睡?” 我点头。 你把我的水杯放在桌子上,说:“里面都是温水,正好可以喝的。半夜如果醒来,打开就可以喝了。” 我感激地看着你。 你帮我从行李架上拿下旅行包,把牙具递给我。 你说:“你先去,小心车摇晃。” 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说:“我也去洗漱了。唯心你睡下铺吧,晚上方便一些。这是列车员车厢,睡下铺也很安全。” 你洗漱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躺下来了,我拖过毯子,盖在自己身上。 你替我把窗帘放严实,然后,你用手在我头边试了试,你感觉到有一丝凉风,你脱下你的外衣挂在窗边替我遮挡着那点凉风。 你说:“睡吧,有事叫我,我就在上面。” (二) 我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睛,听着车轮在铁轨上咣当咣当滚动的声音,你的上衣在我头边轻轻地晃动。 我听到你在上面翻身的声音,我听到你的呼吸声。 我觉得心里很甜蜜。 我突然希望能有一个同行的女伴,突然觉得有很多悄悄话想对一个同龄的女伴说。 然后,我又觉得很惭愧。 我现在意识到了自己白天行为的乖张不妥。我太自私了。只考虑着自己的感觉和需要,没有考虑到你的。 如果我们凌晨到达时,比赛报到已经结束了,我的参赛指标被取消,对我来说,只是损失了一次比赛机会而已,但是对你而言,事情可能就会很严重,你第一次带队员出去参加全国重要赛事,就出现意外情况,让学校还没有开始比赛就已经败北,白白浪费了这次参赛的机会的话,回去之后,肯定不会平安无事。说不定,你会丢掉刚刚找到的新工作。你该怎么向学校、向汪指导解释这件事情呢。 可是,你明知道会有这些后果,却优先照顾了我的想法,陪着我去做了一番行动。 你都没有对我说过你可能会遇到的麻烦。 我现在深切地责备自己。我怎么能这样不管别人?把老师、学校都置诸脑后? 我一会儿感觉甜蜜,一会儿感觉自责,心潮起伏,无法入睡。 当车厢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的时候,我悄悄地坐了起来。 我抱着枕头,靠着你的上衣坐在那里,我看着换班的列车员在车厢里轻手轻脚地走动,看着有人在车厢连接处吸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一明一暗。 那天晚上,我那样坐了很久。 很多风景在夜色中从我身边滑过。很多念头在夜色中从我的心里滑过。 我坐在那里的时候,你一直均匀地在中铺呼吸着。 但是,我知道你也很久没有睡着。你也那样闭着眼睛躺了很久。很多念头也从你的心里滑过。 我们就这样,在相距很近的地方,各自醒着。 我们任由各种纷纷扰扰的念头从各自的心里滑过。 我们始终各自独处。 我们什么也没有对对方说。 这一生里,我们看上去都是自由的,其实,也并不真的自由。 每一个人在每一生里,其实也都并不那么自由。 (三) 因为路上耽搁了,我们是最晚到达c市的。 我们到达报到酒店的时候,已经凌晨2点40分了。不仅大堂里报到的工作台早已收摊,赛前各队领队的预备会也都结束3个小时了。负责报到和赛前事务的工作人员都已经上床睡觉了。 我们小心翼翼地敲着工作人员的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睡眼惺忪地起来,给我们开了门。 “你们怎么才来?!按照你们报来的车次,你们应该晚上7点半就到达了。”工作人员带着抱怨嘟囔说,“这时候报到都结束了,根据规定,你们可以被取消参赛资格的。”他对你翻着白眼说:“她还是小孩子,我不怪他,你怎么带队的?你是教练吧?看你也不年轻了,怎么做事一点也不负责任?” 你听到他说“可以被取消”这五个字,觉得还有一丝希望,便反复赔着小心,再三请求原谅。 说了半天,工作人员才找出报到的本子,说:“你们什么原因迟到的?登记一下,领导问起来,我也有个解释。” 他说:“我可是看在小姑娘来一趟不容易的分上才为你们破个例,看你态度还好,就登记你们是零点前来报到的吧。” 你马上表示感谢。 他说:“你们到底为什么没有按照规定时间来报到?” 我低下了头。 你看了我一眼,你说:“都怪我。我在路上不小心丢了钱包,没法交参赛这一天的住宿伙食费了,只好中途下车到附近一个亲戚家借了点钱,然后又改签了火车赶过来,所以耽误了几个小时的时间。” 工作人员说:“杀进全国联赛有多困难啊,你知道不知道?这个场合还耽误!钱包丢了,你们可都还带着枪械呢,还好没有把枪械丢了!不然麻烦大了。警察都还要来找我们了。” 你说:“是我的错。我回去会写检查。” 工作人员一边写着我们的名字,给我们分配房间钥匙,一边说:“还回去写?” 你看着他。你诚恳地说:“不,我进房间就写,马上就写。” 工作人员看了看你,把钥匙递给了我们,说:“记得晚上写好检查,送给组委会说明情况啊。以后办事牢靠着点。给学生树立个榜样!” 你说:“是,是,谢谢,太谢谢您了。” 我们寄存了枪械,拖着行李来到走廊里。等电梯的时候,我满脸羞愧地对你说:“对不起,指导,都是我别出心裁,连累您了。害您替我背黑锅。我真是太不考虑别人了。” 你笑了笑,说:“没事。你心安了就好。”(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一章 漫步古镇 (一) 适应场地的赛前试射结束了。你把我的成绩默默地递给我。 我接过它,看了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你动手帮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 你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我说:“请批评我吧,指导。对不起。” 你说:“不着急,有的是时候批评。现在,我们先做点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情。” 我看着你。 “唯心,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说,“听说,这附近有个古镇,保留了明朝时期的建筑风貌,还有传统的生活方式,你想要看一看吗?我们可以打车去,40分钟就到了。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可以在那儿逛一下,吃个晚饭,然后再打车回来休息。” 我看了看你,点了点头。 (二) 这座古镇让我感到莫名的亲切。 那些木板盖成的房子虽然都已经相当古旧了,但在很多细节处,却透露出明朝时候中国的富庶和格调。每一家门前的木栅栏都雕镂着式样不同的图案,花鸟鱼虫、飞禽走兽、成语故事、神话传说,千姿百态,各不相同。每一家临街的木格窗,也同样的雕刻美丽,充满着低调的讲究。黄昏的光线照映着古镇,将镇子上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就像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特别有历史的深邃感和沧桑感。 我很喜欢蜿蜒在镇上的青石板路和麻石板路。皮鞋踩踏在上面,鞋跟会发出十分清脆好听的声响,就好像一曲随手而弹的《伦敦德里小调》,清新脱俗。我喜欢略带坑洼和缝隙的路面,在坑洼处还存着昨天的点滴雨水,而在缝隙处,有小草生机勃勃地露出头来。不少石板上还刻着字,标示着之前它是某座大宅的宅界标或者是某座坟茔前的墓碑。 这样的木房子和石板路,过去在我们的城市里也随处都是。但是,随着城市的扩大和发展,它们逐渐被现代的高楼和水泥马路所取代,旧时代的温情和优雅,就这样消失在每日的车水马龙中了。只有一些僻静的小巷,还保存了一些旧时代的影子。其中有一条福祥巷,是我的大爱,那巷子以前是豪门富贾的聚居地,家家都是庭院深深,有着高高的门槛,威武的石头狮子、黄铜镀金的巨大门环和精雕细刻的影壁。在巷子的尽头,有一间小小的尼姑庵,整天都关着门,从里面传来阵阵木鱼声和诵经声。我最喜欢一个人背着书包步行穿过这条巷子,行走的两边高耸的院墙之间,我感觉仿佛在穿越时光,回到过去。这感觉让我觉得特别的亲切。 那天,我们去看了镇上几处小小的景点,有金碧辉煌的万福寺,据说是明朝时镇长的私宅,他是虔诚的佛弟子,晚年把自己的宅院供奉了三宝,改成了当地最大的寺院,延请高僧驻锡说法,教化一方民众。此外还有供奉孔子的文庙、祈求一方平安的小小土地庙、镇上最大家族的祠堂、镇民集资,供镇上子弟读书的耕读书院、明朝商会的商人们联合出资兴办的慈善济世堂等。 隔着遥远的时光,我依稀能看到那个时代的庄严和善良。 我们在耕读书院附近找了一家小店子,吃了一碗当地镇民自家制作的米豆腐。老板娘很热情地在上面加了绿色的蔬菜末、白色的蒜蓉和红色的辣椒,看上去五颜六色的很诱人,让人食指大动。老板娘听说我们是外省来的,又进去端了两杯酸梅汤出来,说也是她自己做了给家人喝的。她坚持不收酸梅汤钱,说你们是远方的客人,本地人请客喝点饮料是理所当然的。 从小店子里出来,又看到一位老太太在自家的屋前卖自己卤的茴香豆,3块钱就能买一大包,你买了一包给我,我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徜徉在古老的小镇上,茴香豆的味道在唇舌间弥漫开来。我渐渐忘记了下午的烂成绩,也忘记了花海的事情,心情逐渐开朗起来。 我和你交谈着,脸上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三) 不知不觉中,光线暗下来了,夜色四合,前方的景物开始变得轮廓不清。 我们看到一间一间的商店开始熄灯、关门,店员一边以舌战群儒的姿态,委婉但却坚定地拒绝着最后的顾客,一边搬起一片片的护窗木板插入板槽。 我说:“还有不少游人呢,他们就要关门了吗?不做晚上的生意吗?” 你说:“这里的人遵守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老规矩,几千年来他们都是这样生活的。他们相信夜晚就是应该让身心放空休息的,没有必要为了多赚几个钱,把自己弄得身心疲惫。虽然活着需要用钱,但赚钱,并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贪婪是不好的。” 我说:“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多美好。” 你说:“是啊。不过,我们也要回去了,明天要比赛了,你也需要早点休息。” 我再次想起了下午的烂成绩。 我说:“我状态这么差,明天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成绩。指导,对不起,我搅乱了整个计划,要让学校和汪指导失望了。” 你说:“明天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呢。我们没必要为还没发生的事情而沮丧自责,你说是吗?” 你说:“你的竞技状态并不差,你只是心里太乱了。” 你说:“你需要抛开油菜花田那件事情。” 你说:“如果你明天打成这样,我回去又要写检讨了。” 你说:“昨晚写检讨到3点半,搜肠刮肚,我知道的词语都快用完了。” 你看着我在街灯下低头走在你的身旁。 我沉默不语,让你无法断定我是否听到了你的话。 你站了下来,对我说:“问一个问题,可以回答我吗?” 我抬起了眼睛。 你说:“唯心,你还愿意这样出来打比赛吗?跟我一起出来比赛?” 我又低下了眼睛,我的头稍稍扭转过去。我在你的目光注视下脸上发烧。然后我点了点头。 你说:“有件简单的事情,你应该非常清楚,如果你明天打成今天这样,你就永远都不能再跟我一起出来打比赛了。” 你说:“报到迟到,加上严重失误,有了这两件事情,我回去以后就可能被辞退了,如果辞退,那我们就要说再见了。就算不辞退,下次汪指导也会亲自带队出来,不会再放心委托我了。” 你说:“如果你明天失手,就没有下一次了。” (四) 那次漫步结束之前,你说:“唯心,你看,他们每天关了门,会不会把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搬回家去?” 我说:“不会啊,那也太沉重了。怎么可能搬得动。” 你说:“所以啊,虽然心有牵挂,但生活还要延续,有时候,我们需要暂时放下。” 你说:“如果我们把自己在乎的东西总是随身携带,那么我们就太沉重了。我们就会因为太沉重而无法动弹。那样,我们就哪儿也去不了,无法做事,也无法休息。我们就会沉没了。” 你说:“如果我们沉没了,我们在乎的东西也就孤单了。它们也就没有人想念,没有人喜欢了。” 你说:”所以,有时候,我们需要满怀深情地放下。咬紧牙关地放下。” 那天,你就这样把问题解决了。 让一个人放下一件他很在乎的东西,其实也很容易。 告诉她,如果不放下,她就会失去一样她更在乎的东西,就可以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三章 镜子 (一) c市的比赛,最后,我的成绩很好,拿到了小组赛两个项目的第一名而进入决赛,进而在决赛中拿到了一枚银牌,一枚铜牌。 之前我从未预期到自己还能在全国联赛中拿到奖牌,我一直只拿它当个业余爱好的。 这也是我第一次参加全国联赛,能拿到这样的成绩,回去很可以向学校交代了,也很可以让汪指导欣喜若狂了。这次省内联赛和全国联赛的辉煌成绩,足以巩固你的地位,让你长期在射击队执教下去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有了个良好的结局,没有因为我的突发奇想而耽误事情,也没有连累到你付出更多的代价。 从看到油菜花田之后就一直郁闷着的心情,到这时,才算是彻底地恢复了明朗。 领了奖牌,参加完闭幕式后,我们就准备返程了。 因为两地之间的火车趟次少,车票也很紧张,我们只订到了第二天的票,还需要在c市住一晚上,才能踏上归程。 我们离开的时候,很多选手都已经离开了。酒店里显得有点空荡。 因为比赛耽误了很多作业,我晚上就留在酒店里写作业,你说有点事情要上街去办一下,就单独出去了,让我不要离开房间,洗漱完毕早点睡觉,睡前把第二天的东西先收拾好。我一一答应。 洗澡洗头之后,我把班主任让我带过来的20张卷子和作业纸铺在书桌上,打开小台灯,低头奋笔疾书。我很快就忘记了周围的世界,沉浸在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当中去了。 你在外面敲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在外面的酒店里。我抬头看了看电子钟,已经是晚上10点了。 这么晚了,你来敲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二) 你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出现在房门口。你手里拿着一面镜子。就是我曾在你办公室的桌子上看到过的,有着湖水一般湛蓝色反光的那面镜子。 你应该是正在用剃刀修面,因为你虽然擦过了,但是脸上还略微留下了一点白色的剃须泡沫。 你一手拿着剃刀的刀架,一手拿着那面镜子,满脸惊讶地出现在我的房门口。 你说:“对不起,这么晚来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我点头,说:“当然可以。” 我把房门打开了一些,放你进来。 我看着你,问:“指导,您的事情办完了吗?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你说:“事情已经办完了。我9点就回来了,准备先洗漱一下,然后过来叫你关灯休息,之后自己也休息了。” 你说:“唯心,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说:“当然可以。什么忙?” 你把手里那面镜子递给我。 我接过镜子。 你说:“能否帮忙看看,镜子里面有什么吗?” 我疑惑地看着你,然后低头去看手里的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我一脸迷惘的表情,还有天花板上的灯。 我说:“镜子里就是我自己啊,还有头上的灯,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普通的镜子里会有的映像。” 你说:“是吗?” 你接过镜子,朝里面再看了一眼。 我看着你。我说:“怎么了,指导?” 你说:“能否请你再看一下,我们一起看?” 我点头。 我们一起看着镜面。 你说:“你没有看到吗?” 我问:“看到什么?还是和刚才一样啊,镜子里就只有我们的映像。” 你说:“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会看到?” 你说:“我刚叫客房的服务员来看,她也说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看着你,说:“您还看到了什么不一样的吗?” 你说:“是的。” 你放下了镜子,脸色略略有些发白。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这样的脸色。 我担心起来。我问:“指导?您看到什么了?” (三) 迟疑了一下,你回答我道:“刚刚我对着浴室的镜子准备修面,刚打上泡沫,镜子里就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她身着古时候那种宽袍大袖的丝绸刺绣服装,上面用金线绣着展翅飞翔的凤凰,图案华丽,制作精良。她披散着白色的头发,手里拿了一把镶嵌着大颗宝石的描花梳子,在镜子的里面对我看着。” 你说:“我大吃一惊。我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带着下巴上涂满的泡沫,仔细端详着这个老妇人。我心里觉得非常亲切,仿佛看到久别的亲人。我无法把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她虽然已经很老了,但是眼神清澈,脸部的轮廓依然很美,面相端庄而慈祥,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容貌出众的美人。我们就这样隔着镜子彼此相望。” 你说:“然后,我清楚地听到了她的声音,看到了她的嘴唇在翕动。她吐字清楚地向我问道:你是谁?你是那个我思念了一辈子的人吗?” 你说:“我身不由己地倒退了一步。她的话语,就好像一颗子弹,倏地穿透了我的心脏。” 你说:“我离开了盥洗室的镜子,走到卧室里,稳定了一下心神,我揉了揉眼睛,然后再次走到镜子面前。她依然还在那里。她说:你上次为什么走了?” “我伸手抓过毛巾,把脸上的泡沫擦了一下,再次回到卧室。我从运动包里拿出随身带着的这面镜子。我对着镜子里看。她的形象又一次出现在镜子里。” 你说:“我于是找到电话机,拨打房间服务,说我需要多一条毛巾。不一会儿,来了个服务员送毛巾,我请她帮忙看看盥洗室的镜子和这面镜子,她说没有什么问题啊。她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异常的东西。我谢了她,她就开门出去了。” 你说:“我想再次确认一下,就来这里敲了你的房门。” 我惊讶地看着你。但是,我非常地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我说:“您此刻依然能够看到她吗?” 你点头。 我再次看了看你手里的镜子。 我对你摇头,说:“还是没有。” 我看着你的表情,我仿佛能听到你的心脏在急促地跳动着。我心里十分疼惜你。 我说:“要不,我去您房间,看看那面盥洗室的镜子吧。” 你说:“好。” (四) 你推开盥洗室的门,把灯打开。 我走了进去,面对着盥洗室的镜子。 天哪,镜子里果然出现了一个白发苍苍、雍容华贵的老妇人。我惊异之中,错愕了一下,然后,我想要集中注意力看一看她的脸。 就在这时,我听到手里发出哗啦的一声。 我拿在手里的那面镜子上的玻璃,突然之间自己开裂了,裂成了若干面,从镜面上掉落了下来,砸在了瓷砖地上。 你说:“小心!” 我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松开了镜子的手柄,镜子整个掉落在地面上,镜面上的玻璃在地面上碎裂四溅开来。 它毁掉了。 我看着满地的玻璃碎片,我抱歉地说:“对不起,指导。可我没有碰它。是它自己碎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也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你说:“我知道,它是自己碎裂的。” 我们互相看看,然后,我们一起并肩看着盥洗室的镜子。 镜子里清楚地映照出我们迷惘的表情。 我问:“她还在吗?” 你没有声音。 我回头看着你。 你直直地看着镜子,你说:“她不见了。” 因为我出现了,所以,她不见了。 因为我已经在你身边了,所以,她可以安心地隐没到历史的黑暗当中去了。 我是不可能看到她的脸的,我只能惊鸿一瞥地看到一个她消散中的影子。 我们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时间。 你看着我。你低头。你说:“她不会再出现了。” 我看着你。 你说:“我知道。镜子碎了,她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 我看着你,不能言语。 你悲伤地说:“因为她倒下去死了。” 你转过身去,背对着镜子。 你说:“她刚刚死了。” (五) 我们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们,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个自己吗? (六) 当年,我们一起在圆觉寺参拜的时候,图布丹大喇嘛曾经对我预言过,我们回运京彼此诀别之后,还会有见面的机会。不过,时间久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他的预言,正在实现当中。 就这样,那一生的我,终于在生命的尽头,见到了今生的你。 而当这个见面终于发生的时候,这一生的我,正站在这一生的你身边。 我们已经又在一起了。 我们虽然在一起了,但是,我们还是被囚禁于各自的孤单。 我们因为不能看清楚轮回中的各种事情,而被囚禁于各自的孤单。 所以,要冲破孤单,光有深爱还是不够的。还需要有洞明一切的智慧。 全知全觉的无上智慧。(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四章 火车 (一) 镜子事件发生过的第二天,带着奖牌和证书,我们乘上了回程的火车。 离开了竞技的氛围,空气都清新了很多。 我们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路都在谈话,我们谈了很多的事情。 由于身边全都是陌生人,我们并没有谈什么特别的话题。谈的都是那种任何大众都可以走过来随时旁听的话题。 彼此心生情窦的人们很多日常谈话都是这样的。说话的内容其实无关紧要,我们彼此说话其实并不在于要说出些什么。我们仅仅是希望“用说的形式连接对方”,在于“令两方面保持接触,彼此连接,不会中断”。 我们追求的是“持续不断的接触”本身。言辞不过是一层用来包装的表皮罢了。就像桥梁的作用是在于到达彼岸。 我们用彼此的言语去“蹭”方,用自己的言辞将对方裹住,轻轻地碰触对方。 所以,虽然我们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没有谈,内心的感情也都各自压抑着没有任何表达,但我的心却因此而沉湎和颤栗。 (二) 我们一起在火车上吃简易的早饭。 由于花海和镜子事件的发生在我们各自的心理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所以,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论起有关过去、未来问题。 当时火车正以很快的速度穿越一片辽阔的丘陵地带,房屋和树木不断地从前方进入车窗,然后又倒退着从车窗里消失掉。 我对你说,我坚信未来是存在的,而过去也并未消失。只要具备相应条件,我们就可以到达那些看上去不能到达的地方。 我说:“这就好像面前的这个火车车窗。只有当车窗经过某处房屋或者树木的时候,我们才能看到景物的显现和存在,但这并不说明这些景物在我们经过之前是不存在的,也不能说明它们在我们经过之后就会烟消云散。它们始终都是存在于那里的。我们之所以看不到它们,只是我们还不够接近或者已经远离了它们。” 我说:“我们现在既是坐着一趟列车在空间中移动,也是坐着一趟列车在时光中穿行。就象我们能够有办法返回起点站一样,我们也同样有办法返回刚刚过去的时间。就像我们能够坐上直升机提前到达终点站一样,我们也有办法可以提前到达未来。” 我说:“我也相信世界上存在着这样的人,可以一目了然地从更高的地方看到全部的风景。” 我说:“我相信存在着能一眼洞悉千百万劫,恒沙世界的人。” 我说:“我相信存在全知全能。” 我说:“指导,你觉得我这些都是胡思乱想吗?” 你说:“你想回到过去吗?还是想看到将来?” 我说:“我都特别想。来的时候,坐在一片花海当中,我由衷地希望,自己能够拥有全知全能的力量,突破时间和空间的禁锢,看到之前和之后的所有事情,了解一切之所以如此的来龙去脉。” 我说:“我记得有一次读女作家庐影的书,她的书写得很黑暗,很悲伤,让人感到压抑,我并不是太喜欢,然而,她有一句话深深地触动着我。她说,我们人类其实都是相当盲目的人,一生就像是行走在一团浓厚的迷雾当中,回头看不到自己来时的路,前瞻也看不到未来将要走上的道路,就只有这中间的一段,我们就这样迷惘地在中间这一段无知蒙昧地行走。” 我说:“不过,我没有那么悲观。我坚信有一种力量,能让我们破除迷雾,获得全知全能,对过去、未来洞明彻晓。” (三) 我意识到你在看着我。你的眼眸当中有一点什么在闪烁。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打住,低下了头。我说:“吃早饭的时候应该全心全意地吃早饭,不应该说这么多。” 你笑了一下,说:“藏在心里的话,我们都是希望最终能说出来的。所谓不吐不快。我很喜欢听你这样说话,也一直很感谢,你总能把藏在心底最深的话,这样毫无保留地对我说。” 你是唯一能够容忍并且有兴趣和我谈论这类话题的人。 你是唯一不觉得我荒谬或者疯狂的人。唯一不因此而批评或者阻止我的人。只有在你的身边,我才能得到认可与共鸣。 你让我免除了忍受绝对的孤单。 我很感谢你的陪伴。每一生的,每一种的,每一点的陪伴。 我说:“指导,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可以获得全知全能吗?” 你点点头。 你对我说:“有志者事竟成。只要我们持之以恒地努力,我们希望的事情,就能够变成我们的未来。” 你说:“你知道中文里有个词汇,叫做‘本能’吗?” 你说:“它的意思就是说,有很多我们认为自己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其实,本来就是我们已经具备、只是尚未开发,不知道如何运用的潜能。” 你说:“非凡的人都是从平凡的人来的。如果你强烈地希望,持续地努力,耐久地坚持,我相信,你一定能超越平凡,看到所有你想看到的,知道所有你想知道的。” (四) 那天,在回程的火车上,我对你说了很多。 我告诉你,那一天射击10发都没有上靶的奇怪事情,其实远远不是第一次了。 从我记得事情的时候开始,我就经常发生时间错乱的问题,好像突然就走到了别的地方,进了别人的房子,变成了别人的生活。 比如说,有一次,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跟班上同学一起去看电影。坐在电影院里,看到差不多快剧终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周围的情况变了。 我还是坐着,但木椅子已经变成了皮椅子,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变成了一个穿得很华贵的成年女人,戴着一条镶满钻石的项链。 我和另外一些人坐在一排皮椅子上,前面有一个讲台,讲台上有人在说话。 我和其他人一样不时地举起手里一个写着号码的小牌子。后来,很多人都不举了,就只有我和我旁边的一个高大的、皮肤黝黑的男人在举牌子。后来,那个男人凑过来对我说了一些话,说什么东西对他很重要。 后来我们就好像到了电影院的外面了,我在一个台阶上走,那个黑塔一样的男人从后面追过来。他站在台阶顶上,大声地对我喊叫。 这时候,我听见周围一片椅子的响声,原来电影已经放完了。那些陌生的幻象也就消失不见了。 我说,一开始我遇到这种奇怪的事情,就会赶紧去告诉别人。但别人总是不相信,说那都是你的幻想。 有一次我把我遇到的一件事情写在作文里面,语文老师后来给了个评语,说写得文字优美,境界深远,天马行空,洋洋洒洒,但就是都属想像。后来他还找我谈过话,说我文笔很好,让我多写身边真实的生活,不要总是想象。我说那并不是想象,他就摇头笑。 后来,我就慢慢不说了。我不说以后,大家也就觉得我正常了。 有一次班主任老师来家访,我妈妈还表扬我,说我以前喜欢想像事情,喜欢说谎,现在诚实多了,也踏实多了。 我说,我听了以后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很孤单,好像是被什么人遗弃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我说我小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是外星人,这满街的人虽然外表和我一样,但却和我根本不一样。我觉得只有找到同类,才能有人相信和听懂我说的话。 所以,当老师第一次让我们表述自己未来的人生理想时,我就说自己想做宇航员。但我没告诉老师,我之所以有那种理想,是因为我觉得只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离开现在时间很远很远的地方,才能找到一个能让相信我和听懂我的人。 我说,从小我就很喜欢看以神秘事件为卖点和题材的故事与杂志。只有在读那些同样的事件时,我才会略感安慰,相信自己并没有疯掉。 我知道我不可以对别人说这些话。可是,面对你,我不知不觉地就要向你说出这些话,就像太阳照耀在冰雪上,冰雪会身不由己地融化一样。 我对你说,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很想找一个人说说这方面的事情,可是只要真的说了,就肯定没人相信那是真话,所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什么巫婆给诅咒上了。我被这个诅咒禁锢着,无法和外面有着真正的沟通,就像是独自一人,被放逐到大海中的一个孤岛上,孤立无援。 你听到这里,不觉动容。 你说:“唯心,我相信你说的,全是真话。” 你说:“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了你,那个诅咒即使存在,也就给破解掉了。” 听到你这样说,虽然知道自己身在公共场合,但是,眼泪,还是忍不住涌上了我的眼眶。 这一生里,我和常规的世界本来是基本隔离的,就像一颗外太空的陨石强行插入地表一样。就是你说的那句话,把我和那个世界融合起来了。 你的确,把那个诅咒,破解掉了。 (五) 返程时,火车再度穿过那片花海。 我坐在窗前,看着它飞速地掠向身后,隐没在不可见的空间里面。 我在推开的窗前,迎着扑面而来的春风,就这样看着它消失于我的生命。 我此后再没有回去看过它。 我们默默无言地看着那片花海。 在我这样默默无言地和它告别时,你对我说:“来的时候,在这片花海当中,你问过我,是否相信有前生。” 我说:“是的。您从逻辑上回答了我,您认为从逻辑推理上来说,前生有存在的可能性。” 你说:“这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再回答你一次。” 我回头看着你。 你看着我,你明确清楚地说:“我相信有前生。” 你说:“从小到大,我都坚定不移地始终相信,每一个人,都有前生。都有无数次的前生。”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你。 你对我点点头。 你说:“这也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说。”(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五章 方向 (一) 两次联赛的热潮过去之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每天我去上学,放学后过来训练,训练后回家写作业,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但,也有什么,从此就不一样了。 我开始期待上学,开始期待放学,开始期待早点到达靶场,开始期待早点见到你。 开始期待训练的时间延长一点,开始期待你对我的单独指导,开始期待你对我说话,开始期待你走过我身边。 就连在训练场门口看见你的自行车停在那里,我也倍感温馨亲切。 每天训练结束,我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在靶场多停留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主动要求帮忙收拾器械,主动要求留下来打扫卫生,主动要求帮助两位指导誊写训练记录。 我像磁石被南北极吸引一样地被你所强烈吸引。 离开你,让我感觉到痛苦。 我渴望在你身边,渴望这种状态一直延续。 “在你身边,我很宁静。很柔和。就像波平如镜的湖。” (二) “在开始射姿训练之前,我们先进行体能训练。” 你一边说着一边从我们面前走过:“有的同学可能要说了,射击并非体能运动,为什么也要和田径队一样长跑?因为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心境是密切相关的。”、 “啪”地一声,你手里拿着的硬木纸夹板掉了下来,砸到了g的脚面上,g发出嗷呜一声怪叫,单脚跳了起来。 你说:“你们看,当身体出现状况的时候,他刚才因为打赢了扑克而得意洋洋的心境,马上就为之转变。” 女生们窃笑了起来。 我弯腰帮你捡起掉在地面上的硬木纸夹板,递还给你。 你说:“谢谢。身心就是如此密切相关。如果我们的身体很脆弱,我们的心也会随之动荡,难以保持坚固的稳定。所以,即使射击并非体能运动,我们也要进行适量的体能训练。长时间举着步枪保持射姿,缺乏有力量的肌肉,也是很难善始善终的。” 你说:“好了,现在我们从这里出发,最先跑到终点线的人,我会给他一个特别的奖励。” 你话音未落,男生们就咆哮了一声,如同脱缰的野马一样,争先恐后地蹿了出去。 我看着你。 你嘴角微动,露出一个难以觉察的微笑。 (二) s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他在那里吁吁带喘地说:“指导,我,我,第一个到的,特别的,特别的奖励呢。” 你说:“有上进心是好事,但是求胜心切就未必是好事。” 你满怀同情地说:“我说过要往这个方向跑吗?说过从这个方向跑到终点线吗?我话都没有说完,你们就跑出去了。” 你说:“你回头看看,听完了我的指令的女生们,都在朝什么方向跑。” s发出一声呻吟。 你说:“现在给你兑现那个特别的奖励,那个特别的奖励就是,请你带领跟着你提前抢跑,从这个方向跑过来的男生们,沿着原路,再掉头跑回起点,然后从起点,按照正确的方向,再跑到终点线来。我在这儿等着你们。” s绝望地说:“不要吧,指导我们知错了。” 你笑了一下,你说:“欲速则不达,古人老早就教导过我们了。而任何错误,既然已经犯下,就必须支付代价。” 你说:“往回跑吧。我跟你们一起跑。” (三) 我们聚集在终点线上休息,嘻嘻笑着,看着你押解着丢盔卸甲的男生队伍在场地里跑圈。 你一边跟着他们跑,一边大声地说:“我再三提醒过你们,一定要随时注意方向!方向错误的话,跑得越快,付出的代价越大!” 你说:“快点,跟上,跟上。” 你说:“如果你们在方向抉择的时候节省了时间,就会在校正方向上付出更多的时间!” 你说:“方向方向方向方向方向方向方向方向方向方向!先生们,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你们迷失了正确的方向!” (四) 小宋在我身边心醉神迷地看着带队向终点线跑过来的你。 “好帅。看指导跑步的姿势!”她带着痴迷的表情说,“指导什么时候都这么帅。” “哇!”周围的几个女同学看着她,发出了笑声,“小宋喜欢上指导了呢。” 小宋回头看着她们,毫不相让地说:“哼,你们难道不喜欢指导吗?又不是我一个人觉得他帅。” 小宋横了她们一眼,说:“只是你们胆小,不敢说出来罢了。” 她说:“我就是喜欢指导的帅,怎么了?” (五) 男生们东倒西歪地冲过了终点线,发出各种各样的挣扎喘气声。 落在最后的d,做出艰难爬行的样子,张牙舞爪地迈过了终点,就像一条颓废派的霸王龙。 女生们再次笑了起来。 “好了,体能训练到此结束。把你们的龇牙咧嘴、奇形怪状都收起来。把你们的幸灾乐祸、嬉笑拌嘴也都收起来。现在,我们列队,慢跑返回靶场。”你说。 我们列队,一个跟着一个地慢跑着。 我感觉到你从身后跑过来。你越过了我。你和我前面的小宋并排跑着。 但从小宋绯红的脸色,我也能感觉到她心跳的急剧加速。 你说:“要喜欢上老师所教的道理,不要喜欢上老师。” 小宋大吃一惊。她看着你。 她说:“对我说的吗?指导?” 你没有回答,你向前面跑了过去。 我的心也猛地跳了一下:你是对谁说的呢? 小宋看着你的背影。 她回头对我说:“不可能!当时他还离开终点有200米以上的距离呢,他不可能听到我说的话。” “还用听吗?你不知道指导有读心术吗?你就算没有说出来,你想什么,指导也完全知道。”跑在我身后的一个女生说。 “就是。我们心里想的事情,在指导面前,都像是透明的。”又一个女生插话进来。 “透明的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没有打算对谁隐瞒。指导这么出色的人,喜欢他是正常的。难道,我们要去喜欢那些平庸猥琐的人吗?”小宋嘟囔着说。 她突然话锋转向我:“唯心,你怎么不说话?你难道不喜欢指导这样的人吗?” 我的脸不觉有点发烫。 “看,她脸红了耶。唯心也喜欢指导吧。” 我身后的女生笑了起来。 小宋睁大眼睛看着我,问:“你喜欢指导吗?” 我被她盯得浑身像有无数的蚂蚁在爬。 我回避着她的盯视说:“好了,指导说让我们慢跑回去,可没有说让我们热聊回去。指导刚说的话,你就不听从,这算是喜欢吗?” 小宋耸了耸肩,说:“那好吧。” 叽喳声消失了。 我只听到大家的脚步声,还有我自己内在的、狂乱的心跳。 “要喜欢上老师所教的道理,不要喜欢上老师。”你的话在我的耳边反复回荡着。 你那句话,真的是对小宋说的吗?(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六章 宁静的价值 (一) 你拿着一个玻璃水杯出现在大教室的讲台上。 你面对着我们。 s和同学咬着耳朵:“坏了,今天我们又要上化学课了。” 你听到s的窃窃私语,你回答他说:“你们以为各门学科都是彼此隔绝的吗?” 你说:“你们以为射击和化学是两回事情吗?” 你说:“我告诉你们,不是的。” 你举起没有拿玻璃水杯的那只手掌。 你说:“看看你们的手掌。手掌在指端的时候,都是分开的。可是,沿着指端一直向下,到最后,所有的指端都会汇聚在同一个掌心里。” 你说:“所有学科的关系就是如此。当你学得非常肤浅时,你会觉得它们的每一个都是分开的。可是,无论哪一门,当你学得足够深入时,当你纵深前进到足够的程度,你就会发现,它和所有的学科都是彼此融会贯通的。就像我们的大教室,无论你从前门、后门、左右的旁门,无论你从随便哪一个门进来,进到里面,都是同一个空间。” 你说:“从哪一个门进来,都是一样的。无论走哪一个门,射击门或者化学门,走到尽头,都是一样。关键是,无论走哪一个门,你都需要持之以恒,一门深入,锲而不舍。” 你说:“如果浅尝辄止,什么都是泛泛地涉猎一下,玩一下,什么都稀松平常,普普通通,那么,无论你走哪一个门,都不可能看到门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s看着自己的手掌,张开了嘴。 他张开嘴在那里停了几秒钟,又赶忙紧紧地闭上了嘴。 (二) 你看着s把嘴巴紧紧地闭着。 你说:“好了,回归正题吧。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宁静的价值。” 你从桌上的铁盘里抓起一把沙土,你撒了一些沙土在玻璃水杯里面。你用玻璃棒把它搅浑了。 然后,你叫s到前面来。你说:“现在你可以名正言顺地畅所欲言了。” s的脸红了一下,做了一个吐舌头的鬼脸。 你让他低头看水杯。 你说:“透过水杯,你能看见顶上的吊灯吗?” s摇头。他说:“看不见。里面都是浑黄的。” 你把水杯挡在他眼前,你说:“透过水杯,你能看见对面的同学吗?” s说:“看不见。” 你问我们:“吊灯此时在不在?它有没有藏起来?” 我们说:“没有。吊灯一直都在,它从来都没有藏起来。” 你问:“那么,你们此刻在不在,有没有对他藏起来?” 我们说:“没有。” 你问s:“那你为何不能通过水杯看见吊灯和同学们?” s说:“因为水浑浊的时候,就不透明了。” 你继续问:“什么叫浑浊?” s说:“就是里面有很多东西在七上八下地乱动。” 你说:“很好的回答。” (三) 你把水杯放在桌子上。 你说:“现在,我们把这杯子放在这儿不动。我们什么都不要做,就让它放在那儿不动。” 我们一起看着那杯水。很多杂质在里面起起落落。 10分钟过去了。杂质开始沉淀。上面的水层变得清澈。 又过了5分钟。所有的杂质都沉淀到杯底了。水重新变得透明清澈。 你再次把s叫上来。 你说:“再看。能看到顶上的吊灯吗?” s说:“看到,很清晰。” 你把杯子再次放到他眼前:“对面的同学呢?” s说:“看到,就像透过玻璃一样。很清楚。” 你把那杯水拿给我们每个人看。 然后,你问我们:“为什么我们开枪之后看不见自己射击的结果,必须等靶纸拿过来,或者要借助望远镜?” 你说:“为什么我们看不见自己行为的后果?看不见未来会要发生的事?为什么我们在光线暗下去的时候,就眼前一片漆黑?” 你说:“因为浑浊。” 你说:“这杯水,就是我们的身心。当我们身心浑浊的时候,我们就会看不见很多的东西,虽然它们都明确无误地存在着。” 你说:“就像这盏吊灯,就像对面的同学,事物并没有对我们藏起来,但我们因为身心的浑浊而无法看见。” 你说:“所以,一个身心混乱的人,真的不能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能以为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就是不存在的。” 说到这里,你看着我。 我想起了那消失的10颗子弹。 (四) 你说:“这就是宁静的价值。” “宁静就是不动。不动就能清澈。清澈就能透明。透明就能恢复水本有的映照功能。我们就能看到一直存在,而我们一直无法看见的世界。” 你说:“我们每天要在这里趴两个小时,站两个小时,或者跪两个小时,我们忍受夏天的炎热和冬天的寒冷,我们忍受蚊虫叮咬,忍受电闪雷鸣,忍受身体疼痛,忍受心烦意乱,我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这里坚持忍受,我们不管外界发生什么,都坚持着同一姿势稳定不动。” 你说:“如果我们一直这样坚守不动,总有一天,身心之内的那些杂质就会自己沉淀下去,我们的身心就会变得清澈透明。那时,我们就能看到那个真正的奖赏。和它相比,冠军、总排名、学校的荣誉、个人的加分、朋友的仰慕、异性的崇拜,其实都不算什么。那是最高的奖赏。和它相比,世间的一切奖赏,都会黯然失色。” 你说:“但是,诚如大家刚才看到的,澄清需要时间。它不会瞬间发生。” 你说:“而且,在澄清的过程中,我们看到,很多杂质会上下浮动,让我们觉得比以前更混乱。你们每个人训练时都曾有这样的体会,一拿起枪,就会觉得心里的乱念特别多,身体上的痛痒难受也此起彼伏。但那是好现象。那说明我们正处在澄清的途中。这时候,一动就等于又晃了一下杯子。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跟着动。” 你说:“越是混乱的时候,越是不要跟着它动。明白吗?这时候,坚定就是一切。定住,就是一切。” 你说:“给自己时间。相信它会发生。等时间到了,它一定会自然地发生。” (五) 我知道这需要很长的时间。然而,没想到竟然如此之长。 10年过去了。 有一天下午,我在巴厘岛度假。 我读完了《安般守意经》,这是一本教授禅定方法的南传佛教的佛经。 我独自坐在四面垂纱的木板地上。 我挺直脊梁,盘腿端坐在蒲团上。 我看着白色的轻纱在微风中轻微地飘动着。 我半闭上了眼睛,开始了生平第一次打坐。 气息从鼻尖进来,穿越整个呼吸道,弥漫在身体里,然后又聚拢起来,变成气息,从鼻尖上呼出去。 我这样安静地坐了很久。 睁开眼睛时,我看到下肢消失了。 戒生定,定生慧。 这时,我才明白,这就是你当天所说的那个澄澈身心的过程。 (六) 宁静致远。 唯有宁静,方能致远! “一切秘密,都在深度的宁静里。”(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七章 溪源集训 (一) 在紧张的学习与训练中,不知不觉,夏天到来了。 那一年的夏天,让我永生难忘,相信这一生,只要有呼吸,只要有意识,我都会记得它。 期末考试结束后,放暑假之前,汪指导向我们宣布了一个重大的喜讯: 今年夏天,省体委安排我们队去省内训练条件最好的溪源基地进行为期20天的集中训练,作为我们队进步神速,成绩优异的奖励! 汪指导宣布完这个重大的喜讯,大家都无比激动地踊跃欢呼了起来! 溪源基地,我们听说这个地方都已经很久了,这是诞生过很多冠军的地方,无论是住宿、用餐、训练、模拟赛,条件都是一等一的!以往只有省队、省青年队和全国成年赛事的组合联队才能到这里来进行赛前集训。我们只是一支普通的青少年校队而已! 能进驻溪源基地集训,表明省体委已经将我们视为省队和省青年队的预备梯队了!我们在所有的校队中已经脱颖而出,取得了稳固的优势。 兴奋的另一方面来自于溪源地区风景优美,林木茂密,也是著名的疗养地,还有诸多的名胜古迹可以参观。想必集训期间,我们也会有不少好玩的项目安排。 最后,因为去集训20天,每个人都被免除了一半的暑假作业! 有这么多的理由,我应该也和大家一起感到兴奋不已的,应该也从现在就开始,心心念念地期盼着成行的那一天到来。 然而,我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溪源”这个名字,我听说过至少有半年了,以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然而,这一次,听到它从汪指导的口里说出来,我却当场就感到有一记重锤砸到了心上。 我感到内心一阵伤口开裂的剧痛,以至于我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心脏。 在欢呼的人群中,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眼光游离,心神紊乱。 我感到你的目光穿越了人群,落在了我的脸上。 (二) 自从校队宣布了前往溪源基地的野训计划之后,我就陷入一种无可名状的深度沮丧当中。 我知道溪源基地是任何职业选手都很想一去的地方,特别是对喜欢移动标靶项目的选手。 我也知道这次外出集训的机会来之不易,如果没有你的执教,没有我们前2个赛季共同努力实现的出色发挥,这次行程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样一次行程,花费相当不菲,无论是省体委和校方,都给予了最大的支持。 从内心里说,我一点也不想破坏这次集训,也不想给外出集训这件事情带来什么意外的麻烦。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那以后,就一直郁郁寡欢,并且有点落落寡合。 我强烈地感觉到有两股力量在朝相反的方向拉扯我:一种力量是吸引我去溪源的;另一种力量是阻挡我去溪源的。两种力量都十分强大。 我隐约觉得,溪源那个地方,有着我必须要去看的东西,也有着我最害怕看到的东西。 怀着这样复杂的忧郁,我在出发的那个早晨,就因为忘记带全必要的训练用品中途返回拿取而迟到,导致全队途中的午饭推迟了1小时。午饭时间又不慎打碎了餐具。下午到达基地后的热身训练中,因为心不在焉,完全没听到训练要求,而受到汪指导的点名批评。 但幸好,随后的热身训练成绩尚佳,故被汪指导判断为行前过于兴奋,睡眠不足所致,没有给予必要的重视。 在晚间的技术总结与指导时间里,汪指导和你对我进行了第一次诫勉谈话。 汪指导要求的重点是集中精力,你要求的重点是保证睡眠。 汪指导说,来这里的20天时间非常宝贵,又为了给大家挤出一点娱乐游玩的时间,训练安排得非常密集,希望能把优越的训练条件和各种高大上的国际赛事规格的设施充分利用到最大程度,这样密集的训练,需要充分的体力和高度的专注才能取得良好的效果。 汪指导希望我作为上两个赛季排名最好的队员,戒骄戒躁,为大家带一个好头。 那晚,我被要求很早关灯上床。 但我躺在床上却没有很快入睡。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心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三)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来了。 我听见隔壁的水房里有涓涓的水流声。那水流声沿着房间的墙壁和穿越墙壁的水管直透耳鼓。应该是哪位最后在水房洗衣服的同学忘记关紧水龙头了。 我看了一下配备在每张床床头柜上的闹钟。夜光指针显示,凌晨4点20分。 我叹了一口气,穿好拖鞋,离开我的房间,打算出门去水房关闭龙头。 但当我来到水房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龙头都关得好好的,不仅没有水流在淌,而且连滴水现象都没有。龙头下的水泥槽,全都是干干的。 然而,我还是听到水流在响。 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了一听,好像还在水房隔壁的房间。 水房的隔壁是女浴室。也许是浴室的龙头或者水箱? 于是,我又进了女浴室,还是没有发现什么可疑迹象。再仔细听,水流声好像还在女浴室的隔壁。那是男浴室。 我在男浴室的门口站了一下。此时夜深人静,男浴室里显然无人。 但我站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进去检查龙头的想法,准备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就在我一转身的时候,我的拖鞋踩进了一洼水里。水花溅到我的脚趾上。 也许是谁洗澡洗衣服的时候,在走廊倾倒了水盆,晃出了这洼水吧?可 是我不记得走来的时候看到过它。 我蹲下去看了看水洼,走廊的瓷砖地上的确有个踩塌了洼下去的地方,就是在这里积了一小滩水。 我觉得有点瞌睡,就离开了水洼,继续朝自己的房间走。 在回到床上的时候,我发现脚趾上的水迹在床单上印上了一点颜色。好像是黑色,或者暗红色。我也没产生什么别的想法,拉上毛巾被就又睡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八章 奇怪的水流声(上) (一) 6点的时候,我被闹钟闹醒。 窗帘拉着,我听到窗外响起淅沥的雨声,彷佛下起了小雨。 于是,我拿上脸盆去女浴室洗漱。这时候,我发现一点奇怪的事情。走廊上我昨天看到有水洼的地方,竟然是平整的。没有踩塌下去的瓷砖,也没有积水! 在女浴室里,我见到了第二组的几位女队友。大家一边刷牙洗脸梳头,一边谈论今天的训练。 我说:“外面下雨了,今天可能不会去2号靶场,会改成室内吧。” 结果另外几个人都惊讶地一齐看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们,说:“我说错什么了吗?” 其中一个队友说:“你说错了天气。外面正在出太阳,没有下雨啊。” 我拉开了女浴室里厚厚的窗帘。 一缕明媚的阳光直射在我的脸上。 我奇怪地说:“我起床明明听到窗外有下雨的声音啊?” 于是,我跑回房间,打开门,窗帘还是拉着的。我又一次听到了窗外的淅沥声。 几个女队友也跟着我也走了进来。 我回头对她们说:“你们听到没?还在响着雨声呢?” 结果,令我惊异的是,她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没有什么雨声啊!” 我拉开了房间的窗帘,看到清晨的阳光下,外面停着4辆小客车。 我关上窗帘,等了一会儿。这次,并没有听到什么雨滴的声响。 我拉开窗帘,又关上,然后又拉开,又关上。 一位女队友终于忍不住了,说:“唯心,你昨晚做梦了吧?好啦,不要玩了。他们都吃饭去了,去晚了面条都凉了。” (二) 我跟着大家一起来到了餐厅。 我无精打采地排队,等着师傅下馄饨。 这时,我看到你走进了餐厅。 你和我打过招呼之后,看了看我的脸色,问:“嗯?唯心?你昨晚早睡了吗?怎么看上去脸色灰白,气色这么不好啊。” 我说:“晚上房间里一直有水流的声音在响。我半夜起来找了一圈,可是我没找到漏水的龙头在哪儿。可能在男浴室。” 你说:“龙头漏水吗?好的。我记住了。晚上例会后,我会去看看,叫人修好它,不要影响你休息。” 我感激地点了点头。 (三) 当天晚上,召开每周队会,汪指导在会上强调了纪律,我也代表第二组发了言,保证遵守纪律。 会后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多数同学都去看电影了。同在这里训练的全国烟草行业队今晚在大礼堂放一个精彩的、没有公映过的科幻大片。 你如约跟着我一起去看看男浴室的水龙头。 刚走进空空荡荡的宿舍,我就再次听到那个水流的声音。 我站住了,说:“指导,你听。” 你仔细听了一下,说:“我没听到什么。是水龙头的滴水声吗?很响吗?” 我说:“很响。好像就在耳边流淌一样。” 你说:“你听到它是在什么方向?” 我说:“还是男浴室的方向。” 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男浴室门口,走了进去。 一会儿,你走了出来:“现在你还能听到吗?” 我说:“还能听到。” 你说:“男浴室没有漏水的龙头。我把每个龙头也都再拧紧了一下。” 我看着你,没说什么,心中若有所动,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沿着男浴室的方向一直前进,查看了每一个有水龙头的房间,均无异常。然后你又上楼,查看了二楼所有有水龙头的房间,也未见异常。 你回到我面前。你对我摇摇头。 (四) 我说:“指导,不用找了。我想不是水龙头的问题。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那个声音。” 我说:“早上它还在我的窗帘后面响过。别人也不能听到。” 你说:“去你房间看看。” 我们来到房间,打开灯。 我看着窗帘,对你说:“它现在就在那后面响着。但是您听不到。” 你把窗帘拉开,关上,再拉开,再关上。 你重复我早上的动作。 但这次水声并没有消失。它始终在那里哗啦哗啦地响着。 我说:“其实,我昨天晚上见过它了。就在走廊上。也许它是来见我的。” 你惊异地看着我:“你在说什么?” 我说:“指导,您相信我吗?” 你看了我一会儿,说:“我相信。你没说谎。我相信你听到了,也看到了。” 你问我:“那是什么?你知道了吗?” 我说:“就是一些水,颜色是黑色的,或者是暗红的,或者既是黑色的也是暗红色的。” 我说:“它是找不到的。” 你说:“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因为它没在这里。它在别的地方。一个和我们所在地方重叠在一起的地方。” 你说:“我不是很明白?” 我说:“就是说,它在过去。或者说,它过去在这里。” 我说:“它是来找我的。它在这里很久了。” 我说着,在床上坐了下来,看着窗帘,陷入沉默。 你看着我,也沉默了一会儿。 (五) 我说:“原来这栋房子所在的地方,是一条河流。” 你惊异地看着我。你说:“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我说:“没有人告诉我,我心里就是知道。我所听到的水声,就是那条河流流动的声音。” 我说:“它从我们所在的地方穿过,流往餐厅那个方向去。它的水量很大,在这一段,水流湍急。” 你默然了一会儿。 你说:“你说得没错。这里原来就是一条河流。这个基地,就建立在古河道的河床上。” 你说:“我来这里打前站,联系集训的时候,基地的负责人告诉我的。他说,在历史上,将近一千年前,这里有过一条河流,名字叫做黑水河。附近有一个古战场的遗迹,在那里发掘过很多文物,各种古代的兵器,有的是从未发现过的,技术很先进,工艺精良。有一种弯型的马刀,异常锋利,出土以后,依然能够削铁如泥,令人十分惊叹。这些出土文物,有一部分被收藏在遗迹博物馆里,就在当时出土的地方。我们这次会安排去看。” 听到“黑水河”这三个字,我全身都打了一个冷战。 你注意到了我的这个寒战。 你说:“唯心,你怎么了?” 我脸色发白地说:“没有什么。” 你说:“为什么别人听不到水声?” 我说:“因为我过去曾经发愿,曾经强烈地发愿,要来这里。而别人,没有发下这样的心愿。”(未完待续。) 第五百五十九章 奇怪的水流声(中) (一) 你说:“唯心,你觉得这个声音对你危险吗?” 我说:“不知道。好像对我并不危险。” 你说:“那么,你害怕吗?” 我说:“说不清楚,好像有点害怕,又好像有点期待。” 你说:“它影响你睡觉吗?” 我说:“影响。” 你说:“你希望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情吗,比如汪指导?” 我用力地摇头。 我不希望别人知道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说:“那么,我们就暂时不对别人说。我们先来解决睡好的问题吧。” 你说:“要不,今晚你调整一下房间,睡到值班室去。值班室在一楼的尽头,有两间房子,你睡在里间。我去医务室给你拿点安眠药,你吃完再睡,看看能不能摆脱水流声的干扰。我今晚正好值班守夜,我会一直在外间做事情,我不会睡着。你如果害怕,或者有任何情况,随时都可以叫我。” 你说:“先不要管那流水声是怎么回事。晚上确保休息充分,白天专心训练,尽量不要受它的影响。” 我感激地看着你,我点头。 (二) 你在外面轻轻地敲门。 你问:“好了吗?我可以进来了吗?” 我说:“好了,可以了。” 我换好了睡觉的衣服,躺在了被子里。 你说:“都收拾好,准备睡了吗?” 我点头。 你把水杯递给我,还有一个小纸袋。 你说:“安眠药。吃了再睡吧。” 我接过你递过来的水杯和纸袋,把药片吞了下去。 你问:“现在你还能听到流水声吗?” 我摇头。 你说:“闭上眼睛,好好睡,什么都不要想。” 你说:“我就在外面。有事一定叫我。” 我点头。 你站了起来,你说:“要我带上门吗?你也可以从里面锁上。” 我再次用力摇头。 我说:“不!不!” 你说:“如果你害怕,我们就让门半敞开着吧。这样,你可以看到外间的一点灯光,房间就没有那么黑了。” 我说:“嗯。” 你说:“放心睡。我整夜都会在外面,不会离开。” 你说:“晚安。” 我说:“晚安,指导。” (三) 我闭上了眼睛。 眼皮像石头一样地沉重。 头脑里也有浓墨汁一样粘稠的黑色。 我的意识就在这黑色的泥潭里挣扎着,一会儿浮起,一会儿沉没。 透过眼皮,我感觉到外间温暖而柔和的灯光。 我听到你在写字。你的钢笔在纸张上快速地划动着。 我听着你笔尖移动的声音,感到心里很安定。 我的意识依靠在这个声音上。 朦朦胧胧中,我感觉自己好像靠在你的臂弯里。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灯光、笔尖移动的声音、整个世界,都离开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四) 我感到有阴冷的空气从地面上升起,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过来。 我闻到堆积多时的落叶腐烂的气味。 我脚上的皮肤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 我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河里,河水正湍急地流过,没过了我的小腿。 我再次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没错,就是这个声音。 就是这条河! 我正站在这条名叫“黑水河”的河里。 我踩着河床上的沙子,正在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水流向前跋涉。 现在应该是晚上,有银白色的光辉从上方洒下来,水流中漂浮着的落叶都被映照得闪闪发亮。那应该是月光。 正在我抬头看月亮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嗖地一下,轻轻蹭过我的小腿。 我低头看时,惊恐地发现,有一条长达1米多的绿色水蛇,迅疾地贴着我小腿的皮肤游窜过去。它三角形的眼睛闪烁着邪恶的光芒。 我吓得站住不敢动弹了。 我停在冰凉的河水中一动也不敢动。 这时,从我身后,又游过来一大群的水蛇,可能有上百条之多。 它们浩浩荡荡地席卷过来,从我的两腿左右飞快地蹿过去。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我觉得咽喉被什么紧紧地掐住了,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 我紧闭双眼,满怀恐惧地站在水蛇堆里,等待着致命袭击的降临。 然而,袭击并没有降临。 当我睁开眼睛时,看到这些邪恶的生灵已经从我脚边游过去了,正随着流水,消失在前方的视野里。 奇怪的是,当它们游过去之后,跟在它们身后的水流,颜色变得深暗了。看上去,水流变成了深红色或者棕褐色的。 水流的颜色越来越深。 当那些水蛇消失在前方的时候,脚下的河流已经完全变成棕黑色的了。 突然!我惊觉了过来:那不是棕黑色!那是鲜红色!是血!是鲜血!鲜血染红了整条河的河水! 我正站在鲜血的河流当中! 就在我恐惧地发现这一点时,耳边传来了一声长长的狼嚎声。 这声长嗥是如此的凄厉,就仿佛这个世界上的全部悲伤,都凝聚在这个持续不断的声调里了。 这声音像一把匕首,插入了我心脏。 就在我身不由己地伸手捂住心脏的时候,前方的河岸上出现了两点幽幽的绿光。 然后,又是两点,又是两点 狼!前方出现了三四只饥饿的野狼! 我忍不住双腿发软,在河床上后退了一步。 我发出的声响,迅速吸引了那些绿光。所有的绿光瞬间都聚焦到我的方向上来。 只间隔了一秒钟,或者更短,饥饿的狼群突然像离弦之箭那样,向我直冲了过来。 我大叫一声,扭头就跑。但是,没跑几步,裙子就被什么东西咬住了。随后,几只野狼跳到了我的身上,我被它们扑倒在河水当中。 在它们的利爪与臭烘烘的气味当中,我奋力地挣扎着,想要逃脱。 我感觉到手背上钻心的疼痛,它们咬住了我手背上的皮肤。它们尖利的牙齿切开了我的血管。 它们咬住我的两只手,奋力地把我朝河流的更深处拖行。 我能感觉到它们粗硬的鬃毛在皮肤上钻刺着。 它们身上腥恶的气息直喷在我的脸上。 恐惧,就像即将喷发的火山熔岩一样,直冲我的心脏。(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章 奇怪的水流声(下) (一) 忽然之间,野狼与血流之河都不见了。 我被绑在一张竖立起来的床上,动弹不得。 这床好像又是一张手术台。 凄厉的狼嚎声依然回响在耳边。 在此起彼伏的狼嚎声中,我看到周围有一群没有皮肤的生物。 它们全身的肌肉和血管都狰狞地暴露在外,脸上都是苍白的线条。 它们正把我用力地按在床上,想要剥除我全身的皮肤,把我也变得和它们一样! 它们拿着一把尖锐的剪刀,正准备从我的眉心剪开一个缺口,然后把整张皮都撕下来。 当剪刀靠近我的眉心时,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从这张床上一跃而起。 我想要逃出去,可是,那些没有皮肤的生物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重新按到在床上。 它们苍白的肌肉和跳动的神经纤维近在咫尺,还有白色的牙床在咔咔作响。 当它们的剪刀剪破我额头的皮肤时,我感觉到眉心一阵烧灼的剧痛。 我尖叫一声,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我在四野回荡的凄凉狼嚎声中,持续不断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二) 门被完全推开了。 外间的灯光倾泻进来,房间内的景物瞬间变得轮廓分明。 我看到了你。 你出现在一片灯光当中,脸上都是焦急的表情。 你坐在我的床边,双手扳住我的肩膀,你用力地摇晃着我。 你说:“醒醒,醒醒!” 在我自己的尖叫声中,我不假思索地,就一头扑进了你的怀里。我紧紧地抓住了你的衣服,就好像它是洪水中漂浮着的最后一块木板。 我感觉到你全身一震,你全身的肌肉瞬间就绷紧了,就连呼吸也停止了一个瞬间。 你怔了一会儿,只是几秒钟,然后,你就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了我。 你用力地把我搂抱在你的怀里。 你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你在我耳边说:“不要怕,那只是一个梦,那都不是真的。” 你紧紧拥抱着浑身颤抖不能自已的我。 你说:“没事的,心心,没事的。那只是梦,那些全都不是真的。那些全都没有发生过,你也从来都不在那里。” 你说:“你很安全。不要害怕。我都在的。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在你紧紧抱住我的那一刻,狼嚎声、水流声,全都瞬间停止了。 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只剩下我,在万籁俱静当中,紧紧依靠在你的怀抱当中。 只剩下你,在万籁俱静当中,紧紧地抱住了我。 只是一个梦。 幸好只是一个梦。 那些可怕的东西,全都不曾存在过。 因为梦醒了,它们全都恢复了虚无的本来面目。它们像雾气一样地散去。 它们无法再伤害到我。 (七) 你看着我逐渐变得清澈的眼神,看着我满头的汗水和满脸的泪水,你的胳膊稍微松开了一点。 我说:“不!不!” 我更紧地抓住了你。 我声音颤抖地说:“不要!” 你感觉到我的颤抖。 你的胳膊再次紧紧地环绕住了我。 你说:“我不会走。” 你再次用力地抱紧了我,你说:“别害怕。我都在,我不会走。” 我的脸颊紧紧地贴在你的心口上。 我感觉到你心窝的热气,听着你的心脏,强有力地、稳定地,一下下地跳动着。 (八) 我离开了你的怀抱。 我的手还死死地抓着你的衣服,不能放开。 你看了看我满是冷汗的手。 你伸手抓住它,把它从你的衣袖上轻轻地拉了下来。 你把我的手紧紧握在手掌里。 你说:“我去拧把热毛巾,给你擦擦脸,就一会儿,可以吗?” 我听到自己的牙齿还在打战。 我强制自己点了点头。 你说:“就在外面,你能听到我。” 你慢慢松开了我的手。 你说:“别怕。” (九) 我接过你递过来的热毛巾,我把脸埋在了毛巾的热气里。 你把一件衣服放在我的枕头边。你看了看夜光腕表上的指针。 你说:“才凌晨2点多,还早呢,你换了衣服,再睡一会儿吧。” 我把脸从毛巾里抬了起来。 我摇头,我说:“不。它们还会出现的。” 你说:“不会。” 你说:“我去洗好毛巾,你换了衣服,我会一直守着你。你可以一直抓着我的手。它们不会再出现了。我保证。” 你看着我深深的黑眼圈。你说:“我就在你身边坐着。你需要休息。” (十) 我再次躺了下来,盖好了被子。 我的手放在床边。它依然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我痉挛地五指用力抓紧,捏握成拳头。 你拉过一张椅子,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 你伸手拉过我紧握的拳头。 你拉住它。 你说:“放松点,不要想刚才的梦境。” 你说:“心心,我知道,你正在经历非同寻常的事情。你感到很恐惧。在生命的过程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会经历这样让人害怕的时刻。但是,不要让恐惧控制我们。” 你说:“你试过游泳吗?人体的比重比水小,照理说,人都能自然地浮在水面上,不会沉没。那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多淹死的人呢?因为恐惧。因为恐惧死死地压在了他们的身上,让他们惊慌失措地妄动,因而无法正常地从水中浮起。” 你说:“恐惧不能赶走我们不愿意经历的事情。它只会让我们失去力量,变得虚弱。” 你说:“它会加剧我们所受的伤害。甚至,会在真正的伤害发生之前,就先行重创我们。” 你说:“心心,那只是一个梦。就算它们能摧毁掉梦中的你,也丝毫不可能伤害到真正的你。” 你说:“那都是幻觉,没有什么会损失掉。” 在你的话语声中,我慢慢地松开了紧捏着的拳头。 我点了点头。 你笑了一下,你说:“很好。” 你说:“我会一直握着你的手。会把力量和勇气传递给你。” 你说:“安心睡。生活中的事情可以湍急如乱流,但我们的心,要始终安定,不随着外面的情景变化而慌乱动荡。” 你说:“以不变,应万变。” (十一) 在你语调安定的安慰声中,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全部的心力都凝聚在了你的手上。 我们的手,紧紧地彼此相握着。 安眠药的药效再次浓烈起来。 我疲倦已极地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我一直睡到了天光大亮。 果然,如你所说的,它们没有再来,什么也没有再发生过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一章 失踪之旅 (一) 那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正如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到达溪源峡谷的,队里的人也没人知道我是如何脱离队伍消失不见的。 距离参观溪源峡谷古战场遗迹的日程越近,我就越强烈地感觉到水流声和狼嚎声的无处不在。它们就像冲入大气层的外星陨石一样,生硬地强行插入到我的日常生活里,又像是被狂风吹入眼里的一颗沙子,一直都在折磨着眼皮。它让我感到严重的困扰。 我在心里不断对自己重复着你说过的话:“不要被恐惧牵引”、“以不变应万变”。我忍耐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强烈呼唤和强烈干扰,尽了最大的努力,来保持着正常的作息和逐日完成紧张的训练。 值班室之夜后,你多次地询问过我,是否还能听到流水声,我每次都坚决地回答你,现在没有了。你看着我疲倦的面容,心里知道,情况不是那样的,但我坚持一口咬定一切正常,你也就只能远远地关注着我,不能再有进一步的帮助。 我对值班室之夜自己噩梦后的孱弱表现深感羞愧。 那天晚上,你在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在椅子上坐了整整一夜,没有合过眼,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依然看到你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张椅子上,你的眼睛一直都在注视着我。我莫名的感动,却也非常内疚。我怎么可以让你彻夜不眠不休地这样守护着我?怎么可以用你的无眠来换取自己的安眠? 看着你第二天依然带我们跑步,组织我们紧张的训练,写训练日记,处理训练中的各种事务,逐个进行技术辅导,我的心里一阵阵疼惜你的辛苦。 我决定自己来扛起这件事情,不再辛苦你为我而操心,而熬夜。 我拒绝着你的帮助。 我依然在不断地做噩梦。噩梦都与河水或者可怕的死亡有关。我心里知道,这些噩梦,不过是正片上映前的片断预告。那条河流,正席卷着一个可怕的死亡,向我奔涌而来。而我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一切都按照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在精确地执行着。我深知,这个程序的启动者,正是我自己。正是我自己,千万次地发下深刻的愿望,我渴望遭遇这个可怕的死亡。我渴望看到它。我想要知道,那时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想要知道。我想要在场。 (二) 那天早上,我跟随着大家一起坐上游览车的时候,哗啦啦的水声和凄厉的群狼嗥叫已经响彻耳鼓,我根本无法听见老师在车上说了什么,也无法听见导游拿着话筒说了什么,队友们的一路高歌,我一声也没听见。我只看到周围的人不停地在张开嘴巴,闭上嘴巴。 我也根本不觉得自己坐在车上,而是彷佛掉入了一股激流当中,在一条河流里漂浮着,向溪源峡谷前进。 我觉得自己好像切分错误的电视屏幕一样,被分散在两个世界里了。头已经进入了一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的景象,听着这个世界的声音,而脚还站在另一个世界的地上,感受着那个世界的炎热。 这种一分为二的感觉折磨得我精疲力竭。我一路上都只能沉默寡言。 当游览车在山谷里颠簸向前时,我一方面觉得自己是走在一条一去不复返的末日之路上,一方面又有少小离开老大还家的归宿感。 一草一木里面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却也带着无可名状的敌意和凶险。 我不仅被上下切分,而且被前后拉扯,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防止自己的分崩离析,才能把自己拼凑在一起。 你和我坐在一辆车上。你坐在车子的最前面,和导游并排坐在一起,而我刻意远远地离开你,我选择了坐在车尾的最后一排。我悄无声息地蜷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用大家的背包筑成了一个临时的壁垒,严密地封锁住我自己。 车到中途,你站起来,和导游一起,给每人发瓶装水。发到车尾时,你发现我的脸色可怕的苍白,就忍不住问:“怎么了?晕车吗?” 但我根本听不见你在说什么,我胡乱点了点头。 你到车子的前面去了一趟,然后又回来,你对我说话,递给我晕车药。我不记得你还对我采取了什么措施了。我觉得自己快被另一个世界拉扯进去了。我就像一颗行星抗拒着黑洞的吸引那样,无望地抗拒着过去的深渊。 (三) 当车子在一栋长条型的大平房前停下来时,我听力以外的其他感官也开始发生分裂。 明明肌肤感觉到的是夏阳如火,但眼前看到的天色却是黑雾蒙蒙。 眼睛明明看到脚下踏着的是一条水泥小路,但踩上去的感觉却是松松软软的,一步一陷的泥土。 我已经完全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之所以还在跟随队伍朝平房里走,完全不是因为纪律性的问题,而是因为有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在拉动着我往里面走。 走进大门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看到门上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什么出土文物展示室。 这大概是新开辟的一个参观项目,设施和展板都是簇新的。 平房里展出了近年来在这个古战场附近出土的各种古代文物,包括古代的钱币,兵器,玉器之类。大量的是兵器。 墙上的展板写着关于古战场的介绍,还有一些标识着当时作战情况的地图。 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跋涉在烂泥里,在陈列室里跌跌撞撞地走着。 我趴在了一个玻璃展台上,被那种五马分尸的拉扯感折磨得精神错乱。 我觉得有种歇斯底里的尖叫正在喉咙深处上升。我觉得再有一秒种就要不能忍受而尖叫起来了。 (四) 但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落到了展台里面。一个锈迹斑斑、带着链条的小东西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是一个护身符! 那是你的护身符。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护身符。是你送给我,我又送还你,你又送给我,我又送还你的那个护身符。 那个曾经紧紧贴在我们胸口过的护身符。 那个如果你没有违背诺言的话,死亡的时候还应带在脖子上的护身符! 这是从你的脖子上掉下来的护身符! 在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伸手去拿那个护身符了! 我向玻璃展台里面伸手过去。 我在理智上知道自己绝不可能就这样穿透玻璃,但我在感觉上却知道自己已经穿透了玻璃。 我的手指感觉到冰凉。我抓起了护身符的链子。 那个护身符就这样落到了我的手上。 就在我抓到护身符的时候,一阵浊浪扑面而来,将我掀翻在地。 我就在你们身边,就在这个展示室里消失不见了。 我掉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满耳皆是河水的轰鸣。 在过去它还没有断流的时候,它的名字叫做黑水河。 我就这样,出现在当时乌林登木汗的幼子翰克尔正在低头俯视的2500米高的悬崖下。(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二章 月光下的黑水河 (一) 关于从陈列室落入黑水河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一生长时间地守口如瓶,就算是对你,也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没有详细说起。 后来,你们是在距离陈列馆8公里远的峡谷深处发现我的。 你们发现我时,我毫无生气地倒在古河道边一大堆嶙峋的怪石当中,对一切灯光和声音都没有反应,手脚冰凉,瞳孔放大。 你们以为我在休克当中,不会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但其实我全都知道。 我虽然知道但却不能作出反应。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那时候我的灵魂已经不在这个地方。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的心脏已经结冰并且冻僵。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已经柔肠寸断,土崩瓦解。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当时处在身为人类可以处在的最震惊和最悲痛的状态之下。 我不能作出反应是因为我的无数碎片正像雪花一样地在整个峡谷中漫天飞舞。 我漂浮在我自己肉体的上空。 我看到月光照在我自己的肉体身上。 看到清凉的月光把整个峡谷照得通明透亮。 我同时看到了月光下的两段时间和两个世界。 在一个世界里,我看到汪指导和你顺着古河道的方向,远远地向我走来,艰难地爬过一堆又一堆的石头,晃着长柄的手电筒。你们一边走,一边呼喊我的名字。你们不断地被滑动的石块绊倒。 我看到你们在摇晃我的肉身,在检查我的呼吸、脉搏和心跳。我看到汪指导脸色苍白,额头上的青筋因为紧张而全部突出在了皮肤的外面。 我看到你脱下身上的外衣把我包裹在里面。 我看到汪指导朝天开枪,打出一颗红色的信号弹。 我看到一朵红色的烟花在如水的夜色下突兀地盛开,随即凋谢陨落。 我听到远远的地方有警笛的呼叫。 我看到有雪亮的车灯从峡口的方向刺眼地照射过来。我看到基地的吴老师、队医小陈老师,和更多我不认识的人,从车的方向朝这边跑来。 我看到你们几个人抱着我,越过石堆走向救护车。 我看到我的胳膊在你们的怀抱中无力地低垂下来,拖在地面上。 我看到我的指甲在石头表面的藓苔上划出淡淡的痕迹。 我看到低矮的车顶摇摇晃晃。 我看到有人试图把我和形形色色的仪器连接。 我看到有人试图用起博器恢复我的心跳。 我看到有人将冰凉的液体灌输到我的身上。 我看到你抓住我的手不断在我耳边对我说话。 我看到一个围绕即将到来的死亡而纷乱忙碌的典型景象。 以上,都是你们能看到,而你们以为我不能看到的景象。 (二)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正经历着另一段即将到来的死亡。 这是你们无法看到,也难以相信我能看到,但我实际上就是历历在目地看着的景象。 在那个世界里,有着和这个世界完全一样的月光,完全一样的山峰轮廓,就连穿行在峡谷中的风声,也完全一样。 在那个世界里,我看到那个曾经出现过的、穿着黑色盔甲的被追击者、那个在花海当中对我说话,让我心中忽喜忽悲的年轻骑士,我看到过去生的你,正在万籁俱寂当中经历着孤独而痛苦的死亡。 我看到你的身体仰倒在黑水河河道中间一块突出水面的巨石之上,你的长枪已经折断,你的短剑还插在腰间,你的长剑还握在手上,但你的手已经不在你的身体之上。 我看到你全身插着数百支密密麻麻的箭矢,四肢俱断、五脏俱碎地仰倒在那块巨石之上。 我看到那匹叫做月光的战马,倒在距离你大约20步的地方。 当你们从悬崖上坠落下来的时候,它落在了一块外形锋利的石头上,石头穿透它的身体从另一端露了出来。它所有的内脏都已经流出体外,而它的眼睛还没有闭上。 我看到鲜血大量地、有如泉涌般地从你的嘴里、鼻子里、眼睛里、耳朵里、全身上下数不胜数的伤口里流淌出来。它们是如此的汹涌奔腾,以至于你身下的巨石已经全部被染红。 你和你的战马倒在那里,绵绵不绝的鲜血从你们的身上一直流到轰鸣的河流当中,把我可以看见的整段河水和浸泡在河中的石头全都逐渐地,一点一点地染成了红色。 我感到那带着你最后体温的红色的河水,翻腾着血腥的泡沫,淹没了我的凉鞋,轻轻地滑过我的脚趾。 我听见你的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最后几下。 我看见了那个护身符!那个我刚刚以为抓在了手里,但突然间却发现它并没有被我抓在手里的护身符!现在它上面的斑斑锈迹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它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它正从你满是血水的脖子上垂落下来,颤巍巍地一摇一晃。 我看到你的眼眸深处还有一星光亮。它像狂风中的蜡烛一样忽明忽暗,奄奄一息。 我看到那点光亮茫然地,缓慢地游移向我的方向。 我看到它慢慢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说不清当时身体到底是处在哪个世界,所以我不知道它最后是落在我的身上,还是落在我的灵魂之上。 我看到它缓慢地、艰难地,绕着我的身体或是灵魂盘旋。 它就这样慢慢地,无声地围绕着我盘旋。 它滑过我的头发,滑过我的脸,滑过我的双肩,滑过我的胸膛,滑过我的腰身,滑过我的裙子,滑过我的鞋跟。 它好像认识我一样地盘旋着我,缠绕着我,拥抱着我,留恋着我。 然后,它虚弱无力地,不能控制地逐渐松开了我。 它从我身上一点一点地滑落下去,退向无边的黑暗。 它一点一点地摇曳,一点一点地黯淡,一点一点地熄灭,一点一点地化为虚空。 (三)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扼住了我的咽喉,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抓紧了我的心脏。 我发不出声音,做不了动作,也流不了眼泪。 我无法把外面的空气吸进肺里。 我双腿发软,无法站立,我身不由己地跌坐在河岸边的乱石上,全身僵硬有如石像。 一瞬间,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生死存亡,感觉不到世界的冷暖炎凉,我的头脑一片空白,生命也一贫如洗。 我同时看到你在两边的世界里用不同的方式呼唤我。 我看到一个世界里的你,抱着我,一步一步地远离另一个世界里的你。 我看到一个世界里的我被你抱着一步一步地远离另一个世界里的我自己。 我觉得自己像一块木柴一样,被时间的巨斧从头到脚一劈两半。 我不能承受这样的重叠和错乱。 我眼前泛起一大片浓酽的血红色。 两个世界,都逐渐在这一片血海之中变得稀薄,然后消失隐没。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最后听到的声响是黑水河哗啦哗啦奔涌的流水的声音。那些红色的血水带着你逐渐远去的生命,经过我的脚下,擦过我的肌肤,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始无终,无情无义,无知无觉地流淌。 我最后听见的水流声,也就是你在那一生当中最后听见的声音。 就这样,我们在那一生的临终,都分别穿越时光,看到了另外一生的对方。 这就是图布丹大喇嘛当年在圆觉寺对我说起过的、以后还会有的“半面之缘”。(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三章 难以解释 (一)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薄被,空气里都是碘酒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逐渐认出了这个地方。这是基地里的康复医院,我们到达基地的第二天,曾经来这里做过体检。 这也是方圆数十公里唯一的一间医院了。 我想坐起来,可是,我刚一动,胳膊就被按住了。 我看到了你。 你坐在我的床头。你伸手按住我的胳膊,说:“还在输液,别动。” 我闭上了眼睛,扭过头去。 不!我不想回到现实的世界。不想和这个世界发生任何的关系! 我应该再次回到那个峡谷的深处去。我应该在那个死去的年轻骑士身边。我应该去陪伴他。我不能把他就这样独自丢在群狼嗥叫的峡谷当中,不能任由他尚未冷却的遗体被饥饿已极的群狼吞噬。他不应该有这样的结局!我无法接受他这样的结局! 我应该回去!可是,回去的那扇门在哪儿呢?那条道路在哪里? 在生死之间,我们始终就像一个骰子,被不知名的力量抛来掷去,全无半点自主,而我们还在奋力地争取什么自由!我们何尝有过半点的自由! 在我心里飞快地过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我听到你在我耳边说:“唯心,我知道你醒来了。你放心,我不会问你在峡谷里遇到了什么,也不会问你究竟是怎么去的。凡是你不愿意说的,我都不会问。” 你说:“无论发生过什么,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我睁开眼睛,看着你。 你松开了我的胳膊。 我说:“那条河。” 你说:“你见到它了吗?” 我说:“原来是这样。” 你说:“你找到答案了。” 我说:“原来答案是这样。” 一颗很大的眼泪从我的眼角滚落下来,扑地一声落在枕头上,然后,又是一滴,又是一滴。 我说:“我不要在这儿。” 你说:“等你好一点,就可以离开。” 我说:“我不是说医院。” 你说:“我知道。但是,在你自身健康有力之前,你帮助不到任何人。” 更多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我声音颤抖着说:“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你说:“我知道。” 你低下头。你说:“我知道。” 你的声音里也有了一点颤抖。 这点颤抖以闪电般的速度传导到我的心底。 我突然清醒了过来。 我怎么能说讨厌这里的一切? 你们刚刚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把我从生死边缘救了回来。我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地说,讨厌这一切。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在你为我的事情而忍不住声音颤抖的时候。 (二) “你现在好一点了吗?”你问。 我默然点头。 你说:“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的心脏已经不跳动了。” 可是,它现在又跳动了。 所有的问题都并没有结束,门外还有一大堆的问题在等着我。 我感觉到非常的疲惫。 你说:“心心,不要再去想已经成为过去的事情,如果反复地想着它让你感到痛苦。” 你说:“放下它吧。想要解决任何问题的前提,都是你的心脏还在健康地跳动着。让你的心从打击中恢复,让它休息,当前,没有任何事情是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我看着你。你说的是对的。如果我的心脏就此破碎,我就什么都不能再做。可是,如果它继续跳动,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说:“心心,我已经尽量做了大家的工作,让他们不要急于问你问题。大家也都同意了。在你恢复之前,没有人会强迫你说。你可以安心地休息。” 你说:“但是,你要有一个心理准备。对于这件事情,等你好了之后,你要给大家一个答案。” 你说:“在我们回去之前,你要回答大家的疑问。” 你说:“你可以想好合理的回答。” 我再次默然点头。 有时候就是这样。我们必须说谎。不得不如此。因为人们拒绝接受真相。 (三) 我再次睡着的时候,你和汪指导在病区的走廊里小声交谈。 “她醒了吗?” “是的。” “你和她谈过了?” “是的。” “她给你解释了吗?” “没有。” “那你们在谈什么?” “我告诉她,她可以等心脏的情况好一点了,再向我们解释。当前没有比康复更重要的事情了。” “唉。”汪指导叹息道:“真是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以后想要出来集训,就困难了。还好找到她了,她也只是一时惊吓而休克,恢复得也很快,没有出更大的事情。她家里的人也很通情达理。” 你安慰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汪指导说:“她为什么要跑去峡谷呢?心心一直是守纪律的模范生,她从来都不会招惹麻烦的。更关键的是,她究竟是怎么去的?你也看过监控录像了,她明明前一秒钟还是在陈列室里看着玻璃展柜的。” 你说:“也可能不止一秒,后面的录像不是出了故障吗?也许正好没有录到她出去的那一段。” “几天前的体检报告上说,她并没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她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惊吓?” 你说:“也许遇到野生动物什么的。那一带是原始森林。基地的人也说,有时候会遇到野猪和野狼。她是城市里长大的,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汪指导看着你。他的目光停留在你的脸上。 你觉察到他的注视。你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汪指导说:“你在尽力维护她。” 你的嘴唇动了一下。你说:“难道不应该维护她吗?” 汪指导说:“你应该弄清楚真相。如果她错了,你要纠正她。这才是真正的维护。” 汪指导说:“你那不是维护,是袒护。” 你的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你说:“她还病着,不是吗?” 汪指导说:“我也没说现在就要逼问她啊。” 你低头不语。 你们沉默了一会儿。 汪指导看着你。 他改用和缓的语气对你说:“唯心是特别优秀的选手,是你最好的学生。我理解你的心情。”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说:“她只是一时受惊过度,她会没事的。” 你说:“有些创伤,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 汪指导看着你。 你低头说:“我去食堂给她弄点吃的吧。” 汪指导站在那里,看着你离开的背影。 你心里的沉重,远比你表现出来的,要多。(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四章 逃跑 (一) 我其实没有睡着。我很清醒。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你和汪指导在外面的谈话。 我清楚地听到你说:“难道不应该维护她吗?”随后你又说:“她还病着呢,不是吗?”我最后听清楚的一句,是你说:“有些创伤,不是那么容易恢复的。” 我想到你刚刚声音里的颤抖,想到我噩梦醒来扑进你的怀里,紧紧抓住你衣服的那个时刻,想到你胸膛的热气和你稳定的心跳,想起你对我说:“别害怕,我都在,我不会走。” 然后,你的形象逐渐淡薄下去。我又回到了那个峡谷。群狼如泣如诉的哀号再次在耳边回响起来。我想起那个仰倒在河水中央大石上、浑身插满箭矢的人,想起他面对死亡长刀时脸上露出的微笑,想起他在花海中拉住我坐骑的缰绳,想起河对岸那些绿色的闪光,想起向我扑过来的野狼尖利的獠牙、粗硬的鬃毛和它们口水中腥臭的气味。 他最后被群狼撕碎了!我之所以会梦到群狼撕咬我和被剥皮肢解,是因为那就是他意识中最后的感受! 我怎么可以还在这里安心地躺着! 我再次强烈地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无法容身。 我应该去陪伴他!不能救他一起活,也要带回他的尸身,将他好好安葬。如果这也做不到,我应该陪着他一起去死!他的身边才是我应该待着的地方!除了他的身边,所有的空间都是所处非处,所有的时间也全都是非时! (二) 我闭着眼睛,尽可能保持呼吸的平稳。 我觉察到病房的门开了,汪指导带着队医小陈老师走了进来。 他们在床头非常小声地说话。 小陈老师在我的床头坐了下来,她陪护着我。 汪指导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我把心里的焦灼强行按捺下去,我耐心地等待着。 折腾了大半夜,小陈老师显然也累坏了。 听着我平稳匀称的呼吸,她的眼皮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摇晃了起来。 她开始打呵欠,无声地打了一个又一个。 我继续装睡,等待着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听到了轻微的鼾声。 我小心翼翼地悄悄睁开眼睛,发现小陈老师趴在床边已经睡着了。我仔细地观察着她,看到有一点点口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 我用最轻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拔下了贴在皮肤上的感应器,把自己和心脏监控的仪器分开。 我慢慢地坐了起来,拔下手背上输液的针头。 我悄悄地从病床的另一边溜了下来。 我赤脚踩在了地上。 我站在床边看着近在咫尺的小陈老师,又看了看敞开着的窗口,发现我是在二楼。 小陈老师依然在轻微地打着鼾。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边,轻轻地爬上了窗台。 我看到了下面的草坪和草坪边缘亮着的射灯。草坪的边缘是一人多高的栏杆,如果能爬过那片栏杆,就能离开这个院落,进入旁边的树丛。 我看到窗台边的排水管。我毫不犹豫地将身体探出了窗台,我抱住了那根水管。我顺着那根水管滑了下去。我的脚接触到了草上的露水。 没有人发现我的行动!我快要成功了! 我轻手轻脚地穿越了草坪,接近围墙的铁栅栏。 就在我抓到铁栅栏,准备从上面翻越过去的时候,一道手电筒的亮光照在了我的脸上。 我看到你骑着基地吴老师的自行车从围墙外面过来。你自行车的前篮筐里放着一个保温筒,里面装着你从食堂给我带来的食物。 我们看到彼此的时候,都一样地吃惊。 然后,我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离开了这边的栅栏,朝对面的方向拔腿飞奔。 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你顾不得架好自行车,你把自行车往身边的草丛里一推,就飞步踏上了围墙,一眨眼的功夫,你就从铁栅栏上翻跃进来,朝我跑了过来。 (三) 你在草坪上把我迎头截住。 你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低声地喝问:“唯心!你要去哪里?” 我哀求道:“指导,请放开我,请让 我去吧!” 你低声问:“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 我在你铁钳一般的手掌中奋力挣扎,我歇斯底里地说:“我必须去,我不能在这里呆着!” 我说:“他刚才还没有死!他明明还有呼吸!而且他还在看着我!他一直在等着我!” 我说:“那边有好多水蛇,还有狼群,我要去救他!” 我说:“我要去救他!他不应该被毒蛇和狼群吃掉!这太不公平了!他是那么好的人,怎么可以有这样的结局!” 我每说一句,就拼命地在你的掌握之下挣扎一次。 我一边说着一边拚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可我始终无法摆脱你的掌握。 我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我一边哭,一边语不成句地说:“求求你放我回去,指导!” 我哭道:“我不能就这样让他留在那里。” 我哭道:“我不能就这样把他扔在那里,留给毒蛇和野兽!” 我像一只落入陷阱等待刺杀的小兽一样亡命地反抗。 我哭道:“求求你放了我!我要去陪他!我要和他一起死!” 我发出令人窒息的尖叫。我持续不断地发出这样的尖叫。我陷入不能控制的尖叫。 就在这时,你抬手给了我一记很重的耳光! 你的耳光啪地一声打在我右边的脸颊上,我一下子就身不由己地摔倒在草坪上。 你疾言厉色地对我说:“他不想你去死,他想你好好地活着!” (四) 我惊愕地停顿了一下,圆睁双眼看着你,你在我面前急促地呼吸着,胸膛起伏。 然后我想也没想就扑了上去,一口就咬在你的右前臂上。 我拼尽了全身力气狠狠地咬了下去。 我在牙齿上用上了全部的力量。 我把千生万世对命运戏弄的满腔仇恨全部发泄在你的身上! 我拼命地咬着你。 我感觉到牙齿深深切入了你的肌肉,切开了你的血管,你的鲜血带着咸咸的味道进入我的嘴里,然后顺着我的嘴角滴在草坪上。 我感觉到你手臂的肌肉瞬间绷得又硬又紧。 我感觉到你的手臂微微发抖。 我听到你的呼吸起起伏伏。 我知道你在站立不动忍受着我的攻击。 你一边忍受着我的攻击,一边平息着你自己的激动情绪,尽量用温和安抚的语气说:“我不知道他是谁,心心。可是如果他是对你来说那么亲密的人,他一定不想看到你再去。” 你说:“每个人都会希望他喜欢的人好好活着。” 你说:“每个人都不希望看到他喜欢的人痛苦。” 你说:“尽管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想要你再去了。” 你说:“心心,你冷静下来,请你好好想想。你不要辜负他的一片心意,不要违逆他的最后心愿。” “可是,我已经辜负他啦!我很久以前就已经辜负他啦!”我哭着松开了口,我顺着你的臂膀瘫软在草坪上。 我说:“他付出一切只是希望我能幸福快乐,可我一直就没有感到过幸福快乐!” 我说:“我一天都没有感到过幸福快乐!” 我说:“一天都没有!” 我说:“从来没有。” 我说:“我没脸再去见他。”(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五章 检讨书(上) (一) 四天后,我出院回到了队里。 在我返回之前,校队老师肯定向大家交代过了注意事项,所以并没有人就失踪事件询问我什么问题。 我默然地回到队里。大家非常安静地在一起训练,在一起吃饭,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在打完饭后,我发现没有人主动选择坐在我的身旁。 我独自一人端着餐盘坐在长长的条案边。我感到背后有很多眼睛的注视和细小的声音。 我低头不语地用勺子舀饭,可刚吃了一口就偷偷地吐了出来。菜里面的辣椒油让我嘴角的伤处痛得有如火烧。我又喝了一口汤,随即也吐了出来。 我看着餐盘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完好的那半边口腔咀嚼着食物。 我顶着背后无数的目光,一言不发地,艰难困苦地对付着盘子里的饭和碗里的汤。 这时,我看到你拿着一个饭盒朝我所在的那张长条桌走了过来。 你在我的对面坐下。 我低着头,不看你的眼睛。 你把饭盒朝我推了过来,你说:“吃这个吧。” 我坐着不动。 你帮我把饭盒的盖子打开,我看到里面是熬得很烂的,香喷喷的蛋花粥。 你说:“现在已经不烫了。” 你又推给我一把较小号的勺子,说:“用这个。小些,不会碰到口腔里的伤处。” 我默默地接过勺子。我看到你的右臂上缠着很大一圈白色的绷带。 你说:“快吃啊。晚上我让食堂给你单独做了小馄饨,不放辣椒胡椒的。” 我吃了一口温度正合适的蛋花粥,然后抬起眼睛看着你。 你无限愧疚地看着我破损的嘴角。 你难过地说:“对不起,心心。我以前从来没有打过学生。” 你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很后悔。我向你道歉。” 我低声说:“不。指导您什么也没有做错,是我,行为太离谱了。应该道歉的是我。” 你说:“还很疼吧?” 我摇摇头。我看着你手臂上的绷带,低声说:“那您呢?还疼吗?” 你活动了一下手臂说:“我是钢筋铁骨的,已经都没事了,你看,活动自如。” 你说:“我还一直在担心你的牙呢。把门牙崩掉的话,你将来嫁不出去可就麻烦了。” 我不由得稍微笑了一笑。 你看了看四周,你递给我一个纸卷。 我问:“是什么?” 你说:“回去没人的时候再打开看。” 然后你说:“下午还有训练,中午老师们要开会,我先走了。晚上的小馄饨和明早的粥,食堂的小唐老师会给你送去房间。这周你不用来食堂吃了。” 你站了起来,我们四目相对了一会儿,你就离开我走了。 (二) 吃完午饭后,老师们到礼堂集合开会,队员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午休。 我关上了房间的门之后,小心地打开了你塞给我的纸卷。 那是一封你的笔迹书写的检讨书。用我的口气写的检讨书。 内容是这样的: “尊敬的校队领导、基地领导、各位老师、各位同学: 现就本人在27日的外出参观活动中擅自离队而发生的严重人身安全事故,作出如下自我检讨,并向领导、老师和同学们真诚道歉。 为提升校队的实战水平,根据学校暑假学生工作的整体安排,本月23日,本人随校队来到训练条件较好的溪源射击训练中心基地,进行为期20天的强化训练。 临行前,校队领导曾三令五申,反复强调,因溪源基地位于自然保护区内,也系地质灾害频发地区,野外环境复杂,各小组一定要一切行动听指挥,住宿后除自由活动时间可以在指定场地休息娱乐外,任何同学不得擅自外出,如有特殊情况外出,需向领队老师报告,征得同意,并严禁单独行动。在外出训练或参观的过程中,各小组应按事先的安排,乘坐指定的车辆,跟随领队老师和导游,按既定路线,统一行动,开车之前,各小组组长均应核对人数,并向总领队老师汇报。本人对校队领导提出的上述要求,均已明白知晓,并在24日的队会上,代表第二组做了遵守纪律的表态发言。 然而,在27日外出参观溪源峡谷古战场遗迹出土文物陈列馆的过程当中,本人因为要满足个人探险猎奇的好奇心,违反了校队的行动纪律,在导游讲解过程中,擅自脱离队伍,并离开了预定的游览路线,独自深入峡谷,并进入了树有“小心野兽”标识的古河床乱石滩地区。因为天黑,在峡谷中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回来的道路,以致深入峡谷危险地带约8公里,结果遇到觅食的野狼群,受到狼群的追击。因为奔跑过快和受到惊吓,而心跳猝停,发生休克。 此事造成了如下严重后果:第一,导致校队修改了既定的训练日程,出动全队老师和工作人员,配合进行搜救工作,严重影响了本次集训的顺利完成,影响了本次训练的效果,并可能直接影响到校队及各位同学本季度的赛季成绩和年度排名; 第二,惊动了训练中心的管理人员和当地公安系统,严重影响了学校的声誉和形象,给今后外出集训工作的持续开展造成了非常恶劣的舆论影响; 第三,造成了对自己的伤害。 第四,造成了校队本月保健经费的严重超支。 本人现对以上严重后果,都已深刻认识,并且万分愧疚。 经深入反省,本人认为,造成本次事故的主要原因如下: 第一,集体荣誉感淡薄,组织纪律性差; 第二,个人英雄主义思想严重; 第三,对他人的批评劝告不能虚心接受,对已被校队领导指出的错误,当时还有抵触叛逆情绪,不能认真悔改,乃至攻击老师,给老师造成了人身伤害,性质恶劣。 事故发生后,校队领导一方面在训练基地和当地公安系统的帮助下,及时采取了搜救措施,成功营救和实施了急救,保证了我的生命安全,另一方面也对我进行了深入的、严肃的、反复的批评教育,帮助我认清了自己错误的性质,端正了对错误的态度,树立了改正错误的决心。 各位同学也在搜救过程当中和随后的治疗过程中,对我表现出了真挚的同学情谊,并在事后帮助我改造思想、端正行为等方面,给予了我大量的关心。 在此,我对校队与基地领导、各位老师和同学们的关心和帮助表示衷心感谢,并再次就27日的擅自外出行为表示万分追悔和真诚道歉。 本人愿意接受校队给予本人的撤销小组长及新赛季停赛三次的处分,对学校做出的严重警告处分决定也没有异议。在此,我也对受到我攻击而受伤的指导老师,表示真诚的道歉。 我保证今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要努力改正缺点,力争成为遵守各项规章纪律的模范,也希望各位同学以我为鉴,切实增强安全意识,遵守组织纪律,做一个合格的校队队员。 在本次集训的后段时间中,我一定排除各种思想杂念,专心致志,全力以赴地完成各个训练项目,并力争取得优异成绩,将功补过。希望校队领导、各位老师和同学们给我机会。 检讨人唯心 某年某月某日于溪源训练基地”(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六章 检讨书(下) (一) 在这张检讨书的最后,你的笔迹写着:“我学不像你的字迹,麻烦你自己抄抄。” 我的手颤抖起来。 我闭上了眼睛,把这份检讨书紧紧地贴在心口上。 你在我最需要的地方,给了我最及时的帮助——在我把你严重咬伤之后。你带着右臂上的那一大圈绷带,忍痛为我写了这么多。 (二) 第二天下午的全队大会上,我低着头,站在前台,逐字逐句地当众念了一遍这份检讨书,我一边念,一边看到自己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地掉落在纸面上,模糊了上面的字迹。 随后,汪指导和校队领导再次发表了讲话,要求大家吸取教训,不要再违反纪律,出现任何安全事故。他们也勉励我不要有心理负担,集中精力,搞好下一阶段的培训。 汪指导还特别要求,其他队员不得再就这件安全事故议论纷纷,要正确对待犯了错误的同学,保持全队团结友好的气氛。 老师们讲话的时候,我一直低头站在那里,接受着四面八方的众目睽睽。 散会之后,我跟着你来到指导办公室。 我一直低着头,眼皮下垂,目视地面。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成为反面典型而暴露在众人的注视当中。 你看着我在你面前这样低着头。 你对我说:“对不起,心心,例行程序就是这样,希望你能理解。” 你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给大家添麻烦的,也不是故意要违反纪律。” 你说:“你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无法对人诉说。” 你说:“你也有无法言说的悲痛,难以和我们沟通。” 被批评和示众了50分钟之后,听到你这样说,我拼命压抑在眼皮后面的眼泪,再也无法忍住。它们再度喷涌而出,一滴一滴地掉落在我面前的地面上。 你看着我无声的眼泪。 你的眼睛也湿润了。 你说:“心心。我很难过让你经历这样的时刻。我很想帮助到你。可是,我很惭愧,爱莫能助。” 你难过地说:“对不起,我只能看着,心如刀绞,但是,爱莫能助。”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你的声音再度颤抖起来。 在你身不由己的声音颤抖当中,一股暖流涌遍我的身心。 我的眼泪再次中止了。 是啊,身为凡人,我们都会有这样的局限。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受苦,但却爱莫能助。 (三) 这件异乎寻常的事情,就此翻过了一页,成为了过去。 生活又一次回到了日常的轨道。 我嘴角的伤一周时间就完全痊愈了,我重新回到了食堂里吃饭,又和大家坐在一起了。 而你手臂上的绷带缠了整整一个月才撤掉,之后那里就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疤痕。 在你短暂的一生中,那个疤痕始终都在,到你去世的时候,它还在那里,没有再恢复完好过。 (四) 这张检讨书,就是你短暂的一生中留给我的最长的文字。 在我们的交往中,你从来都没有给我写过情书。 在我心里,这张检讨书,就是来自于你的深情告白,我一直把它当成是情书,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在失去你之后的无数夜晚,在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无数次地把它拿出来重新。每一次,我的泪水都打湿了纸面。 后来,为了延长它的保存期限,我把它过塑之后,放在了一个小镜框里,与空气尽可能地隔绝起来。再后来,我把它保存在银行的保险箱里。 此时此刻,它依然还在那儿。 它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 证明我们的再次相遇、再次相爱、再次相濡以沫,虽然短暂如同飞逝的流星,但却是的确发生过的。 (五) 后来,我还独自回到过溪源峡谷。 现在,那里已经是一个著名的旅游区了,原来是集训基地的地方,已经扩展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子,镇子上设立了游客中心、酒店客栈,还有一条售卖旅游产品和当地特产的商业步行街,每年都有很多背包族的驴友会前来此处欣赏自然风光,在野外的宿营地露营。 原来那个树立着“小心野兽”标识的乱石滩,早已经没有危险的野兽了,就连小动物,也全都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露天电影院和一个篝火烧烤场。 我在新集镇的一条老街上,找到了集训基地的旧址。它现在已经不在那儿了,省体委在附近的一个新地方建立了条件更好、场地更大的新基地。原来的老基地,改成了一个射击俱乐部,只要你出钱,就可以到里面享受实弹射击的快乐。 而我们原来住过的宿舍,那栋我听到流水声、后来在值班室扑进了你的怀抱的宿舍,现在已经出租外包,变成了一间ktv和一座足浴城。 我站在俱乐部的门口,看着它光芒闪闪的霓虹灯招牌,驻足良久。 我听到旁边的ktv里面有个男声,五音不全地在唱着邓丽君的歌:“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在我呆立于门前的时候,有俱乐部的推销小弟热情地走过来拉客,他大声地招呼我说:“这位美女,感兴趣就进去看看啦,我们是正规经营的,有合法许可,实弹射击,各种枪械都有,也有适合女孩子的小手枪喔,还有自动冲锋枪,安全刺激,没有什么后坐力!移动飞靶也有的!小孩子也可以玩的,是我们镇上最好玩的项目了,旺季都要预约,要排队都排不上喔!你进去看看吧,包你玩得开心!” 可是,我并没有进去。我已经没有勇气再面对枪械,也没有勇气再尝试射击。 当我掉头走开的时候,那位推销小弟在我身后大声地呼喊着:“美女,你走了会要后悔的。不是每个地方都能找到这么好玩的项目。试试吧,试试吧!” 在他的深情呼唤声中,我低头加快了步伐,从那条老街逃离了出去。 (六) 我真的不喜欢故地重游。 因为,故地重游往往会证明,所谓故地,其实早成烟云,不复再有。 但是,后来的日子,我是那么地想念你,我只有依靠故地重游,来获得心理的支撑,以便更久地坚持下去,坚持下去。 我一直都在坚持下去。 其实,写这个故事,也算是一种形式的故地重游。 我一直相信,只要能完本这个故事,我就一定还能坚持更久,更久,更久。(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七章 美好时刻 (一) 失败的时刻,总是黯淡的。 在以追求成功为主要目标的运动场上,情况尤其是这样。 溪源集训之后,全队的成绩都有了明显的提高,除了一个不争气的人。 这个不争气的人,就是我。 集训之后大约有2/3个学期的时间,我的状态非常不稳定。在各种训练和比赛当中,常常莫名其妙地失误,不仅自己达不到预期中的成绩,而且多次影响全队的总成绩。 我能够清晰地感到周围的压力,虽然老师们和同学们是用鼓励、理解、安慰和殷切期待的方式表达出来的。 你显然也因为我的成绩不稳定,承受了指责和压力。虽然你从来没有和我谈过这些,但我能够感觉得到。 这让我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我一直处在某种萎靡不振的状态当中。我一直心情不好。就算是发挥正常的时候,也高兴不起来。 我总是渴望离群索居。 我渴望独自待着。 每一次的集体活动,都让我深受内心的煎熬。 我常常设法逃避。差不多,是不计后果地逃避。 你注意到我在人群中的沉默,以及内心的逃离。 (二) 有一次,我又出现了令人侧目的低级失误。水准之差,甚至低过了一年级刚入队的新生,让汪指导都觉得无法替我圆场。 看着我没精打采,魂不守舍,完全不思进取,也没有反省之意的样子,汪指导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他差一点克制不住自己,就要对我发火了。 那天下午,他把我叫到指导办公室,他在我面前走过来,走过去,他点了点我的鼻子。他想不出怎样开始火山爆发才好。 就在他将要吼出“心心你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你从外面走了进来。 看到你的出现,汪指导的那句怒吼,在嗓子眼打了两个圈,又咽回去了。 你看着汪指导的脸红脖子粗,来喽说:“老汪,别生气。我来跟她谈吧。” 汪指导对我瞪了一下眼睛,默然同意了。 你看了我一眼。我低头看着脚尖。 你说:“跟我来吧。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三) 当时,已经时近黄昏了。田径队和无线电队的训练已经散了。诺大的运动场上已经空无一人。 我们并肩坐在圆形看台的水泥台阶上。 在台阶破损的地方,小草从水泥的缝隙里伸展出来。它在风中摇摆不定。 我看着夕阳从巨大的拱门那边落下去。 我一言不发。 我很迷惘。我不喜欢现在的状态,但也没有办法摆脱它。 万千纠结。都是无法言传的。 你一直都没有说话。 你坐在我旁边,和我一起看着晚霞色彩的变化,听着晚风吹过头上的树梢。 在你的脸上,我看到很美的光线。看到你犹如古希腊雕塑般端正匀称的脸部线条。 (四) 良久。我说:“指导,您不批评我吗?” 你回过头,你笑着看着我。 你说:“你希望被批评吗?” 我说:“可是,我应该被批评的。这个学期,我真是表现太差了,太浪费老师们的心血。” 你又笑了一下。 你说:“有这样的认识,难能可贵。” 你说:“如果你觉得不被批评很难过,就帮我批评一下你自己好了。” 你说:“这样,分寸可以掌握得更好,正好做到让你觉得解脱,又不引发你新一重的难过。”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说。 我吃惊地看着你。 你再次温和地笑了一下。 (五) 过了一会儿。我说:“指导,您带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指出我的错误吗?” 你摇摇头。你说:“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指出你的错误。” 我说:“那么,是为了帮助我改进缺点?” 你又摇摇头。你说:“也不是为了帮助你改进缺点。” 我说:“那么,是为了不让汪指导看着我就心烦生气?” 你第三次摇摇头。你笑道:“也不完全是为了不让汪指导看着你就心烦生气。” 我诧异地看着你。 我说:“那,指导您为什么要带我到这里来呢?” 你说:“为了让你享受失败的时刻。” 你说:“为了让你,在这么美的光线里,这么美的地方,尽情地享受失败的时刻。” 你说:“为了让你,经历并体会内心的种种波澜,情绪的种种痛苦。” 你说:“为了让你享受这一阵风,还有那边的炊烟,鸟的翅膀碰动树叶的声音。为了让你感觉到,生活并没有就此完结,生命也没有就此枯萎。世界仍然是生机勃勃的。” 你说:“为了让这一切构成一个美好的回忆。” 你说:“为了让你在70岁的时候,回首今天下午的这个时刻,感觉到它远隔岁月的美丽和温暖。” 你说:“为了让你在那个时刻,想起今天的一切,能够说: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下午啊。” 你说:“为了让你那时,能够说:年轻时候我所经历的那种失败,它是多么的美好啊。” 你说:“就像你在很多书里所看到的。很多作家成年以后追忆种种青春烦恼的那种笔触。” (六) 你看着我。你说:“心心,各种各样的失败时刻,其实,也是很美好的。” 你说:“如果我们能够真正体会到,生命中的各种失败,其实都有圣洁的美好之处,那么,我们就会赢得一种更加坚固的成功。” 你说:“我们通过射击运动,或者通过其他的各种人生活动,所要训练的,就是这种更加坚固的成功。” 你说:“我真的没有什么要批评你的。” 你说:“我希望你喜欢今天下午,喜欢这场失败,喜欢此刻的烦恼,喜欢我们的这次谈话。喜欢所有这些,正在发生的。同时也是,正在过去的。” 你说:”我只是想作为你的朋友,在你身边坐坐,让你感到,在这样的低谷时刻,你也并非是孤单的。就是这样。“ (七) 你的话强烈地撞击着我。它一直向我心里的最深处渗透。 我低下头,摆弄着衣物柜的钥匙绳。上面有一只红色丝线编制起来的小鱼。它在我指间跳啊跳的。 你看了那只小鱼一会儿。 你说:“心心,你往水里扔过石头吗?” 我看着你,说:“扔过。” 你说:“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水面是不是会必然出现涟漪?” 我说:“是的。必然会出现。” 你说:“我们的心湖也是这样,如果有石头投入,它就会产生波纹,就会发生动荡。这就是自然规律。这就是自然,就是正常。” 你说:“心心,你在溪源的峡谷里遇到一些让你很难过的事情,你的心因此而产生波动。然后你的心的波动影响到你的成绩。这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什么不正常。” 你把钥匙绳从我手里拿了过去。你很随意地,三下两下就把它变成了一个复杂的小结扣。你把这个小结扣在我眼前晃动了一下。 你说:“我希望看到你能够享受这个心湖波光荡漾的过程。不要为一个正常的过程而沮丧低落。” 你说:“当你能够享受这样的过程时,你就自然而然地,摆脱它的围困了。” 你的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个非常复杂的小结扣,一下子就散开了。钥匙绳奇迹般地再次变成了一条直线。 那天,你做得太快了。所以,我没有看清楚那个解扣的过程。 你说:“心心,世界上的一切心理痛苦,其实,归根到底,都是一个问题:我们不肯接受事情如此这般地发生,我们不肯接受它的自然状态,不肯接受它的正常发生。” 你说:”心心,这种不好的状态,你不用忧愁它的存在,它自己会过去的。你见过不会平复如初的涟漪吗?它荡漾一会儿,就自然停了。在此之前,我们,都需要接受,都需要忍耐。“ (八) 那天训练日记上的技术指导要点,你是这样写的:“失败,或者痛苦,并不是问题。” 你接下来写道:“不知道如何面对失败,以及痛苦,才是问题。” (九) 我举枪瞄准。我扣动扳机。我听到子弹出膛呼啸的声音。我不用看也知道它直接命中了标靶的最中心。 我持续地扣动扳机,心里明镜似地知道,子弹一发接着一发地命中了最中央的黑点。 子弹洞穿的靶心,仿佛是开了一朵黑色的梅花。 汪指导看着靶纸,惊诧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看着你:”你昨天和她谈了什么?你怎么做到的?“ 你笑了一下,你说:”我们只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漂亮的晚霞,听了一会树梢在风中摆动。” 你说:“我什么都没有做。” 你说:“这些,都是她自己做到的。“ 汪指导看着我。 我说:“我明白了。指导说得对。真正要击倒的标靶是内心的怯懦和无力。标靶,是在里面的。不在外面。”(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八章 卧姿训练 (一) “不要像毛毛虫一样在垫子上蠕动。”你在场地里,一边巡视一边说。 “保持你们的卧姿。保持枪口的稳定。保持心的宁静无波。” “我知道,你们已经保持这姿势很久了。我也知道,你们现在整个手臂都在酸麻疼痛,肩膀就像马上要脱臼一样,肘部火烧火燎的感觉好像要把垫子都点燃了。” 你说:“我知道你们经历的这一切痛苦,因为我自己也同样地经历过。” 你说:“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曾连续15天,上午和下午,都专一练习保持同样的姿势,稳定不动。15天下来,两边手肘的皮都全部脱落了,露出了皮肤下红色的肌肉。吃饭的时候,双臂重有千钧,几乎都无法端起饭碗,也根本控制不了筷子,拿着筷子手指就瑟瑟发抖,筷子一竖起来就掉落,就连穿脱衣服都困难重重。” 你说:“你们到现在为止,总共才保持了90多分钟而已。你们感觉到的这些难耐的痛苦,还根本算不上痛苦。” “大家要问了,为什么要施加给你们这样的痛苦?是因为老师丧心病狂了吗?” 你说:“不是。这是必须经历的。不经历这样的磨难和痛苦,你没法知道你的稳定坚固到了什么程度。有痛苦,才能知道你坚强的程度。正如有凶恶的敌人,才知道你无畏英勇的程度。有怨仇,才知道你心胸宽阔的程度。” 你说:“诸位现在急于要从里面逃跑出来的痛苦,它不是来折磨你们的,它是来帮助你们的。它就是你们每个人内在的技术指导,就是你们内在的老师。它会给每个愿意忍耐的人以充分的回报:强大的内在力量。” 你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听到你的声音在场地里回荡着。 你说:“不要在内心哀叹。我听得到你们心里的每一种声音。” 你说:“从现在开始,倒计时最后20分钟。我拿着表站在这里,看各位谁能坚持到最后,谁是第一个逃兵。希望各位都坚持住。” (二) “扑通”一声。d的手肘倒了下去。 他趴在了垫子上。 他呻吟道:“哎呀!指导饶命吧!我坚持不住了,实在太痛了!我要残废了!我的胳膊已经废了!” 你走到他身边,你跪在他的垫子旁边,拉过他的胳膊。 你检查他的胳膊。 你拉动他胳膊的时候,他大声地惨叫起来。 在他叫唤声中,又有两个男生满头汗水地放弃趴倒了。 你一一检查过他们的状况。 你说:“你们三个,都站起来。” 你说:“看看你们左右还在坚持着的队友,告诉我,她们都是什么性别的?” 他们吞吞吐吐地说:“女,女生。” 你说:“你们是什么性别的?” 他们低声嘟囔道:“男,男生。” 你说:“你们是男生吗?” 你说:“大声地告诉这些还在坚持的队友:你们是男生!” 你站在我和d之间。 你问d:“你比她年龄小吗?” d说:“不是。” 你问:“你的体能指标比她差吗?” d说:“不是。” 你问:“你的枪比她重吗?” d说:“不是。” 你大声地喝问:“那你为什么要第一个屈服于你内心的怯弱!” d惊慌失措地说:“我,我知道错了。指导。我,我现在就趴回去,重新补做20分钟。” 看着d垂头丧气地又抖抖索索地端起了枪,另外两位男生也愧疚地说:“指导,我们也去补做20分钟。” (三) 最后的5分钟实在是太难忍耐了。 所有人的手臂都已经在瑟瑟发抖,所有的枪口都在上下晃动着。 我听到左右两边枪管和枪带的颤动声像暴风雨中的窗玻璃一样响着,感觉自己的双臂正在从肩关节上脱离,正在节节寸断中。 就在我的意识快要模糊的那一刻,我听到你的声音。 “时间到。现在,装弹,射击。” 在此起彼伏的枪声中,你说:“今天的成绩我不会看。靶纸留给你们个人做个纪念。与年度竞赛总排名相比,它更加清晰无误地告诉了你们,你们真实的稳定程度。” 你说:“好了。打完子弹的各位,你们可以站起来了。你们从本次训练当中,解脱了。” 当你终于说结束了的时候,我如蒙特赦地站起身来,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金星直冒。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家走进更衣室,像一个刚刚骨折的人那样,艰难困苦地弯曲着胳膊,脱下了厚厚的训练服。为了减轻后坐力的干扰,也为了增强稳定性,训练服的厚度和大冬天的厚棉袄差不多。 “哎呀,真是热死我了。凉快一下。”有人打开了天花板上的大吊扇。 一阵阴冷的风席卷而来,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冷,血液逆流。 我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我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但没有抓到什么支撑。 我扑通一声跌倒在长凳上,在同伴们的尖叫声中虚脱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 “心心?你今天怎么来了?”你惊讶地看着我。 你说:“你好点了吗?不是说好休息一周的吗?” 我说:“就是一时中暑而已。我觉得已经都好了,就过来了。” 你上下打量着我:“真的没有事了?” 我点头,我说:“真的都好了。” 你满怀歉意地看着我。 我们四目相对。 我很想念你。虽然分别只有三天而已。 你说:“首先,我要向你道歉。是我太急于求成了,没有把握好训练的强度,没有根据大家的情况循序渐进。我恳请你的原谅。汪指导已经批评我了。我以后都会加倍注意。” 我急忙摇头,我说:“不,不,这只是个意外,不怪您的。是我自己的问题,您的强度把握没有什么问题。” 我很难过,我总是给你添麻烦,让你替我背黑锅。 你说:“其次,我要恭喜你。” 你向我展开了一张靶纸。你说:“这是你上次极限训练的纪念品。现在,还给你。恭喜你打出这么漂亮的成绩。” 你说:“知道吗?你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要有力量。我很钦佩你能坚持这么久,打得这么好——尤其是在连续数周没有吃午饭,低血糖和轻度贫血的情况下。” 我睁大眼睛,看着你。 你说:“我发现了你的小秘密,是吧?” 你说:“告诉我,为什么连续数周不吃午饭?你不知道在这种闷热的天气进行强化训练体力消耗会很大吗?” 我低头说:“知道。” 你说:“你经济上有困难吗?家里减少你的零花钱了吗?” 我说:“没有。” 你靠近我。你看着我说:“那,请问,你把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说:“可不可以,请你诚实地告诉我?”(未完待续。)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多方援助 (一) 在你直截了当的提问下,我红着脸,低头沉默不语。 你说:“心心,我不是要打听你的私事。只是不想看你这样饿着自己。你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在学校,课业负担沉重,晚上有很多作业要写,下午还要强化训练,营养跟不上的话,会伤及根本。年轻时候伤了身体,年纪大了,就要支付代价。你明白吗?” 我小声说:“明白。” 你说:“那天,我刚回到办公室,就听到女生更衣室里面她们在尖叫,我飞也似地跑过去,见到你毫无生气地倒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就连嘴唇也是蜡白的。有一瞬间,我以为是上次在峡谷的情况又发生了。我以为,以为从此” 你停住不说了。 我看着你停顿在那里无法继续。我的心里一阵柔软。 我说:“好吧。我告诉您。因为我想把钱省下来买一些书,但不想让人知道我需要这些书。它们都很贵。” “哪些书?”你问。 我说了几个书名。 你说:“你对考古感兴趣吗?” 我说:“不。我只是想知道在那条河还在奔流的那个年代里,峡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说:“我只想知道他是谁。我只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 你听了我的话,你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我们,不如,这样来解决吧。你以后跟我借钱买书吧。你想买什么,就告诉我,我把钱给你。这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将来工作了,再还给我。如果你觉得过意不去,可以付给我利息。对我来说,这就像是存钱在银行一样。我一个人在这里,住宿、吃饭、服装、水电开支这些,都是学校免费提供的,用不了什么钱。钱放着也是放着。你看可以吗?” 我说:“不。不好。我怎么能让您破费呢?” 你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让自己的身体垮掉为止吗?” 我低头不语。 你指了指身后,说:“这儿有个保险柜,你看到吗?是分给我用的。钥匙只有我有。我可以把钥匙给你。若你没有地方存放那些书,可以寄放在这里。” 你说:“我不会干涉你买什么,会替你保守秘密。” 你说:“你信得过我吗?觉得这办法可以接受吗?” 我心里一阵温暖。我感激得无法表达。 我说:“指导,谢谢您这样帮我。” 你笑了一下。你朝我伸出手来。 你说:“同意的话,我们就握握手成交吧。” 我迟疑了一下。我和你握握了手。 你说:“那么,从现在开始,不要再饿自己了。好吗?” 我说:“好。我再也不会了。” (三) “我梦寐以求的爱,原来竟近在咫尺。 但我竟茫然不知,只是无言看着你。 在这陌生世界里,我日复一日书写着爱。 期待雏菊的芬芳,会和你一起骤然而来。 此刻虽然太迟,但我终于认出你了。 我诚惶诚恐,害怕这份爱会再次骤然消失。 但是你再次告诉我,你的心,会一直守候我。” (四) 我们家的人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所以,从小到大,我常常忘记自己的生日。 事实上,我一直奇怪为何人们如此热衷过生日。难道每过去一个生日,不就意味着离开死亡的时刻更接近了吗?就像是在即将干涸的池塘里挣扎的鱼,每一滴水的消失,难道不都意味着末日的更快降临吗?有什么好欢天喜地的呢? 值得纪念的似乎应该是另外的时刻,另外的起始和中止。比如,找到了生脱死法门的起始,和生死湍流的中止。 那天,当你训练结束后对我说“生日快乐”的时候,我想了足足有两分钟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事情。 我记起今天是我的生日。 你说:“怎么?过生日还有什么事情不高兴吗?” 我说:“没有不高兴。只是也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啊。” 我说:“谢谢指导。您不说,我都差点忘了。” 你说:“想不想看到点高兴的事情?” 我说:“是什么?” 你从背后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我手上,说:“生日礼物。” 我看了看信封,有点吃惊。 你说:“打开?” 我拆开信封,一本红色硬皮的借阅证落在我的手上。 我说:“这是什么?” 你说:“这是全省最大的专业历史图书馆的高级会员借阅证。有了它,就可以任意查阅所有的馆藏资料,包括不对外开放的珍贵馆藏资料,还可以付钱复印重要的资料和拍照。” 我“啊”地叫了一声,眼睛里燃起一点火光。 我仔细端详着这本崭新的借阅证。 你说:“很多在外面买不到的书,你也可以看到了。如果你单独使用的时候,工作人员觉得你年纪太小,你可以说是孟老师的学生,在帮他找资料的。这样,就不会有人过问你了。” 我说:“孟老师是谁呀?” 你说了孟老师的名字。如雷贯耳的大名啊! 我说:“可是,他们不会和孟老师电话核实吗?” 你说:“电话核实也没问题,我和孟老师都谈好了。这借阅证就是他帮我办到的。全省只有一百多本这种借阅证而已啊。” 我问:“指导,您认识孟老师吗?” 你说:“以前不认识。为你专门去认识的。” 我说:“听说孟老师一心都在学问上,平时深居简出,性格很古怪的。他怎么会肯帮你这个忙?” 你笑着说:“如果我先帮了他很大的忙。” 我无限感激地说:“您一定费了很多心思去结交孟老师。您总是这么帮助我。我,我都不知道怎样感谢您才好。” 你笑道:“我也很喜欢历史啊,和孟老师聊天是很愉快的事情。感谢你给我动力,去接近心中的偶像。” 你站起身来,用手里的靶纸夹子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说:“好好利用这张借阅证吧,有效期是两年的。希望你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如果没找到,后年,我再给你弄新证。” 然后你就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把手插进裤子的口袋,转身走出了训练场。 尽管我从来也没有说过需要什么帮助,但是,你每次总是能在我最需要的地方,给我最及时的援助。 不过,造化弄人,你没能看到我两年后的生日。 所以,我一生中也就没有再得到第二本这样的借阅证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章 中亚土拨鼠(上) (一) 这只长得很像松鼠的动物,其实叫做中亚土拨鼠,也叫阿尔泰旱獭。数十万年以来,它一直生活在东北亚的广阔草原上,以啃食草根为生。它最大的天敌,除了人类之外,就是草原狼了。 在我们出生到那个世界之前大约80年,草原民族的人口成长达到高峰。大量的人口增长挤占了草原狼的生存空间,草原狼的数目急遽减少,而草原狼的减少又带来了阿尔泰旱獭数量的迅猛增长。这种旱獭白天啃食草籽、草根、草茎,夜间打洞睡眠,对游牧地区的草原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人口的快速增长和草原的不断衰退,令农耕民族和草原民族相安无事的历史宣告结束。在你出生之前46年,草原的骑兵第一次冲入汉地,劫掠粮食和其他生活物资。在你出生之前15年左右,这种侵袭劫掠已经达到非常惊人的频次,规模也越来越扩大。 在你出生之前3年,出生之后2年,草原部落分别发动了两次规模很大的进袭行动,向多达20多个郡县州府发动了全线攻击。我的生父在后面这场战事中阵亡在你家门口。于是,我得以出生在你家里。我们得以相遇。你也被卷入了战争。我们因为战争而分离。 土拨鼠、草原狼,看似是和我们无关的。然而,事情的真相不是那样。 万物都是彼此关联的。当草原狼死去的时候,我们的结局也就形成了,虽然我们还看不到它。 所以,没有什么事情,是无缘无故的。所有事情的发生,背后都有着极其深广的,包罗万象的原因。 所谓天罗地网,并不是一个成语,它就是世界运作的真相。事情之所以这样发生,是因为各种原因和条件的聚合,导致它必然只能这样发生。如果条件的聚合不改变,它就只能这样发生。 这就是李老师喝令我站起来之前,我在数学课上发现的。 虽然我没有在听老师讲怎么求解黑板上的题目,但并不能说我没有在如饥似渴地探索和学习着。 我只是在求解一个更大的谜题罢了。在这个巨大的谜题面前,其他的一切题目,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幼稚。 (二) 教室里突然响起了班主任李老师的一声怒吼:“唯心!你给我站起来!” 我抬起头,看见李老师的眼镜片在教室门口闪闪发亮。她圆睁怒目看着我。 我一个激灵,想要把放在课桌抽屉里的书收起来。 李老师像旋风一样地从教室门口刮了进来。她冲到我面前,一把夺走了我手里的书。她大声念着那个书名:《割据时代的草原生态》。 她愤怒地说:“你在上数学课时看1000多年前的草原生态?!” 我的脸腾地就红了。 李老师气得全身都在发抖:“我早就听同学反映说你上课总在看课外书,我都还不相信。这次我站在门外看你20分钟了,你一直都在看这本书,你连我一直在教室门口看你也根本不知道!” 她厉声说:“把你书包打开!”我坐着没动。 她自己动手把书包从抽屉里拽了出來。她在里面找到另外一本课外书。 她翻着这本书。然后,她找到了一个让她眼睛发亮的地名。她把它大声念了出來:“溪源!”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她盯视着我。她说:“你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溪源?这地方到底有什么鬼东西那么吸引你?让你在课堂上魂不守舍?让你在训练时神出鬼没?” 她大声喝道:“你今天必须说个清楚!” 但是,怎么能说得清楚呢?这就像三维的生物想要向二维的生物讲解他们的空间观一样没有可能。纵然语言能够表达,二维的生物又怎么可能理解和相信呢?所以,唯一的反应,就只能是沉默。 于是,我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能说。溪水中央岩石上的死亡再次出现在眼前。耳边也再次响起群狼的嗥叫。 站在讲台上的数学唐老师,一手提着一把木制的大圆规,一手推了推由于受惊而掉下来的眼镜片,小心翼翼地说:“上课干别的事情是不对的。唯心,你赶快给李老师道个歉。李老师,我们还是先上完数学课,然后再叫唯心去办公室谈话吧。” “不行!你们大家不能因为她成绩好就事事袒护她,放松对她的纪律要求。对她总是网开一面,让别的同学怎么看,怎么想?这有悖于公平的原则。” 李老师直视着我说:“不行!唯心,你今天一定要当众讲清楚,你到底为什么要在数学课上看历史课外书。那个溪源,到底有什么在吸引你,你从上次走失以来,就从来没有给出过一个清楚明白的解释。你对什么感到好奇?你在那里看到了什么?” (三) 那天,我就这样,和李老师僵持在课堂上了。 她意志顽强地要求我必须讲清楚为何要在数学课上看这两本完全不相干的书。而我没有办法解释清楚。 她把我的沉默理解为顽强的对抗。于是,她的愤怒达到了沸腾的程度。她不顾数学老师的劝解,一再地提到溪源。她说若我不肯解释清楚,全班就不准下课。 她每提到一次溪源,那个终身难忘的景象,就像一把利刃在里面剜割一次我的心脏。 我觉得自己正在进入从医院二楼爬水管下来,准备翻越栅栏的那种精神状态。 我突然觉得对生命中的一切都非常厌倦。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为什么要留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当中呢?为什么要和这些不相干的二维扁平人发生接触,并且纠缠在一起! 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我的归宿也并不在这儿! 经历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我现在很后悔,那天以后没有再设法继续逃跑。我的位置是在那个人的身边。我应该在那儿!那才是我的命运! 我渴望从这一切当中脱壳而出。 我应该去找你!我应该去救你!我应该去陪伴你!那个峡谷里面的世界,才是属于我们的! 我这样想着,泪水汹涌而下。 我并不是因为被当众叱责,深感委屈才流泪的。 我是因为极端的无助,迷失在无量时空中的极端无助!(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一章 中亚土拨鼠(下) (一) 发生土拨鼠事件的那一天,s正好闹肚子,从上第一节英语课开始,他就觉得肚子绞痛,无法安坐。他满头冷汗地忍了又忍,到数学课上了10分钟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举手申请去上厕所。唐老师见他脸色煞白,就吩咐他上完厕所去医务室看一下,拿点药吃。 在李老师冲进教室之前,他就出去了。当他在医务室吃了药返回教室时,他在走廊上就听到了李老师的怒吼。 他躲在走廊的墙根下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到我的抽泣声,觉得情况不对,就飞快地跑去找汪指导和你。 汪指导那时还在给17班上体育课,远在校园那头的跳远沙坑那里,体育教研室里只有你一个人在办公室准备下午的训练预案。 s气喘吁吁地冲进了你的办公室。 你抬头看着他。你说:“做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这个钟点,你怎么会在外面?你不是应该在教室上课的吗?” s说:“指导,指导,不好了!” 你说:“什么事不好了?” s说:“我们李老师把全班都留在教室了!她正在追问唯心在溪源基地发生的事。她一定要问清楚她为什么要去峡谷,在那里到底看见什么。她说如果没有一个清楚明白的回答,全班今天就不准下课!唐老师一直在劝她,可是李老师真的很生气,不依不饶的。我看到唯心的脸色很可怕,她已经哭了。指导,您快去看看吧!” 你忽地一声,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你说:“我这就去看,你赶快去操场那边叫汪指导来,动作要快!” (二) 在李老师的连声究问当中,周围的一切变得稀薄而模糊。李老师的声音也变得飘渺而遥远。 我只感觉到心脏剧烈的疼痛,就好像有只利爪紧紧抓住了它,把它生生扯出了体外一样。 那种疼痛横亘在胸肺之间,令呼吸变得难以为继。 剧烈的疼痛从胸口向整个肩膀、后背、双臂蔓延。 我差不多全部心神都身不由己地被它吸附了过去。 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了。我的膝盖瑟瑟发抖,将要向地面滑坐下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你一个箭步就从门口冲了进来。 你转瞬之间就到了我的身边。 同学们发出惊讶的叫声。事情闹大了!现在有三个教研室的老师在课堂上了! 就在我将要滑倒在地的时候,你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拖着我又站了起来。 我听到你的声音说:“对不起啊,李老师,射击队现在有件重要的事,我必须马上带她出去一趟。唐老师,不好意思,和您请个假。” 唐老师连忙点头:“好的,好的,没有关系。” 唐老师趁机顺水推舟地对李老师说:“李老师,我们还是继续上数学课吧,这件事回头再说吧,我们还能上15分钟。” 我看到唐老师和李老师在说话,但是我已经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你没有管另外两位老师的谈话,你用力抓着我,把我带到了教室的门口。我机械地跟着你走,每迈出一步,我都觉得自己马上要跪下去了。 我看到李老师挡在门口不让你带我出去。你和李老师再次说话。 我已经疼痛得几乎无法再辨识你们声音里面的意义。 我站在你旁边,捂着胸口,脸色煞白地摇摇欲坠。 你回头看了看我,你着急地对李老师说:“对不起,李老师,我现在必须带她离开。请您从门口让开。” 李老师顽强地说:“不!你这是公然包庇她!年轻人,你以为你是谁啊,唐老师好歹还是学校的老教师,而你,不过只是一个代课老师,连正式教职员都不是,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干涉我们班级的教学管理!老汪没有和你说清楚这些事情吗?” 你看着她。你说:“对不起,李老师,得罪了,请您谅解。” 你忽然伸出双臂,抓住李老师的两个肩膀,一下子就把身材矮小的李老师从地上平端了起来,你把她从门口端开,轻轻地放在靠近讲台的地方,倒出了前面的通路。 李老师猝不及防之下,大吃一惊。 她被你的举动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她伸手指着你,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什么!什么!你竟敢,你竟然!”她差不多是声嘶力竭地在喊叫了。 唐老师赶紧从讲台上过来安慰她,说:“李老师,李老师,消消气,大家有话好好说。” 你抓住我的手,把我拖出了教室。 我步履蹒跚地跟着你来到走廊上。 我们来到了楼梯口。我没有办法再移动哪怕是一步了。我抓住楼梯的扶栏,我张开口艰难地喘气。 我看到你满脸焦虑地对我说话,但我无法听到你的声音。 世界变得一片空白。 我看到汪指导跟着s,急匆匆地飞跑过来,出现在楼梯下方。 那就是我最后看到的景象。 在汪指导和s向我们走来的时候,我在你身边软倒下去。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你抱着我从楼梯上下来。 汪指导帮你打开了医务室的门。 汪指导看到护士正在给一个感冒的同学打针。他大声地问:“吴老师呢,吴老师呢?” 李老师和唐老师都跟在你们身后,也匆匆进了医务室。 你把我平放在医务室的病床上。 你说:“糟了,她没有呼吸了。” 护士说:“哎呀,吴老师刚被老干科叫走了,不过,刚刚出去,如果动作快,还能追得上。”一边说着,她一边飞快地把那位打针的同学打发走,跑过来测我的脉搏。 汪指导说:“我去追。”他转身出去了。 你看着我越来越发青的脸色,你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去,你的嘴唇顷刻之间,就贴在了我的嘴唇之上。 李老师和唐老师不知所措地地看着你和护士互相配合着,紧急地给我做人工呼吸。 李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把嘴唇贴在我的嘴唇上。你做了一次又一次。在动作的间隔中,你和护士一起用力压着我的心脏。护士双掌合在我的胸脯上,你用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用力砸着她的双掌。 唐老师担心地说:“哎呀,这不会出事吧,千万不能出事啊。” 李老师也有点吓到了,她喃喃地说:“她没有心脏病啊。她体检了那么多次,从来都没有心脏病的啊。” (四) 你浑身流汗地从医务室走了出来。 汪指导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问:“怎么样?” 你说:“她能正常呼吸了。心跳有点快,但是,应该没事了。” 你低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汪指导看着坐在对面椅子上的李老师和唐老师。 他说:“有必要吗?啊?你们有必要吗?” 唐老师低下了头。 李老师说:“我不知道她会反应这么激烈。她也没有心脏病史。” 李老师看着你,眼里迸射着愤怒,她说:“老汪,你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你看看他,看看你们教研室的年轻人,在课堂上,当着孩子们,都做了什么?” 汪指导回头看着你,问:“你做了什么?” 你抬起头来。你看着李老师。 你说:“李老师,每个人都会有些伤口,在痊愈之前,是不能碰触的。” 你说:“我做错的地方。我道歉。” 就在这时,教导主任一步跨了进来。 他说:“真是越到期中事越忙,一刻都不得消停啊。” 他看着你们四个人,说:“现在,谁来告诉我,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站了起来。 你说:“我来说吧。这事主要怪我。其他老师们,都没有做错什么。”(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二章 医务室 (一) 苏醒过来时,我躺在医务室的床上。 我看到你。 你坐在我床头旁边的椅子上。你看着我。 你说:“感觉好一点了吗?”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掉落下来。我对你说:“不。我不要在这里。我要离开。” 你看着我,你说:“我知道。” 你说:“我都知道。” 我用手背挡住眼睛。泪水再次汹涌而无声地倾泻下来。 你说:“没有人会再究问你了。” 你说:“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让它就成为过去吧。” 你看着我滂沱不已的眼泪。 你说:“活着,就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待在不喜欢的地方,不喜欢的场景里,经历不喜欢的事情。就像溪流流淌的过程中,会遇到石头的阻挡。” 你说:“但是它会过去的。石头会落在后面,而溪流还会继续向前。” (二) 那天,在医务室,你对我说:“心心,每个人只要活着,就难免受伤。我们无法把所有内心的伤口都标注在衣服上。我们无法指示给所有的人看:这里有个伤口,请不要触碰它。所以,有时候,别人会因为各种原因,有时候也是因为爱护我们,希望我们更好的原因,无意中触碰到它。那会很疼痛,甚至疼痛到我们觉得无法忍受。” 你说:“有时候,师长朋友会帮助我们挡掉一些这样的触碰,但有时候,没有人能及时帮我们挡掉。这时候,我们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勇敢。就只有勇敢地去把那个疼痛承担起来。而疼痛究竟有多大的伤毁力量,这一点取决于我们。我们若很坚强,它就会很弱小。我们若很脆弱,它就会很强大。” 你说:“心心,我们需要治愈内心的伤口,不能让它一直在那里,长期不愈合。若我们不能治愈内心的伤口,我们就会在很多地方被有意无意触碰。很多的地方,就会变成无法待下去的地方。最后,我们就可能因为害怕疼痛而丢弃生命,可能丢盔卸甲地结束一生。难道这会是一种光荣而不是一种羞耻吗?” 你说:“心心,不管你感到的疼痛是什么程度的,我知道,你都有力量承担起它。也许,你自己认为,你在峡谷中已经被它击倒过一次了。但我从来不这样看。我认为,你已经战胜它一次了。你虽然被击倒了,但你又重新站了起来。我一直相信,你有力量再次站起来。你有力量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就像现在,你正在站起来。” (三) 你说:“送你个礼物,也许你能开心一点。” 你拿出一个不倒翁,放在我的枕头旁边。 你说:“这个不倒翁,是我小时候,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我一直随身带着它,把它放在学校这边办公室的抽屉里。那时候,我比你现在的岁数还要小,刚刚进入省射击队参加训练。父亲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把这个不倒翁击倒下去,而它每一次都能顽强地站起来。父亲对我说,人生就是这样。儿子。我希望你明白,人生就是:七次倒下,八次起来。” 你说:“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你说:“我走进你们班的教室,对李老师说,有件重要的事情,要立刻带你出去。我说的是真的。那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我想告诉你,刚才对你说的那些话。一个人内心的勇敢和坚强,是他最可靠的盔甲。胜过世界上的一切外在保护。在不具有那副盔甲之前,世界不可能是不可能是安全的,不可能是美好的。你明白吗?” 就这样,在你的声音中,我的眼泪渐渐停止了。 我把手从眼睛上放了下来。 我睫毛上闪烁着泪花,看着你。 你对我温存地笑了一下。 你说:“不要再去想,安心休息。” 我点头。 你说:“等你觉得好点了,我们还有点小麻烦要去一起面对。你会害怕吗?” 我摇头。 我说:“我又连累你了吗?指导?” 你摇头。你说:“没有。” 我说:“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学生。我总是状况不断,害您面对各种尴尬的情况。” 你说:“心心。” 我说:“嗯?” 你说:“看着你如常地呼吸,如常地说话,这感觉,真的很好。” 我说:“指导” 你说:“我以前认为自己是什么都不害怕的。这辈子,都不会害怕什么事情。” 你说:“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并没有那样无惧。” 一股强大的暖流,包围了我的心脏。 (四) 我说:“指导。” 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告诉您在峡谷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您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你点头。你说:“我不会告诉别人。” 我说:“我在峡谷里遇到了那个人。” 你说:“那个穿着黑色盔甲奔逃的人吗?” 我说:“是的。” 你看着我。 我说:“他倒在河中央的一块石头上,浑身都是可怕的伤,正在死去。” 我说:“他眼睛里还有最后一道光。他看见我了。他一直都在看着我,直到那道光熄灭。” 我说:“有很多蛇在他身边。还有很多狼在嗥叫。” 我说:“我知道他的最后了。他从悬崖上落下来,掉在黑水河的河谷里,在那里死去。” 我说:“他后来被那些毒蛇和野狼,吃掉了。” 我说:“一个好人的结局,也会是这样吗?” 你低下头去。你低垂着头,一时不能说话。 我说:“指导?您怎么了?” 我看着你,担心起来。 我再次说:“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你努力抬起头来。你说:“没有。你没说错什么。” 你说:“心心,谢谢你这么信赖我,告诉我这些深藏在心底的话。” 你说:“不管那是怎样的痛苦,如果你需要,我都会和你一起去面对。” 你说:“做一个好人,是人生的本分。不管结局会是怎样,我们都应该,做一个好人。” 你说:“身体的结局,未必是灵魂的结局。” 你说:“我相信,做好人,是我们在生命中可以做出的最明智的选择。在每次生命里。你相信吗?” 我说:“如果您相信,我也相信。” 我说:“我相信。”(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三章 隔墙有耳 (一) 体育教研室。我们一起站在汪指导的面前。 汪指导一脸严肃地看看我,又看看你。 他对你说:“好了。你要的单独谈话时间,我已经给你了。现在,你们两个,都足够冷静了吗?” 你说:“是的,足够冷静了,谢谢。” 我说:“是的,汪指导。” 汪指导对我说:“唯心,你身体也没有什么不舒服了吗?” 我说:“没有了。” 汪指导说:“确定?” 我点头说:“确定。” 汪指导说:“那么,让我们来心平气和地谈谈这件事情吧。” 他说:“你们各自说说,对于这件事情,你们都是怎么看的。” 你想开口。 汪指导阻止你。他说:“你先等等,让心心先说。” 你抿了一下嘴唇,你看了我一眼。 我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我鼓起勇气,说:“对不起,汪指导。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在数学课上看课外书。李老师批评得对,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错。唐老师明知道我做错了,也没有责怪我,还一直为我说话,让我倍感羞愧。还有,指导这么关心我,不仅为我和李老师起了冲突,而且和我深谈,告诉我很多道理,给我很多难忘的教诲。我对自己的行为觉得很惭愧。我以后都不会再破坏课堂纪律了。” 汪指导说:“嗯,认识还不错。” 他说:“心心,你知道吗?李老师对你,那叫爱之深,责之切。你一直是她最喜欢的学生,是她心目中的模范。你来找我要求加入射击队时,我去和她谈这件事,她对你的评语,是我听到过的一个老师对一个学生所能给出的最好的评语。你在射击队所取得的每一个好成绩,都让她脸上发光。你明白这种老师从严要求的爱护吗?” 我说:“我明白。很对不起让老师们失望。我会向各位老师道歉的。” 汪指导说:“你指导和你单独谈话的时候,我也没有闲着啊。我和李老师也谈了差不多这么长的时间。你可以放心去道歉。她不会再问不合适的问题了。” 我感激地看着汪指导,我说:“谢谢指导。对不起,给指导添麻烦了。” 汪指导说:“好了。你先走吧。” 他转向你。你笑了一下。 汪指导口气严厉地对你说:“不要嬉皮笑脸。” 他看着我,说:“心心,你可以走了。现在,我要和你的指导,也单独谈一下。” 我不得不转身朝门口走去。我的眼光看着你。我感到深深的歉意。 为了中止我正在忍受的痛苦,你又一次把麻烦招惹到自己身上了。李老师将会原谅我。但,她会理解你吗? (二) 我走到体育教研室外面的走廊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无法安定。 我害怕汪指导对你痛加叱责。我担心你再次为我背上黑锅。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实在是放心不下。 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又掉转头,轻手轻脚地折了回来。 我绕到体育教研室的窗户底下,我靠着墙壁,缩着身体,躲在墙根的窗台下面。 窗户是半关着的,我能清楚地听到你们在房间里面谈话。 汪指导说:“你这件事情办得很糟糕,给我们教研室惹了很大的麻烦,你明白吗?” 你点头,你说:“我明白。对不起。” 汪指导说:“你怎么可以当着学生采取那样的方式?” 你说:“对不起,一时情急,实在没有想到更好的方式。你没有看到心心当时的情况,她都快要站不住了。” 汪指导:“李老师是女老师,年纪可以做你阿姨了,你怎么可以动手碰她?当着那么多学生,还有唐老师,你让她如何下台?以后如何保持班主任的形象和权威?!” 汪指导说:“老师之间这样冲突,会给学生什么样的印象!” 你低头沉默。过了一会儿,你说:“都是我做错了。我可以去她们班上自我检讨,公开向李老师鞠躬道歉。若要给我任何处分,我也都愿意接受。凡你认为可以挽回此事不良影响的事情,我全都愿意配合你做。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 汪指导恨恨地说:“以后?你知道教务处和我是怎么说的吗?不是我豁出这张老脸去软磨硬泡,你哪里还会有什么以后!” 你说:“对不起,谢谢你保全我。” 汪指导说:“这些没用的话也不必说。你说,我们算不算是朋友?” 你说:“当然是。” 汪指导说:“那么,你愿不愿意像朋友一样地,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你说:“当然愿意。” 汪指导说:“好。那么,请你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心心?” 我脑子里嗡地一声,失去了方向感。 (三) 我屏声静息地缩在窗台下面,一动也动不了。 我听到你踌躇了一下。然后你说:“是的。我很喜欢她。” 我的心差不多不跳了。 汪指导的声音:“除了老师对学生的喜欢,还有没有更多?” 你再次沉默了一会儿。你有点艰难地回答:“有。” ”具体来说,多出來的,是哪一种喜欢?“汪指导毫不留情地追问你。 我听到你呼吸了一下。 然后,你说:“我,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很难给你一个成分分析表。” 汪指导说:“我帮你做这个分析表吧。有没有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那种喜欢?” 你沉默不语。 我靠在墙根下,喉咙发紧,难以呼吸。 汪指导追问道:“究竟有没有?有没有?!” 一两秒钟的寂静之后,我听到你语气肯定地说:“有。” 那个“有”字像一颗高速子弹一样地命中了我。它穿越了我头脑里乱糟糟的各种声音,直接了当地就命中了我。 它穿越大脑,在灵魂深处爆炸。 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从头顶一直汹涌冲卷到脚后跟。 我觉得全身的力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不由己地就顺着墙根瘫软在地上,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全身发软,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泪流满面。(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四章 跳舞的子弹 (一) “你!你!你!” 我在一片混乱当中,听到汪指导在你面前走来走去,他用一个手指头点着你,恨铁不成钢地对你说:“你知道你们是什么身份吗?” 你说:“知道。” 汪指导说:“你知道你们岁数相差多少吗?” 你说:“知道。” 汪指导说:“那你知道发生这种事情,会给你们两个人带来什么后果吗?” 你说:“知道。” 汪指导大声地说:“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当众那样做?” 你的声音也大了一点。你说:“因为我无法站在那里,看着她承受别人看不到的痛苦而什么都不做!” 你问汪指导:“你要是在场,你会什么都不做吗?” 汪指导说:“我不会像你那么鲁莽失控!我不会用那种方法!” 你说:“我知道方法并不是最好的。如果她当时的情况不是那么糟糕和危险,也许我能冷静地再想想怎样做更好。我应该让她在教室里当众停止呼吸和心跳猝停吗?” 汪指导用力地叹了一口气。 我再次听到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走来走去了一会儿,在你面前停下来,看了你一会儿,然后叹息一下,又开始走来走去。 你内疚地说:“对不起。老汪,是我考虑不周,是我错了。” (二) 汪指导说:“我问你,关于这种感情,你有没有对她说起过?” 你说:“我不会说的。我从来没有打算说过。” 汪指导说:“那她呢?心心她有没有感觉到?” 你迟疑了一下,说:“这,我不知道。” 汪指导说:“你不是有读心术吗?不是总能一眼看到人心里吗?” 你低头不语。过了一会,你说:“心乱或者心动的时候,就不能了。” 汪指导问:“心心对你,有没有这些多余的感情?” 你说:“不知道。” 你抬起头来,你看着汪指导,诚实地说:“我真的不知道。” 汪指导说:“你没有试探过她?” 你说:“没有。” 汪指导说:“你们这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溪源基地你尽力袒护她那时开始的吗?” 你摇头。你说:“更早。从我第一眼见到她,她10枪都没有上靶,在满堂哄笑中默默站起来,收起枪的那一刻。” 汪指导说:“我真是太迟钝了!你们都在我眼皮底下,我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你说:“对不起,没有向你坦白这件事情。我只打算把它藏在心里,没打算让它进一步发展。” 汪指导说:“你现在搞得这样昭然若揭,想要藏也藏不住了!你知道这事之后大家在背后怎样议论吗?” 你说:“有所耳闻,大概知道一点。” 汪指导问:“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处理这些多余的情感呢?” 你说:“我想” 就在这时,午休结束的电铃刺耳地响了起来。各个楼层的教室门和办公室门纷纷打开了。 像被火烧着了一样,我突然惊醒过来。 力气瞬间回到了身上,我飞也似地逃离了后窗,像只受惊的小白兔。 我没有听到你打算怎样处理它。 (三) 犹豫了很长时间,那天下午我还是出现在了训练场地。 我走进更衣室的时候,还在犹豫不决要不要换衣服出去。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你。 听到集合的哨声,我脚步迟疑地向那边迈动。 当我站在队列里的时候,我感到你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你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我一直低垂着眼睛,不去看你。我不敢抬头看你的眼睛。 当你走过我身边,检查我的卧射姿势时,我心乱如麻,准星到处乱晃,我听到枪带微微颤抖的声音。 你把一颗空的子弹壳放在我的枪管上,它立刻扑通一声就落了下来。 你捡起弹壳,又放在枪管上,你一松手,它立刻扑通一声再次落了下来。 你说:“还要我再放给你看吗?” 我放下枪管,扑在棕垫上,把头埋进胳膊肘里,稳了一下心神,然后又托起枪管。 你又放了一次弹壳。这次弹壳在我的枪管上开始跳舞。 我看到周围的队友从在棕垫上歪过头来,偷偷看我。 我听到你说:“先起来吧。跟我去办公室。” 我跟着你到了指导办公室。 你问:“下午前2小时你去哪里了?你没去课堂。汪指导帮你撒了谎,说他留着你在谈话。我到处找你。你跑去什么地方了?” 我低头不语,也不敢看你。 你问:“你没事吧?为什么不说话?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还是低头不语,也不看你。 你盯着我看了一阵子,然后,突然之间,你什么都明白了。 你倒吸了一口凉气,你说:“你躲在外面都听见了,是吧?你什么都听见了,对吧?” 我的双颊顿时变得通红。我飞快地转身,想要夺门而出。 你眼疾手快,一伸手啪地按在门上,门砰地一下关上了。 你说:“心心!不要走。听我说。” 我抓住门把手,想要拉开门。 你一把抓住我的那只胳膊,你再次说:“不要走。听我说几句话,就几句话。” 我甩脱你的胳膊,你又一把抓住:“心心!”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非常惊惶,准确地说,惊恐。 我在你的掌握中挣扎,我开始往外推你,我的脸挣得通红,我开始气喘吁吁,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开始全身发抖。我在你的掌握当中,颤抖得犹如狂风中的树叶。 我感觉到你的手飞快地松开了。你松开了手,并且后退了几步。你再后退了几步。 你说:“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你说:“你别这样激动,我松开了。如果你想出去就出去吧。我不会再靠近你了。不会了。” 我倒退了几步,靠在墙根站着,不能停止地全身发抖。 你说:“你在害怕我吗??” 你有些难过地说:“你觉得我会伤害你吗?” 你的难过让我感觉很负疚。 我有种感觉:这个情景之前已经发生过,它是某个过去场景的重播。然后我发现你也产生了这种感觉。我们各自努力地追踪着意识深处那点漂浮的线索,可它滑来滑去,就是无法抓住。 我们在这同的、熟悉的、亲切的、陈旧的、若有若无的感觉当中对视了一会儿。 我安静下来,停止了颤抖。 你说:“心心,很抱歉惊扰到你。我没有恶意。我也从来没有打算告诉你。你不用觉得为难。我明天就会离开。我会去其他城市,另找一份工作。你不会再见到我,也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情。你可以像从前那样生活,不会受到影响。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请你放心。真的很对不起。” 我看着你。 你说:“我说完了。如果你想出去,就出去吧。”(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五章 护身符 (一) 我像受惊的鸟雀一样,逃出了办公室。 我回到了自己的靶位上。 汪指导走了过来,他的眼睛盯住我看,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虚。 我低着头,拿起枪,跪在棕垫上。 汪指导说:“你指导刚刚叫你进去,说了些什么?” 我说:“让我抛开种种乱想杂念,沉下心来练习瞄准。” 汪指导说:“乱想杂念?” 我点头。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照你指导说的去做。” 我说:“是。” 汪指导看着我重新趴到了垫子上,把枪带挽好,举枪瞄准。 他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踱开了。 我看见他朝指导办公室走去。 汪指导在里面待了10多分钟,然后,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汪指导先走了出来,又过了一两分钟,你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如常地巡场和进行技术指点,你从场地的那一头慢慢走过来,在每一个同学身边都停留、观察和纠正动作,你走到我的旁边,你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你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再弯腰下来检查我枪管的稳定程度。 你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就继续走向下一个同学了。 我感觉惘然若失。 (二) 我背着书包在圆形的运动场上慢慢走着。 我感觉脚步重有千钧。 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去c市参加联赛的那个时候。 那天晚上,在你房间的盥洗室里,我手中的镜子突然裂开掉落了,我们一起看着盥洗室的大镜子,你说里面的白发妇人不见了,你悲伤地转过身去,说,她刚刚倒下死了。 你回到卧房里,你坐在床上,有一会儿无法从抓住你的那种悲伤中恢复过来。 我跟着你也走到了卧室,看着你带着迷惘的神情坐在那里,被内心的汹涌潮流冲击着。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也不知道可以怎样帮到你。 我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你,心里柔情满溢。 过了一会儿,你从那种心潮起伏里面挣脱了出来。 你看了看我,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头,我说:“没有。” 你说:“现在没有事了,我送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我看着你,我说:“指导,你不要紧吧?” 你有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都没事,我也该睡觉了。” 我站在那里不动,目光一直看着你。 在我的注视下,你转过脸。 你说:“其实,我以前就经常梦到这个女人,只是,在之前的那些梦里,她都还很年轻,没有这样白发苍苍。” 你说:“我梦到她穿着不同的服装,和我在一起,我们从事不同的活动,有时候是一边喝茶一边说话,有时候是一起骑马,有时候是并肩看美丽的风景,有时候一起坐在溪流的旁边。她对我说话。她的眼睛一直都在看着我。” 你说:“我好几次梦到,她把一个有链子的东西从她脖子上取下来,戴在我的脖子上。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件东西触碰着皮肤,带来冰冰凉凉的感觉,但是,当我伸手去摸的时候,却发现只是一个梦,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你说:“虽然脖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依然非常清晰,就算是我完全醒着的时候,也能鲜明地感觉到。” 你说:“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觉得非常难过,就像有一整座山,在心头压着,难过到就连呼吸,也感觉困难重重。” 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情,什么言语都无法说出口。 我觉得你刚刚描绘的那种深刻的难过,此时此刻,也同样沉重地压在我心上。 你仿佛沉浸在了那个常常出现的梦里。 突然之间,你再次清醒过来。 你中止了叙述。 你说:“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多。” 我说:“希望我能够帮到您。” 你说:“好了,我送你回去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默默无言地在走廊走着。 你把我送到了房间的门口,看着我用房间钥匙打开了门。 我一边推开门,一边回头看着你。 我说:“指导。您没事吧?” 你笑笑,点头说:“没事。早点睡。” 我说:“您也早点休息。” 你说:“那么,晚安。” 我说:“晚安,指导。” 你示意我进去。 我推门走进了房间,房门沉重地自己关上了。 我靠在门上,心里都是对你的牵挂。 我在门上靠了一会儿,转过头,趴在猫眼上朝外面看。 我看到你依然带着迷惘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我心里一阵疼痛。 就在我想要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你转过身去。 我看到你离开了我的房门,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你走了。 (三) 不!我不能让你离开这里。 我得回去和你说明白。 我也喜欢你!我不想你离开! 如果你离开了,汪指导肯定也会很难过,所有的同学也会很不舍。 你是属于这里的,虽然时间不长,但你已经和这里的生活融为了一体,和我们每一个人都密切关联,你若离开,一切都将黯然失色,一切都会不再完整。 我不能因为自己,就毁掉这美好的一切。 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 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我站在运动场上无法再举步向前。 我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地呆立在那里。 晚霞在天边黯淡下去,夜色从四面八方上升起来,运动场里的各种设施,逐渐变得轮廓模糊,影影绰绰。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再次朝靶场跑去。 (四) 走廊里的灯大部分都关了。光线昏暗。 我在昏暗的走廊上摸索着向前走,径直来到你的办公室门前。门是关着的。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 你还在里面没有走。 我听到你整理东西的声音,你正在把书架和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的一个盒子里。 我站在那里倾听着。你在准备离开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和汪指导说。也许没有。我回想着汪指导从你办公室走出来的神情,你们应该就我的事情再次交谈过,但是,你很可能还没有和他说要离开另找工作,汪指导的神情看上去还是平静如常的。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举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声音停止了。 你问:“是谁?” 我不说话。我再次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 你看到我,显然很吃惊。 你说:“心心?你不是回去了吗?” 你说:“难道你一直没有回家?” 你说:“现在天都黑了,这两个钟头你去了哪里?吃了晚饭吗?” 我说:“指导,我必须回来找您。” 你问:“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有。有一件事情,我本来也从来没有打算要告诉您。” 你说:“什么事?” 我默默地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你。 你看了看我,然后,把目光移动到那张纸上。 你的目光落在纸面上。上面画了一个带链条的金属物件。画得不是很好,但是所有的花纹都很清晰。 你的嘴唇刷地一下就发白了。 你看着它。你看着我。 我们互相看着。 纸张在你手里颤抖起来。你拿不住它。你也无法保持站立。 你跌坐在椅子里。 你捂住了眼睛。 你在我面前变得模糊,越来越模糊。 一行一行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 原来,这样的时刻,也是不可能欢笑的。没有语言,只有眼泪,可以用来表达。 (五)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你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 我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眼泪。它们在你的脸颊上流淌着。 你说:“怎么知道它的图案的?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我说:“它浮现在我的心里。” 你说:“什么时候浮现的?” 我说:“在镜子碎裂的那天晚上,您说皮肤能够感觉到它的时候。它的图案,就清晰地从我心里浮现出来。” 我说:“后来我在溪源的那个陈列室里看到它。它变得锈迹斑斑的,放在玻璃展柜里。” 我没有说,在那条河流的正中,我看见它从那个濒死的年轻骑士的脖子上掉落下来。 悲痛像一道万里长城,把我和能够表述那个景象的语言,无法逾越地隔开。 你说:“那东西是什么?” 我说:“护身符。那是一个护身符。” 你说:“我给你也挂上过它,对吧?” 你说:“我绕过你高高的发髻,也曾把它挂在你的脖子上,对吧。” 我点头,我说:“是的。” 你说:“是同一件东西。” 我说:“是。同一件东西。” 我看着你苍白的嘴唇。 我说:“指导,请您留下来吧。您不要走。” 我说:“这一次,请您不要离开我。” 我说:“我想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六) 在我说出“这一次,请您不要离开我”的时候,我看到你全身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好。我不会走。” 你说:“我会留下。” 我泪水盈眶地看着你。 我说:“告诉我,您的这一生。” 你点头。你说:“好。让我们重新认识吧。” (七) 所有的邂逅,其实都是久别重逢。(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六章 星光灿烂(1) (一) 在这个有关你的故事当中,我常常会情不自禁地写到你的注视。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它。那是因为它令我印象太深刻了。 我沉醉于你的注视。因为你的注视与其他人的注视都有所不同。 当你注视我的时候,我感觉到有很大的能量进入我,而这种能量又能激活我体内蕴藏的另一种能量。它们能彼此呼应,彼此融合,彼此交换,并生成更多新的。就像天幕上一下子亮起了千百万颗星星。 自你离开之后,我被无数的目光注视过,但再也没有一道目光能让我产生同样的感受。 有些目光的确也能进入我。但却不能再点燃我了。 我看到它们像阳光一样射进我内心的山谷,然后自然衰减至黯淡,沉落进山谷的深处。 那种你曾经点燃过的星光灿烂,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二) 这一步迈出之后,一切就将不同。 在相隔了这么遥远的时间之后,我们又开始了约会。 我们都是在明知道后果的情况下,迈出这一步的。 你知道,一旦对我发出这种邀请,你就可能从出类拔萃的好老师变成品德下劣的学界败类。 我也知道,一旦我去赴了你的约会,我就可能从纯洁少女的行列迈入了问题女孩的行列。 我们理解世俗的评判标准,然而,我们却都无法抗拒这个约会。 我们的约会里包含了比今生更古老、更持久的东西。 我们的约会是在你住所的屋顶上进行的。 那天晚上,天气晴朗,夜空中星光灿烂。 我们爬上了通往小阁楼的木梯,钻出了狭小的天窗,并排坐在屋脊的阴影里,坐在屋顶上排列整齐的一长溜瓦片上面,看着亿万年前的遥远星光。 下面街道上的感应路灯明了又暗,不时有小小的萤火虫提着它们的灯笼飞过我们身旁。 你说:“心心,看我们头上的星空。我们所看到的,是亿万年前的宇宙的影子。过去和现在,就是如此这般的水融。” 你说:“有些东西,就算已经逝去很久了,也依然会隔着遥远的时光,照耀着此时此刻的我们。” 真正的光明都是如此。 它是不会受限于时空的。 (三) 那天晚上,你对我说了很多你过去的生活。我记得你当时所说的每一句话。 你的父亲是一名军人,母亲是一位教师。你出生在军队大院里。家庭条件很优裕。 你从小就喜欢枪械。 周岁的时候,家里举行抓周仪式,父母在床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有自来水笔、糖果、玩具、书本、电工钳、种子、米袋子、皮尺、画笔、二胡等等。 你从各种东西当中一路爬行过去,你对所有的这些东西都视而不见,你从床上爬到了床边的书桌上,你爬上了你父母叠放在书桌上的一大堆杂志,然后你的手伸向杂志边的白色粉墙,你抓住了你父亲挂在墙上的枪套。 你从看到枪的第一眼起就爱上了它。 从你5岁开始,你父亲就教你如何打枪。 他花了三天时间用铁丝和橡皮筋为你做了一把结构复杂、射程可观的玩具枪。 你在一周之后,就能每次皆能命中指定的目标。 你打坏了家里的无数杯盘碗碟,也打坏了邻居家的无数玻璃。 你的母亲一边道歉,一边收拾,一边对你父亲抱怨,而你父亲每次都报以得意的大笑。他把你举得很高很高,说他将来一定会以你为自豪。 你在小学高年级时候就参加了职业射击运动。在11岁的时候就以惊人优异的成绩入选了省青年队。你当时是队里最小的队员,个子比小口径步枪高不了多少。 所以,你是从手枪项目开始练起的。你的成绩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 除成绩以外,你还有更多的地方让大家感到惊奇。 例如你能在完全的黑暗当中,或者蒙眼的状态下,飞快地组装、拆卸任何类型枪械。你甚至能在蒙眼的状态下修好枪械发生的故障。 只要有一瞬间的光亮,你就能记住标靶的位置,然后你能在完全不可见的状态下,仅凭记忆中的座标精确击中靶心。 只要你摸过一把枪,你就能凭手感记住它的特征,然后你就能在蒙眼状态下把它从数十把同型号枪械中挑选出来。 在你16岁那年,你已经成为省青年队非常有名的、公认潜质极佳的职业选手,你得过的奖杯奖牌早就放满了你的房间。 省队和不少全国行业队纷纷争相邀请你的加入,特种兵部队也对你发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当时有着非常广阔的发展前景,随便你走哪一条道路,你都显然会有辉煌的前程。这令你的父母深感欣慰,也非常自豪。 (四) 但是,你父母当时的意见略有分歧。你母亲希望你能加入省队或者国家队,走奥林匹克路线。但你父亲强烈倾向你加入军队,继承他的事业。 两相权衡,你也犹豫了一段时间。最后,你还是觉得军队更加吸引你。你差不多已经决定,要遵从父亲的意思,参军加入特种兵部队了。你父亲对此感到非常高兴。 但有件事情改变了你的选择。 那年春节,父亲为了能让你入伍后更快地适应军旅生活,了解军旅生活的艰苦,让你做好吃苦耐劳的思想准备,便带着你去慰问驻扎在青海的边防军某部。 在青海,你随同父亲参加了当地政府举行的新春茶话会。在茶话会上,你因为不是正式来宾而被安排在远离父亲的、很后排的一个角落里。 当你入坐之后,你觉得附近有道亲切的目光注视着你。 你环顾四周,你看到一名看上去有50多岁的藏教红衣僧侣,他正在你旁边注视着你。 这名僧侣的面容看上去慈祥而熟悉,当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他微笑着说:“很久不见了,大将军。” 僧侣的话让你感觉很惊讶,但不知道为什么,你并不觉得唐突。 僧侣笑道:“大将军一定不记得我了。可我还记得你的事情哪。” 他说:“我还记得你们的事情。” 他说:“不记得我了,并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你还约了一个人过来相会呢。你还记得那个约定吗?那个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你去了。现在,是时候去赴那个约会了。你们的缘分,还没有尽啊。” 在会场缠绵的丝竹背景音乐声中,僧侣的话勾起了你某些模糊的记忆。恍惚中,你感觉的确有过这样一个约会。但你想不起来是和谁为了什么事情在什么地方约会。 僧侣笑眯眯地注视着你的迷惑。 然后他拿出一个黄色丝绸的小布包递给你,说:“喏,你还有样喜欢的东西忘记在我这里了。现在我终于可以还给你了。” 你打开那个小布包,看到里面有一面镜子。它背面的玻璃框是蓝色的,闪烁出宝石般的光泽。 僧侣说:“随身带着这面镜子,总有一天,你能在里面看到和你有约会的那个人。” 你看着那面镜子,若有所思。 僧侣笑着拍了拍你的肩膀说:“去见你想见的人吧。你不需要把每一生都奉献给军队和战争。”(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七章 星光灿烂(2) (一) 你说,从那天遇到僧侣之后,那个似有似无的约会就一直在头脑里纠缠着你。 你开始频繁地做梦,每天晚上都做几个梦。你开始梦到那个出现在镜中的女人。你梦到她年轻貌美的样子。她总在梦中注视着你,满怀期待与柔情,万般思念与不舍。 每当她的目光在梦中注视着你的时候,你就觉得心里像尖刀剜肉一样疼痛难忍。你觉得非常的愧疚,非常对不起她。 有时候,你会梦到她乘坐着一辆马车,马车失去控制地在山崖边狂奔,然后马车侧翻了过去,掉下了悬崖。有时候,你会梦到她躺在床上,鲜血迸流,鲜血染红了被子和床单,流淌到地面上。于是,你就会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地坐在黑暗里。你抱着膝盖,把额头用力地顶在膝盖上,想让自己更加清醒。 你问自己:总是梦到同一个从不相识的女人的科学概率,应该是多少呢。 你一边按照父亲的安排,着手进行各种入伍的手续,一边在心里不断地想着那个约会和梦中的女人。 你越想那个约会,就越想不起来那是一个什么样性质的约会。越想不起来那个约会,你就越是经常地想着那个约会。 你不知道那个约会究竟约在什么地方,但你感觉很清晰:它并不在军队所在的地方,也不在国家队和省队所在的地方。 你想了很多天,矛盾了很久,最后,你终于鼓起勇气,去找了你的父亲。 你说,你现在改变了心意,你不想再参加军队了。 震惊的父亲对你的回答充满了深深的失望。他一再追问你改变心意的原因。但你始终也不能说出一个顺理成章的原因来。 尽管说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但你的意志却非常坚决。你不同意再去接着办理任何参军有关的手续。 你母亲见你们父子僵持不下,便从中劝说道:孩子不愿意参军,在职业运动上发展也很不错啊。你母亲甚至为此觉得庆幸,因为军队毕竟是不祥之器,参军就有为国捐躯的危险,尤其是一些执行特别任务的狙击手。 在你母亲锲而不舍的劝说下,你父亲终于勉强同意了你可以选择竞技运动。 然而,他们和你再次谈论发展前程的时候,你也同样坚定地断然拒绝参加竞技运动。 你母亲以无比的耐心对你说:“儿子啊,如果你都不愿意,那么,参加高考,去考大学,继续读书,也是可以的啊。” 你父亲按捺着内心的愤怒,期待着你这一次点头同意。 可是,你却回答母亲说:“对不起,妈妈,我也不想参加高考,不想去读大学。” 你母亲说:“那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你诚实地说:“我还没有想好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要去哪里。我只是知道,不要去参加军队,不要进省队,不要去读大学。” 你父亲心里郁结已久的火山终于爆发了。你话音未落,他就甩手给了你一记狠狠的耳光。 你猝不及防之下,被打得倒退了好几步,撞在卧室的门上。 结果,不顾你母亲的劝阻,你父亲和你为了这事大吵一场。 你父亲提了一根棍子,追着你打,从三楼一直追到大院的围墙边。 当你蹿上大院的墙头时,父亲愤怒地将手中的棍子用力地掷向你,对你喝道:“混账东西!不参军,你就不要再回来啦!” 当时,你和你父亲都不知道,这就是你们父子今生的永别。这就是你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 当天晚上你就没有回家。你住在了一个朋友的家里。 你的母亲在你们父子之间做了很多的周旋努力,但最终也没有弥合你们父子之间的嫌隙。 屋顶上瓦片的空隙当中,长着一些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我记得你一边说着这些事情,一边摆弄着一根狗尾巴草的根茎。你说所有的这些事情的时候,眼睛从来都没有看着我。 你说着说着,就仰头倒靠在倾斜的屋脊上,枕着一块光滑的瓦片。 你看着头顶上的星空对我说着这些。 我知道,此前这些事情你从来不曾对人说过。 正如我的很多事情也同样从来不曾对人说过。 (二) 我带着深切的理解看着你。 我说:“后来呢?” 你说:“后来,我就没有再回过家。” 你说:“我觉得我应该出发去找那个约会的地方,去找那个约会的人。于是,我跟随着心的指引,带着母亲偷偷帮我拿出来的少量行李,塞给我的一笔钱,坐上了南下的列车,穿越了大半个国家。我到过不少城市,停留过不少地方,干过各种工作,大多是和射击无关的。可是,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工作岗位上,我都觉得此心难安,做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会深切地感觉到,此处非处,此时非时,那个约会,还在别的地方。“ 你就像一个人睡在不舒服的床上一样,不停地变换着姿势,希望能得到最终的安宁。 你说:”在一个又一个的城市流浪,一次又一次地离开之后,有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的选择,怀疑自己为了一个虚无飘渺的约会而一再放弃自己的前程,是否是陷入了某种不可自拔的心理疯狂。心里非常苦闷的时候,我就会喝酒。有时候我会喝很多。喝完之后就闷头大睡。我有点希望躲避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躲开那种在内心里追逐着我的压迫感。“ 你说:“后来,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火车驶入这个城市的前夕,我通过列车的车窗,看到了高大厚重的明代城墙。看到这城墙的时候,我的心突然震动了一下。我仿佛想起很多事情,但它们都拥挤在一起,熙熙攘攘地经过我的大脑,每一件事情都因此而面目模糊,无法看得很清楚。我隐约觉得那个女人的形象,是和城墙关联着的。我感觉到内心的极度纷乱。我下了火车,提着行李,茫然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向前走着。走着走着,面前出现了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湛蓝色的湖水让我五内如焚的心里,觉得很清凉。我走到湖边的小公园里,在一张临湖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一个人看着地处闹市区的大湖,直到心里的波涛起伏慢慢平息下去。我决定留下来,在这里找找工作。” 我说:“然后呢,你就遇到了汪指导吗?” 你点头。你说:“是的。然后,我就遇到了汪指导。” (三) 你说,因为人生地不熟,一开始你在这个城市里并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你找了几个活儿,都是非常辛苦的体力工作,每天需要工作10多个小时,早出晚归,回来的时候往往精疲力竭,只剩下睡觉的时间了。 有一次,你在一个工厂找到一个体力活。在干活的时候,你搬运着一些东西,偶然路过厂里的篮球场。当时厂里的高管们正在场地上比赛篮球。一只脱手飞出的篮球越过了场地的边界线,直奔你的脑袋。你一抬手就把它接了过来,你随意地朝着远处的篮筐把球抛掷了回去,场地上的高管们都看着这只篮球飞跃了漫长的距离,从他们的头上越过,不偏不倚地投入了篮筐,就连篮筐上的篮网,也丝毫没有碰到!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你。在你随手扔出这个球之前,他们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准头。 然后,有个矮胖半秃顶的男子抱着那只落地的篮球,从场地上向你跑了过来。 你认出,他就是这家厂的厂长。 他站在你面前,带着惊奇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你,他忍不住夸赞道:“好小子,生得真是一表人才啊。” 他问你以前是否打过职业篮球。你摇头。你说,就是小时候喜欢,经常在大院里和同伴们一起玩。 他问你可否再投一次刚才那种球给他看看。 你点头,说没问题。于是,你接过球,又扔了一次。结果和上一次完全一样。篮球笔直地钻进了篮筐,速度之快,就连站在篮下的球员想要动手阻挡都没来得及。 那男子问:“你经常能投出这样的球吗?” 你说:“经常。” 那男子便问:“你愿意加入我们企业的篮球队,出去代表我们企业和客户打比赛吗?” 你说:“工作太累了,没有时间吧。” 他说:“工作?工作不是问题?我让他们调整下你的工作量,打比赛的时候,让你上半班就好了。” 就这样,你就经常出现在篮球场上了。 半年之后,你就在当地的业余篮球界成为了颇有名气的风云人物。你的投篮堪称百发百中,永无失手。很多当地的投篮高手,都慕名而来和你切磋较量。你所在的这支球队也声名鹊起,闻名一时。(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八章 星光灿烂(3) (一) 你就是这样,在篮球场上遇到了校教师篮球队的主力中锋汪指导和新秀边锋美术课柴老师。 多轮次的赛事之后,汪指导和柴老师对你的球风、球技和准头佩服得五体投地,输得心悦诚服。你们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你们之间发展出了私人的情谊,渐渐地成为了朋友。 在这段篮球场上的岁月里,你也认识了这家企业老板的独生子,热爱篮球、球技同样精湛出色、年龄和你相仿的高雄。他对你的投篮技术几乎是狂热地崇拜着,你们也成为了好朋友。 有一次,连续五六天的时间,你没有出现在篮球场上,汪指导和柴老师一打听,厂队的队员说你重感冒发烧请病假了,有好几天都没有来参加训练了,也没有上班。汪指导和柴老师便决定去你住的地方看望你一下。 当时你的收入并不高,和很多人挤在一个楼道狭窄的宿舍里居住着。你自己用电炉做饭吃,你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连一个写字的桌子也没有。 汪指导和柴老师提着水果篮,在没有电灯的黑暗楼道里摸索着,几次被堆积的杂物和旧家具所绊倒。当他们敲开你的房门时,发现你正在发着397的高烧,眼里布满了血丝。你一边咳嗽,一边打着寒战,自己在电炉上熬中药,满屋子都是苦涩的味道。 汪指导和柴老师赶紧让你躺下,帮忙你炖中药和煮稀粥。 汪指导看着你住的环境,非常感慨。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以你的天赋,竟会如此落魄。于是他开始主动张罗着给你换工作。 汪指导一边看着你喝粥,一边问你有没有求职的简历。你点头。你从床头拿出一份求职简历递给汪指导。汪指导把简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简历,当时眼睛就直了。 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从事过射击职业运动?” 你点头。 他说:“这些奖项都是你获得的?” 你点头。 柴老师也把简历拿过去看了一遍。他也深感惊讶。 他说:“怪不得你投篮会有这样的准头!” 他对汪指导说:“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上天给你准备的助手,原来现现成成的在这儿呢!” 你看着柴老师,沙哑着声音,咳着不解地问:“助手?” 柴老师说:“你怎么不早说你是曾经的射击高手啊?” 你说:“你们没问啊。” 汪指导说:“你有这样的简历,为何不去从事和射击有关的职业?” 你说:“这样的职业很少吧。而且很多需要有人担保的。” 你说:“我来这儿,本来是想申请特别保安的,但是他们说已经招满了,但是做重体力活儿的还有,而且因为一直招不到足够多的人,很多人干几个月就受不了会离开,工资还要开得更高一些。我当时身上的钱不多了,不够付三个月的房租押金,我也不想和家里再要钱,就接受了做现在的工作。” 汪指导于是对你说,我们学校有一支学生射击队,在全省都非常知名,曾经培养出过数个全国赛事和全球赛事的冠军,是学校体育学科的特色品牌,号称冠军的摇篮。这个球队是由学校体育教研室负责训练的,汪指导是总负责,以前他手下还有两个助手,负责对射击队进行技术指导。但是,一年多以前,有一个助手跟着家人移民到加拿大去了,数月前,另一个助手因为两地分居问题,调动到爱人所在的城市去了,现在射击队就剩下汪指导一个人在那里支撑着。他深觉力不从心,到处招募助手,然而,这方面的人才也很不好找,退役的职业选手往往更青睐做俱乐部的教练什么的,对到一所中学来执教,还是做代课老师,不太情愿。人品、技术不好的人,汪指导又不接受。于是就这样一直拖延了下来,至今没找到合适的人。 汪指导问你,是否愿意到学校来做代课老师,帮他一把。 你说:“我只有高中毕业证,没有教师资格证,不能执教吧。” 汪指导说:“代课老师要求不那么严格的。而且,你有这样的简历,还需要什么资格证啊!这简历就是最好的资格证了!” 汪指导问:“你当时的射击成绩这么优异,为什么不继续从事竞技运动呢?” 你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因为我身体不太好,如果精神压力太大,就会连续生病。” 因为你当时正病得严重,这样的说法很容易就被汪指导接受了。 柴老师劝你接受这份工作,说做代课老师,体力劳动没有那么繁重,自由时间相对较多,你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这样你就可以去上个夜校或者读个师范院校的函授大学什么的,把学历提高,进而考取教师资格证。他说,代课老师的工资比你如今的工资要高一点,而且你还可以通过在体育教研室代上部分体育课而获得更多收入,最关键的是,学校会为射击队的技术指导老师提供免费的食宿、服装,电话水电什么的都不要付钱,这样算起来,收入明显比你现在的情况要好。 在两位老师盛情难却的反复游说下,你点头答应了。你说会和妈妈联络,让妈妈把你的获奖证书都寄过来。 (二) 就这样,汪指导和柴老师开始为你的工作调动而奔走。 虽然技术指导只是代课老师的身份,然而,因为接触未成年人和枪械子弹,对从业者的职业要求和人品要求却是很高的。 汪指导先去找校长,校长听说你只有高中毕业的学历,马上就一口回绝了,他说:“老汪,我知道这些日子,你身兼数职,两处奔波,非常辛苦,但是你也不能病急乱投医啊,我们招收代课老师,基本的要求还是要坚持的,结果也要公示,接受全体教职员工的监督啊。他这样的学历,恐怕不能服众。” 汪指导说:“校长,您跟我来一下。” 校长跟着他到了体育教研室。汪指导打开教研室的柜子。 校长说:“搞什么啊,我还有很多事情呢。” 汪指导从柜子里抱出一大堆证书,堆在桌面上。 校长说:“这是什么?” 汪指导说:“他的教师资格证。” 校长说:“开什么玩笑,资格证就是一张纸,哪有这么多。” 汪指导说:“您打开看一下吧。” 校长狐疑地看了汪指导一眼,伸手拿起桌上的证书翻阅着。 他发出一声惊叹:“喔!天啊。” 汪指导满意地看着校长脸上的表情。他得意地说:“您慢慢看,这儿还有很多。” 校长惊讶地看着汪指导又从柜子里搬出了一堆证书。 “这些?全都是他得的奖项?”校长吃惊地问。 汪指导说:“是的。里面还有呢。” 说着,他又从柜子里抱出了第三堆。整个办公桌上已经堆放得满满当当的了。 汪指导看着校长说:“里面还有呢,您还要看吗?” 校长难以置信地说:“这,这,他这样的水平,怎么不继续从事射击运动?为什么没进省队、国家队?” 汪指导说:“因为他身体不好,承受不了很大的压力。精神太紧张,就会连续生病,所以不得不放弃职业运动。” 校长说:“他不去参加高考,也是这样的原因?” 汪指导点头,说:“也是同样的原因。造化弄人,英才落魄。所以,他只有高中学历。不过,他的才学见识,绝对不止于高中水平。您看他的第一眼就会相信了。粗鲁无文的人,绝对不可能有他那样出众的气质和得体的谈吐举止。” 汪指导说:“我可是为您挖到了稀世的珍宝!您可别当面错过了。他绝对是内有才华的青年俊杰,到我们这里来执教,于他的水平来说,实在是太过屈才了,于我们来说,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运气啊。” 校长说:“你确信没有看走眼?” 汪指导说:“没有看走眼,不信您问柴老师。” 汪指导说:“他篮球也打得超级漂亮,我们校队还有很多老师都看过他的精彩投篮。他来了,不仅能在射击队训练上帮我一把,还能在教研室代上部分体育课。您也知道,我们教研室也缺人代课,已经有两位女老师休产假去了,剩下的,还有一位也怀上了。” 校长说:“说得这么天花乱坠的。” 汪指导笑道:“我在学校工作这么多年了,您还信不过我吗?我什么时候吹过牛啊!从来都是实话实说的。” 校长说:“嗯,好吧,看在你这样鼎力举荐的分上,看在这一桌子证书的分上,你带他来见见我吧。” 汪指导顿时满面春风地点头:“好好,他这几天正在生病,等他病好了,我马上带他过来见您。” 校长说:“你也先不要这么得意忘形。不管他的证书如何之多,他的学历始终是硬伤。你要告诉他,如果想要在学校长期代课,学历一定要读上去。” 汪指导说:“我们都和他说好了,他说会去读夜校或者师范院校的函授课程,会去考教师资格证。” 校长点头,说:“他这样的情况,按照代课老师的招聘规定,是肯定不能入围的。如果想要入围,并且入选,还要能服众,就必须要有一点特殊的加码。你明白吗?比如说,某个专业权威的推荐什么的。” 汪指导一点就透,他马上说:“这个我来争取。我可以去找省体委的老周,他是全省射击界的泰斗级人物了,如果老周答应帮忙,肯出面推荐,学校破格录用他,大家是没有什么闲话可说的。” 校长说:“我和老周可没有那么深的交情。不过,好在你有啊。这件事情,既然是你一力主张的,那,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你要是弄不来推荐,我就算见了他十分满意,也不能破坏规矩,让他入围喔。” 汪指导说:“您放心,校长,老周的推荐,包在我身上。”(未完待续。) 第五百七十九章 星光灿烂(4) (一) 随后,汪指导就开始了锲而不舍的奔波努力,他下定决心,一定不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遇,一定要让你到学校来工作,一定要帮你摆脱生活的这种窘境。他在上至省市体委、教育局,下至我们全体队员的广泛范围内,开始了水滴石穿的游说和舆论造势。 你对汪指导的知遇之恩和他为你付出的努力深为感动。 在这个过程中,你们终于发展成为了莫逆之交。 功夫不负有心人。校长和你见了几次,看过你实弹射击,听过你的模拟技术指导之后,对你非常满意。汪指导也终于得到了体育教研室全体老师的支持,并且终于说动了省体委的周老师写了推荐信。你顺利报名入围了代课老师的招聘。你以英俊帅气的长相,端正儒雅的气质和对答如流的谈吐,顺利通过了评委会的面试,虽然你的学历最低,但体育理论笔试成绩竟然令人瞩目地排在第一位,成为竞聘者中引人注目的黑马。实弹射击过后,所有的应聘者都目瞪口呆了,你在每一轮的射击中都遥遥领先于其他所有的应聘者,你表现出了超强的稳定性和绝对的游刃有余。所有的应聘者心里都已经清楚地知道:技术实力的差距明摆在那里,入选者非你莫属! 15天的公示期过去了,汪指导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得到了圆满的结果。他无法按捺内心的激动,公示结束的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邀请你到靶场来看场地。 你跟着汪指导来到训练场地。汪指导一路都在给你讲着明天以后的工作,说着说着,他突然发现和你拉开了距离,你没在身后跟着了。他回头去找你,看到你在靶场的大门口停了下来。你站在那里,看着大门口的那面墙。你脸上有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 你看着那面墙,没觉察自己已经和汪指导拉开了一段距离,也没有觉察到汪指导回头来找你。 汪指导看着你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反应,只好叫了你一声,问你怎么了。 你这才惊醒过来。你抱歉地对汪指导笑笑。 你说:“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这个地点很熟悉,仿佛在这里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 你说:“可是,我也说不清会是什么事情。” 你离开了那面墙,跟着汪指导走进了靶场。 汪指导带你看了指导的办公室,指给你看你的办公桌、柜子,又交给你枪械室的钥匙,告诉你枪械室门上的密码,带你去看了我们的器械装备。从明天开始,你就要承担起枪械的安全管理和维护保养工作。 然后,你们来到射击的长廊上。汪指导说,你先转转,找一下感觉,我去拿一下学生们的训练记录和测试记录,你今晚先好好熟悉一下。 你点头。你看着汪指导离开。 空荡荡的靶场上只剩下你一个人。 你站在靶场长廊的中央。你感觉到内在的心潮汹涌。 你走到长廊上的椅子旁边。你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强烈的亲切感和熟悉感,犹如钱塘江潮一样,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势不可挡。 你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疲倦已极的人,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你感觉回到了自己生命的根系,灵魂的归宿。 一切寻找都有了答案。没错,就是这里!你苦苦寻找了这么长时间的那个约会地点,它就在这里。它就是你必须要来的地方! 你突然觉得脸上有点湿润。 你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在流泪。 两行泪水汩汩不断地从你眼中流淌下来。 你看着手上的泪水。 这时,你听到远远的脚步。是汪指导拿着资料回来了。 你赶快用胳膊把脸上的眼泪擦掉,你站了起来,面向汪指导。 “怎么样?喜欢这里吗?”汪指导的声音喜气洋洋。 你内心涌起一种深切的感激。没有汪指导,你就无法来到这里,无法回到归宿。 你说:“喜欢。非常喜欢。像是我天生就该来这里一样。” 汪指导听了,更加开心,他说:“这就好!这就好!你就把这里当成是新的家吧。” 他递给你一叠记录,说:“好好看吧。明天,你就能和他们见面了。他们都很可爱的。你会喜欢他们。” 你低头看那叠记录。你看到最上面的一张上写着一个名字:唯心。 你的内心瞬间发生了12级的强烈地震。 你觉得脸上所有的肌肉都被子弹击中,离开了本有的位置。你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保持正常。 汪指导觉察出你表情的变化,再次问你:“怎么了?” 你努力地呼吸了几下。 你回答说:“唯心?这个名字好特别啊。” 汪指导说:“嗯,是个特别聪明,很有灵性的小姑娘,是我们学校的女状元。她稳定性超强的,准头极好,领悟力特别惊人。你会喜欢她的,是棵好苗子。你要好好培养她。” 你看着我的资料,说:“我会的。一定会。” (二) 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第一天你来上班,跟着汪指导走出指导办公室的时候,听到场地里爆发出一阵哄笑。你走进场地的第一眼,就看到有一个女孩在哄笑声中默默地从棕垫上站起身来,卸下枪带,低着头,把步枪抱在怀里。你说,就在那一个瞬间,你的心感到非常疼痛。你看着我,孤单地站立在亿万年的流光当中,心里就像有无数的锥子在扎刺一般。 你就像磁石被南北极吸引一样地趋向着我所在的方向。你忍不住要向我伸出援助的手。你心里充满了想要走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的那种莫名冲动。 你拼命控制着自己,你强行把那个冲动按捺下去,按在心底的最深处。 在你开口说话之前,你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我要表现正常,表现正常,像一个新来的代课老师那样正常!” 你忍了又忍,但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等到汪指导先开口介绍,你忍不住还是在汪指导说话之前,先说出了那句话:“别人的失误有那么好笑吗?” 你的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你的整个灵魂都跟在它后面追,想要抓住它,把它收回去,但是,它已经说出去了。 你看到我抬起头,我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你。 我站在那里看着你向我走来。 你内心的海岸正在发生着天崩地裂般的坍陷。强烈的情感狂卷而来。 难道,那个约会我的人,是她吗? 你对自己内心的反应深感惊讶。你对自己说:“难道是她?不可能。她还是一个小姑娘。” 你对自己说:“不会的。不会的。不是她。你只是寻找得太久了。” 那天晚上,你对我说,当我在你面前突然开始流泪的时候,你的整个心,全部都被我的眼泪融化了。 你在旁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心里洋溢着万千柔情。 你实在是很想很想能够走过去,把我紧紧地拥抱在怀里,让我的泪水流淌在你的肩膀上。 但是你知道自己绝对不可以这样做。 你只能忍耐着内心尖刀剜割一般的阵阵疼痛和颤抖,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掏出手帕递给我,给我倒了一杯温水。 这就是你全部可以做的。 你看着我的嘴唇印在你的水杯上。 你用尽了全部的意志力,才能让泪水不涌上自己的眼眶。 那天,你说:“我竭尽了全部的精神力量,才终于能够做到。”(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章 星光灿烂(5) (一) 那个我们一起在铁路边的小店里吃馄饨的晚上,我对你说了主动要求来射击队的原因,我说感觉好像有人在那里等着我,好像我在那里有一个与生俱来的约会。 你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你的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了。 你差点没有控制住自己。 当你重新骑上自行车时,你抓着龙头的手一直在黑夜中不停地发抖。 那天我回家之后,你还在我家的楼下,一个人待了很久。 你一直看着我家的灯光熄灭,才独自回去。 回去的路上,你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情:这么小的射击队里面,有两个人在等待着某人的邀见。 你计算着有多大的几率他们可能彼此正好是对方想要等待的人。 你一边计算着这样的概率,一边心不在焉地骑着车。 你一边骑着车,一边不断地否定自己。 你对自己说:“不,不可能是一个小女孩。” 你对自己说:“我都可以做她的叔叔了。我从来没在镜子里看到过她。她和镜中的那个女人长得一点也不像。” 你对自己说:“如果我告诉她我也是来赴一个约会的,她会怎样看我?她会相信我吗?她会不会觉得我不怀好意而心生害怕?如果我接近她,她是不是反而会回避我,逃得离开我远远的?” 你对自己说:“如果我等的人不是她,如果在她之后我又等来了正确的人呢?如果我等的人就是她,而她又受惊跑开去呢?” 你一路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情,你几乎被一辆载重的卡车压到。 一声刺耳的刹车响了起来。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对你怒吼道:“嗨,小伙子,想什么呢?失恋吗?没看到车啊?你不要命啦!” 你惊醒过来,连声对司机道歉。司机愤愤地开车走后,你才发现自己已经早就骑过了回到住所的那条路。 (二) 后来,在溪源基地发生了黑水河的事情。 当我从噩梦中惊醒,一头扑进你怀里,紧紧抓住你的衣襟时,你的感觉,就如同地球遭到了小行星雨的连续撞击。 你觉得全身的血管瞬间全部破裂了,悲伤从每一个毛孔涌流出来,乌黑的血浸染透了你的外衣。 你紧紧地拥抱着我。你是多么地想进入我的生命,进入我的噩梦,去把我带出那种孤单,那种痛苦,那种恐惧。 你说:“那天晚上,隔着医院的栅栏,我远远地看到一个影子从二楼的排水管上爬下来。我看着这影子落在草地上。我看到这影子飞快地向栅栏的方向跑过来。我全身的血液突然之间就沸腾了。它们突然之间就在所有的血管里开始燃烧。我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在我看到你的脸之前,我全身突然就变得滚烫滚烫的。” “她想重新回到那儿!不能让她重新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重新回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次到那儿!” 你说:”这就是我看到你的脸的那一瞬间,心里所充满的。我感觉到极其强烈的冲动,一定要阻止你再去那儿。” 你看着我。你说:“绝对不能,让你,再看到任何。” 后来,在医院的草坪上,你从我断续的哭诉里,知道我已经看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人。你失望而难过地发现,那个人并不是你。 我为了要去见那个人而狠狠地咬了你。 当我咬你的时候,你的心一阵一阵地紧缩。 你为自己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失去控制而打了我而难过。你也为我这样咬你而难过。你更为我们彼此不是对方等待的人而难过。 你说:“当你回到病房的床上后,当你重新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以后,我交代了看护你的小陈老师。我把给你带来的食物放在你旁边的床头柜上。我看着你睫毛上的泪珠。我走出了医院。” “我在月光下骑车。前方的道路像水银一样地闪着光。我不知道骑到了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骑得有多快。我只觉得那水银般的道路,漫无边际地长,就好像它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 “前面出现了一道溪流。再也没有道路可以走了。我听到刹车的声音。我发现自己已经骑了很远很远。在右手的前方,一座宏伟的水坝矗立在黑夜里。水坝顶上是一座公路桥。那桥火辉煌地跨在水面上。从那边偶然地传来车辆开动的声音。我跨骑在车上,我在溪流边的夜风里站着。” “我松开了车把手。这时我才知道刚刚我是多么用力地抓握着它们。车把手上所有的花纹,现在都印在我的手掌里。我低头怔怔地看着掌中的这些花纹。直到它们在手掌里消失。” “那天晚上,我整夜都待在溪流边。看着水坝上方的路灯,从远到近,一盏一盏地灭了。天空变得亮白。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我到底是谁?为何在此?她到底是谁?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你这样问着自己。 (三) 再以后,你就看到我疯狂地在过去的时间里找你。 你在我身上看到你自己找寻我的那种一模一样的痛苦。 你看到我也和你一样,抛弃了自己的前程、形象、舒适的生活,专心一意地寻找真相。 你看着我就像在镜子里看着你自己一样。 你一边看着我,一边想,如果她要找的人在书里,那么我自己要找的人又在哪里呢? 你看着我迷失在书里的时候,也感觉到自己迷失在失去对象的真空里。 当时,你觉得自己就好像站在一个交通路口一样,周围到处都是通往各种方向的道路,但你觉得其中没有一条是属于你的路。 你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你觉得人生苍白而空虚,一切都没有意义。 (四) 那天,你说完这一切之后,对我说:“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是希望我离开,我明天就会去和汪指导说,东西我也都收拾好了,天黑之前就能离开。我离开之后,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你不会再遇到我。” 我摇头,我说:“不!” 你闭上了眼睛。 你说:“你依然还是希望我留下来吗?” 我点头。我说:“是!” 我们沉默。 过了一会儿,我说:“指导,我们以前是认识的,对吧?我是说,我们来射击队之前,我们出生之前。” 你说:“我梦到最多的场景,是和她同坐一辆马车。那天天气很冷,寒风从马车上不断吹进来。她穿着高领的裘皮裙袄,她伸手拉上车帘。她对我说话。她问我问题,再三让我回答她。我好像说欠了她一样东西,我说以后会还给她。但是,我心里知道,那得是很久的以后了。她说,你那时一定会忘记的。你以后还会食言。我说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她说,那你会来找我吗?我说会来。她说,无论身份,无论年龄,不管发生各种情况,你都会来见我吗?我说,是的,我会来。” 你说:“每次,梦到这里,我就会清醒过来。她期待的眼睛像雾气一样地消失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歉疚和悲伤。可我一直无法想起来,到底欠了她什么。” 我看着你。 你停了下来,看着我。你说:“心心?” 我说:“是一个亲吻。”我说着,眼泪就盈满了眼眶。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你,说:“你欠她一个亲吻。你本来应该在一个可以看到城墙的山岗上,就给她这个亲吻,可你不知道为什么,放弃了。你答应来生会还给她。你说,不会让她再空等一生。” 你看着我。你的眼睛里有了眼泪的波光。 你转过头去。你看着在晚风中摇曳的树枝。 你说:“我没有忘记要来还给她。” 我说:“那时,她对你说,你一定要来。不管我那时会在哪里。” 你说:“那时,我对她说,我会来。不管你在哪里。” 我说:“即使一方疾病。” 你说:“即使一方疾病。” 我说:“即使身份不宜。” 你说:“即使身份不宜。” 我说:“你都不会再让我等待。” 你说:“我都不会让你再等待。” 我说:“誓不再相负。” 你说:“誓不再相负。” 你闭上了眼睛。 我声音颤抖地说:“指导,那个穿着黑色盔甲的骑士,就是你吗?” 你说:“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就是你吗? 我们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我们彼此看着。 我再次扑进了你的怀里。我在你怀里泪水滂沱。你用力搂住了我的肩膀。我感觉到你胳膊的力量。 你忽然哼了一声,伸手捂住了脖子。 我说:“怎么了,指导?” 你说:“我又感觉到它了。它就在这里。那个护身符。它回来了。” 我声音颤抖着说:“我也回来了。” 我说:“我也回来了。哥哥。” 我感觉到你的眼泪掉落在我的头发上。 我听着你的呼吸。 你哽咽着说:“琴儿” 亲爱的你!亲爱的你!我朝思暮想了一生一世的你! 我在你怀里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那是一个怎样摧肝裂胆的时刻。我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被悲伤碾成粉末了。 (五) 我抽泣着说:“竟然需要等这么久,这么久!” 你说:“不管多久。” 我说:“是的。不管多久。” 你说:“重要的是,我们又在一起了。” 是啊。我们又在一起了。 所有的那些欢乐和悲伤,它们还会重新再来一次吗? 它们将会一次又一次这样反复上演,永不停息吗?(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一章 爱情自律 (一) “心心。” “嗯。” “有件事情,我们一起来约定一下吧。” “什么事情?” “我们现在在一个新的世界里了。这个世界有很多情况都和上一个世界不同了。” “是的。非常不同了。” “人们大都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忘记到了根本不承认过去存在的程度。” “是的。一节课不过45分钟,老师还没有下课呢,不少同学就已经不记得刚刚老师都说过什么了。过去生的事情那么久远,时间相距漫长,就连身体也都更换过了,人们不记得,也很正常。” “所以,他们不会认为我们在一起是合理的。” “是的。他们不会理解。他们必定会从自己狭隘的视野来做出判断。” “我们如果在一起,如果走得太过接近,就会触犯学校的规定。” “是的。可是我不在乎。为了今天,我们走了那么漫长的道路。” “不,心心。我们要在乎。我们不能不顾影响,惊世骇俗。我们不能只考虑自己的感受,我们也要考虑别人的。考虑校长、考虑汪指导、考虑周老师、考虑柴老师、考虑李老师,为了能让我进射击队来执教,让我能够留下来,他们都付出了很多,承担了很大的干系来推荐和破格录用我。如果我一再行差做错,就必定会影响到他们,人们也会对他们有不好的看法。我们还要考虑队友们和同学们的感受,老师最重要的工作是传道授业解惑,而不是和女学生陷入彼此相爱。我们要替学校爱惜它的百年美誉。我们要爱惜体育教研室的名声和射击队的荣誉。” “心心,我们都生活在社会当中。我们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就算我们跨越了万千流光,好不容易再次相会,我们的爱情也并不是单独的,它还和无数的人、无数的事情关联着,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使是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我们也不能只顾自己,不管其他。你说,对吗?” “你说得很对,指导。那么,我们要约定什么呢?” “心心,虽然你听到了我和汪指导之间的谈话,虽然我们彼此约会了,但是,我们暂时还是不能走得更远了。就算这份感情是珍贵的,我们也应该发乎情而止乎礼。把这份感情先存在彼此的心里。等你长大。等到可以公开的那一天。” “心心,对不起,又让你等。你能够理解吗?” “没关系的。我愿意等。” “就当你没有听到我和汪指导的谈话,就当我们今天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 “嗯。我听你的。指导。” “我们还是和原来一样的师生关系。” “嗯。指导,你永远都是我的老师。就算我长大了,就算我们在一起了,你也永远都是我生命的导师。” “集中精力,跟我训练和学习。” “嗯。我会像以前那样,认真的训练和学习。” 你向我伸出手。 我看了看你,我握住了你的手。 我们的手紧紧相握着。 你说:“那,我们这样约定了?” 我点头。我说:“约定了。” 你说:“心心。” 我说:“什么?” 你说:“对不起。总会有一生,我不会让你再这么辛苦地等着。” 我抿了抿嘴唇,眼泪再一次涌上了眼眶。 (二) 我们从阁楼上走了下来。你关上了通往阁楼的木门,从里面锁好。 我站在你的房间里,环顾着你生活的地方。你的书桌、你的床、干净的床单、井井有条的小书架。我想象着你每天晚上在这里看书睡觉的情形。 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世界。要等我长大了,我才可能走进你这一部分的生活。 你从楼梯上下来,你看着我站在那里。 你说:“心心。还记得上次给你上的高阶的课程吗?” 我说:“记得。上次你问我为何在黑暗中能够感觉到你的位置,但却不知道子弹射中靶纸的环数。” 你说:“还记得我当时怎么和你说的吗?” 我说:“记得。指导你说,因为我觉得你不是异己的,而靶纸是异己。我不能感觉到靶纸就是我整体的一部分,所以,我就看不到它,也控制不到它。” 你说:“记忆很好。心心,你想开始更高阶的课程吗?” 我点头,我说:“当然。从那天以后,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如果我能感觉到靶纸和我是一体的,会发生什么?除了能够清楚地知道子弹在靶纸上射中的位置,还会发生什么呢?” 你说:“让我做给你看,还会发生什么。” 你伸出手,掌心向我。你说:“看好,这是我的手掌。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又说:“看到书桌上放的那张复印纸了吗?” 我点头。我看着房间那一头书桌上的一叠空白复印纸。 你说:“去数数有多少张。” 我看了你一眼,走过去,数书桌上的空白复印纸。 一共32张。 我又数了一遍,还是32张。 你说:“数好了吗?” 你把手掌放在身后。 我说:“你要做什么?指导?” 你说:“再看我手掌。” 你把手掌从身后拿了出来。我看到你手里多了一张空白的复印纸。 你说:“再数桌上的复印纸。” 我吃惊地看着你手里的复印纸。 我低头匆匆数了一遍桌上的。 31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复印纸少了一张!而那张少掉的,此刻,就被你拿在手中。 你隔空取走了它!你就在我的眼皮下面,隔空取走了它。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并没有看到纸张在空中飞行!你是怎么拿走的它? 我难以置信地再三数了数桌上的纸张,每一次都是31张!的确是少了一张! 我惊讶地看着你。 我说:“怎么做到的?” 你说:“这不是一个魔术。加以训练,你同样也可以做到。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你说:“心心,你能够控制你的手吗?当你想着我要抬起手的时候,你的手会跟随着你的这个念头而抬起来吗?” 我说:“能的。” 你说:“你能控制自己的眼皮吗?当你心里想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眼皮会跟随着你的这个念头而闭上吗?” 我说:“能的。” 你说:“你在这些项目上,你能够随心所欲而不感觉到有任何困难吗?” 我说:“是的。” 你说:“为什么你能随心所欲?” 我说:“因为我明确地知道,并且毫不怀疑,手和眼皮,都是我的。我毫不怀疑自己可以控制它们。” 你点头。你说:“如果你也同样明确地知道,同样坚定地相信,同样毫不怀疑那张复印纸,它也是你的一部分,你完全可以控制到它,那么,当你心里想着我要拿到它的时候,它也就会跟随着念头而动,它就会出现在你的手里。” 你向前走了几步,把你手心里的那张复印纸送到我的面前。 你说:“就像这样。” 我接过这张复印纸,低头看着它。 你说:“心心。这个世界的真相,你还没有看到。” 你说:“在我们彼此相爱之前,我们还要很多东西,要一起去学习。你想要知道真相吗?” 我说:“我想。我太想了。我渴望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已经太久太久了。” 我说:“指导,教我吧,带我看到你已经看到的。” 你从我手里拿过那张复印纸,你把它放回到桌上的那一叠当中去。 你说:“好。我教你。” 学习,解惑,远比相恋,更重要。(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二章 物我无间 (一) 我沿着场地外的小路慢慢走。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你之前说的话。 我指着路边的小草,说:“我。” 我指着飞过的小鸟,说:“我。” 我指着小路两边的田野,说:“我。” 我指着地上爬动的蚂蚁说:“我。” 我这样说着,这样走着。身后传来一阵车铃声。 你从背后骑车过来。 我回身看着你。我指着你说:“我。” 你看着我。你说:”做什么呢?“ 我说:“练习啊。我在试着感觉,万事万物,本来是我。” 你说:“载你一段吧?前面的路挺泥泞的。” 我看着你,我说:“我。” 你笑道:“好了,上来吧。” 我跳到你的后座上。 车轮转动起来。我们向前驶去。有田野的风吹过脸上。 (二) 我们经过很多电线杆,还有高大整齐的绿化树。 我继续着之前的练习。 我指着电线杆说:“我”。我指着远处的炊烟说:“我。” 我指着一群跟随母鸡回家的小鸡,说:“我。” 你一边蹬车,一边听着我这样念念有词。 忽然,你说:“看那边,跑过来什么。” 我扭头朝车的另一边看去。一只粉红色的、胖嘟嘟的小猪正在穿越一个水渠。 我看着那只面红耳赤的小猪笨拙地迈过水渠。 我戛然而止,没有办法再说出:“我。” 你在前面无声地微笑了起来。 我的脸红了。我低声说:“捉弄人。” 你笑着说:“为学不诚,经不起考验。” 我说:“我不要坐你的车了。” 你纠正道:“哪有什么你的车。是我。是我的。” 你说:“坐稳,不要扭来扭去,等过了这段烂路,你再下去吧。” (三) 在分岔路口,我下了车。 我找不到继续磨蹭下去的理由,然而,我心里很想和你再待一会儿。 我依依不舍地说:“谢谢指导带我一段路。我回家了。指导再见。” 你看着我,你说:“再见。” 我离开你,向回家的路走了过去。 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小路上回响着。 我谛听着身后的声音。然而,我没有听到熟悉的自行车飞轮转动的声音。 我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依然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我忍不住停了下来。我回头看。 你骑在车上,单脚点地,你停在那里,你一直目送着我,你没有骑车离开。 我们的视线交汇了。 你笑了一下。 我又一次说:“明天见。” 你说:“明天见。” 我咬了一下嘴唇,我再次转身,继续向前走,感觉自己就像想要逃离地心引力的一只火箭在逆风穿行。 我感觉到你的目光一直在后面跟随着我。我感觉自己像一根面条一样,正在被越拉越长。 我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下面是一个斜坡,继续走,你就要看不见我了。 我停住了,我再次回头。我看到你还停在那里,你目送着我。 我站在道路的尽头,不能再向前走。 我们分别得太久了。我无法忍受再多一点点的分离。就在我将要走向你的时候,我听到你的声音。 你对我说:“心心。” 我说:“在。指导。” 你说:“要不,明天早上7点,我还在这儿等你?我们可以走一条新的路,更近更好走的路。” 我内心一阵战栗的激动。我忍不住踊跃地说:“好啊!好啊!” 你说:“那么,说好了。” 我说:“嗯,说好了。” 你远远地示意我继续向前走。 我抿了抿嘴唇。我转过身,走下了斜坡,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了。 我一个人走在安静的小路上,心里满溢着无法言表的安祥和喜乐。 (三) 第二天早上7点,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分叉路口。 远远地看到路口时,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我从未意识到我竟然是这么地期待再次见到你。我站在路口四下张望着,但是没有看到你的踪影。 我觉得像从高楼上一脚踩空一样,心情一下子就跌落下去。 我站在那里等着你。 这时候,陆续有附近菜地的主人出来做事了。他们零星地从我旁边经过,钻入附近的蔬菜大棚里去了。 可是,你还是没有出现。 我低头站在那里,看着脖子上挂着的白色电子表。我看着液晶屏幕上的秒针数字一个接一个地变幻着。 我心想:指导不会食言的。他不是那种人。会不会是有事情耽误了。 我突然觉得担心起来: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我想起你不带刹车从油菜花地的斜坡上高速俯冲下去的情景,心里顿时有点慌张起来。 我又按捺着内心的不安,在原地等了五六分钟。 你依然还是没有出现。 我想,再不走,早自习就要迟到了。而且,万一你有什么意外,我早点去学校才能探听到消息啊。 于是,我再次向你将要过来的方向看了看,便自己朝学校方向走去。 大概走了五六分钟,我听到身后有自行车铃铛的响声。 我回过头,看见你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 你头上都是汗珠。 你在我身后捏住了刹车。你停在我身后。 你说:“对不起,心心,我来晚了。” 我说:“怎么了?指导,你没事吧?” 你摇头。你说:“没事。半路上车子的链条忽然脱落了,我花了一点时间找附近的店铺,敲开门借了工具来,把链条装了回去。然后骑到分岔路口。我不知道你是没到还是已经走了,于是在那里又等了几分钟,然后我决定往前骑一段,看看会不会遇到你。” 我看着你自行车的链条。它现在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了。 你说:“真是对不起,第一次就迟到。” 我听你说“第一次”,不由得心中一阵喜悦,难道,你的意思是,以后会经常在这里等着我,或者每天? 我说:“没关系的。我很担心,我想去学校看看,你有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不能来了。” 你说:“上来吧,我骑快一点,不然早自习可能会迟到了。” 我看着你头上的汗珠。 我再次问:“指导,你真的没事吗?” 你摇头,说:“真的没事,快上车吧。” 从那一天之后,每个上学的日子,你都会风雨无阻地在那个岔路口等着我,骑车带我到达距离学校最近的铁路闸口旁边,然后我下车,步行去学校,你从另外一条路骑车去学校。 这短暂的同行,就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就算是在和平的年代,彼此相爱的人之间,也依然是聚少离多的。 想和心上人一直在一起,这个愿望,同样也很难很难实现。(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三 回家的道路(上) (一) 那时候,为了尽量避免让熟人看见我们的同行,并且尽量延长我们相处的时间,我们经常会选择那些僻静和最弯曲的道路行走。我们一共找到了10多条回家的路线。 我坐在你的自行车背后,和你一起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和你一起经过油菜花盛开的菜地,和你一起在铁轨的旁边隔着安全的距离和货运列车一起并行。 那条铁路支线上的货运火车,有时候还会使用蒸汽机车头牵引,当它经过的时候,两侧会放出浓浓的白雾般的蒸汽。这些蒸汽有如白云一样地笼罩着我们。所以,有时候,我会感觉到自己是在和你一起在天上飞行。 我们一起停在枕木的旁边,听着远去的车头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叫。 我们相视而笑。我们觉得这种日常而简单的事情里面,充满了令人追念的温馨。 (二) 当时我最害怕行走、而你最喜欢行走的一条路线,需要翻过一个铺满菜地的小山丘。 那对于你来说,是最辛苦的一条路线,因为你需要蹬上一个很陡很长的山坡,并且有个很急的下坡转弯。我每次想在那里下车减轻你的负担时,你总是制止我。 你说:“我能行。让我多载你一会儿吧。” 你总是这样说着,仿佛你事先就知道这样的时刻不会长久。 我坐在你的身后,感觉到你全身肌肉的绷紧,我听到你因为运动而加速的心跳与呼吸。 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就会产生某种心疼的感觉。我会产生想要轻抚你的愿望,想从后面温柔地抱住你,想把我的脸贴在你温暖的后背上。 这些愿望每次都在我的心里潮涨潮落,起起伏伏。 我很后悔我一次也没有真的这样做过。 我害怕这条线路是因为这条线路需要经过一家菜农的房子,这间房子里有一条很高大的松狮犬。每次我们经过的时候,它都会从屋里窜出来对我们大声地咆哮。 它站在那里,不断地对我们呲牙。有时候,它还会奋勇地跟在我们的自行车后追逐。 每逢这样的时刻,我都会惊叫起来,而你就全速向前骑行。 你载着我,象风一样轻快地在田间小道上东弯西拐地熟练地骑行,我看着那条狗逐渐离开我们的车越来越远,我看到它终于停下来,对着我们的方向再次大声咆哮。 你喜欢做这种冒险的事情。你仍象你前一生那样地热衷于做这种冒险的事情。 我虽然非常害怕那条狗,但我很喜欢和你一起做冒险的事情。 我喜欢和你一起冒险是因为我知道你将会保护我,并且我乐于看到你享受你喜欢做的事情。 在这件事情上你得到双重的享受:完成冒险和实现对我的保护。 (三) 我们都很喜欢走的一条线路,经过了当地最大的清真寺,这座金碧辉煌的清真寺,仿佛永远都是关着门的,无论里面有没有在举办活动。我们从它旁边路过了好几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它打开绿色的大门。 那座圆顶的、绿色和白色为主的建筑很另类地伫立于当时的环境中,彷佛是从外太空突然降临的一个飞行器。它也是当地伊斯兰协会的所在地。 我们经过的时候,那里面通常都在进行一日五次拜祷中的倒数第二次晚祷,就是在日落时分进行的那一次。 我们听到扩音器里面发出长老召唤信徒的声音:“为了成功,过来祈祷!” 信徒们在教职人员的指导下,清洁他们的手、手臂、脸、甚至是头发。他们以洁净之身拜伏在他们的安拉面前,虔诚地祈祷。 我们远远地通过扩音器听着阿尔发提哈的祷辞:“引领我们走正路,走那些蒙你施恩者走的正路,不走那些你的烈怒向他们发作的人所走的路,不走那些迷途的人所走的路!” 有时候,他们也会念一些《古兰经》上的词语,他们有如吟唱圣诗一般地祈祷:“问候,奉献,和捐献,祈祷归于安拉。” “平安归于你,噢,先知,安拉的怜悯和他的祝福。” “赐福给我们和所有忠心向安拉祈祷的人平安。” “我见证除了安拉以外没有别神。他是独一的,没有配偶的。并且见证,穆罕默德是他的奴仆和他的使者。” 你告诉我说,以前,你和父亲一起去过清真寺。看到他们结束伏拜后,会屈膝而坐,将头转向右边说:“安拉的平安和怜悯与你们同在。” 你说,女人是不允许进入清真寺的。因为女人是不洁净的。我失望地说:“是吗?那我就永远没有机会进去清真寺参观了。” 我们并肩而立,静静地听着人们向上苍的祈祷。 我们知道彼此的心里也在进行着类似的一些祈祷。有时候,我们觉得“引领我们走正路”这句话,也是针对我们自己说的。 有一次,听过他们的日落祈祷之后,你对我说:世界上每5个人当中就有一个是伊斯兰教的教徒。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的总数超过10亿。 你说,如果我们坐着一架太空飞船,飞行在地球之上,用超级望远镜来观察人类,我们就可看见,从早到晚,穆斯林的敬拜仪式横扫我们的星球,就象巨大的波浪,千百万穆斯林一天五次俯伏在地在拜祷。 你说,清晨,刚一破晓,穆斯林的拜祷就从菲律宾开始了。这拜祷的第一波大浪冲向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孟加拉国,印度,再是伊朗和土耳其。最后到达欧洲。拜祷的第二个波澜开始的时间,是在中午,那是在中国的穆斯林们祈祷的时间。这新的浪潮也已经企及了印度和有四千五百万穆斯林居住的俄国。同样,第三个浪潮开始于下午三点,是在远东的下午拜祷。这三个拜祷浪潮一个接着一个,铸造和定规着伊斯兰文化下的生命。日落时,倒数第二次拜祷开始了,此时,美国东海岸正值黎明,那里的穆斯林正开始晨间的拜祷,尼尔谷的穆斯林们也正在酷热的正午俯伏拜祷,巴基斯坦人则正在他们的清真寺中做下午的拜祷。当穆斯林晚祷的最后一浪涌起时,在远东已经是日落后的两点钟,同时,落日的余辉正照在恒河三角洲一带俯伏拜祷的人们身上,而此时麦加的巿圣者们却正在黑石堂前伏地做下午的祷告。那时刻,拜祷的第二个浪潮正触及了摩洛哥阿特拉斯高山上忠心的穆斯林们,而这同时,穆斯林拜祷的第一波则正冲破落基山脉的晨晓。 我跟随你的言语,心驰神往地想像着这一幕万千大众向神灵祈祷的壮观景象。 和你一样,我为此而感到某种深深的触动与感慨。 你说完这话之后,我们就默默无言地一直望着清真寺那个巨大的圆顶,被某种高于人类日常生活的伟大力量所统摄。 你说:“人们就像需要食物来保持身体的强健一样,也需要信仰来保持灵魂的强健。”(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四 回家的道路(下) (一) 另一条我们都很喜欢走的路,完全穿行在古老的小巷里。 那条小巷,传说在100年前是这座城市里最富有的人居住的地方。窄窄的道路都是麻石铺就的,其中很多麻石都是过去某个人的墓碑。上面还刻着那些死去的人的名字或者姓氏,写着“先考”、“先妣”、“亡夫”、“亡妻”这样的字样。 道路两旁的宅院都有着很高的门槛和栓马的石桩,高大的围墙的某个角落镶嵌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某宅某宅。 这些宅院都有着很长的进深和雕刻的影壁,黑色的大门上有着金色的铜制的门环。 我们的车轮就从这些墓碑上滚过,我们一家接着一家地从这些古老大宅的旁边经过。 我们一起想像着那些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在这里生离死别过,在这里繁华富贵过,在这里家破人亡过的过去的人们。 我们一边相依相靠着骑过这条街道,一边共同缅想着这些从不认识的过去的人们。 我们经常猜测着这块墓碑下埋的,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然后我们按照各自的想像来描述他或者她的一生。 我们也经常猜测刚刚经过的那座宅院里,当年都住过什么样的人,在里面都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后来宅院中的人各自的结局和命运如何。 我们乐此不疲地一次又一次做着这种猜测。 每次骑行到这条街上,我们都会各自产生一些说不出来的亲切的感觉。我们因为能感知到对方心里也有同样的亲切感觉而倍感亲切。 相同的体验让我们感觉彼此很近很近。而回荡在这条街上的那些时光流逝的痕迹,又让我们感觉彼此很远很远。 有很多次,我都觉得我们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两条小鱼。我们被同一个巨大的波浪冲撞在一起,在这条街上短暂地匆匆一会,然后又被巨大的潮汐携裹着各奔东西。 我们就在这很短的一个瞬间里相濡以沫。我们就在这匆匆的一面里惺惺相惜。 当我们分离后,生活将会不同于我们相会前。因为我们就在这短短一会当中,彼此进入了对方的生命。 即使从此永不相见,我们也会知道:浩瀚的大海里,还有生活着一条知道我的鱼,一条想念我的鱼。 (二) 有一天,我们骑车经过一个深深的宅院的时候,听到从院子的深处传来了低音长笛的声音。 一只闪着银光的长笛,隐藏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独自如泣如诉地吹着一个曲调。 当它响起来的时候,我们立刻听到前院里传来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她对着后院大声地喊:“小于啊!别吹啦!你吹这个吹了一天啦!” 她喊道:“我都听得受不了啦!” 我们互相看了一下,不由得都笑了。 那个叫“小于”的人在后院里大声回答说:“姑妈,您反正忍了一天了,就再忍忍吧。”他说:“我明天要考试啦!您就让我多练习两回吧。” 老妇人听了以后,发出一声响亮的叹息。然后,她嘟囔了几句:“唉,真是受不了啊。” 她说:“再好的东西,老是这么没完没了地重复,那也受不了啊。” 她说:“反正,我是受不了的。也许,有人受得了你吧。” 小于说:“您受不了没关系啊,考官受得了就行了!” 我们再次互相看了一下,再次笑了起来。 然后,老妇人的声音就没有了。长笛的声音重新开始。这一次,它非常连贯地一路吹奏了下来。我们就此听到了整个完整的曲调。 当长笛开始重新演奏的时候,你把车停了下来。你说:“真好听。我们听完再走吧。” 我说:“好啊。” 我们就站在路边,一起听着这个旋律在空气中传导。 你问:“在里面听到了什么?” 我说:“月亮的光。” 我说:“指导,你听到什么?” 你说:“我听到了静止的水上有些波纹在扩散。有一种缓慢的活动形成了它。” 我说:“是一只船在水面轻轻划过吧。” 你说:“没有那么大,比船还要小,也没有船那么结实厚重。” 你说:“是一种矜持而轻灵的东西。它经过的时候,就像林中的仙子一样。但是,也没有仙子那么飘。有些尊贵的柔缓和平滑。就像丝绸的光。” 我说:“指导,你现在说话像一个占卜的巫师一样。” 你伸手做了一个要轻轻刮我鼻子的动作。 我躲避着,恨恨地说:“鼻梁本来就不高,要给你刮平了。” 你笑着放弃了。 你说:“不知道你还会介意鼻梁。” 我说:“我介意的事情可多了。我还报复心很强哪。” 我说:“每次你做动作想要刮我鼻梁的时候,我都想啊,要是我的鼻子能象暗器那样地发射就好了。” 我说:“下次你伸手过来的时候,它就能先弹出去,阻止你了。” 你再次笑了起来。 我看着你,说:“笑什么?” 你说:“建议你不如直接发射鼻涕好了。” 我的回答是咬了咬嘴唇,用脚尖轻轻踢了你一下。这时,这个旋律结束了。 (三) 我说:“我们再听一次再走吧?” 你说:“好。” 然后我们又听它重新响了起来。 我说:“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你说:“是天鹅” 我说:“是天鹅。” 我们差不多是同时说出了“天鹅”。 我说:“是一只白色的天鹅在水面滑过。” 你摇头说:“黑色的。” 我说:“白色的。” 你说:“黑色的。” 我说:“白色的。” 你说:“黑色的。” 我说:“就是白色的。” 你说:“黑色的。” 你说:“黑得就像你的头发。” 你说:“黑得就像你的眼睛。” 你说:“黑得就像熄灭了灯光的夜晚。” 你说:“黑得就像只能用心里的光明来照亮前面的道路。” 你说完,你看着我。 我在你的注视下,默默地低下头去。 黑白之争就这样中止了。 (四) 然后,我们继续一起听它吹奏第三遍。 你说:“听完这遍真的要走了。不然你回家要晚了。” 我说:“好的,真的走了。” 那天,我们一共听那个叫做“小于”的人吹了五遍。在最后一遍快要结束的时候,你说:“他吹得很好。可惜稍微快了一点。” 你说:“如果慢点就好了。如果再慢一点,光线就不会那么浓了。高贵也就会冉冉而升了。” 我说:“是啊,要是他能一直这样,很慢很慢地吹就好了。如果慢点,就更美了。” 你看着我,说:“是啊,如果慢点,就更美了。” 可惜,时光总是快如飞梭,它通常是不会如我们所希望的,慢下来的。 (五) 我一直不知道这个旋律叫什么名字。 你死后多年的一天,我和高雄一起坐飞机飞往慕尼黑的时候,在机场的餐厅吃饭,听到背景音乐在播放它。 我当时就忘记了吃饭。我手里拿着叉子,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随后,我问了一下侍者,知道了它的名字:德国作曲家写的一首低音长笛曲《黑天鹅》。 真的是黑天鹅。你是对的。你总是对的。 高雄歪着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他问:“你脸上此刻很特异的这个表情,我可以理解为,是恐惧吗?” 我白了他一眼,我重新用叉子叉住了一块紫甘蓝。 我说:“不。不是恐惧。” 高雄问:“那是什么?” 我说:“是过于旺盛的、很不恰当的好奇心。” 高雄咧嘴笑了一下,没有再问下去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五章 崂山道士(上) (一) 这一天下午,到达训练场的时候,时间还早。我是第一个来的队员。 我看到你站在训练场的门口。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凝视着前面的那堵墙。 你一直在看那堵墙,你的身心沉浸在什么里面,就连我走到了你的身后,也没有觉察到。 我静静地站在你身后,也看着那面墙壁。 我们一前一后,无声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你觉察到了我的存在。你说:“心心,你来了。” 我说:“嗯。” 你说:“为什么看着这面墙?” 我说:“指导你呢?” 你说:“听过禅宗祖师的故事吗?” 我说:“禅宗?祖师?”那时候,我还没有接触过铃木大拙的著作,我不知道什么是禅宗,也不知道你所说的祖师,就是中国禅宗的初祖达摩法师,你是在说达摩在少室山十年面壁的故事。 你回过身,看着我,你笑笑,没有向我深入解释。你说:“没什么。我刚才想起第一次跟着汪指导来这里,路过这面墙的情形。我在想,我能在这里工作多久,能不能送你们到毕业。” 我说:“当然能。指导这么优秀,汪指导不会舍得放您离开的。我也不会再给您惹麻烦。” 你说:“你呢?这面墙,有什么吸引你的吗?” 我说:“指导肯定听过崂山道士的故事。” 你说:“嗯。古时候有个故事,说有位崂山道士曾经能穿越一堵墙壁,但当他想为别人再表演一次加以证明的时候,他却一头撞在墙上了。” 我说:“指导,你相信像墙壁这样固体的、致密的东西,我们人类的肉身可以从中穿越过去吗?” 你看着我,你说:“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我相信他真的穿越过。” 你说:“为什么相信呢?” 我说:“因为,我也曾经穿越过类似的东西。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穿过去的,也无法再重复。” 你刚想说什么,训练场的电铃声响了起来。 我扭过头,看着汪指导和几个队友正朝门口走了过来。 你说:“训练时间快到了,打预备铃了。你去做训练前的准备吧,换好衣服。” 我说:“训练结束后,我可以留下来帮你收拾一下场地吗?” 你笑笑,说:“可以。前提是不耽误你回家吃饭和晚间的学习。” (二) 训练结束后,你拿着通条在逐一清洁队员们的枪管。我在旁边拿着润滑油,帮你沾湿另一根备用通条上的棉纱。 我看着你。 你抬眼笑笑。你说:“怎么?我脸上沾到了油渍吗?” 我摇头。我说:“没有。” 你说:“那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说:“只是不能把眼光移开罢了。就像铁钉不能自动离开磁石。” 你的动作停了一会儿。 然后你笑笑。你说:“帮个忙,拿那边的油壶过来?” 枪械室里弥漫着擦枪液和擦枪油的味道。 我帮你把擦好的枪一一收柜,然后一个个柜子锁上。 我说:“原来,我们训练完走了之后,指导还有这么多的工作要完成啊。” 你说:“是啊。本来是我和老汪轮着做的,他事情多,我就轮得多一点吧。可想而知,我没来的那段时间,老汪忙得有多么的焦头烂额。这还不是工作的全部,明天下午你们来之前,我还要先过来给你们一一校正枪的准星和标尺。” 我说:“指导好辛苦。那,以后我早点来,晚点走,多少帮你一把吧。” 你把盒子里供明天训练使用的子弹拿出来,20颗一组,一一排放在条案上。 你蹲下去,对着光。 你看子弹的侧面。你把其中的一些子弹挑出来,放进另外的一个纸盒。 我说:“这些子弹是有问题的吗?” 你说:“弹头上有细微毛刺的,要挑出来,容易影响你们的准头。” 你说:“这些,也不能浪费了,就留给我自己练习用吧。经费来得不容易,每一分钱都要用到合适的地方。” “我喜欢做这些工作。”你说,“我经常跟老汪要求说,请他早点回去,让我来收拾这些。” 我说:“为什么喜欢啊?” 你说:“因为,做这些工作,都需要非常细致的心,和精神上的高度专注。” 你说:“当我长时间地做着这些工作时,常常会感觉到,我和枪之间的界线,在不知不觉中消融。就好像它天生就是身心的一部分。” 你看着手里的枪。你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和它们。” (三) 你把枪管举起来,眯着眼睛往里面看了看,你检查枪膛。 “早上你和我说,你也穿越过类似墙壁的固体?是什么?”你问。 我说:“是陈列室里的玻璃展柜。” 我说:“在那个古战场的陈列馆里,那个护身符躺在玻璃的下面。它像磁铁一样吸引我。我整个人被它牢牢地吸住,都快变成一片玻璃了。有种强大的力量,迫使我靠近它,直到和它融为一体。我脖子上、胸膛上的皮肤,整体都在无法控制地涌向它。” 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于是?”你问。 我说:“于是我发现自己在伸手想要抓到它。然后,我惊讶地发现我穿过了玻璃,我的手真的碰到了它。我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我身体分明感觉到它就是这样地在发生着。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简直是太不科学了。” 我说:“就从那一刻开始,我相信,那崂山道士的故事并不是神话传说,它是真的发生过的。但是,我一直缄口不言,因为大家不会相信我。” 你问:“你怎么从那陈列室的房子里出去的呢?发现你失踪以后,我们调看了录像,询问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都说的确没有看到谁从门里出去。在录像上,我们看到你很沉重地趴在展柜上,然后就是一段10分钟左右的雪花点。设备好像发生了故障,过了这一段,监控才恢复正常影像。” 你说:“雪花点过去后,你已经不在展柜旁边了。你不见了。” 你说:“心心,如果你没有从门出去,那么,你究竟是怎么出去的呢?你穿越了墙壁吗?”(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六章 崂山道士(下) (一) 那天,我回答你说:“我也不知道。我感觉到手指碰到了那个护身符。它很冰凉,表面粗糙,好像有铁绣的碎屑掉落。我碰到它的那一刻,它马上就和我手长在了一起。我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所有的血管都爬上了它的表面。血液都灌注进去。” 我说:“那只是很短的一刹那,然后那缠绕了我几天的流水声和狼嚎声,就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一阵浊浪扑面而来。当我的意识从那巨大的轰鸣声中离开时,发现自己已经掉进了一条湍急的河流。而这条河流,奔涌在你们后来找到我的山谷中。” 我说:“我和大家一样,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达那里的。” 我看着你。我说:“真不知道,我并没有说谎骗大家。” 我们互相看着。 我说:“我在水流里昏头昏脑地沉浮。我听到上方的狼嚎声。当我浮起来的时候,我拼命呼吸,我感觉到月光的凉意。然后,我的脚触到了岸边的河沙。我踉踉跄跄地从水里爬了起来。我看到河滩上很多乱石。我本能地淌着齐腰深的水,朝乱石堆走。” “那时候,整个山谷里的月光非常明亮,一切都是白茫茫的,就好像所有的岩石,自己都会发光一样。我感到有强烈的风吹在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上。我冷得一阵发抖。而就在这时,我第二次看到这个护身符。我看到它的时候,才发现,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我手上了。” 你看着我。你在那一排子弹的后面,隔着条案看着我。 你说:“它在哪儿?” 我看着你。我呼吸着。我想要告诉你,它在那个濒死的年轻骑士的脖子上,它那时挂在你的脖子上!它从你那时满是鲜血的脖子上垂落下来,在河水的上方晃荡着,它上面铁锈都没有了。它现在闪烁着耀眼的光。 但是,我怎么努力都动不了嘴唇。我只能这样看着你。 并没有什么冻住我,也没有什么捆绑我。但是,我就这样,像被什么凝固住,除了张开肺叶呼吸,什么都无法再做。 我们当时就在枪械室里,彼此隔着条案,互相地看着。 我感觉到窒息。 (二) 你忽然动了一下。你伸手按住了脖子。你发出一点很轻微的声音。你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你捂着脖子一下子坐到了椅子上。 我看着你。我从那种冻结的状态中破壳而出。我感觉到有个看不见的罩子在我周围破碎掉了。我重新能够动到我的嘴唇和舌头。 我说:“怎么了?指导?” 你看着我。你当时脸上的神情我不知道怎么样来描述。 你慢慢地松开了捂着脖子的手。 你说:“刚刚。好像有很热的烙铁,碰到我这儿的皮肤。” 你伸手拉下运动服的拉链。我看到你露出来的脖颈上的皮肤。 我全身颤抖,闭上了眼睛。 你用手指轻轻地触摸着强烈灼痛的那块皮肤。 你说:“这儿有什么?怎么回事?” 我的眼睛整个被泪水盈满了。我想要回答你,但却无法发声。 “镜子。”你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站起来四下寻找找镜子。 你走到枪械柜子的侧面,你站在墙上的镜子对面。你伸手把领口向旁边拉开了一点。 你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脖子上的皮肤有一块变成了红色。在那块红色的皮肤中间,出现了一个像是烙铁打上去的印记:那个护身符的图案和轮廓。 你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脖子上的皮肤。你长久地看着它。 我默默地看着你。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在那里,陷入了静默无声。 过了很久。我嘴唇颤抖着。我轻声说:“指导。” 你的目光慢慢地从镜子上移开。 你转过来,你面对着我。你看着我。 你说:“以前我只是感觉到它,从来没有看见过它的图案出现在皮肤上。” 你伸手把领口重新整理好。你把运动服的拉链向上拉,衣服重新遮住了你脖子上发红的皮肤。 我们再次彼此看着。 我站在你面前,眼泪簌簌而落。你的影子和河谷里那个正在死去的年轻骑士的影子彼此交叠重合在一起。 我听到心脏在内部碎裂的响声。 我始终也没有对你说过,后来所看到的。 而你,从那一刻之后,也再没有问过。 你已经知道那天我在河谷中看到的是什么场景了吗? 我始终没有勇气再问过你。 我们就在这里停住。再也没有,往前,走一步。 所有那些。永生难忘的时刻。 (三) 长久以来,我都不能和他们一样。我一直无法和他们一样。 在有过所有的这些时刻之后,那个常识的世界,又怎么能不破碎掉呢?它从此就不再是坚固的。我从此也就不可能再拥有那样的世界观。我就突然到了整个世界的外面。无法,再回头。 时间,固体和身体,它们都不是真的。如果它们可以穿过去,它们就不可能,是真的有的。 我从此就变成了离群索居的人。事实上,我一直都是离群索居的人。我不能走进人群。除非,人群里,也有相信,世界并非真实的,那种人。 (四)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再次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皮肤。 那块曾经发红的皮肤,现在已经恢复如常了,而那个护身符的印记,也不见了。但是,在那个曾经烙上了图案的地方,还有浅浅的伤痕。 这伤痕,从此就一直留在那里了。 成年后,除了高雄。我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当然,熟人很多,也有谈得来的,也有从往很多的闺蜜,但并没有真正的朋友。 但是,即使算是对高雄,我也没有说过这些。他也不会相信的。他会相信我没有说谎的恶意。但不会相信事情真的是这样发生过的。 所以,到头来,我只能,让它们,作为一个故事,而发生。 (五) 哈利波特们在一个小说里,能走进火车站的墙壁。其实,所有的人,如果因缘具足,也都能的。 (六) 后来,我还问过你,崂山道士第二次想要穿墙,为什么就穿不过去了呢? 你说:“因为前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将要穿越,所以,心里没有墙壁。因为心里没有墙壁,所以墙壁就不是限制。后一次他知道自己将要穿越墙壁了,所以,墙壁也就在心里建立起来了。当墙壁出现在心里的时候,它也就变得不能穿越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七章 意外来访 (一) 书写这个故事,对我来说,是特别困难的。 就像是赤脚踩过一片绵延到天边的荆棘乱丛那样。 每字每句的背后,都是血迹斑斑的。 我克服着心脏的穿刺之痛和严重的时间混乱坚持着写这个故事,尽量按照人们所习惯的叙述方式。 我希望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我是可以痊愈的。我可以在被击倒之后,再次站立起来。我可以承担起任何形式的心灵痛苦,可以面对生命中最残酷的考验。 我坚持不懈地写着。 此时此刻,写到这里,我依然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我会写成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的结局会是什么。 但是,我相信你的指引。我相信,坚持必有它的报偿。 (二)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感觉一步跨进了电视里。 在你的座位上,坐着一个我认识很久了,但却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是本省射击队公认的泰斗,无数冠军的获得者和缔造者。 他姓周。我在电视里见过他很多次了。他就是推荐你来应聘代课老师职位的省体委的周老师。 他坐在你的位子上,向我伸出手来,他友好地说:“喔,这就是唯心吧?认识一下吧,我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了。” 我有点犹豫,又有点受宠若惊地和周老师握了握手。 周老师说:“你坐下,我们聊聊吧。” 我在他面前局促地坐了下来。 我看着站在旁边的汪指导。他看上去兴奋极了,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惶恐。 周老师对我说:“我看过你所有的成绩和测试,有很长时间,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数字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红着脸,拘谨地点了点头。 周老师说:“唯心啊,你很幸运,因为你遇到了一个非常优秀的指导。从所有的训练记录来看,他很了解如何去雕琢你。他对你的指导细致而准确。他让你达到了在你的年龄很难具有的境界。” 他说:“作为省体委负责这一块工作的人,我不能放着这件事情,就好像我不知道那样的。” 我看着他。我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我的心沉了下去。 周老师向我靠近了一点,俯低下身子,他问:“唯心,你愿意离开学业,加入省青年队吗?” 他说:“你愿意以此为职业,为国家争取重要的荣誉吗?” 我由内到外打了一个不能克制的寒战。 就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我听到自己已经开口说话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想也没有想一下立刻就说:“不愿意!” 它的速度如此之快,它就紧紧地贴在周老师的话音后头。它像周老师话语的回声一样在办公室响彻了起来。 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被自己吓得呆住了。 (三) 被惊住的远远不止我一个人! 周老师过了整整半分钟,才知道我已经对这个问题做出了回答。 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三顾茅庐的刘备被诸葛亮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那样。 看到这个表情,我心里一阵惭愧:天哪,我都说了什么?!我怎么能这样没有起码的礼貌?! 汪指导的脸一直涨红到了脖子根上。作为推荐我的人,作为邀请周老师过来见我的人,他一下子就被我顶到南墙上了。 他在震惊之中,镇定了一下自己,然后咳了一下。 他说:“心心,你还没有听明白周老师的意思吧?”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这时,周老师的脸色缓和了过来。 他笑着对汪指导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小孩子都是这样,有心里话直接就说。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反应快,能决断,这些都是好品质。” 汪指导追问我说:“心心,你原来是不喜欢射击的吗?如果你并不喜欢,当初为什么要来主动找我申请入队?” 我说:“喜欢。” 汪指导说:“那你为什么要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我说:“我只喜欢射击,我不喜欢和人比赛,不喜欢让别人失败和难过。” 周老师这时已经完全恢复了他的泰斗风范。 他饶有兴趣地问我:“去不去青年队的,这事我们先搁在一边,你不要紧张。我们今天就是随意地聊聊而已。唯心,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要来进行射击训练吗?” 我说:“只是想通过射击,体验和了解一个人拥有的那种力量。” “什么样的力量?”周老师问。 我说:“泰然自若的力量。面对一切,心无波澜、安稳如山的力量。” 周老师上下打量着我。 他说:“是你指导这样教你的吗?” 我点头。我说:“是的。” 周老师说:“他还教给你了什么?” 我说:“指导说,一个人若是听凭忧愁、恐惧、焦虑、悲伤、绝望,种种这类的不安定,种种的负面情绪侵扰自己,束手无策,被它们俘获,被它们胁裹,这个人纵然能够力拔泰山,也不能称为有力量。若是漫漫人生,从生到死,都听凭自己被这些控制,纵然寿比南山,也不能称为活过了。” 我说:“指导还说:所有的这些不安定,才是我们真正要射倒的标靶。它和别人的成绩,是没有关系的。他说:我们练习射击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对手,战胜对方,而是为了发现自身的不足,突破自我的障碍。在整个过程中,种种惊喜和自由,皆应来自于内在的强大圆满,而不是来自于别人的惨淡失败。” 周老师听了。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和蔼地问:“你今年是多大来着?” 我说了岁数。 他说:“和我女儿一样大。不过,你可比她懂事多了。” 他说:“你今天让我吃惊不小。知道吗?你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让我想起自己的启蒙老师。” 他说:“你是个好孩子。你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你指导也相当与众不同。” 他说:“好了。唯心,你的意思我都听明白了。” 他从桌上拿过一张便笺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他把那张纸递给我。他说:“这里是我的地址和电话。你什么时候改变注意,愿意参加职业运动了,可以随时来找我。” 我接过纸条,我说:“谢谢周老师。我一直很仰慕您的成就和胸怀。我也一直非常感谢,因为您的推荐,我们队才有可能得到新指导的指点。” 他笑道:“小小年纪,还是很知道体贴长辈的嘛。不用安慰我的失望了。” (四) 周老师站了起来,他离开了你的座位。 他对汪指导说:“今天没有完成你的心愿啊,老汪。” 汪指导脸上露出抱憾的神情。他拿眼睛瞪着我。我赶紧低下头去。 周老师笑道:“不过老汪你也不用这样的表情啊。此行还是不虚的。你发掘了这样的助手,教出了这样的学生。这是身为教师,很高的成就了。我要恭喜你做得这么好啊。” 周老师说:“另外,什么时候,能安排我再见见你的助手啊。凭你的鼎力推荐,我可是相信你的人品,向你们校长保荐他了,于情于理,也该让我亲眼看看他的本事啊。你知道,我一般是不会随便推荐人的。这次不是你一直来找我,跑了那么多趟,我是不会破例的。” 汪指导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欠你一个大人情!没问题的,没问题的。下次我来安排好了。你见到他的实弹射击后,一定不会后悔推荐了他的。” (五) 送周老师离开后,汪指导返回了训练场。 他在走廊遇到我。他看着我。他从心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说:“还傻站着做什么?去换衣服,开始训练了。” 我站着没走。 他说:“干嘛站着不动?后悔了?” 我没说话。我的眼睛看着你的空座位。 汪指导心里明白了。 他再次叹了口气,说:“你指导请病假了。他打电话来说重感冒发烧了。今天下午不过来了。” 他看着我,他说:“你们师徒,还真是像啊。” 我看着汪指导。 他说:“你那个指导,想必也会和你一样犟!” 我低下头。 等我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汪指导已经走到长廊那边去辅导手枪组的训练去了。 我看着你的空座位,心里觉得空空荡荡的。(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八章 重感冒(上) (一) 我沿着高大的明代城墙下的小路拔足飞奔。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生病了,他在发烧,他病得都无法来上班了。 我不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无法冷静地判断权衡这样做究竟是不是对的。 我就像一条瀑布一定要从山顶冲下山涧那样,身不由己地朝着你所在的地方飞奔。 我必须见到你!我只知道我必须见到你。在知道你究竟怎样了之前,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站在你的房门前急促地喘气。 我一边喘气一边伸手轻轻地敲着房门。 我听到你在里面咳嗽。我听到家具轻微移动的声音。我听到脚步声。 我听到你嘶哑着声音在问:“谁啊。” 你一边咳嗽着,一边过来开门。 你打开门。你看到我。 你吃了一惊。你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你立刻把房门关上了。 我用手撑住房门,不让你关严实。 我说:“指导,让我进去。” 你在门后严肃地说:“心心,干嘛来这儿?你现在应该回家。” 我说:“让我进去。” 你说:“不行。回家。” 我说:“那我就一直站在这儿敲门,我才不在乎被谁看到。我也不在乎后果怎样。” 门吱呀一声开了。 你看着我。你的眼里满是血丝。你发声困难地说:“进来。” (二) 不用体温计,我也能一眼看出你在发高烧。 你鼻塞严重。你不断咳嗽。你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像你的声音了。 你拉开抽屉里,在里面翻找着什么东西。 你找到一个口罩。你把它戴了起来。你把口鼻部全都挡了起来。 你说:“跑来做什么?” 我说:“看看你好不好。” 你说:“现在看到了,可以回去了吗?” 我朝你走了一步。 你说:“别过来。别靠近我。是流感,会传染的。” 我说:“我才不在乎呢。” 你朝后退了一步,你努力地和我保持着距离。你说:“我在乎。” 我看着你,我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 你说:“昨天半夜。我吃了药,本想着今天退烧了,就过去上班。不想一直没有见好,体温还越来越高了。我不想过去给老汪添麻烦,也不想传染给大家。” 我说:“今天一整天,指导,你有吃过东西吗?” (三) 你端着一个小碗,一口一口地喝着面汤。 你喝得全身发热,头上都开始见汗了。 你喝完之后,我把小碗接了过来。我又夹了一些面条放在小碗里,然后浇了些面汤。 我说:“多吃点吧。出一身透汗,就会退烧了。” 你说:“好。我吃完你就马上回家。” 你说:“今天怎么散得这么早?训练结束了吗?” 我点头,我说:“结束了。我没有逃课。汪指导今天心情不好,提前放我们回家了。他说看着我们就心烦。” 你说:“啊?” 你看着我,你说:“汪指导为什么心情不好?你们又做了什么让他心烦的事情吗?” 我低头说:“他们都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想,汪指导是因为我而心烦的。” 你说:“你?你做了什么?” 我说:“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只是,上次推荐你应聘代课老师的那位省体委的周老师,今天他突然来了训练场。他坐在你的座位上,说要见见我。应该是汪指导邀请他来和我见面的。” “周老师?”你停下了筷子。你说:“周老师下午亲自到训练场来了?” “嗯。”我说:“他说看过我所有的成绩,说我很优秀。” 你说:“除了这个,还有呢?你们还谈了什么吗?” 我说:“他想让我放弃学业,去参加省青年队。” 你的手倾斜了一下,面汤在碗里荡漾了一下。但你很快就把碗端正了。 你说:“他明确这么说吗?” 我点头。 你说:“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想都没有想,就立刻回答他说,我不愿意。汪指导的脸立刻就涨红了。我想,我让汪指导下不来台了。他后来心情不好,看着我们就心烦,都是因为我吧。” 你咬了咬嘴唇,你看着我。 你说:“心心,你怎么能这样回答?” 我看着你,我说:“语气是不太礼貌,我知错了。但是,已经说都说了,也收不回来了啊。好在周老师大人大量,没有计较。不过,我说的都是心里话。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进省青年队,从来不想放弃学业,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校队去别的地方。不管怎样客气,这个意思,我始终都是要表达的。” 你看着我。你把手里的碗放在了床头柜上。 你说:“不想吃了。” 我看着你。我说:“你生气了吗?我选错了吗?” 你说:“选错了。” 你说:“你知道这个邀请是多么隆重吗?你这样立刻就拒绝有多么不礼貌吗?” 我说:“可是我情急之下就脱口而出了啊。” 你说:“情急之下?” 我说:“指导,我不想离开这儿,不想离开你。一天也不想。” 你摇头。你想要说话,但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 我被你的剧烈咳嗽吓坏了,我赶紧帮忙你拍着背,想要让你好过一点。 就在你咳嗽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我听到汪指导和他爱人的声音在外面走廊里响了起来。 我一下子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我用眼光在房间里找着可以躲藏的地方。 你一边咳着,一边指了指通向阁楼的楼梯。 我想都来不及想,就飞快地从楼梯爬了上去。 我一爬上来就后悔了,因为我把书包忘记在下面了。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已经去开门了,汪指导和他爱人双双走了进来。 汪指导的爱人还是第一次来你住的地方,虽然你去过他们家很多次了。她一走进来,就四处打量着房间。看着她仰头向上看,我吓得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我躲在屋顶上,隔着阁楼的天窗听着屋子里的声音,再也不敢随便伸头向下看。 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千万不要看到我的书包。它就搁在靠近门边的地板上。 我在屋顶上看着天色慢慢地暗了下去,我低头看着脖子上挂的白色电子表。 他们会在这里坐多久呢?如果他们一直不走,待到很晚怎么办? 我坐在那里也不敢动弹,生怕弄得瓦片响动,引起他们的注意。 我就这样被困在屋顶上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八十九章 重感冒(下) (一) 一轮新月出现在天边。我坐在你房间的屋脊上,隔着一层天窗听着你房间里的动静。 汪指导夫妇给你带了新鲜的水果,还有煲好的蔬菜粥和冬瓜汤。 汪指导的爱人一边给你削着梨子的皮,一边劝你找个女朋友。 她说:“你这样一个人住着,有个头痛脑热的,谁来照顾啊。” 她说:“你模样好,人也好,包在我身上介绍了。” 她说:“我们厂里的漂亮姑娘多着呢。有一个特别漂亮的,比电影明星还醒目,也还没有对象呢,人又能干,性格也好,又爱学习,求上进。我瞧着啊,和你倒是很般配的。” 你盛情难却地吃着她削成片递过来的梨子,你的脸微微红着,不知道怎样回答。 她一路热情洋溢地说着。 你求助地看着汪指导。 汪指导几次试图阻止她,但都没有成功。 汪指导看着她自顾自地在这个话题上滔滔不绝,在她的背后对你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抿了抿嘴唇。 40分钟之后,汪指导的爱人终于说累了,她端起杯子喝水。 汪指导终于找到一个空白的时候,他立刻抓住这个历史机遇,不失时机地说:“好了,好了,也聊了这么久了,介绍对象的事情回头再说吧,没看到他正病着吗,也不急着在这一时。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走了,让他好好休息吧。他还在发高烧呢。” 汪指导一边说着,就一边搀着爱人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汪指导的爱人说:“好了,我们就先走了。你吃完东西,赶紧上床休息。” 她说:“热水已经给你烧好了,灌在热水瓶里了,你要是觉得没力气,就叫邻居过来帮帮忙。” 汪指导也让你明天继续休息,不要急于过来上班。他说明天早中晚都会安排人过来给你送饭,帮你收拾房间。 他说如果你晚上体温还没有降下来,一定要给他家里打电话,他会过来送你去医院打吊针。 你感激地说:“我现在已经开始退烧了,感觉好多了,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汪指导提醒你当心晚上病情反复,要吃了药再睡。他们两口子都坚持着不让你起来下床送他们。 汪指导夫妇走到房门口时,汪指导的眼光落到了我的书包上。 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是我的书包。 他看了你一眼。 你一边咳着一边向他笑了一下。 汪指导看着你咳嗽,他叹了一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二) 我急急忙忙地沿着小巷跑。我跑得背上的书包都快要飞起来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已经全亮了。最后一班公车还有12分钟要停开了。我要赶不到了! 就在我焦虑的时候,自行车的铃声在身后响了起来。 我回过头,惊讶地看到你骑在自行车上,从后面追了上来。 我说:“天啊,指导你怎么出來了?好不容易退了一点烧,吹了风,体温又要上去了。” 我推着你,说:“指导你快回去休息。” 你咳着说:“上车吧。我送你去公车站,你上了公车,我就回去了。” 我摇头,说:“不!” 你说:“都已经出来了,你想让我在这里多吹一会儿风吗?” 我顿足。但是,最后我还是上了你的车。 (三) 自行车到达公车站的时候,最后一辆公车正在关车门,准备启动了。 我跳下后座,大声地叫道:“请等一下,请等一下。” 我紧赶慢赶跳上了这辆车。 车门在我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 你看着我上了车,看着我在窗口找到一个座位坐下。 车子启动了。 我从车窗里探出身去,对你做了个“快点回去”的手势。 售票员厉声呵斥:“那位同学,请你把头缩进来!” 我只好坐下。车子向前开动了。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再次回头通过后窗看。 你还在车站上。你目送着公交车远去。 你的身影在路灯下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长。 (四) 我再次见到你,是两天之后了。 你戴着口罩出现在训练场。 “指导,你都好了吗?”我问。 你说:“都好了,现在体温已经正常了,也不怎么咳了,只是还有一点点鼻塞。” 我听着你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一颗悬吊了几十个小时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你说:“不过,大夫说病毒在病愈后数日内还可能具有传染性。我还得戴几天口罩。” 我看着你的口罩。 你说:“真的没事了。就是一个感冒。” 你说:“那天晚上你回去没有事情吧。” 我摇头,我说:“没有事情。我回去以后才知道,汪指导已经给我家打了电话,说他有事情留了我一会儿,他会送我到家门口的,让我家里放心。” 你心里再次涌起深切的感激之情。 你说:“老汪是好人。” 我说:“是啊。” 你说:“你不重新考虑周老师的建议吗?” 我摇头,我说:“不考虑。” 你还要说话,我说:“那天,我说周老师想让我去青年队的时候,你手里端着的碗为什么倾斜了?” 你说:“我那时手没力气,没端好。” 我说:“是吗?” 你不说话了。 我说:“那天汪指导还说,你和我一样犟。怎么回事?你见过周老师吗?” 你说:“跟着汪指导去过他家里和办公室各一次,主要是为了他推荐的事情,一次去请求,一次去道谢。” 我说:“后来没有再去过?” 你说:“老汪有几次让我再去,我都暂时没有答应。” 我说:“周老师没有看过你打枪?” 你摇头,你说:“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过。” 我说:“汪指导没让你打枪给他看吗?” 你迟疑了一下,说:“他有说过,可是,我暂时还没有那样做。” 我说:“指导,你为什么不打枪给周老师看?” 你再次迟疑了一下,你说:“我怕他看过之后,就会” 我说:“汪指导觉得有点生气,是吗?” 你说:“老汪是有点不高兴。不过,还没有到生气的地步吧。他内心也不是很想让我离开校队。” 你说:“他是为我们好。” 我说:“我知道。” 我说:“可是,我不会去省青年队。现在不去,以后也不去。不要再劝说我。” 你看着我。你说:“好。” 我点头,我说:“我听周老师说,他也看过你的训练记录了,他很欣赏你。周老师说你也很优秀,与众不同,说我遇到你来教导很幸运。汪指导说,会安排你和周老师再次见面的。指导,你大概是逃不了要打枪给他看的。” 你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到时候,会有办法的。” 你说:“这事就这样先过去吧。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我说:“好。” 但是,这件事情真的就这样过去了吗? (五) 发现我们之间的感情之后,汪指导是做过多次努力,想要帮我们及时而和缓地刹车,顺利了结这段情感的。 但是,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非是人力所能扭转。 我们和汪指导一样,都真心不希望这段感情在当前阶段继续发展下去了。但是,有些事情,我们真的是身不由己,就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 该发生的,始终都会发生吧。(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章 郊游 (一) 那一年,秋高气爽的时候,校队组织了一次郊游活动。 汪指导的爱人帮忙联系到了他们工厂的后勤基地。 我们在那里度过了快乐的整个周末。白天我们参观了他们的菜田、果园、自流灌溉系统、养殖场和加工车间,我们在一起吃了丰盛的田园筵席,所有的农产品都是他们基地自己生产的。 我们第一次看到汪指导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帮厨。 当他穿着一条碎花围裙在饭厅里亮相时,引起了一阵响彻云霄的喝彩。 每个人都玩得胃口大开。每当一盘菜端出来的时候,全场都爆发出一阵雀跃的欢呼。然后,大家喊“一、二、三”,一起向它伸出筷子,转眼之间,就风卷残云,什么都给吃光了。大家看着光光的盘子,一起开心地大笑起来。 那些青春的日子,多么美好啊。 那天,你并没有和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你一直坐在f他们那个小组的桌子上。 我看到男生们川流不息地端着基地自产的淡甜酒和苹果汁向你敬酒。 我也随着女生们欢笑的潮流来到你的面前。 你站在桌边,逐一和女生们碰杯。 你的酒杯和我的酒杯相碰时,你看着我,你轻声说:“为相逢!” 我说:“为相逢!” 你笑了一笑,一仰头,把杯中的淡甜酒一饮而尽。 在现场欢乐的混乱中,在互相敬酒的人流穿梭中,我听到你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甜酒也是酒,虽然可口,但也有点后劲的,你别喝太多。” 我的眼睛看着别处,对别人笑着,我轻声地对你说:“你也是。” 你说:“我没事。我是海量的。” 你说:“你要是不行了,让我知道,我帮你对付。” 在你经过我去给汪指导敬酒的时候,你的手轻轻碰触了一下我的手。 一阵暖流经过我。 (二) 大家闹到后来,会餐的现场就很乱了。 在男生们的震天欢呼声中,汪指导和你开始比赛掰手腕。 你们各自坐在餐桌的一头,你们的胳膊紧紧握在一起。 你们各自使出全身的力气较量着。你们交替着占到上风。 同学们自动分成两派,分别大声地为自己支持的那一方加油。 男生们在旁边敲打着桌子和碗筷给你们助威。 我远远地看着你们,感觉自己非常幸福。这时,汪指导的爱人在厨房里叫人帮忙端茶,我就转身去了厨房。 你们僵持了一会儿,汪指导的脸开始慢慢涨红了,手臂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暴凸出来。一点一点地,他的胳膊被你步步为营地压到了非常接近桌面的地方。 这时,我端着一大盘茶水从厨房里出来。我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茶水泼出来了一些。一个茶杯盖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盖子在地面上滚了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才被同学们帮忙拣了起来。 我感觉到你的目光穿越了人群,降落到我身上。 一阵喧哗中,汪指导突然反转过来,一下子把你的胳膊就压下去了,你的胳膊砰地一声碰到了桌面。支持你的同学们发出一阵失望的哄叫声。 你笑笑,收回胳膊,放下袖子,你说:“我输了。” 汪指导盯着你脸上的表情。他说:“你走神了。” 心有牵挂,就会让我们不能坚持,失去力量。 你笑了笑,没有接话。 你的眼光向我这边投射过来。 随后汪指导的目光如电也跟着投射了过来。 我赶紧低下头,转过身去,背对着你们。 (三) 我给大家分发茶水。茶盘上的茶杯快要发空的时候,我听到你们所在的方向再度喧闹了起来。 我准备把空茶盘送回厨房的时候,听清楚是男生们在一再要求你表演你疾如闪电的拔抢动作。他们的喧闹声引起了女生这几桌的欢笑响应。 在一片暴风雨般热烈的掌声中,汪指导对你说:”小玩一下,给大家助个兴吧,难得他们出来轻松一次。” 你露出某种无奈的神情。你站了起来,你说:“好吧,那么,和谁比呢?” 你话音未落,就有好多只手臂高高地举了起来。 s站了起来,他指着我的方向,说:“指导,和心心比!心心写作业最快了,没人比得上她!我们平时都抄她的。” 大家发出一片哗然的笑声。 s说:“我是老实人。我们的确经常抄她的。” 他向我挤了一下眼睛。我咬了咬嘴唇。 你看着我,你带着微笑,你说:“一般不和女生比。” 女生这桌立刻发出一片抗议的声音。小宋说:“喔,指导,你不可以这样歧视女生!”女生们纷纷附和。 然后有同伴往外推我。我被她们推到了你面前。 我看着你眼睛里的光亮,我低头说:“可以指教吗,指导?” 你说:“下不为例。” 你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双没有用过的筷子。你把它们一分两半。你把其中的一根放在你那头,把另一根放在我的那头。 你指着两根筷子中间的一个空盘子说:“既然是和女生比,我们就来文比吧。看谁先拿起筷子敲到那只盘子?” 我点点头。然后周围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男生们开始敲打桌子,发出一阵一阵的砰砰声。 在喧闹声中,我们相对而立。 d站到一张椅子上,挥舞着一条餐巾,大声喊着:“一、二、三,开始!” 他喊出“一”的时候,我的左手在桌下抓到了餐桌上的桌布。当他喊出“开始”的时候,我用力向自己的方向拽了一下桌布,与此同时另一手伸向筷子。在那短暂的一瞬间,盘子在桌面上向我的方向移动了大约七八公分。 你的筷子比我先敲到盘子原来所在的桌面,但盘子已经不在那里了。 当你的筷子敲到桌面之后半秒钟,我的筷子敲到了盘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在男生的一片惊叹和女生的一片惊喜的欢呼声中,你看着我,你说:“这算不算作弊?” 我说:“当然不算啊,又没人说禁止。” 你说:“好吧,你赢了。” 你说:“我忘记了,和女生比,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情。” 汪指导走了过来,他说:“什么女生不女生的,愿赌服输,你就是输了嘛。” 你笑笑。你说:“好吧,我输了。” 我说:“其实是指导稳赢的。如果我不拉动桌布的话。如果指导没有存心相让的话。” (四) 在同学们的欢呼中,在一片掌声中,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个不能遏制的冒险的冲动。 我不能控制自己一定要把它付诸实施。 然后,我在心头狂跳中,看着你,用我的声音,当着所有的人,对你说了一句:“jet’aime!(法语:我爱你)” 在遥远的一生中,我从来都没有机会当众表达对你的爱情,我已经等了太久了,可是,这一生里,情况依然如此,我依然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对你的爱情。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我原以为你是不会听懂的。可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你竟然听懂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你会法语! 你一下子就被电流电到了。你全身震动了一下。 你看着我。 你看着我的表情一下子就吸引了汪指导的眼光。 他盯住你的脸。 你随后对我说:“moiaussi(法语:我也是)。” 一来一往之后,我们彼此心照不宣,都沉浸在幸福当中。 汪指导听得一头雾水,他带着一脸的疑惑问你:“嗯?你们刚刚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你努力把眼光从我脸上收回来,你镇定自若地看着汪指导。 你对汪指导说:“我们在说方言。” 汪指导狐疑地说:“方言?哪一种方言?” 你说:“我祖籍老家的方言。” 汪指导看着我,问:“你会指导老家的方言?” 我点头,我说:“是啊,我打算将来去报考语言文学专业的。” 汪指导说:“我怎么听着不像中国话呢?” 你笑笑。你说:“我们是个地大物博的国家。” 汪指导问:“请问,你们用方言,都说了些什么呢?” 你说:“没什么,我夸她头脑灵活聪明。” 我说:“我说,是指导承让了。” 汪指导带着一脸不相信的神情看着我们。他说:“真的?” 你笑了一下。 汪指导低声对你说:“笑,笑就是心里有鬼。” 你也低声回答说:“笑也可以代表心情舒畅的。” 你看着我。 我心里瞬间充满了浓浓的甜蜜。(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一章 篝火 (一) 郊游的当天晚上,我们被安排住宿在基地的青工宿舍里。 晚饭后,我们和基地的团员们一起搞了一个篝火晚会。 节目表演结束后,音乐响了起来。跳舞的时间到了。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加入了跳舞的圈子。 你越过跳舞的人群,从篝火的那一边向我走来的时候,正看见一个男青年从我身边退开。你看着他从我身边退开,你和他打了一个招呼。 我独自抱膝坐在篝火的旁边,看着篝火在噼哩啪啦地啪燃烧着。跳跃的火焰把我的眼眸都映红了。 你看到那个退开的男青年在不远处和他的同伴们说着什么。他们小声说了一会儿什么,往我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就分散开来,分头去约别的女孩了。 你提着一个军用水壶,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拧开水壶的盖子,喝了一口水。 你一边盖着水壶的盖子,一边问我:“那个人刚才对你说什么?” 我说:“他来邀请我跳舞。他说,他们宿舍的人觉得,我们这边的女孩当中,我最与众不同,所以他们派他来约我跳舞,赌他能不能成功。” 你说:“你拒绝了?” 我说:“嗯。” 你说:“难得出来玩一趟,怎么不和同学们一样去跳舞?” 你和我一起看着火焰在飞舞。 我说:“指导怎么也不去跳舞?小宋她们一直在说要约老师跳舞,可是,都有点不敢去。” 你笑了笑。你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我说:“是不好意思吧。她们之前去邀请了汪指导,汪指导说你们这是要害死我啊,我要敢跟你们去跳舞,回家你们师母要罚我拖地板起码一个月的。” 你忍不住笑了笑。 我看到你笑,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你在火光的映射下,乌黑的眼珠里光线流动。 你看着我,无声地对我说:“对不起,心心,我现在还不能邀请你。” 我也一瞥之间无声地回答说:“我知道,我会等你到合适的那一天。” (二) 我们坐在篝火旁边。你不时地捡起一些柴火,扔进火堆。这些柴火在火堆里燃烧着,发出一些爆裂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有基地里的女青年向你走了过来,她们克服了羞涩,和你打招呼,并且问你要不要跳舞。 你满脸歉意地摇着头说:“实在对不起啊,姑娘们,我下午酒喝多了,头重脚轻,跳不动了。我坐着休息一下吧,看你们跳。” 女工们失望地离开了。 我说:“你干嘛不去?” 你说:“陪你坐会儿,不行吗?再说,我也不会跳舞。” 我说:“饭后,你怎么没跟汪指导他们去钓鱼?” 我说:“我问过师母,她说你喝多了有点不舒服,在找地方睡觉。” 我说:“真喝多了啊?现在感觉舒服一点没有?” 你说:“没有喝多。那只是甜酒,还喝不醉我。” 你捡起一根柴火,在手里摆弄着。你的眼睛看着篝火。 你说:“我只是想独自安静一下,所以那么说。” 你说:“并不是每天都有女孩,会当众对我说那句法语。” 你说完又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在你的注视和篝火的映射下,低下头去。 我们一起看着他们在篝火前双双对对地起舞。 我们一起听着音乐在夜色中回响。 (三) 你说:“再说,我也不喜欢钓鱼。” 你说:“欺凌弱小,有什么乐趣可言。吃不了那么多,为什么要猎杀那么多?看着鱼儿在钩上拼命地垂死挣扎,那么痛苦不堪,那么恐惧绝望,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你说:“小时候我爸爸和他的战友们常带我去钓鱼,我不得不跟着去,可我心里总是很难过。有一次,爸爸塞给我一根钓竿,帮我挂上钓饵,那是一条还活着的沙虫,看着爸爸把它穿刺在鱼钩上,我仿佛能够感觉得到它的疼痛。爸爸让我把钓竿甩在水里,我就悄悄地把钓竿移来移去,希望惊走下面的鱼儿,让它们不要咬钩。结果被爸爸发现了。爸爸就呵斥我说:没事动什么动,你动得这样惊涛骇浪的,哪还会有鱼来咬钩。爸爸的战友们就过来说,他还是小孩子呢,哪里能够一动不动坐这么久。爸爸说,别的小孩子不能,他绝对能。他绝对能坐着三天三夜一动不动,他是故意的,他只是不想钓鱼而已。真是知子莫若父,爸爸一眼就看穿我了,可惜,他不能同意我。爸爸总是希望我能参军,他说一个军人怎么能钓鱼都不肯做呢。” 你说:“过了一会儿,大家都钓了鱼上来,只有我这边没有收获。大人们就走过来打开抛食器,向水里投放大量鱼饵,把鱼儿都吸引到我的钓竿这附近来,终于有鱼在下面咬住了钩子,我感觉到它在动,可我假装没有发现,不想把钓竿扯上来。爸爸就说,你这傻孩子,鱼咬钩了,你要赶紧收杆啊。他就走过来帮着我,用力把钓竿扯出了水面,我看到竿子的末尾,吊着一头好几斤重的鱼,它的鳞片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我心里真的很不好受,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它。” 你低下了头。 我看着你。我说:“指导。” 你说:“我从来不吃鱼。” 我说:“指导,你是对的。我也不喜欢钓鱼。那些鱼只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它们不过是信任主人抛下的食物而已。是我们辜负了它们的信任。其实,钓那么多回去也吃不了,它们只是为我们的一时之乐白白牺牲的。” 你说:“有一次,我看到有个叔叔收竿,钓上来一条很小很小的鱼,叔叔嫌弃它太小,就把它取下来,扔在岸边的地上。我看到那小鱼在地上拼命跳跃挣扎,就说,叔叔,它还小,也吃不了,不如把它扔回水里去吧。那位叔叔看了我一眼,说,不,我就是要让它说:“当时,我看着这位叔叔,心里想了上百次要走过去,捡起那条小鱼扔进水里,可是,这位叔叔是爸爸的上司,我不知道这样做了之后,会不会让爸爸很尴尬。我就在那里犹豫着。这位叔叔在原地钓了一会儿,觉得这里鱼不多,就起身提了小凳子另外去找鱼多的地方了。看着他走了,我立刻冲过去抓起那条鱼,想要把它扔回水里去。可是,已经太晚了。它已经死了。” 你说:“为这件事情,我难过自责了好多天。后来被妈妈发现了。我对妈妈说,尖钩挂住嘴巴被提起来,然后窒息,那种感觉一定很糟。妈妈就安慰我说,好孩子,就算你及时捡起来了,扔回到了水里,让它暂时逃得了性命,但是它的嘴已经坏了,吃不了东西,也活不长了。” 你说:“我真的不觉得这种事情当中有什么乐趣。” 你说:“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会立刻去捡起那条鱼,放它回去。” 你拧开水壶,又喝了一口水。 我充满怜惜地看着你。 你再次盖上水壶。 你说:“真希望我能救到所有的鱼。” 我说:“可是,天下有那么多钓鱼人。” 你说:“是啊。太多了。” 你说:“我知道。但是,我还是渴望有朝一日,能有这样的能力。” (四) 我们一起看着他们跳了一曲又一曲。 你又一次打开盖子喝水。 我说:“指导,很渴吗?干嘛今天老这样喝水?” 你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很渴。以前从来没这样过。” 你说:“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着。” 我心里涌起一阵怜惜。 我心里涌起一阵柔软。 我心里涌起一阵爱情。 我在黑暗中,用在篝火映照下闪闪发亮的眼眸对你说:“等着我,我会很快长大的,会润泽你内心的渴望,会熄灭那让你难受的心火。” 我说:“指导。” 你看着我。 你说:“谢谢,心心。” 你又一次看到了我心里想的事情。 你说:“我都知道。” 你说:“都知道。”(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二章 恐高症(上) (一) 第二天,我们全队去基地附近的香炉峰爬山。 我们花了两个半小时,沿着青石台阶的小路爬到了峰顶。 汪指导在前面带路,汪指导的爱人和几位工厂团委委员帮忙确保沿途的安全,你在队尾负责收容和照顾爬不动了的同学。 我们浑身大汗地终于到达山顶时,看到了传说中的云海奇观。白云笼罩了整个山头,使得飞檐高耸的道观,看起来就像是玉皇大帝的凌霄宫一样,美若仙境。雾气围绕着每一个游人,让大家的心境也不知不觉变得高远通灵,超凡脱俗。 在山顶道观的后面,有一个著名的景点,叫做“鬼见愁”。这个景点,其实就是一块硕大的岩石,像一个巨大的球,卡在两片悬崖的缝隙当中,下面是悬空的万丈深渊,看上去真是惊心动魄的危险,仿佛稍有滑动,这块岩石就会直落深渊,万劫不复。然而,它其实卡得挺严实的,已经这样悬空了上千年了。在景点的旁边,有著名书法家张旭书写的“香炉峰”碑刻,是大家登顶之后必来照相留念的地点。 先登上峰顶的同学们,在汪指导的带领下,分批前往“鬼见愁”合影。大家踊跃地爬上危若累卵的岩石,在上面摆出各种惊险的姿势和搞怪的表情,留下一张张令人忍俊不止的照片。从那边,不时地传来一阵阵笑声。 我站在道观门前的台阶上,看到你带领第二批的队友和几个体弱掉队被收容的同学,从台阶上爬了上来。几个同学一到达峰顶,就双腿发软地瘫软在了地上。你赶忙过去询问他们的情况,又去小卖部拿了饮用水送给他们。我看你在忙碌,就过去帮忙,到小卖部拿了事先订好的毛巾,帮你分发给同学们。 你看着我拿着毛巾出现,心里觉得很温暖,你对我说:“谢谢。” (二) 这些后来到达的同学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你就带他们分批去“鬼见愁”照相。 看着同学们恢复了生龙活虎,欢呼着冲向岩石上的合影处,你问我:“心心,你照相了吗?” 我摇头。 你说:“那现在和我们一起去?” 我摇头。 你说:“怎么了?累吗?” 我摇头。 你说:“害怕吗?” 我低下头。 你说:“我带你一起去,不危险的,岩石很大,四周都有一人多高的防护栏,现在也没有大风,不会有事。不要怕。” 我看着你。我迟疑了一下,说:“不。我不想去。” 你看着我。 我小声说:“对不起,指导。其实,其实我有恐高症。有很多年了。我不敢站在高的地方。” 你说:“恐高症?” 你说:“不会吧?你曾经爬上过二楼的窗台,而且一个人从二楼的水管爬下来。” 我说:“那次是例外。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有勇气从水管爬下来。” 我说:“其他时候,我真的无法克服那种极度的恐惧。” 我看着你,说:“指导,你不相信我吗?” 你说:“哪有。这样吧,心心,你不去照相也没关系的,等下我们回到小坪里,还会全队合影。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先带他们照相,一会儿回来再说。” 你拍了拍我肩膀,说:“在这儿挺安全的。等着我。” 我点头。我目送着你向那悬崖之间的岩石走去。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恐惧。 我无法抵挡这种揪心的感觉。 我忍不住在你身后叫了一声:“不,指导!” 你回过身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不!不要去!” 你看着我。你笑了笑,说:“放心,很安全的,你看,汪指导都带着第一批的同学回来了。” 我也没有料到自己竟然会如此恐惧看到你走向悬崖。 我不说话了,站在那里看着你再次转过身,向岩石走去。 一阵浓雾飘过来,遮住了你的背影,也挡住了那块悬崖上的岩石。 (三) 我呆呆地站在道观的门前,看着眼前的一片迷雾,心里充满了焦虑。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从岩石那边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 这声尖叫像一把利刃,穿过云雾,霍地一声划开了我的心脏。 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恐。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就拔腿朝那个方向跑去。指导!指导!我心里全部都是你的影子! 我穿越了那层浓雾,跑到了岩石的旁边。 我看到你完好无损地站在岩石上,你正在弯腰拉起一个女队友,她太兴奋没有注意,爬上岩石的时候,脚下踩到一块青苔,滑了一下,摔了一跤。你正抓住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你看到我。 我站在岩石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你,胸膛压抑,艰于呼吸。 我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你和大家合影,看着你指挥大家一个接一个地岩石上下来,招呼他们到小坪里去合影。 我的灵魂迟迟不能降落回躯壳里。 我看着你向我走来。 你对我说话。 你说:“心心?怎么了?” 我脸色发白地说:“我,我还以为,以为你” 你看着我。 你说:“你在发抖吗?” 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全身冷汗,从头到脚都在颤抖。 你看着我这样在你面前颤抖。 你说:“心心,告诉你一件事情。我以前也有恐高症。很严重的恐高症。” 我圆睁双眼看着你。 你说:“是真的。我恐惧站在一切高处,特别是在悬崖的边缘。我从小就是这样。”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你。 我说:“可是” 你说:“就像你能够从二楼的水管爬下来一样,我们能够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 你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说:“不要害怕。我很安全。我们先去那边合影吧。回头我们再来说这件事情。” (四) 我们站在小坪的中央,排成三行,簇拥着汪指导和你。 小陈老师拿着相机站在前面,不停地指挥着我们靠拢,调整好姿势和脸上的表情。 我站在第一排的最边缘。 当小陈老师喊“茄子”的时候,我忍不住看向中间的你。 我看到了你灿烂的笑容和你侧脸的轮廓。 就在我呆呆地看着你的时候,小陈老师按下了快门,拍下了一张合影。 后来,柴老师帮忙我们去洗照片的时候,发现这张合影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镜头,只有我一个人,在看着你。 第二天,柴老师拿着这张照片去找了汪指导。他默默地把照片递给了汪指导。 汪指导低头看了一会儿。他抬头看柴老师。 柴老师对他点点头。 汪指导心里已经明白了:我也喜欢你。 我们已经彼此相爱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三章 恐高症(下) (一) “其实,我并不是生来就有恐高症的。我恐惧高处,是从做了一个梦开始的。” “我10岁的那一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虽然过去了很多年,但是梦里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就好像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在梦里,我已经长大成年了。那是一个早晨,我背着运动包,独自在爬山。我从一个峡谷里出发,要攀登到峡谷上方的那座山峰上去。” “那天的天气还算晴朗,山间鸟语花香,轻岚飘荡。我花了三个半小时,爬上了那座丛林密布的山峰。山峰的尽头,是一个极其陡峭的、深不见底的悬崖。” “在悬崖的前方,我看到地面上有一个直径约4米的石坑。就好像是很久以前,这里发生了巨大的爆炸而形成的一样。” 那是我作为刘申的女人的一生里,没有看到过的景象。 “因为时间久远,现在,石坑已被碎石和泥土填充起来了,覆盖了许多生长茂盛的植物。但爆炸留下的裂纹犹清晰可见。” “我在那裂纹前跪了下来。我伸手抚摸着这道古老的岁月里留下来的伤痕。情不自禁地,我俯下身去,把脸贴在那道岩石的伤痕上。突然之间,一股源远流长的强烈悲伤从心底直冲上来,在我意识到自己哭了之前,眼泪就流下来了。” “我的心瞬间被悲伤的洪水淹没了。于是,我就独自趴在这块方圆十数里没有人烟的岩石上,失声痛哭了起来。” “我哭得涕泪滂沱,我哭得天昏地暗,我哭得撕心裂肺,我哭得摧肝裂胆,我哭得全身力气涣散,无法抬起头来。” “我觉得这痛哭郁积在我心里已经有千生万世了。” “我在那悬崖上哭得不知道此身何身,今夕何年。” 那是我在作为刘申的女人而度过的那一生中从未能够实现过的痛哭。 (二) “一阵寒冷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头发在飘动。” “我睁开眼睛,看到赭红色的岩石边缘,和黑洞洞的万丈深渊。那阵寒冷的上旋风就是从那个巨大的黑洞里吹出来的。” “我感到刺骨的寒冷。” 这阵上旋风,它吹走了这个悬崖上出现过的一切。你、月光、翰克尔、黑压压的军队、孙浩成、北汉军游龙一般的火把。 一切王朝更迭、盛衰枯荣、战争和平、聚散离合、恩怨情仇、善恶是非、你死我活,所有这一切,都像走马灯一样地,转过去了。 “我摘下腕上的手表,把它拿在手里。现在,时间就像一条死蛇一样地松开了盘绕,僵硬地被我握在手中。” “我松开了手,于是,百千万劫的时间就从我的手中滑落,掉进那个黑洞里去了。我看着它消失在一片沉寂当中。” 有一天,你为了把我从死亡里拉回来,你跪在我的床前,你摇晃着我,你对我说了一个誓言。 你发誓说,如果你今生不能兑现这个誓言,你愿意万箭穿身,粉身碎骨,曝尸荒野。 你说这个誓言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兑现它了。 所以,那些惩罚,它们都兑现了。 你是为了救我回来,才会发下这个誓言的。 所以,它不止是你的誓言。它也是我的誓言。 我不会让那些惩罚单独加在你一个人身上的。我要和你共担它们。 ——“自从做了这个梦之后,我就开始恐惧高处。” “我就无法忍受走近高处的边缘。” (三) “指导,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恐高的呢?” “从我记事的时候吧。” “那,你是怎么痊愈的呢?” “因为我找到了一个秘方。” “秘方?” “嗯。心心,今晚我们会住在这里往下200米的电力招待所里。吃过晚饭之后,你到招待所外面的树林里等着我。” “我们去哪儿?” “带你去看那个秘方。” “我也能治好吗?” 你看着我。你说:“能治好。” (四) 昏暗的光线中,我们在小树林里相见。 你提了一个水桶型的长条装备包在手里。 我看着那个包,问:“这是什么?” 你说:“药。” “啊?这么大包啊?!”我吃惊地问。 我跟在你后面在树林里一路向东穿行。 我感觉我们在树林里走了很久了。天色已经黑了。你打开了手电,在前面照着路。 你说:“小心脚下。” 我说:“指导,你带我去哪儿?” 你说:“还有几分钟就走到了。” (五) 我们在一片林木特别茂盛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走得浑身汗出不已,站在那里气息不匀地喘着气。 你从装备包里拿出一条毛巾递给我。 你说:“擦擦汗。你就在这里休息10分钟,喝点水。10分钟后向前走,过来找我,我就在前面等,你走20米就看到了。手电留给你,我包里还有一支。” 你说:“看表。到10分钟就走过来。” 我点头。我说:“好。” 10分钟很快就过去了。我站了起来,打开手电筒,小心地朝前方走去。 月亮从云层里穿了出来,光线变得明亮起来。 我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悬崖。 你站在悬崖的边缘上,背对着下面的深渊。 你距离那边缘只有不到2厘米!你的鞋跟几乎就踩在边缘线上。 你的脚上绑了一圈又一圈结实的登山绳。 绳子把你的两只脚紧紧地绑在了一起。绳子的另一头牢固地系在崖壁边的一棵大树上。 我万分吃惊地看着你。 我结结巴巴地说:“指导?你要做什么?” 我很想冲过去把你从悬崖边缘上拉回来,但是,我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无法再向前走。 你说:“听好了,心心。我现在要从这里跳下去。下面的风很大。我跳下去以后,会在绳索的末端被风吹着大幅度地晃荡。” 你说:“你必须帮助我,到悬崖边上来,抓住这绳索,把我拉上来。” 你说:“如果你不过来,我的头就有可能撞到峭壁的岩石上。” 我捂住了嘴。我惊恐地看着你,我说:“不!不!你别跳!求你不要跳!” 我从来没有这样惊恐过! 你说:“心心,你会过来帮我的,是吧?” 我摇头,我说:“不!我做不到!我不行!” 你说:“你可以的。我等着你。” 我还要再说什么,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看到你的身体向后仰倒下去!你背对着深渊,果断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只有半秒钟的时间,你就不在悬崖上了,你从悬崖边缘掉落下去,消失在万丈深渊的黑暗里。 我发出了一声惊叫,我双膝无力,扑通一声就瘫坐在地上。 (六)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我听到了悬崖下方那呼啸狂吼的风声。我看到那白色的绳索在不断的颤动着。我听到它发出一阵吱呀吱呀的声音。 我的心悬吊了起来。 我咬了咬牙,手脚僵直地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我四肢着地,在手电筒微弱的光亮下,跪行于地,一步一步地朝着悬崖的边缘爬动过去。 越接近悬崖的边缘,我的心就越来越狂乱地跳动着。全身的骨头也都变得像空气一样没有重量。 我连跪爬的姿势也无力维系下去了。 我只得全身匍匐在地上,一点点地向悬崖边缘爬去。 我终于爬到了那边缘,我看到白色的绳子在月亮下闪光,它一直延伸到黑乎乎的深渊下面。 我屏住呼吸,一下子就抓到了那白色的绳子。 我用力地抓住它,拼尽全身力气,向上拖动了起来。 只要你能离开黑暗的深渊,就算我粉身碎骨,也根本都无所谓! 我必须拉你离开危险! 几分钟后,随着绳索一节一节地被拖上来我看到你的头顶在下方出现。你的手指攀住了悬崖的边缘。 然后,转瞬之间,你就重新出现在悬崖上。 我奋不顾身地站了起来,一下子就扑到了你的怀里。 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说:“你怎么能就这样往下跳呢?你怎么能这样!我的灵魂都要出窍了!” 你伸出胳膊抱住了我。 我们在悬崖的最边缘上相拥而立。 你在我耳边说:“心心。你看,我们现在都站在悬崖边缘了。” 你说:“是你自己走过来的,是你自己站起来的,是你帮助我上来的。这一切,都是你自己做到的,就像在医院爬下水管时一样。” 你说:“这就是那个秘方。” 你说:“你痊愈了吗?” 那天,我们在悬崖的边缘紧紧相拥的时候,你对我说:“心心,每个人都会有他的恐惧。但是,我们不要被恐惧所控制。我们要去控制恐惧。” 你说:“那个秘方,就是忘我。当你能够全然忘我的时候,一切恐惧,都会消隐无形。” 怎样才能全然忘我呢? 那一天,在树林的深处,在悬崖的边缘,你以自己的涉身犯险,教会了我: 唯有当我们爱他人胜过自己的时候,全然忘我,才能实现。 唯有无私,才能无畏。(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四章 台阶 (一) 故事不过是一个容器。里面可以装回忆,可以装爱情,也可以装其他的东西。 多年以来,我跌跌撞撞地从这些故事上经过,就像失足从一个陡峭的台阶上滚落下来,也像沿着一个陡峭的台阶,一直向上奋力地攀登。 (二) 当我走完一级台阶,它对于我来说,就不存在了。 或者,就在我走在上面的时候,它也就是不存在的。 (三) 还记得这个索梯吗?这就是我们那年夏天一起攀登过的高山半山腰的台阶吧。 这张照片是2014年8月我故地重游时拍摄的,因为韩国游客的不断增加,台阶两边已经新装了栏杆。 从悬崖上看到治愈恐高症的秘方之后,你还带我去爬过几次山。 我们所在的城市,周围有很多中等高度的山。 溪源集训后的第二年暑假,我们又外出训练了一次。这一次,是到邻省一座著名高山的训练基地。 在那里集训期间,日程安排得不像上次那么紧张。师生们都有较多的自由活动时间。 在那次集训期间,你带我去山顶看过一次日出。 那天,在日出前的黑暗里,我们相约从训练住地出发,爬上了几近75度的笔陡的台阶,到达了这个索梯的下面。再爬上这个十分惊险的楼梯,我们就将到达山脉的最高峰。我们将会在那里并肩而立,看到一轮朝阳穿越云海喷薄而出。 我们坐在这个索梯的下面休息。 我们背靠背地坐着,我们听到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 你拧开了保温水壶的盖子,你在后面轻轻地撞了一下我的胳膊,你把水壶递给我,你喘着气说:“嗨,还好吧?” 我推让着水壶,我喘得说不出话来。我用手势表达着:“你先喝。” (四) 水壶在我们之间递来递去,我们轮流喝着温热的开水。 我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我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中,隐约看见你的运动衫背心上也渗出了大块的汗迹。 你说:“我们还要不要爬这个索梯?” 我想起那个在悬崖边缘的彼此相拥,我点点头。 你说:“行吗?” 我看着你。 我听到你每滴血液里都汹涌着登临绝顶的向往和冲动。 你不能抗拒顶峰的吸引。 你渴望和我分享那个时刻,你渴望有一个人能在凌云绝顶上和你携手相伴。 于是,我再次用力地点点头,说:“行。” 为了你,我什么都不会畏惧。 你看着我,你心里明白。 你握了握我的手。 你说:“我会帮你的,我们一起。” (五) 我们坐在索梯下,回看着来时攀登过的台阶。 我说:“真不敢相信,我们刚刚爬了这么多台阶,而且这么陡。” 你笑了笑,你轻轻地搂了一下我的肩头。你的手停留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的呼吸都安静了下来。我们在昏暗的光线里继续俯视着脚下蜿蜒的无数阶梯。 你说:“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你上次带队爬山前跟我们说过的话。” 你说:“我说过什么?” 我说:“你说,登山就是一个不断放弃的过程。之前我一直不是很明白。但是,就在刚才,你拉着我的手,一步步爬上那些台阶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说:“每一步其实既是一个接纳的过程,也是一个放弃的过程。如果我们满足于每一步迈上的那个高度,每一步获得的进展,如果我们舍不得丢掉那一切,离开那一切,让它成为过去,我们就无法登上更高的一级台阶。” 我说:“攀登的每一步,其实都是一个不断地迎接与接纳新的困难和痛苦,不断地舍弃与离开已有的舒适和成就的过程。” “正是因为我们不留恋已经取得和已经拥有的,我们也不抗拒接纳从未经历的和改变现状的,我们才能一步一步地不断抵达新的高度、新的境界,才能看到这个角度的世界和这个角度的风景。” 我说:“如果我们紧紧抱着那些已经拥有的快乐和舒服,如果我们抗拒不断降临的痛苦与坎坷,我们现在就一定还在远远的山脚下。” 我看着你,我说:“这就是你所说的意思,对吧。” 我说:“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登山了。” 你听了,你沉默了片刻。 然后,你说:“知道吗,心心。” 你说:“即使这一生什么也没做成,我也很满足了。” 你说:“因为我曾经遇到你。” 你说:“我知道,有无数的人,历经亿万年的流浪,也不会遇到这样的知己。” (六) 我们一起攀登在那架90度笔直的索梯上。 梯子在大风吹动下不住地轻微摇晃着。 我有若干次都吓得紧紧抓住梯子,全身发软,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动一下。 我带着哭腔地说:“我要下去!我不要再爬了。让我下去!” 你在下方大声地对我说:“相信自己,心心!你能爬上去的!” 我说:“我会掉下去的!我抓不住了!” 你说:“那么,相信我吧,心心。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你说:“我宁可自己掉下去,也绝对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说话间,你向上爬了几格,你靠近我,你在我的腰间又加扣了一个保护索。 你说:“我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我会紧紧跟着你。” 你说:“不要往下看,不要管风的摇动,也不要想上面还有多少格。心里只要想着一件事情:你下面的那一级梯子上,就是我。” 你说:“我就是你的地面。” 你说:“你不是在半空中的,你始终都在地面上。” (七) 我们终于攀上了这架“天梯”,当我们的脚踏上顶峰的岩石时,一轮红日正从苍茫的云海中喷薄而出。无法言表的壮丽。 那天,我们一起看到这一切。我们的手紧紧握住对方的手。 你说:“是不是很美?” 我说:“太壮美了。” 你说:“可惜我们住在半山腰,没法天天看到这么美的太阳。” 我说:“我能天天看到的。” 你不解地看着我。 朝阳把你的眼眸映红了,也映红了我的。 我转过脸去,我看着云海,轻轻地说:“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太阳还有一个。” 我说:“一个在那边照耀着我,一个在这里注视着我。”(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五章 寺院(上) (一) 在我们每一生的短暂相聚当中,我们都曾经一起去过寺院。 不知不觉中,寺院,伫立于纷乱苦痛的人类生活,已经有两千多年了。 上一次和你一起去寺院,是参拜宝镜峰上的圆觉寺。在那里,我们见到了图布丹大喇嘛。 在前往圆觉寺的途中,我们完成了那一生的永别,你为自己选定了墓葬的所在地,而我向你发出了那个绵延千年万载的邀约。 那种要和你再次相会的心愿,在茫茫的时间里流淌着,滔滔不绝,就像古老的蝴蝶都天生就知道围绕着花朵飞。 也就是在那里,图布丹大喇嘛向我们昭示了超越生命和死亡的广阔天地,图布丹大喇嘛对我说,此去之后,我们还会有“半面之缘”。 他说的,是跨越前世今生的“半面之缘”。 (二) 这次,我们一起去的寺院,就在高山集训基地的附近,搭乘旅游穿梭巴士三站地就到了。 有一首很多中国人都听说过的诗歌里,曾经提到过它。 它始建于唐朝中叶,正是这个国家最鼎盛的时代。 它一直就是禅宗曹洞宗的寺院,到近现代以后,逐步发展成一个禅净双修的寺院,寺院的外墙上书写着巨大的“南无阿弥陀佛”。 在我小的时候,寺院还没有如今这样红火兴旺。大部分的寺院还比较冷清,去寺院也还不是民俗时尚,而是被主流意识形态所排斥的,一般只有文化水平不高的老太太们会去那里。 在最受排斥的一段时期里,这座千年的古寺一度被改造成了别的场所,一些机关进驻在里面办公,而所有的僧侣都被驱散了。 我们去拜访的时候,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机关依然还占用了侧面的厢房和部分后院在里面办公,但少数僧侣已经开始被政府请回来了,寺院在按照当年的原貌进行恢复重建,寺院本有的功能也部分得到恢复,香烟重新开始在大殿里缭绕,不过还很稀薄。 因为这座古寺太有名了,当国家开始改革开放之后,许多海外的华人(通常都是投资者)反复提及想来拜访它。很显然,他们都不是想来看机关办公的。 为了满足投资者的意愿,政府把寺院列为了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拨出专款进行重建修缮,把恢复千年古寺的原貌作为一个重要的旅游开发项目。 在寺院门口,我们拿了一份免费提供的导游手册。手册里详细地描述着寺院的历史渊源、文物价值,详细地描绘着劳动人民如何付出勤劳和智慧雕刻各种纹饰、佛教故事的壁画和古代文人题词题诗的石碑,而那口非常有名的大钟又是用了多少人民的财富和工匠的心血熔铸而成的,在外国殖民者的烧杀抢劫当中,普通的中国百姓是如何机智勇敢地保护了它。在这座城市解放的时刻,终于翻身的人民又是如何怀着激动的心情聚集在这里,敲响了它的大钟108下迎接解放军进城。 没有一个字提到宗教。 我们默默地读完了这份一字不提宗教的、对一所宗教寺院的导游手册。 那个年代,情况就是这样的。 (三) 那天,我们去寺院的时候,寺院周围还没有成排成行的卖灯火香烛的地方。商业铺面和游客中心都还只存在于规划蓝图上。 那时候,去寺院拜佛烧香,还不是一件能坦然公开的事情。 附近的居民,为了赚一点零花钱,经常派家里的小孩,提着装着香烛的布袋子,在附近逡巡着,看着有游客表现出可能进去烧香的意思,就悄悄地走过来,询问要不要买香烛。万一被抓住,管理者也不能把小孩子怎样,只能没收东西,训斥一顿了事。 我们到达寺院的门口买门票的时候,一个小孩看出了我们是旅游者,于是向我们走了过来,他看了四周,然后低声地问:“要不要买香烛啊?” 他问完之后,就带着期望的眼神看着你。 他没有问我,因为他目光如炬地看出我是属于那种没有购买力的。 你接触到小孩的眼光,你看了看我。然后你笑了一下,你点头。 我看到你在身上找钱。 你说:“拿几枝上好的香给我吧,钱不用找了。” 小孩看了看钞票的面额,顿时双眼放射出极度喜悦的光芒。 你们的交易飞快地就完成了。 小孩一道烟地离开了,就好像害怕你后悔,追上他要回多余的钱一样。 我说:“干嘛不要他找钱呢?我看到他带着零钱的。” 你向小孩离开的方向看了几秒钟,然后你转过来,看向寺院的大门。 你说:“他心里在害怕被抓,他急于离开,早点离开的话,他会感到安全些。” (四) 走进寺院之后,我们发现今天的这个时分,里面几乎没有游客。 你什么景色和说明也没有看,径直走到香炉的面前。 冷冷清清的香炉里稀稀落落地插着三五支香,看上去像是干涸的沙漠里最后几棵枯死中的树一样。 你把手里的香在点香处蘸上灯油,在蜡烛上点燃,你面对前殿的弥勒佛塑像恭敬作礼,然后把香端端正正地插入香炉。 我问:“指导?你信佛吗?” 你看了我一眼,你笑了笑,没有作答。 我说:“还是,你心里有什么愿望,想要祈求实现呢。” 你说:“就算并不相信,就算没有愿望,这三柱香,也是应该要上的。” 你说:“这就像进入别人的家里,本就应该对主人表示敬意。” 你说:“这个寺院,存在已经有上千年了,比我们的寿命都要长得多,而这大殿上供奉的佛像,承载人们的梦想和希望更有两千多年了。” 你说:“如果有一个人,在长达两千多年的时间里,能够安抚人们的痛苦,点燃人们的希望,我会很尊敬他的。” 你说:“即使他会不知道我的敬意,我也愿意有所表达。” 你说:“而如果有一个地方,在上千年的沧桑中都成为人们的心灵向往或者心灵归宿,我也会很尊敬这个地方。不管它此刻是兴盛还是衰落,我都愿意表达由衷的敬意。” 你看着我。 你说:“看到这袅袅上升的香烟了吗?那些坚持信仰,守护在这里的人,看到这几缕香烟,也就不会感觉那么孤单了。”(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六章 寺院(中) (一) 关于那座寺庙的内景,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 事实上,我们还在一起的岁月里,我就已经不大记得了。 因为我一直全神贯注于你,所以,世界的其他部分对于我来说总是模模糊糊的。 我记得的,只有两样。第一样,是那座寺院里的门槛。和许多的寺院一样,这座寺院的门槛不仅多,而且高。质地也多样,有青石的,有木头的,还有木头外面包着铁皮的。 我注意到你从不踩踏任何一条门槛,你总是从上面跨越过它。 当你发现我在注意着你这一点的时候,你笑了一下。 你说:“为什么总看我的鞋?” 我说:“指导,你从来不踩门槛?” 你说:“能够直接接触大地的时候,为什么要站在别的东西上呢” 停了一会儿,你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门槛是有生命的。” 你说:“我感觉到里面的一些搏动。而我不想再踩踏别的生命了。” 你当时说的是“不想再踩踏别的生命了。” 你说“再”! 我看着你。 我说:“指导,你以前踩踏过别的生命吗?” 你说:“每个人在明白道理之前,都会犯下无以数计的错误。因为,不明白道理,就不会知道究竟什么是错误的。因为盲目,所以,无法避免犯错。” 很多年之后,我才在一次旅游中听到讲解,寺院的门槛是佛陀的肩膀。 当我听到这句讲解的时候,心里突然格登了一下,猛然间,和你在一起的往事就涌上了心头。 当时,身边的一个同事开玩笑地问:“怎么?你踩过啊?脸色都变了?” 我没有回答。 (二) 我记忆深刻的第二样东西,是这所寺院里非常有名的那口钟。 那天我们是在参观完毕,准备离开寺院的时候,听到那阵钟鸣的。 浑厚的钟声从寺庙的深处一直传到中庭里来。 你当时正在和我说话,你的话一下子就停止了。 你像被什么从身后拉住一样,站在那里不能走了。 我跟着你站了下来。 你回过头,你转向大钟的方向。 我感觉那种声音一直敲撞在你的心上。 你心里有什么在颤动着,而那种颤动来自一个很古老的裂缝。 感觉到你心里的颤动之后,我身不由己地向你靠近了一步。 我紧挨着你,和你并肩站立在那里。 你觉察到我的靠近。你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流露着感谢之意。但你没有说什么。 我们一起谛听悠扬的钟声在黄昏的光线里回荡。 我们同时产生某种很强烈的熟悉感。 我们同时感觉到某种力量把我们朝着久远的时间里拉。 那股力量非常强大,在它的拉扯下,身心就像一块橡皮糖一样地不断伸长。 在钟声的回响中,这种被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强,它逐渐汇聚到我的一只胳膊上。 有什么正紧紧拉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面上提起来。我感觉身体的内容沿着那只胳膊一点一点地离开了身体的框架,感觉自己像一卷画轴一样,沿着过去的时间,一路铺摊开去。 某种遍布时间的散碎感。 大量的杂乱与噪音呼啸而来。 我突然感到有点不能忍受。 我听到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我动了一下胳膊。正是这点声音让我重新掉回现实里来 。当我重新在现实里恢复知觉能力的时候,我看到你也正从你的出神状态中醒来。 我们的眼光汇聚在一起。 在当天的最后一次钟声里,你对我说:“心心,怎么了?” 我说:“有,有,有东西在拉我的手。” 你呼吸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 我说:“指导,怎么了?” 你说:“也有东西在拉我。” 我看着你说“是一只手,在时间的深处。” 你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你一时不能说话。 我说:“那只手很温暖,很大力气,从我上方,拉住我的胳膊往上提。” 你的表情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感觉你在震惊中挣扎。 过了一会儿,你眼睛看着地面,你说:“有只手,很冰凉,在下方,握在我手中。有重量,吊挂在我的胳膊上。” 我们同时看向自己的手。然后我们大吃一惊。 我们同时发现: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手牵手的状态了。 像触电一样,我们立刻松开对方的手。 我低下头,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你有点拘束地笑了笑。 你的眼光向前殿的方向看了一下。 你把手插进裤口袋里。 我感觉到你的脚趾在鞋尖下面紧张地扭动了一下。 然后,你的眼光重新回到我的身上。你轻声说:“对不起,心心。” 你说:“我……” 我抬起眼睛,我看了看你,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 我的眼神让你心中一阵荡漾。 你说不下去了。 我们默默了一会儿。 然后,你轻声说话,打破了沉默。你说:“觉得冷吗?你的手很凉。” 我摇摇头。我低声说:“我很暖和。” 我更低声地说:“指导的手,也很暖和。” 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说:“就像在时光深处那只曾经拉住我的手。” 在我们的那一生当中,有如此众多的迹象反复地表明我们之间存在的古老关联。 我们也反复被这些迹象所触动着。 一层层薄纱渐次揭开,我们在彼此的再次接触当中,回忆起越来越多的前生的时光。 (三) 夏天的气息浮动在金色的光线里。 寺院里很安静。 我们身份和年龄的差异,在安静中悄悄地融化。 我们谁也不愿意离开那种氛围。 多想一直停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安静的地方,远离这个世界的种种喧嚣。 我不愿意再回去变成你的学生。你也不愿意再回去变成我的指导。 我们觉得,此刻的我们,更接近过去的我们,过去誓愿相约今生的我们。 但是,所有的美好,都是无法一直延续的。它一定会消逝,会变成过去。 现实总会再次扑面而来。 我们还是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樊笼里去,回到世俗身份定义的那无数框架。 虽然我们经常可以在彼此的身边,但却被无数的障碍阻隔着,无法跨越。 以前,我长久地梦想,有朝一日若我不再是刘申的妻子,我们之间的障碍就消失了,我就有机会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我都数不清自己这样梦想过多少月月年年了。 然而,后来,我越来越明白了,这些障碍,它们是无穷无尽的。一个障碍消失之后,还会有更多的障碍显现出来。 有太多的东西会把我们彼此分开。 离散总是无所不在,而团圆,总是寥若晨星,并且昙花一现的。 我一点也没有悲观。 世间的真相就是如此。 从来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七章 寺院(下) (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你说:“心心,我们该回去了。” 我点点头,说:“嗯。” 但我却没有移动脚步。你也没有。 你看了看我。你说:“那么,我们再坐一会儿吧。” 我点头,说:“好。” 我们并排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们沉浸在那种待在对方身边的圆满感觉中。 我们就那么坐着,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却没有一点沉闷,也没有一点尴尬。 如此自然,如此生动,仿佛天生如此,亘古如此。 我安静地坐在你的身边,就像一条河流千万年来安静地流经一座高山的脚下。 事实上,语言是多余的。 各安其所,无需表达。 多年以来,我常常想起这个时刻。 如果要我用绘画来描述这个时刻的话,我一定会在你我周围的空间里画上很多飘落的樱花。 那天,我们周围的空间是空白的,但也是充满的。充满了美丽的东西,但也不无哀伤,带有时间的循环。 (二) 那天,我们坐在那张长椅上。你对我说:“心心,人们经常使用的一个词,其实是用得不对的。” 我看向你。我说:“什么词?” 你说:“寺庙。寺庙,这个词,人们用得不对。” 你说:“其实,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寺院。” 我说:“这两种说法有区别的吗?” 你点头,你说:“有区别。在中国古代时,庙是供奉神仙或者圣贤先祖的地方。而寺,是国家的办事机构,是政府的部门。比如大理寺、鸿胪寺,这都是国家政府的部门,相当于现在的部。” 你说:“中国的第一所寺院,是洛阳的白马寺。汉明帝的时候,在皇帝派出的使者的寻找和迎请下,西域的两位高僧带着第一批佛经来到了汉地。佛经是由白马一路辛苦陀来的。就像,西游记》里面所写的那样。为了感谢白马的一路辛苦,给我们带来了佛教的经典,所以用白马来命名第一所寺院,表明我们中国人是懂得知恩图报的。” 你说:“为什么叫白马寺,不叫白马庙呢?因为当时,那寺院,就是国家的办事机构。两位高僧奉皇帝的旨意,专门在此翻译佛经,培养能够讲解佛经的僧才,在此处设立讲坛,向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和皇帝本人讲授佛经的教义。这是当时的国事,寺院就等于是皇帝设立的国家翻译局和宗教事务局,所以称为寺。” 你说:“心心,你注意到寺院的建筑风格和颜色了吗?你觉得,和什么建筑非常相似?” 我说:“皇宫。无论是建筑样式,规格,还是颜色,都和皇宫一样。” 你点头。 你说:“除了寺院之外,其他的民间建筑都不可以这样比照皇宫的式样来建造,否则就是有谋反之心,是有大逆不道之罪的。” 我说:“那,为什么独有寺院可以呢?” 你说:“因为佛陀和僧侣,是皇帝的老师。是皇帝专程从西域求请来传授智慧的老师。我们中国自古尊师重道,老师所在的地方,建制怎么可以不如学生,没有那种道理。所以,历朝历代,寺院的建筑,都是和皇宫一样的。允许使用皇帝一个人才能使用的明黄色,允许有紫禁城一样的大殿和飞檐,允许雕刻龙的形象,允许使用汉白玉的华表。” 你说:“那时候,寺院,是皇帝、大臣、后宫和全体国民共同的学校。僧侣是全国人民的老师。而佛经,就是老师上课时宣讲的课本。这里面供奉的佛像、菩萨像,就等于是学校创始人的纪念塑像,和历代先师的纪念塑像。罗汉像,就是历代优秀学生的纪念塑像。” 你说:“寺院,其实,更像当时的供奉孔子、朱熹等贤圣的文庙。它和迷信,和求神祈愿,本来是没有多大关系的。” 你说:“只是,后来人们把寺和庙的不同功能有点混淆了。” 我说:“原来是这样。” 我仰慕地说:“指导,你好渊博啊。” 你看着我,笑了笑。 我说:“为什么道观不能比照皇家的规格呢?” 你看着我,你反问我:“你说为什么呢?这说明了什么呢?” 在每一生,你总是带我看到之前视而不见的世界,引领我去探索不一样的天地。 (三) 就在这时,我们看到远远的走廊下,有个年老的僧人穿着黄色的袍子,手里提着两个热水瓶,慢慢地从后面的僧寮里走了出来。 我们一起目送他消失在走廊的拐角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生出一种敬意。 就在我寻找那种敬意产生的原因时,我听到你在身边轻轻地叹道:“他走得真沉稳啊。” 你说:“好像每一步都能在大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一样。” 好的修行者就是这样,光是他走路时的那种状态,就能让人的心变得沉静。 你说着,站了起来。 我看着你。你看上去好像想对我说:“我们走吧。” 但突然,有点什么袭扰了你。 你迟疑了一下。 然后你说:“不对。” 我疑问地看着你。 你说:“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 你说:“我得去看一下。” 然后,你就朝僧人消失的方向,加快步伐走了过去。 我站了起来,我在后面跟随着你。我说:“指导?” 你一边走,一边回答我:“我突然觉得,他左手提的那个热水瓶好像有点不对劲。” 你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可我就是觉得不对劲。我得去再看一下才能放心。” (四) 在中庭右侧的跨院,我们发现了一个热水房。 我们到达的时候,年老的僧人刚刚从锅炉龙头里接满了两瓶开水。他正在弯腰小心地盖着瓶盖。 他盖好瓶盖,准备去提起瓶子离开的时候,我听到你说了一声:“离开那个瓶子!” 然后我感觉身边一阵风过,你飞快地抢上前去,你在那个老僧人的肩膀上扳了一下。在你的力量作用之下,老僧人不由得朝后面退了三四步。 而就在这时候,我听到砰地一声巨响。 你感觉不对劲的那个热水瓶胆突然之间就炸开了。瓶底的支撑断裂了。哗啦一声,满地银色的瓶胆碎片,滚烫的开水流成一个小水洼。许多的蒸汽冒出来。一些灼人的细小水珠飞溅在我的脚面上,引起一些针刺般的短暂的细微疼痛。 你刚刚预知到了事故的发生,救了这位老僧人,让他免于被烫伤。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你能够预知到一定程度的未来。(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八章 老僧 (一) 老僧人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一齐投向你。 而你带着同样的惊讶看着那个爆炸造成的满地狼藉。 你看了一会儿,然后你抬起眼光,你看了看老僧人,你又看看我。 你有点不知所措地笑了一下。你说:“我,我就是感觉到会要出事,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它。” 我感觉老僧人看你的眼光变得柔软而亲切。我感觉他就像在看自己的儿子一样。 他上下地打量着你。 你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起来。但更令你不自在的是,你隐约感觉到自己心里有点什么在响应着它。 我看到你在设法摆脱这种状态,你在寻找可以说的话。可你受到强烈干扰,你拉起来的网里都是空的。你始终捞不上来一句合适说的话。 我忍不住想要帮你一下。于是我说:“老伯,您有没有烫到脚面啊?” 老僧的眼光被我吸引了过来。 我虽然没有看着你,但我感觉到你一下子轻松了。 然后,我就感觉到了你所感觉到的那阵强烈的干扰。 有一刹那,我觉得这个老僧人就像是我们共同的亲人一样。 我突然觉得自己认识那种眼神,那些皱纹。 在某种情感的冲击之下,我听到自己再次叫了一声:“老伯。” “叫我老伯?”老僧眯缝着眼睛对我说。他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亲切,就像一只长辈的手在抚摸我的头发。 那个声音让我心里跳了一跳,然后一阵紧缩。 我迷惘地看着他,觉得这个问题问到我的心坎上。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触动了我。 这时,我感觉到你援助。 你在那边说:“心心,对出家人不能称呼老伯的,应该叫法师才对吧。” 我看向你。你已经恢复过来了。你的声音重新充满了阳光与活力。 你接着我的话说:“法师您刚才有没有被烫到啊?不好意思,唐突了。” 老僧重新看向你。他慢慢地摇摇头,说:“没有烫到。谢谢施主了。” 然后他看向热水瓶,他说:“用了很多年了。就像人老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突然破碎了。” 然后,他在开水房里面找到一把扫帚,准备打扫地上的狼藉。 你说:“我来帮您扫吧。您穿的是布鞋,地上的水还烫着呢。” 你说着,就从老僧人手里拿过扫帚,开始清扫。而老僧人也没有谦让,他任由你从他手里把扫帚拿走了。 在你扫地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看着你。当他的目光降落于你的时候,你再次感觉到那种干扰。 于是你说:“法师,您常住这里有多久了?我听说,以前这里的僧人都搬出去了。” “回来两年多了,”老僧人回答说,“我以前就是在这里出家的。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出家的时候才6岁多。在俗时,家里穷,孩子多,养不活,父母就送我到寺里,舍给我师父了。” 他说:“从此就一直住在这里。后来,僧人都被强令离开,我也被安排到老家所在的地方,和我兄弟住在一起务农了一段时间。我兄弟们要给我成家,可我不同意。最近恢复政策,政府请我们愿意回来的僧众再次回来,我就又回来了。” 我听着你们说话,突然想问问他的师父后来怎样了。但我想了想,估计不会有什么令人高兴的答案,所以,忍了一下,没有问了。 说来奇怪,这个老僧人仿佛能够看透我心里想的。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说:“这位小施主,你心肠很好啊。我师父当年不想离开这里,在寺院关闭的前夜,在禅房里自行坐化了。” “坐化?”我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老僧说:“就是自己主动停止了呼吸的意思。” 我的脸红了。 这时,我听到你摇晃那个热水瓶壳,你把里面残留的碎片都摇晃下来,清理干净。你把碎片都扫进一个簸箕里。然后你说:“瓶壳没坏,配个瓶胆就可以再用了。” 老僧再次看着你,他再次说:“谢谢。” 突然之间,一种无言降落在我们中间。气氛开始微妙地凝结。 我感觉到一方面有种东西在心里高涨起来,它将会带来眼泪,而另一方面我又感觉到某种封闭正在快速地冻结。 我感觉到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你的身上。甚至,甚至,也发生在老僧人的身上。 这时,一阵风吹过,热水房的玻璃窗微微动了一下。一道耀眼的反光投射过来,直刺到你的眼睛上。你一下子被刺得清醒了过来。 随即你意识到了现在的时间。你努力了一下,再次从那种状态中振奋出来。 你看了我一下,你说:“法师,我帮您把另外一瓶水提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寺院要关门了,我们也要赶回去。” 老僧人也被你的话从那种状态里带出来了。 他对你笑了一下,说:“不用了,谢谢施主的善心,我虽然老了,一瓶水,还能提得动。” 他说:“耽误两位施主的时间了。谢谢你们的帮助。” 老僧看着你的眼光还停留在他身上。于是,他再次亲切地对你说:“走吧。我没有事的。” 你犹豫了一下,然后,你说:“好吧,那,我们告辞了。再见,法师。” 你向跨院的外面走去。我说:“再见,法师。” 然后,我赶上去跟随着你。 一路上我都感觉到你心里有回头的欲望。但你一直克制着自己。 我们快走到中庭出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慈爱地说:“施主,有相会,就会有别离;有快乐的降临,就会有快乐的失去;有活着,就会有死去。对于这个真实,你们要清楚地知道啊。珍惜彼此的相遇,好好在一起吧,做有益的事情。” 这个声音一直钻入我们的心里。 我们不约而同地回过身来。 只见一个穿黄袍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一个月亮门里。 (二) 那天,我们离开寺院,重新搭上旅游穿梭巴士返回住地的时候,你在车上握住拉环,身体伴随着车子的颠簸不住地摇来晃去。 我看到你把头埋在双臂之间,看着地面。 我被人流拥挤在你的身边。 我看着你的沉默不语。我问:“还好吧?” 你抬头看了我一下,你说:“不知道今天怎么了。好像掉在一个什么陷阱里了。” 你看着车窗外,说:“那位法师,他看我的时候,我心里特别乱,纷乱如麻。” 我看着你,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到你。 下车走回住地的时候,你还是有点沉默寡言。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我想到一句合适说的话。 我说:“指导。” 你说:“什么?” 我说:“你听到那位法师对我们说的话了吗?” 他说:我说:“他说,让我们好好在一起。” 你抬头看着我。 我迎视着你的目光,我说:“他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说:“终于有人这么说。” 一阵暖流经过你。它轻轻地把你卷出了那种状态。 你眼眸里闪着清澈的光亮。你看着我。 然后,你说:“而且,要做有益的事情。” 你说:“会的。心心,我们会珍惜相遇,会好好在一起,共同去做有益的事情。” 我说:“什么是法师所说的有益的事情呢?” 你说:“学习。学习道理。明白道理。实践道理。” 你说:“这就是有益的事情。” (三) 很多年之后,我和高雄还一起去过那座寺院。它经过持续多年的翻修和扩建,规模已经很大了。常住的僧侣达到近千人,香火很旺盛。 当然,现在,所有在里面办公的机关全都迁出了。 在寺院的门口,卖香烛的店铺绵延了整整三条街。 我和高雄去的时候,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僧人,我们到客堂打听了一下,我描绘了一下那位法师所说的自幼出家的经历,客堂说,这种情况的僧人在这座寺院里有好几十位,还是无法判断出我们想要见的到底是谁。 所以,我就没有能够再次见到那位老僧人,也始终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看着我们的时候,我们会同时感觉到慈爱亲切和心乱如麻。 所以,这件事情就那么结束了,像生命中无数的琐事那样,它就这么过去了。 所有的疑问,都没有解答。 我想,要等到我证得全知全能的时候,生命中的一切未明之事,才会得到全面的解答。(未完待续。) 第五百九十九章 露天电影 (一) 我们从寺院赶回来的那天晚上,队里组织放映露天胶片电影。 我们都还没有看过露天胶片电影呢,看着放映队的车辆开进基地,放映师从车上搬下硕大的放映机、屏幕和巨大的胶片圆盘,大家都感到非常新奇。 大屏幕被架设在露天的篮球场上。 吃过晚饭,大家就早早地拥挤到了篮球场上,每人搬个小椅子坐在屏幕的前方,等着放映师的到来。到7点钟的时候,篮球场上已经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就连基地的工作人员和附近的山民,也都带着小椅子来到了球场上。 基地里好久都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雪亮的灯光穿越了黑色的夜幕,投映到球场中的屏幕上,放映机发出哗啦哗啦胶片转动的声音,一幕黑白时代的城市悲喜剧,就这样在空白的屏幕上,如描如绘地展开。 在投影的灯光柱里可以看到很多的萤火虫在追逐流光。 (二) 因为回来得略晚了,我到食堂吃饭的时候,食堂已经快要没有什么菜了,大师傅已经连围裙都脱下来了,保洁阿姨也已经在抹桌子,收拾碗筷了。 我站在窗口的时候,大师傅说:“怎么来得这么晚啊?现在都没有菜了。” 我说:“有点事情耽误了,还有白米饭就可以了。” 大师傅说:“米饭倒还有的,你进来看看这些菜盆里还剩下什么吧,刮刮盆底,也许还能凑到一份菜的量。” 我在厨房里刮着盆底的时候,看到你走了进来。你和大师傅打招呼。 大师傅的脸上立刻笑容绽放,说:“哎,指导啊,您也没有吃饭吗?” 你点头,说:“我给心心讲解了一些问题,又让她练习了一下,不知不觉忘记时间了。所以,我们都来晚了。都怪我不好。菜还有剩的,都给她吧。我用这点剩汤泡下米饭,随便吃点就好了。” 你说着,动手自己盛饭。 我说:“指导,剩下的菜,还可以分成两份呢。” 大师傅赶紧说:“怎么能让老师吃剩饭菜呢。我给你们做个西红柿炒蛋吧,再打一个紫菜汤吧,很快的。指导,您先做啊。阿姨,快来给指导盛饭。” 你说:“不用麻烦了。” 大师傅说:“不麻烦,不麻烦。我虽然念书少,可是,我父母从小就教育我,一定要尊敬教书的先生。哪怕是很年轻的教书先生。” 大师傅说着,就重新系上围裙走进炒菜间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里面响起了热油开锅的声音。 我们在长条桌案上坐了下来。我们相对而坐。 我看看空荡荡的食堂,小声说:“指导,你人缘真好啊。大师傅看上去很喜欢你呢。他从来都没有对我们这么喜笑颜开过。” 你笑笑,你也低声地说:“不是我人缘好啊,是中国人的尊师重道,已经深入了国民的灵魂。” 我说:“你人缘也好。我们才来没有多少天啊,食堂的人都这么喜欢你了。更何况……” 我停住不说了。 你小声说:“更何况女学生们,是吧。” 我忍不住红了脸。我低头笑笑。 你说:“那天跑步的时候,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我说:“我还以为你对小宋说的。” 你说:“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我说:“不可以兼得吗?道理和老师,两样都喜欢?” 你正要说什么,大师傅端着热气腾腾的西红柿炒蛋和紫菜汤从厨房走了出来。 你赶紧起身去帮忙端过来,在桌案上放好。 大师傅说:“说什么两样都喜欢呢?” 你看着我,你对大师傅说:“心心刚才夸您手艺好,说两样菜她都会很喜欢。” (三) 洗完澡,披散着头发走出来时,操场上已经座无虚席了。 我站在操场前想了想,便拿着小椅子走到了屏幕的背面,独自坐了那里观看。 屏幕的背面一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全部投映的影像,只是,所以的画面和字幕,全都是反着的。 我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感觉身边有动静。 我回过头,看到你在黑暗中从老师宿舍的方向走了过来。你在我的身边坐了下来。 我说:“指导。” 你说:“心心?怎么不坐到前面去看?” 我说:“洗澡出来晚了,前面没有地方了。” 我说:“而且,就算有地方,我可能也会转到后面来看。” 你说:“为什么?” 我说:“我觉得从后面看更清楚些。这样不仅可以看到别人都能看到的事情,还能看到别人不能看到的事情。这样,能让人更能容忍和理解与正常表现相反的东西。” 你看着我。 我说:“指导,我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 你摇头。你说:“没有。你只是,很特别。” 我说:“指导,你看过露天电影吗?” 你说:“看过。小时候,我们大院里经常放。” 你说:“我也很喜欢坐在屏幕的背面看。” 我说:“为什么?” 你说:“这可以不断提醒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其实要颠倒过来看,才是正确的。” (四) 你说:“心心,你喜欢看电影吗?” 我说:“嗯,喜欢。” 我说:“特别喜欢看那个放映机的轮子在转动。” 你说:“为什么?” 我说:“屏幕上这些千军万马,这些灯红酒绿,这些爱恨情仇,都是因为那个轮子在转动着,才会逼真地存在,才能让身临其境的人跟随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就算散场了,也都在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我说:“只要那个轮子一停,这一切光怪陆离,就都停止了。这时,人们才会发现,所以的那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块空白的屏幕而已。上面,什么都没有。” 你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说:“指导,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说:“什么呢?” 我说:“每次看电影的时候,我都强烈地感觉到,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是在一部很大的电影里的。没有人在电影的外面。我们只是在一部电影里,在看另一部电影罢了。” 你说:“心心,记得白天,我们在寺院的影壁上看到了什么吗?” 影壁?我想影壁上写了一些字,里面似乎有梦幻、泡影这些词,但是我记不得全文了。 我说:“梦幻?” 你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我说:“什么意思?” 你说:“就是说,一切现象,都如同这屏幕上的电影,虽然非常逼真,但其实只是幻影,一旦轮子不转,幻相就会消失,露出那块空白的屏幕。对于一切现象,我们都要把它作为电影来看。” 我说:“这话是谁说的?” 你说:“是佛陀在《金刚经》上说的。” 你说:“也是,你刚刚用现代文,对我说的。” 我睁大了眼睛。 我看着你。 你笑了笑,说:“看着我干嘛?” 你指了指屏幕,说:“看电影。”(未完待续。) 第六百章 麻雀(上) (一) 放电影的第二天晚上,全队的活动是:在大礼堂里集合,听当地的一位老红军讲长征的故事。 汪指导带着小车司机去接那位老红军时,你和基地的魏老师、小刘老师负责在礼堂维持秩序。 在等待老红军到来期间,我们在小刘老师的指挥下,开始分组拉歌。歌声一阵一阵地在礼堂里回荡着。 这位魏老师,枪法也是非常了得,曾经也是职业运动员出身。他的业余爱好是钓鱼和打鸟。每天清晨,同学们都常见他提着汽枪在树林里找鸟射杀,串成一串,提回家下酒。鸟儿瘦小无肉,其实没有什么可吃的。 有的鸟被打落下来后,并没有完全死透,被放在开水里褪毛时,会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声,让人不忍相闻。 魏老师很倾倒于你的枪法,他曾数次邀你早上一起去猎鸟,你都找了托辞委婉推拒了。这时候,闲着无事,你又站在身边,魏老师便再次约你。你再次找了个理由婉拒了。 魏老师说:“你枪打得这么好,却不从事竞技运动,也从来不用它打活物,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不是宝刀深藏,太可惜了吗?” 你笑了笑,说:“有用的。” 你说:“练习射击,可以训练高度的精神专注,从而帮助我们及时发现,并,快速击倒内心的空虚和怯懦。” 你说:“真正的射击,要打倒的标靶是在里面的,不在外面。” 魏老师若有所思地说:“在里面?不在外面?” 他说:“学射击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你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同学们当中起了一阵骚动。 你和魏老师都闻声向那个方向看去。 (二) 正当我们在室内唱着歌,等待故事会开始的时候,有一只小麻雀仓皇地从窗子外面外面跌跌撞撞地飞了进来,落在我身后的周建头上,周建发出一声大叫,随即引起了一阵兴奋的骚动。 男生们纷纷站起来追捕那只麻雀。 小麻雀惊慌失措地在室内一阵乱撞,扑扇着翅膀想从追捕者们手里逃出。但是,它看上去好像受伤了,有一边的翅膀仿佛是折断了,飞不了多高就很快落下来。 最后,它精疲力竭地掉落在窗台上。 你看到男生们向它扑了过去。你说:“不要伤害它。” 你朝那个方向走去。 可是,还是太晚了,周建一把把它抓到了手里,他喊道:“我抓到了!抓到了!” 在一片喧闹声中,很多同学凑过去看那只麻雀,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周建说:“它的脖子已经折断了。”大概是大家拥挤的时候,周建不小心使劲太大了。 随后,我就看周建在人群中满脸笑容地学着麻雀折断脖颈之后歪着头的那种样子,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 我悲伤地看到那只很小的麻雀,头歪歪地、翅膀摊开着,软绵绵地被握在他的手上。 为什么大家都这样高兴呢? 为什么大家不会感到悲伤? 这时,你已经走了过去。你分开人群,走到周建的面前。 你对周建说:“把那只麻雀给我。” 你环顾四周说:“大家都坐回自己的座位去。不要喧哗,继续唱歌。” 男生们四散离去,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小宋看着你手里那只死去的小麻雀,悲叹了一句:“好可怜,这么可爱的小鸟。” 你低头看了看小麻雀,检查了一下它,它确实已经彻底断气了。 你轻轻提起它受伤的翅膀看了一下,发现那上面有一个被气枪洞穿的伤口。 是魏老师的气枪。这是一只早上被魏老师射伤的小鸟。 它在挣扎中度过了怎样的一天,但最后,还是没有能够得到救护。 你抿了抿嘴唇。你再次说:“大家继续唱歌吧。” 你把那只小麻雀握在手里,走到礼堂门口。 魏老师看你走了过来,说:“那麻雀呢?给我下酒吧。” 你没说话。 魏老师说:“它反正死了。” 你说:“它太小了,没什么肉。” 魏老师说:“可是,它本来就该是我的猎物,我记得早上把它击落了,我在树丛里找了半天,没找到。” 你说:“送给我吧。” 你说:“可以吗?” 魏老师笑了笑:“你没有吃过麻雀吧?炸麻雀很好吃的。你可以试试。让大师傅帮你弄一下。煮汤也很营养。” 你说:“谢谢了。” 魏老师说:“觉得好吃了,下次跟我一起去打鸟啊。” 你笑了笑。 就在这时,场内响起了一阵掌声,原来是汪指导扶着那位老红军走进了场地。 魏老师和小刘老师赶紧地迎了上去。 在一片掌声中,我看到你握着那只麻雀,悄悄地转身走出了侧门,消失在门外的黑暗里。 (三) “指导,你不开心吗?”故事会散了,同学们纷纷走出礼堂。 我紧赶几步,和你走在一起。我看着你的神情,问你。 你说:“没有。” 我问:“那只小鸟呢?” 你说:“我把它埋在那边的树林里了。” 我看着你。 你低头说:“如果我快一点过去,也许就能救到它了。它只是翅膀断了而已,并不致命的。” 我说:“麻雀性情很急躁,就算及时过去了,也不一定能救到它。它可能还会惊慌逃窜的,会撞在玻璃上。” 我说:“小时候,我家里也飞进来过一只麻雀。我看着它从南边的客厅外疾如星火地飞了进来,像飞逝的流星一样,一头撞在北边的窗子玻璃上,发出很响亮的砰的一声,然后,它随之像一块石头一样垂直地落了下去。当时,我心里一惊,急忙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但就在我起步的时候,那只麻雀又从地面上飞了起来,<再一次惊慌失措地撞向北边的玻璃,然后又是碰地一声,再次落了下来。” 我说:“我能感觉到那一刻它心里的极度惊惶和孤注一掷的那种绝望。” 我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飞进我家房子的,又在这些玻璃的丛林里面迷失多久了,受了何等的惊吓,以致于如此的亡命,连让人帮忙它出去的时间,都没有留下。” 我说:“再次落下的麻雀,掉在了纸篓当中。我走去看的时候,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它在我的注视下,圆睁双眼和我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在我的面前变成尸体了。” 你静静地听着我讲这个故事。 我看着你说:“指导,有时候,就是无能为力的。” 我说:“你别难过。” 你看着前面的路灯。你说:“好。” 虽然你说着好,但是,我知道,你依然在感到难过。 我也感到很难过。(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一章 麻雀(下) (一) 那天,故事会散场之后,我们一起沿着路灯通明的道路,穿过基地的训练场地,返回宿舍。路上,我给你讲了一个麻雀的故事。随后,你也给我讲了一个。 你说:“看到魏老师,我就想起我的姨父。他也是一个打鸟的爱好者。” 你说:“那时候,我还很小。有一天,姨父来家里做客,他带了一支气枪。我一直都很着迷他那把气枪,有时候他心情好,就会带着我在院子里打一下可乐罐玩,有时候不开心,就不让我碰那把枪。” “那天,他和爸爸一起,扛着气枪出去,回来的时候,姨父手里提了一串小麻雀,它们的羽毛还没有长全,还没有自己展翅飞翔的能力,大概是从窝里被掏出来的。” “姨父很高兴地对我妈妈说:我们中午有下酒的菜了。妈妈出来,把小麻雀提进了厨房。”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吱吱的叫声,听了以后,让人觉得心脏都快冻结了。他们在厨房里,把这些小鸟用开水烫死了,以便可以很容易地去掉羽毛。” “我听着那种叫声,呆坐在门口,觉得心里堵得慌。” “后来,又过了一会儿,我家窗外来了一只大一点的麻雀,它不断地撞击着窗栏上蒙着的金属纱窗,不断地发出哀哀的叫声。” “妈妈说:那一定是觅食回来的老麻雀,来找它的孩子们了。那只大麻雀在窗外努力了大约一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吧,年代久远,我不太不记得了。它在外面折腾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觉得有千万根针在刺着心脏,整个心脏都变得千疮百孔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作良心,什么叫作天良,什么叫作良心的折磨。” 你说:“午饭的时候,妈妈递给我一只小碗,里面躺着一只死去的小麻雀,光光的脑袋就是那样歪斜着,我只记得它非常瘦小,几乎一点肉也没有。实际上,吃它根本就不能让肚子饱起来。所能释放的味道,看上去也如此缥缈。为什么要吃呢?” 你说:“最后,我也没吃那只麻雀。因为恐惧,我恐惧它最后的叫声,恐惧它的妈妈在窗外的叫声,恐惧它被煮熟的,无毛的脑袋。” “姨父看着我不动筷子,便说把那只麻雀拿给我爸爸吃算了。他说,这傻孩子真没福气,这么好的东西消受不了。他对我说,麻雀的味道很鲜美,肉是非常嫩的。” “姨父走了之后,妈妈悄悄过来问我,为什么不吃那只麻雀。我说,我不喜欢吃没有吃过的东西。妈妈说,我知道,你是心里不忍,妈妈知道你是个心肠很好的孩子。” 你说:“我看着妈妈。她对我是那么关爱,我若擦破一点皮肤,她都会心疼得要死,都会担心得睡不着觉。可是,她却在厨房烫死了那些小麻雀,让小麻雀的母亲在我们窗外那么凄惨地号叫。她为什么不觉得有良心的愧疚呢。但是,这些话我都藏在心里,一个字,也没有敢对妈妈说。” “我只对妈妈说,那些都还是很小的麻雀,刚刚出生不久,几乎都不会飞,还没有好好看过这个世界一眼。妈妈就说,儿子啊,你是童话书看多了。高级的动物吃低级的动物,这就是自然规律。这是天经地义的。如果不吃低等动物,我们人类怎么生存下去呢。” “我就问妈妈,如果有一天,出现了一种更高等的动物,他们把我也当面抓走去吃了,妈妈您会伤心吗?妈妈听了,就说,你这孩子,我们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就是最高等的动物了。我说,如果是外星人抓走我呢。妈妈就在我脖子上敲了一下,说,胡思乱想,你在哪儿见过外星人了。妈妈说,不吃麻雀也随便你了,可不要给你爸爸听到这些胡言乱语,不然,可不是轻轻敲打一下你这么简单。” 你说:“那次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第二天,窗外又来了一只麻雀,应该是那些小麻雀的父母。它们在我家窗外悲号了好多天。最后我爸爸生气了,拿起我小时候玩的弹弓枪,朝它们吱呀乱叫的方向射了几发弹弓。它们知道人类已经起了杀心,再不走就是说死路一条,于是,就深怀着恐惧和不舍,一边悲啼着,一边飞离了我们家。以后,再也没有来过了。” 讲完了这个故事,你说:“心心,我知道,你刚刚在想,小鸟死的时候,为什么那么多的同学还觉得那么开心,而不是像你和小宋那样,感到很悲伤。” 你说:“但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从小就被父母告知,弱肉强食是天经地义的。我们随意处置低等生命的生死,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到不同的观点的熏陶。慢慢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观点是他们自己的。然后,终其一生,他们就会捍卫这个观点,排斥其他。” 我听你这样说,心里觉得说不出的悲凉。 我说:“凶残和冷漠,是人类天性的一部分吗?” 你说:“不是。我一直相信,善良和温暖才是人类天性本有的部分。而凶残和冷漠,是人类迷失了天性才会有的。 (三) 我们一边谈话一边往回走,不知不觉,已经落到了人群的最后面。 我说:“指导,听说中国过去有段时间曾经发动全民打过一阵麻雀,是吗?” 你说:“是的。我父母那时都有参与。他们拿着铜盆,一路不断地敲,把麻雀惊扰到飞出来,然后再用枪打。那个时代,培养了一大批打鸟的爱好者和吃鸟的爱好者吧。” 我说:“可是,为什么要全民如临大敌地对付这些小生命呢?” 你说:“因为,当时的研究结论是:麻雀是害鸟,会吃掉农民辛苦种出来的粮食。这个结论,得到了当时的领袖的肯定。可是,时间又过去了一段之后,不同的结论出来了:麻雀好像还是益鸟。因为大量的解剖发现,它其实更多地是食用影响粮食产量的昆虫。所以,全民打麻雀的运动,就慢慢停了下去了。但,在此期间死去的麻雀,都已经死去了。究竟死掉多少麻雀,大概,没有一个准确的统计吧。当时,参与行动的人口,大约也有2个亿以上吧。” 我说:“身为渺小的生灵,命运真的很悲惨。” 你说:“是啊,很悲惨。” (四) 你站了下来。你看着前面渐渐拉远距离的人群。 你说:“心心,要不要去看看那只小鸟埋葬的地方。” 我点头,我说:“我正想去看看它。” 你拉了我的胳膊一下,你说:“这边走,跟我来。” 我跟着你,离开了有路灯的水泥路,走上了侧旁的小径。 (五) 我们并肩站在小树林里,面对着一个迷你的小坟茔。 你说:“就在这儿,也许,它以前就住在这些树木之间。这儿,也许就是它的家园。” 你说:“我擦干净了它身上的血迹,把它的翅膀和脖子放好,用一块眼镜布包着它,放在眼镜盒里,然后把它埋在这里了。” 我看着那小小的坟茔,心里觉得很难过,眼泪也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 眼泪从我眼里滚落下来,掉在小小的坟茔上。 你看着我的眼泪。 你说:“它会谢谢你的眼泪的。” 我说:“也会谢谢你的安葬。” 我说:“希望它来生能托生到更好的地方,不要再做卑微的生灵了。” 你说:“希望所有卑微的生灵,都能托生到更好的地方,不再受到伤害,也不再伤害其他。” 我看着天上的星河,说:“不知道,在宇宙之间,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你说:“一定有的。就像有黑暗就有光明,有黑就有白,有不完美的世界存在,就一定有它的反面存在。” 你也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河。你说:“一定有完美的世界存在。就在时空当中。”(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二章 铁路惊魂(上) (一) 高山基地的集训结束后,我们乘坐一辆大客车返回城市。 一路上大家都在情绪高涨地唱着歌。 大家唱了一首又一首。刚开始还是唱的比较正统的歌,慢慢地就唱起了流行歌,开始还在唱国内的流行歌,慢慢地就唱起了港台和国外的流行歌。 当客车经过一大片长满荷叶的水域时,男生们正在放声高歌着“我们是快乐的单身汉”。当一群鸭子摇摇摆摆地走过公路,迫使客车不得不停下来等它们经过完毕时,男生们已经在咆哮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了。 汪指导和你坐在车子最前面靠近车门的地方。我坐在你们后面一排。 当男生们开始唱“baby,baby,lovememore,marrymetomorrow”时,汪指导脸上露出一点不安的神情。他对你说:“这些小子们好像太疯了。你要不要去提醒一下啊?” 你笑着说:“唱唱歌而已,没什么问题吧。” 汪指导有点犹豫不决地说:“这个年纪唱这种歌,还是不太好吧?” 你看着汪指导笑着说:“不是一直在呼吁不要采野花,走正当婚嫁渠道嘛。” 汪指导看着你,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个人,就是不注重思想品德修养。” 你看着汪指导的神情,再次笑了起来。你说:“那么,我变成坏人了吗?” 汪指导压低声音说:“我看,离着也不远了。” 鸭子的仪仗终于路过完毕了。客车又重新启动起来。 你笑着站了起来,拍了拍汪指导的肩膀。你说:“好,我接受批评,我去给大家发点水喝,一喝水,他们自然不唱了。” (二) 你走了过来。你把瓶装水递给我的时候,客车正在拐过一个大弯。它突然发出一声尖锐声音,猛地急刹住了。 因为刹车太急,又刚完成转弯,全车的人一下子都前仰后合起来。 你猝不及防,站立不稳,一个趔趄就撞到了我的身上。 你的额头重重地在行李架下面的扶手上碰了一下,发出咚地一声响。 我“啊”地叫了一声,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我刚站起来就被你一把按在座位上了。 你说:“大家都坐好,不要乱动。” 然后,汪指导和你都到了前面的驾驶室,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情。 司机指着前方说:“前面有很多警察和路政。他们示意我们停车。” 隔着前方的大玻璃,我看到果然有几个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在朝我们走来。 更前方的位置,已经停了不少的车,其中有几辆长途客运车。车上的乘客已经纷纷下来。许多人急急忙忙地朝前走,好像赶着去看什么。 汪指导和你赶紧下车,迎着那几个警察走了过去。 我在车上看到你们在彼此交谈。 那几个警察一边说着,一边指着前面的方向。其中两人佩戴着“铁路公安”的标识。 过了一会儿,你和汪指导都回到车上来了。 你从座位上拿起你的上衣,你说:“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汪指导点点头。 汪指导对我们说:“前面有个铁道岔口,出了一起交通事故。现在正在处理中。交通暂时被封闭了。我们可能需要等待一段时间。” 汪指导对你说:“如果前面堵车很多,一时不能放行,那么我们就需要倒回去绕路走。” 你说:“嗯,希望不要绕路。绕路的话,我们中午就到了不了家了。” 汪指导说:“大家耐心地坐在车上等。一会儿就知道前面的情况了。” 你穿好上衣准备下车的时候,你看到我盯着你的额头看。我满眼睛都是想要和你说的话。 你看了我一秒钟,你在迟疑中。 这时,s突然站起来说:“指导,我和你一起下车吧。” 汪指导说:“同学们都坐在车上别动。不要走散了,不然突然要开车通过了,就集合困难了。” s大声地说:“报告汪指导,我是,我是,我是……” 汪指导说:“搞什么鬼?” s身子一挺,大声地说:“报告指导!我要尿尿,早就憋不住了。” 车上的男生们立刻发出一阵哄笑。女生们也都红了脸,偷偷地发笑。 汪指导无可奈何地看着s,说:“好吧,那你跟着指导下去吧。” s朝我使了一个眼色。 我心领神会地说:“汪报告指导。” 汪指导惊讶地看着我。 我说:“我有点晕车,能不能下去透透气。” 汪指导看了我一会儿,想起我去溪源野训那次坐车时的脸色,他踌躇了一下。 你说:“就这样,我带他们两个去吧。我会小心他们的安全的。” 汪指导看看你,又看看我,又看看s。 他说:“那好吧。你们快去快回吧。” (三) 走到车上的人看不见的地方后,我们三个人站下了。 你说:“好吧,现在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跟着我下车?” s回答说:“因为唯心看上去有话要对您说,可在车上不方便说,我帮她一下。” 你看向我。 我怔怔地看着你的额头。你发现我的神情有点古怪。 你问:“怎么了?想说什么?” 我说:“指导,你的额头。” 你伸手摸了一下刚才撞到的地方。你觉得一阵疼痛。你转脸问s:“我额头怎么了?” s说:“青紫了一块,好像肿起来了,肿得有点高。” 你转过来对我说:“没事的。回去我自己处理一下就好了。” 我用迷惑的眼光看着s。 s说:“嗯?我说错什么了?” 我惊讶地对s说:“你没有看到吗?” s说:“看到什么?” 我说:“指导的额头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带图案的印记。” s大吃一惊,再次看了看你的额头,然后他断然说:“没有啊。就是肿了一点。” 你问我:“什么图案的印记?” 我说:“是,是,是,就是” 我感觉呼吸困难,心脏一阵紧缩。 你看了看我的表情,你说:“我知道是什么了。” s迷惑不解地看着我们,说:“我怎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你的脸色变了。你说:“有没有镜子?” 你看着我们两个。我们摇头表示没有带镜子。你用眼光在周围寻找。你看到一辆停在那里的卡车。你走了过去。你蹬上踏脚板。你和司机说了点什么。我看到你对着卡车的后视镜看。你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你下来走了两步,又朝卡车走去,再次踏上脚板,你又对司机说了一句什么。司机显然给了你一个否定的回答。然后你转身跳了下来。 你有点神思恍惚地重新回到我们面前。你脸色发白,好像被什么力量慑住了心神。你就这样站了半分钟都没有开口说话。 你的神情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于是,我叫了一声:“指导?” s也叫了一声:“指导?” 你抬眼看了看我们,你看我们的样子好像身在梦中。 又过了差不多半分钟,你才恢复过来。 你问s:“你真的不能看到什么?” s非常仔细地盯着你的额头又看了看,肯定地摇了摇头。 你问我:“你看到的,是那个护身符吗?” 我点头。 你说:“我刚刚也问了卡车司机。他也只能看到青紫,看不到那个图案。” 你说:“难道,只有我们两个能看到吗?” s迷惑地看着我们,说:“你们看到什么?什么护身符?” 你没有回答他。 我也没有。 那天,你母亲的护身符就这样再次显现在我们当中。它是来向你示警的。它是通过我们即将要看到的事情来向你示警的。它要再一次按照你母亲的心意履行保护你的职责。 我们两个都看到了它的显现。 但我们两个都没有明白它要对我们说些什么。(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三章 铁路惊魂(中) (一) 护身符印的再度出现,在我们心里都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它令你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现在是在做什么。 但你始终就是你。最初的震惊过后,你冷静理智又重新占据了上风。 你想起了我们下车是要做什么的,你也想起了车上的人正在等着我们回去作出决定。 于是,你镇定了一下自己,你决定把这件不能解释的事情暂时搁下。 你从身份的游移和记忆的模糊中把自己拔了出来。你又回到了身为老师的你。你又把你的使命和责任重新担了起来。 你拍了拍深陷迷惑和混乱中的我的肩膀,然后又拍了拍同样深陷迷惑和惊讶中的s的肩膀,你说:“好了,这事我们先不去管它。” 你对我说:“我很好,我没事,那个图案的印记,我觉得不会伤害我。别人也不能看见。所以,就让它去吧,现在不要再想它了。车上的人还在等我们回去呢。” 你说完就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我在你的期待当中对你点了点头。 然后,你说:“现在我们去看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二) 我们经过了停在前面的许多车辆,我们这才发现被堵住的车队已经这么长了。 我们经过了差不多120辆各种型号的车,才终于看到了一个铁路的岔道口。 岔道口附近停了很多警车,还停了一辆救护车。救护车的后门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车顶上的标识灯闪闪发亮。 在离开岔道口不远的地方牵起了一根隔离线。不少人拥挤在那根线的后面。站在后面的人都在踮起脚朝里面看。一些窃窃私语在人群里浮动着。 你看到救护车,心里产生不好的感觉,于是你对我和s说:“你们两个站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s看着那边的大阵仗,吐了一下舌头。他说:“肯定是出了一个大的事故,也许还有人受伤了。” 他说:“该不会是两辆货运列车相撞了吧?” 他这样想着,好像有点兴奋了起来。这种场景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他心里开始想着第二天的报纸和广播上也许会说这件事情。他心里想着,那时他就可以作为现场目击者而被大家包围了。 就在s有点想入非非的时候,我看到你瞪了他一眼。你的这一眼立刻就让他清醒了。s再次对你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敬礼的姿势。 你说:“你们两个不要走散了。就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三) 你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之后,我突然被一阵巨大的恐惧抓住了。 我感到不能忍受。我忍不住要朝你的方向追过去。 s一把拉住了我的手。s说:“指导让我们在这里等他,你不能去。” 我说:“我得去!我不能在这里!” s说:“不行,那边可能会有死人。” 我说:“你不明白!我必须得过去。” 我说:“我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我知道那件事情一定和我有关。” 我说:“我必须去看看那件事情。只有看到,才可能知道它到底哪里和我有关!” 我对s说:“既然你帮我下了车,就求你帮忙帮到底。让我去看看吧。我只看一眼就回来,指导不会知道的。” s心里本来也就很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听我这样恳求以后,他也犹豫了起来。 他想了一想,然后就做出了决定。 他说:“那好,我陪你去吧。” 于是,我们两个就这样违反了你的命令。 我们两个就这样一起奔向了出事的地点。 (四) 那天,我是三个人中最后知道前面正在发生着什么。但我并没有看到事情的全貌。因为你和s把我挡住了,所以,我也就没能完整地知道护身符想要告诉我的全部事情。 我和s离开你让我们等待的地点后,就一前一后地钻入了隔离线前围观的人群。 我在穿越人群的时候,听到有人叹息说:“太可怜了。”“是啊,太悲惨了。” 有人在议论说:“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了这样一条路呢。” 有声音说:“听说是殉情呢。” 我一边想着你的额头,一边听着这些事情,心神一乱,转眼s就不见了。 我在人群中用眼光找了一下s,但没有看到他。 于是我就独自设法向人群的前面挤去。 在靠近人群的边缘时,我突然看到了s的背影。我看到他奋力地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他在人流的缝隙里闪动了一下,然后就被遮挡住了。现在他应该已经站在隔离线的旁边了。 我叫了一声s的名字,也朝那个方向挤了过去。几分钟以后,我也成功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当我看到隔离线的时候,从侧面看到s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他的脸上写满惊愕与恐惧,他好像是被什么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地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突然之间,他看到了我的出现。他停顿了一下,立刻就朝我这边扑了过来。 他拼命地向人群里推我,声音颤抖地对我说:“心心,回去!回去!你不要看!” 但是他已经说晚了。我的眼睛已经看到了一点点现场的情况。 在人与人的夹缝里,我看到隔离线后大约五六米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事实上我并没有看到整个人。我只看到一个人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的一小部分。这条胳膊和这条腿用一种不寻常的姿势组合在一起,好像这个人的身体在做着奇怪的扭曲。我看到这个组合的第一眼就在暗自纳闷他的身体应该怎样摆布才能做到这样组合。 但随后,我就惊恐地认识到:这是一条死人的胳膊和一条死人的大腿。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脏又是一阵抽搐的紧缩。 从衣着上看,这个人应该是一个男人。从袖子上看,他穿了一件天蓝色的中式上衣,从裤腿上看,他穿着一条深蓝色的中式裤子。他的袖子和裤腿都向上翻着,露出了一些胳膊和大腿上的肌肉。 那些肌肉的颜色非常苍白,毫无血色地死气沉沉,让人看了立刻联想到肉铺里那些盖着蓝色检疫章的猪肉,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在溪源基地的值班室里做过的那个噩梦,那些没有皮肤、肌肉纤维暴露的怪物紧紧地按住我。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这截胳膊和这截大腿的肌肉上,飞溅着点点猩红的鲜血。那些鲜血已经处于半凝固状态,它们以一种怪异的垂滴形状悬挂在那些肌肉上。 就在s推我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原来我想象那条胳膊和那条大腿的后面应该有一个人的身体。但事实上并没有! 我刚刚从人缝里看到的,是一条从身体上断开的胳膊和一条断掉的大腿。它们是被某种力量抛掷到这种状态来的。 (五) 我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立刻感到心脏一阵绞痛。 忽然之间,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眼球血红如火的怪物,它驾驶着一辆巨大的钢铁机器朝我冲了过来。它像一阵飓风一样地卷过我的身边,直扑站在那一头的你。我看到它朝你直撞了过去,伴随着沉重的一声闷响,你的身体被它撞得向后飞了起来,你被撞得在空中翻滚了几圈,然后沉重地砸落回到地面上。当你落回到地面的时候,那辆钢铁机器从你的身体上碾压了过去!我看到一大滩鲜血从那钢铁机器的轮子下流淌出来。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我尖叫道:“不!不!” 就在这时,我的眼睛被你的手掌捂住了。我听到你在我耳边说:“快走,不要看。”然后,我感觉你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身不由己地就被你拉着,彷佛腾云驾雾一样地向后倒退了回去。 我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它突然就变得像一片云一样地,从地面上飘了起来,上升到了空气中。 就在我向上飘去的时候,我看到你额头上那个护身符的印记在闪闪发亮。它发出一种暗红色的光芒,就像它在黑水河的月光下从你的脖子上垂落下来时一样。 那种红光带着某种晦涩的凶险感向我放射过来,让我产生被活埋的窒息感。(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四章 铁路惊魂(下) (一) 我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全身发抖。我两腿一个劲地发软,一再要瘫软下去。如果不是你使劲地架住我,我已经瘫软下去了。 s蹲在我身边不远处哇啦哇拉地呕吐着。 他身体的轮廓变得模模糊糊。 当他呕吐完毕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s变成了一个没有鼻子、没有眼睛、也没有嘴巴的空白脸孔。这个空白的脸孔上带着两条清晰可见的眉毛,这两条眉毛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在很近的地方盯视着我。 我觉得虚空当中突然伸出一只利爪把我的心脏紧紧地握住了。它抓住我的心脏把它捏得突突颤抖。它尖锐的指甲一直戳进我心肌的深处。它抓住我的心脏往外撕扯着。片刻之间我的胸膛就被鲜血注满,一片狼藉地变得血肉模糊。 我听到自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然后我听到你焦急地问:“心心,你怎么了?怎么了?” 我看着你,我不能回答你,我靠在那棵树上,我顺着那棵树向地上坐去。 我感觉到你飞快地离开了我,你朝我们车子所在的方向飞奔了过去。 恍惚当中,我感觉到s在对我说话,又感觉到你在对我说话。 我感觉到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二) 有什么东西被塞入了我的嘴里。 一种亮光从我的舌下放射出来。它像一条温暖的火龙一样顺着我的血液在体内游走。它经过的地方都被一点一点地引燃了。许多美丽的小火苗开始在各处神经里跳荡飞舞。 我觉得被打散的一些热量又重新在血管里集聚起来,身体里失散的各个部位又一点一点地聚拢回来。 一个又一个身体的部分零零散散地又回到了我的意识里,最后回来的那个部分是心脏。 我开始感觉到胸膛的轮廓,随后感觉到其中内容的空空荡荡,然后,那种空洞就逐渐地被什么填满。 我感觉血液和热量重新注入了那个空洞,我重新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重量,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手指,然后,我看到了你的脸。 我看到了你额头上那个护身符的印记。 它的颜色越来越黯,现在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很淡的阴影。 它就像电池快要用完一样,有气无力地、难以为继地闪烁着。 它的光芒越来越弱,痕迹越来越淡。 它不再浮现在你的皮肤上,而向你的皮肤里面隐没而去。 它像一颗即将死亡的流星一样,拖着稀薄的、哀伤的长尾巴,向你的生命里隐没而去。 当它最后在你的额头上消失不见的时候,我听到时间里面传来一声清晰可辨的深长叹息。 (三) 你抓住我的手。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你刚才的脸色太可怕了。你眼睛都没有光亮了。” 你问我:“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我说:“对不起,指导,我们没听你的话待在原地。” 你说:“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带你们来的。” 我用眼光在周围找着s。我记得他刚刚在呕吐。他一定看到比我看到的更可怕的事情。 你说:“s回车上去叫小陈老师了。” 你说:“你现在虽然缓解了,但是最好还是不要自己走动。我需要小陈老师帮忙。” 我在心里紧张地思考着,要不要对你说刚刚看到的可怕的事情:一个双眼通红的怪物驾驶着一部庞大的钢铁机器把你撞飞了,然后从你身上碾压过去。 我最后决定什么都不对你说。 我问你:“前面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 你说:“有个人卧轨自杀了。” 你说:“有个附近的农民,因为妻子病故悲痛难当,在这里卧轨自杀了。” 你说:“不要再问这件事情了。把它忘记吧。” 我说:“它走了。我刚刚看到它走了。” 你说:“什么走了?” 我说:“那个护身符的图案。它离开你的额头了。而且,我还听到它在叹气。” (五) 那天,我们的大客车最后还是绕道回去的。 因为一路耽误,我们下午两点才到达。 你只把在前面看到的事情告诉了汪指导和小陈老师。 其他的同学都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情。他们只知道前面交通事故导致道路封闭,车辆积压太多,所以才需要绕道。 他们只知道我因为晕车和劳累而引起心脏小小地不舒服了一次,服药后就缓解了。 他们不知道你和s当天所看到的景象: 一辆有15节车厢的货车把那个卧轨的人从中间碾碎了。他的四肢和身体分离着抛掷在铁轨的两边。他的内脏和鲜血飞溅在两边的路基和树木上。他的血肉被车轮带着散布在那一段长达200多米的轨道上。他的头完整无缺地仰在他最后躺倒的路基上。 他的神情很安详。他的眼睛至死没有闭。 他看上去只有20多岁。他在凌晨时候完成了这次死亡。 当地人发现后,立刻报警保护了现场。 我们堵车的时候,警方正完成了勘查和判断。他们刚刚弄清楚了卧轨者的身份,他们初步得出了自杀的结论。 (六) 绕道之后,车上的气氛就低落下去。唱歌停止了。大部分人因为前一天玩得很累,睡得太晚,今天又起床太早而开始打瞌睡。 车上的座位也调整了一下。s上车之后就一言未发地蜷缩在你原来的座位上,汪指导和他坐在一排看护着他。 s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发生什么后遗症,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来。 他只是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而已。 他放弃了长大后报考军校从军的坚定意愿。他此后一直从事医疗器械的国际贸易。他的妻子是一名妇产科的著名医生。他的命运就转向了注定的方向。 他在毕业前夕转学离开了我们学校,回到录取比较容易的原籍地参加高考。 他就从此离开了射击队。 和我一样,他从此再也没有开过一枪。 我从他离开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和他见面,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们在北京的酒吧里重新见面。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盖着你的上衣平躺在车的后座上休息。 你和随队的小陈医生一左一右地坐在我前面靠走道的座位上看护着我。 我们虽然有交谈,但没有再就当天发生的两件重要的事情进行任何交谈。 之后,你也一直小心翼翼地始终回避着这个话题。 所以,我一直也不知道护身符印的再度出现和目睹残酷的死亡在你心里究竟引起了什么样的波澜。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看到你被一辆庞大机器撞飞碾压的事情。我觉得它太凶险了,太不吉利。凶险到我连重复一遍都心存恐惧。不吉利到我想一想就全身发冷。我反复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可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没法说服自己相信,那只是偶然的幻觉。 这两件如此重要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它们就和我们生命中的很多重要时刻那样,在其意义未能被觉察的情况下,过去了。 生命中之所以会有那么多的凶险和意外,主要问题就在于人未能做到全知全能。 这就是凡夫和觉悟者之间最重要的差别所在。(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五章 铅笔画 (一) 读中学的时候,我的画画水平一直很差,所以,每逢美术课布置了作业的日子,我都有点沮丧。 尽管你常常帮助我完成作业,但我始终还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完成的。 你第一次帮我做美术作业,是在那一天的中午。 我们一起坐在运动场大看台的水泥台阶上。 你在我身边看着书,而我膝盖上放着画夹,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棵小树,试图在天空的背景下看出它的轮廓线条是如何分布连接的。 我看了很不短的时间,但我看的时间越久,就越不能捉住那个轮廓线,我没法抓住它,然后把它放置在纸张上,事实上,当我不断地看着它,我只看到它越来越淡,乃至消失融化在天空中了。 我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我感到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你说:“怎么了?” 我说:“它没有了。” 你说:“什么没有了?” 我说:“线条。” 你又看了看我,疑惑地说:“线条?没有?” 你拿过我的画夹,往上面看了一眼,你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 我咬了咬手中的铅笔。 你说:“你今天的作业是什么?” 我有点泄气地说:“一棵树。” 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你很惊讶,因为从我在纸上勾画的东西中,实在是很难看出那是一棵树,即使如你这般了解我的人,也是一样。老实说,让我自己承认那是一棵树也比较困难。 你说:“你觉得困难在哪儿?” 我说:“我没法把景物和背景分开,那个边界线,我总觉得不真实,也不稳定,它总在若隐若现,而且不断变化。每次柴老师让我们写生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拿着一把很钝的刀,切一个滑溜溜的玻璃球,它不断地从我的刀下面跑掉,弄到最后我手里的刀也很想跟着它一起跑掉,就像一次控制不住的私奔一样。” 你听了,实在忍不住,就笑了起来。 我看了你一眼,我说:“笑什么啊?” 你说:“我在想,柴老师听了你这样说之后该如何回答。” 我说:“他回答说:唉,那你就随便画吧。至少,不要让你手里的铅笔私奔了。” 你再次忍不住笑了。 那天,我在纸上画的是一些纵横交织的网状线条。 在网格的缝隙里,我写着:“为什么每当我想抓住什么时,一切就从这里漏掉了?” (二) 现在,我的铅笔转移到你的手里了。 我看着笔尖在你手中飞快地移动着,很快一棵树的轮廓就生动地出现在白纸上了。 我觉得那就像是一个魔法一样。 我惊讶道:“指导,你学过画画吗?” 你说:“没有专门学过,业余爱好罢了。” 我说:“好专业的笔法,比柴老师画得还要好。” 我现在理解为什么你和柴老师也会是好朋友了。 (三) 现在,你开始在树枝上画叶子。它一点点地变得枝繁叶茂。 你说:“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我说:“因为你现在看上去就像造物主一样。” 你笑了起来。 你说:“你会不会在课堂上这样表扬柴老师啊?” 我也笑了起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你在纸张上继续画。 你问:“想说什么?” 我说:“有时候,我觉得美术课没有什么必要。” 你看着我,等我说下去。 于是,我说:“因为我们就在无数的画里面生活着。而且,每一幅都比我们所能画出来的要更加好看。” 你看了我一会儿,我听到你心里有溪水在流淌,发出轻微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说:“有时候,我看着那张白纸,舍不得下笔涂抹它。” 我说:“我觉得,那张白纸本身就是一件无以伦比的艺术品。” “这样说还不够准确,实际上,我觉得那张白纸里面藏着很多很多的画。它同时展现很多很多的画。” 我说:“每当我的笔落在上面划出一道线条,就有一张真正的杰作被我掩盖掉了。它就因为这道线条而被我摒弃在外。” “这根线条就像是一扇关上的门一样。” “当线条越来越多的时候,就有越来越多的画从纸张上流逝掉了。” “最后所有的线条合拢起来,就变成了一个牢笼。就有点像一个捕鱼的过程。无数的鱼群密密麻麻地从线条中间涌流而过。最后,捞上来的只是一个可怜的落网者。” “而这些落网的景物就在线条的渔网里面惊惶地挣扎着。无助地回忆着过去的无限与自由。” (四) 我听到你也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看着你。 你一边画一边说:“有一件事情是必须承认的。做你的美术老师,是一件很有难度的工作。但做你的语文老师,会感觉很幸福。” 我轻声地说:“那么,做我的训练指导呢?” 你看了我一眼,你笑了一下,你说:“会多得到一次接受中学美术教育的机会。” (五) 那天,后来,我还说:“事实上,我觉得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是一个挂一漏万的过程。” “每当一个音符被标定的时候,无数的声音就消失了。” “每当一句话被写出来的,无数的潜台词也都被隐没了。” “所以,在所有的艺术里面,都能够看到那种创作者的心灵孤单。虽然有时候,这种孤单是用繁华眩目的热闹外表形式来加以表现的。” “当每一件艺术品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我们失去的远远比得到的要多。” “但明知道如此,我们为何还要创造呢?”我问。 你说:“因为创造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是存在的。创造能增强我们的存在感。” 你说:“把遍布我们四周的画、诗、音乐转移到纸张上、琴键上,这个行动能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这就是艺术创造的那个最根本的动力。也就是所有艺术都带有孤独痕迹的那个原因。” “因为我们太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所以,我觉得方向可能被我们的这种急迫搞反了。也许我们不加证明的时候,才能够真正存在。” 那天,你说:“不止艺术而已,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只有不试图加以证明什么的时候,才是真实自然的,也才有真正的享受。就像在射击运动中,当一个选手不想证明自己是优秀的选手,也并不在意最终的名次时,他才进入真正的射击状态。而一篇精彩的文章在被写出来的时候,作者心里很少是想着要证明自己多么聪明,也不会考虑老师的评分的。” “有句话说,人到无求品自高,也就是在表达这种不试图加以证明的境界吧。” (六) 那天你帮我画的铅笔素描,最后得了92分。 在作业本上,柴老师潦草地写着:“8=6(对分寸和边界的把握)+2(作画中的专注)。” 后来我把作业本递给你。 你看着这个公式,笑了一下,没有评论。(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六章 唐卡 (一) 唐卡是西藏一种独特的绘画艺术,以天然颜料按照古法秘传的模式和图案,绘制在天然织物上,形成大小不等的卷轴画,小的如手掌大,大的可以覆盖满半个山坡。 我第一次见到唐卡图案,是在柴老师的画夹里。 柴老师是我们美术课的教师,年龄不大,人也长得斯文秀气,却留着两撇小胡子,站在人群中,相当醒目。 就为了这两撇小胡子,他不知道受过多少规劝,挨国多少次批评,但始终坚持不剃,无怨无悔。 柴老师同你和汪指导都算是不错的朋友,你们常在一起打篮球,因为你和柴老师都是单身,来往就更密切一点。 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虽然从来没有明说过,但柴老师一直都是心里有数的,他也从来没有就此说过什么,遇到周围的同事议论此事的时候,他都一概装聋作哑,王顾左右言他。 那天,柴老师下午课后来训练场找你,商量晚上的一场篮球赛中让你替他上场的问题。因为柴老师晚上还要去参加一个培训班的听课。 他进来的时候训练已经结束了,你正在指导办公室对我进行技术辅导。 看他进来,你就停止了辅导,先和他打招呼。 然后你们开始谈篮球赛的问题,我坐在旁边等着你们谈完。 柴老师的大画夹就放在你桌上。 他一向行事随便,大画夹随手一放,放得也不怎么牢靠。正说话间,只听见扑通一声,大画夹从玻璃板上滑了下来,掉落在地上。里面的画纸散落了一地,被穿堂风一吹,飘得到处都是。 于是,我们三个人都俯身去拣拾那些画纸。 我在地上和椅子上拣起两三张柴老师自己的素描之后,突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张色泽美丽的印刷画,上面画着各种佛菩萨护法的形象。它们一下子吸引住我了。 在我们帮忙柴老师把画纸重新夹回夹子里的时候,我问:“这是什么啊?” 柴老师回答我说:“是唐卡的图案。” 那就是我第一次听说“唐卡”这个词。 (二) 我美术成绩一向不好,但和柴老师的关系却挺融洽的。 柴老师是少数从来不用分数标准来评价学生的老师之一。 事实上,他都不怎么把学生当成学生看,无论大小良莠,一律视为朋友。为此,他私下里也很受同学们的爱戴。 你们执教的课程都属于边缘性的课程,美术尤其边缘,但你们两个却都在同学们中有很不错的人气和威望,亲和度有甚一些非常知名的王牌教师,这一点也挺有意思的。 在这种融洽轻松的气氛当中,当天我们有过一些关于唐卡的谈话。 你之前和你父亲去青海的时候,曾经见过这种东西,所以你们就对我解释了一些有关唐卡的问题。 不过,你也有你好奇的事情。于是,你问柴老师:“为什么要在一个神像的后面画上很多的小神像?” 柴老师说他也不是很清楚,依稀听到有人说过,这代表每个神在每个宇宙里面都有一个投影,表示无处不在的意思。 柴老师还说起一个奇怪的解释。他说,曾经有同行和他解释过,这还有别的寓意。寓意就是: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止一个存在,每个宇宙里面也同样有一个我们自己存在。“我”就是“我们”。换而言之,每个人身后都是影子重重的。 在柴老师说出“每个人身后都是影子重重”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突然动了一下。 那正是我面对你时所产生的感觉。 说完这个解释,柴老师自己就先表示迷惑不解,他说:“怎么会有多个宇宙呢?宇宙不是无穷无尽的吗?它应该就是涵盖一切了,怎么还不止一个?” 他说完就看着你。你说:“别看我,我不擅长解释。” 你把眼光投向我,你说:“不过,这儿恰好有个人,也许正好擅长解释这个。” 于是,柴老师看着我。 我的脸红了起来。 (三) 我说:“蒙两位老师的信任和鼓励,我试试来解释这个问题吧。我们先从这样一个问题开始。请问,这个房间里有几个我?” 柴老师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个。” 你闻言笑了一下,你没回答。很显然,你不认为只有一个我存在。 见你笑而不语,柴老师狐疑地看着你问:“难道你看见两个?” 你再次笑了笑,你说:“当然,远远不止一个。” 柴老师四下看看,说:“其余的心心在哪儿?” 我说:“柴老师,您不能朝外面看,您要朝心里看。朝自己和别人的心里看。” 我说:“这房间里不止只有一个我。” 我说:“首先,有一个我自己心目中的我,然后又一个柴老师心目中的我,然后还有一个指导心目中的我,这就有三个我了。” 柴老师想了一想,说:“嗯,有点道理。” 我说:“其实还可以数出更多的我啊。” 我说:“比如说,这房间里的地面上有一些蚂蚁在爬。每个蚂蚁的眼中都会有一个我。” “这房间还有很多种类的细菌。每种细菌的感觉里也都会有一个我。” “这样拆分下来,房间里少说也有上百万个我了。是吧?” “而且,同时也会有上百万个柴老师和上百万个指导。” 我说:“如果每一个观看者的眼中都算一个世界的话,那么,我就在上百万个世界里都有投影了。” “两位老师也都有啊。” “如果一个我可以变成这么多我,一个宇宙为什么又不能变成无数个宇宙呢。有句古诗叫千江有水千江月,就是解释这个唐卡图案的。” 柴老师听到这里,眼睛向上翻了一下,看着天花板,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你拍了一下柴老师的肩膀,你说:“是你先提问的啊。回答你,你又这个样子。一点师道尊严都没有。” 柴老师眼睛看着你,满眼睛都是想要对你说的话。 你看着他的模样,你笑着对我说:“帮我出去看看器械都收拾好没?” 我点头出去了。 在走廊上,我回头看了一下房间。看到柴老师低声和你说了一些什么。你瞪了他一眼。柴老师忍不住笑了起来。 (四) 那天我们一起回家的时候,我坐在你自行车后面,我问你:“我走以后,柴老师和你说什么呢?” 你笑了一下。 我说:“你们肯定在说我。” 你说:“你肯定不想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我说:“是你让我回答的,柴老师如果笑话我,就是你坑害的。” 你笑道:“坑害这么严重的词都用上了。” 我不吱声了。你停下车来,你回头看我。 你说:“生气了?” 我还是不吱声。 你轻声说:“刚才,他对我说,以后我成家了会很省钱的。” 我抬起眼睛,不解地看着你。你笑道:“他说每个月我只要有一粒米就够吃饭的了。因为有人会把它变成几百万粒米。” 我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你说:“我说了你肯定不想知道的。” (五) 关于唐卡的事情发生后大概有一两个月,我看见柴老师就有点脸上发烧,上美术课都不是很好意思抬眼看着他。 从那以后,你就常常代我做美术作业,而柴老师也就假作不知地给它打高分。 现在,这一切青春故事,都如梦如幻地过去了。 就像我在写着这个故事的时候,窗外的无边无数世界,全都如梦如幻地流逝过去了。 事如春梦了无痕。(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七章 凡高(1) (一) 在这一生里,就如同前一生那样,我们相聚的时间非常短暂,而这些短暂的日子还不断地被各种事情岔开和打断。所以,我们的快乐时光是非常稀少的。 因为它是如此稀少,所以,它的每分每秒都被我永久地铭记在心里。 在我们相聚的那些时刻里,有一些日子总是看上去比别的日子更加醒目。 3月30日就是这样一个日子。 那年3月30日,我们一起去看了一个画展。 这个画展是由荷兰王国的大使馆主办的。它同时在国内的8个城市举行。 画展的主题是向中国的美术爱好者介绍文森特凡高。 当时文森特凡高这样一个在37岁的时候因为精神错乱而开枪自杀的画家,在国内还没有后来那么高的知名度,对他感兴趣的人也没有后来那么多。 为了保证画展期间有足够的人流前往,显示出足够深厚的国际友谊,教育局通过行政命令分派看展览的门票。它被作为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落实到基层。 体育教研室也分派到两张门票。 这两张票的抵达立刻在办公室里引起了一阵推推搡搡。 本来去看看画展也没什么,但不幸的是,它与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冲突了。有些人是因为职责所在,必须去参与春游的组织活动,而有些人是因为更喜欢春游中的热闹而不愿意牺牲时间去看沉闷的画展。 在汪指导的耐心询问下,两张票在办公室里传了两个来回,最后又回到了汪指导手里。 正在汪指导准备感叹“怎么没有一个觉悟高的站出来”的时候,你从外面走进来了。你一下子就把他的难题解决了。 你说:“票给我吧。两张我都要了。” 当汪指导带着内心的感谢把票递给你的时候,他看见你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令他感到诧异。 同事们的眼光也都投向了你。汪指导说:“你喜欢画画?” 他说:“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这个?” 你笑了一笑,还没有出言回答,就有一个女教师嘻嘻笑着在旁边替你回答:“他不是喜欢画画吧,是想趁机和女朋友约会吧。” 于是,教研室里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有老师对你说:“什么时候悄悄地谈了女朋友啊?” 他们说:“哪天也带来给我们看看嘛,别藏着啊。” 你笑了笑,你说:“我是真喜欢画画。” 汪指导说:“真的假的?说几个画家的名字听听?” 你说:“国内画坛,我喜欢吴道子和吴冠中,国外,我喜欢塞尚、凡高和莫奈。” 汪指导依然略带狐疑地看着你:“塞尚?凡高?莫奈?”。 你说:“不信,下次我可以画给你看。另外一张票是帮我夜校同学要的。凡高的原作,还从来没有在中国国内展出过。对于喜欢凡高的人来说,这画展是无价的。”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汪指导在铃声里把两张门票递给你,压低声音地对你说:“我可提醒你啊,不要不能自拔,小心风言风语。” 你看着他笑了笑。你低声说:“我会处理好的,放心。” (二) 3月30日上午10点,学校春游的大客车朝着目的地飞驰的时候,我们在画廊的台阶上相会了。 你站在那里,不断地看着手腕上的表。 你手里拿着票和主办方分发的中英文介绍资料,在台阶上走来走去。 你看到我背着运动包穿过马路,向你的方向飞跑。 你马上迎了过来。 我们在第二级台阶上互相遇到。 我站在你面前急促地呼吸。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喘得说不上话来。 你说:“干嘛跑成这样?” 我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请假费了很多工夫,我来晚了。” 我说:“我怕你等太久着急了,怕你以为我不来了。” 你说:“下次不要这样跑了。要点喝水吗?” 我们在画廊门厅的饮水处喝水。 你喝了一口,然后你说:“把杯子给我。这儿的水是凉的。我去那边服务台帮你兑点热水的。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那边的饮水机电源是开着的。” 在我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画展真的很冷清,差不多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因为今天已经不是开幕式了,所以现场没有看到什么重要的领导。 我看到一些人在入口处登记一下单位和姓名,转身就走了。另一些人进去了五分钟也就出来了。很显然,他们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点个卯的,对凡高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 整个展馆里静悄悄的,就好像这里一直以来都是空置的房间一样。艺术家要找到知音,还真是很困难啊。怪不得凡高的画生前并没有卖出高价。 等你回来,我喝完温开水之后,我的喘息也慢慢平复了。 你递给我一张门票和一份资料。 你说:“一会儿进门登记的时候,记得写化学组徐老师的名字。” 你说:“你先进去慢慢看吧。从第一展区看起。看完不要出来,待在最后一个展区那里。” 你说:“我在凡高最后的《自画像》那里等你。”你指点着说明资料上的一幅画说。 (三) 现在我们都在展厅里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为避免给人家看到我们在一起,我们进去以后就各奔东西。 我从展览的第一区顺着看起,而你从展览的第六区倒着看起。 所以,那天,我们就是沿着不同的时间顺序经过着凡高悲惨的一生。 那天,我首先看到的是凡高的一些铅笔素描和早期画作。 那种铅一般的沉重和令人抑郁的昏暗,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地压着我。 我觉得自己不是在一个层高85米的展厅里走动,而是在一个地下煤矿狭窄黑暗的甬道里,背负着某种非常沉重的东西缓慢地爬行。 四周的空荡无人和寂静无声,加重了那种层高低矮、空气缺少的感觉。 我沿着展板慢慢地走动着,就像独自一人摸黑走在北极冬季的永夜里。 我不禁油然而生对一个氧气面罩的渴望。 我一边看着一幅幅昏暗不明的画面,一边心里想着维也纳晨曦初露的森林。 我想着凡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他年轻的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世界末日一样阴暗的白天。是什么遮蔽了阳光的透射?是什么让他的心里如此灰尘漫天? 那么多人喜欢凡高,可见,很多人的心里,都有这样阴暗的黑影。 艺术家只不过是表达了人们感觉难以表述的东西罢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八章 凡高(2) (一) 然后,慢慢地就有了光亮和颜色。然后,慢慢地就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然后,慢慢地就感觉到了清爽的风。 不知不觉当中,我已经来到了凡高的巴黎时期展区。 我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灵魂的更新。 一些新的世界渗入了一颗封闭的心。一些积累陈年的灰尘被汩汩清泉所冲洗。 眼睛上蒙着的迷雾散去,瞳孔里映射出如此蔚蓝高远的天空。 如同人类走出中世纪漫长的蒙昧,进入文艺复兴的狂喜与陶醉,万千色彩和光线一下子蜂拥进了凡高的世界。 丰富的悄然降临,带来了喜悦和宁静。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展区。我在旁边的柜台那里买了五六张复制的小画,准备配上小框,挂在卧室的墙上。 (二) 再往后的第三、第四展区,画面上的色彩和光线就越来越强烈。它们从和煦发展到暖和,发展温热,发展到炙热,发展到白热,发展到刺目,发展到灼烤,发展到焦黑。 它们的温度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颜色开始突破了线条的约束,开始向画布的各个方向张牙舞爪地蔓延。 它们像失控的眼泪和血液一样,浸透了画布的背面和边缘。 再以后的第五、第六展区,线条在灼人的高温下开始扭曲变形,颤抖呻吟。空气动荡起来,大地也发生了倾倒和卷曲。 大量的黑色出现在天空,黑色开始渗进万事万物。所有的颜色里面都出现了一些粗大的黑色的漩涡,它们就像一个阴沉的黑洞一样,沉默地收割着极其强烈令人难受的光线,它们默默无声地表现出不可抵挡的巨大吞噬的力量,它们变成了万事万物的内核和中心,浮现在一切光和色中。 再往后,黑色就深深地渗入了每种颜色,每种颜色就不再有青春的鲜亮和明艳,它们就此颓废下去,变得极端、强硬、陈旧、衰竭。 它们就像一些年久失修的关节一样,在行动中发生艰难的磨损,发出痛苦的嘶叫。 它们的疆界也不再清晰,就像一个年老的人那样语义含混,口齿不清。 它们的和谐也不复存在,屎壳螂一般的深绿色开始爬上了天花板,伤口流出的浓血开始污染了墙壁,刺目的酷暑的太阳开始流淌在地板上,暗绿色的家具被夹在四面封闭的扭曲变形的空间里。 退路已经消失了。 可怕的激情终于突破了理性的边界。它们就这样泛滥成灾了。 所有的线条在近乎黑色的极高的温度中彻底崩溃和熔化。 光线在另一个极端上重新变得晦暗起来,这次,带着一些阴鹜凄厉的濒死的寒冷。 它们不再是消沉的、沮丧的、没有前途的、郁郁不能得志的晦暗和寒冷了。 它们现在是比这更深的、死亡的晦暗和寒冷。 它们像垂死的恒星变成白矮星那样,绝望地在画布上进行着最后的闪烁和最后的燃烧。 我的心情重新变得压抑了起来。 (三) 我迈着沉重的步子继续向前移动,转过一个弯,迎面看到了一张没有胡子的男人的脸,在画框和英文的简短说明里盯视着我。 我不用看说明就知道,这就是快要死了的凡高。这就是你进来时所说的,凡高最后的《自画像》。 他脸上的每块肌肉都紧紧地绷着,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极端的恐惧和紧张。 他隔着玻璃框孤注一掷地看着我。 我看到许多的乌鸦在他的身后追逐飞舞。 一些巨大的黑色的翅膀在所有的天际张开了。死神的狩猎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当我在他的这种逼视下开始不由自主地倒退的时候,我一下子撞到了你的身上。 然后,我看到你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了,你背对着我,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觉察到我的撞击。 你已经被对面那幅画里的什么东西所夺取,你已经不在展厅里了,你已经在另外的时间里。 我跟随着你的眼光朝对面的展板上看去。 我看到了凡高的代表作,1889年他在圣雷米的一家疯人病院里画下的,价值连城的传世名作:《星月夜》。 一轮橙黄色的明月。无数高速旋转的耀眼的光团。所有的景物像海浪一样地翻卷和动荡。所有的轮廓都像是跳荡的黑色火舌。整个画面被汹涌、动荡的激流所吞噬。 我身不由己地被那个狂乱的画面抓了进去。 (四) 你呆呆地站在那画面的前面。 你被画面里的什么东西凝固住了。你被牢牢地粘住,无法动弹。 我看到你没有任何反应地站在那幅画的面前。你的魂魄全都不在了。你当时的样子是那么非同寻常,你一下子就把我吓住了。 我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我一点声音也不敢发出来。 我当时觉得,如果我弄出什么动静把你惊醒过来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受不了的。你一定会出事的! 我就这样屏声静气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你。 我的心里充满了担忧、震惊、无助和怜惜。 我一边祈祷着天上的神明,一边热切地等待着你自己,等你从那个梦里慢慢苏醒。 那天,我们的画展参观就到那里结束了。 你没能再继续看下去。 (五) 你在梦游般的状态下迷迷糊糊地认出了我,你迷迷糊糊地记起了画展的事情,你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大厅。 你已经忘记了需要回避熟人这件事情,你也不自己的自行车停在哪里了。你不记得要寻找它的位置,也不记得自己的车钥匙放在哪里了。你不记得要伸手摸索着寻找它。 你站在你的自行车面前发呆。你含混地点头,表示你听到了我的声音。但你显然不知道我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你把我找到的钥匙拿在手里,你忘记了锁的位置和开锁的方式。 你好不容易打开车锁的时候,你突然连人带车倾倒了下去。 如果不是你本能地扶住了身边的电线杆,你一定会摔得很重。 你就扶着那根电线杆站在那里,你没有听到自行车怦然倒地的声音,也没有听到我在你身边发出的惊叫。(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九章 凡高(3) (一) 我们并排坐在画廊院子角落里的一条长椅上。 我也忘记了需要回避熟人的事情。 你双手抱着头,蜷缩着身体,双肘支在自己的膝盖上。 你脸色苍白,你刚刚在洗手间吐了。 你吐过之后,神志清醒了一些。 你吐过之后,我就慌乱了。我不知所措地陪着你坐在那张偏僻的长椅上。我的眼泪不停地流了下来。 你的自行车静静地停在我们和世界之间。 (二) 你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你说:“对不起,我一定吓到你了。” 我说:“指导,你现在觉得好点了吗?” 你说:“现在好了。” 我说:“刚才你是怎么了?” 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你说:“我突然就感觉非常难过。那种难过一下子就在头脑里爆炸开来。它一下子就把我炸毁了。” 你说:“然后,我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旋转了起来。在旋转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些奇怪的感觉。我一方面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了,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现在才是自己。” 你说:“我感到自己原来是一些漂浮的微尘和碎屑。它们在很厉害的旋转当中开始聚合在一起。它们越聚越紧,像一个铁箍一样牢固地挤压在一起。” 你说:“它们深深地箍进我的头脑里,产生出巨大的压力。” 你说:“它们的压力让我从里面开始沸腾了,然后,它们高速地膨胀开来,我感觉自己被爆炸撕裂成了无数碎片。” 我说:“是刚才那幅画上的很多漩涡引起的吗?” 你说:“我想是的。” 你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晕眩过,特别难受的感觉。” 你说:“那个景象好熟悉啊,我一定在什么时间看到过那样子的世界。” 你说:“我好像想起了很多事情。但又想不起来。” 我说:“现在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吗?” 你说:“胃里还有一点不舒服。但是不要紧了。” 你的确见过那样高速旋转至面目全非的世界,在你前生头疾发作的时候,在你前生临终的时刻。 (三) 我们一起回到了你的住所。 画展的中文说明书被展开着,放在你的书桌上。我们并肩坐着一起看着它。 在画展的内页上,印着凡高的另一幅名作《麦田上的乌鸦》。 我看到你在深呼吸。你的难过又一次呼啸而来。你不能抗拒自己被画里的什么东西抓到。你在那阵难过里再次感到晕眩。你难过得趴在桌上不能动弹了。 你很快又一次吐了。 (四) 你倒在床上,手里还抓着那张印有《麦田上的乌鸦》的说明书。但你闭着眼睛不能再看了。 我看到一滴眼泪悄悄地从你的眼角滑落下来。它无声地顺着你的脸颊流淌下来。它扑地一声落在你的床单上了。它在你的床单上浸染开来。 亲爱的你。你想起什么了?如果那些让你这么难受,那我希望你把往事都忘记,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了。 我说:“觉得难受的话,就不要再看了。” 你说:“这些画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想要记起更多。” 我说:“我不想看你这样难受。我的心,都要粉碎了。” 我轻轻地掰开你紧握着说明书的手指,轻轻地把它从你的手里拿开了。 在我把说明书从你手里拿走的时候,你紧紧抓住了我的手。你把我的手抓得紧紧的。你的力量让我不能挣脱。 你就这样,闭着眼睛也不说话。 你就这样一直紧紧地抓着我。我就这样停留在你的手中,陪着你,坐在你的身旁。 那天,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待了很久。 在你睡着之前,你迷迷糊糊地小声说了一句:“琴儿,别离开我。” 你的这句话像一阵惊雷,轰隆隆地滚过我的心里。 我心里的那片麦田立刻在狂风中摇摆倒伏起来,掀起了万丈金色的波涛。它的浪头立刻就淹没了我。我的眼泪汹涌地流了下来。 清醒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为了获得清醒,我们总要付出各种代价。 (五) 关于你在《麦田上的乌鸦》这幅画里看到了什么,你后来过了几天才能平静地对我说。 你说的时候神情很迷惘,让我心里感觉很哀痛。 你被它古老的芒刺穿透。 我就在你的身边,看着你这样被它反复地穿透。 它因为穿透了你,因而也就把我也连带地穿透了。 你说:“画面上的这个地方,或者非常类似于它的地方,我以前到过。” 你说:“我看到过同样大片的金黄色在风中波动。那片波动的金黄色上方,笼罩着蓝色的光线。它们飞快地向身后退去,还带着快速的颠簸。” 你说:“有一些深远的黑色压在我脑子里。它们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它们却在像泥浆一样地流动。” 你说:“有银色的光芒挂在天际。它在快速地旋转着。就连平稳的大地也在波动和弯曲。” 你说:“那时,我好像和什么在一起,贴着大地向前飞行,迎面扑来很强的大风。安静的原野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因我的惊扰而惊惶地飞起。一些黑色的念头,扑扇着翅膀,成群结队地追踪在我的身后。” 你说:“我用流星一样的速度,在那些黑色的念头前面拼命飞啊飞啊。那种速度都快把我的灵魂撕裂了,但它们一直在我身后穷追不舍,它们的利爪一再抓住我的后背,它们的尖叫钻进了我的耳朵。” 你说:“在那些黑色的翅膀后面,还有一些友好的东西也在追随着我。但那些友好的东西跑得较慢。没有那些黑色的念头涌现得那么迅速。因此,他们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了。” 你说:“我就这样在金色的海洋里被四面八方的黑色包围了。当无数的黑色的翅膀在我周围尖叫着降落的时候,它们就覆盖了我。我就在那蓝色和银色的光线当中,被疼痛和晕眩吞没了,我就倒下在那一片尖叫的黑色里面了。它们的利啄顷刻间就分食了我。” 你说:“就是在这时候,我心里涌出一个名字。:琴儿。” 你说:“这个名字一直在我的心里荡漾。彷佛是一个久远的心事。彷佛是一位失散的亲人。” 你说:“我心里知道,即将和她永别了。那永别已经在发生。我万分舍不得她的离开,但我又必须推她离开。” 你说:“就在我心里特别纷乱的时候,你握住了我的手。” 你说:“我好像渴望这个接触很久了。好像累生累世都在渴望这个接触。可我最终还是失去了。” 你说:“当你的手碰到我的时候,我就开始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章 凡高(4) (一) 我知道你从《麦田上的乌鸦》这幅画里,看到的是什么。 你看到的,是我和刘申新婚之夜时,你彻夜骑马飞奔时所见的世界。 你什么都说对了,就是有一件事情对应错了。 你当时受到这幅画的名字影响,一直认为那片金黄色是麦浪。但是那并不是凡高的麦浪,那是金风寨的花海。 那就是我们一起在那个小站下车后,一起进入和停留的那片花海。 你记起了你当夜心里的痛楚和你的剧烈晕眩。你也记起了当夜始终浮现在你心里的那个名字。 你和你前生的心在那天连通了。你握住了今生的我的手,你记起了前生爱情的痛苦。 我目睹了你在我前生的新婚之夜,所独自经历的身心痛苦。 我感同身受,深为怜惜,但却依然,无能为力。 比起前生,我所能多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紧紧地握住你的手。 (二) 从那次画展以后,凡高就成为我们之间的某个特殊的符号。 每次说起凡高的时候,我们心里就会同时产生某种共同的悸动。 后来,我们还在一起看过很多的凡高。 每次看到凡高在阿尔、在圣雷米,特别是在奥维尔时期的那些光线和漩涡时,你都会涌起那种不可解释的身心难过。 所以,后来我虽然一直非同寻常地喜欢着凡高,但却一直只喜欢他的巴黎时期。 因为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是平静而理性的。 因为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既没有纽南和安特卫普时期的阴暗昏沉,也没有那种令你难过不已的漩涡。 只有那个时期的凡高,像一面平静的、倒映着五光十色的风景的湖。 从此以后,《星月夜》和《麦田上的乌鸦》这两幅画,就成为对我的生命具有特别意义的一个象征。 我经常把它们随身放在钱包里,或者挂在居所的墙上。 在别人看来,那只是一些画,但在我心里,它却是铭心刻骨的两世回忆。 它们,是你的照片。 是只有我知道的,你的照片。 (三) 和你一起看的那次画展,因为你发生了事情,我没有看到第6区的最后,我没有看到凡高在画里的死亡。 你离开我8年半之后,在那个城市,又举办了一次凡高的画展。 那次,我一个人去看了。 因为凡高早已经死去了,永远不会再有新作,所以展出的,大部分还是上次同样的东西,还是按照上次的顺序排列分布。 这次去看展览的人比上次多了很多。 很多的人在画作前流连忘返。 但在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却永远都不会再有你了。 我一个人看完了最后一块展板。 我目睹了凡高的死亡。 我看到他在画布的漩涡里面,对准自己开了一枪。但他没有立刻死掉。他还受了时间不短的煎熬。他还在被击穿的痛苦当中,和他的兄弟谈论了艺术。 1890年7月29日凌晨,凡高终于不能支撑而停止了呼吸。 在他死去之前,他说了一句令我潸然泪下的遗言。他说:“悲伤永不停止。” (四) 凡高死亡的时候,年满37岁。 你从来没有能够活到这个岁数过。 你在很多的一生里面,都没有能够活到过这个岁数。 这就是命运为那15万死去的勿吉人问你索要的偿还。 它那么多年以后,都没有放过你。 你早知道它不会就此放过你。但你知道这一点之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去做了。因为你不知道舍此之外,怎样才能让更多的人活着。 (五) 后来,我去过荷兰王国。 当天下午,阿姆斯特丹的天气阴沉,天空中还飘着零星的小雨。 我独自骑了一部自行车,前往凡高的故居参观他的纪念馆。 我沿着地下室新开放的展区,一幅一幅地看完了第一次展出的那些早期画作。 我坐着电梯来到楼上的展室。 我长久地停留在《星月夜》和《麦田上的乌鸦》这两幅画面前。 我感觉到强烈的孤单,还有内部的无限空虚。 我一直待在那里,看着这两幅画,直到闭馆的时间到了,保安向我走了过来,问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是的,我需要帮助。可我需要的帮助,是他身为凡人,给予不了的。 我站在那里,看着身边的人流,谁能给予那样的帮助呢? 我想成为那样的帮助者。 我从纪念馆里出来,归还了租来的自行车。 我撑着一把伞,慢慢地沿着城市里的河流岸边散步,穿过了很多的房子、小船、桥梁,穿越了这个城市的红灯区,看着那些没有穿衣服的女人,风情万种地站在玻璃橱窗里招呼外面的客人。 是否只有我一个人,在生死的湍流中倍感孤独呢。 不是。他们全都同样的孤独。 只是,很多人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样的孤独。更没有勇气,去破除那样的孤独。 (六) 那天,我沿着小河的岸边走了很久,最后进了一间咖啡馆。 穿过咖啡馆里窃窃私语的那些人群,我在一张桌子边见到了高雄。 他穿着防雨的风衣,端着一杯红酒坐在那里。他已经在那里等我有一会儿了。 他看见我走过来,说:“我一接到电话,就从巴黎专程驱车前来见你,请你吃饭,就不能给我一个稍微明显一点的笑脸吗?”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说:“阴雨天面带微笑不那么容易。” 他说:“你怎么过来的?怎么不让我去接你。” 我说:“从凡高纪念馆那边走过来的。我想要一个人沿着河走走。” 他说:“人生的路很长。总是一个人走,你不会觉得孤独吗?” 我说:“我没有一个人走啊。我和游客的人流在一起走。人多,就能不孤独了吗?” 他说:“跟合适的人在一起走,至少,一起走的时候,不会觉得那么孤独。” 我说:“谁是合适的人?” 他说:“反正永远不会是我,对吧。” 我说:“你是另外的人。” 他说:“另外的哪种人?” 我说:“适合一起吃饭,并且为吃饭付账的那种人。” 高雄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现实了?” 我说:“你不是一直希望我变得更现实吗?” 他说:“无所谓你怎么说。你毕竟来了,没有让我在这里空等。不管你嘴上怎么说,心里怎么拒绝,我知道,你并不讨厌我。” 他把餐单推到我的面前,他说:“看看想吃点什么吧。好的食物能让人心里暖和。特别是有人为之付账的那种食物。” 就是在那一天,高雄说:“心心,总有一天,你会想念我的,会想念这样的时刻。” 他说:“因为,我不会永远坐在你的对面。”(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一章 图书馆(上) (一) 就像恋人们即使近在咫尺,也仍会觉得彼此之间存在令人32焦虑的距离那样,我们那时候虽然几乎能够天天在一起,但仍然觉得生命中充满了大量的分离。 这种感觉上的分离就像一把锐利的刀一样,把我们的生活切成一段一段的。 所以,后来我回忆起那段日子的生活时,从来感觉不到“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的这种概念。 我的记忆里,时间都是一段一段地过去的。 每个“一天”都被切分成很多独立的单元:你不存在的单元,你存在的单元只能看到你不能和你说话的单元,只能和你说话但不能看到你的单元,能够和你说话也能够看到你的单元,能够和大家一起和你说话,也能够和大家一起看到你的单元,不用和大家混在一起和你说话,也不用和大家混在一起看到你的单元,你在和大家说话的时候也对我说话的单元,你在注视着大家的时候也注视着我的单元,你什么话都没有和别人说,你只对我说话的单元,你什么都没有注视只注视着我的单元,你不仅对我说话、注视着我,而且还靠近着我的单元,你的手碰触了我的手的单元,你的呼吸进入我的呼吸的单元,我们存在于那个世界里的单元,世界不存在于我们的视野里的单元。 我就是这样地理解了cell。 (二) 为抗拒这种分离的切割感,我们像许多恋人做过的那样,想了很多办法。 恋人总是有无穷的智慧和无穷的动力来实现和对方的靠近。这种智慧和动力的源泉如此深邃和古老,以至于他们在灵光四射,才华横溢的过程中都感觉不到自己的焕然一新。 其中一个能让我们更靠近的办法,是我们同时想到的。 自从你帮我弄到借阅证之后,我就常常会去图书馆看书。 但这些时刻,我常常不会是独自的。我常常是受监护的,或者有陪同的。 这本来是我们活动的一个禁区。但后来我们想到一个办法,把这个禁区变成了一条通衢。 这个办法就是,我把我的活动事先通知你。然后你在我前往的时间,自行前往同一家图书馆。当我坐在那间阅览室里开始翻阅大部头的时候,你就在正对着我的另外一栋楼的另外一间阅览室里坐下来。明亮的灯光将会把你投影在我可以看到的一扇窗户玻璃上,它也会把我投影在你可以看到的一扇窗户玻璃上。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栋楼的距离和复杂的地理环境,通过两扇窗户的玻璃,互相看着对方和自己在一起。 第一次我们这样尝试的时候,非常顺利地就成功了。 当我抱着一本很重的书在那个区域的位置上坐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你抱着另外的一本书在另外的楼里也坐了下来。 我看到你在玻璃上向我微笑。你悄悄地对我做了一个问候的手势。然后,你把你抱着的那本书的封面向玻璃转了过来。 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上面写着《世界著名油画作品精选》。 你把那本画册翻开了一页,我看到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全身铠甲的古代骑士,我看到他骑着一匹脖颈修长的战马,手里高举着锋利的战刀,他正在和一条接近他的黑色的毒龙作战。他正试图把那条毒龙一劈两半。 你再次对我微笑了一下,然后你用手势示意我看书,你对着玻璃无声地用唇语对我说:“我在这儿。” 但我没能用同样的方式答复你。因为我听到身边的监护人咳嗽了一声,有个权威的声音说:“特意过来看书,就要好好看,不要总是看着窗外发呆。” 第二天的技术指导时间,我问你晚上看的是什么书,你就把书名和借阅编号写在纸上给我。你问我晚上看的是什么书,我也就把书名和借阅编号写在纸上给你。 下一次我们去图书馆的时候,就互相换着看。我借阅你上次看过的那一本,你借阅我上次看过的那一本。然后,我们有机会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互相谈论彼此看书的收获和心得。 我们就用这样曲折的方式来满足并肩的那种向往。 (三) 我就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和你共同看过了许多你喜欢的油画。 后来,不管我住哪儿,我居所的墙上总是挂着很多油画。我从来也没有对人说过,它们每一幅都承载过你欣赏的目光。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你是这样喜欢各种油画。 你在所有的画种当中惟独对它情有独钟。 你喜欢它的原因和光有关。 你说:“只有在这个画种当中,才能如此细致微妙地表现光的流动与变化,才能纤毫毕露地看到什么叫做流光飞舞,才能看到各种颜色在光线的移动和变化里诞生和消隐。” 你说:“在看这些油画的时候,我总是想到《圣经》上的一句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这个世界就有了光。没有其他的画里能找到这么多的上帝之光。” “那种令世界能被我们看见的光。” “那种令你能被我看到的光。” “那种令你能在玻璃上显现于我眼前的光。” “那种能令我们分隔于两个世界,但仍能彼此陪伴的光。” 你因为这道仁慈悲悯的光而喜欢油画,而我因为你的喜欢而也喜欢上了油画。 虽然后来我们这种光的约会很快就中止了,但我对长于表现光的油画的喜爱却一直持续下来。 它跨越了你的死亡,跨越了我的遗忘,一直照耀着我的灵魂。 它从此就成为我的终身爱好。 每当我面对着一幅流光变幻的画,我就看到那道能折射出你的光。 在你死后的岁月里,油画就成为我们阴阳两界之间的那扇玻璃窗。 当我想你的时候,我总是沉浸于看各种油画。 我在买画方面的一掷千金、不惜代价给很多认识我的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为此,我曾经被多少次地被评论为小资情调。 但没有人知道,那就是我对于你的追念。 那就是只有我能够穿越其间,并且看到你的,光。(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二章 图书馆(下) (一) 光虽然是无孔不入的,虽然是快到可以让时间倒流的,但33它却仍旧是很脆弱的。 它可以穿过浩瀚的宇宙和万古的时间,但却常常穿不过一页复印纸张。当你深情地注视某物时,只要在你眼前挡着一张复印纸,你的目光就被阻断了。 所以,我们那时候借助光而完成的约会,其实也是很脆弱的。有各种各样的因素经常干扰到它。它从来不是每次都会成功的。它常常因为一些意外而失败了。但这就让它变得更加神奇而珍贵。我们也就因此而更加沉迷。 它失败的原因真是多种多样。有时候是因为窗外突然起了一阵凉风,某个坐在我身边的读者因为穿着单薄而感觉寒冷,于是起身把那扇窗户的玻璃关上了。有时候是因为突然下起了暴雨,雨水从窗户上漂到长条桌面上,打湿了书页,于是管理员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有时候是因为我们到达的时候,那个区域的座位全都坐满了,我们无法坐在让对方能看到自己的影子的地方。有时候是因为某盏日光灯的灯管坏了,缺乏投映所需要的足够明亮的光源。 还有一次,是因为一扇玻璃在昨天被一个小孩的弹弓射碎了。那天,我在应该有你的位置,就只看到一窄条窗框后的水泥墙。 就像我在后来的生活中,常常看到的那种铅灰色的、沉重的、不可逾越的墙。 (二) 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我找到了有关黑水河还没有断流的那个时代的很多资料。那个时代的许许多多风云人物,像走马灯一样地在我眼前经过。我着他们的故事,比对着我零散混乱而且时觉稀薄的前生记忆,就这样困难地把头脑中飘渺隐约的印象,和史书上、传说中的那些人物和事件大致对应起来。 有一天,我终于在历史资料上读到了那个有月光的山谷里发生的事情。我读到追逐着你的吐蕃战士,被看不见的雷霆闪电击中,头部突然爆开粉碎,脑浆迸射,一个接着一个地从马上栽倒下去,无法再伤害已经失去知觉的你。 我读到了和那个雷雨天我瞄准靶心时所经历的事情一模一样的描写。这些描写是上千年前留在史书上的。没有可能造假,也不可能是巧合!哪有这么巧的巧合呢! 我面无血色地坐在那里。那果然不是幻觉。我那一天没有打上靶纸的10发子弹,它们在另外的时空里击中了正确的目标。 就是我自己!就是我自己在一千多年以后开枪射死了那时追杀你的吐蕃人! 就是我自己!在你前生20岁的生日那天救了你! 就在我找到自己失踪的子弹那一刻起,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就彻底改变了。 我不仅不能和同龄人再有共同语言,我和当时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也就都不能再有共同语言了。 当你明白了你生从何来,死去何方以后,你就会懂得为什么你不会再和常规世界有着共同的语言。 (三)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里,你也开始深入而系统地那些我热衷于看的历史书。 你读完第一本官史之后,就发现你也被它深深地吸引了。 你选择的第二本就是我选择的第二本。 后来,我万分惊讶地发现:你选择的路径和我之前的选择完全一模一样。 如果我们当时有足够的时间,如果不是死亡中途把你夺走,你一定会沿着这条路追上我的。 在史书记载的提示和触动下,我们一定能在失散了很久之后完全想起对方的细节的一生。 但可惜我们没有这种机会了。我们就像前一生那样地没有这种机会了。 你在我后面的追随,在第12本的时候就永远地中止了。 那一本书,就是你那一生最后过的一本书。 你的书签最后停止在第122页。 在你书签的后面那页,123页,就是一章有关正德皇后的专章。有关我作为正德皇后的一生的一个长达22页的专章。 你在距离我死后的封号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止了。 你最终没有能够看到我过去年代的封号。 死亡的帷幕,再次突然落下,就像剧场所有的灯光瞬间就全部关闭了。 我们今生的约会注定也就突然地结束了。 生离死别的痛苦,它总是这样反反复复,无休无止,没完没了。 (四) 也就是那时候,我借阅了很多的中外古典诗歌,尤其是各种爱情诗歌。 很多女孩陷入恋爱的时候,都会喜欢读各种有关爱情的诗歌。 那些诗歌就像镜子一样,照出她们那一刻内心美丽的光华。 她们在这些诗歌的镜子面前流连忘返,惊讶于爱情之光让自己焕发的魔法绽放。她们发现自己在恋爱当中美丽得就像女神一样。 我那时候也很喜欢读各种有关爱情的诗歌。但我一边很喜欢照这面镜子,一边也深深感觉到它还是黯淡无光。 爱情诗歌里面最让我不能满意的地方,就是那种分离感。 通常是有一条很鲜明的界线划分开男女双方。他们好像站在一条巨大地质裂缝的两边,各据一侧万丈悬崖的边缘,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在充满激情地遥远唱和。 虽然动人,但有点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像美人的脸上长了一个锉疮。 我每次读这样的诗篇的时候,手里总是忍不住要拿着一个橡皮擦。 我实在是很想能够伸出手去,进入书页里面,把那道沟壑抹平。 抹平之后我还意犹未尽,我还想要进一步去擦掉两侧男女人物身体的轮廓。 不仅把身体的边框擦掉,也要把眼睛、鼻子、嘴巴的边框全都擦掉。 不仅要把能够看得见的所有边框都擦掉,而且也要把看不见的边框擦掉。把那种各自悬浮在双方意识中的“你”“我”的分别擦掉。 当所有的一切都被擦掉之后,我还想进一步回到书页的外面,把浮现在页面上的所有文字,也都逐一擦掉。只剩下一大片无穷无尽的虚空,所有的事物都在这虚空当中互相渗透和互相贯通。 当你处于虚空中的某一点,你就同时处在虚空的任何点上。(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三章 在你身边的慵倦 (一) 那时,在和你恋爱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照着镜子的。我照34镜子的时候,想要把镜中影像和镜外的我之间的那个边界消弭和打破。 我想要的是镜里镜外融为一体的那个状态。在这个空虚而致密的状态当中,看上去四面空空,但却针插不进,水泼不透。 分不清何者是你何者是我。分不清什么是观察者,什么是被观察者。 完全的浑然一体。带着清醒,但却不可分割。 这种感觉不大像爱情诗歌里面描绘的感觉,反而很像锡克教经书里面描绘的那种情况:“我像专注的飞箭命中靶心,投入你的心识当中。” 你让我产生自我消溶的感觉,而我并没有死亡的感觉,反而感觉如同挣脱了某种狭小的牢笼。就像美人鱼跳入海水,不再能找到自己的身体,但却也并未感觉自己成为了碎裂的泡沫。 那时候,你对我的这个习惯感到好奇。 你问我,为什么读诗歌的时候手里总要拿着一个橡皮擦。 我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你。 我的回答就是把那个橡皮擦轻轻地向你砸了过去。 我说:“为了在你看书走神袭扰人家的时候,回击一下你啊。” 你躲避着那个橡皮擦,你把它隔空抓在手里,然后对我笑着。 你说:“橡皮擦的杀伤力太小了吧。不如你抬头看着我吧。” 你说:“如果你要杀伤我,就这样看着我吧。” (二) 对于我来说,你就是宇宙的稳定和平衡。 当你在我身边的时候,宇宙的框架是可以信赖和可以大致感知的。无论从宏观到微观,尽皆如此。 它是精妙的、系统的、有序的、均匀的、符合逻辑的、可以度量的、可以阐述的、缓慢而舒展的、开放而可以了解的。 人生的过程,就像在一条已知航道的河流上行驶,虽然并不具体地知道下一秒钟会体验到什么,但大致知道后来的事情。 我会大致地知道在什么地方会遇到湍流,在什么地方会遇到危险的浅滩,在什么地方一块巨大的石头将会突然出现在航道的中央,而我们仍然有时间来得及绕开它。 所以,在你身边的时候,我常常是很安定的。因为安定而静止。 我常常产生一种十分慵倦的状态,想要沉睡在你的怀中,保持这种不动的姿态。 虽然我也知道前面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但我从不为此感到恐惧。 就像我们常常不能在上学的路上顺利碰面和互相陪伴,这并不能引起我内心的恐慌和焦虑。 我没有那种独居苍茫的星际当中,旷古孤单,四顾茫然的惊恐,感觉不到没有回声的寂静压迫耳鼓。 那时候,我在宇宙里面虽然也是同样渺小的,但我却是有位置的。 我感到自己恰好就在我的归宿里。 所以,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就是一个禅师所说的。他看着天空飞扬的鹅毛大雪,看着雪花一片接着一片懒懒地从空中落下来,他赞叹说,大雪片片,每片都落在它该落的地方。 那就是我的心境。 我自虚空降落,像一片倦归的羽毛,在风中漂泊已久,现在终于落到我在宇宙中应该安住的家里,处在我的出生之所和死亡之地。 我一直都在合适的地方,所以无论发生什么,虽有小小意外,我也都很平静。 因平静而温柔,就连呼吸也不会引起流动,我的轻抚没有一点重量。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类似某种超越了常见语境的宗教的体验。 如果一定要用语言来形容的话,我想就只能说是“有依有靠的”。 我一方面看到自己影子般的虚幻和灰尘般的渺小,一方面也感到自己的虚幻和渺小后面还藏有某种广阔无边的、持续不断的、永恒存在的东西。 你就像一条纽带一样把这表面的东西和背后的东西连接了起来。 你让我无论是在现实生活的世界里,还是在超越现实生活的世界里,同时都感到自由而自在。 我往来于两个世界的时候,都没有进入陌生人家里的那种戒备感和害怕感。 我觉得宇宙在各个层面上都亲切熟悉得如同从小就生长其间的家庭一样。 (三) 有一次,你说:“心心,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怎么看上去总是有点懒洋洋的?” 你说:“就好像天生柔软,没有骨骼。” 我说:“那是因为上帝还没有开始造我啊。” 我说:“因为我现在还是泥土。上帝还没有从你身上取下肋骨和我融合。” 你说:“在训练场,你可不是这样的。” 我说:“在训练场上,谁又能看到我呢。” 我说:“大家看到的,不过是我穿着的盔甲罢了。” 我说:“我是隐身的。只有你的目光,能够穿透结界,接触到我。” (四) 我从未对你说过这些流经心里的念头。我知道这些细微的起伏,用语言无法精确表述。我无法用语言让你听懂。 相反,我迷离的眼神,和懒散的姿态,反而能轻轻地将你卷入这股念头的溪流。 每当这时,你总是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的心神恍惚。 有一次,你在被我这样带进这种看不见的溪流里面的时候,你轻声地对我说:“心心,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有些时候与别的时候都非常不同。” 你说:“有些时候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会觉得我们都在对方的意识里消溶。” “这些时候,我感觉你既特别的熟悉,又特别的不可捉摸。” 你说:“你古老而神秘,就像从虚空中发源的河流,经过我。” 你说:“我身不由己地要被你带着去到某个地方。心里激动,充满期盼。我想这样一直跟着你走。就好像被你卷走,就可以抵达我的源头。” 在你的话里,我们都陷入沉默。 彷佛临近某种终极的起始时刻。 有什么将火焰吹进平衡当中,从而诞生了一个可供描述的宇宙。 我们突然同时感觉到,那个起始,很可能并不是偶然的。(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四章 动与静 (一) 日常生活,它并不是我们的全部生活。 在它之上,或者说,在它之内,还有一个更灿烂更辉煌更高远更辽阔的生活。 我们于此,很早就有共识了。 在爱你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像《西游降魔》里面的舒淇那样,发过那样日常的愿望。 我从来不止于希望有个男人爱我,可以和我过日子,我们生很多孩子,然后在子子孙孙的繁衍中走向死亡。 我从来没有那样希望过。 我希望和你一起走向那个更灿烂的生活。 追随你,陪伴你,走向那样的生活。 我一直都深深希望,和你一起,从日常生活中脱壳而出,实现一个羽化的升华。 我一直认为,只有能够彼此成就这个升华的伴侣,才是真正的佳侣良伴。 (二) 你在黑板上写了两个成语:“动若脱兔,静若处子”。 你写完之后,回头看着我们。 你说:“这两个成语什么意思,谁能告诉我?” 很多同学争相举手。他们给出了那个标准答案:“行动的时候,活泼灵动得像兔子一样敏捷;安息的时候,娴雅安宁得像处女一样贞静。” 你说:“你们都同意这说法吗?没有人有其他的看法?” 我说:“指导,我有其他的看法。” 你说:“你不同意哪里?” 我说:“时间。我不同意时间。” 你说:“请说。” 我说:“时间不是那样区分的。我们可以同一秒钟里面,同时做到既动若脱兔,又静若处子。” 我说:“它们一直可以同时做到。” 教室里响起一片嗡嗡声。 你走到我面前:“说说?怎样做到?” 我说:“此刻,我安静地坐在这里,四肢未动,心思平静。但是,与此同时,我跟随着大地一起,随着星球的转动而在转动,我不仅随着地球而自转着,我还围绕太阳而公转,此外,还围绕着银河系的中心而公转着,我岂止在动!我一秒千里地飞旋!” “而反观自身的内部,我虽然一动也没有动,但身上的哪一个细节没在动呢?心脏一直在跳动,大脑电波一直在兴起和消失,肺叶一直在处理着氧气的输入和二氧化碳的呼出,五官不断把各种外界的事物散发的能量吸收进来。大脑像计算机的cpu那样在运算着。体液也在分泌和循环当中,细胞都在运输和制造着。在皮肤的毛孔里,无数微生物在吃它们的早饭。它们吃饱之后,就心满意足地滑落到床单里。我的体温不断散入周围寒冷的空气中,而周围空气的寒冷也不断渗入我。围绕我的周围和内部,无数的运动正在风起云涌中。” 你看着我。你说:“听见了吗?大家。世界的面貌确因观察者的不同,而会迥然不同。” (三) 你说:“洞察很好。” 你说:“那么,结论呢?” 我说:“所以,我既不是静止的,也不是运动的。我既是静止的,也是运动的。我何尝坐下静止过?我又何尝起来运动过?运动和静止不仅同时发生着,而且互相渗透和进入。运动在静止中,静止在运动中。它们之间有一条壕沟吗?没有!” 你说:“所以?” 我说:“所以,二元对立是错觉!是谬见!世界是一元无分的,不是二元对立的!” 你忍不住击节赞叹,你说:“多么勇敢的结论!心心,你知道你的结论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知道。这意味着,没有客观和主观的区分。所有的客观就是主观。所有的主观就是那些客观。” 你说:“所以?” 我说:“所以,这个世界,它不是客观的。它是我们的主观。而我们的主观,也就是这个世界的客观。这个世界,它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存在。它是梦幻般的。它是空的。” 教室里变得一片安静。 你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你一直看着我。 我知道,只有你是听懂我的。在所有的寂静当中,只有你听到我,你听懂我,你和我有共识。 果然,过了一会儿,s打破了安静。 他说:“指导,心心在说什么?” s迷惑地看着我们。他说:“我没听懂你们在说什么。” 小宋在s身后也发出了声音:“报告指导,我也没有听懂。” 你看着我,你说:“心心,你有时候,真的,常常,让我很吃惊。你震撼到我。” (四) 你走回了讲台。 你说:“刚刚,心心跳跃得可能有点快了。我们再另举一个例子吧。比如,生和死。我们日常的观点,认为它们是对立的。我们认为如果正在活着,就不可能正在死。是吗?” 你指着我,你说:“但是,她根据自己的观察,她说不是这样。她说,活着的每一秒,我们身上都有无数的细胞在死,皮屑、头皮,等等,这些都是大量死亡带来的凋落。我们一直在活,也一直在死。我们一直在不断地出生,也在不断地死去。它一直都是这样同步发生的。它不是分成两截的。” 你说:“她的结论是: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它们是同一条持续的河流。不是两回事情。它们并没有区别。它们就是一件事情。它们没有不同。” 你看着我。你说:“你是这样看的吗?” 你说:“这是你观察到的结论吗?其实,生死之分是没有的。它不过是错觉罢了。” 我点头,我说:“是。” 教室里再次发出一阵嗡嗡声。 你说:“见地。正确的见地,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东西。” 在你的这句话撞击下,整个宇宙,就像烟雾一样,瞬间消散了。 我心情激动地站了起来,我问:“可是,指导,为什么明知道生死之分本是错觉,我们还会有铭心刻骨的生离死别之痛呢?” 你说:“因为心力不充足的缘故。” 你说:“因为训练不够,力量未充的缘故。” 你说:“就像激流中央的石头,当它很小的时候,虽然有着稳固的性质,但却依然会被湍流冲卷着滚动。只有当它很大的时候,才能在湍流中岿然不动。” s愈加茫然地看着我们。他再次说:“什么叫做所有的客观都是主观,所有的主观即是客观?” 你回答他:“她就是说,比如在梦中,梦中的那个宇宙,和梦中的那个我,其实共有一个母体,其实全部都是那个正在睡觉做梦的我。梦中的宇宙,和梦中的我,不是对立的,是一体的。” (五) 你看着大家呆若木鸡,绞尽脑汁的样子。 你笑了一下。你说:“其实,我刚写这两组成语,是想告诉你们,午饭时间快到时,虽然你们个个都想动若脱兔地从座位上跳起来狂奔向食堂抢好菜,但在铃声未响之前,你们都应该静若处子地听老师说。” 你在一片爆发出来的欢笑声中说:“好了,去吃饭吧,下课了。” s从桌子里面拿出饭盒,他从我身边走过。他开玩笑地说:“圣女心心,你还用去吃饭吗?你就是宇宙!” 你说:“她今天是不用去食堂抢饭。因为中午我会请她吃饭。” 你说:“奖励她能够从平常的世界当中,脱壳而出。” (六) 你把一个保温筒推给我。你说:“快吃吧。” 我说:“是什么?好香啊。” 你笑了笑。我打开盖子,看到里面的东西。 我说:“八宝粥?” 你点头。你说:“今天是腊八节。你忘了吗?” 我说:“粥是指导亲自煮的吗?” 你说:“是。煲了好几个钟头。” 我说:“那太珍贵了。我舍不得吃。” 你说:“又不是白吃的。你吃完要回报我。” 我说:“怎样回报?” 你说:“你要牢记今天的体验:生死之分是错觉!你要用这个牢记,来回报我。你要牢记,不要忘失,不管今后发生什么。” 你说:“若你能做到,就可以有资格坦然地吃这一碗粥。” 你说:“让它进入你的身心,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让它成为你。让这个见地成为你本身。让它充盈你。你就会有无穷的力量。” 我说:“好。我会用整个生命,努力地去铭刻。我不会辜负今天所听到的教诲。”(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五章 星云.靶纸.香烟 (一) s飞快地把一本什么东西藏到抽屉里。 你走到他面前,说:“拿出来。” s迟疑地看着你。 你笑了笑,说:“这么吸引你的东西,可以让我们分享下吗?” s心下释然。他踊跃地把那本杂志从抽屉里拿了出来。 你拿过杂志,看了一会儿封面。 你说:“图片上是什么?” s说:“新的星云。是新的星云诞生的照片。” 你看着那张图片,你说:“很壮观。” 你问s:“你很喜欢天文学吗?” s说:“我只是对宇宙感到非常好奇。” 他说:“指导,这么浩瀚的宇宙,它是怎样产生的呢?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呢?您不觉得好奇吗?” 你笑着摇头,你把杂志还给s。 你说:“不好奇。” 你说:“我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s说:“啊?您知道?” 你说:“就是刚才产生。你低下头去翻开这本杂志,把自己沉浸在里面,没有觉察到我走过来的时候产生的。” 你看着s说:“它就是刚才诞生的。” s说:“可是,地理老师说,它是无始无终的啊!” 你说:“因为你不知道你沉浸在图片里就是它的开始,所以,叫做无始。” 你说:“当你离开图片,重新回到你本来应该在填写的表格时,它就终结了。因为你不知道,它就是如此这般地终结,所以,叫做无终。” 你说:“因为你走神到另一个世界时自己不能觉察,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也不自主,那个世界的开始和结束就都是无法觉察的和无法控制的。它就因此而无始无终。” (二) 那时候,在射击队里,男生当中,和你走得最接近的,就是s。他也是我的好朋友。 s告诉我很多有关你的事情,我很感谢他对我说了这么多,让我能够更深入地走进你的生活。 你和s之间谈话的范围是很广泛的。 比如说,有段时间,s对隔壁班的一位美貌女生非常心仪,暗生情愫,他特别想要和谁谈谈有关爱情的事情。 有一次,课后单独辅导时,他问你:“指导,恋爱是什么感觉呢?” 你看着他,说:“怎么?你要恋爱了吗?” s红了脸,说:“只是好奇问问罢了。” 你说:“我还没有女朋友。我的意见不适合给你做参考。你可以问问汪指导。” s双眼圆睁道:“谁敢啊!我要敢问汪指导这个问题,汪指导还不当场在我头上敲几个暴栗!而且,随后至少半年,耳根都要不得清净了。” 你笑道:“他是过来人,于此才有经验。” s说:“指导,说说你的意见嘛,参考一下?怎么才知道是不是开始了恋爱,怎么才知道有没有遇到对的人呢?指导,求求你啦。” 你看着s,你伸手从桌面上拿起一张打完的靶纸,你随手把它一撕两半。你把撕成两半的纸放在桌上,重新拼成一体。 你说:“就像这半张纸,遇到那半张纸的感觉。” s看着那两张纸,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精辟!指导,你好厉害。” s问:“指导,你有遇到过那半张纸吗?” s又说:“指导,其实,我觉得,我是说,我们很多人都觉得,你和心心,就像这两个半张的靶纸。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有一种特别的光辉散发在周围。指导,你会喜欢心心吗?” 你收拾着桌上的东西,说:“知道这一点,对你很重要吗?” s吐了吐舌头,没有继续说了。 (三) 我问:“指导,你会抽烟吗?” 你说:“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我说:“你会的,对吧?” 你说:“是的,我会。” 我说:“抽烟是不好的习惯。” 你说:“我已经没有这习惯了。认识我以来,你看到过我抽烟吗?你看到我办公室或者身上有香烟吗?” 我说:“有人看到过你抽烟。” 你说:“谁?” 我说:“s。他说,有一次看到你一个人在这办公室抽烟,还说,你会吐超级复杂的烟圈。” 你说:“是抽过一次。那天不知怎么了,觉得特别疲倦,做什么都没有精神。烟是汪指导给的,他说是很贵的好烟,让我提提神,盛情难却,就抽了他那一根。” 我看着你。 你说:“好吧。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有段时间是抽过烟。” 你说:“我爱上香烟,是因为它在出售一种有美感的、沉湎的、自我选择的、缓慢的死亡。这种死亡暗示着终有一日可以卸下生活的重担,从而对疲惫的人或者感觉空虚的人形成一种体贴的安慰。” “那段时间,我很仰慕抽烟。与其说,仰慕那种烟草的味道,不如说,仰慕那种抽烟的姿态:我们把死亡与它所率领的全部苦难都叼在嘴上,然后,放松地品味它。” “那时,我很喜欢看万宝路的香烟广告。男主角的表情通常都是放松和随意的,找不到愤怒,也看不到喜悦,只有某种安静的接纳。而且,男主角的视线通常都是看向别处的,就算是面对观众,也目视某个不可见的远方。他们是不与观众进行视线和情感的交流的。他们常常连面孔也不全露。就算画面上有一个以上的人物,就算这些人物对面坐着,他们也是各自看向别的地方,他们之间没有对峙,也没有友好。他们都陷于某种独自的状态,有孤独,但并无孤独带来的惊慌。那是一种镇静的孤独。其中,并没有,要摆脱孤独的那种向往。” 你说:“这些平面广告,表露了对艰难生命和磨损沧桑的接纳。接纳它,经历它,在里面活下去,并且流露出某种举重若轻的自信与不沾不滞的潇洒。” “就像纪伯伦所写,我们被岁月和命运蚀刻出很深的皱纹,但我们用这些皱纹组成超脱的微笑来回应它。” 你说:“那时候,我觉得,香烟,象征着我们面对死亡的勇气、缓慢的优雅、宁静而独自的沉思。” 我说:“那,后来为什么不抽了?” 你笑笑,说:“因为味道真的不好。抽一支,整天身上都有垃圾箱的味道。” 我说:“真的戒了?” 你说:“我从来就没有上瘾过。说不抽,就没抽了。” 你看着我。 你说:“相信我。” 我点头。(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六章 灯语(上) (一) 你在射击队工作了一段时间之后,鉴于体育教研室人手不足,汪指导向学校申请,让你在训练之余,也代上我们年级部分班级的体育课。 当时,因为我们之间事情的风言风语,教导处对此有点犹豫。汪指导再次跑去找校长。他对校长说:“您是见过他很多次的,您觉得他是那种不正派的人吗?” 校长说:“不正派倒谈不上,是个挺好的小伙子,工作认真负责,也有方法,深受学生们的欢迎。但是,他也是有一些性格的。大家私下有点议论也是正常的。” 汪指导就问校长:“您这辈子见过没有点性格的有才之人吗?” 校长笑了一下,说:“你是教研室主任,这事,是你职责范围内的事情,你做主好了,教务处那里,你报告一声就行了。” 就这样,你正式开始教我们年级体育课了。看到你被分配教学的班级名单时,我的心里一下子开遍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因为,我们班,也在你负责教的班级名单里。这意味着,我们每周可以在一起的时间,又增加了两个小时。 可是,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乐极往往就会生悲。 我在第一次上你的体育课时太激动了。所以,我在跳高的时候,不小心把脚崴了。这次崴伤还很严重。我后来因此瘸了两个多月。在最初的10多天里,我崴伤的脚几乎不能沾地。于是,我只能在家休养了。我连学校也不能去了。 我们就这样,彼此音讯断绝了。 (二) 那天,我是在你面前崴伤的。 你看到我起跳的姿势就产生不祥之感。 你一步冲过来,伸手试图保护我,但已经晚了。我已经落地了。 我一落地就痛得尖叫了起来,并且就一下子坐到了沙坑里。 在我的尖叫声里,你手里的硬木纸夹一下子就掉落在沙坑里。 然后你就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你在我耳边问我的话,我都没有听到。 当你试图给我脱下运动鞋时,我痛得哭了起来。 我抗拒着你碰触伤处,我的眼泪滴落在你的手上。当你检查我是否骨折的时候,我不能控制地抓住你的衣服再次尖叫了起来。 你在我的尖叫声中闭上了眼睛。我就是在那样的疼痛当中,再次看到你脸上露出那种被人当头打了一棒的神情。 此情此景让你再次产生曾经经历的感觉。 你感觉曾经经历过同样的心痛和同样的恐惧。你感觉我的眼泪曾经这样地滴落在你的手上。我曾经在痛苦中这样紧紧地抓住了你的衣襟。 那天,我是被其他老师抱着离开运动场的。 我离开的时候,看到你站在那里,充满自责与迷惘地怔怔地发呆。我快要看不见你的时候,还看到你站在那里,你被强烈的感情和模糊的记忆所充满。你忘记了应该跟着过来,你也忘记了应该维持课堂秩序。你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 那堂课最后是由汪指导结束的。 他看着你呆立在那里,在心里替你叹了口气。 他在你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只是个意外,这不怪谁。你没做错什么。” 然后,他就示意你离开去看我。 (三) 我们在医务室里见了我休病假前的最后一面。 你进来的时候,我还陷在钻心的疼痛里掉着眼泪。 我听到你问小陈老师我怎样了。得到我将会被送去医院的回答后,你向我走近过来。 你问我感觉怎样了。你内疚地说:“对不起,我保护动作做得晚了一步。” 你难过地说:“第一次上你们班的体育课,就让你受伤了。” 我说:“是我自己太不小心了。” 我说:“我是不是有很长时间不能来上课了?” 你说:“是要休养一段时间,但是不会太久的。” 我看着你,在心里说:“那,我们不是要很久都见不到了?” 你看着我,你说:“安心休养。回来后,所缺的课程,老师们会给你补上的。” 你在心里说:“我都知道。我会想办法的。” 我们在无声当中进行着心语的交流。 我们本来都是具有这样的能力的:能够看到彼此心里所想的。 (四) 在家休养的日子,汪指导、李老师和你一起,提着水果,带着鲜花,来我家看望过我一次。 你再次道歉没有尽到保护之责。我觉得很内疚。我怎么能那样得意忘形呢。我好像又连累到你了。 我们在大家的交谈中互相看着。坐了一会儿,你就跟随着大家一起离开了。 我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面,心里充满了煎熬的感觉。 你走后的时间过得特别缓慢。 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桌上的闹钟一分一秒地走动。 我听着它发出滴答滴答重复不休的声音。它像一个漏水的龙头那样,在寂静的夜晚执着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这种声音象一记记重锤撞击着我的心脏。我感觉内部的空虚呼啸而来,势不可挡。 我在身体的疼痛和内部的空虚中,像一朵渴望阳光的花一样地渴望见你。 伴随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枯萎。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塌陷下去了。 那是一种内部结构的倒塌和缺陷。无法振作。 就在我日益陷入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境地时,s突然在我家出现了。 他一进门就阳光灿烂地叫着叔叔阿姨,然后拿出他的课堂笔记和一大堆的家庭作业。 他笑容可掬地解释说,这是团组织关怀我的一个行动。团组织派他过来给我补课,并且帮助我完成缺课期间的家庭作业。 当我们开始落实组织的关怀时,s先是在我房间里不住地看着房间的窗外,然后背对着房门,对我开始挤眉弄眼。 这个动作一下子让我明白,他所要传递的,显然,不止只有一种关怀。 s指着作业本对我说:“你这道题答得不对,这条辅助线应该是这样画的。” 然后,他煞有介事地拿起一支铅笔,在我的作业本上开始写字。我看到他写着:“晚上10点。对面研究所实验楼9楼的大阳台。” 他写完之后,看了我一眼。我表示已经看到了。 他就把铅笔掉过头来,用橡皮擦很仔细地擦掉了那些字迹。(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七章 灯语(下) (一) 那天,s的确是代表团组织来的,但他也是代表你来的。 他是来替你传话的。 他的到来,向我表明了,渴望见面的,不仅是我一个人。 他和我从幼儿园时代起就是同学,他父母和我父母是多年的朋友,他从小就是我家的常客,对我家的情况非常熟悉。他知道,我卧室的大窗户,正对着他母亲科研所的实验楼阳台。 他主动向你建议,可以借用他母亲工作的科研所实验大楼的阳台,为我们秘密传递音讯。他以去那边用电脑查学习资料为名,拿到了母亲办公室的钥匙。 那天晚上,我吃完晚饭就不停地打起呵欠。我的呵欠一个接着一个。最后,家里人终于对我说:“心心,你好像困了,晚上不要赶作业了,早点睡吧。” 9点半的时候,房门终于关上了,灯也熄灭了。我终于自由了。 我的心怦怦狂跳着,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对面的9楼大阳台。 那天晚上天气阴沉,浓云密布。对面的阳台始终黑乎乎的,什么动静也没有。10点的时候,我终于看到对面的大阳台上有点微弱的光亮了起来。好像是一支手电筒的微光。 我看到那个手电筒的微光一再向我的窗前闪烁。我的心一阵激动。 我知道那就是来自你的光亮。你和s,就在那边的阳台上。 我激动了一会儿,发现那点微光的闪烁好像不是随意的。它好像有着某种规律。 我又看了一会儿,发现它有着某种数字的规律。它好像是连续闪烁若干下,然后停顿,然后又连续闪烁若干下,又停顿。 你好像是有什么东西想向我传达。但那是什么呢? 我开始枕头边摸索着我的手电筒。我打开手电筒,在床头柜上找到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然后,我一边看着你的那边发出的微光,一边在心里数着闪烁的次数。 20分钟后,我得到了一串这样的数字:34363——很长的停顿——23262——很长的停顿——322171——很长的停顿——34313——很长的停顿——23276——很长的停顿544323——很长的停顿。 过了一会儿,你在那边又再次把这个数字编码重新发送了一遍。 你每隔一段时间就发送一次。你一直不停地向我的窗口重复发送这些。 但是,这是什么呢? 我在手电筒的光线下,对着这些数字和停顿开始发呆。 我把数字在人类语言中可能有的各种含义都放电影一样地过了一遍。 那个很长的停顿,又代表着什么呢? 就在我陷入迷惑的时候,突然听到楼上的人打开了家里的音响。大概是昨天关闭电源的时候,功放的音量被停在最大的位置上了,所以,立体音箱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这种声响显然吓了主人一跳,然后他就很快地把声音拧低了。 在它的声音变小之前,我听到了一段音乐。 一道电光划过我的脑海。我突然明白这些数字和停顿是什么了。它是简谱! 我明白这一点后,立刻在心里把那些数字用简谱的形式过了一遍。然后,我又换了一种方式过了一遍。然后,我就被你击中了。 一阵强大的电流再次经过我的心脏!一阵强烈的温暖在瞬间就席卷了我的全身!我被巨大的幸福一下子凝固在那里,动弹不得了。我手中的手电筒一下子就掉落在被子上。我的眼泪就涌上了眼眶。 那天晚上,你用手电筒向我发送的,是舒伯特的《小夜曲》。 以上那段旋律对应的台词是: “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飘去。 在这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你。 皎洁月光照耀大地,树梢在耳语。 没有人来打扰我们,亲爱的你别顾虑。 歌声也会使你感动,来吧,亲爱的。 愿你倾听我的歌声,带来幸福爱情。” (二) 我坐在黑暗当中,平息了一下芳心乱跳的紧张与激动。 我觉得应该回应你一下,让你知道我已经明白了你想要表达的。 我在所知道的音乐曲目里想了一圈,决定也用手电筒的光亮,向你发送托赛里《小夜曲》的旋律。 那段旋律对应的歌词如下: “快乐的幻影象金色的梦境,占据我的心灵,难忘往日的款款深情。 我依然看见你明亮的眼睛,依然听见你那令人忘忧解愁的笑声。 可是一切都已成梦,我的爱永远不再归来。 青春岁月一去不再复返,没有你的爱,我怎能延续此生? 莫再逗留,岁月不停。 你好比是我的灵魂,失去你就是失去我的心。 愿你像天上的星辰,照耀着我今生的路程。” 当天,让我决定选用这首曲子的原因,是它歌词的第一二句。但是,我没有仔细地想过它后面歌词的含义。 过了很久以后,我重温这歌词的全部时,才感觉到它的后半部分,竟然是那种涵义的。我觉察之后,便有点不寒而栗。 后来再想起这件事情,我深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天,这段旋律,而非别的旋律,自动浮现在我脑海中,也许,也并不是偶然的吧。 (三) 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小夜曲,这种音乐题材,就深刻地铭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是你用手电筒的亮光把它铭刻在我心里的。 在你离开的日子里,我一直通过持续不断地追寻它而来怀念你。 后来,我独自还听过了许许多多的小夜曲。光莫扎特的小夜曲我就听了23首。 在一个又一个永远没有你的长夜里,我听了mozart,我听了tchaikovsky,我听了drige,我听了haydn,我听了dri,我听了donixetti,我听了gzunov,我听了braga,我听了pieme,我听了herwise,我听了mascagni,我听了chopin,我听了williams,我听了ferencz,我听了tosell 我在各个时代各个国家各个民族的各种倾诉里怀念你。 我在各种语言各种节奏各种风格的各种演唱里约会你。 我听着各种各样的男人用各种各样的声音向各种各样的女人倾诉他们心中的爱情。 我看着各种各样的作曲家受到这个通俗题材的吸引而忍不住加入进来。 我看到他们在生命的各种阶段,各种情绪中,因为各种原因而作出他们的音乐表述。 我看到各种各样的演奏家和演唱家,又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和情绪,对这种表述进行千姿百态的诠释和演绎。 我看到各个国家各个地区的出版社一次又一次地编汇出版这些表述的乐谱和cd。 我看到各个家庭各个身份的母亲一次又一次地送各种肤色的孩子去学习和体验这些乐曲。 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就常常这样独自地看着人类流淌不息的爱情生活,我就常常这样独自地听着他们倾吐爱情的合唱的声音。 在这些数字组成的旋律中,我听到敏感的声音,我听到坚强的声音,我听到自信的声音,我听到哀伤的声音,我听到活泼的声音,我听到安静的声音。我听到所有声音都无法传达的那些声音,我听到隐藏在其他声音里的声音。我听到意义和表面脱离的声音,我听到没有任何声音的声音。 我就在这些持续不断的倾听中,不断渺小化着我的爱情和我的悲伤。 我就这样,把我的一滴眼泪,汇入了人类爱情生活的一片汪洋。(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八章 小夜曲 (一) 我对小夜曲狂热的喜欢,是壁画修复专家卢晓光第一个发现的。 那一年,暑假的时候,我参与了一个保护古文物的志愿者行动。我们和一些壁画修复专家一起,在贺兰山下一座古代的战神庙里,修复正在风化朽坏的多幅精美壁画。 我跟卢晓光老师分在一个小组里。我们站在高高的支架上工作。我用刷子和小喷壶,清洁壁画的表面,让斑驳的画面显露出来,然后,卢晓光老师用画笔一点点地修补好它。 那天,工作的时候,卢晓光老师爬上一个新的支架时,不小心手背在架子上蹭了一下,破了一点皮,流了一点血。他问我有没有创可贴,我说,有的,在下面的背包里。他就从架子上下去,按照我的指引,在我的背包里翻找着胶布。 打开背包的时候,他看到我的背包里装着的几盒cd全都是小夜曲。 当他包好手上的创口,重新爬上高梯,和我并肩站在两人来高的长条作业台上的时候,他说:“你喜欢小夜曲吗?” 我说:“嗯。” 他说:“为什么喜欢呢?” 我说:“好听呗。” 他说:“想不到你会喜欢这么深情的东西。” 我一边继续忙着手上的活,一边看了他一眼。 我说:“我看上去应该喜欢什么东西?” 他笑了笑,他说:“你看上去沉默寡言,并且拒人千里” 我说:“我看上去应该只喜欢焚尸炉这样的东西,是吧?” 他笑了一笑,也继续开始完成手头的工作。 我们沉默不语地工作了一会儿。 然后,我听到他在那边说:“唯心,是什么让你深情如许?是什么让你心如死灰?” 他的话像一把修复刀一样地剜进我的心里。 我停了下来。我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我站在那个高台之上,停止了一会儿。 然后,我又开始工作。 我一边工作,一边回答说:“它们都在这里。” 我说:“那个让我深情如许的东西,还有那个让我心如死灰的东西。它们全都在这里。” 我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手里的刷子刷去了壁画上岁月的尘土。 在那些尘土下,露出了你明亮的眼睛。 但是,那天,卢晓光老师没有听懂我的话。他以为我是在说热爱古代文化或者美丽的壁画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二) 不过,从那以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我喜欢小夜曲了。 后来,当我的专栏被翻译到海外的杂志上去的时候,替我翻译的人问我,希望取一个什么样的笔名。我说:“随便你好了。” 他想了一想,就替我用了serenade的笔名。 从此,那就成为我在那本杂志上长期用的名字。 从那以后,serenade就变成了我独有的生命特征。 到后来,所有在我成年之后想和我约会的男子,不知道从哪里都知道了这样一个定律:当彼此之间的谈话陷入沉默的尴尬时,只要和我谈谈小夜曲,谈话立刻就能恢复生机。 在那些无穷无尽的约会当中,我收到了很多小夜曲cd作为礼物。 它们整整齐齐地码在我的书架上,摆满了整整六行。 但,那些送我礼物的人,无一例外地全都失望了。因为我虽然接受了那些倾诉,但却象一面消音墙那样地没有任何回音。他们热情的倾诉和含蓄的表达,全都被那堵软绵绵的墙吸收和消解了。他们虽然没有碰壁,但也没有收到任何回音。所以,最后他们纷纷都走了。 你离开后,再也没有人能听懂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那些声音。 始终没人知道我究竟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小夜曲。 就算是s也并不知道。 他虽然引导你去了那个阳台,虽然他看到我们两个隔着110米的水平距离和21米的垂直高度,用两只手电筒互相说话,但他一点也不明白我们说的都是什么。 那就是我们之间的密语。 只有你和我,才会明白的密语。 (三) 后来,我也尝试过香烟。我和卢晓光老师一起,在长城上抽了第一支香烟。 我想知道那里面有什么地方,曾经让你感到过安慰。 抽完了第一支香烟以后,我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宁死也不能割舍香烟,以及诸如此类事实上会让他们感觉到更加痛苦的东西。 香烟安慰人的地方正在于它象征着,并且确实带来着,缓慢的、致命的死亡。 当它点燃的时候,人就会感到,好歹后面还有一个死亡跟着呢。所有的问题都随着生命的终结而消亡。所有的烦恼都会过去的。没有什么痛苦会是永不停歇的。痛苦也同样有生有死。它也会和我们一样,终会如一缕轻烟那样地消散无踪的。 香烟的魅力就在于它的毒性。如果香烟无毒,比如电子香烟,它就不那么美妙了。抽烟就会和抽一根柴火棍一样无情无趣了。所以,电子香烟不会大行其道。 然而,当痛苦日深,香烟的毒性就不会够了。人就需要更毒的东西来安慰自己,终有死亡来结束这糟糕的一切。 和那种更痛苦更有毒性的需求相比,香烟的确可以说是有节制的浪漫。至少,它是柔和的。 抽香烟的日子里,我日渐深刻地感觉到:人其实也是不孤独的。当所有的一切都离开他的时候,他始终是有一个朋友的。这个朋友就是他自己的死亡。这个朋友虽然常常会来得不是时候,但却是永远不会抛弃他的。它永远是向疲倦的生命张开着怀抱的。 当我们在世间找不到依靠的时候,我们就会倾向于去依靠死亡。 但是,这一切想法,都是建立在一个基础上的:我们以为死后就什么都不会有了。死亡是一个终结。 然而,这个观点显然是错误的。死亡远非终结。 我们今生在这个世界里闭上的眼睛,马上还会在来世的新世界里睁开。 那个新世界,很有可能,比此生更糟。 所以,对于记得前生的人来说,香烟,是不会有吸引力的。 它分量太轻,安慰太虚幻。 现在,我明白了,你为何会放弃它。你为何说你从未上瘾,说不抽,就不抽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九章 卢晓光(上) (一) 有些人,你不需要相处很久,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因为,你们不需要语言,就能实现沟通,而且,在最基本的层面上,你们会有很多惺惺相惜的相同。 卢晓光老师就是这样的一位朋友。 所以,我准备离开一下故事,先来说说他。 我不打算用番外的形式来写。 每个人都是这故事的一部分,没有每个人的参加,我就不会是现在的我,故事也就不会出现在这个世间。 众缘和合。缺少任何一个元素,结果都会迥异。 所以,没有什么番外。 在这一卷,乃至下一卷里,我也未必会按照时间的顺序来写。因为,时间并非如你们所以为的那样,是从过去流过此刻再延伸到未来。也许你们的肉体不曾体验过时间的穿梭,但你们的精神肯定有,你们坐在课堂里上课,坐在会议室里开会的时候,必定体验过,心神一会儿在唐朝,一会儿在汉代,一会儿在漫画的世界,一会儿在电游的世界。你们必定做过这样的旅行。 时空从来都不能限制我们。如果我们不把身体当成自己的话。 可惜,很多人会疏于观察到这一点。因为他们随时都在向外看,看电视看游戏看书看手机看女人看明星看麻将牌看新闻,他们很少向内看自己。很少看到自己的灵魂。 世界上有很多的陌生人。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最陌生的,并非他人,而是自己。 (二) 我第一次抽烟是在八达岭长城上。第一次递给我香烟,并且给我点火的人是壁画修复专家卢晓光。 为修复贺兰山下战神庙的12幅精美的古代壁画,那个暑期,我们夜以继日地工作了8天。 所有的人都感觉筋疲力尽。 为舒缓工作压力,领导安排我们休息一下,花上几天的时间,回北京,全体去游览一次八达岭长城。 突然的放松让大家都感觉有点疯狂。 到达八达岭的第一天晚上,我们都喝了很多酒。 其中卢晓光第一个当场喝倒了。他被抬回房间睡觉,其他的人继续喝。 不断有人跑去看看卢晓光在房间里的情况,然后回来向大家汇报。“他现在睡成c字型了。他现在睡成s字型了。他现在睡成大字型了。他现在睡在床底下了。他现在流口水了。”每次汇报都引起大家的一阵狂笑。 我笑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其实,这都没什么好笑的。别人的不堪,和我们的不堪,并无二致,永远没有什么可笑的。然而,我在修复壁画的过程中,心情无法言喻地忧郁压抑。你在两个世界的影子紧紧地箍着我的心。我需要发泄。跟着大家一起狂笑,是最合适的释放渠道。 卢晓光老师是一个山东大汉,曾经去国外专门进修学习过古壁画的还原修复技术,是这个领域的一流好手。 他当时刚刚离婚。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他的前妻和孩子。他几乎是净身出户的。现在,工作岗位就是他的家。而他随身的行李就是他的全部家当。 (三) 第二天,我们去爬八达岭长城。 那时候,长城远远没有现在这样恐怖的人流。那天不是节假日,也不是周末,上面的人还不足以让长城的伟大黯然失色。 我脱了鞋子,光着脚踩在长城甬道的青砖上。我拼尽全身的力气一直向高处爬。我把所有的人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爬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城头上。 我一个人爬上了绵延在群峰当中的一个很高很远的城头。然后我仰面朝天地躺倒在空无一人的甬道上。 我像一条在岸上窒息的濒死的鱼一样仰面躺在那里。我的肺快要从里面炸开了。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仿佛要穿越胸腔飞跃而出。我感觉自己都快要吐出白沫了。 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甬道上,仰望着头上的蓝天。我像一条被晒干的鱼,一动不动地躺在长城的青砖上,就好像我早已经死了一样。 (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到卢晓光从下面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他爬得脸色发白,喘得像一匹跑了1000里地的老马。 看到我躺在甬道上之后,他也失去了再向上爬哪怕是一步的力气。 他颓然地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他擦着头上的汗。他脱下帽子扇着风。 等他喘息平复后,我的脸色也不那么难看了。 他从包里拿出一瓶水,扔给我。然后他自己也开了一瓶,一饮而尽。 他说:“干嘛这么玩命。他们说你以前犯过心脏病,让我无论如何跟过来看看。” 我说:“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一个人究竟能走多远。” 他说:“我也这么想。想看看自己这把年纪,究竟一个人还能走多远。” 然后他在穿越长城的风里,拿出了一根香烟。他把烟叼在嘴上。 我说:“也给我一根吧。” 他说:“心脏不好的话,不能抽。” 我说:“给我吧。” 他说:“真需要?” 我说:“真需要。” 他说:“不怕死?” 我说:“不抽也会死。” 他看了看我,就递给我一根。然后他帮我把火点上,也帮自己点上。 (五) 我的手颤抖得很厉害。我吸入的第一口几乎把自己呛死。我剧烈地咳了起来,我咳得心脏几乎就要迸裂了。我一边咳着,一边擦着眼泪。 卢晓光在旁边抽着烟,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后背。 他说:“这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要碰了。” 然后我们就在那里分别抽烟。 我在咳嗽的间隙里,问他:“为什么香烟要做成白色的外观?” 他说:“你不喜欢?” 我说:“看上去像一具尸体裹着白布一样。冒出的烟就像是在焚尸炉里烧着那具尸体一样。” 卢晓光看了看我说:“你和死去的事物相处太久了。” 他说:“你这么年轻,应该多接触阳光的东西,那些新鲜的东西。历史和考古对你来说,太阴冷了。不建议你爱好它们。” 我说:“有什么区别吗?活着的东西和死去的东西,陈旧的东西和新鲜的东西。” 我说:“活着的东西不也就是正在死去的东西吗?新鲜的东西不也就是正在变得陈旧的东西吗?” 他再次看了看我说:“有道理。犀利。” 他想了想,又说:“精辟。”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完了。泥足深陷,难以救药。”(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章 卢晓光(中) (一) 那天,我们在长城上交谈了一会儿,然后我们又抽烟。 我问卢晓光:“离婚,是什么感觉?” 他说:“很糟糕的感觉。” 我问:“那么和自己已经不喜欢的人,或者从来没有喜欢过的人在一起生活,又是什么感觉呢?” 他说:“更糟糕的感觉。说了你也不明白。” 我说:“我明白。” 他说:“你还是小丫头呢,婚都没有结过。你不明白。” 我怎么能不明白呢。我和刘申在一起生活了整整一生。 我说:“我能。” 他说:“你不能。” 我说:“一看到对方,心头就油然而生厌恶吧。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觉得不顺眼吧。”觉得不看到对方,周围空气都清新一些吧。什么事情也不想跟对方说,偶然说一两句,也从来听不到想听的话吧。在所有的细节上都会发生争吵吧。一起出门,在所有的岔路口都会选择不同的道路吧。” 我说:“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他又看了看我说:“呵呵。你既然知道,还来问我?” 我说:“我只是想比较一下,孤独的感觉会比这种婚姻更好吗?” 我说:“两种滋味,哪种更好受一点呢?” 他说:“都挺不好。其实,哪种都不好。” 他说:“就是孤独的时候,清静一点。” (二) 然后,他说:“你挺孤独的吧。” 他说:“那些壁画上,有着对你来说意义特殊的东西吧。” 我说:“是的。” 他说:“我会修好它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现在能不能自己再走回去了?” 我说:“再躺一会儿吧。” 我说:“我们别说话了。就这样,在一起孤独一下吧。” 他说:“好主意。就这样吧。” 我们一直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然后一起回去。 我们一直没有彼此再说一句话。 (三) 八达岭游览之后,因为后续经费问题,还有借用精密机械的问题,我还跟着卢晓光老师一起去找主管部门汇报,办完事情后我们一起出去吃了一顿饭。 卢晓光老师说,事情终于办成了,咱们喝点酒祝贺一下吧。他说他来请客。于是,我们就在一起喝了酒了。 卢晓光的酒量本来很大,但最近状态一直不好,严重影响发挥。 我酒量本来就不行,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更加不行。 我们本来是因为高兴而喝酒的。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喝着喝着,就有点闷闷的了。然后感觉越来越闷,越来越灰。所以,最后,点的酒还剩下一点没有喝完。 我说:“带回去你晚上接着喝吧。” 卢晓光说:“算了。喝着不快活的酒,不用带了。” 然后,我们就一起乘坐地铁回旅馆。 这时,已经差不多晚上10点了。地铁里的人流高峰已经过去了。我们上车之后就找到了座位。车厢里的乘客不是很多,还有一些空的座位。 当列车启动的时候,我感觉想吐。 卢晓光老师就看着我的脸色,说:“你没事吧?” 我克服着眼前发花的感觉。我说:“没事。” 然后,我们就一路沉默无言地坐在车厢里。 (四) 列车过了几站后,上来一对很年轻的情侣。他们一来就双双坐到车厢的最后面那排上去了。他们一坐下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他们什么也不说,坐下以后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女孩闭着眼睛,紧紧依偎在男孩的怀里。男孩紧紧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肩膀,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这个旁若无人的动作,立刻吸引了车厢里所有百无聊奈的乘客的目光。 一时间,一束束注视的强光都朝向了那个方向。但他们什么也没有觉察到。他们就那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所有的注视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们用那个紧紧的拥抱,在车厢的后部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封闭的世界。 车子又过了两三站,有些乘客下车了,有些乘客上车了。他们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也不动,彷佛已经僵化成石像。 他们就这样互相拥抱着,仿佛他们一出生就是这样。他们就这样彼此依偎着,就仿佛被什么凝固了。 有些乘客看到那边有空座位,想要过去,但走到附近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那种封闭的、排斥一切的力量。于是,他们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了。 当前面的座位都满了以后,就有些人不得不站着了。 这时,有些轻微的不满的声音在车厢里响了起来。 车子又过了几站之后,上来一个老太太。她再次重复了向后面走去,然后犹豫,然后折回来,站在车门口的举动。 坐在车门口的一个单身小伙子站了起来,把座位让给了她。 这时,我听到车厢里一个看报纸的老者把报纸折了起来,他向后部的这一对用力地咳嗽了一声,但这声咳嗽就好像落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洞里,没有一点回响。紧紧拥抱的这一对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连眼睫毛也没有动一下。 老者感到某种被无视的愤怒。他小声忿忿地嘟噜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不害臊。” 这句话在车厢里引发了一些共鸣。 “真是的,大庭广众。” “有伤风化。” “还以为在自己家呢。” “小小年纪,真不象话。” (五) 卢晓光在我身边动了起来。他不住地用眼睛看着那一对。我感觉他有点跃跃欲试。 在他就要站起来的时候,我问:“卢老师,要干嘛?” 他说:“特么的,看不下去了。” 他喷着酒气,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情。 他说:“特么的,公然就这样炫耀,好像别人不存在一样。” 我说:“你打算怎样?” 他说:“我得去告诉他们,这车厢里还有别人!” 我拉住他,我说:“别去。” 卢晓光轻轻地挣脱着我。 他说:“你别挡着我,我心里憋得厉害。” 在他站起来的时候,我再次拉住他。我说:“求你,别去。” 卢晓光在我的拉拽下,立足不稳,一屁股重新跌回座位上。 他准备重新站起来,这时他看到了我的表情。他看到我眼眶里含着的眼泪。 他停了一会儿,然后他放弃了。 他自己又坐了回来。他把头埋在手掌里,遮住了眼睛。(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一章 卢晓光(下) (一) 那天,在地铁里,卢晓光老师问我:“为什么你要护着那对小崽子?” 我说:“就让他们这样抱抱吧。” 卢晓光说:“他们这样,瞧得我心里难受。” 我说:“他们不是无视你的存在。他们是不知道你的存在。” 我说:“你的确不存在。在他们的感觉里,不仅是你,整个世界,都的确并不存在。” 卢晓光咕噜了一声,说:“我知道。我就是不想让他们这样把我变成不存在。” 他看着我。 车子快到又一个站台了。站台上的灯影一明一暗地投射在我的脸上。 他说:“你心里不觉得难受吗?” 他说:“当你突然就变成别人的不存在?” 我说:“难受啊。可是,所有的存在,说到底也终是存在不了多久。所以,也就算了吧。” 他说:“对于这种伤风败俗,就轻轻一句,就算了?” 我说:“算了吧。” 我说:“青春很短。爱情很短。生命很短。我们在这个地铁里的时间更短。” 我说:“转眼就不是我们的世界了。转眼,大家就都变成白骨了。” 我说:“就行行好,让他们这样抱抱吧。就算再难舍难分,也只能抱很短的时间。他们也会分开的。只是比我们略晚一点罢了。” 卢晓光伸手在口袋里摸着香烟。 我说:“地铁不让抽烟的。下车出站再抽吧。”、 他说:“特么的,老子嫉妒他们。” 我说:“别想着嫉妒吧。想着羡慕吧。” 我说:“人生过程中,能这样抱一抱,多不容易。我们都是脆弱易死的生命。成全他们一会儿吧。这只是一个非常卑微的愿望。” (二) 我们在6分钟后终于到站下车了。 我们下车的时候,那对情侣还是那样彼此相拥着坐在那里。 我们站在站台上,看着列车启动。 然后,列车象一阵风一样地带着那对情侣所在的车厢,没入隧道深长无边的黑暗中去了。就如同时间携带着无数对这样的情侣,没入了死亡的黑暗。 卢晓光说:“一定有个很温暖的人,这样紧紧拥抱过你。” 他说:“然后,你肯定失去他了。” 他说:“你融化过,又冻结过。冰火两重天,你都经历过。” 他看着我说:“所以,你会有这样的慈悯。” 我没有说话。 他说:“好吧。你真的并不是未经世事的那种小丫头。” 我当然不是小丫头了。 我的古老,远远超越了他的想象。 (三) 壁画修复的项目完成后,卢晓光就离开了。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主动联络过他。 后来,我们还在西南平坝的一个小镇上偶遇过一次,吃过两顿饭叙旧。 那是数年前了。我一个人选择了这个小镇来度假,住在镇子上的客栈里,每天出来逛逛街,喝喝茶,听听音乐,看看远处的雪山,骑马随意地跑跑河滩。 那天,我戴着一顶太阳帽,心不在焉地站在平坝小镇数条街道交汇的地方,周围是无穷无尽的商店,很多的咖啡馆,还有流水沿着鲜花绽放的道路两边潺潺不已。脚下是青石板的路面,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宝塔。我站在那里,看着对面的城门,还有城门附近的马,看着它们的尾巴摇动着。我茫然地看着更远处的那些宝塔,不知道它们出现在生命的视野之中,意味着什么。有许多当地的女人围拢过来,问是否需要买一些银饰。就在那个时候,我感觉到胳膊被人紧紧地拉住了。我侧过头,看到了卢晓光黑黝黝的面容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他歪着头打量我。 他呲牙笑着,说:“多时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这样失魂落魄的?钱包丢了吗?” 他说:”跟我去吃饭吧。我请客。“ 说着,他就不容分说地拉着我,大步流星地往前面的小巷子走去。 我们一起在小巷里的一家小饭馆里吃当地菜。 他问我:”你现在还抽烟吗?“ 我摇头。我问他:”你呢?“ 他说:”早戒了。老婆不让啊,抽烟就不让进门。河东狮吼,厉害着呢!“ 我惊讶地说:”你结婚了?“ 他嘿嘿笑了几声。他说:”当然,我这么一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怎么可能老闲置着呢。“ 他说,新夫人是在自驾游的时候认识的。当时他们两个的车子互相刮擦了。在处理故障的过程中,两个人就一见钟情了。新夫人性格温柔,感情细腻,很会烹饪,也是做文字工作的,皮肤白皙,身材高挑。 我问他是否带了新夫人一起来。他说带了,事实上,他是跟着夫人出差一起来休假的。夫人今天公干去了。他没事,不想闷在客栈,就出来闲逛下。 我们约了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饭。 第二天晚上,我见到了他的夫人。一个很清秀的年轻女人,比他看上去岁数小不少。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几乎总是聚焦在卢晓光老师的身上。她一直带着充满迷恋和敬仰的眼光,嘴角含笑地看着卢晓光。 卢晓光老师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了吧。 世间能够一直安于孤独的人,真的很少。 卢夫人说,听说过你们一起修复壁画和爬长城的故事了。 她说:”一个人抽烟也罢,爬长城也罢,都是太孤独的事情,不合适我们女孩子。希望现在你都没有在做了。“ 我说:”我都没有再做了。“ 饭后,我们在小镇的十字路口告别。 告别的时候,卢晓光让夫人先走,然后,他对我说:”那么,现在,有人那么温暖地拥抱着你了吗?“ 我说:”没有。“ 他说:”不要拒绝。我是说,如果有人想要给你这样的拥抱,你不要总是拒绝他。“ 他说:”我现在不会再阻止地铁上的那一对了。因为,我和她,也在地铁上这样抱过了。“ 他说:”你说得很对。当热恋中的人那样彼此拥抱的时候,世界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 我站在路口,看着他们两口子手挽着手,亲亲热热,有说有笑地离去。然后,我一个人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客栈,打开电脑,看着本书已经写完的章节,不知东方之既白。 (四) 从那次遇到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后来怎么样了。还在做着修复壁画的工作吗? 我心里一直很感谢卢晓光老师。 感谢他让我看到你在壁画上留下的面容。 感谢他曾经陪我一起抽了那支烟。 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即使很久不见,乃至从此不见,他们也依然会是你的朋友。(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二章 孙大炮 (一) 工作之后,某年的春天,和中村一起去参加了一个运动产品的博览会。 那天,我们在形状奇异的博览会展馆大门前下车。 站在它巨大屋檐的黑影下时,我的心里仍在挣扎。 真心不愿意再和体育运动的任何领域发生关联,真心不愿意再接触与此相关的任何东西。 我心里真的很想立刻转身走掉。 这个博览会本来是高雄要来参加的。但几天前他来了电话,一定让我帮忙代他去看一下某种产品的演示,拿到相关资料,帮他初步洽谈一下,得到制造商们的联系方式。 他在电话里言辞恳切地说:“我在和苏闹离婚,家里乱得很。你又就在当地。” 他说:“行行好,帮个忙?可以吗?” 可是,他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极了,一点不像“乱得很”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因为高雄帮到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而我,可以帮到高雄的地方,实在是太少了。这么一件小事而已,实在是无法开口拒绝他。 (二) 中村在旁边碰了我的胳膊肘一下。 他说:“心心?想什么呢?时间不早了,我们进去吧?一会儿人该多起来了。” 我说:“好。” 中村做了一个动作,指指我胸前。 我恍惚地说:“什么?” 中村又指着我的手,说:“嘉宾证。戴上。” 离开安检口。 中村说:“这边走,高雄让我们看的东西都在e区。” 我说:“好。” 然后,我就重重地撞在了一堵弹力墙上。 (三) 我倒退了几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听到中村在道歉。 面前突然竖立起一座铁塔。一个身高超过19米,宽度也相差无几的大胖子站在对面,穿着西装,嘉宾证在胸前晃荡。 他瞪着我。 中村小声说:“你刚踩到他了。” 我看着中村。中村说:“高跟鞋啊!” 我机械地说:“对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胖子说:“小姐,在想什么呢?我这么大目标你硬是没看到啊,这样直接就撞上来。我想躲,都硬是没躲开啊。” 我终于回到了现实里。我万分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您的脚没事吧?”这样说着,我看到自己在对方锃亮的皮鞋上留下的明显凹痕。 (四) 有点不对的地方。 我感觉到胖子在端详着我。我感到强烈的不安。 我说:“先生,要不,我和您一起去医疗区,脱了鞋,检查一下吧。看看有没有踩伤出血什么的。” 胖子继续盯着我看。 中村也觉得有点不对,他向前走了一步,想要对胖子说话。 就在这时,胖子突然说出了一个名字。你的名字!竟然是你的名字! 当头一棒!我耳边轰鸣了一下,整个人都空掉了,血液逆流,它们一下子冲上头顶,又像瀑布一样地狂泻下来。 我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就在这时,胖子又说了一遍你的名字。 他说:“这个人,请问,小姐,您认识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说:“您一定认识他。” 中村看看我,又看看胖子。中村不太明白胖子在和我说什么,所以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胖子上下打量着我,再次用肯定的语气说:“我敢打赌,您一定认识他。” 我感到有人从背后推我。我听到保安的声音。 “安检完毕的嘉宾,请尽快离开安检口。不要停留在这里交谈。” 保安说:“你们几位,请配合一下?” 我身不由己地被推着离开了原来的位置。 在这个强力的推动之下,我能够出声了。 我说:“认识。” 我说:“他教过我。是我老师。” (五) 在走向e区的路上,胖子朝我和中村伸出手来,又递给我们他的名片。 他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c公司的孙趵。因为我体形庞大,嗓门又大,大家都叫我孙大炮。” “孙大炮”这三个字,在我脑海中勾起一些非常模糊的印象。我隐约记起来,你曾经跟我提到过这个名字。他是另一所重点学校的体育老师,是你在登山俱乐部的朋友。你们都很喜欢极限运动,周末常在一起玩的。 孙大炮说:“幸会,我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崇拜者。” 我问孙大炮:“您以前是在某中学执教的体育老师吗?” 孙大炮说:“就是我。看来他跟你提到过我。” 我说:“我想起来了,他说您为人很不错,是优秀的体育教师。” 孙大炮说:“过奖了。大家同行而已。” 我问:“孙老师,您怎么能一眼看出我认识他的?” 孙大炮挠了挠头上的板寸,说:“不知道。我也说不出个理由。反正,我一看到你,就一下子想起了他。” 孙大炮再次端详着我,说:“你们两个,有种很相似的东西。几乎一模一样的。” 孙大炮说:“你站在我对面,看着我,那种感觉特别熟悉。完全就像是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一样。” 我说:”什么相似?“ 他想了想。 他说:“坚定。” 他说:“你们都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坚定。” (六) 孙大炮问:“既然您是他的学生,那么,想必你也认识汪指导了?” 我点头,我说:“当然。” 孙大炮说:“您毕业以后,有很久没有和汪指导联系了吧。” 我说:“是的。惭愧。” 孙大炮说:“老汪现在和我是邻居。我们一起做高尔夫器材生意。” 我说:“c公司?” 孙大炮说:“是的。老汪也是股东之一。他两口子和儿子眼下都住在深圳。我们住在一个小区里。” 就这样,在失去联系多年之后,我重新遇到了汪指导。 孙大炮说:“你们来展会想看点什么?” 中村把高雄想要看的东西告诉了他。 他说:“真是太巧了,我们公司也卖这个!我们一进门就遇到,真是天意使然啊。天命不可违,来来来,两位就先到我们公司的展位上去看看吧。” 我说:“我们也是代别人来看的,生意成不成,要看委托人的意思。” 孙大炮豪爽地说:“没关系,随意看看就好,生意成不成的,交个朋友。既然大家都是熟人,中午我就请二位吃饭吧。千万别客气,千万别客气啊。看得起我,就让我请一次。从南四门出去,走100米有家怀石料理,非常不错,厨师长井上,是米其林级别的大厨,店长千佳子小姐特别温柔热情,环境也清雅,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孙大炮说:“一晃都这么多年了,我和老汪都很怀念他。想必,小姐您也是一样吧。” 我低头不语。 中村看着我。 我深呼吸了一下。我说:“是啊。我也很怀念他。”(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三章 蹦极 (一) 那天中午,和孙大炮在怀石料理共进午餐之后,我就了解了一件事情。 你为了让我克服恐高症带来的心理障碍,曾经脚上绑着绳子,仰面倒向了悬崖下的万丈深渊。那个运动,名字就叫蹦极。它正是孙大炮介绍给你的。在你倒向深渊之前,你们在一起练习过很多次了。 (二) 孙大炮递给你一本英文画册。 你翻看它。你看到蓬特科斯特岛的风光。有座高达30米的塔竖立在山顶上。有个上身赤裸的年轻土著男子,腰间系着一根绳子,头上脚下地从塔上俯跳下来。 旁边的文字:“仿佛掉入无底深渊。一切思维都会停止。心脏整个冲出体外。视觉上的恐怖与无助。这样的挑战,试过吗?” 孙大炮他看看你,又看看画册。他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不出所料,你被这个深深地吸引。 你继续朝后面翻动页面,看到一些照片和图画:有人从高达数百英尺的大桥上纵身跳下,从热气球上纵身跳下,从直升机上纵身跳下,从大楼顶上纵身跳下,从艾菲尔铁塔上纵身跳下。 孙大炮问你:“怎么样?” 你说:“这是什么?” 孙大炮说:“bungee。我们国家翻译成:蹦极。” 你说:“好名字。” 孙大炮说:“想不想试试?” 你说:“这儿好像还没有人玩过吧。” 孙大炮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不过,我们试了,就会有了。” 孙大炮目光灼灼地看着你。眼神充满期待。 他说:“陪我,试一下?我知道有个合适的好地方,而且我能搞到伸缩率超过220%的标准绳索。” 孙大炮看到你脸上出现了一种表情。他不能分辨那意味着什么。 你被那种表情后面的情绪捆住了一会儿。然后你自己把它解开了。 你摇摇头。你说:“不试算了。挺危险的。” 孙大炮感到有点失望。他原以为你至少会有兴趣进一步讨论一下行动细节的。 他不死心地看着你。 他说:“不可能啊?这么符合你爱好的运动,你竟然没兴趣?” 他说:“我找了好几个人,他们都不敢。我以为你是无畏的。你平时那么镇定,玩这个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你笑了笑,说:“我也不是无畏的。” 孙大炮怔了一会儿,然后,他恍然大悟地拍了脑门一下。 他说:“喔,我明白了。你谈恋爱了!心里有女人了!” 你笑了笑,没回答。 孙大炮说:“没错,肯定是!男人不再喜欢冒险,一般都是因为有女人了。你女朋友肯定不让你去干这种冒险的事情。女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害怕,就只想男人守在她们身边,用她们的眼泪,把男人捆得死死的。” 你再次笑了笑。你说:“我没女朋友。别瞎猜了。” 孙大炮锲而不舍地说:“真的不好奇,纵然跳下深渊是什么感觉吗?” 你摇头,说:“不好奇。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孙大炮惊讶地说:“难道,你之前就曾经试过吗?” 你说:“也许,很久以前吧。” 你说:“很久了。” 孙大炮说:“可我很好奇。我一个人去的话,摔死都没有报信的,也没有人拉我上来啊。你陪我去吧。别人我都还不怎么放心。你,可是我觉得能够性命以托的。” 孙大炮说:“帮我一次嘛,世界上有我这样勇气的胖子,真是寥寥无几啊。” 孙大炮说:“你总不忍心连续三次拒绝我吧?” 你看着孙大炮,你笑了笑,说:“好吧。说好了,你自己跳啊,我只负责保护,你跳完了弄你上来。” 孙大炮说:“你会热血沸腾的。站在悬崖的边上,你一定不能克制自己飞跃而下的那种冲动。” 你笑了笑,低头,没有说话。 (三) 瀑布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和孙大炮站在悬崖边上,探头向下看。 孙大炮喟叹道:“壮观!” 你说:“要帮忙吗?你可以跳了。” 孙大炮说:“不是该你先跳吗?” 你说:“说好我只保护你的。” 孙大炮说:“这就是保护我啊。我这么重,谁知道那些绳子结实不结实啊。你得帮我先测试一下。万一我跳下去,绳子被我蹦断了呢?” 你说:“这运动本来就不适合你。” 孙大炮说:“所以叫极限运动啊。挑战的就是极限,就是不可能。” 你说:“反正你是横下一条心,今天非要坑了我,是吧。” 孙大炮咧嘴笑了起来,说:“你这么高竿,谁能坑得了你啊。” (四) 你蹲下来,在悬崖的边缘打开枪盒。你拿出你平时用的瓦尔特osp022in速射手枪。你娴熟地把枪管、扳机和弹匣装上。 孙大炮惊讶地看着你。他说:“干嘛带枪出来?你要干嘛?” 你装上子弹,你说:“做了坑人的事情,心虚了?” 孙大炮说:“我心虚什么,我都是一片好心,你根本就是自己心里想要跳的,我只是帮助你提供更多的理由,来说服你自己罢了。我不说,你不说,你女朋友不会知道的。” 你说:“我没女朋友。” 孙大炮说:“不可能。” 你说:“不要纠缠这个问题了,可以吗?” 孙大炮说:“你还没回答我呢。拿枪出来干嘛?” 你指了指悬崖下方,说:“试试能不能做到。” 孙大炮想起刚上来的时候,你把喝光的饮料罐放在溪流中间最突出的石头的缝隙里。 他看着你:“你要在往下跳的时候,打那罐子?” 你说:“是的。” 孙大炮张开嘴,10秒钟都没有合拢。 然后他说:“这子弹是真带火药的!太危险了!你会打死自己的!” 你笑了笑,你说:“那就死得其所了。” 孙大炮说:“你还可能会打死我!那几十秒钟里,你是找不到方向的。你连自己都找不到!我发誓没人能在那情况下找到方向!你会失控走火的。” 你说:“我可能打不中,但不会失控走火的。” 孙大炮说:“我现在后悔诱惑你了。” 你说:“那你下次就不要再诱惑别人了。” (五) 你已经做好了准备。你看着孙大炮。你说:“要过来帮我吗?” 孙大炮说:“我要是被你失手打死了,可以算为这项运动捐躯的先烈吗?” 你笑了一下。你说:“我可是先跳下去帮你测试绳子结实度的。” 你说:“帮我绑一下绳子?” 孙大炮走过来,准备把绳索绑在你脚踝上。 你阻止他。你说:“绑背。” “啊?”孙大炮再次大吃一惊。(备注:绑背的跳法更惊险更刺激) 你说:“你不是怕走火吗?绑脚踝,我视线不好,不保证不打偏方向。” 孙大炮看了你一会儿。他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冷静的人。” 你说:“我不冷静吗?” 他说:“不冷静!你很疯狂!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你骨子里有这样惊人的疯狂。” 你说:“极端的疯狂,和极端的冷静,有时候,它们长得很像。” (六) 孙大炮再三检查安全性和牢固性。他说:“一会儿跳,你上下一定要分清楚啊!” 他说:“记住,我是在你上面,罐子在你下面。” 你说:“念叨多了,我可能就搞混了。” 你指着你的运动包。 你笑了笑。你说:“去拿着那包,挡在胸前。里面有个钢饭盒。你可以想象它是盾牌。虽然饭盒不怎么挡子弹,然而运动用的子弹,杀伤力也不怎么强。” 孙大炮说:“你确定要试?” 你说:“我确定。” 孙大炮:“不后悔?” 你说:“不后悔。” 孙大炮:“有遗言吗?” 你笑笑,说:“谢谢你送我最后一程。” 孙大炮说:“我可是再此警告你啊。一会儿跳下去,你会脑部充血,还可能视网膜脱落。绳子可能打结。会有巨大的风。总之,你不可能瞄准。” 你说:“我不用脑部瞄准,也不需要用眼睛瞄准。”、 孙大炮惊讶道:“用哪儿?” “用心。”你说:“用无所不能的心,去瞄准。” (七) 你站在悬崖边缘。你对孙大炮说:”拿好饭盒。“ 话音未落,你就从悬崖的边缘消失了。 孙大炮站在那里,全身僵直,一动也动不了。 过了也许是10秒,也许是20秒,孙大炮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忽然,他听到下方一声枪响。 又过了差不多那么长的时间,他才能挪动脚步。 他向前走几步。他探头向下看。隔着层层的薄雾,他依稀看到你在绳索的顶端晃荡。 你的声音从下面传了过来:“拉我上去。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八) 孙大炮看着那个饮料罐。他通过那个打穿的孔洞看着太阳。 他说:“老弟,一会儿给我签个名吧。就签我这件衣服上。耐克的,它会升值的。” 他说:“你会名彪青史。你不是我们这种普通的人类。你是生化人。” 你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拧开水壶盖子喝水。 你说:“你不告诉别人,就不会名彪青史了。” 孙大炮说:“你是石头做的吗?你就从来不会感到恐惧吗?我跳下去的时候,屎尿都快要飞出来了。我一点都不骗你。太刺激了,也真吓人啊。” 你说:“不。我有很多恐惧。” 你把枪管卸下来。你把它放回盒子里。 你说:“不过,恐惧,也自有它的恐惧。” 你说:“恐惧的恐惧就是:我们知道它什么力量也没有。我们知道,它虽然会出现,但根本没有力量控制我们。即使是在恐惧喷涌的时候,我们也可以随时自由地选择,不恐惧。”(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四章 完美无瑕 (一) 我脚上的崴伤还没有全好就恢复上学了。 我这样做并不如人想象,全是出于热爱学习的缘故,虽然我也很非常热爱学习。 重新坐进教室的前几天,我每天都受到老师的表扬。各门科目的老师都一再拿我出来举例,把我当成一个能够克服困难,坚持探索知识的好榜样。他们的话语把我挂在各种场合进行展示。李老师把我带着拐杖上课的照片发给家长们,说:“你们看,学霸从来都不是靠运气炼成的,背后都付出了辛勤的汗水和努力。” 我感到有无数的目光投射在我的身上。 我感到课间休息时总有些窃窃私语在周围浮动。 我抵御着自己的心虚,冒领着这样的表扬。 我就这样,把我的另有所爱小心地深藏。 在一片赞赏声当中,唯有你,是责备我的。 这一生里,事情常常是这样的。当所有的人都责备我的时候,你是站在我这边的。而当所有的人都赞成我的时候,你却站在另一边。 无论你是否站在我这边,我都是深受感动的。 因为只有你是懂得我的。你的关怀不是无的放矢的。你的体贴是精确到位的。你的安慰是切中肯綮的。 所以,在人和人相处的过程中,光有彼此的善意还是不够的。理解,其实是更重要的。它就是爱与关怀的眼睛。如果缺少它,所有的爱就是盲目的。因为是盲目的,所以也就是常常无效的。 因为行走不便,每天中午我不能去食堂吃饭,都是班上的同学轮流去替我打饭的。所以,当下课铃响过,全体人马都狂飙而出,杀奔食堂时,教室里除了我就空无一人。 就在这个时候,你从教室的前门走了进来。 我们已经有18天没有见面了。我们心里的感觉就如同过去了18年。 我们百感交集地互相看着对方。我们看对方的眼神,就把什么都向对方说了。 你看了看教室外面,你听到时间在向这边走来。于是,你克服了心里的波动,你说:“还没好全呢,干嘛着急来上学,弄不好,以后要留病根的。” 我说:“因为,有两只手电筒的电池都要用光了。” 我说:“因为我不想再用眼睛倾听,不想再用光亮说话了。我想被他的眼睛看到,被他的耳朵听到。” 我说:“因为我的心虽然饱满,但我的感觉太空了人总归还是感觉的俘虏,是吧?” 我的话在你的心里引起了一阵新的波动。 你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你看着我,你叹息了一声。你说:“多加小心啊,有事多请大家帮忙。” 这时,第一批抢到饭菜的同学已经开始返回了。 你一边看着门外的走廊,一边倒退出教室的前门。 你退出教室之前,最后对我说了一声:“千万小心,不要逞强。” 然后你就转身离开了。 你离开后只有一分钟,第一批打饭的同学就进来了。 我听到你在远处的走廊里和他们相遇,他们热情地和你打招呼的声音。我听到你在随和亲切地应答他们。 我的眼光一直跟随着你离开的方向。我的心一直跟随着你的声音和脚步,一直到来自你的所有的感觉都淹没在世界的噪声里了。 s的声音传了过来:“心心公主,吃饭啦。看看今天帮你买的菜好吃不?” 我从s那里接过饭盒。 s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左右看看,小声说:“指导刚才是来看你的吧。” 我赶紧挖了满满的一勺饭菜塞进嘴里,避免作答。 s用更小的声音说:“指导很想你的。他天天都有擦你的枪。一个人擦很久。话都不怎么多说了。” 我又塞了一勺子饭菜到嘴里,我吐词含混地说:“菜真好吃,谢谢啦。” (二) 崴伤之后的第37天,我终于恢复了在射击队的日常训练。 当我重新出现在训练场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如愿以偿的心潮澎湃。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都让我倍感亲切。就在那阵情感暖流的起伏当中,我知道这个地方将会是终身铭刻在我的记忆当中的那种地方。 队里的成员用热情的眼光和热烈的掌声欢迎了我的回来。你跟随着大家一起鼓掌欢迎我的回来。你的眼光落在我的身上。那是我一生永难忘却的一道目光。 就是那道目光让我知道从此我在世界上不再是孤魂野鬼。你就是我总是可以回去的那个地方。 那天下午我的成绩惊人地出众。我从来没有表现得这样完美无瑕过。汪指导看过我的成绩之后,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然后,他看着你,他说:“我今天没什么可以指导她的了。她什么都做对了。她甚至做得比对还要更对了。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辅导的了。” 他说:“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你来辅导吧。你是最棒的。你知道那个不完美的地方。” 他看着你,说:“你知道得很清楚,对吧?” 你低头笑了一下,说:“嗯,我知道。” 汪指导离开后,指导办公室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你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让我在你面前坐下。你说:“别站着了,脚还没全好呢。” 然后,你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喝水的时候,你就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你思绪万千地看着我。你满怀深情地看着我。 你一直这样看着我,你没有说话。 “干嘛一直这样看我?”我小声问道。 你说:“就像你说的,钉子不能自行离开磁铁。” 我的眼泪在睫毛上闪动了起来。 我低下头,轻声地说:“这就是要指导我的内容吗?这就是那个不完美的地方吗?” 你说:“完美的时刻,完美的成绩,全都难以永恒,这就是那个不完美的地方。” 你温存地注视着我。 你站了起来。 你说:“想不想再看我打一次实弹射?” 我说:“想。” 你说:“这次,不用躲在柱子后面偷着看了。” 你说:“这次,每一枪,都是专门为你打的。心心,祝贺康复。” (三) 接下来的那一个小时是幸福满溢的。 你用你的完美无瑕,恰到好处地呼应和匹配了我的完美无瑕。 你用你的行云流水,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我之前的行云流水。 这前后两次射击就象是男女两个声部分别演绎同一首完美的歌曲。它们彼此契合,却又迥然不同。它们在同一个主题下分别进行各具特征的展现。它们的呼应让整个主题变得立体和丰满,整个主题就在它们的唱和之间熠熠闪光。 在你射击的时候,我一直坐在你的身旁。 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你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我听到你在我身旁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 我听到平稳而连续的枪声不断在射击场地里回荡。 那种枪击的声音一直深入到我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 这就是你一往情深的另外一种表达。 因为你想要表达的东西已经超越了言语的承载能力,所以你必须要借助比言语更多义的东西来加以表达。 我们一起看着你打完的靶纸。 我看得热泪盈眶。 我把我们分别打完的两张靶纸重叠在一起。 所有的弹孔,都是完全重合在一起的! 你毫厘不差地全盘复制了我刚才打的靶纸,每一个弹孔,最细微的部分,都完全一样。 这是我见过的,最情深似海的爱情表白。 只有你,才能够如是做到。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不可思议的精确复盘技术。 汪指导说得很对:你是枪神。神乎其技,出神入化。 (四) 那天,我们把两张靶纸重叠在一起,并肩看着它们。 我们感觉生活圆满,万事如意。 我们产生此生所有的夙愿已偿,从此就别无所求的共同感觉。 我们共同沉浸在这样美满的感觉中,久久不能开口说话。 良久,你说:“完美的事情也会成为过去。当它成为过去时,我们要庆幸曾经拥有,不要害怕从此失去。” 你说:“你明白今天那个不完美的地方了吗?” 我说:“明白了。就算是最完美的时刻,最完美的事情,也要能够随时随地,放舍掉它。” 你说:“很好,心心。” 你说:“我们必定还有比37天更长久的分离。我们都要随时准备好。” 你说的很多话,后来都是会应验的。 现在,我们已经分离了3700天之久了,而且,这种分离,仍将一直持续。(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五章 春蚕 (一) 你一如往常地骑车在岔路口等我。 你看到我心事重重地出现,手里拿着一个纸盒。 你说:“生病了吗?”你看着那个注射剂的盒子。 我摇头,我打开了那个纸盒。 在纸盒里,你看到了10多条黑色的小蚕种。它们风卷残云地啃咬着桑叶的边缘,发出一些细小的声音。 它们对我们的存在毫无感觉,而且坚定否认。 就像我们对天神的存在也毫无感觉,而且坚定否认。 “哪儿来的?”你问。 我说:“是小宋养的。她养了几天又觉得不好玩了。她准备把这些丢到垃圾桶里。别人都不想养。我就说,给我吧。好歹也是十几条性命。” 你说:“为什么愁眉苦脸呢?” 我说:“我大概不能把它们拿回家。不然,我来上学时,它们可能还是会被扔掉的。” “放我那儿吧。我帮你养。”你说。 我感激地看着你。 我说:“真的?” 你点头。你说:“真的。” (二) 我跪在你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蚕宝宝们。 我打开一个袋子,拿出用湿润的纱布盖着的桑叶。 我将桑叶一片一片擦拭干净,厚厚地铺在蚕宝宝的身上。不一会儿,许多的叶片上出现了小洞。然后出现了蚕宝宝的口器。有蚕宝宝从那个吃穿的小洞里爬上了叶子的正面。 咀嚼声如春雨,密密地飘落在你的桌面。 我感觉到你在看我。我说:“让指导帮忙我们做这些小孩子的事情,真是为指导了。谢谢你。” 你摇头。 你说:“能救护别的生命,照料别的生命,始终都是很美好的事情。很感谢你信任我,很高兴有幸和你一起做这样的事情。” 你在我的旁边,和我一起看着盒子里日益茁壮成长的蚕。 你说:“我还算尽职尽责吗?这几天的成果,还满意吗?” 我用力点点头。 你又撒了一层桑叶在盒子里。你说:“它们好能吃啊。你今天带来的桑叶不够了。” 我说:“到处找不到桑叶。我跑了很多地方都卖完了。河边的桑树叶子都给人摘光了。” 我说:“就这些,还是别班的同学匀给我的。” 我发愁地说:“明天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我说:“如果没有桑叶,可不可以给它们吃莴笋叶。” 你摇摇头说:“它们不会吃的。” 我说:“也许它们很饿了,就会吃。” 你说:“不会的。有些动物是很执着的。它们不会因为饥不择食而将就。” 我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地坐在你的椅子里。 你看着我,你笑了起来。 你说:“这表示你在发愁吗?” 你说:“这事交给我吧。你还有多少朋友缺桑叶?我帮你们一起解决?”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我说:“真的?” 你说:“真的。” 你说:“老师的职责就是不让学生发愁。” (三) “天啊,这么多!” 我看着你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办公室桌面上的许多透明袋子,惊叹了起来。 你笑着说:“够用吗?可以分给你的朋友。放在冰箱里,可以保存好几天。” 我说:“够用了!她们都要高兴坏了。” 我说:“替所有的蚕宝宝谢谢你。你真是最仁慈的指导。” 你的脸略红了一下。 你有点腼腆地笑道:“一般来说,我不太经得起这种最高级别的赞美。” 我问:“你星期天去乡下了?” 你说:“嗯。” 我说:“骑了很久吧?路也不好走吧?” 你说:“还好,也不太远。” 我问:“指导,你专程去的啊?” 你说:“也不算专程吧。顺便看看春天的田野。” 我说:“该怎么谢你呢?” 你说:“不用谢。这就像左手帮助右手,是本分事。救护其他的生命,照料其他的生命,就是救护我们自己,照料我们自己。” (四) “它们的皮肤发亮了。”我说,“它们快要吐丝了呢。” 你说:“不知道接下来,现在的女孩子都会怎么做?让它们帮你们吐些什么?茶杯垫?书签?笔套?手帕?” 我摇头:“不要它们帮我吐什么。就让它们为自己结茧好了。如果不让它们结茧裹住自己,它们变蛹变飞蛾的时候,会感觉到很不安全吧,就像我们不穿任何衣物行走在大街上。” 我说:“我明天带一些稻草过来,方便它们结茧。” 我说:“本来就不是为了得到它们的丝才要养它们的。只是为了看它们活着。为了看它们完全不理会我们的存在,不记得我们的恩德,不回报我们的辛苦,按照自己的心愿活着。看它们不经历任何挫折,不遇到任何意外地,平安活着,然后寿终正寝。” 我说:“看到其他的生命这样活着,我会觉得,那些不幸早逝的生命,也许也有希望在别的世界这样活着。也许,也会遇到这样的救护和照料。这样想着,心里就好过多了。就算结冰,也不会觉得那样冻了。” 你说:“生命本来就该守望相助,而不是弱肉强食。” 你说:“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体的。当我们温暖其他的生命时,自己的生命也一定能得到温暖。相反,当我们伤害其他的生命时,自己的生命也必然遭到屠戮。” 我说:“很多人不这么看。” 你说:“我知道。” 你说:“很多事情,我们坚持去做就好了,不一定要忙着去说服其他人认同。” 我点头,我说:“嗯。坚持去做。哪怕周围的人都不认同。不管做什么,都会有人不认同。” 你笑了一笑。 (五) 我们一起爬上阁楼,坐在你住处屋脊的瓦片上。 屋顶上飘满落花。 我们吃着一盘糖渍的桑果。 我问:“你自己做的?” 你说:“嗯。那天去采桑叶,顺便采了一些桑椹回来,用糖腌渍了一下。好吃吗?” 我说:“好吃。很甜。” 你说:“那就多吃点。明年我们再一起做。我教你。” 你说:“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开心?” 我说:“是啊。那些蚕宝宝,变成飞蛾之后,很快就要死了。它们的生命这么短暂。” 我说:“转眼之间,一生就过去了,然后就是永别。” 我说:“我把它们装在注射液的盒子里拿来的时候,那种情形好像就在昨天。我有点舍不得它们。我有点想念它们。” 你说:“它们还留下了很多生命的种子。我们好好保存着它们的孩子们。” 那天,你说,我们虽然不会再见到今年的这些蚕了,但明年它们的种子还会孵化出新的生命。 你说,每年的春天我们都还会看到蚕。 你说,每年的世界上都还会有蚕。 (六) 但是,我们并没有年年在一起养蚕。 我把装着蚕娥产下的蚕种的纸盒拿回家,小心地存放在书柜里,等待着明年的春天。 可是,人生就是由意外组成的。这一年还没有过完,家里在大扫除的时候,就把那个纸盒给扔掉了。 第二年到来的时候,你也生病了。于是,我们就没有再养蚕宝宝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之间,你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 从此,我再没有进入过春天。 那就是我一生里的最后一次养蚕。 以后我再也不能那样做了。 但我知道,还会有一代一代的人那样做下去。 知道这一点,我心里就暖和多了。就算结冰,它也没有那样冻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六章 母鸡 (一) 我们并肩走在运动场的围墙外。 你从路边的草丛里摘下了一朵小黄花。 你端详着它。你说:“就是它。” 我说:“什么?” 你说:“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是,它的叶子很好吃。酸酸甜甜的。” 我说:“怎么知道?” 你说:“我小时候吃过它的叶子。我一直记得它。” 你说:“这里面有个故事,想听吗?” 我说:“嗯。当然想听。” 你说:“小时候,我家住平房,前面有一片草地,有很多这种花。那时候,我妈妈在园子里喂了一只黑色的母鸡,它和我关系非常好。别人捉它的时候,它就咯咯叫着扑扇翅膀到处奔逃,可我去捉的时候,它从来不跑。它总是收紧翅膀,往地上一蹲,让我把它抱起来。” 你说:“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信任我。可看到它这样信任我,把整个性命全都交到我的手里,我心里真是很感动。” “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好。它经常在我手心里啄米粒吃。放学后,我还常常去外面摘它喜欢吃的青草,回来用剪刀剪成一小段一小段地喂它。至今,我还记得那种绿色的汁液染在剪刀上的样子。” 你说:“我喂它吃青草的时候,它就站在那里,随便我怎么抚摸它的脖颈和羽毛。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从前一定是认识的。它也许从前是我的一个亲人或者朋友吧。” (二) 你说:“有一天,我回家后,听到这只母鸡在我脚边咕咕地叫。它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当我蹲下来的时候,它就摇摇摆摆地从我面前跑了过去。然后它又摇摇摆摆地跑了回来。回来的时候,嘴里就叼着这样一枝黄色的小花。” “它把花放在地上,很小心地啄去花朵,把剩下的根茎和叶子,再次叼了起来。它对我咕咕叫。” “我向它伸出手掌,它就把这个放在我的手上。它圆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充满了期待。” “突然,我就理解了它的意思。它是在向我赠送食物。它觉得很好吃,而我又可能会接受的美味食物。” “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心里一阵感动。于是,我想都没想,就摘了一片叶子,擦擦干净,放在嘴里尝了一下。味道果然很好。酸酸甜甜。像某种水果的味道。” 我说:“后来呢?” 你说:“后来,家里知道了这件事情,爸爸就揍了我一顿。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饿疯了?!怎么什么都往嘴里放啊!家里没有给你吃饱过饭吗?” 你说:“我妈很多事情都护着我的,可这次,她也和我爸爸站在一边,把我数落了好几个小时。她很支持爸爸教训我。不过,到了晚饭的时候,她特地多做了一份煎饺给我吃。我说吃饱了,她不容分说一定要我把煎饺再吃了。” “她一边看着我吃,一边说,儿子啊,你是不是平时都没吃饱啊?” “她看着我一边掉着眼泪,一边说:要是那些花花草草里面有毒可怎么办呢?她说,妈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妈妈就不能再活了。你要是没吃饱,想吃什么,都可以对妈妈说,妈妈知道爸爸对你要求很严格,但是,只要是你想要的,妈妈都会设法让你吃到饱。” “她说,你想吃什么,妈都给你找。就是千万不要再乱吃东西了。” 你说:“看着我妈妈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我觉得自己真是犯了很大的错误。但我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当时我怎么能不接受它的礼物呢。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一只小动物也能这样待人的。怎么能让它的心意落空呢。” 你说:“小时候,我就曾经为了这样一件事情而很苦恼。” 说到这里,你有点自嘲地笑了一笑。 你说:“这大概就是我第一次理解孝义难以两全的涵义吧。” (三) 我问:“后来呢?” 你说:“那只母鸡看到我吃过第一次以后,就很热衷这件事情了。每天我放学回家,都能看到它热情洋溢地叼着一枝叶子在那里等我。我至今还记得它那一片至诚的眼神,那么亮晶晶的眼神,纯洁天真,充满了奉献的渴望,一点不善的念头都没有。” 我问:“再后来呢?那只母鸡最后怎样了?” 你说:“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没有看到那只母鸡过来迎接我。我回家就问妈,咱们家的黑母鸡跑到哪里去了。妈妈说:中午你爸爸来了个老战友,你爸爸把它捉来杀掉招待朋友了。炖了一大碗鸡汤,还给你留着一只鸡腿和两只没下的鸡蛋呢。” 你说:“当时,我听了这句话,感觉好像头顶上落下一个炸雷一样。我一下子就呆在那里了。我妈奇怪地看着我,说,你这孩子怎么了?你没发烧吧?然后她就伸手来摸我的额头。我的眼泪一下子就落下来了。我哭着说:你们怎么能杀了它呢!你们怎么能问也不问我就把它杀了呢!我这样说着,扭头跑出去了。” 你说:“当时,我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忘恩负义的朋友了。心里充满了罪恶感。为这件事情,我难过了好多天,最后真的发了高烧。我烧得嘴上都起泡了,把我妈吓坏了。” 你说:“这是我第一次经历朋友的死亡。后来,那碗鸡汤我一点也没有吃。我连看也不能看它。” 说到这里。你低下头去。你不再说话了。 你听到身边的一点声音。 你抬头看着我。你碰了碰我的胳膊。 你说:“哭了?” 我说:“嗯。心里好悲伤。” 你看了我一会儿。 你说:“它若知道你曾为它掉泪,会很感激。” 我说:“我配不上这样的感激。只有能让这一切不幸停止的力量,才配得上。” (四) 我说:“怪不得你不怎么吃肉类的。原来是因为这个。” 你说:“是啊。在饭桌上,看到碗里的鸡头鸡爪什么的,心里会很难受。” 我说:“让我也尝尝吧?那些叶子?” 你摘了一片叶子,擦了一下,递给我。 果然很美好的味道。有点像山楂。 我说:“你朋友的推荐真好。” 你说:“你能喜欢,也真好。” (五) 我说:“我小时候,也特别不愿意看到家里的厨房杀鸡。” 我说:“有一次,别人给我家里送了一只乌鸡,妈妈说炖了吃是补血的,让阿姨杀了它炖汤。我看到阿姨提着挣扎扑腾的那只鸡进了厨房,她用菜刀割开了它的喉管,把它流出的血收集在一只瓷碗里,说鸡血也可以开汤。我看着那只可怜的乌鸡在她手里垂死挣扎了一会儿,就一动不动了。” “阿姨把杀死的乌鸡扔在了水桶里,用开水浇淋它的羽毛,整个厨房里都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就在阿姨准备拔毛的时候,有电话让她出去拿一样东西,她就站起来,把鸡留在水桶里,出去了。” “当时,家里就只有我和阿姨两个人。她出去以后,我在客厅里写作业,我打开窗户,想把那种烫尸体的味道散发出去。这时,我听到厨房的水桶里发出一阵声音。我吓了一大跳。我故作镇定地坐在桌前,水桶又发出一阵声音。我吓得脸色发白。我壮着胆子,抖抖瑟瑟地摸到了厨房的门口。令我大吃一惊的是,那只被割断了喉管的乌鸡,水淋淋地竟然从水桶里站了起来。不仅站了起来,而且发出咕咕的叫声;不仅发出了咕咕的叫声,而且还一跳,就从桶子里跳了出来,在地上东张西望地走动了起来。这一下可把我吓得不轻。我心惊肉跳地站在那里,看着它朝我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凶手,看着被害者的尸体迎面扑来。我一动也不能动了。那是比任何恐怖片都要恐怖一百倍的恐怖!” “这种恐怖没有持续多久,不久之后,阿姨就拿着东西回来了。她看到我万分恐惧的样子,问出了什么事情,然后她就看到了那只高视阔步的“死鸡”,她什么都明白了。” 你问:“那么,后来呢?” 我说:“后来当然就是阿姨把那只乌鸡又杀了一次,又烫了一次,然后炖了一锅汤。” 你说:“杀戮都是不吉祥的。” 我说:“多希望这些悲惨的事情,永远都不要发生了。” 你说:“是啊。” 我说:“我想要得到让这一切不幸,全部停止的那种力量,创造一个永远不会有一切不幸的完美的世界。” 你说:“心心,你会得到的。” 我说:“你也会的。指导。” (六) 在1997年的禽流感当中,仅香港一地,就屠宰了160万只家禽。 (七) 我现在知道了,什么才是能让这一切停止的力量。 它就是慈心。平等遍及的慈心。 它能让一切不幸止息。 唯有它,能让一切不幸止息。(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七章 水平线 (一) 场地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你静静地站在射击位上。你面对着前面浓厚的黑暗举起枪。 你扣动扳机。你用平均5秒击发一次的速度匀速射击。我见过你最快的全10环击发速度是每分钟45发。 枪声一下接一下地在空空荡荡的场地里回响。 你一口气打了10枪。 你停下来换子弹,准备再打。 “啪”地一声,场地的大灯亮了。眼前一片雪亮。你回头。 你看见一个人站在场地门口。他对你说:“果然很刻苦啊!” 他走到你面前,向你伸出手。 他说:“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 你认出他是周老师。你感到有点吃惊。 你说:“周主任,都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儿?” 周老师说:“我今天有事正好在附近等人,我在上面的运动场里散步,听到枪声,以为是老汪还没走,就顺道过来看看。” 你和他握了握手。 你说:“是老汪告诉您,我经常在夜里来这里练枪的吧。您是特地来看我练枪的吧?” 周老师听了,就笑了笑,他说:“既然你都猜到了,我也就不用编理由了。” 他说:“不管怎么说,我向成校长推荐了你,不看看你实弹射,心里总是有些忐忑,看过,果然名副其实,我也就心安理得了。不是我不相信老汪的眼力和推荐,只是多年来的习惯,凡事都想要亲自验证一下,这样才庶几可以不负于人。” 你说:“应该的,应该的。我应该早一点答应老汪再去谢谢您的。” 周老师说:“你也不必再客套了。我知道你为什么拖延着没来见我。” 你的脸略略红了一下,但是周老师并没有觉察你的脸红。 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标靶那边,他说:“可以看看你打的成绩吗?” 你说:“当然。”你按了一下滑动键,标靶沿着菜地向这边滑动过来。 (二) 周老师把靶纸拿在手里。他看到呈一条水平线的10个清晰的弹孔,均匀地分布在从1环到10环的区间中线上。 他无比惊讶地看了看你。 他从旁边的枪台上拿起另一张靶纸,他用靶纸的边缘作为直尺,比了一下那些弹孔。 它们完全在一条水平线上,毫无偏差,就连弹孔的圆心,也几乎是一条直线上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你。他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说:“没人能做到。” 你说:“凑巧而已吧。” 周老师摇头说:“这怎么可能是凑巧呢!这是真正的技术!原来他们告诉我的,都是真的!原来老汪说的都是真的!” 他问你:“你怎么做到的?” 你说:“深度的宁静和专注。当你达到时,不用费力,自然就能做到。“ 他说:“是谁教你的?” 你说:“打枪是我父亲教的,不过,这些,是我自己摸索的。” 周老师再次端详着手里的靶纸。 他说:“你打得就像一个神话那么好!” (三) 你说:“周主任过奖了。前辈您才是射击界的传奇和神话,您为射击界培养出了那么多的冠军和高手,使得这项冷僻的运动深入人心。” 周老师说:“以你这样的天赋,在这里教小孩子们,实在太可惜了!你应该回到职业运动,那里才是你的用武之地。你将会给国家和民族,带来无上的光荣,成为运动史上的传奇。” 他说:“你知道吗,上次我到这里来见过你的学生唯心,她虽然年纪幼小,但却意志坚定、见识不凡,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印象。我看了所有你对她的指导记录。从那以后,我真的是一直念念不忘,日夜挂怀,一直都想再见见你。” 他说:“年轻人,你真的不应该在此屈就,你应该去更合适你的地方。虽然作为老朋友,我不能挖老汪的墙角,但是,我相信,老汪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惋惜,你在这里,实在是太屈才了!” 你看着周老师。 你说:“周主任,没有您的信任和帮助,我不可能来这里执教,不可能重新回到射击运动。从内心深处,我十分感谢您的帮助和勉励。” 你说:“不过,我可能要让您失望了。我还是直接实话实说吧,这样对双方来说,都简单一些。” 你说:“我不想再回到职业运动了。无论是作为选手,还是作为教练。” 你说:“这里,就是我最合适的地方。” 你说:“这儿就是终点。我不会再去别的地方。很抱歉。” 周老师说:“可是,为什么呢?” 你说:“我只是喜欢射击,不喜欢和人较量,更不喜欢击败别人。我有多喜欢前者,就有多不喜欢后两者。偶然一两次,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一想起每天都要做后两件事情,我就真的无法忍受。想起来就心情低落。” 你说:“我就是因为很不喜欢后两者,才最终决定离开职业运动,再不回去的。为此我和家里都闹翻了。这么些年了,父亲都不肯原谅我。我也都不能回家。” 你说:“周主任,我知道这样拒绝是很不礼貌的,也很不合理。但是,我相信您了解的,一个人无法勉强自己,去做心里非常不愿意做的事情。纵然勉强去做了,也不会有好的效果。您同意吗?” 周老师说:“你不肯再来见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所觉察了。到唯心断然拒绝我的邀请,我也就明白了你的心意。她一个小姑娘,受到你的影响和熏陶后,都会那样坚决果断地做出选择,更何况是你本人呢。” 周老师说:“我知道你是很有主见和定力的人,若你决定不要去做,我很难说服你改变心意。只是,我一生都在寻找可堪造就的栋梁之才,见到你这样的神乎其技之后,若不有所行动,这辈子,我也是会要很难原谅自己的。你能理解这一点吗?不来和你好好地谈谈,我始终心难安定啊。” 你说:“周主任,我非常理解。我也非常钦佩您,为这项运动广觅天下良才而育之的真诚和胸怀。” 你说:“虽然我不会再回到职业运动,但我会在目前的岗位上尽心尽力,希望能为省青年队培养出更多的好苗子,供您选择,打好他们将来深造的基础。” 周老师说:“现在的年轻人,能像你这般,丝毫不为名利所动,坚持做人原则的,实在是太罕见了。该表示钦佩的,是我啊。也许,必须要做到这般心无所扰,才能实现这样的出神入化吧。” (四) 周老师说:“但是,你刚刚说的那个理由,似乎还不是很充分啊。” 你笑笑,你说:“周主任,您相信宿命吗?” 周老师看着你。 你说:“有些事情,就是宿命使然吧,我也无法说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周老师说:“除了宿命,还有难以启齿的理由吧。” 你停顿了一下。你坦诚地说:“是的。” 周老师看着你。他伸手拍了拍你的肩膀,说:“好。够坦荡。” 他说:“既然你觉得难以启齿,我也就不追问了。看过你打枪,这下子,我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见到你们成校长,我也就心安理得了。我是真的为他举荐了一位卓越之才,并没有滥用职权,让他受委屈啊。” 周老师说:“年轻人,我跟唯心,也说过同样的话。如果什么时候,你改变了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到办公室、到家里,打电话让我来,全都可以。你跟老汪说一声,也同样可以。只要我还在这岗位上,这扇门,始终都会向你打开。” 你说:“真的很谢谢您。” 看着周老师满怀遗憾的失落表情,你心里也觉得挺不好受的。 你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还是要说点什么,安慰一下他。 你说:“其实,周主任,您也不必觉得遗憾。我刚说了,宿命使然,我就算答应您回到职业运动,不久后也是必然要离开的,不会长久。您希望我做的事情,我是注定做不到的。” 你说:“您其实没有损失什么。” 周老师疑惑地看着你,问:“什么意思?能说得再明白一点吗?” 你说:“您以后自然明白。虽然我没有答应您,但是,您什么也没有损失掉。” 你说:“日后您会明白的。” (五) 后来,周老师参加过你的追悼会后,和汪指导一起回到家里,安慰着悲恸难言的汪指导。 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汪指导。 他对汪指导说:“现在,我清楚地记起了他当时对我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活得长久。” 他说:“他早已心明如镜了。” 周老师说:“他说,你们的靶场,就是他的终点,他不会再去别的地方。”(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八章 刘雯丽 (一) 刘雯丽,是汪指导的爱人介绍给你认识的女孩。 你去世的时候,除了很少的几个人,大家都认为刘雯丽是你的女朋友。 第一次见到刘雯丽的那天,天空乌云密布,貌甚狰狞,光线黑暗有如世界末日,空气潮湿而闷热,就像身处蒸笼一样,每个人都觉得汗流艰涩,呼吸困难。场地里所有的吊扇、台扇都在呼呼转动。 我进去的时候,看到汪指导摇动着一个点名册扇风,脸上热汗直淌。 看见我走进场地,汪指导的脸上露出一种我看不明白的表情。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指导办公室,他做了个手势,让我赶紧去换衣服和拿装备。 在更衣室里,我一直想着他脸上的这种表情,不能明白其中的含义。 但疑惑并没有持续多久。 从更衣室出来的时候,我就看到了问题的答案。 (二) 你站在办公室的门口,背向训练场地,面向房间里面。 你不是一个人在那里的。房间里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女人。 你正和她说话。 她婷婷玉立地站在那里,不住地咯咯对你笑着。 她笑的样子很好看。 她看你的时候,眼波浩淼。 你一直和她说话,没觉察到我的目光。 我听见地上发出一点声音。你闻声朝我回过头来。 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你向我走来。你俯下身去,捡起我掉落在地上的通条。 你说:“心心,东西掉了。” 我说:“谢谢指导。【零↑九△小↓說△網】” 你说:“三组的训练时间还没到,你来早了。” 我说:“是啊。来早了。” 你说:“要不,你先自己练习一下。我有点事,一会儿再过来。” 我说:“好。” (三) 在我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你在后面把我叫住了。 你说:“等等,给你们介绍一下。” 然后你向那个姑娘招手。 她早就在门口看着我们了。 你对我说:“这位是刘雯丽,我最好的同学。” 你对她说:“这位是唯心,我最好的学生。” 她听了你的介绍,就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真是太好看了。 她一边笑着一边看着你。然后,她向我伸出手来。她说:“久仰大名。真高兴认识你。” 我伸出手,说:“您好。也很高兴认识您。” 她很亲昵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又看着你咯咯笑。 我的眼睛看着地面。 你呼吸了一下,正要说点什么。汪指导在场地那头叫你过去帮忙。 你答应了一声,对我们说:“我先去一下,你们聊聊。” 你对刘雯丽说:“先别走,快要下雨了,我骑车送你一趟,很快就到了。” 你看了看表说:“来得及。” 你一边倒退一边对她说:“在这儿等我啊。” (四) 刘雯丽手里有一个碎花布拼接的挽袋。她婷婷袅袅地把它随意地挽在手腕上。 她的长发披在肩上,一个漂亮的发夹斜鬓在上面。 我看到她在你身边出现的时候,立刻就感觉到了什么叫做不可逾越的时间。 这个身材挺拔,曲线玲珑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女人。 她就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站你身边,触目地映照出我的稚小。 她长得真是太美了,汪指导的爱人说得一点也没有错,比电影明星还要光彩照人。 我在她的注视下,油然而生某种自卑的感觉。 我低头站在那里,想不出怎样开始交谈。 这时,刘雯丽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她亲亲切切自自然然地就过来把我的手拉住了。 她说:“我们到他房间坐下聊吧。” 她说的那个“他房间”在我心里跳了一跳。 (五) “他常常提到你。”刘雯丽笑着看着我说。她说:“他提到你的时候总是在夸你。他很少这样提到别的人。你一定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我说:“指导也是我最敬爱的老师。” 刘雯丽听了我的话,又咯咯笑了一会儿。 然后她靠近我,左右顾盼了一下,用较小的声音说:“虽然是初次见面,但,小妹妹,能不能问你一个比较秘密的问题啊?” 我说:“秘密?” 她说:“是啊,就是那种只有女人和女人之间才会谈论的问题。” 我说:“是什么问题呢?” 她说:“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他,好不好?” 她说:“不是说作为老师好不好,而是说,作为男人,好不好?” 我看着她,没想到她问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她对我说:“男人啊,当着你是一套,背着你,又是另外一套。” 她说:“所以啊,光看他当着你的时候还是不够的。必须了解背着你的他。” 她说:“你得全面了解以后,才能想要不要嫁给他。” 她说的“嫁给他”再次在我心里跳了一跳。 她看着我说:“我知道这个问题问得你很意外。不过,我看,你能回答它。” 我在她的注视下,心脏一下一下地跳着。 我看了她一会儿。我们的眼光彼此交汇。 然后,我说:“指导是个很好的人。不论是作为哪种身份。从他那里,我学到很多前所未知的道理,远不止打枪这么简单。我发自内心地仰慕他,敬爱他。” 我说完,看到刘雯丽的眼睛向门口看去。 我回过身。我看到你站在门口。 你听到了我刚刚说的每一句话。 (六) 你看着我,不能移开你的目光。 刘雯丽笑着站了起来。她用那种随意的姿势走到你的身边。 她说:“嗨,走不走?马上下雨了。” 你对她说:“好,就走。” 你的眼睛还看着我。 刘雯丽再次咯咯笑了起来,露出她好看的酒窝。 她用布挽袋轻轻地砸了你一下。她说:“走啦!” 然后她就伸手挽住了你的胳膊,往外面轻轻地拖着你。 你就让她这么挽着你,你倒退了一步,跟随她走。 我听到她在你身后对我高高兴兴地说:“再见!” 你的眼光终于离开了我。 你说:“车在门口右边。” 你就让她这样挽着你,穿过了整个训练场。 你们一路上不断遇到进来的队友。你们引起了无数惊异的目光。每个人都好奇地盯住刘雯丽看着。而她一点也不拘束地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她一直挽着你的胳膊。一些男生在议论:“好漂亮啊。是指导的女朋友吧?” 你们就这样亲亲密密地走了出去。 (七) 我听见你开锁的声音,听到车子离开原地的声音。 外面传来了沉闷的雷声。世界变得一片黑暗。我以前不知道白天也可以这么暗。 我站在你办公室的门口,远远地看着你们骑车走进了那片狰狞的黑暗。 她怡然自得地坐在后座上,自然而然地伸出双臂紧搂着你的腰。 她看上去兴高采烈的。 我一直看到你们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了,才回过头来。 这时,我发现汪指导站在身后。 他带着我刚刚见过的那种表情,对我说:“我爱人给他介绍的女朋友。想不到他们见面发现彼此认识。他们就读过同一个夜校。这姑娘性格开朗,颇有女侠气度,但人非常好。” 汪指导说:“其实,这样也挺好。” 他看了看我。他说:“是吧?” 他说着,拍了我肩膀一下。 我说:“是的。她和指导,很般配。” 他说:“去练习吧。”他说:“去吧。”(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九章 女朋友(上) (一) 窗外雨声沥沥,窗玻璃上满是水滴和水汽。 我和你在指导办公室里。我们看着窗外的雨。 我说:“这雨终于下起来了。阴了好多天。好大的雨啊。这雨下过之后,天就要晴朗了吧。” 你说:“是啊。” 我说:“暂时回不去了,我可以在这里写一下作业吗?” 你说:“当然可以。雨小点了,我送你。这里还有一件雨衣。” 我点头。我把书包拿了出来。 你看着我。 你说:“心心,你没有什么话想要问我的吗?” 我说:“如果你能够告诉我,如果你不感到为难,你就会对我说的,是吗?” 你呼吸了一下。 你说:“我没想到她会来这里。她事先没有告诉我的,也没有和汪指导说过。” 你说:“我,我起先是不想把你也卷进来。” 我看着你,等着你往下说。 (二) 你再次呼吸了一下。 你说:“好吧。是这样的。前几天,校长突然叫我去谈了一次话。他说学校对我的工作很欣赏,正在推荐我参评特殊人才和优秀青年教师,如果评上,如果我拿到了教师资格证,就可以顺利转正,成为学校的正式教员。他说,这都是我出色的工作赢得的,是我应该得到的奖励。” 我说:“那要恭喜指导了。” 你说:“听完我的感谢后,校长又问我,对优秀教师这四个字怎样理解。他让我自己说一下什么是优秀教师最重要的素质。我说,是师德。他大为赞赏,接下来就问我,什么是良好的师德,让我自己说一下,教师对学生的爱护应该是什么性质的,应该止于什么地方,它的边界在哪里。” 我说:“他为什么问这个?” 你说:“当然是因为上次数学课事件之后的风言风语。” 你说:“我一一作答之后,校长都表示非常赞同。然后,他关心了我的个人生活。” “他说他知道我不是本地人,孤身一人在这里工作,社交面不够广,平时除了打篮球和画画之外,也并没有其他的很多爱好,结交新朋友的机会,也并不太多,特别是认识女孩的机会不多。他说我也已经到了合适的年龄了,问我是否需要帮助介绍一些女孩认识。” “他说,他知道很多姑娘正在找我这样的对象,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家庭简单,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他问我下个周末有空没空,问我可不可以去他家吃饭,顺便认识几个不错的姑娘。” “校长说,他有个远房的侄女,长相和性格都很不错,也是很爱学习的,喜欢音乐和美术,我和她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我问:“你答应他去吃饭了吗?” 你回答道:“当时,我说,其实,汪指导的爱人不久前给我介绍过一个姑娘。她热心张罗着,让我们见了一次面。” 我睁大眼睛看着你。 我说:“你们见过面了?” 你说:“对不起,心心,嫂子对我非常关心,我欠她太多人情,盛情难却,我不能一次都不去伤了她的心。可是,我只想去见一次,应付一下,没有其他的想法。所以我也没有告诉你,免得影响你的心情。” 我说:“我没有说,你不能和她见面。” 你说:“可是,见面了才发现,原来那个姑娘,正好是我在夜校的同学,她是我隔壁班的。我们在夜校遇到过几次,还互相借过一两次笔记,研究过几道题的答案。这姑娘你下午见过了。嫂子见我们互相认识,就更加高兴了,她让我们自己出去散步,她递给我两张电影票,让我散步完了,带她去吃一次饭,然后请她看电影。她当着女孩的面说的,我礼貌上也不能说不去。所以,当天晚上,我们就在明代的城墙上走了一会儿,然后去吃了一次饭,又看了一场电影,我骑车送她回家了。我留了她的联系电话,她也留了我的,然后就各自回家了。从那以后,我们都没联系过对方。” (三) 我说:“她叫什么名字?” 你说:“她叫刘雯丽,是汪指导爱人厂里的骨干女工,开精密机床的高级技工。” 我说:“她真的好漂亮。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 你说:“不说她了,还回来说校长吧。听说校长要介绍他侄女给我认识,我就赶紧说,我和刘雯丽常常见面,我们正在谈恋爱,进展还算顺利。校长听了,就有一会儿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他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加油吧,女孩就是要持之以恒地追的。他说,这样吧,周末你还是来吃饭,不过,请带上她,我也帮忙你参考一下嘛,多多表扬你几句,告诉他,学校正在推荐你评选优秀教师,让姑娘对你更有好感。” “校长对我说,你不会因为腼腆,拒绝给我这个机会吧。说完,他就目光灼灼地盯住我看。” 我说:“那你怎么回答的呢?” 你说:“我还能怎么回答。我只能先答应他,说周末会带刘雯丽去他家吃饭。” “从校长那里出来,我就去找了嫂子,问她要了刘雯丽单位的地址。我觉得这事在电话里说不合适,当面说更有诚意,但是,去她家里,就更不合适。我决定去刘雯丽的单位找她。” “那天,她正好上小晚班。我在传达室登记的时候,老太太不住地打量我,看着我笑。她说,你也是找小刘的啊,哎呀,一天天的,来找她的人可多啦。她是我们厂里最漂亮的姑娘。不过,我看你和她很般配啊,你是来找她的男人中最英俊的。我一边听着老太太在旁边絮絮不休,一边填好了会客的表格。老太太看了看表格,就给车间打了电话。” “很快我就见到她了。刘雯丽戴着头帕和袖套,穿着工作服,从车间匆匆跑出来。在会客室里,她拉下了罩着的头帕,她乌黑闪亮的头发像瀑布一样披散下来。以前我都不知道她的头发有这么长,她一直都是盘在头顶的。”(。) 第六百三十章 女朋友(下) (一) 大雨一直倾泻不停,窗外滚过沉闷的雷声。天空漆黑一片。除了茫茫雨雾和狰狞的黑云,什么也看不清楚。 你继续对我说刘雯丽的事情。 你说:“她进了会客室,看见我,就咯咯地笑了。她说,想不到真的是你啊!我看到会客单,还以为眼花了呢。真是没有想到你会到我单位来!她说,还以为那次看电影之后,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 “她直截了当地说,我现在还在班上,你不要兜圈子,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就请直接说吧。她说,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是来约会我的,上次见面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心里早已经有人了,你答应来见面,只是出于礼貌,应付一下汪家大姐而已。所以,后来我都没有联络过你,留了你的电话,也是以防大姐问起来,好对她有个交代罢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再打你的电话去烦扰你。” “看见我露出尴尬的神情,她又笑着说,说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我们就算不谈恋爱,始终也还是夜校同学嘛。无论如何,看到你能来我单位,我总是很高兴的。这说明,我在你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印象。你需要帮忙的时候,起码还能想得起我来。” “见她这样坦率磊落,我也就没有隐瞒。我就把什么都告诉她了。我问她周末可不可以帮个忙,和我一起去校长家吃顿饭,向校长证实一下,我们的确常常见面。我说,吃完校长那顿,我会再单独请她,好好谢谢她的帮忙。” “她听了,就问:干嘛不带你真正的心上人去呢?我说,这个实在是有困难。她就追问,那女孩到底是谁啊。我就坦诚地对她说了。我对她说了你。但是没有说我们之前的那些故事。我说,我肯定不能带心心去校长家吃饭的,而除了刘雯丽,在这个城市里,我不认识别的姑娘可以来请求她帮这个忙了。她听了之后,看上去很高兴。她说,这太好了,我还以为有大把的女孩追着要来帮你的忙呢,想不到我还是唯一的。她说,真是太好了,竟然天赐良机,让我能做一两天你的女朋友呢。她当场一口就答应了。” “她答应之后,就一直上下打量着我。然后她又笑了,她说,看你这老实巴交的样子,想必是不会演戏的,就你这点演技,到校长家一走,他一眼就看穿了。她说,还是让我带着你来演好了。她说,放心吧,我会比你期待的,演得更好。” 你说:“我从来没告诉过她靶场的地点和训练的时间,是她自己向汪指导的爱人打听到的。下午我从学校骑车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靶场的门口等着我了。她说,要演就要演得像一点,让我见见你心里的她吧,我们得坦诚相见,互相了解得更多一点,不然吃饭时,校长多问两三个问题,就要穿帮了。她怎么都不肯离开,一定要在这里等着见你。” “她看到我为难的表情,就笑了起来。她说,我又不白看的。她说,我可以帮你问问那种女人之间才会坦诚地说的话,可以你看看她也是真的爱你吗。” 你说:“我不知道她要对你做什么,于是就赶紧说,好吧,你们就认识一下吧。问题就谢谢不用问了,我心里都知道的。” “她看着我的眼睛,说,可是我不知道。可是我想知道。作为即将帮你,也帮她一个大忙的人,我很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人,值不值得我帮。” 你说:“听她这样说了,我就无法再拒绝她,只好请她到办公室休息。” (二) 你说:“事情的过程就是这样。她是很有性格的女孩。但是,她心地很好。她来这里之后,还要赶回去轮班,当时天色阴暗,马上就要下雨了,她只带了一把小阳伞,我不能让她一路淋着雨去上班,理当送送她。” 我说:“是的。应该去送送她。” 你说:“心心,对不起。这些事情都没有事先跟你说。我觉得我可以自己处理好这个意外,不用扰乱你,不用把你牵扯进来。” 你说:“我没有要隐瞒欺骗你的意思。” 我说:“雯丽姐很喜欢你。她爱上你了。看她的眼睛,就知道。眼睛是不会欺骗人的。” 我说:“但是,她非常懂得,什么才是爱。” 你说:“是的。我知道。她很有见识,也很有心胸。很了不起的女孩。” 我说:“她的内心,和外貌一样美丽。我很喜欢她,也很敬重。” 你说:“心心,你不生气吗?心里不觉得难受吗?” 我说:“她肯这样帮助我们,我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你宁可这样大费周章,欠她人情,也不去和校长的侄女见面,我同样也是感谢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 你说:“心心” 我说:“不过,看到她这样美丽的女人站在你身边,和你那么匹配,看着你们交相辉映,我心里,是有一点难过。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没有早一点过来等着你,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的状况,无法光明正大,要让你委屈,让你等待。” 你说:“心心,我没有什么委屈,我也情愿等待,不管时间多长。你不要难过,时间过得很快的,再过三五年,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了,像所有的情侣一样。” 我说:“那时,你都要30岁。” 你说:“3000岁也无所谓。无论多长的时间,我都会等待,就像你以前在漫漫岁月中一直记着我,坚守着我们的爱情一样。我一生,就是为此而来的。” 你说:“我这一生,就是为你而来的。” (三) 在我们彼此的心潮起伏当中,窗外的雨声渐渐地低了。 街道上的积水汩汩地急速流淌着,灌进了下水道。 天色变得明朗起来。撑着伞的人群星星点点地出现在道路上。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景象。 我说:“雨小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你说:“我去拿雨衣。” 我说:“你要好好感谢雯丽姐。我以后,也要好好感谢她。” 你点头。你说:“我会的。我会好好感谢她。”(。) 第六百三十一章 技能考试 (一) 远离事实而追逐概念,这种情况在我们的生活里已经非常普遍了。就像大都市街头的垃圾筒一样数量众多。 事实上,它的密集更早于垃圾筒的出现。 还在我们彼此相聚的时候,刘雯丽不幸就遇到了一次。 当时,刘雯丽是一个很好的技术工人。她学习很主动,而且掌握新东西的速度很快。除了自己被分配操作的机器之外,她还在业余时间和师傅们学会了操作更多的机器。 她是这样很直观地来理解这个问题的。她认为自己将会在这个工厂里工作大概20-30年,就像之前的一些老前辈那样。而这间工厂里有史以来的每一部机器使用寿命都没有超过10年。所以,她认为如果只懂得一种机器的操作,并让自己的职业技能为之固化,是有问题的。如果发生那样的情况,当某种机器被技术进步所彻底淘汰时,她也将会跟随机器一起进入“无用之人”的行列。 而只有不断学习新的东西,不断尝试掌握不同机器的操作,才能培养出快速而广泛的适应能力。 在那个国营工厂还不存在解雇概念的年代,她就懂得了应该把自己的价值建立在适应变化的基础上,而不是顽强地粘附于某个固定的东西。 事实证明,她是具有先见之明的。 在我们和她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她熟练操作的那种机器就真的被技术进步而全面淘汰了。所有的人都要转岗进入其他的车间。 变化总是比我们预期的来得要快。听到转岗的消息,和她同车间的许多人都很沮丧。因为这意味着许多熟练工将会丧失因过去的技术熟练而带来的地位和利益,重新回到新学徒的位置上去。 一些年岁大、资历老的工人将会被迫向年轻的、资历很浅的工人学习新的操作,而按照惯例,这就意味着将会从师父变成徒弟。这种转变带来的变化是很深入的,直接牵涉到经济利益和在群体中的地位。 刘雯丽却很高兴。因为她之前就已经自行学会了这种机器的操作,并且熟练程度完全可以达到某个较高的技术级别。 当她向新的车间领导表示不需要经过两年的学徒阶段就能够实际上线操作的时候,她就遇到了那个屡见不鲜的问题:实际能力不能得到认可。 尽管她已经多次在新的车间领导面前表演了她的操作能力,而所有的老师傅和熟练工也都在场目击了,但她的操作能力还是不被认可。 她被告知说,如果她想要直接上线操作(这意味着更高的收入和补贴),就必须先拿到一个技术等级的证书。为此,她先需要通过一个很复杂的考试系统。 对此,刘雯丽感觉很沮丧。 她在你面前抱怨说:“他们不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却相信一纸印刷的证书。” 当她对你说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和你在一起。 你当时也受困于同样的问题。因为你没有相关师范院校的毕业证书,所以你在工作上的各方面都是受到限制的。尽管校长和汪指导都很关照你,但有些方面的限制,他们也无法突破。比如,对教师来说非常重要的职称认可。 所以,当刘雯丽开始抱怨的时候,你立刻就明白她的苦恼是什么。 你安慰她的办法就是让她明白这是非常普遍的。你说,人们远离事实,沉湎概念已经很久了。事实上,就连结婚和生孩子也是这样的。我们判断一男一女在一起是否是健康的,一个孩子是否是国家需要的未来公民,凭据根本不是男女之间是否真诚相爱,一个婴儿是否健康强壮聪明,而是要看他们有没有结婚证书和准生证。从根子上来说,这和刘雯丽被要求具有那个技能证书,都是同样的事情。 在刘雯丽感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孤单之后,你鼓励她说:“如果你能对付机器本身,考试也就不难对付。” 刘雯丽愁眉苦脸地说:“有关机器的部分我倒是不愁啊,问题是还要考政治和英语呢!就这两项最怵头了。为什么开一部德国的机床还要考政治和英语呢?” 你笑了一下,问她,为了通过考试都需要些什么。你对她说:“我会尽力帮你的。” 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刘雯丽的脸上焕发出某种光采。 我知道这光采由何而生。 (二) 当你答应要帮助一个人之后,你就会立刻付诸行动的。 在刘雯丽备考的那段日子里,你为她找了不少有助于备考的复习资料,包括一些录音带、一些模拟试卷和一些过去年份的考试卷子。 你就像为我设法弄来专业借阅证一样地为她的备考忙碌着。 有一天,因为场地电路检修的缘故,训练较早结束,你建议我们一起去给刘雯丽送复习资料。 我当然是同意的。任何事情,只要能够延长我和你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我都视之为上天的礼物。我欢喜不尽地答应了。 那天下午,我坐在你的自行车后面一起前往和刘雯丽约好见面的地方时,给刘雯丽的那几本资料都在我手里拿着。 你在前面骑车的时候,我随手打开那些资料翻看了一下。然后我发现了你的细致。 你不是单纯地把一些资料提供给刘雯丽的。你在一些英文资料里刘雯丽可能不认识的单词后面都用铅笔标准了音标、词性和汉语意思,这样她就不用花时间去翻字典了;你把附在书后面的一些中文翻译段落复印了下来,裁开,分别粘在那一段的英文上面。这样她就不用在书前书后来回翻了;在政治的模拟题目里面,凡在试卷末尾附上了标准答案的,你都把那个答案填写在空白里了;凡题目出得比较灵活,标准答案没有的,你就按照自己的理解做了一个回答供她参考,并写下了一些可以让她查阅的书目名字和报刊的检索日期。 当我翻看着这些的时候,我就知道刘雯丽一定会被这个深深地感动。 不论考试的结果如何,我相信刘雯丽都不会再感到沮丧了。 当一个人接受了另一个人如此细致的关怀和帮助时,她会感到自己很幸福的。相比之下,工资多拿几块,少拿几块,也就不是那么至关重要了。 事实上,很多人其实是因为不能感觉到圆满幸福才会在收入上锱铢必较的,倒不完全是因为感觉自己在经济上贫穷。 (三) 我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对我非常好,不仅仅因为你曾经那样地帮助过我,而是因为你对别的人也是这样的。 当我看到你用帮助我的那种细致和体贴,同样地帮助着刘雯丽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不安全。相反我感到更加安全。 如果你仅仅只对我一个人那样细致体贴,那只能说明它是某种特殊情况所激发的,它并不是你的本来性格。既然不是与生俱来的,那么也就是不可靠的。当爱情凋谢下去的那一天,本性的东西早晚会回来的。 只有当你在对其他的人也呈现出这样的细致体贴时,它才会是源自本性的,并且是牢固的。 那天,当你感觉到我在看那些资料的时候,你有一会儿是有点想对我解释什么的。 在一处红绿灯的街角,你停了下来。你回头看着我,你想说点什么。 但你接触到我的目光。我对你笑了一下。 就在这一笑当中,你知道我是不会产生那种误解的。 每当你担心我会产生某种误会,而发现我其实没有那种误会时,你心里总是很感动的。可你也什么都没说。你也对我笑了一下。 我们就在这彼此一笑之间,把那点心有灵犀交换过了。 (四) 但是,在绿灯亮起之前,你还是感觉到我有话想说。于是,你问:“想说什么?” 我说:“让我帮你。” 我说:“下次你熬夜帮别人的时候,分一点事情给我,让我帮你。” 你笑了起来。这时绿灯亮了。你示意我坐好,然后你继续骑车向前走。 当我们穿过街口之后,我在背后问你:“刚笑什么?” 我看不到你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你脸上再次露出那种微笑。 你说:“想要我说吗?” 我突然知道你刚才为什么笑了,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我咬了咬嘴唇。我说:“不要你说。” 你又笑了一下,你笑着在前面摇了摇头。 我轻轻地在你后背上捶了一下。 我小声地说:“也不要你笑,不要你摇头。” 你说:“听起来好像让我做木头人啊。” 我被你逗笑了。我不说话了。 于是,我们静静地骑了一会儿。 然后,我听到你在前面说:“其实啊,你现在就在帮我。” 你说:“就像这样,坐在车子后面,陪我一起去送资料,就是帮我了。” 你说:“而且,这是别人不能替代的。” 你说:“有时候帮助别人,不一定要为他做具体的事情。” 你说:“就像你这样,默默地坐在他旁边,也就可以了。” 你说:“有时候,这,就是那个最大的帮助。”(。) 第六百三十二章 德彪西 (一) 不知不觉,写这个故事,已经整整一年了。 我现在距离你,比开始的时候近多了。差不多就等于你站在我的眼前了吧。心里觉得真温暖啊。 没有事情的时候,我经常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你。 我什么也不想写,就想这样静静地看看故事里的你。 就像当年你睡着的时候,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你均匀的呼吸。 在这个网站上,我一路亡命地写到了600多章,我奔驰得这么快,以至于我自己都还没有好好享受过这些故事里面的温馨呢。 所以,我就披着新洗完的头发,从第一篇看起,看着我自己如何一点一点地深入死亡的禁区,终于,再现出了你。 世界一片静谧。 (二) 你还记得这段旋律吗?这段钢琴曲,是德彪西的月光 我们原来坐在屋脊上的时候,常常一起听着它的吧。 我把学英语用的录音机放在屋脊的最高处,听着磁带版的德彪西。 我们最喜欢的曲子,都是这一首。 磁带是在电教室录过来的,上面并没有曲目的标签,所以,我们当时不知道这段音乐的名字是什么。 听完之后,我们就各自描述在旋律里面听到了什么。 你说听到丰腴的水面、潺潺的水流、微荡的涟漪和平静的夜半波涛。 我说听到风儿吹过林捎,听到一盏油灯在一座古老的寺庙里燃烧。灯芯燃尽的时候,火苗熄灭了。月光从窗棂里面照射到地面上。窗纸上树枝的影子在轻轻动摇。 你说,这段旋律的景象里面是无人的。因为空无一人,所以格外动人。 你说,即使有人的话,那个人也一定是单独的。最多是两个人,而且,他们的身影会是很小很小的。 你说,尽管很小很小,但,还是不如无人之境那么好。 我说,就算景象中是没有人的,但其实还是有人的。 我说,虽然有人,但却没有人能看到他。 你听了,就看着我。你说:“那,人呢?” 我说:“在万物的气息里啊。” 我说:“浑然一体的中间,有一点清明自觉的观照。就如同刚出生的婴儿,虽然还不会区分世界和我的差别,但毕竟,还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万物的当中有一点什么能够独立地出来看着万物本身吧。” 我说:“就是在这样似有似无的边缘,摇摇曳曳地闪烁着。” 我说:“像梦醒之前的最后1/4秒。” 你听了,笑了一笑,然后你继续看着我。 我低头说:“又这样看着人家。” 你说:“不喜欢啊?” 你说:“每当我心里被你触动但又不知道怎么来说的时候,我就只能这样看着你。” 我听了,不说话。 你说:“你要不喜欢,以后就不看了。” 我小声说:“看都看过了。” 你说:“以后还可以看吗?” 我小声说:“嗯。只有你可以。” (四) 那段日子,我们经常会谈到音乐。我们说到古典音乐和流行音乐。 你说你两种都喜欢,也没有特别的偏好。你说,只有时间的区别。 你说,你会在不同的时间喜欢不同的音乐。当你广阔无边就像今夜的星空一样时,你就喜欢古典音乐。而当你感觉到自己没有那么高远深阔,感觉自己更加具体和细微的时候,你就喜欢流行音乐。 你说完,就问我是不是这样。 我说,是啊。我也两样都喜欢的。我甚至都不觉得这是两样。 我说,我觉得啊,古典音乐就是在时间的冲刷下留下来的过去许多年积累的最好的流行音乐。因为它们具有一种跨越时间的人心结构,所以可以在很远的时间里面还引起反响。它是连接已经死去的人们和还没有死去的人们之间的一座桥梁,是连接我们不能回去的时间和我们正在离开的时间之间的一座桥梁。我说,当我心里有很多东西,但不知道如何表达的时候,我就喜欢古典音乐,因为它会代替我表达。 而当我心里有很多东西,并且知道如何表达的时候,我也非常急于表达的时候,我就喜欢流行音乐。因为它就可以印证和呼应我的表达。 当我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进行表达的时候,我就两样都喜欢。有时候我喜欢这个,有时候我喜欢那个,具体喜欢哪个,要看我心里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它们将会用与我心里想要表达的东西相同的结构来引起共振,从而像助产士那样,帮助它出生到这个世界上。 你听了,就问我:“那,你听着这段旋律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是哪种表达呢?” 我看着你,我说:“那,就取决于谁是那个和我一起听它的人了。” 你说:“如果是我呢?” 我低下头,我轻声地说:那,就取决于你怎样陪我听了。” 一阵电流经过你。 一阵紧张的静默。里面有我们急促的呼吸,一点慌张,和,大量的甜蜜。 你深呼吸了一下。 你抬头看着天色。 你说:“最近这个区域轮流停电检修线路,快到停电的时间了。” 你说:“我们下去吧。” 然后,你就牵着我,从那个小梯子的台阶上,一步一步地下去了。 (五) 当我们回到你房间里的时候,我从最后一级台阶上下来,转背靠在小梯子上。 我靠在那里,我看着站在面前的你。 月光从天窗里照射下来。 你一边看着我,一边倒退到桌子旁。你的手在身后摸索着,你拿到我的运动背包。 你走回来,你轻声说:“该回家了。” 然后,你帮我把包背上。 你说:“帮我锁门,我先去拿车了。” 我看着你走到门口,你拉住了门把手的时候,我对你说:“我们忘记事情了。” 你回过身,说:“什么?” 我说:“录音机。我们忘记把录音机从上面拿下来了。” 我说:“它还在放着音乐呢。” 你说:“我上去拿。” 我说:“不如,今晚就让它在那里唱到磁带放完吧。你睡觉前去拿下来充电,明天早上带给我就好了。” 你说:“好。这么美好的旋律,这么美好的月色,就让它再播放一会儿吧。我们听不到的时候,宇宙里一定还有许多的生命,能够听到并且呼应。” (六) 那天,我们告别的时候,你对我说:“你的美术作业我中午帮你做完了。” 晚上,我在台灯下打开自己的美术作业本,看到老师要求画的那棵素描树,你已经帮我画好了。 我一直不知道如何处理树木的光影,我觉得看不出来。 你处理得比我好太多了。你对光总是比我更敏感的。 但是我看了一会儿,就在光影里面还看到一些什么别的东西。 我凝视了一会儿,我把本子颠倒过来。 在粗黑的铅笔勾勒的树叶凌乱的线条里,我看到你用很纤细的铅笔淡淡地倾斜着写了一些比较潦草的字。它们散落在树的枝叶之间,凌乱无序。当我把它们都找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是这样一些字:晚想好昨你。 ——“昨晚,好想你。” 我泪光莹莹地看着这几个字。 然后,我把铅笔掉过头来,用橡皮擦把它们,一一地擦掉了。 (七) 有个朋友在朋友圈里问:“11月,天气渐渐寒凉了。过去的一年,你都做了些什么啊?大家都来说说吧。” 过去的一年啊,我做的事情可多了。 其中最了不起的那件事情就是:我终于,把你,从死亡里,写回来了。(。) 第六百三十三章 博桑集训(上) (一) 在失去你的漫长日子里,我体验到人类生活里的各种哀伤。我尝过它们的各种滋味。 那种还能流泪的哀伤,其实远远不是最难承受的哀伤。 就像我在进入你故事里的第一次死亡的前夜,曾经哭得肝肠寸断那样的哀伤,其实并不是最厉害的哀伤。 最厉害的哀伤其实是不会这样激烈的。 它其实是很缓慢的,很平和的,很舒展的,很安静的。 相对于这种柔静软和的哀伤,那天的痛哭甚至都可以说是一种幸福了。 真正的哀伤是无法宣泄的。你无法阻挡它的渗透,你也无法用任何方式排遣掉它。它像毒蛇的毒液一样渗入血液和细胞液,无孔不入地从各个方向轻轻地包围着你,它在你没有任何感觉的情况下就入侵了你最本质的地方。你在不知不觉当中就被浸泡在里面了。 你不能出声,不能动弹,不能感慨,不能哭泣,也不能流血,你只能微笑,只能沉默,只能安静,只能坐下来,落入它的天罗地网。 它既不是苦涩的,也不是甘甜的,也不是辛酸的,也不是火烧火燎的。 它是无色无味的。 当它袭来的时候,你是不能挣扎的。 它像一柄最快的刀那样直接摧毁了你的内核,只留下一座外表安然无恙的、空无一人的、不再有任何生命和声音的村庄。 所以,除了它的猎物和最智慧的彻悟的觉者,没有人可以知道它,也没有人可以看到它,也没有人可以战胜它。 它甚至在文学里面也是不能捕捉和谈论的。 当它到来的时候,文学的表述者,只能转过身去,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地说:“今夜的月色真清凉啊。” (二) 在这一生我们相处的日子里,射击队一共进行过三次外出集训。 这三次外出集训,在提升比赛成绩方面都很成功。它们也都给参与训练的每个成员留下了终身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 在后来队友们长大成人之后举行的多次聚会上,每个人谈到这三次外出集训,都记忆犹新,感触良多。 这些聚会我全都没有参加过。我是后来在酒吧里见s的时候,听他一桩一件地告诉我的。 大家对这几次外出集训的深刻记忆,证明了你当时训练观点的正确。 你当时一直很反对把射击关闭在训练场地中按照科学技术的方式来进行。你一直主张射击既是一项竞技运动,同时也更是一种心灵活动。 你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做到心性澄明,空灵宁静,他的射击水平不会臻于化境。他就很难突破他的潜质上限。他的天赋就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也不能在射击运动中感受到最酣畅的生命张扬的快乐。 你一直认为身处自然环境当中,感受各种自然的元素,对于提升水平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你认为当一个队员感觉自己的上限达到或者瓶颈不能突破的时候,放他去自然的环境中感受和思索一下,常常是迈上全新台阶的触发点。 你一直认为,能量和智慧就蕴含在自然当中,如果脱离自然的哺育和滋润,人的心灵就会像秋天的枯草一样败落。 而不是立足于饱满和谐心灵基础上的射击运动,也就不再是你理解的射击运动。 正因为你持有这样的观点,所以你能够达到那样的水平。也正因为你持有这样的观点,所以跟随你训练成为所有的人都很热衷的事情。 你像一个魔法师一样,能在指点之间,充分释放一个人享受生命,发挥潜能的那种快乐。 你并不像一座山峰那样挡在前面让人俯首。 你只是通过轻轻的引领,将生命的溪流导入它本来就应该汇入的那条河。 (三) 溪源集训是你来到射击队以后,一直努力争取的结果。集训的很多具体事情都是你往来联络。集训的成果也是有目共睹。 遗憾的是发生了我的安全事故。我的失踪几乎破坏了你前期努力的所有成果。 事后,你在学校方面承受了很大的压力。 你因我而承受的那些压力,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这件事情被作为一个监护失控的失败案例在各种会议上被反复举例。每当这样的时刻,所有的目光就悄悄地投射向你。甚至在教育系统的高层会议上,这件事情也曾被提出来讲述。 所以,溪源集训之后,你这方面的观点几乎都没法公开地提出。但你一直都还在设法提出。汪指导也尽了他的力量支持和帮助你,但是你们的努力较长时间都没能成功。 对于很多的学校领导来说,丰富和解放一个人的心灵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工作目标。它甚至根本就不是一个工作目标。在他们看来,有无数的事情全都比这个目标更加重要。他们总是倾向于为各种琐碎的事情而埋葬这个目标。 他们之所以有这样的行为,也不能说全是他们的错。因为他们的利益关联决定了他们必须那样做。 在这个工业化的教育体系当中,没人会为你丰富和解放了一个人的心灵而付给你报酬。它会为你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操作了45分钟而付给你报酬,但它不会因为你给一个人的心灵送去了甘露而付给你报酬。它注重的就是那个机械的操作程序是否得到精确的重复。它其实对这种执行的具体效果漠不关心。 这就是仅靠教育还不能达成智慧的根本原因。一定得有点什么,来关怀一再遭受漠视的人类的灵魂。 (四) 就在你认为今后再也没有可能组织集训的时候,省体委的周老师给了你们有力的帮助。他为我们学校争取到了一个在某高山集训基地举办国学夏令营的机会,由于承办国学夏令营的地点就是在高山基地,所以他建议成校长考虑,就派我们射击队前往参加,一方面可以学习国学,另一方面也可以进行暑期的射击训练。 这一次的训练,非常成功,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我在溪源集训中造成的负面影响。 从高山基地集训回来,我们校队连续稳定的好成绩,在各种地区赛里面为整个地区赢得了荣誉之后,更大的惊喜,自己送上门来了。(。) 第六百三十四章 博桑集训(下) (一) 这个送上门的惊喜就是:我们被全国第一流的校队注意到了! 一所云南的学校主动派人来到了我们学校。这个学校并不以正规教育而著称,令它非常知名的,是它拥有的校队。它的初中部和高中部分别都拥有自己的男女射击队,每支队在全国联赛上的声名全都如雷贯耳,历年来,它为全国射击运动界培养了无数的好选手和好教练。在某种程度上,它成为射击界的“少年黄埔”。 这样一所声名卓著的学校的来访,引起了校方的高度重视。省市两级的教育部门和体育部门也都参加了进来。后来,这个访问事件就被载入了校史。母校校庆的时候,给我寄来了一本厚厚的讲述百年校史的书。我包装纸都没有拆开就把它锁进了一个抽屉。它里面写了什么,我都是后来隐约听说的。 就在这次来访中,这个学校的领导参观了我们的训练场地,观看了我们的汇报实弹射,然后在分别的时候,双方达成了协议。云南学校的领导邀请我们夏末的时候去他们那里作一次互访。他们慷慨地表示愿意承担那边所有的接待费用。他们希望在双方充分接触了解后,成为长期的伙伴。他们有意把我们的校队发展成为他们在这个地区的第一支外地联队。 (二) 这真是一个好消息! 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全队都沸腾起来了。因为这意味着又一次激动人心的美妙体验,外加一次免费的长途旅游。 这事定下来的当天你也很高兴。 平时很少自己喝酒的你,那天晚上就忍不住在汪指导家里喝了很多。你说你那晚喝得差不多和你决定告别职业运动的当夜喝得一样多。 第二天早上我等了很久都没有看到你像平常一样地在路上等我。第二天上午做课间操的时候,我感觉你都依然状态不佳。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们是一起慢慢走着回去的。你虽然有自行车但一直都推着。你不放心自己骑车载我,我也不放心让你骑车。我们一边说话一边走着回去。 你和我谈了很久的对方校领导,看起来你对他的印象和他对你的印象一样深刻。 你说你自从遇到汪指导以后,很久没有遇到过第二个这样谈得投机的人了,在工作上也很久没有觉得这样舒畅过了。 你说,这么多年,在射击这件事情上,你一直都觉得自己是在渠道外漫游,你一直觉得自己没有流淌在自己应该在的那条河谷里。但这次你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河谷。你有一种穿越千山万水终于看到入海口的豁然开朗的感觉。 就是在那天的谈话里,我知道了其实你在学校和射击队的工作都并不是那么快乐。你的确是找到了正确的约会地点,并在赴着这个约会。但除此以外,这里并不是最合适你的地方。你心里还是隐约渴望着那种汹涌奔流的自由。 就是在那天你的兴奋里,我知道了你其实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 我一路听着你说,一路觉得承载了你的万千深情,我油然而生要用一生来回报你的那种心愿。 我在这种心愿的浸润当中,忍不住停下脚步来看着你。 我看你的眼神让你立刻明白自己在高兴当中已经不觉说得太多。 你略带后悔地笑了一笑,你说:“我今天的话,好像是说得太多了。” 我说:“我希望你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对我说。我喜欢每天都能这样听你畅所欲言。” 我说:“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情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其实,你从来没对我说过的很多东西,我最后也都会知道。” 我说:“我知道的事情比你认为的要多。” 我说:“当一个女人心里非常喜欢谁的时候,这种事情就会发生。那个人的心里,就能看到对方说出来的事情,和他没有说的事情。这就是上天赋予女人的能力。女人生来就知道她深爱的人心里的事情。” 我说:“只要她很深地爱上了,达到母亲爱她的小婴儿的程度,她就能够穿透人心的墙壁。” 我说:“那些墙壁就会消灭于无形。” (三) 在我们短暂相聚的每一生里,总会有一些时刻,像划过深邃夜空的灿烂流星一样地炫目和美丽。 上天在每一生里都曾经给过我们一些人间天堂。 正是这样时刻的存在,让我们能真切地感觉到什么叫“生命的光辉”。 在我们这一生中的共同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8月暑假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期盼已久的第三次外出集训终于成行了。 那是我那一生中最后一次跟随你旅行。 考虑到对方的接待能力,我们没有全队都去,只挑选了8名成绩最好,技术最有特色的队员参加。s和我都在其列。 汪指导和你两位老师带领我们乘火车到达了昆明。 对方学校的接待隆重而热情。他们专程派出一辆车到昆明车站来接我们。休息一夜过后,旅行车再度出发,奔向远在昆明数百公里之外的该学校。 我们在旅行车上又颠簸了两天,才到达对方的学校。我们在学校停留了一天后,就得到一个巨大的惊喜。 对方告诉我们,将会安排我们去他们位于博桑雪山下的训练基地参加联合集训。 从此,博桑就成为我们那一生里最美好的记忆。 (四) 和溪源基地一样,博桑基地也是当时蜚声全国的训练基地,以各种设施的齐全和优良而著称。该基地的海拔有4860米,不是所有的选手都能适应这种海拔的训练环境。很多运动队都会选择这里,开展队员在恶劣环境下稳定性的强化训练。 这两次集训,在我生命中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 在后来的岁月里,溪源一直是我回避想起的地方,而博桑则一直是我魂梦萦绕的地方。 博桑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博桑野训的经历里面,美若天堂的因素实在太多了。每逢我想起它时,所有的这些动人心魄的美丽就有如清泉般汩汩涌现。 我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最好地表述它。我一直觉得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充分地表述它。 它就像一座梦中冰清玉洁的处女峰一样,萦萦独立于所有的表述方式的云雾之上。压倒一切地让人心驰神往,但却无法用表述来攀缘与登临。 凡夫就是这样。永远在逃避痛苦,永远在眷恋快乐。因而,也永远被感觉玩弄着,滋生出无穷无尽的“逃不开”或者“留不住”的烦恼。(。) 第六百三十五章 雪山 (一) 博桑集训基地,是当时全国最好的四大集训基地之一。 它位于云南和西藏交界处的藏族聚居地区,建在著名的博桑雪山南坡下。 它虽然在资产归属上被放在这所学校的名下,但几十年来一直都是由国家投资建设的,由专门的基地中心负责经营和维护。 它拥有比溪源基地还要先进和齐全的训练设施,在很多方面,都能和国际一流的训练场地相比,适合进行素质的、体能的、技巧的、各个运动项目的训练。 除此之外,尤其让它鼎鼎有名和熠熠生辉的,是它得天独厚的美丽的自然环境。 博桑雪山是亚洲最美丽的雪山区域之一,拥有令人惊叹的各种雪域奇观。其主峰博卡达峰,海拔高达6400多米,倚天耸立,直插云霄,是藏族传说中的神山。人类有史以来还从未征服过它。 围绕该主峰的附近,伫立着多达13座奇异多姿的雪峰。它们兀立绵延200公里,在广阔明净的空间绘出一道白得耀眼的线条。 在博卡达主峰下,还有非常壮观的桑格冰川。 它是世界上罕见的低纬度现代冰川。冰川从海拔5500米的雪山下延至海拔2200米的森林地带,长达10公里,宽至500多米,面积有100.5平方公里,如一条银色的雪龙缠绕在如黛的山间,随处可见千古长存的冰舌、冰刀、冰隙、冰洞、冰塔林。 我们的旅行车进入雪山区域后,车窗外那清远澄净,碧蓝如洗的天空中,不时能看到一座座高洁雄奇的万年雪峰,绵延起伏,锋芒直指苍穹。 每当清晨时,万缕霞光照耀在晶莹的一座座冰峰上,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冰川下的森林层次分明,色彩斑斓。 各座山腰系挂着一条条漂渺的白云,云海翻涌,有如玉龙,使其愈发呈现神秘、含蓄婉约的美态。 在博卡达峰的南侧,还有从一条千米悬崖倾泻而下的雨崩瀑布。它从雪峰中倾泻而来,在阳光照射下,水汽蒸腾有若云雾,映射出彩虹般的光泽,美若仙境。 (二) 当我们的汽车进入雪山地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看到的美景所震撼。车上立刻发出一片惊叹。 s和几个男生争先恐后地趴在窗玻璃上贪婪地往外看着,坐在窗户旁边的s的鼻子都快要被身后拥挤的男生压扁在玻璃上了。 汪指导本来坐在前排的驾驶旁座上在和司机聊天。这时也被沿途壮丽的景象所吸引而忘记了交谈。 你坐在我旁边的单人座上。 你一直随着车身的颠簸,一路看着窗外的景色,你一直没有参与车上人们的激动赞叹和纷纷议论。 你显得格外的沉默,但你的眼睛一直闪闪发亮。 我隔着一条走道,也能清晰地听到你心中波涛汹涌的震撼与激动。 我在旁边看着你一动不动的侧面轮廓。 我感觉你的灵魂已经溢出了身体,溢出了车窗。 我感觉你的生命边界逐渐模糊,正在周围的风景里快速地融化。 你很快就和窗外的景物物我难分,彼此混同了。 你被陶醉得本身就变成了窗外的风景了。你被陶醉得都不能觉察自己的存在了。 就在那一刻,我知道你对博桑一见钟情了。你为它所倾倒、所吸引了。它在一切方面都高度符合你对射击运动的理解和你希望追求的那种境界。它一下子就在你心里扎下根了。你从来没有这样深切地向往和眷恋过一个地方。 你感到前所未有的超然、祥和、宁静。你感到身心两忘,灵魂清澈,纤尘不染,万念不兴,你心里渴望着从此静静地躺在雪地里,守护着这块辽远无垠的清静与荒凉。 我在你平静而沉默的外表下,听到了命运对你的强烈呼唤。 你是属于这儿的。 你渴望向它奔涌,你强烈地感觉到,在这里将会发生许多难忘的事情。 你头脑一直非常清醒,很少忘记事情。一个十分冷静的人,随时随地都在觉察身心的种种细微变动,反倒不容易忘记事情。而那些所有的感官随时随地都在向外奔逸的人,反而经常顾此失彼,表现出头脑的混乱和记忆的浑浊不清。 但这一次,我们的旅行车驶入基地的大门,在接待处的前台门前停了下来时,你罕有地把保温杯忘记在座位上了。 看着你办完了住宿手续后,出来找师傅开车门拿杯子,我就深切地理解了你的陶醉程度。 (三) 在奔向博桑的旅行车上,司机在音响里一直放着一首日文歌。他说不放歌容易打瞌睡,而d刻录碟上很多歌都坏了,完整的就这一首了。于是,他就一直反复地播放着这一首,单曲循环着。为了确保行车安全,我们也只能尊重他的选择。 那时候,我还没有学日语,不知道它的意思,只觉得那旋律真的很好听。听了一路,我也就不知不觉地会唱了。至今,一听到这段旋律,我的眼前仍然便会立刻浮现出巍峨的雪山和九曲十八弯的盘山公路。 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了这首歌的歌词。它的意思是这样的: “下雨天,灰色天空里面是我的想念,想念你温柔的脸。 你吻我的那瞬间说再见,谁都知道再见就是再不见。 我的眼泪断了线,还有谁会看得见寂寞的夜。 一个人躺在孤单的房间,可是现在你的双眼,映着谁笑脸。 翻开那些照片,想象你还在我身边。 回忆那些美好画面,泪水模糊了视线。 忘记你之后,我真的会好过一点么? 照片都撕毁了,记忆空白了。 放弃爱你了,我才能去寻找幸福么? 如果这是真的,我会试着做。 希望这是真的,我是幸福的。” 一首好悲伤的歌曲啊。 现在想起来,也许,那就是一个预兆吧。 预示着所有的快乐都会变成痛苦,所有的天堂都有结束的时刻。 (四) 在美若仙境的博桑基地,你给我的幸福感太强烈了,我一直都觉得不够真实。 我一直都觉得它太美好,和现实非常不像,而是太像梦境了。 我每天入睡的时候,其实心里都是挺害怕的。 我怕睡着之后再次醒来,就发现这段时间幸福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梦境。 所以,我就尽可能地一直撑着不睡不睡不睡不睡。 我一直都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我不敢相信我能拥有这么珍贵的东西。 就像我现在不敢相信,这个有关我们的故事,我竟然已经写了140万字了。(。) 第六百三十六章 木屋 (一) 当汽车驶进博桑基地时,另外一个更大的惊喜在等着我们。 原来我们居住的地方不是想象中的公寓或者宾馆,而竟然是:童话一般的木屋! 大约40座千姿百态的木屋,散布在基地四周的居住地带。 它们有的大、有的小,风姿各异,但皆与周围风光景色和谐地融为一体。在春夏秋冬四季的流转当中,呈现出不同的童话景观。 每一栋大的木屋里面有7-8间客房,小的木屋里有2-3间客房。 每座木屋里都有一个公用的客厅,里面有生火的壁炉,还配了一些沙发和一个小书架。大一点的木屋里面,若干客房中间还有一个小的起居间。 有的木屋还带有休息阳台。 每座木屋都里面有2-4个盥洗间,虽然里面的设施不是很豪华,但生活非常方便。 除了装修过的生活居住木屋之外,还有一些更原始的装备木屋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方圆60多里的基地范围内。它们更让人心醉神迷。 我们一行10个人被安排在两座木屋里。 汪指导带着4个队员住在靠东边的一座木屋里。 你带着我和另外一个女生、s和另外一个男生,住在靠西边的一座木屋里。 两座木屋之间大约相距200米的距离。 (二) 当我们跟随你在服务中心完成登记,拿了钥匙,打开木屋的房门时,大家一眼就看到了客厅中有上下两个火门的大壁炉,壁炉前的地板上还有一张半圆形的、柔软的、踩上去深可没踵的羊毛地毯,那个女生立刻就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 大家立刻把沉重的装备包和行李扔在客厅的门廊里,兴高采烈地往各个方向跑去,迫不及待地察看木屋里的各个房间,东摸摸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 你出于维持纪律的习惯,叫了两声,没有发生效果,于是就笑了笑,随便我们在房间里上下乱蹿。 你把我们扔在门廊里的装备包一个一个提到公用的起居室,放置在柜子里锁好的时候,我们正在七嘴八舌地讨论谁分配住哪个房间,并且因为意见分歧而发生了嬉笑和打闹。 s拿起壁炉边的一根劈柴,绕着各个房间追逐另外一个男生。他们在各扇门之间跑来跑去,木地板发出响亮的咚咚声。 当他们越过沙发的靠背,在沙发里嬉闹着滚成一团的时候,你走过去把他们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分开了。 你说:“好了,先生们,房顶都要给你们掀翻了。”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我们5个人围着壁炉坐了下来。 旅行的疲倦开始逐渐占据了上风。大家都开始想到食物,想到床。 你说:“这样分配吧,女生住在靠里面的房间,男生住靠外面的房间。我住靠门口的房间。” 你的意见得到了一致的同意。 于是,大家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去盥洗、换衣,安顿下来。 你先帮另外一个女生把行李提到房间,你帮她检查了一下房间的水电等设施,然后你又出来帮我提行李送到我的房间。 你检查了门窗、试了试房间的暖气片,你按了按床,拍了一下枕头,看了看被褥的厚度。 你说:“先收拾一下,过20分钟我来叫你们去吃饭。” 你说:“这里昼夜温差很大,晚上很冷的,吃完饭我再去服务台,给你们拿几床毛毯过来吧。” 你说:“你衣服带够了吗?” 我都点点头。 然后你对我笑了一下,你说:“喜欢这里吗?” 我说:“太喜欢了,这里就像天堂一样!” 你听了,再次笑了一下,你说:“好好享受。”然后你就带上门出去了。 我听到你在走廊里走动,我听到你提起自己的行李包,我听见你走到了客厅那边自己的房间里,我听到你把门关上了。 (三) 当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述的幸福感: 真是不敢相信!我竟然和你住在一个屋顶下了。我们就像一家人那样地,住在一个屋顶下了! 在跨越生死、分别了如此之长的岁月之后,我们终于又像一家人那样地,同住在一个屋顶下了。 一时间,我被一种古老的熟悉感所包围了。 我就在这种强烈的熟悉感之中,幸福而疲倦地仰倒在床上。 此时此刻,你在你的房间里,也感受到了和我一样的感觉,你也带着和我一样的感觉,仰倒在了你的床上。 (四) 第一次写出木屋的故事时,我正在香港出差。 我们的商务车路过了张国荣跳楼自杀的文华酒店。陪同我们的当地人,指给我们看那栋楼,向我们说了当年张国荣跳楼的情形。 受到这个情景的刺激,同行的人开始谈论起自杀的话题来。 有一个同行者说起最近他爱人单位发生的事情:有个读书的年轻人,因为计算机考试只得了20分,受不了这种打击,陷入精神沉郁。周围的人看出他的阴郁和沉默,和他谈话,劝说帮助了3天,但没有发生效果,他还是从楼上跳了下来,就此葬送了大好人生。 同行的另一个人从事过心理救援工作,他听了以后就发表评论说:“对于钻了牛角尖,一心想死的人来说,那种劝导谈话,通常都是没用的。那些大道理,想要自杀的人是听不懂的。他心里彷佛受到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 他说:“想要去死的人,都不是瞬间决定的。在他决定之前,他深感沮丧和孤独绝望,一般都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他心里有个死结,没法和人说,别人也没法触及。” 他说:“他和世界之间,早已是不能沟通的。” 他说:“如果没有人能让他感觉非常温暖,不能让他内心感动,单靠讲讲大道理,是救他不回来的。” 他说:“理性救不了被魔鬼套住脖子的人。反倒是一片无私的真爱,却有那可能。” 他说:“所以,现在的心理援救有点走入技术主义的歧途了。救援专家们好像忘记了,人之所以决定要弃绝世界,是因为感到世界无可眷恋。” 他说:“无可眷恋的原因,就是没有什么爱能把他系住。” 他这话没有引起反对,也没有获得赞同。 他这话就像没说一样,在车上没有引起任何回响。然后,讨论的话题,就转向了别的地方。 但,这位同行者的话,它在我心里引起了回响。 我很认同。 (五) 对所有的绝望者来说,这是一个孤独者自立的世界。 万物皆与“我”敌对。(。) 第六百三十七章 睡眠 (一) 夜深了,我还在写着这个故事。 我不想睡着,也不想闭上眼睛,因为我不想停止思念你。 我不想让有关你的事情消隐在意识里, 我不想让你的微笑从我意识里隐退, 我不想让你说过的话从我意识里隐退, 我只想这样清醒着和你连接在一起,紧紧地和你依偎, 我就想这样靠近你,感觉到你的心跳,感受你的梦想, 我只想与你在一起,让这种时刻永远延续下去。 我不想睡着,也不想闭上眼睛,因为我不想停止思念你。 虽然有时我也能在梦中见到你,但好梦却从未能够成真。 我仍愿意清醒着这样思念你。 (二) 20分钟之后,你抱着一叠厚毛毯回到木屋,来叫我们过去食堂吃饭。 你第一个来到我的房间,你敲了敲门,没有听到动静。 你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听到动静。 你想到沿途的颠簸,想到这里的海拔,你感到有点不安,于是,你拧了一下门的把手。你发现门并没有从里面锁上。 你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你说:“心心?准备好了吗?去吃饭了。” 里面依然没有应答声。 你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了。你说:“我进来了。 然后,你就小心地推开了我的房门。你轻轻地把毛毯放在入门处的软椅上。 你看到我仰倒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我像一片花瓣坠落在水面上那样地,像一片落叶飘落到大树的根系上那样地,在那种终于回家的幸福感和疲倦感中,静静地睡着了。 我睡得就像一个一千年里从未安眠过的人终于得到放松那样。 我的脸在高原的海拔里,红扑扑地,闪着青春的光泽。 我的睡眠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深深地打动了你。 你不忍心惊动我。 你环顾了一下床上,你从抱过来的那叠毛毯中拿起一条,你轻轻地给我盖上了。 然后,你就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的目光再次落到我的眼睛上,落到我的鼻梁上,落到我的嘴唇上,落到我的头发上。它像柔软的天鹅绒一样,落到我均匀呼吸的生命上。 (三) 你看着看着,眼眶就湿润了。 你轻轻地在我的床前跪了下来。 你看着我宁静的脸,你体验到我沉重的疲倦。 你听到我心里的冰原开裂溶化的声音。你听到我心里有远古的雨在原野上横扫。 你的眼光停留于我的睫毛上,你看到上面有一星泪花。 有一刹那,你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你想抚摸我的头发,你想握紧我的手,你想亲吻那点为你而流的泪花。 你产生了一种空前汹涌的想要和我拥抱,和我融合的愿望。 一种从你内心最深处流淌出来,流经了漫长的岁月和路程的愿望。 一种你感觉与生俱来,至死方休的愿望。 你觉得我们彼此之间的那些疆界都模糊消散了,你不知不觉就走出你的轮廓了。 你感觉自己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太久了。 你感觉自己像温暖的蒸气一样地弥漫在我的周围里了。 你感觉自己的某种念头已经脱离控制,向我沉睡的意识飞奔而去了。 有一会儿,你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解除时间对我的禁锢的办法。 你觉得你只要紧紧地和我拥抱着,把我溶化在你的体温中,我就可以从那种被冻结的孤单里解脱了。我就可以从那些冰块的包围当中消失了。 你觉得你可以这样把我暖和过来,从此让我不再冻僵了。 你觉得这件事情你想做已经很久了。你不记得是什么让你耽误了这么久。你只感觉到你现在就想立刻兑现它。 你被这个念头搅得七上八下。 你在你的冲动里波涛起伏着。你内心挣扎着,你感觉自己渴望得在颤抖。 你沉浸在“本能之中的本能”的深刻愿望当中,你被它淹没了。 你感觉到我熟睡的身体仿佛感应到了你生命的气息,你感觉它像一棵枝叶婆娑的树被风吹拂那样地,发出一些摇曳呼应的轻微的声音。 这些声音彷佛在召唤着你。 你感到一些围墙要被突破了。 你感觉一些伤口要开始愈合了。 你感觉到一些新的生命开始萌芽了。 你感觉到万道阳光的热量照在你的心里了。 (四) 就在这时候,你听到其他的房间方向响起了关门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你惊醒过来。你心里的一扇门也应声砰地关上了。它生硬地反弹回来,碰到你的鼻尖上。 你在刹那间就被撞回现实里来了。 你的冷静重新回到了身上。 你轻轻地从我身边站起来,你仔细地帮我掖好了毛毯,你再次看了我一眼,你再次感到无法移开你的目光。 你心里再次燃烧起一些不能被安抚的渴望。 你强行把自己从这种渴望的疯狂滋长中拔出来,你强行在上面浇了一瓢凉水,把它的火焰压制下去了。 你违反了你自己的心愿,轻轻地向门边倒退而去了。 你退到门边,你反手抓住了把手。 你的手在把手上迟疑探索了一会儿。你终于再次拧开了它。 你最后看了我一眼,你移开了你的目光。 你退出去了。你轻轻地为我把房门重新关上了。 一阵凉风从门缝里漏了进来。 我在睡梦中,在毛毯的覆盖下,轻轻地打了一个寒战。 我在意识的深处知道你走了。 我又一次孤独了。 (五) 我醒来的时候,吃饭的队友都回来了。 你不在木屋里。 当我开始吃他们给我带回来的饭的时候,同住一个木屋的女生告诉了我席间的情况。 云南学校的那位校领导也来参加中午的欢迎宴会了。他一定要拉你和汪指导同桌,你们三个在一起谈了很多话。你们相谈甚欢,气氛热烈。不时有笑声从你们那边飞过来。 她说,是你不让他们叫醒我的。你说,这里海拔比较高,我心脏数度受损,可能有点一时适应不了,就让我多睡一会儿吧。 饭菜端上桌的时候,你让厨房拿了两个干净的碗,你每盘菜都先给我夹一些放在碗里。 简单的宴会结束后,双方校队的队友们三三两两地聊着,各自返回住处,大家都沉浸在新鲜感当中,同时,连日旅行的疲劳也袭上身来。 下午是自由休整时间,大部分队友都安排先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结伴去基地附近走走看看。 汪指导和你宣布了自由活动的纪律和返回时间之后,对方的校领导意犹未尽地继续邀请你们去他的住处接着聊。 你犹豫了一下,然后就答应了。 在校领导和汪指导边聊边朝他的大木屋走去的时候,你到厨房去,请师傅帮我把菜热了一下,盛了热的米饭,还用一个大杯子装了一杯汤。 你要了一个大木盘,把这些都装在木盘里,然后你叫来s和同住我们那栋木屋的女生,交代把我叫醒趁热吃掉,你交代他们注意我的身体状况,如有反常,立刻到大木屋去汇报。 那位女生陪着我坐了一会儿,看到我把饭菜都吃完了,然后就催促我洗澡。 我洗澡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外面等我出来。 她说这也是你吩咐的。 她说,你进房间后发现浴室为了防止夜间寒冷,修得比较封闭,通风不是太好。因此,你吩咐那位女生在外面陪着我,以免洗澡蒸汽太浓感觉气闷而发生意外。她洗澡的时候,我也该去陪着她。 我用大毛巾擦着头发时,她打了一个大呵欠,说:“我困死了,我也要去睡觉了。” 她说:“指导让你继续休息,下午不要到处乱跑。” 她说:“指导说,让你这两天活动量不要太大。等身体慢慢适应了就好了。他说,他的工作完了,还会过来看看你。如果你觉得疲倦,就继续睡一觉。玩的时间还有,不要一时逞强。” 她一边照着墙上的镜子摆弄自己的头发,一边笑着说:“指导这个人真是体贴心细啊,怪不得他那个女朋友那样粘着他。” 她说:“心心,知道吗,有时候,我好羡慕你啊。有时候,我也希望我能有你们那么好的成绩,也希望指导能每天给我单独做技术辅导。” 我听了,不知道为什么,就脸红了。 她在镜子里看到我脸红红的,就嘻嘻笑了起来。 我咬了咬嘴唇,摸起一个小枕头,朝她扔了过去。 她躲避着,笑着跑到了门口,说:“好啦好啦,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吧。我睡觉去了。” 她像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在客厅的地板上踩出咚咚的声响。 现在,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再次感到那种慵懒的疲倦。 我觉得呼吸有点受到压抑,四肢有些发软。 然后,我就再次钻到你从总服务台拿过来的毛毯下面,我感到软羊毛的毯子又暖和又舒服,擦在脸上,感觉就像母亲的抚摸一样。 我再次沉浸在那种从内部放射出来的幸福感当中。 我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我很久没有睡过这样香甜的觉了。自出生以来。 (六) “我好像一生都是这样,不管何时,都在忍耐着等待的煎熬。”(。) 第六百三十八章 风景如画 (一) 在到达博桑基地的第一天,我在睡觉的时候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 某个下午,我在倾盆大雨中独自回家。 我穿着运动鞋,打着一把伞。 我穿过一条青石板铺地的狭窄小街,前往某个我似乎知道目的,但又说不清究竟是哪里的地方。 暴雨如注,狂风大作,小街上空无一人。 街道两边的小摊被躲雨的摊主丢弃,摊上的遮阳棚在风雨中呼啦颤抖有如海啸中的船帆。 在这样大的雨中,一把小小的伞根本没有防御的作用。雨水从各个方向狂扑过来,我全身上下都湿透了。我的运动鞋里面全是积水。冰冷的袜子贴在脚上。 我在积水流成了小河的街道上独自行走。 在走到一个拐弯处的时候,我突然看到一个奇怪的景象:无数的雨线在一种白色的光亮下开始以某种方式聚集。它们就像受到某种凝聚力的吸引一样,按照某种我不能解释的规律开始向中心汇集。然后,它们开始集合成某种依稀可辨的形状。 再然后,它们开始发出哗哗的声响。这种哗哗的声响震动着我的耳鼓,直捣我的心脏。我意识到这就是我在前往溪源的路上和在溪源的住宿地所听到的水流声。 然后我就辨识出,雨水聚集成的东西,正是一条奔腾的河流。我开始闻到那条河流阴冷的味道。 就在我感觉一阵刺痛从内心放射上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你。 我看见你从雨雾茫茫的虚空中出现。你从那条雨水汇集成的河流中显现。 你在河流的表面上走过,就仿佛你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 你也被大雨淋得透湿,你的脸上不断有雨水流淌下来。 你迎着密集的雨点的打击,努力地睁开眼睛。 你的表情看上去又迷惘又着急。 你不断地向街道的两边看,彷佛你在寻找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 你很想找个人打听,但是你一个人影也找不到。 你就这样寻找着从我身边穿过。你对我视而不见,仿佛我并不在你可以感知的世界。 我看到你走了过去,我手里的伞不知不觉地落在了地上。 我冒着瓢泼的大雨在你身后追着你。我在你后面叫着:“指导,指导!” 但你什么也听不见。 随后,我看到你仿佛在地上发现了什么东西。你在大雨里弯腰捡起这个东西。你端详着它。 我走近你,我就站在你的身边,但你对我的存在毫无察觉。 我看到你手里拿着一截已经断了的绳子,似乎是一截马缰绳。 你看到这个马缰绳就全身一震。 你焦虑起来。 你开始顺着道路快速地往前奔跑。你一边奔跑一边抬头四顾。你开始呼叫“琴儿”的名字。我听到你一声一声地呼唤着它。 你一边寻找,一边擦着脸上淌下来的雨水。 你一直看不到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我们在同一场雨里各自跋涉和寻找,但我们却无法交集。 当我伸出手去,从身后轻轻地拉住你的衣襟时,你的衣襟在我的手中消失了——然后你就像之前突然从雨中显现那样地,突然从我的身边消失了。 一阵冰冷的雨水浇淋在我的脸上。它迷住了我的眼睛。 世界就在我的视觉中消失了。 我就被淹没在天地洪荒的倾盆大雨当中,不能视物,艰于呼吸。 (二) 就在这时,我感觉有人摇晃我的肩膀。 世界重新显现,但却已经面目全非了。 你俯身站在我的床前。 你看着我疑惑的眼睛。 你说:“醒醒?怎么了?做梦了?”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我看到了博桑的小木屋。看到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氧气枕。 我梦见你在雨中消失的时候,就是你推门进来的时候。 即使是在熟睡的时候,我的意识深处也总是能感知到你的靠近和离去。 当你靠近我或者离开我的时候,无论是作为有机体的生命,还是作为量子层面的物质聚合体,构成我的每一个极其微小的粒子,都会因你而作出反应。 它们或者改变位置,或者改变速度,或者改变轨迹,或者改变结构。 你的每次靠近或者离去,都会带来我生命的一次重组更新。 我就是这样感知你的。不需要用眼睛。 这个梦,就是后来我迷上解析梦境的精神分析的原因。 我想知道它所传达的那些秘密。 (三) 我盖着毯子,靠坐在床上。 因为睡得温暖,全身热乎乎的。 我的脸色绯红,皮肤感觉发烫。我的头发有点散乱。我的思绪还在梦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即使是很深沉的酣睡,你也仍在梦中。 你轻声说:“是不是觉得有点气闷乏力?” 你递给我一个帆布面的橡皮大枕头,鼓鼓囊囊的,带着一根吸管。 你说:“吸点氧气,感觉会好点。” 你说:“我找了半天,这个是最大的。” 你告诉我怎样使用。 我呼吸到一阵清凉的甘露。一股力量在我的肺叶里散开。一些受损的地方得到修复。略略有点晕晕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你看着我呼吸氧气。你说:“这个就放在你这里,感觉气闷就呼吸一下。” 你说:“明天我再给你去换一个新的。” 我点点头。 你说:“伙食还习惯吗?” 我说:“好。很好吃。饭菜拿过来还是热的。” 你说:“晚上要是还没力气,让他们再帮你带吧。” 我说:“不用了,我能去。我已经睡很久了。” 你说:“以后觉得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我看着你。我心里充满了对你的柔情。我想要你接触我。 一些亮晶晶的光线在我眼波里流动。 你被这个眼神看得有点心神摇荡。 你轻声问:“什么?” 我说:“指导,你对我太好了。” 你心里格登了一下。你感觉有种难过从内部袭来。你脸上的表情让我看到了。 我说:“怎么了?” 你喃喃地说:“不。我对你不好。我亏欠你的,实在是太多。我,一直想着要补偿。” 我说:““我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说:“如果你什么时候没有满足我的心愿,那也一定是为了我好。你一定是为了让我过得比你更好。” 你感到眼眶里又是一阵潮湿。 你心里的那种渴望又一次卷起5米高的浪头直扑上来。 我感到它气势磅礴,来势汹涌地向你的灵魂冲来。 我感觉到你身体的紧张和肌肉的发硬。 我的呼吸一阵急迫,心跳快如非洲土著的激情鼓点声。 我不由得把氧气枕抱得紧了一些。 你觉察了这个微小的动作,你再次克制了自己,你把眼睛看向别处。 我听到一个雪白的巨浪直打在你岸边的岩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飞溅出无数的水花。 这些水花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缓缓消散,阳光穿透其间,映出七彩的虹光。 (四) 你转过身,你避免看着我。 你说:“趁天还没有黑,先开开窗,换换空气吧。” 你说:“这样,晚上睡觉,就不会那么气闷了。” 你说着就走了过去,你提起木窗上的插销,你伸手推开了它。 一道明媚的阳光从木窗里倾泻进来。你站在窗前,呆住了。 我的目光穿过你的背影,看到了窗外。我在顷刻之间也被窗外五色斑斓的美景震慑了。 我把氧气枕头放在一边。 我从床上溜了下来。我站在你的身边。我和你一起看着这片仙境一般的美景。 “太美了。”我说。 你说:“是啊。因为有光的无穷变化和流动,所以这么美。” 我说:“像油画。” 我看向房间的另一边。我说:“那边还有一扇窗户。” 我想跑开。你把我按住了。 你说:“别跑。我去开。” 我们看着那一边窗外的景色。 我说:“我们好像落在两个季节的夹缝里了。” 你说:“雪山地区就是这样的。四季是按照高度垂直分布,不完全是按照时间分布的。” 你说:“那边的远处靠近雪山,雪山附近的秋天来得比较早。” 我说:“也是因为,这里的时间流淌得比较快。” 我说:“一下午很快就没了。还没感觉到,它就要没了。和你在一起,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你看着我。 你说:“凡事都有好处。那样的话,你很快就会长大了。”(。) 第六百三十九章 壁炉(上) (一) 到达博桑之后的第三天,你收到了一封来自我们城市的特快专递。 你在场地里指导我们做适应性训练的时候,基地的老师从外面带了这个蓝色的大信封进来给你。 我看到你坐在靶场后面的椅子上,拆开了信封。你在信封里拿出一些纸张,你坐在那里把它们都看了一遍。 你对那位老师说了谢谢。你把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收进信封。你站起来走向汪指导,和他说话。你好像是在说有点事情要先出去一下。汪指导点头表示同意。然后你又过来吩咐了我们几句,就转身从靶场出去了。 我看到你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整个下午我都没有再看到过你的出现了。 训练解散之后,我们回到木屋,你也不在木屋里。 晚饭的时候,我和大家一起去吃饭,但在饭桌上也没人看到你。我问了几个队友,没人知道你去哪里了。我没敢去向汪指导打听。 (二) 后来我才知道,你和汪指导说了一声,从靶场里出去以后,回了一趟房间,放了东西,换了衣服,拿了装备,然后就独自离开营地了。 你在附近找到一匹当地的马,向当地人问了路,你背了一个运动包,骑着马,独自来到雪峰下。 你去爬山了。 那天下午,从3点到晚上6点,你一个人从海拔4400米的地方起步,越过了三个草坪和一个漫长的石坡,一直攀登到海拔6400米的地方。然后你独自在黑暗中坐了30分钟。 你坐在寒冷的雪山上,你希望那种冰冷的温度能够冷却一下你心里还在翻滚的沸腾。 除了那天晚上照耀博桑的星星和月亮,没人知道你那天在雪山的高处都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你没和汪指导说你要去爬山。所以,队里没人知道你在没有冰爪、登山杖等装备和必要救援措施的情况下,独自去冒险了。 你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很深了。 你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小木屋。 你累得几乎都要提不动手里的运动包了。 你在小木屋的门口站了一会儿。你把手按在门廊的电灯开关上。你感觉有种力量阻止你走进屋去。你一直没有按下电灯开关。 就在你在门口迟疑的时候,你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声音听,有男有女。然后你看到门缝里有一股蓝色的烟冒了出来。 你不由得一惊,你伸手按开了电灯,用钥匙开了木屋的门。 你推开门之后,立刻就发现自己被呛人的烟雾笼罩了。 (三) “你们在做什么?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听到你的问话,我们几个一起从壁炉边转过身来。 我们一边咳着一边擦着被熏出来的眼泪。 s从火边站起来说:“晚上有点冷了,我们想点燃壁炉。 他和另外一个男生的脸上都是黑一道白一道的。 另一个女生说:“可是我们弄了半天,它只冒烟,就是燃不起来。 你的眼光落到我身上。 我看着你,用眼光问你:“去哪儿了? 你不回答我。 你把眼光投向壁炉。 你说:“都回去多穿点,先把窗户和门都打开,让烟散出去。 然后,你把运动包放回自己的房间,你来到壁炉旁边,仔细检查了一下。 你笑了一下。你说:“你们架劈柴的方式不对,点火的方式也不对。“ 你在壁炉边单膝跪了下来。 你用钳子夹走了冒烟的湿劈柴,你选了一些比较干燥的木柴,把它们一纵一横地架空起来。你在燃料箱里又找到一些木屑和树皮,你把它们洒在柴堆的上下。 你感觉了一下空气的湿度,你说:“等一下。 你想站起来。但你没能站起来。 你又努力了一下。你站起来了。 我看着你站起来,走向放装备的柜子,打开了锁。 过了一会儿,你拿过来四颗子弹,你小心地用刀尖把子弹壳撬开,在里面倒了一些火药在木屑上。 你再划燃火柴点火。火苗一蹿,火舌很快就把最下层的木柴棍点燃了。 队友们顿时鼓掌欢呼起来。 我在火光下看到一些汗水从你脸上流淌下来。 你感觉到我的目光。你觉得有些不自在。 你笑了一下,对s说:“我先回去洗个澡。壁炉一会儿就热了,注意要这样慢慢加劈柴。 你说:“明天还要训练,你们玩一会,务必早点睡觉。 你说:“我等下过来帮你们熄灭炉火。” 你说着,就慢慢站起来离开客厅了。你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目送着你,我看到你走进去,门从里面关上了。你没有再看我。 我从壁炉边站起来。 我说:“指导进来的时候忘记关门廊的灯了。“ 然后我就来到了门廊,我打开门,看到门廊的地板上有冰雪和泥土的痕迹。 我按下开关,把电灯关上。 我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 (四) 你再次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11点40分了。 你惊讶地看到,我独自坐在靠近壁炉的一张椅子里。我手里拿着一本书,但我的眼睛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我的心神不在这个房间里。 你看了看我,你从燃料箱里拿出几根劈柴,加到炉子里。 你的动作惊醒了我。我的眼光转向你。 我们相视笑了笑。 我看到你手里又提着那个军用水壶。火光把你我的脸映得通红。 你疲倦地在壁炉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你靠在一张沙发椅的边缘上。 你觉得双腿发僵,全身每个关节都在疼痛。 你说:“你怎么还不去睡?很晚了。” 我说:“白天睡多了,现在睡不着了。” 你说:“明天要早起训练,再坐一会儿就去睡吧。这里海拔高,睡眠不好,会生病的。” 你说:“就算一时睡不着,闭目养养精神也好。” 你看了一下我的衣着,你说:“冷不冷?我看你带的毛衣,有点单薄。” 你说:“等等。” 然后你就起身再次回到你的房间。你起身的时候,身体抗拒着你,不愿意再起来。但你努力克服了。 一会儿,你拿了一件蓝色的厚毛衣夹克出来。 你说:“我的,先披一会儿。” 我把你的厚毛衣披围在身上,顿时感觉到全身暖乎乎的。不一会儿,冰凉的手就恢复了温热。 我朝你感激地笑笑。你也回笑了一下。 然后你又一次疲惫地在地毯上坐了下来,面对着炉火。 你拧开水壶的盖子,仰起脖子准备喝。我伸手按住了你的水壶。 我说:“别喝,凉的吧。” 然后,我把你的保温杯子递到你手里。 就是我们相遇的第一天,你曾经倒水给我喝过的那一个。你到达基地后忘记在旅行车上的那一个。 你拧开杯子盖。你喝了一口,温度不冷不热。你看了一眼我。你说:“谢谢。” 你感到非常干渴,于是你一口气咕咚咕咚把一大杯水全都喝了。 你意犹未尽地把最后一滴水也倒进了嗓子眼。(。) 第六百四十章 壁炉(中) (一) 你把保温杯放下的时候,看到我把我的杯子也递给了你。 我已经帮你拧开了盖子。 我说:“这个杯子也是新的,里面是泡的奶茶,也是温好的。” 你接过杯子,你又看了我一眼,你再次说:“谢谢。”然后你又一次一饮而尽。 我站起来,从你手里接过两个空了的杯子,我走到客厅沙发的边几上,你看到那里有个热水瓶。我把温水再次加满两个杯子。 你想走过来,但你的身体强烈抗议。 我赶紧用眼神阻止你。 我端着两个杯子回到炉火前。我们各自捧着自己的杯子坐在壁炉前。我们听着劈柴燃烧发出的声音。 我说:“我帮你烧了一壶水,灌了两瓶。一瓶在这里,另一瓶在你房间的门口,给你晚上睡醒了喝的。” 你感到一阵暖流经过你。你看着我,轻轻地叫了一声:“琴儿。” 我轻声说:“别这样叫。也许大家还没睡呢。” (二) 我说:“你爬山去了?” 你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看你的鞋。” 你说:“嗯。” 我说:“一个人去的?” 你说:“是。” 我说:“那太危险了!” 你说:“没事,这山我之前爬过几次。来这里联系集训的时候。路线我熟悉,没有什么危险。” 我说:“干嘛去爬山?连训练结束也等不了?” 你说:“训练结束,天就快要黑了。晚上就要住在上面的基地,下不来了。我不想耽误明天的工作。” 你说:“突然之间,我就是想到高一点,冷一点的地方去。” 我低头不语。 你看了我一眼,你的语气很温存。 你说:“对不起,没和你说一声。让你担心我了。” 你说:“心心,你看,我都回来了,没危险了。” 我看到炉火在你眼睛深处跳荡。 我说:“你还没吃晚饭吧?” 你摇摇头,说:“累,不想吃。” 我说:“很累吧。” 你点头。你说:“以前爬到6400米,没感觉这么累过。” 我说:“多少吃一点吧。晚上这么冷,饿着肚子会不舒服的。” 我说:“等着。” 你目送着我从火炉边站起来,向自己的房间跑去。 我跑了一步,感觉地板发出一些声响。 于是我脱了鞋子,光着袜子悄悄地穿过了客厅。 (三) 你端着一个圆形的塑料保温饭盒,用一把勺子在吃饭。 我用一个不锈钢的杯子在壁炉边暖着老姜肉片汤。 我说:“喝点汤?” 你说:“哪儿弄的汤?” 我说:“晚饭的时候,我从食堂带回来的。” 我说:“我看到你没去吃晚饭,怕你回来错过了,这附近也没商店。” 我说:“我把它包上棉垫藏在棉被里,放了两个热水袋保温。” 我说:“饭菜的量够吗?” 你说:“够了。” 你端着饭盒在吃饭,你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我把不锈钢杯里面的汤递给你。我说:“现在够热乎了。 你说:“谢谢。” 你接过热汤喝了一口,你心里暖烘烘的。 你克制着自己不看我的眼睛。 你知道,心里的那点沸腾,就算是整个冰川融化在里面,也不能冷却了。 (四) “指导,”我说,“生日快乐。” 你吃惊地说:“什么?” 我说:“生日快乐。” 那是我第一次对你说生日快乐,也是最后一次。因为,那就是你的最后一个生日。 和浩瀚有如银河的分离相比,相聚相守,越是甜蜜,就越是短暂得像一束流星在天际划过的微光。转瞬即灭。无法挽留。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它总是这样的吧。它一直就是这样的。 我们面对着壁炉里红色的火光,听着木屋外的风声呼啸。 你看着我。你说:“怎么知道的?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身份证件上的日期并不是准确的。我不记得对谁说过这个日期。” 我说:“从您心里看到的。” 你说:“怎么看的?” 我说:“就这样看着您喝水,它就出现在我心里。因为您心里在想今天是我生日,它就出现在我心里。” 你说:“那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一个名字。” 你眉毛轻轻动了一下。你看着地毯。你看着壁炉里燃烧的木柴。你看着我。红色的光映着我的双眸。 你说:“什么名字?” 我说:“琴儿。” 我说:“你心里在想琴儿这个名字。” 我说:“你刚刚在想,今天是我的生日。然后您想到琴儿这个名字。你在想,她就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原因。” 你看着我。你不说话。 我们再次看着壁炉里跳荡的火苗。 高原上,古老的风在上百万年的森林里吹起层层波涛。 良久。 你说:“没错。今天是我生日。” 你再次说:“谢谢。” (五) “你还看到什么?”你问。 我说:“你在想之前在青海时见过的红衣僧侣。他在你心里的面容非常和善,嘴角总是带着温暖的笑容。你在想他对你说过的一句话。” 你说:“什么话?” 我说:“我看不到这句话。就像是湖面上起了风浪,水面变得凌乱,我看不到这句话的内容。” 你说:“那我告诉你吧。他对我说,在我今年的这个生日结束的时刻,我会和一个人在一起。” “琴儿?”我说。 你说:“是的。他对我说,我会和她在一起,在这个生日结束的时刻。” “就是现在?”我说。 你说:“就是现在。”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那是无法言传的时刻。 “我为什么能知道你心里的事情?”我说。 你说:“因为,你就是她。”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心里像被尖刀剜割一样的疼痛。 “可为什么看不到那句话?”我说。 你说:“因为它让我们的心都乱了。我们的心里,起了波浪。” (六) “你以前就很喜欢登山吗?”我问。 你说:“是的。从小时候发现自己恐高开始,我就格外喜欢尝试一切需要登上高处的活动。就算是我父母,也从来不知道,其实我恐高。每个人心里都有恐惧。但,我们不一定要那么懦弱,被它控制到。我喜欢站在山峰的最高点。我站在那儿,就是为了要告诉恐惧,它并没有力量。” 我看着你。我感到振奋,也感到惭愧。在同样的恐惧面前,我们的态度,差距是如此的大。 “那么,指导,你知道恐高的原因吗?”我说。 “知道。”你说,“我曾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粉身碎骨。” “那么,我也曾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粉身碎骨过吗?”我说。 你看着我。你说:“也许从前有过这样的惊吓。” 你说:“我若在,都不会让你那样落下去的。”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我说:“我也不会。”我说:“我也不会让你再次落入黑暗的深渊。” 你看着我。你说:“这是今天的生日礼物吗?” 我说:“是的。这是一个承诺。一个生生世世的承诺。” 你看着我。你说:“琴儿。” 一阵颤抖经过我。 你说:“如果你有了这样的力量来救到我,你也就有了力量,从深渊里救拔所有的生命。” 你说:“我们有了那力量时,应该去深渊,救出所有被吞噬的人。” 我点头。我说:“嗯。” 后来,我才知道,僧侣对你说的话,不完全是你告诉我的那样的。 他对你说的那句话是:在你今生的最后一个生日结束的时候,你会和她在一起。(。) 第六百四十一章 壁炉(下) (一) 你说:“7月26日晚上9点15分。这就是我的出生时刻。” 你说:“听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只轻轻地哭了一声。当医生把我收拾干净,抱给我妈看的时候,我的嘴唇在她的脸上探索和找寻。” 你说:“我妈说,就在那一刻,她觉得她的生命已经改变。她说一旦改变,就再也不能回去了。” 你说:“都26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你说:“26岁。” 我看着你脸上的表情。 我说:“生日的时候,应该一直说吉祥的话,不该问不合适的问题。” 你说:“没事。你想问什么,都可以。” 我说:“指导,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你今天,好像” 你说:“好像什么?” 我说:“不知道。我总是有一种预感,觉得今天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你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只是,我想自己庆祝一下生日,过个特别一点的生日而已。” 我看着你。我在心里说:“是这样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你说:“就是这样,是真的。” (二) “然而,出生是一种错觉。”你说。 “我们处在母亲的子宫里时,有一根脐带把母子连在一起,我们所需要的氧气和各种营养物质,就是这样从母亲的生命里进入我们的生命。在我们称之为生日的那一天,这条脐带被剪断了。我们从此就产生一个错觉,即:我们是独立的。这是一个错误。从日常生活中我们就可以观察到。” “即使是脐带被剪断之后,我们还要依赖母亲生活很长的一段时间,无论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她继续通过哺育和爱抚来支持我们。她的生命仍将通过她的哺育,她的爱,她的抚摸和轻拍,她温柔的声音,她的深情注视,进入我们的生命,滋养着它。” “除了我们生身的母亲,我们其实还有很多的母亲。我们其实还有很多条脐带和这些母亲相连着。只是我们看不到它们的存在而已。我们有脐带和天上的流云和蔚蓝的海洋相连。我们身体里,至少有70%的成份都是水。这些水在我们的体内和体外循环着,就像胎儿期我们的水份和母亲的水份交换循环着。” “我们也有脐带和这个星球上所有的森林相连着。我们把它们需要的二氧化碳供奉给它们,进入它们的生命,就像我们在胎儿期,通过小小的胎动,把幸福感、勇气、坚强和力量传递给母亲;我们也依靠它们供养我们的氧气而存活于每一秒。它们也时时刻刻都渗透在我们的生命中。我们彼此依存。如胎儿期的母子一样。” 你说:“心心,你看到过海浪吗?” 我说:“当然。” 你说:“新波浪升起时,并非它的诞生日,只能说,是一个相续日。当波浪瓦解时,它也并没有死,也没有任何东西减少或者毁灭。波浪瓦解时,它只是变成了另一个新的波浪。” 你说:“没有这种方式的存在:你原本不存在,然后突然之间你存在了。这种我们认定的出生方式,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你说:“反过来,也是一样。你原本存在,然后突然之间,你就不存在了。这种我们认定的死亡方式,它也从来都没有存在过。” “没有任何存在,会变成不存在。变幻的,只是存在的方式而已。就像能量守恒定律所发现和表述的。” 我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你点头,你说:“不生不灭,不增不减。” 我说:“以前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真实。” 你说:“大自然也从来没有对我们隐瞒过这种真实。” (三) 我说:“指导,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总是能带领我进入一个前所未知的世界。不论何时,哪怕是在一起过生日。” 我们一起看着炉火。炉火的光变得黯淡下去,火焰也越来越小。 你说:“不加柴了。让它自己熄灭吧。” 你说:“很晚了。我们都回房间去睡吧。” 我说:“好。” 你说:“额外的毛毯暖和吗?” 我说:“很暖和。” 你说:“晚上不要打被子。早起多穿衣服。” 我说:“好。” 我说:“你也早点睡吧,你太累了。” 我们感觉到难舍难分。我们又看着炉火坐了几分钟,看着壁炉里的光摇晃了一会儿,变成了一片暗黑。 你说:“你先走吧。我看着你回去。” 我说:“你先走吧。我也想看着你回去。” 你笑了一下。你说:“男人总是应该走在最后。” 我说:“我不管。我不要扔下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我不要你最后走。因为走在最后的人会没有人送。” 我说:“我们猜拳吧。谁输了谁先走。” 你笑了笑,说:“长幼有序,师道尊严,男女有别。我不和你赌。” 你说:“听话。” 你看着我。你眼睛里的什么让我心有所动。 我突然转变了心意。我因为体恤你眼里的那点什么,而改变了主意。 我听从地站了起来。我说:“好吧,那我先走了。” 我说:“晚安。” 你说:“晚安。” 我站着不动。你看着我。 你再次笑了笑。你温存地说:“晚安,心心。” (四) 我的后背承载着你恋恋不舍的目光,我走到了客厅通向房间的过道上。我长长的影子仍然投映在熄灭的壁炉旁。它在夜灯下越拉越长。 就在我快要离开客厅的时候,我听到你心里的说话的声音。 我转过身来。我看到你正目送着我。 我说:“想说什么?” 你说:“真是好熟悉的感觉啊。在你还是我妹妹的时候,我常常送你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看着你走进去,心里期待着明天的再见。我无数次地看过你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曾跪在地上,看着你和你丈夫的车驾粼粼地驶过我的身边。我骑马跑上一个高岗上,看着你的车驾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地平线上。我看着空白的地平线,心里无限空虚。我不想和你就此别离,但是,我必须和你这样别离。这样,我离开那个世界的时候,就能远远地离开你。你不必看着我离开,不必看到那些会让你心碎的事情。我不想你再看见我生命里的痛苦。哪怕你因为误会,对我怨恨终身,我也在所不惜。” 我说:“我何尝怨恨过你。我终身都在思念你,铭刻你。” 你说:“现在,我知道那样做,也是无济于事的。你依然会心碎。” 你说:“现在,我不会再那样选择。你是愿意和我一起的,对吗?不论发生了什么。” 我点头。我说:“是的。不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和你一起承担,一起经历,一起面对结局。也许我表现不会太好,可是,我希望能一直陪着你。” 你说:“我知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会一直和你一起,直到” 我说:“直到我们幸福的结局。” 你点头。你说:“好。直到幸福的结局。” 你说:“知道吗,心心,离开你真是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你说:“每次离开你,或者送你离开,都真的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我在心里说:“那就不要离开吧。” 我很轻声地说:“不存在离开这件事情。” 我说:“我的想念会一直跟随着你。” 我说:“永远。” 我说:“不管我还能不能看到你。” 你低下头去。 你再次说:“晚安。” (五) 当天晚上,或者说,当天早上,当我再次蜷缩在棉被和毛毯下面的时候,你最后的这些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我感觉自己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把半边枕巾都打湿了。 我们,美好的,博桑。 宛如天堂。 我是说,最后的天堂。(。) 第六百四十二章 口琴(上) (一) 我怀念那个美好的年代。 那时候还是报纸和广播的年代,电视、电脑和智能手机还没有霸占人类的室内生活,我们还不能跨越半个地球和同性在游戏里厮杀,和异性在视频里虚拟做爱。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我们还是自由的。 我们还能看着身边人的眼睛,我们还能全心倾听对方的故事,我们还能长久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我们还能促膝谈心,我们还能一起享受书本和书信带来的幸福。 在博桑的许多夜晚,我们就是这样度过的。 因为夜间天气寒冷,并且供电范围有限,基地之外就是一片漆黑的凛冽,所以,晚饭后,如果没有安排集体活动,各组就在自己的木屋里面活动。 汪指导带领的那个小组恰好都是扑克迷,所以那边一般都是在扑克鏖战中度过漫漫长夜的。每天早饭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在意犹未尽地谈论昨晚的牌局,有时候还能看到某个失败者的脸上贴着一些纸条走进餐厅。 有一天,当汪指导和你说着话走进餐厅的时候,听到大家正在哄堂大笑。那组的队员正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汪指导昨晚输牌赖皮不肯钻桌子的那场追捕。 汪指导尴尬地挠了挠头。 你笑着看了他一下,咳了几声,制止这种议论。 整个吃饭的过程里,那组队员都在不断地窃笑着。 我们这组的爱好不很一致,所以晚上的活动也要分散一些。 小宋最近迷上了编织毛衣,晚饭后就在壁炉前拖出了她的毛线球。 s和另一个男生有时候一起下跳棋,有时候一起下军棋。 我有时候和宋丽芸一起学着织毛衣,有时候看男生们下棋,更多的时候都是在看书或者写训练日记。 其实这些都不是我想要进行的活动。 我心里想着的是和你在一起,不管做什么。 但你晚上常常是不在的。 到博桑以后,你很忙碌。对方学校的各色人等常常约你去谈话,你也常常和他们在一起活动。 我有时候觉得你是故意在晚上避开的。 你想回避那天晚上在壁炉前温暖的一幕。 你因为心里的某种缠绵和渴望而需要离我远一点。 你宁可独自待在什么冷一点、暗一点的地方想着我。 不过,你始终是一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所以,你也总是会在正常的睡觉时间之前赶回来,尽职尽责地检查安全,并敦促我们按时睡觉。 有很多次,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冒着寒气,带着夜露,让我觉得你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在某个木屋里面和对方教师交流,你好像独自一个人在外面走了很久。 在你回到木屋,我们回去房间睡觉的短暂时间里,我的目光跟随着你在客厅里走动,我听着你的声音和我们说话,一种朦胧的亲密感萦绕心头。 你一直也感受到我目光里的温柔和无声的追随。 你一直为此而分心。 你感觉到内心的呼应在澎湃。 有好几次你都因此而忘记了自己正在说着什么。 每天和你说再见的时候,我总是因为恋恋不舍而声音小极了。而你也总是和其他人说过再见之后,最后再和我说。 我们在各自的房门口远远地互相对视着,然后,各自关上了门。 关上门之后,我常常会在黑暗里背靠着门,长久地站立着。 我回味着你当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点接触,每一句言辞,心里充满针对你的万千温柔。 有时候,我会感觉到过道对面你的房门悄悄地又打开了。 我会感觉到你在门口心潮翻涌地看着我关闭的房门。 你的目光穿越阻隔温暖着我的后背。 每逢这种时候,我就屏住呼吸,心怦怦地跳着,一动也不敢动。 我生怕稍微的动作惊动了你。 我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沉浸于你远远的凝望,倾听着你内心的波涛起伏。 每逢这时,我总觉得很久以前也曾被你这样悄悄地远远守望过。 近在咫尺的相思之苦。 (二) 有一天,降温了。 雪山地区的天气第一次展示了它的变幻莫测。中午还是艳阳高照,天气暖和,到傍晚时候,就北风呼啸,冰风刺骨。外面的空气变得格外冷,晚饭后往回走的时候不仅夏天的感觉找不着了,连秋天也径直跳过了。 大家都在寒风中瑟缩着,回到房间后纷纷找出最厚的毛衣,然后拥挤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小宋甚至连刚织好的围巾都戴上了。 交谈的时候,呼出的白气在房间里清晰可见。 当你从房间里出来,又准备去外面的时候,你感觉我的目光从后面很快地追上来。 你觉得你被它缠绕住了。 你力不从心地抵抗了一会儿,然后你就被我的温柔拉回来了。 你穿着厚毛衣,你拉开门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在我失望的那一刻,你在门口说了一声:“今晚真冷啊。” 然后你关上了门,你回过身来,你看着我。你对我露出一个温存的笑。 我在这个微笑里面听到你在心里对我说:“今晚不出去了,今晚陪你吧。” 你看到一朵烟花在我的心里升上了夜空。它无声地绽放了。它绚丽的光华在我的眼睛里面闪烁着。 你心里一阵感动。 然后你走过来,你拿过我手里的书。 你接过它的时候,它正因为我的魂不守舍而向地板上掉落。 你不露痕迹地接过了它,然后你问:“什么书呢?借我看一会儿?” 我因为内心的幸福而无法说话。我看着你,心慌意乱地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幸福的静默很快被s打破了。我后来觉得他是有意要打破的。因为我们都在那种温暖的静默当中,难以自拔,几乎忘记身处何时何处了。 s说:“指导,不要看书了,我们这边也搞点活动吧。” (三) s的话立刻得到了其他三人的响应。他们都说:“是啊是啊,那边的木屋每天晚上多热闹啊。” 你的目光还在我身上停留了好长一会儿,你一边看着我,一边带着歉意应答说:“好吧,你们想搞什么活动呢?” 另一个男生立刻踊跃地说:“讲恐怖的鬼故事吧!这么又黑又冷的天气最合适讲这个了。” 他的话音未落,立刻遭到了小宋的反对,而s的脸色也在炉火下变了一变。我看到他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嘴唇有点发抖。 你也看到了这一点。 你说:“不好吧。” 你说:“所谓鬼,过去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也有亲人,他们不是怪物。” 你的话里面有什么打动了大家。于是,这个主意就被集体否决了。 小宋说:“要不,我们来跳舞吧。天气这么冷,跳舞正好暖和呢。” 她的话立刻得到了两个男生的响应。 s从那种状态下恢复过来,他格外大声地喊着好。 他说:“我们还没看过指导您跳舞呢。” 他煽动说:“欢迎指导来一个,怎么样?”(。) 第六百四十三章 口琴(中) (一) s对我们两个女生做了一个冲锋的手势。 我看着你,我感到你看不见地瑟缩了一下。于是我朝s摇摇头。 他看了一下我的眼睛,然后回头对小宋说:“上!” 小宋咯咯地笑起来,但眼神里露着同意。 你看了看小宋,又看了看我。然后你笑着说:“你们什么时候看到过我会跳舞啊。” 另一个男生怂恿说:“跳舞很简单的。指导抱住小宋一顿乱转就可以了。” 他说:“大不了就是把她的鞋踩烂罢了。她腿快,自己会躲开的。” 小宋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把手里的一个毛线球朝他砸了过去。 就在这阵打闹中,我看到你的目光再次向我投了过来。 我在你的目光里看到渴望:你渴望让我进入你的怀中。 你也在我的目光里看到同样的渴望。 我们的目光再次纠缠在一起,难以分隔。 这时,我们听到另一个男生说:“大家给指导来点掌声,鼓励一下,如何?” 于是,噼里啪啦的掌声响了起来。 我激灵一下被惊醒了,我看着你笑了一笑,然后,也随着他们一起鼓掌了。 但我的掌声没有一点力气,我觉得全身软软的,都已经被你熔化了。 (二) 你在掌声里略略有点不知所措。 你在那里站了片刻,然后,你想出了解决之道。 你说:“这样吧,没有音乐,也不能跳舞。我给你们伴奏吧,你们跳好了。” 你说:“不是正好多一个人吗?我老了,你们不要赶鸭子上架让我出丑了。” 小宋笑着反对说:“指导要是老的话,我妈妈该怎么算呢。” 不过,你说要伴奏还是引起了大家的浓厚兴趣。 我之前只知道你喜欢音乐并熟悉简谱,但我并不知道你还会演奏。 我忍不住问:“指导,您要怎么伴奏啊?没有乐器呀。” 你看着我们笑了一笑。 你说:“都闭上眼睛,给你们变个魔术。” 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你手里出现了一样银光闪闪的乐器:一支十孔口琴。 (三) 我就是那一天知道你会吹口琴的。 在博桑的那天晚上,你在热烈的掌声中,吹了一段旋律。 此后,它就和有关你的所有回忆一样,永远铭刻在了我的心中。 当这段旋律在小屋的炉火前响起,并在空气里飘向远处寒冷的雪峰时,我爱情的雪花在你的天空纷纷飘落,你被它们的光华和美丽所簇拥和环绕着。 你的脸上闪着一种动人的光芒。 你的眼睛里面有波光荡漾。 你把生命的气息注入了那件冰凉的乐器。 在你吹奏的时候,你的眼光一直无法离开我。 音乐终于解开了你禁锢自己的那把小心的锁,你终于还是忘记了身处何时何地,你终于还是没有按捺住你内心表达的冲动。 你就在这首“j”格调的mol--roge里面向我倾诉了你心里的声音。 我听着你这样向我倾诉,泪水情不自禁地模糊了双眼,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非常非常古老的悲伤。 我就这样含着眼泪,听着你在音乐里呼吸,感觉我们绕过了现在的时间,在一个很远的过去牵起手来了。 我听到你旋律里每个细小的迟疑和每个微弱的颤抖。 亲爱的你啊,我们互相等得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我们每次历经千万劫难,终于能再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有什么隔着,我们之间总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们总是什么也没有做。 我们总是太在乎对方了,所以,我们总是克制着。 就连一个来自对方的亲吻,我也从来没有等到过。 (四) 那天的夜晚,我们的木屋是在快乐的舞蹈里走向睡眠的。 此刻回荡在我耳边的,正是你当天晚上最后吹奏的一曲。 那天,我就在这个旋律中,被s带着在房间里旋转着。 我在s的臂弯里,眼神迷离地始终看着你所在的方向。 我的眼神让近在咫尺的s看得心醉神迷。 在小宋他们那一对旋转得离开我们远一点的时候,我听到s在我颈边说:“什么时候会有女孩这样看着我呢?” 我一时没有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他说:“什么时候我喜欢的女孩也会用你看指导的这种眼神看着我呢?” 他轻叹道:“如果有那一天,我死也瞑目了。” 我的脸红到了耳根。 s轻声地说:“告诉你个秘密啊,我喜欢隔壁班的班花小霞。” 我睁大眼睛看着s。 他对我挤压了一下眼睛,说:“保密。互相。” (五) 后来,我们之间还多次地谈论过口琴的事情。 你告诉我,你是12岁的时候和住在隔壁的一位文工团的叔叔学会吹口琴的。 你一度非常痴迷,你感觉它是除了枪和画画之外最能让你迷恋的东西。 你父亲既不十分反对,但也并不怎样支持你的这个爱好。 他总是淡淡地说:“这个东西太不堪一击了,你如果喜欢乐器,也该喜欢一种威力更大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就遭到你妈妈的反对。 你妈妈说:“又不是选大炮,威力越大越好。这种东西是讲究打动人心的。” 你就在父母的小小争执当中,一言不发地继续拆开口琴,继续研究令它发声的内部结构。 你14岁那年的春节,你妈妈悄悄送了你一件礼物。 当你打开那口银色的小箱子的时候,你吃惊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在箱子里看见了许多前所未见的口琴品种! 除了文具店里常见的那种十孔口琴之外你,还看见了重音口琴、复音口琴、半音阶口琴、和弦口琴、回音口琴、低音口琴、铜角口琴林林总总,琳琅满目。 你站在装载着这些口琴的那口小箱子面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你一言不发地就拥抱了你的妈妈。 你妈妈就在你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之下,泪水盈眶。 那天,你妈妈对你说:“音乐能让人保持一颗柔软而温暖的心。妈妈知道,你会很勇敢。妈妈希望,你在勇敢的同时,也始终有一颗温存的心。“ 你说,你离开家的时候,什么都没来得及拿。这箱口琴也留在家里了。 你后来曾经托人给你妈妈捎话,希望能把这个箱子带出来。 你妈妈本来是同意的,但最后一刻她又犹豫了。 你说,她也许是担心箱子拿走以后,你就永远不会回家了。 她对你托付的人说:“早晚他还是要回家的,这些,我就替他保管着吧。” 她说:“这样,他在外面的时候,他想有所表达的时候,他就会想家。” 你说,听了你妈妈带来的话之后,你的心里一阵颤抖。 你从此就没有再吹过口琴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口琴(下) (一) 当天晚上吹奏的这支口琴,是你认识我以后买的。 就在你陪我去过花海的那次旅程后,你在市里的一个商店里买了它。 你说,你陪我去过花海和小镇之后,你心里一直涌动着一些什么。它一直在内部冲击着你。你被这种冲击搅得无法安静。 你从来没有这样想念过口琴,你想得什么其他的念头都不能兴起了。 在我们启程返回之前的那个夜晚,就是那面湖水一样湛蓝的镜子在我手里破裂掉的那个夜晚,你离开我出去了一下。你在市的街道上打听到最大的文具商店,然后你就在那里的二楼终于从一个冷淡的营业员手里买到了它。 当时它是唯一可以选择的品种,也是唯一的一件存货了。 你说,当这件口琴被装在你的口袋里带回来的时候,你却又没有办法吹奏了。 你在自己的房间里,坐在床上。你打开口琴的盒子,数次悄悄地把它放到嘴边,但你就是无法吹响它。 你拿着这支口琴,在灯光下看着它。 你看着看着就心绪烦乱,然后,你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你就把口琴揣在口袋里,转身进了盥洗室去刮胡子。 当你脸上涂满泡沫的时候,你就在盥洗间的镜子里面看到过去的我了。 就在那天,你的镜子在我的手里碎裂了。 当我面对镜子想要仔细看看过去的自己的时候,时间的逻辑不能维系了。 于是,镜子就破碎了。 那个破碎的声音一直刺入你的心里。 你觉得有些什么在内部要突破你理性的屏障跑出来向你呼喊了。 (二) 那天晚上,在市,你几乎通宵未眠。 你一直想着镜子和口琴。 有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旋律,那时候就自动出现在你的心里了。 第二天,你在火车上看到我坐在窗口的风里,看着花海向时间里消逝,你忍不住就对我说,你一直都相信有前生这件事情了。 你是在自己说出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样说了的。 你意识到之后就吃惊了,然后你就沉默了。 从市回来之后,你也从来没有吹过这支口琴。 但你常常把它带在身边。 你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因为它就是在等着博桑的这一刻。 当你在博桑的木屋里吹响第一个音符时,你立刻知道,你一直以来心里想要表达的是什么了。你也恍然大悟,谁是你想要表达的对象了。 你说,以前一直不能吹响就是因为我没有倾听。 你说,在没有我的倾听时,冰冷的金属就是冰冷的金属,它是不能出声也不会鸣响的。只有当我的倾听和你的生命气息结合的时候,它才能从冰冷的外壳里破茧而出,羽化升仙,才能为我们的珠联璧合而委婉悠扬。 就在你对我说这些话的那天,你为我吹奏了那段自行出现在你心里的旋律。它听起来温柔如水,听起来风情万种,听起来缠绵悱恻,听起来柔肠百结。 你吹完之后,我们就长久地沉浸在沉默里很长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三) 我也是那个冰冷的金属乐器。 只有当你的生命气息和我结合的时候,我才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你就是那个令我出声表达的魔法。 我在千百万年里面一直都是坚硬无比地沉默着的。 只有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才能精彩纷呈地自由表述。 (四) 早晨。 牛奶般的雾气笼罩着基地。 我坐在木屋前面的木栅栏上,手里拿着一册英语单词和一个白色封面的笔记本。 我看到你穿透了茫茫迷雾,向木栅栏走来。 你说:“早起背单词啊?” 我说:“嗯,我也想等着,看雪峰日出时的样子。” 我们并肩坐在木栅栏上,看着云雾笼罩的雪峰。 你说:“还要等一会儿呢。” 我说:“指导,你为什么会喜欢口琴呢?” 你笑了一下。你说:“就是喜欢,没有想过什么原因。” 过了一会儿,你说:“也许因为,它能把孤单、寒冷、脆弱、微小、渺茫、纤细,凡此种种灰暗与无力,都变成闪耀的美。” 我看着你。 你笑了笑,说:“还想听吗?” 我用力点点头。 你从口袋拿出口琴,去掉袋子。 你说:“这首曲子,名叫丹尼男孩,浓郁的凯尔特风格,表现了一位老病的父亲对即将出去作战的爱子的哀婉诉说。” 我问:“它有歌词的吗?” 你说:“有。歌词是这样的。” “丹尼男孩,风笛,风笛在呼唤。穿越片片峡谷,沿着那山的方向。夏天已经过去,玫瑰花都凋谢了。此时,此时你必须离去,而我必须留下。但是,你要归来,当夏日降临草地的时候。或当山谷寂静,白雪皑皑的时分。那时我会在这儿,在阳光或者乌云的下面。丹尼男孩,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当你在所有花朵都凋零的时候归来,如果我已经死去,那是很有可能的。我祈祷你会找到我的长眠之所。在那里跪下,跟我说声你好。我将会听到,在我之上你踩踏的轻柔。我整个墓地将会变得更加温暖舒适。然后,你会跪着,轻声地说你爱我。我将会安息,直到你来陪伴我。” 我默然地听着你的吹奏。口琴单薄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浮动着。就像我们全体,无助地在生死之间沉浮。 你偏过头看着我。你说:“心心?怎么?哭了吗?” 我擦拭着涌出来的眼泪,说:“好悲伤。这曲子。” 你说:“是啊。很悲伤。” 我说:“所有的感情,最后的归宿都是这样黯淡吗?” 你说:“我想是的吧。我们都是会死的生物。” 你看着我黯然的表情,又说:“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只有曾经辉煌过的事物,才会享有黯淡的收场。是吧?” (五) “快看,太阳出来了。” 一瞬间,远处的雪峰就由苍白变成了绚烂耀眼的金色。 阳光下,浓雾逐渐消散,露出了雪峰下五色斑斓的山坡。 我们一起看着这宁静的美景。 我说:“我现在觉得,万事俱足。” 我说:“我不敢期待进一步的接近。就这样,我们一起并排坐在栏杆上,看着原野上乳白色的雾气,还有远处雪山金色的峰顶。在同一阵风里,在同样的时空,彼此感受到。就这样,就很满足了。就这样,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就都处在了,本来就在的位置上。” 你说:“心心,宇宙中的万事万物,从来都处于,本来就在的位置上。它从来都没有失常过。只是,我们不常有这样的从容和开阔,看到它,从来都没有失常过。” 你说:“保持你现在的满足。这就是定。” 你说:“定,就是无所求。甚至,连定的状态,也同样无所求。” (六) 你说:“单词本下面是什么?” 你看着白色封面的笔记本,说:“这是什么?我可以看吗?” 我说:“当然可以。” 你打开笔记本,翻了一会儿。 你说:“有点像日记,也有点像故事。你在写我们吗?” 我说:“是的。” 你说:“为什么写我们的事呢?” 我说:“在我们分离的时候,我就可以到故事里去,继续和你在一起。它只是桥梁。我自己搭建的鹊桥,与你相会。如此而已。” 你说:“心心,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的生命。你要记住,我从未离开,即使是在你连故事也不能写的时候。”(。) 第六百四十五章:公开课 (一) 在博桑期间,我们每天早上都进行晨跑,你每天是全队最早一个起床的人,也是最早一个到达操场的人。大多数时候,都是由你负责带着我们晨跑。只有几天的时间,是汪指导来负责。 每天早上,我看着你在满天的星光下,站在光线昏暗的操场上,背着双手等待着大家的到来,看着你一边跑,一边不断地转身照顾队伍最后的人,听到你鼓励他们坚持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感到很疲惫。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这一点,但我总能强烈地感觉到。你把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掩饰得非常好。我想,你身边的其他人,都并没有察觉。因为,他们和我不一样。他们不会像我那样,强烈地感觉到和你的一体无分。 吃饭的时候,我们没有被分配在同一张桌子上。 但我一直远远地注意着你,我发现你胃口似乎不太好,你每一顿都吃得比较少,你常常都是最早离开桌子的人。 我经常看到博桑基地所属那所学校的校长在与你和汪指导交谈。你们的谈话显然气氛非常愉快。 我感觉你虽然非常疲惫,但内心十分喜欢这样的交谈。你说话的语速都要比平时要快了一些。我看到你的眼睛里有些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谈话总会逐渐地变得以你为中心,对方校长看上去对你无比赞赏。我甚至都能感觉得到,他心里起了强烈的冲动,想要把你调到这里来执教,将你收归旗下。果然有一次,我听到他在对汪指导半开玩笑地说,想找体委的领导说说,把你调动过来,就是不知道汪指导能不能舍得。汪指导马上说,肯定舍不得,但他肯定也会放你过来,因为我们学校那个舞台,实在还是太小了。汪指导一直也觉得,你应该有更大的舞台去发挥。 校长离开后,我听见你对汪指导说:“说笑罢了。我哪儿也不会去。现在这样就挺好。” 汪指导说:“胸无大志。” 他看了看你,又说:“或者,别有怀抱。” 你笑了笑,没有接话。 你在谈话的时候,也有几次把眼光向我这边投射过来,但总是一掠而过,虽然你平时当众看我的时候常常用这样的方式,但这一次,我感觉你掠过的速度好像更快了一点。你不是因为外界的原因而缩短眼光在我身上的停留时间的,你是因为你自己内心的什么想法而不能停留原来那样长的时间的。 我从你的眼光掠过我的速度差异里,知道这些天以来,你心里的那种我似乎知道原因,又似乎不知道原因的莫名沸腾依然在持续高涨,你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将它平息。 你越是不看我,你就越是不能将它平息。 我心头再次经过一阵怜爱。我再次希望自己能尽快长大,就像站在你身边显示出珠联璧合的对称的刘雯丽。 (二) 集训期间的白天,我们双方混队做热身训练,并且互相观摩对方的素质实力和训练成绩。对方校队无论是在个体素质还是在整体成绩上,都让我们感到心中一惊。 以前,我们因为屡战屡胜,在地区以及全国一直小有名气,所以,很多队员都自我感觉相当良好。但云南的校队一上来,很多人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境界差异。 我在吃惊之余,开始很认真地回想你平时的技术辅导和训后点评。我从来没有这样心悦诚服地认同过你。 现在我知道,你所指出的我的缺陷,正说中我最大的短板和最阻碍发挥的问题。 就在我从对方校队的精彩表现里印证了你辅导的精确无误时,我不由得也开始替你惋惜。 我不由得想,你待在我们的校队实在是太可惜了。你应该来这里雕琢这些经过多重筛选和严格训练的少年精英。你如果能在这里工作,一定能发挥得更加淋漓尽致,你一定能让其中有些人脱胎换骨,变成耀眼的明星。 在我们混队做观摩训练的时候,你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队里对你另有安排。 你被安排在场地尽头的大教室里,给对方的顶尖级教练们上10堂公开课,双方进行业务交流。 汪指导本来要求你为公开课写好课件的,但你可能是因为觉得很累的缘故,并没有写出来。你就是在大教室里随意地讲着。讲一会儿,就进入互动环节。互动一会儿,再就互动环节大家的问题,接着进行讲解。 你对汪指导说:“大家都是同行,很多基础的问题,早有共识,不用详细讲解了,而具体的细节问题,不如互相提问来得直接随意。” 混队训练数日之后,我们两只校队开始了第一场友谊赛。这场比赛,我没轮到上场,只是和没上场的队员们一起,坐在场地里,看着双方参赛队员的表演。 我坐在场地的长椅上,看了一会儿双方的比赛,感觉我们队最后必输无疑,大概只能追求成绩的差距不要太悬殊了。 我觉得自己上场后,情况也不会更乐观。 我一直在想着你。我特别想听听你怎样讲公开课。 看到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比赛上,于是,我就悄悄地离开了人群。 我假装寻找更衣室,一路沿着走廊走了过去。 我来到了大教室的附近。我站在那里,听着你在里面说话。 我听着你回答对方教练们踊跃的问题。 你的讲解和诠释明显引起了对方教练们的注意,并且点燃了对方的兴奋。 我不断听到有声调迥异的男女声音问你问题。 当你回答的时候,里面不断传来笑声和掌声。 我听到你一边说,一边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 我虽然看不见你,但能听出你的心声在畅通无阻地奔流不息。 我不由得暗自替你高兴。 我就这样站在那里听着你说话。 我不仅喜欢你的观点,而且喜欢你叙述的方式,我不仅倾心于你的清晰和明确,而且陶醉于你的声调和嗓音。 我站在那里,一直听着你酣畅淋漓地地陈述自己的想法,我感觉就像遇到什么喜事和过新年那样,一阵阵欢欣鼓舞经过我的心里。 我就这样在你的声音里如痴如醉,忘记了时间的飞逝。 等我听到教室里一片椅子响的时候,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我只能有点惊惶失措地站在那里,看着20多个教师陆续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他们路过我的时候,我不断地说:“老师好,老师好。” 有个女教师问:“小妹妹,你在找厕所吗?” 我赶紧说:“我在找更衣室。” 她指着另一个方向说:“往那边走,看到一个指示牌的地方右转。” (三) 就在我准备趁势溜走的时候,你在几个对方教师的围簇下,一边说话一边从教室里走了出来。 你一眼就看到了我。 你让对方老师先去训练场地和队员们会合,然后你就朝我走来。 你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我摇摇头表示没有。我说:“我在找更衣室,走错方向了。” 我看着你的眼睛,感觉到你的心照不宣。你轻声说:“你应该在场地看友谊赛。要遵守纪律。” 这时候,其他的教师走得远一点了。我也轻声地对你说:“指导,你刚才说得真精彩。” 你轻叹了一声,说:“怎么这么擅长偷听啊?” 你说:“有什么事情这么高兴?你整个脸都在放光,都可以当路灯用了。” 我说:“我是月亮,自己又不能发光。我不过是在反射别的光亮罢了。” 你说:“什么光亮?” 我说:“去找面镜子,看看你自己脸上的表情。” 你听了,怔了一下,随即你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和脸蛋。 你说:“我真有那么发光吗?” 我说:“是啊。隔着20里都能听到你心跳的声音。” 我说:“指导,你答应他们,调动到这里来吧。我知道你发自内心地喜欢这儿。” 你看了看左右,你压低声音说:“不要乱说话。尤其不准对汪指导乱说。” 然后你说:“我们一起回训练场吧,快要到吃饭时间了。”(。) 第六百四十六章:密勒日巴尊者的奇异空间(上) (一) 在博桑集训期间,对方学校的一位藏族老师很崇拜你的枪法,也喜欢你的为人。听完你的公开课后,他就经常跟随在你的身后,总是想找机会和你多交流。 他就是你那天在大教室里面回答了许多问题之后,和你一起最后走出教室的几个人之一。 这个老师有一个四个字的名字,具体哪四个字我已经忘记了。 他被你的观点深深打动。 你们后来陆续聊过几次。你们越聊越觉得投缘。于是,后来你们就互相赠送了一些礼物。你送他的是你自己写的一些有关教学技术的文稿复印件。而他送给你的东西是两本书。 这两本书我们翻了一下内容,都爱不释手。我们就一人拿了一本看了。 我选择拿了那本中阴教法,内容是描述人的死亡过程和死后中阴身如何投胎的过程的。 你看到我的选择以后,你有点动容。你嘴唇动了一动,但最后你什么也没有说。你看了我一眼,然后,你把另一本拿走了。 你当天没有说出来的话,其实我听到了。 你想说的话是:“心心,死亡带来的怆痛,还在你心里吗?” 你说:“你还没有从黑水河边的遭遇里暖和过来吗?你还没有解冻吗?” 你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的原因,我也知道。 你觉得这种事情不是靠言语就能解决的。所以你决定用行动。 你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拿走了这本有关死亡的书之后,拿走了另外的那一本书。 你在这个动作里流露了你的心意:“等着我。我不会劝说你,但我会用全部的余生来暖和你,驱散那个死亡在你心中投下的阴影。” (二)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其实沉默一直都是很多的。 但它却是很温暖的。 你一直就像篝火和壁炉一样地在我身边燃烧着。 没有对话,但如此暖和。 你是燃烧了自己的生命才会这样暖和的。 当我终于解冻的时候,你却消失了。就像一支蜡烛,照亮了别人的路程,自己却无影无踪了。 (三) 我经常在中午的时间,坐在阳光下看着这本书。 我觉得阳光的温暖,会将死后世界的阴冷驱散一些。 我经常在基地附近丛林里的草地上看书。我看书的时候,你就拿着一个画夹,在我身边画风景画。 集训的那段时间,你画了不少风景画。 我满怀钦佩地看着你画画。 我说:“指导,你怎么能把天上的云彩画得那么美?” 你说:“因为它本来就是那么美啊。” 我懊丧地说:“为什么我总是画不出来?” 你一边涂抹颜色,一边笑着说:“因为你心里有依赖啊,反正指导会替我把作业画完的。” 我说:“可是,我并不是偷懒。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才能画出来啊。无从下笔的感觉呢。” 你说:“其实,画画和写作文一样,都是很简单的。” 你说:“看那边的池塘。当它很清澈的时候,自然就能倒映出那云彩。那云彩有多美,倒映的投影也就有多美。当你的心清澈如那池塘,这画就会自动从笔下涌现。” 我看着你画纸上的风景。 我惊叹道:“指导,你画得就像一个职业画家那么惊艳。你真的没有专业学过画画?” 你说:“真没有。” 我说:“那些画,都是自动从笔下涌现的?” 你说:“是的。” 我说:“甚至连草图都不用画?” 你说:“你写作文需要打草稿吗?” 我摇头。 你说:“对了。就像你写作文时,那些文字都是自然涌现的,连构思,连草稿,连准备,都不需要,一气呵成,完美无缺。画画也是一样的。” 我说:“可是柴老师一直说你的技法很专业。” 你笑了笑。 你说:“他的意思是,这笔法,不适合用来替学生代做作业吧。” (四) 你拿走的另一本赠书,是密勒日巴尊者传。 密勒日巴尊者是西藏中世纪时的一位大修行者,他的很多故事我们都很喜欢。 你在博桑期间常常不在木屋里,所以你没怎么看动这本书。 当我们离开博桑的时候,我那本书已经看到了第500多页,而你那本还只看到第7页。 当我从第7页里看到你折叠的印记时,你有点愧疚地说:“我们回去一起看吧。” 后来,我们真的就一起看了。 这一生里,我有一件事情是速度永远比你快一点的。这件事情就是看书。就是这个速度上,你从来没有赢过我。 我们看这本书的方式也很随意。我们不是从头到尾完整地看下来的。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相聚的时间。我们通常是随手翻到什么地方就从什么地方开始的。 一个念,另一个听,轮流更替。 有一天,轮到你给我念了。 你随手翻到一页,然后你开始念了一个故事。你当天的神态和声音,我至今都还清楚地记得。 那天你念的故事大概情节是这样的:密勒日巴有个心爱的弟子,很崇拜老师,修行的造诣也很深。密勒日巴和他的关系很好。后来,这个弟子被派到去印度学习一种特别的法。从印度回来的时候,密勒日巴因为思念他而非常高兴。正好密勒日巴那段时间没有什么事情,于是,他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去迎接他。 师徒在途中会合了,彼此都很激动。弟子于是向密勒日巴汇报了他在印度的学习经历,密勒日巴听完之后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密勒日巴觉得弟子除了那种特别的法之外,还学习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这种多余的携带将会让他在修行的路上增加沉重。 于是,密勒日巴打发弟子去河边打水。等弟子离开之后,密勒日巴就升起了一堆火,干净利索地把弟子在印度学习所记的那些多余的笔记和资料全都焚之一炬了。 等弟子回来,只看到一堆纸灰还带着余热。 弟子当时就痛彻肺腑,那全都是他艰苦游学的心血啊!当时的交通那样不便利,记录全靠手写,很多东西都是失而不可复得的! 弟子心痛地趴在灰烬上试图抢救,但很快发现那是徒劳的。 这件事情让弟子觉得很伤心。于是,随后的路上,他一直在生气。他一直闷闷不乐,并拒绝和密勒日巴说话。 密勒日巴一路设法逗他开心,却都没有结果。 密勒日巴尊者看到他这样执迷和难过,觉得需要换一种方法来开导一下他。(。) 第六百四十七章:密勒日巴尊者尊者的奇异空间(下) (一) 于是,有一天在路上,密勒日巴尊者尊者看到路上有个牛角的骨头,他就让弟子去把那个牛角骨捡起来带着走。 弟子虽然去捡了这件脏兮兮的不值钱的东西,但心里却想着:“师父现在真是老了。那么珍贵的资料他一把火就烧了,而这种不值钱的东西却这样看重。” 两人没走多久,突然天上下起了一阵密集的冰雹。冰雹砸得两个人无处可躲。 这时,密勒日巴尊者尊者对弟子说:“快把那个牛角放下来,我们躲到里面去吧。” 于是,密勒日巴尊者尊者就爬进牛角去了。 弟子听到密勒日巴尊者尊者在里面呼叫他的声音,就朝牛角里面看去,结果发现密勒日巴尊者怡然自得地坐在里面,里面的地方还很宽绰。 密勒日巴尊者的身体也没有缩小,而牛角也没有变大。 密勒日巴尊者在里面向弟子招手。但弟子就是站在外面不能进入。 这时,密勒日巴尊者开始在牛角里面唱起歌来。 歌声中,弟子恍然大悟,从此明白老师为什么要烧掉那些笔记和资料了,过了一阵子,弟子也终于爬进牛角去了。 当天,你念到这里就停住了。 你感到被什么所触动。你在这种被打动的感觉里沉浸了一会儿,然后你想起我好像很久没有动静了。 于是,你从书里抬起眼光来看着我。 你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我怔怔地看着某处,没有听到。 你放下书,再次叫了我一声,才把我惊醒了。 你说:“怎么了?” 我说:“我觉得有点震动。” (二) 关于这个故事,后来我们还讨论过很多次。 你问我对这个故事怎么看。 你问我,我觉得它都是在说什么。 我说:“我觉得这个故事的表意非常丰富,它告诉我们很多的事情。” “比如说,第一,我们以为有的身体,其实也许是虚幻的。” “第二,我们以为不存在或者不可能进入的空间,其实也许是存在的,并且完全可以进入。” “第三,我们以为有的障碍,其实也许是没有的。” “第四,我们以为没有的自由,其实也许是一直有的。” “第五,我们” 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你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们认为很珍贵的东西,其实也许是多余的。” 我说:“凡是不能带进牛角的东西,应该都是多余的。身体、金钱、那些笔记代表的知识积累,诸如此类。” 我说完这些就看着你,没有再说了。 你看着我。 我们陷入了一会儿丰富的沉默。 最后,还是你说话打破了沉默。 你对我说:“心心,你领悟得很快。不过,真正的领悟不是解悟,是行证。也就是说,不光是从道理上知道,而且,要落实到具体的行为上。面对具体的情境,在言行上,把道理做出来。” 你说:“既然道理我们已经知道,届时,遇到需要处理的情况时,就要把那些多余的东西,全都扔掉。” 你说:“心心,把那些不能带进牛角的过去,全都扔掉吧。” 你说:“就像你刚才所说的,它们是多余的。” 你说:“要总带着它们,有很多奇妙的地方,我们,就永远也去不了。” (三) 我们一起读那本书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你的命运。然而我还不知道。 所以我以为你是在说过去的事情。但后来我才明白,你是在说将来的事情。 我以为你是在说让我忘记前生的过去。 但你其实也是在说让我忘记今生的现在。 那段正在变成过去的现在。 无论是前生有关你的过去,还是今生有关你的时刻,你都在劝说我忘记。 那是你在这一生中,第一次要求我忘记你。 (四) 在那本尊者传记中,我们还读了许多密勒日巴尊者的故事。 那就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密宗和它系统化的修学方法。 有个故事,我印象特别深刻。 密勒日巴尊者年轻时,跟从师父学习佛法,他的师父常常“虐待”他。 有一次,师父让密勒日巴尊者造一套很大的房子。 密勒日巴尊者千辛万苦地在高原上背石头、木头造成了这套房子,肩背上的皮肤都磨烂了,连师母看了都忍不住流泪。 可当他把房子造好之后,师父却看都不看一眼,就说这个房子不好,让他拆了重新建。 于是,密勒日巴尊者就又开始千辛万苦地拆掉他建好的房子。 为什么师父要这么折磨他呢?师父想要让他习惯的是什么呢? 你对我说:“师父想让尊者习惯的就是:人生任何千辛万苦的成就,都随时可能毫无理由地毁于一旦,没有任何结果,毫无所得。辛苦最后都是白费的。” 你说:“师父想要教会尊者的是什么呢?师父想要教会尊者的就是:要对这一切保持泰然。让它起,让它灭,让它来,让它走,泰然顺随。” 你说:“顺其自然,这就是布施,就是供养,就是出离,就是精进,就是忍辱,就是持戒,就是禅定,就是般若。” 你说:“不管遇到什么,不管发生什么,不迎不惧,不喜不忧,不为所动,不为所扰。” 你说:“就像我们平时射击训练的那样。” (五) 我这一生,很喜欢蜜蜡。 蜜蜡,是佛教七宝之一,世界上最轻的天然宝石。色泽温暖,质地细腻,有的还带有松脂的清香。 但我喜欢蜜蜡的原因并不在此。 有一天,我在给你读尊者传记的一段时,感觉到你一直在侧面出神地看着我。 你看得那么入神,以致于我感觉那一侧的身体都被你看热了。 我产生同时身处盛夏和严冬的感觉。 我在这种感觉的袭扰下,只能停止了下来。 我停止念书已经有一分钟了,可你一点也没发觉。 我看着你的不能觉察,我想了想要不要唤醒你。 然后我轻声说:“在看什么呢?” 我以为你需要我问第二次才能听懂。可你马上就回答了。 你说:“心心,你耳朵的轮廓真美啊。” 我心里一跳,然后低下头去。 我说:“原来你一直没在听我念书啊。” 你说:“我也在听。不信,我可以复述刚才你念的段落给你听。” 你说:“心心,几天前,我去了一趟附近的集镇。给你买了个小礼物,不知道你将来会不会还喜欢。” 你说着,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我打开盒子,看到一对小小的白银镶边的蜜蜡耳环。 明黄色的蜜蜡珠子在银色的镂花边框里微微地摇荡。 我说:“好美丽的首饰。” 我说:“为什么当天回来没有对我说,现在才送我?” 你说:“因为它是送给未来的你的。迟点也没关系。现在你也不能戴饰品到学校。” 我说:“真漂亮啊。颜色和款式都是我最喜欢的。” 你说:“真想看看你戴上它的样子。” 我说:“等我毕业了,就去穿了耳洞。那时候就可以真的戴上了。” 你听了,就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然后你说:“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我说:“因为是你送的。” 我看到你眼里有些东西在闪动。是眼泪吗? 我说:“指导?你怎么了?” 你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你看向别处。 你说:“把它收起来,以后再戴吧。” (六) 你果然没有看到我的毕业。 后来,我毕业工作了。 我终于去穿了那个耳洞。 我终于带上了你送我的耳环。 经过很多年的心理挣扎,我终于戴着它,去你的墓地看望了你。 你见到我戴着它的样子了吗? 它,算是我们在博桑的定情物吗? (七) 夜晚,我们沿着基地的小路一起返回木屋。 我说:“指导。你喜欢博桑吗?” 你说:“喜欢。” 我感慨说:“这儿真美。就像天堂。” 你说:“是的。这儿的风景,能唤醒我们内心的美,让它绽放出来。” 我抬头仰望着夜空。 我说:“这儿夜空中的星星真大,而且这么多,光华灿烂,蔚为壮观。” 你说:“其实,城市里的星星也有这么大,这么多,这么光华灿烂。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我们内心喧嚣尘上的欲望太浓密了,遮蔽掉了它。” 你说:“不过,就算我们看不见它,它也依然在天上照耀着我们。(。) 第六百四十八章 小鹿(上) (一) 博桑基地里有个很大的地下室。他们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地下的电影放映厅。每逢周二的晚上,就会在那里免费放映一些好看的经典电影。 因为距离城市相对遥远,送片员每两个月才会来一次,片源的更新较为缓慢,一般就是那几部老片子,每周循环地播放着。所以,很多基地的老师和对方校队的同学,都已经看过那些片子了,我们去看的时候,里面的人并不多,基本上就是我们这几个新来的观众。 我们在那里看过好几部片子,可我都已经忘记名字了。 其中两部电影的情节,我现在还能模模糊糊地记得。 (二) 一部,是捷克拍摄的古装电影。 光秃的山岗绵延千里。异国侵略者的战马伫立在顶峰。 仅剩的六个骑士进行着无望的抵抗。 最后。荣誉。姿态。不屈服。 刀剑碰撞,盔甲被鲜血染红。 速度。追逐。战斗。怒吼。投掷。 穿透惨叫。争夺。捆绑。殴打。审讯。屈辱。 “最后问一次,要不要向我们的新国王效忠? 一个轻蔑的眼神。一口吐在地上的吐沫。 “现在,让你们看看抵抗的下场! “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地狱的生活!”异国的统治者面对人群这样说。 很多泥土被挖出来。六个骑士被埋了下去。地面上露出他们的头。 “路卡,你害怕吗? “哈谢克,有什么害怕的! “赫尔巴拉,你害怕吗? “伊利,我笑着哪! 一个手势过去。马队狂飙而上。马蹄践踏着他们的头颅。 头盔歪斜,鼻青脸肿。眼珠滚出眼眶,牙齿鲜血迸流。 雨从天上落下来。鲜血从那里开始,汇入了山村的溪流。 骑士们在马蹄声中奋勇喊叫:“不痛,不痛,不痛,不痛。”他们一直在雨中齐心协力地高喊:“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他们在不痛中化为了祖国的泥土。 (三) 一部,是捷克拍摄的现代题材,反纳粹主题的。 鹅卵石的街道湿漉漉的。布拉格都是湿漉漉的。 公园的拐角上姑娘吻了年轻的小伙。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 后来,面对枪口也是这样。 党卫军雨衣反穿,三轮摩托驶过。 他和朋友们倒下的时候,雨还在下。 姑娘看见一滴雨水和另一滴雨水在电线上追逐,最后掉落在鹅卵石路上。 她想起过去的亲吻。嘴唇动了动,没有人看见。 (四) 我们一起看了前面一部,又一起看了后面一部。 你说:“我喜欢捷克这个国家。” 我说:“那儿有好兵帅克(注:著名),还有哈维尔(注:著名作家)。” 你说:“还有聂姆曹娃,还有科拉尔。(注:均为捷克著名文学家)” 我说:“有沦陷与黑暗。” 你说:“也有爱和清醒。很多。” 我说:“死亡的地方这两样东西都很多。” 你说:“所以,死亡是净化剂。” 你说:“我们需要死亡。” 我说:“就像需要呼吸。” (五) 那天的博桑,阳光和煦,天很蓝,也很高。 午饭结束之后,我和小宋一边说话一边往木屋走。 我们走到半路的时候,你从后面赶了上来。 你和我们打招呼,然后参加了我们的交谈。 你说着当天训练中的事情,引发了我们的一路笑声。 我是那个说话最少的人。但我心里的话最多。 当我们走上小木屋门廊时,小宋拿出钥匙开门。 就在这时,你的手碰触到我的手,然后我感觉有件东西出现在我手里。你飞快地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 当小宋推开门时,你松开了我。 我把这件东西紧紧地握住,把它严密地藏在手心里。 我们各自道别,关上了房门。 我看见你对我笑了笑。 房门关上后,我急急忙忙地展开了手心里握着的东西。 我看到了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个简易的线路示意图,下面写着“12:30”。 我的心一阵甜蜜的颤悸。 (六) 12点35分的时候,我出现在你约会我的地点。 我不大会看地图。你已经站在那里等了我一会儿了。 你看到我出现,就向我迎了过来。 你什么都没有说,就牵住了我的手。你拉着我向某个地方走去。 “去哪?”我问。 你把一个手指头放在嘴唇上,示意:“嘘。” 我跟着你走了一会儿,在洒满阳光,朝露散尽的丛林里感觉有点不辨东西。空气里游动着大量的负离子,肺腑间充满了芳香与清凉。 在接近某个我不知道的目标时,我看到你的动作变得很小心很轻。 我也效仿着你。 然后,在你慢慢地拨开一些横在前面的枝叶遮挡之后,我就看到了一件让我几乎叫了出来的东西。 鹿。 (七) 你和鹿互相看着。我站在更远的地方。 鹿的耳朵高竖着。你朝鹿走近了一步。鹿后退了一步。 你朝它笑了笑。你后退了一步。 你慢慢地举起双手。你说:“嗨,还是我。” 你的腕表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鹿又后退了一步。 你醒悟,然后说:“原来你怕这个啊。” 你慢慢地脱下腕表,拿在手上,给鹿看了一下。 你慢慢地把它放进口袋。它消失不见了。 你说:“瞧,没了。” 你说:“只是一只表,看时间的,不是武器。” 你说:“现在,可以接受我吗?” (八) 那只鹿在你手里吃着一根胡萝卜。 它一边慢条斯理地咀嚼着,一边用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你。 你抚摸着它的脊背,你对它说:“给你介绍个新朋友。” 你的目光看向我。 “想喂它吗?”你说。 “你来试试。轻一点。它很敏感的。”你说。 我把另一根胡萝卜伸向小鹿的嘴唇。 它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吃你那根。 我看着你。你说:“我们一起拿着这根好了。“ 现在,你的手放开了。小鹿在我手里吃着新的一根胡萝卜。我抚摸着它温暖的肌肤。我看着它的眼睛。它也看着我。它一点儿也不回避。 它专心致志地吃着。它津津有味地吃着。它啧啧有声地吃着。它全心全意地吃着。(。) 第六百四十九章 小鹿(下) (一) “喜欢吗?”你说。 “喜欢。”我说。 “你怎么认识它的?”我问。 你说:“我有天中午,在附近走走的时候,遇到了它。” 你说:“它好像不怕我。它站在那里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很暖和。” 你说:“被信任,总是很暖和。” 你说:“所以,后来我就带胡萝卜给它。看来它没吃过。它好像很喜欢这个味道。” 你说:“我喂过它四次了。我发现它每天中午都会在这里等我,好像吃上瘾了。” 你说:“我想让你看看。”你说:“也认识一下它。” (二) 阳光照耀着我们,空气有点凉,但全身暖烘烘的。 远处有溪流的声音。鸟叫。虫鸣。 幸福。满溢。 有点想哭。不知为何。 (三) 现在,胡萝卜没有了。小鹿走了。只剩我们。 你把腕表重新戴上。你看时间。你说:“回去吧,你还能睡会儿。” 我不语。我也不动。 你看着我。你温存地说:“不想回去啊?”你笑了笑,说:“其实我也不想。” 你说:“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吧。” 你说:“今天阳光真好。喜欢阳光里森林的味道。” (四) 你仰倒在草地里。你咬着一根草棍在嘴里转动。 我坐在你旁边。你的外衣给我垫着。 阳光在树叶的后面晃动,在你脸上投下一些斑驳的影子,它们随着风在漂移。 你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你说:“在这睡觉也挺不错啊。” 我说:“别真的睡着了。要着凉的。毕竟已经快要到秋天了,这边的地气还是很凉的,阴阳面的温差也很大。” 你说:“嗯。” 过了一会儿。草棍不动了。 我说:“指导,睡着了吗?” 你说:“没呢。” 我说:“想什么呢?” 你睁开眼睛,看着我。你的目光比阳光还要暖和。我的脸红了。 你说:“心心。” 我的脸更红了。 你说:“这一切,真美好。” (五) 你说:“突然好想我妈妈啊。有些年没有见她了。” 你对我说:“我妈是个很好的人。她特别喜欢在家里养各种小动物。我们家喂过的小动物才叫多哪。海陆空全都有。” 你说:“我妈曾经告诉我,将来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千万别去抽烟喝酒。她说,你就喂一只小动物吧。你每天喂着它,看着它在你手里吃食物,看着它天真无邪地活着。这样,就慢慢地忘记了心里的忧愁。” 我说:“那,以后我们开个牧场好了。你想喂什么,就喂什么。” 你笑着说:“我想喂兔子。它们生得多。两只兔子一年就变324只,第二年你就自己算吧。” 我大惊失色地说:“天啊!” 你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叶公好龙啊?” 我说:“指导?” 你说:“什么?” 我说:“你会有忧愁吗?” 你想了想,说:“有时候有点吧。” 你带着内疚的心情说:“可惜,后来我没完全听妈妈的话。我既抽了烟,又喝了酒。” 我低头不语。 你看着我,说:“以后都不会了。” 你说:“都只是年轻的时候尝试一下,看看到底为什么有人觉得好,而有些人觉得不好。试过之后,就有数了。我都并不上瘾的。来一点也可以,没有也完全可以。我不会主动寻求这些东西的安慰。因为,我已经尝试过了,那都不是真实可靠的安慰。抽烟表示自控力差,喝酒酒醉,一个人更会完全丧失自控力,失去是非判断的能力,什么不良的行为都可能发生。这是很危险的。” 你说:“唯一可靠的,是内心的力量。而这些刺激性的、麻痹性的东西,会让人内心变得更加的不清醒,更加的不勇敢。” 你说:“我尝试过后,非常确定,不喜欢它们。” 你说:“我欠老汪太多人情,有时候,他盛情邀约,我要是始终拒绝,毕竟太不近人情。我也就是稍微顺随一下。希望你能谅解。” 你说:“不过,以后,他也不太可能会这样邀约我了。” 我说:“为什么?” 你说:“他也不再年轻了。这些东西,他也都打算要戒断了。” (六) “心心。”你说。 “什么?”我说。 你说:“知道我为什么想带你来喂小鹿吗?” 你说:“其实,我是想让你亲身体会到一件事情。信任别人,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它能让世界变得温暖,给自己和别人都带来快乐。” 你说:“能给予信任,是福气。能信任,才会幸福。” 你说:“不要不信任人类。” 我低头说:“哪有。” 你说:“你有。” 我说:“没有。” 你说:“你有。” 你说:“在我们遇到之前,你并不喜欢这个时间和这个世界。你心里总是希望在别的时间里过着别的生活。你喜欢写东西,是因为那样你更能走进别的时间和别的生活。” 我沉默不语。我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不会出现在这个时间和这个世界。” 你说:“心心,我也是人类。” 我说:“你不同。” 你说:“刚才的那只小鹿,它和我们是异类,都能和我们彼此信任。同类为什么反而不能呢?” 你说:“信任很好,信任也很快乐。” 你说:“如果你永远不试,就永远不会快乐。” 你说:“虽然有些事让我们不能认同别人坚信的常识,但是,别囚禁自己。” 你说:“他们不会认同我们的见地。就像这只小鹿,我们的很多见地,它都并不认同,也不明白。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彼此信任和友好。纵非同道,也能善处。” 你说:“像信任我一样地,信任别人,心心。” 你说:“哪怕有时候会有挫折。” 你说:“好吗?” 你说:“这个世界也有很多不错的地方。比如说,今天的阳光,你看,它多好啊。” 你说:“打开心的窗户,它就能照射到心里了。” (七) 在博桑,我们一起喂了那个小鹿10次。 后来,我们就离开了。 我后来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只小鹿了。 你后来告诉我,行前你去林中和它说了告别,还给它留下了一些胡萝卜。 不知道后来它怎样了。 我还一直都记得它呢。 它已经把我们都忘记了吧。 (八) 很多年过去了。 有一年,我们的车在加拿大南部空旷的原野上飞驰了3个小时后,进入了一个高速公路旁的大型休息站。 在那里我重温了一件美好的事情:用胡萝卜喂一只小鹿。 在那个休息站区域的中间,有一个木制的栅栏圈,栅栏圈里面有几只童年期的幼鹿。它们和后来我收养的三只小马一样,也是出生后就被命运所遗弃,它们也是在异类的慈悲下被抚养长大的,等它们稍大一点,还会对它们进行一些野外生活的恢复训练,然后把已经强壮起来的它们放归自然环境。 那几只小鹿自幼在人类的照料下长大,所以对人类毫无戒心。 它们会走到距离人非常近的地方,用它们明亮的眼睛看着你的手和口袋,探出还没有长角的头部,在你拿着的各种容器里面找寻。 它们随便你怎样伸手摸它们的脊背,尾巴,头部,脸部,都不会有丝毫的畏惧。 它们的嘴唇和鼻孔甚至都主动靠近你的呼吸来探寻你的气息。 它们的如此信任,让我心里温暖,让我油然而生感激之心。 我拿了一根胡萝卜在手上,一只小鹿马上走过来,急不可耐地啃食着它。 我的手拿着胡萝卜的一端,它就在我的手里从另一端吃起。 它有条不紊地咀嚼研磨着,一边吃一边用它清澈的大眼睛盯着我看。 我抚摸着它的脊背,看着它的舌头在牙齿的运动里搅拌。 我们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原野上有微风吹动,四下一片宁静。 这样的时刻,我感觉特别的踏实,我感觉不仅降落而且扎根在这个星球的大地。我感觉有依有靠,不再孤苦伶仃。 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遇到一只小鹿在我手里吃东西。 第一只在我手里吃过东西的小鹿,现在大概也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它已经经历了从童年到青年到壮年到老年的过程,它已经看过这个世界的美丽和繁华,并且体验了衰老和病痛的折磨,它已经穿越了爱情和生育,它已经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安息。 就像你一样。 就像我将来一样。 我们都是同路的。殊途同归。(。) 第六百五十章 马 (一) 在博桑,你主动约会过我两次。 第一次是约我去看小鹿,第二次是约我去骑马。 就如同你在前生的时候一样,你这一生里也很喜欢马。 博桑地区的马种其实并不怎样好,但它们毕竟也是吃苦耐劳的雪地马,带有高加索马种的混血因素。 当它们膘肥体壮地经常游荡在基地的四周时,对你就构成一个难以抵挡的诱惑。你太想骑上它们了。 你这一生里和马接触的机会比前一生少太多了。所以,当你不断看到这些马出现在视野的时候,你细胞里面的某种东西开始燃烧起来,对它们的思念与渴望开始在血液里沸腾。 不在我身边的那些晚上,还有一些我不知道你在不在木屋里的中午,你其实很多时间都花在骑马上了。 你就是在骑马游荡在四周的时候,发现了那只因为愿意信任异类而品尝到胡萝卜美味的小鹿。 你独自一人骑在马上跑过夏末的草地和山脊,你感受着马的起伏节奏和马的心跳,你陷落与沉浸在一种呼之欲出的熟悉感觉里,你感觉自己离记起某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只有一层薄薄的面纱了,你很想知道这层面纱的后面到底是什么,但你始终看不透它。那个念头就在面纱后面滑来滑去,象条捉不住的泥鳅一样。你越是看不透它,就越想看透它。因此,你就更加眷恋于待在马背上。 你一次又一次地在你感觉到熟悉的那些触动点上反复地经过着。 你希望终有一刻能够洞然明白地穿越它。 你独自在迷惘中努力着。 在反复的骑马奔驰当中,你发现了两件事情: 第一,当你骑在马上的时候,你强烈地感觉到你接近你本来的自己; 第二,当你骑在马上的时候,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想和我在一起。 你觉得有股比地心引力强大千万倍的力量拖拽着你,让你趋向我的方向。 当你在地面上的时候,你感觉还可以勉强用自己的意志控制这种趋向,但当你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你就完全被这种力量俘虏了。 你骑在马上的时间越长,这种力量就越是深入你。它一直这样深入深入深入,直到摧毁你所有的堤防。 (二) 那天,第二次友谊赛结束得比较早。因为我和s这次轮上了参加,我们校队的总体成绩有一点提高。但还是很快输给对方了。然而,我们输得心悦诚服。比赛结束之后,大家都没有感觉到失败的沮丧与挫伤,反而都感觉到收获满满的喜悦。 而对方的收获感,几乎也和我们一样。 所以,在比赛结束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命令,我们不约而同地自发为对方的精彩表现而鼓掌。然后双方的队员有如兄弟姐妹一般地握手和拥抱。场面感人,前所未历。 换好衣服向餐厅的方向走去的时候,我心里在想,很久没有打过这种比赛了。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比赛呢。这就是你常常想要引导我们去实践的那种比赛吧。在这种比赛里面,胜负输赢高低名次,完全不重要。正如你所说的:“好的比赛没有输家。” 当我这样回想着这次比赛的滋味走进餐厅时,我几乎一头撞在你的身上。 当天我从午饭以后就没有见过你。你下午也没在赛场上。汪指导说你有事去了。 我看到你的时候,心里一阵欢喜。我觉得有许多话都涌到嘴边,恨不能马上全都对你讲。 但就在我想要对你开口说话的时候,我发现你也有话更着急地要对我讲。你脸上那种隐约的急迫和激动让我立刻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 我叫了一声指导好,就用眼睛询问着你。 你回答了一声,并表扬我们下午的表现。 就在其他的队友纷纷走进来的时候,我听到你很低声地对我说:“快点吃完去房间等我。”你说完就离开了我,向汪指导走去了。 我一边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一边看到汪指导兴奋地和你谈论着什么。 我用最快的速度吃饭。当第三个菜上桌的时候,我已经吃完了。 我看了看另一张桌子上的你。我看到你也在加快速度吃饭。你一边很快地吃饭一边对着汪指导点头。 就在这时,我看到汪指导的眼光向我的眼光迎过来了。我回避不及,一下子就和他的眼光撞上了。 在我转开眼光之前,我觉得他已经看穿我了。我的脸上一阵发热,心里有点发慌。 当我再次朝那边看去的时候,我看到你在吃饭中停顿了一下,你侧过头,看了汪指导一下。你镇定自若地看着他,然后对他笑了一下。你那样的神情里面有一种很坦荡,很磊落,很自然,很友善的东西,汪指导从来就不能抵挡你的这种神情,所以,他一如既往地对你微微摇了摇头,然后不再说话,埋头吃饭。 看到汪指导的这个表情,我就知道平安无事了。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就轻轻地啊了一声。 同桌的人都抬头看我。我抱歉地说:“我忘记了,刚在更衣室,我好像忘记关水龙头了。” 我说:“哎呀,水可能都流到地板上了!” 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我吃完了,我去看看。”我就这样从餐厅溜了出去。 当我跑出门的时候,我感觉到汪指导的目光落在我的后背上。 我出了门就飞快地向木屋跑去。 我很快就把那道目光留在后面了。 (三)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想好好地坐着等你,但我就是坐不下来。 我不停地看着房门,我的耳朵一直听着门廊的动静。 但我一直感觉不到你的接近。门廊方向的空间里总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来自你的讯息。 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的话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的木护窗板上轻微地响了一声。 我飞跑过去,把窗板打开了。 ——然后,我就看到一件令我吃惊的事情。 你出现在窗后的那片草坪上。你骑在一匹高大的带着一点灰色斑点的白马上! 我感到一阵惊喜的眩晕,一时呆在那里,不知如何反应。 你在马上对我笑了一笑,对我做了一个手势。 我如梦方醒,立刻领悟了你的意思。 我飞快地关上房门从里面锁好,我到浴室里微微拧开水龙头,放出一点盥洗中的水声,然后我就从窗户里爬了出去。 当我越过窗框的时候,我感觉到你的手臂抓住了我。 你一下子就把我提到了马上。我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和你骑在同一匹马上了。 在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骑在马上了的时候,我感觉到你在后面夹了一下马肚,白马用很快的速度向远离基地的方向飞奔了起来。 我就这样,在幸福带来的迷乱当中,在一阵旋风里,被你带走了。(。) 第六百五十一章 薰衣草 (一) 世界飞速地向身后掠去。 花草树木的面目变得动荡而模糊,它们如梦如幻地在眼前消逝,隐没在某个越来越远的灰暗空间里。 千丝万缕、缠绕不休的前世今生就此全都被抛在后面。 我坐在你的身前,被你的臂弯所环绕,以流光的速度在时间里穿梭越过,和你一起奔向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未来。 就在世界因为速度和你的怀抱而脱离正常轨道时,我感觉生命从来没有这样真实和光明过。 我感觉自己空前广阔,也空前深远,无边无际,无穷无尽,所有的限制都冰消雪融,所有的藩篱都遁迹隐形。 我激动,我颤栗,我喜悦,我悲伤,我混乱,我清醒,我同时感觉到上百种情绪和心念经过我而向虚空流散:安详、留恋、各种程度的爱、各种程度的渴盼、官能上的兴奋、惊讶、尊重、顺从、敬爱、吻、拥抱、攀执、鼓励、欢喜、紧张不放、慷慨、清澄、调情、善念、悲悯、诱惑、认知、激发、了解、放纵、人性、顺畅、区别 我跌落在一个空前复杂的湍流当中,被它携带和包裹着。 所有的这些纷纷扰扰密集地穿越我,但好像都不能深入我。 它们流经我的表面,并冲刷我的浅表进行雕刻,但不能触及我的内核。 在这种潺潺奔涌的急流下面,我无牵无挂,我无染无滞,我同时感觉到温暖和清凉,白昼与黑夜,繁华与寂灭。 我包容万物,我无处不在,我遍布虚空,我化身万千。 (二) 就在我沉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当中的时候,我听到你在我耳边说:“害怕吗?” 你的话语让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框架里面。 你的声音在无数漂移的可能性当中定义了我。 随即,我听到自己回答你:“不怕。” 你说:“喜欢吗?” 我说:“喜欢。” 你说:“真美好啊。” 我说:“是啊。” 我心里涌现出一句话:“希望我们就一直这样跑下去,永远都不要停。” 就在我想要对你说的时候,我听到你已经说出它了。 你说:“希望我们就一直这样跑下去,永远都不要停。” (三) 那天黄昏,我们在暮色中跑出去很远很远。 我们骑在马上跑啊跑啊,一直跑到我产生了强烈的飞翔的感觉。我感到有一双巨大的翅膀在身后迎风展开。 我感到身心之内有个瓶子被打破了。内外已然合一无分。 我说:“我以前一定做过一只飞鸟,曾和另一只鸟一起这样飞过。我们飞到了很高的地方,好像越过了这个星球最高的表面。我们一起飞了很远,好像穿过了这个星球最广阔的海洋。” 我说:“我们一直一起飞着。不记得我们后来怎样了,但记得我们曾在这个星球的空气里一起飞行。” 你说:“知道我现在心里想什么吗?” 你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就总是感觉到自己在飞翔。不管是不是在马上。” 你说:“心心,你就是我的天空,你也就是我的翅膀。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能向上提升,能够振翅飞翔。” 你的话语像温暖的空气向上强大而平稳地托举着我。 于是,我说:“对我来说,指导,你也是这样。” 我们是彼此的天空。我们也是彼此的翅膀。 我们能释放和提升彼此离开地面,上升至飞翔。 (四) 那天,我们一起,在马背上,向远离尘嚣的广阔里奔驰了很久。 我一直没有问你为什么要拉我上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不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没有问你,是心里根本没有这些问题。 当我进入你臂膀的环抱,就产生倦航的船只终于抵达港口的感觉。 我觉得在一切方向上和一切时间里都已抵达那个最后的终点。 心平如镜,完美圆满,没有任何欲望兴起,也没有任何遗憾残留。 我一点不好奇你为什么要约会我,我也根本想不起来要问你想带我去哪里。 我对现状无限满足。 我同时远离不断消失的过去和不断产生的未来。 我像一只昆虫被包裹在远古的琥珀里一样,被你恒久地封存在当前的一刹那里。 前念已死,后念未生的空隙。 (五) 你说:“现在,闭上眼睛。当我说到了的时候,你再睁开。” 我说:“好。” 于是,我顺从你的声音,就像这是与生俱来的不可抗拒。 我闭上眼睛,把身心和此生的命运全都交付给你。 在你面前,我总是千依百顺,不问因由。 我从来没有一丝疑惑,我比信任自己更信任你。 当我闭上眼睛,我的宇宙里就只剩下了你。 你充满了所有的天和所有的地。 绵延了亿万年的潮汐突然停止了。 发生何事? 古老而永恒的牵挂为何突然平息? 我感到一阵不明原因的激动,眼泪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有一种令乾坤倒转的巨大力量将我向身后拉去。 渴望放弃坚强,放弃独立,放弃缰绳的紧握,放弃一切地依偎进你的怀里,就此消融。 就在我失去全身力气快要软倒在你怀里的时候,我感到你由内至外震颤了一下。好像地壳下面几万里的所在发生了一次岩层的巨大错裂。 你在某种巨浪的冲击下闭上了眼睛。大量不能承受的断裂在我身后发生。无数的盔甲从你的外表上纷纷脱落。 你从来没有这样柔软过。从来没有这样失去所有的力量过。 你几乎不能再骑在马上了。你也几乎不能控制马缰了。 一阵恍惚控制了你。你竭尽最后的意志力抵抗住它。 我听到你颤抖的声音轻轻地说:“心心。” 我声音很小地说:“嗯。” 你说:“我们到了。” 这四个字耗尽你所有的意志力了。 你失去控制马的能力了。 马停了下来。我睁开了眼睛。 ——漫山遍野的薰衣草。紫色的花海。我们的花海! 前世瞬间重现。 虚空粉碎,逻辑断裂,时光倒流,天地旋转,日月无光。(。) 第六百五十二章 初吻 (一) 经历了浩如沧海的、剜心刺骨的离别之痛后,我们终于又同处在一片花海当中了。 我们还是我们吗?我们已经不是我们了吗?我们的命运改变了吗?没有改变吗? 那天黄昏,在薰衣草的海洋当中,你在我耳边叫了我一声。你说:“心心。” 你的声音有一些轻微的颤抖。这点颤动一下子就渗透到我的内心深处。我听到我的生命在根基上跟随你颤动了一下,我听到一些很牢固的藩篱动摇松垮的声音。 在我没有回答之前,我的肩头就被你紧紧地抓住了。 我顺着你的力量,转过脸来看着你。 你眼神里有些雾气在飘飘荡荡,带着一些梦境般的朦胧。 而在你的眼眸深处,我看到一点火光在跳跃流动。 我就在和你只有半支手臂距离的地方,看着你的眼睛。 我感到你要被心中的海啸卷走了。你紧紧抓着岸边的某个攀附物,但你还是即将被它卷走了。 当你意向明确地继续朝我俯身下来时,高压电流经过我的灵魂,周围的世界变得凌乱而动荡。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了。我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我闭上眼睛不是不想看到你,而是希望更强烈地感觉到你,让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都能够更清晰地感觉到你。 我屏声息气地等待着你的接触。身体及灵魂,全部,对你放开。 你说:“上一次,我让你等得很伤心。我记得,那时候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我记得,我答应过你,今生决不相负,我会做完它。” 你说:“对不起。心心。让你等太久了。希望你内心古老的渴望,从此得以平息。” 于是,你亲吻了我。你的嘴唇接触到了我的嘴唇。你青春的气息进入我。 我感觉到好像生命的地心发生了强烈的地震,全身所有的细胞壁顷刻间就一起崩断倒塌, 你一下子就穿越了无数细胞进入了生命的深处。你在每一个细胞里存在和显现。每一个细胞就此留下了你的印记。 我感觉到灵魂冲出了我的内心,它升涌到嘴唇上。 它的许多部分已经越过了嘴唇的边缘向你飞散而去。 它像流星一样地划过你体外空气的表面,发出熊熊的燃烧。 我感觉自己像一束烟花一样地,无声地开放了。 我从千万个角度向你的方向延展地绽放。就在这一刻,我知道了所谓“魂飞魄散”是一种什么感觉。 (二) 我们在薰衣草的花田里彼此紧紧相拥,热烈亲吻。 这是上一辈子我们就该奉献于对方的融合。 竟然延迟了这么久,这么久,这么久! 可是,在这金风玉露的一刻,我却感觉到内心刀割凌迟般的悲恸。 我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睫毛上。 我睁开眼睛。 我看到有泪水从你眼中涌流出来。 你的嘴唇离开了我。 你放开了我的肩膀。 我们彼此分开了。 我看着你眼里的光亮,我说:“指导。” 你说:“什么?” 我说:“我心里很爱你。超过所有能说的。” 你全身打了一个寒战。你被击中了。你握住我的手指。你把它紧紧地握在掌心。你感觉到它的冰凉。 你嘴唇颤抖着。你说:“心心” 你低下头。你转过脸去。你看向别处。 你捂住了眼睛。 你在我身边。你握住我的手指。你捂住了眼睛。你没有声音地流泪。直到越来越浓的黑暗模糊了你的面容和你的身影。 空气很冰凉,但也很芬芳。 世界很广大,我在你身边。 亲爱的你,你为什么哭了? 生命为何存在? 相逢为何实现? 爱情因何萌生? 泪水因何流出? (三)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哭,无缘无故地在世上哭,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里的某处笑,无缘无故地在夜里笑,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望着我。” (四) 我们并肩坐在薰衣草的花田里。 我脸颊绯红,脸上的皮肤依然火烫。 我看着远方的雪峰慢慢消失在越来越深的黑暗当中,看着天上的星星一大片一大片地显露出来,微光闪烁。 我觉得四肢绵软无力。我的心跳得很快。 “我刚刚破坏了师道尊严。”你说,“从此以后,你不会再把我看成是老师了吧。” 我把眼光从雪峰上收回来。我看着你。 我说:“不。从此以后,你会是摄受力更强的老师。” 我说:“就算是在刚才,我心里对你的敬意,也没有半分减少过。” (五) 是的。这一生里,我们就只那样接触了一次嘴唇。那就是我们最接近的时刻。 就是在那一次接触里,我体会到了某种不同凡尘的力量。 我理解了,有些亲吻可以是不因为占有欲念而实施的,可以是因为慈悲而产生的,可以是因为要平息对方的痛苦而实施的。 表面上看,我们在薰衣草花田里的亲吻,和电影里浪漫的亲吻并没有不同。 但是,作为亲身参与的一方,我全部的身心都能体会到那个不同。 你在亲吻中的冷静、沉着、温存、暖和、坦然、磊落和仁慈,和你面对死亡时所表现出來的,是完全一样的。 也和你在课堂上表现出來的,是完全一样。 成年之后,我对此感触更深。 你没有其他男人身上都有的一些东西,但你有其他男人身上都没有的一些东西。 这个没有,和这个有,都同样地深深震撼我。 那种特质,在人生的暗夜中,始终散发着柔和的光,吸引着我身心之中的有些特质,与之呼应着。 从此以后,在种种难忍的处境中,只要想到你,就会有力量注入我的内心,就会有因为慈悲而要担当起痛苦的力量从我内心生起。 所以,你并不是普通的男朋友,或者是普通的初恋对象。 哪个男朋友能让女朋友在忆念他的时候,产生出要了断生死,要担荷起世界所有的痛苦,要彻底洞悉宇宙人生真相的那个想法呢? 哪个男朋友会不断地鼓励和启发女朋友去想到这些事情呢? 哪个男朋友会像你这样,在亲吻我的时候,在激起我全部的生命能量,打破我所有的生命边界的同时,让我感觉到你内心那时的波平如镜和纤尘不染的毫无占有欲的冲动呢? 若说上师,那么,你就是最初的上师吧。 这一点可以得到验证。 因为,每次面向你的时候,我坚硬僵直的心就会变得开放和柔软,我会很容易地和人类普遍的,乃至所有生命普通的痛苦相连通,我会很容易地产生出熄灭所有痛苦的想法。 (六) “即使千多百个深夜, 曾在梦境内我有吻过你, 这毕竟并没存在。” (刘德华暗里着迷)(。) 第六百五十三章 小牛 (一) 很深的暮色。新生的夜幕。光明与黑暗交织。 昼夜的边缘。寒冷上升。包围我们。 我们背靠背坐着。马在身边吃草。 你说:“心情平复了吗?” 我说:“嗯。” 我说:“你呢?” 你说:“我没事。” 我说:“天黑了。” 你说:“我们回去吧。” 你站了起来。你拉过缰绳,踏在马镫上。 我说:“指导。” 你停了下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要再来一次。” 我说:“不要再把我嫁给别人。不要再先于我离去。不要再把我一个人,长久地留在没有你的世界上。这一切,都不要再来一次了。” 你沉默。我看着你的沉默。 我看着你,眼泪再次模糊。 我说:“我知道,那都是对我好,都是因为爱我。可是,我不想再来一次了。你能够了解吗?” 你心里震动。你低头说:“对不起,让你曾经承受那样的痛苦。” 你说:“我们走吧。” 你翻身上马,你向我伸出了手。 你说:“上来吧。” 我没动。 你说:“怎么了?” 我说:“指导。” 你说:“我在听。” 我说:“你会一直等到我长大吗?” 我说:“我想从此都和你在一起。我哪里都不想再去了。” 你看着我,你说:“我们一直都在彼此心里的,心心。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哪里也没有去过。” 你说:“上来吧,该走了。” (二) 返程途中。时间已经很晚了。所以,你骑马的速度仍旧很快。比来时还要快。 凛冽的风切割肌肤。 马在奔跑的时候突然低了一下头。 我一直最怕这个动作。我身体向前倾倒下去,我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我感到你的手臂迅速环拢。我感觉到你手臂的肌肉。 你说:“不要怕。抓牢缰绳,不要松开。” 我说:“好。” 你说:“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我说:“我知道。” 我说:“指导,你骑马骑得真好。” 你说:“是吗?我不知道算不算好。” 我说:“是你父亲教会你的吗?” 你说:“没有。他只教过我开车。好像天生的。” 你说:“你也不错。来的时候,骑得飞快,我以为你要害怕的。” 我说:“我本来是不会骑马的。和你一起,我就会了。” 我说:“我也奇怪为什么我不害怕。” 你说:“不,心心。你的勇气是来自于内部的,并非来自于我。” 你说:“那是你本有的。即使没有我,它也依然在你内部。” 我说:“指导,为什么是今天?” 我说:“为什么今天带我出来骑马?” 我说:“以前你和我约定过,等我长大以后的。” 我说:“发生什么事情,让你觉得需要提前了吗?” 你默然了一会儿。 你说:“也许,这儿的风景实在是太美了吧,让我,让我有些,有些难以自控。” 这时,前方出现了零星的灯光。 你显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你说:“看那些灯光,我们快到基地了。” (三) 那天,骑马回来的路上,快接近基地围栏的地方,我在马上回过头来,不停地向身后张望。 你勒住马,你把马头扭转了方向。 你说:“怎么?掉了东西吗?” 我说:“没有。指导,你看,那边,有灯光的地方,有只小牛。” 你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 你说:“小牛怎么了?” 我说:“天这么黑了,它怎么还不回家?我们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它就独自在那里。” 我说:“它会不会是迷路了?怎么没有人来找它呢?天都快要黑了。” 我说:“也许我们可以陪它等等,看看会不会有人来找它。” 你说:“好。交给我。我先送你回去,再来看它。你穿太单薄了。天黑就要冷了。” 我们驶入了基地后面的木制围栏。 你将马停在木屋的后窗附近。我从马上溜了下来。 你帮助我爬上窗框,看着我跳进室内。 你说:“早点洗澡睡吧。我这就回去帮那只小牛。” “等等。”我在窗口叫你。 我说:“回房间去加件毛衣再走吧。天黑了,路上你不要跑那么快。” 你说:“好。” 我说:“我等你回来再睡。” 你看了我一会儿。 你说:“我走了。” 我一直站在窗口,看着你消失在夜幕当中。 一生里,我就只和你一起骑过这一次马。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四) 晚上10点半,汪指导突然过来了。 他进门后眼光在客厅里四处寻找。 他看到小宋和我正在沙发里翻丝线玩,显然吃了一惊。 然后他就开始寻找你。他推了推你房门,房门是锁着的。 他问:“你们指导呢?” 小宋说:“指导回来过一趟,拿了件毛衣就又走了。” 汪指导说:“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们摇摇头。 汪指导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他说:“过来一下。” 汪指导和我走进我的房间。 房门关上后,汪指导压低声音问:“他人呢?” 我说:“不知道。我刚才都在洗澡洗衣服。” 汪指导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他伸手从我头发上拿下一点什么。那是一颗薰衣草的花籽。 他说:“不要骗我,你们刚一起出去了。” 我低下头。 汪指导看着我说:“你们去了哪儿?做了什么?” 他说:“你明白我在问什么吗?” 我说:“指导借到了一匹马,带我出去骑了一圈,然后他送我回来,他去还马了。” 汪指导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他说:“就骑了一圈马?没做别的?” 我的脸有点红了。 我不语。 汪指导口气严厉地说:“从现在起,不准和任何人单独离队。” 我说:“是。” 汪指导追问:“他去还马有多久了?” 我说:“有三个多小时了。” 汪指导露出一点担忧的神情:“这么久还没有回来吗?” 我看着他。 他顿了一会儿,问:“你们出去期间,他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吗?” “反常?”我疑惑不解地看着汪指导。 汪指导沉吟了一下,重新选择了一下词汇,说:“就是看上去和平时不大一样?” 我说:“应该没有。” 汪指导犹豫了一下,显然他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 他说:“那好,让他回来去我那边一趟,不管多晚一定要去,我有事找他。” 我说:“是。指导。” 汪指导将要出门时,又回过身来,仿佛想要问什么。但看着我迷惑的眼神,他还是放弃了。 他说:“出去跟他们说,全都早点睡,不要玩太晚。明天还要训练呢。” 我说:“是,指导。” 我看着汪指导的背影从木屋的大门里出去。 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无法安定。(。)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严厉质询(上) (一) 我躺在黑暗里。我一直睁着眼睛。 已经快12点了,你还没有回来。 汪指导刚才的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晃。我心里一阵阵发慌。不会出什么事吧?就算去处理小牛,也不可能这么晚啊。 我全身心都听着门廊方向的动静。只听到外面的风穿越门缝的声音。 11点52分,门廊里有了轻微的声响。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你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你没有打开客厅的灯。 你经过过道时,看到我的房门打开了。 我低声地叫了一声:“指导。” 你出现在我房间的灯光下时,我吓了一跳。 你的脸上有几处蹭破了,手背在流血。我说:“出什么事了?” 你说:“小牛我送回去了。它真的迷路了。我不知道它是哪个村子的,就一个一个问过去。它是咬开绳子跑出来的。那家人还以为它丢了。” 我说:“怎么会受伤?” 你说:“它不让我牵它。小小搏斗了一下。” 我看着你。 你说:“不要紧的,就蹭破一点皮,我一会儿自己处理下就好了。” 我内疚地说:“都是我不好。” 你说:“就是蹭破点皮,明后天就好了。” 我说:“汪指导10点半前后到这里来找过你。他让你无论回来多晚都一定去他那边一趟,他说有事找你。” 你听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你说:“好,我洗一下就过去。你早点睡吧。” 我说:“指导。” 你看着我。我说:“汪指导知道我们一起出去了。他还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他看上去有点担心你。他问我和你出去时,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和平时不一样,有没有异常表现?” 我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说:“没有。没有什么事情。” 你手背上的血滴在地板上。你按住它。 你说:“去睡吧,我都会处理的。老汪的为人我很了解,他不会为难我们。” 那天晚上,我听到你又出了木屋,去了汪指导那边。但我没有听到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一直醒着坚持到了3点20分。我睡着时,你还没有回来。 关于那天晚上,汪指导和你之间的谈话,你始终没有对我说过,我是很久很久以后,才从汪指导那里知道的。 第二天,我发现训练的日程安排有所调整。 调整后的日程里,你所有的晚上都被安排了活动,并且没有一天晚上是和我在一起的。 在整个集训期间,我们就再也没有单独相处过了。 (二) 汪指导在他那边木屋的客厅里等你。看见你推门进来,他吃了一惊,然后一脸严肃地问:“你的脸和手怎么了?” 你抱歉地说:“天黑,路不熟,不小心摔了下。” 汪指导站了起来,问:“从马上?” 你点头:“从马上。” 汪指导拉住你的手,前后左右地检查了一下你,说:“不要紧吧?” 你说:“不要紧,就是蹭破了点皮。你看,我都已经处理好了。” 汪指导看着你,叹了口气,说:“看你这模样。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坐下吧。” 他递了一杯热水给你,说:“喝点水,暖和下。” 你说了谢谢,接过水杯,一口一口地喝着。 你看着汪指导,笑笑,说:“找我什么事情,直接说吧。” 汪指导严肃地说:“这两天你颇有一点反常,知道吗?” 你说:“知道。对不起。我缺勤的时候没有和你请假。” 汪指导说:“你以前不是这样,从来不会一声不吭就擅自缺席,从来不会无端地耽误工作上的事情。” 你说:“我知道错了。对不起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我很抱歉。我以后会努力保持以前那样的。” 汪指导说:“你不打算给我一个解释吗?请问: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开会?去哪儿了?” 你说:“没去哪儿。我在房间睡觉。我开了闹钟,但还是睡过头了。我醒来时发现已经快天亮了。” 汪指导说:“我去敲过你房门,我在外面起码敲了15分钟的门。” 你说:“实在对不起,我睡太沉了,没有听见敲门声。” 汪指导说:“今天上午在枪械室,你也没有听见吗?我在外面敲了半个小时的门。门都快要敲破了。你明明在里面,为什么不过来给我开门?” 你说:“我只能再次说,对不起。当时有点事,没办法过来给你开门。” 汪指导穷追不舍地盘问:“你究竟有什么事当时不能过来开门?你不知道我们在外面急等枪械吗?” 你说:“我知道。我进去就是想要拿枪械出来的。可是” 汪指导盯住你的脸,问:“可是什么?” 你沉默了一下。你说:“我还是晚点,我晚点会给你一个解释的。” 汪指导说:“要等到多晚?” 你说:“最晚,新学期开学的时候。” 汪指导说:“看在你受伤的分上,这事我就等你的解释,现在且不逼问你。” 你说:“谢谢。” 你说:“问完了吗?” “没有!”汪指导严厉地说:“我再问你,昨天下午你为什么不去体检?” 你说:“我没有高原反应。不用体检我自己也知道。” 汪指导说:“没有高原反应,为什么这几天会老睡过头?” 你说:“可能就是太困了。” 汪指导说:“太困了为什么不好好休息,还带她出去骑马?” 你看着汪指导。 汪指导也看着你。 你们四目相对。 汪指导说:“你不会否认吧?不会告诉我你没有单独带她出去吧?不会告诉我你没有带她跑去远离基地的荒僻地方?” 你嘴唇动了一下。 你说:“我不会否认。我是带她出去了。” 汪指导说:“为什么单独带她出去?” 你说:“就是偶然看到一匹好马,一时心痒。想带她出去体验一下骑马的快乐。” 你站了起来,你说:“老汪,还有很多问题吗?现在已经很晚了。你明天早上还要带他们跑步。这里海拔很高,你血压有点高的,睡眠不足,对心脏不好。” 汪指导说:“不要试图岔开话题!我还有问题要问你!你给我老实坐下来好好回答!” 你看了看汪指导因为生气而绷紧的嘴角线条,你低下头,再次坐了下来。(。) 第六百五十五章 严厉质询(下) (一) 汪指导问:“老实告诉我,你今晚带她去了哪里?” 你说:“我们没有跑多远,就在这附近,靠近雪峰那边,有一大片薰衣草花田,风景很美,我带她去看看。” 汪指导说:“你们就只是看了看风景?没有做点别的?” 你看着汪指导。 汪指导说:“编吧,你就在心里编!编好了再说出来,省得露出破绽。回去以后再和她对好口径!” 你抬起头,你说:“我不会编的。除了看风景,我们还做了点别的。” 汪指导霍地一声站了起来。 你看着汪指导的眼睛,你平静地说:“我吻了她的嘴唇。” 汪指导的脸顿时胀得通红,他看着你,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你,你!” 你说:“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不对就是不对。我不应该这样做。” 汪指导看了看前后左右的那些紧闭着房门,他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尽可能地不提高音量。 他差不多是咬牙切齿地说:“明知道不对,明知道不应该,你还要做?!你不知道就这件事情就可以立刻开除你吗?!” 你说:“知道。所以,要骑马带她跑远一点,到没人会看见的地方。” 汪指导再次被你气得说不出来话。 你说:“老汪,别激动,不用为我的错误这么激动。” (二) 汪指导半晌才透过这一口气来,他痛心疾首地说:“以前我不知道你竟然是这种人!” 你自嘲地笑笑,说:“这也很正常。知人知面不知心。有很多别人的事情,我们都会不知道。” 汪指导说:“笑!笑!笑!亏你干了这种事情还能笑得起来,还在这里耍幽默!你当这种事情是儿戏的吗?” 汪指导说:“老实交代,你就只吻了她的嘴唇?” 你诚实地说:“就只吻了她的嘴唇。” 汪指导说:“再也没有别的?没碰她别的地方?” 你点头,你说:“没有别的。没碰她别的地方。她是未成年人,我很清楚。” 汪指导气急败坏地指着你的鼻子说:“为什么要这样?!啊!你着的哪门子急啊!你就算真心喜欢她,你们就算是真心互相喜欢,你就不能稍微等她几年吗?上次在教研室你跟我保证过的,你会把感情埋葬在心里,你们会发乎情,止乎礼,你绝对不会碰她。你对我保证过的,还记得你自己当时说的话吗?” 汪指导激动地说:“一直以来,你都并不是师德败坏的那种人啊。” 你说:“可是我也是不得已。我不能欠债不还,一再辜负她。” 汪指导说:“欠债不还?” 你说:“老汪,有些时候,事情并不像表面显现的那样。有些事情,说来源远流长,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解释清楚。不过,我可以试着解释一下能够解释的部分。以前有句话,我用来回答过你。我不能站在那里,看着她经历别人看不见的痛苦而什么都不做。而且,我......” 你顿了下,你放弃解释了。 你说:“对不起,我错了。” 你说:“我以后都不会了。我保证,以后不会了。” 汪指导说:“你以后不准单独和她出去,一次都不准!你们不能再走得更近了!否则,你要毁了自己的,也会毁掉她!我也同样不能站在这里,看着你们这样危险地发展下去什么都不管!” 你说:“谢谢,老汪。我知道,你都是为我们好。你也的确都是对的。” 你说:“你放心,我不会再单独和她出去了。” 汪指导说:“你说到要做到!你这一次,一定得说到做到!” 你说:“我会做到。如果我做不到,现在就不会答应你。现在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 汪指导说:“我警告你,最后一次警告:在她在校读书期间,你绝对不准再碰她。你不准对她做那些不合适的事情!” 汪指导说:“朋友归朋友,道理归道理。我真心诚意地规劝你,丑话也都说在前面。如果你胆敢再做,不管她什么感受,我绝对不会再当没有看见!我一定会要求学校开除你。我们也就永远都不再是朋友了。你听明白了吗?这是底线,你绝对不可以突破。我不是和你开玩笑的。你要搞清楚!” 你说:“我听明白了。我很感谢你的这次宽容。我不会再碰她。” 你说:“你放心,我不会再碰她了。” (三) 你手背上的绷带上渗出一片殷红。那片红色正用很快的速度向周围扩展。很快,你受伤的手背上的绷带就全部变成了鲜红色。你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 汪指导看着血迹的快速扩展,他的神色缓和了下来。 他拉过你的手背,在眼前看了看,说:“流这么多的血。还是去队医那里再处理下吧。你真的没有哪里摔坏了吗?” 你说:“没有。你没有问题要问了吗?” 汪指导说:“如果你不再出问题,我也就没有问题要问了。去处理伤口吧,小心感染了。” 你站起来,说:“那么,晚安。” 汪指导说:“你要懂得爱惜自己,无论是身体,还是名誉。” 你说:“好。” 看着你捂住血流不止的手背,走出了房间,汪指导从心里往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头。 头痛啊,年轻人的爱情! (四) 那天夜里,从汪指导那里出來后,你没有去找队医,你也没有回来木屋。 事实上,你整夜都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你那夜在哪里度过的。 晨练跑步的时候,我到达集合地点,远远地看到,你已经站在起点线那里等着我们了。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整夜都没有睡过,但是你手背上的绷带已经换了新的了,现在上面一片洁白,没有血迹了。 我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没人知道那两天,你到底是怎么了。 除了你。 只有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而你决心,暂时什么都不说。 汪指导知道,你拿定主意的事情,你就会坚持做到底的。所以,他没有盘问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耐心地等待着你。他相信,新学期开始的时候,你会遵守诺言,给他一个清楚明白的解释。 这件事情,就这样地过去了。 但是,汪指导从此也就把我们防得死死的,一星半点的机会也没有再给过我们。 我们虽然还在博桑,但是,却再也找不到任何机会,单独相处了,就连个别的技术辅导,汪指导也取消了。 我们再也没有单独说过哪怕是一句话。 (五) “那天为什么带我去骑马?”后来,我问你。 你说:“想多留一点美好的记忆给你。在未来黑暗的日子里,它们会像夜明珠一样地,在你生命里发光。”(。) 第六百五十六章 告别博桑 (一) 日子飞快地过去。 我们在相距咫尺,但却无法单独接触的状态下,结束了在博桑集训的后半段日子。 在这段日子里,除了晨跑、训练和吃饭的时候,我已经不大能见到你的影子。而在晨跑、训练和吃饭的时候,汪指导几乎都和你形影不离。只要我的眼光投向你,我就能看到汪指导双目圆睁,目光炯炯地直盯着我。我不得不很快地又把目光移开去。 在那些天里,汪指导就像一道不可逾越的长城一样,横亘在我们之间,坚强地阻挡着我们传递情愫,阻隔着我们的进一步接触。 没有了你的靠近,甜蜜的日子立刻就变得索然无趣。 我变得少言寡语,罕有说笑。我沉默地完成着每天的训练计划,晚上闭门写作业、读书,不再参加客厅里的各种集体活动。我早早就上床睡觉。 我关了灯之后,睁着眼睛躲在被窝里,全身心谛听着来自你房间的动静。 我经常听到你很晚才被释放回来,你用钥匙打开木屋的大门,踏进门廊,检查炉火,检查灯光,最后,你提着烧开的热水,灌在热水瓶中,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我全身的细胞都突破了墙壁的限制,追随着你的一举一动。 我渴望再和你单独说话。渴望你出现在我房间的灯光下。渴望你的臂弯,你的怀抱,你的气息和你的亲吻。 但是,我也十分清楚地知道,我必须熄灭这样的渴望。 从我们相遇以来,我已经给你招惹了太多的麻烦,也给汪指导增添了不少烦恼。我不能再这样连累你了。我只能接受命运的阴差阳错,只能忍受我们年龄和身份的限制,只能耐心地等待着我长大成年,获得自由选择的权力。 我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里,独自回想着你。回想着我们从第一天相遇,直到如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场景。你在我的记忆里熠熠发光,而我,就靠着这来自记忆的光亮,度过这漫漫长夜的寒冷与孤寂。 (二) 很快,告别博桑的日子来临了。 我们圆满结束了在博桑的集训,带着满满的收获,踏上了返程之路。临别前的夜晚,我们双方举行了联欢晚会,双方都表演了节目。 你代表我们校队,把你在博桑期间画的20幅风景画,送给了基地。基地领导接受了你的礼物,并且表示,将会把它们挂在博桑基地办公楼的走廊上,铭记我们双方的友谊。 后来,他们真的把这些画挂在办公楼的走廊上了。 不过,你去世多年以后,我再一次回到博桑基地的时候,那些画已经不在那里了。原来的办公楼已经被拆除重建。我在原来办公楼所在的地点,看到了另一栋更高的银光闪闪的大厦。我设法打听过,你的那些画到哪里去了。我打听了好几个人,最后,有个退休的后勤处长告诉我说,老楼拆除的时候,他们原本打算把这些画扔了的,可是,来了一个当地的画商,说是他有个朋友很喜欢这楼里的20幅水彩画,希望能够买下。于是,他们就以每幅500元的价格,把这些画都卖给了那位感兴趣的画商。 我带着无尽的失落离开了基地。 又过了几年的时间,有一天,美术课的柴老师专程来找我。他说,有些东西,他收藏了多年,现在终于可以完璧归赵。他送给我一个很大的箱子。他走后,我打开那些箱子,顿时就热泪盈眶。 我看到了整箱你生前的画作。从代我完成的美术作业,到博桑走廊上的水彩画。好多画作,是我在你身边看着你画完的。还有一些,是我之前没有见过的。但是,画面的一角,都有着你熟悉的签名,和你亲笔写下的日期。柴老师都仔细地把它们装裱过,或者入册,或者装框,收拾得精致美丽。这是他对你深切的怀念。这也是他对我们爱情的深切同情。 于是,你当年送给博桑的画作,终于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经常到住宅的阁楼上,打开这个箱子,坐在地板上,一张一张地看着你在生时留下的画作。往日的时光,如泉水般地涌上心头。 哀恸与怀念,势不可挡。 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一天也没有。 (三) 我们登上了来时的旅行车。 我坐在车里。我靠在玻璃窗上。 我看到你和汪指导把沉重的装备和我们的行李一件件放进行李厢。 我看着你站在车门口,手拿花名册清点已经上车的队员数量。 我看着你和汪指导说话。你们和基地后勤处的老师说话。你和司机说话。 司机上车了。汪指导也上车了。车门关上了。车子开动了。 你没被安排在这辆车上。 汪指导刻意把你和保安们安排在后面的那辆装备车上,押送着枪械等物。你们还要稍晚一个小时,等待当地警方的人到了,才能出发。 我在车窗里看见你的目光追随着我们的车子移动。 基地的老师一直在对你说话。 你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朝车子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你就转过身去了。 你就这样消失在我的视野了。 我看着窗外的雪山和葱绿的山坡,还有广阔无边的田野和薰衣草,它们都向后退去,一一消失不见了。 博桑。再见了。我们最后的天堂。 (四) 你独自站在树林中。 那只眼睛明亮的小鹿,带着湿润的嘴唇和天真无邪的表情,站在你的身边,耐心地等着你打开口袋。 你把一袋胡萝卜倒在小鹿常来的地方。你伸手抚摸着专心致志吃胡萝卜的小鹿。 你看着它热情友好的大眼睛。 小鹿伸出舌头,用没有长角的头顶轻轻地蹭着你,一下一下地舔着你的手心。 你伸手搂了搂它的脖颈。 你说:“分别总是难受的。越是灵性和敏感的心,就会越是难受。可是,我们也不用难过,对吧。我们将来还会再见面的。只不过,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你说:“这里是保护区,没有人会伤害你的。你还会有新的朋友,会找到新的食物,还会有新的惊喜,在前面的路上等着。” 你充满爱怜地说:“好好活下去吧,小东西。明天我不会再来了。你别失望。我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再见了。” (五) 2006年。我又一次到达博桑雪山地区的冰川。 我穿着羽绒衣,戴着两双手套,从早上4点半等到上午10点,才等到云开雾散。 那座我们曾经共同仰望过很多次的雪峰,它的轮廓从雾气中逐渐显露出來,在阳光的照映下,它像金子一样在闪光。 我独自站在亿万年前形成的寒冰上,仰望着金色的雪峰在蓝天上出现。 我就那样看着它,手里拿着莱卡的相机,却忘记照相了。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第六百五十七章 新学期(上) (一) 我们又在同一辆火车上了。 但是,这一次,我们不能再坐在一起了。 在从博桑回来学校的火车上,汪指导刻意把我们的铺位安排在两个车厢里。他自己和我在一个车厢,而把你安排去了别的车厢,两个车厢中间还隔了一个餐车和五节卧铺车厢。 汪指导唯恐我们相隔还不够远,唯恐我们会穿越车厢,找机会彼此说话。 眼看着我们罔顾危险地彼此接近,已经滑到了与这个世界相安无事的边缘,他深深地担心,他觉得我们很快就要越过某个重要的樊篱了,而一旦翻越过去,整个世界将会变得对我们非常敌意,会有巨大的压力呼啸而至。它不仅将会撕碎我们的名誉,而且将会吞没我们的前程。 汪指导觉得,身为一个从狂乱的恋爱当中走过来的人,他有责任,也必须帮助我们保持冷静和理性。 路上他一直很小心地看住我。就算是我到车厢尽头去接一下开水,他也会找个理由跟着我一起去。 整个旅途中,你虽然偶然也会过来这边看看,但我们依然没有机会哪怕是说上一句悄悄话。 看到你提着许多盒饭的纸盒和饮料杯走进车厢来,向我们点头,和汪指导说话,和别人说话,我的眼睛追随着你,无法把视线挪开。而你一边说话,眼睛也会一边远远地看着我。 但每逢这种时候,汪指导就会大声地咳嗽起来,或者立刻对你说话,有时候他还会站起来,用身体阻挡住我们彼此连接的视线。 所以,一路上我感觉某种被监禁的孤单。 我感到四面都是铅灰色的高墙。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你。 我们两边车厢的人都在站台上聚齐。 我看到你的眼光落在我的行李上。 你心里想着要过来帮我拿行李,但在你行动之前,汪指导就自己走过来帮我提起了最重的装备包。 他一边帮我提着这个包,一边招呼你,让你帮小宋提她的包。 汪指导提着我的包,和我一直说话,拖着我一直走在队伍前面,你都没有和我并肩而行的机会。 你就这样远远地跟在我的后面,看着汪指导把我送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我在车窗里看见你的目光追随着车子的移动。 然后我看到汪指导用身体挡住出租车远去的方向,他在对你说话。 你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朝车子看了最后一眼,然后你就转过身去送小宋上出租车了。 我看着你慢慢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心里惘然若失。 我们从此就都得过这种囚犯一般日子,一直到我毕业了吗? 我觉得自己绝对忍受不了。我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 但是,如果我再前进一步,会不会害得你名誉扫地,害得你被学校开除呢? 我就这样,心有千千结地回到了家里。 (二) 新学期,在我们从博桑回来之后一周开始了。 那一周里我们没有见面。s也没有来我家。 夜里,我在自家的阳台上,远远地看着那边科研所的实验大楼,看着9楼那些黑洞洞的阳台和窗口。我期盼着来自那边的灯光。可是,我什么也没有盼到。 你也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再单独接触更好吗? 显而易见,你没有主动寻求和我单独接触的想法,也没有这样的行动了。 在薰衣草花田里,我表现不好吗? 有什么,让你觉得我们还是相距更远一点比较好的地方吗? 我心里充满了诸如此类的胡思乱想。 没有你,我的世界就不再有阳光,而我,也不会再是完整的了。 (三) 终于开学了。我等待这一天,好像已经有亿万年之久了。 我盼望见到你,盼望能够确认我曾遇到你,确认你还存在,确认我们的感情,还依然和从前一样。 但是,当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就明白了,时间的威力远比我们想象得要大。 即使只有短短的一周,也能变化许多的事情。 我发现很多东西,似乎都与从前不同了。 第一个改变就是你比从博桑刚回来时明显地消瘦了。 你很显然慢慢地在瘦下去。每天看到你,你好像都比前一次要消瘦了一点。虽然后来你一直说体重没有改变,但我却没有那样的感觉。 与你的消瘦相伴随的,是你越来越多的沉默。 开学集训的第一天,我发现你不再像上次别后重逢那样急于见到我,你也不再总是想和我单独相处在一起。 在训练过程中,你在我身前身后走来走去,你对我说许多的话,但我感觉你话语的后面不再有没有说出来的话。 原来是丰富的语言的地方,现在修筑起了一堵墙。 在公众场合,我现在常常只能听到你声音说出的话语。你不用声音说的那些话语变得静默无声了。 当我们彼此不能看到对方的时候,我不再感觉到有一道遥远的目光穿越所有的障碍追随在我的后背上。 我感觉到这道目光在你心里跳荡,然后我感觉到你用力自行阻断了它。 (三) 新学期集训的第一天,汪指导做了一个简短的开学动员讲话。 他在讲话里多次提到,假期的放松现在应该收紧了。 他说:“无论是在家里过暑假的同学,还是去了博桑集训的同学,从今天起,都要把玩野了的心收一收。” 他说:“我们开学要有开学的样子。与学习和训练无关的事情,一律不能再去想了。” 他说到这里,用眼光扫了你一下。 我看到你在他身后,低下眼睛看着地面。 我看到你轻轻地踮了一下脚后跟。 就在我看着你的这些细微动作的时候,汪指导冷不防叫了我一声:“唯心!” 我看着你,根本没有听到汪指导在说什么。 我看到你的眼睛在对我说话。 然后我突然惊醒过来,意识到刚才汪指导叫了我的名字。我赶紧回答:“在。指导。” 汪指导说:“刚才我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吗?” 整支队列的眼光都落到我身上。 我看到你嘴唇动了动。你有点按捺不住的样子。 我立刻抢在你能有其他行动之前,回答说:“报告指导,我听到了。” 汪指导在眼光里对我说:“我希望你是真正地听到了。” 然后,他说:“很好。听到了,你们还要真实地做到。做到,才是真的听进去了。” 他说:“现在,解散吧。” 在大家散开,纷纷向更衣室和器械室走去的时候,我一边随着大家离开,一边看到你待在原地没有动弹。 你站在那里,心里想着事情。 我看到你的手向裤口袋摸去。我看到你裤口袋里露出一个白色纸盒的边缘,看上去像是一盒药的一部分。 我用脚尖踢了一下道边的一张椅子。椅子发出一点声响。 汪指导和你同时抬起头来看着这边。 你的手在裤口袋边缘停住了。 我在汪指导的目光盯视下,不能自拔地继续看着你。 我看到你的手指在口袋旁边抓紧了一下。 你一直抓紧着的拳头在口袋旁边流连了一下。然后,你慢慢地松开了拳头。你的手离开裤口袋了。 然后,你转身向指导办公室走去。 我看到你的背影。感觉你的肩膀上有很多看不见的重量。(。) 第六百五十八章 新学期(中) (一) 你跟着汪指导走进了办公室。 汪指导上下打量着你,说:“怎么搞的?这才几天的时间,怎么瘦了这么多?” 你笑笑,你说:“博桑伙食好吧。假期学校食堂也不开,自己一个人懒得麻烦,随便吃吃,没有弄得那么正式。” 汪指导带着点怀疑看着你。 他说:“不要嬉皮笑脸。你答应我的事情,我可还没有忘记呢。” 你说:“我也没有忘记。” 汪指导说:“那么,关于在博桑期间你那些奇怪的举动,现在,可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了吗?新学期,可是已经开始了。” 你说:“可以解释了。” 你看了看办公室敞开的门,你走过去,把门关上,并且从里面锁上了。 汪指导看着你的举动,奇怪地说:“这是干什么?还要锁门?” 你表情看上去有点严肃。 你对汪指导说:“老汪,如果我诚实地对你解释了,你可否保持平静,不要激动?” 汪指导说:“嗯?” 你说:“并且,我可否请求你,让这个解释暂时止于你一人知道?” 汪指导说:“什么意思?” 你说:“就是说,暂时,你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不要对别人说。” 汪指导说:“搞什么啊,你?神神秘秘的。” 你笑了笑。 你说:“老汪,你可能从现在起,就要开始再物色个新助手,来接替我的工作了。” 你说:“我知道,这个人选不好找,你要早点动手,才不会耽误事情。” “为什么?”汪指导大为讶异地看着你说,“你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校长对你很满意啊,大家也都和你磨合得相当默契了。” 他说:“难道,你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吗?”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是不是博桑那边的校长和你谈了什么?我知道他一见你就很喜欢,他一直想要调你去博桑工作。你同意了吗?” 你摇头说:“不是。他是跟我谈过这事,说只要我点头,调动的事情他来运动,都包在他身上,不要我操心。可我并没有答应他。” 汪指导奇怪道:“那为什么?我们合作得不好吗?你对我在博桑期间和你的谈话介意了吗?觉得我做错了,在我手下干活不舒心了吗?” 汪指导深感疑惑。 你摇头。你说:“也不是。关于那件事情,我对你只有感激,绝无埋怨。” 汪指导看着你。 你停顿了一下,你说:“老汪,我可能工作不了太久了。这期间,我会尽量帮你,让你能有个过渡缓冲的时间,但不知道可以帮多久。” 汪指导看着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平静地说:“我可能快死了。” (二) 汪指导张开了嘴,他的下巴都快要掉下去了。 他看了你一会儿,他说:“开什么玩笑!这样的玩笑是可以随便开的吗?” 你说:“我也希望只是一个玩笑。但它不是的。” 你打开锁着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件东西。 你递给汪指导一个大纸袋。 汪指导把纸袋打开,一件件看了里面的东西。 他跌坐在椅子里。 他说:“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汪指导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说:“去博桑集训前。还记得那天你邀我去你家里喝酒吗?” 汪指导说:“当然记得。那天我们喝得很尽兴。” 你说:“从你那儿回来之后,我觉得胃里很难受。不是一般的难受,而是非常疼痛,从未经历过的疼痛,痛得蹲在地上怎么都站不起来。后来我吐了,整个池子里都是血块。” 汪指导大惊道:“什么?可你从来没有告诉我?!第二天你还来上班了!” 你说:“我以为就是一时喝多了,刺激了胃粘膜,过几天就好了。” 你说:“可是,过了几天,虽然好了一点,但还是会经常突然剧痛,尤其是晚上,出血也没有完全停止,吃东西很不好受。我就去找了打篮球时认识的朋友高雄,你还记得他吧,他父亲就是原来我工作的那家工厂的老板。他母亲在市里最好的医院工作。他母亲强烈建议我去做一个全面筛查。我按她的意思做了全面检查。” 你说:“因为有些检查结果要过几天才能拿到,而我急于赶去博桑的集训基地,所以我委托了高雄随后把检查结果给我寄到博桑基地来,就带着他母亲开给我的胃药和止痛药,匆匆出发了。” 你说:“在集训期间,我收到了他寄来的结果。你还记得我收到的那个邮件吗?” 说到这里,汪指导想起来了,你的确是在到达博桑后不久就收到了一封特快专递,很大的一个信封。而你所有看上去不同寻常的行为举止,全都发生在收到了邮件之后。 你说:“我打开邮件,看了所有的检查结果和最后的结论,还有高雄写给我的安慰信。说实话,我心里不太相信情况会这么严重。我想,一定是检查结果哪里出错了。因为之前,根本没有什么明显的肿瘤症状,甚至连不适的感觉都几乎没有,怎么可能一发现就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呢,它总得有个渐进的发展过程。” 你说:“我想,集训结束之后,回来再去医院复查一下就能确定了,所以,我也没有对你说。但我自己,心里并不安定。我想出个办法检测一下。于是,那天晚上我也没有跟谁说起,就自己去爬雪山了。那山的高度,我之前是爬过的,你知道我一直喜欢爬山,在来学校工作之前,那样的海拔是我完全能适应的。但是,爬到上面时,我就知道了,检查结果很可能是对的。因为我出现高原反应了。” “我没能爬到终点就不得不下来了。我费了比平时长很多的时间下来,感到非常疲倦乏力。回来之后,我几乎快是瘫软在地上了,一个小时后都还感到难以动弹。我安排了学生们去睡觉,自己回到房间后检查了血压和脉搏,情况都很糟糕。于是,我开始想,若结果是对的,随后该怎么做呢。”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汪指导说,“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不能信任我吗?” 你说:“还没有确定的事,何必先让你跟着我烦恼呢。”(。) 第六百五十九章 新学期(下) (一) 汪指导看着你。他的脸色变得灰白。 他说:“你真的给了我一个很沉重的突然打击。” 你抱歉地说:“真是很抱歉,带给你这样的消息。从博桑回来到复查确认后,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要怎么和你说比较好。真是对不起,我知道你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我调过来,没想到,我只能帮到你这么短的时间,又要让你费心去再找助手。” 汪指导说:“那么,后来几天你的迟到缺席呢?那是怎么回事?” 你说:“我没预料到爬山带来的高原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很多。随后的几天,我都很不舒服,并且感觉到数次无法忍受的疼痛。缺席会议,我是不得已的。我回到房间只是想稍微躺一会儿的,结果刚刚睡下,疼痛就变得极为剧烈,剧烈到我只能抓住床单跪在床边,直不起腰来。后来,我听到你在外面敲门,你用力地敲门,敲了很长的时间,我是想要过去给你开门的,可我努力了又努力,真的是没有办法站起来走到门旁边去。” 汪指导说:“你怎么不呼救呢?怎么不叫我进去帮你?我站在门口听房间里的动静,可我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 你说:“我不想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我那个样子。” 汪指导说:“在枪械室呢?怎么不来开门?” 你说:“我本来是进去帮你拿枪械出来的,可是,进去之后,忽然就痛得受不了。也是因为疼痛,我很长时间走不到门口。等我捱到门口,你已经不在门外了。” 汪指导顿足道:“情况都这么严重了,你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唉,那些天我还让你带学生们晨跑!” 你说:“我不能说。我当时要是说了,你们就都知道了,学生们也就全都知道了。” 汪指导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说:“所以,你那天下午要带她单独外出?” 你说:“是的。” 他说:“所以你吻了她?” 你说:“是的。如果我在博桑,在比较宽松自由的环境里不给她,今生也许就没有机会再给她了。我不能一再欠债不还。那样,太伤害她了。” “一再欠债不还?”汪指导疑惑地看着你,“什么意思?” 你说:“这不是事情的重点,可以不用去管。有些事情,老汪,你和她没有那么密切,你不会明白她的感受的。你看不到她后来将要经历的是什么样的痛苦。我应该给她足够的温暖,让她能在此后的痛苦中能够支撑到点什么。她十分需要这个支撑。“ 汪指导看着你,他把内心的疑惑压了下去,他决定不追问你没有说出来的那些。 “那么,你和她外出之后,后来是怎么受伤的?”汪指导回到重点的问题上来。 你说:“去还马的时候,我再一次感到非常疼痛。我在那种情况下控制不了马,被它摔下来了,蹭破了一点皮肤。我坐在路边,休息了很长的时间,疼痛才慢慢过去,而我才能再次上马,去还了马匹,然后走路回到基地。” 你说:“集训一回来,我就看到高雄在我住所的门口等着我。他看见我从车上下来,就走过来要帮我提行李。我说我提行李没有问题。我们就一起上楼去。我们讨论了上次检查的结果,我觉得结果可能是有差误,于是他帮我约了时间,陪着我一起,再次去做了检查。复查的各项结果,全都在你的手上,都在那个袋子里,你刚刚都看到了。” 你说:“整个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我解释完了。对你来说,可能有点突然。我真的很抱歉。我原本想再晚一点,坚持不了来上班的时候,再对你说。但是,早说晚说,总是难免要告诉你,你追问我的解释,我也就这样如实地直接说了。” (二) 汪指导双肘撑着桌子。他把头深深地埋在胳膊当中。 他说:“这真是,真是太突然了。我很难接受。我很难接受。” 你说:“人都会有这一天的。早一点晚一点,差别,其实,并不大。” 你说:“我们天天教学生们控制心情,面对各种复杂情况的冲击,内心不要波动,若自己遇到一点波澜,就失去了对内心的控制,那就不能证明我们所教的,是有效的了。” 你说:“谢谢你对我一直以来的照顾。我可能没有机会好好报答你了。” 你看着汪指导。 你说:“别太难过。” (三) 那天,你就这样,像说一件平常的工作那样地,对汪指导说了你的解释。 汪指导被事情的意外所震动,也被你的处置方法所震动。 听了你的话,他感到有点惭愧。 他说:“我年龄长于你,道行却远不如你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能像你这样谈论这种事情的人。” 他说:“这种情况下,本来应该是我来安慰你的吧,却需要你来安慰我。” (四) 汪指导说:“心心不知道吗?” 你说:“不知道。我还没有对她说。” 汪指导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你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肯定没有准备好。她快要考试了,我如果对她说了,她必定会有很大的波动。” 汪指导说:“你告诉家里人没有?” 你说:“也还没有。我想,他们也并没有准备好。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出事的话,这个家,也许就垮掉了。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承受下来。” 你说:“半年前,我父亲心肌梗塞过一次,从那时到现在,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妈妈在家里照顾着他。我不知道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说。我不敢贸然对他们说。” 汪指导说:“你对谁也不说的话,谁来照顾你呢?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继续一个人住着,你需要有人照顾。” 你说:“现在我情况还好。自己完全能照顾自己。少辛苦别人一点是一点吧。我自己没有问题。” 汪指导说:“你不能再这样天天来上班劳累了,你应该请病假静养。” 你说:“我要是请了病假,什么就都暴露了。心心就会马上知道。你也知道,她是经不起这种突然打击的。她之前的种种情况,你也都看到了。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意外,就再次害她陷入危险中。” 你说:“我真的感觉还好,不痛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和平时没有两样,只是吃东西不如原来的胃口那么好。让我再帮你一段时间吧,也让所有人都有个心理缓冲的时间。” 你说:“我也不想这么早早地就被当成活死人安置着。我还能为大家做点事情。反正到了这个阶段,也是无救的了,病假不病假,治疗不治疗,结果都是一样的。少点折腾,尽可能保持正常生活,大家都会更轻松。” 你说:“既然注定必然分离,那么,彼此说告别的时间,越短越好。拖得太长,大家心里,都会很难受。” 你看着汪指导说:“老汪,人都是会死的。虽然有点意外,可我并不恐惧。能最后帮帮我吗?让我尽量长时间地正常生活。也让我,最后帮帮你。” 汪指导捂住了眼睛。他声音颤抖着说:“好。既然你已经想得这么透彻了,那么,我会帮你。” 你说:“谢谢。”(。) 第六百六十章 冬天来临 (一) 那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感觉刚刚穿上衬衣没有多久,就穿厚毛衣加呢大衣了,随后,凛冽的寒风和连绵不断的苦雨一起到来,气温每个星期都在急剧下降。人们急急忙忙地出箱柜里翻出羽绒服和棉袄。很快,第一场雪就飘落了下来。 我很喜欢下雪。我觉得我们所在的这个城市,就是为下雪而生的。白雪覆盖下的城市,显得特别庄严而有气度,明代的城墙在风雪中益显巍峨,千树万树的银装素裹,随风摆动,片片飞雪落入滚滚东去的江流和半冻结的大湖,更在肃穆之中,为这个城市平添了几分温柔的妩媚。 伴随冬天的到来,我日益感觉到很多事情正在快速地发生着变化。但我依然不太明白,这种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 最让我吃惊的变化是:在新学期开学当天还对我们的交往发出过严厉而隐讳的警告的汪指导,仿佛是突然地就改变了心意。 对于我们之间的目光交换,他不再插入其中,加以隔阻,而是经常视而不见。哪怕我们的目光交汇会延续很久,他也不闻不问。你对我单独的技术辅导也恢复了常态,我们在办公室相处很长时间,汪指导也从来不会中途进来。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故意避开,乃至故意促成我们的单独相处。 他为什么会改变了心意呢?我现在觉得,他对我们的感情,可以说是相当的宽容。 他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阻止我们继续发展下去的坚定,好像短暂的秋天一样,说消失,就突然消失了。 (二) 第二个令人吃惊的变化就是,刘雯丽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你的身边,和你一起出双入对。 第一次,我在你住的地方碰到了刘雯丽。当我进屋的时候,看到她戴着袖套,穿着围裙,正在你房间里忙活着帮你大扫除,她给你换了炭盆里的木炭,在炭炉上帮你烧水,帮你掸去天花板和窗台上的灰尘,擦抹家具,晾晒被褥。 刘雯丽看到我,就笑着脱下袖套和围裙,准备要离开,但你却对她说:“辛苦了大半天,你坐下歇一会儿再走吧,一起聊聊。” 你拿出一盘话梅糖和蜜饯招待我们。我们一起说话的时候,我和雯丽姐都看着你。你回避着我们的目光,你谈笑自如,表情没有变化。但你心里的沉重,我们两个人都能透视得到。 有一天,我离开之后,刘雯丽问你:“你最近好奇怪啊,为什么要对抗自己?你明明想和她单独在一起的,为什么不让我回避?” 你说:“帮个忙,不要问,好吗?”你说完之后看了一下刘雯丽。你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变化,然后你退让了一步。你说:“人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总是能率性而为,是吗?有些事情,太关心的时候,很难作出最妥当的选择,需要离开远一点,冷静地思考一下。” 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刘雯丽在你心里看到一种叫做忧郁的东西。它的浓度很高。它把你粘住了。 刘雯丽心里一阵悸动,然后她就放弃,不再问了。 (三) 因为汪指导的视而不见,我们的交往又恢复到了博桑之前的样子。我们可以有一些时间单独在一起。 又一个重要的变化是:在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你对我总是格外好。你的温存,飞速地超越了恋人的阶段,有时候,我觉得你对待我的态度,就好像我们已经是恩爱了几十年的夫妻那样。 你对我有求必应,你对我无微不至,你对我呵护周全,你对我温言软语。你好像格外珍惜我们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你越来越像一个无微不至的恋人。你让我觉得处在幸福的巅峰上。我因为如此幸福而不由得感觉害怕。 那段时间里,我开始经常想象将来嫁给你的情形。我想象自己将会成为你的妻子,你孩子们的妈妈。我将会向刘雯丽那样地戴着袖套,穿着围裙,拿着锅铲或者鸡毛掸子,为你做饭菜,为你打扫房间,我将会为你浆洗衣服,我将会在灯下等你归来,我将会侍奉你的父母,将会接送我们的子女,将会看护他们的睡眠。我将看到你白发苍苍的样子,我将会搀扶你的步履蹒跚。 每当我觉知自己正在这样浮想联翩,我都会被自己的想法弄得面红心跳。我会赶紧把这些想象收敛起来。我对自己说:“看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指导明明说过,学习,明道,远比相爱重要。” (四) 从开学到初冬的那段日子里,你对我的态度就是这样在忽远忽近当中变来变去,显得很犹豫,非常不稳定。 你一直这样变来变去的,最后,让我都有些迷惑了。我很担心你。你到底怎么了? 同样的担心也存在于雯丽姐身上。有一天,刘雯丽对你说:“我说,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你不能总是对心心这样不稳定。” 刘雯丽说:“你不了解女人的心,女人是不能这样去对待的。你这样忽远忽近,会把她揉碎的。无论如何,对她更接近或者更疏远,两者之间,你只能下定决心,选一样。” 我的确是被你揉碎了。 但那不是因为你对我忽远忽近,而是因为我看到你快被什么东西揉碎了。 我默默地承受着你给我的任何温度、任何距离,只要这能让你感觉轻松一点。 我希望用我的始终不变,弥合你被不知名的原因所车裂的创伤。 我任由你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但我直觉上却深感不安。你对我的情感一直都是那么稳定的,从无动摇。你这段时间的明显波动,必定有它的原因。能够让你这样的人内心波动的原因,必定非同寻常。可是你不想让我们知道那个原因。但是,你不可能一直这样不稳定下去,你不可能一直这样自我矛盾和犹豫迟疑。 我直觉,有些事情将要发生了。它已经迫在眉睫。过去的平静已经来日无多了。 (五) 随着天气的迅速变冷,你的房间也越来越寒冷。你又感冒了一次,咳了一两周。 因为这是一栋比较老的宿舍了,电路负荷比较低,无法安装空调系统,在汪指导的努力下,后勤处给你的房间配发了一个小炭炉,还有200斤木炭。虽然每天烧炭除灰比较麻烦,但是木炭炉燃起来之后,整个房间还是立竿见影地暖和了不少。 你很喜欢这个老式的木炭炉,因为它除了取暖,还可以用来烧水做饭,倒也有它的便利之处。你说你很喜欢听开水壶在炉子上鸣叫的声音,看着水蒸汽在房间里袅袅上升。你觉得这很有家的氛围。 那时候,你下班后经常坐在木炭火炉边取暖,一边在一口小吊锅里自己煮着白米饭。沸腾的米汤咕噜咕噜发出清香的气味,让人心神清爽,有时候,整条走廊都弥漫着大米的芳香,我每次远远闻着,就忍不住食指大动。 有时候,你看书或者写东西太入迷的时候,懒得那么麻烦做饭,就用钳子夹上几个土豆或者一个大白薯埋在炭盆的灰烬当中,慢慢地把它们焖熟,然后就着白开水,蘸上白砂糖把它们吃掉,权作晚餐或者早餐。 那时候,人们的生活并不富有,但其中的快乐,却并不比现在要少,自得其乐的时候,还是很多的。 你焖土豆的火候掌握得很好,总能焖到外面的皮并不焦糊,而里面的核心都已经熟透了。 我那时候问过你,诀窍是什么。 你用火钳拨弄着灰里的土豆,你说:“把心放在它身上,就可以感觉到里面的火候了。就好像在里面变得香熟的,就是自己一样。” 但我一直没能焖到你那样的水平。每次当我焖的那一只土豆从灰里拿出来的时候,你总是看着我微微一笑。因为它看上去完全就像是数百万年前生成的化石一样。 每次你都是把你焖好的金黄香熟的土豆剥出来留给我吃,而你自己吃我焖的那个外表焦黑,里面散发着糊味,但也同时带着生涩的“化石”。 我每次都很惭愧自己的笨拙。但你每次都说:“这次已经比上次好多了。再焖两次,就会非常好吃了。” 后来,你胃口越来越不好了,焖好的土豆或者白薯,你自己都不想吃。你总是在旁边看着我吃,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尝一尝。 再后来,你吃固体食物也比较困难了,而木炭燃烧的烟味也常常加剧你的恶心。在汪指导的帮助下,你房间里换了一个带铁皮通风管的蜂窝煤炉子。从此,我们就再也没有做过这种工作了吧。 现在,我焖的土豆还是不怎么好吃,外貌始终看上去好像风化了200年以上的冰川烁石一样。如果没人事先知道它们从前是土豆,我确定世界上没有人敢咬它。不过,好歹里面都还是弄熟了,也没有糊,也算是多少有点进步吧。(。) 第六百六十一章 翻毛皮靴(上) (一) 有一件事情是你过去常常用来自嘲的。 这件事情就是:你明明是因为不想成为职业军人才会走入执教生涯里来的,但在你执教的短暂时光里,很多师生却都认为你曾服役于军队。有一次,你无奈地摇头说:“看来我是离不开它(指军队)了。” 造成这种错觉的原因,主要是你挺拔端正的气质,但你下雪天常常会穿的那双翻毛皮靴,我想,也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那双皮靴是你个人物品当中罕有的奢侈品。它的价值甚至超过你的自行车。它也是你从家里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值钱东西之一。 它是你父亲在你生日时送给你的一件礼物。那是一双东欧某国的军队为高级军官定制的皮靴,质地精良,款式考究,用料上乘,设计优美。 同样时髦的质地和设计,在当时的国内很难看到。 当你穿上它走在街上的时候,常常引起频繁的回头注目。 它是该国和我国的一次军事互访中,你父亲得到的一件个人礼物。但因为尺寸稍大,你父亲几乎没有穿过。 当你的身高终于超过你父亲的时候,你父亲就想到可以把它传给你。 你穿上这双皮靴出现在家里客厅中的时候,全家人的眼睛都为之一亮。每个人心里都涌上一个念头:这双皮靴就是老天爷为你定制的。 和后来所有的人看到你穿这双皮靴的感觉完全一样,它把你内在的英武和威严气质衬托得完美无暇。 你父亲当时上上下下打量了你很久,然后他颤抖着嘴唇说:“你小子就是应该参军!你小子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你是天生的军官!” 当时你还没有在青海见过那位红衣喇嘛,所以你也并不反对父亲的话,你心里也认定自己将来必定是属于军队的。 不止一次,我看到学校的老师或者同学们,眼睛盯着你的这双皮靴看着,执着地追问你在军队里的时候是否做过野战军的军官。当你回答你从未入伍的时候,每个人无一例外地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二) 关于你这双皮靴的来历,学校里也流传过很多版本的猜测。 有些人认为,这双看上去很十分奢侈的皮靴,有可能来路不正,因为凭你过去的履历和你现在的工资,你是弄不到,也买不起这样的东西的。他们猜测,这是你在黑市上买到的走私货或者人家销赃的东西。这种观点最为普遍。有些人甚至拐弯抹角地向你打听,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安全的渠道,用便宜的价格买到这样品质的好东西。 而有些人则猜测,这双皮靴才代表了你家庭真实的背景和社会地位。 在持有这样观点的人眼中看来,你应该是一个流落民间的王子。也许,是你显赫的家庭为了某种深远的栽培目的,特地让你出来独自闯荡,体会人生艰难的。 这一种观点也得到有力的支持。因为无论是你的学识还是你的视野,都让人很难相信你没有受到过良好的家庭教育。你温和的性格和你的谈吐,也在暗示着你家庭的教养水准。 而你,对于这两种猜测,都一笑置之,不作辩解。 (三) 关于你的这双皮靴,我一直都没有拍过照片,所以今天也很难把它呈现在这里。只能描绘说,它带有马丁靴的款式,有着闪亮的搭扣。它的靴筒上部有一些外翻的皮毛,穿上去非常暖和。 你穿着它的时候,双手常常随意地插在大衣的口袋里,或者裤子的口袋里,那种神情,不知道有多少次让我感到怦然心动的眩晕,让我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事隔这么多年,当我想起你的那种神态时,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有点呆呆的。 我说不清你的这种神情里面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我,但我就是无法移开自己的眼睛。 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什么呢?也许可以这样来形容吧:就像是一个人早起梳头的时候,突然在镜子里看见身后的墙壁变成了陡峭的万丈冰峰一样,而冰峰的悬崖上,还正在缓慢地盛开着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花。 我感到震撼,感到莫名的亲切,为之心醉神迷。 我知道,很多女子,包括雯丽姐,包括小宋这样的女生,包括那些经过你时回头来看你的女老师们,包括在食堂打饭时,特地给你多加一勺的女服务员们,也一样为你穿着靴子的英俊挺拔而心醉神迷,然而,她们不会有像我这样深邃到难以自拔的古老倾慕和痴迷。 她们的迷醉,是非常浅表的,不像我那样,深入万物的根系。 (四) 有时候,我沉浸在这样复杂而难于解释的感觉当中,自己都觉得自己看上去太过呆头呆脑了。这让我感觉到某种程度的羞愧。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那样继续看着你。如果再继续看着你,我所有的思想都要停止了。 我将会不能再听懂你的话,我也不能再回答你的话。我心里将会充满你,我会被渴望你靠近我、拥抱我的欲望所席卷。 我将会被在你身边的幸福所窒息。我将无法呼吸。我将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我将会怎样。 所以,每当这样甜蜜的慌乱自心底涌起的时候,我总是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地面。 我看到这双靴子一左一右地交替出现在我的视野。我看到它们在雪地上踩出的脚印。 我记得那些脚印里面的每一道凹凸,每一条曲线。 我看到我们的脚印在我们的身后并排紧挨在一起,它们从我们身后一直向过去的时间里延伸着,长长的一串,直到消失于视野。 于是,我觉得世界如此圆满,生活万事如意。 我就这样,把一个少女的初恋里所能够包含的全部眷恋,都贯注在对你这双靴子的低头注视与记忆铭刻里。 我在写这一行的时候,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它们在雪地里踩踏而过所发出的吱吱嘎嘎的轻微声音。 那真是宇宙里最亲切的一种声音。 每当我听到它们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孤单的。 它们就意味着理解,就意味着信任,就意味着陪伴,就意味着安全。但它们远远不止意味着这些。它们似乎还意味着某种极其源远流长的东西得到了满足。 我的幸福里面掺杂着很深的疲倦。有一些叹息,还有一些眼泪,从我不知道有多深的内心深处升涌上来,让我鼻子有点发酸,而咽喉也被什么梗塞着。(。) 第六百六十二章 翻毛皮靴(下) (一) 有时候,我的发呆和心里的纷乱慌张是如此明显,你不用看到我的脸也能清晰地感觉得到。 每当这时,你就会停下来,你就会看着我。 有时候,你就会问我:“冷吗?” 你就会摘掉手套,你用手触触我的脸。你会帮我把围巾系得更紧一点,有时候,你还会脱下你的大衣,披在我身上。 而每逢这种情况发生时,我都会抗拒着躲避。我坚持让你穿上你的大衣,而你总是表示你身体强健,并且已经走得全身发热,你不需要大衣。 我们总是为此而争执一会儿。有时候我就服从了你,而有时候,你就服从了我。无论结局如何,都产生大量的甜蜜。让人长久难以忘记。 有一次,你看着我出神的样子,你被这种出神的样子所深深触动。你觉得这里面也有某种神秘的东西让你心跳不已。 于是,你轻轻地问:“在想什么?” 当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一滴眼泪违逆了我的心意,它自行从我的眼眶里滑落下来,顺着我的脸蛋流淌下来,在我嘴边流下一点咸咸的涩味。 你用手套擦去我的这滴眼泪。你问:“为什么哭了?”而我的回答,是第二滴自行滑落的眼泪。 亲爱的你,我当时一定让你困惑了吧。女人的眼泪总是会让爱她的男人困惑的。但我当时不能对你解释那滴眼泪所代表的涵义。 我当时觉得,没有任何语言能够解释它所涵盖的一切。只有另一滴眼泪,可以解释前面一滴的眼泪。 眼泪就是上帝赋予恋爱的女人的一种独特语言,用来将女人拯救出那种艰于表达的细微波动的囚禁。 当我已经到了今天的岁数时,我知道了一件事情。其实,要解释,也很简单: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我对你哭了。 让你看到我的疲倦与脆弱,是我在漫长的千年跋涉与追随里面,表达信任与接纳的终极方式。 当我开始表露我的真相,我就开始接纳了。我的壕沟开始填平,我的吊桥开始放下,我的城门开始打开,我的道路开始舒展,我的枝叶开始发芽,我的花朵开始绽放,我的春天开始向你的原野蔓延,我冻结的心泉开始重新汩汩流淌着向你奔涌。 那两滴眼泪,就是从那里而来的。 它们是我全部身心涌向你的先头部队。 (二) 也有些时候,你用吸引我注意力转向别的方向的方式,来帮助我离开那种心慌意乱的发呆状态。 有一次,你在我发呆的时候,弯腰从地上抓着一团雪,你把它搓成一个雪球,你在手掌中把它握紧,你四周看了看,你把它投向我们即将路过的一处松枝,它的命中带来了松枝的晃动,许多的积雪从上面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一些冰凉的雪沫突然之间刺激到我的脸上。 当我惊醒过来的时候,更多的雪从上面倾泻下来,掉落在我的毛线帽子上,并洒进我的脖子里。 我轻轻惊叫了一声,随后一阵忙乱的瑟缩。 而你笑着帮助我拍打着头上肩上的积雪,你用手套帮助我把脖子里的雪拂出去。 当你在我的棉衣上拍打的时候,我逐渐停了下来。 我站在雪地里,我看着你。你也逐渐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你也逐渐停了下来。 然后,我们就站在雪地的微风里,我们彼此看着对方。我们的眼光就会交织在一起。我们同时感到,非常困难将它们分开。 我们同时感到,我们的生命之间没有了边线。我们进入某种密不可分的状态。分隔变成一种不可思议也无法做到的事情,就像想用一把刀将一条河流一截两段一样。 时间就这样,从我们的身体里面川流而过,见证着我们的浑然一体和珠联璧合。 (三) 然后,你的嘴唇动了一下。我看到你在寒冷的空气中呼出的白汽。你的眼睛看向别的方向。 我的鼻子冻得红红的。我的脸蛋也冻得红红的。我也低下了头。 我看着你的靴子尖。我看到它们从地面上抬起了一点,它们在地面上轻微地、犹豫地左右摆动了一下,扫平了一小片积雪。 然后,我看到它们向我的方向迟疑地迈进了一小步。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然后,我隔着手套感觉到你抓住了我的手。你的胳膊的力量传导于我。你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你说:“看,那边的屋檐下有很多冰棱。要不要去摘一点?” 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你想说的。 (四) 我抬起头来。我对你说:“你东西掉了。” 你说:“什么?”然后你低头向地上看,你回头向身后看,你伸手摸口袋。 就在你分神的时候,我飞快地蹲下去,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松松地捏了一个雪球,轻轻地向你的脖子扔了过去。 我看到你伸手阻挡了一下,然后雪就散了开来,它们迷住了你的眼睛,并灌进了你的脖子。 你被那种突如其来的凉意刺激得叫了一声,然后你松开了我的胳膊,你开始揉眼睛,你解开最上面的扣子,往下抖落雪沫。 而我就笑着从你身边跑了开去。我说:“看谁先摘到冰棱!” 然后我用最快的速度冲向前方的屋檐。 我听到你的靴子在我身后踩踏着积雪。你追赶着我。 我听到你在我身后大声地说:“我现在相信一句话了!” 我在前面回过头来,我一边继续跑着,一边问你:“什么话?” 你说:“不能——相信——女人的话!” 而我笑着说:“那是——你——先开始的!” 那就是我们的冬天。 (五) 后来,我一直都很喜欢穿靴子。我也一直都很喜欢在雪地里面走路。 有时候,在空旷无人的所在,我会倒过来,后退着走路。 我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自己在过去的时光里留下的脚印。 现在,旁边再也没有另外一行了。 说来也真是很奇怪啊。当你的脚印紧挨在我的脚印旁边的时候,我的眼泪,自己落了下来。而现在,脚印只剩下了一行时,它反而,却流不出来了。 无论如何,我都很喜欢冬天。 今天是圣诞节。全世界都在纪念引领他们走向正路的天人之师。 所有指引正道的老师,都是值得顶礼感恩的。 而身为写作者,故事,就是我最高的致谢。(。) 第六百六十三章 冰棱 (一) 事实证明,在有些事情上,跑得最快是没有用的。 那天,当我用一个雪球的突然袭击赢得了时间,抢先到达屋檐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个子不够高。我踮起双脚,我向上跳,但我够不到最长的那条冰棱。 就在我一再向上跳的时候,我看到你的手套出现在那条冰棱上。 你轻轻地抓住了它,你看着我呼出的白汽,和我红扑扑的脸,我听到一声脆响,我的心随之跳了一下,然后,我看到你把它送到了我的面前。 你说:“还要更多吗?” (二) 我们一起躺在雪地上,在新下的初雪上印下我们的影子。在英文里,这个叫做ke-so-gel。 你说:“刚刚冰到你了吗?” 我说:“没有。” 我说:“我有没有冰到你?” 你说:“没有。” 你说:“我现在无论是心里还是身上都很暖和。从来都没有这样暖和过。” 我说:“我也是。” 你仰倒在雪地上。你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不断有从高处落下的雪沫飘落在你的衣服上,你的脸上。 你说:“真想这样躺着不起来啊。” 我说:“大地是最好的床。” 你闭上眼睛。我侧过脸,看着你。有雪沫轻轻地落在你的眉毛和鼻梁上。我伸出手套,轻轻地帮你拂拭掉。 你闭着眼睛说:“心心。” 我说:“什么?” 你说:“这些年我一直感觉在流浪。并没有人放逐我,但我一直在流浪。就像这些雪花,从天上落下来,不知道将会降落在何方。心里总是空空的,不能深想。如果深想,就会觉得有点慌。” 你说:“因为有点慌,所以,从来不愿意深想。” 我听了你的话,我心里涌起一阵深深的怜爱。我坐了起来,我看着你。我轻声地叫了一声你:“指导。” 你睁开眼睛。你迎视着我的目光。 我说:“你现在仍在流浪中吗?怎样才能帮你结束它?” 你说:“不需要帮我结束它。” 你说:“自从遇到你,我的流浪就结束了。现在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片雪花,将会降落在什么地方。” 我说:“那,你将会降落在什么地方?” 你笑了一笑,你也坐了起来。你看着我,你问:“为什么要问我降落在什么地方?” 我说:“因为那样就可以去找到你了。” 你听了,你低下头。你伸出带着手套的手,你拍了拍落在肩膀上的雪。你看着远方。 我在侧面看着你。我说:“不想告诉我啊?” 你说:“哪有。” 你看着我说:“你不用去找我。” 你说:“因为我将会降落在你的身旁。” 你说:“那就是我降落的地方。” (三) 雪下大了。身下的雪迅速在增厚。 我们看着雪花自高空飘落。 你说:“真美啊。” 我说:“就像坐在飞毯上起飞一样。” 你用手套捧起一捧洁白的新雪,你把它随意地洒在自己身上。然后你重复这个动作,看上去好像你想要把自己埋葬在雪下。 我心里突然一动。一个黑暗的影子从万米高空投射在我心里的雪地上。 我飞快地伸出手,阻止你了。我说:“不要。” 你看着我,你说:“怎么了?” 我看着你,我说:“小时候,我家的阿姨告诉我,做这个动作,是不吉祥的。” 你看了我一会儿,你笑着说:“不要这么迷信吧。” 我说:“不是迷信。” 我说:“是一切太美好了,就像达到完美的顶峰。我心里始终不能安定。总觉得这样的美好不可能是真实的。” 你说:“那么,它是虚幻的吗?” 你伸手拉住我的手。你用力握紧它。 你说:“是虚幻的吗?”你再一次把我握得很紧。 我看着你。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能确定。有时候,夜里我都不敢入睡。我害怕一觉醒来,发现这只不过是春梦一场。有时候,我离开你回家的时候,当我背向你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会觉得我背对的那个世界,其实是不曾存在过的。我会突然觉得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一束海市蜃楼的光。每当我产生这样的感觉时,我就再也不能向前走下去了。我就会回过头来,看看你是否还在那里。” 你说:“结果呢?” 我说:“结果,你每次都站在那里。我每次都看到你站在那里,看着我。” 你说:“我就是因此而要一直站在那里的。我会一直站到你不再能看见我了。即使当你消失在我的视野中之后,我也会继续在那里站一会儿。” 你说:“心心,就算是一个虚幻的梦境,我也是曾经以某种形式显现过的。一旦我曾经显现,就会进入你的记忆,存储在你记忆的深处。就像种子埋入大地。虽然有时不可见,但其实并未消失。等新一轮的春天到来,种子就会萌芽,伸出地面,重新与过去的播种者相会。” 你说:“虚幻也罢,实存也罢,我是不会消失的。不能在身边陪你的时候,我都会在记忆里陪着你。那个孤单隔绝的魔咒,已经被破掉了。你不会再回到孤单里了。” 亲爱的你。你当时就是这样说的。是吧?你的确是永远不会消失了。在我的心里。我不会让它再发生了。 (四) 我看着我们刚刚摘下来的几条冰棱。它们在雪地上发出晶莹的光。 我说:“天气真冷啊。都这么久了,它们好像一点也没有融化。” 你伸手拉我。你说:“起来?” 我说:“做什么?” 你说:“刚才你作弊不能算。我们重新比赛一次。” 我说:“那怎么叫作弊呢?你腿长,本来就是不公平的。” 你说:“这次是公平的。我们比用冰棱玩飞镖吧?” (五) 你四下选择投掷的目标。你的眼光停住了。 最后,我们决定用冰棱投掷一颗残留在树上的松果。 我们猜拳决定先后顺序。结果是我胜出。 你在有关赌博的项目上,运气从来不如我。 于是,我先投。 我选了一根尖而小的冰棱,我瞄准之后,将它投掷了出去。一阵雪花坠落之后,我发现自己命中了。我的冰棱嵌入了那颗松果正中央表面的孔隙里。它和松果一起,在摇动不已的枝条上起伏着。 我笑着看着你。我说:“喏,后掷的人要吃亏了啊。因为我把位置都占上了。你的冰棱没有落足的地方了。” 你看着我,你说:“试试看吧。” 你两手拍了拍。你挑选了一下,你选了那根最长的冰棱,就是你摘下来送给我的。 然后你瞄准了一下,你挥动前臂将它平稳地投掷了出去。 我看到它准确地击中了我那根冰棱的尾部中心,它的力道和重量一下子就让那颗松果离开了松树的枝条。只听见扑地一声,两条冰凌和那颗松果一起掉落在了雪地上。 我们对视了一眼。 我为你热烈地鼓起掌来,我说:“指导,你真是太棒了!” 你拍了拍手套上的冰渣,你说:“如果你不先击中,我也不会击中的。” 我说:“那为什么啊?” 你笑着说:“因为它会去找你的那一根的啊。因为你在哪里,它就会想也在哪里。因为它的目标不是那颗松果,它的目标就是和你的在一起。” 这话,今天我也要对你说。 我的目标,也不是写一部庞大的。那不是我的目标。 我的目标也是和你在一起。 在很长的时间内,写作,就是我的冰棱飞镖。它是用来找你的。 (六) 因为全球变暖的关系,多年来已经很少能在南方的城市里看到冰棱了。 出来工作之后,我第一次在南方看到冰棱,是在一座高山上。在通往山顶寺院的小卖部屋檐上,我再次倍感亲切地看到了凝结在风中的大量冰棱,长长短短,晶莹剔透。 因为冬天将会大雪封山,游人也会很少,小卖部在半个月之前就关门了。据说,最寒冷的时候,冰棱的长度将会超过60厘米,而且十分粗壮。 重新看见冰棱,才发现心境已与年少时代大不相同。 小时候,一看见冰棱就忍不住想伸手去掰一根下来,拿在手里玩弄着。可现在,一点这样的欲望也没有了。就想这样地看着它,悬挂在那里,静静地在风中凝结,在阳光下溶化,不想去干预它。 看着同行的人雀跃着去掰下它们,我心里产生出一种轻微的惋惜。 听到冰棱断裂所发出的脆响,感觉到它断离的疼痛。 这点疼痛,牵连着我。 但我也没有去阻止他们的欢笑。因为,我从他们的欢笑里面,也听到我们过去的欢笑,也不想去打断它。 真正幸福过的人,才会懂得珍惜别人的幸福。(。) 第六百六十四章 雪坡(上) (一) 在冬天下雪的日子里,有时候我们会步行从那条有凶恶的松狮狗的道路回家。每次走这条路,都是你提议的。而我从来都是答应你的。虽然我心里很害怕那条大狗狂叫着追着我的脚后跟呲牙,但我知道这是你最喜欢走的一条路。 这条路上的人也最少,一路几乎都不会碰到人来回头看你的靴子,这一点让你很放松。而这种放松,就让你变得格外活跃起来。 你知道吗?在我们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大多数时间你都表现得像我的长兄一样,可有时候,你也会表现出你孩子气的一面来。 每逢这种时候我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蜜。因为,这里面包含着深刻的信任与认同感。 一个人只有在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才会这样流露出他的童真之心。 我喜欢看着你这样放松。当你这样放松的时候,那种笼罩你的沉重,也就不再压在你的肩膀上了。而我们之间11岁的年龄差距,也就在那种童真的氛围当中,消弥于无形了。它也不会再压着我了。 你冬天喜欢选这条路的原因,很大程度是因为它有一个很急很陡的下坡。你特别喜欢从坡上快速俯冲的那种感觉。我觉得你简直是陶醉于这个。 那年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我们沿着这条路回家的时候,路面上的积雪还没有一个人踩过,干干净净的,就像一个人类从未抵达过的星球。 一些植物从雪下面顽强地露出头。 我们交错地走着“之”字形,在积雪上踩出一些交织的斜线。我们走出一段之后,就回头看着我们用脚印在大地上画出的图案。 你笑着说:“谁说你不会画画的啊?这不是很漂亮吗?” 你说:“以后我不替你做美术作业了。” 我说:“那你下次打篮球的时候,就和柴老师说说啊。” 你说:“说什么?” 我说:“让他不要介意有人在作业本上走路啊。” 你笑了一下,你伸手在我的毛线帽子上轻轻拍了一下。 我们倒退着走,继续看着那些图案。 我说:“要是它们永远都不会消失就好了。” 你看了我一眼。你说:“是啊。这样,将来你就可以带儿子女儿啊、孙儿孙女啊来看看这条路。你就可以告诉他们,当年你们的妈妈、你们的奶奶就是这样走过来的。” 你严肃地看着面前,好像真的面对着满堂儿孙一样地说:“不容易啊,很曲折的!” 你模仿没有牙齿的老太太的声调,说:“瞧,它都折成这样啦!” 你话音刚落,就感觉一个雪球轻轻打在你的肩膀上。 你回头看着我。我扭过头不看你。 你笑了起来。你低声说:“这么暴力啊?虽然练着射击的,可我从来没有教过要行为倾向暴力啊。” 我说:“谁让你胡说的。” 你笑道:“怎么是胡说呢。” 你说:“如果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为了什么不想它们消失掉呢?” 我说:“如果它能一直印在这里,当我不能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可以来看看这里。当我看到它的时候,就会确信真的有人曾经陪我一起走过。这不是发生在梦里的。它是真的发生过的。千真万确,有大地可以做出证明。” 你听了,你被话里的什么打动了。你心里很痛惜我那种面对幸福降临的惶惶之感。你再次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说:“真心真意、全心全意迈出的每一步,都会铭刻在大地上。每一步,都直通永恒。” (二) 我们继续慢慢地掉过头来,默不作声地走了一小段路。 感觉气氛有点闷。我不知道为什么心情有点沉重,好像连视野中的天色和光线都阴暗了下来。 我不小心在一堆树根上绊了一下。 你一把将我拉住了。你说:“小心!”你接触到我的目光。 然后,我们就这样站在那里。你忘记把我松开了。 我很想就此再次投入你的怀抱里。但我站着没有动。 一阵凉风从我们当中穿过。 雪地里,一切很寂静。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你松开了我的手,你笑了一笑。 你想打破这种氛围。你往四周看。然后,你看到了前面的那个大下坡。 你的眼睛亮了起来。 你说:“等着我。” (三) 你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出现了一枝竹子。 你把叶子摘掉,只留下一根光光的杆子。然后你啪地一声用力将它从中间掰断了。 我看着你做这些。 我问:“在做什么?” 你说:“简易雪橇板。” 你说:“那种感觉和踩旱冰滚轮不一样。” 你说:“雪地的翅膀。它可以让你在雪地上起飞。我小时候常常玩的。” 我看了看那个惊险的大坡。我心惊道:“你不是要从这里滑下去吧?” 你抬眼看了我一下。你笑着说:“说对了。” (四) 我看着你麻利地卸下靴子上的带子。 你扣紧靴子上的所有皮扣,确认它非常跟脚。然后你用带子把两截竹杆牢牢地绑在你的靴子底下面。 你绕鞋带和打绳结的动作让我看得眼花缭乱。我以前从来不知道可以这样绑东西和可以打这么复杂的绳结。 你看着我怔怔的样子,你把打绳结的动作放慢下来,让我看清楚。 你说:“这是登山的时候常常会用到的。自己看书学会的。” 然后,你就给我解释什么叫做双鱼结,什么叫做双套结,什么叫做意大利半结,什么叫做八字圈结。 你一边示范着绳套的结法,一边解释着不同绳结的用途和特点。你还说了一些没有中国名字的绳结,但我现在全都忘记了。 我只记得自己当时对你倾慕万分。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你看着我的眼睛睁得圆圆的,你觉得很有趣。 于是你笑道:“做什么睁这么大眼睛啊?不怕看上去像黑夜里的猫头鹰啊?” 我咬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俯身抓雪的动作。 你笑着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你笑着说:“好吧,我形容不当。你说过我不是语文老师的。” 我听了,就笑了一下。然后,我们恢复和平。 我继续看着你绑鞋带。 我说:“一根绳子就能这样变幻无穷,真像一个魔术。” 你看了我一眼,你笑着说:“这是男人玩的魔术。女人也有女人的魔术。我看女人织毛衣的时候,对女人也是五体投地的啊。” 我说:“你看到哪个女人织毛衣的?” 你笑了笑说:“是我妈妈。不是刘雯丽。” 我笑了笑。 你看着我微微上翘的嘴唇,你心里动了一下。你心里的那点震动立刻传导于我。我抿了一下嘴唇。 你看到了,你低下目光继续绑鞋带。说话之间,你就绑好了。你站起来踩着竹杆走了两步。你试着在地面上滑动了一下。你的脚腕部分摇动了一下。你又弯腰调整了一会儿。现在你觉得满意了。 你跃跃欲试地看着那个大坡。 我顺着你的眼光看向那个大坡。我的心一下子悬吊了起来。 但我看着你的神情,我什么也没有说。(。) 第六百六十五章 雪坡(下) (一) 当你站在坡沿上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一面急敲的战鼓。我觉得它响彻了四周白雪覆盖的菜田,就像建筑工地上沉重的汽锤一样。 你对我扬了扬手。你笑了一下。然后呼地一声,你就从坡上消失了。 一阵旋风刮过。许多雪沫从坡下飞扬起来,像一阵上升的烟雾。 一声轻轻地惊叫直冲我的喉咙。 我忍不住向前踏了两步,一直跟到坡顶的边缘上。 但我不敢真的往坡下看。我闭上了眼睛。我没有让那声惊叫破关而出。 然后,我听到你的声音。 我鼓起勇气睁开眼睛向下看去。我看到你站在坡底,你满脸都是胜利的兴奋,你向我挥着手。 (二) 你一步一滑地重新爬上雪坡,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站在我面前,你喘着气。你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 我看着你的去而复返,我看着你的失而复得,我呆呆地,我什么话也说不出。 你伸手抓住我的左手。你的手套上沾了很多雪沫。 你说:“看着很陡,可雪面很好滑,没有危险。” 我不说话。我看到你右臂后面的衣服上沾了一些雪。我伸出右手替你轻轻地拍掉了。 你把我的右手也抓在你的手套里。你隔着手套也能觉出我双手冰凉的程度。你紧紧握住它们。 你说:“这么担心,为什么刚才不劝阻我?” 我说:“因为你高兴做,不想影响你的快乐。” 你听了,你深呼吸了一下。你看了看我。然后,你又深呼吸了一下。我感知到你的心里有些什么在涌动。但,你也没有说。 我们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三) “让我也试试?”后来,我说。 你听了,你迟疑了一下。然后你说:“好。我带着你一起滑。” 我坐在一根树桩上。我不住地呵着气,暖和着冻得发痛的指尖。 你单脚跪在雪地上,你在帮我固定竹杆。你检查稳固的程度。你说:“好了。站起来走走?” 我在你的搀扶下,试着滑动了一下。 你纠正我的姿势。你提醒我要注意把重心落在竹杆的圆心位置。 当我们并肩站在坡顶边缘的时候,我看着下面,一片白晃晃的,有点刺目。 你侧过头,你看了看我。你抓住我的手。然后,你再次提醒我要注意平衡身体,保护脚腕。你告诉我下滑的时候身体要尽量下坐,降低重心。你叮嘱我无论什么时候也不要松开你的手。你说:“抓紧我,我会保护你的。” 你看着我的神情。你说:“放松点,心里想着向上飞,不要想着往下落。” 话音未落,你就拉着我,向坡底冲落下去。 扬起的雪沫和呼啸的风声立刻淹没了我。 在一片高速的混乱当中,我忘记了你交代的一切。我唯一记得的就是紧紧地抓住你的手。我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你胳膊的牵引和保护。 我听到一声轻轻的尖叫回荡在身后的雪坡顶上。然后,我就失去了平衡。我稀里糊涂地撞到了你身上。 我接触到了地面。我掉进了昏头昏脑的惊慌当中。 就在这时,我听到你说:“我们已经到坡底了。你滑得不错。”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你正从旁边的雪地上站起来,你把手伸向我。你说:“摔疼没有?” 我隔了一秒钟才明白你所说的。我看着你,摇了摇头。 (四) 我们互相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你突然停了下来。你摇晃了一下。我看着你。我觉得你的脸色有点变了。 你看着我,你笑了一下。你笑得有点勉强。然后,你离开我。你朝一边走去。你背向着我。你弯下了腰,双手撑住了膝盖。你眼睛看着地面。你不吱声。 我心里一阵紧张。我走向你。 我轻声问:“怎么了?摔伤了吗?” 你摇摇头。你闭了一会儿眼睛。我觉得你的呼吸不均匀,而且速度有点快。 我摇了一下你的胳膊。我说:“哪里不舒服?” 你隔了一会儿,说:“有点反胃。”然后,你直起身来。你说:“已经过去了。” 你看着我,再次笑了一下。这一次比较自然了。 你说:“大概刚才速度太快了。” 我看着你,在心里评估着你说的话。 你抬头看了看天色。你说:“不早了。今天不玩了。” (五) 解靴带的时候,你动作比刚才要慢了很多。你解一个扣结解了差不多3分钟才解开。 你重新把靴带穿到靴子上扣好。然后你过来帮助我解绳扣。 我看着你越来越慢的动作,我说:“你是不是累了?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自己能解开。” 你听从了我。 你顺着树干坐了下来,背靠在树上,看着我自己解开绳扣。 我一边解着绳扣,一边看着你。你额头上汗津津的。 我觉得你很不舒服,而且十分疲倦。就像是在博桑那天,你独自爬雪山回来的时候一样。只是你奋力克制着自己,尽力不在表面上流露出来。 现在,我们并肩继续走在回家的路上了。夜色开始缓慢地降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听见脚步踩踏积雪的咯吱声。 我感觉有种沉重在你的心里开始堆积。有乌云包围着你。你在心里想着什么事情。你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脚步有点放慢了下来。 我停了下来。你跟着也停了下来。但你还沉浸在自己所想的事情当中。 我轻轻地叫了你一声。 你回过神来。你说:“什么事?” 我动了一下嘴唇,但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我努力了一下,我还是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我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我呼吸了一下,决定放弃说。 这时,我听见你说:“我听到了。” 你说:“我明白你想说的。我答应你。我以后会小心的。” 你说着,向我伸出了你的手。你看着我,示意我。 我看了你一会儿,我笑了一下。然后,我伸出手,在你的手套上轻轻拍了一下。 你说:“我们说定了。” 我说:“说定了。” 你握住了我的手。你就没有再松开了。 (六) 那天,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完了那条小路,一直到我们必须分手的路口,你才松开我的手。 你说:“路上小心,明天见。” 我说:“你换一条路回家吧,走街上,人多点,沿途还有公车,你累的话,或者还是反胃,就坐公车回去吧。” 你点点头。 我说:“明天见。” 你说:“明天见。” 然后,我就离开了你。我一直向前走着,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我对自己说:“不要回头。”我每走一步,就对自己说一次:“不要回头。” 有股强大的力量在后面牵引着我。我感觉自己就像指南针抗拒着磁力一样,身心分裂地向前走着。 终于,我还是不能抵挡自己内心的那种冲动。终于,我还是回过了头。 我看到你在越来越浓的夜色当中还站在那里看着我。 我看到你远远地朝我挥了一下手。 我心里一阵缠绕纠葛。我在心里叫了一声你的名字。我在心里再次说了一声:“明天见。” (七) 那天晚上,再次下了鹅毛大雪。 我在窗口看着雪花纷纷飘落。我在想着你在做什么。 我们的脚印,现在应该已经被新降的白雪覆盖掉了。现在,没有人再知道我们曾经从那里走过。 第二天早上,你在老地方等着我。但你晚到了5分钟。 看着你从远处跑过来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 平常的一天又那样度过了。晚上回家的时候,我们走了另一条路。 从那天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在下雪天走过那条有松狮狗的小路了。你也没有再那样冒险过。 我喜欢冬天。不论是和你在一起的,还是没有你在一起的。每一个,冬天。(。) 第六百六十六章 离别的开始 (一) 市中心医院。 “要用麻药吗?做这个检查有点难受的,不少人会害怕。”高雄的母亲问你。 你说:“不用吧,上次检查也做了,我还能适应。” 高雄的母亲说:“确定不用?” 你笑笑,说:“和平时感觉到疼痛相比,这个不算什么了。” (二) 你从检查台上坐起来。 你重新套好衣服,你从检查台上下来,回到诊疗室等待着。 高雄的母亲隔了一会儿也回到了诊疗室,她把检查的结果拿在手里端详。 她说:“你想要看看这结果吗?” 你点头。她把结果递给你,说:“发展有点快啊。” 你低头看结果。你点头。你说:“是啊。” 高雄的母亲说:“到这个阶段,手术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你确定不要试试放化疗吗?再耽误,就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了。” 你说:“一死而已,不用那么麻烦吧。我没有那么不甘心。” 高雄的母亲说:“你会比之前更频繁地感觉到不舒服和疲惫。有时候,疼痛会非常严重,超乎你的想象。” 你说:“放化疗也并不能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吧。” 高雄的母亲看着你,点头说:“有可能无效。但是,也有可能能缓解一点。至少,是存在缓解一段时间的可能性的。” 你说:“放化疗的过程,也同样不好受啊。还是算了吧。人各有命,各安其命即可。您给我多开一点止痛药吧。我自己会肌肉注射,而且很熟练。我读书的时候在军队大院里学过急救。” 高雄的母亲说:“好吧。如果你已经做好了选择。” 她拿出处方单,提笔开着处方。她说:“小伙子,你很特别。” 你笑了笑,说:“是吗?伯母。” 她看着你灿烂温暖的笑容,说:“你心跳那么稳定。你是心里,真的没有害怕。” 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心里能这样稳定,一点害怕也没有的。” 她说:“饶是见惯生死。我自问,也做不到。” 你笑笑。 你说:“我这人感觉迟钝吧。” 后来,高雄的母亲一直都记得你。 她说:“他真是与众不同。他不是内心紧张,外表上装作不害怕。他是真正的内心没有任何恐惧。你看他的眼睛,看他的笑容,听他的声音,你就能强烈地感知到。他的内心,极为深厚,极有力量。” 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表现更好的人了。” (三) 你走出诊疗室,在电梯间等着电梯。 电梯门开了,高雄匆匆忙忙地从电梯里冲出来,和你迎面相遇。 高雄说:“说好让我陪你的,你怎么自己来了,也不叫一下我。我有时间的。” 你说:“我自己来没有问题啊,何必耽误你的事情呢。我连老汪都没有告诉。” 高雄说:“哎呀,你现在都什么状况了,还说这样的话。” 你说:“每个人生下来都是必死的,情况一直如此,目前也是如此,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啊。” 你温暖地笑笑,说:“不用这么紧张,放松点。既然来了,你就陪着我回去吧。” 电梯再次停下来,门打开了。 你拍了拍高雄的肩膀,说:“走吧。” 高雄看着你。 你说:“如果你觉得必须做点什么,就快点进来,帮我按一下1楼好了。” 高雄跟着你走进电梯。你朝他点点头。他伸手按下了1楼的按键。 他看着你。你笑了,说:“看,你已经帮到我了。” 高雄看着你,叹了一口气。 (四) 你坐在场地的长椅上。你拿起耳塞。你慢慢地戴上。 你拿起枪。你举起枪。你的整条胳膊都在发抖。你无法让准星对准靶心。 你坚持了一下。你的胳膊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你几乎拿不稳枪。它几乎从你手里掉下去了。 你放下枪。你靠在椅背上。你闭上眼睛。你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 “指导,你心里最理想的射击境界是怎样的呢?”我问。 你说:“震雷破山而不惊,白刃交前而不惧,视名利如过隙,知生死如溃瘤。就算是世界正在眼前毁灭,自身正在分崩离析,也能稳定地打出这一枪。” 你心里浮现出我们对话的情景。 你调整了一下呼吸,你再次睁开眼。 你看到标靶像波浪一样地在对面翻滚着。你无法成功聚焦。你感到有汗水流下来,进入眼睛。疼痛在内部啃噬你。 你稳定了一下自己。你用双手握住枪柄。你再次举起枪。 你扣动扳机。你连续打出五发子弹。你放下枪。你坐在椅子里呼吸。你动弹不了。 你听到一点声音。你看到靶纸慢慢地向你移动过来。有人按下了滑动键。 你困难地回过头。你看到汪指导在身后。 他默默地将靶纸拿下来,递给你。 你看了看。五发都在靶心的10环圈内。有四发差不多打在同一个地方。一发稍微偏离了一点。 汪指导在你旁边坐下来。他看着靶纸,听着你时长时短的呼吸。 他说:“感觉不舒服的话,就别练了。” 你说:“我并不是在练枪。” 汪指导看着你:“什么?” 你说:“我是在练心。” (五) 你骑车带着我回家。 “今天,我们还要走那条有松狮狗的路吗?” 你说:“你很想要走吗?” 我摇头,说:“我是觉得你很喜欢那条路。我们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走过了。” 你说:“换别的路吧,老走那一条路,也觉得有点疲厌了。” 我说:“嗯,你选的路,我都会喜欢。” 后来,我才明白,你为什么很少再选有松狮狗的那条路了。 因为你体力不济了。你不能再顺利载着我骑上那个陡坡,也不能再快疾如风地甩掉那条咆哮的大狗。 (六) 我们到了分岔路口。 我看着你,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格外的眷恋难舍。 你停下车,把车子架好。 你从路边捡起一根硬一点的草棍。 你在地上划了一条线。 你说:“从这条线开始,向前走10步。” 我看着你。 你笑了一下,你鼓励说:“开始走。” 我在10步外停了下来,回过身望着你。 你说:“心心,离开我,你要习惯离开我。” 你说:“如果不离开我,你就不能到达更远处。”(。) 第六百六十七章 难受 (一) 这一天,训练完了之后,你按照惯例在办公室分别对s和我进行技术指导。 下午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有点无精打采。你说话的声音都比平时要小一些,而且,较长的句子都不能一口气说完,中间要断开来,稍微歇一会儿,才能接着说下去。你的脸色也有点发白。 我觉得,你几乎是强自振作地完成了整个训练进度。 我的心思其实一直都在你的身上。 想着你曾经说过的,专注于射击时你是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也不可能存在,我尽量掩饰着,努力地一次又一次把注意力从你身上抽离出来,投注在瞄准射击上。 我觉得你已经洞察到了我内部和自己的这种战争。 要是在平时,你一定会过来对我提出收摄心神的要求的。但是,这一天,你没有。我觉得,这是因为你力不从心的缘故。你的力量集中于别的事情上,没有足够的力气再来分心说我。 我收拾完自己的枪械,回到指导办公室门前时,s从里面走了出来,你对他的指导已经完毕了。轮到我进去了。 我走进你的办公室,强烈地感觉到你已经非常疲倦了。你说:“我们开始吧。” (二) 你说话的声音比在场地里巡视时还要小。 你的眼睛一直看着手上的记录纸,没有和我进行眼光的接触。 你对我说着说着,就有点乱了,你好像遇到什么严重的困难,语句不能延续,逻辑也有点错乱。 你在这种断续和错乱中,又强自坚持着说了两三句,然后你就不能继续了。你就不得不停住了。 你看着训练记录,停在那里,用力呼吸着,说不了话。 然后,你把记录本放在桌上,你在桌前坐了下来。你仰头靠在座椅上。你眼光定定地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我看了看没有关的门,看到外面还有几个速度较慢的同学在打最后的几枪。 我在零星稀落的枪声里小声问:“你怎么了?” 你隔了一会儿,摇摇头,回答说:“没事,有点累。” 我看着你额头上渗出的一层细密汗珠,说:“今天怎么这么累呢?” 你说:“昨天在汪指导家和几个打篮球的老朋友聚会,大家兴致很高,我也不好意思单独先走,待到两点半才回来。” 我说:“你们又喝酒了?” 你说:“陪他们,略喝了一点。” 我看着你。 你感觉到我的目光,你抬起头来。你说:“我没喝很多。大概是没睡好吧。” 我说:“你一会儿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看了看外面,小声说:“我自己回家就好了。” 你突然用力抓紧了椅子两边的扶手。你勉强点点头。 我看着你因为用力抓握而有点发白的指关节。我说:“你哪里不舒服吗?” 你看着天花板,一口一口地呼吸着,不能回答我。 我觉得你感觉到的不适要比你肯表现出来的严重很多。我感到心脏一阵纠结的疼痛。然后我说:“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你努力出声,说:“有点胃疼。” 我说:“是不是很痛啊?” 你摇头。 我说:“去医务室看看吧,拿点止痛片。” 我马上又说:“不不,你就在这里休息,你再忍耐一会儿,我帮你去拿药吧,我很快。回来。” 你说:“不用了。歇一会儿就不疼了。” 我问:“胃不舒服就不要陪他们喝了。看你这么难受。我也很难过。以后都别再陪人家喝酒了,一点也不要喝了。。” 你闭着眼睛回答说:“以后再也不喝了。不管什么酒,和谁一起,都不喝了。你别难过。”你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已经几乎微不可闻。 我知道你刚才说的不是实话。但我看着你,心里一阵柔软。我叹息了一声,决定认可你的说法了。 你说:“对不起,今天的技术辅导,明天再一起说吧。” 我说:“好的。别骑车了,今天你坐公车回去吧。” 你点点头。 我说:“我再陪你说说话吧。” 你勉强笑了一下,你说:“你先回家吧。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好点了就坐公车回去。” 我说:“可是,我不放心,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你再次笑了笑,说:“没事的。酒精不会一直在身体里,过了这一段时间,就恢复了。” 你说:“明早我还在老地方等你。” 你说:“回家吧。我看你走。” (三) 那天,我走到训练场门口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回头看了你的办公室一下。 我看到门还是开着的。灯也还是亮着。 我看到你已经趴在了桌子上,右手握拳,用力顶住胃部。你一直这样趴着,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有事情就在那天开始发生了。 整天晚上我都在想着你。我心里充满了想要打电话到你住所问问消息的冲动。我借口倒垃圾走出了家门,到了楼下的公用电话机旁边,我甚至都已经握住了话筒。但是,最后一刻,我还是犹豫起来,最后还是舍弃了内心的冲动。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再次上楼来,重新回到书桌旁写作业,但你在所有的试卷和练习册中浮现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比平时更早地起床,匆匆忙忙地赶往我们平时约好会面的地方。我在那里望眼欲穿地等了20分钟,直到最后一刻。 你没有在那里等我。你也一直没有出现。 那天我们班也没有体育课,上课的时候,我不住地看向操场,但好像也没有看见你的身影。 下午,我在训练场地终于见到了你。你看上去已经从那种状态里恢复过来了。你的声音再次变得铿锵有力,生机勃勃。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压在心里的千钧大石,终于放了下来。 我们再次能够单独说话的时候,你并没有解释早上究竟为何没有来。我也没有问你为什么。因为我看出你不想回答。你不想回答的时候,你是不会回答的。你给出的回答也等于没有回答,所以我也就没有问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们就不一定每天都一起回家和去学校了。你有时会在那里,有时候会不在那里。 你越来越多的时候,不在那里等我了。 你一直没有解释过那是为什么。 我也没有追问过你。我直觉到,那个答案,肯定是我不想知道的。而你,正是因为这一点,没有主动对我说。(。) 第六百六十八章 疲倦 (一) 伴随岁末年初的临近,你的病情逐渐明显起来。为了克制越来越强烈的疼痛,你开始服用镇痛药物,并注射吗啡类的止痛针。在镇痛药的作用下,你总是感到十分疲倦。你总是渴望随时随地倒下来睡觉。你的生活规律因此而被彻底改变。 你现在每天中午都需要午睡,而且是一吃完午饭就要马上找地方倒下睡觉。有时候,你实在太困了,连午饭都不想吃就睡了。你也放弃了每天早上的凉水浴和晨跑习惯,你一直在床上流连到最后一分钟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你因为贪恋最后一分钟的睡眠,常常也没有时间吃早饭。 那时候你的车还没有丢掉,但你就已经开始不是每天都会骑车来上班了。因为你害怕自己迷迷糊糊地骑车撞到别人。在公共汽车上,你有几次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结果坐过了站。 还有一次你在车上打瞌睡时,身上的几个口袋都被小偷翻过了,不过没偷走什么东西。你因为不断借钱给我,一直都并不宽裕,你身上通常都没有什么钱的。 每天晚上你也不能看书看到很晚了。你房间的灯常常很早就熄灭了。 这一点连你周围的邻居们也都注意到了。 你从不迟到的好名声在这时也受到影响。迟到开始频繁起来,以至于变成家常便饭。校方对你的不满也就慢慢严重起来。 你当时是唯一常常迟到的临时聘用教师。教务处长一直都觉得这是你越来越恃才傲物、目无规章的表现。他甚至还怀疑你和刘雯丽夜生活混乱,以至于影响了你白天的工作精力。 你为此遭到多次点名批评和更多次不点名的批评。但你从来没有分辩过什么。你总是接受批评,并且道歉。 你又买了一个闹钟,开始双重叫醒。但你的困倦如此沉重,以至于即使是两个闹钟一齐响也不能让你听见。 有一天,你隔壁的老太太在走廊上遇到你,她对你说:“我说,年轻人啊,如果你不想那么早起床,就不要响那么多那么久的闹钟啊。闹得我每天早上心里都慌慌的。连我家的小孙子都给你吵醒了。” 你深感抱歉地笑笑。以后,你就把两个闹钟都压在你的枕头下面,每天早上你就在它们紧贴耳朵的喧闹声中,和你的困倦缠斗着。 (二) 学校方面对你的不满在一次全体教职员工大会上达到了顶峰。 因为你在校长作一个政治意义非常重大的报告的时候,竟然公然睡着了。 那天的会议安排在下午2点半开始,你整个上午已被时而严重时而隐约的胃痛折磨得筋疲力尽,你没有吃早饭,也没有吃午饭。你一连服用了几次镇痛药。 11点45分下了最后一节体育课之后,你已经困得天旋地转,一进办公室的门,就倒在体育教研室角落的一张长椅里睡着了。身边人来人往、午饭的响铃声全都没有吵醒你。 2点半的时候,你还是没有醒。 大家都去开会的时候,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女教师想起了角落里毫无动静的你。她走过去推醒了你。她说:“喂喂,开会啦,还睡呢?赶紧起来,要迟到了。” 你晕晕乎乎地坐了起来,像梦游一般地来到了会场。 当校长的声音开始念那个漫长的报告时,你只听到一片嗡嗡的响声。你觉得无数字词从你脑子里滑过,但你一个字的意思也不能明白。 你一直强自睁着眼睛,但眼皮重有千钧,它们受到地心引力的巨大牵引,不住地要落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听到一声扩音器尖锐的啸响声。 坐在你身边的另一个体育老师用手肘捅着你。你这才突然醒了过来,你发现自己刚才又睡着了。 那位老师低声对你说:“校长让你站起来回答问题呢,还不快站起来!” 你迷迷糊糊地地站了起来,你的意识还在睡梦当中。你视线模糊地看着校长的轮廓在远处的台上晃来晃去,地平线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 校长一直期待地看着你。但你完全没有动静。 等了一会儿,校长觉得尴尬起来,于是不得不咳嗽一声,他说:“我的问题你没有听清楚吗?” 你迷惘地说:“对不起,我刚刚没有听清楚。” 校长的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神情。他对全场说:“大家刚刚有谁没有听清楚我的问题吗?” 全场无人回答。 于是校长对你说:“年轻人,你看,大家都听到那个问题了,为什么就你没有听见呢?” 你用力推开你头脑里的那块石头,你说:“对不起,校长,我刚刚好像睡着了。” 你说:“我不是故意的。但我错了。” 你的诚实在全场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声。 校长本来想借此好好教育你一番的,可你这样直截了当,并且已经认了错,他倒不知道应该继续说什么了。他又咳嗽了一声。 这时,汪指导站了起来说:“校长,昨天晚上我让他加班做一个示范课的教案,他通宵没有睡觉。” 校长看了看汪指导。 汪指导看了看你,然后看着校长。校长和汪指导的眼神对视了一下。 然后校长语义多重地对你说:“年轻人,要爱惜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果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可以请假不来,不要在会场上睡觉。” 他说:“纪律就是纪律。我们大家都是为人师表的人,要带头做遵守纪律的楷模。不然,又怎么去教育学生们呢?”他说完,再次盯着你看了一眼。 你当时脸上写着的疲惫和困倦如此明显,他判断了一下,觉得那真的不像是伪装的。于是说:“你不要开会了,去休息吧。” 你心里转动了一下,你觉得这种语气里面有些什么不对的地方。但你太困了,你顾不得这些了。你的身体听到这句话以后恨不能立刻就倒下入睡。 于是,你也不再挣扎了。你就在大家的注视下,离开了会场。 当那天的会议结束时,大家回到教研室里,看到你还是躺在长椅里睡着。 于是,一些老师摇了摇头,走到一边去了。 汪指导看了看你蜷缩在长椅上的睡姿,他出去找了条毯子,回来给你盖上了。 (三) 下午4点半的时候,汪指导摇醒了你。 他担心地看着你,问:“你还好吧?我现在要去靶场了,你这样子还能去吗?” 你试着从椅子上爬起来,但是你失败了,你再次倒在长椅上。 汪指导看着你这样子,说:“下午不要去训练场了,也别睡在长椅上,去值班室好好休息会儿吧。晚一点,我让柴老师给你买点面条什么的送过来,他会陪你回家。” 你睡眼朦胧地看着办公室,你说:“人呢?” 汪指导说:“他们都在操场上课呢。我扶你起来去值班室睡吧。你安心休息。那边很安静。” 你说:“对不起,我又连累你了。谢谢你帮忙。” 汪指导说:“唉,还说这些做什么呢。” 说着,他就把你扶了起来。他说:“小心走稳了。” 你说:“没想到吃了药会这么瞌睡。” 汪指导说:“总比不吃药强。” 你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汪指导向值班室方向走。你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 汪指导不停地对你说话:“嗨,嗨,现在别睡,我们很快走到了。” 你努力振作了一下,你说:“好。我不会睡着。” 话音未落,你就身不由己地再次睡着了。 那天,你整天都没有吃一点东西。 (四) 第二天早上,你还是迟到了,虽然只迟到了10分钟。 当你推门进来的时候,你看到大家的眼光都落在你的身上。 你低下了头。你什么也没有说,你走到你的办公桌面前坐下。 你打开抽屉,拿出了今天的课表,然后看着它。 今天你排了四节课,上下午都有。4点半之后又是训练。 你看着这张课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你感觉坚持不下去了。(。) 第六百六十九章 电影院 (一) 第三个知道你病情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刘雯丽。 开会睡着事件发生之后,汪指导专门去找了校长谈了一次。他说,你在辛苦加班累成那样的情况下,还被当众批评,是不公平的。 校长说:“我事先也不知道他加班了啊。”又隔了一下,他说:“这事是我没处理好,让他受委屈了。我记起来了,你以前也和我说过,他是因为身体底子不好,承受不了太大的工作压力才放弃职业运动的。我们是应该要多照顾他的这个情况。这样吧,马上他的优秀青年教师的奖牌就发下来了,我们把仪式搞得隆重一点,让他风风光光地领奖,也算是挽回一点那天给他造成的影响。” 汪指导说:“又教体育课,又搞训练,两个人还是太少了,校长,我们再给射击队物色一个年轻老师吧,有两个人替手,情况会好很多。” “还要加人啊?”校长有点为难地说:“你也知道现在上面对进人控制得很紧。我们很多年级都缺好老师,名额很宝贵啊。初中和高中的毕业班,还是更重要一些,要优先保障的。” 他看着汪指导,说:“不过,你的话我还是听进去了。我会权衡考虑的。” 他看着汪指导的表情,觉得有点什么地方不对劲的。 他说:“嗯?老汪?你们体育教研室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 汪指导说:“没有。” 校长狐疑地看着他,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怪怪的。” 汪指导说:“哪里怪了?” 校长说:“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你瞧着有点不对劲的样子。” 他说:“你们两个是不是工作太紧张了需要放松一下啊。” 他说:“这样吧。”他拉开了办公桌后的抽屉,从里面拿出四张电影票。 他说:“喏,这是教育局组织包场放映一场内部电影。电影是日本出品的,名字叫做金环蚀,据说里面有很多思想不健康的观点和少儿不宜的情节,所以只能作为内部教育电影对教育工作者们来放映,未成年人也不得跟随家长观看。许局长前天给了我四张票,让我带家里人去看的,我和老伴儿都不太喜欢看电影,家里孩子也在外面读书,这票就给你们两个吧。你带着夫人,他带着那个漂亮的女朋友,周末一起去看看吧,轻松一下。这电影在外面是看不到的。机会难得。” 汪指导接过电影票,说:“谢谢校长。尽量照顾我们一个进人的名额吧,人选我们先物色着。” (二) 那天训练完毕之后,你在技术辅导的时候把这件事情和我说了。 你说:“我想请刘雯丽去看电影。一直以来她帮了我们这么多,我们也没什么可回报她的。” 我点头说:“好。应该的。” 你说:“本来想让刘雯丽和你一起去看的,可在场的都是教育局和各校的老师,而且不准未成年人进入。” 我说:“你们看了也是一样的。如果好看,回来告诉我故事就可以了啊。” 你说:“真的不介意?” 我摇头,我说:“如果介意的话,我会直接对你说的。” (三) 那天,电影是晚上7点30分开始。你约刘雯丽7点15分在电影院门口等你。 刘雯丽7点就到了。然后她就在大厅里等着你。你一直没有出现。 7点10分过后,陆续来了很多老师。其中几个人认识刘雯丽。大家都笑着和她打招呼。比较熟悉一点的人就问她:“怎么是你一个人,他还没有来啊?”一位女教师说:“这样可不好啊,怎么能让女朋友等呢!” 刘雯丽就赶紧说:“原是我来早了,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呢。” 7点25分的时候,汪指导夫妇来了。 汪指导看到刘雯丽一个人站在大厅里面看海报,就走过去问:“怎么?他还没有来吗?” 他看了看表说:“马上就要开映了。” 汪指导于是说:“这样吧,你先拿着我的票进去看着吧,我在这里等他。等他来了,我好好批评他,让他进去找你,和你道歉?” 刘雯丽说:“不用了,他可能有事情耽误了,他不会失约的。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好了。您先进去看吧。” 看到汪指导还在那里犹豫,刘雯丽开始笑了起来。她往检票口方向推着汪指导。她说:“走吧。您和我在一起等,让不明白的人看到,要误会您,说您闲话了。大姐也要饶不了我的啦。” (四) 7点48分的时候,刘雯丽独自坐在大厅里,低头看着地面,摆弄着她的手挽布袋的提手。 忽然,她看到一双运动鞋出现在地面上。她抬起头来。她看到气喘吁吁的你。你的额头上流着汗。 你说:“实在对不起,我来晚了。” 刘雯丽站了起来。她在大厅昏暗的灯光下看了一会儿你。然后她说:“如果有事,不来也可以的。干嘛骑车骑得这么急啊?” 她说:“骑那么快有危险的,晚上天黑,路不好走。” 你说:“开映多久了?我们进去吧。” 刘雯丽说:“不是很久,没关系的。电影看不看开头无所谓,精彩的都在中间和后面。” (五) 你们在黑暗中找座位。你们进入座位的时候引起一些小小的挪动和不满。 你一路小声说着抱歉。 当你们坐下来的时候,刘雯丽感觉到你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那天的电影的确挺好看。刘雯丽一会儿就给故事情节带着走了。 当电影演到银行董事长的女儿自杀时,刘雯丽心里又感慨又难过。她想和你说点什么。当她的眼光落在你身上时,她吃惊地发现,你已经靠在座位上睡着了。 (六) 周围一片座椅翻动的响声。 你感到有人在推着你。 你睁开眼睛,觉得灯光很刺目。你用胳膊挡了一下灯光。然后你才明白自己又睡着了。 你看到自己身上盖着刘雯丽的工作服。刘雯丽辫子上的绸带在你眼前跳舞。她俯下身轻轻推着你。她轻轻地对你说:“已经散场了,回家睡吧。” 你抱歉地对她笑了一笑。你站了起来。你眼前冒出很多闪光。你扑通一声又坐了下去。你伏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 你听到刘雯丽在旁边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你在一阵锥心刺骨的尖锐疼痛当中没法回答她。(。) 第六百七十章 相拥而别 (一) 刘雯丽和你并肩走在冬夜寒冷的空气中。 你推着车,刘雯丽走在你的身旁。 你们离开电影院的时候,清洁工已经把场地都扫完半个了。 你说:“我没事了。上车吧,送你回去。” 刘雯丽说:“现在时间还早呢。外面怪冷的,不如,带我去你那里坐坐吧。” 你看了看她,你说:“我那儿有点乱,你别介意啊。” (二) 你把自行车在楼下的车棚锁好,带着刘雯丽进了楼梯口。 你说:“小心着点台阶,一楼楼梯口的那盏灯坏了,物业的人还没来得及换。” 一楼半的地方,你突然抓住楼梯扶手,有10多秒钟时间无法动弹。 刘雯丽觉察到了,从前面的台阶上回过身来问:“怎么不走了?” 她从台阶上急步下来,走到你身边。 你说:“没什么,我们上去吧。” 你们在走廊里。你掏出钥匙开门。刘雯丽帮你按亮走廊里的灯。 你的手哆嗦得很厉害,你怎么也对不准锁孔。 刘雯丽默默地走过来,从你手里接过钥匙,帮你把门打开了。 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你顺着门向屋里倒了下去。 你感觉到自己碰到了地面。 (三) 然后,你突然又醒了过来。你发现自己和衣倒在床上,身上盖着毯子。 刘雯丽坐在你的床头。她低头擦着眼泪。 你想要坐起来,但全身乏力,没有成功。 你看见刘雯丽手里拿着你的病历。 你的心里一沉。你有点迷糊地想:“难道我走的时候太着急了,忘记把抽屉上锁了?” 你这么想着的时候,就又睡着了。 (四) 当你一头倒进门里,然后昏昏沉沉地被刘雯丽搀起来,扶到床上睡过去之后,刘雯丽摸了摸你的头,觉得你体温有点高,她想给你找个体温计量量,就打开了你书桌上的抽屉,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体温计。结果她发现了很多事情的答案: 第一,你有点发烧,现在有37度5。 第二,你生病了,而且不久于人世了。 第三,你正是因此而陷入矛盾中,一方面想要给我最后的温暖,一方面又想要远离和冷淡我。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刘雯丽一下子就跌坐在了你的床边。 她的世界就在那一刻倾覆了。 就在那时,她明白了一件事情: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你的远离。但现在,她知道,远离还有更残酷的方式。 而她也远远没有准备好应付这一种的远离。 (五) 那天,刘雯丽在你那里待了很久。我不知道你们都谈了什么。 谈话的时间其实倒没有那么久。因为其间,你多次说着说着就迷糊了。 刘雯丽那天晚上差不多12点50分才离开你的住所。这个钟点,即使对于一个她这种年龄的女人来说,也是太不淑女了。 你坚持要送她回去。 你们在走廊的时候遇到一位下夜班回来的高中部老师,由此引起了好奇的目光和背后的种种猜测。你男女关系混乱的种种传闻,开端也许就在这里吧。 (六) 你们在夜半无人的街道走着。寒风刺骨,刘雯丽一直在黑暗中泪水涟涟,湿漉漉的脸被风一吹,疼得像被刀子割一样。但是,她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走到一处很黑暗的地方,发生了一件让你手足无措的事情。 刘雯丽突然一转身就扑进了你的怀里。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一头就扎进了你的怀里,并且紧抓着你胸襟的衣服失声痛哭了。 你惊讶了片刻,然后,你就伸开胳膊,轻轻地把她抱住了。 你用拥抱安慰着她。你柔声对她说:“不要哭。每个人早晚都要走这条路。大半夜的,你这样一哭,别人听到了,还不知道我怎么欺负你了呢。” 刘雯丽在你的怀里哭得全身都在颤抖,但她哭泣的声音并不大,听了你的话之后,她更努力地把饮泣声憋在胸膛里。 你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没有再说什么。 你知道,这场哭,是免不了的。说什么,也都没有用。 (七) 那天夜里,刘雯丽回去以后没有睡着。 在路上,她曾经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对家里说,什么时候对她说?” 你说:“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吧。” 你说:“让他们多快乐一些时候。” 你说:“这种事情谁也无能为力,就不要延长许多人的折磨了。死亡始终都是难免之事。像面对日常生活那样,去面对也就可以了。” 那天晚上,你们分开之前,刘雯丽对你说:“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对我说。” 你说:“真高兴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当刘雯丽朝自己家的宿舍走去的时候,你在身后又叫住了她。 你说:“喂,有句话一直很想对你说。” 你说:“我知道欠你什么。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欠你什么。” 你说:“对不起,没法还给你了。希望你能够幸福。” 刘雯丽的眼泪再次迸流了出来。 她说:“你不欠我的。你明白我的心,我就很幸福了。” 她说:“谢谢你今晚曾经让我非常幸福。” 刘雯丽是最早知道你的病情的人之一。此后,她一直信守承诺,帮忙随叫随到。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擅自说过。后来,我们曾多次见面。她也一直没有对我说。而我也非常理解当时她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 她是很好的朋友。无论对于你,还是对于我。 (八) 第二天,我曾经问过你:“昨晚的电影好看吗?是说什么的?” 你当时就顿住了。你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你进场之后就一直在睡着,什么也没有看到。 就在你思索该怎样合适地回答我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神情。 于是我说:“一定不好看。那就不用说了。复述不好看的故事,对复述者来说,就是再经历一次痛苦。所以,我不要听了。” 我问:“雯丽姐喜欢看吗?” 你说:“她好像很喜欢。” 其实,你也不知道刘雯丽喜欢不喜欢。因为你一直都在疼痛和昏沉中。(。) 第六百七十一章 鸡汤 (一) 第三天,我在训练场地见到了来看望你的刘雯丽。当时我不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 她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个保温筒。 她对你说:“乡下亲戚过来,带了两只老母鸡,已经杀了的,也不能放。” 她说:“我家人少,吃不了这么多,带一点过来,你也尝一口吧。” 你从来没有对她说过那只黑母鸡的故事。 你打开保温筒看了一看。里面的鸡头翻着白眼。你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你努力把冲上来的酸涩压制下去。你拿起勺子,迟疑了一下。 刘雯丽说:“香不香啊?我做的。怕太油腻了不好消化,我用纱布把里面油星都过滤了,一共滤了五次,现在这汤应该是比较清淡了。” 你听了她的话,就不再迟疑了。 刘雯丽看着你用保温筒里面的小碗喝了两小碗汤,深感欣慰。她说:“剩下的你带回去吃吧。就着这汤,下点面条,晚上就不用自己做菜了。” 你说:“味道很好,你手艺棒极了。果然很清淡,只有鲜味,没有一点油腥味。” 刘雯丽看着你,笑了笑,但她的眼泪出现在眼眶里了。 当她离开的时候,在走廊里遇到了我。 她和我打了个招呼。 我问她:“雯丽姐,你眼睛怎么肿了?” 她说:“因为你们指导前天请我看的电影太感人了,害得我一边看一边哭。我回家以后啊,一想那个情节,就还是忍不住要哭。” 她说:“你说我傻不傻啊。结果就这样把眼睛哭肿了,到现在都还难看着呢。” 她说:“这种片子真是不能看。幸好你还没有成年,不能看。” 她说:“有些片子,还是不要知道情节,比较好。” 那天,我目送着刘雯丽走了出去。 她真的是因为看电影而哭的吗?我觉得不太像。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呢? (二) 训练之后,我看着你。 我说:“你现在喝鸡汤了?” 你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一边说:“人总是会改变的吧。难为她那么有心,为了做这筒汤,她起码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吧。不能让她觉得心意被辜负了。” 你说:“而且,我刚刚觉得特别饿,所以,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我说:“又没吃早饭和午饭吗?” 你看了我一下,你低头说:“吃了一点。” 我说:“以前你让我答应过你一件事情,还记得吗?” 你说:“记得。我让你从此不要饿着自己,不要再因此而在我面前晕倒了。” 我说:“现在,也请你为我做到吧。饮食要规律,胃才不会觉得难受啊。越是不规律,就越是容易反胃。” 你说:“对不起。我知道了,我会饮食规律的。” 你再次说:“放心,我会做到的。” (三) 金环蚀这个名字从此就被我记住了。 在我思念你的日子里,这个名字常常萦绕在我的心头。 在你死后第三年,我在大学读书的时候,在当地一家电影制片厂的片库里托人找到了金环蚀的片子并且看了一遍。 为了获得这种专场放映的待遇,我分文不取地为他们打了半年的案头零工。 它的情节还是很不错的,也能让人感动,但是,好像没有那种能让人感动到哭肿眼睛,两三天还不消肿的魅力。 我看完片子之后,在那里的一片漆黑中独自坐了20分钟才能起身离开。 无数记忆的乱麻缠绕着我。 我的一生就总是这样的。 当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总是在事后才知道的。 我总是生活在和你不同的时间里。 当我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很久很久了。 (四) 你提着刘雯丽的保温筒回到住处。 你从里面捞起鸡的尸体。你看着它佝偻的身体和爪子,翻白的眼睛。你找了个纸盒,把它装起来。 你把保温桶里的鸡汤倒了。 你拿了一把铁铲,提着纸盒下楼去,在附近的小树林里找了个地方,挖了一个小坑,把纸盒埋了下去。 你重新把浮土盖好,用铁铲把土压紧。 你深知,不久之后,你也将被如是掩埋,消失于大地之中。 所有的生命,都是生死之间的囚徒,最后,都会殊途同归的。 (五) 我总是面向一个“你”在抒情。 是啊。我总是在面向你的。就像面对我精神生命真正的源头。我灵魂自觉的开始。我心灵审视的发端。 你不是一种工具,也不是一种代指,你也不是一种象征。你就是一个曾经存在过的、活生生的生命。 你曾和我呼吸一样的空气,和我享受一样的阳光,你曾和我分担同样的烦恼,你也曾和我分享同样的欣喜。 在我进入青春之前,生命里最黯淡的时刻,最困惑的时刻,最烦恼的时候,最阴暗的时刻,你是那个陪伴我同行的人,你是那个照亮我道路的人。你是那个用行动用温暖让我看到生命意义和价值的人,你也是那个用忍耐用死亡指引我同时看到生命的无意义和无价值的人。 你还是那个在你生命的最后时间里,在你消亡之前巨大的痛苦里,试图用你已经很微弱的生命,告诉我,生命之外另有宏阔的天地,告诉我生活之外另有更深邃的真理的人。 你同时也是那个在死亡之前,给我留下许多救生绳索的人。 你给我留下了高雄这样的兄长和朋友的守护,你给我留下对写作的坚持不弃,你给我留下很多的书籍和艺术,你给我留下许多有关你的记忆,你还给我留下你一生的全部财富,虽然你当时的财富并不是很多。 你在生前就对我说了很多你想在死后让我听到的话。你知道我会记住它们,并且会在今后没有你的岁月里,反复地回想和品味它们。然后,我的痛苦就会因此而减轻,我就会越来越理解你的意图。 你就是这样使用你比我年长11岁的智慧和力量来帮助和引领我的。 是的,我就是在这样的引领中,在这样超越了死亡的引领当中,在这样逆转了时间的引领当中,逐渐地长大的。 我就是在不断追念你,和不断理解你的过程中长大的。 那就是一个追随和发现你的过程。 我就是在这样的过程里,逐渐达到了和你一样的年龄。 这本书,就是对这个过程的记录。 它是为你而写的,也为所有的生命而写。 真诚希望所有的生命,都能有朝一日,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启蒙者,这样的引路人,指引给他们,那条超越生死的、甘露般的道路,让他们放弃拒绝和疑虑,跟随着向导,迈步前行。(。) 第六百七十二章 商调函(上) (一) 你披着一件外衣,在灯下写东西。 这些天的晚上,你都在做一件事情。你把你执教期间制订的训练计划、测试记录和技术指导日记等资料都整理出来,装订成册,准备在你不得不离开工作的时候,交给汪指导一份完整而详细的记录。 你还针对我们每一位队员的技术特点和缺陷所在,逐一写了详细的分析报告,提出了你对未来训练的建议。你希望把这些报告移交给前来接替你的新指导,给他未来的训练,做一个参考。 你抱着一个热水袋,暖和着胃部,希望能缓解一下时时袭来的疼痛。疼得厉害的时候,你就在桌上趴着休息一会儿。等捱过这阵疼痛,视线重新能够正确聚焦的时候,就继续书写。 你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写着,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 忽然,你听到敲门声。 你放下笔,也放开热水袋,披上外衣,有点困难地起身,慢慢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你看到周老师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 你吃了一惊。你披着的外衣,从一边肩膀上滑了下来。 你伸手拉住正要滑下去的衣服,然后你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说:“周主任?没想到会是您。” 你把房门完全拉开,你说:“快请进来吧。” (二) 周老师打量着房间。 你递过一杯茶。你说:“不好意思,事先不知道您会过来,没准备什么招待您的。” 周老师笑着接过水杯。他端详着你。那种端详是亲切友好的。但你觉得他的眼神内敛而锐利。有一刻,你想到自己的父亲。 周老师的眼光触及那个热水袋。他看着你,问:“怎么?这房间晚上很冷吗?现在气温还好啊,不算很低。” 你说:“我有点胃寒的老毛病,晚上比较怕冷。” “干嘛一直这样站着?”周老师说,“你也坐下吧。” 你犹豫了一下,在周老师对面坐了下来。 你说:“没想到能这样坐在您的对面。小时候常常听到您的传奇故事。” 周老师笑了起来,说:“大家都是同行,奉承的话也就不必说了,若说传奇故事,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啊。” 你说:“周主任是我自小以来心中的榜样。有什么事情,您叫我过去吩咐就好了,怎么敢劳动您这么晚上门来。” 周老师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我们就直截了当,长话短说吧。” 周老师说:“你先看看这个。”他拿出一个信封,递给你。 你打开信封,看到里面有一份文件。你打开文件看了一会儿。你抬头说:“商调函?博桑那边,想要调我去工作?” 周老师说:“这封商调函,昨天就到了我案头上,等着我审批。今天,博桑的校长也专门给我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请求我能够批准并促成此事。他还没有找你谈过吗?” 你说:“上次在博桑,他和我多次交谈,隐约表达过这个意思。我以为他是随便说说的,没有十分当真。回来以后,他倒是没有和我联系过。” 周老师说:“你也看过这封公函了,他们开的条件很优厚啊,工资待遇,就是我们这边给不起的,而且,你如果肯去,不仅能够解决正式教师的身份问题,而且可以给你破格评职称。以他们在国家这项运动中的地位,请求这些破格,应该没什么障碍。可能他们认为,你看了这些条件,绝对不会不同意吧,所以,就没有特别征询你的意见了。” 周老师笑了一下,喝了一口水,接着说:“博桑那边的校长很赏识你啊,他和老汪一样,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迫切希望我能帮忙做做成校长的工作,也做做你的工作,让你能顺利调去博桑工作。他说,他在博桑和你谈过了,你并没有坚定地说不同意。” 周老师说完,就看着你的眼睛。你再次感觉到那种锐利。 你说:“我的确很喜欢博桑。如果条件具备,我是希望能在那里工作的。但我各方面条件都不具备,所以就只是想了一下,它是不可能变成现实的。“ 周老师说:“可它现在就要变成现实了啊。” 他说:“本来想和老汪一起过来的。今天临时有事到了这个附近,一时念起,就自己顺路过来了。事先没有打招呼,唐突了,希望没有给你带来不便。” 你说:“哪里,哪里,为我的这点事情,还烦劳前辈您辛苦跑一趟。” (三) 周老师:“你的资料我看过很多遍了,情况也还了解。这个忙,只要你自己愿意,我是完全可以帮的。” 他说:“现在情况你都了解了,我看,你也是一个直截了当的爽快人,那么,你现在能如实告诉我你的想法吗?你同意不同意去博桑?” 你顿了一下,你摇头。你明确地说:“对不起,周主任,我不能去博桑。” 周老师说:“你上次跟我说,不想回到职业运动。可是,这一次,你去博桑,也是做校队的指导老师啊,和职业运动虽然有点间接的关系,但具体工作内容,和你目前所做的事情,并没有区别。你也不是本地人,在本地也没有家眷拖累,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吗?” 你说:“说起来,我真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您多次关心我的问题,给我种种发展的机会,照理说,我不该这样不礼貌地再三拒绝的。可是,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也不太方便明言,只能希望您,希望博桑的校长,能够谅解。作为后辈,能一再得到前辈们的厚爱,我内心十分的感谢。” 周老师继续看着你。 你停了一下,继续说:“不管怎样,我知道这都是很失礼的,我真诚地恳请前辈们的原谅。” 周老师看着你脸上的表情,他说:“我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了,可以说,一次比一次更为熟悉。我可以再直接一点吗?” 你说:“当然。” 周老师说:“是不是正如传言所说的,因为你爱上了唯心,留恋和她的朝夕相处,所以,无论如何不愿意离开她?” 你一下子在椅子上坐直了身体。你看着周老师。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你看。你们这样对视了数秒钟。 然后,你说:“我,我没想到您会这样问。” 周老师不说话。他等着你说下去。 你对这个问题显然感到意外,但你的平静并没有被扰乱。周老师觉得,你虽然吃惊,但并没有慌乱。你心里的某种东西一直很安定。你只是困于表达某种歧义甚多的东西,但你并没有什么希望覆藏遮盖的。 他期待地看着你。然后,他听到你说:“有一部分是这个原因。” 你迎视着他的目光,说:“如果要最简单地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是的,我不想离开她。现在尤其不想。” 你说:“我的确希望能有更多的机会和她朝夕相处。” 你回答这个问题的速度和方式,给周老师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第六百七十三章 商调函(下) (一) 周老师说:“很高兴听到你肯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周老师说:“你知道博桑对国家、对这项运动意味着什么,对吗?” 你说:“我明白。” 周老师说:“每个公民,对于国家的光荣都负有责任,对吗?” 你说:“对的。” 周老师说:“我不是要过问你的私人生活,对你或者唯心都没有恶意,你能理解吗?” 你说:“我理解。您对我们都很爱护,都很成全,也很宽容。” 周老师说:“那么,我能更坦率一点吗?” 你说:“请说。” 周老师说:“你明白做老师的,有一个界限,一般情况下,是不能越过的吗?” 你说:“我知道。” 周老师说:“扪心自问,你越过了吗?” 你说:“越过了。” 周老师说:“越过之后,作为这件事里面的成年人,你采取过什么措施来控制自己,控制事情的发展吗?” 你说:“我也诚实地告诉您吧。我想离开这里,也不是一天了。事实上,从第一天感觉到可能会有这种麻烦的时候开始,我就在想要离开。” 周老师说:“现在,不就是离开的最好机会吗?自然而然地顺着这封商调函离开,名正言顺,不会引起任何流言蜚语和议论猜测。分开一段时间,不是对你们两个都好吗?” 你说:“之所以一直没能离开这里,实在是有几个原因:第一,老汪找个助手也不容易,我这样突然地一走,他这边又要陷入忙乱,他帮了我这么多,我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兼顾一下老汪的需求;第二,我无法战胜您所提到的那种留恋。很惭愧无法战胜它。第三,是因为,我不能确定就此离开,是否对唯心而言,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我不想伤害她,不想让她难过。” 你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有种感觉,以前什么时候,在类似的情况下,我也断然离开过。但那一次的离开,却似乎给她造成了深刻的痛苦。” 你说:“每次我想到离开的时候,心里就会产生强烈的内疚。会有个声音在心里反复呼吁,留下来吧。留下来,才是对她更好的。” 你说:“我心里一直很矛盾。抉择困难。” (二) 你停住了。你看着地面。周老师感觉到你内心的波动。 你闭上了眼睛。你的身体在椅子上摇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周老师问:“怎么了?” 你有一会儿无法说话。你伸手抓过热水袋,按在胃部。你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你看着地面,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周老师站了起来,他看着你开始发青的脸色,关切地问:“怎么脸色这么差?你在生病吗?你觉得不舒服吗?” 你说:“没事的。胃有点不舒服,暖一会儿就好了。” 你说:“对不起,听起来,表述得挺错乱的。但我,只能,用语言解释到这个程度了。” 你再次不能说话了。你弯下腰去。热水袋从你手里滑落下来,掉在地板上。 你失去了对呼吸节奏的控制。 周老师看着你无法隐藏的痛苦的样子,他说:“胃很痛吗?你需要到床上躺会儿休息下吗?” 你看着周老师,他逐渐变得面目模糊,你感到汗水流进了眼睛,你很想躺下,但是你根本动弹不了。 周老师说:“放松点,我帮你。” 他抱歉地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正在生病。如果知道,我今天不会过来问你上面的那些问题。” 他说:“没关系,别管什么前辈不前辈的,来,搭住我的肩膀,把胳膊给我,你慢慢呼吸,慢慢地站起来。” 他说:“你手边有可以止痛的胃药吗?如果没有,你躺下以后,我这就出去帮你到药店买。” 你很想对周老师说“不用麻烦您了”,可是,你痛得委实是语难成句。 你咬紧牙关,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站了起来,你强令自己不要发出任何的声音。 (三) “是这个吗?”周老师从你躺靠着的枕头边翻到一个白色的药瓶。他把瓶子给你看。 你汗如雨下,困难地点头。 周老师把药倒在你手心里,又递给你水杯。 你控制不住牙齿的颤抖。牙齿轻微地磕碰着水杯的边缘。 周老师说:“慢一点,慢一点。” 你松开水杯,失去力气地重新倒回枕头上。一种微微的甘甜在胃脘里散布开来。你感觉到自己紧绷着神经和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你觉察到自己满脸都是汗珠。 周老师把干毛巾递给你,说:“怎么样?吃了药,感觉好点了吗?” 你接过毛巾,你点头。你慢慢擦掉脸上的汗珠。 周老师转动着手上的药瓶,仔细看着上面的说明。 你闭上了眼睛。你知道,周老师也将是知情人了。这件事情,越来越隐瞒不住了。 周老师的眼光从药瓶上抬了起来,他吃惊地看着你。 他说:“这?这是晚期癌症的用药?是吗啡类药?” 你虚弱地点头。 周老师的脸色变了一变。他再次看了那药瓶一会儿,他说:“确诊了吗?老汪知道吗?” 你再次点头。 周老师说:“成校长呢?” 你摇头。 周老师问:“那个,小女孩呢?她知道吗?” 你摇头。 周老师说:“你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不能答应博桑方面的吧。” 你点头。 周老师恍然,他痛惜地说:“我明白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真的很抱歉。我今天真是不应该这样突然来造访的。” 力气逐渐回到了你身上。 你微微笑了一下,说:“没关系。早晚都是会知道的。” 周老师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你。实在是太遗憾了。你还这么年轻,又这么有才华我觉得很难过。” 你说:“有生就有死,有开始就有结束,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谢谢前辈今天帮忙照料我。” 你说:“很抱歉不能去博桑。您还记得以前在训练场我跟您说过的话吗?这儿就是我的终点,我哪里都不会有可能再去了。不管我答应去哪里,我都没有命再去了。所以,大家都是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有实际上的损失的。” 周老师点头,说:“是的。我记得。我当时不明白,你对我说,你以后自然明白。” 周老师说:“你放心,博桑的事情,我来向那边的校长解释,你安心养病,这些事情,我和老汪都会帮你料理好。不管诊断是怎样的,你始终还是要积极治疗,不要放弃希望。如果可能,我觉得,你们还是早点让成校长知道比较好。” 你点头。你说:“谢谢。” 周老师说:“对于那个女孩,你有什么打算吗?” 你说:“她也会慢慢知道。我相信,虽然她还很年轻,但她也会坚强。我会帮助她。” 周老师点头。 他说:“是的。她也有一种内在的力量。我也相信她。这力量,有一部分,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你的。” 他说:“你很棒。不仅是技术上。你,名副其实,很强。” 你笑了笑,你微弱地说:“过奖了。” (四) 你的葬礼过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汪指导都不能从低迷的情绪中振作起来。 周老师知道之后,有天晚上专门去汪指导家里看他。 他们在一起喝了酒,聊了很多。 周老师把那次拜访你的情况对汪指导说了。 他说:“人老了,大概心肠就会变得坚硬起来了。” 他说:“现在想起来,我那天为什么要那样地盘问他和那个女孩的关系呢。” 他说:“我碰到他心里最疼痛的地方了吧。” 他说:“在他身体那样疼痛的时候。”(。) 第六百七十四章 艰苦战斗(上) (一) 正如你所说的,我也会慢慢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随着疼痛发作得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剧烈,你也越来越难掩饰住病情的发展。 那天,训练结束后,我看到了你第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在这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当中孤军奋斗的艰难困苦。 你的对手是你不能打败的东西。我们全都不是它的对手。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没有资格战斗。只要我们在坚持,我们就在战斗。 当我走进你的办公室,当我的手碰触到你的肩膀的时候,我也就走进了你的孤独的战斗。你此前一直将我隔绝的,那种战斗。 我身为凡人,几乎无法帮助到你的,那种战斗。 (二) 那天,完成了规定的训练动作后,我照例先去收拾枪械,更换衣服。等我收拾完毕,来到你办公室门前的时候,看到s从门里走了出来。 我和s打了个招呼,推门进去,但是,办公室里面空空荡荡的,你并不在里面。 我问s:“指导人呢?” s说:“他刚突然说今天结束了,然后就出去了,他没和我说去哪里。也许是去卫生间了吧,或者临时有什么急事?要不,你等一下?他应该还会回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心里很不安。我说:“我去场地看看。” s说:“今天作业好多,我先走了啊。明天见。” 我点头说:“明天见。” 我在场地各处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你的身影。于是,我又回到了指导办公室门前。 我发现门再不是虚掩着的了,它已经关上了。 我拧了拧门把手,门并没有从里面锁上。于是我敲门。我说:“指导,我来了。可以进来吗?” 里面没有动静。我再次敲了敲门,还是没有回应。但是,我仿佛听到里面有什么发出嘎拉一声脆响。你在里面吗? 我迟疑了一下,把门轻轻地推开。 房间的灯刚刚还是开着的,现在却被关上了,室内光线昏暗。 我在晦暗的光线中,隐隐约约地看到你闭着眼睛,靠坐在椅子里。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指导?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说:“这灯怎么了?坏了吗?指导?我可以开灯吗?” 你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也没有回答。 (三) 你刚从卫生间回来,你刚刚经历了一次剧烈的呕吐。 那一刻,你正处在你生平感觉到的最剧烈的疼痛当中。它在你和s谈话的过程中发生,逐渐上升到肆虐狂暴的顶峰。它比你之前忍受过的疼痛强烈千百倍。 它一下子就揪住了你的意志,并且把它狠狠地摔向一架陡峭的楼梯下。 你在不断的翻滚当中,顺着狭窄的楼梯一路跌落。 你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跌落。你虽然很想抓住什么,但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抓不住。 你在一阵比一阵更厉害的剧痛袭击下,心神散乱,恹恹无力,你无法再让自己继续处在谈话中。 你只得匆匆结束了对s的辅导。你挣扎着去了卫生间。你在那里呕了整整一池的血块。你看着那些黑色的血块。你打开水龙头,让流水把它们都冲进了下水道。 你直起腰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站在飓风中心的一只小舢板上。你被摇晃得头昏眼花,你竭尽全力地保持着平衡。 当你终于扶着墙壁,慢慢地走回办公室,把办公室的门关上时,你觉得室内雪亮的灯光像箭雨一般朝你的眼睛射了过来。你觉得千万支利箭片刻间就密集地命中了你的眼球。 你不得不闭上眼睛,你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着。你摸索到了控制电灯开关,你按了一下,你让自己陷入了黑暗当中。 然后你就被剧痛彻底攻陷了。 你无法保持站立。你扶住办公桌的边缘控制着自己想要就此滑倒在地的愿望,你跌坐在椅子里。 剧痛像雪崩一样从高处溃决而下。它们劈头盖脑沉重地砸压在你的身上。你被吞没和埋葬了。 有一刻,你除了剧痛什么也感觉不到。 你痛得双手在桌面上直抓,恨不能把手指深深地抠入桌面里。 你抓到了一只铅笔,你用力地掰着它。它很快就在你的力量下嘎拉一声断裂了。 可怕的疼痛达到了令你分崩离析的程度。 你开始全身直冒冷汗,就连摇晃一下也觉得犹如万箭穿身。你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你完全失去声音了。 (四) 那天晚上,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在你的身旁。 你听到我进来的声音,你心里着急,你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要站起来,可你的反抗立刻遭到疼痛的一拳重击。你觉得整个肋骨一下子塌陷进去。 你全身的力气立刻消失了。你不能再反抗地软倒在桌面上。 你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朦朦胧胧地感觉到我在碰触你。 你感觉到我的慌乱。 你听到我在问你:“指导,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你说话啊?” 你感到这些景象和声音来自明亮的水面上方,而你正在向漆黑一片的水下沉没。你觉得周围的一切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就在你的意识快要熄灭的时候,就在我被惊慌捉住,声音里带着哭泣的时候,那只掐住你意志咽喉的手,突然就松开了。 就彷佛它从未想到会遇到抵抗,但却遇到了你一声不吭的顽强抵抗。它对此感到震惊和意外,它一时不知怎么对付你。于是,它突然之间就扭头走远了。 就如同你不久前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突然生生拽入地狱一样,现在你又被一股同样巨大的力量突然从地狱里推了出来。 你一下子跌回到现实的世界里。你一下子跌回你的身体里。你一下子跌回了那张靠背椅上。你也一下子跌回了自己的声音里。你听到自己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你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 许多粗大的绳索从你身上的各个关节上松散开来,它们像不知从何而来一样,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殊死搏斗突然结束。你感到一阵强烈的精疲力竭。你感到全身的每一根骨头都酸痛不已。你支撑着自己离开了桌面,你无力地仰靠在椅子的长靠背上,你虚脱地微微喘息着。你满脸是汗,一些豆大的汗珠正顺着你的脸颊滑落。你全身的内衣都已经湿透了,它们黏黏地贴在皮肤上。 那天,你就这样靠在那里,大约有10分钟都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周围很黑暗。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从来没有看到你这样疲惫过。(。) 第六百七十五章 艰苦战斗(下) (一) 当你重新能够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模模糊糊。 一团团乌云般的影子在你视野里无规律地游动。 你感到自己的视线无法成功聚焦在任何一点上,好像视网膜的镜子已经变形并且蒙上了厚厚的水汽。 这让你产生视力不属于自己的某种异己感。 有一刻,你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后还能不能再次看到世界的清晰面目。 就在你这样想着的时候,你感觉到一滴雨水掉落在你的手背上。 你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下雨了。 然后,你逐渐记起自己在室内。然后,你重新想到那滴雨水。 然后,我的影子进入你的心里。 你一个激灵,突然清醒了过来。 就在这一个激灵的刺激之下,你的视力恢复了正常。 你的视线聚焦在我的脸上,我脸上那种因为太过恐惧而发怔的表情映照在你的眼睛里。 你感到有什么推了你一把,你终于奋力离开了那种一动也不想动的静止状态。 你动了一下,你抓住了我的手。 你疲惫不堪地说:“对不起,心心,让你久等了。” 你每说一个字,就感到有一根长针从胃里向后背刺了过去,引起神经一阵痉挛的跳动。 你不得不再次闭了一会儿眼睛。 你的声音和动作让魂魄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像泉水一样喷涌了出来。 我说:“你怎么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我说:“你,你生病了吗?你还好吗?” 你没办法回答我。你又休息了一会儿。力气在你全身各处一点一点重新聚集起来。 你开始感觉到我的手在你的紧握下像冰块一样。你看到我的运动背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滑落在地上,而我对此毫无知觉。 于是,你抵抗着那种针刺的感觉,你说:“刚刚胃里有点不舒服。现在已经好了。” 你说:“可能最近太累了。我答应给博桑那边写一个训练手册。所以,晚上常常熬夜。也许晚上穿太少了,胃有点着凉了,积了一些寒气。” 你看着我,你说:“我没事。干嘛哭啊,心心。” 我温热的眼泪不断地滴落在你的手上,大有小雨转暴雨的趋势。 你困难地转动着脑子里的某个部分,感觉到它如此沉重。 然后你想到一个主意。 你说:“别哭了。看,都哭成小花猫了。能不能帮我倒点温水喝?” (二) 温水快要喝完的时候,你感觉已经好多了。那种针刺的余痛也最后消失了。 当日光灯重新被打开的时候,你看到了墙上的时钟。你心里跳了一跳。难道刚刚疼痛的时间有这么久吗? 你说:“都怪我,耽误你回家了。你得赶快回去。天都黑了,我去给你家打个电话,直接送你到家门口吧。” 你说着就站了起来。 你觉得自己站起来已经没有问题了,当你真的站起来的时候,你却发现这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你不得不抓住椅背支撑了一下,以免自己摔倒在地上。 你抓住椅背深呼吸了一下。 我担心地看着你。 你笑了一下,你说:“不好意思,坐太久了,腿有点麻了。” 然后你朝走廊外走去。 在经过房门的时候,我看到你在门框上再次伸手支撑了一下身体。 我忍不住跟着你走了几步。我说:“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自己去打电话。” 你说:“还是我去说比较好。” (三) 你去走廊打电话的时候,我低头看着你的桌子。 我的眼光落到了桌子上那支被掰断的铅笔上。 我把断成了两截的铅笔捡起来,把它们拼凑在一起看着。 我感到有点疑惑,心里产生特别不好的感觉。 就在我试图从铅笔断裂的层面看出些什么来的时候,你从身后过来,从我手里拿走了它们。 你把它们扔进了字纸篓。你说:“现在铅笔的质量,真是越来越差了。” 当你遇到我的目光时,你把眼睛看向别处。你说:“电话说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站着不动。 你说:“我现在不觉得疼了。我已经好了。” 你说:“真的。” 我看着你,还是不动。 你说:“我保证没事了。你相信我吗?” 我点点头。 你笑了笑,说:“那就对了。把眼泪再擦擦吧。” 我看着你熄灯关门,我们一起朝自行车棚的方向走,我看着你在越来越暗的光线中弯下腰打开车锁,你把车灯打开,你把车推出了车棚。 你说:“上来吧。回去了。” 我想着刚刚走进办公室时你满脸的汗水。 我觉得内心充满前所未有的惊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感觉。 (四) 随着深冬的来临,城市取暖的用电量急剧上升,而流经城市的河流又因为久不下雨而趋于干涸,那段时间,城市的电力供应很不稳定,市政府大力号召市民节约用电,而且每天都出通知,公告今日哪些城区将会短时地轮流停电。因为停电和节电,城市显得萧条了很多,人们都早早回家洗漱上床,很多店铺也提早了打烊的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离开靶场的时候,马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沿途商店也基本上都关了门。许多住家的灯光都熄灭了。只有路灯稀稀拉拉地亮着。还有一些地区在分区停电当中,远远望去,一片漆黑。 当我在你身后跳上自行车的后座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就是我一生里的最后一次。我不知道那就是你一生里最后一次带着我在生命里骑行。 从那以后,我们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美好的时刻。当我从生命中穿行的时候,再也不会有一个生机勃勃的你,在前面为我引领航向,在前面倾听我的声音,在前面回过头来对我说话,在前面接纳着我的目光,在前面让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心跳。 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我还是什么都没有做。 我一生里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坐过很多次,但我从来没有从你身后搂抱过你。我从来没有把脸贴在你温暖的后背上。 我从来都是自己抓住后座的鞍座架。我当时就是那样保持着和你距离很近的独立。我甚至都没有做过刘雯丽那么轻松自然地做过的事情。 我们当时就是这样相伴同行的。 我只是非常爱你。我希望陪你一起度过人生的风风雨雨。我没有想过要依赖你替我遮风挡雨。虽然你事实上一直都在为我遮风挡雨。 我一点也不知道,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坐你的自行车。(。) 第六百七十六章 自行车(上) (一) 因为着急赶路,那天,你骑行的速度很快。带着寒意的夜风吹拂在脸上,让我想起我们在无名小站上花海中的骑行。 我感觉到你与花海那时候已经有什么地方不同了。你比那时候疲倦多了。那种跃跃欲试的向上的力量,从前的你身上好像更多。 我心里想到一个词:生命力的减弱与消退。但我很快把这个词推开了。 我看着你背影的轮廓,再次强烈地感觉到你消瘦了。 就在我七上八下地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你骑行的速度突然默不作声地再次加快了。 我突然觉得这种加速里面包含了其他的什么。你的加速里面有一点,怎么说呢,有一点搏命的味道。 你好像在和什么比赛着,又好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你很着急地要超过它。 车子拐进了又一段小路。这条小路位于分区停电的停电区里,连路灯也全都不亮了。眼前立刻变得一片漆黑。 就在我觉得眼前一黑,视线有点不能适应的时候,你突然双手用力同时捏住了前后轮的刹车,你双脚点地停了下来。 你的刹车如此之急,以至于我在后座上摇晃了一下。 我听到车轮的刹车皮发出一种尖细的咝咝声,前后轮都稍微歪了一下。 这时,我听到你说:“下车!” 你说:“快下车!” 我被你语气中包含的着急惊到了,我一出溜就从车上跳了下来。 当我的双脚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我听到你在前面哼了一声,然后你一下子就趴在了车把上。 就在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你连人带车一起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这是你当天经历的第二次剧烈疼痛。 它就这样,在我的惊叫声里,当着我的面,一下子就凶暴地将你击倒了。 (二) 其实,后来回想起来,你的病痛在你还没有来到校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汪指导曾经看过它对你最早的折磨。 当时你从事着一个非常辛苦的体力工作,它与射击完全没有关系。其实你刚到那个岗位工作的时候,身体还是不错的,所以你能够在篮球场上认识汪指导。 但连续的重体力劳动终于诱发了潜藏着的疾病。后来的一段时间,你的身体状况就开始不稳定。终于有一次,你发高烧,以至于卧病不起。汪指导遇到你的时候,你正在疾病和困窘的双重压力中。你必须在病中自己照顾自己,并且只能过最简单的生活。就是因为看到了你的这种境况,非常了解你的才华与潜力的汪指导才会下定决心,要帮助你找一个更合适你的、条件也更好一点的工作。你就是因为这个才会出现我的面前吧。 来到射击队以后,体力消耗的减轻和生活条件的改善,让你的身体开始迅速康复。你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受过它的折磨。所以我从来就不知道它的存在,而你也以为自己完全好了。你看上去的确就是完全好了。来到学校后的历次体检也并没有再发现什么。没有人知道它还在暗处继续生长着。 它又一次露出苗头是你那次重感冒的时候,随后是在我们一起看梵高画展的那一天。在博桑的时候,它开始变得明显起来,而且发展势头非常迅猛。 新学期开始之前我们彼此分离的那一周,你自己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进一步证实了病情的严重。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过程里相遇的吧。我是在你死亡的途中遇到你的。 导致你死亡的原因,也就正是导致我们相遇的原因。 所以,面对这种情况,让我怎么说呢。让我说什么呢!我只能说一声“宿命”吧。 天上的神明啊!为什么捉弄我们?既然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为何又要让我们相逢呢? 然而,我还是非常感谢,能让我们得以相逢。 (三) 那天晚上,你摔得很重。 你摔倒后,和自行车一起,顺着倾斜而光滑的麻石板小路滑出去大约两米多远。 你看着两只翻倒的车轮在你眼前不停地转动着。 你动了一下,想要挣扎起来。但你爬不起来。来自胃脘里的剧痛压倒了身体上的其他一切疼痛。你不能控制自己地倒在地上蜷成一团。 我就这样肝胆俱裂地看着你重重地摔倒,你一点声音也没有地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你当时的脸色看上去就像被魔鬼勒住了脖子一样。 你痛得无法呼吸,你痛得眼泪直流。你痛得想要放声大叫,但你那一刻就是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就这样站在你旁边,看着你被什么东西反复地碾压成碎末。我此前从来没有看到过别人这样受苦。 我觉得被巨大的黑色浪头冲击着,我头脑里乱哄哄地搅成一片,血液逆流,全身发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当你终于从那种无声的挣扎中发出一点声音的时候,我突然清醒过来。我突然意识到你是在努力想要坐起来。我一下子扑到了你的身边。我伸手搀扶你。 就在你艰难地坐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一点热乎乎的什么东西落在我手背上。一滴,然后,又是一滴。一滴接着一滴。 当我终于意识到那是你流出的鲜血时,我一下子就哭了。我除了哭,什么都不能做了。 你当时开始大量地流鼻血。出血的速度又快又猛。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情况。我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 你在疼痛中看到我的惊惶和恐惧,但你无法做到和我交流。 你只能做到一件事情。你伸手用你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向外面推我。你一下子把我从你身边推了出去,你不想让鲜血弄到我的身上。 我在你的猛推之下,一下子跌倒在地。这时我看到你向远离我的方向挣扎着爬了两步。然后你就又痛得趴在地上,不能再动哪怕是一根小指头了。 你就这样脸朝下地倒在血泊当中。 (四)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看到你在我面前失去意识。 那是死亡的第一次现身和第一次预演。 你晕过去的时间应该不长,但我感觉就如同永恒那样漫长。天塌地陷的感觉充斥一切。我什么想法也没有了,甚至连恐惧也没有。 我最后记得的事情就是脑子里嗡地巨响了一声。然后,就是一片空白了。 就像一部电视机,传输中断的时候,屏幕啪地响了一声,什么信号也没有了。无数的雪花点在噪音里面跳着。 无意义的紊乱。(。) 第六百七十七章 自行车(中) (一) 那天晚上,你就这样的剧痛和出血当中和死亡搏斗着。你一直抗拒着它的凶悍攻击,努力保持自己神智的清醒。 你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昏过去,我要站起来。” 你对自己说:“我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样漆黑的夜里,不能给她造成麻烦,不能让她受到惊吓,陷入危险。” 你对自己说:“所以,我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要站起来。” 那天晚上,你就是这样在我面前和死神打仗的。 从那天晚上开始,你就常常这样在我面前和死神进行着残酷的战斗。 虽然整场战争你毫无胜望,具体的每次战斗,你们却互有胜负。 但同时作为战场的你,每一次战斗过后都是硝烟弥漫,满目疮痍。到处都是毁灭的废墟。 (二) 那天晚上,你最后还是再一次打赢了。 就在我终于从最初的震惊中苏醒过来,决定去最近的房子呼救的时候,你苏醒了过来。 你的目光重新落在我的身上。当你低微地叫着我名字的时候,我产生再世为人的感觉,而一切也已经面目全非了。 你努力地翻过身来,仰面倒在地上。 你竭尽全力地对我说:“不要去。” 你血流如注地对我说:“听我说。” 这六个字你说得如此艰难。你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完全不是你的声音了。 你说完之后,就被大量涌流的鼻血呛住了。你陷入窒息当中。 一分钟后,当我本能地想到要把你的头部抬高后,你终于透过气来。你在剧痛中找不到方向,你的手在茫然地摸索。 我突然知道你是在摸索手帕。于是我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你。 你抓过手帕的同时,再次推开我。你再度挣扎着说了三个字:“别过来。” 那天晚上对我来说,是另一个永恒的恶梦。 但我知道,真正在恶梦中的人却是你。而你在那样的恶梦当中,心里想着的却是我的恶梦。 (三) 你说:“不要慌。我没事。” 你说:“不是内出血。鼻子碰伤了而已。” 你说:“站在那儿。别走近我。照我说的做。” 你说:“毛巾,还有吗?” 你说:“用水壶的水打湿毛巾,递给我。” 你的声音和自己处理鼻血的动作不停地被剧痛打断。 你数次痛得在地上翻滚起来。你痛得抠住路面麻石板的缝隙,全身的肌肉都在突突颤抖。 但你一直在竭尽可能地和我说话。 那天晚上的这个状况,其实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也许只有七八分钟吧。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它究竟持续了几分钟。因为我觉得它比一百年还要漫长。 当它终于结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但那个真正死过很多次的人,其实是你吧。 (四) 当死神终于再一次松开你的时候,你已经达到你耐力的极限了。 你一阵放松,立刻就又有一点迷糊了。 你自己已经把鼻血的流淌暂时止住了。 我不知道你当时是怎么能控制自己做到的。但你就是做到了。 所以,当天晚上,我除了运动鞋的鞋面上粘了一点不明显的血迹之外,身上一点也没有弄脏。但我的手帕就被你的血浸透了。 后来,你洗了它很多次,但那种血迹的颜色已经渗入每支纱的最里面。它无论如何都洗不白了。它就那么触目惊心地留在那里了。于是你最后决定不再把它还给我,你把它扔掉了。 你对我说,你找不到它放在哪里了。 (五) 你终于重新站起来了。 这时,你感觉到摔伤而引发的全身疼痛。 你靠在电线杆上,站了很不短的时间才能开始行动。 我们扶起了自行车,你检查它,发现它已经损坏了。车头的把手已经扭曲了,后轮的钢圈也不再周正,车尾灯和前灯都碎裂了。 你自身的状况和车子当时的状况都决定了你推不动它。于是,你把车子锁在最近的一个消防栓上。 当你弯腰做这件事情的时候,身体的疼痛让你再次跪倒在地上了。你试了几次,你都无法锁上锁。我把车锁从你手上接过来,我帮你锁上了。 当锁孔发出一声喀喇的声音时,我感觉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六) 我们开始说话。我询问你刚才为什么会摔倒,摔倒以后又是怎么了。 我担心你的摔伤程度,因为你刚刚看上去是那么痛苦难当。 你说刚才感到前面有玻璃渣才会急刹车,因为光线太暗,你骑到面前才发觉的,所以刹车太急了。你说,因为刹车太急而车况最近也不好才会摔倒。因为摔倒太突然,所以一时痛楚爬不起来了。 我不相信刚才的情形是这样的。因为你事先曾叫我下车了。 你知道自己的说法编得不好,虚构一直不是你的长项。但当时你的情况决定了你无法思考太多。 我无论如何要你去医院,我坚持陪着你去检查。 而你说无论如何我应该先回家。你很着急地说时间已经被耽误了。 我们为此发生了争执。 就在争执中,你的鼻血又开始流淌了。 你不能再继续争论,你开始寻找东西来重新处理它。 你不停地擦掉它,而它却不停地流下来。看上去好像出血不会停止了。 就是这一点让我决定遵从你的意思,不再违逆了。 我帮助你,一起设法止血。但你始终很小心地不让我太靠近。 在我们成功之前,你上衣的前胸已经被鲜血弄得一塌糊涂了。有一阵子,你的脸部到处都是鲜血,嘴里也是,手上也是,袖子上也是。 当我们再次让它停止时,我怔怔地不能说话了。 后来,你就把那件满是鲜血的衣服脱了。你把它的里子翻过来,抓在手上。如果你继续穿着它在夜里行走,让人看见,一定要吓一跳的。 因为已经很晚了,而且在停电中,你一定要送我到安全的地方。 我看着你的脸色,我不能和你争论。我心里只希望满足你的要求之后,你就能尽快去医院。我也开始想到,如果我在这个钟点陪伴你去,也许会给你惹来更大的麻烦。 我一边走,一边恳求你给汪指导或者高雄或者柴老师或者刘雯丽,或者别的什么你觉得方便的人打个电话。 你说时间已经很晚了,不用麻烦别人了。 你说你自己能去医院的,你说看到我回家之后你就会去的。 你说明天是周末,可以休息,所以不要紧的。 你说到后面几句的时候,几乎都要没有声音了。 所以,我没有选择,我只能什么都服从你了。(。) 第六百七十八章 自行车(下) (一) 随后,我们步行走过了那段很黑暗而僻静的路。 我们默不作声地穿过两堵距离很近的高墙。 当我们快要走出这条狭窄的巷子时,你的疼痛又开始了。 这次虽然时间很短,但看上去比刚才更厉害。你立刻就走不动了。你整个人紧紧靠在墙上。你顺着墙体滑坐在地上。你拼尽全身力气按住胃部,几乎按得整个肋骨都向内凹陷下去了。 即使是在漆黑一片当中,我也能感觉到你的脸色都变了。 你无法控制自己发出痛苦的声音。在最痛的那一刻,你在痛极中失去控制地说:“一刀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的。” 你当时太痛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就这样说了。所以,你也不知道,这句话像一把真正的匕首一样整夜一直插在我心口上。 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但它始终还在那里。 直到今天,直到我写下这一行。 (二) 那天,我们所走的路,真是我一生走过的路里面最漫长的。 我有很多细节都不能再回忆起来,我也走得完全不知春夏秋冬了。 在我们分手的时候,这一区终于来电了。我已经能看到我家住宅窗口的灯光。 你在路灯下想给我家写一个字条说明晚归的情况。 你写字艰难困苦的样子,看上去就好像你从来都没有写过字一样。 你的手一直在发抖,你抖得连笔都拿不住了。 可是当你好不容易写好,并且签上你的名字时,一些鼻血再次流淌出来,并且掉落在上面。 一大滩的血迹把纸张都浸透了。 你不能再写了,你又开始对付鼻子的出血。 因为实在是太晚了。你一边推着我往家走,一边处理你的出血。 在重新变得明亮的路灯下,我倒退着离开你,我觉得心都要碎了。 我小声地嘱咐你一定要马上去医院。我希望你能找汪指导或者柴老师或者高雄或者刘雯丽,或者任何可以帮助你的人来帮忙。 你说放心,你会找人帮忙,你也会去医院。 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泪,即使我知道马上就要到家了。 我倒退着离开你,我看着你,一步步地倒退着。 你在路灯下用脱下的衣服捂住流血的鼻子,你对我做手势,让我快走。 我说:“无论如何,明天要让我知道去医院的结果。无论如何,要让我知道消息。” 你在衣服后面断续地说:“好。会让你知道消息。你放心回去。”你的声音不断被快速流进嘴里的血呛住。 我退到距离传达室已经很近的地方。我转身进了院子。 我看到你再次因为站不住而抱住了一棵树的树干。 我穿过传达室后,站在院门里,隔着铁门的栏杆朝你刚才所在地方看。 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只有微黄的路灯的光晕,照着空白的道路。 我在那里,心乱如麻地又站了一会儿,才朝住宅的门洞走去。 (三) 我整夜都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 我一直都在想着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怎样了,你有没有在医院,你看上去这么痛苦,你到底是怎么了。胃溃疡吗?还是其他的内脏疾病?你应该是知道自己病情的,只是你不要告诉我罢了。病情很严重吗?如果是一般的情况,你会刻意向我隐瞒着吗?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不觉之中,眼泪把半边枕巾都湿透了。 很深的夜里,外面只要有任何声音,我就一下子坐起来。我想,也许是你的消息来了。可它们全都不是。 一直等到天亮,我也没有等到任何你的消息。 (四) 第二天是周末。我等了一上午,依然没有你的消息。 我等过了中午,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你说要打过来的电话,始终都没有打过来。我一直等着这个电话。我等得都快要发疯了。 我陷入了极大的绝望。 我想象各种可怕的情形。我觉得世界末日好像已经到了。 我看着窗外的小路,恨不能变成一只蚊子,从门窗的缝隙里面飞出去。 家里人对我说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到。 我无法再等待下去了。我必须去看看你怎样了! 我心里有种冲动,我想不管不顾把什么都说了。我只求说了以后,给我一个机会去看你。只要我确认你平安无事,那么回来怎么死全都无所谓了。若你不是平安无事,我也就渴望死了算了。 一上午我都在胡思乱想。我又想给汪指导打电话,又想给刘雯丽打电话。可不管我怎么想,我都只能想想罢了。事实上,我哪里也去不了,我什么也不能做。 我觉得自己被囚禁在一个笼子里了。 (五) 就在我不能管住自己而开始想一些危险的念头的时候,机会突然就来了。 下午竟然家里人都有事情出去了。突然之间,下午4点半以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当门终于从外面关上的时候,我真是欣喜若狂。 我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恨不能长出一对翅膀。 我计算了一下我还拥有的自由时间,然后我就在奔向你的道路上了。 我带上了提取奖学金的存折和汇款单,万一在半路上被捉到,我就说是接到了催领款项的电话通知,赶在银行网点关门前去取钱的。 万一你平安无事而责备我,我就说是过来还你的钱的。 (六) 已经是深冬了,天黑得越来越早。 加上阴天的缘故,我到达你的走廊的时候,走廊里已经一片漆黑了。我没敢打开走廊的照明灯。 我从后楼梯爬上来,小心翼翼地穿过邻居家放在走廊的各种杂物,从吊挂着的腊肉腊鱼下面穿过,推开防火门,站在了你的门前。 我的心跳得怦怦直响。我轻轻地敲门。 就在我祈祷神明让你平平安安的时候,我听到你房间里一张椅子哐当一下翻倒在地上,有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了。然后我隔着门隐约听到了你痛苦得近乎窒息的声音。 我用力地推动那扇门,可它纹丝不动。 我左右看了看。我想起了阁楼。 我冒着掉下来摔死的风险,也冒着被人逮到的风险,顺着外墙的检修备用楼梯爬上了屋顶。我设法弄开了阁楼的天窗,你并没有把它从里面锁上,只是用木销插上了。 我从楼梯上下去,进入你的房间。 我看到了你。你刚才正在挣扎着给自己注射。但你没能成功。你连人带椅都摔倒在地上。针管也掉了。你面白如纸,神情痛苦,满脸都是汗水。你痛得整个身体都在无法克制地一阵阵抽搐。(。) 第六百七十九章 初遇高雄(上) (一) 那天,当我从检修楼梯爬上屋顶,弄开天窗进入你的房间时,我看到你在挣扎着给自己注射止痛针剂。从你的动作来看,我想这不是第一次了。 后来,我知道你那天是早上2点多才自己捱到住所的。 从我家门前离开后,你去了一次医院的急诊。你去医院的时候疼痛剧烈,一路上你走得万分艰难。可你到达的时候,疼痛又缓解了下去。 值班医生给你做了简单的检查,并没有胃出血。他给你处理了一下鼻血和身上的摔伤,又开了一些强效止痛药给你,就让你留在医院平卧休息。你说,反正只是休息,不如回家休息好了。医生说,如果你现在不太疼了,回家也是可以的,只是如果有胃出血等情况,要立刻过来。他问你有没有熟人可以来陪护着回家。你看了看表,已经是半夜了,于是你说,有朋友在外面等着。 从急诊室出来,你觉得自己情况还好,就没有给谁打电话,你觉得可以不用打扰别人自己回去。 你本想回去处理自行车,可你已经疲惫得力不从心了。 你再次能够顾及到自行车已经是30多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它在外面放了这么久,而在那时,即使它有些摔坏了,也仍旧是一件值钱的财产。所以,你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它了。 从医院出来,公共汽车已经都没有了。你只能自己走着回家。 走到你住所楼下不远处的时候,胃脘里的剧痛再次汹涌而来。你痛得一下子就跪倒在地上,你看着自己的住所就在几十米之外,可你就是无法再走动一步了。 这一次,你再也没有在我身边所拥有的那种意志力来与它抗衡了。所以,你就在距离你住所很近的地方,倒在路边第二次晕过去了。 因为夜深人静,巷子也偏僻,你没有被人发现。你是自己醒过来的。 你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强自支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 你进入房间的时候,已经几乎不会走路了。你在天旋地转中倒在床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直到清晨6点多你再次被剧痛弄醒。然后,你就一直这样痛了差不多10个小时。 这是你迄今为止经历的最严重和历时最长的一次疼痛。它几乎完全把你摧毁了。 当我们重新相见的时候,我单独面对你的时候,几乎是立刻就哭了。 (二) 你陷落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中。漩涡的中央是死亡。漩涡的边缘是我。 剧烈的疼痛如同一阵龙卷风将你连根拔起。 我看着你在漩涡中挣扎,日渐离我远去。许多折断的枝叶纷纷落在我的脸上。 你脸朝下趴在床沿上,无法做到自己翻过身来,你在剧烈地呕吐。 你就这样面无人色地趴在那里,满脸都是虚脱的汗水。它们顺着你的脸颊往下滚着,汇集在你的下巴上,然后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面上。 当我扶着你重新躺回枕头上的时候,你闭着眼睛伸出手来。 你能感觉到我在你的周围,但你视线不清,无法看见我的面容。 你的手在一片迷茫的虚空中试探着。 我轻轻地握住了你的手,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你手背上。 你微弱地说:“你在哭吗?” 我说:“没有。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刚才你给自己打的是什么针啊?” 你说:“止痛针。” 你说:“回家吧。” 我说:“你这么难受,我怎么能把你一个人留下呢?你需要人照顾。” 你困难地努力翻身。又一次呕吐。我永远忘不了那种窒息的声音。 我慌乱地给你拍着背,我流着眼泪说:“你常常这样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你说:“今天厉害些,平时没这样。” 你说:“我弄脏你的袖子了吗?” 我流着眼泪,我说:“没有。” 你说:“不要怕,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可怕。我没事。” 又是一阵剧痛,你顷刻间就四分五裂,你无法找到自己了。 你的手指不能握紧。你深深地陷进枕头里,你的脸隐没在黑暗里。你不能再发出声音。 你再一次呕吐起来。 呕吐停止的时候,你的脖颈无力再支撑头部的重量。你的头在床沿边低垂下去。你毫无生气地倒在那里,对我的呼唤一时失去反应。 (三) 你心里明白,但却无法动弹。 你感觉到自己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出了这个星球蓝色的表面,你用很快的速度向宇宙的边缘飞撞过去。你听见周围的虚空熊熊燃烧的声音。很多破空穿越与玻璃粉碎的声音。 你觉得自己的视野空前广阔。你不再只能看到自己身体前方和侧前方的东西。你同时能看到自己的上面、下面、后面、后侧面。你的视线焦点也不再只限于一次对焦于一点。你感觉自己像昆虫一样长出了1000只复眼。你同时可以看到一切事情,空前的清晰和巨大的丰富冲击着你的视网膜,它在强大的信息流冲击下开始迅速充血,一股电流象火蛇一样直窜进你的胃脘里。你觉得自己被拦腰斩断成两截了。 然后你又降落回来了。你刹那之间又从宇宙的边缘回到了我的身边。 你听到我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说:“你还好吗?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现在马上去叫人。痛成这样,你会出事的,你需要马上去医院。”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你的手指动了一下。力量如此微弱,但一下子就拉住我了。我被你那点微弱的力量拉住不能行动。 你说:“找高雄。” 我说:“好的。有他的电话吗?” 你说不出声音。你看着我。我看到你的嘴唇在动。你仿佛是在说:“水。”你觉得整个胃脘都在烈焰的焚烧当中。 喝水的时候,你无法顺利地吞咽。很多水顺着你的嘴角流淌下来。 “高雄的电话在哪儿?”我问。 你看着抽屉。 我站起来,匆匆过去打开抽屉。我看到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个小本子。 我打开本子翻看,我看到了高雄的电话号码。他不仅有两个固定电话,而且还有两个手机号码。其中一个手机号码旁边标注着:24小时。 我记下这个号码,决定打给这一个号码。 我把小本子放回抽屉,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大信封。我想起这个信封,我们到达博桑的第三天,你收到一个特快专递,你从快递信封里拿出来了另一个白色的大信封。应该就是这一个!这就是你在博桑收到的那个邮件的内容。你去爬山,你约会我喂小鹿,你带我骑马,你在花田里亲吻我,全都发生在你收到这个信封以后。 我想,里面一定装着你的病历和检查报告。你对我隐瞒的事情,此刻就在我手中。 我顾不得你同意不同意了,我伸手就打开了信封。 然后,我看到了一切。 我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全部冻结了。 信封从我手里滑落下去,掉落在地板上。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绝望地说:“不。不!” 我看着你。我摇头说:“不!不!不!” 你已经疼得没有办法再出声了。 你的手再次动了动。我扑过去抓住你的手。 你的嘴唇再次在微微地动着,但没有声音能被发出来。 我心神俱碎地看着你的嘴唇。 你的手指艰难地合拢了,你把我的手轻轻地握在你的手中。 你昏过去了。你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 第六百八十章 初遇高雄(下) (一) 我像被追猎的小鹿一样仓皇奔出了你的房间,我急急忙忙地顺着楼梯向下跑,我手边没有电话,我想起一楼的传达室里有部电话,我飞跑出去打电话向高雄求救。 因为光线昏暗,我又惊慌失措,在某级台阶上,我一脚踏空,向前栽去,我猛烈地撞上了一个正在向上走的人。 在我的撞击下,对方也失去了平衡,于是,我们一起顺着剩下的台阶向下滚去。 当滚动停下来时,我发现自己和对方一起摔在楼梯转角处的平台上。他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我! 对方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浑身都是鼓鼓的肌肉。 他仰面倒在我的身下。我的脸正对着他的脸。我们差不多是鼻尖碰着鼻尖了。 因为距离太近,我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忍着全身的疼痛,奋力想从他身上爬起来。他也同样急于起来。他的胳膊松开了。 于是我们互相妨碍着,发生一点混乱。 焦急中,我判断他是住在这里的某位邻居,于是我爬起身来,对他说:“先生,救命!” 对方圆睁一双炯炯放光的眼睛盯了我两秒钟。 他伸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龇牙咧嘴地说:“你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沙包一样砸在我身上。而我基于善良的本能,一直抱着你滚下来的。我一直在充当你的保护垫,让你后脑勺没有磕碰到。现在,该说救命的人是我啊,小姐!” 这个毫不迟疑地紧紧搂住我,并自称有着善良本能的人,就是高雄! 忽然,他醒悟过来,他说:“你刚才说什么?救命?”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上下打量着我。 他突如其来地说:“你是唯心?”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怎么能说出我的名字? 他说:“我叫高雄,想必你知道。” 我就像是世界末日看到了诺亚方舟一样,我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我说:“我正要去给你打电话,他让我给你打电话!” 高雄的脸色更加凝重,他说:“他怎么了?” 我说:“你快上去看看吧,他好像快要”我无法说出那个字。 高雄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说:“不要慌,我去看看。” 话音未落,我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经掠过我的身边上楼去了。 我怔了一下,马上回头跟上他。 (二) 高雄小心地检查着你。他把你的眼脸翻过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我听到他在拨打某个急救电话。 他随后又拨打了他母亲的电话。 他们母子在电话里谈论你的情况。他母亲在指导着他应该怎样做。 他在你的家具里翻找着,他找到另外一包一次性的消毒针筒,他也找到了你之前想要注射的药瓶。 我看到他动作熟练地从瓶中抽出药液。 他挽起你的胳膊。我看到针头准确无误地刺了进去。药液进入了你的身体。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觉得这世界突然变成了荒原,一片贫瘠。 我觉得有人在摇晃我。 高雄用力拍打着我的脸蛋。 他拍打我脸蛋!虽然他刚刚帮助了你,但他对我而言,还是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 我突然清醒过来,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离开他远了一点。 高雄说:“唯心,清醒点。你不能在这儿,你得马上离开,救护车马上就来了,所有的人都会看到你。” 高雄说:“他如果清醒,一定不想你被别人看到。你立刻回去。这是对所有人麻烦最小的选择。” 我说:“不!他痛成这样,我怎么能走?” 高雄说:“你放心,有我在,他不会有事。他只是太痛,一时昏厥过去了,已经注射了吗啡,吗啡会立刻生效,止痛了他过一会儿就会苏醒的。我会照料好他,会送他去医院。他需要更强力的止痛措施帮助。” 高雄说:“你在这里于事无补,只会给他添麻烦。” 他说:“我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虽然他没有明确说过。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助他,就先回去。我会通知你消息,我送他到医院,一定联系你,告诉你消息。” 他一边说着,一边过来紧紧抓住我的手,不容分说地把我拖到了门口。 他推着我的肩膀,把我推出了房门。 他说:“我也会叫你们的汪指导来。他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待在这里。对了,你的联系方式我会问他要的。” 我晕晕乎乎地就被他推到了走廊上。我还什么都来不及说,他就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了。 我看着门扇向我的鼻子尖移动过来,我被迫再次向后退了一步。 我就这样被他关在门外了。 我怔怔地看着房门,还没有从这一连串的意外中反应过来。 房门突然又打开了,我再次看到高雄的脸。 他说:“还傻站着干什么?他都这样了,你还想让他为你操心吗?快走!” 我开口想要说什么,但是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过要听到我的回答,他说完之后,看都没有再看我,伸手砰地一声,又把房门都关上了。 从认识高雄的那一天起,他就从来不是一个让人感觉怎样温存体贴的人。表面上,从来不是。 隔着房门,我好像听到你发出了一点声音。 然后我听到高雄在对你说话。 远远地,我仿佛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 我在心里飞快地转着念头。不得不承认,高雄的建议是对的。很快就有人蜂拥而来,我在这里是不相宜的。我会连累你的名声,也会让自己陷入窘境。 我咬了咬牙。我想你在感觉自己不行了的时候让我找高雄,他一定是非常值得你信赖的。他一定能处理好随后的事情。 我听着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我捏了捏满是冷汗的拳头,我转身离开了走廊。我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了维修楼梯,我悄悄地从那里爬下去,到了街道上。 我沿着街道向回走。我克服着百抓挠心的感觉,驱赶着自己,保持着正常的步态和表情,靠着街道的边缘向回走去。 我看到前面远远地出现了白色的救护车的轮廓。 它呼啸着向我扑面而来。它发出巨大的噪音,和我擦身而过。 我看着它朝你住的小楼飞奔而去。 (三) 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我明白了在博桑和新学期开始后发生的一切。 你为什么独自去爬山,那些不在房间的夜晚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约我去看小鹿,为什么带我骑马,为什么在薰衣草花田里主动亲吻我,你手上流血的伤口,你坐在壁炉前的疲惫,你滑下雪坡后的不适,你在技术辅导时的疼痛难忍,这段时间所有你对我说的话,你对我游移不定的态度。 所有的这一切,全都有了合理的答案。 前生的噩梦,又一次开始了。 你要死了。你只有很短的时间,就又要和我永别。 我不可能等到成年之后嫁给你了。 我们今生依然有缘无分。 我注定,还将度过孤单的、漫长的一生。 毫无出路的死循环。 我感到绝望。 比所有的绝望,还要绝望的,那种绝望。 人类生活,它就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第六百八十一章 宿债难偿 (一) 你清醒过来。你慢慢认出了汪指导。 他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 他紧紧地攥着你的手。他那么用力地攥着你的手,以致于他整条胳膊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 他哽咽着问道:“告诉我,要做点什么,才能帮到你。” 他说:“我该怎样做,才能帮上忙。” 你看着汪指导。你嘴唇动了一下,没有成功。然后,你又试了一次。 你声音很低微地说:“忍耐。” 你说:“忍耐就好。” (二) 我坐在你的对面。我眼睛红红的。 隔着朦胧的泪水,我看着吊瓶里的透明的液体顺着塑料管道一点点滴落,进入你的血液里。 你说:“心心。” 我抽泣了一下。 你对护士说:“可以让我和学生单独谈一会儿吗?” 护士看了看连接在你身上的仪器,又看了看体温表,说:“时间不要太长啊,你们自己掌握,你要多休息。” 你说:“谢谢。” 我们看着护士离开房间。 你对我说:“心心,你也知道,到了这个阶段,疼痛,是无法避免的。我们应该接受这个状况。不接受,就是一定要违抗自然规律。那是徒劳的自苦。是没可能成功的。” 眼泪滚落了下来。我点头。看到你被疼痛折磨的样子,我心如刀绞,被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念头所充满。 我满怀绝望地说:“可是,为什么又会这样?这样的情况和上次几乎是一样的。它是上一次的重复吗?以前的那一切,难道,全部都要重演一次吗?” 你说:“恐怕是的。一切都会再发生。而且,不止一次。” 我带着哭声说:“那要重复多少次?!“ 你说:”我以前在战场上杀了多少人,就要重复多少次,如果不是更多次。我夺取的,最后,都要一一偿还。“ 我全身血液冰冷,毛发竖立。我摇头绝望道:”太可怕了!这太可怕了!这不公平!” 你说:“这就是公平。心心。那些命债,是我一条一条欠下的,当然也要一条一条地来偿还。我施加给他们的痛苦,都要一一回收,自己再来承受。就像我们朝墙壁踢出一脚,我们施加给墙壁的那个力量,还会折返回来,重新作用于我们的脚。我们会因为攻击了墙,而感觉到脚痛。” 你说:“这痛苦不是任何止痛药所能解决的。因为它是我施加出去的,它必须回到我的身上,让我全盘承受,自食其果。” 我说:“可是,那场战争不是你发起的,你也无意加剧它的痛苦,你只是想要结束它,只是想要结束所有人的痛苦。你本来可以躲在清川坐视不管这一切兵荒马乱的!” 你说:“但是,我以前也对你说过,罪恶就是罪恶。把生命随意拿走,是所有罪恶中最深重的罪恶。没有哪个生命愿意丧失生命,拿走他们的生命,对他们是最残忍的恶行。” 你说:“经过那一生的征战,到最后,我才真正深刻地明白,靠杀、靠征战,不能使江山真正一统,也创造不了长远的和平。靠杀一统的江山,终将分裂;靠杀得来的和平,终将归于战争。平天下的平,并非是平定的平,并非是扫平的平,而是平等的平,是和平的平,是心平气和的平。” 你说:“正所谓:劫由业成,业由心生。欲回劫运,须正人心。世风未转,劫运难回。苦因不拔,苦果难出。这一生,我不会再投入战争,我愿从事人心教化的工作。” 我流泪说:“可是,可是,以前,因你死了那么多的人!” 你说:“不管多少,我都无法欠债不还。” 我哽噎道:“每欠一条,都要还上一条吗?” 你点头。你说:“只可能更多,不会更少吧。” 我绝望道:“我以前不知道规则是这样的!你以前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对吧?” 你说:“是的。我以前就知道会是这样。” 我说:“然而,你还是决定要那样去做?” 你说:“是的。我还是决定了,要那样去做。” 我说:“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傻呢?!为什么要这样引火烧身?他们杀人是因为他们不明后果,是因为愚昧无知,而你,你明知是这样恐怖的火坑,为什么还要往里面跳呢?!战争并不是你挑起的,那根本不是你的错!不应该由你,来为人们的错误付出代价!” 你说:“但是,若我有能力结束它,而爱惜一己之身,什么都不去做,任由更多的人犯下更多的罪恶,任由他们在蒙昧未知可怕后果的情况下,去担负漫长的偿还,那,就是我的过错了。” 你说:“若战争再持续,还有更多的人会被卷入,会被迫杀人,会欠下命债,要在将来付出痛苦的代价。若我阻止了他们,中止了战争,他们就不会欠命债了。只有我自己,会由此欠下无数的命债,我,可以自己慢慢地来还他们。” 我说:“你要把那么多人的债务,全都一肩挑起来吗?” “是的。因为他们受不了,我能受得了。” 我说:“所以,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代价是如此惨重!” 你说:“是的。我不想你为此难过。如果你当时知道,我的选择对于生生世世意味着什么,你一定会阻止我这样去做。你宁可自己粉身碎骨,宁可亲手杀了我,也不会让我这样去做。” 你说中了我心里正在想的。是的。如果我知道你那时的选择,需要在无数漫长的来生中都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我的确是宁可一刀刺进你的心脏,然后杀了我自己,也绝对不会让你卷入战争。 你说:”心心,我那时的用心,和你此刻的用心,并无不同。你宁可自己来承受杀我的报应和痛苦,也不愿意让我来承担未来这么漫长的磨难和痛苦,我也是如此的。我也宁可杀了他们,让自己欠下他们的命债,也不忍心看他们因为愚昧而再互相屠戮上百年,乃至数百年,彼此欠下还不清的无边债务,让他们未来极其久远的时间,都没有希望从这种恶性循环当中解脱。“ 你说:”让我来欠所有人吧,让他们免于还债,得到解脱。“ 我说:“原来,你爱他们,甚于爱我,为了让他们解脱,你宁可把我推给别人,宁可终身远远离开我!” 你摇头。你说:“不。心心。我爱他们,就如同爱你。我爱你,也如同爱他们。” 你说:“我不愿意见你沦陷于战乱,我也同样不忍见他们的沦陷。” 我的心,像灌满了水银一样沉重,它一直向下坠着,我的整个灵魂都在向深渊沉没。我现在彻底明白了,为何你一生从来都不因为战胜而感到高兴。 我说:“可是,这选择的代价,也实在是太沉重了!你还要粉身碎骨多少次,才能还清它?” 你说:“这就像是一个人用木勺去淘尽四大海的海水,只要持之以恒,只要有无限的时间,只要他从此不再更造罪业,终有一天,他可以做到。无论债务多么沉重,总会有还完的一天。时间是无穷无尽的,它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说:“可是,你让我怎么能忍见?让我怎么能忍见你这样一次又一次.....” 我没有勇气把后面的句子说完,我不忍说,怎么能眼看着你一次又一次经历短命的折磨,不得长寿,无法善终?怎么能眼见这一切循环往复,你陷落其中,永在血途,无法解脱! 你说:“我知道你不忍见我这样受苦。可是,心心,为什么你对他们没有同样的不忍呢?让他们去犯下错误,来承受恶果,我们就能忍见吗?” 我说:“.......” 你说:“我们的爱,范围不应该这么狭小,对吧?狭小的爱,均非深爱。真正的深爱,必定是极为广博的,必定普泽万物。” 我默然。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 你说:“心心。听我说,那些死在战争中的人,是我亲手或者下令屠戮的,这都是我的债务。你并不在其中。只要你能舍离我,就不会再承受这样的锥心之痛。” 你说:“只要你不眷恋我,视我如一片秋天的落叶,视我如一个过去的季节,这痛苦就不会触及你。只要你能放下这眷恋,你就能解脱。你不必跟我一起受苦。” 我摇头。我说:“不!” 我说:“我决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我说:“我们是左手和右手,我们是唇亡与齿寒,我们从来,就不曾是两个人。” (三) 你说:“那么,就,别这样悲伤,心心。” 你说:“要知道,天道是从来不会亏待任何人的。如果我们奋勇承担了天下人的痛苦,那么,就会得到同样宏大的报偿。我们会得到能够担取天下痛苦的那种力量。” 你说:“还记得你前生的渴望吗?这力量,就是你之前渴慕了一生的那种力量。就是你在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前跪拜下去,发愿要拥有的那种力量。” 你说:“听我说,心心。不要让眼泪淹没此刻和你的余生。这力量,只能从经历的痛苦里获得,它无法从没有挫折与风浪的生活里诞生。这力量,是对穿越痛苦者的奖赏。无论是我,无论是你,无论是前行者,还是后来者,我们,都必须穿越最深的痛苦,经历无数次的粉身碎骨,才能得到它。” 你说:“在清川的溪水边,在那棵古老的青松下,在燕塘关外的小山岗上,我们并肩看着远处的城墙,看着落下去的夕阳,那时,我就想好了,我决定走这条道路,义无反顾。” 你说:“如果你选择不离开我,那么,你会跟随我吗?” 我看着你。我流泪点头。我说:“我会跟随你。我会。” 你伸手擦去我脸颊上的泪水。 你说:“心心,今天的这些眼泪,和你前生流过的那些眼泪,有何不同吗?” 我说:“有的。以前,它们是为你流的,为软弱无助而流。现在,它们是为所有的生命流的,让所有生命中的哀恸、心碎、绝望、无助,都涌向我吧,都通过我,汹涌而下。” 你温存地笑了笑。你说:“这样不是很好吗?他们卸下了未来生命中的痛苦,而我们能够学会担负起它。” 我说:“是的。两全其美。非常好。” 你说:“所有的债务,也同时都是礼物。端看我们,能不能去领受它。” 你总是对的。然而,我知道,自己只是口头上如此表述,内心里,我并不觉得这样很好。我并不想担负起生命中的痛苦,我依然是在想着要逃避它。我连自己的痛苦,都无法担荷,更不用说,去担负其他人的。 (四) 你说:“心心,一段感情,不管多么恩爱,终必以分离收场。没有一个例外的。” 你说:“很多人羡慕白头到老的伴侣,但其实,他们婚姻中的每一天,都是在隐藏潜伏的恐惧中度过的,这心底的恐惧就是:他会离开,他会死,我会失去这一切。” 你说:“恩爱越深,便恐惧越深。人们害怕到都不敢深想。恩爱的快乐,其实不是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完美的。这快乐,一直都是惶恐不安的。” 你说:“假设我健康无病,假设我们能够顺利结合,假设我们能够白头偕老,今天的痛苦,你以为就不会发生,就可以不用经历吗?只是推迟一点罢了。我比你大11岁,如无意外,早晚还是会有一天,今天的一切依然还会上演。那时,我们恩爱了数十年,在长期的共同生活中,逐渐成为了对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那时候的断离,会比现在更好受一点吗?” 你说:“我们当中,总有会一个人先走。剩下的那一个,必须经历眼看着生命中的至爱变成尸体,必须目送着他被推入焚尸炉,变成温热的灰。必须经历捧着骨灰盒回来,独坐在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地方,内心绞痛的那种绝望和痛苦。” 你说:“只要我们想要在一起,这一切就无可避免。不管我得病不得病,不管我还能存活多少天,这都是必然要去经历的。区别只在于是在年少时经历,还是年老时经历。” 你说:“一般来说,一个人在年少时,比垂暮之年,更能经受得了打击,更有力量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更容易重新开始,对吧。” 你说:“我们现在这样,并不一定就是那个最糟糕的结局。” 你说:“心心。你要如实地看待这件事情。它是一个打击,然而,未必是最糟糕的结局。” 你说:“你真的更愿意看到我变得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眼花齿摇,然后在你眼前化为灰烬的那一天吗?” 你说:“那样的结局,一定就比现在更好受吗?” 你说:“心心,不要被眼泪冲垮内心的理智。我希望你能够冷静地认真思考。” (五) 你把没有在输液的那只手向我伸了过来。 我低头握住你的手。 你说:“心心,不要拒绝去经历必然要经历的事情。” 你说:“这一次,我没有选择推你离开。我选择了和你一起。” 你说:“你会鼓起勇气,陪我一起,走到最后吗?” 你说:“这是你以前强烈的愿望,是吗?” 我点头。我说:“是的。这是我所愿望的。” 我流泪道:“我以前知道,你是勇敢的,可我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勇敢的!” 我说:“不管怎样,我都会陪着你。” 你摇头。你说:“心心,不是陪着我。是和我一起,是帮助我,去救所有人。” 你说:“我希望你,终能爱所有人,如同爱我。”(。) 第六百八十二章 沙田 (一) 在志愿参加修复壁画的那段日子里,我跟着项目组的老师一起去了一次香港,随同参加一个考古界的年会。我并非正式的会议代表,只是作为老师的助手去的。 年会快要结束的那天,我没有出席一个不重要的议程。我独自到沙田去看赛马了。 一直以来,我都很喜欢赛马。我喜欢的不是其中的博彩成分,我喜欢的就是漂亮的马本身。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阿拉伯马了。当我在马场上看到一匹枣红色的阿拉伯马时,我马上就被它滑如丝绸,火焰般闪亮的皮肤吸引了。 我想都没想就在它身上押了一注。然后几分钟后,我就赢了。我博到的彩头让周围的人一片惊哗。 然后,我就带着很多的意外收入和同样多的古老悲伤离开了。我离开之后就在这个城市的街头彷徨。我不想回到年会的会场去,我也不想回酒店去参加那个晚上的冷餐会了。 于是,我就穿着风衣在街头的商店到处逛。我走过一个又一个卖品牌服装的地方、卖手袋的地方、卖珠宝的地方、卖手表的地方、卖香水的地方、卖电器的地方、卖化妆品的地方、卖音乐和电影的地方。我感到内心的空虚。 我每走过一个地方,手里就多了一个袋子,我手里的袋子越来越多了。它们多得我都拿不了了。其实,它们里面所装的每一件东西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因为在时间里感觉空虚难当而要买它。我就像买重装铠甲那样地买它。 当我从一个步行电梯上走下来的时候,手里的袋子忽然全都掉在地上了。 当我俯身去把它们拣起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鞑靼美人在对面墙上的雪花纷飞中旋转起舞。我看着那张海报就呆了一下。海报上的美人是当时俄罗斯石油大亨的女儿,该国新锐的人气歌手,我很喜欢她的新专辑冬天。 就在我发呆的那一下,旁边有个女人对我说:“要帮忙吗?” 我说:“谢谢。” 然后,她就过来帮我把袋子都拣起来了。 当她把一些袋子归拢,重新递给我的时候,她停住了。 我再次说:“谢谢。”然后我就从她手里拿过袋子。但我发现她把那些袋子攥得紧紧的,我没法拿到。 我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我看完之后,也停住了。 我们就这样,在那幅巨大的灯光海报前互相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她的手就颤抖起来了。她的嘴唇也颤抖起来了。她难以置信地说:“心心?是你吗?天哪,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现在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我的眼里也有了眼泪。我含着眼泪点头说:“是我。雯丽姐!” 那些纸袋再次哗啦一声又全掉到地上了。里面掉出来许多华丽的包装。 (二) 我们在一个酒店的咖啡吧里面坐下了。很多的袋子像小山一样堆放在我们旁边。 刘雯丽说:“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说:“是啊。世界真的很小。一转眼,你来香港定居,都这么多年了。” 刘雯丽说:“你来香港多久了?” 我说:“四天吧,我下周就回去了。” 我说:“你呢?来这里以后都不再联络我们了。你生活还好吗?” 刘雯丽说:“一言难尽啊。” 那天,就在那个咖啡吧里,刘雯丽对我说了我们别后她的生活。 你去世之后,我和雯丽姐就没有再见过面了,我们因为同样的原因都不想再看见对方了,所以,我们就失散了。 听人说,你的葬礼过后不久,刘雯丽就匆匆嫁人了。她嫁了一个非常有钱的香港秃头男人,然后就跟着他离开了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她离开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她的婚礼当时很轰动,香港的报章上都刊登了。她的家族都因此而觉得相当荣耀。但是,从此我就没有再听说过有关她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她终于在香港定居下来之后,过得并不快乐。她所嫁的男人不仅年老,而且对她并不好。此外,她发现她还要面对丈夫的其他女人们,以及她们的子女们。她因此就和丈夫发生争执了。这种争执以她的一次住院而宣告结束。 她住院之后,警察找来了。但她左思右想之后,决定放弃自己的法律权益。经过谈判,她拿到了一笔安顿费,就重新获得自由了。 从那以后,她就独自在这个城市漂泊。 她现在自己开了一个小型的贸易公司,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她始终都是独身一人,她说再也不要结婚了。她说,孤单的时候就随便找个男人睡睡吧。她说这样就够了。 她还像过去那样漂亮,也还像过去那样会穿着,有品位。但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的面容上有了很多岁月的风霜。 她说完自己的情况,然后又问我的情况。 我说完之后,她说:“你还没有结婚吧。” 我摇头说:“还没有。” 她说:“我知道,不管你嫁与不嫁,你都不会倾心于别人了。” (三) 那天,我们的谈话终于还是谈到了你。事实上,我们能够坐在一起,就是因为你。所以,不管我们怎样不想谈起你,我们最后还是谈到了你。 我们谈了几句,就都感觉想要哭了。但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女孩了。所以,我们最后还是没有哭。 我们一起喝着很苦的咖啡,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刘雯丽问我:“心心,你当初为什么不嫉妒呢?” 她说:“我之前一直想问你这句话。” 她说:“你看到有个比你更合适他的女人对他亲昵,你怎么能够不嫉妒呢?” 我说:“你也没嫉妒啊。你做得比我更好。” 刘雯丽笑了起来。她说:“那是不一样的。我只是会演戏罢了,只是把内心的嫉妒压在心底。但你,你不是演戏的。你是心里没有那种感情的。” 她说:“告诉我,你是怎样做到的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我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爱他。每当我看到有更多的人爱他,我心里就觉得更安全了。” (四) 那天,我们分开之前,我对刘雯丽说:“谢谢你当年爱他,帮助我们。” 我说完就看到她眼里泛起一点泪光。 我说:“更谢谢你当年虽然也很爱他,但却只表现出有一点点爱他。” 刘雯丽对我说:“心心。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了解你内心的痛苦,那个人,就差不多是我了。” 她说:“这么多年了,忘了他,重新生活吧。” 我说:“我不会忘记他的。我会用余生爱着他。用所有的余生一直爱他。” 她说:“这样啊,那我就祝福你吧,今生无悔,心心。” 我说:“我也祝福你,希望你一直能过着想要过的生活。” (五) 雯丽姐后来还是又结婚了。这次找的男人,比她年龄要小,也没有什么钱。 她给我发来过婚礼的邀请函,但是我没有过去参加,我只托人送了一份厚礼给她。 听人说,她后来这次嫁得挺好,那个男人一直对她不错,在生意上也颇能帮她一把。 我跟高雄说过沙田的偶遇后,高雄就一直暗中帮衬着她的公司,直到他出事。 现在,雯丽姐依然在香港生活着,她和丈夫没有要孩子。 她找到想要的幸福了吗?(。) 第六百八十三章 绸带 (一) 那次,在沙田,刘雯丽和我说到一件事情。她说,这件事情缠绕她很多年了。 从你第一次住院开始,你最后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那些日子,因为身份所限,我很多时间是不能陪伴在你身边的。在你母亲过来照料你之前,陪护着你的,通常是汪指导、体育组的同事们、高雄和刘雯丽。 刘雯丽可以名正言顺地公开去看你。她去看你的频次可以很高。她去了之后,其他的人都会有意识地避开,让你们有机会单独在一起。在很多人看来,她是正在和你谈恋爱的女朋友。 雯丽姐每次去之前,都会设法联络我,问我有什么想要对你说的,或者想要带给你的东西。她每次都忠实地做着我们之间的信使。高雄也是这样。 我和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密了。 在沙田,刘雯丽告诉我说,到后来你被疼痛折磨得很厉害。她去看你的时候,你常常浑身大汗淋漓,就像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在她和你说话的时候,你常常都趴在枕头上,你把脸埋在里面,不让她看到你脸上的神情。 你有时候似乎能听到她说话,有时候完全被疼痛淹没而不能有丝毫的反应。 无论你能不能听到她,你经常都不能答复她。 在她说话的时候,如果你的手没有被固定,你就常常会竭尽全力地抓紧床边的金属护栏。你那么用力地抓着它,就好像把整个生命都吊挂在上面一样。 因为太过用力地抓握,你常常都不能自己松开抓握。当护士进来给你量血压或者量体温或者打针的时候,常常需要把你的手指一个一个地轻轻掰开。 有一次,护士很忙,就让刘雯丽帮忙。当她碰触到你的手指时,发现它们僵硬得有如石头一样。 刘雯丽尝试了很多次,她觉得除了掰断你的手指以外,好像无法让它们松开。 护士不停地问她好了没有,她着急得汗都出来了,但还是一个手指头也没能掰开。 护士非常不耐烦地走过来,白了她一眼,把她推开,自己动手去掰开。当你的手指终于松开的时候,刘雯丽看到它们不能控制地颤抖不已。 刘雯丽说,它们就像被踩断身体的小虫子那样,神经反射地颤抖着。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她就这样,忍不住在你面前哭了。 她趴在你床边饮泣吞声地哭得几乎晕倒。 就在她哭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已的时候,她听到你的声音。 你对她说:“辫子。” 刘雯丽满脸是泪地抬头看着你。 你用手指轻轻地挑了一下她落在床边的一个淡黄绸带结成的蝴蝶结。 你温存地看着她,微弱地说:“你,辫子上的,绸带,散了。” 你说:“你,今天,很漂亮。每天都,漂亮。” 这句话让刘雯丽当场又哭了。 你看着她在你床前哭得透不过气来。但你不能再说话了。 那天,后来,刘雯丽哭得不可收拾。 她不想你再耗费力气来安慰她,她就一路哭着离开了病房,然后一路哭着坐公车回到了家。 她回到家之后,就一头扎在床上,整整哭了大半夜。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的眼睛肿得像两个核桃。她几乎都看不见操作机床了。 因为你经常抓握那两处的栏杆,并且大量出汗。后来,那两处栏杆上都依稀可见你手指抓握的痕迹。 刘雯丽说,后来,看上去好像你的手指印迹已经蚀刻入金属里面那样了。 (二) 刘雯丽在你病中曾经去看过你上百次。但她告诉我说,她从未听到过你的呻吟。 你每次,都在她面前忍住了。 在沙田,刘雯丽说,她那一次哭得那么伤心,并不完全是因为看到你在被痛苦反复碾压。 她哭是因为你在忍受痛苦的时候,心里还在想着照顾她的感受。 你一直在竭尽全力地照顾别人的感受。尽管你已经非常力不从心了。 她说,虽然你从来也不曾爱上过她,但你就能为她做到这样。由此可以知道,你如果深爱一个人,你能为她做到怎样。 雯丽姐说:“他永远都是安慰者。明明他才是那个最艰难的人,最虚弱的人,但他却永远是那个能把温暖和力量送给别人的人。他从来都没有需要过我们的安慰。虽然他那时还那么年轻,但他已是真正的勇者,也是真正的仁者。” 所以,她感到空前伤心。因为一个这样的男人,就在她身边,消失了。 她是因为知道失去和错过了什么而痛哭的,是因为在得不到爱情的失落当中还能感受到温暖而痛哭的。 那天,当刘雯丽和我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们俩的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但我们最后都没有让它落下来。 我听她说完这些,我什么也没有回答。我舀起碟子里那杯很苦的咖啡。我把它们慢慢都喝完了。 当我喝完咖啡的时候,刘雯丽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们应该把这些都忘掉。” 可是,有些事情,能够忘记。有些事情,无能为力。不思量,自难忘。 她不是也还没有忘记吗? 她对我说,本来这些事情,她都不想对我提起的,可是,一直闷在心里,她一个人越来越承受不了,她想有一个同样爱你的女人,一起来分担这些感受。她渴望得到共鸣的支持。 她说:“你是想要知道所有有关他的事情的,对吧。” 我点头。我说:“是的。谢谢你肯告诉我。” (三) 为什么不会嫉妒呢?答案其实很简单啊。 在死亡的面前,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全都渺若微尘,彼此匆匆一会,继而转瞬分开。 所以,还有什么好去争夺的呢?有什么可嫉妒的呢? 无所有,毕竟空,不可得。 (四) 你第一次住院后的第二天早上,高雄陪着他的母亲一起来看望你。 高雄的母亲说:“我们会连续给你静脉注射安定加杜冷丁,让你能够好好休息。” 她说:“持续给药会有效缓解那种疼痛。你放松下来,好好休息,不要紧张。” 你点头。你说:“谢谢伯母。” 高雄的母亲说:“到了这个阶段,关键就是要心情好,要看得开。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 你说:“我都很好。疼痛只能影响到一个人的身体。但我们的精神是没有身体的。疼痛不能影响到它。我的精神,依然健康和完好。” 走出病房后,高雄的母亲对高雄说:“你听到他刚刚的话了吗?他说,我们的精神是没有身体的,所以,疼痛不能影响到它。这话,很有启发。” 以后,高雄的母亲就学会了你的这句话。她去查房,安慰那些被疾病折磨得万分痛苦的病号时,常常用你这句话来鼓励他们。她对很多的病号都说过:“我们的精神是没有身体的。我们的精神,可以依旧保持健康和完好。”(。) 第六百八十四章 看台 (一) 一周以后,你出院回来上班了。队员们还不知道你的病情,你对外只说是有严重的胃溃疡,大家也未加怀疑。 我重新见到你的时候,感到你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整天下午的训练里,我一言未发。过去你没有来上班的一周里面,我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我已经有好一阵子看上去沉默寡言了。 这也没有引起怀疑。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学习和训练的压力越来越大,而我又一直排在各个项目的第一名,对自己要求过于完美的缘故。没有人想到真正的原因,并不是那样的。 当我单独面对你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哽噎住了。眼泪像断线的珍珠一样往下落。 你站在我面前,不知道怎样安慰我。 我就这样一直在你面前哭着。我知道这样会让你更难受。但我无法抑制内心巨大的恐惧和创痛。我感到十分痛恨自己。 看着我掉了一会儿眼泪,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我说:“心心,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也回来上班了。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啊。” 我默然点头,用手帕擦着眼泪。 你说:“其实,这事没有看上去那么痛苦。真的。” 你说:“我并没有你所看到的那样难受。” 你说:“说不出话的时候,我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你哭。我很想告诉你,不要这样哭,因为我其实并没像表面上看着的那样受苦。但是你听不见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听见我。” 你说:“痛苦的下面其实还有更深的东西。不要为表面看到的痛苦而困惑。” 你说:“我的心里平静的,而且安乐。” 你说:“心心,如果你也能继续平静而且安乐地生活,你的力量将会传导于我。” 你说:“你的心如何,我的心就会如何。如果你感觉痛苦畏缩,那么我才会真正失陷。” 你说:“我的痛苦在你的心里,它不在别处。我只会因为你的痛苦而感觉痛苦。其他的,都不能粉碎我。” 你说:“这就像打仗一样的。某一支部队顶不住了,并不等于全部战场都输掉了。你就是我的另一支部队。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你要帮助我坚持住。如果你一直坚持,那么,我也就永远不会输。” 你看着我,你说:“一会儿等技术辅导完了,我们到运动场的看台上去坐坐吧。” 我点头。 (二) 看台的最后三级台阶,你花了两分钟才登上去。 我看着你气喘吁吁,我过来想要拉你一把,但是你不要我帮你。你说:“我自己可以。” 我站在那里看着你竭尽全力地登到了台阶的顶上。 我强烈地渴望上帝的力量。 我希望能阻止死亡和衰弱向你靠近,阻止它吞噬你。 你坐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急促地呼吸着,你坐了很久才能发出声音。过了那么久,你还有些喘气不匀。 你一边喘气,一边看着我说:“心心,不要那么想。你阻止不了那样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那样的事情。” 你说:“但是,我们也并不是什么都不能做的。比如说,可以接受它的发生。” 你说:“不要去想不能做的,要去做能够做的。” 你的气息终于均匀了。 你说:“心心,你看,身体健康时,爬这200级台阶,对我来说完全不算什么,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超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可是,一旦生病,就像是被石头击中的鸟雀一样,体力几乎完全消失,连爬20级台阶都成了困难的事情。它的差异,就有这么大。” 你说:“其实,心的情况和身体一样。当我们的心健康无病时,它有巨大的能量。它能让你轻而易举地做到很多出色的事情。比如说:在汪指导面前打出那完美的一枪,比如说,在黑暗中找到靶纸的位置。可是,一旦生起了难过,它受到袭扰,心力无法集中,它也就不再有那样的能力了。” 你递给我两张靶纸。你说:“还记得吗?这张,是你去年今天打出來的。而这张,是你今天打出来的。” 你说:“你看,同样是你,心的状况不同,它能力的差异就是这么大。” 你说:“难过,其实,也是心罹患的一种疾病。它对心力的损害,和疾病对身体的损害,是一样厉害的。” 你看着我说:“心心,我们的身体正在遭受如此损害时,还要让自己的心也遭受同样的损害吗?” 你说:“不要用损害自己心力的方式来陪伴我。不要用眼泪来陪伴我。你可以做到用更有力的方式来陪伴我。请,让我的生病,变成让你心力更稳定更强大的促进因素,用你的内心强大,给予我更多忍耐的力量。” 你说:“我不要你过来用胳膊帮我上台阶。我要你用心的力量帮我。” 你说:“如果我们让难过占据了上风,我们就会孤立无援。就会坐以待毙。我们就会什么力量都没有。不管那有多困难,我们都要努力向上走。我们都要坚持向上走。我会做到。我誓愿做到。你呢?你会陪我吗?” (三) 我说:“我一点也不想这样脆弱。可是,看到你这样,我还是会情不自禁。” 我说:“道理上我虽然明白,但是,行为上却为什么总是做不到呢?” 你说:“知道目的地,和实际上走到那里,这之间,是有距离的。” 你说:“你现在做不到,是因为训练还不充足的缘故。假以时日,矢志不移,每天都去训练自己,每天都坚持努力,总有一天,你能够做到的。” 你说:“那时,你就能把已经明白的见解,变成切实的行动。” (四) 你说:“有时候,负面情绪看起来很强大,我们似乎无法摆脱它的控制。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的。” 你说:“难过是什么?它有身体吗?它有手脚吗?它有肌肉吗?它有武器吗?它有枪吗?如果它什么都没有,没有身体,没有手脚,没有肌肉,也没有武器。再看看你,你有身体,你有手脚,你头脑中有意志,手里有枪,为何要被它打败?为何要被它击垮?它怎么可能把你击倒?” 你说:“你能找到那个压住你心脏的难过吗?它存在于你的心脏吗?神经吗?血液吗?皮肤吗?四肢吗?脑细胞里的哪一个部分吗?” 我仔细思维你的话,我在身心之内寻找着那种叫做“难过”的东西。但是,我无法在身心的任何一个具体部分找出它的存在。于是,我看着你,摇摇头。我说:“找不到。它好像哪里都没有存在。” 你说:“对啊,它本来就不是实际存在的。它是没有根系的浮萍,是天空中漂浮的白云。它原本是没有力量的。它拥有的力量,都是你以为它有的。” 你说:“就像是那时你为了拉我上来,站在悬崖边上,放下你的恐惧一样,你也同样能放下此刻的难过,再一次地拉住我。” 你握住我的手。 你说:“心心,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就像成年人不会害怕打针一样,我不会怕身体的疼痛。你也不要害怕它。”(。) 第六百八十五章 相册 (一) “给你看一件东西。”你说着,打开办公室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 我好奇地接了过来,说:“是什么?” 你说:“相册。我的相片。从小时候到不久前。” 我翻看着相册。 我看到幼时的你带着围兜站在围栏车里。看着你幼儿园春游时的合影。你站在最前面一排的最边上,整个一排当中,就只有你扭头朝另一边看。 我一页页地翻过去。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慢慢地变成了我们相遇时的模样。 你说:“心心,我现在病容憔悴的样子,让你心里很难过,是吧?” 我说:“嗯,是。” 你说:“你感到难过,是因为我现在的样子和在集训时的样子,和我们刚见面时的样子相比,改变很大,对吧?” 我点头。 你说:“可是,你看这相册。从出生以来,我的样子都一直在变,是吧?事实上,它每分每秒都在改变,每隔一段时间,变化就累积得很明显了,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一刻,它就已经改变了。如果观察入微,我现在也已经不是你打开相册之前的样子了。它从来都没有固定过。每一个样子,其实都是正常的样子。” 你说:“我站在围栏里的样子,入学时戴着红领巾的样子,高中毕业时穿着校服的样子,遇见你时的样子,还有你现在看到的样子,所有的这些样子,它们都是正常的。它们都是当时的各种条件聚合起来形成的显现。面对同样正常的样子,我们为何要有不同的对待呢。” “我们不能喜欢一些正常,又拒绝一些正常,不能接受一些正常,又无法接受另一种正常。不能喜欢我长大,又不喜欢我衰老,不能喜欢我结束感冒,又不喜欢我开始其他的疾病,在自然规律来讲,长大和衰老是同一变化,疾病的开始与结束也是同一变化。我们不能一会儿喜欢它,又一会儿不喜欢它。” 你说:“我们不必被同一种正常的变化,弄得忽喜忽悲,对吧?” 你说:“要记得,用你看松果的那种眼力,用你在黑暗中看标靶的那种能力,来看待万事万物,来看待我,看待我现在发生的变化。不要用混同大家的眼睛。当你用那种眼力在看待事情时,你就不会被难过笼罩了。” 你说:“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你会觉得烦恼忧愁吗?不会。因为你认为这是正常的,本来就应该这样。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呢?就会引起烦恼忧愁了。因为你认为这是不正常的。当你认为这是不正常的时候,烦恼忧愁就会油然而生。” 你说:“人们认为年轻时身强力壮是正常的,认为年轻时就重病将死是异常的,所以接受不了。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不要被这种大家都有的错觉蒙蔽。年轻时就重病将死,它也是正常的。它是无以数计的生命的正常死因、正常死状。它是正常的。你要学会用看待正常事物的眼光和态度,来对待它。” 你说:“心心,我知道你现在感觉很孤单。可是,孤单只是一种暂时的情绪,就像疼痛只是一种暂时的感觉一样,我们咬牙忍一忍,它们就都过去了。” 我低头。我说:“我会忍耐。” (二) 你从外面进来,看到汪指导正坐在办公桌旁边,愁眉苦脸地看着一双跑鞋。 你说:“怎么了?这种表情?” 原来,汪指导有双耐克品牌的定制球鞋,是周老师托人从美国的专卖店里定做回来的,穿着特别舒服合脚,是汪指导最爱穿的一双鞋。在那个年代,它的价格也可算是非常昂贵。 周老师是送给汪指导作为他们夫妇结婚纪念日礼物的。汪指导对它相当的钟爱。每次我们外出集训或者去打比赛时,汪指导都穿着它。 从博桑回来之后,不知道是气候差异过大的原因呢,还是在那边场地状况的原因,这双鞋新学期一开始就坏掉了。汪指导拿去鞋店修了一次,结果没穿多久,又坏掉了。这一次,损坏的状况,看上去像是无法再修复的样子了。 汪指导灰溜溜地从鞋店把它们拿了回来,把这双鞋放在桌上,愁眉不展地端详着它们,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把它们扔掉。 你听汪指导说了前因后果,又看了一下汪指导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 汪指导瞪眼看着你,说:“笑得这么暧昧。有什么可笑的?。” 你说:“以前在书上读到过,古代的先贤弃天下如弃蔽履,今天却看见汪兄你弃蔽履如弃天下。” 汪指导闻言一怔,随即放声大笑了起来。 笑罢,他站起身来,说:“你这小子。” 他拎起桌上的那双鞋子,走到门口,叹息一声,一松手,扔进垃圾桶里去了。 你看着汪指导从门口返回来,你一边整理着桌面上的纸张,一边说:“这就对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丢不了的。” 汪指导看了看你。他低声地说:“算你强,一天到晚都能寻开心。” 你说:“如果愁眉苦脸也不能阻止事情的变化,为什么不开开心心呢?” (三) 刘雯丽进来的时候,你正在炉子上煮东西。 刘雯丽打开锅盖看了一眼。她说:“怎么?又是白粥?” 她说:“天天都是白粥怎么行?你需要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补一下。” 你说:“白粥就挺好啊,挺养人的。” 你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过来得正好,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刘雯丽问。 你说:“帮个忙,把这碗排骨汤喝了吧。” “啊?喝汤?”刘雯丽看着你。 你说:“这碗汤是隔壁的奶奶听说我刚出院,专门做了送过来的,一会儿,她老人家过来串门,看到我并没有喝,老人家要感到失望了,把汤倒了,也很辜负老人家的心意。你喝了吧。” 刘雯丽看了看汤碗,她说:“你是觉得油腻喝不下吗?要不,我用纱布把油花过滤了,你加在粥里,多少喝点吧?” 你摇头。 她说:“胃还是觉得不舒服吗?” 你说:“平时没事了。吃东西时还会有一点不舒服。” 刘雯丽忧心忡忡地看着你喝粥。 你说:”干嘛用这么忧愁的眼光看我?我这不是吃得挺香的吗?” 刘雯丽说:“就只能喝白粥吗?菜粥呢?水果粥呢?细面条呢?馄饨呢?蛋汤呢?.......只要你能喝得了,我可以天天给你做好送来。” 你笑了笑,你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她的心很沉重。她知道那个“会有一点不舒服”的意思,就算是白粥,对你来说,也并不容易。 你看着刘雯丽沮丧的表情,你说:“喝了汤,帮我出去买两袋口服葡萄糖粉,好不好?” 刘雯丽点头,说:“没问题。” (四) 刘雯丽从外面买了袋装葡萄糖回来时,你正在经历那个“会有一点”的不舒服。 刘雯丽默默地帮你把厨具餐具都清洗了,她灌了个热水袋递给你。 她说:“暖一下胃吧,会好受点的。” 你困难地直起身来,你感谢地看看她。 你接过了热水袋。你重新趴在桌子上,把脸深深地埋在胳膊里。 刘雯丽默默地在你旁边坐了下来,她坐在旁边陪伴着你。 过了一会儿,你的脸色恢复了正常。 你看着刘雯丽的愁眉不展。 刘雯丽说:“像这样一直吃不了东西,你还能坚持多久呢?” 你说:“人获得能量的方式有很多种,吃东西,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一种。” 她看着你。她说:“是吗?” 你说:“是真的,并不是虚言安慰你。” 你说:“当一个人足够安静的时候,能量会从内部生起,充盈整个身体。” “内部?” “嗯。在足够宁静的情况下,甚至不需要吃东西,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呼吸。当外面很热的时候,你不会觉得热。当外面很冷时,你也不会觉得冷。每个人本来就是圆满具足的,不需要依靠外面的各种物资支撑。” “真的?”刘雯丽将信将疑地看着你。 你点头说:“真的。”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你:“那为什么你还要煮白粥呢,明知吃了会这么难受?” 你笑笑,你说:“因为我若一直什么都不吃而还能活着,大家都会觉得难以接受。这不,我还在吃着白粥,你就有点不能接受了。” 刘雯丽微微张开了嘴。 你说:“不要担心,我都很好。放心。”(。) 第六百八十六章 安忍不动 (一) 靶场里的中央空调终于打开了,整个场地立刻一扫阴冷潮湿,变得暖烘烘的。训练时手脚冻得发木的情况,再也没有了。 因为好几个月都没有开过了,开始的几天,空调系统运作得很不稳定,温度忽上忽下。 这一天的温度,调得特别高,大家开始穿着毛衣的,后来被迫脱掉只穿衬衣,再过一会儿,穿衬衣也热得要命。大家个个汗流浃背地更换着训练用的大棉袄,大棉袄是为了保持身体稳定所需要穿的服装。队医热心地把库房里的大吊扇拿了出来,好歹带给我们燥热中的一丝凉爽。 我们汗流浃背地在场地里排成一排。 你说:“热吗?各位。” 我们诚实地回答:“热!指导!” 你说:“烦躁吗?” 我们回答:“烦躁!指导!” 你伸手把大风扇转过来,对着队列的方向。 一阵凉风吹过。你说:“舒服吗?” 我们回答:“舒服!指导!” 你说:“现在,愉快吗?” 我们回答:“愉快!指导。” 你再次伸手,把风扇拨向另外的方向。现在,闷热又回来了。 你说:“现在呢?又烦躁?” 我们互相看着,没人回答。 你说:“你们看,只要一阵风的来去,就能在你们心里制造出忽喜忽悲的波浪。当你们的心波浪翻滚时,你们的枪可能保持最好的稳定吗?你们是自己心的主人吗?还是这阵风,它是呢?” 你说:“赛场上的风,可是刮得比这个风扇厉害多了。不仅有各种各样天气的自然风在随机东南西北地刮着,还有各色各样的人,心里的欲望之风,也在方向不定地刮着,包括,在你们自己心里刮着。你们在这许多乱刮的风当中,能保持平静无波吗?如果不能,比赛的结果,我现在就已经知道。” 你说:“人生旅途上的风,又比赛场上的风,更加复杂,更加猛烈。若你们不能保持一路平静无波,人生的结局,我现在也已经知道。不会有好的结局。就像暴风雨中失控的船只。这不需要特异功能,也不需要麻衣相术。这就是一个简单的推断。” 你说:“所以,你们在去参加比赛之前,先要打败这阵风。先要保护自己的心,不被它所夺取。谁能赢,谁就去。” (二) 你环视着大家,你说:“现在,重新回答我。热吗?” 有人回答:“不热!指导!” 你走到他面前。你看着他的额头。 你说:“那你额头上是什么?” “是汗!指导!” “汗出到这样,你说不热?”你说:“你是正常人类吗?” 他支吾了一下,修改回答:“不怕热!指导!” 你笑了一下。你说:“回答怕被批评,可能更加真实吧。” 你说:“不怕热,这不是口头说说就算数的。真正的不怕,不是在口头上的。” 你说:“它要用身体来做证明。” 你说:“你们看我出汗了吗?” 你虽然和我们一样地穿着训练用的大棉服,但是,果然一点汗都没有出。 你说:“真正的不怕,它是这样的。这是真的不怕。这才真的有用。” (三) 你说:“还有人能给我其他的回答吗?” 没人回答。 大家看着你。你走到我面前。 你走到s面前,问:“你,有回答吗?”s拼命摇头。 你走到下面的一个同学面前,问:“你?”那个同学也拼命摇头。 “你,你,你,你,你?”你一路点着下面的同学从队伍那边走过来。每一个同学都摇头表示不知道还能给出什么回答。 我看着你经过一个个同学,朝我走了过来。 你走到我面前,你用硬纸夹点点我:“你,有回答吗?” 我迟疑了一下。我说:“有。” 你站了下来,你说说:“讲来听听。” 我说:“虽然我也在不停地出汗,但是,在我身心中,却有一个不怕热的,也和指导一样,从来没有出过一滴汗。风来风去,它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但它从未波动过。它始终都是平静无波的。” 你看着我。你说:“算是一个不错的回答。那么,接下来,该如何?” 我说:“那个平静无波的,就是心的主人。接下来,该让真正的主人,来开枪。” 你看了我一会儿。你说:“那,你现在开一枪。” 我举起枪,瞄准靶心,你走到我身边,站在我侧面看着我的动作。 我正准备扣动扳机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突然看到,你在我身边闭上了眼睛,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 一声脆响,我手里的子弹已经击发出去了。 枪声响时,我就知道自己失败了。我还是随着外面的风而动荡了。 我羞愧地放下枪。 你从我侧面,走到我面前。你把枪从我手里拿开。你把它放回到枪架上。 你说:“光理论上知道,临事时是没用的。要实际上真做到,才有用。” 你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风。你要小心观察。当风动的时候,你要知道,那就是风在动。” 你说:“不要把枪交给那个会动的。任何时候,不要把枪交给它。” 我看着你。我点头。 (四) 训练休息时,s和d跟在你身后。 他们锲而不舍地追问:“指导,指导,到底怎样才能做到穿着棉服还不出汗啊?告诉我们吧?” 你说:“简单啊。在训练时,把你们所有无法不流的汗都流光,就不会出汗了。” “但是,汗会一直产生啊?”他们两个疑惑地问。 你说:“那就一直训练呗。” (五) 我帮着你把枪械归库,锁上柜门。 你再次感到胃脘深处的绞痛。你伸手抓紧窗边的金属栏杆。你咬紧牙关,忍耐着等它过去。 我惊惶地看着你,我说:“天哪,原来刚才你真的不舒服,我还以为那是你在考验我。” 你忍痛说:“现在,也还是,在考验你。” 你说:“风。这就是。” 你说:“不要,跟着它动。” 你困难地说:“我们,都,不要,跟着动。” 你跌坐到椅子上,脸色发灰,呼吸沉重。 我看着你的痛苦,我双手都在发抖。我语无伦次地说:“你坚持一会儿,我这就去办公室帮你拿药过来,我去叫队医过来帮帮你。” 你说:“不。要。动。” 你看着我,你说:“我没说,下课了。” 你说:“你还能,看到吗?身心里那个不痛的,不难过的。” 你说:“让它,来做主。” 我眼泪在眼眶里转动着说:“可是,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什么都不做。” 你说:“你能什么。都不做。就是。帮我。” (六) 我看着你,在你身边跪了下来。 要是那时,我已懂得念佛的原理和作用,该有多好。 那样,事情就容易多了,我就可以继续不变地念佛,就可以很容易地保持不动,也就可以同时离开“什么都不做”,也就可以最有效地帮到你。 可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当时,我就只能站在那里,彻底地手足无措。 不过,我现在还可以为那时的我们,念佛。它就是这么管用。 当我念“南无阿弥陀佛”时,那力量就能传达到你,不管你以什么面貌,处在什么时空。它是遍布虚空,周满法界的。 它的力量,我是过了这么久,这么久才相信,才明白,才知道。 所以,我会毫不怀疑地念,一往无前地念,坚持不懈地念,用整个生命来念。 这里的每一行字,都是我在念。 (七) ——“听着,心心,下次,不要慌慌张张地过来扶我。不要那么着急焦虑地过来照顾我。我非常疼痛的时候,请你就在对面安静地看着我。请你就安静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要做。你有能力泰然地坐在那里,内心的平静无波,丝毫不为所动,就是对我最好的帮助。“ ——“可是,我做不到安静地看着。我的心会动荡,会掀起轩然大波。“ ——”你做得到。你就看着它动荡,看着它狂涛顿起,你不要跟着它动,看着它,不要被它倾动。你和那狂涛,是分离的,你不一定非要跟着它波动。那波动不是你,那情绪不是你。那看着波动的,能觉察到情绪变化的,那个觉照,才是你。” “虽然我们的身体还在这个世界上,但心不一定就要受到这个世界的种种牵引和干扰。若心能始终安详自在,生死也罢,沉浮也罢,一切外境,就都失去了差别。” “心心,若你没有这样平静无波、泰然自若的内心,你是扶不起我的,你也帮不到我。你只能摧毁你自己。你不可能有力量注入别人。” “坐下。看着。不要动。不要排斥。不要抗拒。不要逃避。不要瑟缩。你排斥,心就不得安宁。要放松,接受,让心放松,开放,容纳,享受。“ ——“我不忍心。” ——“但是你要忍住。要有坚忍的心。我们一起努力。我忍住身体的疼痛。你忍住心里的疼痛。就像是训练时,我们忍住胳膊的剧痛,忍住心猿意马的种种波动。我们要忍得住,定得住。” “疼痛有什么了不起。虽然当时会难受,但它也不过是诸多感受中的一种而已。它就只是感受当中普通的一种。去受,就可以了。没什么了不得的。” ——“你心里,一点儿也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我能感觉到疼痛的时候,就还没有死亡。若已经死亡,就感觉不到疼痛了。不疼痛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死亡唯一的可怕之处就是我们怕死。若我们不怕,它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心心,你也不要怕。你恐惧,它就强大。你无惧,它就像这面前的湖水,平静无波,没有风浪。” “若我们心里没有恐惧,它就一点也不可怕。”(。) 第六百八十七章 小偷(上) (一) 在一个物质匮乏的时代,拥有别人所没有的好东西,往往不会是幸运的。 后来发生在你的翻毛皮靴上的事情就正好说明了这一点。 有个小偷,经常活动在你住所附近的地方。他得手很多次了,一直没有被警察抓捕到。 有一天,你回家的时候,他在路上遇到你,看到了你穿着的那双翻毛皮靴,他眼睛放光,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住了。那双皮靴的品质特别出众,靴型挺拔优美,和腿部线条特别贴合,一看就不是国内所能买到的普通商品。他觉得这件东西必定很容易出手,并且一定能卖一个好价钱,有很多人会要趋之若鹜。 于是,他一直悄悄地跟着你,他找到了你的住所,并掌握了你的作息规律。 你那时候身无长物,工资不是借给我了,就是存在存折上了,住处只有必要的生活用品,觉得没有什么需要特别防范的。所以,你基本上是没有戒备的。上次我能从你天窗里进入屋内,就说明了你防范的松懈程度。 那双皮靴,你不穿的时候,就装在一个纸制的鞋盒里,放在靠近走廊的一个窗台内侧上。 第一次住院之后,虽然出院后你恢复了上班,但是身体状况却明显地每况愈下。你感觉到越来越疲乏无力,下班回家后,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做了,就更没有精力留心这些琐碎的事情。 这就给小偷创造了作案的机会。 (二) 偷窃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发生的。 那年隆冬的时候,你已经开始不时需要请病假了。 那天,你一如最近的日子那样,服用过止痛药后,感到很困倦。所以,你草草吃过晚饭之后,很早就关灯睡了。 躺在床上的时候,隔着房门的玻璃,你迷迷糊糊地感觉到外面走廊的灯还亮着。 不知道睡了多久,你突然被一些声音惊醒了。你心脏沉重地支撑着坐了起来,头脑空白了一会儿,逐渐听到外面人声喧嚣。然后你就觉得一阵寒风吹到脸上。 你和瞌睡搏斗着,你慢慢地坐了起来。 你心里想着:窗户怎么开了? 这时,有人在外面猛敲你的房门,并且呼喊你的名字。 你叹了一口气,勉力起身去开门。 你站起来的时候,确认朝向走廊的窗户对外敞开了。寒风正呼呼地朝房间里灌着。 你困难地想着,发生什么事情了?我睡前这扇窗户肯定是关着的。 你想着这些问题,把房门打开了。开门的时候,你发现走廊里黑乎乎的。但只有一会儿,灯就点亮了。 你看到一些邻居簇拥在门口。而你的装靴子的那只纸盒就捧在一位邻居的手上。 你疲惫地说:“出了什么事了?” 那位拿着你靴子的邻居打量着你说:“刚刚你都在做什么呢?” 你说:“我在睡觉。” 邻居奇怪地说:“难道你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吗?” 你看了看大家,你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我最近睡眠不好,睡前吃过安眠葯,睡得很沉,什么也没听到。”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告诉你,刚刚你的房间被小偷光顾了。 为掩护作案,小偷动手之前,首先把小楼总电闸搞得跳闸了。 在短暂的一片漆黑掩护下,小偷拨开了你的窗子,偷了你的靴子然后逃跑了。 因为困倦沉重,你几乎睁不开眼睛,你感觉自己反应迟钝,虽然听了大家的话,但心里不是很明白。于是,你有点迷惑地看着大家。 这时,你听到楼下某处传来一阵凄惨的哀号声。那个哭喊的声音让你心里觉得被一把锄头狠狠地挖了一下。 你一下子头脑重新清醒过来。你问:“那是什么?” 从邻居们纷乱的解释当中,你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小偷偷走靴子之后,急于逃走,于是他选择了一条离开小楼的最快路线。他试图穿过一个一楼的空房间跳窗跑进几条小马路的交汇处。他心里想着,跑过这个交汇处之后,再想抓到他,就比较困难了。在踩点的时候,他看到这个空房间的门总是开着的,而水泥地上总是盖着一块大木板,走过这块木板就可以抵达总是敞开的窗户了。但他不知道那块木板下是什么。 那块木板下是一个防空洞的入口。防空洞因为空置了一段时间,里面积了一点水。因为天气寒冷,水面上结了一层薄冰。 小偷当天的运气不好,正好当天白天为了清理积水,后勤部的人把木板挪动过了。 小偷在一片漆黑中仓惶走入,一脚踏在没有盖好的木板上,扑通一下就滑了一跤,木板向洞口倾斜过去,小偷一下子就失足掉落在防空洞的冰水里了。接近2米的落差、水泥的碰撞和刺骨的寒冷,让他惊叫了一声。就是这声惊叫,把他给暴露了。于是,他很快被包抄过来的邻居们抓住了。 他摔倒之前掉落在入口盖旁边的纸盒子说明了他是什么人。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双靴子是你的。 于是,当小偷被从水里提上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立刻挨了几记老拳,在鬼哭狼嚎当中他被捆上了,堵上了嘴,扔到了一楼的走廊里。等待他的命运,当然就是被送往派出所了。 (三) 当你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你说:“我下楼去看看。” 然后,你就披了一件棉衣,来到了一楼的走廊。 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你看到了那个狼狈的小偷。 当你第一眼看到他的面容时,被他的年轻定住了一下。 这个小偷看上去也就只有16岁上下,全身湿得像落汤鸡一样,头发上的水正在再度结冰中。他冻得嘴唇发紫,脸色发青,牙齿打战,全身颤抖。因为挨了揍,他的嘴角边上挂着一丝血迹,一处眼窝有点发黑。 他抬头看着你,眼里满是恐惧。 正如其他人所感觉到的,当你在某种情况下,用某种眼光看着别人的时候,别人会感觉到一种强大的力量从你那边压制过来,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某种倾向服从于你的想法。 你当时就用那样不容置疑的眼光,看着那个年轻的小偷。 在你的注视下,那个小偷的眼光低垂下去了。他的头也耷拉下去了。 他自认倒霉地蜷缩在那里,等待着惨淡的收场。 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你问了一句:“请问,你是杨民义吗?” 第六百八十八章 小偷(中) (一) 那小偷莫明其妙地重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你。 所有的人都看向你。 小偷发现,你的目光变得温和了。 你看着他,温和地再次问:“请问,你是来拿靴子的杨民义吗?” 小偷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惊慌之下,他摇了摇头。 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你努力推开脑子里的那片迷雾,耐心地继续问:“那么,是杨民义委托你过来拿靴子去修的吗?” 小偷听到这一句,突然灵光一现,明白过来了。原来你是要救他,设法为他开脱! 你是失主,你竟然主动为他开脱! 小偷一时陷入了惊疑不定,想不通你为什么要主动为他开脱罪责。但是,众目睽睽,他必须得有个反应。 于是他开始拼命地点头,并且用求助的眼光看着你,挣扎着在地上蠕动,发出呜呜的声音。 你走到他面前,伸手把堵在他嘴里的毛巾拿出来了。 小偷声泪俱下地呜咽了一声,冻得语不成句地说:“就是..他.他..让我过来..拿靴子.去.去修的啊!” (二) 那天的事情,后来是这样结束的: 你向邻居们解释说,你靴子上的一个搭扣坏了(那是真的,大家验看无误),在本地很难配到同样的搭扣,于是经过熟人辗转介绍,有个叫杨民义的鞋匠说有办法帮忙替你配到。事实上,他已经帮你搞到了一个,想要把你的靴子拿过去对比下,看看大小款型是否完全一样,如果一样,就帮你补安好新搭扣。 于是你们电话约好今天晚上他过来拿。 因杨民义住得比较远,又要晚饭后才能赶过来,而你最近身体不好,习惯早睡,所以你们约好把鞋盒放在窗台上。你睡前没有插上窗户的插销,知道这一点的人可以从外面把窗户拉开,拿走鞋盒,再从外面帮你把窗户推上。 在你的说法指引之下,那个小偷也立刻现编了一套说法。他谎称是杨民义的侄儿,帮他过来拿靴子的,因为走到楼道里的时候突然跳闸停电了,他有点怕黑心慌,所以,拿到靴子之后就忘记重新关上窗户了,而且走到一楼的时候迷失了方向,不小心走错出口了,结果就掉到防空洞的水里面去了。 应该说,你这个故事编得不是太好,仔细推敲的话,破绽也是很多的。 但你是失窃的事主,如果你不认为这是失窃,案件也是挺难成立的。大家谁也不能断言说没有此事,就算看出破绽的,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别的内情。当时关于你的流言蜚语一直比较多的。此外,天气也的确是怪冷的,大黑天的,没有人愿意真的去派出所耗上半夜。 于是,在你感谢过大家之后,聚集的人群就慢慢地散了。 小偷的绳子也给解开了。 你看了一下在寒风中发抖的小偷,你疲倦地对他说:“跟我上楼吧。” (三) 现在,小偷身上穿着你的衣服,裹着一床毛毯,坐在你的书桌边。 你克制着困倦,从热水瓶里面倒了一缸子热茶递给他。 你们面对面地坐着。小偷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喝着热水。 那个靴子的纸盒放在你的书桌上。 朝向走廊的窗户已经关好,重新插上了。 你看着小偷。你问:“你多大了?” 小偷迟疑了一下,声音低得像蚊子叫一样地说:“快十九了。” 你说:“什么时候看上这双靴子的?” 小偷说:“一个多月了。有次你回家,我在路上遇到你,这双靴子在你脚下闪闪发亮,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在这里也肯定买不到。当时就起了要偷的心。我跟踪了你好几次,到这楼里来踩点也有好几次了。可我没想到那块木板下面竟然是防空洞,更没想到它竟然没放好。” 你笑笑,说:“很喜欢这靴子啊?” 小偷说:“是的。” 你说:“拿去准备怎么处理?卖了?还是自己穿?” 小偷说:“先自己穿过一下瘾,然后卖点钱花花。” 你说:“这是我16岁的时候,我爸爸送给我的礼物。是外国军队的首长送给我爸爸的私人礼物。” 你说:“每天穿过之后,我都会擦亮它,然后放上内衬装在盒子里。” 你说:“我很珍惜它。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什么东西,这靴子是我带出来最值钱的东西,仅有的两件父亲送给我的礼物之一(另一样是不倒翁,你送给我了)。” 小偷听了,就低下头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偷了你这么看重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放过我呢?为什么要想方设法为我开脱?” 你笑了笑,你反问道:“你不希望被放过吗?” 小偷被你的问题问住了。他壮着胆子,看着你。他说:“如果你想让我帮你偷什么东西,尽管开口说。我虽然是小偷,但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你既然救了我一次,我一定会还你这个人情。随便让我做什么,你尽管开口吩咐。” 你笑了笑,说:“盗窃是不好的行为。我没有这方面的需求。” 你低头看了看他脚的尺码,心里估量了一下。 然后,你从盒子里拿过靴子,你递给他,你说:“试试脚吧。” 小偷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仰头看着你。 你说:“试穿一下,你不是说挺喜欢吗?” (四) 现在,小偷穿着你的靴子在房间里拘谨地踏了几步。他喃喃地说:“挺合脚的,穿着很舒服,又暖和,就像是为我的脚定做的。” 他说:“我从生出来还没有穿过这么贵的靴子。我现在知道它为什么贵了。它的确值这价钱。” 你靠在椅背上,感觉止痛药的药效渗入了每一根神经,自己又快要睡着了。 你轻声地说:“看上去挺很合适。靴子也很配你的长相。” 你看见小偷不知所措地看着你。 你说:“靴子,就送给你吧。” 你说:“你可以走了。” 小偷一双眼睛瞪得像半夜的猫头鹰一样圆,他看着你,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所听到的! 你看着他震惊无比的样子,你带着倦意笑了一下。 你说:“本来应该还留你坐一下的,可我很困,很想睡觉了。” 你说:“出去的时候帮我把门带上吧。” 小偷看了你一会儿,然后动手脱那双靴子。他把靴子重新用内衬包好,放在盒子里。 他光着脚站在地上。他小声地说:”我不能要你的靴子。我还是穿自己的鞋好了。谢谢你放了我。我以后永远都不会偷这栋楼了。” 你说:“别的楼最好也不要偷了。你也知道被人捉到将会怎样了。好运气不会每次都有。” 你说:“你的鞋子里面都是水,就这样穿出去,会冻坏脚的。” 你说:“身上的这套衣服,你愿意还回来,就洗干净给我送还回来,不愿意还的话或者嫌麻烦,就这么穿走吧。靴子我也送给你了。” 小偷摇头表示不要。他低声说:“我不能拿你的东西。” 你笑道:“那你今晚来是做什么的呢?” 你说:“没关系,这次,是我诚心送你的。你说声谢谢,就可以光明磊落地接受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小偷(下) (一) 那天,小偷离开你的房间的时候,从头到脚,都穿着你的衣服袜子,踏着你的翻毛皮靴,手里抱着那只纸盒,纸盒里装着他自己那双灌满冰水的棉鞋,还提走了一个你的简易运动包,里面装着他浸湿的衣服裤子。 你披着棉衣把他送到走廊上。你说:“这次不要再走错门了。入口在放着蜂窝煤的那一边。” 小偷回过头,他盯住你看了一会儿。 他说:“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还什么也不教训我?” 他说:“你都不想说,让我以后都不要再做小偷了吗?” 你看着他,你笑了一下,你说:“你自己这不是已经都说出来了吗?” 你说:“一直以来,你心里就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不是吗?” 你说:“这是你自己的一生,不会有别人比你自己更在乎它了。” 小偷听了,沉默半晌,然后说:“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你笑了笑,你说:“走吧,我就不送你下楼了。” 当小偷走到走廊的楼梯口,准备下楼的时候,他突然回过头来,再次看了你一下。 你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就什么也没有再说了。 小偷默不作声地下到一楼,从门口出去,伸手关上了大门。他就这样走掉了。 你在走廊上看着他匆匆走到了街上,他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这栋楼的灯光,他忽然拔腿飞奔起来,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上的夜色当中了。 你乏力地扶着墙壁,慢慢走回房间。你脱下棉衣,把房门关好,把窗户从里面插上,然后就回到了床上。你头一挨枕头,立刻就睡着了。 (二) 这事,是我第三天下午见到你的时候知道的。 我听完你讲述靴子失窃的过程之后,看着你,心里充满了不好的感觉。你把心爱之物送给别人,你是觉得自己以后再也用不上了吗? 我问:“为什么把靴子送给他呢?” 你说:“他的鞋都湿了,袜子也湿透脱掉了,这么冷的天,光脚穿着湿鞋会生病的。他还年轻,如果冻坏了,将来年纪大了,要落下病根的。就那双比较暖和一点,就让他穿走了。考虑到他就是来偷这靴子的,走了之后,可能不会归还,所以不如干脆一些送给他吧,让他穿得心安理得,也省得我自己心里还惦记着,老期待他会回来归还。” 我说:“可是,那靴子,是你父亲的礼物啊!” 你说:“他如果有父亲送他这么好的礼物,也许就不会年纪轻轻就做上这一行了。比起他这样的男孩,我从小就拥有得很多了。” 你说:“心心,靴子都已经送掉了,我们就不要把它再放在心上了。” 我点头。我顺从你道:“好吧。我们不谈这件事情了。不过你一个人住着,凡事还要多加小心才好。” 你点头,说:“我会更小心的。” 关于这双靴子,我们当天大致就只讨论了这么多了。 关于这件事情,后来在你住的地方,街坊邻居之间还谈论了一阵子,但就像所有的街谈巷议一样,它慢慢地就陈旧了,并被人忘记了。 从此以后,我也就再也没有看到过那双靴子了。 (三) 有件事情是你当时没有说的,我后来才知道。 你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机会再穿这双靴子了。从那个冬天第一次穿这双靴子的时候开始,你就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因为你感觉到那双靴子,对你来说变得实在太沉重了。 你穿着它走路的时候感到非常吃力,你有时候都无法抬起脚来。因此,你事实上已经不能再穿它了。 你心里想着,你死了之后,父母将来在你的遗物中看到这双靴子,肯定会要又一次伤心的,所以,就不如把它这样送走了吧。少一件熟悉的东西可以睹物思人,对父母,也是仁慈的。 这是你后来又一次住院的时候,才告诉我的。 这就是我在当年所知道的事情的经过。 因为后来一直就没有再见过你的衣服和靴子,所以,我和刘雯丽私下谈论起来,都认为那个年轻的小偷最终还是辜负你的信任了。我们认为他仍旧决定继续做小偷,而你的靴子和衣服也都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多次慨叹,觉得你还是太宽厚慷慨了,而人心的黑暗,是深不可测的,一个人年轻,也未必说明他将来就有改邪归正的可能性。有些人,在年纪还十分幼小的时候,就已经是非颠倒,鲜廉寡耻,心就已经黑透了。 可是,你却并不介意这样的结局。 你对我和雯丽姐说:“无论它们流落到哪里,都会温暖和保护某一个人度过冬天吧。具体是谁,又有多大区别呢。” 你说:“我看过那男孩的眼睛。我觉得他不会一直做小偷的。我相信他。” (四) 这个故事我一直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我都很少再去想起它了。 可是,有一年,我在s的陪同下去看你的墓园给你扫墓时,无意当中从某个渠道听到了这个故事另外的结尾。你自己也还不知道它是这样结束的吧。 你去世之后第二年,你原来的住所已经换了新的房客了。 那个冬天,快到新年的时候,新房客早晨起来上班的时候,在家门口的快递箱里发现了一个包裹。包裹上写着这房间的门牌号码,但没有写是给谁的。打开包裹之后,他在里面看到一双保养得很好的翻毛皮靴,和一套新的衣服。还有一封简单的书信。 书信上写着:“我做了水手。靴子给你修好了。”署名:杨民义。 那个男孩,把那个很难配到的、坏掉的搭扣,真的给你修好了。 在原来邻居的帮助下,这个包裹后来被辗转寄送给了你的妈妈。 你妈妈一直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她认得这双靴子。她泪眼婆娑地看着靴子,对着这双靴子哭了很久很久。 那时候,你的父亲也去世了。你父亲也没有能够再看到这双靴子。就像我。 (五) 从你的墓园扫墓回来之后,我就一直想对你写出这个结局。但一直伤心透骨,没法动手。 现在我写完了。 亲爱的你,你现在知道了。你种下的种子,它后来还是开花结果了。 我相信,它是真的开花结果了。 至于那双靴子,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了。也许,还和你从前用过的很多东西一样,被保存于你在家的时候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吧。 我从来都不知道那个房间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没有去过你家里。 第六百九十章 出差(1) (一) 第三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了。 你如蒙特赦,一下子放松下来。 突然的放松让你险些当场就散架了。你用上了全部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应声瘫坐在地上。 抵抗着胃脘里的阵阵绞痛和失重的强烈心悸,你慢慢地走回体育教研室的办公室,每迈出一步,感觉都像是在万丈悬崖上一脚踏空一样。 你的手碰到了椅背。你用力抓住它,支撑了一下身体。 你两腿一软,跌进椅子里。天旋地转,痛入骨髓。汗水沿着脸颊和脊背汩汩流淌。 教研室里的空气,稀薄得犹如海拔7500米的雪山上。 你胸口发闷,四肢绵软。你感觉头脑转动迟滞,不想动弹,也不想说话。 汪指导坐在你对面的桌子上打电话。 你隐隐约约地听到汪指导提到你的名字。他好像为什么事在帮你请假。 可是你累得心神恍惚,已经不想去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事情了。 (二) 有人摇晃了一下你的胳膊。你清醒了一点。 一位老师进来,递给你一张通知,说:“校办让我拿过来给你的,让你准时出席。” 他看了一下你。他关切地说:“怎么满脸是汗?刚带队跑五千米了吗?” 你疲惫地笑了一下,点了下头,感觉没有力气说话。 坐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积攒了一会儿的力气,你感觉略略轻松点了。 你展开了那张通知。你慢慢地聚焦着模糊的目光,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 原来是省体委的会议通知:本周五到下周一将在x市培训中心召开一个专业会议。你看到参会人员名单中有汪指导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 你往后翻了一页。 日程表显示,他们安排你在第二天下午做一个专题发言。 你脑子里一阵轰鸣,情绪一阵低落。 要是能不去就好了,你忍不住这样想。你非常需要一个星期天躺下来休息。 到目前为止,虽然你住了七天的医院,但是,你的真实病情还只有刘雯丽和汪指导夫妇等少数人知道,其他人只知道你因为胃溃疡住了几天院。 你看着通知,忽然意识到:汪指导刚刚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在打电话帮你请假! 一阵对汪指导的深切感激,涌了上来。 (三) 电话话筒里的声音音量突然加大了,里面忽然传来了愠怒的斥责声。 “周末牺牲一下,过来开个会有这么困难吗?!”那个声音说,“这又不是在菜市场买菜,谁和你们讨价还价?!通知里不都写了有国家体委的重要领导参加吗?发言的人都是上面亲自定的!人家是看了他发表在期刊上的论文,非常感兴趣,才特地点名让他来开会。其实他本来连正式教师都不是,是没资格来参会的!名额这么紧张,有多少人想要参加还参加不了呢,你们真是越来越无组织无纪律!” 对方语气严厉地在电话那头对汪指导说:“硬是坚持不参加的话,你们写个书面报告,让你们成校长签字,通知他当面来体委说明原因!” 教研室里的老师们都听到了这段怒气冲冲的话。 有人在悄悄看你。 汪指导坚持着说:“唉,让我怎么说呢,这几天,他真的,实在是,的确是,情况是......”他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措词。 房间里的若干双耳朵都在听着他这样斟酌词句。这让他更难在不说出实情的前提下找到妥当的说法。 这时,你说:“我去吧。” 你声音不大,但说得很清楚。整个房间的人都听到了。 汪指导拿着话筒,抬头看着你。 汗水从你脸上不停地流下来。 汪指导用眼光询问:“你现在能出差吗?” 你没有回应他。你鼻梁上、脖子上、胸膛上、胳膊上都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汪指导心脏一阵紧缩。 这时,话筒里嘎拉响了一下。对方把电话挂断了。 汪指导怔了几秒钟。然后,他决定继续打电话。他把手指伸向键盘,开始按动它。 你伸出手,隔着桌子,按下了电话的叉簧。 无以数计的细密汗珠,出现在你手背的皮肤上。 你按住叉簧,没有松开。 汪指导看着你,心如刀割。他就这样拿着话筒,站了一会儿。 你的手指慢慢地抓紧了电话机的底座。 你用力抓着它。千万条溪流在你手背上流淌。 汪指导放弃了。他放下话筒,坐到椅子里,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他说:“好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鼻子塞住了。他说:“知道了。” 那天,从下课回来,到下午上班,你总共就只说了这三个字:“我去吧。” (四) 第二天下午。靶场。浓云密布,寒风呼号。看上去马上要下雪了。 汪指导搓着手,捂着耳朵,从外面走进办公室。 他在门口停了一秒钟,伸手按开了电灯的开关。房间里一下子亮堂起来。 他说:“咦?你已经过来了啊,不好意思,中途被他们拖去开了个临时办公会,来晚了。” 他嘶嘶哈哈地说:“外面好大风,降温了,真冷啊!看这样子晚上可能要下雪了。这么冷的天,本想让你不要过来了的,一忙乱就给耽误了。” 你坐在椅子里,背朝着进门的方向。你手边放着笔,桌子上是训练记录。表格已经写了一半。 汪指导奇怪地说:“光线这么暗,灯也不开一下?能看见写字吗?” 你有一小会儿没有回答。 汪指导准备再次开口的时候,你回答:“正要去开。桌上给你泡了热茶。喝了可以暖和点。” 汪指导说:“谢谢了,还辛苦你打水泡茶。” 他说着,就在另一张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也开始填写今天的训练记录表。他写了两三行,停了下来。他看了看笔尖,把钢笔用力地在一张空白纸上划了两下。他拧开笔管,发现里面没有墨水了。他拿起桌上的墨水瓶,但那是蓝色的。 他说:“你那儿有黑墨水吗?” 他放下笔,端起桌上的茶杯,开始喝了一口茶,享受地叹息了一下。 又隔了一小会儿,你回答说:“有。”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小。 汪指导说:“借我一下。钢笔没水了。” 你没说话。汪指导判断你是在找墨水瓶。 汪指导又喝了几口茶。他说:“找到没?”背后没有动静。 汪指导放下了杯子。他站了起来,回过头,一眼看到黑墨水的纸盒就放在桌面上,离你的手边只有两三寸远。 汪指导自己走过去拿那个瓶子:“这不就是嘛。为什么发呆?” 你一点声音没有。 汪指导向瓶子伸出手的时候,看到你的神情。 他立刻吃了一惊,迅速向你弯下腰来。他说:“天啊,你怎么了?” 第六百九十一章 出差(2) (一) 你的脸色发青。 你闭着双眼,屏住呼吸。 你靠在椅背上,像被什么东西戳钉在那里,动弹不得。 你脸上汗水涔涔。 “医生给的止痛药呢?你把药放在哪儿了?”你的手在桌子侧面摸索着,你找不到抽屉的把手。 汪指导急急拉开你的抽屉,找到一个白色的塑料药瓶。 “是不是这个?”他看了看标签。 你艰于呼吸,已经完全说不了话。 “要吃几片?”他从瓶子里倒了四五片药在手掌心里。 “这些够了吗?”他把药递给你。 你牙关紧咬,呼吸沉重。你的手在桌面附近摸索了一下。你找不到方向。 “在这儿。药片在这儿,就在你手心里。三片对吧?水,水在这儿。”汪指导手忙脚乱地说:“药效很强的。你振作一点,它立刻就会起作用了。” 你微微睁开了眼睛。 汪指导:“怎么样?好点没有?” 你微弱地点头。 汪指导问:“能不能站起来?我扶你到值班室躺一会儿。那边有张钢丝床。躺下来,你会觉得舒服一点的。” 你再次微弱地点头。 汪指导抓住你的胳膊,说:“来,慢慢地起来,抓牢我,靠在我肩膀上。” 他说:“很好,就这样,动作幅度小一点,慢慢起来。” 你被椅子重重地绊了一下。你想要抓住什么支撑身体,但抓了一个空。你几乎摔倒。你差一点就跪在地上了。汪指导用力架住你的胳膊。 你抓住汪指导的胳膊,挣扎着重新站立起来,你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你汗如雨下,举步维艰。 汪指导小心翼翼地说:“当心!慢慢呼吸,呼吸匀了再迈步,步子小一点。你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还有两步就可以躺下了。” (二) 汪指导说:“感觉怎么样?” 你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你觉得喉干舌燥,胃脘里有一团火在焚烧。。 汪指导抓住你的手腕,测了一下你的脉搏,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 你声音低微地问:“我睡着了多久?” 汪指导说:“大概二十多分钟吧。” 汪指导说:“你上午情况还好啊,什么时候又痛得厉害起来的?” 你说:“本来今天感觉还可以的,一路上过来都没有疼过。谁知道开始打雷的时候又不行了。” 汪指导:“刚才很痛的时候,你是不是看不清东西?” 你点了点头。 汪指导说:“墨水瓶那么近,也看不清吗?” 你再次点头。 汪指导说:“我递给你药片呢?也看不清楚吗?” 你点头。你说:”眼前都是漆黑一片的,就算有点光亮,也没法准确聚焦。“ 汪指导说:“现在每次痛起来都会这样吗?” 你说:“不是每次,痛得很厉害的时候才会。” 汪指导问:“会持续多久?” 你说:“不太痛了就慢慢能看见了。” 汪指导:“你对医生说过这个吗?”你点头。 汪指导:“医生怎么说。” 你说:“还是吃止痛药。现在这是唯一可以采取的措施了吧。” 汪指导:“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也发生过吗?” 你:“有一两次。一会儿就好了。一次,我在水房洗衣服,突然就天翻地覆地痛起来,房间、水盆、衣服,这一切的线条和边界,顿时全都不见了。另一次,走到马路中央的斑马线上,突然痛得钻心,马路就和所有的东西混在一起了,找不到地面了。” 汪指导:“这样实在太危险了。” 汪指导说:“你还是再去住院吧。你现在的情况,不合适再一个人住着了。” 他说:“我明天一上班就去找成校长,得告诉他你的情况,让你正式休病假,大家都轮着来照顾你一点。” 他说:“周末你还是别去开会了吧,你这样能坚持下来吗?看你一天天疼得心神恍惚,脸色憔悴,我这心里......我去省体委当面说明情况吧。” 你说:“让我再去一次吧,很久不见大家了,特别是外省和地市的朋友们,以后估计也去不成了,见最后一次吧,就算和大家告个别了。” 汪指导听你这么说,也就没再坚持劝说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们就开会回来以后再说吧。你一定不能逞强啊,坚持不下去,一定要告诉我。” 你点头。 (三) 汪指导和你一起走出值班室。 汪指导帮你打开房门。 你扶住门框,几次努力,也无法迈过很矮的门槛。 汪指导:“还在痛,是吧?” 你控制不住自己,你趴伏在门框上,汗出如浆。 汪指导说:“你这样是不行的。我叫个车,现在就送你去医院吧。” 你摇头。 汪指导说:“听话,不要逞强了。” 你再次摇头。 汪指导看着你,叹了一口气,说:“那我打个车送你回去休息吧。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没再摇头了。 (四) 汪指导搀扶着你,从出租车上下来。 昏黄的灯光照在你住处大门口的台阶上。你看着那些台阶。你没有办法踏上去。你感觉到彻骨的疲惫。你听到自己喘得很厉害,心跳也很剧烈。 你痛得五马分尸一般,膝盖一阵阵发软,几乎是走一步一趔趄。 汪指导说:“坚持一下。马上到了。” 你恍恍惚惚地说:“老汪,我不行了。”你失去控制地朝地面瘫软下去。 汪指导一边用力架着你的胳膊,一边对传达室大声喊道:“张师傅!张师傅!赶紧出來帮我一下!” 门卫兼邮件收发张师傅披着棉大衣,端了一个超级硕大的茶缸,从传达室里走了出来,一看台阶下的这情形,他立刻把茶缸放到台阶上,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来:“哎呀,这是怎么的了?” 汪指导气喘吁吁地说:“您先别问了,帮我把他搀起来,先送到房间去。” 张师傅过来,帮忙架住你的另一只胳膊,两个人用力帮助你重新站了起来。 张师傅看着你的脸色,担心地说:“小伙子,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要不要送去医院啊。” 你牙齿颤抖着说:“没事,我喝多了。” 张师傅说:“喝多了?怎么没闻到酒味啊?” 汪指导说:“张师傅,先别说话了,扶稳当点。小心,上楼了,一步一步地来。” 你脸上的汗珠像瀑布一样噼哩啪啦地滚落下来。 你双腿僵直,完全无法弯曲。你只差一点就失声大叫了起来。你说:“我,真的,不行了。”你根本感觉不到地面在哪儿,也感觉不到双腿在哪儿,你身不由己地跪下去。 汪指导头上也急得见汗了。他说:“张师傅,来,你用力架住他,我背他上去吧。” 你最后能感觉到的,就是自己的膝盖重重地磕碰在台阶的边缘。 第六百九十二章 出差(3) (一) 你睁开眼睛,在床脚小夜灯微弱的光线中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方向。 你听到汪指导在旁边的钢丝床上翻来覆去。 你动了一下。 汪指导骨碌一下翻身坐了起来:“你醒了?” 你说:“醒了。” 汪指导站了起来:“你不要动,我去开灯。” 你深呼吸了几下,把胃里顶上来的疼痛用力压制下去。 你抬手看了一下腕表。 你说:“都半夜了,你怎么还没有回家?” 汪指导说:“没关系的。你嫂子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你用力撑着坐起来了一点,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你又倒了下去。 你仰倒在枕头上,一下一下地深呼吸。 汪指导说:“是真的。她真的带孩子回娘家去了。你痛成这样,楼梯都迈不上来,我怎么放心就这样丢下你一个人在房间呢?我睡家里、睡这里都是一样的。你都这样了,就别操心我了。” 汪指导说:“现在还很痛吗?” 你咬牙微微摇头。 你再次想要坐起来。汪指导说:“别起来,你再躺一会儿,能喝水吗?我去帮你倒一点温水。” (二) 你靠在枕头上,端着杯子慢慢喝水,脸色稍稍恢复过来。 你说:“几点了?” 汪指导看表说:“半夜一点半。” 你说:“你还没有吃晚饭吧?” 汪指导说:“我吃过了,在你炉子上下了点面条。” 你说:“昏昏沉沉的,我都不知道你做饭了。” 汪指导说:“你现在能吃点东西吗?我也帮你下点面条吧,煮烂一点,喝点面汤也好。” 你说:“还是算了吧。吃了下半夜又要难受折腾,累你也休息不好。” 汪指导说:“开完会回来,我去教导处给你调课吧,以后不能再上那么多课了。这样吃不了东西,又天天上班,人怎么受得了?你需要好好静养。” 你说:“我最大的秘密都对你如实说了。现在,我再对你如实说吧。我来日无多了,我想多和她在一起。如果彻底休假,虽然她也能过来看望我,但是,我们见面的机会,就会很少了。” 汪指导看着你。 你说:“她还这么小,我希望,能尽可能地帮助她,接受现实。” 你说着,眼睛里有了一点泪光。你转过头去,看着床内侧的墙壁。 汪指导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下。他拍了拍你的肩膀。他说:“我理解。我知道了。” 他说:“我会帮你们的,也会帮她。” 你放下杯子,你说:“谢谢。” (三) 你看着汪指导黑黑的眼圈,说:“你一直都没睡着吧。” 汪指导说:“是啊。睡不着。看着别人在眼前受苦,自己却无能为力,心里这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汪指导说:“对了,你这里有烟吗?” 你说:“平时我也不抽的。上次参加小魏的婚礼,发了一包,打开待客用了一两次,可能还剩下几根。” 汪指导站起来,走到五斗柜那边,打开最上面的柜子,向里面看。 你看着汪指导拿着半空的烟盒走回来。 你说:“你也有很久不抽烟了,不是戒烟了吗?” 汪指导:“差不多都算戒了。” 你:“那还是别破戒了。再想戒,就难了。” 汪指导:“唉,戒不断就不戒算了,反正也是20年的老烟枪了。” 你说:“嫂子回来会怪我的。” 汪指导说:“就今晚抽一下,提提神。我们都不说,她不会知道。” 汪指导抖出一根香烟,把它叼在嘴里,他左右看看,凑到炉子上点燃了烟。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圈蓝色的烟雾。他说:”有烟味没关系吧?你要觉得难受,我就出去到走廊抽完了再进来。“ 你摇头。你说:”我没事,你抽吧。“ 你靠在枕头上看着汪指导吸烟,烟头上的红光明明灭灭。 你用手撑着床板,坐直了一点。你说:“也给我一支吧。” 汪指导说:“你现在抽,没问题吗?不会加剧难受吗?” 你说:“试试看,陪你一支吧。” 你说:“真心不想一天到晚吃这些药。吃了这些药,感觉总是恍恍惚惚的,脑子里一阵阵迷糊,说着话都要睡着了。” 汪指导又蹬出一根香烟,递给你。他说:“抽两口提提神,振作一下,你别抽完啊,如果感觉不舒服,马上就掐了。” 你点头。你伸手,把香烟接了过来。 (四) 你把香烟夹在手指间,看着它。 你说:“我怎么回到房间的?” 汪指导说:“我背你进来的。你走到这栋楼门口的时候,已经疼得根本站不住了,我叫了张师傅出来帮忙,我们两个人架着你,你才勉强能走到楼梯口。本来想搀着你上楼来的,可是你痛得汗珠直滚,没有办法抬起脚哪怕是一厘米,你往地下直出溜,眼睛都没有光彩了。我只好背你上来。” 你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汪指导说:“你当时的样子真是好可怕,我差一点就去打120叫急救车了。” 你说:“我是不是喊叫了?” 汪指导说:“没有。你只是恍恍惚惚地对我说,老汪,我真的不行了,然后你就往地面跪了下去,你磕碰在台阶的边缘上,两个膝盖都青紫了一大块。” 你把香烟叼在嘴里,你说:“借个火?” 你深吸了一口。你朝空中吐出一个烟圈。你看着那个烟圈在空中慢慢扩散。 你说:“给你看个好玩的吧。” “啊?”汪指导抬起眼睛看着你。 你说:“看。” 你轻轻吐出第二个眼圈。 第二个烟圈准确地从你刚吐出的第一个烟圈里穿越过去,像一朵烟花缓慢地盛开。 你接着吐出第三个。它从第二个烟圈中再次准确地穿越过去。然后是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汪指导看着这层层叠叠的精确与复杂。 他惊讶得连抽烟都忘记了。 他说:“天哪。” (五) 汪指导说:“想不到你还会这一手。什么时候学会的?” 你说:“十六岁的时候。我那时候常常做梦而失眠,晚上躲在自己卧室,把窗户和通风扇都打开了偷偷学抽烟。我在一部牛仔电影里,看到男主角会这样吐烟圈,觉得那真是太酷了。就跟着电视录像,私下里练了很久,直到学会。晚上我在自己房间,一个接着一个地吐烟圈,直到可以吐出非常复杂的图案,能在房间的空气里,用烟圈画超现实主义的画作。我很迷恋于练习这个,直到有一天被父亲撞破。父亲在打开的房门前看着空中的这许多圆圈飘来荡去,看得呆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反应过来,冲进来劈手就从我嘴里夺下了香烟,然后给了我一记耳光,把我抽得一下子连人带椅子都翻倒在地板上。然后,我妈妈冲了进来,挡在我前面,他们开始吵架。父亲怒气冲冲地搜查我所有的抽屉,把藏着的香烟都找了出来。他愤怒地把香烟都扔在我脸上。他骂我混蛋。” 汪指导说:“我以为你作为独子,在家里是备受宠爱的。” 你说:“我父亲是军人,在军队干了一辈子,是个火爆执拗的脾气,当时是怎么也忍不住的。” 你说:“不过后来,他冷静下来了,还是接受了妈妈的劝告。我们父子俩就抽烟的问题,认真地、平和地深谈了一次。” 你说:“我常常让父亲生气和失望。真的不是一个好儿子。”你低下头。 汪指导看着你,他安慰说:“你一定也让他高兴和自豪过的。” 你说:“希望如此吧。过去的种种,我也没有时间补救了。” 汪指导心里一阵难过。他深深吸了一口烟,说:“后来,你就不再抽烟了?” 你说:“嗯。后来就没有主动抽过烟,别人递给我,我一般能拒绝就拒绝。除非有时候真的盛情难却,那也只是表示客气地随一支而已,没有再上瘾过。” 你说:“因为我觉得父亲教训得对。他说,抽烟是逃避问题,不是解决问题。它是懦弱的象征,而不是酷的象征。” 你说:“对不起。当着你,我不该这样说。” 汪指导说:“你父亲的确说得很对。” 第六百九十三章 出差(4) (一) 你把手里的烟掐灭了。 汪指导说:“怎么了?” 你说:“生命衰朽起来,速度可真是快啊。连烟也抽不动了。” 你重新倒在枕头上。你闭上了眼睛。 你说:“抽了很难受。” 你说:“这样也好。速度越快,折磨越少。对自己,对周围人,都是如此。倒也有干脆利落的那种福气。” 汪指导说:“不要瞎说!不到最后,你都不能放弃希望。” “人生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说,“早晚都有那一天的,也不用刻意回避吧。” 你看着汪指导,你笑了笑,说:“别这么难过。我不想让人知道,就是不想让人提前这么难过,多受心理折磨。” 汪指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应该是我安慰你的吧。” 你再次温暖地笑了一下。你说:“你下午以来一直都在安慰我啊。” (二) 汪指导说:“你心里害怕吗?” 你听了这个问题,笑了一下。你看着汪指导在找烟灰缸,你伸手把床边的一个茶杯推给他。你说:“我这儿没有烟灰缸。用这个吧。” 汪指导默默地把烟灰磕在茶杯的边缘上。 你说:“疼得很厉害的时候,心里会有一点害怕。不过,害怕也没用吧。” 你们沉默了一会儿。 汪指导说:“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内心是什么感觉?” 你说:“没这体会,还不知道啊。” 汪指导疑惑地看着你:“不是刚刚经历过吗?不是连那个墨水瓶也看不见吗?不是连药片和桌椅在什么方向也看不见吗?” 你说:“是啊。那些全都看不见了。但有一样东西,我一直都是能看到的。” 汪指导说:“什么?” 你说:“能看到那个:‘什么也看不到’或者‘什么都能看到’啊”。” 那天,你说:“我们以为什么都看不到的时候,其实,一直还是都能看到。知道这一点,当眼前变得一片模糊,乃至一片漆黑的时候,内心,依然会很安定的。你会清楚地知道,虽然外境变化了,但内在的那个看见的功能,却从未变化,并没有什么消失了。看见一切,和看见看不见一切,只是那个看见功能的两种同等的表现形式罢了。” 你说:“当一切消失不见的时候,如果清楚而坚定地了知这一点,就不会那么慌了。” 你说:“虽然外面的一切,在生命的不同阶段,不停地在变幻,但内在的那个功能,从生到死,却毫无变化。” (三) 汪指导手里夹着缭绕的香烟,定定地看着你。 他说:“有点深奥。” 你笑了。你说:“说点不深奥的吧。” 你说:“小时候,我常向往这样的生活:雇一条乌篷船,里面备着茶壶、茶杯、西瓜、薄荷糕、蒲扇和凉枕,还有书籍、画画的工具,坐卧其间,听凭船主人随便摇去,遇到市镇,就停下来,上岸去自由写生,天黑后带着满满的画夹回到船上,看着两岸灯光的倒影和江面上的点点渔火,在水波的轻轻荡漾中,枕着一河的璀璨星光安然入眠。听其所止而休焉。” 你说:“现在,我依然希望如此:听其所止而休焉。虽然这个过程有点难受,但是,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我想,我的内心,是不会感到痛苦的。我会感到轻松、欣慰,甚至有一点喜悦和期待。就像我们在炎热的天气穿着厚厚的棉衣训练,在终于结束了训练的艰苦之后,脱下棉衣的那一瞬间。我想,我也会这样带着完成使命的欣悦,脱下这副躯壳,脱下所有凡尘生活的万千热恼,重新回到清凉自在的世界当中。” 汪指导说:“希望我也能有你这样的境界。” 你说:“生死寻常事,我们不必太紧张,是吧。” 汪指导点头,他埋头抽烟。 你休息了一会儿。然后,你说:“烟不是好东西。还是,戒了吧。” (四) 那天晚上,汪指导把你那儿剩下的三四支烟,都抽完了。 你死后,他就把烟戒断了。 多年后,在他家的客厅里,他对我说,那次戒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想抽过了。 就算现在师母已经去世,他一个人生活,每天都是长夜漫漫,也没有产生过想再抽烟的念头了。 他很同意你的说法。依赖香烟的刺激,是懦弱的。 (五)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虽然是有限的,但是,我们的故事,却是永远也写不完的。因为彼此的高度专注,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瞬间,全都是长于百年的。” ——“何止百年。每个瞬间,都有无量的亿万千劫。” (六) ——“指导,您理想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吗?我希望自己能够努力成为这样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做到不寂寞、不绝望、不沮丧、不说他人是非、不与他人结怨,不胡思乱想、不在散逸放纵或者懒惰拖延中虚度年华,不会为了追求眼前利益而做出不合情理或者背叛道德原则的坏事,心中时常充满敬信、勇气和喜悦,能让周围的人经常感觉到温暖和快乐。” (七) “我想把我们之间的这一切写出来,写成一个很好的故事,让它留在这个我们必将离开的时空里。你会同意吗?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如果这是你深刻的愿望,那就去实现它吧。但是,心心,你不要对此期望过高。你要有心理上的准备。绝大部分故事,哪怕是很不错的故事,即使被,即使被消费,也不过只是人们内心广大空虚中的一片浮云罢了,恰似片云点太清。幸运的话,人们会记住那些出色之作,然而,对那些出色之作,他们也不会记得太久的。” “没关系。我只是想留下一点什么有价值的,以忏赎过去做错的一切罢了。就像是探险的人,在峡谷密林里留下一个给后来人的路标。也许,从此以后永远不会有人深入至此,这路标永远不会被人看到,那也没有关系吧。想要惠利后来人的那种心情,当时是很真挚诚恳的,这就够了。” 第六百九十四章 出差(5) (一) 周四的早晨。 你提了一个旅行包,扶着楼梯,慢慢往下走。 在一楼半的拐弯处,你遇到传达室的张师傅上楼到水房去洗漱。张师傅热情地和你打招呼,问你这是要去哪儿。你说去出差。张师傅说:“身体好点了吗?我看你这脸色,还是不太对劲啊。”你说:“那晚就是喝多了而已,酒醒就没事了。”张师傅看了看你手里的包,说:“我来帮你提下去吧?有车来接你吗?”你说有车来接,你说可以自己提行李,张师傅一定要帮你提着,送你到门口。 正在推让之际,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汪指导三步并作两步地从门口进来,从下面迎上了楼梯。 他对张师傅说:“我来吧。”他说着,就不容分说地把你随身的行李包拿了过来。 你小心地判断着每一级台阶的边缘。你说:“包也不重,我自己能拿。”汪指导说:“小心着点。” 你看到停在门口的轿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徐师傅从驾驶室下来,帮你们打开了车门。 汪指导把你的行李包放在车的后座上。 你看了看他。你说:“这是成校长的车?” 汪指导说:“这车开着稳当。别问那么多了,上车吧。” 他说:“我坐前面吧,觉得累的话,你可以躺下来睡一觉。” 徐师傅说:“成校长说你这几天胃病犯了不舒服,让我路上开慢点。” 你感激地看了看汪指导。你说:“谢谢。” (二) 车子在市内的马路上奔驰。 你靠在后座上,微微闭着眼睛。 汪指导坐在徐师傅旁边。他们在小声谈论着最近的股市行情和菜价。 你一直没有说过话。 前面遇到一个红灯。徐师傅把车子停了下来。他看了后视镜一眼。他回头看着你。他说:“没有不舒服吧?”他关掉了空调,打开了所有的车窗。他说:“吹点风没事吧?外面的空气好些。新车里面总有些味道。” 汪指导回头看了看你委顿的神情和发白的脸色。他随即说:“我还是坐后面去吧。” 他打开车门,换到了后座上。 (三) 车子拐了一个大弯。你伏在了前面驾驶员座椅的后靠背上。 汪指导说:“怎么了?” 你摇了摇头。你说:“没事。” 汪指导小声说:“药瓶呢?” 你指了指旅行袋。 车子快要离开市区了。 又拐了一个大弯。前面的道路中央赫然出现一条水牛。徐师傅急踩刹车,车突然停住了。他对那条慢条斯理的水牛大声吆喝了几句,然后发动车,他重新加速。 你声音颤抖地说:“徐师傅,麻烦您靠边停一下。” 你脸色煞白,打不开车门。汪指导俯身过来,帮你打开了车门。 (四) 你在路边剧烈地呕吐。你吐得直不起腰来。你吐出了深绿色的胆汁。汪指导轻轻拍着你的背,想让你觉得好受一点。 徐师傅看着你吐得这样一泄千里,心里觉得怪不落忍的。他抱歉地拿过你的水杯站在旁边。他说:“真是对不起啊,刚刹车踩得急了。我拐弯过来才突然看到那头牛。” 你摇头表示这不关徐师傅的事。 徐师傅说:“可是,我记得你以前是不晕车的啊?以前暑假送你们去过高山基地,盘山公路那么绕,你都没有晕车。” 汪指导说:“他这几天人不舒服。” 徐师傅说:“哎,好,好,我一会儿尽量再开稳点。” 你慢慢地直起腰来,脸上都是冷汗。 汪指导接过水杯递给你。他说:“喝口温水会舒服点。” 你虚弱地点头。你接过水杯,喝了一口。你再次感到难受。 你来不及把水杯拿开就又吐了。 整个透明的水杯一下子变成了深红色。 徐师傅忍不住说:“老天爷啊!” (五) 你重新靠在了座位上。你呼吸有点困难。 汪指导说:“把天窗也打开吧。咱们再休息一会儿,等他觉得好点了再走。” 徐师傅担心地看着你。他对汪指导说:“他这么不舒服,不会有事吧?” 汪指导问你:“包里有没有晕车药?” 你摇头。 汪指导看着徐师傅。徐师傅也摇头:“我也没带。不过,我这儿有点干姜片,可以生嚼的,准备路上泡茶驱寒提神的。” 汪指导问你:“能嚼点这个吗?” 你摇头。 汪指导搓了搓手。徐师傅说:“怎么会吐得这么厉害?这条路还算好走的,不算颠簸啊。我真的记得你以前从来都不晕车的。” 你低微地说:“以前年轻些吧。” 汪指导和徐师傅对视了一眼。 徐师傅叹息道:“真是挺佩服你的。吐成这样了,还能说笑。” (六) 徐师傅第二次把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 你无法自己下车。汪指导打开车门下来,绕到你这边,拉开车门,把你架了下来。 五脏六腑都冲进了咽喉。你吐得双腿发软,无法站住立稳。 汪指导说:“徐师傅,帮忙架住他。” 徐师傅对你说:“哎哟,怎么吐成这样,吐这么多血块!要不要马上去医院看看啊?你坚持住了,没力气就靠着我们肩膀,千万别往后倒,会呛到气管里的。” 你坐不住。你倒在后座上,呼吸越来越困难。汪指导脱下外衣,把你的头部尽量垫高。汪指导着急道:“我带个氧气袋来就好了。” 你的手动了一下。汪指导说:“想要什么?”你摸到包的背带。 汪指导突然明白了。他打开拉链,在侧面的袋子里找到一个药瓶。汪指导帮助你坐起来的时候,药瓶滚到了座位下面。 徐师傅把药瓶拣了起来。他看了一下药瓶上的标签。他吃惊地看着你。 他说:“这是强效止痛的?在越南打仗的时候,我见过这个。” 汪指导把药瓶拿过来。汪指导说:“也可以用来治失眠,睡眠不好很容易晕车的。” (七) 徐师傅控制着车速,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一点。 他一边开车,一边对汪指导说:“他看上去病得不轻啊,不应该让他来出差的。” 汪指导说:“本来是想请假的,上面不同意啊。” 徐师傅说:“他都难受成这样了,还管什么上面不上面啊。” 他说:“他这肯定不全是晕车。光是晕车,不可能吐成这样。” 徐师傅认真地说:“胃出血这么严重,可千万别大意了。老汪,回去你一定让他好好检查一下。” 汪指导点了点头,说:“那是肯定的。” 车子继续行驶。 你闭上了眼睛,脸上汗水津津,一点声音也没有。 汪指导看着你。他沉默地把脸扭向一边,看着窗外。车窗外的田野,欣欣向荣,生机无限。 车子颠簸了一下。你痛得眼前金星乱冒。你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 汪指导努力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他问徐师傅说:“还有多远?” 徐师傅说:“差不多40公里。快到了。唉,我也不敢开快了。” 汪指导说:“希望那里能找到氧气。” 他对你说:“马上就到了。吸点氧,你会觉得轻松点。” 第六百九十五章 出差(6) (一) 你慢慢地睁开眼睛,发现鼻孔里插着氧气管。 你动了一下。汪指导按住你的手。他说:“不要动,小心针头。” 你随即发现自己还在输液。 你看着吊在头上的瓶子。你说:“是什么?” 汪指导说:“是补液和止吐的,还有能量。” 你看着液体一滴一滴地落在管子里。 汪指导说:“你心跳和呼吸都不大好,速度特地慢一些。不多了,吊完这瓶,还有一小瓶就没了。” 汪指导问:“你现在觉得怎样?” 你说:“没有力气。其他没什么了。” 汪指导说:“很多人来看过你。马局长一下车就来了。是他点名让你发言的。他谈了二十分钟青年教师的超负荷工作问题。他说从明年起应该给骨干教师定期体检。” 你笑了下,说:“我赶不上了。” 汪指导说:“他很关心你明天下午能不能发言。” 你说:“应该没问题的。” 汪指导说:“还记得那个孙大炮吗?他来了两次,你都没有醒。现在大家去吃晚饭了。等下他们还会过来的。大家都很想念你。” 你说:“能再见见大家,我于愿足矣,不枉此行。” (二) 房间里很多人。他们围绕着你的床坐着。 医生进来,给你换上最后一个吊瓶。他再次提醒大家不要谈话时间太长。他要你注意休息。你明天还需要再输液一次。 孙大炮说:“你这家伙怎么搞的。怎么竟然晕车了?他们和我说,我还以为他们开玩笑的!你身体这么棒,平衡能力这么好。你怎么可能会晕车?!” 你说:“凡事总有第一次。” 孙大炮端详着你:“真是瘦了不少。” 孙大炮对汪指导说:“老汪,这我们就要批评你了。你怎么当人领导的啊?” 你看着汪指导脸上的表情。 你说:“老汪一直很照顾我。我一直给他添麻烦。这次出来也一样。” 孙大炮说:“你别护着他。” 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护着他呢。一直都是他在护着我吧。” 汪指导低下头去。 孙大炮粗中有细,觉察出某种东西。 他转了话题。他开始问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大家随即就你究竟有没有女朋友开始争论。有人提到传说中的刘雯丽。大家羡慕了一阵她的长发和身材。七嘴八舌地,大家纷纷问你,什么时候可以请大家吃喜糖和红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帮你设计婚礼方案,邀请你去他们那里度蜜月。 汪指导几次努力想要插进谈话,岔开话题,但没有成功。 你不时地笑笑,非常简短地回答着。 汪指导终于想到一个话题。他开始谈到培训中心新建的一条专业马道。这一次,他成功了。大家开始热烈地议论那条马道。很多人知道你长于骑马。你曾经教过这圈子里的若干人骑马。孙大炮让你快点好起来,会议期间大家可以再去骑一次马。你说我尽量吧。 随后,大家就开始谈论骑马,进而谈到会议期间的业余活动。 大约20分钟之后,医生过来帮你拔掉了针头和氧气管。大家又说笑了几分钟,就起身告辞走了。 汪指导把大家送到走廊里。回来的时候,看到你怔怔地躺在那里,看着天花板。你在想事情。 汪指导问你怎么了。 你说没什么。你弯起一条胳膊,遮住了眼睛。 汪指导叫了你一声。你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你把胳膊放下来。 汪指导看着你。 你说:没什么了。 你说:没什么。 (三) 非常痛。整个胃部像灌满了毒药一样。 你向左边翻了一个身。你抓住枕头。你抱紧它。你无法摆脱疼痛。 你又向右边翻了一个身。你趴在枕头上。 汪指导听到声音,坐了起来,打开灯。 你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 汪指导一骨碌下了床:“又痛了吗?” 你抑制不住,哼了一下。 汪指导看了看表。差不多快三点了。 你一点多的时候已经痛醒过一次,吃了一次止痛药。现在,间隔还不到四个小时,不能接着吃。 汪指导说:“这样下去不行的。我去叫医生来吧。” 他说:“你这几天明显加重了。你需要立刻去医院。” 你摇头。你所能做的,就只有摇头了。 汪指导看着你满头大汗地在床上翻来滚去,他一边穿外衣一边准备向外走。 你知道他在往外走,但你什么也做不了。 汪指导在桌上拿起房门钥匙的时候,听到身后发出扑通一声沉重的响声。他急忙回头看。 你痛得从床上直滚下来,掉到了地毯上。 你努力翻转过来,仰面躺着。你的手触到落下来的枕头。你拖过枕头,把它用力闷在脸上。 看到你的这个动作,汪指导吓得停住了。他放下房门钥匙,朝你走去,跪在你旁边。 很长的数秒钟。你倒在枕头下面,完全没有动静。 汪指导一阵紧张。他叫了你一声。 你一点声息也没有。 汪指导觉得一股凉气从背后冒了上来。 他犹豫了一下。他轻轻地把枕头从你脸上拿开。 他看到一行眼泪,正从你的眼角滑落下来。 他看着那一行眼泪,慢慢地经过你的脸颊,扑地一声,滴落在地毯上。 汪指导的心里抽动了一下。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用力地握紧了你的手。 他没有出去叫医生。 那天,他没有问你那行眼泪是为了什么。你也没有说。 (四) 早晨。汪指导睁开眼睛。 他坐了起来,发现你不在相邻的床上。 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响。汪指导推开玻璃门,看到你跪在地砖上,脱力地趴在浴缸的边缘上,头低垂着。浴缸里的水龙头开着。湍急的水流在缸内盘旋着,冲进下水管道。 最后一丝红色正消失在管道里。 汪指导默默地拧了一把热水浸湿的毛巾,把它递给你。 你接过去,把热热的毛巾按在脸上。热气的刺激,让你觉得轻松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你把毛巾拿了下来。、 汪指导说:“没事吧?” 你说:“没事。” 你支撑着大理石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说:“你洗漱吧。房里很气闷,我很难受,我去阳台坐一下。” 第六百九十六章 出差(7) (一) 阳台很宽敞。 早晨的风很大。窗帘高高地飘起来,翻卷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你在白色的藤椅上困难地坐了下来。好多匕首在胃里搅动着,让你全身一阵阵发冷。你觉得前胸后背全都流淌着粘糊糊的冷汗。你模模糊糊地想,要是有枪在就好了,只要对准体内那只蠕动的恶魔开一枪,一切就都可以停止了。 不知道有多长时间,疼痛的巅峰过去了。你的视野重新清晰起来,呼吸也顺畅了许多。你看到有认识的人在下面的园子里三三两两地跑步。 有人朝你挥动毛巾。有人对你大声说:“下来一起跑吧?” 你摇头,表示不去了。 你不能再加入他们了。你不能再去他们还能去的地方。你正在朝另外的方向滑过去。那个方向的风景,他们现在还看不到。或者说,他们假装看不到。 一只手搭在了你的肩膀上。汪指导递了一件外衣给你。 你无力地说:“谢谢。” 汪指导说:“上午能去开会吗?不舒服就不要去了。你昨天来的情况大家都看到。” 你说:“没关系,我能去。” 你们一起看着外面的风景。 汪指导说:“几个月没来,这儿的变化真大啊。” 你说:“是啊。” 汪指导说:“第一次和你一起出差,我们也是在这个培训中心开会吧。那时候,这前面还是菜地呢。” 你说:“嗯,那边还有鱼塘和大片橘子树。” 汪指导:“我们一起出差多少次了?” 你说:“五十次?或者,更多?” 沉默了一会儿。 汪指导说:“这些年,总是有你在一起帮忙。你不在的话,我会很不习惯的,就好像突然少了一只手臂一样。” 你说:“开始总是难免的,不过,不习惯是很容易克服的,不习惯久了,就习惯了。” 汪指导说:“一天天地,看着你这样衰弱下去,我这心里,真是很不好受。” 你说:“它也就,不过如此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吧。” 你们看到晨跑的人有的已经转弯回来了。 汪指导说:“我以后大概也都不会再来这里开会了。我老了,以后让别人来吧。” 他说:“不过,我会常常回到今天这个阳台上来的。” 你说:“那么,我会一直在这里的。” 你说:“你每次回来的时候,我都会这样一直坐在这里。我会一直留在今天,不会走开。” 餐厅的门好像开了。有人陆续走进去。 你说:“不过,我可不希望经常看到你回来。” 你说:“你会有新搭档、新助手的。” 你说:“他会比我更好。” (二) 这时,斜对角阳台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孙大炮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伸展了一下,做了几下扩胸运动。 他看到你们。他和你们打招呼。 他说:“早啊,两位!吃早饭了吗?” 汪指导说:“我们刚起来,还没有去餐厅。” 孙大炮说:“一起去吧?” (三) 世间的一切安乐,都如同毛发般细微和脆弱,什么时候断掉,谁也无法确定。 (四) 餐厅。孙大炮端了一大盘油条、油饼过来,放在桌子中间。 他热情地说:“来,一块儿吃,我都多拿了一些,省得你们再跑。” 他夹了一根油条放在你盘子上。他说:“这可是培训中心的招牌早点,我记得你上次挺喜欢吃的,要打碗豆浆来吗?还想吃什么,我再去拿。” 你看了看那根硕大的油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你神思恍惚地说:“我去打点白粥过来就好了。” 你想要站起来,却只觉得双脚如同踩在棉花垛上一般使不上力气。窜升的疼痛瞬间把你拦腰锯断成了两段。你额头上登时就是一层的汗。汪指导按住你说:“我帮你去打吧,要咸菜吗?” 你摇头,你勉力说:“白粥就好。” 孙大炮看着你,说:“怎么?还是不舒服啊?” 你说:“有点反胃。” 孙大炮说:“要不我去给你弄碗清汤面吧,只吃白粥怎么够呢。” 你说:“谢谢,不用了。粥就好。” 你身不由己地趴伏在餐桌上。你痛得不想说话。你只想要蹲下去。你痛得想要抓住什么大叫起来。 孙大炮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对你说:“你是不是生病了?不是晕车吧?” 他说:“我可是看过你怎么从悬崖上跳下来开枪命中那个易拉罐的,你绝对不可能晕车!你要晕车我敢把脑袋抵出去!可是,昨天当着那么多人,我不方便问你。” 你虚弱地说:“别乱猜。” 孙大炮说:“我人虽然胖,可脑子不傻。老汪对你这么照顾,一路上跟你形影不离,连粥都去帮你打,这绝对是不平常的。这次开会,他本来是可以住单间的,我昨天在总台看到他跟报到的人说,主动不要单间,要和你住双人间。” 他说:“我们可是在一起玩过命的朋友啊。实话告诉我吧?你来的时候究竟是怎么了?” 你勉强抬头看了一眼孙大炮,你无力地说:“胃溃疡。” “粥来啦!”汪指导端着粥过来了,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和遇到的熟人点头打招呼。你强令自己从桌上支撑着坐直起来。 汪指导把你面前放着大油条的盘子换到自己这边,把粥碗推给你。 他说:“粥里略略放了点盐,你试试。” 你说:“谢谢。” 你无精打采地拿住勺子,稍微吃了一两口。你就停住了。你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地定在那里,动弹不得。勺子当地一声滑落到碗里。 汪指导放下正在咬的油条,侧头看着你,说:“再吃点吧?” 你看着粥碗,一下一下地深呼吸。你痛得忍耐不住了,你觉得再有一会儿你就要失控得倒地打滚了。 你声音发抖地说:“你们慢吃,我去下洗手间。” 你双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你步子不稳地挣扎着向门口走去。你不得不扶着墙壁。汪指导呼地跟着站了起来。 孙大炮看着你们两个人。 他说:“老汪,你安心先吃两口,我正好也要去,我跟着他好了。” (五) 你跌跌撞撞地走进卫生间,你双手紧紧抓住洗脸池的边缘,以免自己摔倒下去。你觉得身体里有座火山在烈焰飞腾地持续喷发,烧灼般的剧痛犹如利剑一样,从胃部直刺中枢神经。你痛得犹如百爪挠心,五内如焚,恨不能一头撞进对面的镜子里。 孙大炮跟着走进来,他说:“你怎么了?” 你痛得肝胆俱裂,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你挣扎了一下,你突然一低头,一口鲜血直涌了上来。整个池子立刻就染成了红色。 孙大炮大惊失色:“天啊!” 你不能回应他。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孙大炮惊得手脚都凉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你这肯定,肯定的,不是胃溃疡。” 你痛得整个人都趴在了洗脸池上,鲜血不断狂涌而出,呛到你的喉管里,让你艰于呼吸。随着你的呕血不已,越来越多的血点飞溅在了墙壁上,龙头上、镜子上。鲜血从内脏里不断泉涌上来。你看上去痛得快要虚脱了。 孙大炮张皇失措地说:“你别慌啊,你不会有事的,你等着,我这就去叫人......” 孙大炮慌慌张张地朝着门口跑,砰地一声撞在匆忙赶来的汪指导身上。 孙大炮说:“老汪,老汪,他这是怎么了?” 汪指导看着你无法控制地那样呕血不已,他的脸瞬间就白了,他说:“天啊,大炮,快!快去打120!快去叫医生!” 快速的失血和横扫一切的绞痛让你坚持不住了,你双腿发软,你顺着洗脸池瘫软了下去,倒在了地上。 汪指导顿足对孙大炮说:“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去!他胃里大出血了,没看到吗?他是型血!记得告诉急救他需要马上输血,大量的血浆!” 说着,汪指导就朝你奔了过去。他把你抱在怀里,抬高你的头部,让那些喷涌出来的鲜血不要冲进你的气管和肺部。 孙大炮一阵风一样地卷了出去。他在走廊里一路大声呼叫:“医生!医生!” 汪指导的衣襟和手立刻被你的鲜血染红了。他连声安慰着满脸是血的你,也安慰自己说:“没事的!你别慌!慢慢呼吸。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医生会马上给你输血,帮你止痛,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会救你!” 你微弱地说:“我没慌。”鲜血顺着你嘴角大量地流淌下来。 你下意识地把汪指导的衣襟抓得紧紧的,你汗流如注地说:“没想到,会这么痛。”你眼里的光泽变得不能流动。你什么都看不见了。你无力地松开了汪指导的衣服。 汪指导说:“你振作点!求你,振作一点!保持清醒!” 你的头朝一边滑下去。 汪指导大声地呼救:“来人啊!救护车!救护车!” 外面传来杂沓纷乱的脚步声,这就是你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剧痛如海啸般摧枯拉朽而来。你晕了过去。 第六百九十七章 噩耗与探病 (一) 昨晚下了一点小雪,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雪,天亮后很快就溶化了,在有的街区,地面都已经重新变得干燥。只能从路边的灌木、树冠附近的枝叶和停放在路边的车辆顶篷上,才能看到下过雪的痕迹。 今天是我们约定好你出差回来后见面的日子。 从你周四离开小楼后,我们都还没有联系过。上午接到通知,说今天的训练继续停止。不知道你和汪指导回来没有。我很担心你。 离开约定的时间还早,我就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急匆匆地朝你的住处走去。 在你住处的小楼下,我熟门熟路地拐向后楼的维修楼梯,从这边走,一般不会被人看到。 可是,那天我刚拐过楼角,就看到上次撞在一起的那位高雄,穿着一件皮风衣,带着围巾手套,冒着寒风站在那里。 后楼这边的风很大,他站在那里,一会儿跺脚,一会儿对着手套哈气,看上去来了有一段时间了,被雪后的冷风吹着,冻得够呛。 他嘶嘶哈哈地在那里运动着,忽然看到了楼角的我。 他朝我走了过来。 我刚犹豫了一下,他就已经到了我的眼前。 他说:“心心。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这个人。唉,不管怎么说,上次他帮了你很多。于是,我说:“你好。高雄哥。你怎么在这儿?等人吗?” 高雄看着我,他在想着该怎么措辞。 我说:“他们出差还没有回来吗?你怎么不上去?下面这么冷。” 高雄说:“他昨天上午就回来了。” “啊?”我惊讶地看着高雄。 高雄说:“他让我来见你的。心心,听我说,可你别着急啊。他昨天上午就从培训中心被送回来了。可他没有回到这里,他被直接送进医院了。” 我的眼睛睁圆了。我喃喃地说:“什么?他,他怎么了?” 高雄说:“他在培训中心发生了上消化道大出血,开会的当天早上,就被送往医院急救,因为他是特殊情况,病情很棘手,当地的小医院恐怕处理不当,耽误救治,就又紧急送回我妈妈的医院来了。他现在重症病房。人虽然清醒了,但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他醒过来之后,让我过来告诉你,让你不要着急。” (二) 我看着高雄,我说:“我要去看他!我现在就要去看他!” 高雄抓住我的胳膊,说:“对不起,心心,你现在不能去!他让我来,就是希望我劝说你不要去。汪指导和孙趵老师一起陪着他回来的,他们一直都在那边守着他。今天,成校长和教导主任也去了,整个体育教研室的老师都在那里。听说省市体委的领导也会来。马局长、周主任,还有很多其他学校的老师。” 我说:“我才不管!” 高雄说:“你要管!你不能在他这样的时候还让他来操心!听他的话,别任性!让他安心休息。看着你难过,他心里会不好受的。” 高雄说:“再说,刘雯丽也在那儿。成校长知道他们在谈恋爱,如果这种时候刘雯丽不去,校长会要起疑心,所以汪指导打了电话给她。” 高雄说:“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但是你真的不能去。我和刘雯丽会每天设法告诉你消息。你要耐心等待。等他好一点,你可以和队友们一起去探望。你要相信他,他很坚强,他一定不会有事。” 我呆呆地看着高雄。 我说:“为什么?” 高雄说:“心心?” 我怔怔地看着高雄。我说:“我没有指望过白头偕老。我只希望在他艰难的时候,陪在他身边而已。为什么,就连一点这么卑微的愿望,也无法实现?” 高雄说:“他心里一直都有你,不管你在不在他身边,你都一直在他心里陪伴着他的。他醒来后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我,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我来告诉你,让你不要着急。” 高雄说:“就算你不去,你们也始终在一起的。” 我说:“我总是什么都做不了,总是无能为力。” 我说:“我,非常恨,我自己。” 高雄说:“我也是。我恨自己,无法完成他的托付,就连一个小女孩,也安慰不了。” (三) 从那一天起,你的病情不想公开,也公开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沉疴难起,命不久矣。 这次住院,长达31天。 你出院的时候,我们的期末考都已经考完了,开始放寒假了。 (四) 我终于见到了你。 那时,你已经脱离了危险,从重症区转回了普通病房。 在高雄父母的帮助下,你住到了一个小单间。 我虽然是跟大家一起去探望你的,但是,在大家离开之后,我被汪指导点名留下来,帮忙雯丽姐做点事情。 大家离开之后,雯丽姐就对我说:“我下楼去交一下明后天的押金,你们单独聊吧。”她说着就离开了房间,留下我们,单独相对。 我看着你,出血虽然停止了,但你仍旧被疼痛折磨得很厉害,看上去一点精神也没有。因为呼吸困难,你戴着一个呼吸面罩。随着你衰弱的呼吸,我看到面罩上时而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时而那水汽又淡薄下去。 我拼命忍住了涌上来的眼泪,生怕被你看到,让你心里不好受,让你费力气来安慰我。 我们无言地对望着。无数的话语,都在这久别重逢的相望中,彼此传递过了。 你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想要起来坐会儿吗?”我赶紧问。 你点点头。我把床板慢慢地摇高了一点,让你半靠半坐着。 你喘着气说:“盆栽。” 我顺着你的眼光,看到了放在床头柜上的那盆小小的植物。 这是同事们来看你时,送给你摆在床头,帮助你改善呼吸的。 你这几天一直被疼痛折磨得很厉害,情况不好,大家心情沉重,也都忘记照管它了。 现在,它看上去干枯得快要蔫掉了。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找了个纸杯,出去接了满满一杯水,想要浇灌它。 你翕动着蜡白的嘴唇,气息微弱地说:“让我浇。” 第六百九十八章 浇灌 (一) 你用没有在输液的那只手,困难地拿着水杯。 看着你的手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赶紧帮忙你握紧杯子。 你慢慢地把水杯斜过来。 一股细小的水流,浇注到盆栽中央的那片长叶子上。 你一直浇着那片叶子。 我说:“这片已经够了。我们浇浇旁边吧。旁边的叶子也干渴着呢。它们也快枯死了。” 你看上去疲惫而疼痛难忍。 你无法做到让杯子进一步倾斜了。 我心如刀绞地把杯子接了过来。 我把剩下的水,均匀地浇在剩下的叶子上。 有了水的滋润,这株植物现在看上去略略有点生机了。 你靠在枕头上,你看着我做这件事情。 你集聚着力气,以便对我说长一点的句子。 你积攒了一会儿力量,然后你说:“所有的生命,它们的渴望,都一样。” 你说:“就像,所有的叶子,它们都渴望着滋润一样,这层楼里,所有的人,也都渴望着,离开疼痛和虚弱。我们不能,只滋润其中的一片叶子,而不管其他。” 你说:“所以,不要,只关心我的疼痛,而不在乎其他。” 你说:“这层楼,他们,也都很疼痛。你不要,无视它。” (二) 将他人的任何痛苦,完全当成自己的苦受,而生起慈愍防护之心。这种境界,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呢? 你受到病痛的袭击,这一切发生在你身上。为何我会感觉到强烈的心理痛苦,乃至由于这种心理痛苦而引发身体的剧烈痛苦(如心痛晕倒)?为何我会理所当然地把你的苦受视同自己的苦受,而在第一时间生起强烈的欲望要设法去防护解除? 和你一墙之隔的那位病人,他也非常疼痛,而且,他看上去比你情况更不好。因为他的心并没有你那样训练有素,所以,他此刻不仅在忍受身体的疼痛,还在经历心理上的惶恐、难耐、孤独等等负面情绪的折磨。为什么我却一点也感知不到他的痛苦?我为什么可以熟视无睹,并不能第一时间有强烈的欲望去防护解除那痛苦? 这是你在病痛中向我提出的问题。 你通过浇灌那一片叶子,提醒我深入思惟这是为什么? 我为何愿意不惜自己牺牲和受苦去解除你的痛苦,又为何并没有兴趣为解除邻床的痛苦,去付出这种牺牲? 这两种痛苦难道是不一样的吗?就像两片叶子的干渴,难道有什么不同吗?我为何要区别对待呢? 原因还是在一体感上。因为我认为和你是一体的。就像我认为手和脚是一体的。当脚踩到火炭上时,手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助它解除痛苦,去抚摸伤处,一点都没有什么不自然,根本不会产生希望脚回报手的想法,也不会认为手对脚有什么功德可言。 但我并不认为自己和其他的病人是一体的。所以,我会分别计较。 这其实和在黑暗中视物是一样的。就是对一体感的认同问题。 有强烈的一体感认同,就会获得通感的特异能力(例如他心通。天眼通。天耳通)其实就是我们对自身的感知能力。自身的定义范围扩大,感知的覆盖范围也扩大。有强烈的一体感认同,也就能如实感知到他身的痛苦,并视同自己的痛苦救助。 因为你是有那种广阔的一体感的人,所以,你确实能够感知的整整一层楼的、乃至于十方世界的他身的痛苦、他心的痛苦,在这种感知力面前,你明白自己的痛苦非常渺小,乃至不算痛苦,所以你有安宁坚强的耐受力,你也并不为它苦恼。 而我没有那种广阔的一体感。我只有狭隘的和你之间的一体感。 所以,你启发我从这狭小的一体感出发,去认知更广阔的。就像你启发我,通过扩大一体认同感的方式,来实现黑暗中视物。 所以,一个人对一体感的认同,那个“一体”的范围,决定了他的人生境界和人生视野,决定了他的能力,他的品格,他的人生目标和价值观。 那是个非常重要的见解。 凡夫只认为自己或者自己所爱的人和自己是一体的,所以世界非常狭隘,而佛陀认为十方法界全部是和自己一体的,所以,他境界广大,深不可测。 后来,我看到过一个故事,里面说,有位高僧看到街上有人在用石头砸一条狗,当即生起了大悲心,发愿自身代受那条狗的痛苦。这念头刚一动,顿时就觉得背上剧痛,大叫一声,跌下法座,左右扶起检视,果然发现背上有被石头砸的伤口。 这故事吸引了我很久很久。 真的有这样的法门可以代受他身的痛苦吗?那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啊! 那就意味着我可以代受黑水河中央岩石上那个惨烈的死亡,可以把那全部的肉体痛苦都代扛在自己肩上,也意味着我可以代受你忍受过那些疼痛,可以把我的安乐交换给你。 我为此欢欣鼓舞。我渴望深入这样的无上法门。 (三) 夜晚。我自己的书房。 从你那里探病回来,我在深深的心痛中也在深深地思考你白天对我所说的话。 你在自身痛苦的深渊里,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要向我传递的教导。 我不可以辜负你的如此深情和如此期待。 那天,我在日记里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既然,负载我一个身体的恶疾疼痛,也是要负载。那,就不如勇敢地全部豁出去,负载更多吧!把整层楼的背痛、头痛、胸痛、关节痛、各种器官的疼痛、骨头的疼痛全部都施加给我吧!把整个宇宙,乃至十方宇宙,所有众生的身体疼痛,全部都加给我来负载吧!” “若所有众生的身体疼痛能够止息,能够得到安乐,我愿从现在起,到无有穷尽的未来,恒时疼痛,永不痊愈,永不止息。” “众生无尽,虚空无尽,生命的痛苦无尽,我愿亦无穷无尽。” “众生的痛苦不皆尽解脱,我也誓愿不从辛劳苦累中独自解脱。” 这就是我对你浇灌那片叶子的回答。答案是这样吗? 亲爱的指导,我领会到了吗?我答对了吗? 第六百九十九章 住院期间(上) (一) 你住院的第18天,我们进行了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一次统一模考。 考试成绩隔天就出来了。我考了年级第一名。 看到张贴出来的年级大红榜,汪指导吃了一惊。他原来以为这次我不会考得太好的。他觉得我不可避免地会要受到你病情恶化这件事情的影响。 他在红榜前站了好一会儿,默默地看着我的名字高居榜首。 这就是你的训练最了不起的成效。 没有你的帮助和指点,我绝不可能表现成这样。 你把内心的力量,传递给了我。 在他默默仰头看榜单的时候,我的班主任李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汪指导发现李老师之后,对她点了点头。他说:“唯心,真的不错。多亏了您平时的严格要求。” 李老师说:“有件事情,可以帮个忙吗?” 汪指导说:“当然,请说。” 李老师说:“这阵子事情多,我们还没有抽出时间去探望你的助手。等期末考试阅卷完了,我们各班班主任约好要一起去看他的。你下次去医院时,能帮我们解释一下吗?请他原谅。大家都很想去看他。” 汪指导说:“他会理解的,也会感谢大家的关心。我会转告他。” 李老师说:“此外,你还能转达一下,我个人对他的道歉吗?” 汪指导转过来看着李老师。 李老师说:“他对唯心的教导,是难能可贵的。我看了唯心写的很多作文,自从他负责唯心的训练以来,唯心的心灵成长很快,她领悟了很多前所未有的人生哲理。她的心从封闭、敏感,逐渐变得广阔而坚强。我从她的作文中,时时处处能看到一个优秀教师对学生的深远影响。他很了不起的。” 李老师说:“以前我对他的很多看法,偏见居多,上次的事件,我处理得不好,对他也很不谅解,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他事后过来,再三向我道歉。看到他真诚无伪的样子,当时我的心里就挺过意不去的,觉得这事也不完全是他的责任,我也有很大的问题。但是,当时碍于面子,没好意思也对他说声道歉。现在,我决定真诚地向他补上这一声道歉。他虽然比我年轻很多,但是,他对学生心灵的关怀和引领,是值得我们很多人好好学习的。我也应该向他学习。” 李老师说:“你代我先说声对不起吧。我们去看他的时候,我还会当面向他说。” 汪指导感动道:“道歉一说,您有点言重了。您的这番心意,我一定转达到,他也一定会了解的。谢谢您这样说。” 李老师叹了口气说:“真是很遗憾,他还这么年轻,生活还刚刚才开始,不幸就如果他能好起来,成为我们学校的正式教师,和我们长期共事,该有多好啊。” 李老师说:“成校长那天在我们年级组说,如果他能好起来,就破格帮他申请教师资格,不要他再去辛苦考证了,让他直接成为我们的正式教师就好了。” 汪指导心里一阵刺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说:“希望他能够快点好起来,回到我们中间来吧。” (二) 我带着模考的卷子和成绩表来看你的那一天,你的状况又很不好。 你一晚上疼得几番死去活来,整夜都无法合眼片刻,吗啡也无法完全让你免受剧痛的折磨。 看到我进来,你艰难地想要坐起来,可你无法做到。 你重新仰面倒在枕头上。你伸手抓住了床边的金属栏杆。你看着天花板。你用力地抓紧栏杆。你发不出声音来。 我看着你困难地呼吸着。 我克制着全身肌肉的紧张颤抖。 我低头打开了书包。我拿出考试的试卷,还有测验的靶纸。我把它们送到你眼前。 我说:“你能看到吗?” 我把那些东西一张一张地举起来给你看。 你疼得视线模糊,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我就小声地念给你听:“100分。100分。100分。100分。100分。120分。120分。99分。98分。482.0环。464.2环。488.6环。491.0环。” 我又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翻到浇灌植物那天的一页,把我写下的心得,把我写的那段回答,轻声地念给你听。 你在无法说话的情况下,你听着我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念着这些。 你一点一点,慢慢地把抓住栏杆的手放开了。 你想要用没有被固定输液的右手去够床边的运动包。可你无法自己侧转身来。你够不到它。 我赶忙帮着你,把包拿了过来。 我把它打开了。 你看着我,一口一口地喘气。 我把手伸进包里。我碰到一件冰凉的东西。 我把那件东西从包里拿了出来。我低头看它。 我看到一面金属的奖牌。那是汪指导昨天给你带来的。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它是市教委奖励你的杰出教学的。你被破格评为全市优秀代课教师了。 你看着我把它拿在手里。 我知道你无法说出来的话。你把这面奖牌转授给我。 你认为那些成绩,那些在你病重期间我获得的成绩,可以获得一面奖牌。你也认可我的体会。 我拿着那面奖牌,坐在你身边。 我的心里各种滋味在交集着。 我终于知道,怎样用心的力量援助到你了!我终于知道,要怎样才能配得上你的喜欢了!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女人的眼泪有无数的意思。这一次,它的意思不再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它的意思是:谢谢!谢谢!谢谢! 当眼泪出现在我眼里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眼里也有同样的东西在闪动着。 我把你的手抓住。我把它握在我的双手当中。 我们就这样,互相握着对方的手。 就这样,在生死之间,相濡以沫。 (三) 周末。晨曦初露。今天是射击队的体能训练日。因为你病着,暂时由体育组的华老师代替。 我早早地就来到了场地,跟着华老师带领的队伍,在场地外面的跑道上跑步。 超过了规定的圈数,我决定还继续跑。 负责按表计成绩的s跟在后面大声地说:“嗨!心心,你已经跑完今天的圈数了!” 我说:“我知道!” s从后面追了上来。 他和我并肩跑着。他说:“最近为什么这么发狠啊?打算改练田径吗?” 我说:“我想更强壮。” s说:“更强壮就不像女生了。” 我说:“我才不在乎像不像女生呢!无论身心,我都只想更有力量!” 我加快速度超过了他。 他说:“你——会——变成——大象腿的!” 我说:“我——想——做——勇猛的——大象!” s在我身后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看着我跑远了。 我迎着朝阳,我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我跑啊跑,我想把难过和软弱甩在身后,我想让它们追不上。 我知道,只要我一直这样奋勇地向前跑,总有一天,它们会被我甩到后面去的,总有一天,它们再也无法抓到我。它们再也追不上。 此刻,我依然在奋力奔跑。我用手指在键盘上持续飞奔。 我会继续奋勇向前。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个刹那。 s站在那里目送着我。 小d走了过来。 他看着我的背影。他问s:“心心最近是怎么了?” s说:“你没看出来吗?她爱指导。” d看了看s。他说:“真的?” 他说:“那真是太不幸了。” (四) “没有不幸,我们就无法成长。” 第七百章 住院期间(下) (一) “你今天看上去好多了,气色看起来很不错啊。”汪指导把一个信封放在你床上。 你说:“这是什么?” 他说:“这是你教的几个班,还有射击队的学生们给你写的新年贺卡。他们都盼着你好起来,早点归队。他们很想你。” 你说:“替我谢谢他们。” 汪指导看了看你正在输液的药瓶。他说:“怎么样?还是很疼吗?” 你摇摇头。你说:”这两天不怎么疼了,也可以下床略略走动一下了。” 汪指导看着你床边的画架。上面有一幅刚刚开始画的水彩画。 他说:“你画的?” 你说:“嗯,打完吊针,手闲下来,就画两笔。” 汪指导说:“果然很不错。怪不得小柴老是夸你。就这几笔,就很有功底。” 你说:“过奖了,画着玩的。” 汪指导说:“可是也别太累了,有时间还是多躺着休息,养养精神也好。” 他问:“现在能吃点东西吗?” 你说:“可以喝粥了,面条面片汤什么的,也能喝点。” 汪指导说:“你嫂子整天都在问这个事情,千叮咛,万嘱咐,说一旦你能够进食了,就一定告诉她,她每天都给你炖不油腻又养人的粥汤送过来。” 你感激地说:“真是太感谢嫂子了,其实医院食堂也可以订。我在这儿按医嘱来订餐就好了。别辛苦嫂子了。” 汪指导说:“医院食堂做的,怎么能和你嫂子的手艺比呢。她一片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 你点头。你说:“那就麻烦嫂子了。” 汪指导看着你,说:“住院这几周,你都瘦得不成样子了。怪不得雯丽总是偷偷掉眼泪。我这心里头,也是......” 你说:“我是不倒翁。就算被击倒,也会很快起来的。出院我很快会恢复的。你就等和我继续掰手腕吧。下次,你可赢不了我了。” (二) 汪指导帮你打开带来的保温筒,把银耳粥到在杯子里,端给你。 看着你慢慢地喝粥,他问:“你给家里打电话了吗?” 你点头,说:“打过了。” 汪指导问:“那么,你把病情告诉父母了吗?他们会过来照顾你吗?还是,你离开这里,请假回家休养呢?” 你放下勺子。你说:“我还没有告诉他们。” 汪指导说:“怎么还不说啊。你身体都已经这样了。就算这次出了院,一个人住着也实在是太让人不能放心了。你不想回去看看父母吗?” 你说:“我是准备和妈妈说的。我拿起电话,还没有来得及说生病的事情,妈妈在那边就哭起来了。” 汪指导说:“怎么了?老人家那边有事情吗?” 你说:“是的。我爸前几天心脏病又发作了一次,现在也住在医院里,虽然又一次抢救了过来,但是情况也非常不好,卧床不起,人很衰弱。妈妈一个人照顾他,又要打理家里的事情,身心疲惫。她想要叫我回去帮一把,可又担心让我丢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更怕我爸爸依然不肯原谅我,见到我又怒气攻心,再陷危险。爸爸自从上次发病以后,因为身体难过,心情特别不好,脾气暴躁,一点点事情就对妈妈大发雷霆,妈妈有点不敢擅自做主叫我回去,他这么衰弱易怒,又不敢和他商量,觉得很为难。” 你说:“我在电话里听到妈妈在那边哭,心里非常不好受。我怎么也不忍心再告诉她,我也在医院快要不行了。” 汪指导叹了口气,说:“那怎么办呢?” 你说:“妈妈要是过来照顾我,爸爸谁来照顾呢?光是单位上的人,总是没有自己的亲人那么尽心。” 你说:“我在电话里反复安慰了妈妈,就把电话挂了。我说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让她放心照顾好爸爸。” 你说:“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我真的是,不忍心再给妈妈一个这么沉重的打击了。要是妈妈也承受不住垮掉了,该怎么办呢。” 你说:“我想再晚一点,等爸爸好转出院了,再慢慢和她说吧。” 汪指导再次叹了口气。 你说:“经过这几天治疗,我觉得好很多了。出院以后,应该能恢复工作。你也还没有找到帮手,不是吗?我能够照顾自己的。再坚持一段日子吧。” 汪指导看着你。 他明白你没有说出来的部分。 如果你出院后离开这里回去,不仅会加重妈妈的辛劳和内心痛苦,而且,你就不太有可能再回来了。我和你,也就会从此永别,今生无法再见。 如果你从此永诀,一去不回,我会怎样表现呢? 我还会像这一次模考表现得那样好吗? 汪指导了解你的担心。 会不会连我,也一起都垮掉了呢? 汪指导从你的角度来考虑了一下所有问题,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你内心的沉重。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他说:“如果你选择留下,继续工作一段,我们大家都会帮助你的。” 他说:“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体,这些难以决定事情,可以暂时搁开,不要去想,多想一点开心的事情,总之,以心静身安为第一考量。” 他说:“时间会替我们做出选择的。” 你说:“谢谢。” 汪指导说:“趁热把银耳粥喝了吧,凉了胃又会痛的。” 你说:“嗯。” 你重新拿起了勺子。 (三) 刘雯丽坐在你对面。 她说:“有个事,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允许不允许?” 你说:“什么事啊,这么正式?” 她说:“嗯,这个,名义上呢,我是你女朋友,对吧?” 你看着她。你说:“怎么?” 她说:“你介意我以这个名义去见你的父母吗?” 你说:“啊?” 刘雯丽忙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啊,你千万别误会。” 她说:“我听汪家大姐说了你家里的情况。我明白你很为难。我觉得自己可以帮上一点忙。我厂里最近有个机会,送年轻的高级技工到机床厂家去培训,前后有两个多月,培训的地方就离你家和你父亲住的医院不远。因为中间跨了春节假期,没有人愿意去。德国人可不过春节的。我想去申请参加这个培训。如果我能去,就可以帮你妈妈一把。每天培训课程只有6个小时,其他都是自由活动时间,下午4点就散了,周末也不上课,算是比较清闲的。只是,我无缘无故地跑去,也太唐突了。若能以你女朋友的名义去,就名正言顺多了,你父母看到你有了女朋友,心里也会高兴的。说不定,一高兴,你爸爸就原谅你了,心情一好,病也好得快。” 她小心地看着你,说:“你觉得怎样?我可以留在那边,替你,陪两位老人过春节和元宵。” 刘雯丽说:“我可不是处心积虑地想要造成既成事实,让你心有歉疚和顾忌,不得不接受我做你的女朋友。我真的只是为了帮你妈妈一把,也为了帮帮你。你上次那样尽心尽力地帮我考试过关,我始终欠着你一个大人情。” 你感激地看着刘雯丽,你说:“这怎么好呢。怎么能这样辛苦你,让你这样委屈。本来我们只是临时逢场作戏,让你帮了这么久的忙,该愧疚的,是我。” 刘雯丽说:“你别客气。都扮了这么久的情侣了,我们之间,还说什么客套话呢。每天看着你这样受苦,我真的觉得很痛苦。如果能为你做点什么,我心里会好过很多。这边有同事们,有老汪夫妇,还有高雄和心心照顾你,少我一个也不少,我去那边更能帮上忙。我可以理解为,你不反对吗?” 她说:“你只要点头就好。其他的一切,我都会安排妥当的,对你父母如何解释,我也会说得很圆的,不会让他们担心你。你一点点也不要操心,就安心养病,好好地帮着汪大哥,好好地,” 她的声音哽噎了一下。她眼里闪着泪光说:“好好地,珍惜和心心在一起的每一天。等着听电话里,你妈妈的笑声吧。等着你父亲好了,在电话里对你说话,同意你回家。” 她说:“我们都会支持你的。一直都会。我在那边等着你好起来出院的消息。” 你看着刘雯丽,心里的感动无法言表。 你拉过她的手。你握紧她的手。 你说:“实在是,太感谢了。不知道怎样用言辞表达。” 刘雯丽擦掉眼里滚落下来的泪水。她说:“不要再说你欠我。” 她说:“你让我做了这么久名义上的女朋友,对我这么好,我都很感恩。你什么都不欠我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很高兴做这一切。你什么都不欠我。” 第七百零一章 骰子 (一) 你的病床上放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呀?” 你说:“高雄昨天落在这里的。” 我把它拿在手里。原来是个水晶的骰子,玲珑剔透,很漂亮,手感也特别好。 我忍不住扔了一下玩。我看着它落在你的被子上。 我又扔了一次。 我第三次扔了一下。 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吃惊?”你问。 我看着你。 你说:“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喔,天哪,我竟然知道下一次将会掷出的点数!刚刚连续三次都是这样!还没扔之前,我心里就清楚地知道下一次的点数!就像我能够预知未来一样!” 你说:“是吗?” 我说:“是的!不信,我试给你看。下次掷出的点数会是3。” 我把骰子扔出去,我们看着它滚落在你的被子上。朝上的那一面,果然是3! 我说:“下次是6。” 我把骰子扔出去,落下来,果然是6! 我试了大约有10多次,然后,那个能力就像突然出现一样,突然地消失了。 我无法再说中下一次的点数了。 我说:“怎么回事?这个水晶骰子,是有魔法的吗?” 你笑了笑。你说:“有魔法的,可不是骰子。是你。” 你说:“继续扔。下次是1。” 我扔出去。真的是1! 你说:“继续。我再告诉你,你记好了。之后将会顺次出现4、4、6、5、3、1、6、4。” 我更为吃惊地看着你。我说:“不可能。” 你说:“试试?” 我将信将疑地连续掷出骰子,天哪,它果然是按照你刚才说的顺序,依次出现了那些点数,竟然分毫不差。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你。我说:“你怎么做到的?” 你说:“再继续。再之后是2、5、4、6、1、2、5、6、4。” 我又试着扔了一组,还是和上次一样,骰子的点数,和你预测的结果,完全一模一样! 我从来没有这样被震惊到过,我说:“再之后呢?” 你说:“再之后,你就一定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不肯再扔了。” (二) “指导,你能看到未来吗?” 我看着你,就好像是你从火星上刚刚降落下来的一样。 你看着我的这表情。你笑了。 你说:“你刚刚不也看到了未来吗?” “可是,指导,你怎么做到的呢?”我问。 你反问我:“你自己刚刚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没有做,就是突然之间,心里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了。那个点数它自然而然地就浮现在心里。” 你说:“我也什么都没有做。和你完全一样。” 我说:“可是,你比我要持久得多,能看到更久远的时间以后。” 你说:“你以后也能的。” 你说:“还记得我在课堂上和你们说过的,宁静的价值吗?当我们澄清到一定程度,就自然可以照映出之前所不能照映的。” 我说:“很多时候,你在开枪之前,就已经知道击中的结果,是吧?你在我们开枪之前,就知道了我们比赛的结果,是吧?” “有时候是这样的。”你说,“有时候也不行。比如说,感到疲惫或者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情绪特别波动的时候;或者,特别想要知道结果的时候。有时候,越是刻意想要看到结果,结果反而就不能浮现了。” “那你还能看到别的事情吗,关于未来,不止是点数或者环数?” 你不置可否。 你说:“心心,刚刚你也体验过了。如果你很在意这预知的能力,它就会很快没有。” 我说:“为什么?” 你说:“在意,就等于晃了杯子,水面就乱了。” 你说:“就像你刚才那样,一大惊小怪,它就自然没有了。” 我若有所思地说:“是这样啊。” 你说:“是这样的。你刚刚并没有想要知道骰子点数的刻意。那些点数,是在你完全没有刻意的情况下,自然浮现的,对吧?” 我说:“对的。” 你说:“不要在意,放舍掉它,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若你真能放舍不恋,这能力,它还会回来的。” (三) “指导,那,你能看到我们的未来吗?” 我问:“我们,将来会怎样?你会好起来吗?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你看得到吗?” 你说:“这个,不用看也能知道吧。” 我问:“会怎样?” 你说:“我们会分开。” 我说:“怎样分开?” 你说:“当其中一人去世的时候。” 我说:“谁?” 你说:“我。” 我说:“什么时候?” 你看了我一会儿。你说:“心心,万物有生必有死。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告诉你,我必然会死,随时会死。这是不需要预知能力,我们就都应该明白地知道的。” 我低下头。 过了一会儿,我说:“你现在已经能看到自己的结局,对吧?” 你点头。 我说:“可你不想告诉我。对吧?” 你点头。 我说:“可不可以?” 你摇头。 你说:“我不会告诉你。除非我能确认,它不会让你的心动乱。你不会因此而恐惧,而忧愁,而想方设法要去逃避。” 我闭上了眼睛。我感到痛苦。 我说:“可是,我也想看到!我也想明明白白地知道!” “那么,就要让你的心安定,不要让它起波浪。”你说,“如果你足够安定,你就能自己看到。” 你说:“安定的意思,就是不要着急。一着急,也就等于把杯子给晃动了。你要是一直在用力晃杯子,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四) 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你洞悉未来的那种能力。 在我们短暂相处的日子里,你向我示现过很多匪夷所思的超能力。除了出神入化的精湛枪法之外,你还显现过他心通、宿命通、隔空取物、意念击碎墨水瓶等等令人惊叹的能力。 但是,你显现这些能力,并非是为了要加以炫耀,从中博取名闻利养。 你显现这些能力,只是为了向我证实,每一个人所本有的无限潜能。 你只是为了让我深信,为了打消我内心的种种怀疑。 你一直非常谨慎地不随便启用这些能力,自律地不用它们来牟取不正当的利益。 你对这些能力的来来去去,得得失失,都并不怎样在意。 得到,也并不为之欣喜,失去,也并不为之痛惜。 我一直想要追随你,具有和你一样水准的洞悉能力。但我的心,始终不能像你那样静定深厚,因此,我也一直没有达到过你那样的水准。 灵性,只是偶然地昙花一现,无法深入持久。 但,也就是这偶然地灵光一现,就足以让我深信,你的境界,我终有一天,也可以深切地体会,真正地再现。 第七百零二章 百年孤独(上) (一) 进入数九寒天之后,我们的城市屡遭寒流的袭击,天气变得越来越冷,乃至达到滴水成冰的程度。明代城墙终日被白雪覆盖着。城市中心的大湖上也结了一层白色的薄冰。但是我心里却日渐暖和起来。 因为随着年关和新春的接近,你正在一点点地康复起来。 通过连续的治疗,折磨你的严重疼痛和凶险致命的上消化道大出血暂时被抑制住了。 你毕竟还非常年轻,生命力还是旺盛的。很快,你的脸上就逐渐恢复了红润。你逐渐能够独立起坐,能够自己下床活动了。 我们去看你的时候,你经常是坐在床上看书或者画画。 我见到了你久违了的灿烂的笑容,感觉就像沐浴在冬日的太阳里那样温暖。 (二) 刘雯丽去了你父母所在的城市。她显然把一切事情都处理得很好。 你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母亲在电话里终于重新有了欣慰的笑声。她对刘雯丽赞不绝口,说她不仅人漂亮,而且体贴细心,办事能干,她的到来,可给你母亲帮了一个大忙,让你母亲有了喘息的时间。她对你的选择非常赞同。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她结婚。她还告诉你说,刘雯丽的到来,让你父亲病中焦躁的情绪安定了很多,父亲多次私下里向刘雯丽打听你在那边工作的情况,听着听着,眼角眉梢就不由自主地笑逐颜开。他非常罕见地对刘雯丽非常关照,一次也没有给过她脸色看,把她疼爱得就像是自己的女儿一样。每次刘雯丽来过之后,他的心情就会好上一整天。你母亲坚信,在刘雯丽春风化雨的态度感召之下,父亲放弃他的倔强和顽固,允许你回家团圆的日子,应该是指日可待了。 你听着母亲满心欢喜的讲述,心里充满了对刘雯丽的感激与歉疚,也充满了不可对母亲言说的永别的辛酸。 放下电话之后,你一个人睡在病房里,也不开灯,怔怔地看着天花板,看着窗外越来越黑的夜幕,心里五味杂陈。 (三) 那段日子,你画了不少风景画。不少护士喜欢你的画,你还在画的时候,就经常有护士过来询问能不能送给她。你总是欣然点头。你几乎是画好一张,就送出一张。 有一次,病房的主治医生陪着高雄的母亲过来查房,他看到你正在画的一张画,大为惊叹。他问你画的是不是医院里的风景。你点头。他端详着画面赞叹说,以前从来不知道咱们这院子的黄昏,还有这样动人心魄的美。 他特别喜欢你画作里的鲜花和阳光。他说,这样的明亮和宁静,来自于你的内心。 你的内心,始终生机勃勃,丝毫也没有末日临近带来的阴暗投影。 (四) 但是,死亡越来越逼近你的事实,却在我的心里投下了浓厚的阴影。 我虽然把悲恸和恐惧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但它却日夜让我窒息。 你对我的内心洞悉无遗。你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在开导我,帮助我面对即将到来的分离。 那天,去看你时,我穿过医院的院落,路过一个室外的水泥台。 之前有人坐在这林间的水泥台边吃早饭,遗落了一根面条在餐台上。许多蚂蚁围拢过来,聚集在那根面条的四周。 我被黑压压的蚁群所吸引,不由得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它们如何搬运那根面条。那面条对于它们来说,显然是庞然大物。 越来越多的蚂蚁围拢过来,欢天喜地地在桌面上形成一条黑色的长龙。它们全体都沉浸在发现了巨大财富的幸福与陶醉当中。 我看着它们,在享受发现和摄取利益的快乐。 然而,这种快乐根本不会长久。因为清洁工正在朝这边走过来。 片刻之后,它们全体就会遭遇飞来横祸,被抹布从桌上擦掉。 食物、矿产、亲眷、性命,转瞬即会消散。 我站在那里,看着它们忙忙碌碌、营营苟苟,完全不知道死神已经近在咫尺。 我转过身去,赶紧走开,以免看到它们全体最后悲惨的结局。 我们,和这些蚂蚁,又有什么不同吗? 我们此刻的相聚,所有情侣,他们短暂的相聚,不是也如同这蚁群一样,随时都会被死神摧毁和抹去吗? 我们的幸福,不是也和它们的,一样脆弱可怜吗?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群小蚂蚁,产生同命相怜的一体感。 我深刻地认识到,所有的生命,都同遭生老病死的碾压。我能真切地感觉到,全体共同的疼痛。 (五) 我在你床头看到一本书。我拿起来看了一下封面。 是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名著百年孤独,拉美文学的不朽之作,也是让魔幻现实主义熠熠生辉的代表之作。 我看过这本书很多遍。作品描写了布恩迪亚家族七代人的传奇故事,以及加勒比海沿岸小镇马孔多的百年兴衰,反映了拉丁美洲一个世纪以来风云变幻的历史。布恩迪亚家族的最后一个人,就是被蚂蚁吃掉的。 我特别喜欢这本书。看完它,也许只要几个小时,但是,你却会感觉到经历了几个世纪。所有的王朝与家族都可以终结,但人类内心的孤独,却是无视时空的永恒存在。它从洪荒流淌至今,还将延绵万世,就像南美大陆奔腾壮丽的亚马逊河,碾碎一切人事物。孤独,何止千百万年! “你在看这本书吗?”我问你。 我说:“你刚好一点,还是不要看这么厚、这么沉重的书吧。你要多休息,精神才会好。” 你说:“你看过这本书吧?” 我点头。我说:“我看过很多次了。” 你说:“这书不是我自己看的。是送给你看的。” 我说:“给我吗?” 你说:“嗯。布置个作业,你愿意完成吗?” 我说:“当然。只要是你希望的,我都会尽最大努力去完成。” 你说:“帮我再看一次这本书。这一次,帮我数数,从头到尾,里面死了多少人。下次来看我的时候,告诉我那个数量。” 我接过那本书。我说:“好。我帮你数。答应我,不痛的时候,你要多睡觉。” 你说:“现在精神见好了,躺着也是睡不着。” 我说:“闭目养神也好啊。” 你看着我,你说:“好。我会的。如果这能让你心安。” 第七百零三章 百年孤独(下) (一) 我在医院的院子里遇到高雄。 他的目光盯在我手里的书上。 他问:“这是本什么书?” 我把书递给高雄。他看了看封面。他说:“你指导,他在看?” 我摇头:“他让我看的。” 高雄把书略微前后翻了一下。他说:“他让你数数,书里一共死了多少人吧?”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我说:“你怎么会知道?” 高雄把书还给我。 他说:“他很爱你。他对你的爱,是你这个年龄还不能完全体会和理解的。” 他说:“年岁越长,你越能深刻地了解到,他是怎样地爱着你。” 我看着高雄。 他拍了拍我肩膀,说:“回去吧,幸运的女孩,希望你能了解自己的幸运,而不要总是关注自己的不幸。” 他说:“我也上去看看他。” 我目送着高雄,依然在惊讶他为什么会知道你让我数死亡的人数。 他走到20来步开外,突然又回过头来,他说:“告诉你,这书里一共死了1100多人。” 他对我咧嘴笑笑,说:“不信,你可以自己数。” 他说:“我是一流的者。我是很有文化的那种人。不要因为我勇猛剽悍,就随意轻视我的灵魂。” (二) “心心,你来了?” “嗯,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好几天都没有疼过了。吃东西也还可以。我觉得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你们的寒假训练已经开始了吧。” “嗯,已经开始两三天了。大家都很想你。汪指导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我知道。我很快就能回去帮他了。快过年了,他也找不到替手的人。” “所以,他这几天都没法过来看你了。” “嫂子每天都有过来给我送好吃的。我这一生病,可是给他两口子添了好多麻烦。我跟嫂子说过几次,我就吃医院订的饭就可以了。可她死活不同意,说胃病最要食养,医院的营养餐,虽说是营养餐,但又怎么比得过家里精心制作的饭菜呢。” “汪指导和师母真是太好了。” 我们在一起感慨着,深深地感恩。 (三) “心心,上次那本书看完了吗?”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书,重新在你枕边放好。 我说:“我数好了。从头到尾,一共死了1100多人。(果然如高雄所说,是1100多人,难道他真的数过?他看书的时候没事数死人做什么呢?我对他颇为好奇。)事实上,里面写到的每一个人,最后都死了。” 你说:“你看,心心,这就是文学,这也就是历史。它的意义就是告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会死的。” 我说:“所以?” 你说:“所以,我们何能期望亲爱的人不死?何能期望他一直活着?何能期望他只有在我们准备好的时候才会死?” 我看着你。我低头说:“那,怎么办呢?” 你说:“我们只能期望自己,只能期望自己时刻都准备好。只能期望自己,随时都准备好和一切告别。和所爱的人,所爱的世界,和所爱的身体,和所有的观点,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受,和,最爱的自己,随时永别。” 你说:“就像惊叹于我的出现一样,你也可以同样地惊叹于我的消失。它们都是很神奇的风景。是吧?就像我们坐火车时,车窗前风景的出现,和风景在车窗里的消失,它们原是一样的。告诉我,你会为了前面的风景出现在车窗里而欣喜若狂吗?又会为了风景从车窗里消失而悲痛欲绝吗?” 你拉过我的手。 你说:“心心,再坚强一点,再勇敢一点。不要颤栗于我的出现,也不要恐惧我的消失。要泰然地看着我出现,泰然地看着我消失。” 你说:“岿然不动,才是你能给我的,最深的爱,最有力的援救。” (四) 我说:“为什么命运总是这样残酷?” 你说:“那是为了帮助我们。如果我们永远舒舒服服,一帆风顺,我们内心的力量,就永远不会增长。我们就无法变得更强。” 你说:“世界越是混乱,就越能测试出我们内心安祥宁静的程度。在一个和平安静的天堂,内心保持宁静,那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但在一个充满不测痛苦和打击世界上,就不是那么容易做到。没有这样的世界的测试,我们就无法知道自己的安定到了什么程度了。” (五) “你让她看了那本书吗?”高雄问你。 你点头。 高雄问:“她真的数了里面死去的人数?” 你点头。你说:“她真的数了。” 高雄说:“她明白你让她数那数字的意思吗?她还是个小女孩。人在年轻的时候,对死亡总是不太有感觉,缺乏切肤之痛。” 你说:“我想她明白。她也很有切肤之痛。” 高雄说:“女人总是更脆弱。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当得起你的如此深爱,当得起这样直面真实的爱护。” 你说:“心心她能当得起来。如果你看过她如何沉默着向那些追赶黑甲骑士的追兵开枪,如果你看过她如何拔掉针头,在一片漆黑中,独自爬下二楼的排水管。” 高雄说:“她很特别。虽然接触不多,但我有个直觉,她内心本来就很有力量。我以为这次她会惊惶崩溃,可她虽然悲伤,但却没有。她竟然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考出那样的成绩,每一门,都接近完美。” 你说:“是的。但是她常常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她常常用不到自己的力量。” 你说:“爱护她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她看到真实,而不是用温存遮挡她的眼睛,令她在真实显现的时候猝不及防。” 你说:“让她有力量,比让她高兴更重要。” 高雄说:“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六) “你让我借的这本书,我帮你带来了。这书很少有人知道。”高雄从皮衣口袋里拿出一本小书。 他说:“我去了省图书馆,在那里翻抽屉检索了很久的卡片,才终于找到。” 他说:“你看这纸袋里的借阅卡,几乎没有什么人借阅过。它差不多还是新的。” 你说:“谢谢,费心了。” 你接过那本小书,书的封面是深蓝色的,上面画了一只大象的庞大骨骼,引人注目的长长的弯曲的象牙,直刺画面外,夺人眼目。旁边写着白色字体的书名:象冢。 高雄在你床边坐了下来。 他说:“这书很好看吗?” 你说:“嗯。我小时候很喜欢看的一本书。是说一头英勇的大象,在面对猎人的围猎时,牺牲了自己,保护了象群中的母象和小象。写它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如何冷静地面对重伤的痛苦,如何平静地面对自己的死亡。它最后诀别了一切眷属,从容地独自走向象冢,那是千百年来,所有大象共同的归宿。它会像以前所有的大象那样,在那里,安静地独自迎接生命的结束。” 你说:“这是小时候第一本让我读得热泪盈眶的书。” 你说:“这些天,我常常闭上眼睛,就想起它。很想再读一遍。” 你说:“想不到还能借到。我还以为年代久远,现在已经找不到这本书了呢。” 高雄说:“只要你想要看,我天涯海角的,也会帮你去找来。一本书而已,又不是一座金山。” 你看着高雄,温暖地笑笑。你说:“很多人会有你这样的能力。但不一定会是你这样好的朋友。” 你说:“死亡是自然之事,我并不惧怕。可是,如果有可能的话,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 高雄说:“我也是。不喜欢。” 高雄说:“独自死去,避开人群,更加高贵,更有尊严。” 你说:“比较静美。” 你看着那本书,你笑笑,说:“可惜,恐怕我没有这样的福气。” 后来,我从高雄那里,听说了这段对话。 你那时就已经知道,你将会在众目睽睽下死去吗? 就连一个安静圣洁的最后,你也无缘拥有吗? 我深哀恸。 第七百零四章 出院(上) (一) 清脆的哨声在场地里响起来,令人听了,心情一震。 汪指导一边吹着哨子,一边大声地说:“大家都起来,都起来,过来,全体集合!” 我们纷纷从棕垫上爬起来,整理枪械,在长廊里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 汪指导看上去喜气洋洋,容光焕发。 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他说:“今天有个惊喜给大家!” 他对着指导办公室的方向说:“快点出来吧。” 然后,就像一个魔法一样,我看到你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你沿着场地的通道,走到了队列面前。 在汪指导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一阵自发的掌声就像暴风雨一样地,在全场响了起来。 我看到左右的队友们全都在用力地鼓掌,他们的双掌都拍得发红了。 在他们长时间的热烈掌声中,你的双眼潮湿了。 我看到有些女生,也落下了眼泪。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汪指导的眼睛,也潮湿了。 在大家“欢迎指导归队”的欢呼声和爆豆般的掌声中,你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大家慢慢地静了下来。 汪指导对你说:“看到了吧,大家有多想你。你已经是我们射击队的灵魂所系。” 你笑了一下。你说:“你才是吧。” 汪指导说:“欢迎指导给我们说几句话,好不好?”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你看着我们。你说:“谢谢大家。” 你说:“其实,我昨天下午就出院回家了。今天中午就已经过来了。来了以后,我一直在办公室看你们的成绩。整整一个月不见了。很高兴看到,大家都在继续成长。” 你说:“事实上,每一个老师,都不过只是你们生命中的匆匆过客。无论有没有生病,他们都只能陪伴你们很少的时间。” 你说:“所有的老师,都终究会消失的。教育与成长,终究是自己的事情,它终究是要靠你们自己去完成。” (二) 汪指导把我带进了办公室。我看着你。你正坐在那里写着训练日志。 你停了下来,你放下笔。你看着我。 汪指导把我推到你的面前。 他对你说:“你的学生,我还给你了。她表现很好。成绩稳定。” 他又对我说:“你的指导,我也还给你了。他病情好转,情况稳定。” 他说:“我把你们交还给彼此了。你们继续努力。” 然后,汪指导把他桌面上的东西收拾好。他说:“我去枪械库检查他们有没有把装备收好。” 他说着,就走出了房间。 他出去的时候,顺手把办公室的门带上了。 我听到锁喀喇响了一下,门缝就合拢了。 我们看着汪指导,这样离开房间。 于是,现在,就只有我们,彼此相对了。 (三) 你站了起来。你走到我面前。你说:“心心。我回来了。从今天起,我又来上班了。体育课,因为放寒假,我不用再兼了,但是,每天下午,我都会在这儿,和从前一样。” 我胸脯起伏着,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丝密缝。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你说:“今天气温挺高的,阳光也好。这种天,为什么在室内还戴着毛线帽子?你最近怎么总是戴着毛线帽?” 我发不出声音。 你伸手轻轻把我的帽子拉了下来。 你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帽子里面。 你说:“怎么?掉了这么多头发?身体缺什么营养吗?期末考压力太大吗?” 我摇头。 于是,什么都不用说了。你什么都明白了。 你说:“对不起,心心,这些日子,让你如此担心和难过。” 你说:“我已经好了,我都没事了......” 突然之间,我就一头扑到了你的怀抱里。 我紧紧地抱住了你。 我的脸贴在你胸膛上,我身不由己地泪水纵横,打湿了你胸前的衣襟。 隔着衣服,我听到你的心脏在有力地跳着。 (四) 你一下子就没了声音。 你没有声音地站在那里约有两三秒钟。 你举起双手,说:“我答应过老汪,在你读书期间,都不会再碰你的。” 我的回答是更紧地用力抱住你。 我的眼泪益发狂涌而出。 在我制造的洪水当中,你的身体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颤动。 然后,你伸出双臂。你也用力地拥抱了我。 我们就那样,在生死之间,紧紧地彼此拥抱在一起,什么都没有再说。 时间停止。 万物消隐。 你说:“别哭,心心。别哭啊。你这样哭,把我的心,都哭乱了。” 你说:“如果我们还有力气,就要用来不难过,而不要用来难过。” (五) 在行驶中的地铁上,我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在后座上旁若无人地紧紧拥抱着。我看到他们就那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这场景触动了我记忆深处的一个喷发点。于是,我阻止了卢晓光老师去打扰他们。我说:“就让他们抱一会儿吧。” 无论这样的拥抱持续多长时间,相对于极其浩瀚的和无可避免的分离来说,它都是电光石火一般短暂的。 但是,有多少情侣,在他们这样忘情拥抱的时候,是不知道它有多短暂的啊。或者说,他们假装那是可以天长地久的。他们就像鸵鸟一样地把头深深埋在对方胸膛的温暖里。他们用这样的方式,不去看,下一秒钟就可能呼啸而来的长劫分离。 “我不要去天堂,我也不要去别处。我只想留在这里,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是古往今来被许了多少次的心愿,被说了多少次的誓言呢。但,在命运里,谁能做主呢?谁有力量决定自己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飘向哪里,去或者不去哪里呢?谁又有力量决定对方何时死,会被命运带向哪里,去或者不去哪里呢。 如果没有这样造物主的力量,那就不能算一个誓言。那也不能算一个承诺。那甚至也不算一个真正有力的心愿。那就只是一个轻飘飘的幻想。一个无力的妄想。 那一天,当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只是一个绝望的姿势。我的胳膊虽然紧紧地抱着你,但是它丝毫也没有力量。我没有力量留住你,没有力量把你从必将早亡的命运里拉出来,没有力量让我们白头偕老。我只是带着极其深邃的悲伤和极其残酷的清醒,那样绝望地抱着你。 但是,那一刻,我并没有自欺。我也没有投降。我誓愿要找到这样的力量。为天下所有的情侣。为所有相爱不愿分离的苍生。我用那个紧紧的拥抱,把这个誓愿,铭刻在了你的生命里。亲爱的你,它不是一个妄想,它是我的承诺,是我生命的方向。它是我余生的全部。 就在那一天,我默默地向你承诺了,不再做一个在生死面前束手无策的普通人,不再做一个只会哭泣、孱弱无力的女人。我要做一个探索者,一个发现者,一个救度者,一个拥有造物主那样力量的觉悟者。我们就这样订下了新的终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战斗。 (六) 我们再次一起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想起你从自行车上摔下去血流满地的那一夜,我感觉恍如隔世。 现在没有了自行车,我们各自背着运动包,并肩而行。 我听着你在我身边呼吸。 你说:“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我说:“因为,今天训练的时候,你一直都在场地里走动,都没有坐下来休息过。” 你说:“是吗?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我说:“是的。这说明你正在一点点康复。你的体力正在回来。” 我们在一棵树前停了下来。 我说:“就是这棵树。还记得吗?你回来上班第一天,我们走到这里的时候,你就开始气喘和出汗了。你扶着这棵树喘气,喘了好一会儿才能继续前进。” 你说:“就是这棵树吗?” 我点头,我说:“嗯。就是这里。我记住了它。它的侧面表皮上有一个眼睛一样的疤痕。你看,就是这个。” 我们一起看着那个树干上的眼睛。 我说:“真好。你现在走到这里的时候,既不喘气,也不出汗,完全就像从前一样健康。” 我看着你。我说:“而且,你现在的嘴唇也没有变得灰白,它依然还是红润的。你的眼睛也保持着闪亮的光采,没有变得黯淡无神。” 我说:“你第一天回来上班的时候,2个小时的训练课,你一共坐下来3次,总共坐了40多分钟。你一次说话都不能超过2分钟。就连那次的当众致辞,也说得那么简短。” 你听了。你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然后,你看着我,你说:“女孩子的心,可真细啊。” 你说:“真的很感谢,用这样的专注,看顾着我。” 第七百零五章 出院(下) (一) 我们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 我看到一些话语在你心里浮浮沉沉。 我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说:“不想破坏你的好心情。你有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 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说:“是什么?” 我说:“你想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对于情况再次变坏的心理准备。” 你笑了一下。我说:“是吗?” 你点头。 我说:“你自己还是觉得不好吗?” 你说:“嗯。它只是被各种药物压制下去了。我平时吃药比较少,所以,药效会比较明显。但它并没有离开。它正在积蓄力量。它会用更凶暴的力量,再次回来。” 我说:“那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你说:“不知道。” 我说:“我们就只能这么被动地等着吗?” 你说:“不。” 你说:“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可以变得更强。” (七) 你说:“当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力量时,我们要用这些来使自己变得更坚强,不要用来害怕它。它再强也只能毁灭一个人的肉体,而我们的精神,是没有身体的,它无法侵害到那个领域。只有我们自己的恐惧,能够侵害到我们的精神。如果我们惴惴不安,恐惧痛苦再次回来,我们就是在帮它。” 你说:“心心,其实,此刻你的高兴,不过是对未来的恐惧的另一种表达。” 我说:“是这样的。我的高兴其实就是恐惧的另一种面貌。我恐惧你再掉落到那样的痛苦里去,恐惧你经历疼痛,恐惧有一天无法再和你一起走在这条路上,恐惧再也看不到你回来上班,恐惧一个人留在没有你的世界上。” 我说:“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今天我要勇敢,要坚强,不要软弱,不要被它影响,不要被它控制。我每天都这样努力着。有时候也能压制下去它,但它也并没有离开。只要我一放松,它就会出來。有时候,会像今天这样,狡猾地换成另一种面貌。” 你说:“心心,我教你一个方法。” 你说:“我们若不能消除恐惧,就要有正确的恐惧。比如说,我们应该恐惧再次表现得怯弱无力,恐惧再次被一个并没有拳头的敌人轻易地击倒我们没有形体的精神,恐惧没有顶天立地的勇气,心无畏惧地独自行走在人生的每一条道路上,恐惧在人生最年轻、最有朝气、最有力量的阶段,就失去承担人生痛苦的力量。” 你说:“我们要让这种正面的恐惧,超过那些负面的恐惧。当我们有着正确的恐惧时,我们就能获得力量,去熄灭那些负面的恐惧。” 你说:“那些勇敢的人,其实也有正常人都会有的恐惧。只是因为他们恐惧了正确的东西,所以,他们能展现出非同寻常的坚忍的力量。” 你说:“心心,你知道我的恐惧吗?我并不恐惧它再次回来,再次用各种凶暴的方式把我击倒。我最深切的恐惧是,不能把平时对你们的教导贯彻到自己的身心上,不能在飓风袭来的时候,保持泰然不动的稳固,我恐惧的是,不能用这样的言行,向你们展示,那并不是理想的神话,那真的可以在身心上落实和做到。” 你说:“若不能用身心去实践证明言教,那就是教师最大的耻辱,是最大的失败,是对你们最大的辜负和亏欠。和这样的耻辱与失败相比,和这样的辜负与亏欠相比,身体的毁灭,根本算不了什么。就算是最厉害的疼痛,也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说:“这就是教师的精神。他就是道。只有他诚实不虚地全部做到,他的道,才是可信之道,才是可行之道,才是能吸引人去追随效仿的道。” (三) 一如既往,寒假是我们射击队训练的密集期。按照惯例,只有过小年的那一天,和除夕到大年初三的那几天,我们是不用去训练的,可以在家里快快活活地过年。 过小年那一天,雯丽姐从你父母所在的城市回来了。她也只能在家里待两天,随后又要去那边培训,因为德国人是不过春节的,而他们待在这里的每一天,厂方都要付很多的钱。 我们一起去站台上接她。 火车在站台上停稳下来,我看到雯丽姐从春运期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奋力挤下车来。她在站台上不住地向身边的一个小伙子道谢。那个小伙子自告奋勇地帮着她,把硕大无朋的一个旅行箱,以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概,排除万难,从人流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硬是拽了出来。 漂亮的女人就是这样,走到哪里,都会吸引男人主动过来帮忙她。 你远远地挥着手,向刘雯丽打招呼,你说:“雯丽,雯丽,我们在这儿呢!” 刘雯丽在人群中看到了你。她内心的激动,完完全全地写在了脸上。 我们向刘雯丽走了过去。 刘雯丽看看你,又看看我,她又转过去看看你。 她眼里闪烁着泪光。她说:“天哪,你终于好起来了!你终于出院了!” 她想起离开你时,你躺在病床上,被疼痛折磨得那么痛苦不堪的情形,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哗哗流淌。 她看着我说:“心心妹妹,可以原谅我一下吗?” 她说:“我必须拥抱你指导一下!我实在是太高兴看到他出现在站台上了!我高兴得快要爆炸了!” 说着,她就伸出双臂,环绕住了你的脖子。 她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你一个紧紧的、热烈的拥抱。 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地在你脸颊上,情不自禁地亲吻了一下。 你没想到她会这样。你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你看着我。你也不能推开她。 你就这样,看着我,任由她在你的脸颊上深情长吻。 她的泪水把你的半边脸颊也都打湿了。 我看着她扑向你,看着她的嘴唇吻上你的脸颊,我太能理解她了。我的心里起了一阵强烈的共鸣。女人的心,都是彼此相通的。我懂得她的激动,也懂得那激动之后深刻的恐惧。 (四) 她离开了你。她把胳膊从你脖子上松了下来。 她对我们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我说:“没关系。雯丽姐。很高兴你过年前能回来待两天。你可以好好陪指导聊聊他家里的情况。” 刘雯丽说:“谢谢。谢谢。”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你,说:“看到你恢复了从前的样子,我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太美好了!只要你能一直这样,让我粉身碎骨,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你说:“高雄开了他爸爸的车过来了,他和柴老师一起在外面等着我们,送你到家。” 你看着她的大箱子说:“这都是什么啊?这么大的箱子?你带了多少年货回来啊?亏你上车的时候怎么能拖得动。” 刘雯丽说:“这都是你妈妈让我捎给你的东西,还有她给我家里人的礼物。你妈妈叫了她的几个学生送我上车的。” 刘雯丽看着我说:“伯母这么热情,我也不好说不都拿着。” 我点头表示理解。我说:“难为你一路拖过来。” 你说:“我帮你拿箱子吧。前面还要下楼梯呢。” 刘雯丽立刻阻止你,说:“开什么玩笑!你怎么能提这么重的东西!我自己可以提得动。” 你说:“就一个箱子而已,我这点力气还是有的。” 刘雯丽说:“绝对不行!” 我说:“雯丽姐,我帮你一起抬吧。高雄的车就在出站口旁边等着。” “我是那么不主动的人么?”站台上忽然响起了电瓶车的喇叭声。 我们回头,看到高雄坐在邮政电瓶车高高的邮袋堆上,满脸笑容地朝这边挥手打招呼。 他从车上跳了下来。他说:“我就知道女人出门,那箱子绝对小不了。我跟柴哥说,我得进来一趟,你们肯定需要我的拯救才能离开站台。” 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提起了刘雯丽的箱子。他龇牙咧嘴地说:“这里面装的是石头么?这么沉!” 他看着我们说:“在我胳膊脱臼之前,诸位还要在站台缠绵很久吗?还是,我们和柴哥一起出去找个地方好好聚一下?” 我和刘雯丽互相看看,又看了看他。 他说:“看什么?我请客!我付钱!你们带着嘴就好了!地方我都订好了!” 他看着刘雯丽说:“需要我顺便也扛上你吗?大小姐!” 他又看着我,说:“还有你?小小姐!” 他最后看着你,说:“还有你?大圣人!” 你忍不住笑了一下。你说:“狂妄自大。” 高雄看着你。 刘雯丽也跟着说了一句:“炫耀摆显。” 高雄看着她。 然后高雄看着我。 我说:“纨绔子弟。” 刘雯丽笑着对我们说:“箱子丢给他不用管了,我们走吧。” 高雄睁大了眼睛,歪着嘴,看着我们,他提着箱子在我们后面磕磕碰碰地拼命追赶。 他大声地说:“你们!你们!这是典型的恩——将——仇——报——啊!” 第七百零六章 箱子 (一) 刘雯丽带回来的那口大箱子打开着放在你房间的桌子上。 你一样样地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东西。 “这么多吃的。”你说。 刘雯丽说:“你妈妈说,这都是你从小就喜欢吃的。你出来这么久都没有回去过,她说你肯定会想念这些东西的。她说,看着你这段时间的照片,看你瘦了这么多,你一定是工作太辛苦了,应该好好补养一下。” 你看着那些东西,眼眶湿润了。 你低下头。你把箱子合上。 刘雯丽说:“怎么了?这些都吃不了吗?现在还是吃不了什么东西吗?” 你说:“比原来好一点,可是这些,恐怕还是......” 你说:“真是太辜负妈妈的心意了。” 刘雯丽安慰你说:“马上要过年了,你留着,能吃的吃一点点,尝尝味道也好,不能吃的,拿来送人也好。” 刘雯丽说:“我会在那边陪着两位老人家过年,让他们天天都开开心心的。你只要多打几个电话过去就好了。我兄弟姐妹多,自己家里会很热闹,少我一个也不少。” 你说:“我一直都在犹豫,要不要春节回去。” 你说:“病了这么久,我的样子全都改变了,妈妈光看照片就能看出端倪,我若回去一见面,只怕什么都瞒不住了。若父母知道我的情况,这个年,让他们怎么过呢。父亲身体又这么不好,虽然这几年我们父子闹翻了,可我知道,父亲心里,一直是深深地期待着我的。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他对我的态度有多强硬,心里就有多看重我。如果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父亲能不能挺得过这一关呢。可是,如果不回去,我大概就再也没有机会,和父母一起过年了。” 刘雯丽听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涌了上来。 她说:“你心里的为难,我全都知道。” 她说:“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去为好。春节火车上这么拥挤,车厢里人多到呼吸都困难,你现在的身体情况虽然是比较好了一点,但是这样的长途奔波,恐怕还是不相宜的。如果路上有个什么情况,像上次出差那样,可怎么办呢。到处都在过节,什么都不能招之即来。我想一想,都觉得有点害怕。而且,那边的天气那么冷。” 她说:“我觉得你还是留在这边多静养比较好。放假学校没什么事情,正好多休息。回去过年,就算是继续瞒着,亲朋好友间的往来应酬,也是在所难免,反而增加你的辛苦。那些聚会啊,吃饭喝酒啊,你想要瞒着病情却全盘拒绝,也是很困难的。” 她看着你说:“在那边我就反复地替你想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回去,对身体比较好。如果想要团圆,过了年假和春运的高峰,天气更暖和一点回去,其实也是一样的。全家团圆就是过年,也不必局限于就这些天吧。” 她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刚住院时的那个样子了。我真心希望你一直都这样好好的,越来越好。” 她说:“你放心,我别的本事没有,让人开心的本事还是有的。父母你就放心交给我。我一定像亲生的女儿那样孝敬他们,让他们感觉,就像是你亲自在他们眼前一样。” 她说:“我知道,心心在你身边会是最好的陪伴。但她毕竟还是小女孩,有很多生活上的事情,她现在还想不到,也做不了。我如果能在这里,多少能照顾得更周到一点。我是真心不想这么快又离开你。可是,两相权衡,我觉得还是应该在你最为难的地方,更能帮得上忙。我总在你身边,心心虽然很纯洁,心无杂念,对我从来没有过什么芥蒂,但是,女孩毕竟还是女孩,女孩的心都是细腻敏感的,时间久了,这样总是不好,我离开了,你们......” 你说:“雯丽。我何德何能,让你这样看重我,帮助我?” 你说:“我心里,觉得实在是,很过意不去。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报答你的这份情谊。” 刘雯丽擦了擦滚落下来的眼泪。 她说:“你努力康复起来,好好地活着,和心心一起幸福地生活,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她说:“我是发乎至诚的。你一定要好起来。” (二) 你和刘雯丽一起分享着白粥。 刘雯丽详细地向你说着你家里的情况。她很喜欢你家的院子。她说看了你在家里时住的房间,看了你小时候的玩具,看了你父亲给你做的弹弓,你生日时母亲送给你的那盒口琴,看了你小时候在职业射击队比赛的照片,看了你和伙伴们打篮球的篮球场。 她说,你母亲一直保持着你离开时房间的样子,每天还是定时去打扫,给你更换床单被褥,就好像随时都准备着你回来一样。你母亲对刘雯丽说,有时候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会长时间地看着房门,心里幻想着你还像从前那样,满脸笑容地从外面推门进来,搂住母亲的脖子,和她聊今天种种开心的事情,不开心的事情,到厨房看有没有好吃的,揭开锅盖,陶醉地闻里面的香气,然后把第一口食物送给妈妈,让她先尝。 刘雯丽说,你妈妈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整个人都光彩焕发,让她看了,心里一阵阵的波涛起伏。 刘雯丽说,她觉得自己很幸福。你小时候的这一切,心心都还没有机会亲眼去看过。她很开心,能够这么深地接触到你的生命过程,能这样地走近你。 她说,一点也不后悔当初去参加培训的决定,如果当初不那样断然决定,所有的这一切甜蜜,她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去经历。 她说,这次你妈妈给她带过来了一点上好的毛线,让她帮着你织一件毛衣,妈妈说,你现在身上穿的毛衣,还是离开家之前妈妈帮你织的,这么些年了,该不暖和了,样式也老旧不时兴了。她拜托刘雯丽帮忙你织一件,说是自己织的毛衣,比外面买的,要致密暖和。 刘雯丽说:“心心会不会织毛衣啊。” 你说:“这个我还不知道。我只看到过她给小猫织围巾。我问问她。” 刘雯丽说:“要是她会织毛衣,要是她有时间,要是她想,这毛线,就留给她吧。她要不能织,再给我。” 你说:“其实,身上的这件还挺好,也能穿。” 刘雯丽说:“那可不一样。你妈妈的心思,你一定也知道的,是吧?” 你说:“好的,我会和她说。心心一定会从心里感谢你的。” (三) 刘雯丽帮忙收拾着餐具,在水龙头下清洗。 她又拿起扫帚扫地。 你说:“这些我自己都能做。你休息会儿吧。” 刘雯丽说:“我也就能待两天,再回来都要春天了。你就让我扫两次吧。” 刘雯丽一边扫地,一边说:“在站台上,我不该搂住你,不该吻你。” 她说:“我知道这样不好。我让你尴尬了吧。” 你说:“都已经过去了的事,还说它做什么呢。” 刘雯丽说:“我是怕万一有你熟人看到你和心心一起去接站。我看到除了心心,你没有带上别的学生。我那样对你一搂一吻,就算有人看到,也没有关系了。” 你说:“过小年了,我不方便喊别的学生一起,家家都要全家团圆送灶神,心心家里人出差了还没有回来,她一个人过小年,我就叫上她一起来了。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 刘雯丽问你:“你在这边怎么过年呢?一个人吗?” 你说:“老汪让我去他家过除夕,我们除夕上午结束训练后,我跟他一起回他家去。” 刘雯丽说:“一直到初四吗?” 你说:“初二高雄来接我,让我上他家里待两天。他父母初二早上出国去旅游了。家里就他一个人,也怪冷清的,我们互相做个伴。我可以在他家里,住到他父母旅游回来。” 刘雯丽说:“这样就好,我就放心了。” 刘雯丽说:“可不想你一个人在这房间独自过年。” 你说:“怎么会呢?世界是温暖的。无论在哪儿,人们都会互相关照。” 刘雯丽看着你,她说:“因为你是温暖的。你在哪儿,温暖就会在哪儿。” 第七百零七章 雪人 (一) 除夕的前一天,天气寒冷。外面下着鹅毛大雪。 城里已经充满了过年的气氛。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手里提着年货的人。商店都挂起了红色的灯笼或者春联。不时地可以听到街巷之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我和s站在你住处的走廊上,跺着脚,互相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它们正在变成水滴。 门开了。你披着棉衣出现在走廊上。 s说:“指导,快要过年了,我们代表班上和队里的同学,过来看看您。大家还有一些小礼物要送给您。” 你看着我们,你脸上露出笑容,你说:“外面冷,快进来吧。先进来再说。” 你的房间里很温暖。我们一进来就看到了新更换的铁皮煤炉。 我说:“指导,你换了新炉子啊?” 你说:“嗯,总务处昨天晚上刚来安装好的。这个比原来的炭炉更暖和,也更方便。” 铁皮煤炉下的风门正大开着,里面的煤块旺盛地燃烧着,跳荡着蓝色的火焰。 你把铁皮炉顶上的铁盖子打开,你说:“那边有开水,你们自己倒吧,我再加一块煤,你们坐过来一点,靠着炉子,去去身上的寒气。” s说:“指导,您坐吧,我来换。”他从你手里接过火钳,走到走廊尽头去夹煤块了。 我说:“指导,你坐吧。我来倒水。” 你看着我冻得红红的脸蛋,说:“那边箱子里有家里捎来的奶茶粉,你想要试试吗?” 我说:“好啊,我还没有喝过北方的奶茶呢。” 你说:“很香醇。箱子里还有炒米和黄油块,泡好茶粉之后,可以加在茶里。” (二) 我和s手捧着香气扑鼻的奶茶,和你一起围坐在炉子旁边。 s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着杯中的奶茶,一边赞不绝口:“好浓的奶味。黄油加进去的味道,真的妙不可言!我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地道的奶茶。和这个相比,外面奶茶店卖的那些,都不叫奶茶!” 你笑着说:“喜欢喝就好。一会儿你们回去的时候,也带一点回去吧,给家里人品尝一下,分送一点给班上和队里的同学。” s说:“那怎么好,这是您家里大老远带来的。” 你说:“油脂太多了,我也喝不了。” 我看着s。s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赶紧低头猛喝奶茶,掩饰了过去。 你拿了几只橘子放在炉子的顶盖边缘。过了一会儿,橘子上面开始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蒸汽。房间里飘散着烤橘子皮的香味。 你拿起烤热了的橘子递给我们。 你说:“现在不凉了,你们快吃吧。” 橘子在s的手心里散发着温暖和芳香。 s剥了一瓣放在嘴里。“嗯,这个也好香!好吃!”他说。 看着s啧啧有声地咀嚼着,我的眼睛闪着光。我欣喜地说:“指导已经能吃橘子了吗?” 你摇头。你说:“橘子是学校发的年货,不是我自己去买的。” 我眼睛里的光黯淡下去。我低头看着炉门里的火光闪动。 我给你递了一杯水。我说:“您也喝一杯水吧。” 你接过杯子。你看着我。你笑笑,说:“好。” “您不能吃橘子的吗?”s一边吞咽着一边含糊地说。 你说:“暂时还不能吃有酸味的东西。” 你说:“我再多烤几个,一会儿隔壁奶奶的孙子就要回来了,送给他们吃吧,这批橘子很甜的。他们前些天吃了几个,非常喜欢。这些天麻烦隔壁奶奶和她媳妇帮忙我打扫房子,做大扫除,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为好。” 你看着我。你伸手拿过一个橘子,你剥开它,递给我。我看着热气从剥开的橘皮里蒸腾出来。 “怎么不吃?尝一个吧。”你说。 我接过它。 我低头说:“看着您什么都不能吃,教人怎么吃得下。” 听到我声音里略微的哽咽,s响亮的咀嚼声一下子停了。他半张着嘴,定格在那里。 你看了看s的表情。你笑着说:“能吃是福气。” 你说:“我也有分享的啊。你们吃的时候,那种品尝美味的快乐就传递给我了,而且,还能闻到这么好闻的奶香和果香。” 你说:“跟我说说你们家里过年的事情吧。南方过年的习俗,应该有一些与北方不同的吧。” 我站了起来,我说:“我来帮您再烤几个橘子吧。” 我拿过你手里的橘子,把它们放在炉子上。 你说:“小心看着,别烤糊了。” 我说:“嗯。” (三)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在房间里了。 我们无声地对着炉火。 你看着我眼眸里倒映的火光。 你递给我一张面巾纸。你碰碰我的手肘。 我看了看你。我接过面巾纸。我擦掉了眼泪。 你说:“快过年了,开心一点?” 我点头。 你说:“去窗子那里看看后院里有什么?” 我泪眼朦胧地抬头。我说:“是什么?” 我站起来,走到后窗。 隔着窗框上厚厚的积雪,我看到外面的坪里。 我看到一个雪人。它有着和我一样的发型,头上戴着一顶毛线帽,两只黑黑的眼睛,看上去纯真而深邃。 我忍不住嘴角上翘,在泪光中露出了一个微笑。 我回到炉子旁边。 我说:“你堆的啊?” 你说:“嗯。” 我说:“这几天这么冷,你别出门去,小心着凉了。” 你说:“没关系。老闷在屋里也很难受,出去稍微活动一下,也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我说:“干嘛给它弄那个发型啊?” 你笑了笑,说:“你说呢?” 我红了脸,低头不语。 “你不能来的时候,我就隔着窗子,看看它。心里很暖和的。”你说。 我说:“可惜,过几天,它就会融化的,会消失。” 你摇头。你说:“那不叫消失。只是换了一个面貌,出现在春天的世界里。比如,变成了花朵上的露珠。” 你说:“消失是错觉。它始终都在的。” 你说:“你不能来的时候,也始终都在。我都感觉到你在。” 我再一次觉得鼻子发酸。 我说:“热水瓶的水都给我们喝完了。我再去接一点,另烧一壶吧。” (四) 走廊上的水房。 我打开水龙头,看着水流进水壶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我听到你在门口和隔壁奶奶的两个孙子说话。我听到你们快乐的笑声。 我看着水面一点点地上涨。 我再次擦去了涌出来的眼泪。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快要过年了,流眼泪是不吉祥的。不应该让指导看到。” (五) 我把水壶放在炉子上。 一些水淌了出来,在烧热的铁皮上发出吱吱的声响,变成一些白汽,袅绕在眼前。 你在我身后帮我重新关好门,回到炉子边。 你说:“水还有一瓶没动呢。” 我说:“帮你再烧一壶,灌好空水瓶和热水袋吧。这样你晚上就不用自己烧了。” 你说:“这些我能自己做的。” 我看着你。 我说:“也仅仅,只能为你做这些了。” 你说:“心心。” 我说:“什么?” 你说:“烧完水,我们出去走一会儿吧。不走很远,到城墙那边,就返回来。” 你说:“我想再感受一下雪花从天飘落的那种氛围。” (六) 我们沿着城墙根慢慢地走着。 大雪接连不断地飘落,白色覆盖了所有的道路和城墙上的城垛。 我伸展胳膊,用手接着纷纷扬扬飘洒的雪花。 我说:“这场雪真大啊,好久没有看到过这么大一朵的雪花了。” 我看着晶莹的雪花在掌心融化。 你说:“你看到什么了?” 我说:“看到一朵冰冷的小花在温暖中融化。” 你笑了笑。 我说:“你呢?看到什么?” 你说:“心心。这样的美好,其实,是抓不住的。即使在你掌心里,它也会很快消失。每一朵雪花都是这样。” 你说:“人们必须准备好,随时和一切美好,说再见。” (七) 我们在湖边停了下来。湖水已经开始冻结了。有人在湖面上滑冰。 我们站在岸边看着他们的笑语喧哗。 突然那边发出了一阵尖叫,然后是一阵笑声。有人在冰面上滑到了,摔了一个大马趴。周围的人一边拉他起来,一边笑语盈盈。 你说:“你读过魏克的东西吗?” “魏克?”我看着你。 你说:“是个山东籍的漫画家。他有一句话我很喜欢,记忆深刻。” 我说:“是什么?” 你说:“在光滑的冰面上容易摔倒,因为上面没有坎坷。” 我看着你。 你说:“冷吗?我们往回走吧。” (八) 自从我们在雪地上行走过之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片雪花里,也就都有了你的脚步声。 (九) “如果一阵风吹过去,又停息,我们不称之为死亡;如果一片雪花落下来,又消失,我们不称之为死亡;如果我们把所有这些曾经出现后的消失,都不称之为死亡,那么,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出现后的消失称为死亡呢?” 第七百零八章 出名(上) (一) 春寒料峭中,新学期又开始了。 第一天到校报到时,经过校门口的传达室,谭师傅从传达室的窗口探出了半个身子,大声地叫我的名字:“唯心!唯心!你过来一下!” 我走到传达室,问他:“谭师傅,新学期好,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吗?” 谭师傅说:“有事情!太有事情了!你把你的那些信都拿走吧。” 有人给我写信吗?我不记得给谁留过学校的地址? 我跟着谭师傅走进传达室的里间。谭师傅指着地上的一个麻袋说:“喏,都在这儿了。你叫两个男同学来帮忙,都拿走吧,一会儿投递员来了,保不定还有多少呢!” 我说:“信在这麻袋里吗?” 谭师傅看着我说:“在麻袋里?这一麻袋的信全部都是你的!哎哟,小姑娘啊,你都干了啥了,一天天的这么多信,我整个寒假就没干别的事,天天的给你收信了。” 我万分吃惊地看着谭师傅。我说:“我没做什么啊。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同名的人搞错地址了?” 谭师傅拿出一份表格好几页的递给我,说:“你签个名,总签收一下算了。到今天为止,一共4200封!” 我生平都没有收过这么多的信!我真的给吓到了! (二) 那天的课间时间,我被信件淹没了。 当我坐在信件的小山里面逐一拆看的时候,我感觉整个班级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觉得被他们盯视得全身都不自在。 这些信件来自全国各地,写信的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 很多人信件里对我表示仰慕,还有不少男孩寄来了他们的照片,说他们如何爱慕我;有人在信里介绍他们的一个什么商业项目,希望我能参加并帮助推广;有人在信里希望我借钱给他改善他的生活;有人在信里希望我教导他应该如何教育不听话的子女;有人在信里希望我能把收到信件上贴的好邮票都赠送给他。 我一路拆看着这些五花八门的信件,陷入了五里雾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中午的时候,传达室的师傅又一次来到教室叫我去签收信件。 这一次,是3600多封! 签收的时候,传达室周围聚了一圈的同学在围观。我感觉自己快要心理崩溃了! 我没有地方可以存储这些信件了。于是,它们就被堆放在教室的一个角落。 我看着这些信件怔怔地发呆。 全班同学已经主动过来帮忙我逐一拆看它们。 邻班也有好事者主动跑过来,加入了拆信志愿者大军。 好奇的议论声响彻了整条走廊。 这件事情飞快地长出了翅膀,传遍了学校。 下午第一节课结束之后,有好几百外班级的同学跑来我们的教室,他们对着我和那堆信件指指点点。 我感觉自己好像被命运捉弄了。 谁搞的恶作剧啊,这都是! 因为你新学期不来上体育课了,只负责射击队的训练,所以,那天你没来学校,直接去靶场那边准备下午的训练了。对于这边发生的事情,你一点也不知道。 (三) 下午上第二节课的中间,成校长出现在我们班教室的门口。 他满脸都是笑容。他亲切地向我招着手,让我想起他对你说请你带上刘雯丽去他家吃饭的时候。 他对上课的老师说了抱歉,然后对我说:“对不起啊,唯心,耽误你一点上课的时间,你现在出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在众目睽睽下站了起来,跟着成校长走出了教室。 身后是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在成校长的办公室,我终于知道这些事情发生的原因了。 上学期快要结束时,团中央在全国搞了一次中学生的主题征文比赛。语文教研室布置每个班级都写了这个主题的作文,然后在全校学生的作文当中选了三篇推荐了上去,其中有我的一篇。 我记得当时按照老师的要求,在专用的稿纸上誊写了作文,交给了班级学习委员,然后我就完全忘记这件事情了。 想不到,在我们已经开始放寒假之后,团中央宣布了本次征文的获奖结果: 我竟然拿到了全国的一等奖第一名! 随后,我的这篇作文被组委会安排,同时在几种发行量很大的中学生刊物上发布了,并且团中央和教育部联合发出的表彰正式文件也于开学前午到达学校了。 我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全国知名人士! 成校长春风满面地对我表示祝贺,夸我是才女,文武双全,是学校的骄傲,高度赞扬我为学校又一次争了光。 成校长说,他将会写信给我的父母,并邀请我的父母和我参加下周的一个家长会。因为很多家长希望知道我的家庭是如何培养我的。他们想知道我怎么能写出这篇东西的,怎么能少年有成,一举轰动的。 在校长滔滔不绝的讲话当中,我隐约记起好像什么时候语文老师和我说起过这事,说我的作文在全省推选的时候打分最高什么的,但是,当时你正在医院里生死一线,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事情,就连那个征文比赛的主题,我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我都不记得我自己作文的标题,也不记得我都写了什么了。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世界的脱节与疏离。 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明确地了解这样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真正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我根本不关心它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我一直就在自己的世界里生活着,直到它的巨浪劈面打在我脸上。 校长的话语在我的耳边汩汩流过,我感觉到外界的强干扰。 我真心渴望得奖的不要是我,我一点也不想来处理这些事情。 我只想尽可能地和你待在一起,就是我们俩,与世隔绝地待在一起。 我一点也不想被拽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突然觉得非常想要见到你。我觉得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但我又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我只是想立刻见到你。 我忘记了那天成校长的谈话持续了多长的时间,在我离开的时候,他笑容可掬地说:“我已经听说了,你现在每天收到很多的信件。你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对吧?我知道你会正确看待自己的荣誉,不会因此骄傲自满的,对吗?” 成校长说:“我没有看过这些信件啊,不过,我猜想,这些信件里面可能会有一些不太健康的思想和情绪。比如说,可能会有男生对你表示爱慕什么的,还会有人给你送礼物。” 他说:“我知道,你对此,也会正确对待的,是吧?” 他说:“你是一个好学生,你会正确处理情感上、生活上的各种事情,是吗?” 他说:“无论是发生在身边的,还是相距遥远的。” 他说:“你会对得起团中央和教育部的表彰,对得起省教育局的推荐,对得起学校的信任,是吧。” 他说完这些话,就语重心长地看着我。 我在他的注视下,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一个寒战。 然后我说:“我会的。” 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说:“不要被这些分心,不要分散学习和训练的精力。我深切地期待着你,在随后的升学考和各种赛事中,还能继续为学校争取更大更多的荣誉呢。” 他说:“有什么心理上的困扰,或者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要多和班主任、老汪沟通,多向家长请教。如果你信得过我,直接来和我沟通,也是完全可以的。” 我说:“校长请放心,我不会分散学习和训练精力的。不会骄傲自满。我会按照老师们的教导,处理好这些信件。” 校长点头,说:“嗯,很好。也要处理好自己的感情喔。” 第七百零九章 出名(中) (一) 新学期第一天的下午。 我来到靶场见到你的时候,当天签收的信件已经超过1万封了。 它们把教室的英语角都塞满了。 整个校队里都在议论这件事情。所以,你也是知道的了。 一整天我都在想要见到你,但真的站在你的面前的时候,我心里的所有话语忽然全都没有了。我就这样一片空白,但波涛汹涌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笑着说:“怎么了?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啊?不是应该开心吗?事情我都听说了,祝贺你得奖。” 我愁眉苦脸地说:“还祝贺呢。我都愁死了。” 你笑了起来,说:“愁什么啊?” 我说:“不知道拿那些信怎么办。” 你说:“你写了什么,怎么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 我说:“我以为就是一篇平常的作文,交上去就不会有事了。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得奖,我也试试随便写的,后来老师提了一些修改意见,我就按老师改过的誊写了一遍。我都已经忘记这件事情了。谁料到会这么麻烦。” 你笑着说:“在这种情况下,心里不觉得高兴和自豪的学生,大概也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我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你说:“能给我看看你写的东西吗?” 我迟疑地摇头。我说:“还是不要看比较好。” 你说:“怎么了?不想让我分享美文吗?” 我说:“因为写得,写得有点假惺惺的,有的情节是编造的。我,我觉得不好意思拿给你看。我自己再看一遍,都觉得有点脸红的。” 你说:“命题作文,评分标准摆在那里,有时候,编造一点,也是难免的。” 我说:“可我真心不想写这样的东西。我也并不想要这一切。” 我看着你。 我说:“如果上天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能好好的,一直都这样好好的。” 你看着我。 你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你说:“经历一下这些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也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吧。我们可以一起来学习,如何正确地面对它。” 你说:“需要有人帮忙你一起处理这些信件吗?” 我看着你。我说:“对你来说,会不会太辛苦了?” 你笑着说:“帮忙看看信而已,不辛苦的。” 你说:“我可以一目十行啊。” 你说:“我找高雄帮你把信都运过来吧。放这儿,地方很宽敞。” (二) 高雄很快就开车来了学校,把已经收到的信都运到了靶场这边来。 他到我们教室英语角扛麻袋的时候,对我说:“看来我天生就是给女人搬东西的命了。” 我看着他。我说:“不开心的话,你可以不来啊。” 高雄说:“开心!我开心!看到你有这样一大堆的小帅哥爱慕着,我真是太开心了。” 他低声对我说:“因为,他们全都够不着你,只能隔着老远,对着你刊物上的照片馋涎三尺,而我,随时都能,而且,还能把他们的信都扛在肩膀上。” 他展开灿烂的笑容,把麻袋一甩,就扛上了肩头。 他说:“此时此刻,我浑身,都充满了力量。” 我呼吸了一下,看着他,这样陶然自得地扬长而去,感觉他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圆明园抢劫出来的强盗。 旁边有女生走过来问:“心心,那是你哥哥吗?哇,你哥哥身材好帅啊,看那鼓鼓的肌肉!还有那个头!” 我说:“他才不是我哥哥呢。” 女生说:“那他是谁啊?” 她笑着说:“他追求你啊?看他,一见到你,脸上就笑得一朵花似的。” 我说:“他是一个强盗。” 我说:“一个很有文化的,强盗。” (三) 我们一起在拆看着这些信件。 你帮我做最初的分拣。你先看一遍,觉得有点意思的,再递给我。 你说:“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些信件呢?” 你说:“回复需要很多的时间啊。” 我说:“我没想过要回复的。” 你说:“那么,有些写信的人要失望了。”然后,你递给我一封信,你说:“比如这个人。” 我接过你的信,看到一个没有下肢的10岁女孩的照片。 信的开头写着:“姐姐”,信的最后写着:“多希望姐姐给我回信啊。” 我看着你。我说:“我,我会回复一些的。” 你说:“我帮你写信封吧。” (四) 在训练的休息时间,我趴在一张椅子上写着回信。 我的笔尖很快地在信纸上移动着,纸张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我听到你在我后面说:“这样的写字姿势要影响脊椎发育的。” 你说:“到我办公室的桌子上去写吧。训练时间到了,我让人来叫你。” 你帮我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你看着我抱着一大堆的信件走进里面。 你的眼睛对我说了一点话。你很久没有这样对我说过这种话了。 我顺着你的眼睛往桌上看。我看到一个保温筒放在那里。 我回头看看你。你对我笑了一下,你转身离开。 我打开保温筒,看到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在保温筒的旁边,是用餐巾纸包好的一片勺子。 在餐巾纸的下面,你的笔迹在一张空白训练表格的下角写着:“趁热吃,慰劳你。” 我抬头看着你消失的方向。 我只看到一扇关闭的门。 我看着那扇门,把你写的字条又看了一遍,然后,满怀着不舍,把它撕碎了。 (五) 我们在一个绿色的邮筒面前停下来。 你帮着我从背上取下那个鼓鼓囊囊的运动包。 你拉开拉链,里面满满的都是回复的信件。 信封里的是我的字迹,信封上的是你的字迹。 我们一起把这些信,一封一封地投入邮筒的里面。 我们同时拿住其中的一封信。 当我要放手让你拿的时候,你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你很用力地紧紧抓着它。直到我再次感觉到灵魂的窒息。 我说:“怎么了?胃疼了吗?” 你摇头。 你看着我。 你突然说:“多想时间此刻就停止。” 你说:“多想让这一刻,成为永恒。” 我看着你。 你说:“但是,那不可能。” 你说:“不可能。” 第七百一十章 出名(下) (一) 我们一直在邮筒的附近等。 我们看着邮递员过来打开了邮筒。 邮筒里涌出的大量信件吓了他一跳。显然,之前这里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信。 他惊讶了一会儿,就从地上拢起那些信,把它们放进邮袋。 我们看着他锁好邮箱,骑上他的自行车。 我们看着他带着沉重的邮袋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暮色里。 我们各自想象着那些得到回复的人打开信件时候的情况。 这时,我听到你问:“送了这么多祝福给别人,你觉得快乐一点了吗?” 我回头望着你。你的眼睛直视着我的眼睛。你的目光落在我的心里。 你说:“在世界上听到自己的话语能传来回应,是很幸福的事情。能够给予别人这样的回应,也同样幸福。” 你说:“人们都是孤独的,所以,需要得到支援。” 你说:“当你给予别人支援的时候,你自己也就得到了支援。” 你说:“帮助的名字叫做相互。当你付出的时候,你也就得到了。” 你说:“回应世界吧。当你开始回应的时候,你就会冲破孤独的牢笼。” 这就是你在我初次尝到出名的滋味的那些天里对我说的话。 在这一生里面,在外人眼里,你对于我来说,却始终是一个“不健康”的因素。我们的关系,通常都会被视为是“不健康”的。 但是,如果你是“不健康”的,那么什么是健康的呢? 什么是? (二) 那个月里面,我每天都收到大量的信件。我们也一起回复了很多。 有一天,在新到的信件里面,有两个信封引起你的注意。 你说:“心心,看这个。” 你递给我这两个信封,上面分别写着英文和繁体字,贴着印有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的头像邮票。它们来自香港。 在这两封信里,我看到两份约稿函。 在约稿函的下面,是两份期刊的样刊缩小复印页和相关资料,再下面,是笔润标准和合同条款。 我疑惑地看着你,我说:“这是什么?” 你说:“是两家香港刊物的约稿信。他们问你,有没有兴趣为他们写专栏。用少女纯真的眼睛看我们的这个世界,向我们的这个世界,展现少女的内心世界?” 我说:“约我写专栏?” 你说:“嗯。如果你愿意,可以回信给他们,他们会寄合同给你,或者来人见你。” 你看了看信纸,说:“因为你是未成年人,需要你的监护人也在合同上签字。” 你问我:“你愿意吗?” 你说:“这两家杂志,在香港比较有名的,都是相对比较正派的杂志。他们的副刊,也是比较倾向文学性的那种。” 我说:“我应该写吗?” 你说:“如果你喜欢,如果写的东西能够帮助人心趋向善良宽容,如果不耽误你的学习时间。” 我说:“你觉得我可以往这方向发展吗?职业写作者?” 你点头。你说:“我觉得可以。岂止可以。简直是非常可以。” 我迟疑着。 你说:“你顾虑什么呢?怕监护人不签字吗?” 我摇头。我说:“这倒没有。只是,只是,我现在的心,动荡不定,而且灰暗恐惧,我恐怕写不出他们想要的那一类东西。我恐怕文字流淌出来,也依然是太阴暗的,不像人们所理解的少女之心。” 你说:“试试看?常常会有这样的写作者,他没有拿笔的时候,就是街上那些平凡的普通人,但是,当他拿起笔,勇气就会从内心升起,他就会脱胎换骨,他内在那个更好的自己,就会出现,散发光芒。” 你说:“试试看。写作,犹如出色的雕刻家,它能帮助那个更好的内在,脱壳而出。” 就这样,我开始了自己的商业化写作生涯。 我开始成为了一个写作者。 从写第一篇东西开始,我就从来不是为了出名、为了发财、为了名垂千古而写的。从第一篇开始,我就是为了让人心趋向温暖善良宽容智慧而写的。 这就是我的初心。这初心,是在你的肯定和激发下形成的。 我不会违背它。不管时间过去多久,不管境况如何变化。因为我爱你。 在随后10年的写作生涯中,我的确亲身体征到了你当年所说的话。 当我放下笔时,我不过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而已。但是,当我提起笔后,那个内在的勇士,就会脱壳而出,显现出光彩。 (三) spvdesort 生命如此短暂 perotdo 但在你的身边 esmvbe 一切如此美好。 (四) “我正在目睹剧烈的痛楚。或早或晚,我也必将陷入这样的痛楚。愿我因为这样的目睹,体会和了解世界上所有生命都将会陷入的痛楚。愿我生起广大的悲悯。” 高雄读着纸条上的这句话。 他问你:“这是谁写的?” 你说:“是她写的。” 高雄说:“心心?” 你点头。 高雄把剩下的文字读完了。他说:“想不到,她有如此广大的同情之心。” 高雄说:“她文字很好。你说得对,她书写的时候行云流水,驾轻就熟,表达犹如清泉自内心汩汩而流,没有任何的刻意勉强。她适合做一个写作者。” 你说:“还有这个,她随手写的小故事。要看吗?” 你说:“她有个习惯,心里出现一些好的句子时,就随手写在纸条上,扔进这个纸盒里。当盒子快要满的时候,她就写一个故事,把这些句子都放进故事里。” 高雄低头看你递给他的那个小故事: 有个森林的公主,自幼热爱庙宇里的一座神像,立愿要终身守候在这座神庙里,做这位神灵的女祭司。 但后来国王和王后没有认可她的心愿,她被嫁给了邻国的国王。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她仍旧深爱着那神灵。 她的眷恋不舍,让婆家的人非常嫉恨。 终于,有一天婆家的人决定惩罚她的意识出轨,决定用毒酒毒死她。 谁知道,这位公主接过毒酒,不仅不觉得悲伤,相反感觉非常幸福。 她将毒酒一饮而尽,然后她扔了杯子,开始歌唱起舞。 在她临终的歌唱里面,神灵终于现身。 公主于是对现身的神灵说:“如果你是接纳我的,就让我融入你的心中吧。” 话音刚落,她就化为一道光芒,化入了神灵宽广无垠的心念当中。 看了这些以后,静默半晌。高雄说:“她和你融为一体。如果你有事,只怕,她会很难承受。” 你说:“是的。她毕竟还太小,力量不够。” 你说:“在我死后,她依然需要帮助。” 高雄说:“只怕她会封闭自己,不接受他人相助。” 你看着他。 你说:“那就需要有人,去打破她的封闭,把帮助送到她的心里。” 高雄说:“她会反抗的。” 你看着他说:“是的。” 高雄看着你的眼光。 他随即说:“不过,不管怎样,我都会帮她。我会打破她的封闭,让她能够走出来。” 他说:“你放心,我会做。” 第七百一十一章 公园的长椅 (一) 雯丽姐终于从你父母所在的城市回来了。 她此行不辱使命,不仅学到了精密机床操作的许多高级技能,而且让你的父母过了一个十分开心的新年。 在她的帮助下,你父亲因为心情愉快,以很快的速度康复了起来。在刘雯丽回来之前,你父亲已经顺利出院,搬回到家里住了。虽然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自己出门走动还有困难,但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基本的生活,可以自理了。 你母亲的负担,大为减轻,终于可以好好地喘匀一口气。 伴随天气的逐渐回暖,你开始考虑回家见父母最后一面的问题。 汪指导也找到了几个有意向来接替你的人,正在逐个和他们接触,多方考察。 你也和汪指导一起,见了两三个候选人,你对其中的一个退役职业选手比较有意。你向汪指导推荐了他。 你打算,当新人到位后,和他交接完毕,就请病假离开这个城市,回家去休养。 但是,这个想法也让你感到深刻的矛盾。 如果你回家去见了父母最后一面,把最后的时光给了父母,那就意味着,你将会离开我,我们即使是最后的时光,也无法相处了。 你回家之日,就是我们今生永别之时。 你每日每夜,都感到内心尖锐的矛盾。是走,是留,你心里的天平,一直都在晃来晃去。 无论选哪一边,你都感觉内心痛苦。 而就在你的纠结矛盾当中,你的病情,突然又开始恶化了。 缓解了两三个月的疼痛,忽然又变得厉害起来。 你整夜整夜地疼得辗转反侧,不靠止痛药的帮助,根本无法入睡。疼得厉害时,你精神萎靡,饮食俱废,只能靠葡萄糖和蜂王浆来维持生命。但是,你忍耐着,尽可能地不让别人觉察。 你心里很清楚,那个凶险的力量,它再一次回来了。 你离开再次入院,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这一次,一旦入院,你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出院的时候。 (二) 雯丽姐回来之后,遇到一件开心事。 因为有人结婚腾出了房子,刘雯丽在集体宿舍里换到了一个阳光更好的房间。 她打算利用周末的时间搬家。 你从汪指导那里听说之后,就决定周末过去看看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她会有一些比较重的东西需要搬动。 你到达她宿舍的时候,看到她原来房间的门是敞开的。 房间里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各种零碎,看上去比较凌乱。 刘雯丽穿着工作服,罩了一条头巾,正在收拾东西。 她正跪在床上,用力地压着一卷棉絮和被褥,希望把它的体积缩小一点,以便能够顺利地捆起来。 你站在门口,看着她两次尝试都失败了,你看着她擦了一下头上的汗。 正在她卷起袖子,准备再次纵身扑到被褥垛上继续奋斗的时候,她感觉手里的绳子被人从后面抽了出去。 她回过头来,吃惊地看到了你。 你说:“是要打捆吗?我来吧。” 你打捆的动作快得让刘雯丽觉得有点眼花缭乱。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你是怎样打登山绳结的。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谢绝,5秒钟之后,你就把捆打好了,还留了一个方便拎提的提手。 你把铺盖卷提起来,放在床板上。然后,你问:“还有需要打捆的东西吗?” 刘雯丽这时才反应过来。 她不容分说地往外推着你的胳膊。她说:“你怎么来了?你该在家里休息!我不要你干这些活儿。” 她说:“快回去!”她用力地推你。你不得不挪动了一下脚步。 你说:“让我帮帮你吧。” 你说:“在我最后还能帮点忙的时候,让我再帮帮你。” 这话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刘雯丽。她马上就没了声音。她不再拒绝了。 (三) 忙活到大约中午1点半的时候,大件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你们两个也累得浑身大汗。 刘雯丽觉得饿坏了,她请你在附近的一家小饭店里吃午饭。零九小說網 你想对刘雯丽说,你不需要吃什么,但是你好像听到了她的肚子在一阵一阵地咕咕直叫。你就点头同意了。 你们在餐桌前坐了下来,刘雯丽拿起菜单,精挑细选着最清淡的口味的菜点了几样。 你吃得很少。你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你差不多是陪着刘雯丽在吃。 刘雯丽问:“怎么了?现在吃东西又不好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说:“没有,就是今天胃口差一点。平时不是这样的。” 刘雯丽担心起来,她心疼而又焦急地说:“说了让你回去休息的,都怪我,让你累到了。” 你说,这和搬家没关系。你又不是纸糊的,打两个包而已,不是什么重体力活。 为了表示你并没有被累着,你勉强着自己,坚持着喝了一小碗汤。 看到你开始喝汤,刘雯丽略略放心了一点。 但是她说,东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下午无论如何都不要你再帮忙了。 她坚持让你吃完饭就回去休息。 你说:“好吧。我送你上楼去,帮你把那个大铺盖卷打开,然后就回去。” 刘雯丽叹了口气,默然答应了。 (四) 你们穿过一个街心的小公园,抄近路回去。 从饭店出来以后,外面的冷风一吹,你的胃里开始痛得翻江倒海,但你拼命地忍住,一声不吭。 你忍得浑身都是冷汗。但是刘雯丽没有觉察,因为你们搬完东西之后,原本都是大汗淋漓的。 快到公园出口的时候,剧痛益发猛烈起来。你顿时就走不动了,你疼得无法保持站立。 你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干,嘴唇发白。 你感觉整棵树上下颠倒,缓慢地翻转了起来。 你用力抓紧一根斜伸出来的树枝。你竭尽全力地抓紧它,防止自己摔倒在地。枝叶一阵颤动。 5秒钟之后,你把中午努力喝下去的一点点汤全都吐掉了。 (五) 刘雯丽陪着你坐在公园小路边的一张原木长椅上休息。你疼得双手死死按住胃部,无法直起腰来。 你觉得漫天都是旋转着的树叶在飞舞,遮天蔽日,无始无终。 你闭上了眼睛,等着这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 你觉得千军万马正在从你的每一根神经上狂飙践踏而过。你疼得气息奄奄,呼吸难以持续。你希望找到一把利刃,把疼痛的胃部立刻从身体里挖出去,哪怕马上死了你也甘心! 你可怕的脸色让刘雯丽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六) 黑色鼎沸的十几秒钟过去之后,你觉得清醒了一点。 你听到刘雯丽在和你说话。 随即,你发现她在流眼泪。 刘雯丽很难过,责怪着自己不该同意你干这么长时间的体力活。你本来都是好好的,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这样疼痛过了。 你抵御着虚弱感。 你再次说,这和搬家没有关系。 你说:即使在家一直躺着,疼痛也会反复发作的。 又坐着休息了一会儿。你的情况明显好转。 但刘雯丽的情绪恢复反而没有进展。 从你第二次住院以来,她一直都在压抑自己的难过,强颜欢笑。 她终于有点受不住了。她看上去有点情绪失控的样子。 她陷在那种自责的情绪中歇斯底里地无法自拔。 你想要劝慰她,让她冷静下来。 你想到一个办法。 (七) “想不想听个故事?”你说。 “什么?”刘雯丽抬起脸来。 你造成的吃惊有效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你聚集了一下力气。 你说:“从前,有一个国王。他有个非常漂亮的女儿。有很多国家的王子都想娶她。国王觉得很难办,女儿只有一个,而四邻的邦交都不能损害。于是,国王就出了一道很难的题目。凡是想要娶公主的人,都必须先要回答出它。” 你说:“这个题目是让求婚者说出一句话。这句话,要能让难过的人听了觉得高兴,让高兴的人听了觉得难过。” “很多人都答不上来这个问题,所以也就娶不到公主。” 你说:“后来,终于有个王子,回答上了这个问题。” 你对雯丽姐说:“你知道这句话是什么吗?” 刘雯丽想了一会儿,说了几个答案,随即又都自我否定了。 她摇头表示不知道,她问:“是什么?” 你说:“那句话就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看着刘雯丽脸上的泪痕。 你说:“所以,不要哭了。” 你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不止是好的时刻,也包括不好的时刻。” 你说:“疼痛再厉害,也会有过去的时候。我不会一直那么疼。” 你轻声地说:“雯丽,别哭了。看你这样哭,我的心也会痛。” (八) 后来,嫁给香港人并跟随他离开这个城市之前,刘雯丽一个人去那个小公园里待了一会儿。 她在那张你坐过的椅子上独自坐了一个小时。看着地上的落叶一层一层地铺着。 阳光照在她的头发和裙子上。很多跳跃的光斑在移动。 (九) 再后来,我们在沙田一起喝咖啡的时候,她对我说:“那时候,我坐在椅子上,什么都没有想。” 她说:“脑子里就一直回响着他说过的话。” 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说:“这是真理!” 她说:“他说故事的那天,现在,过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的那一天,也过去了。” 她说:“而我们坐在一起喝咖啡的这一天,也很快会过去。” 她说:“所以,还是听他的,我们不要哭。” 她说:“我们要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十) 伴随时间的过去,增长的,不止只有年龄吧。 或者,还有能力。 我是说,洞悉痛苦,安住于痛苦的,那种能力。 第七百一十二章 公共汽车 (一) 出院后,因为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合适骑车了,你就没有再买一部新的自行车。 每天训练结束以后,我总是等着你,和你一起走路到附近的公交站。在那里,我们要乘坐不同的线路分别回去。 我们常常会站在车站上,看着长长短短,不同颜色的公共汽车来来去去。 我们看着车门开启又关闭,依依惜别。 我说:“指导,你先走吧,我看着你上车。” 你说:“还是你先走。我看着你。” 结果,往往是我要乘坐的那趟车先来,因为它的趟次比较密集。 看着车子远远地过来了,我站着不动。 你说:“上车吧。让我看着你。在我还能这样看着你的时候。让我目送你走。” 我踌躇着,被汹涌的人潮卷进了车门。 我在无数手臂中终于钻到一个可以看见窗外的地方。 我在拥挤的人群的夹缝里看到你。 我看到你在站台上向后移去。 当前面的景观扑面而来时,你消失在我的身后。 你消失在人流之中。就像一个浪花融入了大海中。 (二)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赵传) (三) 在你还能乘坐公交车的那段日子里,除非车上真的没什么人,只要你还能够坚持得住,否则你几乎从来不在公交车上坐座位。即使,有时候你真的很需要一个座位。 在你的病情再次恶化的那段日子里,有一天,我们像往常那样,一起走到公交站。但你那天的情况看上去相当不好,一路上走得都很慢,我经常需要放慢步子等着你。哪怕路面只有微小的坡度,你也会走得吁吁带喘,汗水淋漓。 那天,我们走过那棵有眼睛的树时,你已经脸色苍白,看上去举步维艰了。你疼痛得很厉害。这是一条僻静狭窄的山间小路,根本没有出租车经过,事实上,连汽车的影子也没有。我无法求助。我想让你坐在路边休息,我跑去大路边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载客的脚踏车这一类的工具,可以带过来帮帮你。你流着冷汗说,不需要,你能够自己走到公交站。 你咬紧牙关坚持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迈着。 我们走一会儿,停一会儿。 路上的街灯都亮了起来,我们才走到了平时分手的公交站。 你踉踉跄跄地走到公交站旁边的人行道上,你找到了一个垃圾桶,弯下腰很厉害地呕吐起来。 你吐得眼泪直流,怎么也直不起腰来。 当你吐完之后,你觉得双腿软得就像面条一样,怎么也无法使上力气。 你紧紧抓住人行道边的铸铁栏杆,竭尽所能地保持着站立。你很久都不能迈出一步。 我从水壶里倒了水,帮你再次服下镇痛药,又陪着你休息了差不多有20分钟,你才能松开栏杆。 你说感觉好一点了,已经没事了。 你让我先回家。 我看着你灰白的脸色,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你自己回去。我坚持送你回到住所。 我们争执着。 当你因为疼痛感觉不到人行道的边缘在哪儿而差点摔倒时,你知道我不会回去了。 你没有再拒绝了,也痛得没有力气再争论。 于是,我陪你一起上了公车。 虽然这个时间,最高峰的时段已经过了,车上人还是比较多的。 你站在车上的时候,再次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你感到非常疼痛,而且心里翻腾得很厉害。 你抓着扶手,双腿一阵一阵地发软,你的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而不断晃动着。 一个急刹车的时候,你抓不住扶手而倒退了好几步。如果不是车上人多,你就摔倒下去了。你重新抓住了把手,对周围的乘客说对不起。 我看着你的艰难,心里难过极了。 在你旁边坐着的一个老者看到你难受得不住地流着冷汗,终于坐不住站了起来。 他说:“年轻人,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看你好像是很不舒服,站得很艰难啊。” 他说:“你坐一下吧。坐着会感觉好点。” 你看着老人家,摇头表示不坐。 你无力地说:“谢谢。我只有一站就下车了。” 听你这样说,我的心都被碾碎了。 (四) 车门开了,你随着人流的胁裹,几乎是跌下了车。 你伸手抓住人行道边的栏杆,挣扎着迈上了人行道。 你跌坐在公车站的钢管坐椅上,双手用力按着胃部,动弹不得。 我束手无策地看着你经历这样的疼痛。 好几个人围了上来,询问你的情况,希望提供帮助。 你微弱地表示感谢,说没什么事情。 我陪着你坐在公车站上,各种颜色的公车,灯光明亮地从我们身边驶过了一辆又一辆。我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 你的脸色终于缓和了过来。 你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慢慢地直起腰来。 我捏着手绢,帮你擦着脸上的冷汗。 我带着哭声说:“你别这么逞强啊。以后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和周围人说一声,请人让个座,坐一会儿吧。看你疼成这样,我心里好难过。” 眼泪直冲了上来。 你喘息着说:“坐着也是那么疼,站着也是那么疼,不如还是站着吧。” 你说:“我比较喜欢,站着。站着的时候,整个人的状态就是振奋向上的。如果坐下去,状态一松驰,我可能就要顶不住了。” 你说:“既然人生终有一死,就让我们死得更英勇一点吧。” (五) 看着我的伤心欲绝,你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粉红色的便利贴,把它贴在我胸前的棉袄上。 我说:“这是什么?” 你喘息着微笑了一下。你伸手把它又拿了下来,贴在我头上毛线帽的后面。 我说:“做什么呀?” 我把便利贴从帽子上揭了下来。 我在灯下看那张纸。 上面你用钢笔写了一个英文单词:sdess(悲伤)。 我不解地看着你。 你说:“心心,悲伤的位置,不应该在心里,应该在脑后。” 你说:“请不要让它留在心里,请将它置诸脑后。” 我在路灯的光线中看着你惨白的脸色。 你再次对我温暖地笑了一下。 你说:“疼痛而已,没有什么。” 你说:“它没有我们拥有的那种力量。” (六) 那些消逝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落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 我曾经幻想,若我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就会走回早已消逝的岁月。 (七) 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彩虹般绚丽的人。 当你遇到这个人后,会觉得其他人只是浮云而已。 第七百一十三章 布朗先生 (一) 事隔多年,写到布朗先生,我还是觉得很艰难,就好像踏入了一个完全没有氧气的死亡地带一样。 那一年的某日,成校长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信。 信件来自一位名叫布朗的先生,他诚挚地表达了要对学校进行大额捐赠的愿望。 这个名叫布朗的人,二战中曾经作为飞虎队的飞行员在中国战区作战,他们那时在湖南境内的芷江有一个军事基地,执行了很多帮助中国对日作战的运输和轰炸任务。 在一次执行长程轰炸的过程中,他的飞机被日本人的高射炮击中,机翼着火燃烧,然后折断了,飞机掉落了下来。在飞机陨落的最后一刻,他和战友成功弹射出了机舱,打开了降落伞。 于是,他们就在万人仰望当中,从高空飘落了下来。 布朗被挂在了学校附近的一棵老槐树上。他认为自己这次肯定要死了。因为他掉在满城驻扎的日本人中间了。日本人正跟随着降落伞飘落的方向,从四面八方,向这个地点扑了过来。 他挣扎着从树上解脱了下来,掉落到了地面上。他的脚崴伤了。他甚至听到了日本人的吱哇乱叫声。他掏出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准备开枪自杀,求个痛快的。他听说过日本人会怎样对付被俘虏的美军飞行员,他也不想经历那些酷刑,更不想被迫出卖作战计划。 但他并没有死掉。 就在这时,从学校里出来了一位穿长袍的教师,还有一位看大门和负责摇上下课铃的工友。这个工友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他扣动扳机,而穿长袍的教师用英语镇定地对他说:“先生,请不要开枪,跟我来。” 学校的中国教员和工友千方百计地掩护了他。最终,他逃脱了日本人的追捕得救了。他被当地的地下抵抗组织所保护,并乔装打扮,用假证件成功穿越了日军的封锁线,几经辗转,回到了芷江的军事基地,成为了战斗英雄,得到了英勇作战的勋章。 二战结束后,飞虎队回国了。他在劫后余生里经商发财了。他如今已经是身家亿万的大富翁。但他深深地感恩当年营救他的那些中国人。 在信件里,他表示,想要寻找当年那些救助过他的教员和工友,但是他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仅仅依稀记得他们的面容和衣着。 成校长收到信之后,看了这个生死救援的故事,非常感动,于是他向教育局汇报了。 教育系统在当年的教员和工友名单中展开了地毯式的寻找。 付出的努力终有回报,学校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些参与救援的人员名单。 但是,事隔多年,参与其事的教员们,都已经去世多年了。几位工友也失散在时光中,如今不知下落。 所以,布朗的一片深情就很遗憾地失去了表述的对象。 但是,布朗的感恩之情,并没有就此中断。他把一片感激,回馈给了我们学校。 于是,他决定出资援助学校的建设,在学校设立奖学金。 在获得中国政府的准许之后,他决定要派一个董事来学校考察,看看学校有什么项目亟待资金支援,最佳的援建方式应该是怎样操作的。 (二) 布朗教育基金会的董事将要来学校进行出资考察这件事情,在校内激起了轩然大波。 为欢迎这位董事的到来,学校决定准备一台欢迎节目。 我被选中参加一个英文音乐剧的演出,为此,我需要停止20天的训练,去参加节目的排练。 接到音乐组的通知后,我的心情万分沉重。 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将会有很多天没有相处的时间。 在你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的情况下,在你随时可能再次不能来靶场,随时可能再次住院的情况下,在我们本来相聚时间无多的情况下,20天的漫长分离,显得太沉重了! 那天下午,我几乎是拖着脚步来到了靶场。 你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深度沮丧。你说:“怎么了?无精打采的?出什么事了吗?” 我低着头,默然无语地把班主任李老师写的请假条交给你后,就沉默地站在你面前。 你看了请假条的内容,你说:“能入选参演,是好事啊。应该开心才对。” 我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好事。我不想去排练。我想来这儿。” 你安慰我说:“只有20天,很快就过去了。” 我说:“20天啊!就像有两百年那么漫长。” 你看着我。 你说:“心心,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从来不会中断的朝夕相处。世界上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就算我们日夜都在一起,睡觉的时间,也是会彼此分开的,不可能进入同一个睡眠。” 我说:“是啊。总会有无以数计的事情,让相处被打断。” 你说:“所以,我们都要接受,都要忍耐。” 你说:“就当是我们都睡着了,睡了一个20天的长觉。你睡着的时候做了一个排练节目的梦。梦醒了,我们就又能见面了。” 你说:“时间过得很快的。” 我很想对你说,我很担心你,20天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病情恶化得这样迅速明显,不知道你能不能坚持到20天后我回来训练。我非常害怕。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但是我看着你,无法对你这样说。我怎么能对你说,我有不吉祥的预感呢。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三) 训练结束后,我们一起走路回家。 一路上,我一直都很沉默。 你看着我的沉默。你一路默默地看着我的沉默。 我们在沉默中一起走到了公交站。 我们在站台上等车。 你看着我。我低垂着头。 一辆长车驶了过来。 我说:“指导,你要坐的车来了。” 你说:“我知道。” 我说:“那你怎么不动。” 你说:“我等下一辆吧。” 我摇头,我说:“不好。累了大半天了,你需要早点回去休息。” 你说:“看你这么忧愁,我怎么能走?” 我呼吸了一下。我说:“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好的。” 你摇头。你说:“我不会在你这么忧愁的时候离开你的。” 你看着车子在眼前到站,装满了乘客,又关门起步。 你说:“我不会把你这么忧愁地一个人丢在站台上。” 我抬起眼睛。我看着你。我看着你眼睛里的那种光泽。 你说:“心心,我等着你。就在这儿,和你一起,等你战胜你的担心、恐惧和忧愁。” (四) 我说:“明天,我就不能来训练了,就见不到你了。” 你说:“周末如果你方便,可以来我住处看看我。” 你说:“我会等着你回来。” 在你的目光注视下,我努力挣脱了笼罩在心头的强烈的不祥预感。 我说:“我会战胜忧愁。就算一个人,我也会战胜它。虽然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但我会做到。你放心回去休息吧。” 你说:“你也放心去排练。20天后,我期待看到你的演出。” 我说:“好。我会有好的演出。你走吧。” 我说:“有什么消息,让我知道。” 你点头。你说:“好。” 我看着你上了车。 我看着车门关闭。 我看着车子重新启动。 我看着它在黄昏的光线中越走越远。 我一个人站在车站上。 我知道,你不会看到我的演出。 我知道,你也同样知道,你不会看到我的演出。 但是,知道有什么用呢。 它还是会发生的。该发生的,终会发生。 我耳边响起你曾经说过的话。你说:“不是这样的。知道是有用的。它可以让我们有力量,去接受,而不是抗拒接受,该发生的一切。知道,可以让我们有充足的力量,去面对它的发生。” (五)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舞台,都有自己的人生要上演,都有自己的出场和剧终。 当我们愿意为之演出的人消失之后,我们还是得继续这场演出。我们还是得一直演出,直到落幕剧终。 这一次,我又是那个更晚结束演出的人。 但是,我会有好的演出。这是我年少时候答应过你的。 第七百一十四章 德生牌收音机 (一) 看不见你的日子就仿佛没有了空气。 唯一支撑着我还能活下去的,就是你说的那句话,周末如果方便,可以去你住处看看你。 我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期盼着周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没有你在,时间全都没有价值。我当时就是这样感受的。 我觉得自己就像沙漠中正在枯萎的一棵植物。 在一切事情上,我全都是干瘪的,无精打采,死气沉沉。 我被内心巨大的空洞感追逐着,坐卧难安。 就这样,一天天地熬着,终于盼到了周末。 (二) 多年以后,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夜晚,我独自待在纽约一个热浪滚滚的房间里。 我躺在沙发上许多的靠枕之间,看着桌上音响上的彩灯明明灭灭。 电台里有个意大利的老女人用嘶哑的嗓音唱着一首有关失去的爱情的歌。据说她是意大利年纪最大的当红女歌手,已经60岁了,带着很大的草帽和墨镜,在专辑的封面上看着世间的浮浮沉沉。 “所有的爱情,都是会破碎的。”电台的主持人忧伤地如是说。 这句话让我的心感觉到滴血一般的疼痛。 在我年少的时候,你的房间里有一个外形很漂亮的全波段德生牌收音机。 那是你以前从事职业运动得到的奖品。 你用它来学习外语。 你常常把它带到办公室里来。 你在填写每天的训练记录表时,我常把它拿在手里,在许多断续的声音和片断的旋律之间随意地逛来逛去。 有一次,我侧着头问你:“指导,我有干扰你吗?” 你笑着说:“当然没有。我写东西的时候,所有的世界都是寂然无声的。” 那一天,你问我:“干嘛老换波段?” 我说:“因为我心里不安定,急急忙忙地从这里逃到那里。” 你说:“不停地换波段,你心里,就能安定下来了吗?” 我摇头,说:“不能。这颗心,就像青蛙被放在烧红的铁板上,虽然明知道无法逃脱,但还是会身不由己地跳啊跳啊,心里幻想着,哪怕能离开那种灼痛一秒钟也好。” 你说:“这样不对。逃避不是解决心里痛苦的办法。面对,才是解决之道。” 你按住我的手。 你说:“不要动,就停在这儿,停下。” 一首吉他曲在房间里响着。乐手的手指每一下都拨弄在我的心上。 你看着我。你说:“保持不要动。手不要动。心也不要动。” 你说:“就这样,身心都保持宁静,泰然不动。” 我们彼此看着,长久地沉默。 时间在乐曲的声音中汩汩流动。 你说:“就这样不动。痛苦,它自己就会流走。它自己会离开你。” 你说:“事实上,任何一种痛苦,哪怕是最剧烈的痛苦,它也无法在我们身心之中,永久停留。它无法长久地占据我们。” 我说:“幸福也是如此吧。哪怕是最甜蜜的幸福,也同样无法长久地停留。” 你说:“是的。无法停留。” 我说:“那,怎么办呢?” 你说:“那就让幸福来,让幸福走;让痛苦来,让痛苦走。” 你说:“不要动。任其来去,不管是什么。” 我说:“解决办法就是这样吗?” 你说:“是的。就是这样。” 你从我手里拿过收音机。 你把电源的旋钮咔吧一声关上了。 你说:“感觉迷惘的时候,感觉不安的时候,感觉痛苦的时候,不要去听外面的声音。要听内心的。” (三) 穿越了千年的沼泽,深不见底的黑暗,我终于站在了你住处的走廊里。 吊挂在走廊上的腊鱼腊肉,现在不见了。人们在过年的时候,把它们都摘下来吃掉了。曾经存在过的那些生命,就这样尸骨无存,消失得无影无踪。 走廊显得比平时更高更宽,有点空空荡荡的,让我觉得非常没有安全感。 我站在门外等着,有点不敢敲门。我害怕见到那些场景,害怕看到你陷入疼痛的折磨。 门里没有声音。 我迟疑了一下,举手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我听到门里有了一些声音。你在里面。 但是过了几分钟,门还是没有开。 我再次轻轻地敲门。敲到第二下时,有东西从里面猛地撞在门板上。整个门板都为之摇晃了一下。我被惊得心里一跳。 我伸手抓住了门把手。就在这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从打开的门缝里,我看到你的床。床上是空的。被子有一半掉落在了地板上,另一半还在床上。床上所有的枕头都掉落在地板上,东一个西一个,有一只非常靠近门口了。 就在我带着惊讶和慌乱走进门里的时候,我身边咚地响了一声。 你松开了门把手,扑通一下,就在我身边,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门后面的地板上。地板为之震动,很多细小的尘埃,从地板的缝隙里飞了出来,弥漫在空气里。 “天啊!怎么疼成这样?药呢?你的药呢?” 我跪在你身边,一边用力地想要把你扶起来,一边问你。 你倒在地板上,怎么也没有办法爬起来。 你的手在地板上没有方向地动着,你想要找到什么支撑物。你的手碰到隔门最近的那只枕头,你把它抓过来,你把它拖近,你痛苦地翻滚了一下,脸朝下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我飞快地关上门。我打开抽屉,我在你的床上翻找,我蹲下来,在地板上找。我回头找扫帚。我用扫帚在床下扫出了滚落在下面的药瓶。 药瓶的盖子是拧紧的。你在剧烈的疼痛中怎么也无法拧开它。 我努力聚焦视线,看上面的标注,我把药片倒在手心里。我站起来找水杯。 我浑身大汗才把你翻过来,托着你的头,让你靠在我的膝盖上。我把药片放在你的嘴边。你含到了药片。 你全身湿透,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你全身都在发抖。 我把水杯送到你嘴边。我听到你的牙齿叩碰到水杯边缘的声音。你终于吞下了药片。 “热水袋。你抱着它。会好受一点的。”我结结巴巴、惊慌失措地说,“你抱紧这只,我再去灌一只更热一点的。很快就好。你忍耐一下。” 你艰苦地摇头,表示不需要多一只热水袋。你想要别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我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看着书桌上。 “是这个吗?还是这个?” 我像没头苍蝇一样地在桌上乱找。 我说:“这些都不是你要的吗?” 这时,我看到了桌子上的德生牌收音机。我说:“是这个吗?” 你痛苦地表示“给我”。 我双手颤抖着,把收音机打开,跪在你身边,递给你。 你一把将收音机抓了过去。你挣扎摸索着把它的音量开到更大。 里面传出嘈杂的音乐声。 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唱着:do--love-me-eog-to-let-me-go? 他懒洋洋的、不抱希望的声音,在一片噪音当中有气无力地反复地唱着这句。 在很大的音乐声中,你发出了一点痛苦的声音。 音量突然增至最大,你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我的心脏立刻就不能跳动了!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你这样痛苦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你疼得失控惨叫。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收音机了。你要用它来淹没掉自己在疼痛中无法忍住的声音。 (四) 摇滚乐器的声音穿越了楼板,刺穿了我的心脏。 我呆呆地跪坐在你身边,看着你倒在地板上,紧紧地抓着那只收音机,就像抓着洪水中一块漂浮着的木板。 时间就此冻结了。世界变得非常遥远而陌生。 架子鼓的声音强烈地响着。持续地、强烈地响着。 我的心脏变成了无数的空洞。 “喂,楼上的!那是谁家的收音机啊?不能开小点音量吗?”窗外传来了邻居在下面的喊叫。 你的手指松开了。 收音机从你手里掉下来,摔落在地板上。 我被惊醒过来。我捡起收音机。 我颤抖着手指,我几经努力,终于把它关上了。 架子鼓的打击声和那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四下一片寂静。 你也昏厥过去,没有知觉了。 (五) 你靠在枕头上。你睁开了眼睛。 你看着我,说不了话。 “好点了吗?”我泪流满面地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你轻微地点头。 “这么痛,要不要去医院啊?我去找高雄过来好不好?” 你摇头表示不要。 “你还要再多用一片药吗?” 你摇头。 你摸索着找什么。 “找这个吗?在这儿。没有摔坏。”我把收音机放在你眼前。 我说:“它质量很好。” 你看着我。我说:“你听,音色完好无损的。” 我轻轻旋开音量。 男主持人很有磁性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下面这首歌的歌词里有一句曾经是我最喜欢的。在人生许多黯淡的时刻,我都想起它。这句歌词是: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 但是,那天,他播放错了。接下来的是一首很安静的钢琴曲。从头到尾,一个字的歌词,也没有。 钢琴曲播放了好一会儿,主持人并没有发觉,也就没有停下来换上正确的歌曲。 他心乱了吗?那边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忍不住往这个方向在想。 那天,我们在一起,把这首很安静的、无词无吟唱的钢琴曲,从头到尾,都听完了。 “他刚放错歌了。”我说。 你看着我。你的嘴角泛出一个浅浅的、无力的微笑。 你用这劫后余生的微笑,对我无声地说:一切安排都是最好的。 第七百一十五章 初到高雄家 (一) 我神思恍惚地站在篮球场的边缘。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我也不记得现在是什么时间。 我就像一朵云一样地在这个城市里无方向地飘荡着,就在这里,受到某种温热的吸引,变成了倾盆大雨,降落在地。 我视线模糊地看着高雄在那边运球、跳起、投篮、勾住篮框晃悠、落回到地面上。 我看着场地边的积雪,还有他身上毛绒绒的运动服。 我觉得这一切都像画得很拙劣的版画一样,虚假而失真。而我和这一切的景象中间,也有了一个画框的阻隔,无法彼此融入。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 我想要回到过去那些美好的时间,并且把自己封存在内,凝固如南极的万年坚冰。 然而,就算是南极的坚冰,也会终有融化的一天吧。 我站在场地的边缘,心里亿万乱念此起彼伏。 就在这时,高雄远远地看到了我。他丢下手里的篮球,向我这边快速跑了过来。 “心心?是你吗?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雄的头上冒着热气站在我面前。他盯住我看。 他说:“怎么搞的,这么苍白?这是一种什么眼神?你刚刚见到鬼了吗?” (二) 我坐在高雄家极其宽敞的客厅里。 我看到了高大的穹顶和罗马柱的装饰,看到了大幅花团锦簇的油画,还有裸体背对画面外的女人。我看到了钢琴,还有壁炉。 它空旷得让人感觉寒冷,就像一个人去楼空的旧时宫殿。 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这是我第一次到高雄家里来。 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递到了我手里。 “先坐下喝杯热果奶吧。压压惊?”高雄手里抓着一条白色的毛巾。他一边擦着汗,一边递给我一个插好了吸管的玻璃杯。 他看着我说:“你刚看上去像是只魂飞魄散的兔子。” 他说:“小白兔。” 我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我低头默默地喝着热热的果奶,但却只感觉到透心冰凉,不知其味。 高雄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弯腰侧头看着我,就像是研究显微镜下的病毒一样观察着我。 他的语气忽然温存起来。 他说:“是他的状况非常不好吗?” 我低头坐着。没有办法说话。 他说:“你刚刚,被吓坏了?” 我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手背上。 他看着我眼泪泉涌。 他站了起来,他把一个电视遥控器扔在我怀里。 他说:“我上楼去洗洗,换了衣服就过去。我晚上在那边守着他。如果需要,这几天,都可以在那边照顾他。” 他看着我。他说:“你在这儿看会电视,稍微等等。我很快就好。我们一起走,你放心回家,我会照看好他。” 他说:“你别害怕。万事有我呢。” 他说:“男人,就是用来在这个时候为女孩帮忙的。” 我哽咽着数次努力。终于在他走出客厅之前,说出了两个字:“谢谢。” (三) 我和高雄一起走到岔路口。 走在他旁边,他魁梧高大的身材给我很大的威压感,但是,也让我觉得心里有底,很安全。 高雄说:“心心,一切都交给我,你放心回去吧。作为一个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我这些天其实都没什么事情,都可以看护他。晚上我妈也可以过来看看他。如果他情况非常不好,我们会送他去医院的。” 我再次说:“谢谢。” 高雄说:“不用这么客气。他也是我好朋友。” 他看着我泪痕纵横的脸,他说:“把脸擦干净,不要让人看见眼泪的痕迹。” 他说:“你回去安心睡个好觉。明天好好上补习课,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无论情况好坏,我都会设法告诉你消息。” 我点头。我张开手掌。我低声说:“他那儿的门钥匙。他疼得厉害,不能起身过来开门。我把他的钥匙带出来了。” 高雄从我手掌里拿过钥匙。他看着钥匙上的那个小鱼编织物。 他说:“你编的?” 我说:“嗯。” 他说:“有没有考虑过,有空的时候,也给我编一个?鱼太孱弱了,给我编个豹子,或者眼镜蛇?” 我抬起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再次咬了咬嘴唇。 他说:“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 他说:“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这是不可能的。对吧。” 他说:“只有他能让你开心。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让你开心,能让你伤心。” 他说:“对吧?” (四) 高雄坐在你的床边。镇痛药现在起效了。你的脸色虽然还有点苍白,但是比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好看得多了。 你说:“你怎么来了?” 高雄说:“疼成这样,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你说:“我也得能起来下楼去,才能找到电话啊。” 高雄叹了口气,说:“圣人,你可以叫人帮忙的啊。” 你虚弱地笑笑,说:“以前没这习惯,经常临事想不起来。” 高雄再次叹了口气。他说:“这时候了,你还老想着什么麻烦不麻烦别人的呢。” 你说:“心心去找你来的吗?” 高雄点头。 你说:“她怎么样?” 高雄说:“还能怎样?一个女孩。她被吓坏了,看上去有点呆呆的。她很难过,话都有点说不出来了。” 你说:“她哭了吧。” 高雄说:“是的。她满脸都是眼泪。她看上去很绝望。” 你沉默。 过了一会儿,你说:“死得安详,是一种福气。” 高雄说:“非常同意。即便是为了身边的人不痛苦,我们也有责任死得安详。” 你说:“让她的心,面对一切痛苦,都始终保持安详,这才是最彻底的安详。” 高雄说:“怎么才能让一个女骇在这种情况下保持安详呢?” 你说:“男女有异,此心无别。我们把心的安详,做出来,给她看。她是有悟性的女孩,她会明白。” 你看着高雄。你说:“帮帮我?” 高雄说:“尽管吩咐。” 你说:“在我不行了的时候,帮她一把。” 高雄说:“不要乱想,离开那天还早呢。你自己帮她,岂不是更好?” 你说:“那一天越来越近了。而她,可能还有非常漫长的一生。” 你说:“我心里,只有两件事情,有所牵挂,不能断然放舍。除了父母,就是她。” 你说:“我担心她过不了这个坎。她需要帮助,来自她信任的朋友。她,曲高和寡,没有太多心有灵犀的那种朋友。” 高雄说:“我知道。” 高雄说:“你放心,有我在。如果有万一,我是说,如果的话,你想要照顾到的,我都会帮你去做。不管多久,哪怕终身,我都永远不会让她陷入孤单,独自哀伤。” 你向高雄伸出了手。你说:“谢谢。” 高雄握住你的手,他说:“这是一个承诺。我是言而有信的人。” 你们的手紧紧地彼此相握。 你说:“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 高雄说:“但是,她不会像接受你那样地接受我。我吸引力不够。” 你说:“她一定会受到你的影响。你的关怀,一定可以到达她。” 高雄说:“希望如此,不负你今日所望。” 你说:“我知道,你有很多办法吸引她。” (五) 应该就是在那一天,你正式把我的未来,那个不再有你的未来,托付给高雄了。 高雄对你做了承诺。 他所承诺的,后来一直都做到了。 他的确是一个言而有信的男人。 不管别人如何评论他,在我心里,他就是这样。 第七百一十六章 科学展览(上) (一) 我心事沉重地低头走在放学的路上,身边没有了你,世界变得残缺不全。 有辆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跟了很久,我都浑然无觉。 跟了我一段时间后,车子突然加速,驶到我身边,跟我并行着。 车窗摇了下来。高雄从车子的驾驶座上探过身来。他隔着车窗叫我的名字。 我看到他,吃了一惊。 他说:“想什么呢,我跟在你后面这么久,按了好几次喇叭,你竟然都没反应。” 我突然惊慌起来。我说:“你跟着我做什么?是不是他.” 高雄看着我惊惶无助的样子,觉得一阵心疼。他赶紧说:“不,不,他挺好,他没有事。你别多想。” 我的心从半空中落了回来。 我松了一口气,我说:“他这两天怎么样了?” 高雄说:“挺好的,挺好的,他前天下午就去靶场上班了。昨天也去了,现在应该也在靶场做辅导。” 我说:“他还觉得很疼吗?” 高雄说:“大夫给他开了一种新药。镇痛效果更好的。还在试用期。他签了个协议,就可以尝试这种新药。他服用以后效果很好。这几天情况要好多了。晚上也能一觉睡到天亮了。” 我双手合掌,做了个祈祷的姿势。 高雄说:“你不觉得我用这样的姿势和你谈话太辛苦吗?” 他说:“上车吧?车上聊?” 我迟疑了一下。 高雄说:“我看上去像是绑匪吗?” 我说:“特别像。” 高雄拍了一下方向盘说:“是他让我来看你,给你传话的。你不要听他说了什么,就算了。” 他伸手摇起了车窗。 就在车窗玻璃马上就要关上的时候,我拉开了车门,坐在了他的身边。 (二) “他让你传什么话啊?”我问。 高雄说:“他让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排练怎么样,学习怎么样,心情怎么样,还有没有掉头发,等等,等等。” 他盯住我的帽子看。他说:“你掉头发吗?” 我赶快岔开话题,我说:“我都好。这些天你一直都在他那边吗?” 高雄说:“是啊。不是你专门来请我去照顾他的吗?我已经在钢丝床上睡了好多天了,可怜我这么一条汉子,每天都蜷缩在那个小床上,晚上睡着一翻身就掉下来了,我只好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敢动,怕吵醒了他。他睡几个好觉太不容易了。累得我这个腰酸背痛啊。” 我说:“真是辛苦你了。高雄哥。” 高雄说:“g。” 我说:“什么?” 高雄说:“你不是要演英语音乐剧吗?听不懂我说的单词吗?” 我说:“什么g啊?” 高雄说:“把刚刚那句话再说一遍:真是辛苦你了,高雄哥。” 他说:“我听了,非常享受,所有的腰酸背痛,顷刻间就无影无踪了。” 我咬了咬嘴唇。我说:“指导让你传的话,你还没有传呢。” 高雄说:“好了,不捉弄你了。他让我告诉你,周六他会去医院复查,让你好好学习,好好排练,如果你想去看他,周日再去他那儿。” 我看着高雄,怀疑地说:“真的是去复查吗?” 高雄说:“真的。我妈妈帮他预约好了。医院来了个广州的肿瘤专家讲课,治疗他的这个病是全国的o.1,还是御前行走的。想请这位专家给他看看,想想办法,帮他减轻一点疼痛。” 我再次双手合掌,祈祷道:“但愿能有办法。他这样一天天地熬着,实在是太辛苦了。” 我说:“只要能够减轻他的痛苦,我愿意以身相代,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三) 我伸手拉着车门,我说:“我知道了,谢谢高雄哥传话。” “不会这么过河拆桥吧,听完了拔腿就要走啊!”高雄说,“他的话传完了,我的话还没有说呢。” 我停了下来。我说:“你有什么话啊?” 高雄说:“这周六你有空了,跟我去个有趣的地方?” 他晃动着手里的两张票。 我说:“没有空啊,周六我有很多作业,还要排练节目。” 我再次拉开车门,我一只脚迈了出去。 高雄在我背后说:“忘了和你说了。是他让我今天来请你的。他说,你一定会和我去的。” 我再次停了下来。我回过身面向他。 我说:“拿来。” 他笑了一下,把票递给我了。 “人体科学展?”我怀疑地看着高雄。 我说:“裸体的模特那种?” 高雄说:“裸体的。全裸,男女都有。” 我说:“我才不要看这种展览。” 高雄咧嘴笑了一下。 他说:“他可是说,你一定会和我去的,他说,你去看了,绝对会有收获。他在报纸上看到展览的广告,让我去买的票。如果他不要去复查,他本来是想和你一起去看的。” 我看着高雄,说:“你没有骗我?” 高雄说:“我像个骗子吗?” 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学着我的语气,尖声尖气地用女声说:“特别像。” 我忍不住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高雄说:“我对天发誓,是真的!不信你周日去问他。” 我现在有点相信高雄了。 可是,你为什么要让他带我去看裸体模特的展出呢? (四)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原来所谓的裸体模特,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尸体标本! “不是科学展吗?是展出尸体?”我惊讶地看着那些肌肉神经外露的人体标本。 高雄说:“是啊。这就是科学啊。没有比这个更科学的的了。” 他走到一个站立的人体标本面前。他摆出和它一模一样的姿势。他摆着那个姿势看着我。 他说:“帅吗?” 他看了看尸体,他说:“我和它像吗?” 我看着尸体上苍白的肌肉和纤维,心里觉得特别难受,整个房间瞬间就变得鬼气森森的。 我说:“我不要看这样的展览。” 我转身想要去出口。高雄身手敏捷地一把抓住了我。他说:“不要逃跑。” 他说:“你跑不掉的。你衣服里面穿的就是这个东西。你无论跑到哪里,也都摆脱不了!” 我用力甩掉他的手。 我说:“请原谅,可是,和你在一起,我感觉真的很不好。” 高雄说:“小姐!如果你不敢面对真实,你会时时处处感觉都很不好,极其不好。” 他把我的头扳过来,让我的头贴近那个玻璃龛。 他说:“不要扭头,正眼看这个身体。他以前也是能活动的。他也有人深爱着。也有人为他断魂,为他心伤,为他哭泣。他也是有人爱的!” 那天,高雄把我的头差不多按在那个玻璃龛上。不顾我的反抗和挣扎,他在我耳边低声地说:“你指导,其实,也是这样。” 他突然后退一步,松开了我。 我从冰凉的玻璃前离开。 他弯腰抚摸了一下鞋面。 我刚用力踩了他的脚面。 他说:“好吧。小野兽!你走吧。” 我转身向出口处跑去。 他在我身后说:“我——说——的——全都——是——真——话。” 我惊魂未定地一口气跑回了家里,把自己锁到了书房里。 那天晚上,我再一次做了那个在溪源做过的被捆绑剥皮的梦。 我满脸冷汗地惊醒过来。 我至今还记得那种疼痛,还有那种毫无血色的苍白。 第七百一十七章 科学展览(下) (一) 你上下打量着我,端详着我的脸。 我伸手在脸上摸了一下,说:“看什么啊?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你说:“怎么有这么大的黑眼圈啊?晚上没有睡好吗?” 我说:“嗯。你呢,晚上睡得好吗?” 你点头说:“我都好。晚上睡得都挺好。你做梦了吗?” 我说:“嗯。” 你说:“可怕吗?” 我点头,我说:“就是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剥皮的梦。” 你说:“别害怕。那只是梦。梦里不管有什么,其实都是没有的。” 我说:“我不喜欢看那种展览。可是,高雄哥说,是你同意他来请我看的。你说我一定会去,看了一定会有收获。” 你笑了一下,你说:“是的。我是那么对他说过。” 我说:“有什么想要教导我的话,你可以自己对我说啊,不需要通过高雄哥。” 你说:“我那时候精神不太好。而且,他比我会说。” 你说:“你不喜欢和高雄在一起吗?” 我想了想,说:“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和他在一起,我觉得有点怪怪的。” 你说:“他很好,时间长了,你会慢慢体会到。” 我说:“可我愿意听你自己讲。” 你说:“好吧。我自己来说。你昨天去看的那些东西,其实,我也是那样的。只要我呼出的这口气,不再回来,我就变成了那样。你那么喜欢的这个身体,就是将来的那样的尸体。只要我断了这口气,没有人会愿意我一直留在他房间里。就连你,也不会愿意。” 你伸手,握住我的手。你说:“这只手,就是你在玻璃龛里看到的,泡在药水里的那段骨肉。只是外面蒙了一层,看上去比较干净的皮。” 你说:“心心,这些话我对雯丽不会说的。她不可能接受,她听了会很难受,也会害怕。可是,你,你是愿意看到真相的,也是能看到真相的,对吧?” 你说:“以前有个国王,他深深地爱着他的王妃。王妃不幸得病去世,国王非常悲痛,下令把王妃的身体停放在寝殿内,进行了防腐处理,每日长时间地守着她,舍不得埋葬。有一天,国王正在上朝时,太监惊慌失措地从内宫奔逃了过来,对国王说:大王、大王,不得了啦,王妃的尸体站起来了,在宫里到处走动,现在正追在我的后面,朝大殿上来了。群臣闻言,都大惊失色,各各抱头鼠窜。国王也吓得脸色煞白,他强自镇静地指挥着太监们:“快去把那尸体逮住,快去把尸体埋了,速速埋了!” 你说:“你看,有没有一口气,人们对这同样的肉体的态度,就是如此不同。” 你说:“心心,我们根本上来说,就是那样的尸体,仅仅多一口气而已。如果你不会眷恋那样的尸体,看到就想要逃离,那么,眷恋多一口气的同样的东西,也就并不合理。” 我说:“我眷恋的并不是你的身体。我眷恋的,是这身体之内蕴含的别的东西。若没有这身体,也就没有了我眷恋的东西。” 你摇头。你说:“那样东西,天地之间无处不在,存在于一切时一切处一切人一切事。就算这个身体没有了,你也没有离开过它,你也始终被它充满。它从来就不曾没有过。” 我说:“道理上,我都是知道的。不用高雄哥带我去看那些东西,我心里也非常明白。不仅是你,也包括高雄哥,就连我自己,全都是那样的。在梦里,我把自己的皮脱掉了,结果就是看到里面的真相。” 我说:“可一想到你再也不能这样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我还是,会很难过。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你说:“我说过,道理上知道,和实际上做到,这之间是有距离的。知道要去哪里,和实际上走到,这之间是有时间差的。只要不偏离目标,假以时间,我们就能走到。” 你说:“你要给自己时间,让正确的知见一点点巩固,一点点增长。” 我看着你,深深地点头。 我说:“有件事情,我也做得不好。” 你说:“什么事?” 我说:“高雄哥一定要让我贴近看那个东西,我不想看,我,我用力踩了他的脚尖。然后,我就跑掉了。” 你笑了一下。你说:“你都知道做得不好了,接下来,你也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对吧?” 我看着你。我点头,说:“我知道错了。我会去找他道歉的。” 你说:“那,还不快去?我听说,古时候的贤人,若知道自己有了什么错误,都会立刻改正,不会让错误过夜的。” 我看着你。 你说:“去找他?” (二) 我心怀忐忑地站在高雄家的大门前。 我看着白色的大门,几经犹豫,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正要伸手敲门,门突然自己开了。 高雄一边穿着外衣,一边从里面匆匆地走出来。我差一点敲到他的面门上! 我急忙把手收了回来,我向右闪开想让他出来。他也发现了我,他也向同一边让开想让我进去。我赶紧换了一个方向。结果他也同时换了一个方向。让来让去数次,我们还是互相挡着对方。 高雄看着我,他叹了口气。他说:“唉,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吧。” 我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 他说:“昨天无缘无故踩塌了我脚背,今天又差点给我劈面一掌。我们俩还真是八字不合,生辰相克啊。我好像一见到你就会受伤!” 我惭愧地说:“对不起。我就是来和你道歉的。” 他看着我。他说:“说说看,你错在哪里?” 我说:“谢谢你,高雄哥,谢谢你说真话,告诉我真实的道理。不能面对真实,我的错误就在这里。” 高雄说:“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自欺欺人!说真话的下场一般都会很悲惨的。” 我看着他的脚面。 他说:“尤其是对女人说真话。” 我很内疚。我说:“不好意思,昨天我没有踩伤你吧?” 高雄说:“我昨天是单脚跳回来的!你信吗?” 我再次咬咬嘴唇。 他说:“但是我很愿意。不是每天都有女孩子会这么勇猛地过来踩我的。” 我叹了口气。 高雄呲牙对我笑了一下,白色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烁有光。 第七百一十八章 惰性金属 (一) 那天是我请假去排练的第19天。 下午,我们的英语音乐剧进行最后一次带妆彩排。 第二天,我们将迎接那位董事的到来,晚上进行正式的演出。全校所有的老师,包括你,都会来小剧场看表演。 但是我很担心,这些天你的状况非常不稳定,虽然用了新药,镇住了那种可怕的疼痛,但那并不能降低疾病吞噬你的速度。 上个周末你去复查的结果还没有完全出来,但我心里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不知道为什么,我仿佛预知到你不会有机会出现在观众席上,你不会看到我的这场表演。 怀着这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我来到了汇报演出的小剧场。 我在合唱组一片咿咿啊啊的练声中,经过了舞蹈表演组换装和压腿的大镜子,穿过了布景组从台顶上垂下来的各种绳索和布景板,来到了我们节目的化妆间里。 音乐组姜老师早就已经到达了那里来,看着我进来,她一把就抓住了我。她说:“心心,快跟我去拿服装过来让大家换上,换好了我们还要化妆。” 她不容分说地就拖着我往道具间走,一边走,她一边看着我,说:“嗯?你看上去为什么这样心事重重的?笑一点,一会儿上台彩排,可不能这样哭丧着脸!” (二) 在我请假之前,关于这场音乐剧,我们还有过一次对话。 这场音乐剧演的是门捷列夫发现元素周期表的那个故事,因为布朗先生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的科目就是化学,而他最崇拜的化学家,就是门捷列夫。 你问我在音乐剧里扮演什么角色。 我说:“你猜呢。” 你就说:“肯定是演某种元素。因为门捷列夫是老头子,而且这里面肯定没有人扮演上帝,所以,剩下来的角色就只有元素了。” 我说:“那,你猜我会选择演哪种元素?” 你看着我笑了一下,你说:“如果是你自己来选择角色的话,你只可能演两种元素。” 你说:“一种可能,你会演和眼泪关系最密切的那种元素(备注:指钠);另一种可能,你会演那种最稳定不变的元素。” 你说:“我觉得你更可能会演后面的那种元素。因为,你表面看起来,更像眼泪的元素,但你在内心,却更像那种恒久的元素。” 你说:“你绝对不会演那种非常活跃的元素。尽管那是非常炫目、非常多数、非常有适应力的元素。” 你说:“在给你做稳定性测试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你是那种恒久不变的元素。你不喜欢那么频繁地和世界上的其他事物发生反应。你也不喜欢对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作出响应。你不喜欢那么着急地和其他东西混同结合。你也不喜欢那么焦虑地躲避与众不同。” 你说:“你不会喜欢躲在其他的事情里面跳来跳去,你其实更喜欢恒久如一地坚守内核,更喜欢对万事万物保持一种有距离的疏淡。所以,你最有可能是在演一种惰性金属。” 你说:“如果你能选择,你一定会演(金)。” 我说:“你总是对的。那个节目里,我演的,正是。” 我说:“不过,我可不是因为恒久稳定才要演的。” 我说:“我喜欢演是因为喜欢它的惰性。” 我说:“就是那种坐在别人的车后面,让别人拼命蹬车送我回家的惰性。” 你听了,你微微笑着,你伸手在我鼻梁上轻轻地刮了一下。 你说:“那是惰性吗?那是懒!” (三) 那天,围绕元素的活跃程度问题发散开来,我们还谈论了一些事情。我们从元素周期谈到了女人。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谈论女人。 你说:“就像周期表上在物质结构上有趋于活跃的和不活跃的两类元素那样。世界上也有在时间结构中趋于活跃的和趋于不活跃的两种女人。在其中的一种女人身上,你随时随地能感觉到时间的作用。她很容易对时间发生反应。她自身会很在意时间的流失与流失的速度。别人也会很在意时间在她身上的流失与流失的速度。结果她的一生中将会花费很多的时间来和时间的运动抗衡。有时候她还能取得惊人的战果。有时候她甚至几乎都能让时间倒流。当她发现自己能令时间看似停止甚至倒流时,她会觉得无上的光荣。” 你说:“这种女人,我觉得就像花一样。” 你说:“但是,也有另外的一种女人。在她的身上,时间通常不发生作用。她20岁的时候是那样,30岁的时候是那样,40岁的时候是那样。到了70岁80岁她还仍旧是那样。她在30岁的时候就能拥有80岁的镇定。而她站在80岁的峰巅上时,仍能拥有30岁时的饱满和坚实。时间越是流逝,就越能看出她的恒定不变。这种女人就是能让时间感觉饶有兴趣的那种女人。这种女人也就是能让时间感到无可奈何的那种女人。” 你说:“这种女人,我觉得就像树一样。” 你说:“看到前面那种女人,人们的感觉就像看到一朵花一样。看到后面那种女人,人们的感觉就像看到一棵树一样。花的作用是赏心悦目,传递美丽。而树的作用是遮风挡雨,依靠荫庇。” 你说:“也不能说哪种女人好过另一种女人。她们其实都是物尽其用的。” 你说:“而且,正如同活跃元素向不活跃元素的过渡是逐渐转变的那样,这两种女人之间的界线也并不明显。经常存在着有些时候像花,有些时候像树的女人。做花一样的女人的最高境界是控制时间。而做树一样的女人的最高境界是超越时间。前者因为她的生机灵动而用途多样广泛。后者因为她的恒定不变而成为长久价值的象征。” 听了你的话,我笑了起来。我说:“怪不得s他们总喜欢和你聊呢。” 我说:“原来,你说女人也能说得这么头头是道。” 我问你:“那么,你比较喜欢哪种女人啊?” 你说:“我?” 你看着我说:“我比较喜欢上天让她现在站在我面前的那种女人。” 然后你问我:“那么,你将来会比较喜欢做哪种女人啊?” 我说:“我?” 我看着你说:“我比较喜欢做刚才那个刮了我鼻子的人所喜欢的那种女人。” 第七百一十九章 下午 (一) 那天,当我跟在姜老师后面,抱着一大堆服装,磕磕绊绊地走向化妆间的时候,汪指导也来到了靶场。 一进靶场,他就看到s和d向他跑了过来。 “汪指导,您快去看看我们指导吧。”他们两个气喘吁吁地说。 汪指导心里咯噔了一下,问:“你们指导怎么了?” s说:“我们来的时候,指导已经在这儿做训练前的准备了,可是他看上去很不舒服,一点精神都没有,站都站不稳,一走路就摇晃,好像随时会倒下去一样。” 汪指导说:“他现在在哪里?” d指了指身后,说:“他说觉得很累,在指导办公室休息一会儿,让我们训练开始时去叫他。” 汪指导说:“他一个人在办公室吗?” s说:“他不让我们跟着进去。他从里面把门锁上了。” 汪指导说:“他在里面多久了?” d说:“起码半个小时了,一直没有出来。” 汪指导脸色变了。他说:“我去看看。”说着,他就拔腿往那边飞跑了过去。 s和d互相看了一眼,他们决定跟着汪指导也过去看看。 他们三个人跑到办公室门前,却发现房门是大开着的,里面空无一人。 汪指导回头看着他们两个,问:“人呢?” 他们两个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零九小說網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砰地一声。 枪声!是枪声! 三个人闻声都心头一惊。 (二) 汪指导飞跑到走廊的尽头,看到枪械室的铁门紧紧地关闭着。 他伸手推了推门,铁门纹丝不动。他举起拳头用力地砸门,铁门发出咚咚的响声,听上去令人心惊。 他在门外大声地叫着你的名字,他说:“你听到我吗?你在做什么?快把门打开!快打开门!” 门里没有动静。 汪指导转头对s说:“你,快去门卫那里把备用钥匙拿来!” 他又对d说:“你,快去叫队医过来帮忙!” 两个男孩领命,撒开双腿,飞也似地跑出去了。 汪指导再次转过身来,用拳头雨点般地拼命砸门。 他大声地说:“把枪放开!离开枪远一点!快把门打开!你千万别做傻事!听我说,千万别做傻事!” 不一会儿,门卫跟在s身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了。 汪指导一迭声地问:“钥匙呢?给我!” 不等门卫递过来,他伸手就从门卫手里夺下了钥匙,三转两转打开了门。 这时,队医也跟着d匆匆赶来了。 汪指导对队医和门卫说:“你们,跟我进去。”他对s和d说:“你们站这儿不许动!不许进枪械室!” (三) 枪械室里一片寂静。 汪指导在哪儿都看不到你。 汪指导再次大声叫你的名字。 他们一直往枪柜的方向走。在经过枪柜前的条案时,门卫指了指地面,说:“快看!” 汪指导一低头,看见了你的一只运动鞋,掉落在条案下面。 “他在这儿,就在里面!”队医说。 他们走过第一排枪柜,在枪柜后面发现了你的第二只运动鞋,随后又在枪柜旁边的窗台上发现了一个子弹孔,你刚才开的那一枪,应该就是击中了这里。 汪指导对队医和门卫说:“你们就在这柜子后面等着,我先过去看看。他手里拿着枪,小心走火!” 随后,他就一个人朝枪械室的最里面走去。队医在他身后说:“小心啊。” 越过第二排枪柜,汪指导看到了你。 你痛苦地跪伏在房间角落的地面上,身体紧紧地蜷缩成了一团,脸色惨白,全身湿透,头发都在滴水。你显然是从门口一路爬到这个位置来的,在满地打滚的过程中,你身不由己地用力踢蹬,把脚上的一双鞋子都蹬落了。 你的右手紧紧握住你平时用的瓦尔特手枪,你的周围一两米范围内散落着十来颗子弹。它们显然是从旁边架子上的一个子弹盒里掉落出来的。子弹盒已经侧翻在架子的边缘,盒盖打开着。 汪指导看到你的时候,你正用手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汪指导清清楚楚地看到你挣扎着用力扣动了扳机。 汪指导吓得大叫了一声,全身血液瞬间冻结! 躲在柜子后面的两个人也都被吓呆了! ——但是,并没有枪声,他们只听到喀喇一声清脆的扳机扣动声。 子弹竟然卡壳了!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是我们射击队发生过的唯一一次子弹卡壳!就像第一枪是你生平唯一的一次走火! 就在汪指导惊吓到头脑一片空白的那个瞬间,你用枪口紧紧地抵住太阳穴,又扣动了一次扳机。 你痛得完全失控,神志不清。你一边挣扎着蠕动,一边对准太阳穴一次又一次地扣动着扳机。 汪指导在一片喀喇声中清醒过来。他不顾安危,纵身扑过去,抓住了你的右手。 你和汪指导一起滚在地面上。汪指导竭尽全力把你握枪的手从身边扳开。 汪指导大声地说:“不!不!你忍耐一点!再忍耐一下!放开枪,求你!放开枪!” 他拼尽全力,压住痛得打滚的你,用力一个一个地掰开你痉挛的手指头,把手枪硬是从你手里夺了下来。 他把手枪放在地面上,关闭保险,用力向前推,手枪顺着地板向房间的另一个方向远远地滑了出去。 他用力按住你,回头大声地说:“还不快过来帮忙!把那支枪拿走!吗啡!给他吗啡!” (四) 你蜷缩在地面上,颤抖着急促喘息,四肢一阵阵地抽搐。 “吗啡没有效果吗?”汪指导问你。你按着肚子无力地摇头。 “新药呢?你吃过了吗?”汪指导问。你汗如雨下地点头。 “也没有效果吗?” 你的身体突然挺直,你一把紧紧抓住了汪指导的胳膊,把他差不多拉到了与地面贴近平行的位置。你哆嗦着说:“枪给我枪”你的眼珠向后脑翻了过去。你松开了汪指导的胳膊。你声音漂浮地低声说:“枪” 你气若游丝地说:“给我” 汪指导对门卫说:“他撑不住了,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门卫答应一声,转身飞跑了出去。 汪指导对队医说:“想想办法帮他!” 汪指导把你紧紧地抱住。他对队医说:“他全身很烫,先把他架到医务室去,给他量个体温!” 汪指导大声地对着门外喊叫:“快来几个人,帮我把他扶起来!” 汪指导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喊过。他的声音穿越了墙壁,惊心动魄地回荡在整个靶场。 第七百二十章 救护车(上) (一) 你被一群人簇拥架扶着,送进了医务室。你已经完全迈不动步子。你的双腿僵硬不能弯曲,脚尖在地上一路拖着。 你被小心翼翼地放倒在医务室的床上。你艰难地喘着气,痛得死去活来,完全听不见大家所说的话。 场地里已经到达的所有的队员都骚动起来。所有的人都跟着朝医务室的方向涌去。门窗旁都是往里看的人。 汪指导大声地对队医说:“体温计,快!他身上烫得像火烧。” 在你量体温的时候,汪指导和队医谈论着你下午来时的情况。队医确认说,下午你很早就来了,你一到场地就来了医务室,你说觉得很难受,感觉自己有点发烧。但是,当时你的体温并不高,只有37度2,仅仅是很疲倦,其他检查也没有特别的异样。你来前刚刚服用了新药,也感觉不到胃痛,所以队医认为你只是天气阴冷有点感冒了。他给了你两颗感冒胶囊和一杯水,你接过来服下,就离开了。 就在他们谈论的时候,你发出一点声音。你想要说话,可你说不出来。汪指导赶紧过去看你。他觉得你是想要呕吐。 你被七手八脚地扶了起来。你快要忍耐不住了。但你还在忍耐。 你摇头表示不要吐在地上。你艰难地在搀扶下走到医务室的水池旁边。 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剧烈的呕吐。它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了。 所有人听着你痛苦不堪的呕吐的声音,都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快要吐出来了。 队友们在窗外惊恐地骚动了起来,有好几个女生抽泣了起来。 汪指导满头大汗地用力架住你,清晰地感觉到你身体内部一阵阵像十二级台风一样席卷而过的痉挛。 当你开始呕吐的时候,队医轻轻地惊叫了一声。 汪指导就立刻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不要在这里看,大家都回到场地里去自己做热身练习!”他一边说着,一边眼光看向s和d。 汪指导说:“各小组组长请负责维持正常的训练秩序!这边有老师们处理!” 队友们在汪指导的驱赶下,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你。但很多人的感官全都脱离了自己的身体,继续留在医务室里。 后来,大家才知道为什么汪指导会要把学生们全都赶走。因为你当天吐在水池里的,全是鲜血。你大约吐了五六分钟才停止下来。停止的时候,你已经全身绵软无力,几近虚脱了。 汪指导和门卫又把你架回了床上。 队医在看体温计。然后她开始迷惑。她把体温计顺过来倒过去地看着。 汪指导问她怎么了。 她看着汪指导,她的脸色变了。零九小說網她说:“如果不是体温表坏了的话,他现在有42度5!” 她声音发抖地说:“他有生命危险!” 她说:“可是,可是,他一个多小时以前,明明只有37度多啊!” 汪指导像听到一声晴天霹雳一样,顿时呆立在那里。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声。 队医一阵风似地从房间里冲出来,扑向救护车。 你倒在床上,对一切都没有反应了。 汪指导被尖锐的鸣笛声惊醒过来,他对你说话。他轻轻地拍打着你的脸,呼唤着你的名字。 几个医生和担架员出现在走廊上。队医在前面给他们引路。 队医用很激动的声音在说:“他情况很糟,绝对走不了这么远!”她是指从医务室到大门口的距离。 所有人再度聚集在走廊里,围在医务室这边。 (二) 汪指导隔着窗户让队员们离开的时候,s带着他那组的同学回到了靶位前。 他在那里呆了半分钟,就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惊醒过来,他放下枪飞也似地跑出了场地,他朝我正在排练的小剧场跑了过来。 在一片纷乱当中,并没人发觉他的离开。 我拿着一支眉笔,坐在化妆室里,对着镜子,心不在焉地给自己画眉毛。我画了一次,姜老师过来检查,她瞪了我的眉毛一样,厉声说:“心心!你这画的都是什么啊!扫帚眉吗?擦了,擦了重画!” 我拿起化妆棉,沾上卸妆水,用力地把眉线擦去。我再次提起眉笔,小心翼翼地画着细线。 就在这时,突然之间,周围正在换装和梳头发的女生们发出一片惊叫。好多女生抓起身边的衣物挡住胸部。 我在镜子里看到s像一阵旋风一样地冲了进来。 他罔顾周围的一片谴责,气喘吁吁地站在我身后。因为跑得太急,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但是,他什么都不用说,我什么都知道。 我的预感应验了。你不能来看演出了! 强烈的悲伤在我全部身心中蔓延开来。 眉笔从我手里落下去,在眼角留下一道淡褐色的划痕。 s一把抓过我的胳膊。他说:“快!” 于是,整个世界就此脱落。或者说,我从整个世界中脱落出來。 我把一切都抛诸脑后。我用光线一样的速度逸出了房间。 我向你奔去。向我们的宿命奔去。 (三) 我在场地的门口停了下来。我扶着门框以便保持站立。 咽喉干涩犹如沙漠,心脏狂跳得要撞破肋骨的框架冲出体外了。 我看到医务室门口围着许多人。所有的人都在朝房间里看。全场秩序大乱。 我眼前发黑。我向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坠落下去。 怎么才能挡住它?我情愿付出一切,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只要能够阻挡它碾压你! 我抓着门框拼命喘气的时候,担架员抬着你从医务室里出来。人群纷纷后退,给你让出生命的通道。 你躺在担架上经过我。我看到了你的脸。 你这时好像清醒了一点。汪指导在旁边不停地对你说话,希望能帮助你保持意识清醒。他说:“坚持一下!我们很快就到医院了!” 你微睁着眼睛。我知道你听到了汪指导的话,你只是不能作出反应。 经过我时,汪指导根本没看见我。但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光芒是微弱闪烁的,让我一瞬间就想起了溪源峡谷黑水河中央的大石上看见过的那道目光。 我们的目光在一瞬间交汇。 我看到自己出现在你的眼眸当中。我知道你也看到了我。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抬着你从我身边经过。 并没有什么东西捆绑我。但我站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我像石头一样立在那里,感觉到内部的风化和崩溃。 第七百二十一章 救护车(下) (一) 救护车的车门关上的时候,我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我双膝发软,差一点瘫软在地上,要不是后面追过来的s把我使劲拉住的话。 就在我感到自己也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救护车的门突然又打开了。 汪指导从里面跳出来,我看到他向我走来。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说:“你,上车,跟我们去。” 他的这个动作让全场的目光聚焦到我的身上。我还穿着演出服,眼圈上涂着油彩,脸上打着腮红。 汪指导显然感觉到了大家的这种目光。然后他又一把抓住s的胳膊。他说:“你,也过来,跟我上车帮个忙。” 他说:“其他人解散回家,今天的训练结束了。” (二) 那是我第二次坐进一部救护车的里面。但我第一次在里面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看到。 车子在刺耳的尖叫声中在狭窄的街道上快速地行驶着。 你的头毫无生气地落在枕头上,随着车子的颠簸而摇动。你呼吸有严重困难,你无力把空气吸入肺腑。 我看到他们很紧张地给你注射了什么。他们把你连接在氧气瓶上。 汪指导不停地鼓励你呼吸。我已经知道,汪指导突然从车里出来拖我上车,是因为你在进入救护车的时候,微弱地说了我的名字。汪指导当时非常担心这就是我们的最后时刻了。 s在我耳边,带着满脸的震惊,和极大的心痛,语无伦次地悄悄地对我说:“指导把自己关在枪械室里。他手里拿着枪,我们听到枪声。他痛得拿不稳枪,第一颗子弹射在窗户上。子弹盒打翻了。他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了第二枪。子弹卡壳没有响。他一直在扣动扳机,枪口顶着太阳穴。汪指导扑上去把枪夺了下来。” 他流着眼泪说:“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指导这样。” 我眼前浮现出分区停电的那个夜晚,你痛得全身都靠在墙上,大叫“一刀杀了我,给我个痛快的”那个场景。 我喃喃地说:“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实在太痛了。” 我再次听到呕吐声。 你又吐了满满一纸袋的鲜血。 汪指导把我拉过去,让我坐在你身边。 我看着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除了你窒息的痛苦之外,什么都不再能感觉到。 (三) 担架从救护车上下来。 我们也跟着下来。我下车的时候双腿无力,几乎坐倒在地上。汪指导和s在两个方向用力地搀住了我。 我跟着推车穿过走廊。我看着他们把你推进了急救室的门里。我看着玻璃门在面前关上。我看着你消失在朦胧的玻璃后面。 每个人的生死都是单独的,没有人能跟进别人的死亡。不管多么相爱,我也无法跟随进去,无法陪伴到你。我只能看着你,一个人走进它。 我看到有医生匆匆走了过来,叫汪指导和s过去有点什么事情。他们跟着医生走了。 于是,只剩下了我。 我独自站在瞬间变得空荡荡的走廊上,独自站在酒精和消毒水的气味当中,独自站在呻吟和咳嗽声当中,我孤立无援地站在广大的生和广大的死之间,我感到身处万古坚冰当中的寒冷。我全身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我双手紧紧地握着拳。我握得那么紧,指甲都深深地掐入了皮肉里。 就是在那一刻,我突然就明白了古往今来无以数计的生离死别的锥心痛苦。我突然之间就与这片无边的苦海连通了。它们突然之间就奔涌进了我心里。我就是这样,明白了,它们全都是一模一样的。它们全都是我自己的痛苦。 它们全部都是我的。 (四) 那一天下午,当我就这样全身颤抖着站在急救室门前的走廊上时,我听到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正在目睹剧烈的痛楚。我也必将陷入这样的痛楚。愿我因为这样的目睹,体会和了解世界上所有生命都将会陷入的痛楚。愿我生起广大的悲悯。” 我听到这个熟悉的召唤,这是我自己写给你的文字。 我梦游似地回过身来。 我看到高雄站在距离我只有五六步远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何时出现的。他手里拿着我写给你的纸条。他低头念着它。 他念到这一句,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看着我的颤抖。 他继续念:“愿我得到极大的激励。愿我能找到止息或缓解它的办法。愿我能把这办法传给更多生命。愿我能实现这个愿望,为此,我愿意去穿越这样的痛楚。” 至此,他把纸条上所有的文字都念完了。 他念完之后,就向我走了过来。 他走到我面前站了下来。他把纸条递给我。 他说:“向写出这个纸条的人,致以我最崇高的敬意!她是我见过的最有力量的女人。在她写的这张纸条身上,我看到了无数男人都并不具有的志向和力量。” 他说:“现在,我把它物归原主。” 他说:“拿着。心心。不要忘记,这是你写给他的。” 他看着我紧握并且在颤抖的双拳。他再次说:“拿着它。” 他说:“要用笔写下它,更要用生命去写它。用你此刻的行动去写它。” 他说:“伸出你的手。拿住它!”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在他铁钳一般的掌握之下,我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我拿过了他手上的纸条。我拿过了它。 当我拿住它的时候,就像一种强力粘合剂被注入了生命一样。我正在土崩瓦解的生命碎片,突然之间就重新粘合了起来。它重新变得完整,重新充盈了力量,重新变得有生气。它就这样从废墟变成了殿堂。 (五) 多年以后,在高雄也离开了我们之后,有一天,我遇到了高雄的大儿子,那时他也还只是个青葱少年。 “心心阿姨,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高雄的大儿子说。 我说:“当然可以的,当然可以。” 他说:“在您眼里,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有很多人说,他不是好人。他这样的结局,是罪有应得。他真有那么坏吗?他是好人吗?” 我说:“每个人都有很多侧面。每个人对好人的定义也是不同的。这得由你自己来判断。” 我说:“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他的事情。你可以自己看这些事情,自己去判断。” 高雄的大儿子说:“我想知道您的判断。” 我说:“他对我一直很好,教会我很多事情和道理。我很感谢他。发自内心的。没有你爸爸的支持,我可能很久以前,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高雄的儿子说:“我可以把这些话当成一个赞美吗?” 我说:“是的。你可以把它们当成是赞美。” 他看着我。他说:“很感谢。您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赞美他的人。” 我感到悲伤。我差一点说不了话。 停了一会儿。我说:“我不会是最后一个的。我保证,你还会听到其他人的赞美。” 就是在那一天,我对高雄的儿子说了急救室门前读纸条的那件往事。 孩子啊,你的父亲,当时就是这样挽救了我的。 他是这么英勇,这么智巧,这么仁慈。 你可以为他自豪。 第七百二十二章 军用卡车 (一) 我站在人行道上等待着。零九小說網 我看到高雄出现在广场的对面。我看到他穿越广场和街道向我走来。我看到他下了台阶,走到我面前。 我记得那个下午,高雄把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告诉我你已经上了呼吸机,被下了病危通知的消息。 医生跟汪指导谈了你病情的凶险程度,他判断你这一次,是九死一生。 汪指导心情沉重地给你家里打了电话,来接电话的,是你母亲。汪指导怀着万分的心痛,告诉了她你身患绝症,已经入院病危的消息。你母亲在那边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您可以再说一遍吗?我怕我年纪大了,会听错了。” 汪指导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的经过再说了一遍。说到后来,他声音哽噎,已经语不成调。 听着电话那头的沉默,汪指导觉得自己快要心理崩溃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那端传来你妈妈的声音。就在这个很长的间隙里,她声音里的轻快和生机勃勃全部枯萎干瘪了。她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至少20岁。 她用干涩沙哑的声音说:“好,我今晚就上火车,明天就到了。” 汪指导、教导处处长,还有柴老师和刘雯丽,一起到火车站接到了你妈妈。 你妈妈已经白发霜染,鬓角花白,但是看得出来,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她脸上的神情悲伤而疲惫,但是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她一下到站台,就连声向大家道谢,称给大家添麻烦了。然后,她拒绝去酒店。她说:“把东西送去酒店就好了。我儿子在哪儿,我要去见他。” 高雄告诉我说,现在是刘雯丽、汪指导的爱人陪着你母亲在医院日夜守护着你。其他人,分班轮流过去帮忙。 你一直在t病房,你再次发生了大出血,多个内部脏器发生衰竭。如果此刻停掉呼吸机,你只能存活几十秒。 我怔怔地听着高雄讲述这一切。我觉得自己身在一个可怕的噩梦里。我渴望醒来,渴望发现这一切全都不是真的,全都没有发生过。 高雄说:“那天你来我家找我,请求我去照顾他,还记得吗?” 他说:“那几天里,他和我谈了很多有关你的事情。他写了一个纸条。他把纸条交给我。他说,我如果不行了,请你帮个忙,把这个纸条交给她。” 他从口袋里拿出纸条,递给我。 我低头看纸条,上面果然是你的笔迹。 你写道:“所有活着的事物,早晚总有一死。这是最重要的生活常识。” 高雄说:“道理虽然如此,但事到临头,很多人还是会感到难过。” 他说:“心心,你可以哭的。这没有什么可羞耻的。” 可是,我没有哭。 就是从那时起,我明白了,一个人陷入最深重的哀恸时,是哭不出来的。就像一个瞬间就被杀害的人一样,血在流出来之前,就冷却凝固了。 (二) 我像一个透明的游魂一样,完成了音乐剧的演出。 强烈而眩目的灯光被一个阴影挡住了。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被别人握在手里。 那位董事走上台来,和我们一一握手致谢。 他是一位头发银白的绅士。他亲切地看着我。 他对我说:“我是一个基督徒。我相信上帝赋予我们灵魂,是为了让它和我们的身体在一起的,而不是让它流落在身体之外。” 他说:“小姑娘,在困难的时候,内心要有信仰,我们才不会无依无靠。” 他的这句话,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里。 但是,我的灵魂并没有离开身体。 它和我的另外一个身体在一起。它在你的身体那里。 (三) 我抱膝坐在一片黑暗里。 世界已经沉睡了。 我看着对面的阳台。那边黑乎乎的。没有任何的光亮。我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和孤单。 用什么来抵挡这样的孤单呢?用什么来填充那个无底深渊般的空虚呢? 我相信,有痛苦就必有解脱痛苦的方法,就像任何毒药都有它的解药。 但是,那方法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在我还没有成年的时候,我的生命就已经反复地结束和开始过了。在溪源结束了一次。现在是第二次。随后,还有第三次。 以及,第四次。 (四)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突然,身后一堵风的墙壁竖立起来,并且快速向我的后背推进。 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我左脚运动鞋的后跟被什么东西咬住,我下意识地把脚跟往前挤了一挤,然后就感到脚跟原来所在的地方被一个极其沉重的东西碾压了一下。鞋子里面有什么东西立刻瘪软下去。 我的脚跟随着那只被什么碾压住的鞋被钉在原地了。我就被钉在那里,扭转了身。一辆军用十轮大卡车的驾驶室玻璃就在我头发后面闪着光。它就像两只外星人的眼睛一样冷峻地注视着我。卡车前面的防撞杠就紧紧地顶在我的大腿上。 这就是刚才发生的事情。那辆军用大卡车,差一点把我碾倒了。 街上的人都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然后发出“哗”的一声,开始有人围拢过来。 这时,一个年轻的军人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紧张地走到车子的前方来察看情况。当他看到我还完整地站立着的时候,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脸上僵硬的肌肉放松下来。 他走到我的面前,他问我:“没有撞到你吧?” 人群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司机脸上开始有一些汗珠。 他蹲下去,看了看我的鞋。他说:“你把鞋子脱下来吧。” 于是,我弯腰解开运动鞋的带子,我单脚跳着离开了车头。 司机伸手从车轮下用力地拔着那双鞋。他拔了一次,没有拔动。他用了些力气,结果听到一声断裂的声音。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他手里只拿着我运动鞋的2/3个鞋帮,上面粘连着半个残缺的鞋底,没有鞋跟了。 那个年轻的军车司机手里提着那只残缺不全的鞋子。他看着我。他结巴了一下。 他说:“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吧。” 在我做出回答之前,一辆小车滑动着在我身边的另外一侧停了下来。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 我看到高雄戴着变色墨镜的脸出现在距离我50公分远的地方。 他对那司机说:“她是我妹妹。那鞋送给你了。你很幸运没有伤到她,否则,你现在也变成一张相片躺在我的车轮下了。小心开车!这样,你和别人都能更长命一点。” 他对我说:“小小姐,你还要这样在大街上金鸡独立很久吗?要是不想了,就上车来吧。” 第七百二十三章 耐克鞋柜 (一) 我默默地在高雄身边坐下,尴尬地把光着袜子的那只脚放在穿着鞋的那一只脚背上。 我默默地拉过安全带,把自己扣好。 高雄看了我一眼,说:“几码?” 我说:“什么?” 他说:“鞋啊,你穿几码的鞋,我现在带你去买。除非你喜欢一路单脚跳回家。” 我说:“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 高雄说:“我有啊,小姐,你负责有脚,还负责有命,我负责给你买鞋。” 他的墨镜黑乎乎地瞪了我一会儿,在那黑色的映衬下,就连他的皮肤,也显得晦暗了很多。 他说:“干嘛失魂落魄的,这是大街,车来车往的大街!你想过如果你刚才被车碾倒,他会怎样吗?他如果好转,知道这个消息,你觉得他还有可能离开医院吗?你是想要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他一个额外的打击吗?这就是你对他的支援吗?” 我看着高雄。 车子突然刹住了,我向前栽了一下。 我说:“做什么?” 高雄说:“下车啦,小姐,我陪你跳着去试鞋。我建议你克服一下内心对我的嫌弃,稍微搭着一点我的胳膊,因为商店里的瓷砖地是很滑的。” 我单脚跳着下了车。 我站在那里。前面有个很高的台阶,迈上台阶才能进入商店。我没办法单脚跳上去。 高雄看着我。他说:“如果你不愿意搭着我的胳膊,我也可以抱着你进去。” (二) 我抓着高雄的胳膊一路跳到了一楼的鞋柜。 我这样挂在一个高大男人的胳膊上,蹦蹦跳跳地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时,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面红耳赤,脖子和后背上都出了一层汗。 高雄看上去显然非常享受,他风度翩翩地扶着我,一副温文尔雅的绅士派头。 他扶着我在试鞋椅上坐了下来。 他在货架边背着手逡巡。 他看上了一双鞋子,对销售小姐说:“就这个,有36码的吗?拿双给她试试。” 我很想说:“是我在买鞋。”但我忍住了,我身上只有不到50块的零花钱。 鞋子被拿了过来,销售小姐帮着我换穿上新的鞋子。 我踏着新鞋站了起来,觉得前所未有的舒适,就仿佛我踩在一朵可以随心所欲载着我漂浮的白云上。鞋子那么轻灵而跟脚,走起来又轻快又舒服。 我这才想起来看一下鞋柜上的品牌。 我看到一个红色的烟斗一样的标志。是耐克。 我问销售小姐:“这双多少钱啊。” 销售小姐说:“现在正好搞活动,打折下来,只要5480元。” 我差一点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我赶紧坐下来,想把鞋脱了。 高雄说:“不合脚吗?这双挺好看的,很合适你。” 我小声地对他说:“可是太贵了。” 高雄说:“说了,你负责有脚有命,我负责付钱。” 我说:“我不要穿这么贵的鞋去学校。” 高雄拿出一个钱包。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叠钱,数了数。他把那叠钱放在我手里。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没什么意思,请先帮我拿一下。” 他从另一个口袋里又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再次拿出一叠钱,数了数,再次把那叠钱放在我手里。 他抱歉地对销售小姐笑了笑,呲了呲牙,说:“不好意思,我这人放东西比较随意。” 他第三次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掏出第三个钱包,从里面拿出钞票来数钱。 他把三叠钱都放在我的膝盖上。 他说:“5500块。” 他说:“如果你不要这鞋,我就把它们都撕了。” 我惊讶地看着高雄。 他拿起一张百元钞,毫不犹豫地一撕两半。 我看到左右柜台销售员们的眼睛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我赶紧按住钱,说:“你疯了!这是钱!你要把全城的贼都招来了!” 他说:“你不需要的钱,对我来说,也没有价值。” 他伸手要去拿第二张。 我鼻尖上都是汗珠。我赶紧说:“好了,你再拿80块出来去付款吧。这鞋我要了。” 高雄看着我,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说:“谢谢赏脸,小小姐。” 他把钱拿起来,塞进看呆了的销售小姐手里,他笑容可掬地说:“麻烦过去帮我付一下钱。” 销售小姐连声说:“是的,先生,是的,谢谢关照。” 看着销售小姐朝收银台奔去的背影,我对高雄说:“你看起来真像电影里的黑社会。” 高雄绽放出骄傲的笑容,说:“是吗?我可以理解为你表扬我的墨镜很帅吗?” 我咬了咬嘴唇。我低头想要把那只剩下的单鞋装进鞋盒。 高雄说:“你还想要留着那鞋吗?” 他说:“看来,你很留恋挂在我胳膊上单脚跳的感觉。” 我抿了抿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时,销售小姐小步跑了回来,递给你购物小票,说:“先生,钱已经付了,这是您的小票,还有保修证明。” 高雄指着地上的那只单鞋说:“帮我们把它丢进垃圾桶,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的。”销售小姐马上弯腰去收拾鞋盒和那只鞋。 高雄对我说:“请上车吧,为了减少你单脚跳的距离,我的车停在外面的非咪表位置,到目前为止,可能已经要支付300元的罚款了。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要将来开了车,第一次看到随处停车的罚单时,于此才会有深刻的体会。” (三) 我跟在高雄后面走出商店的大厅。 穿越大厅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腾云驾雾的,很不适应这新鞋带来的舒服感觉。 高雄回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我说:“干嘛这样看着我啊?” 他说:“你穿着新鞋的婀娜步态,勾起了我一个童年的美好回忆。” 他说:“我小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因为非常爱它,过年的时候,我妈妈就给它买了一套红色的圣诞小狗鞋。当我们把四只小鞋绑在它脚上之后,它大惊失色,先是趴在茶几上不知道怎么站起来,然后四脚乱刨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再然后,就在茶几上迈开了太空步。那天,一整天,它都在哀号着,并且保持着用太空步在房间各处走来走去。” 我弯下腰,伸手想要脱下鞋子,扔在地上。 高雄带着一脸坏笑,双手高举,急忙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他说:“好了好了,我投降,我道歉,我悔过。只是一个玩笑。和我在一起,你很快就会变得心胸宽广。” 他说:“你以后会明白的。一个像我这样的朋友,可比这双鞋,值钱多了。” 第七百二十四章 救赎之法 (一) 我穿着新鞋再一次坐在驾驶座的旁边。 高雄取下车窗上的罚单,把它夹在置物台上的护照包里。 他重新发动了车子。 “这不是回家的方向啊?”我说。 “我又没说要送你回家。”高雄目视着前方说。 “那我们去哪儿?”我问。 高雄说:“到了你就知道了。”他说:“既然上了绑匪的车,就少不得要经历些惊吓。” 我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二) 一把长刀插入小乌龟的壳里。 它把那层硬壳血淋淋地撬开,把里面的乌龟活生生地切割开来。片刻之间,地上就是一堆蠕动的血肉。乌龟的头部上的眼睛还是睁开的。 我看得心惊胆战,闭上了眼睛。 “要买一点吗?小姐?很新鲜的,烤小乌龟最好吃了。”摊主一边挥刀不止,一边热情地问。 我赶紧说:“不,不。” 摊主脸上的笑容马上不见了。他说:“哎,哎,拜托两位站开一点好吧,不要挡住我的摊档。” 我后退了几步。我看着高雄,说:“干嘛带我来这儿?你要给家里买菜吗?” 我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农贸市场的入口处。周围尽是各种动物的鸣叫声和屠刀砍剁案板的声音。 我看见一条很大的鱼被从水箱里用网捞上来。鱼档摊主用一根大木棒砰地击打在它的头上,把它打晕过去,然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下子剖开了它的身体,血水哗地涌流出来,染红了案板。 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白眼,这个人手捂咽喉,一只眼中钉着一个长针一样的东西,他另一只手直勾勾地指着我。 随即我又想起了那些朝我扑过来的恶狼,它们腥臭的口水,尖利的牙齿切开我手背的那种疼痛,还有那些捉住我要将我剥皮的肌肉纤维人。 我突然醒悟到,这个太平盛世,并非对所有的生灵都是存在的。纵然是人间的太平盛世,对于好多的生物来说,也依然是恐怖血腥的无间地狱。 每天每时,仅仅在这个星球上,就有多少生命,在经历比战争更恐怖的恐怖,在陷入比卡诺湖更残忍的屠杀。 而我们当中的那么多人,其实,都是凶手,或者同谋。 我犯下的杀业,何止只有那个胎儿和闻高?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无量无边的。从出生到现在,我参与害过的性命,已经无量无边了吧。 一只被斩断的青蛙腿在盆里抽搐着。突然,它弹跳起来,落在我的脚面上。 我惊叫一声,后退了一步,把它甩落在地上。 高雄弯腰把它捡了起来。他把这根弹跳的肌肉放回盆里。 身后传来一阵闷响。我回头看到一只鳝鱼被人抓住尾巴,它的头部被重重地摔在一条长方形的木板上。当它停止扭动之后,它就被人按在那木板上。一根长钉穿过它的头部,然后它被从头到尾一刀剖开。殷红的血立刻流出來,渗透了木板的纹路。 我觉得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我对高雄说:“你要买什么就赶快买了离开吧。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高雄说:“我不要买菜。我特地带你来的。” 我说:“干嘛带我来这样的地方?” 高雄说:”让你看看生命的痛苦有多么广大,也让你看看自己的力量可以做些什么。“ 高雄说:”此时此刻,我们不能解救医院里正在发生的那个痛苦,但我们完全能解救这里的。” 他说:“心心,你有强大的力量,能够改变这里很多生灵的命运,能够把它们解救出这样的恐怖和痛苦。” 他说:“去做你能做的,就能改变你不能改变的。” 我想起你在病房里浇灌盆栽时对我说的话。 对于发生在你身上的痛苦,我是那样感同身受,锥心刺痛。 我应该对发生在这里的,同样的痛苦,无动于衷,认为理所当然吗? 我们可以对待自己和别的生命持有双重标准,但是,大自然,应该始终就是同一标准吧。 如果我认为这里发生的痛苦是理所当然的,我也就一定要接受发生在医院里的那一个。 因为,它们是同样的。 (三) 接下来的一小时。我们在市场里买了四个大木桶。 我们买下了很多的乌龟、青蛙、泥鳅和鱼,分类放在木桶里。 “买这么多东西,你们是开饭店的吗?”摊主们如此问。 高雄说:“没错,我们接了一个很大的筵席。有几百桌呢。” 高雄不停地付钱,直到他所有的钱包里所有的钞票都用得干干净净。 我说:“刚刚你不该买那么贵的鞋,那么多钱可以再买多少条命啊。” 高雄说:“那鞋也是救命的。下次大卡车在后面追着你的时候,你就可以跑快一点,不会被压成肉饼,让你指导伤心。” 我叹了口气。 (四) 车子在河边停了下来。我们把一个个大桶从车的后箱里抬出來。我们把里面的所有生命都倒进了奔腾的河流。 我们看着它们在水中游动,消失在波浪间。 其中,有一些生灵获得自由后,并不马上就走。它们回过头来,游向我们,在我们脚前徘徊了一会儿,才掉转头,奔向新获得的生命。 我说:“这样做,我们就能援助到指导了吗?” 高雄说:“能。我相信。一定能。” 他说:“如果他此刻的痛苦,是因为过去夺取了太多的生命而发生,那么,现在因为他的缘故而令这么多生命得到重生,就必定能减轻他的痛苦。” 我看着高雄。他为什么知道前生的情况?你也对他说过,现在的痛苦是因为过去杀生太多造成的吗? (五) 在你病危昏迷的8天里,每天放学后,高雄都带着我,往返于水产市场和河流之间,锲而不舍地重复着做这件事情。 如果我们渴望自己活着,渴望自己所爱的人活着,那么,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渴望的。如果我们扼杀其他生命同样的渴望,我们也就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渴望。 大自然不会用分裂对立的两个规则运转。它只会用同一种规则对待所有的生灵。 如果我们想要实现自己的渴望,就必须先支持其他生命同样的渴望。 没有任何生命愿意与它的挚爱分离。 “我们这样做,真的有用吗?真的救得了它们吗?”我说,“它们终久还是会死的。它们当中很多已经在捕捞运输的过程中受了重伤。” 高雄说:“是的。但它们不会那样地恐怖地死。它们可以有尊严地死。” 第七百二十五章 化险为夷 (一) 医院的走廊里。零九小說網 汪指导看到你母亲正在走廊的尽头吞声饮泣,散乱的花白头发在窗边的微风里飘拂着。 刘雯丽站在她身边,搀着她的胳膊,双眼流着眼泪,不断地劝慰着她。 汪指导一阵难忍的心酸。 汪指导走到她们身边。刘雯丽看到汪指导,便对你母亲说:“汪主任过来看他了。” 你母亲低头用手绢擦拭掉眼泪,转过头来和汪指导打招呼。 汪指导说:“伯母,他怎么样了?” 你母亲哽咽着,语难成句。 刘雯丽便代她回答:“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体温降低了一点,可是他痛得还是很厉害,两次休克过去。因为四肢被固定住,又上了呼吸机,他动弹不得,只有手指可以活动。他的手指一直在做扣动扳机的动作,做了一次又一次。他可能觉得手枪还在手里,他一直在想要扣动扳机”说到这里,刘雯丽也哽噎住了。 你母亲终于能够发出声音。她抽泣着说:“汪主任,您也知道他是一个遇事特别镇定的人,他也不会害怕死亡或者受苦。他得是在经历什么样的疼痛,才会失控对自己扣动扳机啊!虽然他现在动弹不了,也出不了声,但是我能够感觉到他所身处的那种地狱!” 你母亲说:“他是我唯一的儿子,看到他这样痛苦,我这个做母亲的,真是万箭穿心!” 汪指导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零九小說網他赶紧伸手去擦掉。 你母亲说:“我知道,能够用上救助他的方法,全都用上了。医生已经尽力了。现在,什么都帮不了他!身为他的母亲,我也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什么都帮不到他!” 刘雯丽说:“因为伯父身体不好,伯母不敢告诉他实情,只说是分别已久,太想儿子了,要过来看儿子几天。两位老人通电话的时候,伯父很想听听儿子的声音,可他现在这样,怎么能讲电话呢。我们,就只有找各种理由,拖延着时间。” 面对着两个女人的泪水,汪指导只能压抑着内心的抽搐,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安慰着她们。 汪指导对你母亲说:“伯母,您的儿子是个意志力非常坚强的人。他内心有一种我们都没有的力量,这力量一定会支持他度过难关。他会转危为安的,会回到我们中间,会回到您的身边。您是他这种力量的重要来源。您在他身边,他虽然无法有所表示,但我相信,他一定能够感受到您,感受到伯父遥远的父爱,他一定会得到鼓舞。您千万要保重身体,千万不要过度悲伤。如果您挺不住倒了下去,他怎么办呢,伯父怎么办呢?这时候,伯母,您就是整个家庭的定海神针。您一定要相信他,相信上天不会离弃他这样的人!” 刘雯丽从悲伤中挣脱出来,也跟着劝慰说:“是啊,伯母。他一生开枪从未失手,偏偏就是对自己扣动扳机的那一枪,因为走火,完全偏离了方向,而第二枪的子弹,也正好卡壳哑火。这不是老天的庇佑护持,又是什么呢?射击队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子弹卡壳的情况,这是唯一的一次。上天既然这样保护了他,他这次是绝对不会有事的。他一定会挺过来!我们也都要相信天意。” 在汪指导和刘雯丽的轮番劝说下,你母亲的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 她再次擦拭着脸上纵横的泪水,说:“是我一时心痛失态了。让大家见笑。是的,我应该相信自己的儿子。他不会这样轻易地被病魔击倒。他一定能重新站起来的,就像他父亲送他的那个不倒翁一样!” 她深深呼吸着窗口吹来的新鲜空气。她说:“为了他,我一定会坚强。” (二) 高雄的车载着我到了农贸市场的大门口。 远远地,我就看到汪指导夫妇和刘雯丽站在那边。 高雄说:“你们怎么来了?” 汪指导说:“也不主动叫上我们!” 刘雯丽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可以多为他做点什么!” 高雄说:“好。那我们一起吧。” 第二天,高雄的车到达农贸市场的时候,看见站在那里等候的人当中,多了柴老师。 柴老师说:“如果第一天知道,我第一天就来了,也算上我一个吧!” 第三天,另外四个队友加入了我们。 第四天。队医加入了我们。 第五天。八个队友加入了我们。 第六天,我们班上的几位同学和家长加入了我们。 八天里,每一天,参与救赎行动的人数都比之前更多。最后,有位家长开了一部小卡车过来,救护动物的木桶增加到了20个之多! 所有摊贩的生鲜水产,基本上都被我们买光了。 最初卖给我们东西的那位摊主,惊讶地看着我们。他说:“哇,你们接了一个多大的筵席啊,满汉全席吧?还是流水席的,一连这么多天!” 我们一言不发地,争分夺秒地重复着这件事情。 我们一趟又一趟地往来于生死之间。 我们把自己变成了一条从死地通向生命的河流。 那是我生平参与的第一次放生活动。它是由高雄发起的。 (三) 第八天。 放生回来,车子在靶场停下,卸下木桶。我们各自散伙回家。 我坐在指导办公室的椅子上,精疲力竭地喘着气。 汪指导刚刚被门卫叫出去接听一个电话了。 我看着你空着的座位。心里就像一片沙漠,没有一点绿意。 汪指导返回了。他出现在门口。他叫我的名字。 我慢慢地站起来。我看着他。心脏狂跳不已。会是坏消息吗? 汪指导说:“是他妈妈打来的电话。你指导,刚苏醒过来了。” (四) 再一次地。我们劫后余生地相见。 你回到了普通病房。 你已经完全退烧了。汹涌的大出血也停止了。疼痛再次被压制下去。 你的眼神重新变得明亮而清澈。 你虚弱无力地靠在枕头上。你看着我。 你向我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你微弱地说:“心心,又见面了。演出成功吗?你还好吗?” 第七百二十六章 劫后余生(上) (一) 我把手背在身后。 你轻轻把我的手拉到前面来。你说:“张开手掌?” 我张开了手掌。你看到我8天前用力捏拳时,指甲在手掌里掐出的深深血痕。它现在变成了淡淡的紫斑。 你轻轻抚摸着那些紫斑。 你说:“还疼吗?” 我摇头。我说:“早就不疼了。” 你说:“这样用力地掐自己,并不能让我脱离危险,也不能让你走出绝望。” 你说:“我们若要解决问题,就要用正确的方法,不要用错误的。” 你说:“那天下午,从他们抬着我送上救护车开始,我其实就一直都看到你。我看到你穿着演出的服装,脸上打着腮红,眉毛画了一半,你从小剧场那边飞也似地跑过来,扶着门框喘气。我看到你在救护车上对着我流泪。我被推入急救室的时候,我看到你握紧拳头,茫然无措地站在走廊上。看到你的指甲深深掐入手掌的肉里面。” 我惊讶道:“原来,一切你都知道。” 你说:“被粉碎被绞拧的,只是我的身体和感觉。我身心之中,始终都还有一个清明的在。它是从来都不会痛的,也不会乱,就算身体失去功能,它也依然功能无损。你要看得到它。” 你说:“心心,还记得吗?你对我说过,愿意跟我学那种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的稳定。你说过不怕吃苦。” 我说:“我记得。” 你说:“吃苦不仅指身体上的辛苦,更指心里的痛苦。后面这一种,我们也要不怕去经历。” 我说:“那么,怎么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呢?” 你说:“看到我被推进急救室时,你什么地方感到非常难受?心?还是手掌?” 我说:“当然是心。” 你说:“难过的是心,为什么要这样用力的对付手掌?” 你说:“应该把这样的力气用在心上。应该用这样大的力气掐住心里正在升起的难过。应该掐住它不让它强大起来控制到你。” 我说:“这样就能令你脱离危险吗?” 你说:“是的。当你能真正掐住难过,不让它控制你的时候,当你能不被各种心的动荡所控制时,你就会发现,其实,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危险是需要去脱离的。你就能用这样的方式,让我脱离危险。” 你把我张开手掌的手握在手心里。 你说:“心心,我们用力抓住的东西,最后一定会流失掉,因为我们力量有限,不可能一直紧握拳头,一定会有力量用尽的时候。零九小說網” 你说:“松开我。松开你眷恋的一切。松开试试看?” 我说:“每次我都很惭愧。惭愧于无法将你教导的道理,实践到行动中,老是知见和行为脱节,真是知易行难。” 你说:“继续坚持训练,直到力量充盈。” 你说:”舍除艰苦的不断训练之外,别无他路可以力量充足。” 你说:“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你说:“人生所需要走的弯路,一步也少不了。没有捷径可循。” (二) 你妈妈用毛巾给你擦着脸颊上流下来的汗水。她整理着你靠着的枕头,让你能靠得更舒服一点。 你伸手抓住妈妈的手,把妈妈的手贴在脸颊上。 你亲吻妈妈的手,又把它放在心口上。 眼泪一下子涌上了你妈妈的眼眶。她忍住眼泪,不让它夺眶而出。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你的心跳。心跳正在变得稳定而有力起来。 你说:“别难过,妈妈。我没事了。虽然还有点疼,但是,不碍事的。我很快就能好起来出院了。” 你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曾失控拿起枪想要射自己。我知道那样太自私了。那时候我只想到自己,想要让那疼痛立刻停下来,哪怕就是停下来一秒钟也好。我没想到,这个身体并不是我一个人所有的。它也承载着你和爸爸的幸福和希望,承载着大家的友谊和温暖,承载着雯丽的深情,承载着亿万微小的生物和它们的宇宙。它是不属于我一个人的。我无权擅自处理它,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应该想到它所承载的所有,它所应该承担的义务和责任。我知道错了。我以后,永远不会再那样想。不管以后怎样,我都永不再那样碰枪。” 你说:“对不起,让您心里难过,让你受到惊吓,妈妈。” 你说:“这一生,我很多事情做得不好,总是让您担惊受怕,让您为我操心。” 你妈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掉在你的手臂上。 她说:“儿子,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是太痛了。妈妈知道,你竭尽全力地忍耐了,可那超过了你能够忍耐的限度。你表现得很好,很坚强,很勇敢。妈妈理解你所做的一切,妈妈为你而自豪。你是一个好孩子,没有辜负我们做父母的对你的期望。” 她说:“只是,看到你痛成那样,日日夜夜那样煎熬,母子连心,妈妈的心里,真是痛如刀绞”她说不下去了。 你拿过妈妈手里的手绢,轻轻地帮她擦去眼泪。 你说:“这就是我不想太早告诉您和爸爸的原因。我不忍看您和爸爸因为我而这样心痛。” 你说:“事到如今,我可能无法摆脱身体的痛苦了,可我不想延长爸爸妈妈的痛苦,哪怕是一刻,也不想。” 你说:“这就是我唯一还能为爸爸妈妈做的事情了。” 你妈妈忍不住抽泣起来。 你说:“我知道,千言万语的安慰,都不足以平息您内心的悲痛。让我再拥抱一下您吧,妈妈。” 你妈妈哭着紧紧抱住了你。她伏在你的肩头,泪如雨下。 你伸手紧紧拥抱住了妈妈。 你说:“亲爱的妈妈,我把力量传递给您。我永远都和您在一起。永远都会给您坚持下去的力量。” 你说:“您感受到了我传递过来的力量吗?” 你说:“我爱您,妈妈。” 你说:“我知道,您会坚强。” 你妈妈泪水纵横地依靠在你肩头上。 她说:“是的。妈妈也会坚强。我们,都应该保持坚强。” 第七百二十七章 劫后余生(下) (一)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窗外草长莺飞,庭园里百花次第盛开,已经是一片春光明媚的景象。 你妈妈坐在你床边,戴上老花眼镜,用水果刀给你削着一个苹果。她准备把苹果去皮之后,切块放在碾磨碗里,碾成苹果泥给你吃。 你看着妈妈,你说:“给我自己来削吧。我现在都好了,削个苹果,没有问题。” 你妈妈说:“没有问题你也多歇着,没事就好好躺着养精神。” 她心疼地看着你深陷下去的眼窝和两颊,看着你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 她叹了口气,说:“自己要尽量多吃点东西,这样才能快一点恢复起来。” 你说:“好。妈妈做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都是最爱吃的。” 你妈妈笑道:“是啊,这些年我总是想起,你读书时一进门就直奔厨房的情形。” 你说:“每次有好吃的东西,第一口我可都是先送给您的。” 你妈妈说:“知道你孝顺。知道你是好孩子。” 她开始用勺子在碾磨碗上擦着苹果泥。 她叹气道:“我也帮你削不了几个苹果了。过来都这么多天了,你爸爸一直在催我回去。我也很担心他一个人在家里行不行啊。虽然现在他能摸索着在家里行动了,可毕竟心脏很脆弱,我实在不放心。我也不能对他说你现在的情形。” 你看着妈妈。你说:“妈妈,我已经度过危险了。现在住在医院,也有人照顾,雯丽、老汪夫妇、高雄、柴老师,还有同事们,都会轮流来照顾我的。您放心先回去照顾父亲吧。等我将养得好一点了,能够出院了,新老师来了,我和他交接好,就也回去帮着您。我们全家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你妈妈说:“可我,也实在是舍不得离开你啊。” 你说:“妈妈,爸爸毕竟那么大年纪了,他更需要您的照顾和陪伴。要是因为您在这边照顾我,而让爸爸有了什么事情,我,怎么能够心安呢?之前因为病着,无法早点回家帮您一把,我心里已经很歉疚了。您看,我现在一天比一天好转了,也可以自己坐起来了,不用多久,我就能回家了。” 看着妈妈的表情,你又说:“雯丽您也见过了,她对我很好,照顾得无微不至,有她在,您可以放心。” 你妈妈拿起勺子,刮着苹果泥,想要喂你。 你说:“我自己来吧。” 你伸手接过碾磨碗,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吃着苹果泥。 你妈妈说:“唉,慢点,慢点,多嚼几口再吞,不然胃又要难受了。还是像小时候那样,看到好吃的东西就这么猴急。” 你笑了一下。 你妈妈说:“雯丽是个好孩子。现在,像她这样的女孩子,真是不多见了。难得她这么懂事,这么体贴,对你不离不弃,始终这么好。” 你妈妈说:“你们,有什么打算吗?你要不要好一点了,给她一个名分呢。“ 你说:“我们商量过了。我都这样了,不能影响她的未来。我们,我们,就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吧,不再走近了。她应该有更好的将来。” 你母亲点头,说:“是啊。她这样好的孩子,应该得到幸福。” 你母亲说着,又觉得伤心起来。 你赶紧把吃空了的碗底亮给妈妈看。你说:“好吃!我还想要一个!” 你妈妈伸手从网兜里又选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说:“好,看你能吃东西了,妈妈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你等着,我去给你再洗一个,可是,你要等一下再吃啊,吃多了生冷的,胃又会疼的。” 你妈妈把保温杯递给你,说:“喝点水暖一下胃啊。” 你接过保温杯,你对妈妈灿烂地笑着,你说:“好,我等着苹果哪。” 看着妈妈转身出去洗苹果,你看着妈妈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直冲鼻子。 你背过脸去,用手背擦了一下涌上来的眼泪。 (二) “妈妈上车了?”你问刘雯丽。 雯丽姐说:“上车了。高雄开车一直送她到站台上的。那边接站的学生,我也都联系好了。一路都是软卧的下铺,餐车、开水房和厕所都就在旁边。我也拜托列车长和软卧车厢的列车员了。他们沿途都会照顾好她。你放心。那边接到她了,会马上给我电话的。” 她叹了口气说:“老人家真是依依难舍,在站台上,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总是牵挂着你。” 你抱着热水袋,低头无语。 雯丽姐说:“看我,都在说些什么啊,让你心里难过。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把夜班假期调班攒到一起,有个三四天的时间,就帮你回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你说:“雯丽” 雯丽姐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你嘴唇上,说:“不许又说感谢这种话。如果真要谢我,你就把身体养得好好的,不要再陷入危险。” 你伸手抓住她的那根手指头。你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刘雯丽低下了头。 你们彼此默默相对了一会儿。 雯丽姐说:“出院以后,你决定了要回家去吗?” 你点头。 你说:“我自知来日无多,身为人子,最后一点孝心,我理应尽到。” 刘雯丽说:“你离开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你说:“按照现在的发展速度,就算我想要回来,恐怕,也回来不了吧。” 刘雯丽说:“那,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说:“你如果有时间,可以来看我啊。” 刘雯丽说:“那么,心心呢?她大概无法过来看你了。你决定就此和她分别了吗?” 你沉默。 过了一会儿,你说:“虽然我说过,这次不会推开她,可是,当我看到她从远处跑过来,扶着门框喘气的时候,我心里” 你说:“我,还是不想让她目击最后的场面。” 你心里想起在溪源峡谷发现我毫无生气地倒在乱石堆中的情形。 你坚定了一下自己的心意。 你说:“不。我不想让她再次目击。” “再次?”刘雯丽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可是,看到你的表情,她把心里的疑问忍住了,她没有再问什么。 她握住了你的手。 她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你,但是,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 这样的时刻,全都是无法安慰的。 无法安慰。 第七百二十八章 休养 (一) 你母亲回去之后,你还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维持治疗效果,调养身体。零九小說網这段时间,你的病情比较稳定,你也再次有所恢复。一切好像重新变得平静,但我们都知道,你一次比一次更衰弱,一天比一天更接近那个最后的结局。 我的内心充满了末日感。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而真切地感觉到过,活在生死之间的每一个人,其实,从出生以来,全部都是待处决的死刑犯。而我们,竟然还饶有兴趣地在待决之期弄出了这样多的雄心壮志,这样多的尔虞我诈,这样复杂而黑暗绞结的混乱人生。 休养期间,你每天在医院的主要消遣,就是读书和画画。 我去看你的时候,总是会看到你又开始了一幅新的画作。 除了你最喜欢的油画和水粉画,你又开始尝试水墨画。每一种画风,你都把握得很好,画面唯美,技巧精湛。你在这方面,就如同你在射击方面一样,极有天赋。 那段时间,我从图书馆借阅了大量的画册,带给你看。我们一起沉浸在那些美好的画面里,度过了最后一段宁静温馨的岁月。 (二) “指导,你为什么喜欢画画啊?”我问。 你说:“因为,画画可以训练一个人,随时专注于平常生活中美好的一面,也能带动其他人,把注意力投射到日常生活的美好上来。” 你说:“事实上,能睁开眼睛,看到这一切自然的风物、人文的景观,这件事情本身,就是无与伦比的美。但是,人们往往要失去视力或者生命时,才会明白,原来这种平常,有这么的美。” 我说:“你画了这么多好画,从来都主动拿给别人看的吗?” 你说:“嗯。” 我说:“还是不考虑拿给行家看看吗?” 你说:“以前都不考虑,现在就更不会考虑了。没人看过,就没有事情会发生。本来无事,就不要生事了。” “画好了?” “嗯。画好了。” “给我看看?——哇!原来中国水墨画,你也能画到这么美啊。一直难以置信真的没有人教过你画画。” 你说:“就是真的没有。不过我家有很多画册。我妈妈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画。虽然她自己不会画。我从小就看了很多各种各样的画。有时候,我会照着描摹一下。渐渐地,就成了习惯。一个人的时候,没事就画画,也没打算成名成家,也没打算人前炫耀,就是怡情养性而已,我也就没有主动找过老师学。有时候,给行家看到了,就指点一二,就是这样东鳞西爪地积累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画得好还是不好,只是,画画的时候,我的心都特别清澈而且平静。我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痴迷进去,有了功利之想,画品反而就低劣了。” 我非常同意你的观点。 我说:“我觉得,这些日子你的画,比以前的,更加美丽。” 我说的是真心话。就算你身处死亡和病痛的十面埋伏当中,濒临绝境,遭受碾压,你的画不但没有出现凡高早期画作里的那种阴暗压抑,相反,变得更加明净如洗,色彩淡雅,光线充满,构图简单而精妙,令人观之,大有心地澄清的明朗之感。 这些画作,展现的,便是你内心的状况。 你的内心,始终阳光明媚,能量充满。否则,你绝对画不出这样的作品。 我说:“出院以后,把这些日子画的作品都收藏起来吧,做一本画册。” 你说:“我都没有想过要收藏。从开始学画那一天,一般都是随画随丢,每搬家一次,就清空一次,也不记得都扔了多少了。还有好多,有人说喜欢,随手就送给他了。留着也没有什么用,还占地方。” 我说:“都留着吧。我帮你收着。” 你说:“干嘛要那么麻烦呢。推开窗子,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画。” 我说:“那不一样的。” 你说:“只是从窗外搬到纸上而已。” 你说:“其实,收着,也留不住的。它就发黄了,或者褪色了。或者,你也没有心情再看了。” 我说:“怎么会?” 你说:“很多我们以为不会发生的事情,到最后,都会发生的。” 我叹息说:“随手就这么扔了,也太可惜了。你费了这么多心思画出来的。” 你说:“不可惜啊。你看过之后,它就一直在你记忆里了,就成为你的一部分。和你融为一体。” 你说:“它们从此之后,一直都会在你的生命里,一直都会伴随你前行。” (三) “中国画和西洋画非常不同啊。”我说。 “哪儿非常不同?”你问。 我说:“中国画总是把山水画得那么大,而人物却那么渺小。” 你说:“这就是写实。自然界山水和人的比例本来就是如此。西方画种把人画得那么大,是自大。而中国人,对于自然界真相的把握,要全面得多,精确得多。” 你说:“以前年轻的时候,我很喜欢西洋画,喜欢它绚烂微妙的色彩,优美的轮廓,人物表现的种种细节。可现在,我越来越喜欢中国画。” 你说:“中国画本身就是一种潜移默化的熏陶和教育。长期看中国画,人们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明白,不要纠缠于渺小的人事,而辜负了山长水阔的广大胜境。” 你说:“每一个人,以及依附在他自我上的那些喜怒哀乐,在大自然的广阔面前,其实,根本渺不足言。” 你说:“不值得太过重视。” (四) “这张我好喜欢。天哪,就像是照片一样。” 我从中抽出一张,这张画的是你病房的玻璃窗,窗玻璃上流动着大颗的雨滴。你把玻璃的通透感和朦胧感都表现得很好,雨滴栩栩如生,立体而圆润,看上去充满不确定的动感,仿佛它们马上就要从画面上流淌下来。 “送给我吧?”我说。 你说:“好。只要你喜欢。” 我说:“给我题个字吧。” 你笑了笑,说:“我们之间,还需要这样吗?” 我说:“我真的很崇拜你的画。” 你再次笑笑,说:“以前就说过了,我这人不太经得起你这样最高级别的表扬。” 我笑笑,说:“我并没有言过其实啊。” 你说:“那,我写在背面吧。” 我点头:“好。” 你拿起画笔,说:“我写了?” “嗯。” 于是,你在画面的背后,写下了这句话:“雨点:让世界朦胧。让心灵清澈。” (五) 窗外真的下雨了。 我们一起看着这张画,听着窗外的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窗台上、阳台上、玻璃上。 我说:“突然觉得,好熟悉的感觉啊。” 我说:“我们以前这样在一起听过雨吗?” 你说:“我想有过。” 我说:“那,以后还会有吗?” 你说:“当然。因为,此刻,就是永恒。” 我说:“我以前不知道下雨的声音,原来是这么好听的。” 你说:“它一直都是这么好听的。只是,以前你没有用这么宁静的心,来听过下雨。” 我说:“在你身边,我才会有这样的宁静。” 你说:“不。” 你说:“在你身上,还有比这,更深的宁静。” (六) “你的安定明亮如灯。” (七)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l 第七百二十九章 床(上) (一) 你数次住院的几个月,对我来说,是一段记忆几近空白的时间。 在那段时间里,除了少数与你相关的事情,迄今为止依然记忆鲜明之外,医院外的事情,我几乎什么记忆都没有留下。 因为担心和想念你,因为恐惧和悲伤,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其他事情,而因为与你的隔绝,我也不可能有关于你的记忆。而事后,我也没有敢再去触及,因而一直没有做弥补填充的工作。 关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很多,都是在你去世后,我陆续从当时去看望过你的人那里听说的。 你最后一次住院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 有一天,柴老师和几个同事过来看你,见你的情况有明显好转,精神也比较好,甚至可以扶着床栏下来走动一下,就多坐了一会儿。大家围绕最近学校的工作和人事变化,七嘴八舌地聊得很热闹。 在大家的闲谈中,你听说汪老师上午和体育教研室的另一位年轻老师发生了严重口角,并且几乎打了起来。 你很关心此事,于是追问原因,而大家都支吾不说。 大家告别的时候,柴老师独自多留了一会儿,架不住你反复问,他用挤牙膏的方式断续地告诉你说,打架的原因是那位年轻老师图谋你住所的那张床。 那时候,因为工资不高、租住的房子不固定的缘故,单身的年轻老师大多不会自己购买临时住所的家具,一般是和学校总务处借用的。 新人来报到的时候就可以借用几样,结婚以后,按照规定应该退还。 但后来很多人都长期不还,结婚以后依然继续使用,甚至有了孩子,乃至孩子挺大了,还在继续使用,包括有的学校领导家里,也是这样。 因为总务处下不了决心整顿这种现象,所以库存的家具就越来越少,仓库里剩下的那些,都是别人挑剩的,多少有点毛病。 体育教研室的这位年轻老师,去借家具的时候,就遇到这种尴尬的情况:他选了一张床,可是这张床在半年之内就坏掉不能再用了,于是去调换了一张,结果三个月之后也坏掉了,再去换,库里所剩下的,更为陈旧破烂,质量还不如前面两张。他很懊丧地回来了,当晚只好借了一个睡袋,在自己房间打地铺睡了。 在这种情况下,大概有人对他说了什么,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向汪老师提出,他想要请教研室出面,让总务处把你住所空闲的那张床调拨给他用。 其实,这本来是一件小事,但是,他谈这个问题的角度有点问题,汪指导一听心里就不高兴,但他还是克制着没有表露。 汪指导对他说,你并不是所有时间都在住院的,如果病情稳定了,还会出院回来调养,如果你回来,总不能让你生着重病还睡一张破损的床。 汪指导也希望他考虑,这时候划拨那张床,患了如此疾病的你知道后,会有什么样的联想。 汪指导的这几句话,却触怒了那位年轻老师,于是他反驳说,为何只考虑你的感觉,而不考虑他的感觉!你是已经病休多时没有上班,还要消耗单位医疗费用的老师,而且还是临时雇佣的老师,现在占用医疗费用额度、公家住房和家具,都已经是很破格的照顾了,而他是上班的正式老师,每天都在为学校工作,也没有花过学校一分钱的其他福利费用!更进一步地,他又提到你工作期间的那些流言,说凭这样的口碑,学校对你破格照顾就已经比较过分了。接下来,他说,人人都知道你的情况,你这次住院,病得九死一生,就算目前病情稳定一点,其实,也是病入膏肓,快要油干灯尽,根本就没希望再回来了,那张床摆明就是要一直空闲在那里的。为什么宁可让它总是空着,也不能调剂使用呢? 他最后说出的那句话,让汪指导一下子就火撞顶梁。他最后说:“真不明白为什么要为了照顾一个死人来令活人受罪?还不就因为他是你介绍来的人吗?” 当他说出那个“死人”的时候,汪指导连脖子都变红了,所以,他最后的那句话被淹没在汪指导的一声怒吼当中。 那声怒吼让这位年轻老师和整个教研室的人都吓了一跳,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看着这边。汪指导平素的性格是以和蔼可亲著称的,很少这样当众咆哮发怒。 众目睽睽之下,那位年轻老师觉得自己当众受了侮辱,面子上下不来,于是硬起头皮回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 情况于是白热化。最后,两个人在办公室打了起来,汪指导一拳打在那位老师的眼眶下面,令他顿时就变成了乌眼鸡。大惊失色之下,他狼奔豕突地从办公室逃窜了出去。 这件事的结果是,中午汪指导被校领导叫去谈了话,而那位年轻老师心中又惊恐又委屈地向校领导请了两天病假,短期内都不敢重返教研室,不敢再见到汪指导。 (二) 柴老师简单介绍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之后,你沉默着没说话。 柴老师开始后悔不应该对你说这些,特别是不该说某个词。 就在他想要出言劝慰你的时候,你对他笑了一下,你说:“这是小事,不难处理。” 看到柴老师还在那里踌躇,你对他说:“放心,不会影响我心情。” 柴老师看着你,你看着他的样子,轻轻拍了他的臂膀一下,说:“其实,x老师没有说错什么,说我是死人,也误差不大,我并不忌讳这个。” 你再次笑了一下,对柴老师说:“是我想得不周到,没有提前安排好这些事情。这倒是提醒我了。” 你当时说话的样子非常坦然和放松,所以,给柴老师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你当时的笑容。 不久前,他在电话里回忆说,你当时笑得很轻松。从他多年描画人体脸部表情的经验来判断,他认为,那绝对是发自内心的,不是勉强假装的。 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 第七百三十章 床(下) (一) 第二天汪指导来医院看你的时候,很容易从他脸上看出,这件事情还没有过去。 你对他说,想和他谈谈那张床的事情时,汪指导惊诧地看着你,说:“你,你都听说什么了?” 那天下午,你靠坐在病床上,和汪指导谈了一个多小时,谈话分几次进行的,中间穿插了一次常规检查项目,还有几次不是很严重的疼痛袭扰。 你对汪指导的尽力维护表示了衷心的感谢。 你对他说:“能在篮球场上遇到你,并和你共事多年,是我一生最感荣幸的事情之一。只是,我很抱歉,一直都是承蒙你的照顾,都还没有机会帮到你什么,反而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你说:“我原来想,就安心地一直在你手下工作,时间长了,一定能有机会为你做些什么的。可惜,现在这一点也做不到了。” 然后你说,你希望教研室能够出面和学校说,把那张床划拨给那位年轻教师。此外,你还希望汪指导能够帮忙,把你在住所和办公室借用的公物全部归还掉,办公室的桌椅和柜子,也希望腾出来给其他人使用。 汪指导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阵难过,对你说:“你,你这是为什么,刚刚好一点,我还期待你再回来上个半班呢,又何必.....” 你打断他的话,对他说:“听我说,老汪,我知道你想说何必现在做这种事呢。我知道你想说,让我现在安心治病,不要多想,不要做这些兆头不好的事情。” 汪指导听了,就把脸转了过去。 你说:“但我希望你现在就能帮忙我做完这些事情。” 你说:“现在把这些东西给旁人使用,还是合适的,因为我只是常规病假而已,还是活人。如果等我死了再转给别人用,它们就不一样了,它们将会变成死人的东西。别人再用它们,心里就会有不好的感受。” 你对汪指导笑了一下,说:“我生前诸多行为曾经让别人难受,总不想看着我死后还让别人继续感到难受吧?” 你说:“所以,帮帮忙?” (二) 那天,你说:“那张床,我从来就没觉得是属于我的,就算是睡在上面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笑了一下说:“实际上,我一直有个预感,它会在学校待得比我长久得多。相对于它而言,我反倒是一个匆匆过客。” 你说:”既然它从来就不是属于我的,那么,我没有在使用着的时候,就应该主动想到,让别人来使用它。不该让它孤独在那里,与灰尘为伍。是我疏忽了这些,没有想到需要主动安排好这些事情。” 你对汪指导说:“其实,在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不应该想着自己再也不能回来了。应该多想,怎么让还留在这里的人,生活得更好,更顺利,更幸福。” 你说:“一个人在他所处的每一个地方,都应该尽量多地去想这方面的事情。如果只想自己,那么,他来过或是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对这个地方来说,就完全没有区别,来得完全没有意义。” 你说:“以前,我曾认为,一个人人生的价值,是通过能得到多少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来决定的。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寻找和守护自己想要获得的东西。后来,生病之后,我逐渐明白这是有问题的。” 你说:“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就在于他在活着和死去的过程中,曾给这个世界带来多少幸福。这个价值是体现在别人的收获当中的,而不是自己的。这样的出现和消失,才是有意义的。” 你说:“可惜,我明白到这一点,还是太晚了。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所剩的时间也差不多没有了,体力也非常有限了。所以,请帮助我,从现在开始,为这个新理解,多少做一点事情吧。” 你说:“虽然开始得晚了,但也不能因此就不开始吧。” (三) 你对汪指导谈到了不久后就将经历的死亡。你说:“我希望那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不要给别人带来痛苦。” 你说:“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在认真地想这个问题。但我发现这很有难度。” 你说:“我大概做不到不让别人痛苦。” “那么,也许可以考虑另一种方式。如果必然带来痛苦,那么,我希望这种痛苦能对感觉到痛苦的人提供帮助。” 你说:“有时候,我会奢望一件事情。我希望找到一个方式,让因我的死亡而产生的痛苦变成其他人的财富。希望感觉痛苦的人能从这笔财富里面找到线索,从而最终能够找到从此熄灭痛苦的一些方法。” 那天,在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你说:“如果能够找到这个有效的方式,我会很欣慰。哪怕为此需要在死亡的过程中经历加倍的痛苦,也是值得的。这样,死亡虽然照样发生,但它就不仅仅再是死亡了。它会变成有助于别人幸福生活下去的因素。” 这些话,就是你那天对汪指导说的。时间久远,他还能复述出来的,大概就这些了。 现在,汪指导已经超过60岁了,居住在滨海的城市里。我后来去和他见面的时候,他他对我说:“有很多年,在过生日的那一天,我都会想到他所说的这些话。他虽然年纪比我小一截,但他看得比我远,比我深。如果他能够活到我现在的岁数,会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当汪指导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雯丽在旁边说:“他从来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声音带着一点哽咽地说:“至少,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她这样说着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 (四) 你和汪指导谈话后大概七八天之后,那张床有了新的主人。 你的房间换了一张比较破旧的床。总务处把床搬来的时候,找高雄要房间钥匙。高雄驾车过来,一看这张床,嘴角就撇了一下,说,来,弟兄们,抽包好烟,再辛苦一下,把这床还搬回去吧。 总务处的人说:床,不要了吗? 高雄笑容可掬地说:“不要了。” 随后,他就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他父亲厂里来了辆小货车,从车上搬下来一张崭新的单人红木床和若干斗柜、书桌什么的家具。 高雄指挥着他家厂子里的人,浩浩荡荡地一路把红木床和这些搬到你房间里去了,不一会儿,又把你借用学校的那几件家具都搬了下来。 总务处的人站在旁边,看了个目瞪口呆。 高雄拍着总务处来人的肩膀说,兄弟辛苦下,这些都拉走吧。为这点小事起争执,太没必要了! 从那时候起,高雄就表现出他是一个特别容易招致羡慕嫉妒,特别容易拉仇恨的那种人。 (五) 床的问题就这样解决了,但是汪指导和x老师的心结,仍长时间存在,两人相处得十分别扭,冲突不断。 你的追悼会结束之后,你的遗体被送到火葬场火化。 从那个地方回到学校的时候,汪指导下车时脚下不稳,差一点就摔了一跤。这时,有个人在车外搀了他一下。 这个人就是那位曾经和他吵架过年轻教师x。 汪指导站起来,看着他,说了一声谢谢。而那位老师结结巴巴地对汪指导说:“对不起,那天是我太过分了。我错了。” 听到这句话,汪指导捂住眼睛,眼泪忍不住就流下来了。 从那一天起,他们就和解了。 现在,他们,还有孙趵老师一起在这个滨海的城市里开了个公司,还搞了个俱乐部。 是孙老师先下海的,随后汪指导办了内退手续过来,之后又邀请了x和另外两三个老同事过来。他们合作得很愉快,几家人常来常往,算是不错的朋友了吧。 后来,我去见汪指导的时候,也见到了那位教师,我们在一起吃了饭。 席间,他说,当他听到你去世的消息和其中细节的时候,受到极大的冲击,有一刹那,他产生很深的罪恶感,彷佛觉得自己的这句话和那个行为在里面发生了什么作用似的,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言行和这些细节的产生多少有些关联。他为此有几天时间频频做梦。 在参加你的追悼会时,他感觉很多眼睛在看他。他彷佛感觉到别人心里的那种联想猜测和议论。这让他背上出了很多汗。他没敢继续跟着教研室的其他老师,送你到最后。他提前回来了。 但提前回来一事也让他很难受。于是他一直在停车场附近转来转去。 他很想对那件事情做点什么,因为他一直在那里转,所以,他就得到那个非常巧合而且非常合适的机会了。 他对我说:“我没有机会向你指导道歉了。” 他说,那以后他就很少说那种不经大脑的话了。他说:“从那次事情当中,我得到的一个提醒就是:说话的时候,心里应该要有别人。” 他们都不记得那张床后来怎样了。现在没人根本关心那张床。但他们都记得你。 就像我一样。 第七百三十一章 卡车司机 (上) (一)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相遇。就算不能描述的微粒运动也自有它的规律。 它虽然复杂到难以用语言来进行描述,但并非是紊乱随意的。 周二那天下午,我看望过你,从医院出来之后,心情颇为紊乱。 我心神不宁地独自从住院部的侧门出来,走向附近的公车站。因为不想遇到熟人,也不想面对世界的繁华,我选了一条平时不怎么走的道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选这条路,也许一个人心情与平时都不同的时候,选择也会与平时不同吧。 我在七弯八拐的小巷里转来转去,有时候经过一口古老的水井,有时候经过一间破败废弃的祠堂,有时候穿过别人家的厨房。 前方的道路逐渐变得宽敞了起来。主街马上就要到了。 就在我穿出小巷,踏上主街的路面时,我听到身侧一阵尖锐的刹车声,抬头看时,一辆军用十轮大卡车,紧挨着我的身侧停了下来。 大卡车驾驶室的玻璃就在我身侧闪着光。它就像两只外星人的眼睛一样冷峻地注视着我。 驾驶员从驾驶室里探出了头。 就在那一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说了一句:“咦?怎么又是你?” (二) 开着这辆车的,还是上次在路上压到我鞋跟的那个年轻军人! 他看着我,深深地叹息了一下,说:“小妹妹,你要是总这样心不在焉地走路,早晚有一天会被轧在车轮下的!” 可是,我并没有心不在焉啊!我很确定,因为离开了小巷,拐上主街,我当时还是挺小心的。是他的车子开得太猛了,发现情况以后,想要刹车,却因为车子自重太大,惯性的力量太强,而无法及时停住!他给自己预留的刹车滑行距离,实在是太少了。 我看着他,也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了一下,说:“先生,您要是总这样凶猛地开车,早晚有一天,还会轧到别人的。” 他看着我,说:“我们开军车的,就是这种开法的。我们以后可不是要在城市的大马路上开车,是要在炮弹不断掉落、弹坑满地的战场开车。” 我说:“但是你现在就是在城市的马路上开车,这里有行动不便的老人家,有怀孕的妇女,有到处乱跑的小孩子。” 他看着我,嘴角浮现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微笑。他说:“好吧,今天算我又惊吓到你了。你那个戴着墨镜开车的哥哥呢?今天没来接你吗?” 他说的是高雄。 我摇头说:“今天没有。”我心里想着,若是他在,若是他看到你又差一点轧到我,不知道他会怎样反应。 那个卡车司机说:“你要去哪儿?我载你一程?今天的事情,你别对别人说?” (三) 这是我第一次坐在军车里。 我以前从来没有坐过这么庞大的汽车。 爬进如此庞然大物的驾驶舱里,我在司机旁边坐了下来。我习惯性地往身后拉了一下,随即惊讶地发现,侧座上根本没有安全带! 坐在司机的身边时,我产生在山顶上俯视众生的感觉,好像正在散开的密集人群是地面上蠕动的蚂蚁群一样,而我所在的这个巨大的冰冷的机械力量,可以在一瞬间让整个蚁群都进入毁灭。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坦克”这个词,并且突然理解了人类爱好巨大机械的原因。 在车子颠簸起来的时候,我仍然在想着有关机械力量与有机体毁灭的事情。我的胡思乱想被又一次的刹车摇撼得消失了。我向前栽了一下,然后在突然的启动当中又被猛推了回来,我的头砰地一下撞到旁边的车窗玻璃上。 司机的动作很猛烈。他大幅度地扳动着什么,转动着什么。他的手肘部不断侵略我的空间。他一边这样操纵着这股野蛮的力量,一边用余光看看我说:“你坐稳了。” 那天下午,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家里。正好,那也是卡车要去的方向。所以,当天,大卡车一直把我送到了家所在大院的传达室门口。 当我从那个高耸的庞然大物里面钻出来的时候,我看到守门的老伯大张着嘴巴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系着围裙的厨娘从一辆冒着硝烟的坦克里面出来。 (四) “其实,我以前见过你。在上次压住你的鞋跟之前。” 那天,在路上,那个年轻的司机对我这样说。 他一边开车,一边对不断前仰后合的我这样说。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说:“可能你当时没有注意到我。” 他说:“你还记得一场在铁轨上发生的自杀吗?”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蓝色衣服撩开处没有血色的苍白皮肤,皮肤上猩红的、半凝固的鲜血。 我努力把这幅画面推开去。 我说:“你当时也在那里吗?” 他说:“是的。我的车就停在你们学校大客车后面,中间稍微隔了几辆车。” 他说:“我看到有个很英俊的男人从大客车上下来,他的额头青紫着,肿起来好大一块,但是,他行动非常敏捷。然后你和另外一个男孩也跟着下来。你们往前面走去。” 他说:“我看到你后来又回来了,你觉得心脏很痛,脸色煞白,捂着心口,靠着一棵路边的树,滑坐在地上。那个很英俊的男人,应该是你们的老师,他和那个男孩在救助你。他们给你吃了药片。” 他说:“我又看到你们重新上了车,你们的车拐上了旁边的岔路,在岔路上掉了头,上了对面的车道,离开了现场,应该是你们绕路了。” 他说:“我当时要去的地方就在前方,我没法绕路,再说,这车也太长了,没地方可以掉头。我就一直困在车流里,直到前方通车。” 他说:“你根本没有注意到后面的军车吧。像你这样的女孩,漂亮纯洁,一直过着舒服的日子,从来都是别人注意到你,你很少注意到别人吧。” 他说:“其实,我心里最恨你们这样的女孩。骄傲个什么?拿别人当垃圾吗?” 他的语气里流露出某种仇恨,散发出一种狰狞的气息。 第七百三十二章 卡车司机(下) (一)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一凛,起了一点警惕之心。 我现在有点后悔相信了他身上的军装,这么莽撞地就上了陌生人的车子。要是他是个坏人怎么办?穿军装的,也不一定就都是可以信赖的人啊。 我悄悄地朝远离他的方向移动了一下。这个动作立刻被他捕捉到了。 他看了我一下,他的眼睛眯了一下。他的太阳穴附近有根青筋暴现出来,跳动了一下。这个动作让我一阵惊恐。 但我立刻听到他说:“害怕我吗?” 他说:“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认识你的人。” 我蜷缩在侧座的一角,没有出声。 他说:“我看到你们穿着的衣服上,写着什么什么射击队。” 我说:“是的。” 他说:“你会打枪?就你这样?” 我说:“是的。” 他说:“会打枪的女孩子,是一种什么样的女孩子?” 我看着他,深感言辞贫乏,无从回答这一类的问题。 (二) 他说:“你是因为喜欢杀人才学打枪的吗?” 我被这个问题所震动。我赶紧拼命地摇头。我再次疑心他是一个变态的坏人。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从这个角度来提出问题?他明明知道射击队并非行刑队,也不是狙击手队,那只是一项普通的体育运动。 他再次回头看了看我。他有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那根青筋再度出现。 他说:“没关系。你用不着假装是淑女。其实,我也喜欢打枪。” 他说:“不过我枪法不好,所以进不了特种兵部队,只能混在这里开个破车,每天给他们拉各种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他说:“喜欢打枪并不是坏事。那可以让你感到有力量。端起枪对准别人的时候,你会强烈地感到别人的生死就操纵在你的手里。” 我喃喃地说:“我从来都没有端起枪瞄准过别人。” 他说:“那你瞄准什么?” 我说:“瞄准前面的靶纸啊。” 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说:“用子弹打一张破纸?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太荒唐了。” 我说:“这只是一项体育运动。” 他说:“人类是因为无法杀人才会发明体育运动。体育,就是软弱的代名词。” 他说:“你以为哪个国家能靠奥运金牌征服世界吗,妹妹?征服世界从来是要靠杀人的,杀无数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直到对方在你面前下跪。” 我心里再次感到震惊。 是什么人,把这样的观点注入了他的灵魂? 我再次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三) 车子又凶猛地颠簸了一下,我从座位上被弹了起来,头碰到了车顶,然后砰地一下又落回了座位。 我伸手揉了揉碰得生疼的头顶。 他问:“你最喜欢打枪过程中的什么时刻?” 我想了想,心里不是很敢一直不回答他,万一他是坏人呢,万一他有歹意呢,万一因为我没有回答而激怒他做出什么可怕的行为呢? 我瑟缩着说:“喜欢准星定住命中点的时刻。” 他轻蔑地笑了一声,说:“真是女孩子的喜欢,一点气势都没有。” 他说:“我最喜欢枪弹出膛的时刻。就像放出一只凶猛的猎犬扑向目标。我都能听见它在枪膛里面滑动呼啸的声音。我能听见它穿透目标的皮肉、粉碎目标的骨骼的声音,仿佛能闻见鲜血的腥味。” 我在他的话语里,感到一种阴冷。 我看着他,心里响起刀子捅进肉猪身体的时候猪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哀嚎声。 我觉得心里一阵难过,有点想要呕吐。 这时,我听到他说:“我一直想去真正的野战部队。但结果只进了通信部队,而且只是一个汽车兵。” 他说:“我觉得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我参军可不是为了来开这种运垃圾的破车!” 他说:“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儿,去可以战斗的部队。” 我心里很同意他的这个说法,他应该早一点离开城市的大街,去战斗部队!他在这里横冲直撞地开着这个庞然大物,对整个城市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四) 然后,他又问:“那天和你说话的英俊男人是你们老师吗?我没猜错吧?” 我说:“是的。他是我们射击队的教练。” 他说:“他是复员军人吧?” 喔,又是这个经典的问题!好像人人都觉得你是当过兵的。 我摇摇头:“他没当过兵。” 我从侧面看到他脸上露出一点困惑的表情。 他摇摇头,他喃喃自语地说:“不可能。” 他说:“他一定在军队里待过。”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也都有这样的感觉,觉得他一定是从部队回来的。” 他说:“我感觉不会错的。他不仅在军队里面待过,而且做过很大的官。我接触不到的那种官。” 他说:“他看别人的眼神里面有一种让人不能不屈服的力量。虽然只是远远地看了他一眼,我就强烈地感觉到,他很了解军队,他也很了解军队里的兵。” 尽管我对这个司机的戒备心越来越重,但我承认他有的句子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五) “你不要一直朝那边躲。”他说,“和你说了我不是坏人。” “其实,我不太喜欢和女孩子聊天。但是,你和别的女孩子不同。因为我见过你不止一两次。在那次铁轨旁边之前,我其实还见过你的。” 他说:“你想听吗?” 我惊讶莫名,心里想着,他这是要和我套近乎吗?我小心翼翼地没有回答他。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讲下去。 他说:“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我常常在梦中见到你。你长得和梦中的你不太一样。但我一眼就认出你就是那个梦中的你。” 他说:“你能够听懂这些事情吗?” 我不敢摇头,也不能点头。但是,我对他的话产生出一点共鸣,我也经常梦到一个和身边的你不太一样的你,而我也一目了然,梦中的你,便是身边的你。 我明白这种事情。 他也不管我明白不明白,只管自己继续说下去。 他说:“你在梦里常常跟在一个人的身后。你是那一个人的妹妹。但你们非常要好,看上去非常亲密,你用闪亮的眼睛看着他,他看你的时候,目光很温存。所以,你也可能不是他的妹妹。” 他说:“每次在梦里看到你,我就总是觉得你也是我的妹妹。或者,我也有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妹妹。” 他说:“也许,是你跟着的那个人从我这里抢了我的妹妹。” 他说:“我不太记得是什么原因了,反正,每次看到你跟在那个人的身后,我就非常生气!我觉得你本来应该是我的。我本来是应该有一个妹妹像你跟着他那样地跟在我身后的。” 他说:“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我的妹妹不见了。她被什么抢走了。” 他说:“我总是觉得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的妹妹身上,对她来说很残忍,而这个残忍的举动,来自你身边的那个男人。” 他说:“当我看着梦中的你的时候,我常常会看到湖水在你的脸上波动。” 他说:“你闭着眼睛,浸泡在一个湖里面。你的心里冻结着很多很多的惊讶。你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落在湖底。你想要回到上面去。可你不能浮上去。你从此就一直要待在湖水里,直到变成尘土。” 他说:“每次我都这样从梦里惊醒过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就听到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叫我哥哥。” 又是一次急刹车。我的头再次碰地撞了一下。车停住了。 (六) 他的手离开了方向盘。他侧过身来,他逼近地看着我。他的眼光有点直直的。 我的心狂跳起来。 他对我说:“那个叫我哥哥的声音,就是你刚才对我说话的声音。”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但抓得并不粗暴。 他说:“我怎么会认识你的?” 他说:“你为什么会在湖水里?” 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有眼泪在他的眼睛里出现。 他的问题像雷声一样,轰鸣在我的耳边。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在心里看到一个景象。 我看到自己坐在一张床的旁边。床上躺着一个上身赤裸的男子。他的头在枕头上扭动着。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他在喃喃地说着话。但他却在昏迷中。 一道闪电劈中我。我突然知道了昏迷中的人是谁。这个人就是在黑水河看着我的那个男人。 我震惊地看着那个驾驶员。 我惊慌失措地挣脱着,我大声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在湖水里。我也没有叫过你哥哥。在你压到我的鞋跟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我的惊恐,让他变得清醒了一点。 他放开了我。 他阴沉地说:“我叫你上车,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奇怪的事情。我一句也没有说谎。” 他说:“我们之间,肯定是发生过什么事情的。只是,我还没有搞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他说:“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送你到家而已。你坐好一点,小心别被车甩出去。” 他说:“我压到你的鞋跟,绝对不会是偶然的。今天再次碰到你,也同样不是偶然。” 他说:“只是我搞不清其中的缘故而已。” 我听他说不会伤害我,心里略微放松了一点。 我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胳膊。 他继续开动了车子。我又是一阵前仰后合。 他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表情淡漠地说:“别跟你那个教练走得太近。” 我看着他。 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他。” 他说:“非常不喜欢。” 第七百三十三章 摩纳哥 (一) 在你的最后一个春节期间,高雄的父母外出度假,去了一趟欧洲的袖珍小国摩纳哥。他们回来时,给大家都带了一些小礼物。 在给你的礼物当中,有一本摩纳哥风光的摄影画册,都是名家拍摄,画面构图和光影捕捉美仑美奂,你很喜欢。 我们在一起,多次看过这本画册。 我记得,画册里有摩纳哥的老国王、王储继承王位时隆重的加冕典礼、曾经是好莱坞明星的美丽王后、西班牙和非洲风格杂糅的大王宫、王室花团锦簇的御花园、来自非洲的石竹花、拜占庭风格的石头建筑、还有据说是耗资百万从南非引入的菩提树(有着看上去像花瓶的粗大干茎,那是用来储存水分的)、纸醉金迷的大赌场、出入其中的红男绿女、街头遍布的超级豪车、有的价值数亿欧元、五光十色的奢侈品店、舒适宜人的临风街角 你最喜欢的图片,是海盗博物馆的。那个博物馆里,有一把锋利的匕首,形状非常独特,刀锋精粹闪亮,刀柄上雕刻着许多漫卷的藤叶花纹,那种藤叶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无事草。后来我用这个草的名字写了一本。 你还很喜欢那里的一座悬崖,有弯曲的石梯从悬崖的顶上一直向下盘旋,通达到悬崖下的海滩。海滩上的波浪如同层云一般翻涌无穷。在无数朵浪花当中,有个小小的私人游艇码头,停泊着若干艘大小不等的白色游艇。天气晴朗的时候,它们在宁静无波的地中海上快速地行驶,在它们身后,拖着一根雪白的浪线,围绕着船只,天空上飞翔着很多的海鸥和不知名的海鸟。 (二) 我记得,那时,我们一起看着画册的时候,你曾经给我讲过一个船长的故事。 你说,有个老船长在海上航行了一辈子,航海经验极其丰富。 有一次有人问他一个问题:如果航海的时候,突然发现前面的海域上一场风暴正飞速席卷而来,你会如何处理航向? 老船长先是否定了常规的选择:掉转船头拼命驶离风暴的方向,试图逃跑。 然后又否认了常见的第二个选择:扭转船头90度,希望从侧面绕过风暴。 他说,正确的选择就是将船头对准风暴的方向,全速航行,冲向风暴。 因为第一种选择会增加船只和风暴接触的时间,第二种选择还会进一步把整个船只的全部侧面暴露给风暴,增加船只风暴接触的面积,两者都会拉长船只和风暴缠斗的过程,增加倾覆的危险。 而听起来最危险的方法常常却是最安全的,迎头穿越风暴,虽然也有很大的风险,但在三种方案当中,却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可以利用船只和风暴两方面的相对速度,减少两者接触的时间,令船只最快速度离开风暴影响范围,同时船头以90度直角方式和风暴相遇,也可将两者的接触面减至最小,而且让船只最坚固的部分迎接风暴最强劲的第一击。这个选择看上去孤注一掷,非常疯狂,但却是最理性的。 这个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明白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个故事。 我们生命中有一次最大的暴风雨,正在前方向我们扑面而来。 你将会在这次风暴中沉没消失,你希望我能够经得起这次风暴的考验,能够因此而获得力量,因此而变得更加强大。 你希望我不要试图逃避,不要退缩畏惧,希望我正面迎向生命中的惊涛骇浪。 我始终都记得这个故事,直到今天,就连你当时述说时的神态语气,都记得非常清晰,如对目前。 (三) 当时,我们还对其中的一幅图片很有兴趣。 那图片上显示的,是一座高大的白石建筑,典型的拜占庭风格,有着巨大的石柱、两侧有着长长的、宽大的石头台阶,门庭上雕刻着各种神明和花草的图案。它建筑在一个小山包上,背靠葱茏繁盛的花草树木,面朝烟波浩淼的蔚蓝色地中海,视野极其开阔,四季海风拂面。 你长时间地凝视着这座房子,你说,对这房子,你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熟悉感,仿佛它和你,之前曾经有过,或者未来将会发生某种十分亲密的联系。 你说,你感觉到这个房子是常年有人居住着的,虽然它的大门在图片上看很严密地关闭着,门前也没有停放车辆。 你说,住在这房子里的,是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夫人。她虽然上了年纪,但却仪态庄严,衣着端庄华贵,带着大颗海水珍珠的首饰,待人处事,和蔼而有礼,显示出非常良好的教养。你想她是欧洲的贵族出身,多少代往上,家世都颇为显赫。 你说,你能清楚地看到她的面容,看到她蓝绿色的眼珠,看到她额头、眼角和脖颈上的皱纹,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你还说,这栋房子里,有一架古老的竖琴。夜晚的时候,琴声会从房子里飞出来,在星空下徜徉,和远处阵阵的海浪声,彼此遥相呼应。 那时,听你这样说了,我觉得很惊讶。你说得那么详细,就仿佛曾经身历其境。 我觉得你断然不是虚构的。 你一定是真的远隔时空看到了那里的一切。 (四) 后来,我真的去了一次摩纳哥。 我拿着当地的旅游地图,一条街一条街地找那栋房子。我问了很多人,尽可能详细地向他们描述那房子的外观,但是,那样的房子在这个小国里非常之多,他们给我指了很多,到实地一看,却都不是。 几经周折,最后,我终于在当地人的指引下,找到了和画册上一模一样那栋房子。 我站在它巨大的阴影里,仰望着长长的台阶,心潮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克服了自己的畏缩和犹豫,鼓起勇气,登上了台阶,按响了大门旁边的电子门铃。 一个门房出现在大门打开的缝隙里。 我对他说,我有重要的事情,想要拜见这房子里的老夫人。 门房看了我的护照,转身进去了。 不一会儿,有位正如你当年所描述的那样的老夫人出现在门口,她让门房打开大门,请我进去,和她一起喝一杯下午茶。她说:“这房子还没有中国人进来拜访过,你是第一位。” 和她一起往房子里走的时候,我看到房子里有个巨大的大厅,穹顶高耸,在大厅的右侧,无数美丽的花朵之间,赫然摆放着一架古老的竖琴。 而这位老夫人,也果然是欧洲某个王室的伯爵夫人。 她年轻的时候,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来到这里定居,共同建筑了这栋宅邸,然后一直居住于此,丈夫死后,他们的儿子也外出经商了,做的是古董文物方面的生意,她就一个人留在这栋大宅里。 果然是真的! 你当年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坐在伯爵夫人的花厅里,端起加了新鲜牛奶的阿萨姆红茶时,心里百感交集。 这房子,真的和你有着密切的关系吗? 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等待着答案在未来的揭晓。 第七百三十四章 墙壁 (一) 在春天融融的暖意当中,你终于再一次地出院了。 但是,这一次出院,我并没有感觉到像上一次那样的欢喜。因为你虽然离开了医院,但是身体却已经非常衰弱了。你就连上下楼梯也感到非常困难,上楼梯一抬腿就觉得心脏疼痛,下楼梯一迈步就觉得双膝发软,更不用说每天坐车或者步行几公里过来上班了。就连半班,你也无法坚持下去了。 你只能继续请病假,在住处慢慢调养。 在休养中,等待着未来的降临:再一次地恢复,或者,再一次地倒下。 成校长几次过来看望你,询问你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另外,给你送来了慰问金和特别补助。 这笔钱可谓雪中送炭。你已经好几个月不能上班了,工资也都停发了,虽然医疗费你母亲离开之前已经都预付过了,不足部分,高雄也替你垫付了,但是,日常生活,总是需要花销的,你也不想再对母亲开口要钱。虽然家里条件宽裕,但毕竟要负担两个病人,妈妈肩上的财务压力,也十分沉重的。 你用这笔钱请了楼下传达室张师傅的老伴,每天来给你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刘雯丽、汪指导夫妇、柴老师和他新近找的女朋友,我们的英语老师、脸上有着雀斑,但是笑容十分灿烂感人的许老师,也经常过来看望你,帮你料理各种柴米油盐的杂事。 大部分时间,你都觉得头晕目眩,身体虚弱,只能躺在床上休息,稍微说两三句话,就会上气不接下气。 情况好一点的时候,你可以在走廊散散步,坐在窗口晒晒太阳。 你已经几乎吃不了东西,哪怕是喝水,也会引起吐血。 你也要定期去医院抽腹水。 除了最顶级的止痛药,你已经不需要任何药物了。 你知道自己的寿命,只剩下很少的天数了,也许一百天都不到。 大家也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是,每个人都在你面前强颜欢笑,好像你马上就会恢复健康一样。大家都把沉重压在心底,不想有任何的流露,让你觉察。 (二) 有一天,汪指导来看你的时候告诉你,新指导已经通过了学校的招聘考试,很快就能正式调入,过来上班了。他来上班之前,可能需要和你交接一下。汪指导说,如果你体力不行,就不用去靶场了,他可以带着新指导到这儿来和你见面。 你很欣慰汪指导终于找到了新的帮手。那位新指导,正是你之前鼎力向汪指导推荐的人。他是农村出身的,靠自己的一路奋斗,取得了一连串的桂冠,现在退役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也不喜欢俱乐部那种需要周旋在有钱人之间的工作氛围,他宁可到这里来教小孩子。他很喜欢这份工作。和你的俊朗英武不同,新指导长得不是很好看,有着黑黑的皮肤、瘦瘦的神采,厚实的嘴唇,憨厚的谈吐,但是,他做事很认真负责,细节抓得十分扎实,人品也相当正直本分。 你们谈了一会儿工作交接的事情。 然后,你对汪指导说,你很想再回射击队去看看队员们,和大家告别一下。 汪指导马上说,这个没有问题。等你哪天状况较好的时候,他带个车子过来接你回去靶场,和大家见个面,收拾一下你放在办公室的东西。 你虚弱地说:“谢谢了。” 你对汪指导说,去过这一趟之后,你就不会再去上班了。你打算在新指导报到后,辞掉工作,买了车票,回自己的家里去。 汪指导默然听着你的最后安排,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但他点头表示赞同,他说:“我争取抽出时间,送你回家吧。” 你笑笑,表示不用,你说:“送我到车站就好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中途走失的。” 犹豫了一下,汪指导问你:“这打算,你跟心心说过吗?” 你摇头,说:“还没有。我还想想该怎么措辞比较好。” 你说:“我走了,就再也不能和她见面了。” 汪指导又是一阵心酸,眼泪冲了上来,但他忍住了。 你说:“不过,我想她心里是有这种预期的,我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不回家。我再不回去,就没有办法回去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说:“我走了,也就不会给大家添麻烦了。” 汪指导说:“哪里话。你没有给我们添什么麻烦。大家来这里,都是自觉自愿的。你从来没有成为我们的负担。你千万不要这样想!” (三) 过了几天,汪指导真的如约带了成校长的车过来,接你到了射击队。 车子停在训练场的大门口,你从车上慢慢下来,和汪指导一起,走进了靶场的大门。 你心里很感慨。这几年,经过这里进入靶场,已经有多少次了,你已经熟悉得就算闭上眼睛,也能毫无差错地走到办公室和枪械室。 很快,就要和这里的一切,永别了。 一时之间,从我们相遇第一天以来的许多往事,熙熙攘攘地涌上心来。 你在大门口的墙壁那里,站下来不走了。 你凝视着那面墙。 汪指导看着你,说:“怎么了?走不动了吗?” 你说:“没有。没什么。只是看看我的终点。” 汪指导说:“不要胡思乱想。你现在不是出院了,感觉也好多了吗?” 你说:“不是胡思乱想。我知道这就是终点。” 汪指导说:“怎么能知道?” 你说:“就是心里知道,我也没法解释。” 你说:“其实,几年前,第一次跟着你来靶场,第一次经过这里时,我就已经知道,这就是终结的地方。只是当时没有对你说。” 汪指导现在依稀想起来了当天的情形。他带着你走进靶场的时候,你似乎是在这里也停留了一段时间,看着这面墙壁。 你说:“我站在还不知道它会何时发生,会怎样发生,但我知道它会在这里发生。” 汪指导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你看了看他,你笑了一下。你说:“其实,并没什么不好。乐观地说,我还可以在这里给自己先行默哀一下。” 汪指导说:“刚出院不久,就必须要开这种黑色的玩笑吗?” 你看了看汪指导。你虚弱无力地笑了笑。 你说:“能拿一件事情开玩笑,就说明我们并不介意它。” 你说:“终点不终点的,都是一件普通的事情。咱们不必这样紧张它。” 多年以后,汪指导对我说:“原来他真的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是提前通知我。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也对老周说过,这里就是他的归宿,他不会也不能再去别的地方。” 汪指导说:“他那时就已经知道将来会要发生的事情,而且他一点也不害怕。” 我说:“是的。他知道。” 汪指导说:“你也知道他有时候会有预知未来的能力?” 我点头。我想起那本摩纳哥的画册,想起高雄留下的水晶骰子。 我说:“是的。他向我展示过,不止一次,他能够看见未来。” 第七百三十五章 最后的指导 (一) 每一个真正的作者都知道,每个故事,其实并非是自己的作品。 ? 就像命运一样,所有的好故事,都有它自己的展轨迹。这不是作者所能左右的。 就像我们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老去坏朽一样,事实上,我们也不能控制一个故事。 它会带领写作者奔流向它应有的结局。 (二) 又一次地,你站在了靶场的长廊上,站在了我们的队列前。你依然穿着那套红色的运动服,手里依然拿着记录着我们训练成绩的硬纸板夹。除了当天风和日丽之外,一切场景,似乎都和你来到射击队的第一天一模一样。 但是,其间,一切都已经沧海桑田。 我们不再是稚气未脱的小孩子了,我们当中很多人的身高,已经过了你和汪指导。男生们已经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声音也变得低沉粗糙,女生们的胸脯已经高高地隆起,体态日显婀娜。 你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的变化和成长,心里无限感慨。 我们站在那里,看着已经病得容色憔悴,虚弱难支的你,心里也是无限悲恸,痛感人生无常。 我们在各自的纷纭心事当中,默然无言地彼此相对了一会儿。 然后,你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你开始面向我们说话。 你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说几句,还会中断一下,你就停在那里,用力地呼吸着,把气喘匀。 大家屏声息气地听着你说的每一个字,看着你艰难困苦的每一次呼吸。 你深呼吸了一下,你开始了最后一次技术辅导。 (三) “时间过得真快啊。第一次跟着你们汪指导走进这个长廊,站在你们全体面前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转眼间,就是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了。” “今天,就是我的最后一次技术辅导。今天之后,我就不会来上班了。你们不会再看到我站在这里。我要离开你们了。” “得知生病的消息之后,我坚持了一段时间,想要多和大家相处一段日子,想要多帮老汪一把。现在,这种坚持,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在几年的相处中,我们已经成为了彼此生活的组成部分。就像我给了你们很大的影响一样,你们也给我了很大的影响。你们的音容笑貌,你们每一个人的成长经历,都在我生命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从各位身上,从你们面对磨练、面对压力、面对烦恼、面对困惑、面对荣耀、面对挫折的态度中,我学到很多。” “就如同我是你们的指导一样,你们各位也同样是我的人生之师。每一次,我站在这里给你们上课的过程,不仅是传授所知的过程,也是接受教育的过程。在这个过程告一段落之前,我特别想要向各位说的,就是:谢谢。谢谢各位的指导和提示。谢谢各位的启迪和分享。” “几年的相处中,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给了我最宝贵的东西:信任与友爱。我记得你们给我倒的每一杯开水,夹到我碗里的每一箸菜,写给我的每一张明信片与贺卡,送给我的每一朵花。我记得你们和我说话时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光采。记得你们悄悄告诉我的每一个秘密。记得此刻你们眼眶里和睫毛上的泪光。” 汪指导的眼圈红了。 队伍里隐约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我的眼泪已经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我垂着眼睛看地面,我不能看着你,否则,内心的洪水一定会当场决堤。 (四) 你停顿了一下。 你在此起彼伏的低声饮泣中再次深呼吸了一下。 你接着说:“与亲近的人分离,肯定是难受的。但,它却是人生必须经历的。它是我们成长的不必可少的组成部分。我们正是通过不断地与师长的分离,了解到拥有自己力量的重要性,得到锻炼自己力量的机会。” 你说:“就像春天的幼苗必须和种子分离,就像秋天的种子又必须与本体分离。这就是成长实现的方式。” “再扩大一点,我们的整个人生,也就是一个不断与过去告别的过程。看着过去的人、过去的事不断消逝在身后,有时候,我们会感到悲伤,会依依不舍,但,与此同时,我们要知道,它们的消逝,正说明我们在前进。必然还有新的风景、新的事件、新的同伴进入我们的生活,带给我们新的启示与新的境界。” “对于各位来说,我就像你们上个学期的课本一样。当你们读完这个课本,并通过了考试,你们就该翻开下一本。就是这么自然而然的。我们没有必要为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而悲伤,就像你们不会为了把旧学期的课本收到书架的最顶层或者送给学弟学妹而悲伤。” “为什么不会悲伤?因为,那旧课本的精神,已经融入了你们的生命。它已经变成了你们的一部分。虽然你们在新学期开始后,不会再去翻开旧的课本,它会从此于你们的视野消失,但,它也并没有消失,它也一直都陪伴着你们。你们不必再看到它,也自然记得它曾经教给你们的。” 你说:“在今后的岁月中,每一次,当你们应用它教给你们的知识来解决问题时,就是一次重新的相会。你们应用得越多,越熟练,彼此的相会也就越多。就算这课本已经湮灭在物质的世界里了,但这种相会也能继续生。如果常常这样相会,也就谈不到有离别的生了。” “所以,你们只是不能用肉眼再看到我站在这里了而已。但,这并不是分离。” 你说:“刚才,我过来在办公室休息的时候,有几位同学问我,明年能不能来参加你们的毕业典礼,会不会回来和你们一起照毕业合影。在这里,我回答:我会在你们的合影里。会在你们每一个人的笑容里。如果你们能够用肉眼之外的眼睛去看,你们就会看到我,站在你们中间。我现在就已经站在了那张还没有拍出来的照片里。” 你说:“看到了吗?这就是神通。就是魔法。我不需要离开这里,也不需要前往那里,我就能同时在这里,也同时在那里。这个世界上的种种神奇,从来都没有缺乏与消失过。若你们能用肉眼之外的眼睛去看,就能看到它的魔法。” 你说:“刚才也有同学问我,离开这儿以后,会去哪里?在这里,我也给大家一个回答:我会去那个有魔法的世界,那个不可思议的神奇世界。我会在那儿等着你们来探访我。那就是我将要去的地方。欢迎你们常常来看望我。欢迎你们全体都来看望我。我会期待着重新见到你们。” 你看着我们。你说:“我可以这样期待各位吗?” 你说:“可以吗?” 第七百三十六章 未来的礼物 (一) 那一天,在讲话快要结束的时候,你再次谈到了射击运动。 你说:”最后,我想说说冷静。冷静的人,才是有力量的人,因为他没有被情绪奴役。不冷静的人,不可能有力量,因为,他此刻正是情绪的俘虏或奴隶。一个做了俘虏或者奴隶无法逃脱的人,怎可说自己是个有力量的人?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你们要做出的第一反应就是,冷静。“ 你说:”我想,上一次我在这里病倒的时候,我们都是失败的。我们都因为非同寻常情况的发生,而失去了应有的冷静。“ 你说:”住院期间,我一直觉得很内疚。我总在想着,应该在回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向你们道歉,做深刻的自我检讨。我是你们的指导,要求你们做到之前,我自己必须首先做到。我先失去了冷静,然后掀动了你们的情绪,最后大家都失去了冷静。这说明我自己也还需要继续训练,持续地努力。冷静,说来简单,但却可能是世界上最难做到的事情之一。“ 你说:”我非常感谢,上次出状况时大家的关心和救护。但是那并不是我最期待的。我最期待的,不是各位对我的关爱和紧张。我唯一期待的,是能看到各位在面对意外突发情况时,那种坚如磐石的,冷静。这就是我在此付出生命,希望服务到各位,让各位能够拥有的东西。“ 你说:“如果我此刻七孔流血、肠穿肚破地在你们面前倒下去,你们会比上一次更冷静吗?能不像群蜂一样紊乱地扰动吗?如果那时,要你们开枪,你们当中,还有人能打中靶心吗?有吗?” 你说:“如果没有,那,你们就还没有真正学会射击。不管之前,你们拿到了多少冠军。而如果我做不到在那种情况下的冷静,我也同样有负大家的厚望,我也就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好老师,不管我曾经带出过多少个冠军。“ 你说:”再把这些观点串说一遍吧。希望与各位同勉,我们一起认真地听,用心地记,努力地去练习,真正地去做到。那是对我最大的支持和最大的关心。1、帮助人需要力量和智慧;2、不冷静的人没有力量,也没有智慧;3、不冷静的时候,我们无法正确地、有效地帮助到别人;别人无法从中真实获益;4、帮助人的前提是:冷静。“ 你说:“这些话,就是我在病倒在此的当天下午就想要对各位说的。如果当时我神志清醒,并且能够说话,我就会对各位说这些。“ (二) 你说:“最后一次技术辅导,我已经说完了。可以告诉大家,你们的新指导已经确定了。等正式凋令下来之后,他就能出现在这里,接替我以前的工作,他的照片,相信大家已经在招聘结果上看到过了。他非常优秀,相信,他能够和汪指导一起,继续带领大家,在我们中学的最后一年里,不断前行,达到更高的境界。” 你说:“我很期待你们最后一年的精彩表现,很期待,你们和新指导的融合。” 你说:“我虽然不来上班了,但是,我会一直关注着大家,会等着大家的每一个好消息。” 你说:“就让我们在这样的期待中,结束这最后的一次指导吧。未来的日子,将会是激动人心的、新的起点,新的开始。” (二) 汪指导搀扶着步履已经有些不稳的你,回到了指导办公室。 你坐在椅子上喘息。 你按着胃部,趴伏在桌子上。 汪指导递了一杯温水给你,说:“歇一会儿,歇一会儿,暖一下胃,等你感觉好点了,我们再送你回去。” 你直起腰来,脸色惨白地看着汪指导。你自嘲说:“我现在真像一块豆腐一样了,只站了这么一会儿,稍微多说了几句话,也会这么难受。” 汪指导说:“都是我考虑不周到。应该再等几天,等你情况更好一点,再接你过来的。” 你说:“不会有更好的时候了。等下去,只会更差,不会更好了。” 汪指导说:“别这么说。上一次不也是很危险,最后还不是转危为安了吗?” 你喘息说:“我这儿,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啊。” (三) 现在,你看上去好一点了,也没有那么疼痛了。 汪指导递给你一个包着礼品纸的硬皮本。 他说:“队员们送你的礼物。” 你集聚了一下力气,打开了包装纸,里面是一本相册。你翻开相册,第一张照片,就是我们去溪源基地那天出发前的合影。你看到我梦游一般的眼神注视着镜头。 你继续向后翻,里面都是我们这几年平时训练和比赛时拍的各种照片,记录了我们共同相处的许多美好瞬间,还有每个队员认为自己最漂亮的单人照。 你看到我们在爬鬼见愁那天的合影,看到所有的人都在对着镜头微笑,只有我在向侧面看着你。 你微微笑了一下,心里却是一阵的难过。 你看着相册,有点怔怔的。 汪指导说:“他们想把所有美好的时刻都装进这相册里,让你带着回去。” 你说:“我会珍藏在心里的。” 汪指导看着你朦胧的眼神,说:“在想什么呢?” 你说:“在想我刚到这里的那一天,他们每个人的样子。那时候,他们多稚气啊,好多人都没有步枪高,可是,转眼间,个个都长得这么高大了。” 汪指导说:“是啊。孩子们长得真快啊。到毕业时,他们大概都已经长成大人了。” 你说:“可惜,我看不到了。” 汪指导说:“你一定会看到他们毕业的。我们会和他们一起照毕业照。” 你微微摇头,你说:“我看不到了。我知道。” (四) “老汪,拜托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汪指导说:“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呢,有事尽管吩咐。” 你说:“能帮我开一下那个柜子吗?” 汪指导站了起来,打开你身后的储物柜。他看到里面有个小木盒。“是这个吗?拿给你?”汪指导问。 你点头。 你接过木盒,打开了它。 你从里面拿出一串钥匙,逐一递给汪指导。 “还给你了。大门钥匙。学校体育教研室的办公室钥匙。这里的办公室钥匙。枪械库的钥匙。枪柜钥匙。值班室钥匙。子弹柜的钥匙。” 你留下了一把。你说:“这保险柜的钥匙,我多留两天,里面装了点书,我现在没力气整理,过两天高雄会开车过来把书搬去我那儿,我没事再来慢慢收拾。搬完了,他会把钥匙还给你。” 汪指导默默接过钥匙。他说:“没问题,你需要留多久都可以。” 你说:“一会儿能帮忙把我桌上的东西都收了吗?回去时我就顺便带走了。” 汪指导说:“不用这么着急,等新指导人来了,再收拾也来得及。” 你说:“反正已经来了,就顺便带走吧。” 汪指导低头不语。 你说:“你们也会合作愉快的。” 汪指导说:“相信会这样。可是,有些东西,毕竟是无法取代的。” 你笑了笑。 你说:“放假了,你和嫂子可以来我家看我,我妈妈会给你们包饺子吃。” 汪指导点了点头,说:“我们一定会来叨扰的,到时候,可不要嫌弃我们待太久。” 你说:“怎么会。” (五) 你把那个木盒子,整个儿地推到汪指导面前。 你说:“还有件最重要的东西,也要拜托。” 汪指导说:“是什么?” 你说:“我给心心写了一封信。在这盒子里。” 汪指导说:“干嘛不自己交给她?她就在外面。我叫她进来就是。” 你摇头。 你说:“这信,不是写给现在的她的。是写给未来的她的。你要在没有了我的未来,把这封信,替我交给她。” 汪指导说:“你不要这样想,你的身体会好起来的。” 你说:“不要打断我,让我说完。” 你说:“老汪,请帮我保留着这个吧。但不要在我死后马上就给她。” 你说:“我死后,她必定没有勇气再来这里。她一定会彻底放弃射击运动,如果不是彻底放弃整个体育运动的话。她会退出射击队。毕业以后,她也不会再有勇气回到这里,回到学校,也不会主动再联络你,不会再主动联系和我有关的各种人。” 你说:“但是,她会坚持下去的。等到很多年过去,等她长大了,她还会再来联系你的。等她再次遇到你,等她主动再来见你的时候,等她有勇气再来见你的时候,请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她。请替我对她说,我说过会在未来等她。我是守信的,我一直在等她。” 汪指导难过道:“别多想,你只是消耗太大,身体虚弱,你不会有事的。会有奇迹发生。你会等到她长大成人,我和你嫂子,一直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你看着汪指导,你说:“郑重拜托了。将来,一定要把这个,交给成年了的她。” (六) 多年以后,我通过孙趵老师重新联系上汪指导,并且独自专程去深圳看他的时候,汪指导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这个木盒子,把它交给了我,对我说了你当年最后的拜托。 我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你在已经消失的时间里写给我的信。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你熟悉的字迹,心里痛得犹如亿万根针尖在扎刺。 在发黄的信纸上,你写道:“亲爱的心心,我们又见面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汪指导,你一定会看到我写给你的这封信。当你的目光落在这些文字上时,无论我在哪个世界,我所在世界所有的花朵,都将在这一瞬间绽放!我看到所有的花朵突然绽开,就知道,你已经看到我留给你的信了。” 你写道:“这些异度空间里的无数鲜花,它们不是我送给你的。它们是因为你自己的力量而生机勃勃地绽放出来的。” 你写道:“亲爱的心心,亲爱的琴儿,你有这样的力量!你有这样的力量!” 你说:“我写下这些文字,以便给你所拥有的力量,做一个有力的证明。你看到这个证明,就会更加相信它。” 你说:“心心,琴儿,在我死后,你还能恒时见到我的。用你那天看松果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你就能看到已经看不见的我。我会在那个松果里等着你。等着你看到。一直保持这种眼光,你就一直能看到我。不要让眼泪遮挡你的眼光。” 我双手颤抖着,我把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数遍。我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它。 我把它紧紧地贴在胸口上。就像很多年前我还是少女时,把你代写的那封检讨书,紧紧地贴在胸口上最温暖的地方。 你一直在你已经离开了的这个世界上,长久地等候着我。而我一路艰苦跋涉,让你等了那么久,那么久啊! (七) 那时我还是琴儿。 我和你并肩站在开满杜鹃花的山峰之上,眼前是粉红色的层层云霞。 我对你说:“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伟大的力量,才能让这满山遍野的春花,灿烂绽放?” 那时还是崔景龙大将军的你回答我说:“是心的力量,是一颗温暖和煦的心的强大的力量。” (八) 亲爱的你,你所在的世界,所有的花,都已经开放了吗? 此刻,它们正在灿烂绽放着吗? 原来这个词,是这么来的:心花怒放。 第七百三十七章 忍痛话别 (一) “心心。&bsp;&bsp;有个事情,必须和你谈一谈。” 我站在指导办公室里,看着你。 你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心心。我要走了。” 你说:“大约还有4o天,最迟下个月内,我就要离开这里,回家去了。” 你说。“再过1o天左右,你们的新指导就会办好调动手续,然后他会过来报到,和我交接,再加上搬家什么的,估计,还有2o天,你们就能见到他了。我今天回去之后,就一直休病假,不能来上班了。我,我们,不能再在学校见面,也不能再在靶场见面了。若要见面,只能你去我那儿。” 虽然这是意料当中的事情,但是,听到你这样郑重其事地开口对我说,我心里还是猛地向下一沉。 我们马上就要永别了。 我喃喃地说:“是吗?” 你说:“心心,我不能直到最后的时刻还不回家。我是父母唯一的儿子,不能让他们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我离开家这么多年,父亲生病也没有在他身边伺候过。现在,父亲知道我也在生病了。虽然不知道我已经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但他已经原谅我了。妈妈太辛苦了,要两边跑,照顾两个病人。我回去休养,还能动弹的时候,也多少可以帮帮她。” 我默然点头。 我说:“怎么回去呢?” 你说:“柴老师帮我买火车票去了,具体的日期还没有确定,看能不能顺利买到软卧票。” 我说:“你一个人走吗?” 你说:“老汪和柴老师都说要送我回去。可我觉得不用这么麻烦他们,我现在自己还能走,坐软卧应该没有问题。就只有2o个小时而已。这边把我送上车,也就可以了,我也没有多少行李要带的,有些大件东西,可以随后再托运过去。” 我说:“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你说:“如果病好了,当然还会回来上班,射击队原来就是两个助手的。成校长答应我了。如果我还有命回来的话。如果父亲的身体好转了的话。” 我只是绝望地表达内心的无法割舍和无可奈何。 我知道,你去了之后再回来的希望,是那么的渺茫。 (二) 我含着眼泪看着你。 我说:“这一去,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你沉默。 你说:“不用目睹那个最后时刻的痛苦,不也很好吗?” 你说:“虽然答应过你,不会再把你推开。但是,我,真的不忍心,让你再一次目睹那样的事情。” 我垂下眼皮,不能看你。 你说:“心心,其实,从在溪源打过你一耳光之后,我就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你了。我想过很多次,应该离开你。我一直以来就知道我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你需要独立成长的空间。这样你才会真正了解和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力量。” 你说:“我本来早就应该做到,但我一直没有力量做到。现在,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空间了。” 你说:“心心,你还很年轻。不要把命运和我捆绑在一起。你是自由的。” 我说:“何来捆绑?我们本来就是一体无分的。” (三) 我说:“那么,回去以后,你会给我写信吗?” 你沉默。你说:“也许不会。” 你说:“看到我的信,你会觉得更痛苦。而且,我回去之后,也未必能够写信。我若答应了你,届时没有信件来,你会觉得五内如焚。不如现在就说好,以免期待。” 你说:“也许,你需要保持独自一人的状态,好好考虑一下未来生活的其他可能性。人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是会改变的。有时候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你应该认真地考虑一下,没有我的另一种未来。我希望你能有这样一个独立的,认真的考虑。” 你说:“人生很少只有一种选择的。你要看到其他的可能性。不要让我遮挡你看到其他的可能性。” 你说:“你完全明白所有我想说的,是吧?” 我热泪盈眶地说:“是的。我明白所有你想说的。” 我说:”不管你怎样决定,不管后来怎样,若你平安,请让我知道。通过汪指导,通过雯丽姐,通过柴老师,通过高雄哥,通过任何你愿意联络的人。” 我说:“若你不平安,也请,让我知道。” 你说:“好。我到家之后,会和老汪保持联系。” (四) 我说:“今天,我们这就算是话别了,是吧。” 你说:“是的。对不起,心心,我无法分身两处。” 我的眼泪模糊了一切。我良久不能说话。 你等待着我。你轻轻叫了我一声。 我说:“现在,我的心里好难过啊。就像快要死了一样。” 我的话一下子刺穿你了。 你忽地转过身去。 你背对着我。 我看不到你的脸。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你打破了沉默。 你转过身来,你说:“心心,你要好好生活。” 我说:“你要平安无事。” (五) 我说:“如果,你和伯父,之后都痊愈了呢?” 你说:“如果那样,如果我回来,你也毕业不在这里了。是吧?” 我说:“你会再来找我吗?” 你说:“如果那样,等你成年后,等你认真思考过各种可能性之后,如果你那时已经有了自己不会动摇的决定,你可以回来这里找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来。” 你说:“我会一直等着你,用我的余生,始终等着你。这一生,我决不会再食言。” 我说:“你会等到我来找你的。会有一天,有个女人,你很熟悉的,但又有点陌生的,会出现在你身边,她会向你走来,她会对你说:我回来了。” 你说:“那时,我就会对她说:你回来了。我们又见面了。” 你说:“我会对她说,过来吧。到我生命里来,和我共度此生。” 我的眼泪再次涌流了出来。 你抓住我的手。你紧紧地握着它们。 我在眼泪中说:“等着我。” 你说:“好。” 我说:“你要活着。” 你说:“你要坚强。” 在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上,谁知道人们的命运何时交汇,又何时分开呢。 谁知道,能在一起同行多久呢。 (六) 我问:“走前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你说:“有。” 你说:“我走之后,办公室的保险柜你就不能用了,也不能把那些书放在我的住处了。” 你说:“得另外找个地方放这些东西。我找到一个很合适的地方。我在银行的地下室为你租了一个保险箱。但为了方便你去拿,必须要用你的名字去办租用手续。我跑不动了,你和高雄一起去办手续吧。他会帮你把书都搬运到那边去。保险柜的钥匙,你不用还给我了,直接给高雄,他搬完了东西,帮你办好各种手续,会把钥匙还给汪指导。” 我说:“好。”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你还为我考虑得这样周到。 几天后,我和高雄一起来到你说的银行地下室,办理了租用手续。高雄想要付钱的时候,现你已经付过费用了。你付了1o年的租金。高雄默默地收下了给你的付款凭证。我们把东西一起放进了保险箱。 在准备锁上箱子的时候,我说:”等等。“ 我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也放进了保险箱。 纸袋里装着你送给我的不倒翁、你在溪源替我写的检讨书草稿、曾经在我枪管上跳过舞的子弹壳、你为我写的技训练记录、辅导要点等等。 高雄看着那纸袋,他说:”可以锁了吗?“ 我说:”可以了。“ 他把形状奇怪的钥匙递给我。 我拧动钥匙,听到锁扣轻微地响了一声。 我这一生的青春,最美好的日子,就这样被深深地封存了。 1o年过去了。除了我,已经没有人再知道、再记得这个保险箱。 我默默地去银行再续了1o年的费用。 钥匙依然在我手里。特别想你的时候,我会独自去看看箱子里的东西,看着过去的你留下的痕迹,在岁月的深处,闪烁着温柔的光泽。 时间如水般地飞逝。亲爱的你,我在好好生活,而你呢?你在何方时空?你还好吗?平安无事吗? 第七百三十七章 忍痛话别 (一) “心心。&bsp;&bsp;有个事情,必须和你谈一谈。” 我站在指导办公室里,看着你。 你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心心。我要走了。” 你说:“大约还有4o天,最迟下个月内,我就要离开这里,回家去了。” 你说。“再过1o天左右,你们的新指导就会办好调动手续,然后他会过来报到,和我交接,再加上搬家什么的,估计,还有2o天,你们就能见到他了。我今天回去之后,就一直休病假,不能来上班了。我,我们,不能再在学校见面,也不能再在靶场见面了。若要见面,只能你去我那儿。” 虽然这是意料当中的事情,但是,听到你这样郑重其事地开口对我说,我心里还是猛地向下一沉。 我们马上就要永别了。 我喃喃地说:“是吗?” 你说:“心心,我不能直到最后的时刻还不回家。我是父母唯一的儿子,不能让他们见不到我最后一面。我离开家这么多年,父亲生病也没有在他身边伺候过。现在,父亲知道我也在生病了。虽然不知道我已经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但他已经原谅我了。妈妈太辛苦了,要两边跑,照顾两个病人。我回去休养,还能动弹的时候,也多少可以帮帮她。” 我默然点头。 我说:“怎么回去呢?” 你说:“柴老师帮我买火车票去了,具体的日期还没有确定,看能不能顺利买到软卧票。” 我说:“你一个人走吗?” 你说:“老汪和柴老师都说要送我回去。可我觉得不用这么麻烦他们,我现在自己还能走,坐软卧应该没有问题。就只有2o个小时而已。这边把我送上车,也就可以了,我也没有多少行李要带的,有些大件东西,可以随后再托运过去。” 我说:“你走了,还会回来吗?” 你说:“如果病好了,当然还会回来上班,射击队原来就是两个助手的。成校长答应我了。如果我还有命回来的话。如果父亲的身体好转了的话。” 我只是绝望地表达内心的无法割舍和无可奈何。 我知道,你去了之后再回来的希望,是那么的渺茫。 (二) 我含着眼泪看着你。 我说:“这一去,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你沉默。 你说:“不用目睹那个最后时刻的痛苦,不也很好吗?” 你说:“虽然答应过你,不会再把你推开。但是,我,真的不忍心,让你再一次目睹那样的事情。” 我垂下眼皮,不能看你。 你说:“心心,其实,从在溪源打过你一耳光之后,我就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爱上你了。我想过很多次,应该离开你。我一直以来就知道我对你的影响太大了。你需要独立成长的空间。这样你才会真正了解和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力量。” 你说:“我本来早就应该做到,但我一直没有力量做到。现在,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空间了。” 你说:“心心,你还很年轻。不要把命运和我捆绑在一起。你是自由的。” 我说:“何来捆绑?我们本来就是一体无分的。” (三) 我说:“那么,回去以后,你会给我写信吗?” 你沉默。你说:“也许不会。” 你说:“看到我的信,你会觉得更痛苦。而且,我回去之后,也未必能够写信。我若答应了你,届时没有信件来,你会觉得五内如焚。不如现在就说好,以免期待。” 你说:“也许,你需要保持独自一人的状态,好好考虑一下未来生活的其他可能性。人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是会改变的。有时候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你应该认真地考虑一下,没有我的另一种未来。我希望你能有这样一个独立的,认真的考虑。” 你说:“人生很少只有一种选择的。你要看到其他的可能性。不要让我遮挡你看到其他的可能性。” 你说:“你完全明白所有我想说的,是吧?” 我热泪盈眶地说:“是的。我明白所有你想说的。” 我说:”不管你怎样决定,不管后来怎样,若你平安,请让我知道。通过汪指导,通过雯丽姐,通过柴老师,通过高雄哥,通过任何你愿意联络的人。” 我说:“若你不平安,也请,让我知道。” 你说:“好。我到家之后,会和老汪保持联系。” (四) 我说:“今天,我们这就算是话别了,是吧。” 你说:“是的。对不起,心心,我无法分身两处。” 我的眼泪模糊了一切。我良久不能说话。 你等待着我。你轻轻叫了我一声。 我说:“现在,我的心里好难过啊。就像快要死了一样。” 我的话一下子刺穿你了。 你忽地转过身去。 你背对着我。 我看不到你的脸。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最终,还是你打破了沉默。 你转过身来,你说:“心心,你要好好生活。” 我说:“你要平安无事。” (五) 我说:“如果,你和伯父,之后都痊愈了呢?” 你说:“如果那样,如果我回来,你也毕业不在这里了。是吧?” 我说:“你会再来找我吗?” 你说:“如果那样,等你成年后,等你认真思考过各种可能性之后,如果你那时已经有了自己不会动摇的决定,你可以回来这里找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来。” 你说:“我会一直等着你,用我的余生,始终等着你。这一生,我决不会再食言。” 我说:“你会等到我来找你的。会有一天,有个女人,你很熟悉的,但又有点陌生的,会出现在你身边,她会向你走来,她会对你说:我回来了。” 你说:“那时,我就会对她说:你回来了。我们又见面了。” 你说:“我会对她说,过来吧。到我生命里来,和我共度此生。” 我的眼泪再次涌流了出来。 你抓住我的手。你紧紧地握着它们。 我在眼泪中说:“等着我。” 你说:“好。” 我说:“你要活着。” 你说:“你要坚强。” 在这个变化无常的世界上,谁知道人们的命运何时交汇,又何时分开呢。 谁知道,能在一起同行多久呢。 (六) 我问:“走前还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你说:“有。” 你说:“我走之后,办公室的保险柜你就不能用了,也不能把那些书放在我的住处了。” 你说:“得另外找个地方放这些东西。我找到一个很合适的地方。我在银行的地下室为你租了一个保险箱。但为了方便你去拿,必须要用你的名字去办租用手续。我跑不动了,你和高雄一起去办手续吧。他会帮你把书都搬运到那边去。保险柜的钥匙,你不用还给我了,直接给高雄,他搬完了东西,帮你办好各种手续,会把钥匙还给汪指导。” 我说:“好。”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你还为我考虑得这样周到。 几天后,我和高雄一起来到你说的银行地下室,办理了租用手续。高雄想要付钱的时候,现你已经付过费用了。你付了1o年的租金。高雄默默地收下了给你的付款凭证。我们把东西一起放进了保险箱。 在准备锁上箱子的时候,我说:”等等。“ 我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纸袋,也放进了保险箱。 纸袋里装着你送给我的不倒翁、你在溪源替我写的检讨书草稿、曾经在我枪管上跳过舞的子弹壳、你为我写的技训练记录、辅导要点等等。 高雄看着那纸袋,他说:”可以锁了吗?“ 我说:”可以了。“ 他把形状奇怪的钥匙递给我。 我拧动钥匙,听到锁扣轻微地响了一声。 我这一生的青春,最美好的日子,就这样被深深地封存了。 1o年过去了。除了我,已经没有人再知道、再记得这个保险箱。 我默默地去银行再续了1o年的费用。 钥匙依然在我手里。特别想你的时候,我会独自去看看箱子里的东西,看着过去的你留下的痕迹,在岁月的深处,闪烁着温柔的光泽。 时间如水般地飞逝。亲爱的你,我在好好生活,而你呢?你在何方时空?你还好吗?平安无事吗? 第七百三十八章 手套 (一) 王朔说,所有的,其实里面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是因为怕吓到你们,所以,叫它。 所谓,就是小心翼翼地说。 (二) 分别就在眼前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在我们那一生度过的最后几周里面,我觉得每一天都只有一分钟那么长。 时间像闪电一样地流逝在黑暗里。我刚刚看到你,你就已经从我的视野里面消失了。 我有时候都觉得你并不真的存在于我的生活里面。你似乎只是我观看某个镜中映像的暂留视觉。 这让我对现实生活再次产生严重的“失真”的感觉。 未来漫长的永别沉重地压在我的心上。它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让我说不出话。 一想到前面还有那么多再也没有你的空白岁月,我就觉得了无生趣。 我很难想象自己如何能在这种灰白一片的枯燥生活里成长为刘雯丽那样的女人。 就从你对我说你将要离开的时候开始,世界就褪去了所有的光彩,变成了一圈模糊不清、陈旧霉变的黑白电影胶片。 我的心情陷入极度的沮丧当中。一潭死水。深不见底的抑郁。没有一点点活力。 我的头发以比前段时间更快的速度不断脱落。每天早上醒来,我都看到枕头上黑乎乎的一片。每次下课的时候,课桌下的地面上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它们已经变得如此稀少,以致于在刘海部分都很难掩盖住头皮的外露。原来习惯扎的辫子也不能再梳起来了。我被迫剪了短发。每天服用大量的生发胶囊。开始有长辈们担心我会不会就此变成秃头。 更糟糕的是,与此同时,我的身上出现大量不明来历的青紫。几天之内,看上去就像得了严重的血液病,或者受到严重辐射那样。又很像被什么人殴打过一样。这种青紫让我不敢再在学校和靶场的公共浴室淋浴。 我去看过医生,医生做了血液化验之后,一切结果都是正常的。他们不能解释这其中的原因,也无法消除那些青紫。他们不知道,这是心受了重创的缘故。 深切的悲恸和绝望,像剧毒的毒素一样,渗入身体的每个细胞,染黑了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液,毒化了所有的肌肉和皮肤。 我被内心的砒霜折磨着。 (三) 但你并不知道这些。 每次见你时,我总是穿得严严实实的,穿着高领的t恤衫或者衬衫,袖子也都扣得紧紧的。 你只知道我剪了短发。 有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要剪短发。 我说:“因为我想有个新的开始。” 你听了,就不言语。然后,你笑了笑。 那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了,但我并不觉得暖和。相反,我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在内心的世界里,昼夜都猛烈地刮着来自西伯利亚寒冷的霜风。 那段时间,我的手指,永远都是冰冷的。整只手始终都是冰冷的。就像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先行死掉了。 鉴于这一点,临走前,你送了我和刘雯丽各一双羊毛手套。 你说,那是感谢我们在这些岁月里,伸给你的温暖的手,也是为了温暖我日夜冰凉的双手。 你给我的那双手套是大红色的,给刘雯丽的那双是藏青色的。 (四) 当时我们并排坐在你住处的阁楼上。 你从身边拣起一颗树上掉落的小果子,你把它扔向空中。但是,因为体力的衰弱,它只飞行了一小段距离,就颓然落下了。 我默默地看着它沉重地自空中坠落。 你说:“你能想到要有新的开始,对此,我很欣慰。” 一阵冷风吹过来。一些落下的树叶在我们脚下开始旋转着跳舞。 我看着它们,没有说话。 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然后,你笑了一下。你说:“马上就要走了。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说。、但是真的要说的时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你说:“看到时间在沉默里这样过去,我心里,真是很”你想了想,你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我看着你。我说:“因为没有什么,能比沉默说得更多了。” 你听了,就看着我。 当你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的眼泪又涌上来了。 你看到我的眼泪,你觉得有点什么在心里翻腾。你觉得受不了。 于是,你转换了话题。你说:“今年春天,你好像比去年怕冷啊。” 我说:“因为今天春天本来就很冷,是我一生遇到的最冷的春天。” 我说:“本来,在四个季节里面,春天是最繁华美丽的,但从现在开始,它对我来说,就永远是萧瑟的了。” 你说:“那你现在喜欢哪个季节呢?” 我说:“以前我最喜欢的是冬天,可现在,没有我喜欢的季节。” 你听了,你低下头。 你说:“有个魔术或许能让你再次喜欢冬天。” 你说:“要不要我变给你看。” 我说:“你不会变这种魔术的。” 你说:“闭上眼睛?” 我闭上了眼睛,眼泪从睫毛缝里流了下来。 我听到你说:“不要哭,心心。” 你说:“如果我在遥远的地方感觉到你在哭,我心里会难过的。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会在那里待不下去。我会忍不住要跑回来。” 我的眼泪一行接一行地落下来。 这时,我感觉到手里出现了一个毛乎乎的很柔软的东西。我睁开了眼睛。然后,我看到一双红色的纯羊毛的五指手套。 (五) 你说:“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这个颜色?雯丽帮我挑的。算是临走之前送你的礼物。” 你说:“雯丽说这个颜色很配你的肤色。而且很温暖,像一团火在手掌里跳动。” 你说:“我也送了她一双,是藏青色的。” 我看着你。 你说:“戴上我看看?” 我照你的话去做。你看着我戴上它们。你问:“暖和吗?” 你说:“总是握到你的手很凉。” 我说:“很暖和。” 我说:“能改变整个冬天的温度。” 你说:“记住,你心里暖和,我才会觉得暖和。就算我在地下,或者,去了另外的世界,情况也会是这样。所以,你一定要让自己保持温暖。” 我说:“为什么要给雯丽姐买藏青色?那看上去像是老太太才会戴的颜色。” 你说:“是她自己选的。说还是暗一点好。没有欲望,没有冲动。她说她已经太老了。她说,我走了以后,她也就老了。她说,鲜艳的颜色应该送给你。你应该正是有热情的年岁,而她,从此就没有了。” 你说:“听她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可是我想不出应该怎样表达我的歉疚。” 你说:“正在我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忽然轻轻打了我一拳。看着我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说,大笨熊,逗你的。她说,我在工厂工作,藏青色会耐脏一点。她说,你别想太多。女人的话就是这样真真假假,你千万不要相信太多。” 你说到这里,看着我。 你说:“我对不起的人真是很多。” 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情。 然后,我摇头说:“你没有对不起谁。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我说:“是因为你太好了,所以想念你的人也会很多。” 我说:“我们大家都会很想你的。不论你走了多久。” 这话我一点儿也没说错。因为很多年过去以后,当我站在你的墓碑前的时候,我看到你墓碑前鲜花繁盛。而那天,还并不是清明节。 这说明了一件事情:直到今天,想念你的人,还是很多。 我从来不是唯一的那一个。我也很高兴我从来就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真的。 (六) 你送我的这副手套我戴了很多年。它在我参加工作后一次出差的时候,和我的手提包一起给人偷走了。 当时它已经因为破损而补过三次了,颜色也很陈旧了。 它带走了我的许多眼泪和我的许多亲吻,还有我一个甜蜜的梦。 不知道那个偷包的人最后把它怎么了。也许,扔在某处了吧。 我不知道它后来怎样了。 (七) 虽然手套丢了,但我还是很喜欢冬天。 而现在,又一个冬天离去了。 我又一次地,身处春天里了。 第七百三十九章 毛衣 (一) 那一天,在你住处的阁楼上,我说:“我好恨自己。” 你抬起眼睛。你看着我。 我说:“你的毛衣,我都还没有织完呢。” 我说:“冬天已经走得这么远了,可我一直没有织完它。” 你妈妈过年前曾托雯丽姐给你带过来一个超级大的旅行箱,里面放了一些新的毛线。你妈妈委托雯丽姐帮你织一件更暖和的新毛衣。雯丽姐让你把毛线交给我,问问我想不想完成这个工作,如果我没有时间或者不会织毛衣,她再帮你妈妈来做这件工作。 你问我的时候,我马上点头表示,我会织毛衣,虽然可能不会好看的款式和花样,但是织中规中矩的纯色套头式样,还是可以的。我也很想给你织一件毛衣,让你觉得温暖。 于是,你就把那些毛线给我了。 (二) 于是,某一天,在你住的地方,你按照我的要求,在我面前伸展双臂,转动着身体,让我用一根毛线针丈量你身体各个角度的尺寸。 当我非常认真而仔细地记录着这些尺寸的时候,你看着我,眼里满是爱意。 那是丈夫柔情蜜意地看着妻子的目光。 那也是家人之间的目光。 你说:“量完了吗?” 我说:“还没有哪,你不要动啊。” 你的嘴角洋溢出一点笑意。 我说:“笑什么?” 你说:“我想起汪指导说过的一些话。他说,女人给你织毛衣,就是想用很多绳索绑住你。女人用各种花样把这些复杂编织的绳索套在你的身上,当她们看着这些绳索将你套住的时候,她们心里会感觉很安全。” 你说:“他对我说,将来有女人要给你织毛衣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那就表示着你快被套住了。他说,我当初就是这样被你嫂子套住的,一直到现在,都还无法解套。” 我听了,一边觉得心酸难忍,一边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我轻声地说:“那你干嘛还要让我量尺寸啊?” 你说:“因为我愿意做让你感到安全的事情。” 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说:“在你编织这件毛衣的时候,那些黑暗的东西就不会在你的心里了。” 我一时之间不能开口说话。 你说:“怎么了?” 我说:“那,你就不怕被套住吗?” 你说:“为什么要怕呢?” 你说:“一个女人将自己的青春花费在温暖我这件事情上,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和爱护呢。我觉得有些东西被加在我的身上,但不是束缚。” 你说:“是接纳。是休憩。是陪伴。是牵挂。是支撑。” 你说:“谢谢你能给予我这么多。” 我的眼泪掉在你手背上。 你说:“对不起,我又让你流泪了。” 你说:“我好像总是让你流泪。” 我说:“女人的眼泪有很多意思。只有很少的情况下,它代表悲伤。而且,不能代表最深的悲伤。” 你说:“那么,现在它代表什么?” 我低头说:“代表你干扰我了,所以,刚刚量的那个尺寸,我忘记了。请把胳膊再举起来一下啦。” (三) 后来,我们曾一起看圣经。 我对这本吸引了世界上好几亿人口信仰的经典有着浓厚的好奇心。有一次,我路过当地的教堂,有个信教的教众看着我垂头丧气的表情,走过来说:“姐妹?你感到烦恼吗?送你一本书,有空看看,如果喜欢,就来教堂参加我们的祈祷吧。” 他说着,就把一本很袖珍的小书塞进了我的手里。 那就是这本圣经。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我都在断断续续地在读。我把它装在口袋里,无人注意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上一两行。我也带给你看。之前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精致的袖珍书,觉得它真是很特别。 那天,我在你身边看着圣经,看着看着,我的眼光就移向了你。 我开始看着你。 你发现我的目光在打量你,你低头前后左右检查了一下自己,你问:“哪里不对?” 我笑了一笑,说:“想算算你的体积啊。” 你说:“织毛衣不用计算体积吧?” 我说:“谁说是为了织毛衣啊?” 你说:“那,为什么要丈量我?” 我说:“觉得奇怪啊。” 你说:“奇怪?” 我说:“指导,你说,我们人类的体积这么小,为什么贪心会那么大?” 我说:“所有的宗教经书都说,人类的贪婪是永无止尽的。为什么这么小的身体里,能装得下无限的贪婪?” 你听了,就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的茶杯到晚上还可以装下月球和银河呢。” 你说:“电影屏幕那么小,千军万马不也装得下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说这个。” 你看着我。 我停顿了一下,觉得表达上有点困难。 然后,我说:“我是说,如果能够装得下无限的贪婪,那,我们会是一种什么容器?” 你看着我,不是很明白。 于是,我又说:“什么能装得下无限呢?” 你想了一下,说:“虚空。” 你说:“只有什么都没有,才能什么都装得下。” (四) 真的开始织毛衣之后,我发现,其实要完成这件事情,还是非常困难的。 时间紧张且不去说,最大的困难在于,我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来做这件工作。 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在织一件男式的毛衣。 无论是在学校、在靶场还是在家里,都不合适进行编织工作。 我只能放学后独自在运动场看台的僻静处,争分夺秒地赶在天黑之前,编织几行。 就这样,织了很长的时间,我还只织好了躯干部分,袖子还只开了一个头,而这其间,你再度住院,让我心情紊乱,纵然有空闲时间,也只能坐在那里苦苦思念着你,抑制着心里的绝望和悲伤,无法下针。 结果,直到你对我说要回家了,毛衣也还只织了一半。 我觉得很惭愧,也很难过。就连一件毛衣,也无法让你穿上。 你安慰我说,没有关系,就算你回家了,如果毛衣织好,就可以委托雯丽姐寄给你,反正你的尺寸我也已经量过了,你也不会变得更胖了。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又是一阵刀绞。 那时,我还认为,我是能够最终织完这件衣服,寄过去给你的。可是,没想到,后来你会出事。 你去世之后,你妈妈在你住处发现了这件织了一半的毛衣。她想起了箱子里的那些毛线。她以为这是刘雯丽帮你织的,而且她认为是因为你的病情不断反复,刘雯丽忙于照顾你的缘故,而且她肯定心情不佳,所以没能织完。 你妈妈捧着那件从毛线变成的毛衣半成品,泪如雨下。 她回家的时候,就把那件毛衣半成品和你的其他遗物一起带回去了。 她后来把那件半成品完成了。织成之后,她把新毛衣下了水,然后把晾干熨烫好的毛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你卧室的床头。 她看着你用过的枕头,说:“儿子,毛衣已经织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你再也穿不上了。” 你再也没有身体,可以穿了。 你从此就只存在于相片上,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了。 你妈妈从来都不知道,这毛衣的前面一半,并不是雯丽姐织的,而是我织的。 我从来就不曾存在于她的生活。 虽然我是你生前最爱的女孩。 第七百四十章 复查结果 (一) 我又一次在后楼梯口遇到高雄。 他手里拿着一个硕大的牛皮纸袋,站在那里抽烟。 我说:“高雄哥?怎么不上去?” 他看到我走过来,把手指间的香烟用力吸了好几口,然后他把烟头在楼梯边掐灭,把确认已经熄灭了的烟头,扔进了垃圾箱。 他说:“他身体已经这样了,闻着烟味会不舒服的。我抽完了,在这儿站一会儿,把身上的烟味散了,再上去。” 我看着那个纸袋。我说:“这里面是什么?” 高雄说:“他前天去复查的检查结果。” 高雄把那个大纸袋递给我。 我畏缩了一下。我没有伸手接过去。 我说:“不。我不要看。” 高雄看着我。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过我的右手,把纸袋放到我手里。 他说:“打开看。” 我摇头。 他说:“你不能总是这样怯弱!这只不过是一个结果而已。要连这个你都不敢面对,那你还能面对什么?打开看。你要配得上他的喜欢!” 我挣扎着要摆脱他。我说:“不!” 我们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我听到楼梯上面响了一下。 楼梯间的防火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你神情疲倦地出现在楼梯的拐角。 “不用推来推去了,把那纸袋拿上来给我吧。”你虚弱无力地对我们说。 “你们两个,也都上来吧,有事进屋聊。”你说着,就回房间去了。 高雄瞪了我一眼。 我也瞪了他一眼。 然后,我们默默地跟着你,上了楼梯,穿过走廊,进入了你的房间。 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外面发生了争执的? (二) 你的房间里。 你拿着那个牛皮纸袋坐在书桌前。 你喘息了一会儿,慢慢地打开纸袋上的绕绳,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桌面上。 你看着我,你笑了一下,对我说:“既然来了,就陪我一起看,好吗?我们一起看?” 我看了看你,又看了看高雄。 你再次说:“愿意陪我看吗?” 我咬了咬嘴唇,轻声说:“当然。我会陪着你看。” 于是我们一起看那些东西。你把t片子举起来,对着灯光看。 你说:“看到那些黑色了吗?” 我看到那触目惊心的黑色已经遍布了你胃脘的每一处地方,并且沿着上消化道的食管向上攀爬,同时,也在穿越胸膈膜和贲门,向腹腔下部的脏器扩展。 你的整个内脏都被黑色的雾团笼罩着。 如此的狰狞,如此的凶险,就好像是超级风暴前漆黑的天空。 怪不得你会痛得那么势不可挡,难以忍耐!它是怎样地在内部吞噬和侵夺着你最后的生命啊! 我含泪说:“看到了。” 高雄小声地说:“扩散得很快。比想象的,还要快。已经转移到多个脏器和腺体了。” 你说:“是的。” 你把那张大相片放下来,放回到桌面上。 你看着我,你说:“害怕了吗?” 我垂下了眼睫毛。我声音颤抖着说:“是的。” 高雄说:“还是再去住院吧,不管怎样,多少能采取一点干预措施,说不定能够延缓一点。但凡有的手段,好歹都试一下。也许不会疼得这么难受。” 你摇头。你对高雄说:“谢谢。非常感谢一直以来的医疗救护。然则,医疗总归是有限度的。好在,就算没有医生的帮助,我也能死。” 你再次问我:“心心,你害怕吗?” 我看着你。 你说:“现在,我们都有两个选择:害怕它,或者,让它害怕。” 你说:“我选后面那一个。” 你说:“你呢?心心,你会选择和我在一起吗?” 你说:“你会选什么呢?和我在这里就分道扬镳,还是,继续和我在一起,面对它。”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目光注视着你。 亲爱的你,你是有多么勇敢啊!这种时刻,你竟然比我们旁观者更有力量!你竟然能够依然是力量的给予者。 我深感羞愧地把内心的痛苦压制下去。 我坚定地看着你,我说:“指导选什么,我就选什么。我会和你一起。” 我看着高雄。 我说:“我会配得上你的引领和教导。我选择,不害怕。” 你听了,你欣慰地笑了笑。 你把桌上那些东西慢慢地装回纸袋里。你把纸袋的绳子重新封绕好。然后,你说:“你当然配得上。” 你说:“心心,我知道,你会支援我,会增进我此时此刻的力量。” (三) 你说:“心心,还记得你说过想要拥有那种持久训练之后心的力量吗?” 我点头,说:“我记得。” 你说:“但仅仅这样愿望,还是不够的。这样愿望,还仅仅是一个想法,而不是一个目标。” 你说:“我们还需要把想法,变成一个可以每日靠近的目标。” 我看着你,我说:“目标?” 你点头。你说:“知道想法和目标有什么区别吗?” 我摇头。 你拿起一支圆珠笔,在白纸上写了一行字:“强大的心之力量”,你划了一个圆圈,把这几个字圈了起来。 你说:“严格来说,这个圆圈里的东西,还只是一个想法,不是一个目标。” 你说:“世界上有想法的人很多,但有目标的人却不多。很多人都会把想法误会为目标。但它们是不一样的。” 你说:“目标和想法的区别在哪里呢?” 你说:“区别就在于数量化。” 你说:“举例而言,这一辈子我想买一辆像高雄开着的那种豪华气派的车子。这就是想法。” 你在纸上的那个圆圈旁边,又写了一行字:”40。3000万。” 你说:“我要在40岁之前买一辆3000万美元的某某牌某某系列某某颜色某某排量的车子。” 你说:“现在,它就开始朝一个目标演化了。” 你继续在纸上写着数字。 你说:“这种车目前的价钱是这个数字x。我想要实现目标的年限是年。” 你说:“然后,我们再来进一步细化。” 你说:“为此,我需要在年里面积累资金xxxx万。其中,第一年需要xx万,第二年需要xx万。” 你说:“再细化,第一年的第一个季度我要通过xx项目获得xx万,通过xx渠道获得xx万。通过渠道获得万。” 你不断地写着各种数字。 你说:“为此,本季度的第一个月、第一周,我需要实现如下数字目标。” 你说:“为此,今天,我需要实现如下数字目标。” 你说:“如此这般不断深入数字化,那个想法,它就会最终变成目标。我们就可以一步步地走到那个目标。” 你说:“心心,就像我们成为射击场上的冠军,后面必定有一个数字化的训练计划在支撑着一样。如果你想要获得那样的力量,每天、每个小时、乃至每一分钟,你都要有一个数字化的指标,你都要全力以赴去实现当前这个时段的指标。你不会有时间用来悲伤。你也不会觉得无能为力。你不会感觉到内在的空虚。” 你说:“你之所以感觉虚弱无助,是因为你没有制订这样的计划,没有坚定决心,逐日执行,坚持到底。” 你说:“没有这样的计划,见解就始终只是概念化的见解,它不会和你的生命合二为一。唯有执行这样的计划,才能让生命发生根本的变化,才能改变生命的品质和方向,最后才能落实知行合一。” 你说:“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密勒日巴尊者的那本传记吗?” 我点头。你的话强烈地启示和震撼着我。 你说:“对每日行为的持续修正,就是修行。” 你说:“作为临别礼物,你可以给我一份这样落实到每天每时的计划表吗?” (四) 当天我离开之后。 高雄对你说:“我现在知道心心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 你说:“为什么?” 高雄说:“因为,你知道怎么释放她以为自己没有的那种力量。” 你看着高雄,你笑着说:“你也知道啊。我们方法不同,但却殊途同归。” 高雄的脸红了一下,他顿了一下。 他说:“我并不是,我其实没有”。 你笑了一下。 你说:“她值得。你的判断是对的。她配得上。” 你说:“我们分而任之吧。” 高雄看着你。 他点头。他说:“好。我们分而任之。” 第七百四十二章 蛋壳 (一) 我和高雄并排坐在运动场的看台上。 高雄说:“你竟然会打电话约会我?我可真是感到意外啊。” 高雄看着周围的环境说:“这是你们平时约会的地方吧。” 我说:“嗯,这儿人少,不容易被看到。” 高雄说:“不如我请你去饭店吧。你去过金城大厦顶楼的旋转餐厅吗?我们在那儿可以低头俯瞰整个城市。” 我看了他一眼。我说:“看这个即将没有他在的城市吗?” 我说:“我一点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城市。” 高雄说:“至少请你吃点好吃的。你照过镜子吗?自从他说要回去之后,你就像一朵马上就要枯萎的花一样。每次我见到你,你都瘦了一圈。看看这脸蛋,都变成三角形的了。” 我看了高雄一眼。 他马上说:“我语文不好,不擅用形容词。” 我叹了口气。 我说:“我想问问你,那张t意味着什么?你妈妈怎么解读的?他能够自己回家吗?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多久的时间?” 高雄说:“你真的想要知道吗?不害怕吗?” 我说:“我要知道。我答应过他,不会害怕。” 高雄说:“这些天你要劝他不要让自己运动和劳累。他的身体现在像一个摔过一次的蛋壳,到处都是裂纹,随时都会崩溃。” 我的泪水又涌了上来。我说:“见面的话,我一定会劝他。” 高雄说:“情况好的话,还能坚持一两个月。不好的话......” 我说:“怎样?” 高雄说:“随时。” 我不语。 高雄说:“如果再次发生上次那种情况的内出血,就......” 他没有说下去。我也没有问下去。我知道如果那样,结果会是什么。 (二) 高雄说:“我说过要送他回去,一路陪着他坐火车,可他坚持不要。他之前曾让我帮忙借阅象冢这本书。他说,喜欢像大象那样独自去迎接死亡。他想远远离开我们去走完最后的路程。他说,如果可以,他不喜欢在众目睽睽下死去。” 我哽噎道:“我不想失去他。” 高雄说:“没有人想失去让自己感到幸福的人。” 他说:“他爱你,不忍看你心碎。他不想让你看着他死。他不想你经历那样的时刻。” 我说:“如果不可避免,我希望他走得平安。没有剧烈的痛苦。如果他觉得我不在身边,会比较心安,那我就希望他能够得到这样的心安。” 高雄说:“他一直都是那么冷静的人。他一定会走得平静。没有剧烈的痛苦。” 我捂住了脸。 高雄看着我。 他语气温存地说:“我,我们都会陪着你。在你等消息的日子里,在你等到消息的日子里,我,我们都会陪着你。” 我说:“没有人能陪着我。这也是单独的。只能单独。” 高雄沉默不语。 我说:“高雄哥。所有的相会都会是如此结局吗?” 高雄回答说:“恐怕是的。都会这样结局。” 我说:“他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高雄忧郁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真正看不到的人,并不是他。” 他说:“是我。” 他说:“就算我此刻坐在你的面前,你也不会看到我。” 他说:“你眼里、心里,永远都充满了他。你看不见他之外的其他事物。” 他说:“就算我一生常在你左右,你也不会看见我。” 他说:“对你来说,我将会像是空气一样。难以缺少,但也无法看到。” 我看着高雄。我也沉默不语。 他说:“但是,没关系。心心。” 他说:“我不用你看到。我只是希望在你艰于呼吸的时候,能满足你对空气的需要,让你重新感觉,拥有力量。” 我看着高雄,泪光盈盈。 高雄说:“这是我的宿命。看到你这样在我面前流眼泪,我就知道,这就是我的宿命。” 他说:“我们之间,其实没有那么简单。” (三) “柴老师给你买的车票已经订好了吗?”汪指导问。 你点头。你把车票递给他看。 汪指导看着上面的日期和车次,心沉重得就像灌满了水银。 他说:“你脸色还是这么不好,嘴唇都不再是红色的了。这样子,真的能一个人走吗?还是我请假去送你吧。” 你摇头。你说:“我能自己回去的,大家真的不用麻烦了。” 汪指导说:“这几天你感觉怎么样?还是很痛吗?” 你说:“有时候厉害一点,有时候还好。” 汪指导低了一会儿头。他说:“新来的老师今天来我这儿报到了。” 你说:“你们也会合作得很好的。就像我们在一起一样。” 你说:“他已经结婚了,没我这么能惹麻烦,不会让你老是操心。” 汪指导的眼圈红了。他说:“哪有。你没给我添过什么麻烦。” 汪指导说:“你是不可取代的。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助手。从你身上,我学习到很多。” 你笑笑。你说:“这些表扬,留到我追悼会上致辞时说吧。” 汪指导说:“别多想。你回去好好休养,你这么年轻,身体底子也好,你会康复的。” 你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你感到剧烈的疼痛,你一下子就趴伏在了桌子上。 汪指导站了起来。 他说:“又疼起来了吗?” (四) 汪指导看着你的脸色一点点恢复过来。 他心里觉得特别难受。他陷落在某种艰难的心理挣扎之中。 你汗水淋漓地看着他的表情。 你喘着气说:“你心里有事吗?” 汪指导迟疑了一下,他满怀歉意地看着你。他突然问:“你现在还能打枪吗?” 你流着冷汗,气喘吁吁地说:“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汪指导再度迟疑了片刻。 他说:“这个,真是对不起。在你这样的情况下,这话,我实在是,很难开口。” 你说:“没关系。需要我做什么,请尽管说吧。我早说过,会尽力帮你,直到最后。这些年,你帮我的地方,对我的关照,实在是太多了。” 汪指导咬了咬牙,硬起心肠说:“不知道你,能否再坚持一下,再上一两天课,晚几天走,可以吗?” 他说:“火车票学校会帮你去改签的,保证还买到餐车附近的软卧。” 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是不想来对你说这些话。是成校长再三拜托,一定让我来问问你的。我推辞不掉。” 他说:“当然,成校长也交代了,如果你觉得身体坚持不下去,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好了。” 你说:“要我上课?” 你说:“为什么?” 第七百四十三章 布朗先生的愿望 (一) 那天,你问汪指导:“要我多待几天做什么呢?” 汪指导说:“校长希望你见一个人,和他打一场比赛。” 你说:“谁啊?” 汪指导说:“布朗先生。” 汪指导说:“你也知道,这事在学校热闹了很久了。再过两天,他要亲自到学校来。布朗先生在年轻的时候,在服兵役,做飞行员之前,他就是优秀的射击运动选手。他在军中的射击赛事中拿过200多枚奖牌。若不是战争,他有实力冲击奥运金牌的。他对学校的射击队非常有兴趣。他在和老周的电话里,听老周说起你的种种神奇。他提出想要见见你,和你比试一下。他对此事非常渴望。” 你说:“是这样啊。” 你忍耐着疼痛,右手握拳用力按着腹部,喘息着说:“我没问题可以晚几天走,可以再上一两天课。可我从请病假不去上班以后,有很长时间没有碰过枪了,我不太确定打枪还能不能有从前的水准。也许,我会让他失望的。” 汪指导说:“可是,成校长很期待你。如果你能让布朗先生心满意足,他会答应给射击队一笔长期的、固定的、可观的赞助。你知道这对于我们校队和整个学校的声望和排名,意味着什么。成校长一直都希望把学校办成声名卓著的名校。这是他一生的理想。” 你沉吟了一会儿。汪指导心情复杂地看着你。冷汗不住地沿着你的脸颊往下流淌。你在阵阵绞痛的逼迫下,肺部沉闷到快要爆炸,不得不张开口用力喘气。 过了一会儿,你说:“这几年学校对我各方面都很宽容优厚,最后帮学校一把,是我临走应该做的。” 你说:“我可以尽力试试。我会尽到最大努力。但是,比赛的效果,我实话实说,不能给你什么保证。” 汪指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是一阵惭愧难受。 他连忙说:“没关系,结果没有关系的。你答应试试,和他见面聊聊,稍微切磋一下,就可以了。你可千万不要勉强啊。如果身体条件真的不许可,那也是天意,学校一样非常感谢你的付出。你如果真的觉得不行,也不要为了情面而不加拒绝。” 你笑笑。你说:“成校长希望我和他比成什么结果呢?” 汪指导说:“你自己把握分寸,既要让他充分了解我们射击队的水准和实力,又要留给他体面和自尊。” 你说:“不能让新来的老师和他比吗?他不是已经报到了吗?” 汪指导拿出两张表格,递给你。他说:“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你自己看。这是他们两个历史赛绩比较。他们不在一个层次上。” 你看了看表格。你说:“你自己比呢?” 汪指导说:“你知道我从来都没有做过职业选手。而且,我已经老了。” 你说:“我现在这样,恐怕坚持不了站着打很久。” 汪指导说:“不用很久,不用很久的。你不需要打整场。你就陪他打10枪,就好了。只要10枪。” 你看了看汪指导。你说:“好吧。” 汪指导说:“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说:“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呢。这本是我应该为队里、为学校做的。万一我失手,还要请成校长和你,多多担待。” 汪指导说:“你不会失手的。我对你有信心。你一定会给他一个惊喜。” 你说:“这样的话,赛前我想回队里练习一两次。” 汪指导说:“没问题,没问题,我和队医带车过来接你去。改签车票的事情,也都交给我。你都不用操心。所谓上课,也就是他来的时候做个样子,你并不需要真的辛苦上课,就在操场上坐着休息,等他过来,见个面寒暄几句,这样就行。” 你说:“希望我能够不辱使命。” 汪指导走后,你再次无力地趴伏在了书桌上。 你痛得心神恍惚,喘息沉重,一动无法再动了。 为了怕汪指导担心,怕他坚持一定要送你回家,你并没有把最后一次复查的结果给他看。 汪指导并不知道,死亡的长矛,已经刺到了你的胸膛上。 (二) “心心!指导今天过来了!” 我刚进靶场,小宋就张开双臂,像只小燕子一样地飞了过来。她满脸激动地对我说。 我说:“新指导吗?” 小宋拼命摇头,说:“不是。是指导回来上班了。” 我大吃一惊:“什么?怎么可能?指导不是马上要回家了吗?” 小宋说:“真的。他说推到下一周再回家了,这周还过来上几天班。” 你为什么回来了?我想到高雄说的“摔过一次的蛋壳”。你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怎么能够再回来上班呢?哪怕一天也是危险的啊。 我说:“指导在哪儿?” 小宋说:“在那边练枪。” (三) 我飞也似地跑到手枪组的练习区域。 我看到你带着耳塞和目镜,坐在靶位后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你的瓦尔特2.0。 你听到我的脚步声,从椅子上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说:“心心。” 我说:“你要推迟一周走吗?” 你说:“嗯。” 我说:“他们都在说,学校要你和布朗先生比赛?” 你说:“是的。所以再来上几天班。” 我满怀担心地说:“这种情况下,你从这里走到运动场外面都没力气了,学校怎么还要你打比赛?” 我说:“你身体行吗?不会累到吗?你怎么能答应他们来上班呢。” 你说:“老汪说,只要陪他打10枪就好了。上班也是在这里休息,不用真的管事。” 我说:“你现在能举起枪多久呢?” 你说:“只要我能够举起枪,时间就会消失的。” 你说:“就像这样。” 你深呼吸了一下,你握住面前的手枪,你把它举了起来,差不多就在你举起它的同时,我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你已经命中了靶心。 你说:“只要那时我能够举起枪。” 你说:“10个瞬间,很快的。别担心。” 你说:“我这些年给汪指导添了很多麻烦。我应该帮他最后一把。” 我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看着我。 你说:“能再回来这里,能在这里再见到你,不也很好吗?” 你说:“虽然只有几天而已。” 是啊!良宵一刻,值千金。 (四) “你疯了吗?”高雄在你对面坐了下来。 他说:“你也看过t结果了。情况是怎么样的,你比所有人都更清楚。你现在这样怎么可以回去上班呢?” 你说:“就是做个样子。” 高雄说:“做个样子也有危险啊。你忘记我妈妈对你说的了吗?你需要尽量卧床静养,卧床静养!就连下地也要尽量减少,自己下楼也是不被许可的。” 你说:“我没有自己下楼啊,老汪每次都会过来接我,帮着我下楼的,就差抬着我了。” 高雄看着你,叹息了一声。 他说:“我知道你欠老汪人情,你想要报答他的知遇之恩,关照之情,可是,也不能拿身体拼命啊。” 你看着高雄。你说:“你的心意,我全都知道。可是,有些事情,如果注定要发生,躲是躲不开的,逃也逃不掉。无论如何,它都会那样发生吧。” 高雄说:“你在说什么?” 你笑了笑。你说:“宿命难违,欠债必偿。” 高雄说:“宿命?欠债?” 你说:“你以后会明白的。” 第七百四十四章 蓝眼睛 (一) 传说已久的布朗先生,终于来到了我们学校。 那是一个周二的下午。 那天下午,徐师傅的车接你到了学校。柴老师陪着你过来,你们到体育教研室看望了一下大家,随后你就去了医务室,在那边吸氧。 过了一会儿,成校长、教导处主任和汪指导一起来到了医务室。 你正躺在床上,抱着一个氧气枕吸氧,看到他们进来,就从床上支撑起来,要翻身坐起来。 成校长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来,一把按住你,连声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就这样好好躺着休息,节省体力啊。” 他看了看你的发青脸色和蜡白的嘴唇,满怀歉疚地说:“哎呀,真是对不起啊,为了布朗先生来访的事情,还要麻烦到你,让你推迟回家,辛苦一趟。真是太感谢你了!” 你说:“没什么,校长您别客气,这是我应该为学校做的,是本分之事。举手之劳而已。这些年学校一直对我很关照,我生病这么久,大家对我都很照顾。” 汪指导看着你有点气喘地说着这些话,心里又是一阵内疚。他低下头去。 成校长说:“你感觉怎么样?要是觉得不舒服,千万不要顾忌啊,绝对不要有任何勉强自己的地方。布朗先生的事情虽然重要,但是,你的身体更为重要啊。” 你说:“没问题,我这几天感觉还好。” 成校长说:“所谓上班,也就是做个样子。一会儿布朗先生来了呢,你只负责站起来和他寒暄几句,认识一下就可以了。今天就没有事情了。到安排比赛的那天,比赛前学校会派车去接你过来,直接到靶场,你打10枪,和他切磋一下,点到即止就可以了。然后,你就可以安心休养了,车票学校都帮你改签好了。” 你说:“谢谢校长。” 成校长说:“老汪,你好好安排一下,千万不要让他累着啊,万事都小心,安全第一。” 汪指导点头,说:“我会安排好的。” 你对汪指导说:“比赛前一天,我想再到靶场适应一下。” 汪指导说:“多来一次,你身体没有问题吗?” 你说:“我没事。太久没有在场地了,太久没怎么碰枪,感觉心里有点没底。” 汪指导看着你。他体会到你的意思。你想要再多一次和我相见的机会。 他默然点头,说:“好的,我来接你。” 成校长说:“我现在要带老汪去门口迎接布朗先生了,他们一家一会儿就要到了。小柴啊,你在这里陪着他好好休息,我们打电话过来,你再陪他去操场等着。” 他又对你说:“如果你感觉不好,就在体育教研室见他,也是一样的。” 你说:“我还好,一会儿还是去操场等着他吧。” 成校长在你肩上拍了一下,说:“太感谢了!那,我们一会儿再见啦。” (二) 那天下午的训练安排,是校内体能训练。 你病假后给我们班代课的伍老师领着我们在沙坑边集合时,我看到柴老师陪着你从教学楼方向慢慢走了过来。 你看上去气色还好,只是显得有些疲倦,你走得比较慢,柴老师在旁边一直小心翼翼地看着你,不时地搀扶你一下,而你对他说话,好像是表示你自己可以走过来,不需要搀扶。 我和大家一起,看着你慢慢地走到了沙坑边。这300多米的距离,对你来说,显然是很不容易的。你站在沙坑前看着我们,浑身虚汗地喘着气,一时不能说话,只能对我们勉力笑笑,表示致意。 大家看着你过来,不约而同地向你问好。在一片“指导好”的声浪中,柴老师搬过来一张椅子,让你坐在沙坑旁边。 你的目光投向我。 我们默默地彼此凝视着。 你坐下刚刚喘匀了这口气,我们就看到一行人出现在操场上。在他们当中,我们看到了在校长陪同之下的美国人布朗。 这位头发银白、身材魁梧的男子不是一个人到达的。陪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他的家眷:他年轻的第三任妻子和他第二任妻子所生的女儿。 他们站在操场的中央指指点点,校长似乎在向他介绍各栋建筑的历史及发展规划。 应该说,布朗一家都很醒目。无论是布朗本人的高大魁梧、服装考究还是布朗夫人的明艳美貌、香气袭人,不过,最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是那个蹦蹦跳跳地跟随在布朗夫妇左右的小女孩。 那是我一生里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女孩。她的可爱与美丽令所有的言辞失去光泽,最终只能简单地用“天使”两个字来加以形容。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深深吸引住了。我想所有的人全都是这样的。很快,大家的目光就都聚集在这个小女孩的身上不能离开。 当我把目光从布朗一家身上收回来,重新看向你的时候,我发现你也在看那个小女孩。你看得有点出神。你有点忘记周围的事情。你的眼光有点定定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神情。 就在你有点出神,而我为你的走神而走神的时候,校长一行引领着布朗一家向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一刹那,我突然感觉到你心里起了一阵短暂的紧张。你好像突然面对强光的直射一样地,本能地想要回避。 但只有一秒钟的时间,你就压制了内心的这种波动。你恢复了镇静。 你在柴老师的帮助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站在那里,等候他们走来。 (三) 当布朗一家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队伍里再次发出一阵很轻微的赞叹之声。 这虽然是有点不守纪律的,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可以理解的。 这阵轻微的赞叹是每个人见到那个8岁的小女孩时都会从内心发出的。因为她实在是太漂亮了。 现在,我和她相隔不过三四米的距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栗色的头发卷曲着披在肩头,头发的左右两边分别编了一条小辫子,辫子上扎着粉红色的绸带条,她的嘴唇薄而红润,微笑的时候有一种柔和的光辉浮现,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衬托出鼻梁的高挺。 最勾魂摄魄的所在,还是她的一双眼睛。蓝得像夏威夷最美丽的浅湾中的海水,又深邃又灵动,纯净澄明,没有一点杂质。当她用这样的眼睛注视某人时,那真是烟波浩淼,气象万千,变幻流动,令人心神摇动。 我是女孩,她也是女孩,我看她尚有这样的感觉,可以想象,当她用这样的眼神注视某个男人时,会在这人的灵魂当中掀起何等的风暴。 这几乎是不能用人力来控制的。就像一个人突然看到天使在面前显现,忍不住就要屈膝下跪一样。 这里面有很深刻的本能的力量,源自我们所不了解的苍茫。 在校长为你和布朗做介绍的时候,我一直在看这个小女孩。 这个刚才一直在不断尝试单独行动,脱离队伍的女孩,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她停止了那种精力旺盛的蹦蹦跳跳和东张西望,不再在她父亲的膝盖上缠绕抱绊,不再试图弄皱她继母的裙摆。她依偎在父亲的腿边,眼里露出一种高度的专注。 我忍不住顺着她注视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后,我大吃一惊。我很确信,她是在盯住你看! 她看你的眼光是如此的专注,专注到了犀利如剑的程度,那里面一定带着很高的能量,以致于你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你当时虽然看着布朗,但你的神情就好像突然被斜刺里开亮的一束强光很逼近地照射着一样,你眼睛周围的肌肉轻微地动了一下。你心里再次涌起想要转身躲避的强烈冲动。但你却好像被一根很长的钉子钉在那里了。你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闪避开来。你被迫停留在这束强光的照射之下。任由这光线直射瞳孔。 我听到你心里的一扇窗户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那双眼睛的注视击碎了你的什么屏障或者防御,一直进入了你很深的意识里。而这种屏障或者防御,正是你一直想要自我突破,但却从来没有做到过的。 你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内部被入侵的崩陷,这影响了你对布朗的注意力。 因此,当布朗上下打量着你,向你热情地伸出手来,并且赞叹你的年轻和气质时,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间隔了大约两三秒钟才意识到布朗已经对你说话了。你回过神来,和布朗握了握手,并且向他表示问候和欢迎。 当布朗发现你还能用英语说话的时候,他再次感到惊奇。于是,他继续询问你的履历,但你似乎没有听到。 看到校长的眼神变得有点坚硬起来,教导主任很及时地接过了布朗的问题,并且开始替你回答。他衔接得很自然,布朗没觉得有什么明显的空白,因此也就避免了尴尬。 (四) 夹在小女孩安静的注视与你的走神之间,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你心里的动荡。 你内心的波动程度,就好像那天晚上你在草坪上捉到想要逃走的我,并且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的那一刻一样,甚至,还要超过那个,也许,那种震动,类同你在纸上看到我画出來的护身符图案的时刻。 这是你很少有的心乱的时刻。 相对于你一直以来的平静而言,你现在不止是心神不宁,你简直可以说是有点失魂落魄。 我就这样,站在你们中间,看着她心湖里的冻结和你心湖里的波浪。 很多人看到你和小女孩的见面。但他们并没有看到我所看到的。不同的眼里有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心会有不同的解读。 那天,只有我,或者还有你自己,在这个平常的见面寒暄的景象下面,看到了一个正在形成的巨大漩涡。它的生成是如此惊心动魄,力量是如此无坚不摧,范围是如此浩瀚而巨大,如果要加以形容,或者可以形容为:一个范围是纽约市120倍大的高速漩流,深度从洋面直达马里亚纳海沟。 但是,就算突破事物的表象,能看到下面潜藏的涡流,又能如之奈何呢? 以我的血肉之躯、女流之力,怎样去与这种千秋万载的古老力量抗衡呢? 就像不能阻止冬天取代秋天,就像不能阻止太阳东升西落,就像不能阻止年华老去,就像不能阻止沧海桑田。 当时,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是,那颗钉住你不能逃避的钉子并不来自外界。它是来自你自己的。 是你自己身上的某种力量强迫你自己不可逃避。 是你自己在命令你自己面对着你不愿意面对的强光。 第七百四十五章 最后一次深谈 (一) 过了很久。也许,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平静地和一生挚爱说再见,那还并不是最大的勇敢。 最大的勇敢是,平静地面对,根本没有人,可以和他,说再见。 (二) 值班室。 柴老师带我来到值班室门口。他左右看了看,他低声对我说:“他在里面等你。进去吧。” 我感激地看着柴老师。我说:“谢谢老师。” 柴老师摇头说:“快去吧,你们说完话,我就叫徐师傅还开车送他回去。” 他把值班室的门打开了一条缝,他再次左右看看,把我推了进去。 我进入门里的那一瞬间,听到身后轻微地嘎拉响了一声,柴老师在外面把房门替我们关上了。 我适应了一下房间里比较昏暗的光线,然后我就看到了你。 你半靠在钢丝床的枕头上,身上盖着毯子,身边还是放着一只氧气枕。 你闭着眼睛,一下一下地深呼吸着从管子里源源而出的氧气。你看上去非常疲倦。 我走到你身边,在你床边坐了下来。 我说:“指导,不舒服吗?” 你睁开眼睛,看了一下我。你振作了一下,你说:“来回走了600米,又站了那么一阵子,感觉有点累。” 我握住你的手,看着你衰弱到走600米都会累到需要吸氧,我的心里痛楚难言。 我说:“这么辛苦,求你不要去比赛了。你会累到的。” 你说:“和布朗先生,见都已经见过面了,现在说不要比赛,太失礼了。” 你说:“我没事。吸会儿氧气,感觉就会好多了。” 我捂住了眼睛。 你把我的手从眼睛上拉了下来。你说:“心心,别难过。不要流眼泪。你的眼泪,就是我的血液,你不停地流泪,会让我觉得更加无力。” 我哽噎了一会儿,用力忍住眼泪。我感觉到你的手一直在颤抖。 我看着你的手,说:“你的手怎么了?” 你说:“最近这两天都是这样的。睡着的时候都会这样颤抖。控制不了。” 我说:“那,这样的话,你还能打比赛吗?” 你说:“也许那时候就不抖了。” 我说:“布朗先生不和你比赛也没有关系的,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心愿而已,射击队以前没有资助也都过来了。他若知道你身体这么不好,也不会坚持要求的。” 你说:“每个微小的心愿,后面都有深邃的原因啊,心心。再说,我亏欠汪指导太多,辛苦一下,能留一大笔资助给队里,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下午见到布朗先生一家时,你怎么了?那会儿很不舒服吗?” 你努力振作了一下,克服着胃里绞拧灼烫的感觉。 你说:“没什么事。只是站得有一点累,好想能坐下来说话。可他们都站着,我也坐不下去。” 我说:“你见过她吗?” 你说:“谁?” 我说:“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布朗先生的小女儿。我看到她一直盯住你看,眼光好锐利。她盯着你的时候,你心里在波动。你心里翻江倒海的。你想避开她的眼光。可是你控制自己不要回避。” 你抬眼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你对我温和地笑了一下。 你说:“不。我之前没有见过她。她长得很可爱。眼睛很蓝。” 我说:“真的没什么吗?” 你说:“她一个小女孩,那样专注地看着我,我觉得有一点不太自在。其他没什么了。真的。” 你说:“我都没事的。不用担心。” (三) 我们沉默。 你一直看着我。 我说:“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说:“只是想好好再看看你,把你更深地印刻在心里。见面的次数所剩无几了。很快,就不能再看到你了。” 我的睫毛上再次闪动着泪花。 你看着我。你说:“心心,真是对不起。” 我说:“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 你说:“很多时候,因为各种条件的改变,我们的心愿虽然发乎至诚,但却偏偏无法实现。就连最微小的心愿,也可能没有办法实现。” 你说:“但,或者,这种没有办法实现,就是最好的实现。” 你说:“谁知道呢。” 我说:“你想说什么?指导?” 你深深呼吸了一下。 你喘息着说:“我在说,我爱你,琴儿。我是,多么的喜欢,你,此时此刻,在我身边的,样子。可惜,时光不能停留。” 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我扑到你的怀里。 我哭着说:“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走!可不可以不要离开这里!求你不要离开我!或者你带我走!让我和你在一起!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我全都可以舍弃,求你让我陪着你!” 你说:“心心,心心,理智一点。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仅仅属于自己,不能仅仅只照顾自己的欲望。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想走。不想离开你。” 你说:“我一直坚持着,希望尽可能久地和你在一起。” 我流泪道:“我知道。你坚持得那么辛苦,一直不愿休病假,就是为了,为了照顾我想要和你时刻在一起的那种心情。是我的软弱,让你多承受了那么多的辛苦。” 你紧紧拥抱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你说:“心心,照顾你是应该的,我是老师。老师应该照顾好学生。心心,勇敢一点。就算我离开了,我也是永远和你在一起的。我铭刻在你的记忆里,就像你铭刻于我的生命。任何你想起我的时候,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就像此刻一样,会紧紧地拥抱着你。” 我的眼泪像暴雨一样倾泻了下来。 我说:“指导,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你说:“心心,琴儿,记住你以前和现在所答应我的。过两天,比赛完之后,我要离开的时候,请用你最大的勇气去冷静面对。” 你说:“用你最强大的勇敢,在所有人面前,和我,冷静地说,再见。” 你说:“心心,希望你牢牢地记住,唯有心,而不是死亡,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东西。没有任何事情,任何东西,能够击败一颗勇敢的心。” 你说:“前世和今生,相遇相识这么多日子,我所教的一切,全部,无非就是两个字:勇敢。我希望,在我们的最后时刻,我们都要表现出,自己一生里最大的勇敢,最坚固的稳定。” 你说:“心心,你可以这样帮助到我,让我放心离开吗?” 我在你的拥抱下用力地点头。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你肩膀上。 你说:“心心。相信我。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会是美满的好事。如果你觉得它还不是美满的好事,那就说明,它还没有发展到最后。” (四) 值班室。 柴老师推门走了进来。你闭目靠在枕头上喘气。 他说:“你们说好了?” 你点头。 柴老师说:“心心走了?” 你点头。 柴老师看着你。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这种生离死别的悲恸,他感同身受。 他说:“别太难过了。等你好一点了,回来看我们,你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你说:“是啊。将来有缘,总会再见。” 柴老师说:“比赛那天,她也会在场的。还有说话的时间。” 你点头。你说:“我知道。她会在那儿。” 柴老师说:“你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有点力气了吗?” 你点头。 柴老师说:“那,我叫徐师傅过来,我送你回去吧。” 你说:“麻烦你们了。” 柴老师转身出去。 你靠在枕头上,再次闭上了眼睛。 你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双一直在盯视着你的蓝色眼睛。 那片蓝色,不断地扩大扩大扩大,一直到把你吞没在一片蓝色的烟雾之中。 第七百四十六章 打扫卫生 (一) 和布朗先生比赛前的一天,柴老师和队医小吴老师再次陪着你来到了场地。 送你到达后,徐师傅就离开了,说是过一小时再过来接你回去。因为布朗先生一家来了学校,教育局也来了领导,这几天学校的用车非常紧张。他不能像平时一样停车在这边等着你,他还要先去办别的差事。 你和我们打过招呼后,就去了靶位,举枪练习了一会儿。你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都在神经性地颤抖,无法控制到它们。 从你走进场地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和视线就一直跟随着你。 我只听到手枪靶位那边不时传来的枪声。我的心悬吊着,你打了不止10枪了。你应该是非常的疲惫了,求你快点停下来吧。 过了大概有20分钟,你从靶位里出来,你扶着椅背,慢慢坐在了长椅上。柴老师马上跑了过去。我看到他和你说话。你休息了一会儿,柴老师搀扶你起来。你们向我们走了过来。柴老师让我们集合列队。 你站在队列前,脸色发白地喘息了一会儿,声音飘忽乏力、但是语气温和坚定地对我们说:“传达一下汪指导的要求。明天我就要和布朗先生比赛了,布朗先生是世界级的优秀选手,观摩他的比赛,是我们大家难得的一次体验,也是极好的学习机会。今天下午,汪指导非常忙,新指导有事情还来不了,我要积攒点力气,大家就放松一下,暂时不训练了。我们一起来打扫卫生吧。让我们用一个干净整齐,张灯结彩的环境,来迎接布朗先生明天的到访和示范,也欢迎后天会来正式上班的新指导。” 你说:“明天,将会是激动人心的、新的一天。” (二) 小宋拿着一块抹布一下一下地擦着窗户上的玻璃。在她擦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湿布划过的痕迹。 我说:“抹布已经脏了,你该洗抹布了。这样擦下去,玻璃会越擦越花的。” 小宋心不在焉地说:“喔。” 她从窗台上跳了下去,把抹布扔进水桶里。 她一边洗着抹布,一边说:“心里好难过啊。明天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指导了。” 她的话像电锯一样切割着我的心。 我的眼泪差一点没忍住就夺眶而出。 小宋说:“我可能接受不了新来的指导。我想,就连叫他指导,我都会觉得困难。” 她说:“他长得又黑又瘦,一点也不英俊帅气,看上去像个老农民,根本就没有指导这样的玉树临风。他不可能超越指导了。指导是最完美的。以后永远都不可能再有人超越他。指导才不是上学期的旧课本呢,他是毕业前最后学期的最后那一本课本。学完这本之后,就再也没有学可以上了。” 她说着,把抹布从水桶里提出来。她看了抹布一眼,叹了一口气,把它拧干。她重新爬上了窗台。 她站在我的对面。她隔着玻璃问我:“心心,你能接受新来的指导吗?我真是连他的照片都不愿意再看。” 我站在那里,忘记擦玻璃了。 小宋说:“嗨,你听到我的话了吗?发什么呆呢?” 我喃喃地说:“从刚才集合解散到现在,我们有多久没有看到指导出现在场地里了?” 小宋说:“多久?大概有个15分钟吧?” 我说:“他在哪儿,为什么没出现?” 小宋说:“看他说话都那么喘,走路直打晃,应该是柴老师他们陪着,在指导办公室里休息等车吧。”她再次伤心地说:“看着指导这样衰弱,心里真的好难过。” 我摇摇头。 我说:“不。我要去看看。” 小宋惊讶地看着我:“去哪儿?看什么?” 我扔了抹布,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我朝走廊跑去。 小宋在后面说:“心心,你去哪儿?这么多扇窗子,你可不能让我一个人擦!” 我说:“我会回来擦的。” 我说着,就一阵风似地跑到走廊里去了。 (三) 我推开指导办公室的门。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 我退回去,看了看门牌,上面分明写着“指导办公室”。 我再次看了看房间里。 它突然之间变得如此陌生的原因,是你把自己在里面待过的痕迹,都已经清除了。 你的柜子、抽屉都是空空的。你的桌面上光洁如新,什么东西都没有了。 我看着你空空荡荡的办公室。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完成这些事情的。你为新指导取代你,为你的永远消失,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眼中含泪,看了一会儿这个物是人非的凄凉景象,心里觉得难过极了。 然后,我意识到你并不在指导办公室。 我重新回到走廊上。我撞到拿着一只大扫帚的d。我问他:“指导呢?柴老师和小吴老师呢?” d说:“柴老师刚接了汪指导的一个电话,到二楼航模队去说事情了。手枪组有个同学的手不小心划破出血了,小吴老师领着他到医务室擦酒精包扎去了。” 我说:“啊?那指导呢?他一个人待着吗?” d说:“刚刚我好像看到指导往水房的方向去了。他提了一个空的塑料水桶。” (四) 我冲进了水房。 你一只手撑在墙上,你弯腰对着水池,你悄然无声地在吐,你应该已经吐了一会儿了。 一只水桶放在水槽的龙头下面,水桶都已经满得在流了。 听到身后的动静,你努力地直起腰来。 你回过身。你看到我站在你身后。你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 我走过去,想要看看你刚才吐在水池里的。 你说:“别看。” 你想要拉住我,但是你已经吐得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力气了。你只感觉到我的衣袖滑过你的指尖。 所以我还是看到了。你现在没有可能阻挡我。我相信在水池里看到了你的半个胃脘,它们碎裂成大小不等的血块碎片,漂在一片血泊当中。 我抬头看着你。你伸手拧开龙头,把这些全都冲了下去。 你说:“吐掉了就不会疼了。” 你说:“别这样难过。我没有事。” 我把龙头关上。 我用力把水桶从水槽上提下来,放在地面上。 我看着桶里的清水在荡漾。你灰白的面容在水波里倒映出来。 我说:“你应该在办公室休息,怎么能干活儿呢!你已经不能再提这么满的水桶了。你现在也不能和我们一样地干活。高雄哥和我说过,你现在的身体就像摔过一次,布满裂痕,随时都会碎裂的蛋壳。” 你虚弱地笑了一下,你说:“他语文很好啊。这比喻真通俗易懂。” 我着急道:“就不能安心坐在办公室等车来吗?” 你说:“胃里翻腾得很厉害,越是坐着不动,越是难熬难忍,起来动一下,做点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反而时间过得快一点,比较容易挺过去,让这些东西吐出来,会觉得好受一点。” 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 我说:“你就不应该来这里!根本就不应该参加这个比赛!汪指导怎么能这样要求你呢!你又怎么可以答应了他呢!你为什么总是委屈自己照顾别人啊?” 你说:“因为,别人,都照顾过我啊,而且,我们,再多相见两次,不好吗?” 我垂泪无语。我说:“如果让你这么辛苦,我宁可不要见到你。” 你说:“心心,我不想休息。躺在床上,或者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那样,会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坐以待毙。你明白那种感觉吗?我,不喜欢,这样面对自己的结局。” 我看着你。你有点站立不住。你转过身去。你双手撑在水池的水泥边缘上,半弯着腰,沉重地呼吸着。 我说:“你,现在还是觉得很难受吗?” 你喘息着说:“这里面,就像烈火在焚烧一样。” 我心碎地看着你汗流如注。 我低头说:“好吧。那,你就做一点点最轻松的事情吧。来看我和小宋一起擦玻璃,递个干净抹布给我们,好不好?” 第七百四十七章 大花缸 (一) 我和小宋分别擦着一面玻璃的两侧。你靠着窗台,站在小宋那个方向上,给我们递送着放在窗台上事先洗好拧好了的干净抹布。 隔着变得越来越明亮的玻璃,我们彼此注视着。 几十个小时之后,我将会再也看不见你眼睛里的这种光芒。 在此后的岁月里,我都会再看不到它。 但我也都永远会看到它。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出现在你瞳孔里。我们在彼此的瞳孔中。 相爱的人们不需要相互思念。因为他们原本就已在彼此之中。 (二) 我看到你耳朵的轮廓线轻微地动了一下。 你一定也听到我听到的声音。 “听,那是什么声音?”我问。 我们停了下来。我们一起谛听了一会儿。 “是哭声吧。一个女人细小的哀哭声。”你说,“她哭得好伤心。” “是啊。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伤心的人。人们常常会让彼此,非常伤心。”我说。 小宋惊讶地看着我们。 她问:“指导?心心?你们在说什么啊?” 我也惊讶地看着她,说:“难道你没听到那个哭声吗?” 小宋的眼睛瞬间变成了正圆。她迷惑不解地说:“哪儿有啊?哭声?我只听到窗外的风声。” 我看向你。难道说,只有我们两个能够听见吗? 你看了我一两秒钟,然后你对小宋说:“其实,我们就是在谈论风声。听起来呜呜咽咽的,好像女人细小的哭声。” 小宋疑惑地说:“是吗?我怎么觉得不像哭声啊?” 小宋的话音还没有落,走廊的外面就传来了哗啦一声巨响。然后是尖锐的刹车声。 “出什么事了?”我看着你,脱口而出。 你丢下抹布,你说:“我出去看看。” (三) 大家拥塞在场地的入口处。柴老师和小吴老师也都过来了。 你分开人群,慢慢地走到了前面。 你问柴老师:“出了什么事?刚刚哗啦一声,那是什么声音?” 柴老师示意你朝前面看。 然后你看到入口处一直摆放着那口大花缸,碎裂成了七八片,散落在地上。在花缸里栽种了几年的铁树颓然翻倒在地。泥土倾倒在地面上。 在大花缸的碎片旁边,是一只硕大的汽车轮胎。 顺着那只车轮,你看到一辆军用十轮卡车。它在距离入口处的第二级台阶只有1-2厘米的地方停住了。第一级水泥台阶已经碾压在车轮下,表面的水泥全都碎裂了,露出了里面的红砖,而且红砖的边缘都破烂散碎了。 从情形来看,是这部军用十轮卡车在倒车的时候,速度过猛,冲上了台阶,撞坏了大花缸,并带倒了铁树。 你吃力地蹲下身来,看了看轮胎的情况。 你觉得这车倒车的速度不是一般的凶猛,为了不冲上第二级台阶,冲进我们的场地里面,不冲到男生们正在挂着横幅的楼梯,司机一定在惊慌当中竭尽全力地死命做了一个紧急刹车,轮胎在水泥地上刻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划痕。 你困难地想要站起来。你觉得天旋地转。柴老师赶紧过来搀扶着你。 你站起身来,稳了稳心神,看到前面的驾驶室里走出来一个人。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军人,看面孔大概还不到20岁,脸上还带着一种稚气,连胡须都还没有长过。他全身冲撞着某种活跃的力量,眼睛大而明亮,炯炯有神。 他站在踏步台阶上,神经质地搓着一双手。他把白手套扯下来,抓在手里搓揉着。 他看着你,紧张得不知所措。 我看到这个司机的面容以后,顿时大吃一惊,忍不住说了一声:“怎么又是你?” 那个司机看向我。他十分拘谨地笑了一下。他又看了一下你。 你回头看着我。柴老师和小吴老师,还有同学们也都看着我。 你说:“你认识他吗?” 我迟疑了一下,支吾道:“以前在路上遇见过一两次。” 我说:“其实我们不认识。因为他开着这么巨大的军车,所以印象比较深刻。” 那个司机听着我的回答,没有吱声。 我不想告诉你,他平时的车速就是这么快的,他曾经两次差点轧死我。 我不想你现在这样的情况还心情波动,明天你就要打比赛了。 你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你似乎是认可我的说法了。你没有就此再追问下去。你重新回到眼前的事态上来。 (四) 你朝这个年轻的军人走了过去。你说:“请你下车。” 你的声音不高,也很平静,但里面有种无形的压力。 那个年轻的军人停止了搓揉手套,从车的踏板上跳了下来。 他站在你的面前,眼神飘忽地看着你。 柴老师也走了过去,他气愤地对司机说:“小兄弟,你怎么能这样开车呢?以为这是战场吗?以为你开的是坦克吗?以为你身后的是钢铁城堡吗?” 你对卡车司机说:“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你知道这种卡车的自重是多少吨吗?知道它从血肉之躯上碾压过去之后,人的身体上会发生什么变化吗?知道这种车子,在刚才那种速度之下,踩下刹车之后还会滑动多长的距离吗?” 你说:“如果刚刚不是碰巧有这样一个很重的大花缸挡着,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你指了指身后的队员们。你说:“刚刚这里有12个学生。你只差几十公分的距离,就会威胁到12条性命。每条性命都是他们的父母辛苦了10多年的结果。” 那个年轻的军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小吴老师也气愤地说:“真是不像话,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 你看了看他紧张的表情。 你说:“你是哪个部队的。为什么会在这里?” (五) 经过三位老师的一阵盘问,事情大致上弄清楚了。 原来情况是这样的: 因为养着一支射击队的费用一直是很高的,为了减轻财务压力,学校多年来都把我们训练场地二楼的部分房间租赁出去以弥补一些维护开销。目前承租了二楼部分房间的,是省少年无线航模队。 这也是一支在国内外大赛当中频频获奖的队伍。他们主要是用二楼的房间来做制作间和仓库。 最近,省体委在城郊建立了一个新的综合运动基地,经过争取,省少年无线航模队在那边分配到了一些新的房子,于是他们就定在这几天开始搬家。 为了运输这边仓库里的很多东西,包括办公家具,他们向附近的一支通信兵部队借用了两台十辆大卡车。 第七百四十八章 保护绳栏 (一) 刚刚冲上台阶的这部十轮军用大卡车就是第一次来搬家的车辆。 因为楼上的东西很重,体积也比较大,搬运下来比较困难,航模队的老师们希望从楼上走廊吊下来直接放进车里。于是他们对司机提出说,希望尽量倒车倒得离台阶近一点。 开始的时候,航模队是有一个老师站在我们一楼门口指挥倒车的,但半途楼上的电话响了,他急忙去二楼接听电话,他让司机在车里先等着,等他回来了再倒车,可是,这个司机显然是急性子,他没按那位老师的要求做。他认为倒个车乃是很简单的工作,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为了节省时间,早点干完活回去,他在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开始自己行动。 当他感觉到撞上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心里一慌,刹车就踩得乱了一点,结果没有及时刹住车,车轮咣地一声巨响,就撞到了台阶上的大花缸。 你问清楚情况的时候,楼上航模队的那位老师听到外面的动静,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来了。看到这满地的狼藉和你们严肃的神情,他也意识到了刚才的危险性。他一面责怪那位司机不听吩咐擅自行动,一面带着内疚的神情,连连向我们道歉。他再三表示,他会一直盯在这里,不会再离开了。 但是,他这样的保证依然让你觉得不放心。 你坚持问那位司机要他上司的联系方式。 那位司机阴沉着脸,不情愿地告诉了你一个部队的电话。 柴老师拿了电话号码,转身到门口的公用电话机上拨了那个号码。 不一会儿,柴老师就和那边的人通上话了。他简要叙述了这边的情况,并提出了一些要求。他们说了一会儿。你指挥着大家在小吴老师的帮助下,把碎裂的花缸推到一边的角落里去了,把倾倒的铁树和散落的泥土及碎片都挪开,打扫干净地面。 一会儿,柴老师拿着话筒对这边大声地说:“嗨,那位小伙子,你们连长叫你过来听电话。” 卡车司机看了柴老师一眼,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接过了话筒。 我一边扫地,一边看着那个年轻的司机面红耳赤地听着电话。 电话里,他所在部队的汽车连连长在大声地训斥着他。声音之响亮,就连不在电话旁边的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暴风骤雨的一阵训斥之后,他尴尬地放下了电话。 他走到你和柴老师面前,向你们敬了个军礼,声音僵硬地对你们说了道歉。然后,又对航模队的老师和我们队友们都说了道歉。 这时,他看到了在你身后的我。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也看着他。 我和他互相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上车启动,把车开得远离了一点台阶。 你看着他启动车辆,觉得他启动车辆的动作也相当凶猛。那个劲头就像是在冒死冲越敌人的地雷阵。 你产生了非常不好的感觉。 但是这样一阵折腾,让你感觉到非常疲倦了。胃痛又变得激烈起来。你力不从心地有点站立不住。你伸手扶住身边的廊柱子,一阵阵冷汗如潮。 柴老师注意到你的疼痛无力。 他和吴老师赶忙过来,搀着你回办公室休息去了。 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了航模队的老师处理。 为保险起见,你走之前忍着疼痛,再三督促着我们全部都离开门口,穿过走廊,回到靶场区域去。 我跟着大家一起往里面走,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辆卡车。 它正以和之前相差不多的突然动作,向走廊方向倒车,但这一次速度明显没有那么快了。它成功地靠在了走廊下方。 各种笨重的装备和家具,开始一件件地从楼上放了下来,航模队的老师们纷纷下楼,爬上了车厢,在那里搬动安放好各种东西,并把它们捆绑和固定在车厢里。 一片忙乱中,我只隐约地看到了驾驶舱里那个司机的侧影。 (二) 纷乱之中,汪指导从外面赶过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进了指导办公室,看到你正脸色煞白地双手按着胃部坐在椅子里冷汗淋漓。你已经痛得有点无法自持了。 柴老师和小吴老师在旁边照料着你。小吴老师在准备氧气枕。柴老师在帮忙数你的脉搏。 汪指导的心立刻悬吊了起来,他担心明天的比赛,更担心你的身体。 他弯腰询问你的感觉。小吴老师帮你戴好氧气管。你竭力地呼吸着。 柴老师面露愧色,抱歉地说刚去打电话了,没照顾好你,没想到会有卡车这档事发生,把你累着了。小吴老师也对汪指导和你说抱歉。 你这会儿痛得意识一阵阵迷糊,只能摇头回答他们。 你模模糊糊地看着汪指导的面容在眼前飘来飘去。疼痛死死地掐住了你的咽喉。你的灵魂一下子就被压扁成了一张薄片,随后又被绞拧成了一条细细的光线,被强行抽出了你的体外!你听到自己在痛苦呻吟。 你意识到汪指导在急迫地对小吴老师说话。你一把紧紧抓住了柴老师的胳膊。你听到自己在持续发出呻吟的声音。你感觉自己快要从椅子上滑下去了。你用力向下扯着柴老师的衣袖。 柴老师用力按住你,说:“他痛得受不住了!快!快给他吗啡!快点!” 过了一会儿,你感觉到胳膊上一阵针刺的刺激。 小吴老师在给你注射吗啡。你满脸都是豆大的汗珠。 你觉得自己像一片白云,朝天花板的方向飘去,你好像飘上了万米高空。你看到整个运动场,看到我们靶场的屋脊,看到远处的拱门。你还在继续向上飘。整个天穹变得越来越深暗,最后周围一片漆黑,无边的寒冷包围了你。寒气渗透到你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 你继续向上漂浮。你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悬崖的边缘。你骑在一匹姿态俊美的白马上。你看到万千箭矢从前面的方向自己飞了过来。你胯下的白马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四蹄腾空地站了起来。 你从马上掉了下去,一头栽向无底的深渊。 你惊了一下,一个激灵,你清醒了过来。你伸手捂住心脏。你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着。你觉得胸口发闷,肺部枯竭,难以呼吸。 然后,你听到汪指导的声音:“怎么样?疼痛减轻一点没有?” 你聚焦成功,清楚地看到了汪指导的脸。 你用力地呼吸着,虚弱地回答:“好点了。” 汪指导说:“要不要躺一会儿,徐师傅的车还要过10来分钟才能赶到。” 你摇头表示不用了。 你抓住汪指导的胳膊,你困难地说:“老汪。” 汪指导紧张地说:“怎么了?疼得不行了吗?” 你摇头。 你说:“能不能,叫楼上的,负责老师,再过来一会儿。” 你说:“你得,跟他再谈一下。” (三) 汪指导在和航模队的负责老师交谈。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决定在搬家的这几天,把场地这一端的出入口完全封闭起来,我们一楼的所有人出入,包括第二天比赛的人员进出,都改走靶道另一边的备用消防出入口。 汪指导出去,重新让我们集合起来,对我们宣布了这件事,再三交代我们不要靠近搬家的那一侧。交代完了这件事情,他又指挥门卫在通向这边出入口的方向,划了保护线,放上禁止通行的标识,并且拉上了保护绳栏。 他回到办公室,对你说了这些措施。 你觉得放心了一点,心里一阵轻松,感觉剧烈痉挛中的胃部,也没有那样难熬的硫酸腐蚀感了。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徐师傅车子的喇叭声,随后听到徐师傅在外面大声地喊叫。 他说:“这儿怎么有卡车啊。它挡住我了,我开不进来啊!” 柴老师说:“我出去看看。” 汪指导说:“你能站起来吗?我搀着你出去吧。要是不行,我背你。” 你说:“我可以,走过去。慢一点,就没事。” 汪指导搀着你慢慢地站了起来。 你说:“老汪,明天,我可能,要犯一个错误,希望你能够谅解,不要怪我。” “错误?”汪指导不明所指地看着你。他说:“什么错误?” 你喘着气说:“明天你就知道了。对不起了。” 汪指导看着你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疼地说:“你都痛得这样子了,还能犯什么错误啊,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理解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能理解。” 你强自笑了一下,你痛得不想说话。 这时候柴老师也返回了,和汪指导一起,小心翼翼地扶着你,一步一步地慢慢挪着,向停在远处的车子走去。 你经过那辆卡车的时候,再次和坐在驾驶舱里等待着家具吊下来的卡车司机眼神交汇了一下。他低下头,垂下眼皮,不再看你。 柴老师帮忙你拉开了车门。 你在弯腰坐进车子里之前,回头再次看了看我们的训练场。 汪指导看到你的眼光落在门口的那面墙壁上。 他想起你之前对他说过的有关这面墙壁的话。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你笑了一下。你摇头说:“没有。” 你喘息断续地说:“没什么,不对的。你留下,忙这里的事情吧,不用,送我回去了,柴老师,陪着,我回去,就可以了。我们,明天见吧。” 汪指导目送你坐进车子,他帮你关好了车门。 他说:“小柴,明天还去接他过来啊。路上小心点。” 他对你说:“万事当心。明天见。” 你说:“明天见。” 汪指导目送着徐师傅的车子启动,向运动场外开去,消失在暮霭当中。 你痛成这样子,明天还能不能过来比赛啊? (四) 车子启动的时候,你再次听到那个细小的女人哭声。 这个哀哀切切的哭声在你心里引起一阵漩流。 你好像朦朦胧胧地记起了什么。但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就当你快要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它们又像雾气一样地消散了。只在你心里留下一阵非常熟悉的感觉。 疼痛的车轮从你身上碾压过去,那个声音一下子飘远了。 第七百四十九章 安排后事 (一) 你递给高雄一个信封。 高雄说:“是什么?” 你说:“欠你的医药费。上次住院你帮我垫付的。我把所有结账单清理了一下,这是我欠你的钱。” 高雄马上把信封推给你,他说:“这么客气做什么呢?这些钱不算什么。你现在还病着,回去也需要治疗调养,正是用钱的时候,辞了这边的事情之后,也没有收入了,身边多一点零花钱,总是方便些。不用着急还给我。你还是先拿着吧,以后身体好些了,再一并还我。” 你说:“离开之前,还是钱帐两清比较好。我不想离开的时候,心里还牵挂着些什么。” 高雄看了看你,听着你说话时的喘息,他没有再推辞了。 他把信封收了起来,他说:“好吧。如果这能让你心安。” 你说:“比赛完,我就要离开了,不能再回到此处。万事我都没有牵挂,只有心心,我始终放心不下。关于她,我们已经谈论过很多次了。是吧。” 高雄说:“是啊。我也对她放心不下。” “你爱她,是吧?”你看着高雄的眼睛。你这样直截了当地问他。 高雄抬头看着你,一时语塞。 你说:“你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爱上她,是吧?” 高雄低头。 随后他说:“我也没有瞒过你。是这样的。但我不是要和你......我知道你们之间是......我绝对不想也不会......” 你说:“我从来没有那样误会过。” 高雄说:“我知道。” 你说:“从今以后,她会拿你当兄弟,当朋友,她会终身对你友好,但她不会爱你。你真的不介意吗?” 高雄说:“介意她就能爱上我了吗?你的影子在她心里铭刻太深了。她在你身上耗尽了所有的感情。她不会再有剩余留给他人。” 高雄看着你。他说:“我一直知道她不爱我。我知道她以后也不会爱上我。可我真的不介意。我一点也不介意。放心把她托付给我吧。我会像你还在她身边那样,守护好她,一直等到你康复归来,等到你们重新见面。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她。我会守护她,直到我生命的尽头。你不能做到的,我都会帮你做到。” 他说:“你放心回去休养,不要牵肠挂肚。我还等着看到你们团聚,等着参加你们的婚礼,吃你们的喜糖呢。” 你说:“希望心心将来能够摆脱我的影子,了解这种守护的珍贵。岁深月久,她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高雄说:“明白不明白,都没什么关系。爱,就是去做应该做的,不指望不能指望的。” (二) 灯下。 你在给父母写家信。 “亲爱的妈妈,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能够对您说话了。我了解您和父亲的悲伤。很惭愧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为您和父亲做,就这样匆匆离开了。上次住院的时候,我曾对您说过,您先回去,我安排好工作上的事情,就会回到您身边来帮您。我不会再去别的地方。我那时的确是这样打算的。” “但是,在这个一切都在变化的世界上,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机会去实现自己的打算。就像这次一样。” “事情一直就是这样。古往今来,它就一直是这样。从来没有变化。我们应该坦然地接受它。就像您小时候教导我的那样,我们要用勇敢而柔软的心,去坦然地接受它。” “亲爱的妈妈,您不用太悲伤。年老的时候,失去独生的儿子,肯定是人生的重大打击。但是,每一个重大打击,其实都是一个珍贵的礼物。它会让我们有机会变得无比坚强。您是伟大的妈妈。而父亲是勇敢的军人。我的全部坚强和勇敢,都是来自你们的。我知道你们能够度过难关。面对无法避免的死亡,我们都会表现很好。” “我知道,在此后的岁月里,您会常常想起我。您永远是世界上最惦念我的人,会是想念我最长久,最深刻的人。您虽然从此就不能再看到我了,但我并没有离开过您。您一定要了解,所有那些曾经组成您儿子的物质,它们全部都还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其实只是改变了一下排列组合而已。” “我的全部,都会像过去那样,围绕着您,在您身边,在您身边的每一样事物里。我的爱,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您。我就在照耀着您窗台的阳光里,就在吹动您窗帘的微风里,就在您推窗看到的所有的花朵和树叶里。除了不能再看到我作为您儿子的外貌形象,您什么都没有损失掉。您一定要了解这一点。” “我爱您,妈妈。我也爱父亲。我会继续用万千种身体,万千种方式,万千种深情,继续爱着你们。” “了解这一点,会帮助你们离开深刻的痛苦。这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 “您的儿子,写于他此生的最后一个晚上。” (三) 从沙田见过雯丽姐回来之后,我收到了雯丽姐寄来的一封信。 她在信里附上了你最后的家书的复印件。 这是你去世后,人们在你住处房间的书桌上找到的。 刘雯丽说:“那天,他去比赛前,把它装在信封里,放在桌子上最显眼的地方。他在上面写了我的名字,他写着:请帮我转交给我妈妈。” 刘雯丽说:“他并没有把信封封上。” 她说:“这信也是他写给我的,写给你的,是他写给我们所有人的。” 她说:“他接到比赛日期的通知后,心里就非常清楚,那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个晚上。他知道他第二天走出这扇门之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但他还是去了。他觉得,那是应该去面对的,应该去承担。” (四) 我在放学的路上遇到高雄。 他没有开车。他站在那棵有着眼睛一样疤痕的小树下等着我。 我们默默地并肩走了一会儿。 高雄说:“他要去打比赛了吗?” 我点头说:“是的。我们射击队的同学都会去参加,观摩他们的比试。很多老师都会去。” 高雄说:“你能不能设法阻止他?” 我看着高雄:“为什么?他都答应校长了。布朗先生也见过他了。我也劝过他了。” 高雄说:“可是,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站了下来。 高雄跟着我也停下了脚步。 他从怀里掏出你给他的那个信封。 我说:“这是什么?” 高雄说:“他打电话叫我过去,把我垫付的医疗费什么的,都还给我了。他把我给他借阅的书,也全都还了。他说,离开之前,还是了结清楚比较好,这样,他走的时候,心里就没有牵挂。” 高雄没有说你把我托付给他的事情。 我说:“我心里也很不安。那天我看到布朗先生的小女儿一直在盯住他看,眼神特别犀利,就像尖刀一样,而他也有强烈的感觉。他心里有波动。” 我说:“那天我很不放心,就约他在值班室见面,我当面劝说过他不要去比赛了。可他说,学校这么郑重地拜托了他,现在说不去,未免太失礼了。” 高雄说:“小女儿?尖刀?” 我说:“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的,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有小女孩会用那样的目光盯住别人。” 高雄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说:“也许,我们都再试一次?” 我说:“没用的。我太了解指导了。他决定要去做的事情,是不会受到别人的影响的。” 我说:“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意。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心里坚定地认为,自己应该去打这场比赛。哪怕这是此生的最后一次,他也无怨无悔。” 高雄说:“那么,在比赛的时候,你要用心看着他,视线不要离开他。” 我点头。我说:“我的视线不会离开他的。” 我本来想说:“除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看的东西了。” 但是,话出口之前,我把这一句吞了回去。 我不想让高雄产生联想:他也属于我不想看到的东西之列。 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他帮了你,帮了我们那么多。 (五) 放下钢笔。你端坐在桌前,看着刚刚写完的信纸。 你举起自己的双手,看到它们一直在轻微地颤抖。你努力了几次,没法停止这种神经性的颤抖。 你把手放了下来。 你看着书桌那头的墨水瓶。瓶里的墨水,基本上用完了,只留下浅浅的一层底子,已经不够再灌注一次的了。 你收摄心神,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只墨水瓶。 房间里一片寂静。 突然之间,砰地一声,那只墨水瓶仿佛被子弹击中,瞬间就解体四散了。碎片散落在书桌上。一小滩墨水流了出来。 你在心里对我说:“心心。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做到。希望你明白,每一次命中标靶,我们都是用的心的力量,而绝非臂膀和子弹。希望你终有一天,能够明白这个真相。” 你在心里对我说:“不用子弹,不用手臂,也不需要枪,我们也同样能够击中标靶。” 第七百五十章 牵手 (一) “任何突如其来的死亡前夕,永别的时刻总是平淡无奇。” 星期四的下午。 那一天,我的职责是穿着校服,站在场地的门口迎宾,负责引导来宾就座。 我站在那里,当天故事里所有的角色都从我身边经过,走到了场地里。 校领导、教导主任、教务处处长、布朗一家、汪指导、任课老师们、队友们、同学们。他们一一经过我身边,进入了场地。 他们对我来说,只是划过天际的流星而已。 我只是在等着你的出现。等着学校派去接你的车子到达。 我等着你,最后一次抵达我的生命。 我看到成校长的车子远远地向训练场驶来。 车子在我面前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了。 我看到你。你穿着我们第一天相遇时穿着的那套运动服。因为你已经消瘦了那么多,这套衣服现在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熨帖合身了,显得有点空荡松垮。 柴老师先下来,绕过来,帮你打开了车门,然后他招呼我过去帮助你下车。他自己先跑进场地去通知大家你已经来了。 你动作缓慢地从车上下来。你的双脚落到地面上。你扶着车门站了一小会儿,确保自己站稳了不会摔倒。然后你回身去提放在车后座上的运动包。 我看着你缓慢小心的动作。你正在疼痛。你正在忍耐着内部绵延不绝的疼痛。我的心开始流血。我离开了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我向你走去。 “我帮您拿包吧。”我从后座上帮忙把你的运动包拿了下来。我把它提在手里。 你的眼光落到我脸上。你看着我。你说:“好。谢谢。” 你说:“我们进去吧。” 我习惯性地跟在你身后两尺左右的地方。 我们这样走到改道后的入口处。我们马上就要进入所有人的视野了。 我看着你的手,发现你的双手依然在无法控制地轻微颤抖着。我的心,也随之颤抖了起来。 就在这时,你回过身来,你拉住了我的胳膊,你轻轻地拉了我一把。 你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但我身不由己地就顺着你的心意向前跨了一步。于是,我们就并肩而立了。 你看着我,你说:“可以吗?” 你说着,就牵住了我的手。 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我的脸上。 在你的手握住我的手时,我惊慌地瑟缩了一下。 然后我看向你。你看了我一下,你尽可能用力地握紧我的手。 我感觉到你不仅是双手在颤抖,事实上,你整条胳膊都在一阵阵地颤抖。不,不止是整条胳膊,你整个人,整个身体,都在那样一阵阵地颤抖。 我无法再违抗你的意志。我停止了瑟缩,任由你握住我的手。 你平静地说:“我们进去吧。” 你就这样,握着我的手,走进了场地里。 我们手拉手走进了场地里。 这就是你对汪指导说的,你这一天将会犯的那个错误,那个你事先请求他原谅的错误。 (二) 那天,我们并肩牵手,走进了场地。那是我们一生里面唯一一次公开地做这件事情。 我感到注视的眼光像暴雨一样降落在我们身上。雨点密集得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后背上的甲片,瞬间全都竖立了起来。 就在这个瞬间,你的手再次加大了紧握的力度,我感觉到你在颤抖中用上了你全部的力气。 你就这样,紧握着我的手,安静地站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所有的人都看着你。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所有的人都觉得应该做些事情,却又什么都不合适做。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坐得离入口处比较近的一位老师的眼镜掉了在他的膝盖上。他手忙脚乱地赶紧把它按住。 我看到汪指导和柴老师都张着嘴,表情好像下巴马上要掉下来一样。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随即,汪指导快步向我们走了过来。 汪指导看着你。他满眼睛都是话。他用眼光对你说:“不要这样!” 你用眼光回答他:“我告诉过你,今天我要犯一个错误。请让我,犯这个错误。” 你们交换着眼光。汪指导站得离你很近,他觉察到你全身正在无法克制地一阵阵颤抖。 他屈服了。于是,他低头看地面。 然后,他对你说:“你过来了?校长和布朗先生一家都已经到了。大家都等着你呢。” 汪指导一边对你说话,一边看着我。 我在他的目光之下,再次轻微地瑟缩了一下,我想退回到应有的位置。但你的手指并没有松开,你保持着抓握我的力度。 我知道,能使出这样的力气,现在对你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我不忍心动弹。我不忍心再做任何挣脱的动作。 后来,我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你知道,随后我会怎样表现,你希望所有的人,明白我的那些表现的原因所在,你希望所有的人,能够明白我,原谅我,照顾我的悲伤。 你知道,我那天必定会表现不好。你知道,我还没有具备能力表现得很好。 你想最后帮助我一次,让我随后的日子,能过得容易一点,少经受一点溪源事件之后的那种痛苦盘问。 这时,我听到了你心里对我说话的声音。 你在心里无声地对我说:“心心,拉住我的手,不用放开。若你觉得力量不够,你可以一直抓住我的手。我会拉住你。不要放开我,直到你力量足够。” 我在心里无声地回应你:“好的。亲爱的你,我将会拉住你的手,让你带领我,接受你加持的力量,让我一直都能走在正道上,不要偏离。” 我看了看你。 你对我露出一点微笑。 那是这一生当中,你最后一次抓住我的手,是你最后一次把力量传递给我。 (三) 汪指导看着我们。 他无声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说:“去见见布朗先生吧,看,他已经向这边走过来了。” 你点头。你松开了我的手。 我把运动包递给你。你说:“谢谢。”汪指导伸手把包接了过去。 我看着你。我在心里说:“小心,千万不要累着。” 你点头。你朝布朗先生和成校长那边走了过去,柴老师赶紧过来,跟在你身后,陪伴着你。 我默默地退到一旁。 汪指导在后面拽了我一把。他把我拽到他身边的位置上。 当你和校长、布朗先生寒暄交谈的时候,汪指导把头稍微偏过来一点。 他眼睛看着你,他低声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和他一起进来?” 我的眼睛也看着你。我低声说:“他抓住我的手。他全身都在颤抖。我不忍心挣开。” 我悲伤地小声说:“这是他最后一次走进这里来了。” 汪指导看着我,他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了。 (四) 所有的牵手,最后,都要放手。 无论多么不舍。 没有例外的。 第七百五十一章 最后的比赛(上) (一)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写着我们这一生的最后时刻。在能够这样安安静静地写下这个最后时刻之前,我走了非常漫长而辛苦的心路,穿越了无数的荆棘丛。所以,这个安静的书写,实际上,它是一个供奉。它是我此生对你教化引领的,一个供奉。 心里一幕幕的。就好像是在放别人的电影一样。 (二) 你抬手看了看腕表。你说:“真是很抱歉,校长、布朗先生,路上有点塞车,来迟了几分钟,久等了。” 布朗先生笑着说:“没关系。像您这样优秀的人,永远是值得等待的。” 你说:“过奖了。” 布朗先生注意到你的发灰脸色、疲惫神态,还有说话时的喘息。 他关切地说:“怎么,您不舒服吗?您看上去不是很好?” 你说:“我最近身体不是很好。” 布朗先生也注意到了你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他说:“那您今天比赛没有问题吗?” 你说:“没问题。您知道,射击不是比拼体力的运动。它是比拼心力的。” 布朗听了,大为赞赏,他说:“说得好。那么,成校长,我们可以马上开始了吗?早点比完,他可以早点休息。” 成校长也注意到了你在一阵阵寒战。 他赶紧说:“当然可以,闲话就不说了,你们马上开始准备吧。” (三) 你们站在了各自的靶位前。 汪指导过去帮助你准备手枪和装弹。 你的寒战越来越明显。你好不容易才能戴上耳塞。 在那一边的靶位上,布朗也在准备枪械,装上子弹,戴上耳塞,他试着举枪,瞄准前面的标靶。他的动作极为漂亮而专业,带着强大的气场,内行一看,就知道他的枪法肯定不落凡品。 汪指导看到有汗水顺着你脸颊流了下来。他小声地问你:“是不是疼得厉害啊?” 你小声说:“有一点疼。” 汪指导说:“要不,还是算了。我去和他们说吧。你别勉强自己。” 你说:“没事。我能挺住。” 汪指导看着你的手。他说:“你手没事吧?能不能拿住枪啊?” 你点头。你说:“可以。昨天我试过了。” 汪指导把枪递给你。 你接过枪。汪指导看着你,心里无限愧疚和担心。他觉得你已经非常疼了,你是拼尽了全部的精神力量,坚持着站在这里。 你再次颤声说:“我可以。” 汪指导带着心痛无比的神情,默默地从靶位前退了几步,站在你身后的长椅前面。 你在靶位上站了一会儿,闭目稳定了一下心神,调匀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场地里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眼光都聚焦于你们两人。 在许多目光的交织当中,你深呼吸了一下,拿起了你的手枪。你伸展胳膊,把手枪举了起来。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你的整条胳膊显然还是在微微发抖。我都能看到枪口随着你的颤抖而上下起伏。 我说不出此刻的心情。在这样的晃动幅度下,你能不能把子弹打上靶呢? 你娴熟漂亮的拿枪姿式立刻令布朗吃了一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对你做了一个赞叹的手势。但他随后也注意到了你枪口的上下浮动。 他带着有点担心的神情看着你。他再次问你:“你身体不要紧吧?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你对布朗笑了一下,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示意,请他先打第一枪。 你一生中的最后一场射击比赛,就这样开始了。 (四) 当布朗先生的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向标靶的方向。除了我。 我的视线无法离开你。我看着微小的痉挛一阵阵地卷过你的身体和灵魂。 这时,你再次向我看过来。你的眼光当中有种让我感到内心刺痛的东西,我说不清那是什么。 当你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寒风从脊梁上、扫过,我也身不由己地发抖起来,彷佛有电流从身上经过。 我的颤抖让你的心,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些都是别人看不到的情景。 当人们的掌声响起来的时候,你努力了一下,你又努力了一下,你再次努力了一下,你把眼光从我身上移开了。 你看向标靶的方向,然后,你收摄了心神。你的全部心力都凝聚到了标靶上。 就在你的全部心力投射到标靶上时,我看到你的心,从场地上消失了。 你的心,变成了一颗意识上的子弹。 只有我能看到你的心力化成的那颗子弹。 别人所能看到的,就是你胳膊有点颤抖地,但是坚定安静地,举起了手里的枪,瞄准了标靶。 我听到了你的枪发射子弹的声音,听到子弹划破空气飞速前进。你打了第一枪。 (五) 当时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所以我没有及时注意到布朗的成绩,我只知道掌声说明他打得相当不错。 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一枪打得远远不止是相当不错,而是非常不错,近乎完美。他第一枪就打了108环。 环数被公布在电子屏上时,场地里再次响起了一阵掌声,并且伴随着赞叹的“哇”声。 你对布朗先生笑了笑,你对他做了一个表示钦佩和敬意的手势。 布朗先生也笑着对你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会儿,你打的环数,也出现在电子屏上。 这下,场地里爆发出更大的一声“哇”! 我忍不住看了看电子屏。108环!竟然也是108环。 你们的靶纸图像出现在电子屏上。 又是一声“哇!”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你的身上。 一阵十分热烈的掌声响彻了全场。 布朗先生脸上满是讶异的表情。他吃惊地看着靶纸的图像,然后,他回头看了看你。他无声地对你说了一个“哇!” 你对他笑了笑,作为回答。 布朗先生对你竖起了大拇指。 你再次笑了笑。你后退了几步,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你痛得想要跪在地上。但你奋力坚持着。 你那一枪命中的环数和布朗先生的完全一样,且命中的位置也和他的完全一样,好像是一个巧合。 靶纸被传送了过来。汪指导过去,把两张靶纸拿了下来。 他把两张靶纸重叠着放在一起,举起来对着光看。 靶纸上子弹穿过的弹孔,100地完全重复!没有丝毫偏差! 汪指导心情激动地看了看你,把两张靶纸递给了布朗先生。 布朗先生看着这个结果,脸上显现出极为震惊的表情。 他把靶纸递给了走过来的校长。 成校长看着这两张靶纸,忍不住喔了一声,他看了看你,脸上都是钦佩感谢的神情。他把靶纸递给了教导主任。他们传看着这两张靶纸。 布朗再次看向你。 你坐在长椅上呼吸着。你说不了话。你用手势示意:第二枪。请。 这就是曾经让周老师惊叹不已的精确复盘技术。 你独一无二的绝技。 (六) 在此之前,只有我和周老师看到过你这样复盘。 就连汪指导,也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而且周老师是突然撞进来看见的。 你从来不炫耀这个绝技。 在这场最后的比赛之前,你仅仅只对我,对我一个人,主动显示过它。 在所有的人都激动万分,惊叹不已的时候,我心里却在想着:你的手颤抖得那么明显,你是如何做到的? 你怎么可能做到完全复制,毫无偏差? 不可思议! 我看到汪指导的表情。同样的疑惑,也浮现在他的心里。 第七百五十二章 最后的比赛(下) (一) 场地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布朗先生开始打他的第二枪。你也站了起来,再次慢慢地走到靶位上。 你再次戴上耳塞,开始装弹。 枪声和掌声,交错地在场地里响起。 电子屏上的环数和图像,不断显现出来。 当你们陆续又打完几枪之后,所有的人都明白了,第一次的完全重合,绝对不是巧合。所有的人也都明白你准备如何来完成这场比赛了。 你决定完全复制布朗的靶纸。 你以此来表达对布朗的尊重及展示校队的水平。 你就这样一枪一枪地跟随着布朗的成绩,你非常精确地复制着他的靶纸状况,虽然你的颤抖越来越明显,举枪后瞄准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但是,你每一次都能准确地打出你想要的结果来。 你连续不断地做到这一点,一次失误也没有。 伴随你们枪声的交替,汪指导脸上焕发出光彩来,而校长脸上的表情,也慢慢由紧张变成了深受吸引的某种兴奋和赞叹。 他很赞赏你的决定。 布朗先生轻松的神情开始消失了,他越来越紧张和谨慎,他开枪前调整和瞄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你们开枪前的时间,都越来越接近规则限定的最后时限。 布朗先生在你开枪的时候,越来越多地注视着你的每个动作。 他在开枪之前一次、两次、三次地偏过头来看着你。 而你对所有的眼光都报以安静。 你打完一枪,就回到长椅上坐着。 你闭上眼睛休息,直到轮到你打下一枪,才睁开眼睛站起来回到靶位。 你一枪一枪地在靶纸上书写着你对这项运动的天赋和热爱,对学校的感谢,对汪指导的感谢,对布朗先生的尊敬和友谊,对于竞争的理解,对于胜负的诠释。 你用这样的方式书写着。 用你最擅长的方式,表达着用语言不能完美表达的。 你在你特有的表述模式当中,表现得游刃有余。 你让布朗先生非常明显地觉得越来越震撼。 他已经在用注视天神的那种目光注视你。 这场比赛绝对会改变他的人生,会是他永难忘却的记忆。 此时此刻,他一定非常庆幸自己对周老师的推荐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非常庆幸自己向校方提出了切磋的要求,也非常感谢,你在身体状况不佳的情况下,依然过来,和他进行了这场令他彻底颠覆对射击运动认知的比赛。 你也改变着在场的所有人。 你用生命,把这种不可思议铭刻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 你用生命,告诉了他们,人们远未究详这个世界的奥秘。 你用生命,打开了一个超凡世界的大门,让所有人看到了来自那个世界的光辉。 (二) 第6枪打过之后,你非常明显地开始喘气。 你坐在椅子上,喘得很费力。 柴老师拿了一杯温水送过去给你。 你摇头,你推开他的手,表示不能喝水。 你拿起旁边小几上的干毛巾擦脸上的汗。 你大量地出汗,鬓角的头发都汗湿了。 成校长担心地看着你,他对教导主任递了个眼色。 教导主任和汪指导一起走到你身边。 我看到他们对你说话。 布朗先生也朝你走了过去,询问你是不是不舒服。 你摇头。你说不了话。你用手势表示,没问题,你能继续。 我看着你的神情。 我感觉到你所能感觉到的那种地狱般的剧痛。 你用全部的意志力压制住那种剧痛的凌迟切割。 你身体里有一座火山,浓烟滚滚,即将爆发,你全力压制住火热的熔岩的沸腾和上涌。 只有4枪了。 你在心里对自己说:“坚持住。只有4枪了。” 布朗先生迟疑了一会儿,他再次回到自己的靶位,准备打第7枪。 你回避着我的眼光。你已经痛得不能看我。你示意大家都走开,让你一个人。 你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下接着一下地呼吸着。 你不断地用毛巾擦汗。 你强烈地感觉到想要呕吐。你用毛巾捂住嘴。 汪指导看着你,头上和手臂上的青筋再次凸现出来。他非常紧张。 (三) 几经艰难的努力,你终于又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靶位。 你低头稳定了自己一会儿,确保自己站得足够稳当,不会摔倒了。 你再次慢慢地举起了手枪。 我看到你手枪上的金属部分在场地里闪着光。 你再次收摄心神,全心投注于靶纸。 你再次变成了一颗银色的子弹。 (四) 伴随着比赛的进行,掌声越来越热烈,越来越发自肺腑,所有的目光都被你们的龙争虎斗所吸引。 当布朗表情紧张地打完他表现不佳的最后一枪时,他心里已经非常明白实力的胜负了。 他放下枪,几乎可以预测最后的结果。 环数显现出来了:88环。 对你来说,这是一个太lo的环数。你从来没有打过不是10环以上的成绩。除了你对自己太阳穴开过而因为极度剧痛失手的那一枪。 你一定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最后一枪上超过他的成绩。 打完最后一枪的布朗先生站在那里,看着你。他带着一丝遗憾,和更多由衷的五体投地的钦佩之情,用目光对你表示支持。 他等着接受结果,等着对你表达他的崇拜,对你表示热烈的祝贺。 成校长凝视着你,他的眼光就像是要把你的身体穿透一样。教导主任在校长旁边活跃地对你使着眼色。 汪指导也看着你。 所有的人,都期待着看你的最后一枪会打出怎样的结果。 (五) 你举起枪。你伸展胳膊持枪平举了几秒钟。全场的人都能看到你胳膊的剧烈颤抖。 就在所有人以为你将要扣动扳机的时候,你的胳膊垂了下来。 你站在那里,你站了一会儿。 然后,你后退了几步,重新坐在椅子上了。 你闭着眼睛坐在那里,被内部的什么变化所抓住。 你感觉全身的血液正在全面涌出血管壁,所有的内脏都被绞肉机绞成了碎片。 在一片安静中,我远远地看着你坐在那里经受剧痛。 汪指导在我身边动了起来。他再次快步走向你。他说:“怎么了?” 你睁开眼睛。你对他摇了摇头。你痛得眼泪都要涌出来了。你伸手抓住汪指导的胳膊。汪指导紧紧握着你的手。他小声说:“不要再比了!我这就送你去医院!马上!” 布朗先生也朝你走了过来。他问:“什么事情?你看上去很不舒服?” 你摇头。你说:“没有。我只是需要平静一下心情。” 你强令自己松开了汪指导的胳膊。你再次奋力站了起来。你再次拿起枪。 我从背后看到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重新聚集着因为剧烈腹痛而散乱的注意力。 我感觉到你胳膊上的肌肉紧了一紧,然后你再次深呼吸了一下,你把枪举了起来。 你瞄准了稍长的时间,在你瞄准的时候,我感觉你的目光从背后穿越出来,你在看我。 你没有在瞄准。你在看我。 你就在这种没有瞄准的状况下,扣动扳机,打了最后一枪。 就在枪响的时候,我看到一缕鲜血从你嘴边悄悄地流了出来。 就在人们都看向电子屏的时候,你放下枪,你伸手拿过桌边的毛巾,你把它捂在了嘴上。 你这一枪,比布朗差了一点点。 87环。 这是你一生中的最低成绩,唯一的一次打靶没有上10环。 第七百五十三章 血债血偿 (一) 我听到全场响起一片惋惜的叹息声浪。这其中也包含着布朗先生的声音。 而成校长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你在这一片声音当中,放下了毛巾。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虽然我看不见毛巾的里面,但我知道那会是怎样的。 你伸手摘下了耳塞。 你一生中最后一次射击,最后一场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一阵深沉的疲倦笼罩了你。你陷落在很深的黑暗里。你感觉到整个大地都在下沉。你身体摇晃起来。但你努力控制着自己。 你知道自己应该朝布朗先生走过去,和他握手,向他道贺。但是,你痛得浑身大汗,任何动作都让你感觉到天崩地裂。 你看到布朗先生和校长等人向你走了过来。 布朗先生向你伸出了手。 你拼尽全身的力气,对布朗说:“您赢了。祝贺您。能和您一起同场射击,是我的荣幸。” 布朗先生连忙说:“不不不。最后一枪,是您让我的,您没有失误!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您是我这一生见过的,射击最出神入化的人,您是真正的枪神!很难想象,您不是职业选手:您不从事职业运动,真是太可惜了!” 你看到成校长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说话。 但是你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带着甜腥味的鲜血再次冲到了嗓子眼。你感觉到体内的那座火山,开始猛烈地喷发了。你的内脏已经血流成河,体内灌满了溢出血管壁的血液。 你对布朗先生和校领导们说:“对不起。我需要离开一下。” 你转身跌跌撞撞地向洗手间走去。 (二) 汪指导的心往下一沉,他紧随着你后面,也进了洗手间。 他说:“你怎么样?校长请你......” 他的话戛然中止了。他看着你。他说:“天啊!” 你紧紧抓着铜制的水龙头。你弯腰俯身向着水池。鲜血正在不断地从你嘴里,鼻孔里快速地涌出来。你试图用毛巾和水让它停止,但你做不到。 汪指导的脸色变了。他准备转身向外走去寻求救护。 就在这时,场地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嗡嗡声音。汪指导在门口辨识了几秒钟,判断出是布朗夫人在焦急地大声说话。 在刚刚你们比赛的时候,布朗的小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原本应该陪着继母坐在嘉宾席上的。但此刻她不见了。布朗夫人刚刚太专注于你们的比赛,没有注意到小女孩什么时候溜掉的。 大家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在比赛上,周围的人也没有觉察小女孩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大家正在吵吵嚷嚷地要分头去找她。布朗夫人的声音在混乱中很焦急地响着。还有布朗先生的声音。 就在汪指导辨识这阵混乱的声音的时候,你努力地从水池边直起身来。 你用毛巾擦去鼻孔和嘴角的鲜血。你说:“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不顾鲜血还在外涌。你说:“她有危险,我去救她。” (三) 其实,那天的一切发生得很迅速。所有环节的时间都很短。 长久以来我都无法过这一关。我没有办法很好地叙述当天的事情。我不记得很多的事情了。我每一次尝试写下它的时候,都写得糟糕透了。 我记得那天,我跟着汪指导后面也跑到了洗手间附近。因为那是男洗手间,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长驱直入。我不得不站在外面。 就在我五内如焚地站在外面的时候,我看到你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你用毛巾捂着口鼻。那条毛巾的里外两面已经全部被鲜血染红了。你的眼光和我相遇了。 你站在那里,我们对视了一秒还是两秒钟的时间。 就在那一秒钟之中,你用眼睛对我说:“没有时间了。” 你必须去做你一生当中的最后一件事情。 “没有时间”有三个意思:致命的大出血已经开始发生;危险的事情也已经开始发生;你必须去做那件事情。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告别了。 就在一秒或者是两秒的交错之后,你从我身边离开了。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看到你竭尽全力、摇摇晃晃地加快步子,向拉着安全线的正门走了过去,你越过了障碍物,从绳栏上翻了过去,你朝门外走去。你消失在门口了。 就在你从门口消失的那个瞬间,突然有一阵巨大的惊恐摄住了我。我发现自己突然不在原来的地点了。我发现自己正在翻越绳栏,而周围的一切也都消隐在一片白雾当中。我发现自己非常焦急地在奔向你消失的方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听到绳栏和障碍物倒地的声音,也许是我绊倒的。或许我自己也摔倒了,因为我觉得身体多个部位都在疼痛。但我记不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了。 就在我从绳栏边爬起来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传了过来,随后,我听到两声很奇怪的闷响,让人想起沉重的棍棒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然后,我看到一件闪着金光的东西朝我脚下直摔了过来。 当那件东西发出尖叫的时候,我发现那是布朗先生的小女儿。 她脸朝下向我直飞了过来,扑通一声落在我的面前。 一张漂亮的脸蛋从一丛乱糟糟的金发里仰起来。那张脸蛋上冷漠而仇恨的表情,终身都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个小女孩的脸有点擦破了,她带着擦破的小脸蛋从地上尖叫着爬起来,然后她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她带着哭腔用英语厉声地说:“他推倒我!那个人,他推倒我!” (四)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机械地顺着她的手指向那个方向看去。 我产生做梦的感觉,好像身体从地面漂浮了起来。 我看到你从门口的那面墙壁上掉落下来,沉重地砸落在地上的尘土中。 我听到一些很钝的断裂声响,是我之前从未听到过的。 当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是骨骼断裂的声音时,我看到你艰难地从地面上爬跪了起来,你用手摸索着墙面,你似乎想要扶住墙面站起来,但你做不到,你眼神很迷惘,你的脸色很可怕。你整个脸部都是血。你在七窍流血中。 我看到你挣扎着又努力了一次,你勉强半跪半站了起来,你摇摇晃晃地试图朝旁边走开一步,你困难地转过身来,你似乎想朝这边看。 但突然之间,伴随着又一次刺耳的刹车声,你就不在你刚才的位置上了,你似乎是被一阵狂风吹走了。 当我再次找到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再次能够使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你原来所在的位置上停着那辆庞大的十轮重型军用卡车,那个压坏过我鞋子的年轻司机,正从驾驶室的台阶上走下来,我看到他的眼睛大睁着,脸上带着某种无法描述的表情,有点像中了剧毒狞笑而死的人的面孔。 我记得,当时那个司机,他的眼珠,好奇怪啊,就像烧红的两个炭球一样血红血红的,我清晰地看到,一些蓝色的火焰,正从两个炭球的中心向外窜舔着,有点像教科书上日珥喷发的那种照片一样。 我觉得空气进不来,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脖子,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事实上,我根本找不到手在哪儿。我看到那两个炭球朝下方看着,我梦游般地跟随着也朝下方看去。我看到了你。在轮子底下。 我当时只能看到你的胸部以上,其他的部分都在车底下了。你的胸部奇怪地塌陷下去,鲜血从你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大量喷涌出来,半个轮子和附近的地面都是粘稠的红色。 我被一股无法摆脱的力量定住了。不能动弹,不能思想,不能反应,不能出声。我呆呆地看着你。 然后,我看到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从你满是血水的脖子上垂落下来,颤巍巍地一摇一晃。我认识这个东西。但是,不!不!不!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它不是在这里的! (五) 我看到你的眼眸深处还有一星光亮。它象狂风中的蜡烛一样忽明忽暗,奄奄一息。我看到那点光亮茫然地,缓慢地游移向我的方向。我看到它慢慢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儿。我好像只剩下一点意识在冒着最后一缕青烟了。 当那点微弱的亮光,当它熄灭的那一刹那,一股气流带着魔鬼般的力量,从心脏部位直冲上来。 我觉得身体内部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我失去视力了,然后失去了听觉,然后失去了触觉。 我像一棵被砍倒的树那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倒在紧跟在我后面跑过来的汪指导的怀里,然后就在他怀里化成了一堆粉末。 这些,是后来s告诉我的。他说,他们当时都非常肯定,我和你一起死了。 他说得没错。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死了。 你就这样,把你所欠的债还掉了。 我没有看到你在久远的前生里如何杀死那个西贝尔女人,但我看到了你怎样偿还她的性命。 现在,我懂得你前生在临水高烧呓语时所说的话了。但是,太晚了。 我的每一生好像总是这样的:每当我知道事情的原委时,总是太晚了! 于是,我又一个人了。又一次,一个人留在了没有你的世界上。 (六) 就在刚才,写完“我又一个人”了这句话时,我感到胸口一阵湿润和发凉。低头看时,有血迹从衣服的前胸渗透出来。 解开扣子,发现胸脯中间的皮肤上,出现了一道大约有6-8厘米的划痕,就像被锐利的刀锋划过一样。它发出刺痛,并且渗出了血珠。 我很确定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碰触过那里的皮肤。它一直好好地在衣服里的。我想,它是被这件往事划破的。除了这样解释,我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没有比悲伤,更锋利的刀锋了。 每一天,我都看到它在时间线上不停地划过,在许多人的胸口上,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七) 在后来的岁月里,在谈到你的时候,我总是对别人说,你是病故的。 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你不是病故的。 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个结局。 我从来也没有说过它是这样发生的。 它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在我心里。深及没柄。 (八) 让我以身相代吧!我祈愿,让我以身相代! 哪怕所有的人,都在祈求幸福,我也坚持祈求痛苦。 把你的痛苦都给我,把所有人的痛苦都给我,让我去承受十方世界所有的凶暴和痛苦! 就从这一生开始!我愿意这样舍弃今生的全部快乐和幸福! 我愿意永生永世舍弃全部的快乐和幸福: 只要能救拔你于漫长血途的所有苦难! 只要能救拔所有的生命,于无尽血途的全部苦难! (九) 所谓菩萨,就是这样的。 为了激发出一个生命,一念至诚的悲心,甘愿去经历许多难耐的痛苦,去经历可怕的结局。 所有的忍受,就是为了激发出,这一念至诚由衷的悲心。 这就是菩萨的精神,就是僧的精神。就是我要至诚皈依的精神。愿我也能拥有这样的大悲,这样的勇气,做这样的堪忍菩萨。 (十) 这就是我们的再一次分离。为了能够这样地写下它,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我这一生所写的全部文字,都是为了这样地写下它。 我这一生所有的文字,它们共同的源头,全部都是你。而它们共同的终点,将会是:度一切众生于一切苦厄。 第七百五十四章 酒吧(1) (一) 本来,这个漫长的故事,写到这里,就已经可以结束了。 但是,我还想要多写一卷。为什么呢? 一是为了纪念身边的那些好朋友:最好的朋友高雄、最好的文字之师及前任搭档梁逸晨先生,最好的现任搭档中村贤一先生,还有韦格等其他人等。这一卷,是为人生益友而写的。那些在你身后护持我求道的人们。 在人生成长的道路上,父母是我们肉身的来源,老师是我们智慧的来源,而朋友,就是艰险路途中的旅伴。作为懦弱的凡夫,我们在充满各种意外打击和挫折的人生路上,在失去老师的引领之后,难免会陷入恐惧和迷惘,有时候,真的会没有勇气再向前走下去,会屈服于自己的懒惰、昏沉、放逸、胆怯,会被烦恼所吞没。但,一个好的朋友,可以护航我们,给我们信心和安全感,让我们不忘初心,穿越一切障碍,不断走向目标。 所以,在中国成语中,良师和益友,永远是连在一起的。 如果说,你是我生命里良师中的良师,那么,高雄他们就是益友中的益友。 没有他们的一路引领和陪伴,我同样不会成为今天的我。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若没有走到今天,这里所有的文字,也就不可能有。 所以,不用一个专卷来写写和几位益友之间的许多事情,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也无以表达我发自内心的深切感恩。 诚如我对高雄的大儿子所说的,没有良友之助,我早已沉没,早已沦陷。 二是,向你报告后来的这些日子我的生活。 在这一卷中,你将会看到我在你身后世界艰苦而不懈努力的生活,怎样求道,如何探索,怎样沉沦,怎样奋勇解脱,我涉猎过的领域,我走过的地方,我见过的人,我经历过的精神渴求。 我知道,这一卷的内容更少有人能够看懂。他们不会有兴趣继续跟随着我。但这根本就无所谓。 这一卷,是我写给你的长信,是献祭给你的篇章。 虽然我知道你不可能看到了,但我也知道,所有的努力,都不会是白费的。 耕耘的农夫,在田间忙碌的时候,他是看不到未来的丰收的。虽然肉眼看不到未来的结果,但他心里非常坚定地相信,那结果,一定会有,已经存在,必将会来。他对此,确信无惑。 我按照你最后的遗言,一直在精勤求道。虽然我还没有到达终点,但我深信,只要如是前行不辍,我一定能够到达,终有一日,我能够成就圆满的智慧,具有无边的能力,能够救度一切生死中的众生。我对此,也确信无惑。 (二)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度日如年,但是,事后回首,依然会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我终于成年了,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是,这一点,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喜悦。相反,让我感到非常悲伤。在你身边的时候,我日夜都期盼着自己能够长大,能够成为独立工作的成年女子,这样,就可以圆满我们的夙愿,可以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陪伴在你的身边。我一直安慰自己:这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但我从未想到过,当这一天终于真的到来时,你却早已化为灰烬很久很久了。 你离开之后,我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我把全部的身心都收摄起来,严密封闭,就像一个与所有大陆都分离的孤岛,又像一座沟堑纵横的围城。我尽可能地逃避着和外界的接触。我真心感觉到,这个世界,就像月球一样荒凉,没有任何生机,也没有可供呼吸的空气。 关于我怎样挣扎着度过最初的极度悲恸期的,我现在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人总是倾向遗忘那些让他难于忍受的事情。因此,我也完全无法按照正常的故事逻辑来追述。 真的无法做到。 我只能从最容易突破的地方来突破,能写出什么,就是什么。杂乱无章,或许是难免的。——写出来,就是成就。 那么,从哪里开始呢? 就从你父母所在城市的那间酒吧开始吧。 那一年,我已经二十三岁了。我已经在万念俱灰中读完了大学,找到了工作,但我对一切越来越没有兴趣。每每想到前面还有极为漫长的一生,我的心,就会变得非常沉重。我被自杀的念头严重地困扰着。我长时间地睡觉,通过这样的方式,假装我已经死了,逃避面对这个世界上喧嚣繁杂的一切干扰。 夏天的时候,我得到了第一次有薪假期。我用这个假期去找了前生印象中的溪源悬崖。我再次回到了以前溪源集训基地所在的地方,虽然那里的一切早已面目全非了,但我还是终于找到了那个悬崖,那个黑水河上方的峭壁。我爬到悬崖上,真的看到了那个游动的火球爆炸形成的大洞,看到了当年你和月光掉下去的地方。我在那里痛哭了一场,哭到失去知觉。 然后,我觉得要在这里,追随你而去,离开这个没有你的世界。 我摘下了腕上的手表,松手让它落入了万丈悬崖。 隔着千万年的时间,我告诉你,亲爱的你,虽然我无法陪伴你当年的孤单,但是,我仍要来陪伴你。 我告诉你,等着我,我很快就来了。 (三) 从你离开之后,我尚未去过你的墓地,我也不知道你母亲领了你的骨灰回去之后的一切情形。我没有胆量去了解这些事情。不敢再回首和你有关的往事。我也不想再证实一次,你已经真的灰飞烟灭了。 但是,下定了了断的决心之后,我想要在行动之前,再去你的墓地,悄悄地看看你,告诉你我的决定。 我知道这违背了你对我长期的教导和鼓励。但是,我真的是太痛苦了。内心已经伤痕累累,奄奄一息,我真的很困难再坚持下去。 我想了想,可以从谁那里打听到你的墓地所在呢。我并不想因此而去接触那些和你关系太过接近的人,我也不愿意接触和我们的事情毫无关系的故人。思前想后,我想到了s。 s并没有在我们这里参加高考,他在毕业前转回到他的祖籍所在地去参加高考了。这个祖籍所在地,就是你父母所在的城市。现在他也读完了大学,在那里居住生活着。 我记得同学给我寄来的一本同学通讯录上有s现在的电话号码。我就尝试着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这个电话显然让他非常吃惊。 他在电话里反复问:“是你吗?心心?我没有听错吗?真的是你吗?你要来这里吗?” 他说:“这么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了!什么聚会你都不来参加。” 他说:“但是,我非常理解你。见到我们,让你感觉到痛苦。” 他说:“你现在,愿意见见我吗?我们有很多事情,可以彼此聊聊。” 我迟疑了一下。我说:“那好吧,就见见面。” 于是,我们约好了时间,约定在s家附近的一个酒吧见面。 s说他已经结婚了,有了个小宝宝。但是,这次他不会带家人过来。 他说:“就我们两个聊会儿吧,说话比较方便。” 他说:“我知道你不是过来社交的。”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密友,毕竟有着太多的共同经历。s始终是同学当中,最能体谅和理解我的人,他总是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予我及时而正确的帮助。我和他之间,虽然后来并没有像和高雄之间那样来往频繁,关系密切,但是,我对他,也和对高雄一样,一直怀有深深的感谢。 于是,我在电话里说:“谢谢。” s说:“不谢。那,我就期待着你的到来。我们说定了。你可千万不要改主意。千万不要又不来了。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我心里当时正在犹豫着,也许临时还会打退堂鼓呢? 他这么一说,我默然了一会儿,回答说:“好。我会来的,不会让你空等。” 第七百五十五章 酒吧(2) (一) 穿过一处充溢着花香的宁静院落,穿越街道上络绎不绝的各国情侣组成的河流,在曲径通幽的那间酒吧坐了下来。 这就是s约我见面的地方。 虽然是一间酒吧,但它却一点也不吵闹,非常的安静,倒有一点小咖啡馆的闲适味道。环境布置也很温馨舒服,每张桌子和大吧台上,都摆放着白色的小雏菊花。 我在吧台附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在朦胧的光线里要了一杯苏打水,静静地等待着s的出现。 不可抵挡的疲倦从生命的深处升腾起来,我似乎又要被它席卷而去,直落深渊了。 心里有个声音微弱地响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在成双成对,只有某人永失伴侣,独来独往。 一点酸楚直刺咽喉。 我拼命想着你当年对我的教诲,所有那些关于“一体感”的。 我对自己说:孤单是不存在的。孤独只是一种错误的幻觉。 不,我不是孤单的。没有任何事物、也没有任何生命曾经是、此刻是、将会是孤单的。 周围的一切都是我。氤氲的灯光是我,啤酒中的泡沫是我,在台上低吟般地用意大利语梦幻般地说唱着深情倾诉的那对双胞胎,同样是我,身边用各种语言轻声谈笑碰杯畅饮的环肥燕瘦,全都是我。 我听到你的声音从过去传来:安处这样的环境,不要动,不要逃避,不要被心里尖锐的孤独所穿透、所征服。 (二) 德国籍的老板娘走过来和我打招呼。她问:“您是一个人过来的吗?第一次来我们这儿?” 我说:“第一次来,平时我不怎么去酒吧的。不过不是一个人,我在等个朋友,也许晚高峰他路上堵车了。” 老板娘看到我手腕上的白玉佛珠手串,她说:“喔,这是佛珠。”随即,她说她也是佛弟子,在某某上师处受了皈依戒的。她说:“我还有皈依证,每月两次参加寺院的活动,我是正式的。” 正式的吗?可是,佛教五戒中有一条是不饮酒啊?卖酒,就更是不如法的了吧。但是,她开的,却是一间酒吧啊。 她看出来我心里的想法,便说:“所以啊,你看,我们这间酒吧,不会像这条街的其他酒吧那样吵闹。我不喜欢来这里的客人感觉到更加的混乱,我想让他们进来之后,心变得安静一点。” 我说:“但是,喝酒会让一个人的心更乱吧。” 她说:“是的。我慢慢地也要改了,以后我想卖茶,改成个茶吧。” 我说:“那样,生意也许会差不少啊。” 她说:“没有关系,钱,是永远赚不完的,贪得无厌,就永远没有停下的时候了。” 我们的谈话,又吸引过来邻桌一个高大胖壮的北欧游客。他竟然也能够说非常流利的汉语。他主动凑过来说,他也是佛弟子,他不是过来喝酒的,只是过来吃一份面包和蔬菜沙拉的简餐。这里的面包烤得相当不错,烤蘑菇串也是远近驰名。 然后,谈话就转到了素食的问题。北欧男人问我,中国佛弟子是世界上最坚持素食的,在东南亚的不少地方,僧侣是乞食而生的,并不严格禁止肉食,而在青藏高原,因为蔬菜难以生长,那里的僧侣也不是特别严格地强调肉食。他问我素食的根本目的是什么。 其实我那时并不是佛弟子。我那时只是对这方面的古籍有所涉猎,看得比较多,因为心生景仰,就戴着佛珠的手串罢了。 我笨拙地回答说,素食是为了培养慈悯心吧,为了训练一种新的习惯:不再为了自己的点滴快乐,而将巨大的痛苦随意施加在其他生命的身上。 我觉得自己回答得实在非常的笨,毫无说服力。但他们两个人竟然都非常认真地说:你的说法很有道理,受益很深。我们记住了,而且接受这个说法。 老板娘说,如果一时不能断荤,可不可以发愿先戒一顿荤。 一时之间,非常的感动,我当时都并没有断荤的,我觉得他们都比我更上进,更努力,我觉得身为中国人,有点惭愧,我不知道可否发愿先断一次荤,我不敢胡乱回答误导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北欧的那位男子说,其实他也还没有完全断荤,但是他妻子断荤已经多年。 他说,他妻子拒绝使用任何用过荤油的锅和碗筷,即使出去旅行,也完全吃自己带的干净食物。他说这让他感觉全家生活非常不方便,所以全家只能跟着妻子一起吃素。 他一直絮絮不断地说着。我感觉有点糊涂,没有弄清楚,他是同情妻子,支持妻子呢,还是有所抱怨,无能为力。 他又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说这是他妻子的上师。 我看到一个金色的卷发披肩,但是面孔却是黄种人的女士斜靠在躺椅上。北欧游客问我是否认识这人。从他的语气,我感觉到这人很重要,似乎普天下和佛教有关的人全都应该认识似的。但我孤陋寡闻,真的没有听说过,也并不认识她。在心里,我真的觉得这个人的气质,看上去有点类似人妖。但我没把这话说出来。 北欧男子看我真的不知道,不免有些失望。随即,他告诉我说,这个就是某某法师,在整个东南亚,包括菲律宾、泰国、缅甸、柬埔寨、越南这些国家,有很多的信众死心塌地地跟随,说他的妻子非常虔诚地崇信这位上师,上师所说的一切,她都毫无变更地坚决遵行。完全素食,不沾任何荤腥,就是上师对他们的教导。 正在他对着我和老板娘絮絮叨叨,滔滔不绝之时,我听到酒吧门口的铃铛清脆地响了一声。一个身穿风衣,虎背熊腰的男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他高大的身影,把整扇门完全都遮蔽住了。 s!虽然隔了这么多年,而他也已经面目全非,由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变成了一条彪形大汉,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的眼光立刻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抱歉地对身边的老板娘和北欧男子说:“不好意思啊,我等的朋友已经来了。” 他们看了看s,就说了句叨扰,老板娘去其他的桌上打招呼了,而北欧男子也回到了自己那张桌子旁边,继续享受他美味的面包和蔬菜沙拉。 第七百五十六章 酒吧(3) (一) 身高1.89米,体重220斤的s晃着他的大风衣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来回寻找。他在我的桌子前面来回走了三趟,但没有认出我。 当他叫着“唯心”的名字,向左前方的另一位单身坐一桌的女士直扑而去的时候,我叹息一声,站了起来,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 他回头。我们的目光交汇了。 他惊叹说:“天哪,女大十八变,我们清纯的小姑娘出落成艳光四射的大美人了!真不敢认了!真是难以置信啊,我们都这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 我们坐下来,各自又点了一些饮品和简单的餐食。 然后,我说:“你也一点都不像从前了。” 他说:“是啊,我现在有从前的两个那样胖了!惭愧啊!” 他上下打量着我,连珠炮似地说:“可是,你怎么这么瘦啊?你这个年龄的女的,要稍微丰满一点,曲线毕露,那样才会更加好看。你身体还好吗?我记得你从前心脏不太好,现在治好了吗?” 我说:“心脏没什么大碍。可能因为我总在外面跑吧,我一年有300多天都在出差或者在户外。” 他问:“你现在在做什么事情呢?” 我说了我开过的一个专栏和常用笔名。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原来那就是你!那竟然就是你!我就是你读者啊!怪不得看着文笔那么熟悉。我还想呢,怎么这些文章,和我们班唯心当年的作文一个风格啊!” 我问他:“你呢,你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他叹息一声说:“唉,做了买办了,现在在外企帮鬼子干活。每天那叫一个累啊!没办法啊,为了钱啊!需要养家糊口!” 我说:“你真的结婚了?” 他说:“是啊。没办法,读大学的时候,给她看上了,她一直追我,照顾得我是十万个不好意思,然后我也觉得她相当的娴熟温柔,我们大学一毕业马上就领证结婚了,然后她就马上怀孕,生了个男孩。现在有8个月了,虎头虎脑的,可爱得要命,也特别能吃。奶粉钱贵啊!她是协和医院的医生,看儿科的。” 我说:“你读的医科大学?” s说:“是。可我现在没有当医生,我在卖新药,很贵的那种,也很高科技。医药代表这一类的工作吧。” 我说:“那你现在什么都有了。恭喜啊。算是成功人士了。” s说:“我们之间,就不要这样子互相阿谀了吧。” s说:“你呢?看你这落寞的样子,估计没结婚吧,有男朋友了吗?” 我说:“没有。” s说:“这么出众的才女美人儿,怎么可能没人追呢?” 我说:“有一些人来往过,可并没有和谁走得更近一点。” s说:“才女就是清新脱俗啊,看你现在的气质,就知道你并没有在名利场里堕落,而我,彻底就是一个声色犬马的大俗人了。” 我举起橙汁的杯子,和他碰了一次。 我说:“为了大俗人。” 他笑了起来,举起他的马丁尼酒杯,说:“为了不让人靠近。” 我们都笑了起来。 (二)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在酒吧坐了几个小时,其间,出去散了一圈步,然后又回来接着聊。s给他夫人打了4次请假电话,给他上司打了3次电话,给他的客户回复了6个电话。 我说:“你可真是忙啊。” 他说:“哎呀,这都是瞎忙活。不用管那些,我们这么多年才见了一次面,我还有很多重要的话要告诉你呢。不过,等我酝酿一下情绪。” 我说:“其实,这些年我来过这城市几次了。” 他说:“那你为什么不联络我?我电话上了通讯录以后就没有变更过。” 我说:“以前我没准备好来见你。或者说,我不敢来见你。” s拿出一支香烟递给我,我接过来,他帮我点燃,我熟练地吐了一个烟圈。 s说:“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我说:“在清理一组古壁画的时候,和考古队的朋友学会的,就那段时间抽得很凶,后来也没上瘾。” s陪我也抽了一根。他吐了一个烟圈,正好穿过了我的烟圈。 然后他说:“这些年,你过得很难吧。我不是说生活方面难。” 我说:“是啊,有点困难。” 他说:“你不敢来见我,是因为你还没有忘记指导。” 他说:“见到我,你就会想到射击队,想到他,这让人受不了吧。” 他说:“你一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忘记那天看到的事情,而且你也一直还很喜欢他,是吧。” 我说:“是的。” 他说:“我也没忘记他,我也还像过去那样崇拜他。” 我们又端起杯子,碰了一下。 他说:“为敬爱的指导。” 我说:“为敬爱的指导。” 我们把杯中的饮品喝完,我的眼圈有些红了。我低头一次又一次地弹着烟灰。 他说:“心心,你挺孤单的吧。这些年,连个可以谈谈这事的人,都找不到吧。” 我说:“是啊。议论过指导喜欢我的人不少,知道我也喜欢指导的人却不多。” 他说:“当年指导死得很英雄,一下子就把那些议论都盖住了。” 我的眼泪滴在台面上。我说:“是啊,很英雄。” s从后面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唉,这么多年了。别这么难过了。” s一边拍着我的肩膀,一边自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他说:“瞧我这点出息,我还安慰你呢,我也他妈的开始哭了。” 我把手臂撑在台面上,捂住了眼睛,我这样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我听到s擤鼻涕的声音,看到bo抬起眼睛看着他,然后s递了一张纸巾过来。 s一边看着我擦眼泪,一边说:“其实,当年指导真是很喜欢你的。他比对你说的,要更喜欢你。” s说:“有一回,我看到他在器械室里面一个人拿着你的枪反复地看,他一边擦着你的枪,一边反复地看,好像要从里面看出什么秘密来,好像里面藏着一个什么谜语的答案。然后他盯着枪杆上你的名字,他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站了很久很久。我觉得他都快变成石头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酒吧(4) (一) 那天,坐在通宵营业的那间酒吧里,s对我说:“其实,我原来不抽烟的,说起来,我的抽烟还和他有关。还记得你有一次在队里训练的时候中暑晕倒了吗?那天,你回家后,我走得较晚,我看到他一个人坐在指导办公室里面抽烟。他一边抽烟,一边朝空中一个又一个地吐着烟圈。我以前从来不知道他还会抽烟。当时,我觉得他吐烟圈的样子帅极了,后来我学了很久才学会吐这样复杂的烟圈。为这个,我爸没少揍我。” s说完就朝空中吐了一个较大的烟圈,然后他又吐出一个小的,小的烟圈从大的烟圈里面悠然飘过,两个烟圈交错的时候,小烟圈象一朵烟花一样地缓慢地绽放开来。在小烟圈散开之前,s又吐了第三个烟圈,最小的烟圈又从两个烟圈的交集处飘过,然后散开。s不停地吐出或大或小的烟圈,这些烟圈环环相套,彼此交错地缓慢绽放,就象是国庆夜空中的满天烟花一样令人眼花缭乱。 吧台后面的bo看得眼睛都直了,连酒杯里的酒溢出流淌在台面上都没有发觉。 s说:“这就是当时他吐的烟圈。” 我们沉默无声地看着这些淡蓝的烟圈在酒吧昏暗的光线中飘荡,消散。我说:“这些烟圈,应该就是他当时的心情吧。” s说:“你们肯定是前世有缘。” 我们第三次碰了杯。 我说:“为前生。” 他说:“为缘分。” (二)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我们一共喝了多少杯了。 我们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喝了很多很多的饮品。然后,在s的醺醺醉意当中,我们出去散步。我们在空荡荡的街头并肩漫步。 s说:“知道为什么当时我看出你们在恋爱吗?那是因为我自己也在恋爱。我当时爱上了隔壁班上的班花。但是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我也不知道那种老想看她,就想对她好的心情是不是就是恋爱。所以,后来有一次,我转弯抹角地问他,他是我唯一可以问的年长的人了。我信得过他。” s说:“我问他,指导,恋爱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怎么才知道一种感觉是不是恋爱的感觉呢?” “指导看了我一眼,然后他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靶纸,他把这张靶纸一撕两半。然后他把撕开的两张纸放在桌上,拼合起来。他指着两张撕开的靶纸说: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半张纸找到那半张纸的感觉。” “指导说: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的纸。但只有这一张能和另一张完全匹配。它们放在一起的时候天衣无缝,完全嵌合。谁都能看出它们原本就是一张纸。” “他说:我理解的恋爱,就是这种感觉。” s说:“所以,我说你们必定是前世的缘分。因为他必定对你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所以,你们必定从前就是在一起的。你们原本就是一起的。” 我说:“是的。我们一直都在寻找彼此。可惜,相聚依然是那么短暂。” s说:“造化就是这样弄人啊。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s问:“心心,从那以后,你一直都没有去给他扫过墓吧?” 我说:“没有。这次我来,就是想去看看指导。可我不知道他的墓地在哪儿。你知道墓园的地址吗?指导去世以后,我没有勇气再问过这些事情。为他开追悼会的时候,我还在住院。我回来以后,并没有人主动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也没勇气开口向别人打听它。” s说:“我知道他墓地的地址。每年我都去祭扫。如果你这次想去看看,我可以陪你去。他葬在某某公墓的某某排某某号。指导去世后不久,他父亲经受不了这个沉重的打击,病情再次迅速恶化,一两个月之内,就随之去世了。现在他们父子俩并排葬在那里。指导的照片和他爸爸的照片看上去长得很相像。” s说:“上次我去过以后,回来心里难过了一天。心心,这么多年了,也许指导一直都在期待着你能走出那种难过,去看看他。” 我说:“我让他失望了,我让他等了这么多年。” 我说:“我离开之后很快就会去看他的。不过,不是去那个公墓了。” s说:“我每年去祭扫的时候,都帮你献了一束花。虽然你不联络我们,也不来参加聚会,但是,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看他的。你并没有被击倒。你只是需要时间,恢复创伤。” 我说:“谢谢你。他一直在我心里活着。我每天都在心里供奉着他。” 我们一直从酒吧走到我下榻的酒店门口。这时已经差不多凌晨5点了。打扫街道的清洁工已经都开始工作了。 我们站在酒店门口,看着路灯一盏又一盏地熄灭。 我对s说:“后天是周末,可以带我去他的墓地吗?” s说:“当然可以。我早上开车过来接你吧。那儿离市区还有40公里的距离。墓园的环境非常好。” s说:“指导是我第一个偶像,我在心里就觉得他是我的亲哥哥一样。他比我爸爸对我的影响都大多了。还记得他拿枪的动作吗?” s做了一个举枪的动作。他对着凌晨冰凉的空气,在假想中扣动扳机,开了一枪。s现在学你学得有模有样了。 我对s说:“有件事情,你得给我帮个忙。” s拍着胸脯说:“老同学,又是队友,什么事,你只管说吧。” 我说:“请你帮忙一直记得他。请你到老一直都记得他。” 我说:“我不希望这个世界逐渐就这么将他忘记了。我希望在人们遗忘他的同时,还能多一两个人能够在这个世界上记得他。” s说:“那没问题,我会一直到死都不忘记他。” 我说:“那太好了。就算给我做个伴吧。” 当最后一盏路灯在街道那头熄灭的时候。 我对s说:“那,我们后天见吧。” s说:“心心,为了他的心愿,你一定要幸福。” 我说:“好。我会幸福的。” 第七百五十八章 墓园(上) (一) 我入住那个城市的第二天晚上,下了这个春天以来的第一场雷暴雨。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金色的电光劈开城市暗蓝色的天空,铜钱大小的雨点带着尘土的气味,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窗台上,飞溅出许多的水珠。窗帘在风中微微地飘起来。花园里刚刚开放的浅蓝色和白色交织的兰草花在风中摇曳倒伏。远处的樱花瓣像雪花一样地飘落在车道上的积水洼里。 雷暴雨过后,周末的天气非常之好。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 一大早,s就驱车过来了,我们一起开车前去你的墓园祭扫。 我在车上越过许多的山峦,驶向你。 前窗玻璃上是一片澄清的蓝天,蓝得那么纯粹,那么摄人心魄,你越注视它就越觉得它是无底的。你可以在那一片美得不可言说的蓝色中一直深入下去。你可以这样深入下去万亿光年,而仍旧在这种蓝色的里面。它蓝得让人想到无限。 在三级公路上穿行的时候,我看到山峦间萦绕着一条白色的云雾。它像国画上的留白一样沉落在山峦的半山腰上,看不见它自哪里开始,也分不出它在哪里结束,就像山峦昨夜所做的一个美梦还没有苏醒过来一样。 我一直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在一连串的阴天当中,独独只有那一天的白天,天气如此晴朗,而阳光如此明媚。 那是一个完美的阳光春日,一点瑕疵也没有。 云开雾散是为了谁? 是为了我们这样久别重逢的约会吗? 一路上,你始终和我在一起。你在d机的音乐里和我一路同行。所以,我所经历的,你也都跟随我经历。美好的、不幸的、哀伤的、快乐的。 (二) 在入口处办手续的时候,墓园的管理员问我:“请问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我当时就怔住了,没法回答。他称呼你为“死者”,这让我觉得猝不及防。 我算你什么人呢?我什么也不是吧。没有人知道我是和你彼此深爱的伴侣。没有人知道,我们在漫长的时间里互相寻找了那么久,就为了这一刹那的再度相逢。 没有人知道,前生及今生,我都思念了你一辈子,念兹在兹,从未相忘。 s在旁边很快地说出了那个标准答案:“我们是他学生。” 管理员没有问错什么。是我不能正常反应。 有问题的那个人,只是我。 s把我送到那座小桥边。 他说:“心心,过了桥,沿着甬道一直走,走到尽头就是他父子的墓地了。也许,你希望独自进去。我这次,就不陪你进去了。你们单独在一起吧。我在的话,会干扰你们。” 于是,我独自走过了那座桥,向你走去。 潺潺的流水声,一直在耳畔跟随着我。 (三) 再一次地,我看到了你的笑容,那么温暖、那么亲切、那么熟悉的笑容,只有半秒钟的时间,就再次让我怦然心动。 你在墓碑的照片上,对我温存地笑着,你的眼神,依然是那样清澈而深情。 你年轻如昔,英俊如旧。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你停止在那个时间点上了,从此不会再有变化。可是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已经变化得沧海桑田,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 我现在长成了刘雯丽那样的女人,胸部高耸,曲线玲珑,卷发披肩,穿着入时。可是,在你面前,我内心,依然还是那个清纯的少女,充满了对你的景仰和爱慕之情。 我在你的墓碑前跪了下来,心里响起了你在博桑小屋的木栅栏上吹过的那首口琴曲丹尼男孩。亲爱的你,我来看你了。我踏过了青青草地,站在你的身边。你感觉到我了吗? 情不自禁之下,我轻轻地吻了你的照片。我深情地吻着你的照片,就像我们在薰衣草花田里的热吻。 我隔着死亡亲吻你。我用我的生命隔着你的死亡亲吻你。我想吻你。我也想要你吻我。我想要你知道这些。 就算你不曾在薰衣草花田里亲吻过我,你也深深地印刻于我的生命。你也同样不可磨灭。 我的嘴唇没有感觉到你。只感觉到非生物的冰冷,和死亡的隔绝。 我就在吻你的时候,心碎神伤,绝望得灰飞烟灭。 你在另外的世界里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我。你就在我身前的泥土之下。 但是,你不复存在了。你变成了尘土。 这一点,以前我不能接受。现在仍然非常困难。没法接受。不管过多久,痛苦都依然会是锐利的。除非我也变成尘土,再次和你,以同样的形式存在。 (四) 我久久地坐在你的身边。坐在你们父子那么相似的微笑之间。 我静默地坐着,听着大自然雄壮的交响曲。 它并不是由任何一件乐器来演奏的。它也并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指挥。它是由你身边的无数树木和花草来演奏的。而演奏它的乐手就是从还带着北极冰原寒冷的料峭的春风。 当我在你的身边这样倾听它的诉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身处另一个更伟大的生命的搏动当中。不,用另一个更伟大的生命来加以形容还是不够准确的。应该说,我觉得自己有如一滴水,汇入了一条生命的巨大洪流中。 这是我生平经历过的最壮丽的交响乐。我不说这是生平所“听到”的最美的交响乐,而说“经历”,那是因为它的确是不止通过“听”这个单薄的渠道流入我的。它的渠道要丰富和广阔得多。 它不仅有声音,而且有气味和滋味,带着干草的芳香和雏菊的清凉,它同时还有层次分明、流动闪烁的无数颜色。 阳光每一秒钟都在变幻,每一秒钟它都是一幅新的生动。光和影已经完全搅动混合在一起,没法说出哪里是光亮的,而哪里是阴沉的。当我试图描述的那一刹那,它们的组合就已经变化了很多次了。 我最终感到语言的走投无路,无法用语言来穷尽我所经历的。我也无法用照相机或者dv机来记录。不管我用什么来再现,那都是不全面的。因为所有的再现都是有限的,而那种美是无限的。我无论如何捕捉都只能抓到其中的局部。 我被封闭在有限的表达当中,甚至连一个“好美啊”都觉得很难说出口。因为它的确是远远不止“好美啊”,以致于我本能地觉得,使用这样的感叹,都是对它的一种歪曲或者亵渎。 我从来没有这样深深地体会到艺术的局限性过。正如科学自有其探索的尽头一样,艺术也同样有其表现的尽头。不止于文字。音乐、绘画、电影、雕塑,所有的一切,无不如此。 亲爱的你,那天我在你的身边所经历的,就是这样的事件。它是如此的动人心魄,以致于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把悲伤都忘记了。所以,那天,在你的身边,在这样一首宏阔无边的交响乐当中,我不是无所事事的,也不是悲痛欲绝的。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的。我几乎都找不到我了。 如果一定要加以描述的话,我想只能这样说:我是无限的。就只能这样说了。 第七百五十九章 墓园(中) (一) 我看着你头顶上的钻天杨。听说你刚来的时候,它们还是刚长成不久的小树苗。现在它们已经成林成材了。在你离我的世界越来越远的时候,它们的生命舒展了,强壮了。我一直听到它们的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样坐在你的身边面对春天的原野,这种场景很像一幅杰出的油画。 但这幅油画中是没有人影的。因为,那个人影已经隐没在空前丰富而全面的景色当中。我的边框融化在无所不包的斑驳颜色当中,我的心绪化散在无所不及的树叶的沙沙声中。 很难把我从这幅生动当中分别出来。但我同时又是无处不在的。没有什么里面不存在我。 我觉得自己能在这样一幅没有人影的油画里面,看出那个坐在你身边的我。她像影子一样的缥缈,但却同时也有血有肉。她就像我们在电影屏幕上看到的人物一样,每个毛孔都纤毫毕现的真实和细腻,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带有不容质疑和推翻的雕刻力度,但当你伸手去触摸的时候,却只能抓一个空。 在这里,我忍不住转用第三人称来指代自己。因为那是我真实的感受。我觉得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之间也是相通相融的。没有任何壁垒不能突破。 我切身感受到我和你仍然在一起。 虽然这种感受是短暂的,但自从你离开之后,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真实的切身感受到过。在我感受到那种无间隔的一刹那,我非常相信那块墓碑是可以穿越的。我想都没有想过要怀疑它是可以穿越的。我看不到有任何屏障挡在我们之间。 你如同一个血肉之躯那样地真实,而我如同一个念头那样地空灵。那就是我在短暂的一刻所感觉的。 我们的关系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它千变万化有如阳光在树叶上所玩的魔术,每次变化都改变着世界的面目,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树叶始终是树叶。从未有过相逢,也从未有过分手。 我从开天辟地的那一天开始,就一直是坐在你的身边的。我们一直就是这样手牵手的。就像两片长在一起的树叶。光线改变着我们的景色,时而这里是黑影,时而那里有颤抖,但那不过都是观感罢了。树叶始终在那里。就像我们始终都在这里。 我知道现在我所述说的已经变得很玄乎。它看上去已经很像痴人说梦了。但这就是我所感觉到的。 所有的围墙在瞬间打通。只剩下一片明亮的光。就是这种感觉。 我们就是这片光的投影吧。我们所见所感的万事万物,都是这片光在人类结构当中的投影,如此而已。 (二) 我只是去看望并且陪伴着你的。我从未想过会由此接触到无限。 那天,我就这样在你的身边坐着。 你的身边密密层层地长了很多绿色的植物。它们高低错落地开着各种好看的花:乍浆草、雏菊花,以及其他。 我感觉不到我。我变得透明,我所在的位置是一片原野。而那片陪伴你的原野就是我。但这种感觉并没有非常持久。 我知道我接触到了非常伟大的东西。但,它也如此朴实。事实上,不能说接触。只能说,它融合了我。 这是一个很清晰的过程。壮美。没有任何痛苦。没有任何惊惧。也没有任何神秘可言。就像一滴水注入大海中所发生的融合。如此完美和平滑,以致于没有任何词汇可以用来说。 我知道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能被人看懂。 我也知道者不能理解的原因何在。 因为它是不能单用“”这一种狭窄的渠道来领会的。它是要用全部来体会的。 所有触及终极的东西都不能被片面地理解。它需要你投入全部。 或者说,如果你要理解无限及永恒,你就必须先奉献出你的全部。 我静静地看着你墓地后的银杏树,看着风吹过它的枝条,叶子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铺满了你墓地前的地面。 我拣了三片叶子,擦拭干净,放进了口袋。 亲爱的你,我终于来看你了。你期待于我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你高兴吗? 你在那些树的里面吗?你在那些花朵的里面吗?你在那块墓碑的下面吗?你在吹拂在我脸上的风里吗?我在这里了。可是,你在哪里啊?这些围绕你的生机勃勃但也必将死亡的一切,谁能告诉我答案呢?物理学、数学、化学、伦理学、mb、分子生物学、哲学、神学,不论什么。谁能告诉我那个确凿的答案吗?谁能呢? 凡尘的知识是无用的。在有关生死的根本问题上,它们充满臆测与猜想,言辞闪烁,全无用处。 (三) 从墓园出来,我走过了小桥,看到s在那里等着我。 s看着我的表情,他对我说:“这里环境很好,我陪你到附近走走吧。” 他说:“你想往哪边走?” 我说:“进来的时候,看到那边的湖上好像有天鹅在游动,我们去看看天鹅吧。” s说:“好。那,就去看天鹅。” 我们租了一只船,远远地离开岸边,划到了湖心。 我们停在两岸中间的水面上。 我们各自捧着一个大纸袋。我们向水面抛掷爆米花。许多野鸭子向我们游来。它们彼此发生争吵。它们争夺着漂浮的食物。 在它们的身后,几只天鹅在水面划出波痕,也从岸边向我们的方向游来。 我想到高雄在温得米尔湖区的大屋子,在那里,许多天鹅会蹲伏在人行道上。它们任由人类好奇和野蛮的相机对准它们高贵美丽的曲线脖颈。它们懒得动弹。 它们也不理解人类。它们的眼睛长在两侧。彼此分隔在两边。它们看到的世界,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世界。 它们自有它们的思想和智慧。它们吃我们提供的食物,并不意味着它们就在我们面前失去尊严和智慧。 我们只是出于一孔之见断定它们比我们缺乏心灵和智慧。 s说:“看,它在吃了。” 那是一只黑天鹅,看上去,它很喜欢爆米花的奶油味。 它颈部的曲线多美啊。 看着它进食的样子,我感到深深的安慰。我想起我们在博桑喂小鹿的情景,想起你对我说,你妈妈曾经告诉你,忧愁的时候不要抽烟,要去喂小动物。看到别的生命的满足,我们本身,也会从中获得安慰。 我始终喜欢喂养动物。其他生灵的存在,让我感到温暖。 感到有什么和我共有着生老病死的命运。这有助于抵消那种被遗弃在外星异度空间的感觉。 纸袋终于空了。 s说:“我们还要喂两袋吗?” 我摇头表示不要了。 上岸的时候,我说:“不知道今天和我们在一起的这些天鹅,后来的命运会怎样。它们会怎样死呢。” 鸭子们的命运我不问也知道,它们再长大一点,会被捉起来,给人吃掉。天鹅们,也会和鸭子们一样吗?大概会吧。今天喂养它们的生命,就是明天会要来杀害它们的生命吧。今天看着它们进食而高兴的生命,就是明天要吃它们的血肉的生命吧。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吧。善恶不定,敌友难分。很难理解,但必须适应。 s听了,默然了片刻说:“你心里还难过着吧。那边有个小矿洞,以前这里发现过金子。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第七百六十章 墓园(下) (一) 因为金子早已被采空了,这个矿洞,早就成了一个废弃的矿洞,流经矿洞的地下河也已经干涸了,只有一些过去采金人用过的工具,被重新布置在矿洞里。 为了让心情沉重的扫墓人们得到一些安慰,现在这里开辟了一个游乐项目,参观者可以花1o块钱坐着矿车驶入黑暗的矿洞,在里面用激光手枪射击那些星星点点的黑暗中的标靶。 s说:“我们也试试吧,都好久没有看你打过枪了。” 我默然地跟着他坐上了小矿车。 我重新打了一次枪。这是你死后我第一次碰枪。 碰触枪的时候,手掌感觉想念枪已经很久了。 我们在摇晃的矿车上经过黑暗的矿洞。当矿车驶出洞口的时候,我们在电子屏上看到了命中移动目标的结果。我击中了所有的标靶,命中率1oo,s的命中率是88。 我们又试了一次。我的成绩和上次一样,而这次,s的命中率是89。 我们走下矿车时,管理员说,这个项目自开设以来,还没有人连续两次命中率都是1oo。他说,你得了最高分。他递给我一个小马po的玩偶。他说:“这是你的奖品,你是第一个拿走奖品的人。” 在矿车上,s看着我计分牌上不断跳动的分数累加,他说:“你没怎么退步。我可是不行了。”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突然觉得特别难过,差一点就哭了。 从矿洞出来,我们都没觉得怎么高兴。我们都难过极了。心里沉重。 (二) 从矿洞那里出来,我们沿着离开墓园的小路往回走。 途中还路过了一个小马场,里面有许多高加索种的小马,但是,这些马看上去都不是太健康。 管理员对我们说,这些都是出生时有缺陷的小马,不能被入选成为赛马,也不能进马戏团。它们本来都会被杀掉做成马肉制品的。但是,有一些好心人把它们买了下来,集中饲养在这里。管理员说,维持它们的日常生活,还需要更多开销,购买人无法长期承担,所以,放在这里供扫墓人来认养。 他说,5oo块钱就可以认养一匹马1年,这5oo块,公墓经营方会扣除2o的管理费,其余部分,就用作小马的生活费和医疗保健费。每年公墓方都会给认养人寄送详细的开支清单。认养人也可以随时过来察看小马的饲养和治疗情况。 我听了他们的介绍,看了看那些可怜的小马,认养了其中的三匹。 我选了要认养的小马,和它们在一起合影照了相。 我抚摸着那些乖巧的小马,看着它们湿漉漉的大眼睛,它们的额头温柔地抵着我的手心。我心里觉得好过了一点。 (三) 我们上了车,离开了墓园。 回程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听着车上的d。我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26公里后,我的眼泪突然间狂涌出来。 我坐在s旁边,泪水滂沱,无声地哭得全身颤抖。 s没法开车了。 我们在路边停了4o分钟。 s手里拿着纸巾盒,不停地把纸巾抽出来递给我。 广播里一路畅听的男女主持人始终在说通往沈阳的高公路出现不明原因的暴堵。 车窗外天气晴朗。许多岔路上时近中午了却还雾气弥漫。 我把s车上所有的纸巾全用完了。 快要抵达酒店时,我已经恢复了正常。其实,我不知道哪一种状态才是真正的正常。穿上盔甲,戴上面具的,还是卸下盔甲,拿开面具的。 我通过后视镜,看着眼睛红肿的自己。长长的耳坠在脖颈两边不住地晃动。两颗红色的玛瑙珠象两滴凝固的鲜血。 这就是我吗?你眼中曾经的我,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巨大的黑洞。 有实体的无限虚空。吞噬一切。任何光线都无法逃逸。 大量的寒战。从身体到灵魂。 我渴望和你以同样的方式存在,或者不复存在。 不求在一起。能够同样,就很好了。 我厌倦这样异质的隔离。 s看着我。我看到他额头上越来越深的抬头纹。他说:“上去洗个澡,把衣服换了,等会下来去好好吃一顿。也许,心情会好点。” 我说:“洗澡?换衣服?” s说:”这边的习俗是这样的。去过墓园之后,回来要洗澡换衣服。“ 我说:”多可笑。那个尸体,实际上,它就是我们。我们就是它。怎么能洗得掉?“ s说:”是啊。用水洗不掉。“ 他说:”用眼泪,也洗不掉。“ 他说:”心心,想开点,别难过了。 我对s说了谢谢。 我们在酒店的车道上告别。 我走进电梯。 我到达房间。 我打开房门。 我走到卧室里。 我把鞋子踢掉。 我仰面倒在床上。 我倒在那里,灰飞烟灭。 (四) 我打开了电脑,开始在电脑上不停地写这个故事。 那时候我用着一个聊天软件,叫做m。 高雄在m上不停地向我来问话。 他问我在干什么。 我说:在写故事。 他说:你现在在那个城市吗? 我说:是的。 他说:你去看他了? 我说:是的。 他说:终于去了。 我说:是的。终于来看他了。 高雄说:你能停一会儿不写故事吗?陪我聊聊? 我说:不行。 他说:就一个小时。你陪我聊一个小时,先不要写,可以吗? 我说:不。 我不要和你隔离。我要和你一起在故事里。 我渴望开示与引领。渴望皈依。 我一定要一个正确的答案。如何摆脱生老病死的碾压! 那答案就是空气。 没有它,我无法活下去。 (五) 在过去的日子里,因为要逃避孤独,我在m上和人聊过很多事情。其中也包括黄颜色的内容。 有一天,有个男人在网上恳求我参与他的黄颜色的臆想。之前我们聊了三个小时非黄颜色的其他人类生活内容。最后,他还是绕到他一开始就想做的事情上面了。 他不断问我,你喜欢这个姿势吗?你喜欢我做这个动作吗? 我一律回答: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我的“不喜欢”排山倒海地向他冲去。 他最后说,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没有说到过的姿势和动作了。 他说:“那你说说你喜欢的吧。” 我说:“其实,我不很介意动作和姿势。我对这些技术细节要求很低。” 他说:“那你对什么要求高?” 我说:“对人。” 我说:“如果是喜欢的人,那么,随他怎样我都心里愿意。他喜欢怎样,全都美妙。” 那人沉默半晌,最后说:“女人都像你这样想吗?” 我说:“我是这样,未知其余。” 这事生很久了。我从没写过它。 第七百六十一章 悲伤的母亲 在和s一起去拜谒你的墓地的那一 s说,他有一次清明去你墓地祭扫的时候,遇到了一群年轻人,他们交谈了一会儿,s了解到,他们是你妈妈的学生。因为你妈妈那年清明身体非常不好,无法来你和父亲的墓地祭扫,他们就代老人家过来照看一下坟茔,表达一下哀思。 s从他们那里,得知了一些你的身后事。 你去世后,你妈妈乘火车过来,参加了你的追悼会。因为你当时遗体的情况非常惨不忍睹,只能在当地火化了再带回家,追悼会也就定在当地举行,这样,也方便学校的领导和同事们参加。你妈妈在追悼会上表现得十分坚强,也很冷静。她没有过分地哭泣。只是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在刘雯丽的搀扶下,默然地接受着大家的安慰,和大家一一握手。汪指导夫妇、柴老师、高雄一家和刘雯丽,陪着她老人家一起到了火葬场,举行了最后的告别仪式,然后看着你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面孔的遗体,被推进了焚化炉,在那里化成了火焰,化成了灰烬。 你妈妈抱着你的骨灰盒,对学校领导、汪指导等人一再说了谢谢,又对刘雯丽专门说了谢谢,然后柴老师陪着她坐上火车,回到了你家所在的城市。 你离开家之后,你原来住过的房间一直保持原样。你母亲每天都维护和收拾着它,让它看上去就像是你刚刚离开1分钟一样。每个走进这个房间的人,都会以为你只是到楼下去取一封信,你随时都会推开家门,走进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你母亲带着化为尘土的你回来之后,她走进这个房间就瘫软在你床上了。她在悲痛中无法开口对你父亲说话。 你曾经回到过你的房间。你的一部分曾经被你母亲装在一个盒子里,带回过这个房间。 她把你放在你过去睡过的床上。她怀抱着你回到原来的家,就好像怀抱着新生婴儿的你从医院第一次回家。 当她像把一个婴儿放入摇篮一样地,把你放在你曾经睡过的床上时,她的眼泪就像瀑布一样地流了下来。 你父亲看到你的骨灰盒,顿时心脏破裂,当场就晕厥了。随后,就又一病不起,再次住进了医院。 你母亲在巨大的悲痛中,坚持着,张罗着为你举行了第二次追悼会,方便你在当地的亲戚朋友和以前的同学们来参加追悼。柴老师帮着你母亲为你选定了墓地,办理了购买事宜。追悼会后,在公墓进行了葬礼。 你妈妈参加了你的葬礼。她在葬礼上的表现一直非常控制,虽然她始终都在流泪。直到你将被放入泥土的那一刻,她才失去控制。 她说:“那是我的儿子!我亲爱的儿子!请不要把他埋入不见天日的地方!”她不再能够自己站立。她在别人的搀扶挽架之下还是瘫倒。 从葬礼上回来,你母亲回到了你父亲的病房。她忍啊,忍啊,拼命忍住自己的呜咽,不想让你病中的父亲听见,但她最后还是号啕痛哭了。 那天晚上,你悲痛欲绝的母亲和你病重的父亲,两个人彼此相拥着,看着你存留下来的一小部分骨灰,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悲恸当中。 你母亲后来曾经对人说,她不相信,这么辛苦地养育的一个生命,转眼就一切成空了。只剩下一些灰尘,漏出亲人的手掌。 你去世之后很多年,你的家一直都还在你被父亲赶出去时住的那个大院里。 你妈妈独自一个人住在那个曾经热闹温馨的家里。后来,她比较年老的时候,就雇佣了一个保姆来帮助做一些家务活。她也一直得到娘家亲戚的照料。她现在身体还算比较健康,头脑也很清醒。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的那么多夜晚,她一个人是如何度过的。 去过你家的人说,你母亲在独居的时候,常常会对你说话。她常常会不知不觉地对你说话。她觉察不到自己在对你说话。越是年老,她越是常常这样。 听s给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忍住眼泪。我无法阻止它们哗哗地往下流淌。 其实,我也是这样的。当我独处的时候,我也会常常这样和你说话。我会出声地和你说话,就好像你可以在某处听到它。我有时候也会像你妈妈那样忘记了并非独处而让别人现了它。 我很想能够安慰到你妈妈。很想能够让她从这样的痛苦中解脱。可是,就像我无法阻止它吞没你一样,我也没有办法帮助到你的妈妈。我甚至都还不如刘雯丽的作用大。至少,她还可以作为你名义上的女朋友,和你妈妈相见,可以陪着她相拥而哭。她把这一切都做得很圆满,比我自己去做,还要圆满。 你从来没有对家里提到过我的存在。你妈妈从来也不知道你的生命里还有我。她一直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几乎和她一样地思念着你,不能忘记你。我没有勇气走进她的生活去进行这样的自我介绍,而且,我能拿得出什么证明呢? 事隔这么多年,这样做的可能性就显得越来越荒谬。 后来,我跟着高雄开始学做生意,我也开始写各种专栏和作品,我赚到一些钱。高雄名下,有个照顾失独老年人的基金会。我每年都以基金会的名义,给你的妈妈寄去一笔钱,帮补她的钱。她退休时的工资,其实还是挺高的,但是经过多年的通货膨胀侵蚀后,现在那笔钱已经不太值钱了,她生活得比较拮据。这笔钱,相信对她来说,非常必要。 但是,我一直没有让她知道,钱的真正来源是什么。 我知道,那种失去老伴、失去独生子的寡居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帮助得了她的生活,然而,却无法安慰到她的内心。 就像我自己,高雄能够照顾我的生活,让我变得职业成功和有钱,但是,他也同样,无法安慰到我失去你的内心痛苦。 后来,我有一年去衡山开会,见到出家了的一位笔友保福。 我对他倾吐了多年来的这种内心痛苦。 他说:“你不能给别人你没有的东西。” 他说:“当你心里并没有力量的时候,纵然你有心愿,纵然你能够见到他的妈妈,你也无法将力量带给他人。” 他说:“所以,你必须先有力量。你必须先找到那种力量。” 第七百六十二章 孤单的日子(上) (一) 从你离开之后,我一直深感孤独,而且无法从中解脱。 我抵抗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的方式,主要有两种:在网上和人聊天;做慈善义工。前者让我越来越空虚,但是可以消耗时间;后者让我觉得一时充实,但不解决根本问题。 我知道怎样才能走出孤独。我知道这个迷宫的出口在哪里。我只是走不到那儿而已。 我接触到很多同类。接触到他们苦闷阴暗的生活,和同样苦闷阴暗的内心。我看到痛苦的无边无际和无所不在。就算是快乐的人,内心也隐藏着唯恐快乐失去的那种深深恐惧。 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你那样安定和明亮的内心。 人们在各种烦恼和痛苦中挣扎。就算是救援者,自身也在经历着挣扎。挣扎是普遍的,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我想念你的光明。那种自己深陷地狱般的痛苦之中,却依然能够温暖地照亮别人灵魂的光明。 唯有解决生老病死的困厄,我才能从孤单中获得解脱。 (二) 那时候,我很喜欢虚拟的空间。所以,当我想要写出这个故事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它放在虚拟的空间,而非一本实体书或者一部影视作品里。虚拟的空间,让我觉得亲切。 我喜欢虚拟空间的原因,是因为它不是现实空间。 我不喜现实空间的原因是因为你已经不在那里。 现实空间对我来说,就是你肯定不在的那个空间。 我当然也不知道你是否就在虚拟空间里,但至少这是一个没有确定你并不存在的空间,也就是一个也许可以确定你的存在的空间。 虽然我并没有目击你“进入这个空间”,但我至少也没有目击你“离开这个空间”。 所以,我喜欢虚拟空间胜过现实空间。我不仅喜欢虚拟空间超过现实空间,而且我也喜欢虚拟空间胜过死亡空间。 我知道你曾经去过死亡的空间,但我也不能确定你现在是否还在那里。 更关键的是,我是不可能进入死亡空间把你唤回的。我也不可能在死亡的空间里和你相遇。因为一旦我进入了那个空间,我也就没有感觉了。我也就无法感觉到你了。 所以,只有虚拟空间是夹在现实空间和死亡空间的一个中间地带。只有在这个地带里,你是有可能存在,并且有可能和我相遇的。 即使你并不存在,我也是可以通过很多虚拟的工具(比如写作)把你唤回并且重新相见的。 这是我们唯一有可能再次相遇的空间,是我们可能再次交汇的空间。在这个虚拟的空间里,日日夜夜都川流不息地路过着无数隐藏在面具底下的人。我知道他们都是真实地存在于现实空间的人。但他们躲在重重面具之下,所以,看上去他们就显得更加飘渺,看上去就不能确定究竟是来自现实的空间,还是过去的空间,还是死亡的空间。他们的空间属性变得模糊,这样就可以进行想象。 当我非常孤独的时候,在这里,我就比站在大街上更容易想象其中的某一个面具底下藏着的就是你。我就比站在大街上更容易感觉到你就在我的周围,就在我的边上,我们就在同一股人流当中。 所以,站在这个虚拟空间的万顷波涛之上,我总是感觉比站在商业街的人行道上更加温暖亲切。 此外,虚拟空间有如过去的空间一样虚无飘渺,可望不可及。我觉得它与消失的过去具有某种相同的特性。因为共同的特性,我又觉得它们可能会彼此相连。 有时候,我梦想,也许可以通过这个虚拟的空间进入那个消失的时间。至少,在这个空间里,我更容易相信、接受和设想进入那个消失的时间。 同样的道理,我也觉得这个空间和未来的空间也是彼此相通的。我觉得虚拟空间也是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的一个中间地带。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我在这个空间里的行为,比大街上的行为,更容易为消失在过去或者蛰伏在将来的你所感知到。 我在这里说的话,流的泪,我在这里放置的思念和祈祷,我在这里发出的呼唤,可能会更容易被你所感应觉察。 我和你穿越时空互相联络的可能性,看起来在这里稍微更大一点。至少,这种阻隔看上去不象现实世界里面那样“绝对不可能”。 我就为这一点点模糊的柔软而留恋它。 (三) 我也知道这种感觉里面有很多是幻相和自欺欺人。 可我太孤独了。就象一个非常干渴的人,明知道面前的液体是穿肠毒药也会去喝下它。我需要一点希望来照亮自己。哪怕是虚拟的希望。哪怕只是看上去不那么冰冷的绝望。 我知道虚拟空间是实际上不存在的空间。我知道虚拟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可我还是忍不住要留恋和喜欢它。 进入网络,就等于在现实中做梦。 我最早是在一个网络游戏的月宫之梦里开始写这部的。 我把它最先放在一个重重无尽的梦幻环境里。 我喜欢这种层层相叠的虚拟。我喜欢这种放大增强的虚拟。这是我所能找到的,看上去最接近你所在地方的地方。 我把这部,当作一个漂流瓶一样地放入这个虚拟荡漾的太平洋。 我知道你没有机会看到它。 但我会祈祷让你看到它。 也许我很早以前就已经疯了。 (四) 我在很早以前,就是网络的红人。 我混过很多现在已经灭绝了的网络文学网站。 那时,网络上的文学,还是文学,而不是弱者的意淫和癫狂之语。在那些文字当中,还能看到理想、人性的光芒、人生的沉重和对美的感知与向往。 相对于现在的网络文学来说,那时候的作者,不惟素质更高,而且更加纯洁和善良。 但是,伴随时光的流逝,那些曾经在一起写过东西的人,都飘零四散了。 他们有的已经过了青春热血的阶段,向现实妥协,变成了生意场中的中年欧巴。有的则从互联网上寻觅到了商机,成功转型为形形色色的网络大咖,冲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为叱咤风云,在乌镇喝酱油的一员。 但是,他们都依然没有解决心灵上的问题。 不管他们现在声名显赫还是从此籍籍无名,他们都没有脱离生死的困厄,也无法根绝生命中的痛苦和烦恼。 无论他们隐身在大众中,还是埋身在名利中,最后,他们依然会被烦恼所折磨,会消失在死神的镰刀下。 多年来,我就是如此,看着我看见过去的朋友一个一个地离开网络,而大街上的人流蜂拥而入,网络变成了市场,变成了商业街,变成了银行,变成了澡堂,变成了厕所,变成了游戏厅,变成了赌场,变成了广告牌,变成了相亲会,变成了现实世界里各种各样的东西。 它已经不是那个纯真的天堂了。 我决定把这本书上传到国内的网站上时,有个朋友对我说:“干嘛传到网上?现在的互联网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这里今后很难再有深刻的东西可以停留。网上的人,他们只会喜欢浮光掠影的东西。他们不会有兴趣在任何深刻的东西上稍事停留。” 但我依然决定把这本书传到网站上。 为了纪念我在网络上流浪过的那些岁月。 为了缅怀这个,离开你似乎更近的空间。 第七百六十三章 孤单的日子(下) (一) 我的孤独源于我所处的位置。 我站在一些事物的中央。 我的前面是我的死亡,我的后面是你的死亡,所以我无论向前走还是向后走,都会遇到死亡。我朝各个方向看的时候,看到的都是死亡。 我看到的总是摧枯拉朽、漫卷一切、滔滔不绝、无边无际的死亡。 我知道这幅景象的另一面就是那个气象万千、鱼跃鹰飞、生机勃勃的世界。 但我面对的,却总是已经没入黑夜的这一边。 我知道它们是同一件东西。 只是我总是被迫面对着这一边,而其他的人都在那一边。 我们互不理解、也无法沟通,只是因为我们没有在同一边。 他们不愿意看到死亡,正如我也没兴趣看到转瞬即逝的那些所谓辉煌。 事实上,也谈不上什么互不理解。 我是理解那一边的,因为在你去世之前,在你患上绝症并备受煎熬之前,从前我也是在那一边的。从前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不被理解的,总是黑暗的这一边。 那一边的,心里其实很恐惧理解这一边,就如同没人愿意在自己的孩子出生时听到人预言他必将死亡。 然而,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子底下,并不能解决问题。 无论他们如何不想过来这一边,他们早晚,都会过来。 因为从来没有准备,所以,我可以想象,他们过来的时候那种不舍、那种惊恐,那种绝望和那种彻底的无知与迷惘。 就像我目睹你在我面前两次没入死亡时一样。 (二) 写这部,让我感觉到非常寒冷。 我经常写到自己从手脚到内心都冻结如万年的冰川。 为了让自己保持必要的暖和,让故事能够延续下去,我经常一边写,一边另开一个窗口同步挂在一些聊天室里,让喧哗的人声成为写作的一种背景。这让我感觉不那么孤单。 有一次,在聊天室我看到一个奇怪的人。他打字如飞,速度快我10倍。我从来没见过打字这么亡命的人。我一直不相信还有比我打字更快的人。 他挂在很多房间的公聊频道里,不断地大声疾呼着:征聊啊,征聊啊,征聊啊,征聊啊。他在所有聊天室的名字,也就叫“征聊啊”。 每隔几秒钟,我就看到屏幕滚过他的哀号:征聊啊! 他和所有搭理他的人聊天,不管男女老少,但每一个他都不加好友,每一个都不私聊,每一个交谈都不会超过3分钟。 他用一种拒绝一切的姿态在呼唤接触。他用一种顽固的封闭在渴望突破孤单的禁锢。他仇恨人类,但他离不开人类。他渴望孤单,但他熬不过孤单。 一开始,我对他置之不理。可他的哀号一声又一声地滚过我分割的屏幕。他就这样歇斯底里地嚎叫着:征聊啊,征聊啊,征聊啊,征聊啊。 这个声音就象一把破烂的锯片划过玻璃一样,直钻我的心里。 他就一直像一个马上要被窒息,但始终不肯咽气的人一样在那里哀号惨叫。 他让我身不由己地重新陷入我曾经陷入的那种痛苦。 我被他的哀号弄得什么也写不下去。我很想手里有把刀能割断他的咽喉才好。 当我最终忍不住要和他说点什么的时候,另外一个人给我发了一个私聊。 那个人说:“美女,千万不要理他!就是不要和他聊!寂寞死他!让他每天都在这里嚎叫!你和他聊的话,会觉得更孤单的。他会把和他搭讪的人全都拖入泥沼。” 我默然了一会儿,说:“好吧,那就不理他。” 我就这样离开了那个聊天室,后来再也没有回去过了。 (三) 曾经有个人问我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是驱魔的。 他说:你那边很多魔鬼吗? 我说:是的。 他说:魔鬼都在哪里? 我说:魔鬼都在心里。 他说:你能赶得走吗? 我说:这就像每天在房间里扫地一样。明明我们生活在尘世,就在灰尘当中,但我们每天总还要扫地。道理是一样的。我们每天生活在万千心魔当中,但我们每天都要驱魔。我们每天把房间里的尘土扫起来,倒在房间的外面。我说,我们每天也把心里的魔鬼赶出去,赶到世界的里面。 曾经还有一个人让我帮他指引灵魂。 我说:没法指引。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不知道你灵魂的方位。 我说:你得先告诉我,你在哪里,要去哪里才能给你指引。 他说:麻烦了,我就是这两点不太清楚。 (四) 皓月当空。 在回程的路上,我看到一轮皓月高挂天空。那种跨越千古的宁静的美丽一下子就渗透了我。 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忘记了名字的很好听的粤语老歌。 夜间的街道行人稀少,空气清凉。 我看着路灯一盏盏地从前面漂移过来,又一盏盏地向身后漂移过去。 我很想你。想和你分享这所有的宁静和美丽。 (五) 我在各种哲学里逃窜。 我想知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们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这所有必将崩塌毁灭的一切。 和所有的女性一样,其实我也并不喜欢玩弄那些复杂而虚幻的概念。 我是因为一路逃跑才被迫站在它们的面前。 我是因为不要被追逐的魔鬼抓住才要钻研到它们的里面。 我在它们的里面寻找解脱的道路。 我像一个在水下无法呼吸的人寻找水面一样地寻找着解脱的道路。 我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地寻找着这条道路。 我从苏格拉底找到弗洛伊德,我从穆罕默德找到释迦牟尼佛。 在寻找的过程中,红颜变成了白骨。 在寻找的过程中,一往情深变成了怜悯苍生。 (六) 那时候,我在读大学。 一次,在值日卫生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张桌子,引发了课桌的多米诺式翻倒,我放在课桌里的书包掉在地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都掉落了出来。 和我一起值日做卫生的女生,顷刻间就看到了世界上1/3的宗教品种琳琅满目地呈现在教室的地面上。 她吃惊得很久都不能合上嘴巴。 我默默无言地蹲下去,把这些宗教书籍一本一本地重新拣起来,藏进书包。 她看着我的动作,不知道在哪里引发了心里的震撼。然后她也过来,帮着我一本一本地拣回。 当我们收拾完毕,重新开始打扫卫生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问我:“心心,你是打算将来去做修女吗?” 她说:“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迷信的东西了?” 我低头扫地,没有回答。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可哪有你这样做修女的?” 她说:“这样什么都信,也太没有节操了吧。” (七) 我抱着一大堆书籍爬上图书馆的台阶,走向我平时自习的座位。 走到台阶的一半位置时,手里的几本书掉了下来。它们顺着台阶一直往下面滑落。 同一学院另一个专业班上的英俊小生bbb从后面赶了上来,帮忙我捡起了那些书。 他跟在我的后面,殷勤地帮着我把书送到了座位上。 他看着我把书在桌角码好。 他惊讶地看着我说:“这些书,你都打算读完吗?” 我说:“是的。” 他说:“心心,你不觉得这样太浪费青春了吗?你是我认识的,唯一在大学期间除了读书,对什么都没有多少兴趣的人。你不和大家出去玩,也不喝酒,也不谈恋爱,也不织毛衣,也不看电影。你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老学究吗?” 我说:“嗯。” 他说:“干嘛这样虐待自己?” 我说:“我觉得大家那样不知死活地拼命纵情享乐,才是虐待自己。” bbb说:“这是什么话?” 我说:“死亡明明是人生唯一确定之事,你们怎么能日夜假装它不存在?” bbb说:“心心,你不觉得自己心理太阴暗了吗?” 我说:“我在做正经事。当务之急。如果你现在头上着火了,你还会对别的事情有兴趣吗?” bbb说:“跟我去跳一次舞,或者,看一次电影?就一次?” 我说:“谢谢邀请。但是,不。我没有时间。” bbb说:“你会错过整个人生的。” 我说:“只要没有错过答案,我愿意牺牲全部的今生。” bbb说:“什么答案?” 我说:“人到底生从何来,死后何往?” bbb看着我,叹了一口气。他说:“心心,真是太遗憾了。你中毒太深了。” 第七百六十四章 梦醒时分(1) /strog(一) 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知道自己身在梦境当中。--但我不愿意醒来。因为这是除了记忆之外,我还能看到你的唯一的地方。 林中的空地上,燃烧着旺盛的篝火。 我看到你全身戎装,站在篝火的前面。火光映红了你的眼眸。 你对所有的将领说:“判断一个将领领军打仗是否成功,只有一个标准。这标准就是,他加入战争之后,战争的总体规模,是因此扩大了,还是因此缩小了。前者,名为失败。后者,才叫成功。” 你说:“就像我们面前的这篝火。当它还是小火苗的时候,只要一杯水浇下去,它就能被熄灭。但是,当它燃烧到现在的规模时,就需要浇下去一桶水,才能熄灭。而当它发展为森林大火时,就需要无数桶的水,需要倾盆大雨,才能浇灭。” 你说:“战争,就像是这火一样。熄灭火的,是水。熄灭战争的,则是鲜血。” 你说:“当战争的烈火遍布天下时,有时候,就需要倾盆大雨一样多的鲜血,才能让战火熄灭。” 你说:“用我们的鲜血,用我们亲人的鲜血,用他们的鲜血,以及,他们亲人的鲜血。” 你说:“用血雨,才能把它浇灭。” 你说:“身为军人,我们不应是点燃战火的人,我们应是熄灭战火的人。” 一辆着火燃烧的庞大战车,向你唿啸而去。 (二) 我惊叫一声,睁开了眼睛。好梦由来不能久,转瞬之间,可能就变成了噩梦。 我躺在那里,唿吸急促,全身冷汗淋漓。 我仿佛听到你的声音在说:“琴儿,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要随便动念杀人。欠下的血债,是一定要用血来偿还的。你施加出去的东西,最后一定会回到自己的身上。相信我。” 模煳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看到一个人的面容。好熟悉。但是,我依然沉浸在梦中的世界,一时想不起来这人是谁。 “你现在清醒了吗?可以神志清醒地和我谈话吗?” 我迷惑地看了这个面孔一会儿,我突然真的清醒了过来。 眼前的这个人,是高雄。 我顿时感到心脏一阵刺痛。 我再次闭上了眼睛。 高雄的声音从外面的世界清晰地传来。 他说:“看到我就闭上眼睛,这说明你已经清醒了。” 我不要听到他的声音。我不要知道任何外界的讯息。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我想要知道的事情。我不要和它再发生任何联系。 让时间就停止在你射出最后一枪的那个瞬间吧,我不要让它再前进。 如果付出我的生命,可以让时间在那一刻凝固,我愿意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但是,高雄就是高雄,他不是你。他不会允许我这样像鸵鸟一样地闭着眼睛,逃避艰难的时刻。他也不会用温存的和缓方式。 他是牛仔,不是王子。 因此,他的声音不容分说地、持续地从外界传过来。我想要不听,也无法做到。 “我来看过你好几次了。心心。”高雄说:“我知道,这种事情对你来说,非常不容易。但是,你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躺在床上,假装自己已经死去来逃避面对问题。” 高雄说:“早晚你都会清醒。这件事情,是人生必须面对的。谁也无法逃避。”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情。 我继续紧紧地闭着眼睛。 高雄说:“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安慰的话,就算千言万语,也没有用处。此时此刻,你是无法安慰的,你也不想听到那些肤浅无效的安慰。那对你而言,反而是痛苦,反而是扰乱,反而会让你更加孤单,觉得眼前漆黑一片。” 高雄说:“我不会对你说你不想听到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信息。” 高雄说:“正如你昏厥前亲眼目击的,他,当场就断气了。在大家赶到事发现场的时候,他早已经完全断气了。他的痛苦,应该没有持续很久。” 他说:“追悼会在三天以后举行。他妈妈第二天下午就赶来了。追悼会之后,就举行了遗体的火化仪式。我也去参加了。他妈妈带走了骨灰。她和刘雯丽在火车站抱头痛哭。柴老师一路送她到家。他们选了墓地,举行了葬礼。” “他因为舍己救人而得到了表彰。但是,我想,这方面的事情,你不想要知道太多了。对你来说,一切就在那一刻全部结束了。” 我躺在那里,听着他的话语在外面的世界里犹如惊雷一样轰隆隆地响着。沉重的汽锤,一下一下地砸在我的心脏上。 高雄说:“心心。如果你真的爱他,就要把他的教导,每一字每一句,都在身心上落实做到。真正能够碾压他的,绝不是那辆车。而是你。你如果不能勇敢地面对此事,这才会真正地粉碎他。” 我闭目不语。但是,有汹涌的泪水冲破了眼皮的阻挡,它们哗哗地流淌出来。 高雄说:“心心,请你理智而冷静地面对这件事情。他当天比赛完毕,已经内脏破裂,严重大出血。就算没有后面的意外,结果,也会是一样的。他支撑不到医院,就会停止唿吸。那样的出血规模,只要几分钟,人就不行了。” 我颤抖着无声地流泪。 高雄看着我的眼泪。他伸手想要握住我的手。 我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高雄说:“好吧。需要你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现在,我对你,也是一种严重的干扰。你会有很长的时间,不想再要看到我,不想再看到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 高雄说:“我会一直等着,你真正愿意恢复清醒。” 高雄说:“我父亲交给我一个新的厂子来管理,在深圳。那边有很多事情。本来我早就应该过去了,这些天我一直都在等着你苏醒过来。后天,我就要启程飞往那边去了。我会有很长时间,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不用害怕再次见到我。” 高雄说:“他活着的时候,很多次对我说过,你的内心,有着足够的力量。” 高雄说:“你不要辜负他一生的教导,和他深情的期望。一定不要。” 说完,他站了起来。 他说:“你多保重。我们还会再见的。也许很快,也许很久。希望那时候,你不会再不愿意看到我了。” 我紧紧闭着眼睛,拒绝再次看到他。 他看着我眼睫毛上的泪珠。 他说:“保重,心心。为了他的心愿,请你鼓起勇气。” 他说:“我们,后会有期。” 我听见他在我身边又站了几秒钟。然后,我听见皮鞋在地板上发出的声响。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离开了病房,在走廊上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走廊上杂沓的人声和手推车的声响当中了。 我在泪水涟涟中,微微睁开了眼睛。 我看到空荡荡的病房。 一切都那么空洞苍白。 又只剩下我了。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在这个本就陌生,现在就显得更为陌生的世界上。 (三) 我从来就没有刻意与世隔绝过。 我本来就不是这儿的。 我只是为了要遇到你,才会降落在这个星球。 现在,你消失了,就像空气消失。 从今以后,我只有戴着面罩,穿着防护服,才能在这里生存。 (四) 我曾经有一个短暂的美梦。但是,现在,这梦,已经醒了。 梦中的世界,如同阳光下的雾气一样消散,一点踪迹也没有。我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梦境里去了。(。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m。) 第七百六十五章 梦醒时分(2) (一) 我站在训练场外的那面墙边。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天。 有关那桩不幸事件的什么痕迹,都已经找不到了。现在那就是一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墙。 看着新刷过的墙面,我产生了某种恍惚感,就仿佛是经历了一场噩梦一样,而梦中的一切所见,其实都是没有发生过的。 我多希望那只是一场梦啊。而你,依然还活在世界上。哪怕你已经远离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而我们也永远不能相见了。 一切我都会心满意足,只要你依然还活着就好。 可那并不是梦。如果是梦的话,他们就不需要把整个墙面重新粉刷过了。 粉刷是为了盖住上面的血迹。那飞溅到大半个墙面上的血迹。你的血迹。 我虽然悲恸,但还是不会自我欺骗的。 我站在那里,心里涌动着亿万个想要就此追随你而去的念头。它们就像一整窝的蜜蜂一样嗡嗡地乱飞着。 不。但是,我在心里抵御着这样的想法。 我对自己说:不。我要的,不是中止此刻我的痛苦。我要的,是中止那一刻你的痛苦!而那是我此刻就算把自己粉身碎骨也做不到的。 中止别人的痛苦,永远比中止自己的痛苦,要困难得多。 为什么我总是只能站在那里看着?为什么我只能看着它发生,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我什么都帮不到你? 我做不到像所有的人一样,相信这是无能为力的。我相信一定有办法可以做点什么。我相信一定有条道路可以通达到你的那个时刻,能够帮到你一把。如果我能回到黑水河的波涛里,如果我能回到过去的峡谷,如果我能把过去的护身符抓握在手心里,如果我能对着追在白马后的黑影扣动扳机,那就意味着,过去能回去的。 而如果我能随心所欲地回到过去,如果我掌握这方法,那我就能一次次地回到事情发生前的时刻,我就一定能做一点什么,改变最后的结局。 可是,怎样才能再次回到过去呢?那扇门,它到底在哪里?为什么我会突然出现在门的那一侧?我那时是怎样过去的? 从那以后,任何电视剧里的、电影里的、故事里的生离死别,都让我感到痛彻心扉。心脏的车裂。 我必须要救到你。否则活着就是毫无意义的。 我必须要为所有的女人救爱她们的男人,必须要为所有的母亲救她们的孩子,必须要为所有的汪指导救他们的挚友和知己。 那时候,面对那面新刷的墙站立的时候,我对今后的一生,一片迷惘,但唯有这件事,格外清晰,蚀刻进每一个细胞的每一颗极微细尘里。必须破解生死!必须破解生死!否则,人生根本不会有什么苟且的欢乐可言! 我发誓。我对你发誓。我要救到你! (二) “唯心?”从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到在我身后一两米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他皮肤黝黑,嘴唇很厚实,脸上带着憨憨的笑容,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红色运动服。 我心里突然浮现出你那件最后被鲜血和肉泥沾染得不成样子的红色运动服。我心里一阵无法忍耐的刺痛。 “唯心,你身体好了?回来训练了吗?”新指导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向我走了过来。 我低头说:“蒋指导好。” 他说:“你刚出院吧,怎么也不先打个电话就自己过来了?快别站在这里吹风了,到办公室坐会儿吧,汪指导已经来了,他看到你回来会很高兴的。” 新指导热情而体贴地说。我心里非常明白,他只是想要我赶快离开这面墙,我上次心跳猝停,就是因为这面墙下发生的事情。这里有着最让人心碎的记忆。 新指导是个好人,而且心细,而且善解人意,懂得体谅他人。 他是个好老师。怪不得你向汪指导推荐他。 (三) 我跟着新指导,低头默默地走进了指导办公室。 过去数年间,我无数次走进这扇房门。 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印刻着那么多的回忆,痛苦的、甜蜜的。 我想起我从书包里拿出护身符图案的那个时刻。 想起你拿着那个图案,双手如何颤抖起来,不可抑止,想起你突然发白的嘴唇,想起你如何捂住眼睛。 我不敢抬头看房间的状况。 它现在一定发生了很多改变,每一个改变都在厉声大叫: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我心痛如绞地站在那里,被悲恸紧紧地箍住,丝毫不能动弹。 我多么渴望你依然还坐在那张椅子里,多么渴望再次看到你温暖的笑容,多么渴望再次听到你说:“我们开始吧。” 眼泪马上就要泉涌。我稍微转过头,看着房门。 但是,我看到你一伸手,按在门上,门啪地一声就关上了。你对我说:“心心,不要走,听我说,就几分钟。” 我便也不能再看着那扇门。 我只好又把眼光转移回来,抬眼看着室内。 我看到你从前的座位上,现在坐着汪指导。 也许是为了考虑我回来之后的感受,汪指导并没有让新指导坐在你原来的座位上。他自己用了那张办公桌,而把自己原来的办公桌让给了新指导。 汪指导看到我,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他说:“心心?” 我抖动着嘴唇,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哽噎地说出几个字:“汪指导。我回来了。”然后,我的咽喉就被悲伤死死地掐住了。我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我站在那里,被巨大的痛苦所碾压所粉碎,汪指导的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头,强硬起喉咙里的肌肉,他也语带哽咽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然后,他也僵立在那里,一时什么也说不了。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新指导站在我身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沉浸在同样的悲恸中的汪指导。他低声地说:“我出去打点水吧。”他走到茶柜前,拿起热水瓶。他经过我身边。他说:“心心,别站着,先坐下吧。”他从我身边走过,离开房间了。他出去的时候,把房门带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汪指导和我两个人。 第七百六十六章 梦醒时分(3) (一) 我默然地在汪指导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坐在这个位置上,待在这个房间里。 我承受不了第二次这样的痛苦。如果再走近这个训练场地,如果再看到存在于一切事物细节当中的你,如果再面对这样对比鲜明的物是人非,我的心脏还会停止跳动的,而这一次,就再也无法复苏了。 我无法再在这里存活下去。 在我绝望的沉默当中,汪指导悲痛地说:“对不起,心心。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如果我不被成校长说动,如果我没有去请求他再留下来几天,如果我没有同意这场比赛,随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对不起,这都是我造成的。我明知道,明知道他的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可我还是,我明知道只要我开口,他就绝对不会拒绝的。” 他追悔莫及地说着,忍不住就泪流满面,他说:“我明明听到他多次说过那面墙,他说得那么明显,可,可我一直将信将疑,没有上心,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没有帮到他!” 他说:“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会,最后会” 他说不下去了。 我也听不下去了。 再一次地,我们被令人窒息的痛苦所吞没。 过了好一会儿,汪指导才说:“你恨我吧。这的确都是我造成的!我用他最后的痛苦换了一大笔的经费,比原来想象的,还要多上很多很多。布朗先生把对他的感谢、崇敬和歉疚,全部用金钱的方式来进行了加倍的寄托。这笔钱可以再重建一个训练场和再组一个射击队。他用自己的性命,用自己的巨大痛苦,把他认为欠学校的恩情,全都还上了。” 汪指导说:“可我没有办法花这笔经费,没办法用它来做任何事情,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双手,是血淋淋的,每一样新添置的东西,新改造的设施上,都充满了他最后的血腥气息我,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因为,我每天过来上班,心情,全都和你此刻一样。睹物思人,万种追悔” 他再一次地说不下去了。 (二) “心心,恨我吧。我这些天,一直都在痛恨自己。”汪指导抽噎着说。 我摇头。我说:“这不怪您。这件事源远流长,超乎我们的想象。指导自己,深明其中的原因。只是,因为它的源头太过久远了,用语言,很难解释明白。” 我说:“您不要这样自责。指导看到您这么难过,他心里,也会很难过的。” 汪指导无声地流着眼泪。他说:“对不起,心心。” 他说:“你回来吧。我们这个队,是一个整体。我们已经失去了他,不能再失去你。” 我再次慢慢地摇头。我说:“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说:“因为,我这次回来,不是来训练的。” 悲伤再次堵住了咽喉。 我压制了一下自己想要失声痛哭的愿望。 我再次说:“我是来请求您原谅的,也是来向您告别的。” 我说:“汪指导,我,想要退出射击队,以后,都不再过来训练了。” 我说:“过来之前,我和班主任李老师说过这件事情了。马上就要进毕业班了。我选了文科班,希望能在联考中为学校得到全省的文科状元,也希望我能保送就读心仪的大学和理想的专业。时间会很紧张,实在是难以两面兼顾。再说,我想要去的大学里,也都不再有专业射击队了。就算我不退出,一年之后,射击的专业技能,也是要被迫放弃的。” 我说:“李老师说,她尊重,也会支持我的决定。” 我说:“汪指导,我犹豫了几天,才下定决心过来对您说这件事情。我知道,这会让您很难过,也会影响我们全队今年和明年的赛事。但是,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有时候,无法两全其美。希望您能够谅解,能够同意我退出。” 汪指导看着我。 我停顿了一下,又说:“而且,我从进队不久,就一直是他在带着我的,我太习惯他的风格和路线了,我觉得自己,适应不了新的指导。失去了原来的路线,我,也很难再有进步,很难再保持水准。留下来,也不会有很大的贡献,应该把机会,让给新来的小同学。” 汪指导默然了一会儿,他说:“我能够理解。你对我说出来的这一切,还有没说出来的一切,我都能理解。” 他说:“心心,你还记得几年前你到我办公室来,请求参加射击队的情形吗?” 我的眼泪哗哗地流淌出来。我点头。 他说:“现在想起来,就像是刚发生在昨天。” 他说:“你也要放弃整个射击运动吗?” 他说:“你不会再喜欢它了,是吗?” 我点头。我说:“我依然喜欢它。可是,从此,这喜欢里,就夹杂了许多的难以忍耐。我只能,只能有所取舍。” 我说:“我” 我无法说下去。 我只能先存活下去。若我再来这里,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无数的回忆会吞没我。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古老岁月,我才与你相遇。那种得而复失的哀恸,用尽世界上所有的言辞,也无法描述和传递。 那绝对不是一般的丧偶之痛可以比拟的! 汪指导说:“毕业之后,你也永远不会再回母校来了,是吧?” 我低头不语。 是的。我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这里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了没有空气的真空。我只要进入这个结界,就会气绝身亡。 我只能远远地逃开。我会离开射击队,考到很远的新学校去,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也不会再生活在这个城市。 我会把自己层层密封起来,不会再接触过去的人,过去的事,就好像它们从不存在一样,尽可能地把它们忘记。 汪指导说:“你还会愿意,再见到我吗?” 我低头不语。 汪指导知道我的回答了。他想起你对他的托付,你交给他的那个木盒子,你对他说,你死之后,我必定会退出射击队,远走他方。但是,你相信,我还会回来面对这一切。我不会永远逃避。我终有一天,会找到那个力量,重新回到我逃走的地方,穿越这道痛苦的高墙。 但是,会要多久呢? 第七百六十七章 梦醒时分 (5) (一) 从运动场走出来。我独自一个人沿着我们平时回家的小路向前走。 我想到汪指导说的“未来的风景”。 眼前再次浮现出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情景。 车子在通往博桑的盘山公路上行驶。 你发完饮用水,在我身边的空座位上坐了下来。 我从窗口回过头看着你。 你说:“看风景啊?” 我说:“嗯。以前都没有见过雪山呢。” 你说:“什么感觉?” 我说:“很圣洁。很庄严。” 你笑笑。你和我一起看着窗外。 过了会儿,你说:“其实,这些不是风景。” 我睫毛闪动着。我看着你。我轻声说:“是什么?” 你说:“是内心。” 我看着你。 你再次笑笑。你拧开一瓶水。你喝了一口。你看到我还在看着你。于是,你说:“这也是。你看到的我,也不是外在的投影,也同样是内心。” 我问:“那么,什么是外界呢?如果一切都是内心,什么是外面呢?” 你说:“当我们不知道它们都是内心时,它们就都是外界。” 说完,你又一次笑了一下。 你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你说:“我去前面。” 我看着你站了起来。我看着你离开了座位。我看着你沿着车内的通道向前面走去。 我在长长的车厢里目送着你的背影。 我看着你走到了车头。你和司机说话。你和汪指导说话。 你在汪指导身边坐了下去。 你被高高的椅背挡住,看不见了。 我把眼光再次转到窗外。 森林的气息像海潮一样从窗外涌进来。无数的绿色从眼前掠过。 “不是风景。是内心。”我对自己说,“是内心。” 过去的景象消隐。小路两旁的景观再次清晰起来。 “一切都是内心吗?”我这样问自己。 我们的相遇,再一次的分离,也只是发生在内心的事情吗? 难道,你的出现,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件重要的事情? (二) 夕阳挂在前面的天际。 我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路面上,被拉得长长的。 我仿佛又听到了你自行车飞轮的声音。 我们在这条小路上走了太多次了,那些记忆,被大自然的磁场录进了路边的每一片树叶,脚下的每一块青石。它们在自然界中,一直在被反复重播着。 当我的心,保持在那个正确的频段上时,我就能在一切事物上看到被重新播放的,过去的我们自己。 “你决定了吗?这次不去参赛?”你问。 我说:“是的。我决定了。” 你说:“缺一次重要大赛的话,你年度排名会大幅度下降的。在随后的赛事中都取得好成绩,也仍然有可能追不回来。” 我说:“我知道。” 你说:“那就意味着你这一年的训练,什么加分都没有换到。” 我说:“我知道。” “为什么这么坚决?”你问。 我说:“因为最近的状态实在是太差了。我不想一再拖全队的后腿,让全队的排名,每赛一次都下滑一次。这对大家不公平。大家都尽心尽力地训练了,而且状态都很稳定。不能因为我,让他们失去应该得到的。” 你看着我,你做了一个深表遗憾的表情。 “我该事先和您汇报的。对不起没听您的意见就擅自决定了。”我歉疚地说。 你笑笑。你说:“指导是帮助你做决定的人,不是代替你做决定的人。你能谋定而后动,并不是盲目的,能有这样的清楚和冷静,我很高兴。” “您真的不怪我吗?”我说。 你说:“当然。你能牺牲自己,成全大家,是很好的行为。” 我看着你。 你说:“不过,我还是有点难过的。不是因为你没征求我的意见,不是因为你的选择不符合我的期望。” 你说:“其实,我难过的是,你决定牺牲自己来成全大家,而不是战胜自己来成全大家。” 我低下了头。 你说:“这样的选择,虽然无私,但是,稍微有点胆怯,算不上是勇敢的。” 你说:“你觉得呢?是不是这样?” 我沉默了一会儿,小声说:“是的。是这样。” “我,我,我是不是总是让您很失望?”我说。 我们彼此相对着。你看着我。 我感觉到你的目光落在我的头发上。 你一边推着车走,一边看了我一会儿,你没说话。 我觉得吹过皮肤的微风,就像无数细针在扎刺着。 我看到你笑了笑。 你说:“别这样沮丧。其实,当我们放弃一件东西的时候,我们是不可能没有得到的。” 我抬头看着你。 你说:“当你放弃年度总排名上榜的时候,你就获得了能够放下它的,那种能力。” 我微微张开了嘴。 你看着我的表情。你再次笑了笑。你说:“所以,我虽然有点点遗憾,但是,你并没有让我失望。” 你说:“这也是成长的一种形式。” 你说:“心心,你从来都没有让我失望过。” 你说:“真的。” 我说:“指导,天底下,可能就只有您,从来都不会对我失望了。” 我说:“真的。就连我自己,也经常对自己很失望。” 你笑笑。你说:“那,你就和我保持一致,如何?以后,都别再对自己感到失望了。” 亲爱的指导。我现在又对自己的表现,深感惭愧和失望。 也许,我这一生依然还是没有能力做到像你那样,内心始终充满着温暖和力量,从未让黑暗遮蔽过内在的光明。 也许,我永远都做不到你那样强大。 为什么你始终相信我一定能做到?你一定在我懦弱和动摇的外表之下,在我内心川流不息的乱念当中,看到了一个什么我目前还没有看到的东西,你一定看到它存在于我的身心之内,你看到它,就如同看到字迹手掌上的花纹那样清晰无误。这个东西,也同样存在于你身上,它就是你一切见地、一切力量、一切超乎寻常世界的功能应用、你所有的温暖和所有的坚强的来源。因为你清晰地在我身上同样看到了它,就像雕塑家罗丹在石头里看到了那个隐藏着的雕像,所以,你才能始终坚定不移,毫不动摇地绝对相信我,一定也能拥有你曾经拥有过的那样的内心和那样的力量。我只是还没有找到它。一旦找到,一旦我明白了怎样让它显现功能,我也完全能够做到和你一模一样。不仅仅是我,所有的生命,内部都包含了它,只要看到,只要明白,就全部都能如你所示现的那样,全面地启用到它。 但是,这个领悟,是我如今才有的。当时的唯心,还没有满16岁,她,只看到了爱情的破灭和爱侣的消失,她还没有看到你一直在千方百计引领她看到的那个东西。 所以,那一天的心心,她依然还是怀疑与动摇的。 她心里在想的是:“我在你的身边,都没有能够做到,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你的教导、你的加持、你的保护,我,还有希望最终做到吗?” 第七百六十八章 最后遗言 (一) 从汪指导那里出來,我恍恍惚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虽然路上始终只有我一个人,但是,你的身影、你的声音、过去时光里的我们,却始终充满了我所有的感官。 如果这路上,还有其他的行人在行走,他们所见的风景,必定也是与我不同的。他们不会像我这样,感觉到所有磁场中正在重播的无数个过去的你。他们也听不到你过去的声音,依然在这个空间里回响着。 那时候,我就已经完全体会到了,就算是在同样的客观世界里,不同的人感官系统中感觉到的各人的世界,也会是完全不同的。事实上,我很怀疑有无客观世界这种东西的存在! 就像很多文学评论文章里所说的:一千个者的眼中,就有一千个不同的林黛玉。同样的林黛玉,在每个人不同的内心结构中,显现出来的形象,是千差万别,完全不同的。 后来,我读到佛经,才知道,在华严经里,佛陀对听众们说,世界是重重无尽的。无数的世界,都交织重叠在一起。就像佛堂里的灯光,远远看去,一大片的灯光,所有的灯光都融合在一起,成为一片光明。但是,每一盏灯,都有它各自的光波覆盖,光光相覆,彼此交融。 就像当年在柴老师画夹里看到的唐卡那样,一个时空展开,有无数个时空蕴含其中。每一个世界,都是投影无数。 我能够清楚地听到风吹过的时候,树梢每一片叶子的抖动,听到它们发出的哗哗声响。但是,我也同样能够清楚地听到你在过去的时光里和我的对话。 它们同样清晰无误,同样真切,彼此没有区分。 我们最后一次走过这条道路的时候,你曾对我说:“心心,以后,你要自己走这条路了。” 我说:“我知道。总有一天,我要一个人走。” 你说:“这一次,也许,还和上一次一样,我离开之后,你还要在这个世界上,独自走很远的路,走很长的时间。” 我说:“我知道。” 你说:“我相信你会走好,比上一次,走得还要好,步伐还要坚实。” 我说:“我不知道会不会走好。我不太相信自己。” 你说:“那就相信我吧。相信我对你的相信。” 你说:“就像我们一起去爬山,一起攀登那个天梯的时候。每当你不相信自己的时候,就想着我对你的相信。一直想着这件事情,直到内心生起坚定不移的自信。” 我说:“好。我相信你。全身心地,相信你。” (二) 在波涛起伏的内心活动中,不知不觉地,就又走到了那棵有眼睛的树旁边。 我在它面前停了下来。 它还像从前那样,挺立在空荡荡的道路旁。 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都依然像从前那样。 它们并没有因为你的消失而发生改变。 你的消失所强烈改变的,此时此地,只有我。 只有我,因此而变成了残缺不全的。 这时,我看到一件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惊讶地发现,那棵树的眼睛里面,好像多了一点什么之前没有的东西。 我走上前去,趴在树干上,贴近地看着那只眼睛。 我看到一条细细的红线线头,露在眼睛里面的疤痕中心。 原来,这眼睛里面是有一个虫蛀的小树洞的。它就像眼珠一样,镶嵌在眼睛的中央。那根红色的细小的线头,就是从树洞里面伸出来的。 线头的后面,会是什么呢? 我小心地拿起那根线头,轻轻地往外面拖曳着。线头慢慢地变成了一根越来越长的红线。随之,一个白色的小纸片,叠得非常小非常小非常小的纸片,被拖了出来。原来,这根细细的红线,是一个护身符的挂绳。那个叠得非常之小的小纸片,就是护身符的符身。 谁会把这件东西留在这里呢?谁会注意到这只眼睛? 我的心,突然砰砰狂跳了起来。只可能是你!这个小小的护身符,只可能是你藏在这里的! 这是你留给我的。你知道我一定会注意到这只眼睛。在你死后,当我重走这条道路的时候,我必定会注意到这棵树,我必定会发现你留给我的东西。这是你存放着最后遗言的秘密树洞!这个遗言,是你专门留给我一个人的。 我的眼泪再次盈满眼眶。 从前世到今生,你对我何等用心!你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从每一生相遇的第一天,直到最后的分离时刻,你对我,始终都是何等用心地在教导和护持!我若不能成就,就实在是太对不起你了,太对不起你! 我双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很小的护身符。 我看到你的字迹出现在那个非常小的纸片上。你用不可思议之微小的字迹,在那个小纸片上,写满了我不认识的文字或者符号。 在这些我不认识的文字中间,有一个较大一点点的字,我是认得的。 它是一个汉字。这个汉字就是:道。 那就是你留给我的最后一个汉字。 从那天看见它的时候起,它就深深地烙印在了我心里,烙印在我的每一根经脉,每一个细胞。 你没有留给我“爱”这个字。你留给我的最后遗言是:“道”! 我们所能给他人的最深厚的爱,最深情的爱,最大程度的爱,就是:引导她向道,激励她求道,成就她得道。 再也没有其他的爱,能够超过这样的爱了。 这就是爱的极值! 而我,能回报你这种最深情的爱的选择,就是:誓愿成道! (三) 不觉又过去了若干年。 有一次,新年的时候,我和朋友们一起去旅游地的一座寺院祈福听钟时,寺院里的僧人在我礼拜完毕之后,送了我一个小小的护身符,说是与我结缘的。那也是一个被叠得很小很小的纸片,用细小的红线系着。打开看时,我无比惊讶地发现,纸片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当年你留给我的那个小护身符上一模一样的文字。 震惊之下,我立刻结束了旅游,飞往你临终前给我租下的保管箱所在地。我来到那个有着极厚重的铁门的保险库,从保险箱里取出了你留在树洞里的那个护身符,我拿着放大镜在强光灯下仔细地两相比对。无比惊讶之下,我知道你当年所写的那些文字是什么了! 那是梵文版的楞严咒! 你为什么会写梵文?我从来不知道你会梵文!你竟然会楞严咒!你竟然能在最后病得那样痛苦的情况下,用极其细微的字体,极其工整完美地手书了整个楞严咒!一点瑕疵也没有!没有一点笔误,没有一点手在颤抖的痕迹?我明明见到你在生命中的最后几天,双手一直在颤抖不停的! 亲爱的你,你究竟是谁?除了是我前世今生爱慕敬仰的兄长和伴侣,你还是谁? 又过了几年。新年的时候,我再次打开保险箱,看到两份楞严咒时,我突然就明白了。你,你是大菩萨!你是倒驾慈航的大菩萨!你是来度化我的!你是化身为我的兄长、恩师、情侣,来接引度化我的大菩萨! 那么,我是谁?除了琴儿,除了唯心,我本来是谁? 第七百六十九章 体育课 (一) 射击队可以通过退出来逃避接触,但是,体育课,却无法同样逃避。 布朗一家出现的那一堂体育课,是你一生里教授的最后一堂体育课,也是我作为你的学生而上的最后一堂你的体育课。它同时也是我一生和体育的全部缘分的最后结束。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任何意愿去上任何人教的体育课。 我不仅不再喜欢上体育课,而且开始很恐惧上体育课。 在随后还有体育课的几年学校生涯当中,体育课就成为我的绞刑。 我的恐惧达到了毛骨悚然的程度。 如果哪一天有体育课要上,那一天我的心情就会特别沉重。从早上起来开始,就会感觉有一把沉重的断头刀悬挂在头顶上。我会忍不住像一个死刑犯拖延着走向行刑室那样地,拖延着前往学校和操场的每一步。 体育课的上课铃声敲响的时候,那种声音就像一把尖利的刀子捅进我的耳朵。而新老师的出现就像粗大的绳索吊住了我的咽喉。当新老师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像双脚最后的踩踏物被突然踢掉了那样,全身心都陷入被勒毙的窒息中。 从最后的那堂课之后,我的各项体育成绩就飞流直下。那种退步的速度只能用全盘崩溃来加以形容。到最后,我没有一个项目能够测试合格。 我只能把铅球扔在脚面前,我碰到跳高的横杆,我不能跃进沙坑,我拖不动标枪,我无论如何也跑不完5000米这么漫长的路,我的100米需要整整18秒才能跑过终点线,我从体操器械上一次又一次失手掉下来,我连最简单的屈膝前滚翻也都不能再做。 在毕业前的那个学期里,我很快就成为全校体育成绩的耻辱。我变得如此落后,以致于最后没有任何人相信我还能在任何项目上自行通过。 这一点险些严重影响了我后来的前程。 为了让我能有一个起码的合格能够拿到毕业的资格,进入参加全省联考的范围,学校和老师想了很多的办法。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对我网开一面。 在铅球项目上,就曾经让我补考了20次之多。最后一次补考,我想我尽了全力了,但还是没有进入合格的范围。 新的代课老师早就听说了之前发生过的事情,他和体育教研室的全体其他老师一样,对此事充满了同情心。 他拿着皮尺量过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左右看了看,从地上拿起那只铅球,把它往远处放了2米多,然后再拿起皮尺量了一遍,把那个数字记录在本子上。 然后,他对我说:“唯心,你这次扔得不错,这个项目,你通过了。” 当他挥手让我走开的时候,却看到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不动。他看到一行眼泪从我的脸上流淌下来。 他赶紧低下头,他拿起铅球,他说:“我走了。” 在他经过我身后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不要太难过了。” 后来,我的所有项目就都是这样通过的吧。 我5000米的最后补考根本就没有进行过。因为监考老师不能忍受那样的心理折磨。他决定放弃职责,赦免他自己和我。他直接给我写了个及格线的成绩。 到了那个学期的期末,已经没有一个老师愿意来代上我们班的体育课了。 最后,是小周老师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当轮到她代上我们班的课程时,她就会说:“心心,你今天在生理周期,今天的项目不合适你。你不用参加了,回教室去自习吧。” 从她发明了这个办法之后,我的生理周期就无限地延长了。 所以,体育课就变成了我的生理周期自习课。我就这样与这个领域彻底地隔绝了。 (二) 和体育成绩的飞流直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的学习成绩并没有发生崩溃,相反,显现出前所未有的突飞猛进。 我和年级第二名、全集团第二名、全市第二名、全省第二名的差距迅速地拉大。在越来越多的科目上,我几乎从不丢分。就连大家公认极难得到满分的语文和政治,情况也同样如此。我显现出越来越强劲的趋势,非常有把握得到全省会考的第一名。 结果也的确如此。在学校如临大敌的这次会考中,我轻松夺冠,为学校赢得了特别的荣誉,并且也为我自己赢得了保送直升的机会。我可以任选心仪的大学和喜欢的专业。 就这样,我在别人还在奋战高考的时候,就从这个学校事实上毕业了。 在我终于从母校毕业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根本不是毕业了,而是被释放了。我的心情就像一个无期徒刑的在押犯终于被通知今日出狱一样。 当我拿到毕业证,准备永远地离开校门,一去永不回头的时候,汪指导在校门口等着我。 我低头站在他面前,我说了一声:“汪指导好”,就头脑一片空白,什么话也无法浮现出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他双手拍了拍我的双肩。他在我的肩头上按了一按。 他说:“人生还很漫长,心心,你今后要自己好好走。” 我点点头,我不能抬头看他。 他说:“有个事情你自己可能没有注意到。但它一直沉重地压在我们整个教研室全体老师的心头。” 他说:“自从布朗先生离开之后,你在体育课上从来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你一直都是沉默的,一直都像一块石头那样坚硬地沉默。” 他说:“你不知道,这一点对于我们教研室的各位老师,是多么严重的一种折磨。” 他说:“心心,你还这么年轻,我实在是不能看着你这样地自我折磨。” 他说:“我知道,现在和我谈话,对你来说就是一种很难忍受的折磨。但是,这话,在你毕业离开之前,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对你说。” 他说:“我知道现在它不会发生作用。但希望以后会。” 他说:“我希望有一天,未来的时候,它能化开你心里的冰层。” 他说:“我知道你会走得远远的。但是,我希望你牢牢地记住,无论你将来去哪里,无论你将来做什么,你指导,他都殷切地希望你好好生活。不管此刻他的灵魂在哪个世界上,他的心,都会一直这样期望。虽然,我们都不再能看到他的身体形象出现了,但是,你不要让他失望。” 那天,汪指导在永别之前,对我有如父亲一般地给了许多安慰和教导。但我始终一言未发,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我不是想要辜负他的友善和关切。我只是什么都说不了。 那是超越我那时候的能力的。我从此就被判决了。被判决缄默。 (三) 我对体育的绝缘一直就延续了下去。 大学的前两年,我拼尽全部的心力,又忍耐了两年的体育课。 进入大学三年级的那一天,可说是我的解放日。想到今生再也不用被迫面对体育课,我真是如释重负得想要失声痛哭。 我百感交集地看着的新学期课表,大颗大颗的眼泪滴落在课表上。 那是你死后我第一次能够真正的呼吸。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碰过哪怕是最简单的体育项目。哪怕只是打一会儿羽毛球。 我甚至连看也不愿意看别人在玩羽毛球。 这种株连后来变得非常广泛。我不下象棋军棋跳棋围棋,不跳绳,不玩呼啦圈,不打扑克,我也不看电视上的体育节目,读报纸从来不看体育版,听广播听到体育赛事转播就立刻换台。 再后来,我连和体育有关的服装品牌也绝不涉足。然后,扩展到运动饮料、健身俱乐部 最后,我连“体育”这两个汉字也不愿意再看到和书写。每当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心里浮现的景象就总是两副被剔光了皮肉的骨架被悬吊于寒冷的风中。它们就这样在风中摇晃着,发出咯啦咯啦的声响。 (四) 后来工作了,我常常出差。 出差的夜晚,常常有同事过来邀请我打扑克。我总是能够拒绝就给予拒绝。 有一次,出差的一共就四个人,三缺一,少一个就玩不成。于是,我被迫坐在那里。 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心如刀割,如同身处油锅。 一位年纪比较大的领导奇怪地看着我,他说:“心心,你工作这么久了,居然连争上游、拖板车也不会打吗?” 他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不会打扑克的中国人。” 那天晚上,他们花了一小时指导我学习一种什么打法。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对付过去的。从现在的叙述来看,就知道他们全都是白教了。我不仅什么也没有学会,我甚至连那是一种什么打法的名称都没有记住。 我完全是在做着一场没法醒来的恶梦。 这一点让我在同事当中总是显得很孤独。 有一次,我刚刚获得工作后不久,单位组织了一次登山比赛活动。大家跑到山顶之后,20分钟我才心神恍惚地出现。 然后,我发现自己面对一场新的尴尬。所有的人或者打扑克,或者下棋,或者在参加呼啦圈比赛,或者在麻将中。而我什么都不能参加。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凡不是工作的任何娱乐活动我都不再去了。 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推辞着。最自然的理由就是听说他们要搞什么活动了,我就找一个地方去出差。 自从你给我上完最后一堂体育课之后,我就开始与人类生活脱钩。我的生命和青春也就在那阵下课铃声当中结束了。 我就在那时开始死亡了。此后的全部不过都是余生了。 我不能存在于没有你的生活。虽然我还在呼吸,还在吃饭,还在睡觉,还在工作,但那都不能说明,我是存在的。 第七百七十章 婚宴(上) (一) 转眼间,时间就过去了好些年。 在医院和高雄一别之后,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过面。 很惭愧,在彼此不见面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来都没有主动想起过他。无论是顺利的时候,还是困难的时候。 就算是在感觉到最孤独的那些时刻,我头脑中也从未浮现出过高雄的身影。 正如他那天告诉我的,他来看过我,把你去世后的种种情况对我直言相告之后,隔天就去了外地帮助他父亲打理新厂。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那时候我并没有用手机。因为后来毕业了,去了新的学校学习,邮政地址也变更了。 但是,他如果想要和我联系,是一定有办法联系上的。 可很显然,他并没有一定要和我再联系。我那时就像个鸵鸟,日夜都把头埋在沙子里逃避现实,苟延残喘,当然也就不会主动联系他。 于是,我们就那么失散了好些年,彼此不通音讯。 但是,再后来我就明白了,不通音讯,只是我这一方面。事实上,高雄那些年一直都在远远地注视着我,他也在默默地、匿名地,不让我觉察地在很多方面帮助护持着我。 我这一生,辜负高雄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二) 再一次见到高雄,竟然是在一次婚宴上。 这一生,我几乎是不参加婚礼的。就算社交上有着严重的后果,就算是家中亲友的婚礼,我也会能推辞就推辞掉。和我共事过的人,全都知道这一点。 我从小就很厌恶参加婚礼。这习惯是我从前生带来的。因为前生被迫嫁给刘申,我对婚礼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这阴影随着生命的流转,被投射到了今生。 看着新郎新娘彼此牵手在那里深情对望,我就会觉得心理上很难忍受。我讨厌那种喜庆和喧闹的气氛。 但是,人是很难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生活的。 有些时候,我也被逼无奈,会被拖着去参加一些婚礼。 那次旅行,本来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我并不是去参加婚宴的。事实上,新郎新娘我都不认识。我是被同行的同事拉着去的。那是她的一个亲戚。 因为原来请的婚礼司仪之一突然生病,所以,她请我和她同去临时替代一下。 面对她的邀请,我可真是为难啊! 但我说不出不愿意出席任何婚礼的理由。我也不想别人知道我心里的创伤。 她不停地对我说:“去吧去吧,心心!求你啦!反正周末也没法工作,你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待着也是待着,也就是一顿午饭的功夫,反正你也是要吃午饭的啊。去吧。别让我没面子啊。” 她说:“婚礼规模很大的,你就上去说几句场面话,然后你就随意了,没人认识你。” 踌躇一会儿之后,我终于还是勉强答应了。 于是,这次婚宴成为我一生中参加过的为数极少的婚宴中的一次。而这一次之后,我比原来更加坚定地回避类似的场合。 我为参加了这次婚宴而非常后悔。 (三) 和我自己预期的情况一样,在婚礼的过程中,我心里真是说不出来的各种难过啊。脸上的肌肉都因为要伪装微笑而变得好像不属于我了。 好不容易该我替补的活动完毕了,终于可以混进人群自由一下了,我一头扎进人群的最密集处,一口气喝完了一杯鸡尾酒。 就在我伸手去拿第二杯的时候,我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啊哈!心心!心心大小姐!真的是你吗?天哪,你都出落成个大美人啦!我真没想到你也来了!这真是天意啊!” 我惊讶地回过头,看到高雄的眼睛正在距离我不到30公分的地方热切地注视着我。 我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就后退了一步,离开他尽可能远一点。 我喃喃地说:“高雄哥。好久不见了。想不到在这儿巧遇。” 后来我才知道,根本不是什么巧遇,他一直都在盯着我。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认为我们再次相见的时机已经成熟了,所以他专程飞了20个小时来到这里,假装出偶遇的样子,和我相见。 高雄的出现,让索然乏味的婚礼,瞬间变得更为沉重。 和陌生人的婚礼相比,高雄和他所密切关联的那段痛苦记忆,更让我觉得难以承受。 我感觉到在他面前,呼吸都很难顺畅起来。 所以,那一天,我一直试图用合理的理由避开高雄。 我突然变得对婚礼热心起来,我参与了很多本来无需参与的事情。 当小提琴手的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忙忙似漏网之鱼一样地逃进了第一个走过来邀请我跳舞的男人的怀抱。 我心不在焉地在场地里转圈。虽然这件事情也很让他讨厌,但是,至少可以有一会儿不用面对高雄。训练场地外墙下的那一滩粘稠鲜血,也就不会再次浮现在眼前。 我闭上眼睛,祈祷他有事赶快离开。 但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很显然还在那里。他始终都在人群当中,目光灼灼地一直盯着我。 我感觉到高雄灼热的目光不断投射在我的皮肤上。我感觉心烦意乱。 我的尖头高跟鞋不断地踩到对方的鞋子。 对方不断地龇牙咧嘴,但是强笑着说没有关系。 第一支舞曲结束的时候,对方如蒙特赦地把我带回刚刚站立的原处。然后他就藏在礼貌的后面,一道烟地逃走了。我想他是受够了。 就在另一个男人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看到高雄出现在他的后面。身材高大、浑身肌肉鼓鼓的高雄从后面一扒他的肩膀,把他朝一边推去。 高雄看着我,头也不回地对那个男人说:“我有事找她,您下次吧。” 那个男人脸上的神情变了一下,然后他看到高雄的个头,再然后看到高雄的面容。 当他看到高雄的面容的时候,他的表情一下子就恭敬柔和起来。 他笑容可掬地对高雄点头说:“高先生啊!没关系,没关系,下一支您也跳吧。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个电话要回呢。” 说着,他就真的掏出手机,一边装作打电话的样子,一边离开了舞池圈。 在我没有答应之前,高雄闪电般地一伸手,就把我用力拖进了他的怀里。 他的手像一副手铐那样铐住了我的手腕。 他看着我,呲着大伯牙,满脸都是笑容地说:“心心,赏脸陪老朋友跳一支舞吧,既然你跟不认识的男人都跳过了。” 无数往事从打开的记忆之门中涌了进来,就像是城破之后,敌军蜂拥而入一样势不可挡。 我想起了高雄对你的种种照顾,对我的种种帮忙。 我没有办法对他说出:不。 虽然我很想说:我根本不想跳舞。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场合。 第七百七十一章 婚宴(中) (一) 我就像一个俘虏一样,被高雄紧紧搂在他宽广的怀抱里。 我心慌意乱地跟着他在舞池里转圈,心里充满了抗拒逃脱的欲望,完全不知道现在的音乐是什么节奏,我不断踩到高雄的皮鞋上,引起他一阵夸张难看的龇牙咧嘴。 高雄紧紧捉住我,不断搂住我的腰,迫使我靠近他,就好像我是他应得的一个香艳的战利品一样。 我一直都在暗暗咬牙,悄悄用力,向外推拒着他的搂抱。 可是,在高雄顽强的意志面前,我的反抗显得那么软弱无力,完全无济于事。 每当我比较用力地推拒他之后,他都会用更大的力气搂紧我,更用力地拉向他的方向。所以,那支舞曲最后跳得累死了。我感觉就像和一只大熊搏斗了一番一样。我跳得气喘吁吁,出了一身大汗。 高雄一边强行控制着我的挣扎,一边在耳边对我说:“为什么总是躲着我,为什么总这样拼命推开我?历史上,我有伤害过你吗?”他这样说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点受伤的表情。 就是这一点表情让我心软了。我慢慢停止了挣扎,而当我停止挣扎之后,他手臂的肌肉也开始放松了。 我们默不作声地又跳了一首舞曲。 我还是不断地踩到他的皮鞋。他的皮鞋如此昂贵,以至于我心里不能不产生愧疚的惶恐。 高雄对此完全不在意。 他说:“你这辈子跳舞都是这样别扭的么?你就不能放松下来,好好享受一下跳舞和音乐的快乐吗?你又不是在抗拒强奸,干什么这么紧张?” 他说:“不用去管那些旋律,也不用管我怎么走,你想用什么节奏迈步就用什么节奏。” 他说:“和我在一起跳舞的时候,你就随心所欲好了,不用管那么许多,你可以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他看到我在偷偷看着他布满了高跟鞋印的皮鞋面。 他说:“皮鞋算什么,值不了几个钱。你此刻活蹦乱跳地在我怀抱里,让我搂得紧紧的,没有事情让你心碎,没有交通事故的隐患,这才是千金不易的。” 那辆大卡车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感觉到眩晕。 他干嘛要提交通事故?!这就是我不想要再次见到他的原因。只要他在,我就无法逃避过去的阴影! 我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二)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放弃抵抗让高雄产生了错误的理解。 在第三支舞曲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感觉他的身体再次带着明显的进攻倾向靠拢过来。他靠拢到了公开场合所能允许的最大限度。然后,他只停留了一秒钟,就径直跨越了那个限度! 我大吃一惊! 我感觉他的手在背后伸入了我的上衣里面,他开始在背后抚摸我的肌肤。 我像被一根电线碰到一样,全身一阵哆嗦。 高雄的手停了一下,然后,他继续行动。他很轻地顺着我的后背肌肤,一路抚摸到我的腰间。 他的手从我的腰间绕了过来,开始向身体前面的上方进攻。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颊也涨红了。 当他碰触到我的胸部时,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了! 我条件反射地狠狠踢了他一脚! 我踢的这一脚一定很厉害,高雄的手立刻就松开了,然后他离开了我,弯下腰抚摸他的小腿骨头。 就在这一刻,我转身飞也似地跑出了人群。 我感觉到那只大熊在后面一路撞击着别人的肩膀,开始大步流星地追着我。 (三) 我惊魂未定地逃进了化妆间。 就在我要把化妆间的房门关上的时候,高雄的一支胳膊从外面伸了进来,挡在门扇和门框之间。 除非把他的胳膊轧断,我没法再关上门。 高雄砰地一下就把门推开了,门扇猛烈地撞在墙上。 他一步就迈了进来,一把抓到我的胳膊。 不容分说地,他就扭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朝里面用力一推,我扑通一声就被他的力量掼进了化妆间里的一张沙发上。 高雄一只手转动着房间的门把手,咔嗒一声,房门被他反锁上了。 惊恐突然慑住了我的心神。 我开始用眼光在身边寻找可以防护的东西。但身边除了几个枕头,什么都没有。 当我看到高雄开始脱去他的上衣,把它甩在一边的时候,我一下子紧张起来,我一把将沙发边一盏台灯的电源线从插座里拉了出来。然后我试图把那盏台灯抓在手里。 我刚抓到那盏台灯,手腕就被高雄捉住了。 他轻而易举就从我手里夺走了台灯。 当他把台灯放置在我拿不到的一个高处时,我扔出的一个枕头砸在他脸上。 他接住那个落下来的枕头,然后他说:“这玩意儿就是你的武器吗?心心,你阻挡不了我的。” (四) 我瑟缩在沙发上,不知所措,在内心猛烈地祈祷着:让他看不见我!让他赶快离开! 那天,就在我以为高雄会要再次靠拢过来的时候,他却在远离我的沙发那端坐了下来。 他弯下腰去,解开他的鞋带,挽起他的裤腿,察看着我刚才踢到的地方。 我在沙发里面带尴尬地看着他。 我看到他的小腿上青紫了一大块,并且已经开始发肿了。 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我怎么能这样对他?这么多年了,今天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说,高雄哥也是我们的恩人。他给了你那么多的帮助,那么体谅和支持过我们的爱情。 高雄看了那肿块一会儿,然后把裤腿放了下来。 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 他叹了一口气。 我在他的叹气里,深深地低下了头。 高雄说:“唉,宿命啊,我早说过,一见到你,我就会受伤,有时候是身体受伤,有时候是心灵受伤。你好像是我的天然克星啊。” 我低声说:“对不起,谁让你的手不老实安分的!” 高雄说:“我并不想非礼你,你还没穿胸罩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要非礼你,我早就干了,何用等到你现在都快要人老珠黄了?” 他说我现在都快人老珠黄了?我在心里暗自着恼。 他说:“这么长的时间,你一直逃避我,拒绝和我联系,一看见我就和别的男人跳舞,和我一下场就不断推我,踩得我皮鞋千疮百孔,我只是很好奇,你是不是身上也会长有恐龙般的盔甲皮肤?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天生就全身带刺!” 我哼了一声,我说:“公共汽车上的咸猪手都持有你这样的说法。” 高雄说:“咸猪手?我?我才懒得做那种没有品味的事情呢!” 他说:“我只是想让你搞清楚,当你允许我接近的时候,我最多会对你做些什么,也就是摸摸罢了。” 他说:“心心,这么多年了,我心里想什么,你还不明白吗?我只是因为,只是,只是天生含蓄,不善表白而已。” 听到他用“天生含蓄”来形容自己,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说:“心心,你是我喜欢的第一个女人,也是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从你小时候到现在,我喜欢你很久了,而我是正常的男人。我会渴望接触你的身体。” 他说:“如果你允许我接近你,我就会那样地接触你的身体。” 他说:“你刚刚也体验过了。那让你疼痛了吗?那伤害你哪怕是一根毫毛了吗?” 他说:“相比你死命踢我的那一脚,那个,更无法忍受吗?” 我说:“那是我的身体,又不是路灯杆子,可以让你随便乱摸。我没有同意你那样做!” 高雄说:“我知道你没有同意我。可如果我一直等待,你会有同意的时候吗?没有吧!” 他说:“这么久以来,我一直等待你的同意,远远地等着你的召唤,没有你的同意,没有你的召唤,我就保持安静,什么都没有做。” 他说:“可我都等到了什么?” 第七百七十二章 婚宴(下) (一) 那天,高雄对我说,他始终在等着我的召唤,可他什么也没有等到。 我说:“并没有人期许过你什么啊,虽然你帮助了我们很多,但是,我从来没有承诺过,要召唤你,要让你等到什么啊。” 高雄说:“你以为我想要等到什么?我想要等到的是,你知错能改,回头来寻求护持和帮助的念头!” 高雄说:“心心,扪心自问一下,这些年,除了在悲伤中铭记着他过去的那些温馨时刻、那些痛苦时刻,你还为他做过什么?你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吗?从你退出射击队,从你再也不回母校,从你再也不联系汪指导和其他所有老师,从你再也不和同学保持联络,绝不参加体育活动和同学聚会,我远远地看着你一次又一次犯了错误。我看着你一次又一次选择了非常不符合他期望的做法。我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在那些不合适你的道路上碰得遍体鳞伤,头破血流。” 他说:“我知道你心里也明白那并不是适合你的道路。你只是因为非常孤独才会急于要摆脱原来的状态。你心里只想着摆脱原来的状态就可以不再那么孤独。但是不合适的改变却给你带来更多新的痛苦。” 他说:“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越走越远。我一边等着你的同意和召唤,一边看到你自己慢慢走入黑暗里面。” 他说:“我在你的各种错误的缝隙里等待你,等待着再次接近你的机会。你的错误一个接着一个。所以,我觉得如果我再不把这些话对你说出来,就永远没有机会说了。你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就要这样过去了。所以,我顾不得你同意还是不同意了。” 他说:“我一定要用让你印象深刻的方式对你说。” 他说:“请你明白,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接近你的最坏情况就是刚才在舞会里所发生的。” 他说:“相比我这些年里面看着你所施加给自己的伤害,刚才的那个抚摸,它真的很痛苦吗?” 说到这里,高雄的眼睛里有着流动的波光闪烁了一下。 他看着我,又问了一次:“你说,真的很痛苦吗?” (二) 我真的很痛苦!看到高雄出现,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痛苦! 就像是尚未痊愈的伤口,再次被揭开了疮疤,鲜血再度汩汩流淌出来! 但这不是高雄的问题,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因为他和你的关系太接近了,看到他,我就会想到你不幸的结局,我无法接受他的接近,也无法接受他的帮助。 我说:“非常感谢你这么多年一直都在关注我,可是,我没有要求你一直跟在后面等着我。” 我说:“你随时可以离开,去过和我完全不相关的生活。” 我说:“事实上,我一直都在对你这样说。” 我说:“并没有绳索绑住你的自由。” 高雄说:“是!你是没有绑住我,你是没有要求我。但我曾经答应过......” 说到这里,高雄突然停顿了一下。他停顿了大约5秒钟。然后他跳过这里继续说。 他说:“而且,这也是我愿意的。” 他的那个停顿像一根长钉钉入我的心里。我觉得那个停顿里面有着我不能忍受的东西。 我当时的神情一定看上去非常难过。所以,高雄的语气立刻变得十分轻柔。 他突然停止了那种激动的语气。他的气焰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他看上去心里很难过地对我说:“对不起。” 他再次说:“对不起。” 然后,他颓然地仰面向那张床上倒去。床的弹簧发出一阵挣扎的扭动声。 高雄仰面躺在那里,双手捂住了脸。 他的这个绝望的姿势,让我感到一阵负疚。我心里涌起一阵模糊的熟悉。我突然觉得特别对不起他。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一直以来欠着他一个很大的人情。 我呆呆地看着他仰倒在那里捂着自己的脸。我不知道应该怎样行动。 就在这时,我听到他疲惫不堪地说:“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不再逃避我?” 他说:“我怎样才能帮助到你?怎样才能阻止你再次踏上你其实一点也不愿意走的道路。” 他说:“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我以前不知道自己这样没有用。” 他说:“从我第一次在后楼梯那里等你,告诉你坏消息开始,我安慰你的努力,从未停止过,但也从未成功过。我越是想要安慰你,你就越是惊惶地逃得远远的。” 他说:“我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我从未对你说过谎言,也从未抱持恶意。可是,你害怕我。你害怕我说出真实,因为你不想要面对真实。你永不见我,就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吗?你考虑问题为何一直这样幼稚?” 我从来没有看到高雄这样没有一筹莫展过。 我心里再次觉得非常愧疚。 我低声说:“不是这样吧。我曾经去你家里找过你。我寻求过你的帮助。我们第一次在楼梯上互相撞到的时候,我就是去寻求你的帮助。” 高雄看了看我。他说:“没错。但,那都是为了他。你是为了他,才会向我寻求帮助。” (三) 高雄苦闷于无法消除我对往事的惊惧。如果他不能消除我的惊惧,他也就无法接近我和帮助到我。 好像有一个玻璃罩把他和我隔开了。他只能在外面眼睁睁地看着我。他无法碰触我。他看着我向黑暗里面沉陷下去,就像被流沙慢慢地吞没。 他只能在外面这样看着。他只能拍打着玻璃罩的表面。 他的力量无法作用于我,而他的声音也无法传达到我。 那些年,高雄就是处于这样尴尬的境地里。他就是在这样的境地里,一直坚持着试图兑现对你的承诺。 他应该是你离开后,我最能够依靠和信赖的那个人。但我却最不想接近他。 我把他推得那么远。比任何陌生人都要远。 这让他感到痛苦。 (四) 那天,高雄小腿上的青紫和他表现出的一筹莫展,让我无法再采取更为坚硬的行动。 但我对他的惊恐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越是这样热心于帮助我,我就越急于离开他。 所以,后来我就用了女人的手段。我默默地走到他身边,温柔地坐在他的旁边。 我说:“对不起,高雄哥。” 我温顺的接近让他全身血液沸腾。他就这样失去了他的智力了。 我就在他失去智力的时候,去外面端来了两杯鸡尾酒。 我带着非常沉静的友好的表情,把其中的一杯递给了他。他想都没想,就接了过去。然后他在我和解的柔软目光注视下,把这杯酒全喝掉了。 当他最终喝下那杯鸡尾酒之后,我就那样不告而别了。我在里面放了一片自己平时服用的安眠药。 等高雄醒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婚礼了。 然后,我们就又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彼此通过电话。 高雄打过我几次电话,但是,我看到是陌生的电话号码,就都默默地按了忽略键,没有接听过他的电话。 第七百七十三章 温哥华(1) (一) 从那次婚宴之后,我和高雄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彼此见面。 隐隐约约地听说,高雄已经办了移民,现在经常居住在英国、加拿大和美国,有时候会住在法国南部的乡下。他家族的生意越做越大,财富也以惊人的速度增长。高雄逐渐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家族生意的主要打理者。他的父亲,依然留在国内,经营最早的那些工厂和店铺,他母亲依然还在当医生,只是调动到了某个专门为大机关看病的机构里,类似于古代的太医院吧。 人们传说,高雄有很多女人。 他像换行头、换汽车、换住宅一样地换着身边的女人,所以,他的钱赚得多,花销也是很惊人的。为了吸引女人们的注意,他甚至购买了一两座古堡、一个旧火车站和直升飞机,还有一辆常年停泊在地中海里的豪华游轮和若干艘豪华快艇。 他在各地养着各种肤色的女人。 他一边养着一些女人,一边扔掉一些女人。 他像一个落在井里的人那样,在女人的身体上寻找着拯救。 他的欲望越多,满足得越多,心里就觉得越干渴。 当他被许多女人和她们的麻烦所淹没时,他始终觉得很空洞。 (二) 再三被我拒接电话之后,他给我发过若干次邮件。每次看到他的邮件出现在未读邮件列表中,我心里都五味杂陈。 我发现自己忍不住会很想看到他的来信,但我又并不想回复他。 有时候,他会对我谈到他自己,他說:“在你对我坚壁清野的这些日子,我专心做生意,得到很多不想要的东西,但我真正想要的,却寥寥无几。” 有时候,他会给我发来他那座巍峨的古堡的照片。他会说:“在我之前,很多人都做过这古堡的主人。但那只不过是一个幻觉,就像我们会觉得某块土地、某个国家是属于自己的幻觉一样。这些主人都在古堡坍塌之前就死了。但是,古堡依然还在。那些主人的画像都挂在古堡的大厅和楼梯上。我第一次走进这古堡的时候,看到那么多阴暗的画像,深感自己的渺小苍白。我,不过是这古堡里的又一个过客罢了。不过,我还是拿出了巨资修缮维护这座古堡。我也开始找人给我画像。因为,生命虽然短促,但世间还是需要存在一些超越世间的东西,来提醒人们,确实存在,高于现世利益的那种价值。” 有时候,他在邮件里写道:“手机就是一条电子狗链。身处ceo的位置,手机则是一条黄金打造的狗链。”他说:“说得直接一点,鄙人就是大家钟爱的一条狗。谁都可以在他觉得高兴的时候,为了千奇百怪的屁大事情,跑来拉拽我。” 这件事情让我想起读书的时候。我记起来,有段时间,高雄做了他父亲旗下企业俱乐部的领导人,一边学着打理工厂和店铺,一边率领篮球队东征西战。忙乱的时候,他也发过牢骚,他对你抱怨说:“我现在就像是全体俱乐部成员的一条宠物狗,谁高兴了都可以随时过来,因为任何千奇百怪的事情拉拽我一把。”而你当时笑着回答他说:“那不是很好?你就可以有机会在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上帮助大家了。” 想起这个场景,让我感到内心的刺痛。我终究还是没有回复高雄。 有一次,点开他的邮件,屏幕上跳出来一只兔子的照片。邮件的正文是:“aa,看着我的眼睛,你还会感到忧愁吗?” 这是另一封他的邮件。邮件正文是:“知道吗,我对你是何等的一往情深?” 随后他又发了一封过来,追问:“干嘛一直不给我回邮件?你明明已经读过了。” 我叹了口气,回复了一句话:“等你不那么幼稚了再回。” 高雄的邮件马上又过来了。 “幼稚?“他说,“你把那叫做幼稚?” 他说:“我还以为,你会把它叫做温存。” 我看着屏幕,只好暗下决心,这次不要再回复了。 炎炎夏日,我打开电脑,高雄的邮件又跳了出来。 这一次,他问:“夏天的洪水,已经消退了。心心,你心里的洪水,还没有消退吗?” 是啊。风雨多了,心湖就难免泛滥。 何劫人心不泛滥? (三) 那一年,我出差去了北美。 温哥华是我到达的第一站。 就在放松的心情还没有开始飞翔的时候,现实的苦恼就来了。 在去住宿酒店的途中,路过一个门店购买本地电话卡的时候,一位同行者的护照和钱包都丢了,还包括随后行程的联程机票。 幸好领事馆和法航的服务点都在温哥华,于是我们一起前往,帮着给他补办护照和挂失补办机票。领事馆和法航服务点都告诉我们,要补办护照和机票,必须先去当地的警署报案,免除遗失护照和机票的法律责任,然后才能够补领护照和挂失机票。 就这样,在一个当地同事的带领下,我们开车兜了若干圈,才终于找到那个正确的警察接待中心。 这是一个专门为华人居民和华人游客服务的地方。 当我们走进门的时候,发现里面只坐着一个值班的华人警察,他同时在办理两件事情,而且还有几批人在旁边坐着等待他。于是我们也就只能坐下来等待。 我一边拿起一张报纸,看着当天的汇率情况,一边等着轮到我们。 当我坐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对面坐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个男子正在交替用英语和法语小声地说话,听上去是在安慰另一个男子,话语里面不断提到死亡。 另一个男子一直双手撑在膝盖上,他一直把头埋在双肘之间,看上去好像内心痛苦,充满悲伤和沮丧。 他的这个姿势让我觉得有一点什么熟悉的地方触动了我一下。 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下,发现他衣着相当考究,身材高大而健壮。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不能移开。 然后,我就低下头来看报纸了。 不一会儿,轮到这两个男子了。 我听到他们在对面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高雄的声音在对面说:“上帝啊。” 我抬起头来,我手里的报纸一下子全都落在地上了。 我看见高雄正站在距离我只有一米左右的地方。 他就是那个悲伤的男子。 第七百七十四章 温哥华(2) (一) 高雄让司机把车停了下来,然后指着外面的一栋大宅说:“这就是我住的地方。” 那是温哥华最值钱的豪宅集中的一个社区,其中最醒目的一座大宅外表看上去金碧辉煌,带着清真寺的圆顶。 高雄的房子是一栋日式别墅,从外面看上去很素净,所有的窗户都被白色的窗帘遮挡着,阳台上有很美丽的花。庭院纵深比较长,其间花树掩映,有个很高的台阶通向门廊,看上去有点帘幕重重的感觉。 我们就这样停在高雄的住所门口看了一会儿,然后高雄说:“我们一起吃个饭吧,好好聊聊。” 我看了看他,对他点了点头。 高雄就对司机说:“走吧。去老地方。” 我们就慢慢地驶过了这片安静无声的社区,重新回到了花香满溢的温哥华街道。 (二) 所谓老地方,其实是高雄名下的一家高级饭店。它是半对外营业的,用餐高峰时间,则只接待饭店的高级会员。 我们坐在最僻静的一个小包厢里。 高雄叫了两支果汁泡泡酒,侍者打开瓶子,把淡绿色的液体倒入我们面前的高脚长杯里。 高雄举起杯子和我碰了一下。 他说:“很久不见了。心心。电话你也不接,邮件你也不怎么回。还以为你决心和我断交了。” 他说:“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 我说:“我也是。我没想过要和你断交。只是,我需要自己独处一段时间。” 当我们的杯子轻轻地碰在一起的时候,我在玻璃发出的悦耳声响当中,说道:“对不起。”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涌上来了。 高雄脸上写着很明显的悲戚。 当我们把各自杯子里的泡泡酒喝了,我们就这样和好了。 (三) “你怎么会在警察局?”我问高雄。 他说:“你怎么会在那儿?” 我说:“我同事的护照和机票丢了,我陪他去报案,以便补办护照和机票。” 高雄说:“我去处理一个非正常死亡的登记。” “非正常死亡?”我疑惑地问。 高雄说:“我女人,刚刚死了。” 一个滚雷从我耳边响过。我惊讶地说:“你结婚了?” 高雄看了我一眼,说:“你都出来上班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天真啊。我结婚能不通知你吗?是我女人,不是我太太。” 他看着我说:“她是我情妇。可她自己之前不知道这一点。她自杀了。” 他说:“是我害死她。” “啊?”我惊讶得连酒杯都忘记放回桌子上了。 (四) 坊间的传言原来都是真的。高雄这些年的生活,相当浪子。 他的确在各地都有女人。但,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知道这一点,也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够适应这一点的。 刚刚去世的小姐,就是这样的女人。高雄说,是自己害死她,某种程度上,事实的确如此。 跟随高雄已经有两年了。她是一个越南裔的混血女子,长得非常漂亮,完美地融合了东方人和白种人的优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学历教育。 在和高雄同居之前,她是一家著名审计公司的职员。她和高雄是在一个商业年会上遇到的。当时,她对高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但是,高雄一见她的美貌和风度,立刻就为之倾倒,志在必得。 年会结束的那一天,高雄穿着一套奢华的高档西装上台发言,做闭幕致辞。 他走上台,靠坐在讲台后面的高凳子上。他笑了一下,把话筒向上拉直了一点。 他说:“其实,会议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关于会议,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他说:“我现在在想着回程的事。要知道,从这里飞回去,路上还要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 他说:“我在想着,如果有一个合适的伴侣,正好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那么,本次枯燥的旅程,也许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起来。” 高雄的眼光落在人群中的一位女性身上。 高雄盯着那个女人,咧嘴笑了一下。 他说:“我现在满心都在想这件事情。” 他说:“谁会是那个正好坐在我旁边的旅客呢?” 他说:“所以,请求各位,不要用闭幕讲话这件事情来折磨我及你们自己。” 他说:“这就是闭幕讲话。 高雄他说:“祝愿每个人在回家的路上,都正好遇到一个梦中偶像坐在自己的旁边。” 在全场的笑声和掌声中,他看着那个女人说:“我运气一直很好。这次,也不会例外。” 那个被高雄盯着看的女人,就是。 在当天夜里,她和高雄果然同机飞回去,而且,她的座位正好在高雄的边上。而这显然,不是偶然的。——就像,其实没有什么事情,是所谓偶然的。 (五) 高雄反复说,是一个很好的女人,也许是他这一生睡过的所有女人里面最好的一个。 高雄说,当他回想一生和他共度的所有日子时,他说不出究竟好在哪里,也许就好在你想不出她哪里不好。 高雄说,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站在二楼起居室的窗户边看着他的车滑过街区的小道。 他每次在拐过弯之后,都能看到二楼窗边的白色窗纱被揭开了一点,然后就能看到的裙子和她黑色的长发。 倚在窗边,用手指挑起白色的窗纱,看着高雄一点一点地回到她的生活里。 她手里拿着一部白色的电话和他通话。 高雄在电话里说:“想我了吧?” 轻声地说:“每天想,每时想。” 听到的这个声音,高雄的心和眉毛都跳了一跳。 于是,他轻声地说:“有多想?” 说:“你晚回来一天,我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高雄说:“不要瞎想。你也知道,成功的男人没有可能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 说:“没有你的世界,不再繁华。” 高雄说:“你不准离开这个世界,因为只有在这个世界上,你才能想我。它就是你能够想我的唯一的地方。” 高雄说:“这个世界虽然不怎么美好,但却是唯一我们可以彼此思念与渴望的地方。如果我们要想念某一个人,我们就只能留在这个地方。” 说:“不要再离开我。” 高雄说:“我什么时候离开过你呢。你已经把我的心,全部都占领了。就像一个人不能离开自己的心脏,我怎么可能离开你呢。” 当他说着最后一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自家庭院的地面上了。 然后,他看到像一只蝴蝶一样从门里面飞出来,她从台阶上奔跑下来。她投入高雄的怀里,她的亲吻印在高雄的脸上,她的双臂勾住了高雄的脖子,她的头发轻轻地扫过高雄的肩膀。 高雄就会觉得有点头重脚轻地心醉神迷。 他喃喃地说:“你要把我的魂魄都勾走了。” 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的嘴唇就贴在他的嘴唇上了。 说:“不,我是把你的魂魄还给你。” 第七百七十五章 温哥华(3) (一) 高雄说,在的一生里面,他和共度的时光其实很少。许多这样的时光都是在黑夜里度过的。 就在我们刚刚看过的那所房子里,给了他很多令他怦然心动的夜晚。 每当经过了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高雄的心里就会很沉重,沉重得好像它会离开身体而自行消失于大地。 高雄说,这样的夜晚,总是睡得很熟。无论你在她身边做什么她都不会知道。所以,不知道,高雄有多少次曾经在她熟睡的时候,独自坐在床头看着她。 虽然这样看着她,但高雄还是一样会离开她。 他说:“我知道这样很残忍。但,这就像一艘船总是要离开码头一样。如果它从此不再离开了,它也就不再是一艘船了吧。” 高雄说完这句话,就看着我。 我本来只想静静地听他说,但我在他的眼光里面看到了一种寻找。 于是,我说:“你小时候是怎么想的?” 高雄不解地说:“什么?” 我说:“你小时候,对于自己怎样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一生,是怎么想的?” 我说:“从那时候开始,你就是希望做一艘船的吗?” 高雄想了想,然后说:“不记得了。我忘记小时候怎么想的了。” 他看着我说:“我们在这个世上活下去的过程中,总会有些事情被忘掉的吧。” 我低下头去。 高雄说:“所有的人都曾经这样。我也会这样。” 他说:“我现在非常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当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我看着窗外。我看到一片树叶从树上脱落,它经过我们的窗口,落在人行道的地面上。 (二) 一直不知道高雄还有别的女人。 直到数日前,她接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的电话。 她开车出去和那个女人见了一面。 回来以后,她就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地给高雄打电话。 当高雄突然感觉到生活里好像就少了点什么的时候,他给打过来一个电话。 电话里的声音没有变化。她只是有点沉默寡言。 高雄说,当时他太忙,所以没怎么注意到。 当高雄的车子拐过弯的时候,他惊讶地看到白色的窗纱没有被揭开一角。但他感觉到仍然站在窗纱的后面。 高雄再次主动拨了的电话。他问:“今天怎么没挑开窗帘?” 说:“想看看你会怎样。” 高雄说:“什么会怎样?” 说:“想看看你在看不到我的情况下,会怎样。” 高雄说:“我看不到你,可我能感觉到你。” 说:“那就感觉吧。” 当高雄进了庭院的时候,他看到门轻轻地打开了。站在门口,倚靠在门上。这一次,她并没有像蝴蝶一样地飞过来。 就冷冰冰地靠在那里,看着他。 的手里还拿着白色的电话。 高雄向张开了臂膀。 当他向张开臂膀的时候,说:“再见了。高先生。” 然后,她就像一片羽毛那样地飘落在地上,嘴里涌出了白色的泡沫。 高雄吓得大叫一声,冲了过去。 36小时之后,抢救无效还是死了。有一阵子,她看上去好像已经被救活了。但后来突然情况恶化。她最后还是死了。她什么也没有交代,什么也没有留下。她就这样,想都没有想,径直就走进了死亡。 她也一直不知道,那天来约见她的女人,远远不是高雄身边唯一的其他女人。 除了她们两个,高雄还有数不胜数的女人,临时的、短期的、中长期的和长期的。她到死也不知道高雄还有很多别的女人。 高雄说到这里,开始说不下去了。 他说:“她连一个问题都没有问,就这样为我死了。” 他说:“我现在觉得自己和杀人犯一模一样。” (三) 在分开了很久之后,我和高雄就这样,又见面了。 就从那一天起,我们开始了工作领域的合作,从此,再也没有中断过往来与联系。 死之后,高雄很是消沉了一阵子。但后来,他还是把忘了。他身边又有了新的女人。他身边一直都有新的女人。 后来,我再也没听高雄谈起过这个叫做的女人了。只知道,高雄后来把那栋我看过的豪宅卖掉了。从在门口滑倒下去开始,高雄就再也没有进过那个门了。 不知道高雄后来是不是真的把她忘了。 这是没法知道的。我们没法知道一个人的心里是不是真的把另一个人忘记了。——除非他愿意让我们知道。 (四) 读书的时候,每次我肯和高雄见面的时候,他都要请吃饭。我答应他的时候不多,但也有过十来次。 有时候,出去吃饭的时候,还会有一些双方的朋友共同参加。 高雄总是客气地让我选择想吃什么。我比较多的时候会选择去吃寿司。尽管那时候的寿司店远远没有现在这样多。 每当听到我这样说,高雄就开始皱眉头。他不喜欢吃日本的食物。不喜欢生冷,不喜欢酸味。他喜欢浓烈而刺激的味道,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那种感觉。 有一次,愁眉苦脸地吃了20分钟之后,高雄终于仰天长叹一声。他终于说:“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啊!” 他的喟然长叹让在座的女士全都笑了。 我说:“你这种表现,也太不名士风流了。” 他说:“作为一个富有科学探索精神的人,我就是好奇啊,真想知道你喜欢这玩意儿的理由。” 我说:“因为它很漂亮吧。” 高雄说:“漂亮吗?” 他说:“我怎么总觉得像面对冷冰冰的尸体碎片呢。” 他的话在女士中间引起一片抗议声。 在女士们的一片反对和呼叫声中,我看着高雄说:“就是因为逼近死亡才会这么美丽吧。” 我说:“苍白的美艳。就像美人临终前最后的回眸。” 这时,我注意到高雄全身打了一个寒战。 他看着我。他动了动嘴唇,他想说什么。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喝了一口酒,然后离开了这个话题。 以后,他没有就此问题再说过什么。 (五) 温哥华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内地。 因为时间紧张,就在他下榻的酒店里选择餐厅。我们一起看着酒店餐厅的位置标牌选择着。 高雄照例问我吃什么我们顺着标牌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上去。我们的眼光一起在一间寿司店的标牌上停住了。 我们心里一起想起那句“美人临终前最后的回眸”。我们心里都想起。 我看到高雄的笑容有点发僵,他嘴角的线条开始波动。 我赶快指着上面两层的另一家店子说:“要不,咱们去吃川菜吧。” 我说:“红红火火,有滋有味,看着就热闹许多。” 高雄看了我一眼,他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他说:“就这样吧,这也正是我想选的。”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单独在一起吃过寿司这种东西了。 (六) 寒冷的冬天,我在纽约的街上匆匆向住宿的酒店走。 在沿街一家料理店的橱窗里面,我看到一个熟人的面孔。 他就是读书的时候我和高雄去过的一家料理店的寿司师傅。高雄觉得他捏出来的寿司味道特别新鲜,比较喜欢点名他做食物。 看来这位大厨,现在是已经跳槽了。 我看着他的面孔在许多小灯泡中间向着街道上的人流微笑,桌前摆着许多新鲜的海生动物的尸体碎片,粉红的,雪白的,外观有一种阴冷的凄美。 看着这张照片,我不由得想起高雄当年用一根水果叉穿透一块寿司,把它挑起来的表情。 我站在橱窗前,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身体和尸体之间的距离,真的是很短,连一步之遥都不到。 一切都是另外一切的食物,没有例外的。 渐渐地,我也不太喜欢吃寿司了。 第七百七十六章 中村 (1) (一) 在淅沥沥的春雨声中,我给中村写了一封信。 在信中,我对他说:“我决定把平常的世界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坦率地承受下来。” (二) 你去世后,我深居简出,和人交往较少,除了高雄之外,朋友很少。算得上亲密的好朋友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和我共事时间最长的责任编辑、翻译搭档及摄影师、插画家梁逸晨先生,另一个就是校友及现任翻译搭档中村贤一先生。 我和中村是在读大学的时候认识的。我们并不在同一所学校。他读的大学在我们大学的隔壁,是一所工科大学,每个年级的女生,都寥若晨星地稀少,而我校的文科院系,美女如云。因此,可以想象,隔壁学校的寂寞男生,就被古老的力量所吸引,成群结队地徜徉在我们的校园,希望得到结识美女们的机会。后来,这两所大学合并在一起了,所以,我们现在也可以说是校友。 有一天,我晚自习刚从图书馆回到宿舍,放下书包,就接到楼下传达室的传呼:“唯心,到一楼传达室来一下,有人给你带了一个包裹,在这里等你拿上去。” 我匆匆忙忙地跑下楼,果然,在传达室门前,看到一个长相斯文清秀的眼镜男,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在等着我。 他迎面对我深深地一个鞠躬,用日语说了一句:“唯心,你好。我是中村贤一,请多关照。”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眼镜男,说:“你是,日本人?” 他点头,换用语调奇怪的中文说:“是的。我是隔壁学校汽车工业系三年级的日本留学生。” 我说:“喔,幸会。你有事情找我吗?这个包裹,是给我的吗?” 他忙双手奉送上包裹,说:“是的。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我说:“礼物?” 他说:“是一些北海道的糕点和糖果。” 我说:“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啊?我们以前认识吗?” 中村说:“你上课太认真了,可能没有注意到我。我想要在留学期间,把中文学得更好,多了解中国古代的文化,所以,申请跨校来你们这边旁听中国语言文学的课程,我已经跟着你们在大教室里上这门课两次了。我总是坐在后排,可能你还没有注意到。” 我说:“喔,这样啊,那,很欢迎你,希望你学得开心。” 中村说:“请问,可以拜托你帮一个忙吗?” 我说:“什么忙啊?” 他说:“我中文不好,老师讲得很快,又没有讲义,我记录不下来,听说考试的内容都是从课堂笔记里选择的。记不下来笔记,考试就不可能有好的成绩。这两次听课,我也借了周围一些同学的笔记,课后补抄对比,但是,我发现他们的笔记,记得也很马虎,残缺不全。我在课堂上特别注意了一下,发现你听课的过程中一直都在记笔记,你翻过去很多页,想来记得很多。我也问过同学们了,他们都说,你的笔记是最全的,大家考试前都会来借你的笔记抄一下。” 他说:“很多同学不喜欢借笔记给日本人,对我的请求很不友好。不知道,你是不是也会介意?” 我说:“这个,我倒不介意。” 他说:“那么,可否每次下课后,借你笔记抄一个晚上,我第二天早饭的时候,一定过来还给你,不耽误你温习。” 我有点犹豫。 他赶紧拿出他的学生证和饭卡,递给我。他说:“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可以把证件和饭卡抵押在这里。你们年级的某某某认识我,是我的朋友。你可以找他核实一下我的身份。我给你留一个电话,你如果什么时候需要笔记,只要打一个电话,我就马上过来送还给你。不知道这样麻烦你,可不可以?初次相识,太唐突了,敬请原谅。” 他说:“我家境很贫穷,能考上公派生,来中国学习,非常不容易,学习时间有限,我想学得扎实,真有收获,对得起国家的资金,对得起家里人的供养。可否请你帮助我一下?” 我看着他真诚的表情,又看了看那个包裹,想了想,说:“那好吧。有什么地方看不清楚、没有听懂的,你可以来问我,我们一起探究一下。” 他非常高兴,立刻又深深鞠躬,说:“那太好了,太感谢你的关照了。给你添麻烦了。” 我说:“你是北海道人吗?” 他说:“是的。札幌。你听说过吗?我是札幌乡下的。那里的冰雪和雪松都非常有名,你冬天的时候,可以过来玩。” 回到宿舍,我拆开他的包裹。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漂亮的和果子和星空棒棒糖。 东西很好吃,外形美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就这样和中村认识了。 (三) 在这本书的第一部,也就是太平(吉诺弯刀)中,我写了大量的军事战争。 写战争并非女作者的长项。 在动笔写这本书之前,我其实也并不知道,我竟然还能写战争。 我深觉,这些战争,并不是我要写出来的,它们是自己从我的心里走出来的。这些拥挤在我心里的战争,是在我一路追寻你的道路上,在漫长时间里,在无数人的讲述里,在无数次的忘我中,一点一点地走到我的心里来的。 大学读书的时候,我有很多时间都待在图书馆里。我读了很多书。其中有一类,就是有关战争的书。 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在借阅表格上写下战争论的时候,图书馆管理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 她问:“你是给男朋友借的吧?”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但当我拿到借书记录卡的时候,我就明白了——自从这本书被购入以来,8年里所有曾经借阅过它的人,全部都是男人。 在追寻你的路途当中,我穿越了无数次的战争。 我跟在距离你千年之遥的地方,重新经历了你经历过的每一次战争。每一次你在千年之前想要把我隔绝在外的战争。 为了理解你所经历的每一场战争,为了理解在每一场战争中的你,我还独自经历了大量你没有经历过的、古今中外的人类战争。 我看着阿拉伯人如何打犹太人,雅典人如何打斯巴达人,迦太基人如何打罗马人,埃及人如何打以色列人,德国人如何打奥地利人,奥地利人如何打匈牙利人,高卢人如何打盎格鲁萨克森人,非洲和美洲的土著人如何打海上来的欧洲人。 我看着各种各样的人们彼此绵绵不绝地打来打去,我看着各种人如何屠杀各种人,自己人如何屠杀自己人。 我就这样独自追踪了人类之间自相残杀的许多战争。 我就是在经历了大量的战争之后,越来越深地理解了你为什么要把我隔绝于这些战争,我也理解了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流星一样短暂的生命投身于中止这些战争。 我经历的战争越多,就越能体察到你的心意。 当时我陷在你的、和那些不是你的战争中不能自拔。 我疯狂地陷落在那些书本里,就如同我曾经疯狂地陷落在这个故事里。 为了能够那些不允许被带走的大部头的书,我常常在图书馆到深夜,才最后一个离开阅览室。我一直看书,看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一直看到管理员催促我离开以便关上最后一盏灯。 有两次,因为独自回来得太晚,我在回家的路上遭到了色狼的袭击。 一次,一个男人从我身后骑车猛窜过来,对我的脸吐了一口浓痰,然后哈哈大笑着飞驰而去; 另一次,一个男人带着满身的酒气在路上迎面抓住我,当我挣脱逃跑的时候,他在我的眼睛上打了狠狠的一拳。 我默默地在黑暗中擦掉脸上的污物,我捂着那只已经看不见的眼睛。 当我跑到有灯光的一个屋檐下时,我开始在寒风中不能克制地发抖。 我颤栗于人心的险恶,颤栗于这样深重无边的黑暗。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中村(2) (一) 当我陷在你的、和那些不是你的战争中不能自拔的时候,中村班上的男生们在打赌:有没有人能够约我出去跳一次舞。 他们不相信没有一个男生的魅力能够超过那些大部头的书。 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轮流着约我。 但他们都没有成功。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和你相比,就算是和高雄相比,这些男孩的气质都太过凡俗了,在他们身上,我得不到有关真谛的指引。对我来说,那不过是一种干扰,打扰到了我宁静以致远的那种旅行。我没有要和他们继续接触的兴趣,只是出于礼貌而在忍耐和经历。 然而,这反而激发了男人那种求偶的雄性斗争心。 他们锲而不舍地、反复地做着这件事情,好像如果约女生成功就能真的证明他们作为男性的青春也是成功的。 这让我觉得挺好笑的。 为了避免骚扰和纠缠,有时候我就不在阅览室里看书了。我找到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我常常躲在那里度过我孤独的求道时光,就好像那是红尘中的一个难民营一样。我是自愿这样被放逐出人群的。 在我看来,所有的人就像是一条条河流,他们的前方就是断崖式的轰鸣飞瀑,很快就会摔下深渊,散碎破裂,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思脱离险境。 对此,我深感悲悯。 (二) 中村,起先并没有参加这个游戏。他是个努力学习的好学生。 我曾问过他为何要到汽车工业落后的中国来留学。他说,中国的汽车工业技术和管理虽然相对落后,但是,市场却是令人垂涎的。在发达工业国汽车市场已趋饱和的情况下,中国汽车市场还刚刚拉开壮丽的序幕。他希望能提前熟悉这个未来的黄金市场,结交人脉,了解需求等等。他希望毕业之后,能够被派到中国市场来从事销售或者研发。 禁不住左右理工男们的怂恿和激将,中村最后也不得不尝试了一次能否约我出去跳舞。 他行事小心谨慎,不像其他工科粗糙男那么鲁莽。他代表着本校男生的荣誉,悄悄地跟在我的后面,寻找合适的时机,结果,他发现了我隐蔽的藏身之所。 那天晚上,他看到了我独自一个人,抱着一本写战争的书,隐藏在有如迷宫般的实验大楼的一个冷僻的走廊上,坐在一扇关闭的实验室门口,垫了一些报纸和一个小棉布座垫,坐在一级台阶上,开了一支充电的便携小台灯,全神贯注地在看着书上的字句。 这个走廊看上去平时人迹罕至,灯泡和电灯开关,也全都坏掉了。 他站在那里看着我那些字句,看着我一边读一边忍不住流着眼泪。 他隐没在黑暗的里面,看着我没有一点声音地对着书本,流着眼泪。 他看着我没有声息地哭得全身颤抖。 他看着我一边哭一边用手绢擦着打湿了书页。 他看着看着,他在黑暗中不小心脚下碰到了一样什么东西,发出了一点声音。 然后他看到我抬起头,看到我亮起了钥匙串上的小手电筒,朝这个方向照了过来。我们的视线就交汇了。 然后他就掉头拔足狂奔而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他狼狈逃走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了很久很久。 (三) 中村是最后一个来约我去跳舞的男生。 此后这个男生们的把戏就再也没有来打扰过我了。 我知道,必定是中村在里面做了一点什么,但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点什么。我也没有问过他其中细节,而他,也始终没有主动对我提过此事。 他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会独自在那里读着伯罗奔尼撒战争,为什么会对着那本书那样流泪。 我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中,心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战争。当我开始写这个故事,并且已经写得非常深入的时候,它们自己就像地下的泉水涌出地表一样地,通过我的手指和键盘,流淌到这个有你的故事里来了。 它们就这样一次又一次,一篇又一篇地汩汩流出,汇成了第一个故事里的战争溪流。 它们就是那些我穿越冥河与时间的阻隔走向你的时候,曾经踩踏过的每一块石头。 (四) 中村毕业之后,就回国去了。 此后就彼此断掉了联络。 毕业之后,我很少想到他,有关借笔记的事情,也很快就在记忆中模糊了。我渐渐都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也不记得他的全名是什么。我根本没想到他还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更没有想到,我们后来会彼此走得越来越近,关系交集越来越多,最终成为工作关系密切的搭档和私人关系密切的朋友。 人生的事情就是这样的。你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谁会成为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五) 这卷的开头我写过,有段时间,我心存死志。我十分认真地考虑过结束今生的问题。我去见了s,去拜谒了你的墓地,去寻访过那个炸了一个大坑的悬崖。 那时,我经常去逛一些自杀网站,在其他生无可恋的同道当中,寻求共鸣,学习了结的方法和技术。 在那段流连于自杀网站的日子里,我偶然看到了一个人的书写。 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14岁那年,我失去了我最亲爱的妹妹。她比我只小一岁多。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关系非常好。她是在一场高热里面死去的。 当时,我们家住在偏僻的乡下,经济条件也不好,不敢送她去大医院治疗,而小医院的救治也没有产生明显的疗效。 妹妹很快就进入衰竭状态,她断气的时候,是一个下雪的冬夜。当时,她已经被极高的体温魇住了。 她不断地说着胡话。她感到很痛苦。她不住地说,她的体内有火焰在焚烧。她希望吃一点清凉的冰雪。 她直着嗓子不住地重复她的欲望。 她歇斯底里地不住地说着:“给我一碗雪吃。给我一碗雪吃。” 我记得当时我像出膛的子弹一样射进了外面的雪地。我拿了一只吃饭的碗,还有一把勺子,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往碗里面拼命地盛着白色的雪。 我盛啊盛啊,雪都在碗里堆起来了,而我还毫无觉察。 我对一切充满了仇恨,我对一切失去了信心。我对一切感到惊恐,我觉得自己一点力量都没有。 我在心里祈祷着,那个降下如此洁白美丽的大雪的神明啊,请帮助她离开这种痛苦吧,请带领她去往一个永远不用经历这样的痛苦的地方吧! 当我带着满头满身的雪花重新跑回病床前的时候,发现房间里的气氛已经改变了。家里的亲人们都流着眼泪围在床前。但忙碌的医生却不见了。 我像当头挨了一棒那样地呆住了。我手里的碗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所有的雪一下子都落在了地板上。 弥留之际,年仅13岁的妹妹看上去很清醒。一想到她才这么幼小的年纪,就要独自踏上那种没有伴侣的黑暗道路,就要独自穿过那长满闪烁着惨白荧光的毒草和妖艳蘑菇的陌生原野,想到她从此不论多么害怕、多么孤单、多么疲倦,我都不能再帮助她,不能再陪伴她,不能再把她掩护在身后,我就忍受不了。 我觉得脑子里呼呼响成一片。我全身充满了暴力的冲动。我很想杀掉一点什么如此逼迫我们的东西。但我不知道在哪里才可以揪住那个东西的胸口。 那天夜里,妹妹露出悲痛的笑容。虽然没有人告诉她,她将会经历什么,但一个人就算年纪幼小,到了这个时候,不用任何人,也会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于是,她问妈妈:“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啊?” 妈妈说:“一点儿也不。你很漂亮。你很出色。今天尤其出色。” 妈妈说:“就连头发也更加乌黑,你的脸蛋红润,光彩照人,就像你出生的第一天一样。” 妈妈强忍着撕心裂肺的哭泣,对她说:“你就像第一天出生被我抱在怀里一样,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妈妈说:“你还会从天上降生回来的。我们全家人都会爱你,每天每夜都祈祷你早日从天上再次降生到我们中间。” 于是,妹妹问:“我很久都没有洗澡了。现在身上充满了难闻的味道。当我再次降生回到家里的时候,我身上还会有这样的味道吗?” 妈妈已经哽噎失声,不能回答了。 于是,作为长子,我回答说:“完全不会有的。你会像夏天开放的小白花一样清香,会像外面下着的大雪一样的洁白而干净。” 就在我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一种悲哀的表情。然后,她眼睛里面的一种什么东西熄灭了。她的头朝一边歪了下去。她的口水流了出来。她的嘴张开了。她的视线就这样离开我了。 我狂乱地高呼了一声:“不要离开我们。”一下子就扑在了她的身上。 我紧紧地抓住她肩头的衣服,我的紧抓一直深入她变得僵硬的肌肉里。我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她从那个东西手里夺回来。 但我发现我什么也不能做。她就在我的紧抓之下,慢慢地变得冰冷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中村(3) (一) 那篇东西就写到这里就没有了。 我看了以后,默然良久,决定给那个贴这篇东西的人发一个站内邮件。 我写道:“我也曾看到所爱的人在眼前变成尸体。” 之后,我们就互相来往了多的站内邮件。 在互相邮件了大约20天之后,对方在邮件里面说到一件事情。他说起他曾经在中国读书,他的邻校有一个奇怪的女生。他一见这个女生就知道她必定经历过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但他从来没有敢对她说过。虽然他有时候非常想对她说。 他说,这个女生的成绩非常好,的时候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好像疯了一样。 他说,这个女生几乎不和别人交往,她虽然和别人说话微笑,但却几乎不认得别人。 他说,他那时候老是和这个女孩借公共课的笔记抄,一来二去,就有不少班上的男生知道了这个女孩,他们一直想约这个女生去跳舞。他们想了很多办流着去约她。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 他说,不过他们在一件事情上成功了,那就是他们惊吓到这个女孩了。于是,这个女孩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地逃窜着。她千方百计地远离人群,藏匿行踪。她甚至吃饭也不愿去食堂里。她总是带着一些最简单的食物躲在什么地方去独自吃饭。 他说,有一天,他看到这个女孩独自躲在一个人迹罕至的黑暗走廊里,坐在台阶上,用一个充电小台灯看书。她独自投入地看书,对着书本流泪。 当我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我有一天没有给他回复。 他发了三次邮件试探着问候。他紧张地在邮件里说:“喂,那谁,你还在吗?你已经行动了吗?你还存在于我的世界吗?” 我犹豫了几天,终于决定给他回复。 我在回复里只写了一句话:请问,您是中村吗? (二) 我和中村在毕业之后,就这样在一个自杀网站上重新相逢了。 我们通了电话。我们在电话里几乎都不能对彼此说话。 我们在不同的国度里面为各自的往事而难过得什么都不能说。 后来,我告诉中村,一直到现在,我都不太愿意去食堂吃饭。工作了很久以后,也都没有习惯在食堂吃饭。 我不能忍受和很多人密集地坐在一起互相观看着吃饭,张开口,把食物在众目睽睽下送入那个黑暗的大洞里。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会觉得这件事情很难忍受。 我们就这样互相恢复了联系。此后一直保持联系,没有中断过。 我从来也没有问过中村,那时候他为什么会在一个自杀网站上。正如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 一直到今天,到我写下这一行的现在,我们彼此也从来没有互相问过那究竟是为什么。 (三) 无意中遇到中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自杀网站,我不知道中村后来是否还继续留在那里。 我们虽然保持了联络,但却长久没有彼此再见面,直到那一年的广交会。 为了做展会的报道,写专栏,我于展会前两天抵达了广州。 下榻当夜,我在房间里翻看展会主办方发放的资料,里面有数页内容是关于三菱重工的介绍,介绍的项目当时正是中村所在的机构负责的。 于是,我突然想起来,应该问问,中村会不会来参加展会。 我在随身的电脑里面查找中村之前留下的电话时,身边的手机哗哗地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显示在屏幕上。 我按下接听键,里面响起了中村的声音。他说:“嗨,唯心,好久不见。” 我说:“嗨,很久了。” 他说:“我在资料上看到有你所在的杂志社来参加了展会,是展会指定的报道媒体之一,你在广州吗?” 我说:“在广州,就在会场旁边的酒店。我刚刚也在看资料,上面有三菱重工和你们的研究所。” 中村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换电话号码,联络下你试试看。” 我说:“我正在手机上找你的电话号码呢。” 中村在那边笑了起来。他说:“你住哪个酒店?” 我说:“你呢?” 结果,我们居住的地方都很靠近广交会的会场。 他说:“你晚上有事吗?” 我说:“暂时没有。” 他说:“出来走走?毕业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呢。” 我说:“好吧。” (四) 我们约在会场侧广场上小小的喷泉前见了面。 展会期间,喷泉池里打开了灯光。池水流动的声音十分悦耳。整个城市华灯初上,人来人往,一幅繁华的景象。 我看到中村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胸前带着三菱重工的标识牌站在那里东张西望。他手里还拿着一卷布展的资料。 我从侧面走到中村的面前,在他旁边站了大约半分钟。 他对此毫无觉察,我看到他继续向马路的那边眺望,一边把手里的资料卷成一个圆筒,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我忍不住嘴角轻轻上翘,对着他的侧影笑了一下。 他突然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他回过身来,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他看了我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眼里全是怀疑和迷惘。然后,他终于确信了自己所看到的。 他深呼吸了一下。他踮了踮脚跟。他提了提西装的领子,拽了一下领带。 他咳嗽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他开口准备说你好,但他的话在嘴边卡住了。 我向他伸出手去,我说:“你好。中村君。见到你很高兴。你还是原来的老样子。”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他终于说出来了:“老天!你现在变成时尚潮女了。” 他握住了我的手。 就在我们握手的时候,我披的薄上衣在风中飘动了一会儿。 中村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在街上遇到,肯定都不敢认了。” (三) “咱们去吃点东西吧。”中村说。 我说:“我吃过晚饭了。” 中村说:“我还没吃呢。陪我再吃一点当宵夜吧。我们别吃油腻难消化的。” 我说:“那你想吃什么?” 他说:“去喝点粥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很不错的粥店,店面不大,但是味道好极了。” 我们坐在一个粥店里面,点了一大份状元及第粥,还有两小碗枸杞粥。 店员把粥送上来的时候,瓷碗在人造石的干净桌面上碰出好听的声响。热气腾腾的香味扑鼻而来。 “再来份酥饼。”中村说着,把几个碟子推到我面前,他要了几种款式和口味都不同的酥饼。 我们一边用勺子慢慢地舀着粥喝,一边互相交谈了一下有关展会的情况。然后谈到工作,然后谈到两国贸易的逐年增长,然后谈到关税协议,然后谈到境外结算。 中村一边咬着他那一只酥饼,一边在他的资料上指指点点,详细介绍着他负责的项目部分的进展情况和目前的技术销售前景。 粥的味道鲜美极了,配料的颜色也搭配得很好,稀稠适度,让人一开始喝就几乎停不下来了。 酥饼也很香脆,咬上去口感非常好,像很薄的冰片在齿间小小地抵抗了一下,然后温和地脆裂了。一种暖烘烘的舒适在皮肤下面蔓延开来。 中村头上开始冒出了汗珠。 西装和领带让他感觉到了不自在。于是,他把西装脱了下来,折叠整齐后小心地放在身边的座位上,然后又摘掉了领带。 他脸上升起了年轻健康的红润。 见我看着他,他挠了一下头,然后笑了。 我看着他,说:“你现在过得还好吧?” 他说:“很好。我不久就要获得提升了。现在汉文汉语好的,在公司里都比较吃香。不过,提升之后,可能要派驻其他地区一段时间。” 然后,他说:“你呢?” 我说:“也还好,在杂志社稳定地做了一段时间了,负责的栏目也比较重要,平时自己也写不少东西。” 接下来,我们开始谈论中村春节的这次回家。然后又谈到日本的著名相扑选手桂花丸,谈到该选手当年如何获得了众多女性的爱慕,诸如此类。 谈话一直很热烈。但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没有问那句想问的。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我和中村的每次见面,情况全都是这样的。 我们谈论各种东西,但就是说不出那句真的想说的。 那句话从来没有被说出来的话就是:“你现在摆脱死亡的阴影了吗?” 第七百七十九章 中村(4) () 那天晚上,我们都吃得很饱,为了不浪费,我们吃完了所点的各种东西。;&bsp;&bsp;中村吃饭的习惯特别好,最后留下的点粥挂在碗上,中村还叫了个馒头,用馒头把所有的粥都蹭了下来,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之后,他用过的碗碟都是干干净净的,看上去和没有用过几乎是样的。 中村笑着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很珍惜每样食物,家里直教导不可浪费,所以多年来都遵循着这样的习惯。 我说,这个习惯很好啊,如果所有人都这样惜福,说不定世界上就没有饥馑问题了吧。 因为吃得很饱,我们不想马上就回酒店去。 我们起出去买欧式插头。因为我的房间插座不是中国常见式样的,不能插上我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 我们逛了几个商店,出来的时候,每人都买了些本来不打算买的东西。每人手里都提了两三个纸袋。 当我们逛到商店差不多都要关门的时候,中村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明天我公司就要开始大忙了。想必你也样吧。” 我说:“不用送了。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好了。” 他说:“也不远了,就起走走吧。” 他伸展了下穿着白色衬衣的胸部,他笑着说:“广州的美食太多了,好久都没有撑得这么饱过了。” 我说:“其实,你也是吃过晚饭的,是吧?只是想找个地方多聊会儿。” 中村看了我下,呵呵笑了起来。他说:“我胃口好。” (二) 大概在1o点4o分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我入住的酒店。我们在酒店的大堂里面告别。 中村帮我按下电梯。我们说了晚安,然后,电梯的门就关上了。 中村看着红色的数字路跳跃上行。 他看了会儿,就转身朝酒店外面走去。 电梯在4楼停下来了。对夫妇走了进来。 就在电梯门快要关闭的时候,我突然走了出去。留下那对夫妇,带着惊讶的神情看着我离开。 我换了架电梯,按下大堂的楼层。 当电梯再次在大堂打开门的时候,我看到中村站在门口,他的手按在上行的按钮上。 他低头向里面走,几乎撞在我身上。 我们的目光对视在起。我们几乎是同时问:“你忘了什么?” 中村做了个手势让我先说。 于是我站在电梯里面,我按住电梯的门,让它保持打开的状态。我说:“我忘记问句话了。” 我说:“你现在还去那里吗?” 我没有说出“那里”到底是哪里。 但是中村显然听懂了。他听了,沉默了会儿,然后说:“早不去了。” 他说:“我最近在相亲,不久后考虑结婚了。” 我说:“那就先恭喜你了。” 然后我看着他。 他说:“我也忘记告诉你件事情了。” 我说:“什么?” 他说:“那里已经被警方查处,早就关闭了。” 他说:“你以后不要去了。其他类似的地方,也都不要去了。” 他说:“生活时有阴影,但阳光还在乌云之后。” (三) 在多年来和中村的交往过程当中,我接触到了日本的本土宗教神道教。 这是个不可避免的过程。就如同你如果要和个中国人真正地交上朋友,就必然会接触到儒教的精神样。 和很多日本人样,中村并不是个神道教的信徒,事实上,他对神道教的事情也不能完全讲清楚,只是知道些传统习俗和古老传说,但神道教就融化于他的日常生活当中,就像是他的第二种血液样。 这种情况,我理解起来没有什么困难。就像如今的中国,虽然已经没有儒士阶层的存在,很多普通人也根本说不清楚什么是儒教,但儒教的精神,却已深深地植根于民族的性格当中了。 这种和人类生活的浑然体,在很多古老宗教的展过程当中都能够看到。 神道教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那种和自然彼此无分的亲密感与和谐感。 神道教的很多方面,都表现出种对自然之美的精细的敏锐。而这点敏感,也深深地根植于日本民族的性格特征当中了。 古代的日本,定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就如同它如今也还是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就是在这种云雾缭绕、瀑布飞流、森林茂密、海浪滔滔的美景当中,古代的日本人本能地感觉到某种伟大力量的存在,而这种力量不仅存在于万事万物身上,也存在于自己的身上。他们把这种伟大的力量或者精神或者创造,含混地称呼为“卡米”。 “卡米”既可以是单数,也可以是复数,既可以是某些精灵的形象,也可以是某种品质或者能力。 它是个多义的概念,就像中国文化里面的“道”和“仁”那么意蕴广泛深远。 在“卡米”的概念下,切美丽的自然景象都受到尊敬和崇拜。 其中,尤为被人们所崇敬的,是美丽的富士山。 古代的日本人认为,这是座最神圣的神山。许多朝圣者会不辞辛苦地登上山峰,祈求神赐予他们好运和吉祥。 在日本境内,分布着过1o万个的大小神社。这是神道教供奉神明的地方。 规模很大的神社可以雕梁画柱、占地千亩,而规模小的神社看上去就像个微型的蜂窝样,可以放在某个人家的桌案架子上。 听中村说,日本历史上曾经有个时期,每个村庄都有个保护神和它居住的神社。 在许多神社的门口,会有个形状特别的鸟居门。这个门标志着门里的地域是神圣的。有时候,这个标志还会是牌坊或者墙壁或者桥。总之,要清洁身体之后,才能通过这个标志,进入神的地盘。 在大规模的神社门口,还会有石狮子守卫以防止恶魔的入侵。 神社通常有几层。第层是个简朴的祈祷大厅,再后面是献祭大厅,祭司在那里主持献祭的仪式,再后面就是神的居所,只有高级的祭司才可以进去,在这里,“卡米”被请下来住在某个载体当中。 最常见的载体是面镜子,因为日本人认为镜子所反射的那种纯净而明亮的光,就象征着卡米的品质。 有时候,神也会被认为居住在神社附近的些自然物体当中,例如瀑布、特别的树、石头的裂缝等等。 每个神社里面都住着不同的神,但祈祷者并不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参拜的是什么神。这点在中国的朝圣者当中也经常看到。如果你问个正在奋力登山朝拜的老太太,她可能回答不出山上的各种寺院里供奉的都是谁,但她相信所有那些被供奉的神都可以带给她幸福,满足她的。 般来说,在神社里面,祈祷者不会看到个人格化的具体的神可以膜拜。 当他们到达神社时,他们会静静地站会儿,然后拍手,深深地鞠躬,然后跪拜,感受神灵在自己的心中,感受那种内心深处和神的联系与交谈。 事实上,祈祷者并不是很在意要知道神的名字和事迹,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在自己心中建立起某种和万事万物的连接,并从中体会到神圣的力量。 第七百八十章 神道教 (一) 中村带我去拜访过他熟识的一位神道教祭司。 事实上,这位祭司是他小学的同学。 我们去神社拜访他的时候,他正穿着祭司黑色的长袍礼服,站在供台前默默地咏颂祈祷文。 祭司告诉我,他的家族世代相传,从事这个职业已经有100多年了。 据说,日本有一座古老的神社已经经历了100代人的朝拜了,而它的历代祭司全部出自4个家庭。祭司世袭是很普遍的。 神道教的祭司好像并不修炼冥想,他们主要负责保持卡米和人们之间的联系,并通过一系列的复杂的仪式,把卡米的力量传导于人们的生活当中。 祭司的性别是不受严格限制的。他们也可以结婚生子,并不过禁欲的生活。 为了准确执行仪式中的每个动作,正确摆放每件物品,祭司们最长需要学习10年的时间。 日本人到神社当中,也并不是一定要祈求神明满足自己的什么欲望,他们似乎更看重的是和神之间保持某种形式的联系。 他们从神社回来的时候,常常并没有带着神对于自己个人生活的某种许诺,而只是带着一只刺绣的袋子,里面装着一张代表神社的纸条。 相对而言,中国人去寺院或者道观就要实用主义得多。他们通常供奉一点水果,一点香油,然后就要求神明给予自己很多:荣华富贵、子女锦绣、全家平安健康,如此等等。 祭司觉得,这有一点贿赂神明的意思,而且,人心贪婪,小小给予就想要换取无限大的回报。神明又不是贪官污吏,怎可用这样的方法来对待呢。 在日本一些比较重视传统的家庭里面,可能会在家中的某个地方供奉一个微型的神社,而里面通常只有一面小小的镜子。 每天开始的时候,家长和家庭成员会站在神社面前,面向东升的太阳拍手表示迎接新一天的到来,然后向神社献上供品。 他给我们看了一套秋天献祭的时候很常见的祭品。它包括:象征生命的纯净与安全的水、象征生命的调剂与和谐的盐、象征健康的米,还有蜡烛的光明和水果的颜色与味道。 祭司告诉我们说,和基督教不同,日本神道教里面并没有“原罪”的概念,也没有地狱的概念。但有着“不洁净”的概念,认为有时候一些不洁净的因素会影响人和神明之间的关系,从而给人的身心带来不安。 很多日本人在搬迁新居或者购买新车之后,会请神道教的祭司来举行一个净化的仪式。主要动作就是挥动一根来自圣树的枝条,而上面挂着一个象征洁净的白色条幅。有时候,洒盐和洗浴,也是洁净仪式的一部分。 在一些规模比较大的神社,比如椿大神社,每个周末排队等候洁净的车辆可以多达200多辆。 中村对我说,尽管现在的大多数日本人都同时受到若干种宗教的影响,信仰基督教、佛教、各种新兴奇怪的宗教的白领都很多,但在一些传统的节日,他们还是会回到神道教的神社,举行一些特别的仪式。 比如12月31日举行的国家祭祀仪式;元旦去神社参拜,迎接神的到来;比如11月15日前后,人们带着5岁的男孩和3-7岁的女孩,穿着传统服装去神社参拜,祈求神的保护。 这些与各种传统节日联系在一起的神道教仪式,可能比神道教的教义更为当今的年轻人所熟悉吧。 (二) 后来,我也按照祭司的推荐,读了一些有关日本宗教发展的书籍。 很多研究者认为,佛教真言宗在日本的传入和发展,导致了佛教和神道教的融合。 在很多日本的村庄里面,常常能看到象征卡米的石头与佛教日莲大师的画像住在一起。 许多人在被询问的时候,会回答卡米是佛教的神。 神道教与佛教分开,并且上升到国教的地位,是从明治天皇开始的。 从那时候开始,神道教就日渐发展为国家的精神基石。神道教开始和政权力量密不可分,祭司的力量开始被政府官员所取代。 后来,神道教被利用来宣扬军国主义。战争带来了创痛,而神道教与这种创痛多少有点联系在一起了,这也是它在战后逐渐不能吸引新一代人的一个原因吧。 但神道教作为一种古老的本土宗教,还是融入日本人的生活当中很深的。 曾经听到一个故事,非常能够代表这种精神力量的渗透程度。 1970年,日本首次发射卫星,发射之前,参加发射工作的全部科学家曾集体前往东京附近的神社祭拜,祈愿发射成功,而发射成功之后,又再次前往参拜还愿感谢。 科学的发达,并没有消除古老的宗教对人的心灵和社会生活的影响。 每年的新年,前往神社表达净化心灵和净化人生的心愿的人,也还是络绎不绝,成群结队,其中不乏大学教授、著名科学家。 这种景象表明,经济发达、科技先进和生活富裕并不能解决人类生活的全部问题。 我们始终还是需要一些别的什么,来安抚焦虑惶惑的心灵。 (三) 那一天,我问他,神道教的教义,能否解释生命为何会产生,死后会怎样? 他跟我说了一些,但是毕竟语焉不详,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解说。就连对死亡过程的详细分阶段描述,也远远不如当年我们在博桑看过的那本中阴身解脱的书。 我觉得,这个宗教,对生死的来龙去脉和转换过程,了解得还是很模糊,不能满足我内心长期以来的求解渴望。 但是,我很喜欢它关于万物皆有神圣性,万物都有灵性,可以和我们的身心彼此呼应,和我们的命运血肉相连的这种说法。 这让我想起你当年教导的,和万物的一体感。 对此我感到莫名的亲切。 后来,我遇到神道教的神社,也还会随众进去参拜一下,在净手池里洁净双手和内心,洗去俗世的尘垢,体会到万物与我一体的那种庄严。但是,我觉得,它虽然对人生有所启迪,然而尚未解决人生的根本问题。 我的求索不会到此止步。 第七百八十一章 能剧 (一) 有一年,在日本,中村带我去看了一出能剧的演出。看完之后,就喜欢上了能剧,后来,陆续地又看了很多。 所谓能剧,是只有日本才有的、一种独特的戏剧体裁,有点类似中国的元曲,或者后来的京剧,也是属于民族文化的一种标志性符号。 因为并非专业的戏曲研究者,所以对它的起源,并没有太深的研究。 起初,想必也就是日本民间的一些娱乐说唱吧,就像三弦、道情这类的,慢慢地就有了故事,并有了文化人的加入。文化人把它变得更文雅,更规范,更有深意,也更庄严。 大约在14世纪的时候,能剧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戏剧品种,算起来,比元曲的诞生可能要稍微晚一点。但我觉得,它至少是达到了元曲同样的发展高度,如果不是已经超过的话。 事实上,我觉得它是超过了元曲很多的。 所谓超过,其实主要是指其中的一点:在观看元曲的时候,我常常感觉演员是戴着面具表演的(画脸谱,脸谱化的类型人物),而在观看能剧的时候,我常常感觉演员连面部的皮肤也都没有!他们通常都是裸露着脸上的血肉和神经在表演的,带有一种有异平常的狰狞,让人看了,觉得心里一惊,然后被恐怖当胸揪住! ——但,你却不会因此而转身逃走。 因为,只要细想一下就会知道,皮肤后面的真相,恰好就正是这个血糊糊的狰狞丑陋。 我们不习惯那种血淋淋的裸露,但却不能否认,它就藏在我们平顺柔和的表情当中。 能剧不一定比元曲更优美或者更圆熟,但它比元曲更逼真和更勇敢,这却是很鲜明的。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二) 能剧在有些方面极具独特性,和世界上所有的戏剧品种都有所不同。 大量的能剧里面,主人翁都不是人类,而是各种非人类生物或者非生物,充分体现了神道教万物有灵的思想。 主人翁可能是一只画眉、一朵花、一阵穿过山野的风、一座山川、一条河流,或者门前倒卧的冰冷的石头。 还有很多出能剧里面,主人翁虽然是人类,但却不是正常的人类。比如说,是人类的情绪、出窍的灵、一段感情、疯狂的思想、死后的投影。 之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广泛地以这些事物为主人翁的戏剧。我特别惊喜,它竟然还可以用人类的一段感情作为叙述的主人翁!在这个你我他三个人称都看不懂的网站上,能剧,已经远远超越了读者的智力范围了吧。 所谓满街都是的正常人类,在能剧当中当然也是有的,可在很多场景当中,他们都是作为配角而出现的。 他们往往是作为主角表演的陪衬或者呼应或者背景或者效果来参与其中。 所以,能剧是非常奇特的。它是“非人的”。 自从看了能剧之后,我就知道所谓“人的异化”的概念并不是从工业化之后才会诞生的。它在很古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能剧就是一种很深刻地诠释与展现“人的异化”的戏剧品种。 但尽管表现与诠释的是“非人的”,能剧的立场却还是人类的。 那些“非人的”主角,所表演的还是我们身为人类的基本立场与追求。 这正是它最有吸引力的地方。 (三) 中村带我看的第一出能剧我都忘记名字了。 因为语言问题,因为这出能剧的台词比较古奥,很多地方直接使用了中世纪的和歌,尽管中村在旁边概要地翻译着,我也没有完全听懂。 然而,剧情却让我印象很深刻。 大致上剧情是这样的: 一个游方的僧侣路过乡间,歇脚的时候遇到一个纯真美丽的乡间少女,于是双方在寂寞的旅途中开始攀谈起来。 僧侣向少女问着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少女安静地一个又一个问题地回答。 伴随问题的不断深入,少女的回答也就日渐接近真相。 一种阴森的气氛开始滋长起来。 突然之间,少女的回答当中人称代词(本网站广大患有人称代词先天障碍症的读者们,蒙圈的时刻到来了!)开始转变了。她突然由第三人称的叙述转为了第一人称的叙述。(本网站读者哀鸿遍野!) 就在那一刻,一阵令人惊骇的金属打击音乐突孤单而突兀地响起,就像一只腐化中的手掌突然从后面蒙住你的眼睛。 就在你极度的惊恐当中,就在你吓得毛发倒竖忍不住要站立起来的时候,美丽的少女的身形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狰狞鲜血淋漓的夜叉! 原来,那个所谓的纯真少女其实只是一张变幻的人皮,僧侣所面对的,其实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少女的怨灵。 这个少女因为夹缠在两个男人和自己的欲望之间,而最后有了一个悲惨的死亡。她的怨气化为了这个状如夜叉的恶灵。 这真是令人吃惊的事情,原来这个看似纯真、毫无悲伤隐藏于心的阳光少女的灵魂深处,竟然藏着这样深陷于邪淫之苦的恶灵。 戏剧的下半场,少女的邪恶的灵魂一直显露出裸魂之本相,它在台上用不断加快的舞蹈和肢体曲扭表情煎熬的动作,展示出一个灵魂被炽烈的情欲之火和嫉妒之心所焚烧时候的绝望与苦闷。 无数的烦恼与毒念在深沉黑暗中的舞台上爬行和翻滚,有如受到魔鬼的操纵。 就这个下半场,看得我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感觉连心脏也都不能跳动了。 我分不出台上和台下。 我觉得,台上的那个恶灵所跳的不可思议之阴森舞蹈,正是我自己的灵魂在里面发泄着。 台上所展现的这个,就是在欲望的折磨下,我自己黑暗痛苦的内心。 我就是从那一刻喜欢上能剧的。 就在那个完全意义的“人”,根本没有出场的时候。 (四) 能剧不一定比元曲更成熟和精致。但它在灵魂的切入和观察方面,常常会比元曲更深入。 这就是我喜欢它胜过喜欢元曲的地方。 喜欢那种单刀直入的透骨解剖。 但这仅是就我自己而言的。不需要共鸣与附和。也,无意和人辩论这些事情。 (五) 高雄就特别不能欣赏能剧。 有一次,他对我说:“你们两个好奇怪啊,怎么会欣赏这种凄惨阴暗、充满破落狰狞的东西呢?我大中华文明的光明正大、浩然正气,这玩意儿是一点也沾不上啊。你们的内心究竟是有多郁结啊,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花钱来看!” 他说:“就看这床单一样的服装,看这枯枝一般的道具,哪有咱京剧的那个华美端庄!” 中村耸耸肩说:“雄哥,人人都有内心的阴暗面嘛。你也有啊。” 高雄就盯着他说:“我有吗?” 中村笑道:“越是外表装腔作势,内心的阴影面积就越大。” 高雄瞪眼看着他。 我看着高雄圆如探照灯的眼睛,说:“有黑暗才会有光明,有简陋才会有奢华。” 高雄回头看着我,说:“你倒是左右逢源,来者不拒啊!(我当时也是京剧的票友)” 我说:“兼收并蓄,海纳百川,不好吗?” 高雄说:“不喜欢和学中文的人吵架。心累!” 中村于是在旁边,掩口葫芦而笑。 第七百八十二章 夏威夷丝线 (一) 这个传说,我是在夏威夷度假时,和中村的当地朋友一起吃饭时听到的。 在杂志社稳定工作之后,我得到第一个有薪假期。那时候,因为刚刚发生过一次凶险的大海啸,接着又发生了几起针对海滩外国游客的恐怖袭击,全球各地的海滩突然间就冷清了不少。去全球著名海滩度假的价格,也都飞流直下。 因为我始终心怀死志,所以对大家避之不及的风险,可说毫不介意。 我心里想,遇到大海啸正好,能在那样壮丽的末日景观中一命归西,也不失为人生最后的风流。遇到恐怖袭击,若能以我之身,遮挡一个游客,救他活命,也不失为让此生具有了应有的用途和意义。 所以,我抓住了这个史无前例的价格低迷期,踏上了前往夏威夷的度假旅程。 因为价格极其便宜,所以一路上,我都可以用平民的价格尽享极度的豪奢。 我选择入住在那间dolph-quest的hilton-waikoloa-vilge里面。 这是希尔顿旗下的五星豪华度假村,它最著名的景观就是:里面养了一只非常美丽的大海豚。 在酒店入住以后,我休息了一下,就换上泳装,来到酒店对面的沙滩,看着层层白浪,无穷无尽地从天边涌来。热带的植物在海风中婀娜摇摆。 海滩的景色美得让人血液凝固,但是,海滩上的游客,稀稀拉拉,屈指可数。 我从没见过这样荒凉的旅游地海滩。 海滩边是一溜的酒吧和小餐厅。平时,这里永远是爆满的,各国游客在这里畅享醇酒美食,情侣双双对对,可以听到世界各地五花八门的口音。 可是现在,倒有一大半的店子都关了门,少数开门的几家,也都门可罗雀。 这种萧条冷清的景象,让我想起了海啸狂卷而来时游客们尸满海滩的惨景,还有炸弹爆炸时的肢体横飞。 我不由得也有点心里打鼓起来。我在这样的时候跑来这样的地方,真的是理智的吗? 逛了一圈,也无心坐到那空荡荡的酒吧里去消遣了,我悻悻然回到了酒店。 正在百无聊奈之际,突然接到中村的电话。 他激动地说,他刚被公司派来这里开会。因为这时候酒店都是地板价,他的公司想到可以在此举办一个管理人员的跨国培训。 要不,怎么说特别有缘呢。若彼此缘分够深,天涯海角,到哪儿都能碰巧邂逅。 (二) 傍晚时分,中村结束了他的会议,从位于威基基海滩旁的hilton-hawaiian-vilge赶过来。这时另一间希尔顿旗下的五星度假酒店。 让我吃惊的是,他竟然租了一辆加长的白色林肯车。 他说,本来没想这么拉风地穿过街道,但是,因为没有生意可做,酒店的加长林肯现在可以免费送客人对这边的希尔顿,稍微加一点钱,就可以送客人去海滩,还可以约定时间去接回两边的酒店。 有如此便宜,岂能放过,于是中村毫不犹豫地就坐上车过来了。 他说,那边的hilton虽然没有海豚可以与住客共游一池,但是风景巨好,周围有很多餐馆和电影院,还有一家很好吃的日本面馆可以宵夜。那家面馆的日本老板娘,为人特别实在,面条都是精心手工制作的,汤的味道特别鲜美,让人过舌难忘。 于是,我披了一件衣服,就和他一起去了那边的hilton。 我们参观了中村的玻利尼西亚装饰风的房间之后,就一起在酒店附近一家aston的饭店里吃饭。 中村显然之前来过很多次,对这里的菜单倒背如流。 他告诉我说,因为夏威夷日本人很多,公司很多高管都会在此购置别业,退休后定居在此的也很多。他有很多机会来夏威夷公干,对这里挺熟悉的。 我们一边吃饭,他一边给我讲了很多有关夏威夷的故事,特别讲了夏威夷归属美利坚合众国前后,女王如何想要复辟专制,如何被当地民众推翻的故事,绘声绘色,细节详尽。他说,这都是在公司的海外人员培训班上学到的。派驻海外的员工,都有机会在这种培训班上深入地了解派驻地的历史文化。 (三) 我们吃饭的时候,中村遇到一个当地熟悉的朋友。中村老远地在人群中看到他,便站起来向他招呼,于是,他就受邀坐下来,和我们一起享用美味佳肴。 这位先生名叫hwz。他是日本裔居民,但祖上有一点汉族血统。他的一位祖先南宋时曾居住在宁波从事海外贸易,娶了一位中国富商的女儿为妻子。所以,他的面容具有很多汉人的特征。 他的汉话和日语都说得很流利。他也很爽朗健谈。虽然中村邀他过来吃饭作陪,主要是想要他给我介绍一下夏威夷好玩的地方,但谈话真的开始之后,他很快就反客为主,成为谈话的主导。 就在那次用餐的时候,hwz给我们讲了那个夏威夷的传说。 他说,波利尼西亚的土著居民相信,凡是彼此有缘的男女,手指尖上都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 这些丝线是神明为他们彼此寻找所作的标记。 丝线穿越时空,彼此相连,虽然生生世世无法用肉眼看到,但却怎样也无法挣脱。如果试图弄断丝线或者挣脱连接,这些丝线就会越缠越紧,令被连接的双方痛苦难当。 我听了,心有触动,便说:“那,就没有解开的办法吗?” hwz说:“当然有,世界上所有的问题都自有开解的办法。” 他说:“唯一解开这些丝线的方法就是:双方都要无条件地给予对方自己全部的爱。” 他说:“只有当双方用完全无私的爱,彼此合而为一,无从分离的时候,丝线才会失去作用而自行解开。” 我和中村彼此对视了一眼。 我对hwz笑了一笑,没有评论和其他语言。 中村说:“那样的解开有什么意义?不和没有解开完全一样吗?” hwz在他脖子上堆簇的白色花环里面笑着,他在黝黑的面容上张开嘴看着中村笑:“你这小子,有人无条件地永远爱你不好吗?” 他说:“所谓天堂,不就正是这样吗?” 中村看我。我赶紧低下眼睛,看着盘子里的奶油浓汤。 (四) 后来,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围绕这个传说还谈了一些话。 我问hwz:“从这个传说来看,波利尼西亚人是相信有轮回的了?” hwz很认真地说:“世界上很多民族都相信轮回的存在,除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 hwz说,按照他混血文化的理解,这个波利尼西亚人的传说表明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说:“这意味着,我们永远不会和所爱的人说再见。” 他说:“即使我们在今生里面和自己的爱人说了永别,我们也会在另外的宇宙里面相见。” 他说:“每一次重新相聚都会有一种熟悉的牵动,都是呼应彼此的需求,都是继续上一生里未竟的心愿。这就好像是一个修行的过程一样。” 情不自禁地,我被他的话深深地吸引。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他说:“当双方生命的缺陷都得到圆满时,我们便会松开手指尖相连的那条看不见的丝线。” 他说:“就我个人的理解,这就和喇嘛教里面说的男女双修的意思是类同的。男女之间的爱情,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我们从中学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学习体会到其他人,原本和我们自己一体无分。” hwz的话一直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历经多年,也未被时光的海浪冲刷掉。 (五) 第二天,hwz又约了中村、我一起去看夏威夷著名的冲浪运动。 因为生意萧条,原本也是人头济济的海滩上,空旷无人,几乎看不到一个冲浪者。 我们坐在一起,看着美丽的大浪一个又一个地冲向海岸。中村跑过去,冒险站在距离海水很近的地方,用相机拍摄大浪卷来的特写。 从他拍回来的相片看,海水碧绿澈彻,每个浪花都是晶莹通透的,透过浪花,可以看见天上的云朵和灿烂的阳光。真是太美了。 hwz说:“你们两个虽然常常见面,但并不会常常在夏威夷见面。下一个大浪过来的时候,我给你们合张影吧。” 于是,我们就在下一个巨浪到来的时候,并肩站在海滩上,一起照了一张相片。 然后,我们三个人又在大浪的背景下找附近百无聊奈的椰子汁摊主帮忙,合照了一张宝丽来快照。 分别的时候,hwz让我用汉字在照片的背面给他写点什么。 hwz说,虽然他汉语说得不错,汉字却认得很糟。 hwz一直认为汉字非常神秘,它常传导出一些惊人的、古老的、下意识的智慧,绝非西方文字可比。 hwz说,汉字非常符号化,像神灵的地图和路标。 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领悟到hwz的观点是有多么英明正确。汉字,的确凝聚了中华先祖最高深的智慧,妙义无穷。 我拿过宝丽来快照的相片,问hwz想要写什么汉字。 hwz说:“写你心里此刻浮现出来的那些汉字。” 于是,我就在上面写了:“vritti:波浪形的运动,轮回。它很痛苦,只有涅槃能让它停止。” hwz接过去看了看,指着“涅槃”问,这两个字是什么字、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说:“就是你昨天吃饭时说的,不加思索地给予别人无条件的、全部的爱,永不离弃他后得到的一种境界回报。” 我说:“就是松开丝线的时刻。” 我说:“也是松开丝线的办法。” 我说:“就像阳光出来,亿万年的黑暗,便一时消散。” 那时候我还不是佛教徒,只是对佛学常识有一点非常肤浅的涉猎。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解释对不对。 但是,hzw却露出神往的神情。他说:“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美妙的境界。” 他说:“我很向往。” 第七百八十三章 横川 (一) 有一年,因为商业的关系,在日本停留了稍长的时间。每天的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就连上厕所也被对方安排在了固定而有限的时间。 十多天的奔波下来,觉得脑子里被塞得满满的,一点缝隙也没有了。无论身心都觉得很疲倦。 于是,终于打破了客气,向对方提出,希望能按照正常的工作规律,留出周末至少一天的时间让我们喘一口气。 对方先是错愕了一下,彷佛不能理解我们的放逸,然后,就是一连串的道歉。 我们在安抚对方的道歉上花费了比陈说理由更多的时间。 一番波折之后,终于得到一天放风的时间。 于是,给中村打电话,问他周末可以去哪里清静一下。 中村先说了一些著名的shoppg地点,我没吱声。于是,他在那头笑了起来。他说:“我知道你想去哪里了。横川有个地方你会喜欢的。” (二) 那个周末是在横川的一座寺院里面度过的。 寺院不大,人也不多,周围风景很好,茶很好喝。 在寺院中,一位僧人和我们一起喝茶的时候,金属的法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声一声悦耳地响着。 在谈话中,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原来,这就是源信法师最后隐居起来的地方。 源信是中世纪以前日本佛教里面很重要的一位人物。据说,日本佛教的净土宗就是直接来源于他的传承和倡导。 他是佛教在日本传递的过程当中,第一个把地狱和极乐的观念结合起来的人,一个很重要的宗教家和修行者,对日本整个文化的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 在那天的谈话当中,由中村做翻译,我们谈论了很多话题。 僧人首先多次感谢了中村所在的商社多年来对寺院的供奉与支持。客套过后,话题逐渐集中在源信法师身上。 以前我只是知道源信法师的名字而已,其他的东西基本都不了解。 从谈话中,我知道源信法师原来是从小出家的,在比睿山学习过很长的时间。 他原来是天台宗的弟子,精神纯洁品位高尚。在出家以后,他也目睹了社会上许多卑鄙污浊的行为。随着德性和学识的提高,他开始名满天下,但这反而令他坚定了隐遁的志向。 于是,他晚年就隐居在横川,写下了那本很著名的《往生要集》。 那本书,那时候我还没有完整地看过,只是零星地在别的书籍里面不断看到一些对它的援引。 正因为常常在有关日本文化的各种书籍里面遇到对它的援引,让我觉得它对古代乃至中世纪的日本文化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中村说,那本书里面写了很多源信法师自己的宗教情感和宗教体验,写了很多他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生命的理解和思考,文辞畅达,充满纤细的感觉和明晰的逻辑,深刻而优美。他说,你有空务必找来恭敬地读一下。 我恭敬地点头,在心里记下了这件事情。 (三) 后来,话题就从源信法师身上,转移到日本佛教的发展过程上面。然后又转移到《往生要集》的内容上。然后,又很自然地转移到有关死亡的话题上了。 那天,横川寺院里的那位僧人说了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他说,现在在日本,宗教的情况很有意思。当人们出生的时候,他们会用神道教的仪式来庆祝新生命的诞生;当人们结婚的时候,他们会去基督教的教堂接受上帝的祝福;而当他们要死的时候,他们就会来找佛教。 这种情形和中古的时候已经非常不同了。 他说完,我和中村都笑了起来。 笑的时候,我心里觉得这种现象真是意味深长。 我说,这倒是很像尼泊尔的习惯了。 在尼泊尔,藏传佛教在平时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干预是比较小的。出生啊,结婚啊,这种时候,喇嘛只是场面上出席一下,很快就要离开的,而当有人将要死去的时候,喇嘛的工作才变得非常的繁多和重要。 那位僧人认为,这说明佛教是各种宗教里面对死亡最冷静最深入的宗教。正是这种彻底的冷静让佛教在解决死亡问题方面具有穿透的力量。 他说完这句话,就看着我,然后对中村说话。 我问中村他在说什么。 中村说,他问我你是不是无神论者。 他说,如果这位女施主是无神论者的话,以上的话很容易引起争执。 他说,如果你不同意他,那么他就先同意你吧。 他说,无争的心,远比争执的胜负更重要。 我听了笑了起来。 我说“大概吵不起来吧。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论者。也许,什么论者也都不是吧。也许,什么论者也都是吧。” 僧人听完中村的翻译,也笑了。 他说:“那倒是我先有分别心了。” (四) 后来,在谈论源信法师的论述时,僧人讲到一层名叫“众合”的地狱。 在这层地狱里面,有一座叫刀叶林的树林。这是某一类男人专门去的地方。 当人进入这个地狱之后,恶鬼就会把男人放在这片树林下。 男人偶然朝树上一看,就会在上面看见自己心里最爱的那个女人。 男人看到自己最爱的女人在树上岌岌可危地呼救,就会不顾一切地拼命向上爬。 这时,树叶就会全部变成利刃,它们锋利地切割着男人的皮肉。 但男人就是一心想救自己的女人,想把她安全地抱在自己的怀里。 好不容易血淋淋地爬刀树顶,而女人却从树顶掉落在地了。 她在地上悲悲切切地对男人说:“我是为了您才会掉进地狱受苦的。我想您想了很多年了。您快来拥抱我吧。” 男人一心喜爱女人,忘掉一切地又朝树下爬。 这时,树上所有的刀刃又全部转为朝上,把往下爬的男人的身体割裂。 当男人血淋淋地到达地面的时候,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在树上看着他了。 于是,男人不能对她的呼救充耳不闻,又再次朝树上爬去。 就这样,过了无数个百千万亿年。深陷爱欲之苦,不能自拔。 当僧侣和中村谈论着这个地狱的时候,我突然脸色发白了。 中村看到我的脸色之后,就说:“这只是痛苦较少的一层地狱。后面还有很多层更痛苦的。” 我说:“分别也不大吧。无非都是永远处在遭到杀害的痛苦当中罢了。” 听了我的话,那个僧人问中村我在说什么。 中村翻译之后,他看着我。 我们静默良久。 然后,他说:“请喝茶吧。” (五) 在《往生要集》里面,源信法师详细地讲解了如何照顾临终病人的规则。其中很多规则,现在还被习惯地沿用着。可是,真正相信,并怀着庄严的真挚之心去做的人,已经不多了。 源信法师说,当一个人快要死的时候,要把他放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让他静静地躺着。如果是平常居住的地方,病人看到各种熟悉的衣服家具,就会产生留恋的心情。这种留恋会让不得不离开的旅程越发痛苦难当。 源信法师说,要让病人面向西方净土所在的方向躺着,要在病人前面放置一尊也面朝西方的阿弥陀佛像。佛像的右手要高举着,左手里拿着五色的布条,布条的另一端可放在病人的手里,让他攥着,这样能让病人产生要跟随佛去净土的念头。 如果病人这时有唾液、呕吐物或者大小便等流出,要及时为他清扫干净。要这样悉心地照顾着病人,最后还要这样劝导病人:“您长期作了净土的修行,那完全是为了往生极乐的这一刻啊。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刻了,请您的心静静地向着西方吧。” “请忘掉这个世间的一切,一心想着将要来迎接你的阿弥佗佛吧。” “要相信他的光明无限,不论什么样的罪人都一定能会被他救往极乐净土。” “您是做过长期修行的人哪,现在是能不能往生净土的关键时刻了。请您静静地思念极乐净土吧。” 在那天的讨论当中,僧人说,在《往生要集》当中,很多地方引经据典,而在这一大段里面,完全都是源信法师自己说的话。 他认为,这是源信法师在一个名叫“二十五三昧会”的念佛净土修行组织中实际讲过的话。 中村说:“好像看到一幅极其悲惨的情景啊。” 他说:“源信法师越是在谈美好的净土,这些话里面越是渗透着悲伤的回响。” 听到这里,我终于支持不住了。 我站了起来。 中村抬头看着我。他说:“你怎么了?” 我说:“对不起,这里哪里有洗手间吗?” 在我离开的时候,我听到僧人在和中村交谈。 (六) 回程的路上,我问中村,他们在我身后说了什么。 中村踌躇了一下,然后说:“他说你必定有很亲近的人往生了。而且当时很不安详。” 他说完,就在后视镜里面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说:“面巾纸就在后座上。” 我说:“谢谢。”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中村说:“现在想去哪儿?” 我说:“去商业中心买东西吧。” 第七百八十四章 中村的礼物(上) (一) 不知道是与个人性格有关,还是与日本注重礼尚往来的唐宋遗风有关,中村每次和我见面,都会送我一件小小的礼物。 他的礼物总是引起我很大的兴趣。因为它们都具有同样的特点:层层包裹。 在他送的礼物当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套12层的首饰盒。它们一个比一个小,层层套迭在一起,当你打开一个,会发现里面还有一个更小的,这样一直打开下去,到最后一个盖子被打开之后,你会发现里面除了一支小小的ello-ktt圆珠笔之外,什么也没有。 中村在这个套盒外面包裹了3层礼品包装纸,每一层都结着复杂的绸带和结扣。在包装纸的外面,是包装袋。塑料袋的外面是纸袋,纸袋的外面是提袋,提袋的外面又是纸袋。 中村就这样微笑着,把这个过度包装的复杂系统送给了我。 他后来对我说,那就是他观感中的我。 但我一直都很明白他想要表达的。 他其实并不是想要送给我什么礼物,他其实是想要对我说一些话。 他的话是这样的:“自从我第一次对你鞠躬,请你把课堂笔记借给我补抄一遍的时候开始,自从我第一次被他们怂恿,去约你跳舞的时候开始,自从我在自杀网站邂逅你的时候开始,你在我眼里,就是这样层层叠叠的。” “每当我认为自己已经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又展现出新的一层。” 他是想要问一个问题:“你一共究竟有多少层?” 而我一直都在接受他的礼物,我一直都在接受礼物之后,在他面前打开一层一层的包装。 我总是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动手拆开一层一层的包装,打开一层一层的匣盒。 我总是在拿到最核心的那个礼物的时候,对中村笑着说:“费心了。” 这也就是我的回答:表面千变万化,勿为其所惑,你要送的是那个核心,而我要拿的也是那个核心。余者不论多么精美,皆是要抛弃的。不要让眼光停留在那上面。 如果你看着包装,如果你数着包装的层次,那么,你就看不到我。 真实,虽然无处不在,但却只对专注于它的人显现。 (二) 夜晚的时候,我常常独自摆弄中村的这个套盒。常常感觉其中语意深长,寓意无穷。 我们对于世界的感知不就正和这个套盒一样吗? 我们看不见我们的眼睛结构所不能看见的东西,我们听不见我们的耳朵结构所不能听见的东西,我们不能理解我们的大脑结构所不能承受的东西,我们不能感知我们的皮肤所不能有触觉的东西。 我们就这样被关在一个感官系统的盒子里。 但这并不是我们唯一的盒子。 我们的这个盒子里面,还有其他的盒子。 就比如看一部上百万字的长篇,其实没有人在看着整部书的。每一个人都只在看自己感兴趣的那一部分书。虽然是同一部,但所有人各自看到的那部,却各各不同。 我们只看到了我们感兴趣的部分,并且只将它留在不可靠的记忆当中。我们的每次都是挂一漏万的。 何止,我们的每次体验全都是这样的。 我们就连我们有限的感官系统,也都从来没有用全过。 要理解这一点很简单。 举例来说,我们每晚花了3小时在电视机前度过,我们在各种频道各种节目当中跳来跳去,但如果事后让我们详细复述我们所看到的,绝大部分人都不能讲满30分钟。大约有87%以上的人只能讲满区区的5分钟。那也就是说,除了5分钟的内容之外,其他的,全都漏过了。 这就是广告宣传永恒的难题。天啊!怎样让人们真的看到我,并且真的记住我啊?怎样把广告里的物品留在人们如此大意的感官当中?!成千上万的金钱和反复轰炸的时间,只能换来短暂记忆的几个月甚至几秒钟。 要举这样的例子真是太多了。 比如说,我们的视线。如果你注意观察自己的视线,就会注意到,我们每次看东西,只能聚焦于一点上。当我们看一个人的脸的时候,你是不会同时看到一个人脸上的全部部分的。你只能把焦点对准一点。或者鼻子、或者眼睛、或者额头,其他的部分都在散漫的余光当中。就算是对准鼻子聚焦,你也不能看到鼻子的全部,你只能看到鼻子的某一点,其他的也都笼罩在朦胧的阴影当中。 我们就是这样来认识世界的。我们就是在一点上来认识世界的。我们何尝看过全部的世界?即使是被我们的感官系统所拘禁的狭小的世界? 再举一个例子,就像我们正在这本。不同的人在这本中注意的是不同的东西。喜欢佛教的人,注意到的是和佛教相关的内容。喜欢音乐的人,注意到的是和音乐相关的内容。喜欢友谊的人,注意到的是和友谊相关的内容。而喜欢爱情的人,注意到的是和爱情相关的内容。喜欢战争的人,注意到的是和战争相关的内容。何尝有人看到并且看懂全部的内容? 还有一个例子,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你数过自己遇到过多少人吗?从早上起床,出门上班开始,一共有多少人在你的身边经过,一共有多少人和你同在一个空间里运动,一共有多少人和你发生过接触,你记得他们的数量吗?你记得他们的面孔吗?你对他们感知到了吗? 你的耳朵是完好的,你的眼睛是睁开的,你的触觉是正常的,你的皮肤是完整的,你在他们身边呼吸,心跳,走路,谈笑,你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的某处,你感知到他们了吗?他们对你来说,是存在的,还是不存在的? 这样的例子真是无穷无尽啊。 比如说,你刚刚经过一个台阶进入一个网吧,你踏过每一级台阶,但你知道它一共多少级吗?你经历过的,你都感知到了吗? 又比如说,对于自己刚刚过去的24小时,你能记得多少呢?你知道自己36分27秒之前的那一刻在做着什么吗? 对于自己已经过完的一生的部分,你又能记得多少呢?漏掉的,总是大部分的吧。只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可以通过过滤和变形,飘忽地留一点影子下来,留在我们的浅表意识里。 所以,我们不仅从来不曾领略过我们感官结构之外的宇宙,我们甚至也从来不曾完整遨游过我们感官结构之内的宇宙,我们的常识就是建立在这种飘忽不定的一鳞半爪和浮光掠影之上的。 我们就在这个基础上建立了我们庞大的科学体系和哲学精神。我们就在这个基础上修筑了我们的尊严和骄傲。 我们文明的基石就是这个。 我们希望它能够千秋万代屹立于无限和永久。 所以,有时候,我深觉自己被囚禁于一套非常复杂而极其纵深的套盒当中。 我不止被关在一个盒子当中。 当我打开其中的一个盒子,看到一个新天地的时候,然后很快就发现那只不过是一个更大的盒子罢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中村的礼物(下) (一) 我们的盒子真是很多啊。 它们铺天盖地地充满了日常生活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它们简直就像天罗地网一样地无法逃脱。 它们的名字也同样花样繁多。有的盒子名叫正义,有的盒子名叫道德,有的盒子名叫国家,有的盒子名叫民族,有的盒子名叫性别,有的盒子名叫宗派,有的名字名叫家族,有的盒子名叫身份,有的盒子名叫爱好,有的盒子名叫性格,有的盒子名叫文化,有的盒子名叫传统,有的盒子名叫技术,有的盒子名叫理论,有的盒子名叫情感,有的盒子名叫贫穷,有的盒子名叫责任,有的盒子名叫年龄,有的盒子名叫家庭,有的盒子名叫活着。 它们简直是无穷多的。我们就被这许多的盒子所定义着。我们也就被这许多的盒子所切割着。我们同时也就被这许多的盒子所遮蔽着,所囚禁着。 我们和这些盒子纠缠得如此之紧密,以致于我们觉得自己就是这些盒子,以致于这些盒子就变成了我们,以致于我们觉得失去了这些盒子,我们就什么也不是了,以致于我们都对此感到无比的惊恐了。 我们紧紧搂着这一堆盒子,我们掉落在盒子的陷阱当中。我们根本都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进入这些盒子了。 我们都根本忘记里面的礼物这件事情了。 (二) 所以,我们何尝看过世界的真实面目?我们就连一张大一点的照片也从来没有看到过吧。 我们不能看见,不是因为它没有存在于我们的身边,而是在于我们没有看它。 我们一直全身心地聚焦在这些盒子上面,我们就像对每天经过自己身边的庞大人潮和无数电视节目细节一样,对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所以说,真实一直都是存在并且敞开的。但它只有对专注于看它的人才会显现。 只有当你聚焦于最核心的那个礼物的时候,它才在你的视野里显身。 为什么有人能够看到上帝,如此真切,如此激动,而其他的人就看不见? 为什么? 是古往今来一直都有人在用不同的语言不厌其烦地说着同一个陈旧无趣的谎言吗? 人只能看到他所注意的。 (三) 我们真的生活于同一个的世界吗?我不那么确定。 每一个人每一时刻也许都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的,而每一个人每一时刻的世界面貌也许都取决于当时他在几层的盒子里。 世界在每一个人的眼里也许是不一样的,世界在同一个人的不同时刻或许也是不一样的。 因为每一个人的盒子不同,每一个人的盒子排列组合不同,所以它的大小、它的善恶、它的美丑,它的冷暖,它的一切形状和一切属性可能全都是时刻不同的。 存在一个可以共有的世界吗?存在一个牢固不变的世界吗?存在吗?无论对于什么来说? 不会有多少种存在,多少颗微尘,多少点滴的时刻,就有多少个世界吗? 不会我们就生活在数量超过恒河河岸的沙子那么多的世界当中吗? (四) 我们在层层叠叠的盒子的最深处,向我们所看到的一个焦点、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子伸出双手,想要抓住什么,就像我们向池塘的水中伸出双手,想要捞起水中的明月,我们能拿到什么吗? 能吗? (五) 我们不想放弃。但我们曾经拥有过吗? 我们离开丈夫去上班的时候,我们拥有丈夫吗? 我们离开房子的时候,我们拥有房子吗?有多少没有人居住的房子,是归保姆、门卫和守门的狗狗所拥有的?是归居住在房间里的蚂蚁、蟑螂、各种小生物所拥有的? 我们把钱存在银行里的时候,我们拥有钱吗? 我们把衣服留在衣橱中的时候,我们拥有那些衣服吗? 我们只是以为曾经拥有过,如此罢了。 (六) 就如同这部,既然一切皆为虚构,那么,便可以随时虚构,挥洒自由。 有什么阻止我们在虚构当中让时光倒流吗? 有什么阻止我们在虚构当中重新聚首吗? 有什么阻止我们在虚构当中跨越生死吗? 有限制吗?没有吧。 这和我们的累生邂逅,有不同吗?有吗? (七) 我们就是自己的造物主。 我们就是造物主。 (八) 我失去你了吗? 如果我不曾真的拥有过你,我怎么能失去从未得到的东西呢? (九) 在杂志社,有位哲学博士和我谈论过这个问题。 这位博士的笔名叫做马勒,因为他最崇拜的音乐家就是马勒,马勒以悲壮雄伟的交响曲和出色的指挥演绎而著称。 这位马勒博士对我说:“你这是梦想拥有上帝的力量。可你不是上帝。你也不可能是上帝的。” 不可能吗?这像崂山道士的墙壁一样,是不可以穿越的吗? 谁判决我们只能像目前这样地生活? 做出这个判决的,就是我们自己吧。 (十) 不过,马勒说的,在某一方面也并没有说错。 我不是上帝。一个纠缠于过去爱情的死亡当中不能自拔的女人怎么会和上帝扯得上什么关系呢? 但我确实看到一线抵达无限的可能性。 那就是我想为你追寻的。 (十一) 我深知自己的疯狂。 我的疯狂并不在于一路追随在你的死亡后面哭泣。 我的疯狂在于我想要战胜死亡。 我想要终结死亡。 我想要让死亡消失。 我想要看清楚它的真相。 我始终认为,如果你真的深爱一个人,你怎能坐视死亡吞没他,而束手无策,不能为他抵挡? (十二) 我知道,我已经离开了凡俗的社会,我已经走得很远了。 绝大多数人都假装自己下一秒钟不会死,他们把每天的生活都建立在这个假装的基础之上。 但是,你的离去,一次又一次地摇撼了我。 我无法再做到这样自欺欺人。 我真的体会到了无常人生的脆弱可怕。 我们认为的一切坚牢的东西,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不解决生死困厄的问题,人生中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荒诞可笑。 我不能再那样浑浑噩噩地生活,糊里糊涂地被死亡抓住。 (十三) 如果你不曾那么爱过我,如果你不曾离开过我,我都不会到达这里。 两者缺一不可。 第七百八十六章 只言片语 (一) 在苦闷中,我写着各种各样的东西。 从那次作文得奖之后,我就开始写专栏,除了生病期间,一天都没有停止过。最高峰的时候,同时开写五六个专栏。 后来,又从专栏扩展到小说。 就是在写专栏和小说的过程中,我认识了多才多艺的梁逸晨先生。 他是我的写作之师,也是亲密的好朋友。 除了文章诗歌写得极好,精通多国语言,逸晨先生还是著名的插画家、摄影大师。在书法方面,也颇有造诣。他摹写良宽大师和嵯峨天皇的书法,神形兼备,深得书家三昧,大可以假乱真。 逸晨先生和高雄的父亲是非常好的朋友,与高雄从往甚密。 后来我才知道,从我签约写专栏的那天,高雄便在幕后默默地帮助我。我能遇到逸晨先生做责任编辑和搭档插画师,也是出于高雄的幕后运作。他有意让逸晨先生来引导和帮助我。 从你去世之后,到我在杂志社找到稳定的工作,这期间,我写了很多阴郁黑暗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发表出来的,没有发表出来的,逸晨先生,全都看过。他是世界上阅读我的文字最多的人。 他阅遍我心,温暖的,冰冷的,陈旧的,崭新的,明亮的,晦暗的。 (二) 以下是那段时间,我写过的一些文字节选: “对我来说,现在没有什么幸福或者不幸。仅仅是又过去了一天,如此而已。” “邪灵终于附体。空洞无处不在。一切都很扫兴。没有任何感动。” “为何要写作?很多次被问到。但从未说过实话。有时候回答为了金钱。有时候回答为了理想。有时候回答为了兴趣。有时候回答为了创造。但那全都不是真实的答案。事实上,写作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复仇。向命运。向一切。” “写作这件事情,毕竟不能和人生相敌。无论我创造了什么,都不能治愈心里的绝望。” “我带着面具,跳着故事的舞蹈。我把心中的地狱戏谑地娱乐化。当观众开始鼓掌的时候,我的心忍受不了。” “我是走向断头台的人。我渐渐感到除了死之外,别无他路。” “我咽下许多安眠葯,但并没有死。我还必须在这里痛苦吗?” “基督说,我心里只想着那人的苦恼。” “你想一个人前往自己所决定的道路吗?孤独地。” “信仰亘古如一。” “你只有我一个旅途中的伴侣。” (三) 还有这个: “有一天,村子里来了一个破衣烂衫的疯女人。她的面目很肮脏,但这不是最狰狞的地方。最狰狞的地方是:她长长的头发是绿色的。在月亮的光线下看上去像无数条蠕动的蝮蛇。而且,她的头发不是向下垂落的。”它们全都是向上竖立的。就像被看不见的魔鬼恶狠狠地提在手里一样。” “这个疯女人向村子里的人乞讨。村子里的小孩子都惊叫着跑开。然后,人们开始咒骂她,并且扔石头打她。” “这个疯女人开始凄厉地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厉声说:“可笑啊,可笑。” “她说:种子植入大地,花朵爬上林捎。月亮悬挂天空,影子沉入水底。谁知道这个世界的顺逆?是我的头发逆了,还是你们的角度逆了?” (四) 以及这个: “一对父子被押赴法场执行死刑。天上下着大雪。” “儿子在重病中,发着高烧,在大雪里寒战不已。” “父亲看到这种情况,就走过去,撕下自己的一截长袖,盖在儿子身上。好像想要照料他,令他温暖一些。” “周围的人群被这个动作所激动。有人对父亲说:都这种时候了,你还给他盖这个,有什么意义啊。” “父亲说:虽然知道死在眼前,但只要一息尚存,我又怎么能弃他于不顾呢。” “父亲说:暖和片刻,也是好的吧。” (五) “当叛变的武士像黑色的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上山顶的时候,龙二夫人一把抱住了年幼的国王。” “年幼的国王瑟瑟发抖,面色惨淡,像一块荧光灯下的白绸布。他膀胱的肌肉在僵硬中战栗,小便顺着裤腿热乎乎地流了下来。” “他语不成句地问龙二夫人:你,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啊?” “龙二夫人哭着回答道:陛下,波浪底下也有都城啊。” “然后,龙二夫人就抱住年幼的国王,纵身跳下了悬崖。他们广大的长袖在空气的漩流中飘舞。然后,他们在许多出鞘的刀剑下,一起消陨于一些盛开的浪花。” (六) “5月9日。阿伟为病所攻,如陷地狱。万般无奈,便在竹板上泼了凉水,把阿伟放在上面,但终不见效。” “经过一上午的翻滚折腾,他闷绝在地。终于,去了另外的世界。” “现在,只剩下我了。” (七) 一开始,看着这些川流不息而来的文字,逸晨先生还是按照责任编辑和插画师的工作职责来进行处理。 但是,它们一直汹涌而来,铺天盖地。 逸晨先生逐渐被这黑色的潮水所摇撼了。他感到深切的内心不安。他开始觉得,配文的插画,很难再展笔画下去。他画不出那个死气沉沉的世界。 他给我写邮件,语重心长地警醒我:“近来文字甚凄凉阴暗,遍地尸体,不见道理。” 我回复说:“有生有死,终不能易。既无活人,何需道理。” 他再次回复:“强词夺理,不讲道理。如要笔润,请讲道理。” 我回复说:“金钱利诱,有悖道理。” 他第三次回复无奈地说:“世有女人,即无道理。” 我看了这回复,莞尔一笑,不再争辩。 (八) 我以为逸晨先生的关心就到此为止了。 谁知道,他是个心思柔和温暖的人,他一直担心着我的心理状况。 半夜里,他处理完稿件后,给我打电话,说如果我觉得很孤独,可以随意聊聊。 有一次,他看完我的文字后,甚至不安到坐着飞机,来到我当时的住处。我当时正在外面彻夜笙歌,住处房门紧闭,手机静音不回。逸晨先生提着行李,独自在我住处门口等了我两个小时。我夜游归来,惊讶地发现,他站在走廊上。 他说:“看了你传过来的文字,心里特别不安。你知道,我都是凌晨看稿的了,那个钟点,实在受不了你文字里的绝望和阴冷。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必须亲眼见到你,才能心定。你还好吗?需要有人陪你聊聊吗?” 我看着他风尘仆仆的倦容,一阵强大的暖流经过心脏。 现在,再也不会遇到,待人这样真诚仁厚的责编了。 第七百八十七章 死蛇 (一) 我们一起在房间里煮茶。 逸晨先生想要喝点浓茶提神,而我想要喝点浓茶醒酒。 看着铁壶在炉子上水汽袅袅,我们聊着最近的那些文字。 逸晨先生说:“从你开始写专栏起,你的文字就不算是特别阳光的。但,不管怎么说,还比较正常。” 他说:“现在我越来越觉得,你的心理状况出了问题。” “过去你写的有些东西挺阴森的,但并不冷血。可你现在写的东西,不唯阴森,而且,特别冰冷。所有的人物看上去都像是一堆冷却的骨灰在活动。” 我说:“是吗?” 他说:“是的。你自己可能不觉得。有时候,夜半三更,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读你的东西,会觉得周围鬼影幢幢,怨灵充满,不知不觉全身汗毛倒竖。” 他说:“有时候,看着看着你的文字,我就很想打电话问你:你的温度!你的温度呢?你温暖的体温究竟跑哪儿去了?阅读你现在写的故事,就好像光脚踩入一大堆冬眠的蛇里。” 我自嘲地笑笑,说:“您太客气了。是死蛇。光脚踩入一大堆死蛇里。” 逸晨先生说:“不要让这些死蛇游动在人物的血液里。” 我说:“游动着什么比较合适呢?” 他说:“温热的血液,血液本来的样子。你的读者里有各种人,可能有濒临绝望正想寻死的人,可能有陷于青春烦恼的孩子,可能有不久将死的老者。你要考虑,你的文字施加给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影响和推动力。” 我说:“我尽量温热了。我的内心,比文字更冷。” 逸晨先生说:“你是一个女作者,年轻的女作者。你不应该写这种东西,不应该写得铺天盖地。这些东西,也许受到市场欢迎,能够刺激生活平庸乏味的读者,但是,它对你自己,非常不好。” 他说:“我不会因为读者喜欢看,就赞同你持续地书写,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我说:“所有的人物都像骨灰又有什么?难道,那不是事实真相吗?当时间流逝过去,那个真相就会显现出来。” 逸晨先生说:“是的。是真相。但是,有问题的不是真相,而是你对待真相的态度。难道不是应该用泰然从容的心去面对真相吗?你扪心自问,泰然吗?从容吗?怡然超脱吗?不。你的内心是灰暗的,因为你抗拒,你不愿意面对这个真相。你明知道真相如此,但你对此不能接受,不能满意。你不愿意顺道而为。” 我默然无语。他说的,是对的。我并不高兴真相是这样。我期待其他的结局。 逸晨先生对我说:“心心。生命是可贵的。青春尤其可贵。我们应该让如此无价的时间,身心都充满了正确的态度。写作,不是个人情绪的宣泄,我们不应该把内心的垃圾倾倒在心灵的公共空间。我们应该奉献给他人美好的东西,温暖的东西,应该把这些,注入他们的身心。因为我们的文字,要对他们产生正面的影响。我们写苦难,不是为了刺激他们的悲伤和恐惧,而是为了锻炼他们的勇敢和坚强。我们写幸福,也不是为了增强他们的贪恋和偏执,而是为了提醒他们,有得到就会有失去。在写作的时候,我们不应该用手中的笔去舔抚自己的伤口,而应该去照顾所有人的痛苦。这才是正确的写作。这样的写作,才能同时利益自己和别人的身心。” 他说:“不要用文字的刀剜割自己,也令别人流血。” 他说:“心心,你的文字有如锋利的剑,它可以救人,也可以伤人,它可以护持自己,也可以伤害自己。你手持此剑,要正确地使用。这样,才叫不辜负才华,才叫不辜负天赋,才叫不辜负人生,也才叫,不辜负你想要追念的那个人。” 他说:“能说一个建议吗?” 我说:“当然。期待您的建议。” 他说:“你那么追念那个人,必定不是因为爱恋他身上的阴暗面,对吧?” 我说:“当然。他身上,鲜少人性的阴暗。他没有很多人类恶劣低下的情感:虚荣、极度、仇恨、骄傲、愚昧、懒惰、胆怯、冷漠凡此种种,他都没有。” 他说:“那你最喜欢他什么呢?” 我说:“镇定,透彻,勇敢,仁慈,温和。” 他说:“那就去写他。写他照亮你的这些光明的地方。” 他说:“不要用你的笔去写那些阴暗的事物,去写你敬爱的,仰慕的,让他在你的文字里重生,让他的光明,犹如曾经照亮你一样地,照亮更多的心,照亮更多的人生旅程。” 他说:“用你的笔,用你的故事,把他的明亮之灯,传承下去。” 他说:“如果你这样做,你的心,也会再度充满力量和光明。” (二) 与逸晨先生的那次茶话之后,我的文字风格略有转变。 我开始尝试,写一个有关勇士的故事。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写你。但我做不到。你的影子在脑海中浮现,我的心就会血流如注。 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力量重新去穿越我们那些温馨的时刻,那些痛彻心扉的时刻。我不能抵挡强烈的悲痛或者思念,在内部凌迟我。 我只能先“王顾左右而言他”,只能先写别人的故事,让你在我心中留下的影子,投射在别的国度、别的时间、别的人物和别的事件上。 我这一生所有的故事,都只是在直接或者间接地写你,写对你怀念,如此罢了。 (三) 从逸晨先生的这次来访,我了解到一个事实。 对于一个真诚的、全情投入的写作者来说,只要你开始写,你就不可能阻挡自己的内心从隐蔽处流淌到纸面上或者屏幕上来。或迟或早,你总会将自己内心最隐秘的部分,也暴露无遗。 那时候,在我们的文字合作中,写小说,我并不是提笔就写,写多少就给逸晨先生看多少的。一般来说,我都是先写一个“故事毛胚”。在这里,称为“大纲”,只不过,是一个稍微详细一点的大纲。 从这个毛胚中可以看出故事的整体脉络、主要戏剧冲突和高潮华彩篇章的风貌。 如今,工业化的模式渗透于一切人类生活,文字创作的领域也概莫例外。 写作者在整个产业链条当中,常常事实上扮演着装配线工人的那个角色。他通常不是整个产业链的价值中心。 在这个生产线上工作多年之后,我认识到,面向出版和大众阅读的写作,在深刻反映真正的心灵状态方面,有着不可弥补的缺陷。 作为大量发行的代价,写作者常常需要接受很多条沉重的枷锁,比如大众品味、投资回报率、审核制度之类的。 这正是我对此感觉乏味,并且倾向淡出商业写作的原因。 我不愿意因为读者的快感及出版社的商业利益而牺牲写作的根本精神。 我一直都很看重“面向终极,面向永恒,坚持独白”的价值所在。 所有的事情都遵从着同样的道理。写作亦然。只有当你心中完全不再考虑读者口味、审美、出版商、销量等问题的时候,你才能真正获得自由。也就是说,当你头脑里完全没有“可读性”的概念时,你所写的东西反而可能获得真正深邃的可读性。 那时候,我和逸晨先生之间的工作流程通常是这样的: 他定期根据出版需求,向我提出一些选题方向,然后我从其中选择自己感兴趣并擅长的方向,写出这种“故事毛胚”,而再从我提供的“毛胚”里面选择他认为合适的,让我按照字数、体裁等方面的具体要求形成精细的故事。 那段时间,逸晨先生应该是世界上阅读我最多最深刻的人,而我也因为经常接触他的选择而成为了一个非常了解他的人,我们就是这样熟悉起来,并逐渐形成了长期的友谊。 一个人很难在写作中彻底地掩藏自己的内心和自己的生活。与此同理,他也很难在对文字的筛选和修改中做到这一点。 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正是这个工业化的流程,促使我和逸晨先生,在工作中,面向对方敞开了心扉。 你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里,除了深知前因后果的高雄之外,新结识的人当中,逸晨先生是最了解我心态的人。 他深深地被我心中的那些阴暗和绝望所触动。 他看到了那些在我心里蠕动盘踞的毒蛇,他看到了地狱的火焰,他看到了嶙峋的怪石,冻结的冰原,干枯的沙漠。 他因为自己所看到的景象而感到抑郁。但他知道自己对产生这种阴暗的原因,所知不祥,他只能泛泛地安慰和温言劝阻,他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他想到了高雄。 他想要高雄,来参与帮忙。他确定,高雄必定有着更为有效的、单刀直入的解决办法。 他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我当时对高雄隐蔽着的内心状况,展现给高雄,让他清楚地看到。 第七百八十八章 小春(上) (一) 平安朝时期,在京都一带,有个出名的妓女长得非常美丽,她的名字叫小春。 每天小春所在的妓院都门庭若市,挤满了不惜千金想要结识她的人。小春的身价也就在这种众星捧月之下节节高升。 小春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对愿意献身侍奉的客人,要求很严苛。无数的公子王孙、巨商富贾都没有让小春动心。 但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她最后却偏偏喜欢上了妓院附近一家和纸店的小老板治兵卫。 治兵卫家境只能说中等偏下,人长得很儒雅,也很懂温存,他已经娶了妻子,妻子名叫阿三,并且还有两个孩子,家庭生活本来倒也小康幸福。 有一次他和小春偶然在街上碰见,四目相交,彼此立刻一见钟情。 治兵卫回家之后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一心只念着再和小春见面。 这样煎熬了一段时间,终于抗不过那种渴望,治兵卫狠心拿出不多的积蓄,去了妓院。 双方再次见面。一见之下,治兵卫才惊喜地发现,原来小春对他,也是相思刻骨! 于是,烈火干柴,两人就情投意合地打成一处。 从此,治兵卫就无心生意,干脆把和纸店全部交给老婆阿三打理,自己整天倾尽所有,泡在小春身边。 就这样,过了差不多两年。 两年里,阿三从未亲近过丈夫的枕席,一个人又带孩子又打理生意,辛苦赚来的一点钱刚刚到手,就给治兵卫搜去了,养活两个孩子都入不敷出,家中负债累累。 阿三身心交瘁,陷入了绝望当中。 (二) 终于有一天,阿三鼓起勇气,提笔给小春写了一封信。 信中叙述了两年来家庭的窘迫状况,她低声下气地恳请小春,体恤孩子们的处境,规劝治兵卫浪子回头,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 小春看了阿三的书信之后,心有所动。 沉默了数日,就在阿三对回信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小春的回信差人送了过来。 小春在信上说:“虽然我很喜欢治兵卫老爷,但将心比心,同为女人,我理解你作为妻子和母亲的感受。” 小春说:“想我虽然青春美貌,眼下也正当红,但论及身份,只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妓女。像我这样的女人,将来嫁给老爷,也只能令老爷的门庭和儿女们蒙羞。” 小春说:“以我这样低贱的身份,能得到老爷两年的深情眷顾,已经非常知足了,不敢贪得无厌。” 她表示愿意放弃对老爷的喜爱,并设法让老爷重新回归家庭。 从此,小春就对治兵卫逐渐冷淡起来。 不久后,她又搭上了另外一个有权有势的年轻贵族太兵卫。 太兵卫不仅有权势有金钱,而且长相英俊,风流倜傥,能词善赋,也很懂得哄女人。 治兵卫一见之下,顿时自惭形秽。 小春好像也被太兵卫深深吸引,对他热情日盛,迷恋日深,常常把治兵卫晾在一旁,和太兵卫出双入对,招摇过市。 治兵卫因此而忧郁成疾,卧床不起。 不久后,坊间就开始流传起小春在考虑让客人帮她赎身的传言。 治兵卫当武士的哥哥孙右卫门听了,担心是弟弟鬼迷心窍要把这个下贱的女人娶进家门。于是,他就冒充嫖客混进妓院,见到小春之后,伪称自己要替她赎身。 小春便告诉他已经有人准备替她赎身了。 孙右卫门打听客人的名字,小春说出是太兵卫大人。 孙右卫门于是试探小春对治兵卫的心意,告诉小春说:治兵卫现在相思成疾,已经病得快要死了。 孙右卫门说:“你们过去那么恩爱,如果他死了,你会不会为他悲伤呢?” 小春摇摇手中的洒金纸扇,冷冷淡淡地说:“过去的感情都已经过去了。他心里郁结,相思成病,也无非是自寻烦恼罢了。他最好是自己好起来,不要死掉。如果他病死了,是不会有人替他流泪的。” 小春说:“做我们这行的女人,如果为每一个交往过的客人都流泪,岂不是永远没有快活的时候了?” 话音未落,小春房间的纸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了。 小春震惊地看到病恹恹的治兵卫站在门口,满脸都是悲愤的神情。 原来,治兵卫听到赎身的传闻后,再也无法在床上躺下去,挣扎着起来,要向小春问一个究竟,没想到听到小春说出这样的话。 治兵卫扑进门来,抓起一把裁纸刀,开始在房间里追逐小春,要杀了她。、 孙右卫门怕他闹出人命来吃官司,便纵身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想要夺下他手里的裁纸刀。 于是,三个人滚在一处,屋里乱成一团。 整个妓院都鼎沸起来。 (三) 正在此时,太兵卫出现在妓院里。 他得知发生的事情之后,恼羞成怒,命随从们一涌而上,三下五除二就制服了治兵卫,把治兵卫和孙右卫门两个人都带到院子里,狠狠地殴打了一顿,打得两兄弟遍体鳞伤,血流满地。 小春在旁边看得惊心动魄,忍不住流泪,跪下向太兵卫求情。 太兵卫于是冷冷地对小春说:“看来你和这个人还是旧情未断啊。既然你已经表示过愿意让我赎身,做我的侍妾,以前的这些事情,你就要自行了断清楚,不要给我招惹丑闻和闲话。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和这个人在一起,我必定要杀了这个人。而你,也不用想再有如此的花容月貌来迷惑男人。” 说完,太兵卫就叫来妓院的老板,当场为小春赎身付了定金,并交代妓院老板从今天开始,不准让小春再接待任何客人,两天后,他将会派人过来接小春过门。 太兵卫的随从们把治兵卫两兄弟拖出妓院,扔在大街上,嘲笑污辱了一番,就跟随治兵卫的轿子扬长而去。 孙右卫门咬牙忍痛爬起来,狠狠地踢了治兵卫一脚,啐了他一口,鄙视地说:“都是因为你这个不肖子,我们家才会这样丢人现眼的!从今以后,受你连累,我再也没有脸面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武士了。我再也不想有你这样的兄弟了!” 说完,孙右卫门也不顾治兵卫遍体鳞伤,径自愤愤走了。 第七百八十九章 小春(下) (一) 治兵卫在地上躺了半夜,才有力气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 他失魂落魄地一头栽倒在床上,眼泪像瀑布一样地落了下来,模样非常吓人,两个孩子都不敢靠近他。 阿三温存地端来热水,想给他擦洗脸上的血迹。 可治兵卫拉上棉被,蒙住了头。 阿三不由得叹息说:“我们虽然是夫妻,但两年里我都独守空房,从来没有享受过一个妻子应该享受的。如今,我只是想给你擦擦脸上的血迹,你也不要我碰你吗?还真是无情啊。” 治兵卫听了这话,心里生出极大的愧疚,于是对阿三说:“我不是嫌弃你,不是不要你碰触我,我是觉得羞愧,今生再也没脸回来见你和接受你的照顾啊!” 他对阿三说了小春的那些话,痛心疾首地说:“看来,所有的妓女都是无情无义的,没有一个能例外的。” 他悲愤地痛骂小春的无耻,诅咒她去死。 他说,过去恩爱之时,小春曾发誓说,今生只爱老爷一个人,如果将来两人最后不能在一起,她也不愿意再活在世上了,情愿为老爷而死。 他说:“多么动听的言辞啊,想不到却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听了治兵卫的话,阿三突然不安起来。 她神情有异地吞吞吐吐。 踌躇再三,她到底抵不过良心的压力,于是说出了自己和小春通信的事情。 她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小春对老爷用情很深,所以才会答应我的请求。如果她以前说过那样的话,现在,小春会不会心存死志?会不会已经决定为老爷情死呢?” 本来治兵卫已经下定决心痛改前非,好好做一个丈夫和父亲了,可是,听到阿三这么一说,眷恋小春的心思又复活了过来,心里不由得想:“我深爱的小春真是可怜啊。” 于是,他顾不得身上的伤病,努力地爬起来要去找小春。 阿三把他叫住,从柜子里拿出一大迭钱交给他,说:“如果要救小春,就要用比太兵卫的出价更多的钱把她立刻赎回来。你现在就带着现金去当场赎回她,只要小春到了我们家里,和你拜堂成了夫妻,太兵卫再愤怒再有钱,也没有办法了。” 治兵卫惊讶地问:“这笔钱你从哪里来的?” 阿三说:“你不要管,反正是来路干净的。你先拿去救小春吧。” 治兵卫一把拿过那些钱,掉头就要出家门。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了什么。他回头看着阿三。 他问:“把小春赎回来之后,你怎么办呢?” 阿三一阵心酸,眼泪几乎都掉了下来。但她低头忍住,温存地说:“赏我一口饭吃就可以了,我给你们做女仆,做孩子的保姆都是可以的。只是,求你怜悯我的两个亲生孩子,不要赶我出家门,让孩子们没有亲生母亲的照顾。” 治兵卫听了,心里又是一阵惭愧。可他此时一心担忧着小春会不会已经寻了短见,于是,也顾不得良心不良心,抬脚就要出门去。结果,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抬头一看,见到阿三的父亲、自己的岳父五右卫门正站在门口,对他怒目而视。 (二) 原来,人心还是自有公道的。 这些年阿三在和纸店的凄惨生活,已经有人告诉了阿三的父亲。 五右卫门不相信,不久前就亲自过来看了一趟。一看之下,立刻勃然大怒。 他责怪阿三,为什么不早点把这种情况告诉娘家?为什么要一声不吭地带着孩子们这样委屈受苦? 他说,我们虽然不是什么豪门贵族,但也是家境殷实的清白人家。我们家的女儿,怎么能够这样忍受一个放荡无用的登徒子如此这般的污辱呢? 他对阿三说:“你绝对不能再待在这个人的身边了。” 他交给阿三一笔钱,让阿三把家里的债务还清,把店子里的生意结束,然后和丈夫离婚,带着孩子一起回娘家居住,重新相亲嫁人,开始新的生活,再也不要和治兵卫这种人纠缠不清了。 这次,他也是听说了小春赎身的事情后不放心,过来看看女儿把债务和店铺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想不到却看到这样的一幕。 看到治兵卫那种情急似火的样子,老丈人顿时怒不可遏。他一边痛骂治兵卫的无耻,一边责怪女儿的痴情糊涂。 一番鸡飞狗跳之后,事情最后是这样解决的: 治兵卫按照岳父的意思,将名下的房屋和店铺都抵押给岳父,同意岳父把阿三母子带走,五右卫门也同意让治兵卫拿着那笔钱去赎回小春,从此两家就一刀两断,任由治兵卫带着小春去哪里谋生,岳父家都生死不问。 事情定下来之后,岳父就把治兵卫赶出了家门。 (三) 现在,治兵卫失去一切了。 他神情迷乱地出了家门,回头看着和纸店的招牌,产生恍若隔世的感觉,自己的一生就这样又回到了一无所有的起点,就彷佛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世界上所有的门都对他关闭了。 作为一个男人,他失去了伦理上的道义、妻子的眷恋、子女的尊敬、家庭的接纳和社会的同情,他同时也失去了经济的来源、谋生的本钱、声名的荣誉和人身的安全。 他现在唯一剩下的东西,就是手里的这些钱和小春。 当小春的名字重新回到他头脑里的时候,他清醒了一点。 于是他赶往妓院,拍打着妓院的门。 他对妓院老板说出了抢赎小春的愿望。 妓院老板看到他手里的钱,不由得心生贪念。 于是,她假装同意治兵卫的请求,收下钱,把他悄悄送入小春的房间,让小春为他包扎伤口。 趁着两人缠绵哭诉的忘情之际,妓院老板悄悄派人去通知了太兵卫家。 正在两人各诉衷情,发誓从此终身相依相随的时候,外面突然脚步杂沓,灯火通明。 太兵卫的人马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到处嚷着要杀了治兵卫。 两人大惊失色,知道自己被出卖了。 顿时,一切梦想破灭,两人陷入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当中。 (四) 幸亏小春为人很好,这些年在妓院里结交了不少好姐妹。 紧急关头,两人得到了这些姐妹们的帮助。 在小春侍女和相好姐妹桃代李僵、声东击西的掩护下,两人在混乱当中改扮成洗衣服的粗婢模样,从妓院的侧门混出,然后一路狂奔逃命。 但一个是女流之辈,一个是伤病交加,哪里跑得过身后的追兵。 跑到一处树林里时,两人都累得再也跑不动了,而追兵也在林外集结,把两人包围了起来。 太兵卫在树林外咆哮不已,发誓要将一对私奔的男女捉起来,极尽羞辱之后千刀万剐。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活路可走了。 小春于是颤抖着声音,对治兵卫重提了当年的那个誓言。 她表示愿意为老爷殉情而死。 治兵卫听完,也觉得舍此一途,没有办法避免随后的受苦受辱。 于是,两人决定就一起死在树林里。 在追兵的马蹄声急当中,两人匆匆地紧紧拥抱在一起,流着眼泪,共同许下了一个誓言:“今生我们做不成夫妻了,但我们可以这样形影不离地相拥而死。来生我们一定要同莲而生,互相还来寻找对方,完成今生没能完成宿愿。” 他们就这样怀着最后的绝望和希望,对上天许下了这样的誓言。 当追兵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小春掏出藏在怀里的剪刀,治兵卫奋力将它一分两半。 两人各执一边利刃,对视一眼之后,互相以利刃刺向对方的胸膛! 一刺再刺,两人很快就都满身是血,痛苦不堪。 两人周围的树枝树干上全都溅上了斑驳的鲜血,脚下的草地也都被染红了。 进入树林的随从们被这幕血腥的场面震住了,谁也没有敢靠近他们。 于是,他们就这样,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不断地互相对刺,直到两人都终于倒下,绝气身亡。 他们倒下后很久,随从们才敢轻轻地接近已经毫无声息的两具尸体。 他们看到,两人倒下的时候,死死地拥抱在一起,眼睛全都没有闭上,还在直直地看着对方。 第七百九十章 消费(上) (一) 那一天,高雄在工作时间接到了来自逸晨先生的电话。 逸晨说,等会儿传真一份重要的文字给他看,建议他仔细看看最后的部分。 逸晨说:“我觉得,需要让你看看这个东西,你一定也会很愿意看到这个东西的。” 高雄满心迷惑地放下了电话。几分钟后,就看到传真机上吐出了一些文字。 他展开纸卷,看到的标题就是小春。 高雄看完最初的几行字之后,立刻就意识到那文字有可能是跟我有关的。这一点把他牢牢地抓住了。 他一口气读完了整个故事。他的眼光在故事的结尾部分停了下来。他在那个结尾部分逗留了不短的时间,他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剜刨着。 高雄忘记了手边所有的工作,他又把那个结尾部分看了两次。 然后,他打电话给逸晨,问:“你让我看的这个,是什么东西?” 逸晨说,这是我发给他的一封邮件的附件。这个附件本来应该是一篇专栏稿的,但是我发错文件了。 他说,这些文字要么是她正在写的,要么是她正在看的。不论是哪一种,他都觉得有点问题,他觉得高雄应该也看看。 高雄说:“谢谢。我的确应该看看。” 放下逸晨先生的电话,他便决定给我打电话。 在电话里,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在哪儿?我要见你。” 我在电话里问:“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他说:“很重要。生死攸关。” 他说:“不要说你没空。你若不来,我就算绑架,也要绑架你来。” (二) 我和高雄在约定的一家饭店里见面了。 当我到达的时候,高雄早就等候在那里了。 我坐下来之后,发现高雄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看。 我暗暗地聚集起全身的力量,承受着他的盯视。 我压制着心里的紧张不安。 每当高雄出现的时候,我心里就会涌起那种不可名状的紧张。 但我没有能够在他的盯视下坚持多久。 终于,我把头扭开了一点。 我说:“这么火急火燎的,到底什么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高雄的眼睛继续看着我,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卷传真纸张,他递给我。 我低头看了一眼,我就像被开水烫了一下,脸当时就红了。那种感觉就好像赤身裸体地洗澡时被别人撞见一样。 我本能地伸手去拿那张纸,我想把它藏起来。 就在我抓到那张纸的时候,高雄伸手在另一端按住了纸卷。 我轻轻地拽了一下,纸卷纹丝没动。我又用力拽了一下,高雄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一个纸角撕拉一声从纸卷上分离了出来。 我抓着那个被撕下来的纸角,放弃了夺回那张纸的意图。我低下了眼睛。 高雄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正在写的,还是正在读的?” 我低头说:“都是。我正在改编的。从改编成个剧本。” 我说:“可是,我都还没有投稿,除了我自己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它怎么会在你手里?” 高雄说:“我们不谈这些,我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高雄说:“现在需要谈的是:你这种心态,非常让人担心。” 我嘴唇动了一下,我没有抬起眼睛,也没有说话。 高雄说:“你一直不能从那种状态里走出来,已经很多年了,你抛不开那个阴影,无法从内心的折磨里解脱。你辜负了他的期待。” 高雄说:“你就打算这样过完一生吗?” 我说:“那只是一篇文字而已,那些都是虚构的,不能代表什么。” 高雄打断我说:“我知道什么是虚构。虚构也是建立在现实元素的基础之上的。一个人不可能写出她心里没有的东西!” 高雄说:“所以,不要告诉我这些文字里弥漫的只是虚构的情绪。就连小孩子也能看出那是作者情绪的寄托,我是不会相信你的种种辩解的。” 我抬起头看着高雄。我突然产生一种不想要他插手的抵抗情绪。 我带着一点抵触的强硬,对他说:“每个人都可以有各种情绪,各种内心的挣扎,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我说:“我不用别人告诉我,应该有些什么样的情绪!” 高雄说:“我才不关心你有什么情绪呢,我只是关心你的诺言!你答应过他要泰然面对的,要坚强地生活!你怎么忍心让他九泉之下还担心失望?” 高雄说:“年复一年,我远远地替他看着你,远远地等待着你自己的恢复和振作,因为你不欢迎我的接近,我恐怕强行接近反而干扰了你,加深你的痛苦。可是,我等了这么久,你并没有多大的改观。你没有意愿去重新开始有意义的生活。” 我说:“我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它是安静的。” 高雄说:“但那种安静是埋葬性的,是坟墓一样的安静!” 他说:“你不要这样自欺欺人!他所期望于你的平静面对,不是这样的平静!你扪心自问,这是他的心愿吗?” 我看着高雄。我说:“这都不关你的事情,你为什么一直要插手这么多?!” 高雄看着我,他深深地呼吸了两口。他的手在桌子上捏拢成拳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用拳头在桌面上轻轻地砸了一下。然后呼地站起身来。他走到窗口,背向我。我看到他的后背和肩膀都在起伏着。 良久,他低下了头。他把头抵在玻璃窗上,看着地面。 我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 他说:“因为他生前拜托过我,在他不能到达的这个时空里,照顾好你的身心。” 他说:“因为,他不止一次地,这样郑重拜托过我。”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心心,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帮助,但请不要忘记他教导你的一切,不要毁掉自己的生活。” 他说:“那是你自己的生活。” 他说:“那是每一个人一生当中仅有的生活。” (三) 我不想再说什么话了。 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想过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坏的生活。 我对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生活都同样厌倦。 我所离弃的是生活本身。 我根本不想继续生活。因此,完全无所谓它是好的或者是坏的。 我只是想安静一点,远离人群,远离各种选择,也不要什么真的靠近我。 我根本不希罕那个“仅有的”,因为我真正的希望是:连那个“仅有”都不要有。 要解释这种事情都是很难过的,而且也最终无法解释明白什么。 所以,我就一直沉默着。 那段时间,因为我总是沉默和躲避,尽量保持对一切的疏远,高雄也就从来没实现过什么。 他的关怀就像一支无法射中标靶的箭,呼啸着从风中掠过,然后,不知所踪。 第七百九十一章 消费(中) (一) 在逸晨先生把小春的改编底稿传真给高雄的那天晚上,高雄约我一起吃饭。 晚餐的时间持续得很长。我们一起走出吃饭的地方时,已经差不多快8点了。 我们刚见面的时候,高雄单刀直入地说,我一直不能从这种不良心态中走出来,是辜负了对你生前的期望,没有履行我对你的承诺。 因为他说话远比逸晨先生直截了当,我们之间的气氛一度有点对抗和僵化。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 高雄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有段时间,我们都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好像所有的话都不合适说。 我心里想着要离开。 我总是转着这样想要逃离的念头让高雄觉得很痛苦。 但他不知道,我并不是针对他的。 我并不是想要离开一个名叫高雄的人。 我是想要离开自己不想面对的痛苦记忆。 我一生都无法接受高雄的感情。这不能怪他没有尽心尽力,也不能怪我过于挑剔。 这都是出于无奈。 我无法控制自己,我一见到他,就会想起你,想起黑水河中央的岩石,想起靶场外面那堵血淋淋的墙壁。然后,我就会无法快乐,就会渴望转身逃离。 我完全领会高雄的用心,也对他深怀感激之情,但我无法和他一起朝夕相处地生活。 我必须和他保持,相当的距离。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悲剧,但是,他并没有松开我。他一直拉住我,直到他自己彻底精疲力竭。 (二) 当我们对一个人的关心是发乎至诚的时候,一切僵局都是可以打破的。 虽然它表面上看上去有如结冰封冻一样的坚固,但打破起来也就如一个水泡,一戳就没有了。 那天晚上,当服务生进来询问要点什么菜的时候,高雄从他的心绪中恢复过来了。 他重新回到桌子面前看着菜谱。他询问我想要吃点什么。我说随便你点。 他笑着说:“既然这么相信我,我就替你安排吧。” 我听着他点菜。 当那些菜名经过我时,我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实在是愧对高雄的关心,也愧对逸晨先生一直以来的关心。 他这么大老远地匆匆专程跑来,而我对他的态度,甚至连礼貌,也谈不上。 高雄一边点菜,一边不时看一眼我。 从我愧意流露的眼神里,他知道,和解已经发生了。 (三) “随便吃一点就好了。”我说,“何必那样隆重呢?” 高雄说:“既然来吃饭了,就把它吃好吧。唉,我能力有限,也不去管别的时间你幸福不幸福了。” 高雄说:“至少,这顿饭的时间里,让你吃得幸福一点吧。” 当菜一道一道地被端上来的时候,高雄不断地给我布菜。他不时地说吃点这个,尝尝那个。然后他开始评点每道菜的滋味。他谈笑风生,试图把我带到远离刚才谈话的地方。 我听懂了他所说的每个字。那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说:“我希望你能够有幸福的生活。” 高雄说:“也许你要笑话我粗俗。但我解决问题的方法就是这个。当我觉得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我常常就会让自己好好地吃一顿。我一边吃一边告诉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不是还能吃嘛?”只要还有好胃口,就什么都好办。” 我看着他甩开腮帮子尽情吃喝,我听着他说滔滔不绝地发表美食治愈论。 他感觉到我的看到,我的听到。 他说:“这观点你不赞成啊?太粗鲁太扎实,是吧?” 他说:“没错。一点文化也没有。可管用啊!” 他说:“你有兴趣也不妨试试看。” 他说:“我没说这可以解决问题。但这有助于你冷静下来,恢复解决问题的那个能力。” 他说:“就像止痛针。虽然不能救命,但可以免受折磨。” 最后这一句话是他随口说出来的。他说出以后就后悔了。 我听到他的牙齿间响了一下。他咬断了一根排骨的关节。 他滔滔不绝的话语再次中断了。他伸手拿起餐巾擦着嘴唇。他的眼神看向桌面。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有锅开水在沸腾。但我不想让它再烫到对面的这个人。 于是,我端起杯子,我轻轻地说:“高雄哥。” 高雄闻声抬起眼睛,他看了我一会儿,他端起杯子。他说:“好。干杯。” 我们的杯子轻轻地碰在一起了。 我说:“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关心我。” 一点什么从高雄的内心直冲上来。他压抑着。 他说:“我喝完。你随便。” 然后他一仰脖子,把什么都吞下去了。 (四) 高雄在付帐。当服务生拿着钱和帐单出去之后,高雄继续从钱包里掏出一些纸币。 他一张一张地掏出它们。他把它们像一把扇子那样地铺在桌面上。 我看着他这样做。 我说:“在做什么?” 他带着两三分酒意,点着那把纸币形成的扇子。 他说:“认识这个吗?” 我说:“是纸币。” 他摇头,他说:“不。是朋友。” 他说:“有些时候,是比朋友都还要可靠的朋友。” 他说:“当所有的人都靠不住的时候,有时候,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看着他。不说话。我从来不是拜金主义者。 他说:“我知道你不能认可这个。但没有关系。” 他说:“我只是对你说出这个。我把它种植在你的心里。它自己会成长发芽的。如果你的环境支持它的成长。” 他说:“我留下这颗种子,不是为了引诱你走上我这样的道路,是为了在我不能帮到你的时候,留点什么可以多少帮到你的。” 他说:“我也知道,兴许长不出什么好树。但有些时候,不需要什么好树,只要有点什么,歪脖树也无所谓,能让你抓住不沉底,也就可以了。” 他说:“我这强壮的胳膊呢,你显然是不会愿意再抓了。那么,没抓没落的时候,如果愿意,就抓抓桌上的这个玩意儿吧。” 他说:“这比你在故事里抓着剪刀对准胸膛要好。” 他说:“人民币,美元,这些,都是有力量的。它们,可以承载你。” 他说:“只要你不沉下去,你就会站起来的。” 他说:“这些,是浮木。” 第七百九十二章 消费(下) (一) 那天晚上,吃完饭之后,高雄说:“陪我去买点东西吧。” 我不说话。 他说:“商店只有1小时就关门了。” 他说:“就一小时?60分钟?很快的。数到3600下就过去了。” 他说:“来吧。” 他看着我。 他拉开车门。 他一脸悲戚地看着我。他说:“我现在没有可以吸引你上车的利器了。只有我的诚意。你,会拒绝吗?” 我看了看他。我说:“好吧。一小时。” 我坐进了车里,拉上了安全带。 (二) 在不同的情境之下,一小时有时候会长于百年,有时候也会短于瞬间。 那天晚上,我感觉,一小时,其实也是很漫长的,60个1分钟里,也可以买很多东西。 我跟在高雄后面,进了玻璃的旋转门。 高雄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信用卡,在我眼前晃了晃,塞到我手里。 我说:“做什么?” 高雄说:“帮我把这张卡的额度刷完。” 我说:“什么意思?” 高雄说:“就是把这里面的钱都买完。” 我说:“我不习惯花别人的钱。” 高雄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胸部都还没有发育完全。” 我瞪了他一眼,我说:“粗俗。” 他说:“严格来说,我不能算是别人。” 我说:“我不想再花你的钱,那双鞋钱,我也应该还给你。” 高雄说:“别这么自作多情,我没说这些钱买的东西要送给你。这些东西我都拿走。作为我公司年会的奖金。你只负责帮我选东西,选你喜欢的各种东西,享受那个一掷千金的快乐就行。” 我说:“喔。这事你手下没人帮你办吗?” 高雄说:“当然有人。不过,没有人能让我享受陪伴她一掷千金的那种独特的快乐。” 高雄说:“如果你想感谢我,就成全我的这种快乐,如何?惠而不费,举手之劳而已。” 既然他从这个角度来叙述,我也就很难说出“不”。 我看了他一眼。我说:“我很同情。” 他说:“同情什么?” 我说:“同情将来和你一起生儿育女的那个女人。” 高雄说:“同情?你确定是同情?不是羡慕,或者,嫉妒?” 我叹息了一下说:“你这是故意的。” 高雄说:“故意什么?” 我说:“故意让人拒你千里。” 高雄说:“无所谓。一个人想要拼命拒绝我,说明她真的在意我。我在她心里,影响深刻,印象清晰。” 我拿过信用卡。我说:“随便我想买什么都可以?” 他笑容可掬地说:“当然。敬请随心所欲。” (三) 当我们从商店出来的时候,我们的手上都提得满满的,身后还跟着三个帮忙提袋子的售货员。 她们恭恭敬敬地把东西送到停车场,放进高雄车子的后备箱里,然后再三道谢而去。 高雄坐到驾驶座上,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这也是一种方法。” 他说:“如果你觉得缺少了什么,就去增加点什么。一直增加到感觉损失减少为止。” 他说:“这也不是治本之策,不过,在你感觉内心痛苦的时候,它也能快速地减轻痛苦。” 他说:“你刚刚选购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心里的刺痛,就有所减轻?” 他说:“有时候,钱,的确是很管用的东西。” 我摇头。 我说:“不是这样的。” 他说:“有何高见?” 我说:“疯狂购物的过程中,一个人的心,其实并不处于觉得充足满意的状态,越是购物,心就越是处于匮乏短缺的状况。” 我说:“花钱买快感、满足占有欲,就像喝盐水解渴那样,只会越喝越渴。它会让我们感觉到更加的空虚,更加的缺乏,更加的一贫如洗。” 高雄说:“别和我说这些理论。刚刚花钱的时候,你忘记了悲伤。你有快感。” 他说:“你骗不了我,也不必骗你自己。” 我说:“我看见外面的商品,也看见内在的心。我刚刚看见,我自己深怀一颗,贪婪而匮乏的心。” (四) 高雄把我送到住处所在的小区。 我下了车,对他说了谢谢晚餐,准备和他告别。 高雄把前面的车窗摇了下来。 他在车里对我说:“后备箱里的很多东西,我心里一直都想要送给你。但我也很清楚,你是不会要的。你不想拿我的手短,不想欠我人情。如果欠了我的人情,你拒绝我的时候,就会觉得深怀愧疚。” 他说:“留下我真正想给你的吧——一顿饭时间的享受,和购物瞬间的享受。” 他说:“听我说,不要把那个东西真的改编成什么剧本。” 他说:“如果你继续沉湎其中,完成剧本,我一定要让那个接受这个剧本的人倒霉的。” 他说:“我知道这有点蛮不讲理。但我就是一个野蛮人。我说到做到。” 他说完,看了我一会儿。 然后,他说:“记住我今晚所说的话。什么都可以做,就是不要沉没。” 他说:“就算你觉得非常不幸福,也不要沉下去。” 他说:“不要堕落。” 他说:“再见。” 车窗在我眼前慢慢地摇上去了。他的车尾冒出一缕白烟。 然后,他的车子启动,开走,消失在马路上了。 事隔多时之后,我才真正理解高雄。 他能够做什么呢? 当我坚决不肯面对现实,不肯真正解决问题的时候,除了这样介绍那些办法给我,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那的确就是唯一可以吊上去的缆绳。没错,它们是毒药,并且有副作用的。但它们的确可以当时救命。 而只要不沉下去,就有希望的。 高雄知道,我终究不会粘附这些,所以他希望用那个来隔离我真正想要粘附的。 当我已经有所粘附,我就不会总想着还要粘附。 高雄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和你是一样的人,虽然你们方法非常不同。 你们正是因此而成为朋友的吧。你们知道自己和对方哪里相同。 (五) 小春的剧本从此没有再改编下去。 这么多年它一直就停留在那个毛胚的状态。 后来我知道,是我发错了附件,让逸晨先生看到了它。逸晨先生又发给了高雄。 在把这件事情写入本书之前,除了高雄、逸晨和我自己,没人知道,那个半成品的改编剧本,曾经存在过。 第七百九十三章 合伙人 (一) 从写作者,到经营与写作相关的生意,比如说,p交易,是一步重要的跨越。 引领我进入商业领域的人,是高雄。在商业领域的第一笔产权交易,也是在高雄的直接辅导和帮助下完成的。 自从小春的改编文字被高雄看到之后,他就很积极地激发我对商业贸易的兴趣,热心地怂恿我,朝这个领域尝试。为此,他春风化雨般地做了很多准备工作。他引领我了解了开创一个中小企业的流程,了解了财务报表,了解了税务规划,了解了人力资源管理,他让我对b和明茨伯格的非b管理学产生了兴趣,他送给我第一本经济学原理,他带我去了解股票和债券,学习大宗商品贸易,熟悉各种金融衍生品的使用。他让我前所未有地了解和熟悉了银行。 在这些准备工作进行到一定程度之后,他决定迈出关键的那一步:发展我,成为他的合伙人。 那一天,他风尘仆仆地从远处飞来我所在的城市,约我出来,到新开张的一家酒店的咖啡吧见面。 我们坐下之后,他给我点了一玻璃壶伯爵红茶,自己点了一杯咖啡。 然后他开始和我聊天。 他拿起一张桌上的便笺纸,在上面画了一个完整的书籍出版作业链条。 他说:“看到这个没有?” 我说:“干嘛画这个给我看?” 他说:“你在书店看到的所有商业书籍,都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 他在那个链条的某个地方画了一个圆圈,说:“这个圆圈所在的环节,就是你。你就在这个位置上工作,也就是:绵绵不尽地写。看到你在这个链条当中的位置和比例没有?” 我说:“看到。” 他说:“告诉我,你所看到的。你看到了什么?” 我指点着他的链条,说:“我在这个核心位置,贡献了作品80以上的最终价值。” 他露出笑容,看着我说:“你头脑真的很清醒,一点就透,怪不得一直是好学生。” 他撕下便签本上的下另外一张纸,在上面画了另一个链条。 他说:“那么,我现在画的是什么,明白吗?” 我说:“明白。是出版一本商业书籍后,总利润分配的链条。” 他说:“很对。果然冰雪聪明。” 他说:“那么,现在,再告诉我,你在这根利润链条上所占的位置和所占的比例?” 我说:“底层位置,8%以下的占比。” 高雄把两张纸并列地排放在桌子上。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他说:“现在,告诉我,想要一辈子做雇员吗?” 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简单明了地向我展示过这件事情。 我看着他,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二) 高雄用手里的圆珠笔在那个工作链条上继续画着。 他说:“我想让你克服一下社交恐惧,沾染一下世俗利益。” 我说:“我不想成为生意人。” 事实上,我也不想写作。但活着毕竟需要一个谋生手段。写作能让我离尘世更远,离你更近。我不喜欢因为谋生的缘故需要频繁地和人交往。我是为了你而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你既然已经离开,这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我想要交往的人。 但是,看上去,高雄这一次,决定要把我从深居简出的状态中拉出来。 他说:“其实,80%的路程你都已经走完了。”剩下的20%,我也看不出有什么是你不能完成的。” 他说:“这事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复杂。其实,也很简单的。” 他说:“你只要稍微多做一点点就可以了。” 他说:“如果你不能克服自己对生意人的厌恶,那么,你可以假设,这些个环节上的人,他们全都临时不在,你是帮忙代做的。” 我沉默不语。 高雄说:“不要告诉我,你对这些都没有兴趣。” 他说:“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定要对一点什么有兴趣。如果你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那么你必然会对死亡有兴趣。如果你对那个有兴趣,你会让他失望的。” 高雄说:“作为受到嘱托的朋友,我不会让你做这种事情。”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笑了一下。在笑的同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说:“真是难以置信。” 高雄说:“什么难以置信?” 我说:“真是难以置信:在成年之后的某一天,我竟然会这样地坐在这里,思考和讨论这样一件事情。” 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一个生意人。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情。” 一阵难过从心底直冲上来,令我无法再说下去。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情。看上去这事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如此难过的地方。 高雄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说:“成年就是这么回事。我们会成为我们从未想过的那种人,也会去做从来没有想过的那些事情。”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你不是为此觉得难过的。” 他说:“你并不是难过可能成为自己没有想过要成为的人。” 他说:“你是难过不能成为自己想过要成为的人。” 真是犀利啊。一语中的,说准原因。 (三) 高雄说:“所有的迟疑都是因为心存恐惧。” 他说:“你恐惧什么呢?让我帮你分析一下。” 他说:“我们必须要知道那个害怕的东西是什么,然后才能来想法解决它。” 他在纸上写着:“恐惧一:你害怕做这些额外的工作带来大量的人际交往。你更愿意独自待着,与世隔离,特别是与人隔绝。” 他说:“这个你不用害怕。咱们不妨用合伙人的形式。这样,95%以上的人际交往,我可以帮你做。” 他说:“你也不用觉得欠我人情。我和你不同,我喜欢这个,在人际关系方面,如鱼得水,其乐无穷。” 他说:“那么,这个恐惧,算是解决了。同意吗?” 看到我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就自作主张地在这个“恐惧一”上面划了一个大大的黑叉。 然后,他开始写:“恐惧二:你害怕进入动荡,从此不再有稳定和安全。” 他说:“这个也很容易解决。如果你因此而丢掉现在在杂志社的差事,我保证你会马上有另外一个,各方面都和这个差不多的。如果你不介意受我雇用,或者受我朋友雇用的话。” 他说:“你不会介意吧?” 他说:“特别说明一下,我只是想要解决你的不安全感,并不是想要夸耀自己有钱有办法的意思。” 他说:“事实上,在你面前,我通常都感觉到自己非常贫乏,而且对很多事情,完全没有办法。就像一只来自非洲的猴子一样。” 我无法继续沉默下去。我说:“高雄哥” 高雄阻止我继续说下去。他咧了咧嘴:“关于猴子,只是开个玩笑,你放松点,不要老是在我面前咬那两片漂亮的嘴唇。” 他说着,自作主张地在“恐惧二”上面,也画了一个大大的黑叉。 (四) 那一天,他就是这样,坐在那里,在昏暗的光线下,在一个又一个的恐惧上面画着大黑叉。 摧枯拉朽,横扫一切,不容分说。看上去,有点像天神,也有点像强盗。 我伸手把便笺本拿开了。 我说:“不要画了。” 高雄抬头看我,他说:“你被说服了吗?” 我说:“就照你所说的,我试试吧。” 高雄抬头看了我几秒钟。然后,他一跃而起。 他说:“来瓶香槟,祝贺一下!祝贺我们新关系的开始!” 我说:“新关系?” 他说:“我们不是刚刚成为合伙人了吗?你负责和作品内容有关的部分,负责和我保持联系,负责和我打交道,我负责所有的人际交往。” 他说:“广义地说,合伙人也是结合的一种类型。” 他呲牙看着我,笑道:“是吗?” 香槟倒进杯子里,高雄举起杯子,笑容可掬地说:“为我们的结合。” 我说:“有时候,其实,明明你是好心的,可为什么要” 高雄说:“我不想别人感谢我。反复对别人说不用谢,很烦人的。” (五) 高雄透过香槟的淡金色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他说:“怎么?进入商业领域,有这么难过吗?” 我说:“是的。在这个被死神统治的世界上,逐利是愚昧的。” 高雄笑了笑。他说:“和我这种愚昧之徒来往,也让你觉得很痛苦吧。” 我说:“没有。你不愚昧。你,只是假装出沉湎的样子。” 这次,轮到高雄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说:“心心,我是不是总是诱惑,或者说,强迫你,做你所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不能回答“是的”,也不能回答“不是”,所以,就没有马上回答他的这个问题。 我们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子。 高雄眨眼之间就喝干了他的杯子。 我看着他仰起脖子,然后放下杯子。 这时,我说:“高雄哥。” 他说:“请说。” 我说:“我愿意做这件事情。” 我说:“现在,我愿意做这件事情。” (六) 我没有说谎。 我本来是不愿意答应他的。但是,就在他在诸多恐惧上画那些大黑叉的时候,我发生了改变。 从不大愿意做这件事情,改变到了愿意做这件事情。 改变的原因,的确是因为那些画在“恐惧”上的大黑叉。但却不是因为那些大黑叉排除了我心里的种种恐惧,而是因为,那些大黑叉,让我看到了另一个更为庞大的恐惧。它毛茸茸地出现在这些大黑叉的枝桠里。 那是高雄心里的恐惧。 高雄恐惧看到我走上他说出来的那条道路。 他恐惧这一切再次发生。 正是这样一种深切的恐惧,让他如此努力地想要消除我的恐惧。 非洲的猴子。很准确。 在他的强悍后面,的确有一只非洲的猴子。赤手空拳的,无能为力的,狂躁不安的,无处躲藏的。 就在他画着那些黑叉,想要消灭我的恐惧的时候,我心里涌现出由衷的愿望。我也想要画一个叉。在他内心的那个巨大恐惧上面。在他这么长时间的害怕上面。终结它。 为此,就如他所愿,跟着他走,成为一个生意人吧。 第七百九十四章 宝莱坞 (一) 在高雄的引领下,我最早从版权交易的领域,切入了他的商业王国。 因为有了事业上的合作,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更为密切,而且长期化,再也没有出现过长时间彼此失联的情况。也许,高雄那么热心地要拉我到商业领域来,就是为了保障我们的联系不再因为我心绪的紊乱变化而再次中断。 我进入高雄商业王国的时候,才发现,我沉浸于悲伤和避世写作的这几年,高雄已经把他们家族的事业,已经做得非常之大了,完全今非昔比。他的业务深入到了很多的领域,从天然橡胶、家具制造、家用电器、度假酒店到新闻出版,乃至影视后期和影视设备。 在我表示惊讶无比的时候,高雄说,发展后面几个领域的业务,完全是为了我。 对他的话,真的不能太过当真,但也不能全不当真。他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就好。 高雄主要带我进入的,是出版和影视这一块的业务范围。 我刚进入的时候,他们内部正在讨论要不要和宝莱坞的一家电影公司合作的问题。 这事在他们内部争论得很厉害,需要统一意见。 因为友盟的公司不久前刚刚因为在印度的扩张失败而折戟沉沙。而他们新加入的一组员工,正是因此从公司出逃过来的。对“印度”两个字杯弓蛇影的人,不在少数。 高雄邀请我参加了他们的一个讨论会。他说,让我好好看看宝莱坞这家公司的商业计划书,然后,尝试着在会上做一个陈述,并发表我对合作的个人意见。 我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讨论会。我习惯于认真做好手头的每一件事情,所以,我把那份商业计划书好好研究了一番,尽可能精炼地提取出它的要点。 在当天的会议室里,我和一些歌刚认识的出版业人士坐在会议圆桌边,一起来仔细解读这个计划书。 当我用圆珠笔点划着对方的商业计划书影印件,陈述着有关意见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坐在我旁边的高雄,目光从纸面上,静悄悄地爬到了我的脸上。 他在我的侧面,一直盯着我的一边脸上看。 他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贼忒兮兮地照射着那一块皮肤。我都能感觉到那个区域的温度正在快速地升高,好像有很多蚂蚁在那里蠕动。 我没有办法再说下去。 (二) 我匆匆结束了发言。在大家开始讨论的时候,我回头看着高雄。迎面撞上他饶有兴趣,充满了好奇心的目光。 我小声说:“你刚才究竟有没有在听啊?” 高雄咧开嘴,呵呵笑了一下。 他凑过来,贴近我耳边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一点?” 我小声说:“什么?” 他说:“你陈述意见的时候,经常使用这样的句式:既怎么怎么,又怎么怎么。你经常都是同时接受两种相反的意见的。你好像从来都觉察不到其中的矛盾所在。这会让和你合作的人,觉得很难办的。” 我愣了一下。开始回忆刚刚说过的话。是这样吗? 高雄看着我这样怔了一下,又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说:“不过,知道吗?这正是和你合作非常值得的原因。能够在彼此矛盾的利益当中,找到共同之处,是非常可贵的能力。” 他说:“求同存异,是很有用的本领。” 他说:“无论是在工作的时候,还是在结婚过日子的时候。”( 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说:“怪不得你总能在工作时找到红颜知己。” 高雄听了,微微动了一下肩膀。他脸上的表情,不易觉察地,变化了一下。 他说:“喔?怎么讲?” 我说:“因为你总是在工作的时候,关注和你一起工作的女人,而不是关注工作本身。” 高雄听了,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说:“那是因为,很多女人和我一起工作的时候,真正希望的,是通过那件工作来吸引我关注她。她们其实完全无所谓工作本身将会怎样。” 他说:“我只是基于绅士的原则,照顾一下她们的真实需要。” 我看了高雄一眼。 高雄说:“这种哀怨的眼光意味着什么?” 我说:“你有时候真是挺狰狞的。” 高雄顿了一下,随即哗然大笑起来。 大家朝我们看过来。我的脸红了。我说:“小声点!” 高雄安静了一会儿。 大家继续讨论。 过了一会儿,他又凑过来,说:“那么,你希望我关注什么呢?是女人手里的工作,还是工作当中的女人?” 我突然想起了,刚刚他表情的那个微妙变化,会不会是因为想起了。我触到他疼痛的地方了吗? 带着某种想要弥补的心情,我柔和地说:“工作的时候,每个人就应该是工作本身。和性别无关。不该这样吗?” 高雄听了,把笑容慢慢收敛了起来。他说:“说得很对,学院派的回答。” 他低头重新开始看那份计划书。他说:“那就开始关注工作吧。” 他说:“我们见见拉里。” 我说:“拉里?” 高雄说:“就是这间公司的老板之一。一个新德里的印度商人。” 我说:“我们见?不是你负责人际交往吗?” 高雄说:“拉里不一样,他是有个很有意思的人,你会有兴趣见见他的,我保证。” 他说:“我看好和宝莱坞的合作。就像你刚才所说的,即使这次和印度人的合作失败了,我们也是会是有收获的。” 高雄说:“一会儿我发表这样的意见,你同意吗?” 我说:“干嘛问我?这主要是你的事业,我只是小范围地参与一下而已。决策者是你。” 高雄说:“既然你接受我的邀请过来开会了,我就有责任确保你会开心。” 他说:“我不会发表你不喜欢的意见。” 我说:“我不喜欢见拉里。” 高雄说:“女人说不的很多时候,她真实的意思是:如果你坚持,我就会同意你。” 我叹了口气。 高雄说:“就当陪我去?就当客串一下我的女伴?” 我说:“你不占点口头便宜,是不是就不会说话了啊?” 高雄呲牙一笑说:“你真是太了解我了。我就是这样子的人啊。” 第七百九十五章 新德里商人(上) (一) 正如高雄所说的,宝莱坞这家公司的老板之一拉里先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值得一见。 见面前,还以为拉里先生是资深的影业人士,见面后,却大跌眼镜。因为投资影业公司,只是他的副业而已。 他的主营业务,其实是一家总部位于新德里的大型建筑公司。这家建筑公司,是高雄商业上的战略合作伙伴。 拉里先生是一位长着漂亮的白头发的印度男子,全名叫做拉里舒克禅德。 他和祖上一样,一生从商,事业辉煌,家财万贯,子孙满堂。他一生也坚持着对宗教的信仰和对宗教的追求。 他所信奉的宗教是很少有中国人听说过的,名字叫耆那教。这个宗教和佛教的关系很亲密,但影响力却没有那么大,基本上是一个区域性的宗教。 但在这一篇里,我先不谈论耆那教。我是想说拉里先生。 拉里先生和我见面的次数其实不多,但每一次都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熟悉欧美社会和国际市场的游戏规则,对东方文化也有不俗的理解,尊重古代中国。 他的英文说得非常漂亮,声调优美而高贵,听上去没有一点印度口音,很有bbs金牌男主播的味道。这是他自小留学英国,就读剑桥的结果。 令我意外的是,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他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市侩气和铜臭味,彬彬有礼,尊荣华贵。待人处事非常真诚,特别懂得感恩他人。他答应去做的事情,就一定会按时按质完成,决不打折扣。和他合作,不仅过程感觉非常愉快,而且让人特别放心。看到他,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长者”,或者古时候重信义的君子。 与此同时,拉里先生也是一个很浪漫的人,和他在一起,时常会有一些小小的惊喜,让人不得不展颜莞尔而笑。 (二) 有一件事情很能说明拉里先生的为人特色。 有一次,高雄陪着他一起回内地。他们一起下榻在离我当时上版的地点非常近的一座酒店里。 我们一起早餐,然后,一起谈论业务上的事情。其间,我们对一件事情的具体处理产生了比较严重的分歧。 我们各自陈说理由和思考的路径,希望能够达成一致。 但我们双方的利益毕竟不是一致的,所以协调的过程非常艰难。 有段时间,争执好像白热化了。在最白热化的阶段,拉里看上去有点着急,他中间突然走出去一次。 当他出去的时候,我和高雄对视一眼,觉得他大概已经被我们的顽固激怒了。 到午餐时间的时候,高雄和我都觉得有些不愉快。 午餐虽然还在一起吃的,但彼此之间的气氛就有点僵冷,说话有点少。 午餐快要结束的时候,突然有个侍者走过来,询问谁是某某女士,谁是某某先生。 我和高雄对视一眼,说:“就是我们。” 侍者说:“刚刚有位客人订了这个,让我们在午餐快要结束的时候送来这一桌。” 然后,我和高雄看到两束巨大的鲜花。 高雄自嘲地看着那束巨大的鲜花,用中文对我说:“这是我追女人时候常用的,想不到还有人会用在我身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高雄浮想联翩地说:“难道这个酒店里有个美人在暗恋我吗?” 我笑着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下。 然后,我低头看花束下面的卡片。我看到上面写着这样的词句:“尽管我们有争执,但我还是非常爱你们。正因为我们有争执,所以我非常需要表达我爱你们。” 当我看到下面的署名时,我抬头看着拉里。 这时,我看到高雄的目光也正投向他。 拉里正在兴致勃勃地品尝他的点心。他对我们笑着耸了耸肩。 我用中文对高雄说:“暗恋你的美人在那儿呢。” 高雄用中文回答说:“这家伙,有一套。” 那天,事情终于解决了。 事实证明,无论分歧多么严重,完全不可调和的情况,是不存在的。 共同点总是存在的。只看双方对彼此的爱与尊重,是否足够支持找到它。 (三) 见过一两次,彼此比较熟悉之后,拉里先生就对我说:“唯心,你走路的速度有点太快了。看上去内心充满了焦虑和争夺心。做事也过于重视效率了。这种习惯,虽然可以给你带来商业上的成功,但是,却会障碍你人生的圆满。” 我惊讶地看着他。我的确有着走路说话都太快的毛病。但有一点他说得不准。充满我内心的,的确有焦虑,但却不是争夺心,而是逃避心。我匆匆忙忙的,不是要去抢夺什么,而是想要转身逃离。逃离这个充满万千热恼的世间。 可是,他只见过我一两次,就能一语中的,说出我的内心状况,实在堪称目光犀利,善能识人。 他对我说:“唯心,我们每次见面,你都会提前到达。你对时间表特别重视。我当然知道,这是尊重别人,不想浪费别人的时间。但是,还是觉得你有点太紧张了。我们是人类,不是机器,不需要把自己的行为搞得像机器一样精确。人生是用来品味和享受的。太有效率的人生,其实,才是把有滋有味的大好时光,给浪费了。我们印度人,不喜欢这样赶时间。人生短暂,没有什么非忙不可的事情,很多事情,做也好,不做也一样好。不要为这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来逼迫自己,搞得自己身心疲惫。我希望看到你更随意一点。” 他说:“你现在感觉一下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眉毛、额头、头皮、脸颊、嘴唇、脖子、肩膀、手臂,肌肉是不是在无意识地绷紧?这就是全身劳乏而酸痛的原因。你要学会随时随地觉察到自己在紧张,在消耗能量,你要学会随时随地保持放松。所有的肌肉纤维都松弛而舒展。整个心的状态也是这样。宁静、放松、空白、开阔。就像天上漂浮的云朵,就像来去自由的清风。” 他说:“记住我这个老人家的话。紧张也许能使你获得小的项目上的成功,但是,只有彻底放松,以这样的心态,才能获得人生最重要的成功。” (四) 我很喜欢听拉里先生讲话。 他的话里面,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睿智,在吸引着我。 这睿智,是来自于他的生活阅历吗?还是他的宗教信仰?还是,两者都有呢? 我很好奇。 有次,拉里先生问我:“中国人有宗教信仰吗?” 我说:“有的。绝大多数人信仰无神论、唯物主义,信仰科学。” 拉里听了就笑了起来。他说:“你很聪明。我很喜欢你的回答。不信仰任何宗教,认为一切宗教都是迷信,这本身,也是一种宗教信仰。” 我说:“是的。他们信仰无神教、唯物教,科学拜物教。” 拉里说:“你的名字叫唯心,你不信仰唯物主义吗?” 我说:“我还在证明。” 拉里说:“证明什么?” 我说:“我想要证明,这个世界是一个实存的世界,还是一个梦中的世界。感觉实存的事物,未必就真的实存。” 拉里听了,不由得再一次地说:“你不止是聪明,你是非常锐利地聪明。” 第七百九十六章 新德里商人(下) (一) 有一天,高雄从印度给我打过来一个电话。 他说:“你一定猜不到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在做什么。” 我想了想,说:“你在某个女人身上。” 高雄叹息了一声,说:“在你心中,我就那么不堪?” 我说:“难道你不是这样的吗?” 高雄没有再分辩下去。 他说:“告诉你,我在参加拉里先生的出家仪式。”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啊?出家?” 高雄说:“是啊。他现在正在被人拔光头发。” 高雄说:“他退出商业,洗手不干了。” (二) 后来我才知道,拉里先生先生一直是一位很虔信的耆那教徒。 他在从事商业活动的同时,已经做了20年的居家修行者(居士)。他在每日的日常生活当中一直严格地遵守着教义的规定。比如,每天只吃两顿饭,比如,每天只喝两次水。 他在商海里浮浮沉沉,但这一点,他堪称持戒精严,从来没有动摇过。 拉里先生先生出家的那一天,是他的60周岁生日。高雄本来是接到他的邀请,衣冠楚楚地前去出席他60岁的生日宴会的。 拉里先生先生在给高雄写的邮件里说:“来吧,我们做了10年的朋友,而我只有一个60岁。” 拉里先生说:“你来的话,一定能看到一些让你终身难忘的东西。” 高雄那段时间正在开始和苏的恋爱,兼之生意上的事务繁多,他本来是不想去的,看了这个邮件,最后决定还是去了。 结果,他真的看到了令他难忘的东西:拉里先生就在这个庆祝的宴会上,当众宣布说,他从今天开始出家。他从此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空衣派”耆那教僧侣。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我已经活了60年,尝试过了很多大家认为人生必做之事,生儿育女,经营事业,享受人生,这些我全都做过了。现在,我对俗世的生活已经没有兴趣了。” 他说:“我从自己的一生,真切地认识到,所谓的生活,就是24小时的躁动不安,不论追求什么,内心永远得不到安静。” 他说:“回顾我度过的这60年,我该尽到的人生义务都尽完了,该承担的人生责任也都承担了。现在,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到了可以接过人生重担的时候。因此,我把我的事业和家产都交给我的儿子和我们的大家庭。” 他说:“本来,这件事情不需要这样大张旗鼓,但我想告诉大家,我退出俗世生活,并不是为了逃避困难和问题。我这样做,是听从内心的召唤。” 他说:“如今,我的公司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的经营问题和丑闻。我身体也非常健康,没有任何可怕的疾病导致我心灰意冷。我也没有老糊涂,头脑依然清楚明白。家庭也非常和谐,没有争吵和变故。” 他说:“我不希望出家的这个决定引来混乱的猜测。” 他说:“这是一个人为自己的生命所做的最后决定。它完全是我个人的人生追求问题。” 当他说完之后,他就示意家里的仆人,当众烧掉了他原来的名片和一套西服。然后,他就平静地就坐于他的宗教导师身边,开始接受仪式。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的头发全拔光了。(注:耆那教出家的时候,头发是要一根一根拔掉的,不用剃刀。) 之后,他的导师对来宾们发表了欢迎拉里先生加入僧侣行列的讲话。他劝导众人,要在任何困难面前都要保持信心和自制,因为这是通向精神自由的必经之路。 他说:“我们不能改变世界,但可以改变我们的生活态度。只有放下,才能获得平和,而这种平和是不可能仅从经文中得到的。它需要亲身力行。” (三) 就这样,那个曾经名叫拉里的印度大商贾,从此消失于我的视野了。 他退出了。他不是因为害怕困难和问题才退出的。 就如同我此刻萌生退意,并不是因为遭遇了挫折和困难。 高雄从新德里带回了拉里先生给我写的最后一张卡片。他在经过土耳其转机飞回加拿大的时候,把它从伊斯坦布尔寄的机场寄给了我。 卡片上只写着一句话。那是耆那教奥塔拉哈亚纳经上的一句话:“最难的是放弃你自己。” 我就是因为拉里先生,而知道了耆那教。 (四) 我也和你们一样,信仰过科学。一直以来,无论是人文科学还是自然科学,我都在如饥似渴地学习。 但是,我从中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它们均不能解释生从何来,死后何往,不能解释我们为何在此,为何会有共同的前世记忆,不能指引我,如何才能战胜生老病死的碾压,如何才能将你,救出短寿与备受痛苦折磨的不幸命运。如何才能改变以前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如何才能改善命运,如何才能救度广大无边的无可奈何与身不由己。 所有的那些科学,它们迄今为止,尚未提供可信的、可以验证的答案。 后来,我又寄希望于超越世间知识的宗教。 以前,我也和你们一样,认为宗教就是迷信,是麻痹人民的精神工具,是反科学的,只有愚夫愚妇才会相信,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不可能相信这些没有依据的幻想和呓语的。 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个观点,其实不是我天生的。是后天教育灌输到我头脑中的。它并非我自己去探索和发现的结果。 在高中毕业后的岁月当中,我涉猎了好多种类的宗教,从你们听说过的,到从未听说过的,以致于很多身边人都认为,我将来有志于做一个宗教研究者。比如说,韦格,他本人就是宗教比较学的研究者,他给了我大量的帮助,指引了我入门的路径,他认为,我和他一样,是想从事宗教方面的人文研究。他很想发展我成为他的研究生,传承他的衣钵,和他一起,在研究的路途上继续深入。就像中国学界的泰斗季羡林先生那样。 但是,我对宗教感兴趣的动力,却并非想要开展学术研究。我是想找到救拔你,救拔我们,救拔所有生命于生死困厄的答案。我对学术研究以及由此带来的名利,根本没有兴趣。认识吐火文,能解吐火文的经典,知道拜火教的皈依,又有何益?所有的这些渊博,都无法阻挡那辆卡车把你撞飞,都无法阻挡你偿还命债,都无法消除你身受的万般痛苦,都无法改变我们在生死沉浮中的无助和不自由。 所以,我心里很清楚,虽然是跟随韦格老师入门的,但最终,我们会分道扬镳。 宗教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张药方。能把药方倒背如流,能够解释所有药物的药性、来源、产地、治疗案例,这都不能治愈我的疾病。唯有找到正确的药方,服用下去,让药方里的药物,渗入生命的内部,和生命融为一体,这样,才能够治愈疾病。宗教对我来说,也就像是一张菜谱,看着菜谱,知道所有菜的典故、制作流程、厨师家史,都不能让饥饿的人吃饱。唯有照菜谱把菜做出来,吃下去,才能解决饥饿的痛苦。 学术研究之无用,就在于看菜单、看处方,却不亲自食用。 我不会走上那条道路。 (五) 本来求道这一章,有较多章节是记录你去世后,我的宗教探索的。 但是,受制于吾国特有的敏感机制,实在无法在简体中文的版本中更多提到这方面的探索与跋涉。 在这一卷中,我只会提到若干种比较不太敏感的宗教。窥一斑而见全豹吧。 关于宗教,很多人是有误解的。 何为宗教?宗,就是最重要的、最主要的意思。教,是教育、教化(通过教育而实现行为的转化)的意思。 宗教的意思,就是对于人生最重要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教育和转化。 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教育,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最根本的、最基础的教育。 没有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我们过不好每一生。 拉里先生在60岁的时候,领悟到了这一点,及时停止了一切无益的身心劳碌,走上了求正确三观的道路。 他的断然决定,对我来说,是一种鼓励,也是一种启示。 第七百九十六章 拉里先生的信仰(上) (一) 我对耆那教的了解,是从拉里先生的突然出家开始深入的。 所谓突然,只是对我等旁观众突然而已,对拉里先生自己而言,这个时刻是由来已久,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 把耆那教的典籍读过一些之后,我发现,这个宗教有很多地方深深地吸引我。而且,它和印度教、佛教一样,都有彼此血脉相通相连的地方,那种亲缘关系是一目了然的。 相对于印度教、伊斯兰教、佛教、基督教而言,甚至相对于锡克教而言,耆那教都是一个很小的宗教。它在这许多宗教的夹缝里面生存和繁衍着,在与以上诸种宗教的碰撞与融合中,形成和保持着自己完整的教义体系和发展历史。 耆那教虽然也是发源于印度,但并不是在吠陀经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信仰它的人数很少,但历史也和印度教一样源远流长。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耆那教是从什么时代开始有的,只知道,它比佛教开始要早。 在耆那教的传说中,它的创始人名叫拉什巴。从雕像上来看,他总是赤身裸体,什么也不穿,或者站立或者坐着,总是沉浸于深深的冥想当中。 拉什巴的世俗出身,应该是一个贵族或者国王,因为传说中,他生了101个儿子,这是一个地位卑下的穷人所不能负担的。 后来,拉什巴被神化,或者完成了超凡入圣的过程,成为拉什巴神。 拉什巴年长以后,把自己的领土分给了若干儿子,其中最大的一片领土分给了长子巴哈拉。 但巴哈拉的野心很大,他想让其他的兄弟们也都服从他,将他们名下的领土也归并过来。 所有的兄弟都屈从于他的强势,只有一个名叫巴胡巴厘的异母兄弟拒绝服从。 于是,双方的军队在原野上决战。 战争令双方阵营的贤哲都感到不安。双方的贤哲们认为,这只是两兄弟之间的个人利害之争,没理由为此牺牲千百条无辜的性命。 于是,他们决定拒绝战争,让两兄弟自己亲自上阵,决斗三回合,确定谁是统治者,谁是服从者。 巴胡巴厘在决战中连续取胜,最后,他凭借身高力大,把自己的哥哥抓了起来,举过头顶,准备将对方摔死在地上。 而就在这一刻,一个念头闪电般地掠过他的心:“我这是在做什么?为了一小块土地的归属,我现在要杀死我的亲兄弟吗?”于是,他犹豫了。他把巴哈拉放回了地上。 就在放下巴哈拉的同时,巴胡巴厘也放下了整个世界。他取消了战争计划,终日站立冥想。 整整12年,他始终都处于冥想当中。藤蔓爬上了他的双腿,蛇也盘踞在他的身上,鸟儿在他头发上筑巢。他都始终站立,不为动摇。 人们认为他疯了,试图打破他的冥想,但他始终一动不动。 然而,他似乎被什么困住了,无法从冥想中获得最终的自由解脱。 于是,担心的人们去找耆那教的始祖拉什巴,询问他的儿子为何陷入冥想却长久不能得到解脱。 拉什巴说:因为我的儿子在开始冥想前,他内心所想的是:我正站在兄长的土地上。他还在区分你、我,还没有彻底明白。这个分别之念,障碍了他开悟。 于是,长子巴哈拉按照父亲的指示前去为弟弟祈祷。他来到站立不动的对弟弟,合掌对他说:“巴胡巴厘,我的兄弟,任何国土,都是亿万生灵共有的,都是宇宙之土。它从来不是任何人的,它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认为自己占有大地,都是虚妄的狂想罢了。” 当这句话传递到巴胡巴厘的心里时,他顿时放下了分别之念,恍然大悟,由此洞开了通往最终自由的大门。 (三) 从拉什巴创教之后,耆那教又流传了很长的时间,其中历经了一共24代宗教领袖。他们被教内信徒称为“先祖”,每一个被称为“先祖”的领袖都不断地把教义发扬光大。 其中第19位先祖是一位女性。 第22位先祖据说是印度教克里希那神的表兄。这位表兄热爱动物。传说他正在筹办自己的婚礼,当听说因为婚礼的举行而要屠杀大量动物的时候,他受不了动物的哀鸣声,决定取消婚礼,从此开始苦行生活,而他的未婚妻也成为修行的修女。 第23位先祖是一位王子,在他手上,耆那教的教义逐渐变得完整而系统。 第24位先祖和释迦牟尼是同时代的人,名叫马哈维拉。他也是一个刹帝利部族的王子,和佛陀一样,他在30岁的时候,也放弃了王子身份和财富,成为精神的追寻者,开始了苦修生活。 他修行了12年没有开口说过话。无论寒暑,他都赤身裸体并严格节食,他总是长时间地进入冥想。有一次,村民们看到他长时间地坐在那里冥想,觉得很怪异。他们设法轰他离开。他们拔他的头发,用刀子割他的肉,把脏东西泼在他身上。他们把他抬起来,又摔下去。但因为马哈维拉对肉体已经失去任何关注,已经从欲望之中获得了自由,所以,他不再能感觉到肉体的疼痛。 他最终获得了证悟,并开始在帕瓦地区一带传播他的思想。 在马哈维拉的时代,第一次形成了大规模的耆那教僧团组织,规模超过10万人,并且包含了各个种姓的人,因为耆那教不承认众生是有差别的。 马哈维拉去世之后,他所传授的教义一直没有被记入文字,它一直通过历代僧侣们口口相传。 (四) 公元前300年左右,耆那教派中发生了分裂。 有一派坚持马哈维拉的苦修和不立文字传统,而另一派开始向现代宗教组织的方向发展。后面的这一派编撰了45部耆那教的经书,并成立了长老会来管理宗教事务。 两者在修行方法上也有很多差别,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区别是,前面那个比较传统的派别坚持以天空为衣服,僧侣都赤身裸体,也基本不接受妇女出家,被称为“空衣派”,这也就是拉里先生信仰的派别;而后面这个比较现代的派别认为,穿一片白衣无碍他们获得自由,也接受女性出家,被称为“白衣派”。 白衣派后来发展了数量不少的修女,占到耆那教职业女性僧侣人数的99%以上。这些修女当中很多人出身名门,家境富裕,学识丰富,很多持有博士硕士学位,有的出家前是律师、或者是教师,专业能力很强。这是印度宗教当中一个非常特殊的现象。 事实上,信仰耆那教的家庭当中,很多都是卓有成就的家庭。这些家庭和耆那教的寺庙一样,都极其洁净。 第七百九十六章 拉里先生的信仰(下) (一) 耆那教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它和佛教的高度类似性。 它也承认“业”与“轮回”的存在,并且也同样主张“不牵挂”、“不执着”和“非暴力”。而且,与佛教相比,耆那教好像对“非暴力”这一点坚持得更为彻底,更为极端,彻底极端到了接近全面否定人性的程度。 比如,在不杀生方面,耆那教徒远远不止强调不杀害动物,不吃动物而已,在耆那教徒看来,非生物是不存在的,就算是雨水、空气、山峦、河流、土壤、金属也全都是生命,也都是需要小心爱护的。 耆那教的不杀生,真正是试图关怀到微生物层面的。 他们认为走路踢到石头,都是对石头生命的伤害,认为游泳会伤害到河流的身体,认为在雨中行走会伤害到雨水的身体,也不能点火,因为点燃火就意味着会令火终究面临熄灭的命运,不能开电扇,因为电扇会伤害空气的身体,也不能踩植物,不能碰没有死的植物。 耆那教的僧侣们认为没事不应该到处走动,因为静坐冥想时,不小心伤害空气石头,不小心踩死微生物的机会要少很多。 他们在天黑之后就不会吃任何东西,因为有可能杀死更多看不见的小虫子,他们还戴着口罩,以减少呼吸的过程中杀害的微生物,甚至,转动眼球也不能速度太快,因为这样会造成微生物世界的剧烈动荡。 耆那教也不主张教徒从事农耕劳动,或者用畜力运输,因为那会伤害公牛和马匹,也会伤害它们身上的微生物。 所以耆那教家庭通常会从事出版、教育、法律、银行、贸易、电影等比较安静的职业。 拉里先生就是因为信仰耆那教义,而深觉自己从事重型建筑业是有害苍生的,他从中年起,就逐步把投资转向出版、电影等行业,乃至于60岁时彻底放弃商业。 且不管他的信仰是不是没有差误的,至少,拉里先生这种信而践行,知行合一的精神,是值得我们敬重和学习的。 (二) 耆那教僧侣对万事万物的怜惜爱护之心,和他们极端简朴的生活,让我非常吃惊。 后来,我在印度有缘又认识了有一个从律师的职业上出家的耆那教修女,她的名字叫莎玛尼,英文说得很流利,也稍微会一点点中文。 出家之前,她的生活很富有,父母都信仰耆那教,小时候每个月家庭都要斋戒,以减少欲望的引诱。她甚至还到中国来进修过10个月。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接受了这样一种说法:食欲是最大的烦乱根源。就是为了满足这张嘴、这个胃,人们造作了数不胜数的残忍恶业。 长大之后,她愿心坚定,要出家修行,拒绝相亲嫁人,从而遭到家庭的反对。但她的父母毕竟是虔诚的教徒,能够理解她洁白无瑕的求道之心。后来,见她意志坚定,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并非女孩一时的浪漫冲动,家人就转而支持她了。父母和她相拥而别,带着不舍与心痛,看着她毅然决然地走向了极其清贫和艰苦的僧侣生活。 现在她每日跟随僧侣们乞食而生,一日三餐需要走至少20家人家以收集饭食,饭食有好有坏,有时候还会有馊了或者发霉了的饭食,是流浪者或者穷人家供养的,但这也都不能挑拣,无论食物好坏咸淡,统统都要恭敬地吃下去。 吃饭之后,就上课学习和做功课、冥想。 她的随身财产只有3套换洗衣服和4卷长纱。 晚上,她就把长纱铺在纸板上睡觉,无论寒暑都不盖被子,有时候夏天气温高达40多度,她们也不开电扇,哪怕因此热得无法入睡。 她甚至连电灯也都不开。 她认为,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生活方式。 她对我说,如果我们的需要如此简单和稀少,就不需要进行大规模的工业化生产了,而我们的环境也就会干净和美丽很多了。 她认为自己每天都生活在幸福当中,她所拥有的自由和快乐,远远超过很多许多生活富裕的人。 虽然我对她信仰的教义能否解决生死问题持有怀疑,但是,我很钦佩她的苦行精神,还有那种克己利生的慈悲之心。 作为一个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富家女子,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完全可以事业有成的女律师,她能和拉里先生一样,断然放下一切,专注于求道行道,这种毅力和决心,都是我所向往和倾慕的。 在质朴无华的她面前,我觉得珠光宝气的自己,很是惭愧。 (三) 耆那教还有一点非常吸引我。 虽然耆那教也有寺庙,而且因为教徒中很多有钱人,寺庙都洁净而且非常豪华,但耆那教徒来到寺庙,只是参拜先行觉悟的各位先祖,只是对他们的智慧和勇气表示尊敬和追随之意,教徒们从不向神祈祷给予个人什么帮助,从不向神诉说个人的欲望,并从不指望神帮助自己实现它们。 相比之下,有些宗教的祈祷,很明显带有贿赂神明,向神明吝啬地供奉,却贪婪地所求,祈祷的内容,品格很低下。 耆那教徒认为,觉悟和幸福,都需要靠自己的付出和努力。神是不能给予什么现成的东西给你的。神只能用他们先行成功的事例激励你坚持自己的追求。 神的意思,就是榜样。 在耆那教的寺庙里,我看到他们供奉了24先祖塑像。 每尊塑像全都一模一样。因为耆那教徒认为,不完美的灵魂各有各的缺陷,但完美至善的灵魂都是毫无差别的。 为了区分谁是谁,他们会采用一些标记来辅助辨认。比如,拉什巴的象征符号就是一头公牛,诸如此类。 耆那教徒不认为有天堂存在,他们也不主张对个人化的神表示热爱。因为那种对神的热爱也是一种牵挂,也是一种执着,所以,不仅要根除对世俗追求的执著和贪恋,同样也要根除对于对神的贪爱。 和佛教一样,耆那教,似乎也属于那种无神论的宗教。 (四) 耆那教的标志是一个图案:张开的手掌上写着非暴力;卍字符承袭自古印度古老的文化标记,代表轮回的车轮;三个圆点分别代表智慧、知识和引导;最上方的新月和圆点象征着解放的灵魂位于宇宙的最高处。 我听过一首耆那教的歌,歌词是这样的:“我乞求万物的宽恕,愿万物宽恕我。我是万物之友,永无恶意。” 歌词中,为自己的生存而向万物抱歉的心情,很柔软很谦卑,让我听了,很感动。 虽然我觉得,这点抱歉过分强调了其中的一面,而忽略了另一面:我也是万物链条上的一环,人固然因为生存而造成了很多事物的伤害和死亡,可人也同样滋养和供应着很多别的事物,但我还是很感动于那句“永无恶意”的赤诚。 每当我听到这句“永无恶意”的时候,就会想起拉里如何在花朵里对我和高雄说:“我非常需要表达我爱你们。” 关于耆那教,大致就写这么多了。 我很尊敬拉里的选择,也很尊敬拉里的信仰。我希望他在这种信仰里找到净化的人生。但我自己,不会止步于此,这个宗教,尚未能解决生死迷惑困厄的问题。 我也希望我自己,能如拉里找到心灵的安息处一样,最终,能找到那条度一切苦厄的道路。 第七百九十七章 古鲁们的故事 (一) 从耆那教、印度教入门,我又涉猎了南亚地区盛行的另一种主要宗教:锡克教。 我之前把锡克教归结为旁支宗教,但这其实有点委屈了它。 它虽然对于世界而言非常神秘,但却是这个星球上的第五大宗教。 它是在公元15世纪的时候,在印度北部诞生的。一般认为,它是在伊斯兰教和印度教的日渐融合过程当中诞生出来的。 但它并不是两者中和的混合物,它有自己独立的特质、教义和完整的历史。 尽管它有两种宗教的一些痕迹,例如,它也像伊斯兰教那样写赞美诗,同时也像印度教那样修炼冥想。 它也是一种世界性的宗教。 锡克教徒们并不认为自己的宗教是一种区域性的宗教,也不认为它是宗派性的宗教,他们认为锡克教是一切宗教的总领和集大成者。 锡克教的教义包含了一切宗教的内容,所以它具有某种宽容性。 锡克教的庙宇因此对任何信仰的人士都是开放的,锡克教也从不主张说服其他的宗教信徒改信锡克教。 锡克教的经文里面有一句很有代表性的话:“真理只有一个,但它有无数的名字。” 锡克教认为,上天堂的路绝对不止一条。无论信仰什么,都是通向最终和唯一的真理的那条道路。关键是,你要有信仰。 你们知道锡克教的“锡克”是什么意思吗?翻译成汉语,就是:“学生”、“弟子”或者“寻求真理的人”。 这和佛教把释迦牟尼尊称为“本师”有点相像。 (二) 锡克教的领袖叫“古鲁”。“古鲁”的意思,大概就是“完全觉悟者”,还含有“精神导师”、“启发者”等意思。这个称呼其实来自印度教。 它的第一位古鲁,名字叫那纳克。他出生在旁遮普省,当时,那里是阿富汗人、蒙古人、印度人交战的重要战场。 那纳克从小就喜欢冥想,对现实生活缺乏兴趣,他总是逃避参加印度教的礼拜活动。结婚之后,他也仍然云游四方,并且把钱送给穷人。 30岁的时候,有一天他走入河水,然后身体消失了。4天后他再次在镇上出现,全身放射光芒。 传说他见到了“真名”,喝下“真名”赐予的甘露,从此他创立了锡克教。 此后,那纳克去过很多地方传教,比如喜马拉雅地区、比如阿拉伯的一些国家、比如斯里兰卡。 当别人问他到底是信仰伊斯兰教还是印度教时,他回答说:“没有伊斯兰教,也没有印度教,我如何去信仰呢?” 他说:“我信仰真名。真名远远高于这一切,他不是属于哪一个宗教派别的。” 他就这样表明了他的主张。 他主张忠实于“对真理有信仰”本身,而并不注重宗教的外在形式。他的思想逐渐传播开来,很多伊斯兰教徒和印度教徒逐渐成为他的追随者。 后来,当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他的弟子们争论不休,到底该用伊斯兰教的仪式来安葬他呢,还是按印度教的,他是这样来解决的。 他说:“伊斯兰教的弟子可以把鲜花放在我尸体的一侧,而印度教弟子的花放另一侧。第二天,哪边的鲜花仍然新鲜,就用哪边的仪式来安葬我吧。” 结果,第二天弟子们揭开覆盖他遗体的布单,发现两边的花都还很新鲜,只是中间那个身体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片淡淡的清香。 (三) 锡克教对宗教首领的选择很类似藏传佛教。它在这方面是注重灵性,不要求资格的。 锡克教的第8位古鲁是一个只有5岁的孩子,而他还在8岁的时候就死掉了。 奉一个小娃娃为首领这件事情,让印度教的一些信徒嘲笑不已。 有一次,他们当着小古鲁嘲笑的时候,小古鲁用手指碰了一下一个聋哑的锡克教徒,这个聋哑多年的运水工立刻就能用清晰的语言和印度教学者讨论深奥的经典里面最晦涩的篇章,令印度教徒们诧异不已。 锡克教的第6位古鲁,死亡的情况很壮烈。 当时这个宗教在印度区域的影响力日渐上升,让当时莫卧儿王朝的皇帝深感威胁。于是皇帝指责这位古鲁否认伊斯兰教和印度教,扰乱人民思想,对他罚款20万卢比。 当时很多追随他的人闻讯后争相要为他捐款。但这位名叫阿尔加的古鲁阻止了。 他说:“我没做错什么,所以不会接受这个惩罚。”他拒绝缴纳罚金。 于是,他触怒了皇帝。 皇帝把他抓去酷刑折磨。在炎热的夏天里,打手们强迫他坐在烧红的铁板上,把滚烫的沙子倒在他身上,还把他推进沸腾的开水中。这种折磨持续了整整5天。 当时有位好心的贵族妇女给他送来果子露,希望能够多少减轻一点他的剧痛。但他拒绝了。 他虽然痛苦难当,但表现非常平静,信仰也没有丝毫动摇。 最后,打手们强迫他走到王宫旁边的河水里自沉。 当他出现在许多的追随者面前的时候,人们看到他全身可怕的水泡,无不失声痛哭。他用已经不成形状的双脚一步一步地向着河水走去。 他一路歌唱着真名旨意的甜蜜,他就这样走进了河水,并且消失在河流的里面。 从此以后,锡克教的洗礼里面就出现了两面开刃的剑。锡克教也终于创立了自己的军队,和莫卧儿王朝开始血战。锡克教徒的英勇顽强从此被世界所知道。 后来锡克教的一个古鲁,英武善战,经常身佩双剑。 而最后一位古鲁的几个儿子也都英勇地战死疆场。 莫卧儿王朝分裂之后,锡克教徒曾经建立了自己的国家。但在1849年,英国殖民者的到来结束了这个王国的存在。 (四) 在英国殖民者占领印度期间,锡克教人也进行了一些抵抗。其非暴力的方式给后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有个叫巴格的锡克教徒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那时候有一座公园,公园里有座锡克教神庙,很多锡克教人常常按照传统去神庙附近拾柴,准备做饭施舍给穷苦的人。英国统治者觉得这一点妨碍了他们享受公园,所以禁止锡克教徒进入。 锡克教徒坚持他们的传统习惯,英国人就动用了警察。 警察每天殴打、逮捕甚至开枪杀害前往公园的锡克教徒,但每天都一直有将近100名锡克教徒会默默地走向那种残暴的殴打和被击毙的死亡。 最终,英国人在良心的压力和全社会的愤怒谴责下,被迫放弃这个禁令了。 巴格讲的另一个故事更为悲壮。 那也是在英国人占领期间,英国人禁止锡克教人的大规模聚会活动。 有一次,一些锡克教徒在古鲁的住处聚会时,被英国人逮捕。英国人指责他们是图谋颠覆的政治犯,把他们运上火车押送到别处关押。一路上,他们受到虐待,连吃的东西也不能得到。 火车路过一个叫做哈萨纳达的地点时,当地的一个锡克教社团前去请求火车站站长,希望能给车上的人送点食物,不然他们将会在到达的时候饿死大半了。但这个要求遭到了拒绝。 英国人的站长回答说,这是一趟特别列车,它将不会在此停站。 于是,社团的三个领导人对追随者说:“我们将会躺在铁轨上,阻止火车的前进。” 他们说:“为兄弟赴死,这是我们社团领袖的责任所在。而你们的任务就是,当火车停下来的时候,把食物送到火车上。” 于是,他们就这样做了。 火车风驰电掣而来,从这三个卧轨者的身上碾压过去,然后紧急停车。 人们蜂拥而上,前来救助他们的领导人时,发现这三个人都已经奄奄一息了。其中还有一个人能够说话。他就说:“不必管我们了,去送食物。” 食物终于就这样被送到了火车上。 (五) 锡克教从来不命令和强迫其他宗教的信徒改信本教,但它还是有类似僧侣的传教士的。这些传教士被称为“阿达斯”。他们会像僧侣或者修士那样放弃世俗生活,但他们并不隐居苦修,他们在坚持面向真名深入冥想的同时,一直积极服务他人。 第一位阿达斯叫巴巴禅德。他是古鲁那纳克的大儿子。他受到印度各种姓人民的普遍爱戴。 在莫卧儿王朝的一次人口普查中,统治者惊讶地发现,这位巴巴禅德拥有的信众人数十分惊人,统计结果表明,已经超过了印度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圣贤。他的影响力一直延续到今天的阿塞拜疆。在今天的阿塞拜疆的一个博物馆里,还能看到他当年的手稿。他的壁画至今也广泛分布在从南亚到中亚的各族聚居区域。 (六) 锡克教历史上一共有过10位古鲁。 第10位古鲁叫做古宾信辛格。他感觉到古鲁制度的存在形成了某种个人权威,他认为这会妨碍人们对终极真理的专注追求。因此,他死后没有指定继承人,从而废止了古鲁制度。他把古鲁的权威归还给了格兰特经。 格兰特经是锡克教的主要经典,相当于基督教里圣经、印度教中吠陀经的地位。 在锡克教的格兰特经经文里面,有很多东西吸引我。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这样一段:“碧蓝的天空愈加深远,日常的失败感也都消失,我对自己的伤害不再,当我坚定地置身于那个世界,一百万个太阳与光明同时到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感觉到,他们真实的自我被表面的自我所遮盖,他们真实的自我是某个有极其强烈的光线的世界的一部分。他们模糊地记得这一点,并真诚地渴望着回到那个光明的世界里去。 就像ll-ordsort(华兹华斯)所书写的诗歌中表达的那样:“我们的出生不过是远离家园的一次沉睡和遗忘。” 在世界各地的语言当中,在各民族的语言当中,所有的人类都曾经把死亡描绘为“回家”。 我不相信这是偶然的。 第七百九十八章 100张明信片 (一) 毕业之后,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回过母校。 在地图上,那里一度成为一个没有空气,不能生存的地方。 我甚至连母校所在的方向也很少前往。 我在距离校门还有5公里的地方就会感觉濒临气绝身亡。 我总是漂泊在另外的城市和另外的地方。 我一直没有勇气回到过去消逝的地方。 正如所有喜庆的婚礼对我来说,都是没有空气和不能生存的地方一样。 我有心理承受的极限。有不能突破的地方。 但是,因为公事的缘故,我还被迫回过原来的训练场。虽然那对于我来说,是更为艰难的。只是职责所在,必须到场,无法推辞。 原来训练场地的那栋两层小楼,已经拆掉了。现在,在那个位置,盖起了一个架空起来的巨大广场。晴朗的日子,很多的风筝就会在那边的天空上高高地飞翔。 那棵侧面有眼睛的树也在盖广场的施工过程中已经被砍掉了。 我们走过的通往公交车站的小路,现在变成了一条车来车往的主干道。 城市就这样慢慢地变得陌生。 过去的痕迹,已经一点也找不到了。 (二) 正如你所预料的,毕业之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勇气再联络汪指导。 就算和s见过面,我也没有打听他后来生活得怎样了。他还在学校里工作着吗?他还指导着射击队吗?后来学校还有射击队吗?这些我都没有敢问过。 怕触动我伤心处,s也没有主动对我说。 那个阶段我过得痛不欲生。 世界充满了我不愿意面对的东西。它们就像流行歌曲那样无所不在地充斥了日常生活的每一个地方。我日日忍受着凌迟之苦,却只能始终一言不发。 虽然从此后就和汪指导断绝了来往和音讯,但我心里始终都很感谢他,惦念着他。他在我离校前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也都记忆犹新,没有忘却。 其实,那段日子,我给汪指导写过不少明信片,大约有100张的样子,但都没有寄给他。一方面是因为没有地址,另一方面,我也不知道重新恢复联系这件事情,我是否受得了。 每个人每一生里总有一些永远不能对人说,纵然说了,也无人能够体会的事情。 (三) 以下是那些日子里,我给汪指导写过的明信片的内容: ——“今天,入住了夏威夷那个有海豚的希尔顿。中村租了辆加长林肯过来,请我们去看冲浪。那边的海滩很美。那种宁静的蓝色,能让人一下子停止心跳。” ——“今天,我们在东京街头的一个面档吃日本拉面。同事们都在畅谈公司的未来。他们都年轻而慷慨激昂,就好像每个人确定都会有漫长的未来一样。年轻,并不意味着离末日更近。可惜,知道这一点的人,实在太少了。” ——“今天是我生日。家人亲友聚会在一起,吃了一顿很排场的饭。但是我并不快乐。我不能告诉他们,其实我根本不想活着。我也不想告诉您,以免您担心。之所以写在这里,是因为这张明信片,是不会寄出的。” ——“今天,接到同学电话,班主任李老师周末大寿。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得到我的电话。我从未留过电话给任何旧友。他们说,只是告诉你这信息,来或者不来,你自己决定。后来我没有去。您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去。遥祝老师生日快乐。我记得您说过的,她对我,是爱之深,责之切。那些教诲,我都并没有忘掉。” ——“汪指导,今天想给您写的是:我还没有忘记他。我也还没有克服伤心。所以,我还是不能来见您,不能联络您。您都好吗?” ——“今天,我在巴黎逛春天百货,有个姓周的导游,让我帮他太太试穿一条裙子。他说一年365天,他总有320天以上会在外面带团。每次出來带团,他都会给太太买礼物,感谢她用青春和生命的等待。” ——“今天,外面下雨。我哪里都没有去。我在房间给您写了这张卡片。我写完之后准备把它收起来。我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把它寄给您。我只是想不断地对您表示深切的感谢,如此而已。” ——“今天的话:数年的教导和帮助。您看着我从幼小到长大。看着我经历那么多事情。如果说,每个人有精神上的父亲,您便是其中最慈祥的一位。” ——“今天要写的是:明天我要结婚了。我知道这将会是一个错误。可是,这却是所有人的希望。他们都希望我去犯这个错误,就好像不犯这个错误,就是天大的错误一样。为了避免麻烦,还是大家都在做什么,也跟着做什么吧。应该邀请您参加的。但您若是真的来了,我也就无法坚持这个错误了。” ——“今天,我和高雄哥一起驱车前往法国南部的葡萄酒产地。路途中,越野车发生故障,在等候修理的过程中,我们一起坐在普罗旺斯的原野上。微风吹过,许多黄色的小花在原野上腾起细小的波浪。本来毕业之后,我也不想再见到高雄哥的。至于我们现在为何会在一起旅行,有个很长的故事要讲。这张卡片写不下了,如果有机会再见到您,再和您详细说吧。” (四) 在博览会上遇到孙趵老师,从他那里得到汪指导最新的邮政地址和联系方式之后,我犹豫了好几天,要不要恢复和汪指导的联系。 迟疑之下,我把这件事情,写邮件告诉了高雄。 他的回信很快过来了。 他说:“你不会迟疑很久的。因为孙趵老师回去之后,肯定会将此事告诉汪指导。即使你一直不联系汪指导,他也会很快联系你的。” 看来,继续逃避,是没有可能的了。 现在,最初的震惊和剜心之痛,也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心里也很想见见汪指导。 他那里还有许多我不曾听说过的你事情。他必定会告诉我很多你过去的事情。每一件和你有关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比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还要无价。 于是,我不再犹豫,我把这些年所写的100张明信片,都寄往了汪指导的新地址。 不久后,我收到了汪指导的回信。他写道:“心心,你终于联系我了,终于再次得到你的讯息。多久不见了,真的很想念。来见见面吧。我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 第七百九十九章 师母去世 (一) 我买了前往深圳的飞机票。 那是汪指导现在居住和工作着的地方。 临行前我给汪指导发了短信,他回复说,会来机场接我。 到达那一天,深圳下着暴雨。汪指导自己开着私家车,到机场来接我。他在出口处接到我。事隔多年,我们还是很快就认出了对方。他的头发果然已经白了2/3了。 汪指导看着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 他接过我手里的行李。这一瞬间,我眼前便浮现出当年从博桑集训回来,他一路刻意把我和你分开,下车之后抢先拿过我的行李,不给你接近我的机会的那个场景。人生真是恍然如梦。 汪指导看着我眼里涌上来的泪水,赶紧说:“真是女大十八变啊!你现在完全是写字楼里的职场女性了。要是在街上擦肩而过,我都可能认不出来了。” 我说:“是啊,过去的我,已经不复存在了。” 汪指导便说:“不过,在老师眼里,你还是你。聪慧依旧,清纯依旧。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算是时间流逝,也很难改变。” 他说:“能来就好。你能来,就很好。这些年,我一直都在等着你联系我。” 他说:“你指导当年对我说,你一定会主动联系我的,一定还会来见我。他若见到今天你的到达,一定会深觉欣慰。” (二) 汪指导开着车。我们行驶在机场高速上。 我看着窗外的亚热带植物一株一株地闪过,看着玻璃窗上密集的雨滴,努力平复着痛苦沸腾滚涌的内心。 我问:“师母没和您一起来吗?也有很多年不见她了。我还记得春游时,她给我们做的那些菜呢。” 汪指导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看到后视玻璃镜上的车挂,在微微地摇晃。 我们在雨刮器的摆动声中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会儿,汪指导说:“她已经不在了。她三个月前过世了。” 我说:“啊?!” 汪指导说:“是心脏病。我一点儿都没想到会那么突然。” 他说:“她被查出有心脏病已经有两年多了,也一直在吃药治疗。因为她晚上心脏经常不舒服,睡眠很重要,我打呼噜,怕吵到她休息,我们搬到这里后,就一直是分房睡的。我们的卧室就门对门,相隔很近。那天晚上,睡前她还特地过来叮嘱我晚上会降温,要我多盖床毯子。我还觉得她挺烦的。” 我说:“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 汪指导说:“没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能接受这情况了。” 汪指导说:“不过,当时,心里真的是很难过,一时无法接受。” 他说:“现在,我一个人住。” (三) 汪指导推开那扇白色的卧室门。我看到一张床整整齐齐地铺着。桌子上放着他爱人的遗照,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有一小枝没有烧尽的檀香。 我在遗照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深深地拜了三拜。 我抬头看着师母那熟悉的面容。 我想起当年躲在你住处的阁楼上,听着师母滔滔不绝地给你介绍女朋友的情形,心里又是一阵苍凉。 汪指导说:“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的房间没有动静。我以为她还在睡着,心里想着让她多睡会儿。我就没进去打扰她,自己出去买了早点,又打扫了卫生。到10点左右,房间里还没有动静。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推门进去看。她很安详地睡在那里。我说:该起床了,都10点了。我伸手去拉她。发现她已经彻底凉了。胳膊都僵直不能弯曲了。” 汪指导说:“那时候,房间里,就只有我和她。我觉得自己也彻底凉了。我站在那儿,看着她,全身也僵直发硬了,一点也无法动弹。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才想起救护车。我给120打了电话。然后我给孩子打电话。救护车来了。但他们检查一番之后说,断气已经至少10个小时,估计没得救了。他们说,应该是晚上11点左右就已经过去了。” 汪指导的声音哽噎了。 他垂泪说:“11点左右,应该就是她叮嘱我盖毯子之后大概几十分钟。那时候,我其实还没有睡着。若我当时也去看看她有没有加盖毯子,就能救到她。可我怕冷没有去。她应该是睡下后不久就感到不适,但是太快了,她都没来得及哪怕是哼一声。如果她出一点声音,我也应该能听到的。” 他说:“后来的那些天,我一直都很难过。我总在想着,其实,她是可以救回来的。” 他说:“我们都有这把年纪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但是,当它发生时,还是太突然了。我们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连一句告别的话,也都没有来得及说。” (四) 我默默地看着汪指导,听他这样诉说。 不知道该用何等言语来安慰他。这样的悲伤,其实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安慰到的。只能自己挺过去吧。 汪指导说:“之前,我都觉得这房子小了,还准备买一处更大的。可她走了之后,我突然就觉得这房子太大了,整天到处都是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的。早上起床后,我就出去跑步,然后去公司里干活,然后去应酬,到很晚才回家,回家时一般都很累了或者喝得差不多了。倒下就可以睡着。” 汪指导说:“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有一天我很晚回来,看到楼下的信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很久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了。我带着好奇之心打开了信箱,拿到了你寄来的100张明信片。我坐在这里,就是客厅的这盏灯下,把你写的卡片一张一张都读完了。” 他说:“然后,我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最不幸的。你才多大的年纪时,就已经经历了所有的这一切了。在我们还其乐融融的日子里,你就已经体会到了,我此刻才了解的那种孤独。” 汪指导说:“你指导去世时,我也很难过。我以为,自己那么难过,是完全能够体会到你的难过的。但是,直到那天看到你写的那些卡片,我才知道,虽然同样是难过,但朋友间的难过,和爱侣间的难过,还是非常不同的。它远没有痛失爱侣那样锥心难忍。痛失爱侣的悲痛,那是无法形容的。如果说,失去朋友的悲痛,犹如生生断去一臂,那么,失去爱侣的悲痛,就如同被活活剜心吧。” 汪指导说:“直到现在,我才可算真正了解,你那时所经历的心痛。” 我看着他。我心里有亿万个想要安慰他的念头。可是我一句也说不出。 我就这样无声了一会儿。 然后,我说:“但是,生活还要继续吧。” 汪指导说:“是的。所以,正如他当初所说的,我们要忍受。” (五) 其实,每一个生命,差不多每一个,最后都会体验到这样的滋味。何止于我们。但是,不亲自经历这样的滋味,人们是没法真正看到这一点的,也没法对所有的这种痛苦生起真实的关切和慈悲。 经历锥心之痛的意义就在于,你不可能再对同类的痛苦无动于衷,你不可能再觉得那是与我不相干的。你会发现,它们原是一体的。当别人那样的疼痛时,你会认出,那就是你自己曾经沉浸其中的疼痛。 那就是你自己的疼痛。 一体感,就是这样建立的。理论上了解没有用。它最后还是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去真实地建立。这样建立之后,它才是真正的一体。 同体大悲。 所以,你说得很对。必须不怕吃苦。身体的痛苦,精神的痛苦,各种极端的痛苦,它们都是通向一体感的道路。它们就是成就的道路。当我们感到非常疼痛时,那就说明:我们正在这路上向前走。 (六) “若知痛苦即是成就,就不必费心去寻求快乐了。”(冈波巴大师) 第八百章 体验死亡(上) (一) 祭拜你的墓地归来以后,我徜徉在自杀网站,并且的确尝试过多次自杀。 幸好,因为技术不熟、经验缺乏,且惊慌失措,再加上各种意外,这些尝试最终都归于失败了。 当时,我最优先的选择,是去往溪源峡谷的悬崖上,也就是许多许多年以前,前世的你和月光一起,在箭雨中纵身跃下的地方,我希望在你消失过的地方,结束此生漫长的孤独,并且降落在你的骸骨旁边,完成对你的生死追随,给你永久的陪伴。 虽然你已经感知不到了,但我仍旧不忍你的遗骸在荒野中那么孤单。 不过,这个企图很快就失败了。原因很简单。在我行动之前,有人已经在那里捷足先登了。 我料理完身后诸事,出发前往溪源峡谷的悬崖,到达之时却发现,那座悬崖已经被封闭了。在攀登前往崖顶的道路上,我看到了“道路封闭”的标志,并且有一堵新砌的高墙,把通往高处的入口牢牢地封死了。 震惊之下,我一度以为是自己的想法走漏了风声。但后来一打听,原来是前两天,有一对婚外恋的男女在这座悬崖顶上跳崖殉情了。事件引起了各方关注,为方便调查,也为了防止类似的悲剧再次发生,风景区管理方把通往悬崖的道路严密地封死了。不仅从道路入口处就砌了高墙封锁,周围的山体上也都拉起了重重叠叠的带倒刺的铁丝网。崖顶还布放了巡逻哨。 看来,想要不受打扰地在这里结束生命,是不可能了。我只好悄悄的离开,我可不愿意自尽不成,反而引发什么意外,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我厌恶对人解释,厌恶对人诉说过去的一切。有人会相信前生之事吗?他们只会断定我精神失常,深陷妄想吧。 我在山下默默地仰望了那座悬崖好一会儿,从心底深处发出了长长的悲叹。 竟然,就连遥隔时空,为你献祭,解除你的孤单,也渺不可得。 难道,你注定永久孤单吗?而我,永远不能想出办法,来解脱你的孤单? (二) 带着深深的沮丧,我回到了在溪源的住处。 思前想后,我觉得很难鼓起勇气重新再回到日常生活。我已经和一切说过了告别,如今已经心无牵挂,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所以,我决定不再拣择地点,就在这里结束,也很好。至少,它还是一个靠近你遗骨所在之处的地方。 于是,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收集了足够多的安眠药,决定就在住处的房间里,利用夜晚,把想法付诸实现。 看着那些安眠药瓶,我并没有悲伤或者恐惧的感觉。相反,我觉得如释重负。 和死去相比,每日在无望的怀念中空洞地活着,其实,更为沉重。 我对即将开始的死亡之旅,充满了期待和好奇。 我真的很想知道,在你从悬崖跃下之后,在你被车轮碾碎之后,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我想知道,断气之后,脑电波停止之后,还有什么依然存在吗?灵魂之说,是真的,还是幻想?我想知道随后的一切。 我想知道你痛苦吗?你如何痛苦?你能否承受和担当这种痛苦?它是否会比你生前及临终忍受的痛苦更为痛苦? 我想知道你付出了那样的代价之后,是否真的如愿以偿地离开了你觉得无法承受的痛苦。 死亡的痛苦后面,真的有寂灭或者安乐吗?你得到安息了吗?你得到安乐了吗?亲爱的你,你得到了吗?我能帮你什么吗? 在一生当中,我从未对人提及这次死亡的尝试。我之前也从未书写过它,从未描述过它。所以,一直没人能够知道它。 但是,如今,我已经决定要排空心里的所有涌现。所以,我也捡起了这段经历,开始写了。 就让它们连绵不绝地出现吧。 这一次,即写即空,不会再让它们住在心里了。 (三) 我感觉,死亡是从某种“气”的涣散消失开始的。 这种“气”我不知道在英文里应该如何翻译它。“g"?“d”?“sprt”?“sol”?反正是那种不好言传的东西。 那种附着和流动在肉体的物质里面,能让它们运动起来,并具有感觉和意图的那种东西。 它从毒物进入并损坏的地方开始泄漏,然后从那一点开始不断飞散,消失在虚空当中。 它向四面飞散。但主要分成两支而离开我的肉体:一支向上离开。一支向下离开。我一方面感觉它穿越了骨骼和血肉的墙壁而沉入大地;另一方面也感觉它穿越天灵盖而向上飞翔。 当它向下沉降而离开我的时候,我感觉消化停止,排泄阻滞。 当它向上飞升而离开我的时候,我感觉无法吞咽,呼吸短促而急迫。 当它不断飞散远去,不再围绕我周身的血脉游走循环时,我感觉四肢无法动弹。 全身的神经经脉一根接着一根地逐渐萎缩塌陷。我的心变得浑沌不明。 再然后,我感到一点光亮在我的肚脐处开始晦暗和熄灭。肌肉和骨骼开始变得绵软,失去支撑和包裹的力量。脖颈不能再支撑起头部,双脚无法再支撑身体,双手无法承受任何轻微的重量,包括自身的重量。它们软软地垂落下来,像古董钟表一样地摆动。 年轻而光洁的容颜上出现皱纹,牙齿开始动摇并积满锈尘。 平时能清晰地映照出万物的心镜开始变得像一块巨大的毛玻璃,而且不断发出破裂的脆响,无数难看的裂纹出现在镜面上。 周围的一切开始漂浮流动,不再安稳和固定,它们开始动荡和游走,发生各种波动,就如同海市蜃楼。 我开始感觉所有的一切在沉重的引力下不断坠落,就像坐在一部巨大的过山车上从海拔1万米的空中向下飞速倒转俯冲。 身体向下,而心向上。彼此撕裂。空虚断绝,不能忍受。 我在这种连续的坍塌和掉落中感到极度的沮丧。情绪从来没有这样低落,就像即将熄灭的那种篝火。 我忍不住想要抓到点什么,紧紧地揪住。我忍不住要哭喊:“帮帮我,请抬住我,不要让我掉落。” 但我不能发出这样的喊声。我感觉嘴唇干涸,唾液枯竭,鼻孔变小,两壁压缩堵塞,气息无法畅通,舌头僵硬如石头,并且纠缠打结。我只能做到眼球拼命地向上翻动。 再然后,就感觉到心中一片空白,并且极度烦躁不安。周围的万物连影子的轮廓都已经隐没。浓得无法穿透的烟雾从四周上升,包围隔离了我。 再往后,又能感觉到另一点光亮在咽喉处开始摇曳和熄灭。地球的空气变得有如零下4000度的外星宇宙。每次呼出气体,都有大量的热量通过鼻子和嘴向外蒸发而流走。每次吸入气体,都有大量的寒冷穿门破窗长驱直入。所有的呼吸器官都因为每一次呼吸而冷得不断颤抖。 体温从四肢开始降低,并沿着四肢的经络快速向身体各处蔓延着那种封冻。 内在和外界的边缘开始模糊和飘动,不再能辨识出何者是我,何者是他。 不再能明白声音里的意思。不再能想起熟悉的事情和亲爱的面孔。 回复到出生前最初的胚胎状态。 点点有颜色的光,像萤火虫一样在身前身后上下飞舞。但不知道那飞舞的流光,究竟是什么。 第八百零一章 体验死亡(中) (一) 随着药效的深入,最后的一点光亮在心脏的部位开始熄灭。死亡的利爪终于破壁而入,抓住了心脏,并且让它消融。 所有的边界都摇摇欲坠。废墟的真相开始在各处繁华当中显现。 有些什么进入到你各个层次的意识当中,并且开始剥夺所有的感知。 意识有如风中败絮一般不再完整,支离破碎,然后开始分离消散。 这时候,就能感觉出身上住着很多种魂魄,甚至都能清晰地给它们数数。但什么也不能说。 我开始感觉上气不接下气。开始感到呼吸的偏瘫。 呼气变得又快又长,彷佛有巨大的推力在驱动,但吸气就变得障碍重重。 我大张着嘴,翕动鼻孔,但氧气还是经过千万层的过滤,点点滴滴地通过马其诺防线而偶然渗入。它青黄不接,后继无力,即将断绝。 我一直呼出,但无法吸进。 肺部因为窒息而收缩得几乎爆裂。眼睛继续向上翻,它强烈地向上进入眼皮的深处,彷佛要穿过骨骼的阻挡,缩进大脑的深处。感觉到眼球和周围组织生生撕裂的剧痛。 当眼球上翻到不能再翻的时候,忽然,开映了一部全息的3d电影。今生中所有的一切记忆,都在瞬间在我的四面八方同时展开。所有我记得的,不记得的事情,都突然涌现,瞬间重历。我看到了黑水河中央的岩石、穿着红色运动服的你、小时候发生幻觉的电影院、绿色穹顶的清真寺、母亲的面容、院落围墙下的小草、黄色的小野花、博桑的金色雪山、无边无际的薰衣草和油菜花这一个空前壮观而事无遗漏的全息瞬间过去之后,一切幻影都消散无踪,以前的那个世界就从此对我彻底关闭。 就在那个过去的世界对我完全断绝的时候,我感觉到空前的迷惘。巨大的失落,难舍的留恋,前路的迷茫,徘徊的惶恐。无依无靠。不明来历与去路。无人等待。无人关怀。没有联系,孤悬宇宙虚空。 当这种茫然和困惑达到极点的时候,另一扇世界的门就向我洞开。而另一番景象就在脑海中浮现。它如此清晰,不仅真实而且丰富。它片刻之间就笼罩了我,并且像过去的世界曾经让我信服那样,一下子就让我信服。 听说,不同的人在这个时候会看到不同的另外的世界。 心在这个世界上是倒映万物的镜子,在临终的最后一刻,在其他世界的边缘上,功能也仍旧不变。这时候,会看到什么,取决于你自己心识的反射。你会看到自己的心的本来面目。 如果你的心柔软而温热,充满良善,你会看到之前从未看到过的美丽的风景和遍地的光明,你会看到一切轻灵的和善的面孔,看到一些你从未见过的生灵,带着光环,前来迎接你。 如果你的心荒凉粗暴坚硬阴暗,你也将会看到与之对应的东西。 我首先看到博桑,然后看到你。安详的面容,明亮的眼睛,张开的怀抱,熟悉的表情。你在博桑欢迎我。你穿过博桑走向我。 我突然感觉对那个过去的世界没有一点牵挂和依恋。我开始从内心喜欢这个地方。 我感觉光明从这个地方的各处不断涌现。我感觉到强烈的欲望,想要从此停留,永不前往他处。 (二) 但,宇宙的规则就是始终变化无住。所以,我不可能永不前往他处。 就在你快要走近我,快要拥抱到我的时候,熊熊的火焰开始升腾。你在火焰映射的红色当中开始淡隐。 一切最后的感觉都开始飞离我。所有的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所有能把我作为一件东西粘连在一起,并与周围区分开来的感觉,都开始四散飞离我。 我不再能感觉到火焰,也不再能感觉到你。我不再能感觉到有没有自己,有没有感觉。所以,我不知道最后你去了哪里。我一直不知道你最后在火焰里去了哪里。 这时,我的心跳停止,呼吸灭绝,体温丧失。尸体的苍白开始在各处的皮肤上显现。最后的意识向虚空中消失溶入。只有在靠近心脏的一点点区域,还有最后的一点温热。就像燃烧后的灰烬,保持着片刻的余温。 (三) 那次的因故死亡就到此突然结束。 我最后那点意识的飞散撞到一个坚强但温暖柔软的怀抱里,它们如坠落的流星雨一样从各个方向撞上来,并在这个怀抱里开始重新聚合成形。当它们聚合到足够规模的时候,产生一点光亮凝结在肚脐上。 所有的感觉一点点地回来。重新感觉到“我”的边缘。然后开始辨识出身体的各个部位。然后开始感觉暖流从心脏流出,沿着一根根经络点燃它们。它们由空变实,它们由轻变重。 我从“感觉不到我”的空旷原野上逐渐重新被很多围墙框定起来。在这许多围墙的中心,开始重新出现了可以感觉的“我”。 当“我”重新显现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清楚地说:“心心,不要自杀。如果你一次自杀,断气之后,你的神识还会反复经历自杀的痛苦。那是很悲惨的,而且极其痛苦,非常可怜。” 那声音对我说:“现在你知道他所经历的事情了。你可以回去了。不要虚掷人生。你要回去救他。卡在这里,在中阴界,你救不了他。你要回去,回到人身,人身是上升与下沉的枢纽环节,你得重新回到人身,然后才能救他。” 我在心里对那个不明来源,也不可触及的声音发问:“可是,我回去以后怎样才能救他呢?如果我忍受和他从此分开,我又怎样才能救到已经发生的痛苦里的他呢?” 那个声音说:“解救的办法要你自己去找。你已经有了非常宝贵的人身。你在作为人身的时候,是很有能力的。你能够学习,可以判断选择,你有某种程度的自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你能比其他形式的肉身更有解决问题的渴望,更有能力把事情看清楚。你有闲暇和自由。你没有受到剧烈痛苦的控制和压抑。你不会像植物那样被固定不能移动,或者像其他动物那样被追捕猎杀,仓皇求生无有停顿。如果你在这样的状态下,还不能找到解救的办法,那他就不能得到解救。” 第八百零二章 体验死亡(下) (一) 那声音说:“你在能力的巅峰上不能做到的事情,宇宙里不会再有其他的力量能够做到。有更恒大的力量,但它照管得更多。个别最终只能靠个别分头解救。如果个别不响应这个更恒大的力量,它将不会对个别显现效用。” 那声音说:“能不能找到那个办法,答案就在你来时的路上。所以,你必须要回去才能知道。你要上下求索,心无旁骛,才能知道。” (二) 然后,我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口吐白沫地躺在床上。 我知道我没有死亡成功。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安眠药的功能突然半途而废。也许,我买了假的安眠药。 但如何解释那个声音呢? 现在,就像是噩梦惊醒一样,我无法再找到那个声音,也无法证明它真的存在过。但是,我记住了它所说的:“如果你一次自杀,你将会反复经历自杀。那是很悲惨的,而且非常痛苦。” 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这句话。我不需要理由,不需要证明,不需要逻辑就相信这句话。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尝试过自杀。 这绝非是因为怕死。 事实上,在最后的时刻,此时空的边缘,那个声音再次提醒了我。 有比做这种绝望的陪伴,更有意义的事情:我要救你!我要成为所有濒临死亡的生命样坚强而柔软的怀抱,可以在最后的时刻阻挡一切生命的涣散和寂灭,可以亲切地对所有飞散中的灵魂显示出路和真相,可以中止所有生命在在一个长期的生死判决里面循环往复。 我要回来探索这个方法!那声音告诉我,确有这样的方法和道路。 我就是为知道这个,而因故死亡的。 我不会白去,也不会白回! (三) 亲爱的你。我们不是分别的,不是各自的。我们是连在一起的。 当你在战争里的时候,我不可能不在战争里。 当我在孤独里的时候,你不可能不在孤独里。 当你在死亡里的时候,我不可能不在死亡里。 当我在跋涉里的时候,你不可能不在跋涉里。 我不能离开你前往别处。因为我就是你。我要么什么都不是。要么就是你。你是我的另一种表象,另一种状态。我们的关联和纠结深入量子层面,深入“不可切分”的最终层面。我对你的牵挂是永恒的和普遍的。 与其说是人对人的,不如说是物质对物质的,微粒对微粒的,基本元素对基本元素的。 它远远超出今生和人身的藩篱,更不用说是男女的藩篱。 所以,无法安慰。只能自证自解。 (四) 从安眠药带来的濒死痛苦,和随后20多个小时的各种不适中摆脱之后,我的求死之心,已经淡薄了下去。 我晕晕乎乎地爬了起来,叫了一份外卖,吃了半碗白米粥,然后去洗了个澡,把身上难闻的死亡的余味清洁干净。 当我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我们在博桑时,那位藏族老师送给你的两本书,一本是密勒日巴尊者的传记,而另一本,我想起来了,就是说死亡的过程后死后中阴境界的书,它详细介绍了从开始断气到结束中阴之旅,前去六道投胎的过程。 当时我虽然是把这书看了一遍,却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觉得它说得真的是很详尽真切,绝对不像是捏造的。 我现在特别需要再看这本书。 我镇定了一下,清醒了一下头脑,开始回忆这本书现在在何处。 我想起来了,这本书,我们从博桑回来之后,你把它放在我购买的那些历史大部头一起了。它现在应该和所有的那些大部头典籍一起,放在你为我租用的银行地下室的保管箱内。 于是,我再也无法在溪源住下去了。 第二天,身体恢复了一些之后,我便匆匆买了回程的车票,赶回了银行所在地,到那个地下室里,打开保管箱,找到了那本书。 我带着这本书回到了自己的住宅,急不可耐地翻开验看它。 我惊讶地发现,在断气和意识消失之前的所有部分,它都写得精确无误!的确就是我自己亲身所经历的那样的! 那么,可否就此推论,它后面的部分,也完全是如实的描述? 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 难道,关于生死,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人穿越过的?真的有人知道全部的过程?那么,我如果追随这个人,是不是就可以明了死后的世界?就可以知道你的去向? 是不是,我们就不必再等待亿万千年的未来生邂逅,我可以主动去找你,主动去到你此刻所在的世界?我可以去救拔你,离开那恐怖的无量血途? 我把这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的心意越来越坚定。 我要追随这个前行者的足迹,我要如同亲证了前半段一样地,去亲证后半段的正确性! (五) 以下诗文摘自葛玛恰美仁波切的山中闭关教示: “依于无常,您已过往。您不知道自己已死或未死,您仍在怀疑迷惑中,您不再拥有血肉之躯,而仅留一心智身(中阴身)。” “您是一个八岁的孺童,不论您投生何处,都将能看到那种亮光、那种颜色。虽然此行的天空无日亦无月,您亦能照亮自己。” “您有时候会忆起自己的前生和今世,并看到一点来生。但一旦记起,便又马上忘记,再次变得浑沌不明。” “摆脱了身体,您能在刹那间随心游于三千世界。您有时候会上达山顶,您有时候会下到海底。同行的人变幻不定,有时候您会与死者同行,有时则与生者。” “您在水中镜中无映像,本身亦无影子。若您走在沙地或者泥地上,将不会留下一个足印。您看到这个景象,心下吃惊。您以为自己还有一个身体,但您已经没有了。” “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您觉得很伤心。您心里想着该怎么办呢,您慌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您四处奔跑,快点!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一个身体?” “您有很多恐惧,也有很多期待。您受到很多谴责、指责、想念、牵挂、赞扬和批评。别人说您的话,句句贯入您的耳朵,而您说的,他们一句也没听见。这让您觉得难过极了。您告诉他们,不用担心、不用哭,我在这里。您叫着他们的名字,并且挨上前去,拥抱他们,抚慰他们,但他们看不见,继续在哭。” 我推荐你们看看这本书。 也许你们不相信死后另有世界。但看看,也毕竟无妨。花不了您多少时间,反正每天你们看网文,有大量的时间可以浪费。万一,死后的中阴世界,真的有呢? (六) 何谓永别?永别并不一定意味着距离的增加。永别就是:自此以后,无法联络。 第八百零三章 长棒面包 (一) 杂志社的工作繁杂而辛苦,每天经常埋头于案头书写,工作数小时之后,不知不觉一抬头,外面的天都已经黑了。 杂志社的楼下有一家法式面包房,整天麦香四溢,经过的时候,都忍不住产生食欲。 这家面包房的师傅,据说世世代代都是做面包的,其祖上,早年在上海滩有名的面包房工作,也为和平饭店这样的国际大酒店做过白案和糕点师傅。他家出品的面包,具有正宗的巴黎风味,尤其以长棒面包的味美而知名。 根据同事们的评价,这家的长棒面包烤得松脆而不失柔软,撕咬的时候,牙齿能感觉到轻微的抵抗,而略带黄油咸咸的麦香味道,就在这小小的撕扯中散发出来,充满整个口腔的味蕾,给人温暖的饱和感和强烈的融化感。不用任何佐餐的果酱或者浓汤,也不用加上葡萄干和奶油酥皮等调味料,就光吃面包本身,就能不知不觉中吃下去好几条还意犹未尽。 为了节省时间,专心文字,我经常去楼下的面包房买长棒面包替代中餐或者晚餐。审稿或者校对的空隙,就拿着这条长面包,撕一点嚼一点,有时候到走廊冲一杯热牛奶或者热咖啡配着喝,一会儿,一长条就不见了,又能当饱,又十分省事,连洗刷餐具的时间都节省了。 (二) 其实,我之前就一直很喜欢长棒面包。 因为你在生病后期的那些日子里,挺喜欢吃长棒面包的。 我的很多爱好都源自于和你有关的事情,就像月亮的皎洁来自于太阳的光华。 对于食物,其实你没有太多的拣择偏好,往往是食堂做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只是因为你是北方人,对于面食和薯类作物的喜欢,略略超过米饭,一般你自己做饭的时候,不是做面条面片什么的,就是烤个薯类作物充饥。 你喜欢简单的饭食,不把太多的时间花费在吃这件事情上。 你生病之后,胃口渐渐变得越来越不好,可以吃得下去的食物种类,也越来越少。白粥、煮得很烂的碎面条和长棒面包撕成小片泡菜汤,是你生病后期最能接受的食物。 我经常帮你把长棒面包撕成细细的碎片,放在菜汤里稍微煮热一下。就这样,跟着你,慢慢也喜欢上了这种食物。 (三) 有一次,你问我,在面包中看到了什么。 我想了想,就说:“看到了麦子、农夫和面包师傅。” 你说:“不止。” 我说:“那还有什么啊?” 你说:“把心真正放在面包上,再仔细地观察。你可以感知到面包里包含着的阳光、云朵、雨水、土壤、昆虫和森林。” 你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片面包里面是不包含这些东西的。每一片面包,都包含了整个宇宙的一切事物的滋养。” 你说:“你还可以看到面包师傅的祖先们。每个面包师傅,都并不是生下来就自动会做好吃的面包的。这是很多代人传承下来的技术。每一片面包、每一次烘焙,都包含着先祖们对后代的深爱。我们祖先通过这些不足为奇的平淡的日常事物,把他们的爱传递到了我们的此刻。” 你说:“每一片面包,都包含着数千年的历史。” “同样,当你在吃胡萝卜时,你也要看到它背后耕种的人,那些养育耕种者的人,看到供养土壤养分的各种动植物、微生物。” 你说:“如果你能始终保持这样的如实观察,就能时刻感觉到自己沐浴在万物的恩宠和爱护当中,产生深深的感激之情。” 你说:“没有万物的支持,我们一秒钟,也难以存活下去。正是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事物里,包含了最深的幸福。” 你说:“事实上,不仅是这面包,我每天都要吃的止痛药,也同样是如此。” 你说:“当我们吞下一片止痛药的时候,心里要清楚明白,它不是凭空掉下来的,它是好几代人研究的结果,是无数动物牺牲自己参与试验的结果。我的疼痛能够因此得到平息,是无数生命奉献与付出的结果,我是因为蒙受了无数生命深厚的、共同的恩泽才能得到这片刻的舒适。” 你说:“每次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这片面包,是那么多生命的深爱与付出,我怎么能辜负它,浪费它呢。这样,就能鼓起勇气来把它吃下去,让它变成我生命的温暖,再回馈给周围的人。” 你说:“每次疼痛难忍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我现在之所以感觉到疼痛难忍,是因为我大部分的生命时间,并没有处在这样剧烈的疼痛里。而那样的舒适,也同样是许多生命不吝付出的结果。疼痛不过是来提醒我,要懂得对众多生命的感恩。要珍惜看似平淡无奇,实则幸福充满的不疼痛的时刻。要善用这些时刻,来回报支持我的所有生命。” 我看着你,目光里充满了敬爱和仰慕。 你说:“看着我做什么?” 我说:“指导。就算只是陪你吃个简餐,也能学到好多的东西。” 你说:“任何事情都可以是学习。任何境遇,都可以学习。” (四) 凝视着过去的你的照片,我常常会想起你关于面包的这段教示。 你是我敬爱的老师,传授给我很多的道理。而在你的相片之中,也包含了那些教导过你的老师。 若你没有那些老师的教导,你也无法成为后来的你,无法成为让我敬爱与仰慕的你。 而那些教导过你的老师们,也分别各有自己的师承。 没有所有的他们,也就不会有我认识的你。 照片中的你,就是所有的他们。 他们的智慧和慈爱,在你的言行举止中显现出来。 我凝视着你的时候,也就和所有精神上的导师血脉相连了。 这样,我就不会再感觉到那些精神上的导师是远古不可触及的时空里的历史人物,我会对他们倍感亲切,我会意识到,他们已经通过你,融入了我此刻的生命。他们,和你一样,全部在我之内,全部在我心中。 (五) 我拜伏在你墓碑前的土地上。 在接触大地时,我看到了自己血缘上的生命长河和精神上的生命长河。 在这片土壤中,不仅包含着森林、雨水、太阳、空气、植物种子的能量,还包含了所有曾经努力开垦、保护和建立国土的祖先们。炎帝、黄帝、老子、孔子、孟子,以及无数的前辈先贤,他们共同建立了滋润我们精神的文明,发明了各种让我们能够过上文明人生活的制度、礼仪、技术、习俗和工具。 就在拜伏于大地的那个瞬间,整个国土和整个历史的能量都在我的血液当中汹涌澎湃。 是你,是你的开示和启迪,打开了我的这双眼睛,让我看到了这一切。 不论我们身在何处,处在何种境况当中,我们始终都与这片土地上的空气、山林、河川、果实、蔬菜、谷物、历史、文化、人物密切关联,我们始终都得到了全体的滋润和支持。 我们拥有两条血脉长河的支持。因此,我们不应缺乏力量去面对生命中的一切考验和痛苦。 我们并不是孤单的。 我们是孤单无助的,那是一种错觉。 就算是久病万人嫌的情况下,我们也从未真的孤独。 我们要有慧眼看到自己与万物的一体相连。 这是我们内心力量的重要源泉。 (六) 就像一颗松果里,含藏着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森林。 一条长棒面包里,也含藏着过去、现代、未来所有的世界,所有的万物。 一即一切,一切都可以在任意一个微小的细节当中,得到全面的显现。 它一直都如是显现。 不能得见,只是因为,我们未开慧眼。 我们还没有遇到那个彩虹一样的人,启迪和引领我们,帮助我们,打开慧眼。 (七) 每天早上起来,我们中的很多人,会吃面包作为早餐。 但其实,真正吃到这片面包的人不是很多。 大多数的人都在咀嚼昨天的烦恼、今天的压力、世界上五花八门的风云变化、无所不在的电视广告和手机朋友圈里的消息。 咀嚼这些其实是有害身心健康的。 只要咀嚼面包就好。 第八百零四章 喂鱼 (一) 无论是读大学的时候,还是参加工作以后,我周末很喜欢的一种活动,就是去喂鱼。 我所住的院子里,有个很大的池塘,里面喂养了很多漂亮的锦鲤,池塘旁边有卖鱼食的小摊位,我经常会散步过去,在那里买10块钱很大一包的鱼食,独自坐在池塘一角的大石头上,撒下鱼食,看着鱼儿们过来争抢。 每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心里都会产生某种很熟悉的感觉。我依稀记得久远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刻,我们曾在一起给鱼儿们喂食。你对我说话,我很悲伤,但却什么也做不了。 你也有着同样的熟悉感。所以,这一生里,你也邀请过我去城郊一个80米深的水库里喂过鱼。 那里养着许多很大很壮的鱼,黑乎乎、胖墩墩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只记得有圆而阔的嘴巴,小小的眼睛。 我记得,它们很喜欢吃泡软的面包片和苏打饼干,而且喜欢吃半块半块那么大的,一口就吞下去了。 那是在去博桑之前,暑假刚开始的某一天,我翘了一堂芭蕾舞课,和你一起去水库参观。 你是骑自行车带我去的。 我们骑行在水边的非机动车道上,一路上,杨柳依依,青翠满眼。 我的心情,也像杨柳的枝条一样,柔情万种,生机勃勃。 (二) 你把自行车架了起来。你拿下运动背包。你对我说:“跟我来。” 我们站在水库旁边看着前方巍峨的大坝。水泥的堤坝横跨在高山的峰峦之间。 “要小心,这岸边的水很深。” 你从运动包里拿出几长条方块面包。你递给我一袋。 我们一起走到湖边。湖水湛蓝,湖面平静。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湖水永远都是波平如镜的。 你打开装着方块面包的袋子。你示意我看脚下。 我低下头。看到湖水里出现了一阵扰动,许多的波纹传播开去,在这层层波纹当中,露出了许多大鱼胖乎乎的头。 它们的嘴大张着,高举出水面。它们层层叠叠地拥挤在我们的脚下。它们充满期待地互相推搡着,水花飞溅地看着我们手中的面包。 你蹲了下来。你单膝跪在水边。你拿出一块面包,递给水里的鱼。 只听见呼啦一声,至少有上百条大鱼急不可耐地跃出水面扑了上来。转瞬之间你手里的面包就不见了,连碎屑都没有留下。没有扑到面包的鱼很不甘心,在重新落回水里之前,狠狠地吮吸着你的手指。 你偏过头来看着我。你脸上带着笑。 “来试试?”你说。 我小心地拿着面包,鱼儿争先恐后地从水面上露出头来,在我手里吃得啧啧有声。它们的嘴,急急忙忙地,叭嗒叭嗒地动着,一块又一块的面包从我手里消失了。它们的身体是如此庞大和肥胖,每条至少有四五十斤吧。你在旁边看着。你说:“好玩吗?”我说:“哎呀,这些家伙,真是太能吃了。” 你笑着看我。你又拆开一条面包,一片片拿出来递给我。 我入迷地看着它们争食。我说:“它们吃得多专注啊。就好像一生只有吃面包这一件事情。” 你说:“所以,能吃得这么气势磅礴。” 无数的鱼从水库的各处长途跋涉过来,拥挤在我们身边,纷纷奋力地张开它们的嘴巴,一些比较强壮的鱼,更是跃出水面,从其他鱼的背脊上窜过来,一口吞掉我们手里的饼干,它们的嘴巴发出一片响亮的吧嗒吧嗒的声音,就像一阵疾风卷过水库的岸边,掩盖了波浪轻轻拍击的声响。 有几次,一些很大的鱼甚至试图把我们的手指也吞进去,它们的嘴巴在我们的手指上形成不小的吸力,就像一个过于奔放的亲吻一样,以致于我有几次都轻轻叫了一声,来不及把饼干掰成两半,就松手让饼干被它们整块抢走了。 后来,饼干喂完了,它们还聚集在我们旁边不肯走,继续发出吧唧嘴的喧嚣,尾巴激起很多浪花。 你抖了抖空袋子,把它折好,放回背包里。 你做了个动作,对鱼儿们示意所有的面包都吃光了。 但是那些鱼儿依然簇拥在岸边,它们眼巴巴地看着我们。它们长时间地簇拥在岸边,游来游去,不肯散去。 我说:“我们带少了面包,它们还想要呢。” 你想了想,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大馒头和一个菠萝包。 你递给我。 我说:“这是你的午饭啊。” 你说:“我不饿,也给它们吧。它们不常有机会吃馒头和菠萝包。” 我说:“那我也不饿,把我那份,也给它们吧。” (三) 在正午的阳光下,我们坐在岸边。我们只剩下了两瓶水。我们每人打开一瓶,看着湖面,喝着水。这附近没有商店,买不到食物来补充午餐。 我们就这样,做了一次没有食物可吃的野餐。 “怎么想起来带我来喂鱼啊?”我问。 你说:“我总记得,以前什么时候我们也一起在池塘边喂过鱼儿。那一天,你好悲伤,而我,心里很痛惜,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平息你内心的痛苦和恐慌。” 我低头。原来,你也有这样的记忆。 你说:“还记得上次在篝火晚会上我们谈论过钓鱼的事情吗?” 我说:“记得。你说你不喜欢钓鱼。” 你说:“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想着带你到这儿来喂鱼的。我来射击队之前,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周末我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写生,画累了,就喂喂这些鱼儿。” 你说:“喜欢吗?” 我说:“喜欢。这比钓鱼,好玩太多了。” (四) 我们一起看着仍然在岸边聚集不肯离去的鱼儿们。 我说:“好贪吃啊。要是我们掉下水去,它们会不会把我们也给吃了?” 你说:“不会。它们才不会吃我们这么难吃的食物。它们喜欢吃面包、橘子汁、苏打饼干、奶油饼干、土豆片和蛋糕。不过最喜欢的,还是这种面包。” 你说着,把手伸到水里。 鱼儿们立刻游拢过来,无数热烈的鱼吻吧唧吧唧地印在了你的手上。它们吸吮着你的手指,你的手背,你的手腕。 你说:“见过这么热烈的爱吗?”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伸出另一只手。你抚摸着那些鱼儿的头顶。它们竟然丝毫也不躲避,任由你抚摸着它们。它们的眼睛在水里一直看着你。 我说:“它们喜欢你!认得你呢!” 你说:“我很喜欢来这里,也很感谢它们。每一次和它们接触,它们都让我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并不是孤单的。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单的。” “把手放下来?”你邀请我。 我迟疑了一下,终是忍不住好奇心,我尝试着像你那样,把手放进水里。 我感受着鱼儿们密如雨点般的激情热吻。我闭上了眼睛。 “感觉怎样?”你问。 我说:“好温柔的吻。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你说:“看,它们也喜欢你。它们,也爱你。” 我睁开眼睛。我看着你。我说:“也爱我?” 你看着我。你说:“是的。也爱你。” 我说:“也?” 你说:“也。” 我们互相看着。我感觉到心波荡漾。 无数的鱼儿在吻着我们的手。 你说:“万物都是彼此相爱的。” (五) 我们骑车行进在回家的路上。我坐在你自行车的后座上。 我说:“好快乐啊!虽然没有野餐成功,除了喂鱼也并没有玩到别的什么,但是,我心里却好快乐。” 你一边骑车一边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让别的生命快乐,更为快乐的事情了。” (六) 后来,我在你住处还养过一条黄色的金鱼。 它有美丽飘曳的尾巴,还有大大的眼珠。 它有个很奇怪的习惯:喜欢在勺子里吃东西。 我们总是用一个白色的塑料勺舀着一两颗鱼食来喂它。它就用嘴贴着勺子,彬彬有礼地从勺子里把食物吃掉。 时间长了,即使勺子里面没有放食物,它也会追着空勺子游动。 看见勺子的影子,它立刻就冲了过来。 再后来,它好像认识我们了。 看到我们的影子出现在水里,它就会游过来,嘴部反复做出吸吮勺子中食物的动作,像一朵美丽的小花,在水面上闭合又开放。 每逢见它这样,我就忍不住要去拿一颗鱼食来安慰它。 你说:“心心,你不能这样没有限制地喂食,它会被撑死的。” 可我还是不忍看它一无所得地张合着小嘴游来游去。所以,我就把一颗鱼食用药瓶子碾成很多的小碎末。每次它过来的时候,就给一点点碎末给它吃。 当我这样做过一次之后,第二次到你住处来时,我发现你已经把鱼食碾好了。 你把鱼食的碎末都装在一个小瓶子里。 我拿着那个小瓶子,我看着你。 你笑了一笑,把那个勺子拿给我。 我一边喂它,一边轻声说:“为什么帮我做这些?” 你说:“因为想和你一起,安抚它生命中期待落空的失望。” (七) 后来,我一个人在假期的时候还独自去喂过那些鱼。 那里已经改造成一个水上休闲中心了。很多人假日驾车到那里去玩,而喂那些胖胖的鱼,也变成一种非常受欢迎的旅游项目了。 现在,那些鱼的胃口更好了,据说一口可以吃掉一整块吐司了。 时间已经过去数年。不知道那湖里,还有没有我们过去一起喂过的鱼活着。也许它们都早已经是新的鱼了吧,虽然争食和不怕人的表现还是一样的。 我开车去的。带了很多面包。 我在那儿待了一整天,它们把所有的面包都吃完了。 都说鱼的记忆只有七天。我觉得实情可能不是那样的。 因为和你一起去的那一天,我看过那些鱼儿的眼睛和它们的表情。它们肯定认识你。 它们不知道,你已经永远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七) 时间毕竟过去了数年,湖边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了。 现在那里有了打鱼的人。他们在小船上撒着网。 我远远地隔着一段堤岸,看着他们在那边一网一网地撒进水里,一网一网地把鱼儿拖上来。 他们把鱼儿拖到一块大石板上,用锤子一样的东西重击它们的头部,把它们打晕不能挣扎,然后用刀子剖开它们的内脏。 那锤子沉重击打肉体的声音,穿过湖水,直刺我的心脏。 这个世界上,让人觉得温暖的东西,是这么的稀少,而这样悲惨的死亡,却随处都是。 而我,面对这浩如烟海的,无处不在的悲惨的死亡,却还是如同少年时候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对此,我觉得很难过,也很羞耻。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一直都很想拥有造物主的力量。我想要庇护一切,远离这些凶暴的死亡。 第八百零五章 韦格教授 (一) 1998年,我在阿峰老师家里认识了圣三一学院的比较宗教学教授韦格先生。我在宗教方面的诸多探索,得到了韦格先生的指导和帮助。我们跨越了年龄的差异,逐渐发展成为好朋友。 韦格长着一副很漂亮的胡子,两只眼睛在胡须的上方显得格外深邃,精光四射。 他到东亚各国讲学的次数很多,包括中国内地。所以,我和他见面的次数,甚至比和高雄见面的次数都还要多。 因为韦格所研究的领域恰好是那段时间我的兴趣所在,所以,我们每次见面,都会有大量的时间谈论宗教。 在一次见面当中,韦格说了这样几件事情让我印象深刻。 第一,他说,经过他20多年的仔细观察,发现一件事情。当来自不同宗教的信徒们聚集在一起讨论信仰的时候,他们必定会在5分钟之内谈到死亡。 他认为这种现象说明死亡在人类精神生活中的重要程度。而这种必死性就是所有宗教共同的源头。对宗教的信仰看上去是人类抵御死亡和保持生存意义的一种正面需要。 据此,韦格认为,对于宗教的虔诚和倾向始终流淌在人类生命的基因和血液当中。 韦格说,那几乎是一种天然的需要。 第二,韦格曾经评论过一些国家压抑宗教发展,鼓励人们信任现实的/f的这种现象。 他认为这与卡尔马克思尖锐地批评了资本主义/f利用宗教的某种学说来压迫底层民众的弊端有关。 韦格说,尽管马克思是一个无神论者,并且马克思坚定地认为如果要给予人们真正的快乐,就必须废弃宗教给予他们的虚幻的麻痹,但马克思本人却没能逃脱被神化的命运。他的学说也不幸经历了一个日渐宗教化的过程。 考察这个过程,其逐渐进展的步骤与释迦牟尼被神化的过程几乎没有不同。 马克思的著作,后来加上列宁的著作,在某种程度上,就被看成与圣经的地位相同。而他们本人的画像也与各种神灵圣徒的画像一样,被不可侵犯地悬挂于许多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第三,韦格说,多年以来观察各国各地不同宗教的发展与面貌,让他越来越深地感觉到,所有的宗教都基于同样的一个基础。 他越来越觉得,那不过是不同的民族在不同的时间里用不同的语言来描绘和理解同一个事物。 第四,韦格还提到所有的宗教里面都会有一些“神秘体验者”。这种神秘体验者一直试图传递他们所感觉到的。那种体验几乎都是人类所能经历的最震撼最强烈的体验。它完全不能使用人类的语境来加以描绘。因而几乎是不能传递的。 体验者和旁观者之间几乎无法就此沟通。 但来自不同宗教的“神秘体验者”彼此相遇的时候,立刻就会明白对方在说着什么。 第五,韦格也从词源学上来解释宗教。 他说“宗教”这个词最早的起源都来源于古希腊文。它最早的意思是“重新联系”或者“恢复连接”。 第六,韦格说,东西方宗教中有关地狱的说法,也许并非是偶然的。要知道,那时候东西方的人类之间,远隔高山海洋,是彼此无法联络沟通,互相影响的。为何都提出地狱的说法? 他认为地狱的说法,最早都起源于公元前3000年苏美尔文明。在苏美尔人的文化当中,当时认为人死后将会去往一片“不能回归的国度”。那片冥土就是所有地狱的雏形。 第七,韦格主张在幼儿园开设冥想这类的课程。 他说,我们在教会后代向外探求世界的同时,也应该教会他们如何走进自己的内心。 韦格说,事实上,在很多信仰宗教并信赖冥想功效的国家,人们在家庭和宗教生活当中就是这样教育儿童的。而在一些发达国家的幼儿园也已经有教师在这么做。他甚至介绍我参加过一堂儿童冥想课。一位女老师带着四个幼童,在幼儿园的地垫上学习如何闭目安心,屏蔽世界的干扰,观察内在的身心。 (二) 韦格也特别喜欢中国古典音乐。 他最喜欢一首中国的民歌,他说不知道作者是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传唱的,名字也说不准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开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他说,后来,有个很有名的中国导演,找了一些很有名的中国演员,拍了一部画面、服装、音乐都很美艳的电影(注:王家卫花样年华),旧上海竖领女装旗袍式的,那种陈旧的美艳,里面用了这首歌的意境,还有这首歌的曲调,以及,这首歌的歌词提炼成的标题。 韦格对我说:“这歌里面,有一句话曾经很打动我的,倒和茉莉花没有什么关系。就这句:我望着窗外的街角,看着辛酸走来,幸福走掉。” 他触动了我的心弦。事实上,多年来,这首歌里面,我也很喜欢这一句——就只喜欢这一句。 (三) 韦格的一个重要研究方向,便是世界各地的邪教。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正冒着生命危险,贴近而深入观察着一个知名的邪教组织。 他观察研究这个群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事情的最后结果是,警方和该群体之间发生了双方皆动用了高级别暴力的冲突,一些人被营救出来,一些人被关押起来,一些人被击毙,一些人死掉了。还有一些人,失踪了,一些人,被驱散了。 在韦格的电脑里,看到一小段他貌似偷拍的邪教传教视频。 一个很年轻,长得也很端正的男子,西装革履地面对镜头,讲述着他的教义。 他的眼神很少直视镜头,总是在镜头前飘来飘去,一会儿看向这里,一会儿看向那里, 他重复自己不久前刚刚说过的话,他换用不同的句子说同一个意思,他常常对别人使用反问的句子,他的双手常常紧握在一起,手指在扭动。 从韦格用手机拍回来的照片里面,可以看到小镇的夜空泛着火光燃烧的红色。许多杂沓的黑色身影穿梭在镜头前。一些手臂伸向天空。 (四) 韦格总结说, 此类不幸的邪教事件,有一些共同的迹象: 对自我利益(现实利益,永恒利益)的执著; 对身体或者灵魂常存不坏的执著; 对不同意见者的排斥; 不惜伤毁他人或者强迫他人来增益自我; 对他人普遍认同和赞扬的急迫需求; 扩张的欲望;拥有的欲望;人多势众的欲望; 对力感的渴求(极度缺乏力感,常常演变为对权威的狂热拥戴、对暴力的主动寻求); 对某种未知(比如末日,或者神罚)的强烈恐惧; 很强的团队依赖性及很强的团队攻击力; 有明确的敌人,和明确的对敌人的仇恨; 绝望感与逃避感; 越来越狭窄而艰难的道路; 非常有限的视野和考虑范围(通常伴随人类中心主义或者种族中心主义或者团体中心主义); 被迫害的巨大委屈感,对不公平的激烈抗争; 在普遍的牺牲当中,教主不会代一切信徒而牺牲自己的一切,更不会为一切攻击本教的人的幸福快乐而牺牲自己的一切,自然,也就不会为一切生命的福祉,而牺牲自己的一切。 常常,相反的,有种隐蔽而炽盛的欲望:欲令一切生命为了证明“我的(或者我们的)正确”而去牺牲一切。 凡此种种,均是邪教的特征。 (五) 和韦格谈话。在说到宗教战争史的时候,我们曾经谈论过信仰忠诚的问题。 韦格说,要知道一个信徒是否真正相信他的神,很简单——固定他的手脚,然后点燃他的衣服也就可以了。看他的表现,就立时可知他是否真正信仰他的神和他的神所说的东西。 往往不是平时那个最肯为神玩命的人就是最坚定的信徒。 总是会有这样的情况:我们不是为神玩命,是为冒用神的名义的“我”玩命。信仰神倒变成一个“自我神圣化”的过程了。 韦格说,宗教纷争的原因大概都在这里了。哪里在保卫神呢,在保卫自己吧。 很多“圣战”的性质其实都是这样的吧:用神圣的名义,为自我而战。 “圣战”的存在本身就是神的悲哀,说明他的信徒内心并不相信他的全知全能。 韦格说,往往那个临危表现最和平最安静的人,才最具有真正的信仰。 (五) 韦格的夫人是烘焙高手。她特别擅长做一种芬兰黑麦烤的松饼,烤得很脆,很香,但味道很淡,颜色也不好看,里面没有添加什么人工辅助剂,也没有糖,只有一点盐,质朴无华的作品,配牛奶喝,牛奶的味道渗透每一层蓬松的孔洞。 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牛奶吃松饼的时候,韦格对我说:真正的伟大,在人类生活中,是很少会被尊重的。 他说:“我们来看一个问题吧。大的东西能否放进小的东西里面?” 他说:“如果我是小学生,如果我回答:能,那么,我的作业本上一定会给老师打一个叉。因为不符合常识。” 他说:“但真正的常识却未必是课本所认可的那样。比如我们的肺部。所有肺泡中可以用来呼吸的细胞面积加起来,展开可达30平方公里,是我们身体展开面积的数十倍。一昼夜之间,我们的血液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相配合,总共可以净化血液1万5000斤以上,远远超过我们的重量。可以计算一下,如果一个人活70岁,他的血液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将为他做多少工作。那是一个天文级别的数字。但如此神通,我们从来不叫它是神通。我们也不尊重它。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它在这样运行着。我们,也不爱它,从不因此而感到幸福与满足。事情就是这样的。” 他说:“大众是肤浅的。他们只相信眼睛所能看见的东西,但是,他们虽然圆睁双眼,但却对很多事实,一直视而不见。” (六) 我很喜欢和韦格见面,也很喜欢和他谈话。 其实我并不太喜欢喝加了奶的红茶,但与韦格在一起的时候就很喜欢。 良好的谈话就具有这样的力量。它可以改变生活的味道。 第八百零六章 傅牧师 (一) 在韦格先生的介绍下,我认识了德国科隆的一位新教华裔牧师:傅国华牧师。 傅国华老师在出任牧师之前,曾经是学中国古代文学出身的,对中国禅宗及与之相关的艺术,颇有研究,文学修养也很有境界。 我们相识后,真是一见如故,有许多的共同话题。 傅国华老师很喜欢咏诵诗歌。他经常在布道时念诗。他念诗的时候,眼神熠熠有光,声情并茂,抑扬顿挫间,有着特别的感染力。他的布道演讲,特别吸引当地的华人。 据说,他来德国前,曾在上海一所高校执教文学课,经常在课堂上满怀深情地朗诵戴望舒的雨巷,倾倒了广大文艺女青年。 他对丁香花格外情有独钟。 傅牧师出国已经很久了,他现在已经是别国的国籍。他一直是坚定的新教信徒,这一点是继承了他的家族传统。他一直都说:“我是有信仰的人。”他一直自豪于这一点。尽管这一点没给他的青年时代带来任何好运。尽管这一点最后导致了他的出离。 我曾专程去听过傅牧师的布道。他在布道时提到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对他的一生和艺术作品,发表了长篇的评述。 当他在讲坛上说到卡夫卡临终要求亲友销毁他的作品时,他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我,眼泪忍不住流出来了。 就是这次流泪,让傅牧师对于我,也有了格外的注意。 傅牧师后来说:“虽然当时教堂里坐了70多位华人信徒,他们都听得入神地看着我。但只有你,是明白这个行为里面的悲怆的。”他说:“你之所以明白里面的悲怆,是因为你有着同样的感受。”我对傅牧师说:“卡夫卡这个人为什么需要写作呢?因为他需要倾诉。他为什么需要倾诉呢?因为他心中装满痛苦。他的灵魂需要一个出口。他并不指望获得理解,一切对他来说都并不值得在乎。他只是要不停地写下去,就像掉在水里的人需要不停地手脚划动才能靠近岸边。写作于他就是生命的形态。是日记、是治疗、是祈祷、是泻洪。他只需要延续,并不需要观众。”傅牧师对我的这段话,印象极为深刻,大加赞赏。 之后,他送给我一本书。他说:“作为中国人,你可能不太愿意新奉新教。但是,也许,你可以在别处找到平息内心抑郁的东西。”他送给我一本厚厚的词典一般的书中国禅宗与东方艺术,然后又指引我去拜读铃木大拙写禅宗与艺术的各种书籍。 傅牧师,应该是我修学禅宗的启蒙老师。 永明延寿禅师的宗镜录(文字极其优美的佛学概论)和万善同归集,也都是傅牧师推荐给我的。 (二) 到杂志社工作后,有个机会去参加慕尼黑的啤酒节。 在匆匆日程当中,我给傅牧师打了电话,正好他也在慕尼黑公干。 我们挤出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在一个装满极其笨重的老旧家具的小饭店里,他请我品尝了著名的德国咸猪肘。 第二天,我们又见了一次面。这次我请他到一家中国新移民刚开张的川菜馆吃中国饭菜。这家川菜馆开张的时间不长,但在华人中却已经非常有名,因其川菜风味还非常正宗,没有被德国口味同化的缘故。 傅牧师娶了一个罗马尼亚的太太。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地道的中国饭菜了。 他被花椒辣得满头大汗,但他开心地说:“痛快,痛快!”久别重逢的时刻总是很让人感触。我们在饭桌上谈起各种事情。 我对他担任神职这件事情,多少有点好奇。我问他平时牧师都做些什么工作。 他一一给我解释如何为教区信徒的心灵服务。 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光采焕发。这让我明白为自己心中的信仰而工作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谈到了临终关怀的事情。傅牧师给我讲了很多他经历的死亡。很多痛苦的、不舍的死亡,很多不得已的撒手,很多未完成的心愿,很多不平静的心情,很多徒劳无用的挣扎。 再后来,我们接着找了另一个地方喝咖啡。 在喝咖啡的时候,我问傅牧师:“那么,您目睹了这么多的死亡之后,觉得什么样的死亡才是最受神恩的死亡呢?” 傅牧师说:“是那些平静的死亡。” 傅牧师说:“人在死亡降临的时候,是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的。有些平时表现温文尔雅的人会恐惧得歇斯底里,而一些平时性情暴躁的人则可能安详镇定。” 我说:“怎么样才能实现一个平静的死亡呢?” 傅牧师说:“平静的程度取决于欲望的炽热程度。” 他说:“我感觉,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未竟心愿越多,没有完成的工作越多,没有实现的欲望越多,他临死的时候就越是不能平静。” 他说:“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在活着的时候抓紧时间去完成你此生最想完成的工作。”同时也不要执着于大量的工作。” 他说:“一定要在人生各种纷纭的事务当中懂得有所取舍。不要期望齐头并进很多的工作。这样你很可能一件事情也没有办法做完。” 他说:“如果能把未完成的工作压缩到最少,则可以走得非常平静。越是平静,就越能看到神的光芒,就越是没有恐惧,就越是充满落叶归根的满足与安详。” 从咖啡馆出来之后,我想要去体验一下那些狂欢的游乐项目。傅牧师说,他不能回去太晚,也不合适参与狂欢活动,他就先告辞了,我回国的时候,他再来给我送行。 于是,我们在游乐场的门口分别。 在我去玩空中飞人的时候,他向另外的方向走了。 我在高高的天上开始飞旋的时候,看到他穿着教袍的身影,消失在异国街头的人流当中。 (三) 傅牧师到机场给我送行。 我们在等候进安检的时候,再次谈起昨天的话题。 我问傅牧师:“您现在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 傅牧师说:“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活着一天,就为神的事业效力一天。” 他说:“我没有别的牵挂了,我随时可以听从神的召唤而出发启程。” 然后,他也问我:“你呢?你还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 我说:“还有。一个很宏大的心愿。” 傅牧师说:“那么你要抓紧时间去完成它。不要再等了。” 他说:“愿神的光芒指引你达成心愿。” 我说:“谢谢。” (四) 后来,我和傅牧师还一直保持着邮件和电话的联系。彼此通过不少电话讨论教义和人生。 2006年的春天,我接到韦格的电话,说傅牧师昨天晚上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韦格说,这些年他过得其实并不容易。 傅牧师去世的时候,我本来是有机会去参加一个汉诺威的展会的。但我因为一件事情而被绊住了,最后换了别人去的。所以,我们从啤酒节以后就没能再次见面。 傅牧师下葬的那天,当地下着雨,著名的重金属乐队edg(艾德小子)从他的国家来到了北京,开始了第一场的公演。 我拿到一张600元的票,但我也没有去。 我不能坐在那种喧哗躁动的垃圾音乐里想象他的安葬。 我匆匆忙忙地坐了一趟飞机,然后坐在了出租车司机播放的周润发版上海滩老歌里。 我到了徐家汇的上海国际礼拜教堂。 这是傅牧师早年回国时曾经布道过的地方。 我在他提到过的、曾经执教过的讲坛下放了一束白玫瑰花。就这样,默默地和他说了永别。 在他登台过的讲坛前,我心里浮现出心经中的经文:“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我知道他一定走得很安详。 我也会努力地做到。 第八百零七章 解梦人方达锋 (一) 我和星相家及占卜解梦人方达峰,是在一次午餐的时候认识的。 当时我们都在一次丰盛的自助餐中。我们同时在桌子的两边伸出夹子去夹盘子里剩下的唯一一块点心。我们的夹子几乎碰在了一起。然后,我们的眼光相遇了。 我收缩,表示放弃。他也收缩,表示放弃。 就在我们一起收缩的时候,另一个饥肠辘辘的家伙西装革履地从斜刺里面杀了出来,毫不犹豫地夹走了那块点心。 我们同时觉得吃惊和哑然,于是,就相视而笑。 然后,我们就在坐一起吃了那顿午饭,因为谈得比较投机,就相互留了邮件地址。 我就是这么认识方达峰了。 我们见面了次之后,我才惊讶地知道他是做什么职业的。 他竟然是星相家、水晶球占卜者及解梦人! 我以前从来不认识这类江湖术士,因此,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 交往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他虽然做的是江湖术士的事情,人倒是很不坏,而且,在某些方面颇具生活的智慧。 知道他的职业之后,我们就经常在一起谈论有关梦的事情。 我们在各种见面中谈,我们也在邮件里谈。 如果说,我曾对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深感兴趣的话,方达峰就是让这种兴趣生根发芽的人。 我对符号、暗示、催眠、象征、隐喻等概念的持久兴趣,有相当一部分源于方达峰。 (二) 有一次,我问方达峰:“人一生当中会做很多的梦。它们重复的概率有多高?” 方达峰听了看着我笑笑。然后他说:“直接一点问吧,这样你可以早点得到回答。” 他反问:“你要问的那个梦重复概率有多高?” 我说:“反复梦到过数百次。从小到大。我也没有详细数过,也许还不止几百次吧。” 我说:“其实,每次梦过之后我都不大记得了。但是下一次再次梦到的时候,我就想起之前曾经来过这个地方。我觉得对它好熟悉啊,它下面会要发生什么,我心里都知道。” 方达峰说:“每次细节都一样吗?” 我说:“事实上,我不止一次做过反复出现的梦。我做过很多个梦都是会反复出现的。有些梦里,所有的细节都一样。而有些梦里,每次细节都不一样,但彼此共有场景和主题,就像一部间隔播出的电视剧。不同的演员在不同的地方演着同一个故事。” 方达峰说:“有点兴趣。说说看。” 我说:“好多个这样的梦呢,从哪里说起呢。” 他说:“先说细节不一样的吧。” 于是,我就跟他说了机场的那个梦。 (三) 我总是反复梦到自己在旅行。 我总是梦到一个巨大的机场。 我总是梦到自己在这个巨大的机场里面中转前往某处。每次我总是担心迷路和错过航班。每次我最后都搭上了一架飞机。每次飞机飞离地面的时候,我都知道自己坐错了。但是已经不能返回了。但是只有这样继续了。 每次我都是在这种醒悟和想要从飞机上下去的愿望里醒来的,醒来以后我总是觉得有同伴在等着我,而我因为迷路而与之错过了。 我到过世界上很多城市的机场,但这个机场比任何一个都要庞大上千倍。它有无数的terls,道路非同一般地错综复杂。有很多不同颜色的通道,还有大量忽上忽下的步行电梯。每个电梯的长度都很惊人。长得几乎就像人的一生那样。 各种肤色,各种高度的人在不同的电梯上来来回回地走啊走啊,每一个都行色匆匆,,每一个都惶惶不安,仿佛被什么强制,又仿佛被什么追逐。 无数的标识牌指引着方向。每走几步就有一个分岔。分岔的后面不远又是分岔。它就这样一直不断地分岔,直到所有的人都感到迷失方向。 每次我都梦到和面目模糊的人一起旅行。 我们一起要去某个目的地,但我从来不记得那个目的地是哪里。我也从来不记得是和谁一起旅行。我只记得我们每人都只带着一件带有拉杆的行李。 每次,我们走进机场的时候,大厅里都铺着厚厚的毛地毯,只是每次的颜色和图案都不相同。 在我们被机场里面的复杂庞大所惊呆时,总有穿着制服的服务人员过来,请我们出示机票。她们看过我们的机票之后,就带领我们穿越七弯八拐的道路系统,把我们深入带到某个分岔处。 就在我们觉得放心,以为她们必定引导我们去到正确的登机地点时,她们总会因为什么原因而中途停止。 她们总是谦和有礼地指着前面的无数分岔说:“您就朝这边走吧,某个颜色标识的terl就是了。通往您要去的地方的登机口就在那种颜色里。” 然后,她们就事不关己地走开了。 她们看着我们迷惑不解地向前继续走着,一边谈论着其他的事情。有时候是互相请教某个词汇在另一种语言里面怎么说,有时候是在议论某个令她们不满的人,有时候是在谈一件衣服,有时候是在谈今天的早饭,总之,她们就此把我们扔了,她们忙自己的去了。 在随后的行程中,我必定迷路,并与同行的人最终失散。 我们开始是一起走的,后来总有些原因让我脱离了同伴。 有时候是我要去洗手间,有时候是我忘记了一件什么东西,有时候是我要去打一个电话,有时候是我贪看一个走廊里的广告海报,有时候是我的行李包拉链掉了,有时候是我发现护照忘记在引导服务员那里了,有时候是我发现手里的机票被她们弄错了,现在我拿的并不是我原来递给她们的那张机票。 我总是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而必须脱离人潮涌动的队伍,我必须朝回头方向的另一段路上走去了。 当我返回的时候,我一路万分小心地看着各种指示标识,但我还是最终走到一个空无一人的甬道上,我走在一个狭窄的、灯光惨白地明亮的、无人的甬道上,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和行李拖动的声音在甬道中空荡荡地回响。我再也看不到身边同行的人了。 也没有机场,也没有飞机,也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就是一条长得不可思议的空空的甬道,光线充足但并不温暖,道路清晰但心里慌张。 我总是不知道怎么从这个甬道里出来的。我总是走着走着就到了某个登机口了,我拥挤在最后一分钟争相登机的人群中,我在推推搡搡中进了机舱。 我刚坐好飞机就飞起来了。 就在它飞起来的那一刻,我知道那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因为我的同伴不在机上。 每次梦都是从走进机场的那一刻开始的,然后都在这里结束。 醒来之后,我每次都心情沮丧。我知道从此就和什么南辕北辙,并且长久地天各一方。 (四) 我和方达峰一起讨论过这个梦很多次。他一直追问梦中的各种细节,但从来没有说过他的结论。 终于,有一次,我忍不住了。我不断地问他,那个机场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说:“你听了这么多次,心里总该有个想法,别总是让我重复了。” 方达峰于是问我信什么宗教。 当我确认不是基督徒、天主教徒或者穆斯林时,他说:“那好吧,说说我的看法吧。” 他说:“我的看法常常不科学,但人家常常说很准的。” 他说:“我觉得你在梦到死后或者生前的事情。” 他说:“那个机场就是生命和死亡的中转站。你每次都在那里寻找正确的路,以便跟随正确的人,但你每次都走错了。” 他说:“你在生死沉浮中想要寻找和追随一个人,但是你没有能力生死自主。你常常在无奈中和他失散。” 方达峰的话非常简短,但它却一下子击中我了。 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方达峰又继续说:“这是关于你肯说出来的部分梦境的想法。” 他说:“另外我还感觉到你有没说出来的部分。” 他说:“你想知道和你同行的人的下落吧。” 他说:“你一直不能梦到这个部分,但你一直想知道的吧?” 我再次惊愕。 他说:“你一直不停地做这个梦,是因为你想知道答案。你一次又一次地走进这个中转站,是因为你想看清和你一起走的是谁。你想知道你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你想知道那个同伴最后上了飞机没有。你想知道他最后飞到哪里去了。” 我被他的话钉在座位上难以动弹。 然后他说:“告诉你我的看法吧。” 他说:“和你一起走的人,也和你一样。你以为他坐上了正确的航班,但他其实也没有。他回头找你了。他在回头找你的过程中也走错了甬道。所以,后来他也没在正确的航班上。” 他说:“那个机场里,其实没有人在正确的航班上。大家都走失了。只是未必人人知道。” 在我的沉默里,方达峰开始喝着饮料。 他说:“没人知道现在谁在哪趟航班上。” 他说:“只能一直这么走来走去,直到偶然彼此碰到。” (五) 这次交谈之后,我理解了方达峰为何能以星相、占卜和解梦为职业,他就靠这个养活了全家11口人,并拥有两栋别墅和私人游艇。 应该说,他是有点本事的。 我并不迷信。但我觉得他的话里,有什么,挺打动我的。 第八百零八章 烤肉大会 (一) 结识方达峰对我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为他是一扇大门的那把锁,是某一类社会关系和人际脉络的总枢纽。 通过方达峰认识的很多人,丰富和改变着我的生活面目。 按照常理,在方达峰周围围绕的应该多是一些愚昧无知的人,比如说一些富有而固执的老太太。但情况并非如此。方达峰的绝大部分朋友,竟然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学者。 身为一个江湖术士,方达峰最有魅力的地方,就是他的人际关系圈。他竟然认识那么多的著名科学家,并且把他家里的周末烤肉大会,逐渐办成了一个著名科学家,尤其是天体物理学家们的俱乐部。 必须说,他家的烤肉风味独特,是难得一尝的美味佳肴。但这绝不是吸引科学家们纷至沓来的主要原因所在。 科学家们更多的是迷惑于为什么方达峰这家伙不学无术,却常常能够洞悉人心深处的奥秘,或者预言即将到来的某些未来。 对宇宙人生真相完全无惑的科学家,是并不存在的。虽然整个社会迷信科学已有几百年,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科学迄今为止,尚不能很好地解释宇宙的来源与结局,我们生从何来,死后何往。现有的各种观点,都只是逻辑推论或者科学设想,这与事实真相之间,还是有区别的。 越是科学家,想要探寻事物真相的渴望就越炽烈。他们对“超自然”能力和现象就越感兴趣。烤肉大会上,他们想的是,要从方达峰那里发现点什么诀窍吧。 结果,他们对“超自然”的好奇心,被方达峰利用了,方达峰也不告诉他们自己赖以谋生的那些小神通的秘密,只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并且慷慨地馈以美味烤肉。 因为每到周末,方家餐桌皆鸿儒,bbq无白丁,别人看着方达峰,也就自然多了几分敬畏与崇信,一般来说,是不会怀疑他是不是江湖骗子了。 (二) 方达峰就算是江湖骗子,也并不是一般道行的江湖骗子。 我且说他的二三事,从中诸位便可看出他的道行深浅。 新年的时候,方达峰一般会在圣诞前夜给我发贺新短信。这是他去年发给我的短信:“感谢上天,让我拥有。感谢上天,让我没有。”就算这一条不是他原创的,能选择这一条,也说明他的眼力不凡啊。 有一次,方达峰和我聊天,不知怎样一来,就谈到了小孩的教育。他有三个男孩。 方达峰说:“每当我想到“可怜”这个词汇的时候,脑海中总是出现两样东西:第一样就是银行的出纳,每日点数过手大量的金钱,但却享受不到拥有财富的感觉;第二样就是汤匙,每日穿梭佳肴当中,却无法尝到丝毫的美味。” 他说:“我常常对孩子们提起这两样东西。作为父亲,我对他们没有别的期望,只是希望他们最好不要作为一名出纳或者一把汤匙来度过此生。——但你知道,这不是鼓励他们占有金钱或者纵情声色的意思。” 方达峰说:读书乃是为了明理。明理之后,务必把真理落实于身心言行。否则,就改变不了生命的轨迹。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相当明哲,非常科学。 能说出这么深刻的科学言语的人,必定多少还有点道行境界。 (三) 方达峰对禅宗也颇有研究。这是我们谈话时的热门主题之一。 有一次,方达峰对我说:“秀才不出户,能知天下事”这句话,原本来自于老子说的:“不出户,知天下”。话语演变过去之后,意思也随之演变了。老子的这原话,都被后来的人误解了。方说,这句话可不是你上学时课本解释的那个意思。老子的原意可不是秀才的领悟。 我说:那,老子原来是什么意思啊? 方达峰便得意洋洋地说:秀才从哪里知天下啊?从书本经史上么?不是的!就是从自己的此身心上去知!那个“天下”可不是一个地理概念,更不是秀才眼中的“政治天下”,而是成道者眼中的宇宙万物及其所有灵性生命的内心世界。 他说:那个“户”也不是书房的门,而是你自己的身心之门,就如同过去禅师喝问的“有个无位真人常自面上出入你门户”的那个“门户”! 秘密不在外面,秘密就在你身上。大道也没在外面,大道就在你的这个皮囊里面。 你外往驰求的话,求老师给你,求神仙加庇,求圣人通过整治天下实现,求科学家通过科技发展实现,就离道日远了。 赵州和尚问南泉禅师:如果我不出去寻找,怎么知道哪条道路是通往大道的呢? 南泉禅师就告诉他,你不出去,离开它还近点,一出去,就和它越来越远了。 方达峰说:“那些科学家天天对着哈勃望远镜朝外面看,哪里能看到世界的真相。路子错了。他们应该回转那种观察的才能,对着身心内部来看。世界的全部奥秘,都不在别处,全部在我们自己的身心之内。” 听他说到这里,我心里立刻想起当年你所说的:射击的标靶不在外面,而在内心。瞄准应该向内,而非向外。 我想起你曾向我显现过的隔空拿取复印纸,意念命中靶心,预知骰子点数等超自然现象。我知道那不是魔术。因为我自己也能做到一点点,比如和你的心灵感应,能够读到你的内心活动,能够预知下一次骰子的点数。你说,人人皆有此本能,通过训练,便可以去除障碍,显发本能。我很相信你。因为我体会过这种功能。的确是不需要经过外在的教授,本来就有的功能。只是,大家的心理状况不同,能够运用的程度和范围,也就有所不同。 从你的种种演示和自己的身心体会,我相信,每个生命,都本是全知全能。但因后天习气的障碍程度,而运用有所不同。这就是三字经中所说的:“性相近,习相远。”本能都是一样的,因为不同的习性而形成了应用能力的差别。 第八百零九章 说文解字 (一) 方达峰其实还有一项专长,就是拆解汉字。 方达峰说,中国的繁体汉字,是一座无量的宝库,最初的造字者,可绝不是一般的凡人。每个汉字,都蕴藏了深邃的真知灼见,包含了对宇宙人生真相的指引和诠释。只是因为它水平太高了,一般凡夫理解不了,才将它看轻了。 方达峰对繁体汉字的简化,激烈地反对,认为这是数典忘祖的文化暴行。简化汉字的人,自以为渊博有才,在完全没有明了先祖造字智慧的情况下,轻浮地凭己之意,对汉字生硬拆解宰割,把其中蕴含的智慧密码,全都给破坏了,贻害无穷,痛心疾首。 方达峰给我解了两个经典的汉字。 一是“想”字。 “想”——这个汉字拆解开来,就是“相”+“心”。 它同时有两个意思:1意识中的现象;2接触到现象时的意识。 从这个字的构造就可以知道,意识和现象不是两件独立的东西。凡有意识,必然是针对某个现象的。凡有现象,必然是反映在某个意识中的。两者是一体的,并无割裂,犹如一个铜钱的两面,犹如手掌与手背。 另一个汉字是“念”。 “念”——拆解开来就是“今”和“心”。意思就是此刻的心。 所谓“正念”,就是此刻的心的正确的状态。 方达峰说:汉语中的很多词汇,都大有深意,蕴含着极深的智慧。所以,禅宗用参话头的方法,抱住一个汉语词,全身心参详。 方达峰说:在英文中,有时候我们说“我明白了”时,会采用一个常见的说法:“o,see!”“see”的原文意思就“我看到”。 用“看到”来表达“明白”,这种语言本身就在暗示着在“看到”和“知道”之间存在着一条无阻挡的通道。也就是:能观即能知。 正是这句话的说法表明了禅观理论的可行性。 禅修的意思就是:专注地观察某物,然后就能了知到它的本来面目。用全部的生命能量作为一盏探照灯,聚焦在某物上,某物的本来面目就将纤毫毕现。这就是禅观的理论基础。 如果我们心猿意马浮光掠影地经过,从来不曾好好地看着,甚至从来没有看到过,我们就当然不能知道。 就像我们的眼睛就算面对着某个东西,如果我们不聚焦在上面,我们也看不见它到底什么模样。 我被他的这一番解字高论所强烈吸引。 不要看方达峰的世俗身份是江湖术士,但我越来越觉得,他是大隐隐于市。其实,他对于这个世界上的道理,领悟得很明白。只是,他的悟境太高,我们一时不能体会明白,他便小露些许神通,来吸引我们这些凡俗之人亲近他,然后寻找时机,给我们启迪,引领我们不断深入探索。 总之,在和他交往期间,他总会有种种惊人之论和表现,让我心里受到很深的触动。 (二) 在我和方达峰的交往过程当中,有个概念被推翻了。 之前我常常会觉得,代表心灵神秘的一些东西,例如方达峰从事的星相学和各种宗教,与科学是彼此对立的。 但和方达峰交往越久,我就越怀疑这种对立的坚固性。 事实上,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这两个对立面在各自的起点与终点上都是彼此交汇融合的。 与其说它们之间是一个互相对立的战斗过程,不如说是一个分别求证和彼此验证的过程。 双方在论述同一命题并经由各自的方案得到相同答案的过程当中,互相质疑对方的错误之处,并印证对方的进展,校正对方的偏差。 方达峰和他的那些大科学家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他们相处很好,并没有要互相驳倒对方论点的意图潜伏在心中。 (三) 应方达峰的邀请,我也参加了几次他家里的烤肉大会。 享用美食之余,大家随意地端着盘子,三三两两地分散闲谈。 我坐在沙发上,参与了一些物理学家和他们妻子的谈话。 有位太太问了这些物理学家一个有趣的问题:为何宇宙中的星体都差不多是球体的?而微粒子也都呈现出球形结构呢?其运行轨道为何都是圆形或者椭圆型的呢? 物理学家们纷纷开始进行科学的分析和解释,提到好多我听不懂的概念和公式。有些身份也是科学家的太太们不住地点头赞许,还插入谈话,发表自己的观点,而并非物理学圈子里的这些太太们,就听得双眼圆睁,一脸蒙圈。 我听了一会儿他们说的外星语言,找到了一个谈话的短暂空档,发表了一下我自己的浅见。 我说:“原因没那么复杂。” 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目光汇聚于我。 我说:“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人类的眼球是球体的,我们的眼睛结构是就圆形或者椭圆形组成的。” 我说:“就像戴上墨镜后,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色的。” 我说:“我们何尝看到过真正的星体和微尘?我们只看到自己的眼球。我们只看到自己与生俱来,并且从来没脱下过,也脱不下来的球形墨镜罢了。” 我说:“如果一个婴儿,从出生起就一直戴着墨镜,终身永远都不能取下来,那他一定认为,这个光明的世界,就是那般黑黢黢的。他很难意识到,也很难接受,世界其实不是他看到的那样。” 一时间,周围一片沉寂。 我感到有些忐忑不安。作为一个物理学的幼齿,只有高中的物理学知识水平的杂志编辑,我在这些科学界的大腕面前贸然出言,是不是太唐突了?我连圆周率都不能背到20位以后 就在我感到紧张的时候,这些科学家们爆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 有个叫艾利亚的科学家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向我致意。 他说:“这就是传说中的东方智慧吧。” 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对我说:“为美丽和睿智干杯!” 在他的带动下,周围的男人们都举起了杯子,说:“为东方的美丽和睿智干杯!” 第八百一十章 超弦假想和创造柱 (一)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艾利亚教授。 他是一个50多岁的犹太人,头顶微秃,身材矮小,然而一双眼睛,闪烁明亮,精光四射,看上去就是非常敏锐聪明的那一类型。他对任何事情的反应速度都很快,说话速度也很快,喜欢一边说话一边很快地打着各种手势。他长于演讲,说话很有感染力。 有时候,看到他,我会忍不住地想起列宁。 他们给人的感觉,真的很相像。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名侦探柯南系列动画片里面的那位阿笠博士。 事实上,艾利亚虽然最驰名的学术范围是基础天体物理学,但他主持的研究室,应用科技的发明专利数量也颇为可观。这一点,的确也是很像阿笠博士啊。 他为人幽默,举止也很绅士,对文学颇有见地,业余时间,他还喜欢写诗歌和游记。他甚至出版了一本关于欧洲古堡的文化掌故漫谈,颇为畅销,还上过畅销书的排行榜。 他跟我说,他很喜欢东方文化。他甚至还跟着一个中国的乐师,在学习中国古琴的演奏。他觉得这种乐器,特别容易和他的内心,产生内外交融的那种美妙共鸣。 从那次谈论过眼球和墨镜之后,我还和艾利亚教授谈论过有关眼球和墨镜的问题。 我告诉艾利亚教授,中国禅宗的禅修师父,会常说一句话:“睁开眼睛就妄想纷飞,闭上眼睛就漆黑一片”。 禅师常常呵斥弟子说:你们这帮人坐在那里搞来搞去,无非都是在一个“黑漆桶”里头折腾!喝骂弟子“面前有物,不见光明”。 艾利亚问:那个“挡住光明的黑漆桶”是什么呢? 我说,我觉得,应该就是我们的生理和心理结构。 当我们闭上眼睛的时候,世界依然存在,但我们因为隔着眼皮这个东西,只能看到黑洞洞一片。 而当我们睁开眼睛的时候,情况也不见得好多少,因为是通过眼球这样一个东西来看,所以我们也就只能看到它在一个球形晶体里面的投影。 我们的思想意识我们的全部知识体系和事物的真相之间,隔着“一物”,这“一物”就是我们的感官结构的局限性。 而全知全能的全部秘密,就在于如何才能不陷落于这种结构的局限性当中。 艾利亚教授马上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和马同处一个世界,但是,这个世界在我们感官系统中的投影,和在马感官系统中的投影,却是大相径庭的。世界在马的眼中,完全是另外的样子。” 我说:“嗯。在拥有一千只复眼的苍蝇眼中,世界的样子和我们人类眼中的样子,是非常不同的。难有共识。在苍蝇眼中,我们也许是非生物,也许是星云,也许是喜马拉雅山,也许是一个食品仓库。苍蝇不会认同我们的宇宙观,就像我们也不能认同它们的。” 艾利亚教授说:“东方人很早就这样看待世界了吗?” 我说:“是的。事实上,东方人不认为,我们和马匹、我们和苍蝇之外,还有一个什么客观的世界。” 艾利亚教授说:“没有客观?” 我说:“是的。所有的世界,皆是主观。” 艾利亚说:“没有物质?” 我说:“是的。没有物质。世界,就是观察者本身。” 艾利亚说:“你刚刚否定了二元对立。” 我说:“是的。” 艾利亚说:“你不是唯物主义者?你们中国人,不是都是唯物主义者吗?” 我说:“您听说过一句话吗?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艾利亚说:“你听说过量子物理学么?” 我摇头。我说:“它和传统物理学,有区别吗?” 艾利亚说:“你从来没有学过,没有接触过量子物理学?” 我摇头,说:“没有。我第一次从您这里听说,还有这样的前沿科学。” 他说:“也不算前沿了,量子力学可算是现代物理学的基础。” 他说:“你刚说出了量子力学的核心观点。” 我惊讶道:“啊?” 他说:“量子物理学从观察研究微粒子的运动规律,得出了一些重要的观点,颠覆传统物理学的基础:第一,自然界可能没有偶然性,一切都是必然;第二,主观改变,客观随之改变。也就是你刚刚所说的,很可能,没有客观。” 他说:“你刚说的那句话,花、叶、如来,东方人是什么时候说的?” 我说:“2500年前。” 他看着我说:“东方。” 我说:“东方还有一句话:原来退步是向前。” 艾利亚说:“玄妙。玄而又玄。” (二) 后来的一个晚上,艾利亚还和我谈过有关“超弦假想”的事情。 由于我并不是一个科学家,所以对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怎样准确地描述,只能讲一点我听懂了的,并且我也很感兴趣的地方。 艾利亚当天对我说,这是一种比较新的有关宇宙本质的假设。 这种理论认为,宇宙可能根本就不是由基本粒子构成的,它很可能是由很多极小的、震动的弦和弦圈(?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词)所组成的。 这种理论认为,尽管我们可能只能感觉到自己生活在立体空间+时间的4维空间里,但实际上可能存在着多达10维的空间,就像佛教里所说的“十方世界”。无法感知到的那另外六个维度,卷起或者压缩在我们可见的四维空间中。 (当他提到压缩的那个维度时,让我想到佛教中所说的,芥子纳须弥。将许多世界收缩于一颗芥子之中。) 而按照m理论,可能共存在11个维度,包括一个被称为”超重力“的维度。 那些不能感知到的精妙维度有可能融入某种无限的境地,并以光的形式展示出来。 老实说,当天艾利亚所说的很多东西我都没有弄懂,但却整体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强烈的感觉,他不是在论述现代物理学,而是像在咏颂某些古老的宗教经书。 但他的确就是在谈论现代物理学,因为他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三) 后来,在方达峰的圈子里,艾利亚还介绍我认识了另一个名叫大卫的尖端物理学家。 他的表达几乎和艾利亚一样。 大卫所说的一句话让我至今不能忘记。他说:“如果我没有理解错,你那个想要起死回生的,或者,想要熄灭死亡的欲望,是想要穿越不可逆的宇宙属性。” 他说:“我们只是造物的一粒微尘,但我们却相信自己能够理解造物的全部。” 但是,我不认同他的说法。他怎么能证明我们只是造物的微尘,而非造物本身? 在梦境当中,我们也会以为自己只是那个梦中世界芸芸众生当中的一颗微尘,但是,事实真相是,那个世界都是我们梦出来的。全梦即世界,世界即我梦。 只是,我忍住了,没有和他继续探讨下去。毕竟,他是那么有名望的科学家,而我,只是个连天体物理学最基本的公式都看不懂的小白而已。 那天晚上,大卫让我看了一样稀奇的物事:一张哈勃望远镜拍回来的星际空间的彩色照片。 大卫给我看的时候,没有说明它是什么。 他一直让我猜测那是拍的什么。 我就说了我的第一感觉。我说:“这看上去像是无限精密的显微镜下所看到的某种很底层的微观世界。” 大卫听了以后感到很吃惊。然后他告诉我这是什么。 他说:“和你说的正好相反。这是很宏观的东西。这是距离我们7000光年的老鹰座星云的照片。” 他说:“这是7000年前在那里发生的事情。” 他说:“这张照片所拍摄的,是7000年前的那里,一些新的星辰正从某种东西里面诞生的情况。” 他说:“那三根柱子一样的星云物质,我们叫它创造柱。星辰就在里面开始产生,就像人类的生命从另一种柱子里面开始产生。” 我从大卫手里拿过那张照片反复地看着。那个创造柱的形象,的确很像人类男性的小弟弟。 这时,我听到他说:“你刚刚虽然猜错了,但你有一点很打动我,对我很有启发。” 我抬头看着他。啊?我还能启发他? 他说:“你说,那是发生在微观世界的。你很可能也说中了。” 由于我的英语还没有好到能够在如此纵深的学科领域交流自如的程度,所以,我不知道当时听到的那句话是否真是现在我用汉语来描绘的。 我想起之前在图书馆苦读时,读到过一本宇宙全息论。宏观和微观世界的结构都是完全一样的。我们每个分子里都有一个和外面一模一样的微观宇宙。这样层层套叠,重重无尽。“大而无外,小而无内。” 爱因斯坦的老师普朗克曾说过:物质不存在,它们实际上是由意识生成的。 我也想起苏格拉底的名言:“我只知道我一无所知。” 我们真的了解,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 世界,真的是我们以为的那个样子吗? 我们自己,真的是我们自己以为的我们吗? 第八百一十一章 电梯里的镜子 (一) 在方达峰家常有的科学家聚会当中,我和大卫见面的次数相对较多,一来二去就比较熟悉了。 和艾利亚相比,大卫显得更为随意亲和。他不仅是高超的物理学家,而且还是同样高超的厨师。他能单独用一只电磁炉和一个烤箱做出一顿10道菜的法式大餐全席。他煎的小羊排在圈中是出名了的鲜嫩多汁。他还会自己调制风味特别的酱汁,用来拌面的蘑菇酱、用来浇汁煮丸子的蛋黄酱等等。他之前在印度工作过一段时间,所以,也会做印度的薄面饼,用薄面饼卷成咖喱蔬菜卷。 和大卫比较谈得来,除了厨房科技的日新月异和菜谱的千变万化,还有一个原因:我们都比较喜欢庭园设计这个话题。 有一次,大卫邀请我去郊外,一起去看一个当地闻名的私人庭园的布局。据说,这个私人花园有120年的历史上,最初属于一个法国移民来的伯爵夫人,后来几经转手,现在的主人是一个大农场主,他同时也是很有名的园林设计大师。 因为不知道前往那个私家庭园的具体开车线路,那时候也没有导航仪这类的东西,大卫便和主人约好,在市中心最高的那栋综合写字楼的18楼意大利餐厅见面,一起吃了点简单的炒面和饺子,然后由主人在前面开车引路,一起前往花园参观。 大家碰面吃完饭后,一起乘坐电梯去车库。 在电梯里,主人为活跃气氛,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为什么很多电梯里面都会装一面大镜子?” 大卫说:“这是为调和拥挤空间中的两性关系而设计的。有了镜子,女士们就可以凝视自己打发时间,而趁女性们全神贯注凝视自己的时候,男士们也就可以各取所需地凝视女性身体的各个部位,这样两性的需求都可以得到良好的满足,一路充满和平而轻松的愉快气氛。” 大卫的回答令主人仰天大笑起来。 我回答说:“镜子是为了扩大电梯内的空间感,避免狭小空间带来的紧迫和封闭感,让人在潜意识里担心电梯掉落下去的那种紧张放松。” 回答完之后,我以为这个答案必定是对的。 出人意料的是,主人对这两个答案都摇头表示否认。 他说,虽然镜子事实上起到了上述作用,但那却不是设置镜子的设计初衷。镜子其实最初设计的意图,是方便坐轮椅的残疾人士。因为装了镜子,他们推动轮椅进入电梯之后,不必费劲地把轮椅转过来,就可以从镜子里看到电梯内门附近的楼层数字显示。 主人说,他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基本上没有人能够答对的。即使是非常博学的人也是一样。 因为人们都习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很少有人会考虑和自己不一样的人的立场观点。 博学一般只是自我角度的知识的累加,并不能解决立场多元化的问题。 主人说,其实,这个问题就是庭院设计的精髓所在。一个良好的庭院设计,总是能打动很多人的心,而设计者在设计的过程中,思维的发散性、非自我性其实是很重要的。如果设计者常常能站在超越一切个体区别的立场上来思维,他的设计就具有超越自我的力量,从而能在不同的心灵结构当中都激发回荡。 在这一点上,设计的本质都是解构性的。通过瓦解有限制的结构而获得在各种结构中灵光四射的那种普遍性。 (二) 主人的这个回答让我很震动。 开车前往庭园的一路上我都有点沉默。 音乐一直在车厢里回荡着。 大卫觉察到我的沉默,于是问我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刚才主人说的那句话。” 大卫说:“这家伙很有哲理是吗?” 我说:”不止有哲理而已,他有某种天生的智慧。他的故事其实说了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如果要了解真正的答案,就需要离开自我的角度。你必须摆脱自我才能看到真实。” 大卫说:“那又怎样?” 我看着大卫说:“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大卫说:“什么?” 我说:“这意味着,如果天体物理学要获得真正的突破,那么,你就需要离开身为人类的角度。换句话说,如果你不离开人类的立场,就不能理解真实的状况。” 大卫听后,也沉默了半晌。 然后他承认这话里面有“上帝的音调”。 随即他说:“如果不站在人类的立场上,那么,该立足于何处呢?” 他说:“你知道我们只能站在人类的立场上,那是我们唯一拥有的落脚之处。” 他说:“如果我们舍弃这一立场,就没有任何科学,也没有任何文明了。” 他说:“这意味着我们将在宇宙中流离失所,无法延续日常的生活。” 我说:“是的。但离开并不是抛弃的意思。” 我说:“离开人类的立场就是说,不要以为基于此立场而发现的定律是坚不可摧的正确。” 我说:“明白这一点就离开了。明白就是离开。” 我说:“可以发现并使用所有的定律,但同时知道所有的自以为是可能全都是错误的。” 我说:“承认这种可能性,永远保持对这种可能性的容纳,就离开了。” 我说:“事实上,这也正是社会理想变成实践的一条道路,和平与民主的基石。——按照我所理解的去生活,但知道它并不适用于别人,并且也不是只有我才是正确的。、其实每个婴儿在成为少年的过程中,所学习的,就是这个。而且,我想这也合适于工商管理。” 大卫听了笑道:“我现在理解为什么方达峰和你吃过一顿饭之后就能成为朋友了。” 他说:“你思维跳跃真的非常快。不敏捷的人,很难跟上你。” 他说:“知道吗?你让我感觉应该诞生一些新的学科,比如说:哲学物理、物理政治学,诸如此类的。” 他说:“我觉得,上帝让夏娃成为新生命的孕育者不是偶然的。女性的异想天开里面有很神秘的东西。而且,这种神秘性颇具启迪性。” 我说:“是啊,其中魔力最大的地方就在于——能让你在开车前往某个庭园去看设计的路上,完全忘记庭园设计。” 大卫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就在这一路笑声中重新回复了活跃的谈话,并完成了一次愉快的乡间旅行。 第八百一十二章 分享良种 (一) 那天,我和大卫一起去看的私人庭院在当地很有名气。 它位于一座美丽的小岛上,小岛安静地坐落在穿越城市的大河的中央。每30分钟有一班轮渡从码头出发,驶向小岛。轮渡上的人很多,都是慕名前往那里参观和购买花种子的。 庭院的主人带着我们在码头把车泊好,然后去服务中心拿了一套旅游资料。从旅游资料的介绍中,我们看到这个私家庭院以两个方面的特色而闻名: 一是杰出的园林设计;二是种类繁多的优良园林植物品种。 庭院的主人说,他多年以来积极培育和改良适宜于当地气候的各种园林植物,包括花卉、树木、灌木、草皮等,他的育种改良作品连年来都在一些农业展会或者专业评比中拿到大奖。一些种子已经在沃尔玛这样的大型连锁超市上架,销路非常之好。还有更多珍稀作物的种子,他只放在庭院的小卖部里出售。很多人不惜长途跋涉开车来到这里,然后坐轮渡前往庭院专程购买。 (二) 庭院果然极尽优美,既有东方式的假山怪石、廊亭楼阁,间以小桥流水,又有西方式的整齐有序,植物被修剪成各种各样的外观,错落有致地排布在高低起伏的小山包上。当真是万紫千红,争奇斗妍,让人观之心旷神怡,眼花缭乱。 主人说,在这小小的庭院当中,共有12000多种植物,其中有个珍稀植物区,里面种植了300多种名贵的植物,受到精心的呵护。这些植物都是从全球各地的野生环境中采集移植或者育种培植出来的。有的在全球仅有10株,堪称价值万金。 在参观过程中,我们发现一件事情: 有游客问主人,周围农人家里也有某种花卉的种子出售,那些种子是不是和庭院小卖部出售的种子品种一样?主人回答说,是一样的。您在这里买和到外面买,花种都是一样的。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发现:尽管主人花费了很多经费和心血培育出了一些独特的花卉品种,但他并不将其据为己有,牟取暴利,而是把这些新品种的花卉种子免费赠送给附近的农人,让整个地区都广为种植。 主人在这个庭院项目上的主要收入,来源于生态旅游、育种改良科研项目和庭院设计。 对主人的这个举动,大卫非常好奇。 他问主人说,为什么不为这些新品种申请所属权保护,并独家经营,为何要让周围的农人也广泛种植,这样,很多游客不是不用进园来购买了么?他们会选择去周围的那些农人家购买种子,这样,主人就会损失一大笔收入。尽管主人家境殷实,但由此带来的利润,也非一般人所甘愿放弃的。 对此,主人回答说:“有时候看上去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未必真正有利;而有时候让自己吃亏的事情,未必对自己不利。” 他说:“生物界有生物界的规律,而它并不服从市场规律。我们在懂得市场规律的同时,也要顺应生活中的其他规律。” 主人说:“各种规律常常是混合发生作用的,并非遵循其中一种就可以保持好运。” 主人解释说,他分发良种给周围农人,令他们广泛种植良种花卉,是为了防止这些研发出来的花卉良种退化和变异。 如果他只在自己的庭院里面种植这些花卉,而周围农庄都种着未经改良的一般品种,那么,昆虫和风力就会把周围地区较差品种的花粉传播到他的庭院来,从而破坏优良品种的血统纯正,导致品种的退化和演进失控,会令正在循序渐进进行的新的改良受到干扰,半途而废。 广泛分发良种建立了良好而安全的实验环境,也造就了当地生态旅游的规模和名气,令他在这个项目上的其他收入大幅度增长,同时确保了在主要项目上长久的核心竞争力:因为不断有美丽的植物品种涌现出来可供选择,所以他的庭院设计艺术可以发挥到酣畅淋漓的程度,并始终独具特色。 主人的这些观点让大卫非常叹服。 大卫说他现在也很同意我的看法,主人不仅仅是有哲理的绅士,他更是一个真正具有自然智慧的人。 在那天我们的乡间旅行中,大卫和我所收获到的,都不止于一次庭院设计鉴赏的愉悦感而已。 (三) 在日常生活当中,人们常常喜欢算计自身的得失。这正是推动人类文明发展的一种主要动力。但如果太执着于这样的计算,就也许会走入歧途。 因为当你的视野范围不同时,计算得出的结论就会不同。 就比如那位庭院的主人,如果他的眼光和见识只限于自己的庭院和花卉销售收入的话,那么他将会和大卫一样计算出分发良种是对自己不利的行为,但因为他的眼光和见识放大到了整个地区的生物链条和生态经济模式,所以他计算出分发良种是对自己有利的行为。 事实上,只有在全知全能的情况下,人们才能真正计算出某种行为对自己是真正有利还是真正不利。 在未能实现全知全能的情况下,人类总会因为角度问题而受到限制,所以,全部的算计结果都可能是不对的。 一件事情发生之后,它所带来的一连串福祸很难计算精确,这就是中国古代“塞翁失马”这个故事所想要传达的意思。 例如:有的官吏通过自以为精明的计算,认为任期内捞钱最大化,可以充分把手中的权利兑现为年老后的经济利益。但他的这种计算,显然没有把恢恢法网算在其中。到头来,任期还没有结束,人就已经身陷囹圄了。吃进去的赃款,也都吐了出来,可谓人财两空。 既然我们因为所知的限制,无法计算出一件事情的发生究竟是最终有利还是最终不利,那么,就最好不要太坚持自己的算计结果。 如果一时得利,要想到正因为如此,也许会导致长远失利,而一时受损,也要想到正因为如此,也许会导致长期获利。 如果持有此种中道心态,那么得计的时候就不会得意忘形,失算的时候也就不会痛心疾首。得也泰然,失也坦然,达到这种境界了,才可以轻松地利用算计本能来处理日常生活中的各种问题,却并不被终日算计所控制,不让算计侵蚀和毒害日常生活的健康性。 (四)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作为情侣的彼此离散,对双方来说,虽是一时损失,但也许并不完全只有损失。我们亦能从此种离散中获得重要的东西。 如果我总是让自己沉浸在对损失的伤悼与痛悔中,那么,就会错过重要的东西。 这是我现在理解到的。 在参观那所庭院的当天,我并没有联想到这上面去。 人就是这样,当他接触到道理的时候,未必能想到应用于自己的实际生活。 我想,方达峰对他的孩子们所说的,不希望他们作为汤匙而生活,就是在说,希望他们能把真理运用于自身的日常生活,而不只是运用于他们在学校的演说辞令。 第八百一十三章 万花筒 (一) 雨夜。出差中。独自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一片声响。很想你。 那一天,也是仲春的时节。 我们走在梧桐荫蔽的道路上。右侧是古老的城墙。远处是体育场高大的拱门。 凋落的花朵不时从树上飘落下来,落满了城墙下的道路。 我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花朵。它的边缘有点干枯卷曲了,但是看上去总体还算明艳。 我说:“开得还好呢,这么早就凋落了,真不忍心。要能让它回到枝头上去就好了。” 你看着我的掌心。你摇头。你轻轻拂了一下,把花朵从我掌心拂落下去。 我看着它落到地面,和满地的花瓣融为一体。 你说:“让它去。不要阻止它的凋落。就像我们没有阻止过它的盛开。” 你看着满地的落花。 你说:“这样,不也很好?” 你说:“来年春天,它自然会回到枝头。如果你肯让它落到地面的话。” “明年的花,早不是此刻的花了。”我说。 “明年的你,也已不是此刻的你了。”你说。 “那么,世界岂不是无穷无尽的永别吗?”我说。 “是的。但,同时,也是无穷无尽的重逢。”你说。 (二) “礼物。”你把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 我把它拿起来。“万花筒?” 我看着你。你点头。 我说:“小时候常玩这个的。很多年都没有玩过了。” 我举起它,透过玻璃片,往里面看,我一边转动着它,一边往里面看。 无数的繁花变化着组合。 我说:“最神奇的是,不管转动多少次,花样都不会有重复的。” 我放下它。我看着你。我说:“干嘛送我这个?” 你说:“让你重新看清楚,反复看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情。” 你说:“有时候,一件事情在浩瀚的宇宙里发生的时候,我们容易看不清楚它。而放在一个这么小的纸筒里来观察,就更容易看明白它。” 我摆弄着万花筒。我说:”里面在发生着什么?” 你说:“不管它的显现怎么变化,这里面始终就只有那些纸屑。始终是同样的东西。并没有变过。” 我看着你。我说:“所以?” 你说:“所以,当世界变去的时候,我们要明白,其实没有过改变。” 我说:“所以?”、 你说:“所以,让它变去,没有关系。” 你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你一边收拾,一边说:“留着它。当你喜欢的一切变去的时候,就看看它。” 你说:“虽然你再也看不到原来的图案了,虽然不管你转动多少次,都再也不会看到原来的图案了,但是,你要明白,所有的图案,都是你从前看到过的那些纸屑,全部都是它。它只是换了一种面貌,来与你重逢。” (三) 我说:“指导,未来,我们还会相逢吗?” 你说:“当然会。” 我说:“会要再一次等上很久很久吗?” 你说:“这就要看你了。” 我说:“看我?” 你说:“是啊。如果你能认出我新的面貌,那就会很快。你很快就会邂逅我。” 你说:“如果你认不出来,一直在追思我从前的样子,那就会,像上一次一样,还要等上很久很久。” (四) 思绪从过去的时光里回来。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坐起来,重新读手里拿着的一本名叫sdrj-str的藏传佛教典籍。不知道汉语翻译的名字是什么,从英文语意判断,大概可以翻译成三摩地王经。 读了一会儿,再次想到那支万花筒。 万花筒这种东西,我觉得很适合用来作为佛学的教具。大可以人手一个,要求每天玩上100遍。 如果明白万花筒的成像原理,就会比较容易进入佛法的核心,“直取无上菩提”。 至少,做到“见空性”的“空”的那一面,没有什么问题吧。 (五) 在这本经书里面,说到一个比喻。 如果你朝狗狗身上扔棍子,狗会去追棍子。但如果你朝狮子身上扔棍子,狮子会不理棍子,直扑过来咬你。 狗狗会认为,伤害它,令它不好过的东西,是那根棍子;而狮子则知道,伤害它的,令它痛苦的东西,是带来那根棍子的原因。 所以,一个修行者,应该像狮子,不要学狗狗。 不要认为让你痛苦的,是那些五花八门的念头,那就是棍子。不要去追那些念头,不要被它们带着走,要返回来,寻找那些念头的产生处,找那个来源。然后,破了这个来源,就一切念头皆破。 如何做到一念不生,就这样做到。 把那个扔棍子的人咬死,自然就没有棍子过来了。 因此,不存在什么“还没有完全看破”这种事情。一点未看破,就是全体未看破,那一点明白了,全体瞬间皆破,毫无存留。 只要还有没有看破的一点,就还是在追棍子,没找到痛苦的原因所在,也就不能阻止痛苦突然袭来。 (四) 那段时间,我读了一些藏传佛教的经典,又读了一些藏传系统的祖师传和祖师偈颂,看了一些他们的相关开示。 有两个体会:第一,否认密乘和伏藏是佛祖所传之正法的说法,乃迂腐狭隘之见,不足一论。正如南传小乘否认北传大乘不是佛祖亲传之法也是一样的不足一论。事实上,小乘、大乘、密乘只是因为面对的学生根器不同、禀性不同,所以,教学的方法也就因而不同。但其中所教课程涉及的科学原理,并无不同。 就等于教语文,对小学生,我们教认字,教拼音,教看图说话,教造句;对于中学生,我们就教经典的文章,教各种成语俗语,教写诗作对,教写作文;对于大学中文专业的学生,我们就系统研读不同国家的不同作家,教各种文学流派,读文学大系,教写、散文、诗歌、论文、公文,教研究文学的方法,如此等等。 看上去,小学、中学、大学的语文老师,所教的东西是不同的,方法也不一样,但是,他们都是在教语文。教法,是因为学生的水平不同而不同的,是为了适应不同学生的水平。 方法有异,内容有别,然而原理不二。彼此攻击和否定对方的正统性,就像大中小学的各位老师互相职责对方所教授的东西不是正宗语文一样。 如果发生这种争执和攻击,这本身就说明,攻击者根本未知什么是真正的语文。在修行者来说,就是攻击者根本未明“如来真实义”。 第八百一十四章 因地制宜 (一) 故事发展到这一卷,它的故事性,其实就比较差了。 也许会有很多人不能接受。 然而,这就像是爬山一样,为了爬到山顶,我们总要离开山脚。为了登上新一级的台阶,我们总要离开目前所在的这一级台阶。 有故事情节可读,当然是会更轻松一点。然而,如果我们一直保持轻松,不想费力,我们就永远不可能爬到山顶,永远不会明白,何为“一览众山小”。 一切情节,都有它的尽头。不突破这个尽头,不超越故事浅表的情节,就无法深入其中,获得故事讲述者所要超达的微妙奥义。 其实,在这一卷中,为了照顾,故事依然还是很多的。只是,它们看起来不太连续罢了。 接下来,继续讲那天晚上在酒店,我拜读经书后的体会。 (二) 有一个事实是非常重要的:佛祖不是一个神。他和我们一样,是历史中活生生地存在过的人。他是尼泊尔王子。他有父母,有妻妾,有儿子,有亲戚朋友,有弟子,有护持他教学的信众。 他之所以受到大众的敬仰,是因为,他发现了宇宙人生的四大真相。他一生49年,抛弃荣华富贵的生活,过着和我们普罗大众一样简朴、清贫的生活,每一天都在进行着大众的教化。教化的内容,就是他看到的四个真相,已经告诉人们,怎样才能如他一样,发现亲证那四个真相。他的发现,是可以无数次由所有人来加以验证的。只要人们肯按照他所教示的科学方法来重复他走过的道路,就一定能如他一样,发现他所发现的事实真相。 这四大真相,就叫做“四圣谛”。 这四大真相,是无始以来就一直存在并运作的,它不是自从佛祖说出来以后才按照那种规律运作的。它与佛祖说了没有,是不是佛祖说的,根本没有关系。 只要理解并且在宣说着这四个真相,不管那个教学系统的名称叫什么,叫小乘系统也好,叫大乘系统也好,叫这个派那个宗也好,甚至根本都不叫佛教这个名字也好,它都是佛祖的意思,都是正法。 释迦牟尼晚年就已经看到了,在他活着的时候,一些学生就开始把佛法定义为“老师的具体教学方法”,而不是“所教示的真相”,所以,后来他才会一再地否定自己说过的各种话,乃至于在解深密经中,把“因缘”之说也彻底否定了。然后,也才会有对迦叶的“教外别传”、“不立文字”。 教学方法的共同探讨是没问题的,但互相攻击否定对方不是正法,就未免辜负佛祖一生辛苦说法的这番心意了。 这都还是其次的,主要是自误误人,令自己陷入烦恼,并且断送他人慧命。 将一生花费在这个上面,未免可惜。 ——不过,凡夫就是这样的。两人以上就有权力之争。能做到无争,就已经不是凡夫了。 (三) 与汉传佛教相比,藏传佛教的浪漫主义色彩显然浓厚多了。 它非常重视对于权威、神幻、偶像化、器物化、仪式化、膜拜等工具的应用,而且,历代祖师也都比汉传佛教的祖师更重视神通示现。 如果有一个祖师可以空中飞行啊,全身放光啊,死后变成一道白光啊,藏传佛教系统一定会大肆宣传,详细记载,反复讴歌,热情膜拜的。当然,与此同时,也总会夹杂在讴歌里面,顺带提醒一下大家,不要执著这个。 但很多人因为凡夫总是喜欢乱神怪力的东西,可能就只看到了放光动地的各种神通,而没有注意到这个如影随形的提醒:不要执著。 而在汉传佛教的整体风格上来看,历代祖师空中飞行的记录不是很多。无论是般若宗、三论宗、还是唯识宗,对于这种东西,都不大屑于记载。 “末技”罢了,一笑而已。 对于真正得了那个“大神通”的人,真正见到了“空性”的人来说,变成白光,放射五彩光芒,空中飞行,点铁成金,凌波虚步,在画上的奶牛身上挤出牛奶,这些算得了什么呢?见到了空性,岂止可以玩这些游戏啊,简直是想怎样就怎样。 西游记里面有个孙悟空。他代表悟到了空性以后,就可以神通广大,简直是想怎样就怎样,神鬼难挡,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形成这种差异的原因,是藏传佛教的教育对象和汉传佛教的教育对象不大一样。 藏传佛教主要面对的,是文化普及程度相对较低,从萨满教和巫术、女魔的传统世界里过来的藏民,而汉传佛教进入汉地之后,主要要教化的对象是:受过良好系统教育,拥有深厚儒道功底的高度文明程度下的大批知识阶层。 藏传和汉传的不同特色,正是一颗种子落入不同的民族文化土壤之后,各自找到的富有创意的发芽方式。正是佛法教育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证明。 很难想象,如果莲花生大士不一路仰仗示现神通,挫败萨满教,打开传法局面的话,西藏的佛教会发展到今天的程度。 也同样很难想象,如果一个僧人在汉地那样频繁而夸张地示现神通,会赢得儒生中最精英阶层的广泛拥戴,并获得政府支持。 如果莲花生大士在柏克莱大学的走廊里这样飞行,引起的反应恐怕也不会是众人纷纷伏地膜拜吧,恐怕会有大批警察蜂拥而入,像捕捉逃窜的外星人或者大金刚那样地进入准军事行动吧。 在讲究理性、知识、逻辑,被科学精神武装到牙齿的人群中,凭空飞行,是不能有效引起这类人群对于佛法的兴趣的,只能引起他们当场解剖莲花生大士的兴趣。 所以,受众不同,方法则不同。 (四) 在看待世界各地琳琅满目的各种宗教时,在看待佛教的不同流派时,我们不要太执著表面的不同,要看到根本的相通和相同。 这就如同是我们的手掌。从手指的角度来看,根根手指都是不同的。但是,沿着每一根,随便哪一根手指,一路深入下去,最后都会到达同一个地方:手掌。 学得浅表的时候,我们会看到这根手指和那一根完全不是同一根手指,它们彼此相异。 但是,学问深了,我们就会看到,所有的学科,都在汇向同一个真理。 所有的学科不仅相通,而且,最终将会相同。 这个最后的手掌,就是大同。 这也就是金刚经上所说的:一切贤圣,皆因无为法而有所不同。 一切贤圣,大家从不同角度发现的,在不同程度上指引的,都是同一个东西。 正所谓万法归一,万善同归。 第八百一十五章 女性形象 (一) 和汉传佛教相比,藏传佛教里面出现女性形象要多多了。 不仅有各种度母,还有佛母、明妃和双修。 有很多人因此而看低了藏传佛教。但这也是未明其理的浅见。 佛教当年在印度传播的时候,觉悟者队伍(阿罗汉)里面并没有女性的榜样。大家今天到寺院去,看五百罗汉堂,里面的五百罗汉,个个都是男子汉,是大丈夫,并没有妇女参杂其中。 这是当时印度的环境决定的。 在2500年前的印度,女性被看成是财产,而非正式人类。 佛祖在阿难的劝请下,接受养母(姨妈)和前妻为首的女众弟子出家修行,就已经是承担了很大的社会压力了。 就算是严控妇女的加入,佛祖和僧团,也没有能避免社会大众对男女关系问题的怀疑。 从阿含经的记载来看,佛祖曾被反对者诬蔑和女人有过不正当的关系,有女人被人收买,站出来说佛祖和她有染,令她怀孕;有女人谎称佛祖是她孩子的父亲,乃至对佛祖发起强奸控诉;还有不少狂热地爱恋他的女粉丝在街道上对他眉来眼去,围追堵截,更有不少骨灰级别的粉丝因爱成恨,雇佣黑社会在街头对他扔香蕉皮,挑衅威胁。 不仅相好光明的佛祖遇到过这些麻烦,而且他的长相英俊的弟子们也常常陷入这种困难。 在楞严经中就记载了佛祖的堂弟阿难被一个漂亮妹子疯狂地爱上,妹子不惜在布施阿难的饭菜里面下了迷幻药,准备对阿难加以囚禁强奸的惊险故事,如果不是佛祖心有灵犀感觉到了,派出文殊菩萨前往营救,阿难就惨了。 在当时的印度,受婆罗门等传统宗教的影响,圣者的形象一般约定俗成是:生活朴素清贫、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出家人形象。 在这种普遍观念之下,如果佛祖浑身珠光宝气,大队仪仗人马前呼后拥,随身携带一大群佛母,搂搂抱抱,一路放光动地地开进一个村庄,大概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正法”,很难让民众生起恭敬信仰之心。 所以,为了避免影响佛法的大众形象,影响佛法的吸引力和普及面,释迦牟尼在处理女性问题上,是非常谨慎的。 那就是印度佛教不怎样提及女人的原因。 但是,佛教传播到藏地之后,情况不一样了。 藏地自古地广人稀,在许多地方,方圆数百公里只有几个人类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民族,作为一个物种,要生存繁衍,就必须有非常手段,比如,发展配偶婚,近亲婚等等。 女性资源,是相当珍贵的。 而人口数量的保持和努力增长也是民族的头等大事。 面对这种情况,再像在人满为患的印度和汉地那样突出宣传禁欲、独身,就难免和这个民族的生存国策相抵触了。 所以,女性的形象,双运的修法,也就应运而生了。 事实上,女性出现于觉者行列,单修还是双运对于认知真相都没有什么必然妨碍的。 禁欲对于保养寿命,清醒头脑是很有用处的,但不禁欲,也不一定会妨碍你了知真相。因为你本来就是很清醒的,如果不自己闹腾,把自己搞糊涂的话,本来就足够清醒了。 在汉地的情况也和印度类似。 在汉族知识阶层的心目中,圣人也必定不是一个好色贪淫的形象,所以,佛教传播到汉地之后,也就保持了男尊女卑、清贫圣者的特色。 但是在汉地,对女性的忽视比印度的程度要轻一点,而且汉人大概是全世界最具有恋母情结的民族了,因此,男性的观世音菩萨到了汉地之后,就变成一位慈祥的母性的形象了,而且获得了惊人广泛的拥戴。 (二) 诚如在教学当中只有表扬,没有惩罚是不行的一样,佛法传播的过程中,没有怒吼也是不行的。 但因为受众特征的不同,怒吼的方式也就不同。 在民族性格温和柔顺,战斗力不强,民风不是很剽悍的南传佛教地区,怒吼也是比较温和的,最严厉的,也就是对于各种不受教的烂人“默而摒之”罢了。 佛教北传,而进入北部喜马拉雅地区之后,气候逐渐寒冷,而民族性在严酷生存环境的磨练下,也逐渐强悍起来,默而摒之,也就根本不够用了,怒吼的声音就不得不跟随着大了起来。 清秀美丽、斯文安静的佛像是南传佛教地区的主流塑像,而地狱的造像,越往北边,越见频繁,这都是民族性决定的。 而“棒喝”的这种生猛做法,也就开始派生出来。 到了民风更为剽悍的藏地,“棒喝”都还太斯文了,镇压不住,于是就出现各种愤怒本尊,手持几百样兵器,有若干个青面獠牙的面孔和无数手脚,一出现就是惊天动地,愤怒遍布虚空。 不是不爱好和平和忘记温柔啊,实在是没办法啊,不这样凶猛无比,不能让大家害怕啊。大家不害怕就不会臣服啊,不臣服就不肯坐下来听你好好说啊。必须先让他害怕,他才能坐下来跟你学道理。 更何况,地狱或者那些愤怒本尊,也是本来就有的,并非杜撰骗人。 (三) 这就像一个好演员,比如说周润发那样,穿上风衣戴上墨镜叼一根香烟,就变成小马哥,裹上头巾系上腰带穿上裙子就变成泰国君主,穿上西装戴上礼帽口袋插一支玫瑰花就变成深情款款的许文强,披挂上黄金甲,手持宝剑,就变成老谋深算冷酷无情的王,千变万化都因为情节需要。不能看到外形变化,就忘记了服装和角色下面都是周润发。 佛教这2500年来,在全世界的表演,大致上就是这样的。一方民众,喜欢看到什么样的形象,什么样的形象能让他们更愿意学习,更容易教化,佛菩萨就显现什么样的形象。正如同观世音菩萨普门品中所说的,应以何身得度,即现何身为其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即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应以居士身得度者,则现居士身而为说法;应以妇女身得度者,则现妇女身而为说法;应以童男童女身得度者,即现童男童女身而为说法。 而这,正是释迦牟尼和得到他的启发而觉悟的追随者们,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地方。 (四) 方达峰在一封邮件里说:“虽然我不是科学家,但我深知,这个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并不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在实验室里发现科学的原理。” 他说:“最困难的事是,要让那些丛林里最无知的人,最顽固愚蠢的人,明白这个原理,诚心接受它。” 他说:“前者,很多科学家可以做到,但后者,他们恐怕无力胜任。” 他说:“后者,有时候,要靠我这样的人。但,更多的时候,要靠那些能够以身作则、牺牲自己、感动别人、无私奉献、不求任何回报、能担当一切委屈苦闷的教师们。” 我觉得,他说得很对。 第八百一十六章 盂兰盆节(上) (一) 那一年八月。盂兰盆节前夕。高雄从加拿大飞到亚洲来。他给我打了电话,约我见面。他说是有商务上的事情,顺便过来看看我。 但我有点疑心他是为了这个节日专程飞过来的。他可能觉得,这个日子,我会倍感孤单。 我隐约听说,高雄最近正走桃花运,有个法国籍的华裔女子,一个很有名,长得也很有气质的时装女设计师,正在狂热地追求他。但是,高雄却并没有和我提过此事。 其实,我也在和一个男人交往,并且考虑和他结婚。 从内心深处来说,我根本无意结婚。然而,若一日不结婚,周围有关介绍、相亲、挑逗、追求、劝说、絮叨、逼迫的行为就不会停止。这些行为让我倍觉世间空虚,毫无兴味。我很厌恶被这些行为所包围。 太平盛世里到处都是平庸的男人。越接触这些男人,我就越敬爱你。 在无法推辞的情况下,我被迫和那些男人见面,和他们在不同的场合吃饭,喝各种不同的饮料,谈各种不同的事情,看各种不同的电影,逛各种不同的商店。 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和我接触,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刺探我的条件和我的意向。 有一次,我见过一个姓丁的男人。我们在一个公园见了面,聊了一些话题,然后,我们一起喝了一点酒。 在喝酒的时候,他看着我问:“你经常赴这样的约会吧?” 我点点头。能看出这种事的男人不多。 他说:“我对你很好奇。你根本不想结婚,为什么要来赴这种约会?” 他说:“我很肯定,你从来不喜欢结婚这件事情。” 我看了他一会儿,说:“那,这一顿,让我来付帐吧。”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姓丁的男人。 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心里的苍老与沧桑。 我不想受到外人的打扰。 我不是说太平盛世里面就没有好的男人,我也不认为女人在太平盛世就找不到可以敬仰爱慕的英雄,而且我也不认为和妻子相濡以沫地度过一生,养儿育女,朝九晚五就一定逊色于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充分理解前者的难度,也始终保持足够的尊重。 然而,太平盛世里面腐朽和无能的男人,比例的确会高许多,那是因为缺乏必要的淘汰。 我见了那么多的男人,心里一点微澜也没有漾起,只是因为他们全都不是你。 “做记者这种工作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很辛苦吧?” “我也是这个大学毕业的。” “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云南这个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要不要再喝一杯?” “我们再看一场,怎样?” 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当中,我感到年老的疲惫。 他们围绕着我青春的形象喋喋不休,他们不过是想实现自己的情欲,他们不知道我是亿万年前的古老化石,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千岁了。他们的话语都只能划过我的表面,不再能进入我的心里。 我回答他们的问话,我对他们微笑,我和他们并肩而行,我看着他们的眼睛和他们干杯。 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可以进行哪怕只有一句对话的人。 我觉得我和他们就象是一些在坠落途中擦肩而过的流星一样。 我在这些活动里看到无数正在进行中的、线路不同的死亡。 我在这些活动中,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亲爱的指导,这一生我真的是太疲倦了,因为连续目睹了你的两次死亡,所以我没可能再为你活另外一个82年。 诚如你有你的极限,我也有我的极限。 那晚,姓丁的男子问我:“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我没回答它。 坐在他面前的,其实是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一个不愿意让人知道她早已死了的女人。 (二) 由于十分厌恶这样的约会活动,我决定要通过结婚来中止它的延续。 面对一个平庸的男人,总好过面对一大群。 我按部就班地走着恋爱的常规流程,慢慢地接近婚姻。 我一点都不觉得快乐。展望未来,看到的都是无尽的重担和纠缠,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东西。真的。 但是,不结婚的话,那些麻烦与纠缠,就难于停止。至少,在我老去之前,难以停止。 有种无逃于天地之间的穷途末路感。 我也没有对高雄说过正在和男人交往,准备结婚的事情。 但他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情。 (三) 见面的时候,隔着茶几,高雄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他说:“我很痛心。痛心疾首。” 我说:“什么痛心?你回来不是有生意上的事情要办吗?” 高雄说:“我回来也是因为听说你在和一个男人交往。” 我说:“不可以吗?” 高雄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我和谁交往,要向你报告吗?我是你畜养的女奴吗?” 高雄说:“我是你的朋友。” 我说:“听到我从悲痛中走出来,重新开始生活,像正常女人那样谈婚论嫁,你不高兴吗?你不要对我说恭喜吗?” 高雄说:“恭喜个屁!” 我瞪眼看着他。我说:“粗鄙。” 高雄说:“我有这么可怕吗?可怕到你要躲到一个见鬼的婚姻里去?” 我说:“我结婚并不是为了躲你。” 高雄说:“那你是要躲着什么?痛苦?孤单?自己?还是他无所不在,永难消逝的影子?” 我觉得一股怒火直撞顶梁。 我说:“你真无礼。” (四) 周围桌子上的人们,纷纷回头看着我们。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高雄说:“好吧。我是想请你吃饭,并不想要触怒你。如果我让你觉得不开心,那我道歉。你知道我一向行事粗鲁,不是你喜欢的那种斯文人。” 我再次想起你因为疼痛而昏厥的那天,高雄和我一起上楼,镇定自若地救助你的情形。我觉得刚刚那样对待他,自己也很失礼。 我低下眼睛。 我说:“我并没有不开心。” 高雄说:“我只是,不忍看你,走进你不想走进的境地。婚姻是漫长的相处。如果你选择了错误的人,未来会有很多日子,因此而变得昏暗无光。” 高雄说:“别这样轻率地决定。我求你。我的确一直很想娶你,但我也深知你看不上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这样糟蹋你自己的青春。” 我说:“我已经没有青春了。我已经早就没有青春,可供糟蹋。” 高雄说:“我知道你厌恶约会和相亲。你只是想中止它。不管这是不是饮毒止渴。” 第八百一十七章 盂兰盆节(下) (一) 我说:“好奇怪,你干嘛总盯着这件事不放?你自己不也是在和人交往吗?” 高雄说:“你听说什么了?” 我说:“好多人说,有个很有气质的法国华裔女在疯狂地追求你。” 高雄说:“你说的是苏?” 我说:“我之前不知道她的名字。” 高雄说:“是她在追求我,我并没有对她表示过许可的意思。可她一直都在我身后,不肯离去。” 我说:“你会有拒绝美女的时候吗?” 高雄说:“如果她们靠近我是贪求金钱和享受,那我当然来者不拒。但这个苏,她不是的。她本身就足够有钱有地位,她和那些不同。” 我说:“你不是也和她约会吗?” 高雄说:“是。我们的确约会。因为,我这个人,其实很心软。有时候,她站在那里,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泽,我,会觉得,拒绝她,让她失望和伤心,很不道德。” 高雄说:“男人的心,其实没有女人的心那么坚硬。” 高雄说:“我做不到像有些人那样,反复拒人千里,还能无动于衷。” 我看着高雄。 他说:“我不是说你。你别自动对号入座。” (二) 裙裾的悉苏声。首饰轻摇的声音。我转过身来。我拉开布帘。 高雄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他张开嘴。他把嘴张得大大的。他保持这个表情超过两分钟。 我看着他。 他一直保持着这表情。 我说:“你下巴怎么了?要脱臼了吗?” 他的眼珠咕噜转了一下。他吞咽了一下。他的下巴开始左右活动。 他看着我。他说:“哇!” 我上下看看自己。我说:“我穿和服看上去很古怪吗?” 我说:“我也觉得挺古怪的。、我还是不要穿成这样了。很不自然的。” 我伸手要拉帘子。 高雄说:“不。不。不。很自然。很自然。不要换。就这样不要换。“ 他说:“女人真是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发现。你什么时候就不再是丑鸭子了。” 我看了他一眼。我再次要伸手拉帘子。 他说:“不要。你就这样穿。就这样穿着,嫁给我吧。” 他抓住帘子上我的手。他把我的手放下来。他看着我。他说:“或者,嫁给别人。随便哪个混蛋。” 他说:“我们就这样出门吧。让河边的那些男人们贪婪的目光,像萤火虫一样围着你飞。” 我看着他。 我说:“萤火虫?还以为你会说,像苍蝇一样。” 高雄看着我。他呲牙笑了一下。他说:“难得听到你这样自谦。” 我把他的手推开。 我说:“算了,我不要穿这个到河边去。” 高雄说:“那么,你的意思是,这身漂亮的和服,是特为只穿给我一个人看的吗?” 我说:“你也太不自谦了。” 高雄说:“喔,你刚刚说中了我的主要优点。” 他说:“就这么凑合吧。往下摘这些零碎,太麻烦了。等你卸掉这些花花草草,再重新打扮起来,盂兰盆之夜,都早过去了。” 高雄不容分说再次抓住我的手。他拖着我向外面走。 我穿着木屐被他拖得跌跌撞撞。木屐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说:“而且,作为合伙人,你有责任充分利用自己的特长,展示我们事业光彩照人的形象。你越漂亮,我们的公司就会越光芒夺目。” 他一边拖着我向外面走,一边说:“我是一个爱钱如命的人。对此,你早已知道。” (三) 我们站在河边。 两岸已经到处都是点燃的火堆。河里飘满了五颜六色的莲花灯和方形宫灯。 我和高雄默默地把手中的河灯点燃,一前一后放进了河水,看着它们从岸边漂移开去,汇入了那片灯光的海洋。 我怔怔地看着那盏灯逐渐远去,漂向深远的黑暗。 高雄从侧面看着我。 有人在后面拍我的肩膀。 我回头,看到一位矮小干瘦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一个布袋,还有一束稻草。 她说:“你们放完灯了吗?可以把这个靠河边的位置,让给我一下吗?多谢关照了。” 我说:“可以。” 我便和高雄后退了一步,站到了河岸边的高一级台阶上。 老太太拿着稻草走到河边,从布袋里抓出一把干燥的杉树叶,擦着火柴点上火,稻草便熊熊燃烧起来。 老太太从布袋里又拿出一个小钵盂,从河里舀来水,将钵子里的水浇到地上,再把切成小块的茄子投进水中。 她合掌祷告说:“爷爷,孙儿,请驾着这火来吧请吧,请吧,请到家里来吧。” 我们看着这个老太太。 高雄轻声说:“看,又来了一个。” 果然又一个老太太来到河边,点燃了另一堆火焰。 这是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太太,她满是皱纹的手里,紧紧地捏着一支线香。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火焰。 周围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人们议论说,正是这位高龄老太太,去年失去了她的老伴。他们夫妻,生前是出了名的恩爱,从20岁结婚,到最后别离,始终相敬如宾,一次脸都没有红过。 老太太把手里的线香举起来祷告,然后仍进了火焰。 “多纯正的檀香味啊。”高雄说,“她那线香是哪里请的?我们也去请两根吧。” 我说:“应该是在前面的那所寺院。出云寺。” (四) 我和高雄来到出云寺请香。 请香的地点,就在大雄宝殿的门外侧面。 有僧人在那里,依次给排着队的香客分发免费的线香。 人们纷纷合什称谢,恭敬地把线香领走。 我们领了香,我说,还要进去大雄宝殿参拜。 高雄便随着我,跟着人潮,进了大殿。 我在寺庙的毡垫上恭敬地跪拜。 高雄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如果你信仰的那个神是倡导众生平等的,他就不会要求和同意你这样在他面前五体投地。” 我说:“他并不需要我的跪拜,他也没有要求过。是我自己要拜的。我想通过这个仪式,体会他拥有的那种谦恭和敬、柔软安静的心境。” 我对高雄说:“你看他的表情。” 高雄和我一起凝视着佛像的表情。 我说:“一个人,要有多么安详的心,才能有这样庄严的表情?” (五) 我们再次回到河边。 河边那些火堆的火势,已经渐渐小了,不久,就变成了灰烬。 潮汐拍击着石垣,发出阵阵声响。 月亮、天空虽然不能言语,似乎也一起凝望着这个世界。 我看着天上的月亮,在心里想着: 死者,真的会知道生者的思念吗? 会知道吗? 第八百一十八章 高雄结婚 (一) 盂兰盆节之后的第二个月,高雄再一次从加拿大飞过来。入住酒店后,他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空过来,到酒店的三楼餐厅,一起吃个九宫格的汽锅。他说,那里的肉丸汤很驰名,厨师也是米其林三星级的。 我到达酒店时,看到高雄衣冠楚楚地在大堂等我。他说,已经在楼上定了一个很安静的包间。 隔着热气腾腾的汽锅,高雄拿起勺子,他在汤里搅动着。他捞起一个硕大的丸子。他把那丸子放进我面前的碗里。 他在我对面龇牙咧嘴地吃得霍霍有声。 我看着他吃得这么兴高采烈,忍不住说:“吃得真有感染力。想要减肥的女孩,一定很苦恼和你一起吃饭。” 他闻声露出两排白牙,做了一个夸张的无声大笑的表情。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他一边把烫嘴的丸子在舌头上转动着,一边口齿不清地说。 他隔着汽锅看着我。 他透过满嘴的食物对我说:“我上个星期结婚了。” 他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地盯着我脸上的每一丝波动。 我低头看着汽锅里的汤在沸腾。 我说:“什么时候?” 他说:“上周三。” 我惊讶道:“怎么都不通知我?” 高雄说:“如果通知你,你会怎样?飞越北极或者太平洋前来祝贺?还是暗自伤心?” 我说:“当然要尽到朋友的.....” 他打断我。他说:“还是算了吧。” 他说:“不管你来祝贺,还是偷偷伤心,我都受不了。所以,我决定对自己好一点,也替你省点表演的力气。” 我说:“思维好奇怪啊。既然婚礼时没有通知我,就现在说恭喜吧。” 高雄笑了笑,说:“谢谢。” 我说:“和谁结婚啊?” 高雄说:“就是那个苏。” 我说:“你不是说不喜欢她吗?是她主动缠着你穷追不舍。” 高雄说:“毕竟,她很漂亮,又有气质,还是名媛,又不贪图我的金钱。作为结婚对象,这就很难得了。” 我说:“喔。” 高雄说:“而且,她都已经快32了,再不嫁人,就嫁不到什么正经人了。我不能见死不救。” 我说:“这话是你求婚时对她说的吗?” 高雄说:“当然不能。从和你认识以来,我就越来越明白,对女人,无论如何不能说实话。——至少,在穿上钢化鞋之前,不要说实话。” 我的脸红了。我说:“这么多年了,还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高雄说:“对于你的事情,我从来都是念念不忘的。” 我赶紧岔开话题。 我说:“你上周三刚结婚,现在不是应该在度蜜月吗?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高雄说:“我们没度蜜月。” 我说:“你这样可不好。” 高雄说:“天地良心啊,不是我抛下她的。是她抛下我,独自去参加米兰时装周的新品发布了。” 我说:“米兰时装周的时间老早就定了,你们干嘛非要这么匆忙,不能换个时间从容结婚吗?” 高雄说:“我这也是迫于无奈。” 我说:“谁逼迫你啊?” 高雄说:“你啊。” 我吃惊道:“我?” 高雄说:“因为我不能让你在我前面结婚。” 他说:“我得在你前面结婚。” 他说:“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嫁给你想要嫁给的人。而我,也不至于太没有面子。” 我说:“你这是什么思维路径啊。好奇怪。” 高雄说:“心心,这么多年来,你对我一直误会很深。听着。我并不是非要追到你,和你结婚的。我并不希图这个。我从来都没有希图过这个。我一直出现在你身边,可不是为了和你结婚,虽然有时候我也这么说说让你安心。” 我说:“那你希图什么?” 高雄说:“没什么希图。我只是不能扔下你一个人。只是做不到扔下你一个人。” 我用勺子把高雄塞到我碗里的那个大丸子一分为二,然后二分为四,四分为八。 我低头吃东西。 高雄说:“你今年还有假期吗?” 我说:“有。” 高雄说:“到我家来做客吧。我们在温德米尔湖区买了个别墅,还在德国买了个古堡。随便你愿意去哪儿。到我家住几天。” 我说:“复活节前后,也许可以休假。” 高雄说:“苏知道你。她很高兴你来。她邀请你去做客。” 我说:“好。我会去见苏,当面向你们道贺。举案齐眉,早生贵子。” 高雄盯住我的脸看。我觉得脊背发寒,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他说:“你心里一丝波纹都没有。”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听到我结婚的喜讯,你心里竟然真的一丝波纹都没有。” 我说:“你想要什么波纹?” 他说:“不想要。什么波纹都不想要。我只是有点为自己悲伤,如此而已。” 我从锅里捞出又一个大丸子,放进他碗里。 我说:“再吃个丸子,心情就会好了。” 高雄看着那个丸子。 他叉起那个丸子,把它奋勇塞进了嘴里。 他响亮地咀嚼着,对我说:“好吧,如你所愿。至少,美食,不可辜负美食。” (二) 高雄就这样结婚了。 两个月后,我也披上了婚纱,嫁为人妇。 我们就这样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 婚礼完结之后,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现在,各自都木已成舟,他不会再追在我身后了。我们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开始真正的朋友关系,成为真正的商业合伙人。可以用平和轻松的心态,来做一些实在的事情。 那年的公休假,我应邀去了高雄在德国买的那栋古堡。那古堡建在高山湖泊的旁边,周围是针叶林和阔叶林交错的垂直植被的海洋,远远地能看到阿尔卑斯山脉的一座雪峰。 在那儿,我见到了漂亮迷人的苏。她端庄大方,学识渊博,待人接物,礼节周到,谈吐高雅,充满了知性之美。 我看着她,很难想象,她是用什么样的热情,让高雄产生了真正的柔软怜惜之心。 她说话的时候,高雄经常会把目光投注向她。 虽然高雄从始到终一直否认心里喜欢苏,但我觉得,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她在高雄心里,至少是,相当的重要。 高雄有时候会对她格外不好,那是因为高雄不想让人看到他真正的内心。 他经常会用粗暴无礼的方式,来掩饰内心深处,真正的柔情。 我太熟悉他这种做法了。 他不喜欢暴露柔情,因为,他觉得,那个柔软之处,暴露在外,会令自己,很不安全。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m离世后的悲伤。 第八百一十九章 老火车站 (一) 高雄和苏的婚礼。 高雄在一片掌声中给当年如花似玉的苏戴上一枚硕大的钻石婚戒,亲吻了她的嘴唇。 高雄对苏说:“苏,我衷心希望你从今天就开始记住:作为这个星球的匆匆过客,任何人的爱情都不可能天长地久。当我们都从这个星球上消失的时候,这枚戒指上的钻石,它还将在这个星球上存在,存在很久。” 那天,新郎高雄对他的新娘说:“所有大钻石的拥有者,都只不过是这颗钻石生命中的过客。就像我,我也是你生命中的过客,苏。我可能并非对你最温存友善的男人,然而,我是唯一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欺骗你的男人。” “你不该在婚礼上对她这样说。女人都喜欢童话。”我对高雄说。 高雄说:“就没有喜欢实话的女人吗?你也不喜欢听实话吗?” 我对他翻了一个白眼,说:“并非所有的实话,都适合实说。” 我一直都很敬重苏。苏得有多么的爱他,才能忍受他施加的这一切考验。 后来,我和苏走得很贴近,说了不少女人之间才会有的体己话。 苏说:“我能接受那一切,是因为他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他从来也没有对我,不讲道理过。” 她对我笑了笑,说:“我敬重讲道理的男人,哪怕他并不爱我。” (二) 复活节之前的假期,我真的应邀去了高雄和苏的古堡。 那古堡在森林环抱当中,可以坐船沿湖进去,也可以开车走风景很美的林荫路,还可以坐专线小火车。 有一条专门的窄轨铁路,通往古堡前的一个老式火车站。 高雄在有钱的时候,那真是极尽奢华。他收藏了不少名人坐过的老式火车车厢,甚至买下了这个废弃不用的老火车站。 他把那些老式车厢都停放在这里的站台上,并弄了一个老式的蒸汽机车车头,有时候挂个几节车厢,短距离地在车站附近的轨道上小玩一把。 有时候他会亲自驾驶,在驾驶室里奋勇地拉着汽笛,让火车头不断发出煤烟滚滚的咆哮。 有时候,他会戴着牛仔帽,骑在一只黑色的大鸵鸟背上,沿着铁轨追逐前面的车头。 那只大鸵鸟兴奋地跟着车头狂奔,高雄骑在鸟背上狂呼乱叫,看上去比那只疯狂的大鸟更为疯癫。 高雄的这个疯癫之举中止于他的得意忘形。 有一次,他兴奋得忘乎所以,在鸵鸟背上举起新买的手枪,对天开了一枪。鸵鸟大惊失色,立刻止步不前。 高雄灰溜溜地从鸟背上跳下来,抱歉地对鸵鸟说:“呃,原谅我这一次。” 鸵鸟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屁股,扬长而去,从此就不让高雄再爬上它的背了。 苏听说这件事情以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带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说:“感谢上帝。他终于可以不再这样丢人现眼了。” (三) 我只看到过一次高雄这样的骑鸟狂奔。就是我到达古堡做客的那一天。 当时我从汽车上下来,走进他的火车站,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紧随着呼啸而过的火车从我身边的站台上掠过。 我惊讶地问刚刚才见面认识的苏:“天哪,那是什么?” 苏淡淡地回答:“喔,是你的朋友,和他那只愚蠢的鸵鸟。” 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说:“天哪,他疯了吗?还是嗑药了?” 苏看了我一眼,镇定地说:“你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他本来就是一个疯子吗?如果现在让我重新选择,我宁可选他骑着的那个玩意。” “重新选择”?她是在说笑吗?他们刚刚结婚几个月而已。 我们并肩站在站台上,默默地看着轨道。 不一会儿,高雄停止了追逐,带着他的那只鸟返回了站台。 他远远地向我招手,他兴奋地说:“我刚刚在经过站台的时候好像看到了一个女人。原来是你来了。” 他在鸵鸟背上脱下牛仔帽,对我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说:“你觉得我骑在这鸟背上的姿势,还够帅吗?” 苏终于忍不住了。她气急败坏地说:“你就不能从那该死的禽兽身上下来再和客人说话吗?” 高雄咧开嘴对她笑着说:“她不算客人。而我,我这种人,一直都和禽兽很匹配。” 苏转过身去,离开了站台。 高雄从那只鸟背上跳了下来。他看着苏的背影,他问我:“她生气了吗?” 我说:“当然。你刚才说的话,听上去很有歧义。她可能误会了,觉得受了你的侮辱。” 高雄说:“你知道我语文不好。” 他说:“而且,你以为,我和她之间,除了误会,还有过别的形式的了解吗?” 我说:“你真的不是一个好丈夫。” 高雄说:“这话我早对她说过了,可她一直不相信。” 我说:“你这人,真是太能招人恨了。” 高雄马上追问:“你恨我吗?” 我摇头。 高雄说:“非常感谢。” 我说:“但是你真的,很讨厌。” 高雄满脸喜悦地说:“那正是我的主要优点。” 他说:“感谢你光临我们的新家,希望你在这儿住得愉快。” (四) 钻石,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坚硬的物质,也叫金刚石。它是来自远古的东西,形成于45亿年前,一般埋藏在地表200公里以下的岩层中,随着火山的不断喷发,在1.2亿年到8000万年前被带到了地球的表面,得以被今人开采。 钻石喷发到地表的那个时代,这个星球上还遍布着恐龙。也许,让钻石来到地表的原因,就正好是让恐龙灭绝的那个原因吧。 高雄说得很对,和它相比,我们的确只是时光中的一点流萤。 高雄也送过我一枚钻石。 那时候我刚出了第一本游记,销售很不理想,书评也很苛刻。 我经常去看书店里销售着的文本,虽然封面是梁逸晨先生设计的,非常漂亮醒目,然而,却几乎没有什么顾客会拿起来走向收银台。 眼见着自己的游记被书店一次次挪向更不显眼的位置,最后塞上了店堂后面滞销书的书架,我心情颇为郁闷。 高雄就是在那个时候,送了我那枚钻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绒盒子,递给我。 我说:“什么?” 他说:“一个小礼物。” 我打开绒盒,在里面看到一颗晶莹剔透的、未经镶嵌的钻石裸石。 “无缘无故的,干嘛送我这个?”我满心怀疑地看着高雄。 他说:”你知道吗,每一颗钻石在被发现之前,都要深埋在厚厚的尘土中,经历多少亿年的寂寞时光。“ 他说:”郁闷的时候,低头看看它。” 第八百二十章 高雄夫妇 (一) 高雄和苏结婚以后,双方的关系一直不太好,这是朋友圈中尽人皆知的事实。 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大家都认为,不在于苏。 苏婚后的表现,完全是一个正常女人的表现。问题在于高雄。高雄可不是一个寻常的男人。 应该说,他对苏,行为上还是彬彬有礼的,只是,他经常会让苏的心被刺得千疮百孔。 那也绝不是寻常女人所能接受的考验。 高雄一直在外面有不少女人,绯闻不断,让苏在社交生活中,常常倍感尴尬和羞辱。 苏对高雄,给予了一个爱他的女人所能给予的最大温柔和容忍,但她也有她的极限。 他们后来分居了一段时间,而且,离婚也已经走到了律师和财产分割的层面。 不过,他们的孩子陆续出生之后,双方的关系改善了一些,达成了某种疏远的默契。离婚的危机,看上去好像是远去了,但是,苏心里的伤痕,始终还在。 我也和朋友圈里的其他人一样,只依稀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好,但具体的细节,也知之不详细。高雄很少和我主动说起与苏之间发生的事情。往往是我听到传闻,为苏抱不平,主动向他提及,他才会说那么几句。 可以印证他们夫妻之间不太和睦的事情,有这样几件: (二) 对于我和高雄之间的友谊,坊间常有传闻,说我们不止于朋友和合伙人的关系而已。传言认为,我是高雄众多的情妇之一。 苏很显然也知道这种传言。但她从未对我有过任何的不满流露。每次我们见面,她都周到有礼,相处也很愉快。 但在我们两家合伙买了度假别墅之前,她心里,一直还是不能完全释然和排除怀疑的。因为她不曾明说,我也就没有机会,对她解释其中渊源。 我也并不想主动向她解释。因为,如果要解释清楚,那就势必要对她说出全部的往事,说出你的最后时光,触及我心里最疼痛难忍的地方。 我不想触及那种疼痛。所以,苏若不明说,我也就假装她胸无块垒好了。 有一天,苏请高雄一起去参加一个时装界朋友的婚宴。 高雄心不在焉地看着信件,对她说:“我明天要去别处有重要的事情,抱歉不能陪你。” 苏忍不住说:“你总是要去别处!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总是要去别处!每次你一回家,进门之后所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个理由出门去!” 苏说:“哪怕我正躺在床上咽气,你也正好有事要去别处!” 高雄抬起头,看着苏:“说话要有依据。苏。你哪一次咽气的时候,我正好有事要去别处?” 苏一时说不出话。然后她说:“如果你在这个家里觉得难以忍受,当初为何又要同意成家?” 高雄说:“因为当初你希望和我成家。我不忍让一个那么可爱的女人,一再失望。” 苏看着高雄,再次说不出话。 高雄走过来,拍着苏的肩膀说:“苏,你是明智的女人。你要了解,女人是码头,男人是船。船永远需要码头,不可能永远漂流在海上。但你不能指望一艘好船总是停在码头上,也不能指望总是停在同一个码头上。” 苏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说:“那么,她是什么样的码头?你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想前往别处。” 高雄盯了苏一会儿,回答说:“苏,诛心之论,都是自我折磨。我希望你不要染上这样的习惯。” 高雄说:“她和我的关系,你和我的关系,这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不能用来比较。” 高雄说:“她不是码头。她是海洋。和你完全不同,她从来不介意我的来去,也从来没有想过把我留下。” 他们夫妻之间的这段对话,是后来苏自己告诉我的。 苏对我说:”高雄是一个骨子里有末日感的人。而且,他对于这种末日感,略带自嘲地,不加抵抗。” 对她这个论述,我十分共鸣。 (三) 苏和高雄的结婚两周年纪念晚会。 高雄手持一大捧鲜花登上台,他把苏搂在怀里。他深深地亲吻苏的指尖和脸颊。他和苏一起摆出姿势照相。 掌声。赞叹。 高雄面对亲友嘉宾,对着麦克风致辞说:“亲爱的苏,刚刚我把一大捧鲜花,献给了美丽出众的你。你要明白,这晚会、这花,全是为了符合各位亲友的期望。它是为了让大家高兴的。而下面这句话,我送给你,是为了让你幸福的,它才更是真正的礼物,希望你牢牢记住它。” 高雄说:“告诉你,无论何时,都不要靠在我身上。苏。无论何时,都不要做这种幻想。因为,我,实不可靠。” 苏看着高雄,不知如何反应。 所有的来宾们都清楚地听到了高雄的这句话。全场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一致决定,假装没有听到它。 (四) 这件事情在社交圈不胫而走,没多久我就听说了。 下一次和高雄见面的时候,我就问高雄:“你为什么对苏那种态度?” 高雄说:“我不是在让她尴尬。我是在真心诚意地帮助她。” 我说:“那也叫帮助?帮助什么?” 高雄说:“帮助熄灭她的一种幻想。” 我说:“幻想?” 高雄:“一时对她好,并不代表一生都会对她好。” 我说:“你们婚礼时,彼此是有过誓言的。” 高雄说:“誓言对她好,也未必真的就会对她好。” 我无语地看着他。 高雄说:“这也是对我自己的帮助,也是为了熄灭我自己的一种幻想。” 我不解地说:“你自己的?” 高雄说:“没错。熄灭我自己的一个幻想。纵然我一直对一个人好,并不代表那个人也会同样对你好。” (五) 社交圈里很多人曾认为,高雄是一个人生的浪子。 但我从来不是这样看待他的。 他的内心,其实,有外人不识的温暖。 他只是以浪子的面目示人,如此而已。 第八百二十一章 颁奖典礼 (一) 有一年,苏设计的一套时装获得了一个重要的大奖。 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荣誉,能够让苏,一举跻身顶尖设计师的行列。 颁奖仪式很隆重。但是苏坐在颁奖席上,看上去并不十分高兴。 在颁奖的仪式上,她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甚至起身离开会场,在走廊里独自走了一会儿。 了解苏的人都知道,她是在期盼和等待高雄的出现。虽然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睦已经尽人皆知,但是苏的内心,依然爱恋,并且希望依靠高雄。她期待与高雄分享生命中这个光芒四射的时刻。 高雄无论是对时装,还是对大奖都完全缺乏兴趣,这一点也同样尽人皆知。所以,了解高雄的人,每个人都认为,他是不会出现在会场的。 事实上,高雄不出现在苏的社交生活中也已经是大家都习惯的常态了。 但是,就在苏从走廊里慢慢地走回会场的时候,她看到高雄从另一个入口处进来,正在大步流星地走向会场。 他手臂上搭着一件风衣,身后跟着一个随从。 他的中途闯入,引起了会场上一阵小小的骚动。 苏看到她座位旁边的一些人恭敬地站起来,给高雄让出座位,并且帮助高雄在四周寻找苏。 苏听到高雄小声对她的助理说,他只能在这里待20分钟。 高雄在询问,还要多久才能轮到苏上台领奖。 苏远远地站在她的高跟鞋上,环抱着手臂,看着高雄。 若干年之后,苏说起这个时刻,还是心潮起伏,不能自已。 苏说,那天,高雄是穿越了3/4个地球赶来的。苏说,他的到来赋予了这个奖项以真实的意义。 苏对我说:“事实上,我一定要争取那个奖项,只是为了让他看到我在所有人面前星光闪闪。” 苏说,而他,飞了那么远的路,出现在这个大厅里,也就是告诉我,他一直以来都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所争取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能够看到我。 苏说:“就是在那一刻开始,我发现自己误解了高雄。之前,我以为我们之间出现问题,都是因为高雄不了解我。但就在那时,我发现,高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始终了解我的人。正是因为他甚至比我自己还要透彻地了解我,所以,他自然而然地不会痴迷于我。我不能指望他在如此透彻地了解我之后,还会像普通的男人那样痴迷我。” 她说:“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发现,不管高雄是否还爱我,但他一直都在心存温柔地慈悯我。那或者是比男女之爱更深厚的一种爱。博大得多,绵长得多,柔软得多,安宁得多。” 苏说:“我知道这样叙述非常的混乱,有些不知所云。” 苏看着我说:“但是,我相信你能听懂。” ——她说对了。我能听懂。 ——但不是在当时,就能听懂。 (二) 那天,苏从侧门走向座位的时候,高雄微微弓着身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这对著名的夫妻。 苏选择了高雄后面的一排位子。虽然高雄身边的位子已经特地被大家空出来了。 他们夫妇隔着椅子背,互相握了握手,贴了贴面颊以示问候。 高雄不时地从前排回过头来。他们夫妻小声地交谈了几句。 12分钟之后,苏上台领回了大奖。 苏回到座位区的时候,高雄以某种排斥一切人抢先的凌厉架势,从气势上压倒了周围的所有人,没有人能够敢于在他之前向苏伸出手。 所以,苏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面带微笑,第一个再次握住高雄的手。 高雄向她再次说了祝贺的话。 高雄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握住她的手。 苏后来对我说,他用了那么大的力气,以至于她顷刻之间就觉得整个灵魂和身体里的每一样物质微粒都以流星般的速度向他飞奔而去。当时,她头脑里想着一个词:“万有引力”。 就在苏觉得分崩离析的时候,高雄把她拉向自己,并且亲吻了一下她一侧的脸颊。 高雄在她的耳边说:“相信我,苏。你能做到一切事情,即使没有我。” 苏站在那里,被他的这个公开亲吻弄得心神飘忽,完全忘记身在何时何处。 高雄抱歉地说:“请原谅,我要赶飞机,现在就要走了。” 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高雄第三次和她握手之后,拿起风衣,从她身边经过,带起了一阵小小的旋风。 苏觉得长长的流苏耳环在轻微地摇晃。她不由自主地让视线跟随着高雄和那位身材同样高大魁梧的随从,她回过头,看着他们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头也不回地穿过过道,消失在不久之前他们曾经进来的那扇门外头。 (三) 然后苏突然发现自己周围充满了热情的笑脸和手臂。 苏机械地微笑和握手,心里觉得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苏后来说:“可能会有人觉得,我在财产问题上的坚持太过苛刻,也造成了和高雄的关系不睦。或者,你也这样看待我。” 我说:“没有。你们那段时间,感情不睦,主要是高雄的问题。” 苏说:“你不用客气。即使你认为是我的问题,我也不能说,你的看法是错误的。只是,我希望有机会和你说说这些故事。我相信,听过故事之后,你的判断,会有所不同。” 苏说:“人有时候很难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能控制好自己的选择。有时候,虽然表现出来的是彼此伤害,但,事情可能并不是那样的。” 苏说:“说‘我在怀念’的方式其实很多。当不能用美好的方式来说的时候,也许,就会选择用不美好的方式来说。” 我说:“是的。我理解。有时候,无法说我爱你的时候,就只能用我恨你的方式来说。” (四) “高雄哥,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情,也许我作为外人,不应该多说什么,”我对高雄说,“但是,无论如何,苏是你自愿娶回来的,是你孩子们的母亲,就算你对她没有爱情,但至少也该有怜爱和尊重。” 我说:“让一个人持续地伤心,是不对的。” 高雄说:“我对她有怜爱和尊重。她若不在爱情里伤够心,就不会理解爱情的虚幻,她就会持续地把对幸福的期待,建立在这个虚幻的基础上,就像是小孩子在沙滩上建筑城堡,完全不知道下一个潮头过来,一切就都毁灭了。我不忍见她经历那样的幻灭。现在不断地锻炼她,她会变得独立坚强,会褪去对爱情的不切实际的梦想。这是成长。我从未摧毁过她。我一直都是在成就她。” 高雄说:“我对她所做的事情,和你曾经经历的事情,并没有两样。” 高雄说:“女人有时候就和孩子一样。真正的帮助,是让她成年。” 高雄说:“我对苏,绝对有尊敬和怜爱。” 我说:“爱情的虚幻,这可是你说的。” 高雄咧嘴笑笑:“这是我教育别人的。至于我自己,我未必能看得这样透彻。很多人对人对己,都是双重标准。我想,你也知道,我这人向来说的和做的,不完全一样。” 我说:“又耍无赖!” 高雄说:“哪有!我对女人,从来都是充满怜爱的。” 我说:“怜爱?那,你对我,也是怜爱,是吧?” 高雄说:“不。是惋惜。是替他惋惜。他那么的信任你,而你始终都站不起来。” 第八百二十二章 慈善心态 (一) 我埋首在一堆拆开的信封当中,看着各种信件。 “在看什么?”高雄问,“这封是什么,看了这么久?” 我说:“这封是上次你那笔慈善资金的使用报告,想帮忙你看看,他们是否使用得当。” 高雄露出嗤之以鼻的神情,说:“这种东西有什么可看的。” 他从我手里把那份报告拿了过去,随手把它扔进了房间里的垃圾筒。 我惊讶地说:“你不要了解这笔钱的去向吗?” 高雄说:“你大小便之后,会有兴趣要了解它们的去向吗?你会一直爬在马桶上,跟踪观察它在下水道和粪池里的流动情况吗?” 我咬了咬嘴唇。我说:“真粗俗。” 高雄说:“我这是话糙理不糙。” 他说:“让我教你什么叫做慈善。慈善并不是你拿出钱去帮助别人。慈善其实是别人通过接受你的钱来帮助你。” “帮助你适应随时离开你的钱,随时在心里放下它,就像排除大小便那样地,没有任何眷恋和痛苦地离开它。如果你捐出资金之后,还日夜操心着它的去向和用途,那你就并没有真正捐出它。” 高雄说:“大凡来说,人们即使是在做慈善的时候,内心也是不停地在按计算器的:我给了你帮助,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谢谢也不说?怎么可以把我辛苦赚来,特地捐给你的钱拿去赌博?拿去喝酒?” 他虽然说话有点难听,但这些话是挺有道理的,以前并没有人从这个角度来跟我说过“慈善”。 高雄说:“如果你内心也这样算计了,那就意味着,你给了别人一点东西,也一定要从别人那里拿回点什么,比如说,拿回别人的尊敬、顺从、感谢或者其他。” 高雄说:“这是交易,不是慈善。” 我说:“那,在你心目中,真正的慈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 高雄说:“比如说,你家里有一些用不到的东西,仓库没地方放了,然后你请别人帮忙你处理这些东西,别人把它们拿走后,你家里焕然一新,你对那个愿意接受你东西的人,内心应该充满感谢。你非常感谢他!你还需要他对你说谢谢吗?你谢谢他都来不及!” 他说:“这就是慈善的正常心态。” (二) 高雄的话,很触动我,让我深深反省以前自己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在参与公益项目。 我是怀着傲慢之心,居高临下地在从事公益吗? 我为自己做了一点公益事业就沾沾自喜吗? 我愤怒于别人辜负我的一片好心,或者对我的热情报之以冷漠,乃至恶毒之意吗? 我是不是像高雄说的那样,是在用公益行为换取别人对我的认可、恭敬和赞扬? 我是不是在做交易? 虽然他触动了我,引发了我对慈善心态的思考,但毕竟习惯这种施舍心态太久了,我还不能很好地转化为他所说的“正常心态”。 高雄对此,心中洞明,于是,他决定给我更多的触动,来修正我对于慈善的观念。 (三) 有一次,高雄和我见面的时候,正好他的生日还有几天就到了。为了感谢他多年来对我们的种种帮助,我精心选购了一件衬衫,送给他作为生日的礼物。 我提着购物袋,把这件衬衫送到了他居住的酒店房间里。这件衬衫非常昂贵,若是为了自己,我是断然舍不得花这么多钱买一件衬衣的。 高雄在酒店拆开了这件衬衫,他撕开了精致的包装,看了看衬衫的牌子,就在我以为他要对我说谢谢的时候,他想都没有想,随手就拿起了酒店书桌文具盒里一支粗黑的签字笔,在雪白的衬衣胸前,用狂草书写了一句英文:“让一切见鬼去。” 然后,他把这件衬衫搓皱了,擦了擦手,扔进了字纸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里万分惊讶,并且不由得有点愤怒! 我忍不住说:“高雄哥,你喝多了吗?” 他张开嘴,靠近我,让我呼吸他喷出的气息。他咧开嘴,晃着他的白牙齿对我说:“自己闻闻?” 我皱着眉头,强忍住内心的不快,我后退了一步,不满地说:“没有喝酒你发什么疯呢?” 我说:“不要我的礼物,或者嫌弃它便宜,你就明说嘛,也不用这样糟蹋东西!” 高雄说:“你觉得我是在糟蹋它吗?不是的!我是在给你回礼。” 他说:“我把我这一生最值钱的成功秘密都告诉你了。” 他说:“现在我问你,你是把这件衬衫送给我了对吧?” 我点头。 他说:“那么,它就是我的了?你同意吗?我对它应该有绝对处置权,是吧?” 我无语,只好勉强点点头。 他说:“如果我愿意把它这样糟蹋掉,也没有关系的,对吧?” 我继续无语,我看着地面。 我说:“糟蹋东西,反正是不对的。你可以退还给我。我也可以退给商店。” 他说:“心心,请抬起你的眼睛。不要骗你自己。” 他说:“你并没有把这件礼物送给我。它还是你的。” 他说:“只要你还在乎我怎么使用它,它就还是你的。你并没有把它送掉。” 他说:“事实上,你没有送我礼物,你是想让我把自己送给你。把我自己送给你的衬衫,把我的感谢送给你。” 一阵愤怒涌过我的心头。但是,我忍住了,没有说什么。 他说:“不要否认这个。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总是这样,你不能成为最能赚钱的人。你会在商场上被人消灭的。” 他说:“我告诉你,如果你总是这样惦记出去的东西出去的钱,那么,无论是东西还是钱都不会来找你的。因为钱也喜欢自由。一切东西都喜欢自由。不独人类。如果你想占有,你就不会得到。” 他说:“这就是那个赚大钱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秘密。不传之密。” 他说:“而我刚才告诉你了。因为,我,也不能总是按照我所理解的道理行事。” 他说:“我有时候也很想拥有什么东西。比如说” 我抬过眼睛,戒备地看着他。 他说:“不要紧张。我不是说,拥有你,而是说,拥有你的正常心态。” (四) 较之前面那件事情,衬衫这事,给我的印象更为深刻,触动我,也更为彻底。 亲爱的你,这就是你的好朋友,你嘱托在身后来照顾我的人。一个一生遭到无数误解,最后未得善终的人。 高雄是一个复杂的人,但却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后来,当我拜读宗萨蒋扬钦哲仁波切的正见一书,读到他关于布施的论述时,我惊讶地发现,高雄当年的表述和宗萨大师几乎一模一样。 高雄当天的声音再次在我的耳边开始回响。 我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了。当时,我只记得他的态度、他那种不能让人顺利接受的方法,我忙于把他的直接和你的温和进行比较,我忙于沉浸在对你的怀念当中,忙于忽疏身边这个像大熊一样的男人,忙于证明他不是你,证明你是不可再得的,不能复生,永远没有一样的了,我并没有真正听进去他的话,也没有真正拿到他想要送给我的礼物。 我不仅对自己的东西恋恋不舍,甚至对于你和高雄曾经拥有的东西也是这样。 以前,我知道你和高雄是好朋友,但是不太明白,你们为何性格差异这么大,却能很快成为莫逆之交?这种友谊为什么会深厚到令高雄一直不忘记你的嘱托,尽管我一直都在顽强地拒绝他。 一直到了现在,我才有点明白了。 你们是必然会成为朋友的。 因为,你们都同样深刻地明白,何为舍。 (五) 愿我也能如你们所示现的,有那样的果决与勇猛。 为担荷一切世间的一切痛苦故,扔掉所有的烦恼,扔掉所有的计较,舍弃身心一切。 第八百二十三章 造物之力 (一) 高雄跳舞,就如同你骑马一样,堪称风姿极帅。 高雄跳舞的时候,动作温存,脚步坚定,所给的暗示肯定而明确,跟他跳舞,其实,交关舒服,感觉自己轻得就像一朵云,转个几圈,就身不由己地陶醉了。 但是,我一直都很抵触和他跳舞。因为,被他搂在怀里的时候,总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侵略意图,从他所在的方向迎面扑来。他总是把我搂得越来越紧,和他相距越来越近,直到我感觉无法忍耐而用力将他推开,或者一脚踏在他皮鞋上。 “跳个舞而已,干嘛总像战斗一样紧张?干嘛总是用力推我,就好像我是一张有故障的旋转门?”高雄说。 他说:“我对你没有敌意。你对我,有吗?” 我说:“如果你一直老实待在绅士的区域里,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敌意。” 他就咧嘴呲牙而笑。 我说:“笑什么?” 他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一向只拥有绅士的内心,但从不拥有绅士的外表。你失望了吗?” 我摇头。我说:“早习惯了。” 高雄便又露出豪放的笑容,说:“真是红颜知己啊。” (二) 有一年,曾经把出版社的一个合作创新计划拿给高雄看,询问他是否愿意给予资助。 高雄简略地看了两页:“写这么多,无非都是胡说八道。” 然后,他拿起签字笔,签名同意提供资金。 我吃惊地看着他。 他说:“眼睛瞪得这么大,真是很漂亮。” 我咬了一下嘴唇,把眼光转过去。 他说:“现在小一点了,还是很漂亮。” 我说:“都是胡说八道,你为什么要签字同意?” 高雄说:“因为它是你拿来的。” 他说:“出版社也好,计划也好,他们成功或者失败,对我来说,完全无所谓。我只关心,真正需要关心的。” 沉默了几秒钟。 我说:“谢谢你的慷慨出资。晚上我和逸晨先生一起过来请你吃饭。”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我拉开了房门。 “那个,心心。”高雄在身后说。 我停了下来。 高雄说:“昨天,我和你的助理们喝酒了。” 我说:“我知道,是我让他们来陪你的。” 高雄说:“他们问我什么样的女人最漂亮。” 我说:“你们男人聚会的谈话,我不想知道。” 高雄说:“可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那你说吧。” 高雄说:“我说,你心仪已久,却始终追不到的女人,最漂亮。” 高雄坐在椅子里,隔着整个房间,看着我。他说:“是吧?” 我没有说话。 他说:“他们都很赞成这观点。你呢?” 我呼吸了一下。我说:“我又不是男人。” 高雄说:“其实,反过来也一样。对女人来说,她心仪已久,却始终无法得到的男人,就会变成她心里的一个神话。没人能过超越他。” 我用力再次拉开门,说:“晚上见。” 高雄在后面坚持不懈地最后说:“你得不到他。你也无法让他得到你。不管你如何思念和追随,你都无法让他得到你。” 我已经到了走廊里。房门在身后缓缓地自己关上了。 晚上,我没有去和高雄吃饭。逸晨先生自己去了。 据逸晨先生回来说,高雄好像早就知道我会临时有事不去了。 逸晨先生向他解释我为什么不能去的原因时,他用叉子叉起一块水果,放进嘴里开始咀嚼。 他对逸晨先生说:“和女人合作,最大的美妙就在于,一切总是不一定的。” 他说:“同意吗?” (三) 摩天大楼。我和高雄一起乘坐透明的景观电梯,在大楼外侧飞流直下。 电梯的玻璃外面,是流光溢彩的城市,万家灯火粲然明亮,黯淡了满天星辰的光芒。 我不喜欢这样的明亮。它包含了某种生硬的、傲慢的、肤浅的特质。 城市的灯火只适合俯视,而满天的星辰,却只能仰望。 “知道你为何总是不快乐吗?”高雄在我身后说。 我说:“为何?” 他说:“因为你所渴望的力量,不是凡尘的力量。你想要起死回生,你想要阻挡死亡。你希望了凡尘中不可能有的事情。你渴望了造物主的力量。” 我说:“所以,我会遭到天谴,是吗?所以,他会判决我不得快乐,是吗?” 高雄说:“你会失望。” 高雄说:“自人类有历史以来,谁成功地阻止过死亡?我们只是这星球的一颗灰尘而已。你不可能单凭一己之力来逆转生死的洪流。” 他说:“如果你始终心怀这样的渴望,那么,你就会把这宝贵的一生,全都错过了。” 我看着高雄。 我们的影子投射在玻璃的表面,在光怪陆离的灯光变幻当中。 叮地一声,电梯停下来了。 高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我们走出了电梯,来到了大堂的商业街。 站在许多巨大的海报灯箱前,我对高雄说:“我不在乎。就算错过这一生所有的美妙和享受,我也根本不在乎。” 高雄说:“你不可能让他再回到你的生活。” 他说:“你需要的,是放下他,重新开始。” 我摇头。 我说:“不。我必须要寻找破解死亡的办法。我必须要阻止凶暴的死亡再次走向他。我知道有这样的法门存在,有人已经越过了那扇门。你去过南华寺吗?你见过端坐在那里、千年不腐的那些僧人吗?他们干嘛不入土为安?他们干嘛要坐在那里,肉身不腐,端然不倒?他们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了生脱死的法门是存在的,有人走过这条道路,有人发现过那个真相,有人实现过生死自在!” 我说:“一点也没错。我就是想要拥有造物主的力量!” 我看着高雄,胸膛起伏着。 我说:“若能得到这样的力量,我永世错过一切快乐,也心甘情愿。” 我说:“所有的生命,都渴望活着,不愿死亡。我不是光为自己,也不是光为他,我愿代一切生命,去寻找这样的力量。不管道路有多艰险,时间有多漫长,我此愿望,犹如虚空,无边无量,无穷无尽。” 高雄站在那里,听着我的话语。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说:“好吧。心心,你心志高远,弘愿深广,一直是我仰慕钦佩的。只是,非凡之志,若要实现,也需要付出非同一般的代价。你明白吗?” 我说:“明白。但那是值得的。” 高雄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指了指那边的商业街,说:“现在,我们去吃点什么吧?” 他说:“我不会再劝你了。我懂你了。” 第八百二十四章 红砖 (一) 第一次跟逸晨先生去参加杂志社的年度笔会。地点是在京都。 我们先飞到大阪机场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再租车去京都。 在大阪的酒店里,逸晨先生遇到了一个熟人,他也是一名专栏作家,早年刚出道的时候,曾与逸晨先生同租在一座公寓楼里居住,算是邻居。 这位君也是要第二天去京都。不过,他可不是去参加笔会的。他是要送儿子的遗骨到西大谷寺院里的骨灰堂安置。因为君夫妇都是在西大谷寺的寺院里受了皈依戒的,做了佛教的居士。他们夫妻都觉得,把孩子的骨灰安放在那里,最能蒙受佛光的护持。 逸晨先生建议,我们第二天一起前往京都,这样君就可以搭我们租的商务车,不用另外雇车了,一路上,我们也可以和他做个伴。 君客气了一会儿,就表示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在酒店的门口集合。那天的天气很好,一大早就万里无云,阳光灿烂。清晨的阳洒落在小小的白瓷骨灰罐上,让人觉得特别伤感。 君看着手中捧着的骨灰罐,说:“这孩子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呢。唉,七个月大的时候流的产,大夫问我们要不要看一眼再送去火化,孩子的妈说不要看了,要是看了,这辈子心里都会有个阴影,就永远也忘不掉,舍不下了。孩子就直接放进冰棺,送去火化了。我只在外面填表,没有敢跟进去送到焚化炉旁边。过了两个多小时,里面通知我进去领取骨灰,就捧了这个罐子出来。” 君说:“我手捧遗骨,却感觉不到这是自己孩子的。有一种很荒诞的感觉,仿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边听他这样悲戚地说着,我们一边一起踏过了拱形的御影石桥。 (二) 这是我第一次到西大谷寺庙的骨灰堂来。 未来之前,总以为这是一个阴暗寂静的地方,让人心情郁闷而哀伤。但实际上来了之后,却完全没有印象中的感觉,事实上,这里窗明几净,地板锃亮,檀香缭绕,灯光温暖,让人进来之后,心情为之一振,堵塞在心里的悲痛,也不由得被清风吹拂开了几分。总之,这是一个让人觉得爽朗舒心的地方。 从第一次跟着君来过之后,我就一直很喜欢上这儿来。 大殿内的诵经声总是余音袅袅。 我混坐于皈依佛祖的男女信徒中,一动不动地盘腿打着坐,凝望着如来的巨大画像。 此时此刻,从弥漫着的线香的气味中,可以感受到人们的尊崇和感激;从来自周边乡间老头老太太脸上的深深皱纹里,可以感知他们那种宁静平和的心境。整个佛堂,充满了庄严安详的气氛。 我由不得想:要是你的骨灰也能安放在这样的佛堂,日日有僧侣信士为你诵经超度,该有多好。 随即,我又悲哀地意识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的骨灰,我无权处置,我不是你的亲人,也并非你的未婚妻。只有你的家人,能够决定怎样安置你的骨灰,而他们,全都是无神论者,唯物主义者。他们是绝不相信前世今生这回事的,他们以为,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会再有。他们不会产生超度的念头。 我就连在你死后,这样帮一把你,也都难以如愿。 想到这里,深切的悲伤,就从骨髓里渗透出来,让我全身发冷,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三) 陪着君安置好他儿子的遗骨,我们在寺院门口告别分手,逸晨先生和我前往笔会安排的下榻酒店报到。 车子在京都的街道上行驶。我心事重重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间又一间熟悉的铺面从眼前掠过。 不多一会儿,我们就路过了一个正在维修的寺院,看到围栏正在架设中,围栏里堆放着很多的红砖。 看到红砖,我的思绪仿佛又被带回到了少年时代。 那时候,你还活着,你的病情还不明显,我也还不知情。每天训练结束后,我们还常常能够一起回家。 (四) 曾经有一个时期,大陆知识阶层的英年早逝,似乎蔓延成了一种普遍现象。 这种现象也发生在我们学校里:高中部一位很优秀的化学教师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作,猝然去世,时年仅32岁。 这次突如其来的死亡在学校引起了普遍的震动。大家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头一天下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的,第二天早上起来,人就已经阴阳隔世了! 葬礼在很悲恸的气氛中,沉重地举行了。 你也跟着汪指导和柴老师去参加了葬礼。 下午,我在训练场见到你的时候,你有点沉默。 整个训练期间,你的话都很少。 我看着你不出声地示范动作,检查器械,书写记录。 我看着你在场地里走动,完成工作。 (五) 那天黄昏,我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推着车,我在你身边走着。 我们走了一半的路程。你始终没有说话。 在距离清真寺不远的地方,我站下来,不走了。 你回头看了我一下。 你看了看我的神情。你低头看了看地面。然后你抬头环顾四周。 你说:“我觉得有点累。我们去那边坐一下吧。” 我说:“好的。” (六) 我们并肩坐在一大堆红砖的后面。你的自行车架在旁边。你有一下没一下地推着它的飞轮。我们看着轮辐上的钢条在暮色中闪着亮旋转。 我轻声地说:“你心里难过吗?你和那位老师很熟悉吗?” 你低头不说话。 我说:“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你振作了一下。你抬起头。你笑了一下。你说:“没什么。就是,就是心里有点什么沉甸甸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你说:“其实,和那位老师,我们虽然认识,但也算不上很熟。他也是篮球队的成员,我们在一起打过球。但除了在球场和赛事方面,我们也并没有更深的私交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这样沉重。也许,因为他是心脏病去世的吧。也许,我联想到了你的三次心脏不适。在峡谷里,在课堂上,在铁轨边堵车的那个地方。那三次,你都把我吓坏了。” 我的心里一阵柔软。我说:“你不要担心。我心脏虽然也不是太好,但它会为了你而一直努力跳动的。” 我说:“不要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不会晚上告别我,早上就永远见不到我了。” 你嘴唇翕动了一下。你想要说什么。 我温柔地说:“我保证。只要你还在期待见到我,它就会一直为此而努力跳动的。” 我说:“你不会失去我。我不会让你,再次失去我。” 你的嘴唇再次翕动了一下。千言万语涌上来。你心里想说的是:“可是,可是,你即将再次失去我,不知道还有多久,有一天早上醒来,这个世界上就不会再有我了。心心,你将不得不再次一个人留下来。” 但这些话在你心里绕了无数个圈子,你还是把它们压制下去了。 你只说了一声:“琴儿。” 你的声音里,有一丝轻微的颤动。它从空气里,一直传递到我心里。 (七) 那天,后来,你说:“有时候,世界上的事情挺不可思议的。” 你说:“几天前我还看到他的妻子中午过来给他送毛背心。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互相夹菜给对方,很亲昵地说话。他妻子嘱咐他下班早点回家,说将会做好晚饭在家里等着他。” 你说:“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当一个人变成尸体之后,一切就都发生了变化。过去盼望他回去的人,现在,急于让他离开家里的房间。没有人希望一具尸体在家里停留很长的时间。人人都急于处理掉它。” 你看了看正在逐渐黯淡下来的天空。你说:“此时此刻,那个曾经在食堂吃饭的人,已经变成一些黑烟了吧。就在我们呼吸的空气里。” 听了你所说的。我心里一阵难过。 我很想说点什么让你不那么沉重。可不知道为什么,有什么东西妨碍我说出合适的话。我有种感觉:你的沉重,是我的言语所不能缓解的。 和压在你心上的东西相比,任何言语,即使是来自我的,它们的份量,也都太轻了。 它们,安慰不了你。 所以,最后我的反应,只能是轻轻地叫了一声你的名字。 我用最温柔的声音,轻轻地叫了一声你的名字。 它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你心里最隐秘的那个地方。 你的心里一阵荡漾。 你看了我一会儿。我在你的注视下,低下头去。 就在我低下头的时候,你把我的一只手,抓握在你的手中。 我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向那只手掌。我一动不动地,任由那只手,留在你的手中。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 你会像在博桑的薰衣草花田里那样,再次把我拉入你的怀抱吗?你会再一次亲吻我吗?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得像非洲部落的战斗鼓点一样急促。 你觉察到了我呼吸的变化。 你迟疑了一下,你随即把手松开了。 你松开了我的手。 你笑了一笑。你说:“对不起,让不好的情绪影响你了。” 我摇摇头。我说:“确有影响,但,没有不好的。” 那是你第一次参加人类的葬礼,也是最后一次。此前,你没有见过人类的身体被那样装在一个盒子里。 当时,我不知道,同样的事情就在不远处等着我们。 下一个被装在盒子里的教师,将会是更年轻的你。 等我理解了你当天的沉重,你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八) 那天,当我们并肩坐在那堆红砖的背后时,你说:“有时候,我觉得所有的这一切,都不过是我们从一个更强大的力量那里借来的。包括这个身体,这些时间,所有的一切。” 你说:“不过只是借给我们用用罢了。” 你说:“当真正的主人想把这一切收回去的时候,我们就要把一切归还掉。” 你说:“所以,应该在还能使用的时候,好好利用它。” 我轻声问:“那么,你会希望怎么用它呢?” 你想都没有想,就脱口而出:“希望让你幸福。” 我看着你,内心发生无声的地震。 你觉察出那种地震。你停顿了一下。然后,你接着说:“希望让它制造很多很多的幸福。”你说:“送给很多很多的人。” 你说:“只有当它变成了很多很多的幸福,进入很多很多的人的时候,才不会非常舍不得归还掉它。” 这就是你当天所说的话。 我敬爱你,如此长久地思念你,一直都是有原因的。 你绝非普通的男子。 你是不同凡响的。 第八百二十五章 特立独行(上) (一) 和高雄有了商业方面的合作,在他的引领下进入版权交易和文化产品的相关领域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为何人们总说他是商界牛仔,做事特立独行。 他的确是经常会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出人意料之举。大家对他的判断,也总是随着他的行为而变来变去,有时候觉得他真是义薄云天,古道热肠,有时候又觉得他真是商界流氓,天生匪类。对他的评价,一直都是这样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诚如后来人们所评价的,给他一生的悼词,是最难写的。 但是,无论别人怎么评价,高雄本人,那是毫不在意的。人们赞扬仰慕也好,千夫所指也好,他都依然故我,我行我素。 好多人都像苏一样,对他,是爱恨交织,感情复杂。 他是一个常常会让人吃惊的人。如果你对此没有心理准备,就还称不上了解他。 举那么两个例子吧: (二) 昆仲是高雄在商界的老朋友了。他们两人的公司,长期以来都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在很多项目上相辅相成,结成盟友,彼此支持。昆仲和高雄也经常在一起喝酒吃饭,一起度假旅游,关系亲密无间。昆仲就像信任自己的兄弟一样,真心诚意地信任高雄。而高雄也没有辜负过他的如此信任,在关键的时候,总是坚定地站在昆仲一边。 他们两家公司的发展速度都非常之快,扩张迅猛,先后都成功在美国、加拿大和香港上市,融资顺利,在资本市场的口碑也相当之好。 有一天,昆仲专门过来找高雄,告诉他说,他最近有个很好的机会,参加一个超级巨大的项目的竞标,如果能拿下这个项目,三年之内都不愁吃香喝辣了,而且还能深入这个领域最核心的业务,对今后的竞争也非常有利。昆仲兴奋地说,拿下这个项目之后,公司股票价格必定飙升,市场占有率会一举飙升到令对手瞠目结舌的比例。 高雄向他表示祝贺,然后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昆仲拍着高雄的肩膀说:“好兄弟就是这样,一开口就问需要什么帮助。这件事,你还真的帮得上忙。” 昆仲邀请高雄友情陪标,共同挫败另一家参与竞标的同行公司。 高雄二话不说,当场便慨然应允。 于是,昆仲毫不设防地事先把他公司的报价告诉了高雄。 万万没想到,开标的时候,高雄的公司突然报出历史性低价。昆仲的公司和另外一家竞标公司双双被淘汰出局。高雄的公司一举中标,独吞了项目。 为此,高雄招致了巨大的恶名。昆仲从开标现场出来,在电梯口遇到高雄,对他蔑视地啐了一口,和他一句话也不再说,便掉头而去。 两个人多年来的深厚友谊就此破灭。从此两人不再来往。 昆仲和人吃饭的时候,痛骂高雄在背后捅刀子,醉醺醺地扬言,诅咒他不得好死,扬言说早晚要干掉他。 这件事情在业界传播得越来越沸沸扬扬,在大家对高雄的恶评如潮中,我觉得很难再装聋作哑,我觉得应该去和他谈谈。真心的话,我实在也很不理解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的公司发展很好,用不着踩着昆仲再向上爬。他这样对待昆仲,也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其中必有原委,高雄不会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但看他在你去世之后如何忠诚地执行着你的遗嘱,如何尽职尽责地照顾着我,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 (三) 我约了高雄在一家民国时期公馆改造成的私家菜馆吃饭。 高雄在我对面坐了下来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么?今天你怎么会主动约我吃饭?” 我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恭喜你成为了大众公敌。” 高雄笑了笑,说:“这也是人生成就的一种!不是谁都有本事成为大众公敌的。” 我说:“昆仲是你多少年的朋友了,就这样败坏了关系,你就舍得吗?建立友谊要多少年啊,败坏也就是一瞬间。我都替你们可惜。你怎么能这样不讲信用呢。” 高雄说:“谁告诉过你我的理想要是成为一个讲信用的人呢?” 我一下子被这话噎住了。 我说:“你,你这简直就是耍流氓。” 高雄咧嘴一笑,说:“你这是要代大家向我来兴师问罪吗?” 高雄说:“心心,你一介女流,不明白这个。” 高雄说:“帮助人从来都有两种方式的。一种是让他称心如意,一种是不让他称心如意。” 高雄说:“昆仲的公司这几年膨胀太快,让他产生了强大的幻觉。其实,他的公司目前不具备承担那类项目的能力。让他们中标会坏事的。他们在做项目的过程中,公司本身的缺陷必然会显露出来,会坑害到顾客。而这个顾客,可不是一般的顾客,一旦得罪,昆仲以后在这个领域,是绝对不要想再立足,那时,想要退回中标之前的原点,也不可得了。说不定,由此还会招致无妄的牢狱之灾什么的。” 我说:“昆仲考虑不周,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对他指出这一点啊,而不必这样打击他们。” 高雄冷笑道:“在那种利令智昏的状况下,你以为有人能听得进去中肯之言吗?” 我说:“总有别的办法。” 高雄说:“懒得大费周章去想了,直接抢走项目,给他一个打击,浇他一瓢凉水,他的头脑就会冷静很多,就会知道自己并非天下无敌,无往不胜的。” 我说:“可你这样做,昆仲会非常恨你的。大家也不会理解你的本意。用心虽然是好的,但是,方式也很重要啊。” 高雄:“恨我?那有什么关系。你以为被人敬重比被人仇恨要好吗?” 我看着高雄,我说:“那是当然。敬重当然好过仇恨。” 高雄摇头说:“被人敬重只不过是被人仇恨的另一个面孔罢了。” 他看着我说:“就像你吧,心心,你敬重我的时候,就在暗自严厉地要求我必须一直表现很好。如果我因为什么事情没有符合你的设想,你就会觉得我辜负你的敬重了。你就会对我不满。你就会这样地对我生气,以吃饭为名,跑来对我兴师问罪。” 高雄说:“如果你没有那样地敬重过我,你现在也就不会这样对我生气了。” 我说:“我没有对你生气啊。我是替你担心。昆仲他们的仇恨,可不是能够等闲视之的。” 高雄放下刀叉,正色说:“听着,心心。如果我会被人们温柔的敬爱所骗到,会被大家仇恨的眼光所吓倒,那我就不是高雄了。” 高雄说:“告诉你,我不在乎人们是爱我还是恨我。” 他说:“也许,除了,某些人。” 那天吃饭的过程中,我最后并没有被高雄说服。但我发现自己,有点不能像刚坐下来那样义愤填膺了。 第八百二十六章 特立独行(中) (一) 高雄热爱各种运动,高尔夫球是他最高竿的项目。 从商之余,他经常飞往世界各地去参加一些业余的高尔夫球赛事,也经常能够拿到比赛的奖金。但他在意的并不是奖金,而是享受运动之乐,在绿草如茵的球场上和朋友们聚会,谈谈事情。 有一次,他在阿根廷赢得了一场比赛,拿到奖金的支票后,正准备驱车回酒店,离开球场时,有位当地的年轻女子走到他面前,悲痛地说,她的孩子不幸得了重病,因为无钱医治正面临死亡,恳求高雄把得到的奖金恩赐一点给她。 高雄二话没说,就在奖金支票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将它送给了年轻女子,并祝福她的孩子早日康复。 回到酒店后,他在当地的朋友过来向他祝贺。他们一起晚餐。高雄顺便就说了这件事情。他在当地的朋友听了,就忍不住告诉他说,他上当了。 朋友告诉他,那个女人是当地人都知道的骗子,不要说没有病重的孩子,她甚至还没有结婚呢。每逢这里有高尔夫赛事,她都会在球场门口行骗。 朋友对高雄说:你应该去报警。警察会把她抓起来。如果支票里的钱还没有被她挥霍掉,警察就能帮你追回损失。 高雄听后,再三地问:“你这个消息是不是很可靠?” 那位朋友做了肯定的回答。他说:“当然,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高雄长长出了一口气,微笑道:“这是我一个星期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朋友很惊讶地看着高雄。 高雄露出灿烂的笑容,把一块香蕉叉起来,塞到嘴里。 他兴高采烈地说:“没有一个在受苦的孩子,岂不是非常好!” (二) 听说这件事之后,苏曾经和高雄谈论过那张支票。苏认为,高雄当时应该去追回那张支票。她说:“你不应该纵容那个女的一再行骗。她尝到了甜头,就会更喜欢做这种事情,会让更多的人蒙受损失。” 高雄听了,就对苏说:“苏,相信我,老天爷没有那么糊涂。行善之人,绝不可能有任何损失。支票上的钱还在那里。在适当的时候,老天爷还会把它还回来的。” 他说:“如果你连这个都不信,怎么可以声称自己是有信仰的人?” 高雄说:“一个人所能赚到、骗到、偷到的钱,都是本来就属于他的钱。没有人能赚到、骗到、偷到一分一毫不属于他的钱。” 高雄说:“好多人请教我发财的诀窍是什么,我都没有告诉他们。现在,我完完全全地告诉你了,苏。我的诀窍,就是我对上天的算无遗策,始终坚信,无有动摇。中国有句话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没有人能占到老天爷的便宜,也没有人能够占到任何人的便宜。 我绝对地,百分之百地,没有半点怀疑地,相信这一点。” (三) 后来我也和高雄谈论过那张支票的事情。 因为之前有过他把新买的衬衫画花仍进垃圾桶等事件,我对他的举动并不觉得太意外。 对他来说,那张送出去的支票,就像是大小便一样,他是不会有兴趣再去追究钱的去向的。 我只是问他,为何不惩戒一下那个女人。 高雄说:“如果你相信所有的恶行都会受到老天爷的惩处,人间的惩处,就不是那么必要了。” 他说:“老天爷的惩处,一定是分寸最适宜的,最公平公正的。” 他说:“给你讲个故事吧。这故事是特蕾莎修女说的。你听说过特蕾莎修女吧?” 我点头。虽然并非基督教徒,但特蕾莎修女的名字,却是如雷贯耳,她是著名的人间天使。 高雄说:“特蕾莎修女曾在某地为无处容身的酗酒者专门建了一个收容所。有一次,她收容了一个被严重殴伤的流浪汉。把流浪汉救醒之后,修道院报了警。警察过来调查,问那个流浪汉,是谁打伤他的,问他是否认识那人。流浪汉不愿说出真相。警察拿他没办法,只好离去。特蕾萨修女就问流浪汉:你为什么不揭发凶手呢?他伤害了你啊。流浪汉说,让他受苦,也无法减轻我的痛楚,又何必两个人都痛苦。” 高雄说:“你看,街上的流浪汉都有这样的胸怀和气度。你希望我连流浪汉都不如吗?” 我语塞。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觉得苏说得也有道理。你不马上惩处她,她还会伤害更多人。” 高雄说:“有个更大的秘密,我连苏,也没有告诉过。现在我告诉你。你一定要相信,要深信不疑。” 我说:“什么啊?” 高雄说:“相信老天爷,相信天道公平,算无遗策。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伤害到任何一个不应该受到伤害的人。” 我的头脑里飞快地掠过那辆十轮大卡车。 我记住了他的这句话:任何人,都不可能伤害到一个不应该受到伤害的人。 (四) 和苏一起喝下午茶。园子里百花盛开,阳光也非常明媚。 苏说:“我喜欢坦诚无欺的关系。互相欺骗,是一件太辛苦的事情。人生实在是太辛苦了,再做一个骗子,未免太不体恤自己。” 我说:“我也喜欢坦诚无欺。” 苏说:“心心。我知道高雄以前想过追求你。在他心目中,你绝非普通的朋友或者合伙人这样的关系。” 我说:“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们都非常年轻。” 苏说:“高雄的心意从未变过。这么多年,高雄他一直都是想和你在一起的。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这样的想法。” 我说:“事实上,他选择了和你结婚,和你养儿育女。” 苏说:“他不是为自己的欲望结婚的。他是为了我的欲望。” 她说:“高雄和我结婚,只是因为怜悯我的痴迷,是看着我这么迷恋他,对我心有不忍。他后来对我的种种,也都是为了帮助我断掉这种无望的痴迷。” 苏说:“我虽然陷入爱情和爱情失落的痛苦,但我不是一个糊涂的女人。我深知,他也不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不离开我的。他是因为我承受不了孤单。我假装什么事情也没有,但我心里,一直在渴望着,逃避孤单。他看到这一点。” 苏说:“人人都觉得他对我不好。人们都不能想象,为何我们夫妻关系弄到这样尴尬,我们还能是朋友。他们以为,我们势必是对立的。” 苏说:“我知道,高雄并非是想对我不好。他是想对我好。他只是方法直接果断,出乎常人的意料而已。他的心,是柔软的。” 我放下手里的茶杯。 我说:“苏。” 她说:“什么?” 我说:“高雄他是真的爱你的。虽然他口头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只是,他不是用禁锢你的那种心思来爱你。他爱你,因此希望你保持自由。” 我说:“他心里,从来都没有忘记过你们初见的时刻。他记得你栗色的头发上带着线条柔和的卷曲。他记得你双臂抱在胸前的样子,记得你看着他的眼睛。” 那天,我告诉苏:“他曾对我说,他经过你,他承受着你那样深情的注视,他感觉到你把整个生命都投注在那注视里。他了解那种投注,他也了解那种投注落空的滋味。他说,从此,他就觉得,对于你的生命,有着某种的责任,他觉得有责任,帮助你从那种痴迷中苏醒。他亲口对我说过,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对这个女孩的怜爱。深切的怜爱。” “他说,我觉得,有责任帮助这个女孩认识到,得到所爱的男人,也不能实现生命的圆满无缺,而失去所爱,也同样不会令生命从此残缺。” 苏听了,默然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说:“他想对我说的,只是前一句:得到所爱并非生命的圆满。后一句,应该是他想对你说的:失去所爱,也不会令生命残缺。” 我心里一动,脑海中想起心经上的经文:“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第八百二十七章 特立独行(下) (一) 徐老板,在自己独立出来开公司之前,多年来一直是高雄公司里的得力干将。他很崇拜高雄的商业能力,和高雄的关系也一直很好。 是高雄鼓励他独立出去自己创业的,也是高雄为他提供了最初的创业资金,高雄还给他介绍了最早的一批顾客,并确保了一直和他发生关联交易,为他最初的利润打了基础。可以说,没有高雄,就没有徐老板的今天。 徐老板也一直满怀感恩之情,以高雄为师,在经营中遇到任何问题,都会来请高雄指教。他们之间的关系,既是朋友,又像是师徒。 这一段时间,徐老板看上去很憔悴。他一间大型分公司的一个主营业务出了严重的问题,无法再运作下去了。 他抱着一线希望,专程请高雄到他办公室,想要听听高雄的建议。他希冀着,或者,以高雄的强悍大胆,能够找到一个办法解决问题。 那天碰巧我刚飞到高雄那儿,有事情和他商量。高雄到机场接了我,就带着我一起驱车直接前往徐老板的公司。 我说:“我还是自己叫个车去酒店吧,我和徐老板不是很熟,我若在场,你们谈话不方便。” 高雄说:“我们又不是商量打劫银行,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在场听听也好,正好学学怎么做生意嘛。” 我说:“这样会让徐老板为难吧?” 高雄说:“他早习惯了。” 我说:“习惯什么?” 高雄呲牙一笑,说:“习惯和我谈事情的时候,我总是有美人相伴在侧。” 我咬了咬牙,恨恨地说:“你也是已婚人士了,说话总是这么不庄重。我不是你身边出没的那种美人。” 高雄说:“是。你是常常视我为流氓的那种美人。” 他说:“我赶时间,是不会停车的。你如果非要走,就跳车下去吧。” 我抿了抿嘴唇,不再和他啰嗦了。 (二) 徐总的办公室。 徐老板看上去果然是习惯了高雄带着形形色色的女人出没生意场,他对我的出现没有任何抵触,说话的时候也并没有顾忌我的存在,就好像我是这房间里的一个大花瓶一样。 他邀请我们入座,奉上新茶之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高雄诉说他分公司目前遇到的麻烦。 说完分公司面临的困境之后,徐老板就期待地看着高雄。他说:“怎么样?拉兄弟一把?给我出个主意,挽救这桩生意?” 高雄的目光越过他的面孔,看到他身后去了。 徐老板跟随着高雄的目光,回过头去,看到身后的一盆绿色植物,那是一棵发财树。植物的叶子有点干枯发卷了。有些叶子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干上。有几片已经掉在盆中的泥土上了。 高雄说:“你这盆发财树,叶子掉了。” 徐老板说:“我几天没在办公室,忘记吩咐他们进来浇水了。” 高雄说:“这么些叶子都掉了,没问题吗?” 徐老板愣了一下,说:“这会有什么问题?浇点水,就会长新叶子了。大不了,换一盆就是了。” 徐老板急于听到高雄发表的意见,有点不耐烦他这么关心叶子。 高雄呵呵笑了一下,说:“这么说,它对你来说,不是问题了?” 徐老板说:“当然不是问题。” 高雄说:“你肯定不会因此觉得痛苦了?” 徐老板说:“当然不痛苦。不过你一直不回答我的问题,让我很痛苦。” 高雄说:“我就在回答你的问题啊。” 高雄说:“你那分公司的业务就和这盆植物一样,阳光充足、水分足够的时候就会生长。现在阳光也没了,水源也枯竭了,它当然会和植物一样,会掉下来,会死掉。” 高雄说:“你如果觉得本来就应该这样,其实也没什么,它的枯萎,就不可能拥有让你憔悴的力量。” 徐老板再次愣了一下。这次,愣了足足好几秒的时间。然后,他有点反应了过来。 他说:“你究竟想说什么?” 高雄说:“像对待这盆植物的叶子一样,对待那些业务。” 高雄说:“让它死吧。” 高雄说:“对于不可避免会要发生的事情,除了愉快地接受它之外,你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说到这里,高雄偏过头来,看着我,说:“有吗?” 徐老板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高雄站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高雄说:“随它去死吧。” 高雄说:“你肯让它去死,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高雄说:“这就是我的办法。” 高雄回头看着我,说:“所有的问题都在于,一件东西该消亡的时候,我们不肯让它自然而然地消亡。” 我心里一阵触动。但是,我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我觉得,对于痛苦中的徐老板来说,高雄的话,虽然极有道理,但是,他说得有点儿太直接了。 然而,高雄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经常会给人强烈的冲击。 他不是春风化雨的那种类型。他的触动,经常犹如利刃一般,穿越一切,直抵人们的内心深处。 (三) 从徐老板那里出来,走到外面,发现天气突然变了,气温骤降,我穿着衬衣,感觉到身上凉飕飕的。 高雄说:“要打开箱子拿点衣服出来吗?”他一边说着,就一边准备打开汽车的后备箱。 我说:“没料到这边会这么冷,我没带什么衣服。” 高雄说:“没事,你先上车吧,我把暖气打开。你住的酒店对面,就有一个迪奥的专卖店,我带你去买两件衣服。” 到了酒店拿到钥匙,上去放了行李,高雄就陪着我下楼到了迪奥的店子。售货员殷勤地迎了过来。这场景让我想起年少时高雄陪着我去耐克专卖店买鞋子的情形。我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于让高雄付款了。他这些年用强盗般的手法,已经训练成功,让我没有阻碍地默认接受他的主动付款。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挑了两件厚一点的外衣。售货小姐说:“现在有折扣,您再买一件,就可以打7折了。” 我看了看高雄,他说:“我觉得这件薄毛衫也挺不错,很衬你的肤色。” 于是,我又试穿了这件薄毛衫,果然如他所说,很衬肤色。 高雄去付款的时候,我在店里随意地闲逛,目光被店里陈设的一盏台灯所吸引。我很惊艳于这盏台灯的古雅优美,忍不住看了很久,在它面前驻足不前。 高雄从收银台走了回来,他走到我身边,问:“你喜欢啊?” 我说:“我喜欢看这个灯座,像古希腊女神的裙裾和腰间的垂穗。” 高雄跟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喜欢那种古铜的光泽。” 高雄对店员说:“这灯出售吗?” 店员赶紧点头说:“出售的,出售的,您看,这儿有价格标签。” 高雄说:“把那盏灯也一起包起来,送到对面酒店的这个房间去吧。” 我看着高雄。 高雄说:“或者,让他们直接寄到你家里的地址去,省得你回程辛苦提着。” 他说:“放你书桌上,我觉得挺合适的。” 我说:“我并没有说要买啊。不是所有喜欢的东西都要去占有。” 他说:“我一言九鼎。我已经跟店员说了要买,怎么能反悔呢。你如果不要,就放我桌子上。你不肯来见我的时候,我就看看它,聊慰己心。” 我咬了咬牙。 就这样,这盏台灯最后还是到了我家里了。但我没有把它放在书桌上,我把它放在起居室的沙发小几上了。 书桌是我通过写作和你约会的地方。我不想让高雄的东西,一直伫立在旁。 高雄一直想强行进入我的生活,想进入我封闭的私人生活。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这样去想。虽然他并没有成功过多少。 第八百二十八章 攀登之梦 (一) 从西大谷寺的骨灰堂出来之后的那天夜里,我在下榻的酒店做了一个很完整、很清晰的梦。醒来之后,记得格外清楚,就好像是亲身经历过一样。 那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是一个女登山运动员,梦到自己正在珠穆朗玛峰的北坡登山。 在两场暴风雪的间隙,独自在爬最后的1000公尺。 我已经精疲力竭,感觉到灵魂和身体的分离。 没有携带氧气瓶。 拼命呼吸,就是感觉不到氧气进入生命。 肺叶一张一翕。它急剧地扩张,又急剧地收缩。 在这个海拔高度上,空气极其稀薄,就连直升机的螺旋桨也无法通过高速搅动而获得托举悬浮的飞翔力量,只有苍鹰和秃鹫还能在天际翱翔。 全身的红血球高度紧张。它们每个都携带着最大的氧气量,开着呼啸的救生车奔赴身体各处皆濒临死亡的无数细胞。 很显然,这里的自然环境已经不再合适人类生存。 我的身体不断发出回头下山的呼叫。 这里没有同类。没有历史。没有同情。没有旁观。没有评论。没有回声。没有关系。没有记录。没有一切。 只有我和山。要么上,要么下。要么停,要么走。要么胜,要么败。要么生,要么死。简单。纯粹。 我不断地踹蹬着脚下的冰爪,拼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希望把极其沉重的每一步嵌入冰崖,希望站稳,希望获得立足点。 冰雪的碎末在阳光下飞溅。生命充满深不可测的劳乏。 头盔里的耳机中时断时续地传来一对夫妻的谈话。 不知在附近的何处,一个被刚刚过去的暴风雪困在海拔7000米以上位置、即将冻僵死去的登山者,消耗着最后的电池,和他远在千里外的妻子断断续续地,含混不清地对话。 他们隔着不可跨越的距离和高度进行生死诀别。 当他们的通话停止时,就是死神令他们永别之时。 死亡的征兆已经从各处显现。被困的登山者自我描述说,他已经双目全盲,体温下降,吞咽困难,消化停滞。 他年轻的妻子在远方哭泣,但什么也不能帮上忙。 我就在这种令人断肠的生死诀别对话当中,独自向最高点攀登。 我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忘记了自己的姓名,忘记了自己的性别,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忘记了自己的国别,忘记了自己一生所有的欲望和失望。 我心里只有一样东西:再走一步。就一步就好。 终于,我的冰镐搭到了最后一个边缘。 终于,我出现在全球至高点的那条屋脊之上。 我周围的立足之地只有60公分宽。 60公分之外,两侧皆是深达数公里的陡峭冰崖。如果失足落下,有可能一直掉落到地球的另一端。 所以,我不能向两边的下面看。我抬头向远处看,以便忘记脚下的狭窄,选择的局限。 于是,我看见了笼罩星球的半个球型的天空,绵延的白云,我相信自己看到了半个地球以外远处的地方。 最后的100步里,我空前地激动和兴奋。 但那也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100步,长得每一步都需要花费1万年的时光才能感觉到地面的存在,长得不能判断是在云端行走还是在山脊上,长得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当我终于走完这100步的时候,全身几乎冻僵。 耳机里窸窸窣窣的断续对话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完全中止。一片静默。 宇宙就这样,陷在一片死寂当中呈现出伟大的生机盎然。 我独自站在这个星球最高的地方,站在那一点上,我取下了头盔,取下了雪镜,我带着防护口罩,站在零下几十度的风里,用几近结冰的肺叶艰难地呼吸。 这时,我看到了一道飞扬的五彩幡。 它在雪峰的阳光下,在下一场暴风雪的浓云背景下,颜色缤纷地飘扬在层层云海上,在这个星球上高高飞舞着。 我的眼泪还没有流出就冻结在眼眶。 我意识到我此刻多么接近天堂。我已经多么接近你所在的地方。我接近到已经能够听到你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这个没有你的星球上。 你说:“其实,我一直在你身旁。” 你说:“其实,你不必这样辛苦地走了这样远的路来看望我。” “其实,我一直就在你的记忆里,就像我一直也在这么高远的地方。” 你说:“其实,你在山下的寺院里,点燃的每一盏酥油灯,都能向我传递来自你的温暖。其实,你在这个世界上各处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能落在我的心上。其实,你放入每一个转经轮里的每一句祈祷,我都能从信仰的声音里听到。” 你说:“其实,这里一直很安静,也很寒冷,还很空旷。其实,这样的安静里面自有繁华,这样的寒冷里自有暖意,这样的空旷里包罗万象。” 你说:“其实,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不必一直这样牵挂。” 你说:“其实,我一直都在高处看着你。其实,你从未孤单过。其实,我也很高兴看到你独自攀登,把种种艰险踩在脚下,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到离我这么近的地方。其实,你的艰苦跋涉有人知道。其实,你的心意和深情有人领会。” 你说:“其实,你一直都很清醒,从未疯狂。” 我就这样,独自站在这个星球最远离地表,最接近太空的地方,听你说着这些话。 我就在这样听你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被最后冻僵。 我的冰像就这样凝结在世界的屋脊上。 我就这样融入了我们来自的冰川。 我就这样和山脉混同一体。 我就这样回到了尘土,回到了石头,回到了出生之前的那种存在状态。 我就这样和你实现了同样。 (二) 就在我梦到自己冻僵失去知觉的时候,我听到床头柜的电话铃音轻柔地响了。座机上的红灯不停地闪烁着。 我惊醒过来,发觉自己浑身大汗,丝绸的睡衣都已经汗湿了。 我从梦中的景象里挣扎出来,回到现实。 我伸手拿起了话筒。 逸晨先生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了过来。 他说:“心心?你没事吧?我听到你在墙壁那边抽泣。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说:“要不要我过来一下?” 我拿着话筒,沉默了一会儿,我平息着急促的心跳,还有呼吸。你在梦中的声音,依旧在我耳边回响。 在很短暂的一瞬间,我分不清何者是梦境,何者是现实。 我到底在哪儿?我到底是谁? 这一切都混淆不清,看上去都非常可疑。 唯有你的形象和声音,穿越一切混乱,格外稳定和清晰。 你就像这个宇宙的定海神针一样,让整个宇宙井然有序。 逸晨先生在电话里再次问:“你不要紧吧?有没有觉得心脏不舒服?我还是过来看看吧,你可以起来开一下门吗?” 我默然点头。我小声说:“好。” (三) 我紧裹着睡衣,赤脚踩在地毯上,过去拉开了房门上的防盗链,打开了房门。 我看到逸晨先生也穿着长睡袍站在房间门口。 我后退一步,让他走了进来。 他看着面色苍白的我。他说:“心心,你还好吗?” 我什么都没有说,一下子就扑到了他的怀里。 逸晨先生伸手搂住了我,他就像一个父亲安慰惊慌失措的女儿一样,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我的后背。 他说:“没事了,没事了。只是一个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都是幻觉。没有什么能伤害你。” 我伏在他的肩膀上,努力平息着内部汹涌而来的撕裂之痛。 我说:“小时候,我也做过可怕的噩梦。我也这样伏在他的怀里。他也这样安慰过我。他也说过,那只是一个梦,一切都是幻觉。” 逸晨先生说:“女人都害怕噩梦。男人应该安慰女人。” 我说:“我忘记不了他。就算是做梦,我也忘记不了他。” 逸晨先生说:“我知道,我知道。铭心刻骨的感情,没有那么快就能忘掉。” 我说:“我超越不了凡俗的感情。” 逸晨先生说:“未来的事情,谁能知道呢。一切都有可能。” 他说:“白天我们去了西大谷寺,那个场景激发了你内心的记忆,让你潜藏在心里的那些种子又开始萌芽。这是很正常的。” 他说:“一直以来你做得很好。我看过你那么多的文字,我看到你一直在朝正确的方向努力。你只是有时候觉得跋涉得太辛苦了而已。” 他扳住我的肩膀,看着我波光盈盈的眼睛。 他说:“每一个伤口的愈合,都需要时间。在愈合之前,你要忍住疼痛,静待内心的力量重新充盈。” 在逸晨先生的安慰声中,我的情绪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我离开了他的怀抱。 逸晨先生说:“去洗个脸吧,我就坐在客厅里等你。如果你睡不着,晚上我陪你说话,不会离开。等你觉得困了,我再回自己房间去。” (四) 我从洗手间出来,脸上已经收拾得光洁如新。 我在逸晨先生旁边的沙发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惭愧地说:“对不起,这么晚吵醒你。” 逸晨先生说:“没关系。我是夜猫子,多年夜班编辑形成的生物钟。我本来也没有睡着,还在写东西,不然,怎么能听到你这边的动静。” 他说:“喝杯热牛奶吧,我帮你叫的。喝了会感觉好一点。” 我从他手里接过牛奶杯,感激地说:“谢谢。” 我说:“我已经好多了。” 逸晨先生说:“凡事,我们要乐观地看。这个梦,还是进取向上的。你一直在独力奋勇攀登,想要接近他的高度。预兆也很好。你终将登顶,和他在巅峰上重新连结。” 我喝着牛奶,默然点头。 逸晨先生说:“你一定会达到他的高度的。我相信你。” 听着逸晨先生的话,我再次想起你所说的:当我们达到巅峰的时候,就应该去深渊,——去深渊,救度还在那里的所有人。 (五) 我一直都记得京都之夜的那个梦。 那天,喝完热牛奶后,我就对逸晨先生说,我没有事了。 我们在房门口再次道了晚安,我看着他走了出去,回到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我回到卧室,拉开了窗帘。 我看着房间的灯光从窗口倾泻出去,照亮了外面黑暗中的一小片庭院,细雨中的踏脚石,发出幽微的反光。 就在这小小的庭园里,就在我倚窗凝望的这一瞬间,无数的生生死死正在草地里、石灯前,悄然无声地发生着。 自然界从来就是如此的。 我出生之前如此,出生之后如此,死亡之后也依然会如此。恒久不变。 胡为悲喜? 唯心,你,胡为悲喜? 第八百二十九章 版画 (一) 高雄结婚之后不久,我也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我的婚姻采用了最简单的形式,就是双方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然后,双方单身时的家具行李往一起一搬,就开始过日子了。 就连新衣服,我也没有专门买过一件,婚纱也没有照过。 当然,我也没有通知高雄来参加。 不得不顺应世俗之规结婚,以结束那些难忍的相亲、介绍、约会,就已经很惭愧了,还有什么,可以炫耀骄傲的呢。 好在,对方的家庭对我的这些毛病都很谅解,一切都随着我们的意思去办了。 高雄和我都成为已婚人士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了一些。主要原因,是我松了一口气,觉得高雄会从此控制好他的情感分寸,我也不用那么随时随地保持拒绝和警惕的姿态了。 高雄带给我的不舒适感,主要来自于他象征的往事,还有他过分靠近的那种距离上的逼迫感。 如果他不尝试更进一步的靠近,作为老朋友,我对他,还是深怀感激,充满钦佩,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应该说,我结婚之后,高雄的态度也的确收敛了不少,在一定程度上,回到了一个标准老友应有的分寸范围。 我结婚之后,过了一两周,给高雄发了个邮件,告知他我已经结婚。 过了一天,看到他的回复,只有几个字:“已提前祝贺,希望你们不要后悔。” 我看着他的回复,耸了耸肩,一笑置之。 人生就是那么回事,有些事情,如果你无心为之,虚与委蛇,其实,过程和结果怎样,原都是无所谓的。 (二) 说实话,我一直不太知道你和高雄之间是如何能够形成那种这么多年都牢不可破的契约的。 我只知道这需要很深厚的友谊才能完成。但我不是很知道你们达成如此深厚的友谊的那些细节。 高雄很少对我谈起和我无关的私人事情。 有关你的话题,在我们之间谈论,始终都是有点不可克服的困难的。 所以,有关你的这一侧面,我是基本上不了解的。 迄今为止,它都一直空白着。我常常只能用猜测去填充。 如今,我是永远没可能知道这些了。 它就此淹没在岁月里了。就像我们每个人的一生。 (三) 和你一样,高雄也很喜欢画。他虽然不会自己画,但是美术品味相当良好。 我不知道这是他独立的爱好,还是有点因为我。 但他不喜欢油画。 他更喜欢的版画,特别是那种看上去画面特别清晰,并且深深地蚀刻进背景的表面的。 他完全不在乎那种细微的光线。他觉察不出那种光线的变幻和平板一块的区别。但他要求一笔一划都具有铭刻的力度。 有时候,我觉得,他喜欢的那些画里面,都有一种暴力的强迫。好像是作者用刻刀强行将自己的印象雕刻于材质的皮肤上一样。材质里面充满了一种紧张的对抗感,同时还有因为损害而带来的畏缩。 那种扭斗的感觉,始终是很明显的。 每当我沿着他办公室的走廊或者是他大房子的过道行走的时候,我总产生在一次角斗士的鏖战当中径直穿过的那种感觉。 墙壁上总是无声地硝烟弥漫着。 他的内心始终比你更加激烈,他的性格始终不象你那样平静与温和。 但我这样的评论,并没有比较你们高下的意思。 (四) 说一件事情,它最能体现后来的高雄。 当时,我们在他公司里一间新装饰过的会议室里面商量事情。会间休息的时候,他带我去看房间里的新版画,一边看一边如数家珍地报出买入的价格。他收藏了很多著名版画家的作品,后来证明,他的选择很有艺术眼光和经济头脑,这些画,后来都飙升到了天价。 我在一幅画面前停了下来,并且感到心里有点翻腾。 那幅画,画的是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情节:夏洛蒂脸色苍白地擦拭着阿尔贝特的手枪,而那个冷酷无情的阿尔贝特正沉浸在脚边的大堆讼状文书里面,侧着头,冷冷地对维特派来借枪的仆人说:“代我祝你的朋友一路顺风。” 他明知道维特将会用这把手枪自杀,但他却冷冷地这样说。 就在我站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旁边的高雄,从裤口袋里面伸出了一只手。 他对着画面里的阿尔贝特做了一个鹰爪摄物的抓取动作,那个架式就好像是要打碎画框上的玻璃,把那个冷血动物从画面里揪出来,像扔一捆稻草一样地扔到办公室的那一头。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在他脸上看到用脚猛踢阿尔贝特的那种冲动,也许,他还想跳到他身上,对准他的脸饱以老拳吧。 看到我那样盯住他看,高雄呵呵笑了起来,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回到了裤口袋里。 他耸耸肩膀,对我说:“就看不惯这样的家伙。” 那天,他说:“每个性情中人好像一生当中都会受到这种家伙的折磨。他们每天都在你的身边,和你共同生活,但却像岩石一样地冷漠。”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你灵魂的宣泄,你内心的情感,你想象力的奔驰与心声的倾诉,它们就像浪花一样地打在这些坚硬的岩石上,毫无回应,也不被接受。” 他说:“真的很想揍一顿这种人。” 我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他是在嘲讽我嫁的男人是这种坚硬的岩石。 在他的目光灼烫之下,我假装没有听懂,转过身去。 我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揍得过来吗?这种人如此之多,以至于充斥了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 我说:“更何况,有时候,我们也就是这样对待别人的吧。” 听了我所说的,高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在我肩膀上用力地拍了一把,让我一边的肩膀几乎塌陷下去。 他说:“心心,你啊。” 他再次说:“你啊。” 他第三次说:“你啊。让我怎么说你呢。” 我很明白,他是想对我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再次假装不明白,岔开话题,去谈别的事情了。 高雄对我的婚姻一直不看好,并且心怀不满。 这一点,他也从来没有掩饰过。 我是说,仅仅在我面前,他从未掩饰过。在人前,他还是表现得很绅士的。 第八百三十章 海鲜餐厅 (一) 说起来,与goe出版社的最初接触,还是在高雄的牵线下开始的。 在献忠先生和雷蒙先生的介绍下,高雄带着我和他的英国籍女秘书曼尼去了一趟法国,和goe的核心人物,进行了最初的接洽,商讨了一下国际版权合作的可能性。 我们从戛纳进入法国。 到达戛纳时,是当地时间下午4点半,高雄说,带我们去他好朋友l的一个餐馆吃晚饭。这家餐馆就开在戛纳的海滩附近,以最新鲜的海产食物而著名。 l听说高雄来了,就过来相陪。喝了一杯热热的柠檬茶后,侍者送上来好几个大冰盘,冰盘里放着刚刚从海里捞上来的牡蛎、螃蟹、虾、贝之类的海鲜,配上蔬菜沙拉和各种蘸料。食物全部都是没有煮过的。 l看着我犹豫不决的目光,解释说,这边的海水非常干净,没有工业污染,海鲜也非常干净,捞上来不用煮熟,也可以这样生吃,不会导致腹泻的,大家不用担心。说着,他就为我们示范,用全套的专业剥壳工具,优雅熟练地剥了一个龙虾仔。 我迟疑地看着高雄。想起少年时你病重住院期间,他带着我去放生各种水产动物的往事。我们应该吃这些海鲜吗? 高雄看了看我,对l说:“你有不那么新鲜的食物么?” l惊讶地看着他。 我说:“他的意思是,有不是现场捕捞的,是已经死掉,冰冻了一段时间的那种食物么?” l疑惑不解地看着我们,说:“我以为你们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吃已经死掉、冻得没有味道了的食物的。慕名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要求食物越新鲜越好。” 高雄说:“我们不是一般的食客,我们是你的铁杆老友,这不是专程来帮忙你消化一下库存吗?” l耸耸肩膀,说:“好吧,你们这些奇怪的人。” (二) 过了一会儿,冰盘上的食物换了一拨,海鲜还是那些海鲜,不过不是刚刚捞上来的了,换成了冰冻数日,准备运往内陆地区超市销售的那种。 但是,食物还是全部是生的。 l抱歉地说,他店里就没有会煮熟东西的厨师。这边的风俗,就是生吃。我正想说,没有厨师也没有关系,给我们一个烧水的小锅,我们自己把海鲜放进去涮熟就好了。但l先开口了,他说,除了煮茶的电壶,这里连烧开水的小锅也没有。如果我非要吃熟的,就只好用茶壶煮了。那样,整个餐厅的客人都会回头看我们的,并且会暗自摇头,觉得我们这些来自亚洲的顾客,完全不懂海鲜的品味之乐。 然后,他还和我解释说,生吃河鲜海鲜的情况,在中国周朝后期就有,如今蜚声全球的日本生鱼片,其实是春秋时期从中国传去的。周朝的时候,将河鲜海鲜切成薄片,蘸调料吃,就是很时髦的饮食方法。那种食物,称为“生脍”。 他再次强调,这里的海产品都很干净,从来没有人吃了闹过肚子。 我将信将疑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已经坐在了他的店里,本来就是来照顾他生意的,什么都不吃,或者坚持不入乡随俗,未免太失礼了。 如果能够接受生鱼片,也应该能接受这些大盘里的各种生食吧。 我拿起了那些分工精细的器械,开始对付一只冰冻大螃蟹。 l露出了笑容,转头和高雄开始谈论生意上的事情。 当我把一只螃蟹腿弄飞到高雄盘子里时,l正在侃侃而谈他的财富观。 在高雄的盘子遭到天降螃蟹腿袭击时,l正说到这一句:“事实上,我的所有财富并非个人持有的,我只能算7个拥有者之一。” 高雄把那只飞来的螃蟹腿夹还给我,诚恳地劝说道:“心心,还是用手吧。那些工具都是人造的,而你的手是上帝造的。” 我的脸刷地红了。 l体贴入微地说:“西方人就是迷信工具。其实,高雄说得对,人才是最有灵性的工具。上帝,已经把双手这样灵巧无比的工具,给我们都配置好了。” 于是,他们两人也都弃用了工具,改成用手来对付海鲜。 我终于吃到了第一口食物,这时候已经当地时间6点20了。 我一边吃着,一边接着l刚刚被打断的话,问l:“您财富的另外6个拥有者是谁呢?” 高雄在对面哗然笑道:“还用问吗?男人的财富实际上都是被美丽的女人所拥有的。” 我对高雄说:“不要妄度君子之腹。” 高雄低声说:“你意思是:我小人?” 我说:“你不是吗?” 高雄点头道:“荣幸之至。” l说:“实际上,我们以为属于个人的财富都并非个人拥有的。至少有6个伙伴和我们共同拥有所谓的个人财富:税务局、盗匪、虎视耽耽的亲友、不肖子孙、死神、天灾。” l说:“所以,一夜之间失去财富,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人能真正拥有私人财产。” 我对l的这番话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举杯向他致敬。 l说:“所以,高雄,你那样玩命挣钱,是没有必要的。天下的钱是永远赚不完的。不如像我这样,满足于一个海边的小餐馆,好好享受生活。” 后来我才知道,l原来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企业主,后来他感觉多年经商身心疲惫,遂卖掉了公司股份,甘愿居住在戛纳,开了这样一间小而精致的餐馆,满足于简单朴素的生活。 高雄瞪着l看了一会儿,就好像他是一只最大的生蚝。 然后他点着面前冰盘上的食物说:“你还有柠檬汁吗?再加一点?” 高雄拉下胸前的餐巾,把它放在桌子上。 他看着l和我,很严肃地说:“告诉你们。我不是为了积累私人财产去赚钱的。” l说:“那你为了什么?” 高雄看着我。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他说:“空虚。这里面的空虚。避免它吞没我。” (三) 从l的餐厅出来,在去酒店的路上,我一直看着高雄。 他说:“怎么了?不喜欢这个餐厅?我又不是带你来吃食物的,我是带你来认识l这个人。食物虽然不对你胃口,但我想,l很对你胃口。” 他说对了。l的财富观,真的对我很有启发。 我看着高雄肌肉鼓鼓的饱满胸膛,说:“空虚?你这里有空虚?” 高雄一本正经地点头说:“是啊。而且,相当部分的空虚,是你的拒人千里造成的。” 我横了他一眼。 高雄说:“我对付空虚的方法比你文明多了。” 他说:“我只会把剥壳叉对准冰冻海鲜,而不会用剪刀对准自己的胸膛。” 我咬了咬嘴唇,和他争辩,是没有意义的,我决定还是闭口不言,忍了算了。 第八百三十一章 卢浮宫 (一) 在戛纳海边的酒店住了一晚上之后,我们第二天驱车来到了巴黎,拜访goe出版社的那栋小楼。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巴黎。 和goe的会谈非常顺利。goe的管理层非常着迷东方文化,对我们清单上的很多作品都有着强烈的购买欲望。而goe强大的线上线下销售能力,也让我颇为震惊。goe也有一支非常优秀的多语种翻译团队,翻译作品之精妙优美,让我叹为观止。真不愧为国际知名的出版机构。 由于第一次来巴黎时,是跟着旅游团走的,行色匆匆,留下了很多遗憾。这一次过来,行程比较自由,时间也相对宽裕,办完正事之后,我对高雄说,还想去仔细地看看卢浮宫。 作为一个美术作品的收藏家和画廊的投资商,高雄当即表示正合他意,欣然应允,全程奉陪。 (二) 我们很快就又一次站到了卢浮宫前的金字塔旁边。 我们先坐电梯下去,参观金字塔下的埃及文物展厅。 展厅也许是因为在地下的缘故,让人感觉到有点阴暗,气氛比较压抑。 高雄叫了一个他熟识的博物馆中文讲解,领着我们一路参观,一路详细解说各种展品的文物价值、来历。 我很心醉于那里面种种展品的精美绝伦,也同样惊叹于他们朝气蓬勃、鲜廉寡耻的抢劫精神。 一个国家抢劫了这么多的赃物,不思归还,反而放在展厅里公开展览,不也太没有羞耻心了吗?但我也知道,他们信奉的是强力。认为强力抢来的东西,天经地义,就是他们的了。他们也坚持认为,让这些文物留在经济欠发达,社会频发动荡、科技相对落后的发展中国家,不利于它们的长期保存。 这些观点都只是在我心里过了一下,我并没有把它们表述出来,只是跟着讲解,安静地听着他滔滔不绝的介绍。 (三) 前方光线朦胧中出现了几个长条形的玻璃龛盒,里面装着几具著名的木乃伊。 人们隔着玻璃,围着龛盒走动,看着这些变得像枯木一样的灰尘满身的尸体。 这是我第二次隔着玻璃和高雄一起看尸体。 我突然就感到无法忍受。 我突然就感到必须离开,无法再在那里待着。 我匆匆说了对不起,就独自向电梯口方向走去。 高雄追了出來。他的朋友一脸惊诧地跟在他的身后。 在电梯间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中,高雄小声地说:“怎么回事?” 我说:“这儿空气不好,我觉得不舒服。我要出去,不看这个展厅了。” (四) 我们重新回到了地面上,我在金字塔的旁边大口地呼吸着。 高雄说:“下面通风设备很好的,不存在空气不好的问题。” 他说:“你晕尸体吗?以前,我记得,你是不晕的。” 我圆睁双眼看着他。 他后退一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我没有看出,你在伤心。” 我说:“我不喜欢看各种干尸,不喜欢看木乃伊。” 我说:“这些几千年前的尸体,他们以前也是活着的,也和我们一样是活着的!就像你以前对我说的,他们也是有人思念,也是有人深爱的。他们变成尸体的时候,也是有人曾经肝肠寸断的。” 我说:“我们应该尊重他们的遗体。他们应该被安葬在坟墓里。不应该那样对待他们。不应该把他们抢到千万里之外,放在玻璃龛盒里,用灯光照射着,让人们带着猎奇的、漠然的表情,毫无感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 高雄看着我。 他说:“是的。太冷漠了。现代的文明,还有我们,都变得,太冷漠了。” 我们依然恐惧死亡。但我们变得对别人的死亡,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坚硬,越来越无动于衷。 我们对死亡、对死者的尊敬和温柔,都已经变得快要没有了。 如果说这是文明,那么,我非常不喜欢这种文明。 (五) 我心情平复之后,我们进入卢浮宫内,瞻仰那些油画。 我们没有跟着旅游团队去看那些著名的画作,而是随意地一个展厅一个展厅地逛着,听着耳麦里传来的解说。 我在一幅古代的武士画像前驻足不前。 我在这幅画的面前站了很久。 我看着那盔甲,还有人物脸部的轮廓。 高雄都看完这展厅里所有的作品,差不多走到下一个展厅的入口了,一回头发现,我依然还站在那幅画的前面。 他走了过来,和我并肩站着。 他说:“你很喜欢这幅吗?”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我说:“是。” 他说:“看你的眼神,不只是喜欢而已吧。” 我说:“是的。看,那盔甲上的反光,还有,那面部护具向上推起后的形状。” 高雄说:“画得很好?” 我说:“我感到好熟悉。” 高雄看着我。他说:“你何时见过十字军时代的武士?” 我说:“我之前经常会在梦中看到穿着类似装备的骑士。有一个人,常常会在梦中站在我的面前。每次都是这个人。他的盔甲也是这样地反射着光线,那护具也是这样地向上推起着。我记得他在头盔下面看着我的眼睛。” 高雄说:“每次都是这个人?” 我点头。 我没有对高雄说,我知道这个人就是指导,我心里非常清楚地知道。指导也知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高雄,我们这一生会看到什么,会遇见什么,全都不是偶然的,对吧?” 我说:“我一直都很怀疑,世界上究竟有没有偶然。也许,所有的偶然,都只不过是我们不记得原因的必然。” 高雄看着我。他说:“很可能。” (六) 高雄说:“你在这儿再看一会儿,等我一下。” 他说着,就离开了我。他向展厅的一个门口走了过去。 我看着他。他走到门口,和一个带着胸牌的工作人员交谈了几句,然后他看着我,他笑了一下,露出两排食人族一样雪白闪烁的牙齿。 他消失在走廊的一边了。 我以为他是去上卫生间了。 我回头看着那幅画。 你的影子浮现在画布上。 你说,你喜欢油画上变化无穷的那些光线。 你说,正是因为有光,我们所爱的一切,才得以向我们显现。 你说,因为有光,我们才能彼此看到对方站在眼前。 你说,因此,你感谢每一个有光的日子。 我的眼泪充盈了眼眶的时候,忽然觉得手里多了一件什么东西。 我低头看。那是一个小小的木框。在那木框里,我看到了和墙上挂着的同样的画面。 我抬头,看到高雄回到我身边。 他说:“喜欢的话,可以带回家继续看。” 他说:“也许,看久了,还会想起更多熟悉的。” 我心里涌起一阵深切的感谢。我发自内心地说:“谢谢。” 礼物,贵重与否,并不取决于价格,而取决于,它是否是对方正好最需要的。 高雄是了解我的。知我甚深。 (七) 回到酒店,大半个晚上,我都坐在那里,看着这幅带回来的小画复制件。 无数往事,纷至沓来。 我还记得你,以及我们的前生。 但是,你又一次不存在了。 你,连同那个古老的世界,还有今生曾经的邂逅,全都不存在了。 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让人刻骨悲伤的吗? (八) 长夏草木深,武士留梦痕。 第八百三十二章 普罗旺斯 (一) 在巴黎结束和goe的接触之后,高雄说还要去普罗旺斯处理点私人物业的问题。他想要在那里买一个度假庄园,不去度假的时候,就酿造葡萄酒,为他自己的企业供应葡萄酒。 他让我们跟着他一起去。 那几天阳光很好,因为早听闻普罗旺斯迷人的乡间风景,我和曼尼都一口答应。我很想去看看梵高笔下那种强烈的阳光,还有漫山遍野浓烈的金黄。 我们租了一辆雷诺的旅行车,沿着法国的高速公路,穿越美丽的乡村风光,一路开向普罗旺斯的庄园。 距离庄园还有一点路程的时候,那辆租来的雷诺车出了一点小故障,发出咔咔的响声。司机下来检查了一番后,说是机油有点问题,但是不要紧,前方2公里处应该就有一个休息站,那儿有家修理店。司机说他开车去那边修理一下,更换个零部件,应该不需要很长的时间,最多一个小时,就可以返回了。 于是,我们一行人就在这片原野上下车,等候司机修理完毕回来。 大家三三两两地四处闲逛。 不知不觉中,就和高雄走到了一片五色斑斓的田野里。 高雄说:“坐会儿吧,这么好的阳光,这么美的风景。” 我说:“好。” 于是,我们就并肩坐在这片原野上。 有微风吹过,摇曳了黄色的小花。 看着原野腾起的细小波浪,高雄说:“想不想重新考虑一下?” 我说:“什么?” 高雄低头没说话。 我心里一震,然后我明白了。 我们坐在一起,听着周围的植物在微风中呼吸的声音,听着对方心里思绪流转的声音。 我没回答。我们一直沉默着。 高雄说:“机会不是一直都有的。一再错过,太可惜了。也许,错过这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他说:“结婚后你真的幸福吗?” 我说:“你也已经结婚了。” 高雄说:“如果错了,我们都可以重新来过。” 他说:“反正你不会再真心爱上别的男人,何不考虑一下嫁给我?至少,我懂你的心。至少,我会对你好。我能帮到你。” 但是,我不能嫁给他。嫁给他就意味着日日夜夜都要面对过去的血腥记忆。嫁给他也意味着我时时刻刻会把他和你进行比较。这不仅无法忍受,而且,对他也不公平。 高雄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我沉默不语。 然后,高雄笑了一下说:“好吧。勉强总是不好的。算了。” 我们再次沉默。 沉默让气氛显得凝重起来。 我们双方都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来。 高雄努力了一下,然后说:“田野真美。要不要叫他们过来给你照个相?” 我也努力了一下,响应说:“帮我拍张空白的风景吧。” 我说:“里面就不要有人了。” 高雄说:“如果没有人在看着,风景也就不美丽了。” 我说:“可当我们不在了以后,它还会在吧。只是路过罢了。我们只是过客。” 照完相之后,我们聚在一起等车。 不久后,雷诺车顺利返回了,我们重新上车,继续旅行,抵达了高雄拟收购的那个庄园。 在此后的旅程中,高雄一直沉默着。直到我们的旅行车开进了庄园的大门,他也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二) 在普罗旺斯的原野上,我没有回答高雄的问题之后,他一路上一直都沉默着。 抵达后,我当夜就没有再见过他。 庄园的现任主人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乡村晚宴,品尝了最好年份酿造的葡萄酒。但是高雄没有过来吃晚饭,他说有点累,直接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我们去看庄园里的葡萄地还有酿酒厂,参观蔚为壮观的地下酒窖。 主人并没有陪着我们,他和高雄见面去了。 午餐时,主人和高雄都没有过来吃。下午,庄园的人陪着我们去附近的乡村体验普罗旺斯民间生活的风情。在那里,我们拜访了goe的前任领导人。他在60岁的时候退休,带着丰厚的年金隐居在了普罗旺斯的阳光与田野中。 晚饭时高雄也没有露面。其间都一直是他手下的人在陪我们一起活动。 曼尼说高雄有事去了。 当时我也没十分在意,以为事情就是那样的。 后来,我才从曼尼那里知道,其实情况不是那样的。 高雄到达庄园的那天晚上,没有过来吃晚饭,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闷头喝庄园的葡萄酒。那天晚上,他喝醉了,他从来没有醉得那样失态过。 次日上午9点,曼尼按照往常的规矩去送给他当天及次日的日程表,还有待签的一些文书,发现他的房间的门虚掩着,但房间里没有人,曼尼叫了两声,也没有人回答。于是曼尼就走进房间,准备坐在沙发上等着。 结果走到沙发附近时,她吓得差点惊叫了起来! 她看见高雄穿着一件衬衣脸朝下扑倒在地毯上,整个人几乎滚到沙发的底下去了。 他的一条胳膊反压在身下,脸靠在沙发和地毯接壤的缝隙当中,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变更了一大片地毯的颜色。 当曼尼试图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身材高大的高雄竟然会有这么沉重。 后来,曼尼又悄悄叫了两个庄园的仆人来帮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高雄放倒在床上。 高雄一整天就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他醉得这么厉害,以致于庄园的主人都非常担心,忐忑不安地在旁边守了好几个小时。 曼尼说,在酒醉的失控当中,当天,高雄曾经似梦似醒地对她哭过。 他口齿不清地说了很多中文,其间夹杂不少地方话,曼尼的中文并不太好,听得不是十分明白。 但高雄自己醒来后根本不记得了,他只觉得太阳穴象要爆炸了一样地疼。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经摔倒,而摔倒后又做了些什么。 高雄的性格,曼尼非常了解,所以曼尼一直没有对他说那天曾经看到他的失态。 高雄也就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曾经那样地醉过。 (三) 从曼尼那里,听了这个故事,我的心里觉得又愧疚,又难过。 但是,无论有着什么样的感觉,都于事无补了。 因为,曼尼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高雄的商业帝国已经灰飞烟灭,他也已经不在人世了。 曼尼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心,你知道他那天为什么会喝醉失态,对吧?” 她说:“事情和你有关,是吧?” 我黯然点头。 我说:“他一直非常懂我,是我,是我,太不懂事了。” 诚如高雄所言,机会不会一直有,他也不会一直坐在我身边和对面。机会错过了,从此,就不能再回头了。 第八百三十三章 爱尔兰小镇(上) (一) 为了引领我在商海上路,高雄不惜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带着我在这个世界上东奔西走,手把手地教我业务,介绍我认识客户,让我体验各国法律和经济政策的不同。Agone的会谈之旅,只是一个开始罢了。 从那以后,我们有段时间经常一起在世界各地旅行。 有时候,我和高雄一家还会在一起度假。高雄在温德米尔湖边买了一栋豪宅,有时候,我们在旅行途中,会在那里住一两天,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 忙碌的生意往来,加上大量的写作约稿,让我每天都日理万机,时间非常紧张。 在这样的匆忙之中,深入骨髓的孤独感,好像是淡化了一点。但我知道,它依然还在。一个人若是没有触及到自己生命的内核,他就永远无法免除寂寞与孤单,也无法内心安详宁静,在一切境界之中始终稳如泰山。 (二) 某一年的春天,我和高雄一起去爱尔兰谈一桩生意。 我们驱车前往客户所在的地方时,路过一个小巧玲珑的爱尔兰小镇,在那里下车休息了一个小时。 到达小镇时正是下午茶的时间,于是,我们就一起进了一个路边的咖啡馆,坐下喝了点热热的大吉岭红茶,吃了些茶点和糖果。 爱尔兰的春天经常是春寒料峭,来自北极的寒风余威犹在。 当天的气温也比较低,穿着一件薄毛衫和一件厚风衣,依然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因为还没有到旅游旺季,咖啡馆的生意非常清淡,高雄和我几乎是仅有的坐下来的客人。 在我们喝茶谈话期间,有两三个顾客推门进来了,在柜台前要一杯热饮,站着边喝边聊,不一会儿,就开门走了。 那天,我们喝茶的时候,高雄在谈你,我静静地坐在对面听着,用小勺搅拌着面前加了新鲜牛奶的红茶。 我没有流眼泪,但是也不能开口,高雄只听见小勺轻轻敲击着瓷器杯子的声音。 那是你去世之后,我第一次能够如此安静地听高雄说起你生前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 期间,一直都是高雄在说,字斟句酌。 我一句话也没有回答他,一句话也没有响应他。 我不知道是希望谈话这样持续呢,还是希望它就此中断。不知道是希望继续听到你的事情呢,还是希望逃避听到你的事情。 (三) 高雄说,你病重期间,有一次,他去探望你,守护在你身边。 那天,天气也像今天这样阴沉,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高雄到医院的时候,大概是上午9点多。你在沉沉睡着,看上去气色很不好。 高雄看到你的左手正在输液,鼻孔里插着氧气管,身边放着氧气罐,还有两样仪器。在和轮值陪护你的一位体育老师的交谈中,高雄得知你昨夜的情况很糟糕,心跳和呼吸都不好,清晨5点左右才慢慢睡着的。 高雄让陪护人去睡两小时,然后在你身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他看了看床头柜上的保温罐,判断你从昨夜到早上什么也没有吃。 然后,他开始看输液签上开列的药物名称。看了片刻,他的心就沉了下去。 这时,他听到你动了一下,然后听到你身边的仪器发出一些声音。 高雄站了起来,俯身看你,然后看了看仪器,他发现你的眼睛微微睁开着。 高雄叫了你一声,你似乎有听到,又似乎没有听到。 他看到你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在动。你似乎想在胸前抓住什么东西,但你却没有足够的力气。 高雄再次叫了你一声,问你能否听见,是否想要什么东西。 你没有回答他。 他又问了一次,并且帮助你把手放在胸膛上。 这时,你低微地说:“它在哪儿?。” 高雄说:“什么东西?你找什么?” 你呓语道:“我答应过她,要一直戴着它,直到最后。” 高雄问:“戴着什么?你答应过谁?” 你说:“母亲。” 你持续地呓语道:“母亲。” 高雄问:“你还好吗?我是高雄,听得见我吗?” 你没有回答他,也没有睁开眼睛,你身边的仪器再次发出一些声音。 高雄看了看你,又看了看仪器,决定立刻呼叫医生。 (三) 你睁开眼睛,并且能说话,是40分钟后的事了。 这一次,你认出了高雄。 高雄告诉了你刚才的事情,并问你刚才在找什么东西,你提到的“她”是谁。 你听了,没有说话。 高雄说:“是在做梦吧?” 你看了高雄一眼,无力地笑了一下,说:“大概是吧。” 你说完这句话,眼光就注视着天花板。 你不说话,一直注视着天花板。 就在高雄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你说:“不是做梦。” 你说:“护身符。” 你说:“那时,她叫琴儿。” 高雄说:“琴儿?” 过了半秒钟,高雄又说:“你是说她吗?心心?她以前叫琴儿?是小名吗?” 你的目光转到高雄的脸上。 你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很久以前,她叫琴儿。那是另外一个人,可也就是她。” 你疲惫地说:“不是梦。” 你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但也是梦。不是真......。” 你没有说完这句话。 你感到剧痛。 (四) “要不要叫医生再过来一下?”高雄担心地问。 你摇头。 “那么,要不要喝点水?” 高雄问。 你摇头。 “要不要把床摇高一点,会不会躺高一点觉得舒服些?”高雄问。 你不能再有表示了。 (五) 呕吐过去之后,你又迷迷糊糊地睡了。 高雄听到你在昏沉当中说:“不要哭。” 你说:“不要哭。” 那天,你没能再清醒过来,也没能再和高雄说话。 (六) 后来,高雄和你之间,还曾经有一次谈到这件事情。 你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病得这么重,也不可能长命。因为,以前我杀了太多太多的人。我施加出去很多的痛苦,现在,这些痛苦正在回到它被发出的地方。” “以前?”高雄问,“你杀人?” 你说:“是的。出生之前。我是说,前生。” 高雄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你不相信有前生吧。” 高雄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 你无力地笑了笑。 高雄说:“你和心心以前认识,对吧?她那时叫琴儿?” 你说:“是的。我经常梦到那时候的她。差不多每次睡着以后,她都会出现。” 你说:“有一次,她把一件东西扔进我怀里。我觉得她当时很难过,但她强忍眼泪,不要在我面前哭。” 你说:“是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我违背了对她的诺言,她才会那么难过。她心里其实不愿意把那件东西那样扔给我。她只是对一切太绝望了。” 你说:“后来,我又梦到,她把一个有链子的东西挂在我脖子上。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对我说话。那是一个护身符。我常常觉得,它就挂在那里,但它却并不在那里。我从来不能摸到它在那里,但皮肤总能感觉到它。它很凉。” 高雄看着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说:“我杀了好多人,血流成河。这让她很痛苦。但她始终相信我。” 高雄说:“你那时为什么杀人?” 你说:“因为我若不那样做,人们就还会自相残杀数百年,会深陷其中,无力自拔。我想让这噩梦醒来,想让他们停下来。” 你说:“我一直就知道,杀人不会有好结果。可惜,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就算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 高雄看着你。他说:“很难想象,你会杀人。” 他说:“你不要多想。不管以前怎样,以后怎样,现在,就只有一件事情,安心养病。” 你自嘲地笑了一下,对高雄说:“也许,快要结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你说:“当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就会看到一些之前看不到的东西。就像放电影,放到最后,才会看到剧组的全体名单。” 你说:“当片子没有放完的时候,人们是看不到的。” 第八百三十四章 爱尔兰小镇 (下) (一) 这件事情,给高雄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一直不明白你说的这些,是什么意思。但凭直觉,他觉得我应该知道得更多。 所以,最终,在那间咖啡馆里,他还是把这件事情告诉我了。 当他说的时候,我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看着我问:“你能明白吗?你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吗?” 他问完,就盯住我看。 我感觉到他在咖啡杯的上方盯住我看。 我默然地点头。 我说:“我明白。” 我说:“以前,我们是兄妹。可并非是亲兄妹。他答应娶我,可后来,他没有那样做。” 高雄说:“你们那时就是情侣吗?” 我点头。 高雄说:“他杀了很多人吗?” 我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内心感觉到粉碎般的痛苦。 我说不下去了。 我默然地端起茶杯,喝着苦涩的茶汤。 高雄看着我。 他沉默下去,不再提问了。 (二) 外面的光线变得明亮了起来。乌云正在散去,下午的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里透射出来。 我们一起看着窗外天空中深暗蓝色的大块云彩。 阳光在云彩后面放射出道道金光,在空气中划出无数笔直的线条。在氤氲的光线当中,许多灰尘在舞蹈。 过了好长一会儿,高雄再次开口说:“看,这尘埃的舞蹈,它们的旋转多优美啊。” 我看着灰尘,低下头,我说:“是啊,很优美。” 高雄隔着桌子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心心?” 我抬起头,我看着他,我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我说:“什么?” 他说:“那边有个投币的音乐盒。我们跳一支舞吧。” 我摇摇头。 高雄站了起来,一把拉住我,把我从座位上拖了起来。 他说:“不要什么事情都拒绝我。只是跳一支舞。” 他把我拖到音乐盒旁边,投入一枚硬币。 音乐盒开始播放一首有名的风笛曲,叫做《苏格兰女儿》,曲调很欢快,很跳跃,是乡村舞蹈的伴奏乐。 高雄带着我开始跳舞。 我们在咖啡店里跳这只欢快的舞曲。老板和店员都面带微笑向我们看了过来,并且和着节奏开始鼓掌。 在他们眼里,我们也许是一对出来度假的夫妻吧。 高雄精力充沛地在那里蹦达着,转得飞快,我有点觉得他是蓄意要转得这么猛烈的。 也许他就是想摇晃我,把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情从我心里摇晃出去。 我两次踩到高雄的鞋子。每次都是这样的。我就没有过跳舞不踩到他鞋子的时候。 当我们停下来的时候,高雄看到我眼里的泪花。 他松开了手。 我离开他。 我们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 我低头擦掉眼泪。 (三) 等我重新平静下来,高雄说:“还要来点什么喝的吗?” 我摇摇头。他说:“对不起和你说这些。但是,我想,你是想要知道的,是吧?” 我点头。 我说:“谢谢告诉我。” 我们再次沉默了一会儿。 高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不早了,不一会儿,就要天黑了,我们去小镇上逛逛,买点东西,就上车走吧。” (四) 那天我们在小镇上逛了七八间店铺,那时,我正准备搬进新买的房子,就在那里买了一个放调味瓶的小架子,几个挂盘,一条野餐毯。 在我挑选东西的时候,高雄靠在门边的柜台上等着。 他面孔朝外,眼睛看着镇上冷冷清清的街道,手指在木制的柜台上敲来敲去。 我走过来付帐的时候,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笑了一下,把手抄进了风衣的口袋。 他说:“只是男人等女人购物时的常见动作。我又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 我说:“我选了很长的时间吗?” 他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一边付钱一边说:“什么意思?” 他说:“客观地说,你挑了不短的时间。但更客观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从来没有达到过很长。” 高雄这话的确说得很客观。 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的确从来没有达到过“很长”。 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也完全一样。 (五) 高雄说:“这个小镇,以前其实是个小公国。公爵受封后,在这里建了一个雄伟的城堡。城堡内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教堂。然后,围绕这个城堡和教堂,当地居民慢慢地盖起了各式各样的房子,逐渐发展成今天的小镇。” 我们重新回到车上。车子启动的时候,高雄开始给我讲这个小镇的历史。 他说:“这位公爵有个年轻美貌的妻子,他们夫妻情投意合,非常恩爱,在这城堡里过了好些年幸福美满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有一年,小镇流行起了瘟疫,很多人病倒去世了。公爵夫人非常仁慈,她亲自带领侍女们,跟着医生,挨家挨户给镇民们分发抗瘟疫的药物,收敛病死的人,深埋安葬。劳累之下,她不幸也染上了瘟疫,挣扎了几天之后,就病逝了。公爵万分悲痛,但为了避免进一步的传染,不得不很快将她也埋葬了。” “瘟疫终于过去了。小镇从悲痛和恐惧中逐渐复苏。但是,公爵的心却一直沉浸在痛失爱侣的悲伤当中,久久无法康复。” “公爵昼夜守着公爵夫人的坟茔追思怀念,长达7年,抛却世间,万事不理。公爵的臣属和公国的百姓们都很担心,但是,怎么劝说公爵,也不能舒解他的心结,无法让他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他们不得不向爱尔兰的王陈述实情。国王派了他手下最睿智的一位臣子前往小镇,安抚公爵。” “这位睿智的臣子到达小镇,问明情况之后,就独自扮作一个流浪汉,抱了一个破瓦罐,跑到坟茔处。看到公爵后,他假装绊了一跤,瓦罐哗啦一声,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臣子便扑上去,抱住瓦罐的碎片,嚎啕大哭,伤心欲绝。一连三天,他都守着那堆破瓦罐的碎片,哭天抢地,如丧考妣。” 公爵终于被他吵得无法忍受,走过来对他说:“一个破瓦罐而已,摔破了也用不着这样想不开吧。你再找一个不就完了,伤心成这样干嘛?” 睿智的臣子便对公爵说:“我瓦罐碎了,至少还有碎片在这里,你的夫人现在连微尘也不复存在了,你还在这里痛苦不堪,难道比我更明智吗?” “公爵听了一愣,默然无对,随即便心有所悟。公爵就这样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他又娶了一房妻子,生了好几个孩子,让公国有了继承人。年老之后,公爵放弃了公国的统治,到修道院出家了。” 高雄说完这个故事,便回头看着我。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高雄不是随便建议在这个小镇暂作停留的。 他是有意为之的。他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这个瓦罐的故事讲给我听。 第八百三十五章 天鹅嘟嘟 (一) 高雄是一个很喜欢置业的人。他在这方面的兴趣比我浓厚多了。 很多人认为这是基于储藏各种女人的需要。但我知道,情况不是那样的。 高雄之所以对购买房子特别有兴趣,是因为他对归宿的渴求一直都是非常强烈的。 他虽然有数量众多的居住之所,但很多时候,其实他在内心,感觉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为了克服那种流浪的感觉,他的办法就是购买更多的住所。而越来越多的住所往往又衬托出更大的空洞。他就这样,慢慢地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当中。 有一件事情,特别能够证明高雄对于归宿感的渴求。 他买下那座著名的古堡之后,有很多人专程前往参观。 有一次,一位贵妇人参观了古堡后,惊叹道:“高先生,您的家真是太漂亮了!” 高雄听了,便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纠正说:“我的房子,夫人,我的房子太漂亮了。” 高雄后来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很多漂亮的房子。就像这一座古堡一样。” 他环视着古堡雄伟的大厅,说:“曾经有。” 后来,那位贵妇人对人说:“很多人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可我觉得,他有时候也很绅士的。” 我想,她的意思是:高雄是一个有着古典价值观和行为风范,骨子里深具末日感的人,而且,他对于这种末日感,略带自嘲地,不加抵抗。 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一件事情的好坏,是难以轻易论定的。 高雄去世后,他购置的这些产业,成为了挽救他家庭命运的重要救生索。 (二) 高雄的房产我并没有都去看过。事实上,我只看过很少的几处。其中有两处都在温得米尔湖区。一处是他购置的商用物业,开了一个小型的度假别墅酒店。由于它的位置非常稀缺,酒店经营得力,生意兴隆,名声远播,后来这处物业的升值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高雄明智地在它的升值达到最高峰的时候,把它出售掉了,所得收入纳税之后,把它全部投入了一项包含自杀理赔的昂贵寿险中。 这是他对家人最后的眷顾。 距离这处房产大约8公里处,高雄还有另外一处房产。这是他经常居住的。他们夫妻经常会邀请朋友的家庭来这里度假。我也受邀在这里住过几次。 它濒临湖泊,可以从陆上坐车和从湖面坐船抵达。里面的房间星罗棋布,走廊迂回纵横,装潢充满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古风,前后的庭园里种满了风铃花和郁金香。看到这些花,就能够理解,高雄的内心其实始终都是非常柔和与温暖的。 他喜欢表现得粗糙霸气,只是因为他不想很多人看到他柔软的内心。 (三) 高雄一生交往很多也很杂,但在一件事情上他是非常挑剔的。这件事情就是邻居的选择。他所有的住所附近的邻居,全都是非常好的。 他在温得米尔湖区的邻居是一位英国贵族。 从房屋的外观上看,就知道这位先生的财力胜过高雄很多。 我曾经和这位先生吃过一次晚饭,他很健谈,言词风趣,喜欢诗歌,钢琴弹得很俏皮,指法虽然有点不拘小节,但音乐的感觉是非常出色的。 他的飞碟打得也很好。高雄常常和他切磋。但我只是听苏说过,并没有亲自目击过。我不参加与射击有关的活动已经很久了。 在从伦敦前往温德米尔湖区的高速公路近旁,高雄还在乡间买了一个小农场,里面包含了几栋经典英国农舍。他雇了个管家在负责经营农场,把其中的一栋农舍低价转让给了他的英国女秘书曼尼一家,作为她家的夏季度假屋。高雄本人很少在农场里,往往去的时候也就是停留一天两天的。但是,曼尼经常会去,一来代高雄监督一下农场的经营情况,二来她和丈夫都很喜欢这里的风景。虽然高雄的房产投资眼光很准,现在这里的农舍售价已经飙升了好多倍,但是曼尼已经没有出售套利的想法了。她打算离开职场之后就居住在这里养老。没想到,后来高雄出了问题,整个农场也被迫出售抵债了。曼尼不得不也跟着放弃了她的养老计划。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还真是无常得很啊。没人知道那个拐弯会从哪里开始的。 小时候,我听说过一句禅诗,后面两句是:“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当时我觉得这话好古怪,很难理解。但现在,我知道这是真实地发生着的。 在时光和岁月里,流走的是我们个人渺小的生活和我们的人生成就,而留下的却是那些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子,我们曾经泛舟过的河流。 先消失的是我们。转眼之间,落花流水,一生就这样过了。 (四) 但是,高雄在温德米尔湖区的房子,最吸引我的地方还不是这些。 这个住所里面有一样让我不能忘记的东西。那就是一只名叫嘟嘟的白天鹅。 我是第一次住到高雄的这栋物业里时遇到嘟嘟的。那时候,高雄带着我在码头上欣赏整个豪宅区的湖光山色。让我奇怪的是,出门的时候,高雄捧了一袋爆米花。 静止的水上有些波纹在扩散。一只白色的天鹅穿过湖面向我们游过来。 它柔缓平滑地经过水面,矜持高贵得就像天上的仙子一样。 它的羽毛闪动着丝绸一般的光。 它弯起长长的脖子,它游了过来,高雄蹲在岸边,把手里的爆米花递给它。 它便慢条斯理地在高雄的手里吃了起来。 它的眼睛好奇地盯住我看。 它看得那么柔情,以致于有一刻我觉得它在对我笑。 “它叫嘟嘟。我的宠物。”高雄说,“其实,它是野生的,就是这湖区无数天鹅当中普通一只。有天中午我在湖面驾船的时候,它一直在后面跟着我。它跟着我游荡了大半个湖面,又一路跟着我回到了码头。它这样忠贞不渝地跟着我,这样默默无声地跟着我,让我很感动,于是我到家后翻箱倒柜,找了好多食物出来,来到码头上,就像现在这样,喂了它很多好吃的。” 不想它从此就吃上瘾了。 随后的每个中午和黄昏,它都会游到高雄家的船码头附近等候着。 友谊就这样开始了。高雄家就慢慢变成了嘟嘟的御用餐厅,而高雄就成了它的御用大厨。 后来,和高雄家的各色人等都熟悉了,嘟嘟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它常常摇摇摆摆地上岸,在高雄家的院子里仰首阔步地走着。 再后来,它就走到房间里面去了。 我在他那房子里度假时,有天早晨刚起床,就看到嘟嘟从一楼的厨房前面昂首挺胸地慢慢走过。 听说,它还光顾过高雄的床铺。 为此,高雄常常打趣说,他的魅力如此惊人,以至于一只天鹅都愿意和他同床共枕。 他说完就自己朗声大笑了起来。那种笑声现在还在我的耳边回荡着。 那天,我看着高雄用爆米花喂这只天鹅,忍不住被嘟嘟的美丽所深深吸引。 我伸手抚摸着嘟嘟的头顶。嘟嘟仔细审视了一下我,决定泰然接受我的抚摸,不中止吃爆米花的享受。 在我的抚摸下,它的眼睛享受地半睁半闭了起来。 我说:“她可能是你前世的情人。只是,你不记得她了。她又无法开口对你说。” 高雄说:“你这么好心,就替代她对我说吧。这样,我就能听见了。” 高雄出事以后,这只天鹅不知道怎么就觉察到了。它从此就再也没有游近过高雄泊船的码头。 (五) 高雄出事以后,他名下的私人物业不断被拍卖,以偿还他的巨额商业债务。 虽然苏很舍不得,但最后,终于也还是下定了决心,把温德米尔湖区的这栋住宅也出售掉了。 听新的屋主说,他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主动登岸来亲近的白色天鹅。 我最后一次看到嘟嘟,是在湖区的公共码头附近。它和一大群白天鹅一起,蹲在游客通道的正中央。 我买了些好吃的东西放在手心里,走近它。 它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它看着那些食物。它偏过头看着我。它的嘴靠近了那些食物,但没有吃。 它在我的手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它就掉头看着湖面,不再看我。 它会留恋着那个码头和那个曾经的身影吗? 嘟嘟是高雄给它取的名字,高雄的儿子们一直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私下里一直坚持叫它“小羽毛”。 其实,作为一只天鹅来说,嘟嘟是不会介意人们怎么称呼它的。它也不知道高雄后来到哪里去了,为何永不再出现。 这些,对它来说,都并不构成什么悲伤吧。 我看着蹲伏在人行道上,拒绝吃我手里食物的嘟嘟,心里不禁很感慨: 不知道在它天鹅的心里,有时候会不会偶然怀念过高雄曾经的存在和照顾。 大概不会吧。动物的记忆,都是很短暂的。 其实,我们人类的记忆,也很短暂。 第八百三十六章 北美假期(上) (一) 有一年夏天,高雄带着一家子,约了我和另外几位合伙人,一起到北美去度假。他说会带我们去滑雪。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我并不喜欢滑雪。一切从高处往下运动的项目,都是我所恐惧的。 但是高雄并不知道我恐高。我也不想告诉他,不想让他知道我那么多的事情。 我试着推脱了几次,但他锲而不舍,苏也打电话来,说希望我去陪陪她,那一帮人里面,就她一个女的,她觉得挺寂寞。 接了苏的电话之后,我不方便再行拒绝,便安慰自己说:虽然不会滑雪,但是去看看雪景,体验一下气氛也很好。毕竟,我从没有亲临过滑雪场。 过了几天,曼尼就给我们发来了度假的日程安排表。 果不其然,高雄选择的滑雪场是位于丹佛市以西2小时车程的Arapahoe-Basin滑雪场。这是全美夏季开放时间最长的滑雪场了,一般都能开到6月,有时候能开到7月和8月。如果想要在夏季的暖阳下滑雪,感受阳光的飞速掠动,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了。雪场的滑道陡缓适中,没有落基山脉中更大的Vail雪场那样高峻。很显然,高雄是照顾到了女士们、孩子们的需要。他本人单独去滑雪的话,一般都会径直去Vail。 高雄感觉到我的迟疑不决,就对我说:“滑雪的感觉真的很美妙,你应该尝试一下。在漫长的雪坡上,千峰伫立,万木森然,四下人烟寥寥,独自在婆娑树影间飞流而下,除了耳边的风声和眼前的白雪的反光,一切都那么寂静。你真的不想体验一下吗?” 我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你曾拉着我的手一起滑下的那个小雪坡,想起我们一起滚落在雪地上,想起你给我拍掉身上的雪花,然后你突感疼痛,独自走到旁边,撑着膝盖弯下腰,看着地面。 我用力把浮现的这些影像推开去,重新按压到记忆的黑暗底层。 没有你的引领,我没有胆量再次站在悬崖的边缘,我也没有胆量再次从高处飞跃而下。 高雄再次鼓励我说:“那儿有好多滑雪速成学校,还有经验丰富的教练,能够很短时间把菜鸟训练成雪上飞,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儿子都能轻松学会,苏这种没有什么运动细胞的也学会了。你需要担心的,根本不是会不会滑,而是一试之后,会不会从此上瘾,一发不可收拾。” 高雄说:“你会喜欢的。你可以感受到整座山峰几十亿年的脉动。” 他说:“你会明白,大地,也是有生命的。” (二) 启程的日子终于到了。大家各自奔向约定的集合地。 苏带着孩子们从欧洲出发,我和高雄约好,从北京上飞机,同机前往滑雪地。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非常枯燥乏味。我和高雄的座位又隔了一排,还隔了一条过道。这是我刻意要求的,这样可以避免躺下来的时候睡在高雄的身边。睡得离他这么近,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反正我会感觉到很不自在,宁可离开他远一点。 高雄看了我的座位牌,呲牙一笑,并没有说什么,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上了飞机之后,我发现自己的邻座和对面,是两个身高超过2.2米的非洲裔美国人,他们像两座大山一样压迫过来,让我觉得自己非常渺小,颇有被关在深井中的感觉。两位非洲裔美国人也不时地拿眼睛看我,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让我更觉得有点尴尬。 好在,我随身携带了一本不错的历史书,是写波斯居鲁士大帝的统治年代的。在不颠簸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在埋头看书,从精神上脱离此刻的时空,进入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 我喜欢读书的原因就在这里:只要翻开书,就可以离开此时此刻,进入消失了的时空。 读书的间隙,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扫高雄那边,看到他找空乘人员叫了小瓶的酒和小食,在那里有滋有味地自斟自饮,头上还戴着耳机在听音乐还是广播,一边听一边摇头晃脑。 在任何情形下,他都具有安排好自己的强大能力。 (三) 广播里播放通知,说各位乘客,我们正在飞越北极。 大家都贴在舷窗上往下看,果然我们已经穿过了西伯利亚高原,现在大地上覆盖着广袤的冰雪。 这是我第一次从高空俯视北冰洋。以前虽然去过北美几次,也飞越过北冰洋,但时间都是晚上,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到。这时候是北极的极昼季节,太阳始终浅浅地落在地平线上,冰山雪海都长时间地笼罩在夕阳的红晖之下。 看着那延伸到天边的亿万年的冰川,我不禁再次感觉到人类在这个星球上的渺小。我们的存在如此短暂,就像是一颗颗灰尘,随时会被吹散无踪。 我一直贴在舷窗上看着下面的冰雪世界。高雄并没有推开窗户去看。他飞这条航线不知道有多少次了。这些景象,他早已熟视无睹。 窗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岛屿。那就是世界第一大岛格陵兰。这意味着我们快要到加拿大了。格陵兰原来是丹麦王国的海外飞地,但是后来他们通过公投,决定内政独立,外交军事之类的,依然委托丹麦王国代管,算是一个自治的独立政体了。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机翼下的格陵兰,看到了我们的飞机在大地上投下的斜斜的、长长的影子。 就在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来,看到高雄。他把一个音乐播放器塞到了我的手里,并且不容分说地把耳机给我戴上了。 我耳边立刻传来了国语的歌声和很有节奏的音乐。 我看着高雄。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噤声,因为附近已经有年老的乘客熟睡了。 他再次做了个手势,让我听耳机里的音乐。然后,他离开了我的座位,向前面的洗手间走了过去。 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把心思从窗外的景色中收摄回来,开始听他播放器里面的音乐。 第八百三十七章 北美假期(下) (一) 听了20多秒钟,我分辨出来了,唱歌的歌手是香港的情歌摇滚王子杜德伟,他现在正在倾情演唱的这首歌,名字叫做《把你宠坏》,好像是收录在一张名叫《情人》的专辑里的。 我默然地听着杜德伟在耳机里唱着: “把爱的细胞都打开 大脑中充满着 蠢蠢欲动的期待 不是我想把你宠坏 实在是你厉害 让我舍不得离开 我预感你是为我而来 不容一秒发呆 若是错过你 一百年都感慨 所谓感情路冤家路窄 现在都明白 从今后 看着你好 看着你坏 我都捧在怀中全部都爱 看着现在看着未来 我都想让你在我纵容里被爱” (四) 我心里一动。 他干嘛这时候突然走过来,给我听这个? 随即,我发现高雄把音乐播放设定成了单曲循环的模式。 他是刻意这样设置的。 杜德伟开始唱一段英文的RAP。 我仔细听他的快速念白,分辨出RAP的大意如下: “我生命中有段小小的疯狂,我从未遇到过和你同样的女孩,我想握住你的手,从冬天到秋天,用甜蜜的爱意将你包围。无论你得意或者失败,我都会守护在你的身边。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深陷爱河,请相信这是我郑重的承诺。” 我的心快速地跳动了起来。 这算什么?再一次的告白吗? 我们都已经结婚了。高雄已经身为人父了。我已经在普罗旺斯的原野上拒绝过他的提议了。 这时,我看到高雄从前面的洗手间里出来。 我们的眼光隔着许多的座位在空中交汇。 高雄看到我眼里的疑问和质询。 他再次呲牙笑了一下,闪烁出一道白光。 我咬了咬嘴唇,瞪着他。 他没再走过来,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了。我只能看到他的座椅背面。 过了一会儿,有个空乘走到高雄的座位上,俯身询问他什么。 然后我看到那个空乘向我走了过来。 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前排那位先生给我的。 我道了谢,低头看那张纸条。 上面是高雄的字迹:“漫长的寂寞中,送给你听。仅此而已。不要拿下耳机。” 我看着那张纸条,又抬头看了看高雄的座位。 我看到他的胳膊举了起来,关闭了头上的阅读灯。他放下窗帘,开始放倒座位,准备睡觉了。 看到他没有再次走过来的意思,我也感到了瞌睡,我也关了灯和窗户,放下座位,盖上毯子,准备入睡。 我躺在软软的枕头上,看着头顶上的舱壁,耳边一直回响着杜德伟的歌声。 我没有关掉播放器。我拉上了眼罩,在一片漆黑中,听着这首歌,飞过了这片最寒冷的古老荒原。 (五) 我站在滑道的边缘,看着下面飞扬的雪雾和森林的倒影。 我对高雄拼命摇头,表示不想滑下去。 高雄说:“试一试?你看,苏和我儿子都滑下去了,不会有事的。有充足的安全设施和安全救护人员可以应付各种情况。” 我再次摇头。我说:“没有任何安全设施可以防止所有的人生意外。” 高雄说:“想不到你这么怕死。” 我说:“我不想把生命浪费在娱乐上。” 高雄说:“这不是娱乐,是挑战,是运动。” 我说:“身体强健又如何?自然界有亿万种可能让健康的身体瞬间灰飞烟灭。肌肉不能抵挡无常。” 高雄对我翻了一个白眼,说:“不可救药。” 他龇牙咧嘴地对我说:“正如你所说的,无常势不可挡,没有安全的地方。你不滑下去,留在这里,也一样随时会死。” 说着,他就落下头罩,张牙舞爪地挥舞着雪杖,呼地一声,从我身边滑了下去。 他激起的雪沫随着寒风吹拂过来,落在我脸上的皮肤上。 我还是战胜不了自己。没有你在身边,我无法控制内心的瑟缩与恐惧。 我觉得很惭愧。 我还是没有获得自己的力量。 我不是早就想要结束生命了吗?为何此时不能克服恐惧? 我独自站在雪峰之间,看着滑下去的人们在雪坡上划出一道道白色的线条。 我觉得很迷惘。 (六) 我站在酒店的花洒下沐浴。 暖暖的按摩水流在皮肤上流淌,让我觉得很放松。 我闭上眼睛,站在水流当中,想要把白天的事情全都推开不去想。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听到门铃在响。 又过了一两秒钟,我醒悟过来,有人在外面想要进来。 我匆匆洗干净身上的泡沫,拿起毛巾擦干身体和头发,穿好浴袍,出去开门。 高雄出现在门口。 我说:“这么晚了,有事吗?你们还没有睡觉吗?” 高雄一手把门推开,不容分说就挤了进来。 他伸手抓住我的一条胳膊,掐得紧紧的。 我惊惶起来,我往外用力抽着自己的胳膊。 我说:“干嘛?你要干嘛?” 高雄盯着我的眼睛说:“本来我们是要睡觉了的。可是,上床之前,苏和我说了一件事情。我得过来证实一下。” 他说完就一把往上撸起了我浴袍的袖子,我的整条胳膊都露了出来。 他充耳不闻,说:“这只胳膊。给我看!” 他又抓住我另外的一支手臂,做了同样的事情。 我挣扎的时候,他又一把扯开我胸前的浴袍,我的整个脖子、半边肩膀和半个胸部都显露在他的眼前。 我惊叫了一声,用了生平最大的力气,从他的手中挣脱,用力推开了他。 我说:“你疯了,你老婆儿子就睡在对面!” 高雄说:“我们之中肯定是有一个人疯了,但此人绝不是我!” 他离开了我,走向衣帽间,他从衣架上取下我的游泳衣,迎面摔在我的脸上。 他说:“跟我去游泳池。” 我说:“这么晚了,我不想游泳。” 高雄咬牙切齿地说:“不想?你是不敢吧?” 他揪住我的一条胳膊,咆哮道:“这就是你晚上早些时候不敢和苏去游泳的原因!” 他说:“我也根本不想游泳,我只想看看你全身是不是都和胳膊上一样!” 他说:“告诉我,你全身上下一共有几处?” 我拉紧胸口的浴袍,沉默不语。 他说:“给我解释一下,这些大大小小的瘀斑,是什么成因?” 我系好浴袍上的带子。我说:“这不关你的事情。” 他说:“你得了白血病吗?” 我气恼地说:“才没有!” 高雄突然怒吼了一声:“这个畜生!王八蛋!” 我提高了声音再次说:“无论发生了什么,这都不关你的事。你没权力三更半夜这样闯进我的房间,撕开我的衣服!你也没有权力对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更没有义务一定要回答你。” 高雄面目狰狞地说:“他敢这样对你!怪不得度假你总是一个人,从来没有看到你们一起!” 我愤怒地说:“请你出去!你算我什么人!我们夫妻间的事情,不用你来多管闲事!” 高雄后退了一步。 他呼吸了一下。 他说:“没错。我不算你什么人。” 他说:“我今天过来,也并不是来多管闲事的。只是带给你一件东西。来度假之前,我特地回到父母家,回到我原来住的房间,翻箱倒柜找了好久才找到,我约你出来度假,就是想要找到它,送给你。” 他把手伸进睡衣的口袋,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 他说:“本来是想等明天送给你的。这个钟点送给你,怕你睡不好觉。” 他说:“既然来了,就给你吧。” 他说:“我想你是需要它的。如果你还珍惜,请你好好看看,好好想想你现在的生活。它是度过此生的正确方式吗?” 他把从口袋里拿出的东西递给了我。 他微微鞠了一躬,说:“对不起,擅自撕开你的衣服,看到了里面的风光。” 他说:“不打扰了。晚安。” 他说完,就转身走过去拧开房门上的锁,径自走出去了。 (六) 我看着他走出去。 房门慢慢地自己关上了。 我刚才的那些话,伤害到他了吗? 可是,我真心不想让他知道太多的事情,我也真心不想让他插手卷进来。 我把袖子放了下来。 我低头看他刚才递给我的东西。 我的心瞬间就停跳了。 我看到了你的眼睛。 你在我手中的照片上,看着我,正在微笑。 那是一张老照片,是你在博桑集训期间,与汪指导和博桑校长的合影。 你和汪指导一左一右站在校长的身边,看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你年轻如昔,英俊如昔,温和如昔,亲切如昔。 我的手颤抖了起来。 我拿着你的照片,跌坐在了沙发上。 我以前从未看到过这张照片。它怎么会在高雄那里? 你生前是送给高雄的吗?还是他后来自己设法弄到的? 你生前都从来没有送给我一张照片。 你在照片上微笑着看着我。在你身后的背景上,我看到那座久违的雪山。还有那些星星点点分布在山谷里的小木屋。 一瞬间,太多的记忆呼啸而来。 我拿着照片,一个人坐在沙发上。 我就那样拿着它,在沙发上坐了一夜。 (七)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要逃避一种痛苦,而掉入另一种痛苦。 有时候,我们会因为想要避免孤独,而陷入更深的孤独。 就这样,高雄发现了我婚姻不幸福的事情。 虽然这个结局,是我们都意料当中的,但是,真的发生了,经历起来,还是倍觉痛苦。 第八百三十八章 东山物语(上) (一)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 这个春天,我和逸晨先生合作,共同开始写一本很长的小说,书名当时还没有确定,姑且暂名为《东山物语》。 我用中文写出初稿,逸晨先生负责转译。我一边写,W先生一边译,这样书写完了,译本也就出来了。 在高雄的牵线下,书稿还只开了个头,就成功地卖给了W先生的出版社。 为了良好的合作,也为了加深的友谊,逸晨先生带着我一起去拜访W先生,并邀请W先生共进午餐。 席间,W先生开门见山地和我们谈起了版权费用的问题。W先生希望一次买下所有语种的译本版权,并包含电子版的版权。 为了一次成功,开口之前,W先生在心里酝酿了一下合适的说辞,因为之前我们合作的译本都是一个语种一个语种地出售的,我们很少签全版权的合约。 W先生认为,我们会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很久,所以,当它飞快地结束时,W先生吃惊得简直就说不出话来! 当W先生询问我所希望的版权金额时,我直截了当地告诉W先生说:“没有费用。这书的版权,我们完全送给您的出版社。” W先生嘴里含着食物,筷子伸在盘子的上空,就像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一样。 然后,W先生笑道:“喔,不要开玩笑嘛。” 我再次清晰地说:“不是玩笑。我们决定把全版权,送给您的出版社。” 一支筷子掉在了盘子里,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W先生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说:“你们,愿意白写?” 我点头说:“愿意。” W先生看向逸晨先生。梁逸晨也对W先生点了点头。 W先生说:“你们,也没有什么条件,比如说,要求将版权收益慈善捐赠什么的?” 我说:“没有附加条件。” W先生说:“没有其W先生要求?” 我说:“没有。” W先生说:“以后可能会有的增值,也不考虑?” 我说:“不考虑。” W先生说:“以后,你们确定不会后悔?” 我说:“不会。” W先生说:“也不介意我利用这个做坏事?” 我说:“您会用来做坏事吗?” W先生说:“那可说不好,人性都有阴暗面。万一我会呢?” 我说:“您自己决定用它来做什么。” W先生看了看逸晨先生,逸晨先生对他温和地微笑。 W先生到现在才有点确认这事是真的了。 他坦率地说:“我不太喜欢突如其来的便宜事。这种事情出现的时候,我心里总是有点忐忑。出版社是想要赚钱,但是不想赚作者的辛苦钱。不如这样吧,如果你们不想要版权收入,我们换一个方式处理。我还是按业内均价付给你们一个合理的费用,你们把钱先收下来,然后再捐赠出去,这样,岂不是更好?” 我说:“如果您感到非常不安,觉得这里面有风险,不想要免费的版权,我们也可以这么做。” W先生看了看我们,说:“这个,梁先生,我们也是打过多年的交道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为了今后不伤感情,我想知道你们这样做真正的理由。” 逸晨先生笑道:“你放心,这里面没有阴谋。只是,心心想要做个练习,我只是满足她的心愿,陪着她练习而已。” W先生说:“什么练习?” 我说:“只是想开始习惯一件事情:没什么东西是我的。没有。” W先生说:“这是一个你很喜欢的故事,不是吗?你舍得就这样把它扔给我,随便我怎么改?随便怎么用?” 我点头。我说:“就是特地要选一个我很喜欢的故事来练习丢弃。” W先生说:“我是一个生意人,没有梁先生那么浪漫温存。年轻人,你可能犯了一个写作者经常犯的错误。我们都生活在现实里,并不在小说中。” 我说:“您怎么那么肯定,我们现在是生活在现实里,而不是一个梦境中,或者别人的小说里?” 我说:“您看过《黑客帝国》这电影吗?也许,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现实里,但却一直生活在幻境中。” W先生听了,就长长叹息了一声。 他看了看我,夹了一口菜,咽了下去,W先生举起杯子,我们三个人碰了一下,W先生把杯子里的酒都喝了下去,然后,再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他说:“既然这是你们最后的决定,我,就代表本社,衷心感谢你们的版权馈赠。” 他说:“你们放心,我会让这个好看的故事,更加熠熠生辉的。你们不要的版权收益,我也不能占你们的便宜,本社会代两位回馈书店和读者,并加以合理的捐赠。” (二) 饭后,W先生邀请我们去参观他们出版社的办公楼。更准确地说,他是邀请我去参观。因为逸晨先生和他合作很长时间了。这里已经来过无数次了。 我们路过一间会议室。通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很多部门的主管都在里面。他们在热烈地争论着,好像是在争取什么资源,从传到外面的断续言语来判断,各部门都在强调自己的事情是最重要的。 W对我们说:“对不起。我以为他们已经结束了。不好意思,我进去一分钟,把会议结束了,再陪你们参观。” 逸晨先生笑着点头。 W推门进去之后,我说:“他一分钟就可以结束?” 逸晨先生说:“喔。那是他谦虚,他不需要一分钟,10秒钟足够。” 我们在门外,看着W走进去,走到长条桌的顶端。 他说:“看来这样议没有结果,不如我们换个方式。” 他说:“让我们坦率一点吧,说个实话。认为别的部门的事情其实比本部门的事情更重要的人,请举一下手。” 过了三四秒钟,桌子侧面有-只手臂慢慢举了起来。 W说:“好了,就这样定了,资源先给你的部门用。散会。” 在我惊讶的目光中,W推门走了出来,他再次说:“不好意思,耽误你们的时间了。” 我充满敬仰地看着W先生。 逸晨先生对我说:“怎么样,我说了吧,10秒钟,足够。” (三) 就这样,我和W先生慢慢地也成了朋友。 W先生的文学欣赏水平很高。他说过一段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话。 他说:“第一人称,是写作中最有魔力的那个修辞。如果想要制造普遍的迷乱,就要大量使用第一人称。” 他说:“在制造迷幻效果方面,我,这个词的力量,堪称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还有一次,他审阅一个作家的新书初稿,看到作家在书里写道: “国王这样号召他的士兵们:这里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这是我们的城池,我们的土地,现在,敌人侵夺了它,蹂躏了它,所以,我们要奋力杀敌,夺回我们所拥有的!然后,国王率领军队扑向城池。” 看到这里,W先生笑了一下,发表评论说:“他怎么能这样解释战争发生的原因呢?” 他的秘书惊讶地看着他。 W先生说:“战争之所以从古到今绵延不断,并非因为敌人入侵了我们,而是我们以为一切是属于我们的,或者,以为一切可以成为我们的。” 我也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我那时听到过的,关于战争成因,最睿智的论述。 (四) 后来我才知道,W先生是一个非常有胸怀的坦荡君子。 怪不得逸晨先生会和他成为多年的朋友。 有一次,W先生的一个开高级饭店的女商人朋友问他借了一笔钱,金额为840万美元,不想钱汇出去之后,这位女士竟然卷款逃走了,过了几天,警方立案调查,才发现她卷款跑路之前,和很多朋友都借了钱,其中W先生的借款是金额最多的,损失也最惨重。 各位被骗的债主被警方召集到一起开会。大家都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该女士平时的信用极好,融资从来都是有借有还,大家把钱借给她,都是非常放心的。谁也没有想到她竟然这一次会卷款逃走!大家都认为,以前她的有借有还原来都是伪装,故意让大家放松警惕的,好在骗取了大家的信任后,一次卷走最多的钱款。 大家都向警方和法庭申诉,要求封存她留下的不动产,变卖偿债。 警方也发出了全球通缉令。 唯有W,身为最大的苦主,却没有什么激越的表示。 后来,他私下里对逸晨先生说:“一个女人,要欺骗她这大半辈子交的所有朋友,让自己成为一个众叛亲离的骗子,想必,也有她不得已的难处吧。她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无法启齿的问题,被迫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解决。她也有她的难处啊。就算是这笔钱永远都追不回来了,我也并不怪她。就算是多年朋友,资助她一把好了。钱,都是身外之物,丢了,也就丢了。” 逸晨先生把他的这段话也告诉了我。 我说:“W先生真是了不起。上次把《东山物语》的全版权馈赠给他的出版社,看来是天作之合。” 逸晨先生说:“是啊。他是很理解你想要做的那种练习的。” 第八百三十九章 东山物语(下) (一) 在暂定名为《东山物语》的这本书里面,我写了一个权贵家族的败落过程。 这个权贵家族曾经控制了整个国家的政治军事和经济命脉,世世代代的君主都是这个家族的外孙。世世代代的皇后,都是这个家族的女儿。这个家族的家主,始终都是君主的岳丈。权势之盛,可谓一时无两。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个家族的年轻子弟开始享乐放逸,不愿意再努力学习,慢慢地出现了人才凋敝,君主也就不再倚重他们来解决问题,相反,对于他们的权势,产生了戒备和反抗之心,开始有意识地削弱他们的势力,培植自己的力量。 家族的地位慢慢衰微下去。到了我故事所写的这个年代,虽然家主依然是君主的岳丈,但只享有皇亲国戚的荣爵与厚禄,而不再掌控多少实权。 主人公是当时这个家族子弟中最优秀的人,也是唯一还掌握了重要实权的人。职位相当于兵部尚书。 他是一个学识丰富,风度从容的人,但坚定而英勇。他也能上马作战,但本质上却并不是一个军人。他也不是一个忧郁的思想者。他是一个有优秀行动能力而且懂得审美的诗人。 以前的罪孽开始报应了。君主开始动手清算他们家族以前的种种罪恶,想要把他们全部斩草除根,建立起真正属于君主的政权。 久被他们家族盘剥的民众,也响应君主的愿望,开始在各地起义。 一时,他的家族军队四面楚歌,陷入十面埋伏。作为家族子弟中最懂军事的人,他被推举出来,代表家族,做最后的抵抗。 他被迫辞去了朝廷的官职,成为家族军队的指挥官。 (二) 他们与王室的军队和起义军进行了殊死的战斗。 三次大规模的战斗之后,家族军队遭受重创,败局已定。 主人公手下的谋臣都劝主人公将家族部队化整为零,分散隐蔽,以侯时机,东山再起。 主人公非常清楚,这在战术上是正确而明智的。但他也同样看得很清楚,自己家族跋扈多年已经结怨于天下,人心已经失去,覆水难收,所以,他不主张做这种无谓的拖延。 他认为,既然败亡的命运已经迎面而来了,就不要再一味躲避了,不如就此回过身来,勇敢地面对吧。至少可以让天下看看那种曾经令我们家族崛起的英勇与风流。 他决定在一片原野上与王师和起义军展开一次最后的决战。 决战前夕,他的部队抓到了一些打探军情的敌方侦察人员,也查出了一些已方的叛徒。 他知道,正常的做法应该就是在大战前夕杀掉这些敌军的挑衅者和临阵谋叛的人。 每个人都在期待他发出行刑的命令,而那些被捉住的人也在等待着自己必然的命运。 但他这时却作出了一个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的决定。 他亲自走到这些被绑缚的人面前,一一松开了他们的绑绳。 然后他说:“你们都回家吧。战争对你们来说,已经结束了。”他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开了军帐。 身边的人追过去,在他的卧帐中,质问他为何要这样做。 他一边更换衣服,一边平静地回答:“就算我们杀尽全部的敌军又能如何呢?天下的民心已经抛弃我们的家族了。就算打败了这些敌人,还会有更多的人起来反对我们。败亡不可避免,我们是必死的。但这些人还可以活着。他们在家乡还有亲人眼巴巴地等着他们回去团圆呢。就让他们回去替我们活下去吧。” (三) 决战终于开始了。战斗持续了一天一夜。结果正如他所预料的。他们的家族军队再次溃败。 他被败兵簇拥着,逃到一条大河边。在那里,仅有的10条渡船在等候着。上面已经挤满了逃命的人。 为让渡船多容纳一些士兵,他下令抛弃他骑了一辈子的宝马。 当他上船的时候,这匹马在岸上恋恋不舍地奔跑和追随着。 这时,他的一个侍卫抽出弓箭要射杀这匹马。 他阻止了这个动作。 侍卫说:“主公,这是一匹千里马,不能让它落在敌人手里。它会被敌人利用的。” 他说:“就让它随便被什么人去利用吧。曾经救过我性命的这匹战马,这次不能再救我了。我也不能辜负它的多次营救。” 他们就这样,目送这匹随着河流奔跑的千里马,乘船进入了大河的中央。 (四) 敌人的船队很快从上游和下游包围过来了。 战斗继续在水面上进行。他在自己的指挥船上目睹了自己的兄弟们和儿子们英勇作战,相继阵亡。 他看到自己的部队越来越少,心里知道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于是,他开始做一件没有人会意料到的事情。 他更换了一件新的衣服,素净而精致。然后,他拿起一个尘拂,掸干净船舱里的灰尘。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喝了一杯茶。 他下令:“现在,把船向敌军的队列中央行驶过去吧。” 当他的战船接近敌军阵列的时候,敌军被他的这个送死的动作迷惑住了。 所有的人都听说过他的能力和他的勇敢。 本来就已经濒临尾声的战争因此而停顿了。 敌人警惕地看着他的船慢慢驶近过来。 当双方的距离隔得非常接近的时候,他风度翩翩地挽着他最美丽的侍妾从船舱里出来。 他对侍妾说:“早听说敌军主将的卫队里面全都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现在他们全都在这里呢。你想不想好好看看啊。” 于是,他们就并肩站在船舱的窗口,欣赏着敌军卫士矫健的身姿。 然后,他对侍妾说:“现在,你可以为自己做一个选择。你是愿意被这些英俊的男人们**至死呢?还是愿意自己结束?” 侍妾听了,默默地转过来,向他深施一礼说:“愿意追随主公。先行一步。”于是纵身跳入了波涛。 随即船上的女人们全都相继跳入了波涛当中。 这个悲惨的场景震撼了敌我双方的所有人。 当这个悲惨的场景发生的时候,他却转身回到了船舱里。他在衣服的外面穿好了两层沉重的铠甲,收拾得整整齐齐,然后他再次迈步走上了船头。 他在船头对敌方的主将深施一礼。他说:“恭喜了。您今天将会立下一件不世之功。” 他说:“因为您的英勇善战,您把我们消灭了。不能亲自向您奉献一杯庆功酒了。但可以奉献一句比任何美酒都要香醇的话给您,作为临别的礼物。” 他说:“每当您今后觉得自己已经成功在握、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请想想今天的我。” 他说完之后,就回身对船上的家族子弟兵们说:“我们高贵家族的男人们,现在到了我们赴死的时候。不论你们每个人决定怎样去死,我希望都不要让后人耻笑我们的怯懦。” 他说:“我个人决定不再枉害任何其他的性命了。就让我自己走入自己败亡的必然命运吧。” 说完,他就像从卧室走入书房那样地,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出了甲板的边缘,走向了自己的死亡。 (五)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这样安静地走入死亡的。 指挥官蹈海后,剩下的家族部队,有的选择了投降,有的选择了逃亡或者殉主,但是,有一支部队,一直都在坚持奋战。 这支部队的指挥,是主人公的亲弟弟,也是出名的勇士。 他把最后的抵抗之战打得如此完美,让对手也全体敬服。 没有人认为他的失败是缘于技术。他的失败完全是缘于天命的。 最后,他的船队和敌人的船队在水面上接触。 鏖战当中,他自己的船沉没了,他就奋勇跳上了敌人指挥大船的船头。 他从第一层甲板一路血战杀上二楼。一直追杀敌军的主将! 他持刀在后面一路追杀着敌军的领袖,罔顾无数刺向他的长矛和刀刃。 他全身喷血地在敌军主将的后面追赶着。 在他的追击之下,那个主将失去了全部的尊严,他大小便失禁,头盔掉落,头发散乱,连滚带爬地一路逃窜,最后被迫跳入水中。 而这位英勇的骑士就奋力将手中的刀投掷向敌人的背影。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一直梦想和他当面一战的敌军著名大力士穿过人群向他扑了过来。 于是,他笑着对那个大力士说:“你不会如愿以偿了。在这个世界上,最终,没有人能够如愿以偿,就算取得胜利,也同样不能如愿以偿!” 他说完之后,就跟随在被他刺杀掉的敌军主将背后,纵深跳入了万顷波涛。 第八百四十章 离家出走(上) (一) 《东山物语》完成之后,我们夫妻间发生了一次争吵。争吵之后,我和杂志社请了病假,和谁也没有说,自己买了机票飞到纽约过圣诞节,借住在一位伯伯的度假别墅中,想要好好清静几天。 我相信不会有人问我去哪儿了,也不会有人来找我。 事实证明,情况果然如此。 一个人住在这大房子里,我深深地感觉到了独身的好处。我给自己定制了一棵圣诞树,安静地过了节日,每天读书、做瑜伽、看院子里的雪,自己堆雪人,过得很充实。 我很想一直在这里住下去,把以前那种混乱和郁闷的生活抛诸脑后,一切重新开始。要不,我辞职吧,离婚恢复单身,去一个新的地方找新的工作。这样的念头在我心里萌生,越来越清晰。 (二) 有天晚上,我正躺在沙发上,心事重重地瞪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电话铃忽然响了。 这还是我入住以来,第一次有外面的电话打进这屋子里来。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拿起话筒。 耳机里传来高雄响亮的声音:“终于找到你的行踪了!” 他的声音之大,让我不得不把话筒拿开了一点。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说:“干嘛要找我?有事吗?” 高雄说:“我是怕你有事啊!婚姻失败也不用抛弃整个世界吧!” 我说:“就不能让我独自安静几天吗?” 高雄说:“独自安静就好,可我怕你是闷在这里自我折磨啊。这房子一年到头都没有人住的,万一你一个人住这里被人谋杀了呢?” 我咬了咬嘴唇,我说:“这里是高尚社区好吧!” 高雄说:“金领社区也出过变态杀人狂。” 我气恼地把话筒拿得更远,只听见高雄的声音滔滔不绝地从里面传来。 我看了看话筒,一伸手,啪地一声,把它放回到话机上了。 我的手还没有从话机上离开,电话又响了。 它一直响着。声音直刺耳鼓。 我咬了咬嘴唇。我伸手把话筒再次拿了起来。 还是高雄的声音。 高雄说:“小姐!开门放我进来!我快要冻僵了!” (三) 我打开门。一股刺骨的凉风穿透了我全身所有的骨头。 高雄从门缝里奋勇挤了进来。他的睫毛都已经完全冻住了。 他用巨大的皮手套擦着睫毛和眉毛上的冰雪,说:“这房子里有酒吗?我要是冻死了,明天你的资产要跌价一半的!” 我说:“有。在地窖。我这就去拿。” (四) 高雄已经洗了个热水澡,穿着客房里的浴袍坐在厨房的餐桌前。 我在平底煎锅上煎着一块小牛排,旁边的盘子里放着煎熟了的鸡蛋卷,沙拉碗里是拌好的沙拉。 我把热气腾腾的土豆汤端上桌来。 高雄正在品着餐前酒。 他惬意地叉了一块牛排,塞进嘴里,满意地叹气道:“这才是我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说:“你和那么多女人有过这种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 高雄一边狼吞虎咽地吃喝着,一边诚恳地对我说:“这么大的人了,还离家出走。” 我说:“谈不上离家出走。我来这儿谁也不会在乎。我去哪儿了,根本没有人在乎。” 高雄说:“我在乎!逸晨在乎!好多人都在乎。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打听到你住在这儿?” 我低头,我说:“我只想安静几天,好好想想你之前滑雪那次对我说的话。” 高雄说:“不管你的最后决定是什么,别一个人待在这么遥远的地方。” 他说:“跟我回去吧。回到朋友们中间。无论是爱情还是婚姻,都是需要忍耐的。” 我看着高雄,嘟噜着嘴。 我说:“我不想回去。” 高雄说:“别任性了。心心。生命是痛苦的。你逃到哪里,都逃不掉。” (五) 揉着眼睛,我懒懒地从后座沙发上支撑了起来,打了一个哈欠。 高雄在驾驶座上通过后视镜看我。 他说:“睡醒了?” 我说:“怎么停着不动了?堵车吗?” 高雄说:“堵了一段时间了,电台里说,前面的高速公路上有大批摩托车队在游行,他们全骑着哈雷摩托车,阵仗惊人,大概有2万多辆哈雷摩托车。要等他们过去,道路才会畅通。” 我惊讶地说:“游行到哪儿?” 高雄说:“从新泽西游行到纽约州。” 我问:“为什么游行?” 高雄说:“全美的男同性恋者要求同性恋的合法权利。他们要求有权和所爱的人结婚,像异性恋者一样,合法而不受歧视地生活在一起。” 我很惊讶于全美有这么多男性同性恋者。 我感到恶心。我说:“把窗户开一点,你不介意吧?” 高雄说:“车子都一个小时没动了,你也会晕车吗?” 我说:“或者你开门,我下车到外面站一会儿。” 高雄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女人,就是事多。” 他把窗户开了一条缝,寒风呼地一下钻了进来。 他从前座上拿起我的羽绒衣,扔到后座上来。 他说:“穿上,我可不想载着你一路擤着鼻涕穿越国境线。” 我同意跟着高雄回去。我们驱车去加拿大的多伦多,高雄在那里处理一件生意上的事情,然后我们从那边飞回大陆。 (六) “其实这样挺好的。” 高雄说:“因为他们游行,我们可以被关在同一辆车里,多一两个小时无所事事地待在一起。” 他从驾驶座上偏头看着我。 他说:“这么长的时间,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个封闭的小空间,我们要不要做点有趣的事情呢?” 我说:“你可以讲鬼故事。” 高雄说:“我是成年男人。这不是我的长项。” 我说:“你的长项是什么?” 高雄说:“我的长项就是抛妻别子,来帮一个王八蛋找回他跑掉的老婆。” 高雄说:“我一生最擅长做这种助人为乐的事情。” 我咬咬嘴唇。 我伸手推车门。高雄说:“别出去,外面冷。如果你很生气,可以从后面踹我。” 我对高雄怒目而视。 高雄耸耸肩,说:“既然你没有兴趣做点有趣的事情,那我们就来做无聊的事情吧。” 高雄说:“我们听电台吧,这个最无聊了。” 第八百四十一章 离家出走(下) (一) 高雄拧开电台。里面传来摇滚乐的声音,鼓声的节奏震耳欲聋。 我像遭到电击一样地瑟缩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地说:“不!不要听这个!” 高雄看着我。他说:“这是时代的最强音。现在满世界都充斥了这个声音。你这是抗拒时代。” 我脸色发白地说:“不要这个!” 高雄再次耸了耸肩膀,伸手按下音响的择台键,换了个古典乐的频道。 我顿感呼吸轻松了不少。 高雄说:“摇滚乐怎么你了?它有牙齿咬你吗?” 我沉默不语。 我想起你房间里的德生牌收音机。想起你挣扎着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到最大,里面穿出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和节奏强烈的鼓声。那鼓声粉碎了我的心脏。 高雄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他再次问:“它咬到你了吗?”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嘲讽,语气变得很温存。 我摇头。我说:“没有。我天生不喜欢听这么喧闹的声音。” 高雄说:“没有天生的不喜欢。所有的不喜欢都有痛苦的原因。” 我低头。 高雄说:“天生的喜欢,也都有久远的原因。” (二) 我们默然听着音乐。 高雄说:“你们在一起听过摇滚吗?” 我说:“谁?” 高雄说:“你和你指导?” 我低头。 高雄说:“他会喜欢这个?” 我说:“不是。” 高雄看着我。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脸上。我不得不把脸偏过去一点。 我低声说:“他曾经把电台播出的摇滚乐开到很大声,以免左邻右舍听到他痛苦时发出的声音。” 高雄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以前没有和我说过这事。” 我没有回答。 钢琴的声音在车厢里回响着。像流水在风中滑过河岸上的沙粒。 (三) 高雄说:“干嘛选择一个人跑来纽约,就算离家出走,也有很多更方便的选择。” 我说:“想来见个在网络上聊得很熟的人。” 高雄说:“什么人?” 我说:“一个网络作家,我不能告诉你的他的名字。我们是在工作中认识的,此后,由于共同的文学爱好,经常在网上聊天,彼此聊得很投机。他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我们在一起聊天,都是在谈文学,谈彼此的内心,没有谈过男女之事,也没有谈过感情和寂寞。” 高雄说:“你想要在他身上找到安全感?” 我摇头。我说:“我过来是想一个人安静一下。只是想随便见个面,毕竟都聊了这么久了。” 高雄说:“见面了吗?” 我说:“没有。到这儿的第二天,我开车去了他给的住家地址。他和他弟弟,还有他妈妈住在距离这里不太远的一个小镇上。” 我说:“从他家门前开车过去,看到他和弟弟在车库前的道路上铲雪。我从他们旁边开了过去,没有停车。” “回到这房子里,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我还没有准备好见面,这一次就不见算了。” 高雄说:“他没怪你爽约?” 我说:“没有。他说他很理解。见面不见面,本也没有什么关系。内心相濡以沫的人,有时候不需要见面。” 高雄说:“这人听起来的确很温和。” 我说:“是的。和他在一起,没有压力。” 高雄说:“我知道他为什么吸引你。他的温和,很像你指导。” 我说:“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就好了,不用说得那么透彻。” 高雄说:“这就是你看不上我的原因。我没有那样的温和。我喜欢把窗户纸直接捅破。” 我低头不语。 (四) 高雄说:“心心,有件事情你应该知道。你找不到替代品。这个世界缺少了他,就永远缺少了他。你不可能找到替代品。如果你想要和什么人生活在一起,你就只能和不是他的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想要找到另外的一个他,想要找到他的影子获得安慰,那你一定会失望。你会发现,那些影子,终究都不是他。” 他说:“听我说,你走遍天涯,也没有可能找到另外的一个他。你看这两边的树木。这个星球上有那么多的树木,每棵树上都有那么多的叶子,你能找到两片完全相同的吗?没有。每一片,都是独一无二的。” 高雄说:“你丈夫,不可能是他。任何男人,也都不可能是他。” 他说:“你只能另找一个共度今生的人,或者,安于永失,不再寻找。” (五) 我们再次沉默,听着钢琴的声音。 我说:“高雄哥。” 高雄看着我。 我说:“我怀孕了。怀孕的女人,是不可以离婚的,对吧?” 高雄坐直了身体。 他瞪大眼睛打量着我的肚子。 他那样地看着我,让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史前的怪兽一样。 我忍耐着他探照灯一样的目光。 高雄这样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说:“谢特!” 我看着高雄。我说:“干嘛说脏话?你不对我说恭喜吗?我怀孕妨碍你了吗?” 高雄说:“和我有什么关系。是你自己觉得怀孕妨碍了你开始新的生活。” 高雄用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喇叭短促地响了一下。 高雄说:“恭喜。但是。谢特!” (六) 我说:“也许,这就是天意。也许新生活意味着做母亲,而不是恢复单身。” 高雄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说:“你敲门之前一个小时。当时我正下定决心,回去就离婚,辞掉工作,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我觉得很不舒服,最近常常都这样,但我认为是心情不佳休息不好的缘故,并没有往这方面想。我去了洗手间呕吐,然后,我在化妆品柜子上发现了一个验孕棒。我心里突然一紧张。我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用一下。你的电话响起来时,我正在努力适应这个新的现实。” 我从手袋里拿出验孕棒,递给高雄。 高雄默默地看着上面的显示。非常明确地显示着怀孕了。 高雄说:“听起来我好像还兼任了送子观音的使命一样。” 我咬了咬牙齿,夺过验孕棒,重新放进手袋。 (七) 高雄说:“你准备生这孩子吗?” 我说:“是的。” 他说:“你会爱他或者她吗?” 我说:“我会。” 高雄说:“如果你们婚姻不幸福,孩子也会不幸的。我和苏的孩子们就是这样。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隔阂,让孩子们觉得童年很不安全。” 我说:“不会。婚姻是婚姻,母子是母子。我并没有奢望过在婚姻中找到幸福。但是,我会努力让她幸福。” 高雄说:“如果你本身不觉得幸福,你也不可能让孩子幸福。你不可能给别人你本身就没有的东西。” 我说:“合适的人在一起,就能形成之前没有过的东西。我们母子相依为命,能创造出之前没有的幸福。” 高雄看着我。 高雄说:“看来怀孕能够让人变得自信。” 我说:“不。是一个人有了自信,才能坦然接纳这种情况下的怀孕。” (八) 前面的车子开始慢慢地移动了。 高雄重新回到了驾驶状态。 我们在钢琴声中,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向前行进了差不多2公里。 “那什么,”高雄的声音在前面说,“那什么,心心,刚才对不起。我现在重新说。恭喜你将要做母亲。” 我看着高雄的后脑勺。看着高雄脖子后面的皱褶。 高雄说:“我会送你到家。我会和你那个丈夫说,你这个老婆,她是有兄弟的。她有一个非常野蛮的,头脑很容易发热的、不择手段的、不计后果的、行事鲁莽的兄弟。” “你?”我看着高雄说。 高雄头也不回地说:“没错。我。” (九) 这个孩子,就是ANN。 我不知道是否成功地让她幸福了。 我想没有吧。 我想,还没有。 第八百四十二章 东山花灯路 (一) 跟着高雄从加拿大飞回来,再次回到了一地鸡毛的日常生活中。 为了让我的孕期心情好一点,高雄和逸晨先生约了我去京都看樱花。 安顿下来之后,天色已暗,华灯初上。我更换了白色的绣花和服,梳了一个高高的发髻,插好花饰和簪子,踏上木屐,提着手袋,和他们一起出去游览著名的东山花灯路。 夜色中,我们慢慢地沿着东山脚下那条5公里的步行道散步。它以青莲院为起点,途经圆山公园和八坂神社,延伸至清水寺。 道路两旁共有2500盏路灯和繁花似锦的樱花。 我好喜欢那些在白墙、石阶和树木间摇动的阴影,还有那些店家门前纸灯笼投射出来的、映照在石阶上的温暖光晕。 这条熙熙攘攘满是游客的花灯路,让我想起明朝郑之文的《金陵元夕篇》里面的名句:“花下灯前出画裾,衣香一路暗氤氲。不知南陌人如月,且道东门女似云。”、“花灯在处如人好,半醉筵前看鲍老。何客灯前到肯迟,何人花下归能早。” 走了一段路,逸晨先生看到沿途的饭店生意都很好,门庭若市,便说他先去前面找家合适的饭店订好座位,让高雄陪着我慢慢地散步过来,走到前面,我差不多会觉得有点累了时,就去饭店吃晚饭。 我们约好在前面的大紫藤树的栏杆处见面,逸晨先生便加快步子往前面去了,在人潮当中很快消失不见。 我跟在高雄后面,我们默默无声地在光影里走着。 这条路走到一半的时候,高雄说:“和我这样的人一起走在这么漂亮的一条路上,未免太煞风景了。” 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我说:“我在想什么?” 他说:“你在想,如果身边的这个人是他,该有多好。”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他说:“你是这样想的吧?” 我低头没有说话。 高雄说:“虽然我不是他,你对我,也始终没有亲近的兴趣,但,现在这样,有个人和你一起走,也好过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路上。” 我说:“高雄哥。有时候,我是会觉得非常孤单。但是,我也一直都知道,我并不孤单。有些人,你一旦遇到过他,就从此永远不会孤单了。” 高雄说:“是的。有些人,是这样的。他有这样的力量。” 我说:“其实,你也是这样。你也有特别的力量。在你内心。” 我们站了下来。 高雄说:”那么,你呢?你会这样吗?” 他说:“你也会让自己有这样的力量吗?” 他说:“你准备何时,让自己也有这样的力量?” 高雄说:“这么多年了。你都快要当妈了,你还要让他,等多久呢?” (二) 少年时,我曾对你说:“指导,在你面前,我常觉得自己很低劣。很多方面,做得特别差。” 你笑了一下。 你说:“我不觉得你是那样的。” 你说:“一颗低劣的心,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低劣,也不会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差。” (三) 我们在东大古寺附近的一家饭店吃了晚饭。 吃了东西以后,我觉得胃里有点胀胀的,阵阵恶心上涌,室内的空气里充满了各种让人五内翻腾的可疑气味。 于是,逸晨先生就留下去付账,高雄陪着我先走了出来。 我们重新回到了流光溢彩的街道上,置身于五彩缤纷的插花展品之间。 高雄说:“要觉得不舒服的话,我陪你先回酒店吧。老梁一会儿找不着我们,会自己回去的。” 我点了点头。我们往回走。 快走到酒店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高雄抓住了我的手。随后,我的手心里多了一样什么东西。 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说:“拿着这纸条。回到酒店,进了房间之后,再打开。” 我说:“搞什么?纸条上面写了什么?” 高雄咧嘴一笑,说:“表白。对你的深情表白。” 我说:“开什么玩笑!” 我说:“每隔一段时间,你都必须重提一下这件事情吗?” 高雄灿烂地笑着,说:“万一你突然改主意了呢?我可不想错过这种历史机遇!” 他说:“我只是想重申一下,只要你改了主意,任何事情,都不会构成障碍。我们现有的婚姻,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孩子们,这些,都不会是障碍。” 我看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真是太有闲了。” 高雄说:“如果你觉得无聊,向前3米就有垃圾箱,你可以现在就把它扔了。” 他说:“我的心意,对你来说,从来就算不了什么,是吧?” 他这句话里面,有些什么,让我感到羞愧。 我说:“算了。” 他说:“不扔吗?” 我说:“没人读你写的笑话,你岂不是要很失望?” 他说:“你不想让我失望吗?” 我低下头。我说:“有时候。” (四) 房间里。我关上了门。 我靠着房门站着。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那张纸条。 要不要打开纸条呢?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在心里说:姑且看看,他都写了些什么吧。 纸卷从左到右慢慢展开,露出高雄工整的繁体字迹: “今晚的風里带着早樱的花香。 你有很多種樣子。 濃妝,淡妝,男裝,素颜无妝。 一轮如夢如幻月, 一朵若即若離花。” (五) 房间的电话铃响了。 是高雄。 他说:“你在看纸条吗?” 我说:“嗯。” 他说:“我的句子感动你了吗?” 我说:“从哪儿抄的?” 他在那边哗然而笑:“给你看穿了。但这也是我的心声。发自肺腑的。——我们真的要一直这样将错就错下去吗?永不再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吗?也永不给我一个机会吗?” 他说:“试用一下我吧。我比你现在那个丈夫,要强多了。” 我避而不答他的问题。 我说:“你知道这句道白后面的词句吗?” 他问:“后面还有吗?” 我说:“有。” 他问:“是什么?” 我说:“我告诉你。后面的台词是: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不想讓她知道,因為我明白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他说:“看来我引用错误了?” 我说:“是的。你引用错误了。” (六) 高雄说:“把房门打开吧。” 我说:“你在哪儿?” 他说:“老地方。就在你门外。跪着。拿着戒指。还有玫瑰花。” 我叹了口气,说:“别疯了。回去睡吧,都这么老大的年纪了。人言可畏。别人会笑话的。” 他说:“还有手枪。” 我再次长叹一声,走过去把房门拉开。 高雄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笑容可掬地依在门框上。 他说:“给你的。” 我说:“活的动物不能带回国去。” 他说:“就养在京都吧,养在你继父的房子里。” 他说:”拒绝我的爱情,我早已习惯了。不过,收下它吧。别让它无家可归,或者,像你一样,落入一个混蛋手里。你们应该同命相怜。” 小兔子从他的胳膊弯里爬了出来,钻到我怀里。 我忍不住抱住了它。 它仰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它突然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干燥温暖的舌头舔着我脸上的皮肤。 它热情洋溢地一直舔着我的脸蛋。 高雄说:“那纸条,让你的心瞬间跳动加速了。” 我亲吻着小兔子,说:“闹够没有啊。” 他说:“我听到过了。刚才。一个女人因我而加剧的心跳。” 我说:“兔兔,我要了。” 他说:“总算有一样东西,是未遭你拒绝的了。” 我说:“晚安。” 他从门框上挪开了一点。 我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他说:“心心,你怀孕的样子,真的很光辉。” 我说:“晚安。” 我把房门关上了,从里面挂上了防盗链条。 (七) 高雄站在走廊里,看着关上的房门。 电梯叮地响了一声。 逸晨先生从打开的电梯门里走出来。 他奇怪地看着高雄和关上的房门。 他说:“站这儿干什么?说好到前面会合的,你们先溜走了?” 高雄展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说:“我刚想起一首很浪漫的诗,就回来送给她,看看能不能感动她。” 逸晨先生吃惊地说:“你?诗?” 高雄说:“不可以吗?” 逸晨先生说:“写鸵鸟的?” 高雄说:“不。风花雪月。” 逸晨先生仰天看了看天花板,说:“她感动了吗?” 高雄说:“当然感动了。因为,我同时还送了她一只很萌的小兔崽子。它一下子就窜过去亲吻了她。” 逸晨先生说:“然后呢?” 高雄说:“然后她就把我关在门外,带那小兔崽子上床睡觉去了。” 逸晨先生终于忍不住说:“高老弟,你真是越来越幽默了。” (八) 早餐。 我们在餐厅再次见面。 “昨晚睡得好吗?”高雄递给我一杯橙汁。 “很好啊。”我说。 他说:“不介意我开那个小玩笑吧。” 我说:“表演欲一定要这么强吗?老大不小的了。” 他呲牙笑了一下。 他说:“不然呢。这样,生活就不会太单调了。” (九) 满城的早樱一夜之间,就成片地开了,粲若云霞。 (十) 在《东山物语》中,我写过这样一段话: ——“成年之后,你感受过一个女人的体温吗?听过她因你而加剧的心跳吗?闻过婴儿身上的奶香吗?看到过天空云开雾散的样子吗?为谁流下过眼泪,不可抑止吗?世上有人爱你情愿替你去死吗?” ——“这些,都还没有发生吧。” ——“那,你怎么能说自己已经成年了呢。” 高雄看了以后,就露出诡异的微笑。然后,他对我说:“原来,我至今尚未成年。” (十一) 白绫赤足履木屐,遥上东山花灯路。 (十二) 京都夏末的黄昏,晚风的凉意催折着不肯凋零的花叶。 落日熔金的那一瞬间,仿佛整个东山路的花灯都依次点亮,山路上燃起恍若隔世的灯火。 红艳艳的鸟居。 青石板路通向的祠堂。 庙宇前的狐仙石像脖子上系着红线,不知是哪位少女留下的有关嫁娶的心愿。 在山路上还残留着仕女们的衣香和嬉笑声。 (十三) “真真假假。你们到底如何打算的?”逸晨先生问。 我说:“有时候,木已成舟,将错就错,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作为成年人,我们凡事不能只考虑自己。对吧。” 逸晨先生说:“到最后,不会心有憾恨吗?” 我说:“无憾的人生,几人能有呢。” 我说:“就这样,就知足了。” (十四) “她说,木已成舟,不如就将错就错。”逸晨先生说。 “我知道。”高雄说。 高雄说:“小时候,我有个班主任老师总是对我们说,你们占有欲不要太强。他说,记住我这句话,将来总有一天,你们能明白我说的,是对的。” 第八百四十三章 万花筒 (一) 时间过得很快。现在已经是暮春了。 我独自坐在花园的摇椅里,看着院子里的繁花渐次开放,又渐次凋零。 夏天的氛围已经越来越浓郁。 我已经怀孕6个月了,肚子已经明显地隆了起来。 怀孕以后,我的情况一直不是太好,处于半休息的状态,基本上没有去杂志社的办公室上班了。有些工作,在家里做做就可以了。 孕期中的大部分时间,我是一个人度过的。那个人,去欧洲参加他认为很重要的活动去了。 我觉得这样也非常好。我现在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虽然婚姻的时间并不是太长,但是现在,我们单独彼此相对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双方之间,经常是尴尬地沉默着。 我知道,他的心已经在别的地方。 我对此也没有愤怒。我也不想去管,去知道。 婚姻里是不会有最终的幸福的。恩爱如我和指导,最后也是彼此断离分开。不恩爱如我们夫妇现在,最后,也是断离分开。殊途同归,到最后并没有什么两样。 对于恩爱的夫妻来说,是前面甜蜜后面痛苦。对于不恩爱的夫妻来说,前面虽然很痛苦,但死别的时候,就不会有彻骨的悲伤,可以淡然面对,毛发无伤。 哪一种更好呢?痛苦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出现早晚和分布位置不同罢了。 世俗生活里没有真正稳固的幸福。 我现在,于此深有体会,不需要别人再来教我了。 我知道其中的滋味。 (二) 我坐在花园里,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 有一天,也是暮春时节,我们走在城市的林荫路上。右侧是古老的城墙。远处是体育场高大的拱门。 凋落的花朵不时从树上飘落下来,落满了城墙下的道路。就像它们现在纷纷飘落,铺满了花园的地面。 那时的我,伸手接住一片被风吹落的花朵。它的边缘有点干枯卷曲了,但是看上去总体还算明艳。 我说:“这花开得还好呢,这么早就凋落了,真不忍心。要能让它回到枝头上去就好了。” 你看着我的掌心。你摇头。你轻轻拂了一下,把花朵从我掌心拂落下去。 我看着它落到地面,和满地的花瓣融为一体。 你说:“让它去。不要阻止它的凋落。就像我们没有阻止过它的盛开。” 你看着满地的落花,你说:“这样,不也很好?” 你说:“来年春天,它自然会回到枝头。如果你此刻肯让它落到地面的话。” “明年的花,早不是此刻的花了。”我说。 “明年的你,也已不是此刻的你了啊。”你说。 我说:“那么,世界岂不是无穷无尽的永别吗?” 你说:“是的。但,同时,也是无穷无尽的重逢。” (三) 还是那年的暮春季节。 你的办公室。 “礼物。”你把一样东西放在桌子上。 我把它拿了起来。 我说:“万花筒?” 我看着你。 你点头。 我说:“小时候倒是常玩这个的。很多年都没有玩过了。” 我举起它,透过玻璃片,往里面看,我一边转动着它,一边往里面看。 无数的繁花变化着组合。 我说:“最神奇的是,不管我们转动多少次,显现的花样都不会有重复的。” 我放下它。我看着你。我说:“干嘛送我这个玩具?” 你说:“这可不是玩具。这是教具。让你重新看看里面发生的事情。” 你说:“有时候,一件事情在浩瀚的宇宙里发生的时候,我们因其规模宏大,而不容易清楚它。放在一个这么小的纸筒里来观察,就更容易看明白它。” 我摆弄着万花筒。我说:”里面在发生什么?“ 你说:”不管它的显现怎么变化,这里面始终就只有那些纸屑。始终是同样的东西。并没有变过。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没有消失,也没有新生。变的是纸屑的组合显现,停下来不转动,其实,什么变动也没有发生过。” 我看着你。我说:“所以?” 你说:“心心。宇宙万象的成因,就是这样。大千世界,亿万事物,亿万变化川流不息,但是,这些都只是纸屑的组合,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 你说:“所以,当我们的世界发生重大变动的时候,我们要明白,其实,没有过改变。” 我说:“所以?” 你说:“所以,让它变去,让那些纸屑一会儿灿烂,一会儿消散,一会儿出现,一会儿隐灭。没有关系的。” 你开始收拾桌子上的东西。你一边收拾,一边说:“留着这个教具。以后,当你喜欢的一切变去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它。” 你说:“虽然你再也看不到原来的图案了,虽然不管你转动多少次,都再也不会看到原来的图案了,但是,你要明白,所有的图案,都是你从前看到过的那些纸屑,全部都是它。” 你说:“心心,如果我们今生再次彼此离别,永不能再见,你要记住今天我对你说过的话,于此冷静深思,细细体味。不要一味沉浸悲伤。” 我说:“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还会相逢吗?” 你说:“当然会。” 我说:“会很久吗?” 你说:“这要看你了。” 我说:“看我?” 你说:“是啊。如果你能认出我新的面貌,那就会很快。如果你认不出来,那就会很久。” 你说:“这取决于你,有没有被这生生灭灭的繁花图像所迷惑,无法清醒地洞察真相。” 我说:“我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四) 我把眼光从花园里的繁花收敛回来。 我把心念从对你的追念中收敛回来。 我对自己说:“这一切都只是万花筒里的景象。变化无穷,都是假相。” 我说:“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不能沦陷于幻象。”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虽然我还没有亲身证实这一点,但是,我要相信指导。他绝对不会骗我。他为何要骗我?他是那么爱我,为安慰我忍受此世的深重痛苦,承担过往的杀业果报。他只是想来告诉我,分离的漫长岁月中他的证悟与发现。他不会骗我,哪怕是为了安慰,也绝对不会。他一直都在引导我,看到这个真相。” 第八百四十四章 稚嫩的生命(上) (一) 高雄在京都送我的那只兔子,学名叫做德国大耳朵兔。 我后来一直养着它。 它刚和我生活在一起的时候,还只有1个月大,站在我的手掌里,就像一个毛茸茸的玩具一样。 我工作的时候,它喜欢爬到我的键盘上,要我停下工作来陪着它玩。 我就喂给它吃车前草的叶子。其实,它不太喜欢吃胡萝卜和白菜叶,而是很喜欢吃车前草。 后来我还惊讶地发现,它竟然特别喜欢吃竹叶。每次我把竹叶举到它面前时,它都会抬起前肢,像人一样地直立起来,仰头吃竹叶。它可以保持这样的站立姿势很长时间,直到把所有的竹叶都吃干净。 吃饱以后,它就心满意足地爬下键盘,趴在我的书桌上,蜷缩起来,抖松身上的毛,准备睡觉。 因为太小,它身上的毛还没有长得足够浓密,所以,它一边在我的书桌上瞌睡,一边会冷得瑟瑟发抖。 我想了想,就拿了一只我的羊毛手套,在桌子上给它做了一个小窝。我把这个小窝放在一盏台灯的旁边,然后把它放了进去。 兔子以极端信任我的姿态,仰面朝天地睡倒在小窝里,两只前肢弯曲着放在胸前。它开始津津有味地舔着自己的前肢,左边舔完舔右边,专心致志。 温暖的台灯像一炉炭火那样地烘烤着它。 它就在这种暖意当中,眼睛越眯越小,越眯越小。不一会儿,它就两只前肢一松弛,闭上眼睛,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从它小小的鼻子里发出一阵婴儿的鼾声。 我看着它在我的键盘旁边毫无戒心地酣睡着,心头油然而生一种要保护它、照料它的**。 这只兔子和我一起生活了好长时间。 最后,它是老死的。它最后在我的怀抱里无疾而终了。 当它死后,我痛哭了一场。然后,我就把它像一个好朋友那样地埋葬了。 在它去世之前,它撕坏了好几百张张报纸,它咬坏了我的十多件衣服,吃光了附近方圆15公里所有的野草和竹叶。 在它的一生里,我一直都叫它兔兔。我没有给它取一个人类的名字。 有时候深夜加班工作时,我会不知不觉地倒在键盘旁边睡着了。在睡着的时候,我梦见自己变成了兔兔。 我就像它小时候那样地,在寒冷的冬天里,蜷缩在你的身边下,心满意足地酣然入睡了。 我一直这样睡着,像一块石头掉进了井里,失去了对世界的任何感觉。 我一直做着自己就是兔兔的那种梦,直到我被上班的闹钟惊醒过来。 在我视野里再次出现的,就是永无止境的现实生活。 那个,不再有你的,现实生活。 那个,我马上就要赶去打卡签到、参加会议的,现实生活。 (二) 怀孕32周的时候,我早产了,生下一个女婴。 虽然早产,但婴儿却很健康,有六斤八两重,完全达到并超过了足月婴儿的体重标准。 接生的大夫说,这得益于我的胎盘非常强壮。胎盘有5斤多重。我用这样一个强健的胎盘,从自己身上吸收了大量的营养和能量,确保了婴儿的健康成长。 这个孩子一点也不爱哭,生下来任凭护士给她刷刷洗洗,就简短地哭了两声。护士们都称赞说,这孩子将来一定好带。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她晚上只要含着母亲的***就能睡得很熟,醒来的话,多半是因为我们都熟睡了,**从嘴里脱落了。这时,只要侧身拍一拍她,把**继续塞到她嘴里,让她用力含稳了,她就又一边吸吮着,一边很快睡着了。 刚出生的前几天,她只睁开一只眼睛,让我担心了好多天那只眼睛会不会有问题。到第五天的时候,那只眼睛终于也能睁开了,和这只一样清亮。我的心这才放回了肚子里。 我沉浸在做母亲的细微烦恼和无尽喜悦当中。 全部的心思都在这个粉嘟嘟的小婴儿身上。 那是你离开我之后,我过得最为充实的日子。我觉得此生有了这个小天使,就与愿足矣。 从此就有了一个生命,和我相依为命。 我游荡无依很久的心,终于有了一个着陆点。 ——但是,高雄打破了我的幻想。 (三) 我从医院回家,出了月子之后,高雄大老远地从英国飞回来看望我和我的新生婴儿。 我轻轻晃着摇篮。隔着一层薄纱,胖乎乎的ANN正香甜地酣睡着,小小的拳头紧紧地捏着。 高雄看着摇篮里的ANN说:“真是难以想象。这小东西,是从你身体里分离出来的。” 我看了他一眼。我说:“你也是这样分离出来的啊。” 高雄说:“看上去挺重的吧。生得很辛苦吧。很痛吗?” 我说:“你做爹地很久了,会不知道吗?” “目击而已,我又没有体验,所以没有这种知识嘛。”高雄说。 我说:“要这知识做什么?你将来也不会有体验,用不上。” 高雄说:“我们在一起,就必须这样唇枪舌剑的吗?” 我轻推着摇篮,不说话。 高雄说:“真的听不懂我在问什么吗?” 我说:“听不懂。” 高雄说:“在很痛的时候,我是说,在痛不欲生、走投无路的那个时刻,你,有没有一秒钟的时间,想到过我?” 我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高雄说:“你没有。就连半秒钟,也没有。你在全心全意地,想着他。” 我继续不说话。 他说:“这样无望地想着他,你的心,不会很痛吗?在你身体很痛的时候,心,不会因此也很痛吗?” 我不说话。 “我时常刺伤你吗?”高雄说。 “不。”我说,“不。平心而论,你的每一个问题,都非常好。” 我说:“我没有想他。他本来就在的。他一直都在的。想或者不想,都始终在。与其说,我想他,不如说,他出现。而他一出现,很严重的事情,很难忍的时刻,也就变得没那么严重,没那么难忍了。” 高雄说:“他在你心里是神。” 我说:“他本来就是那样的。” 我看着高雄说:“他不是吗?” 高雄也看着我。他说:“我以为,他的期望是,你要学会依靠自己的力量,而不是永远依赖他。” 他看着我。他说:“他的期望不是这样吗?” 他说:“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你有自己的力量吗?” 他说:“你认识到了吗?你自己,其实也有和他一模一样的力量。你也能,和他一样的强大。” 他说:“心心女神!” 第八百四十五章 稚嫩的生命(下) (一) 高雄俯身过去看摇篮。这时,ANN醒过来了,正在襁褓里一下一下地伸手蹬腿。 他说:“让我看看这个圆滚滚的小包裹,是女儿?” 我咬咬嘴唇。我说:“是的。” 他凑近摇篮,仔细端详着ANN。 他评论说:“肌肤胜雪,眉清目秀。” 他抬头看着我,他说:“好!完美作品。” 我再次咬咬嘴唇。我说:“谢谢赞美。” 高雄盯着我看。 我叹息道:“就没有人教过你,这样瞪着别人的脸看,是不礼貌的吗?” 高雄说:“你现在很幸福吧?” 我说:“那还用说。谁平白得了个天使会不幸福呢。” 高雄说:“这天使不属于你。” 他说:“过不了多久,她也会离开你。她不会依偎在你怀里,不再需要你,她会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反感和立刻出言否定。” 高雄说:“你也不可能从这小美人身上找到安全和归宿。你不可能依靠她的爱。这爱虽然动人,但却只是一时的。” 高雄说:“我儿子现在看到我回家,就会在房门上挂个牌:我在学习,或者我在社交,闲人免入。”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安慰他。 高雄说:“我告诉你,这就是亲子关系,撕开温情脉脉的面纱,也不过如此而已。爱双亲,只不过是弱小时的生存手段。强大起来后,依然保有此爱的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你如果期望太多,最后就会失望。” “谢谢对一个新妈妈如此勉励。”我说。 高雄看着我。他咧开嘴笑了一下。 他说:“我让你觉得受不了,是吗?可我没有骗过你。一直以来,我都是对你说真话的。我是老实人。你不能对自己不老实。” 高雄凑近一点,继续盯着我。 他说:“我有骗过你吗?” 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罕有的,不为了得到你的爱而哄骗你的人。” 我看着他。我说:“是的。罕有。” (二) “我能抱抱吗?”高雄问。 我说:“当然。” 高雄一伸手把ANN从摇篮里捞了出来。 他把她托在手里。就像大黑熊手里抱着个蜂蜜罐子。 我忍不住一阵心跳,我说:“小心点!她的脖子还是软软的呢,头不能自己立起来!你那叫抱孩子吗?” 高雄说:“我这不是托着她的脖子和脑袋吗?” 他把ANN举到他眼前。 ANN亮晶晶的眼珠和他的大眼珠对视着。 ANN的嘴角开始一扁一扁的,眼里有了泪水。她看上去马上就要哭了。 我赶紧把ANN抢了过来,紧紧抱在怀里,轻拍安慰着。 我恨恨地说:“怪不得你儿子让你闲人免入。” 高雄看着ANN眼睛里的泪水。 他说:“希望她长大了,能拥有对世界的清醒,不会像她母亲一样的,一再上当。”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我说:“这么有幽默感,又能说会道,你不去做婚礼司仪,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听了,就再次咧嘴笑了一下。他说:“不可惜。我天生是合适做新郎的。” 他把温奶器里面温着的奶瓶递给我。 我把奶瓶送到ANN嘴边。 ANN汪地一下含住了奶嘴,开始用力的吸吮。伴随着吸吮,她眼里的泪水消退下去。她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忘记了高雄刚才的托举和盯视给她带来的震撼。 看着她的吸吮,高雄说:”容易满足的人,才会有快乐。” 他说:“心心,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不管哪一种,都会离开。唯有清醒,不会。” 他说:“保持清醒。当任何爱,到来的时候。” 不能说生活没有一再地教化过我。只是我太愚钝了,迟迟不能开悟而已。 (三) 在育儿的种种艰辛和快乐中,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ANN就已经上幼儿园小班了。 有一次,高雄来我家的时候,ANN刚从幼儿园接回来,等着吃晚饭。她坐在桌子前,专心致志地画画,桌面上摊了一堆五颜六色的蜡笔。 “小天使,你画的这是什么啊?”高雄弯腰看着ANN的画。 ANN头也不抬地说:“是高UNCLE(注:叔叔)。” 高雄喜出望外道:“喔?是画我吗?可以给叔叔看看吗?” ANN说:“当然可以。” 高雄把那画提了起来,对着光看。上面画了一只貌似北极熊的庞然大物。 高雄顿时一脸黑线地说:“你确定这是我吗?” ANN说:“是啊。”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高雄看着我笑。 我说:“小孩子不会说假话。她简略地画出了你的主要特点。” 高雄说:“不要以为这能打击到我。” 他对ANN说:“画得很棒啊,画出了叔叔的威武强壮,英气逼人。好!” ANN说:“熊是吃人的。” 我再次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高雄看着我。 我捂嘴忍住笑。我低声说:“真相。” 高雄看着我,他说:“一脸坏笑。” 他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我说:“你刚叫她小天使的。” (四) 我在餐桌和厨房间忙碌。一个又一个的盘子被热气腾腾地端出来,摆放在餐桌上。 我从大盆里舀菜,分到各人面前的小碗里。 高雄把ANN抱在膝盖上,拿起一本图画书,和她一起看着,给她讲《三打白骨精》的故事。 应该说,高雄并没有添油加醋,一直都忠实原著情节平铺直述的,也没有渲染妖精的恐怖。 但是,每次他讲到白骨精的一个化身被孙悟空打死,或者讲到孙悟空被师父冤枉而受责罚时,ANN的嘴巴就会一扁一扁的,眼睛里就会泪水充盈。 当他讲到孙悟空忍着紧箍咒带来的头痛,坚持一棒打死了白骨精的又一个化身,然后被师父赶回花果山,跪下来向师父拜别时,ANN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高雄被弄得手足无措。他带着求援的神情看着我。 我放下勺子,走过来把ANN从他怀里抱了过来。 高雄无辜地说:“我都照书页上的文字念的,我没用妖精吓唬她。” 我拍着ANN的后背,用小手绢给她擤着鼻涕,说:“这不怪你。是这孩子太善良了。她从小就不喜欢听杀生害命,或者好人受屈的故事。” 我说:“她最不喜欢这样的世界了。” 我说:“她向来不喜欢听妖怪伸手去捉唐僧,也不愿意听到唐僧上了妖怪的当,还不愿意听见猪八戒进谗言,不愿意听见孙悟空被冤枉,不愿意看到孙悟空被赶走去做流浪猴。”高雄说:“喔。那可是有点麻烦啊。” 我说:“其实,看着她,我经常很感动的。这就是人之初、性本善吧。小孩子生来就有天良啊。” ANN在我怀里含泪仰头说:“妈妈,我以后再也不要听这个故事了。这个故事一点也不好听。” 我说:“好,好,宝贝儿。我们以后永远不听这个故事了。高UNCLE下次来了,给你讲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好不好?” ANN点头收泪。 我说:“好了,我们不讲故事了,我们来吃好吃的东西吧。妈妈给你做了香蕉糊。你闻闻香不香啊。 我对高雄说:“你也过来吃饭了。” 高雄跟着我们往饭厅走。 他说:“让我讲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 我笑了笑,说:“不胜任啊?” 他说:“我只合适讲鲁智深拳打镇关西吧。” 我把ANN放进餐椅里,把她的青蛙王子小碗放在她面前,把青蛙王子小勺子递给她。 高雄看着ANN,感慨地说:“唉,可惜啊,苏和我生的,都是小子。还是女儿好。柔情似水,这眼泪流得啊,把人的心都融化了。” ANN举起勺子,津津有味地吃着香蕉糊,吃得小脸上到处都是。 他说:“女人,果然是水做的啊。而且是,香蕉水。” 第八百四十六章 盲王子 (一)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统治着一片繁华的国土。 他娶了一个美貌的王后,他们盼望得到一个儿子来作为王位的继承人,巩固他们既有的一切,并延续世界的繁华。 终于,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 但看到儿子的第一眼,国王就失望了。 因为他的第一个儿子竟然是一个天生的盲人!他的眼皮粘连在一起,根本就不能打开。就算能够打开,也不知道里面的部件都还能不能用。 在巨大的失望之下,国王认为这是上天降给他的惩罚。 他不愿意每日每夜面对这样的一个儿子,同时,他也认为一个没有眼睛的王子是绝对不合适做一个国王的。 于是,他就对外宣布王子出生以后就死去了。然后他就把这个儿子一直秘密地囚禁在深宫里。 盲王子甚至连正式的名字父母都没有给他取一个。 负责喂养和看守他的人,为了便于称呼,给他随便取了一个称呼。他们叫他小纸。意思大概就是,他虽然出身高贵,却命比纸薄。 (二) 这个儿子出生之后,国王和王后又陆续生了一些女儿。但国王所期盼的儿子,一直没有降生。 后来,美貌的王后去世了。国王又娶了很多的妻子。她们又生了很多的女儿。 因为一直没有生儿子,国王又日渐年老,他越来越多地想起被幽禁于深宫之中的这个盲儿子。 有一天,他甚至去了从来不涉足的冷宫,想要看望一下自己的这个亲生儿子。 一见之下,父子天性,他不由得落泪了。 他发现自己的这个儿子虽然从来没有过过一天王子的生活,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宠爱,但却始终保持尊严地活着。 他不仅面目清秀,身体洁净,而且态度从容,举止优雅。 他十分满足于粗茶淡饭的生活,满足于终日待在暗无天日的斗室当中。 负责喂养和看守他的侍从们和他关系大都还好。 而他对于必不可免的欺负和疏慢,也都平静地接受,没有怨尤之心。 有一次,有个心地还好的侍从觉得他每天这样孤独寂寞地被关闭着,实在是太可怜了,就给了他一把破旧的琵琶。 也没有人教过他,他就这样自己摸索着,竟然也能弹奏了。 当他的父王前去看望他的时候,他正在自己的牢笼里弹奏着一首自动浮现在他心里的曲子。 国王站在那里,听了很久很久。 他没有听到怨恨,没有听到不满,没有听到绝望,没有听到自卑,没有听到绝望,也没有听到疯狂。他只听到许多的音符里灌满了孤独。像这个星球上最后一个生灵独自奏出的最后一阙哀歌。而它是为所有曾经存在过的生灵而演奏的。 国王落下了眼泪。他静悄悄地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没有让儿子知道自己曾经来过。他掉头离开了。 离开前,他吩咐改善下人,从今天起,要改善王子的伙食,并且每天要陪他出来在庭院里走走,透透风。 国王满脸悲伤地离开之后,侍卫们开始私下里议论着,认为这些迹象表明国王的心意已经转变了。也许,王子的好日子终于要来了。 (三) 侍卫们当时的猜测的确没有错。国王的确开始动摇当初的念头,他有点回心转意,想要承认并好好培养这个儿子。 他现在觉得天生盲目的人,也未必就不能做一个好的国王。 但就在这时,他的第二个儿子出生了。这是一个健康而强壮的儿子。 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盲王子的命运之灯就这样熄灭了。 (四) 当国王的第五个健康的儿子出生之后,王后位置上的人又换掉了。 第二任王后生育太多,年老色衰,不再吸引国王。国王另有新欢。 第二任王后在废黜后,被迁居别院,很快就病故了。 于是,大王子可怜的宫中幽禁生活也就到此结束了。 在第三任王后的不断游说之下,国王决定彻底摆脱他一生这个恶梦,除掉他的这个盲人王长子,以免他留在世界上让未来的国王感到威胁。 国王虽然冷酷无情,但心里到底记得那仅有的一次父子相见。 他数度犹豫,到底不忍心亲自下令杀害儿子。他决定把这个儿子交给老天爷来处置,他派心腹去冷宫,把盲王子带出宫,悄悄把他抛弃于荒野,任其自生自灭。 盲目的王子被扔在了一处名叫逢板的山上。 被派去执行这个任务的侍从名叫一贯。一贯做完这件事情之后,在往回走的路上,一路都觉得心似油烹。罪恶感压得他抬不起头,也无法再骑马前进一步。 于是,他中途又折返了回来。他跪在已经在摸索探路中摔得鼻青脸肿的大王子面前,恳请王子饶恕他不得不执行命令的罪过。 他满怀同情地对王子表示抚慰,说国王决定这样做,也实在太残忍了。毕竟是亲生的父子啊,怎么能这样做呢! 但出乎他的意料,盲目的王子并没有随声附和或者泪如雨下。 盲王子对他说:“我天生没有眼睛,没有看过世界,也没有读过书。但我听侍从们讲过因果的事情。” 他说:“我之所以以盲目之身而降生,必定是因为前生品性低劣,屡有作恶,是前生的恶报。” 他说:“现在父王把我扔在荒野,是帮助上天完成对我的惩罚,也是帮助我消除前生的业障。父亲这样做,不仅顺应上天,而且也顾念了我,同时还让我的母亲和弟弟们心里好过。:父亲这样做,才是真正的慈悲和真正的智慧啊。它不像看起来的那样残忍。” (五) 一贯被王子善良纯净的心灵所深深感动,对比王子的善良,他觉得自己过去在宫廷里小心翼翼、谋求名利的生活是如此的黑暗。他深深感觉到,其实那个真正盲目的人是自己,是那些有眼睛的人。 于是,一贯把王子载到了马上,把他带到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把他放在一处有人烟的大村落和大城镇之间的官道旁。 一贯拿出随身带出来准备丢弃的王子的破旧琵琶,把它归还给王子。 一贯说:“王子放心,我回去就复命说已经把你带到深山,推落悬崖,你的尸体也被野兽吃掉了。对国王和新王后,你这个人,从此就不在人世了。他们不会再想要加害你了。你自由了。” 他说:“从这里,向前再走一小段路就有很多人家了,道路都是平坦的,也没有盗贼,总有慈悲的人家能够体恤你的困苦,并施舍给你,让你能够生活下去。” 一贯说:“回去复命之后,我也辞官不做了。我会带领家人远远地离开京城,逃避可能有的祸患。等我安顿好一切,也许我还会回到这附近来找你的。希望那时候你还能够活着。” (五) 一贯和王子就在这里分手了。 当一贯的马蹄声消失在远方时,只剩下王子一个人面对黑暗的宇宙。 虽然刚刚那么说了许多宽慰自己,也宽慰一贯的话,但王子的内心,毕竟感觉到彻骨的孤单。他抱着琵琶,拄着一贯走前给他削好的一根拐杖,跌倒在地,失声痛哭。 他就这样开始了自己孤独的被流放的命运。 他从此再也没有遇到过一贯。 因为一贯回到京城的当天夜里,就被用毒酒杀害灭口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王子的下落。 盲王子,就这样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独自去了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归宿。 (六) 这个故事是我在《小春》之前写的。 后来被逸晨先生编辑后发表了。 我写的这些故事,你都从来没有读到过。 在这个故事的末尾,我是这样写的:“无处可去的孤独者的命运就是这样。他虽然可能一时遇到一两人可以互相安慰,但不久之后,却仍旧不得不复归于自己的孤独。” 我写道:“这是所有精神上的流浪者的共同命运。” “它是不能打破的。” 第八百四十七章 巴黎书展(上) (一) 巴黎书展,也叫巴黎国际图书博览会。它创办于1981年,是全球规模最大的图书展会之一,每年春季在巴黎举办,一般为期四到五天,参加的观众包括:出版商、书商、采购商、文学作品代理商、图书馆管理员、信息专家、书店、零售商、数字印刷、版权所有人、出售者、经销人、电子出版商、批发商及分销商、电视电影制作人、版权代表和普通图书爱好者、消费者。书展既有针对各级图书行销商的贸易专场,也有向大众开放的公众参观日。 近年来巴黎书展不断致力于版权贸易的发展,目前成为出版行业交流和开展欧洲出版和图书销售业务的重要选择。 那一年的3月,我跟着高雄和逸晨先生一起去参加的那届书展,规模已经达到有将近20万的参观者,1250家参展商,4500个国际知名作家出席。 展会包括800场会议。在其中的一场会议上,逸晨先生作为资深的作家和卓越的编辑,代表亚洲出版商在论坛上发言,纵谈商业化大潮下的写作。 面对台下的诸多出版界巨头,逸晨先生说:“如何是良好的写作?良好的写作,就是剔除所有不是写作的东西。比如说,希望畅销,希望得到好评,迎合大众趣味,显示个人才华,回避人心的痛处,想要胜过同行,渴望各种奖项,介意印数和重版。把所有诸如此类并非写作的杂质都去掉,剩下的,就是良好的写作。” 他说:“进入良好的写作状态时,无论你写的是什么,都不用打草稿,你只需要把手指放在键盘上,所有的文字就会自动汩汩而出,甚至,连所谓的构思过程,所谓的遣词造句,所谓的布局谋篇,全部都不需要,也不需要任何的修改,它一出现,就自然是最完美的,一字不可易。” “这个过程流畅、自然、轻松,毫无用力处,行云流水,水到渠成,没有任何的阻滞。如果没有发生上述事情,你就没在良好的写作状态中。” “一个良好的写作者,当他写作的时候,他是溢出自我边框的。他没有名字,也没有性别,他同时在所有人的心里,他就是全体。” “他是无边无际的,也无穷无尽。” 逸晨先生的发言在全场激起了长时间的热烈的掌声。 我也情不自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长时间地为他的发言而鼓掌。 (二) 逸晨先生是我写作上的亲教师,也就是耳提面命,手把手带着我走向文学殿堂的师傅。 他是我发自内心深深敬仰的文学编辑,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关于写作、关于人生的许多谆谆教诲。 在他的深刻影响下,我的文字逐渐去除了雕琢粉饰的小女人味道,行文变得朴素无华,因此很多读者长期以来都误以为我是男性写作者。 逸晨先生对我说:“我们所写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句子,并不一定要多漂亮,但是,一定都要有力量。要有强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要能粉碎虚空,直接命中事物的心脏。” 他说:“我们的文字要符合这个世界的真实。再也没有,比真实,更有力量的事物了。” 他始终都在教导着我们,一切写作的核心价值,全在于“文以载道”。 他跟我们说,你们不要误会“文学”这个词。所谓“文学”,是指让人阅读之后趋向无过失的学问。让人阅读之后过失更多的文字,绝不是文学。 他还教导我说,中国的古代,无论是琴棋书画中的哪一种,所有的艺术形式,都指向调柔人心,引人向道。中国传统一直有“诗教”之说,认为诗可以“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换句话言之,凡不符合“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这三条标准的,都不能称为“诗”。“诗”是通过言说来完成的国民教育,是文字中的国家教育部。 而凡鼓琴亦有七例:一曰:明道德,二曰:感鬼神,三曰:美风俗,四曰:明心察,五曰:制声调,六曰:流文雅,七曰:善传授。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今天的所有电声摇滚,都不配名为音乐。 他对我说:“文字不是用来倾诉自我的。它,最终是用来帮助他人的。这是我一生的体会。总有一天,你也会体会到这一点的。” 他说:“上天赋予我们文字的能力,不是为了倾泻个人的痛苦,而是为了,完成广大的救助。” 他说:“心心,不要等到年老了再去写这样的文字。现在就写。觉悟了,就去做。趁年轻,趁健康,趁活着。不要一再拖延,到最后,深恨悔之晚矣。” 这些教诲,对我启发甚深,让我铭记不忘。 (三) 读了我写的勇士故事(《东山物语》)之后,逸晨先生对我说:“如果这是我第一次读你写的东西,我会以为你是男人。我从未见过女人写勇士写得如此气壮山河的,而且,每一个勇士,他们面对生死的时刻,你都能写得熠熠发光。” 他说:“要知道,如果一个人的心里没有那种勇敢与坚定,他是不可能把这些特质注入笔下人物的灵魂里的。” 他说:“心心,你内心里,必定有个真正的勇士。或者,你必定认识一个真正的勇士,而他在你心里,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四) 逸晨先生对于青年写作者的指导和关怀,远远不止于对我一人。他对所有的新作者,都是如此教诲不倦的。逸晨先生对文稿的修改批注,在青年作者中非常有名。他每有批注,往往都是众人争相传阅。 有一次,坐在逸晨先生的办公室里,等着他回来。看到桌子上放着一份他正在批改的文稿。文稿翻开的那一页上,有一行字写着:“......努力克服着重重障碍,期盼着能够开始真正的生活”。 逸晨先生用很粗的黑笔把这行字毫不含糊地划掉了。在旁边,他龙飞凤舞地写道:“这些重重障碍,即是真正的生活”。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批注文字中所蕴含的那种力量。我瞬间就明白了,为何他的批注文字会在众人中广为传阅,被奉为圭臬。 还有一次,逸晨先生看到一个写作者写了一段感喟中秋的文字,作者写道:“一切都如幻似梦,到头来,我们能拥有什么?” 逸晨先生便在下面批注道:“梦里的一切,全都归你所有。” 第八百四十八章 巴黎书展(中) (一) 会议结束后,高雄遇到了很多熟人,他们在一起热烈地攀谈着。 我和逸晨先生先出来,沿着塞纳河岸慢慢地散步,等着高雄从里面出来,然后一起去吃午饭。 塞纳河水潺潺地流淌着,轻轻拍打着堤岸。 我说:“这条路,被人们称为幸福之路。因为这是各国情侣最喜欢来漫步的地方之一,很多人就是在这里并肩漫步之后,走向了婚姻的殿堂。这条路,传说是通向人生幸福的结局的。” 逸晨先生说:“心心,其实,尘世间,没有一条道路是能够通往幸福的。” 我吃惊地看着他。 逸晨先生说:“你知道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吗?” 我说:“是什么?” 他说:“真正的幸福是:就算是不幸福,也完全没有关系。” (二) 逸晨先生说:“心心,有件事情,很早就想问了。一直没问过。” 我说:“什么事情啊?” 逸晨先生说:“你注意到了吗?你所有的故事,男主角都会先于女主角死去。” 他说:“你笔下从未有过白头偕老的爱情结局。” 他说:“为什么会这样?” 我顿了一会儿,然后回答:“是这个啊。因为,我小时候答应过一个人的要求。他对我说,以后不管你写什么故事,只要有爱情,就不要让女主角死在男主角前面。他说,要让女主角在男主角死后还一直活着,并且最终得到幸福。他说,如果故事的结局不是这样,你就不要把它写出来。” 我说:“所以,我一直都在履行这个承诺。不管写什么故事,只要有爱情,女主角都不会死在男主角之前。她会独自活在世界上,并且最终找到幸福。——不是白头偕老的那种幸福,而是,明白有生必有死的那种幸福。” 我说:“《小春》那个故事,我只是写写而已,就算高雄不来和我谈,我也不会把它发表出来的。因为,那是一个同生共死的结局。同生共死不解决问题,了生脱死,才解决问题。” 逸晨先生说:“我看过你写的一段教堂布道。你在里面展现了自己的生死观。” 我说:“是的。我经常会附身在人物上,说出内心的声音。” 逸晨先生说:“我还记得你写的那段文字。你说:上帝让有些事在我们视野里结束,是为了让另一些事能在我们的视野外开始。上帝让有些人的灵魂离开我们,是为了能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开始发挥作用。” 我说:“是的。我说,我们有时候会觉得被上帝所抛弃,被上帝所伤害,那只是我们凡夫狭隘之见的错觉。错觉的根源就在于,我们未能像上帝那样,全知全能。” (三)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 我们站在树荫浓密处躲雨。 巴黎的梧桐树非常可爱,总是让我想起故乡明代长城下的满街梧桐。 一位当地的市民看到我们在躲雨,便告诉我们,不远处的一个游客中心可以提供免费的雨伞给游客借用。 我们便小步跑向那边的游客中心。 我在门庭的伞架上拿了一把伞,撑开,发现几根伞骨断折了,伞面撑不住。于是把坏的放回去,换了一把,再撑开。这把是好的。 忽然觉得逸晨先生在看我。抬头看他,果然是这样。 我问:“有什么不对吗?干嘛这样看我?” 逸晨先生:“心心。” 我:“?” 逸晨先生:“我说,其实都是一样的。” 我迷惑地问:“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 逸晨先生:“身体。身体和这些伞是一样的。” 他说:“坏了,就不好用了。不能用了,就要把它放下来,换一个。” 他说:“就这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地方,需要那么难过。” 我一时怔住。怔了两三秒钟。 然后,我努力动了动嘴唇。 我说:“走吧,高雄大概快要出来了。” (四) 我们吃饭出来后,小雨已经停了。 河岸边摆满了旧书摊和画摊,还有一些小贩在卖纪念品,一些画家坐在那里给游客现场画写生。 我说:“我们也去画一张吧。” 于是,我们就按画家指点的姿势,随意地坐在了河岸边的长椅上,一边喝饮料,一边闲聊,一边让画家给我们画速写。 “女士、先生们,再坚持一会儿。不要动。马上就画完了。”画家一边下笔如有神,一边对我们说。 不一会儿,他的作品就大功告成了。 “画得怎样?像我们吗?”高雄从逸晨先生手里拿过那幅速写,他看了一眼,又递给我。 他说:“心心你觉得呢?” 我看了一会儿。我说:“有一点不像。” “哪一点?”逸晨先生说。 我说:“边框。我们身体的边框。” 身为著名插画家的逸晨先生,眯起眼睛,用专业的眼光再次审视了一下那幅速写,他说:“线条处理得很专业,终归终究,没有什么不妥的啊。” 我说:“修改一下,就会好些了。” 我从画家手边拿过一个橡皮擦。我开始擦掉我们每个人侧面的身体轮廓线。 我说:“我们之间没有这么隔阂吧。我们彼此之间,是没有分野和边界的。” 我看着他们。我说:“是吧?” 逸晨先生的嘴角浮现出一点笑意。他看了看高雄。 高雄微微鞠了一躬,说:“真是三生有幸,终于活着听到你承认我们之间亲密无间。虽然——你还捎带了个逸晨。” 我白了高雄一眼。我继续动手擦掉身体其他方向的轮廓线。 我说:“不仅我们之间并无分野和边界,我们和周围的环境之间,也是没有分野和边界的,是吧?每分每秒,我们都在和周围互相交换着物质、能量、信息,我们的一部分都在进入周围,蒸发的汗液、掉下的头皮屑,呼出的气体,热量,诸如此类。我们从来没有从周围中被分隔出来,是吧?” 我说:“人和人之间的分隔对立,人和环境之间的分隔对立,这种分隔对立,都只是概念上的,错觉性的,它只存在于我们的以为当中,它并不存在于事实当中。” 我一边说着,一边在画上擦。过了一会儿,我停了下来。我满意地看着画面。我说:“好了,现在,就准确了。符合真实。” 我把画翻过来,面向着他们。逸晨先生、高雄和画家一齐看着那张纸。 现在,它重新变成了一张白纸。 第八百四十九章 巴黎书展(下) (一) 他们三个男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高雄看着我说:“你一定要破坏力这么强吗?” 我说:“你不要有目无珠好吧。这不是破坏力。是还原力。还原真相的能力。” 画家对着他们耸了耸肩,用法语说:“女人。你们都知道的,女人。” 高雄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从口袋里往外掏钱,他把钱递给那个画家,他对那个画家说了谢谢。 那个画家用法语问他:“那位女士,她刚刚在说什么?” 高雄用法语回答他:“她在说,以各种方式,浪费绅士们的金钱、才华和时间,是女人的最大嗜好和最高成就。” 他再次微笑着和画家握了握手,他说:“谢谢。” (二) 我们继续沿着塞纳河畔散步。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要这样唇枪舌剑吗?”逸晨先生说。 高雄接着他的话说:“是啊,心心,每次我们在一起,你一定都要和我这样唇枪舌剑吗?” 我说:“你不是在心里暗自很喜欢这样吗?” 高雄停下了步子。 他瞪着我说:“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三) 从赛纳河岸散步归来之后,逸晨先生和高雄之间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逸晨先生说:“说实话,这么多年了,你们之间,始终若即若离。我问过你们,你们各自都矢口否认彼此之间是有感情的。但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到,你们之间也绝非没有感情存在。” 逸晨先生说:“你也已经过了嬉皮笑脸、游戏人生的年纪了。扪心自问,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生活在一起吗?” 高雄说:“怎么没想过。我见她的第一面就想啊,可惜,她始终看不上我。我始终不是她的第一选择,第二也不是,第三也不是。她宁可嫁给一个会对她说要打断她胳膊的混蛋,也不肯选择我。” 逸晨先生说:“谁让你抢先就结了婚呢。” 高雄说:“难道我应该坐以待毙,等着她无情地把我丢弃于单身吗?” 他说:“我损失了恋情,难道还要损失掉尊严么?” 逸晨先生说:“你总是这样玩世不恭,她如何能确认你的诚意啊?” 高雄说:“实话实说,我也不一定非要娶了她不可。从小到大,我们之间太熟悉了。熟悉到,无法产生曾有片刻,不在一起的感觉。娶不娶的,都是形式罢了。” 逸晨先生看着高雄。 高雄问:“干嘛这样瞪着我?” 逸晨先生说:“你要对自己诚实。” 高雄说:“好吧。——我刚刚说的,是她的标准答复。如果一本书,你早已经知道所有的情节会如何发展,早已经知道结局将会是怎样,你还会去翻动它吗?” 逸晨先生说:“也许试试,会有不同于预想的事情发生呢?” 高雄说:“不。我不想再去触动她刻意覆藏的地方。我不想扰乱她。——做平行的河流,殊途同归地流向大海,不也很好?” 后来,逸晨先生向我转述了当天他们的这段对话。他始终是想要成全我们的。 逸晨先生说:“那天,高雄说,他不想触动,你刻意覆藏的地方。他不想扰乱你。他说,做平行的河流,殊途同归,也挺好。” 听了逸晨先生的话,我说:“他,真是,太,了解,我,了。” (四) 从巴黎看书展回来,我们取道台湾回来。 那段时间,台湾全民在热议一部很轰动的当地电影,叫做《海角七号》。台湾的同行们都热情洋溢地推荐我们一定要看。 于是,我们三人在到达台北的晚上,就特地在网上一起看了一遍这个片子。 片子开映不到20分钟,高雄就开始打哈欠,他一声又一声地打哈欠,搞得我和逸晨先生都没有心情看下去了。 逸晨先生忍不住按下了暂停键,建议高雄去他自己的房间睡觉算了。 高雄站了起来,说:“真搞不懂你们,也搞不懂台湾人,这么沉闷的片子有什么可看的。” 他说:“我特别看不惯片子开头范逸臣演的那个小子,挺好的吉他,这么用力地砸。混得不好应该使劲揍自己一顿,大男人的,干嘛拿一把吉他出气。虚弱,无聊。” 我说:“你先看完了再来评论好不好?” 高雄说:“不用看完我也知道它说的什么。台湾人对日本就是有个妾妇心态,觉得自己被弃多年,总算在日本的怀抱里找到了安全感,对此恋恋不舍。希望再找个强者来保护自己,免受对岸的胁迫。不是吗?” 我和逸晨先生互相看看。 逸晨先生是日本人。 我说:“高雄哥!” 高雄醒悟,他对逸晨先生说:“对不起。你汉学太渊博了,中国化得出神入化,春梦无痕,我,有时候会忘记你并非中国人。” 他说:“我不是针对你的。” 逸晨先生笑笑说:“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不可能针对我。好了,不喜欢看就去睡觉吧。” 高雄说:“没办法,天生土匪,做了不文艺中年。” (五) 高雄去睡觉之后,我和逸晨先生认真地把片子看完了。 逸晨先生问我:“好看吗?” 我点头。 我说:“台词写得很美。” 逸晨先生说:“是的。跨越两端的彩虹。像你这样的天使,该有翅膀和名字。留下来,或者,我跟你走。我不是抛弃你,我是舍不得你。” 他问我:“除了台词,还看到什么?” 我说:“屏幕。我看到了屏幕。无论多美的电影,无论怎样动人的生离死别,都只是影子而已。在影子下面,始终都是不动的屏幕。” 我说:“没有政治,没有悲情,没有历史,没有爱与思念。只有屏幕。” 逸晨先生笑了笑,说:“你不仅破坏能力很惊人,解构能力,也同样惊人。” 我说:“是还原能力。还原而已。让事物归回它的本源。” (六) 逸晨先生:“有种幻觉,是身为创作者,很多人都不愿意去克服的。” 我说:“什么幻觉?” 逸晨先生说:“其实,没有人爱上过你的作品。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我说:“我们看这部电影,也同样是在各取所需吧。” 我说:“同理,男女之爱,通常也是如此。并没有人爱上过我们,声称爱我们的人,也不过是各取所需,不过是因为我们身上的某些元素,满足了他们的某种生理或者心理需求,如此而已。” 逸晨先生说:“作品被误读误解乃是常态。爱情也多半是因为误会而生。” 他说:“我说得这么直接,希望没有破坏你的心情。面对铅字太久,我早已不大懂得浪漫这回事情。” 我笑了笑,我说:“有什么关系。您说得很对。身为写作者的宿命,就是任其作品横陈于世,任人仁者见仁,各取所需。” 第八百五十章 一个导游(上) (一) 提到巴黎,我就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一个香港人,年龄大约40岁,皮肤黝黑,他姓周,是我第一次独自去巴黎游玩时雇的导游。 那次,其实,我雇他是为了让他陪着我去摩纳哥找那栋画册里的房子。 你生病期间,我们共同看过一本高雄父母度假归来送给你的摩纳哥画册。你说上面有栋房子和你有密切关系,你能感觉到里面有个白发的贵族女主人。你很想有机会去那里看看。你说,如果你到了那里,你一定会知道它和你之间有何关系。但你没有机会去摩纳哥了。 我想替你去看看。也许,我到了那里,能够发现点什么。 离开摩纳哥后,我和周又顺便去了附近的几个法国城市。 正是这个人,对着我提供的那本画册,帮助我寻找到了画面对应的真实的地方。是他带我找到了那座拜占庭的房子,是他帮助我通过银行约见了房子的主人,是他在我和女主人交谈的时候提供了幽默的翻译,是他化解了女主人的戒备和犹豫,是他在我不能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时候,帮助我架起了实现我们共同梦想的那座跨文化的桥。 在寻找那些画册里对应的场景的过程中,我对他说了一些你的事情。 我们的爱情故事很长,我忽略了前生的部分,提纲携领地说了一下我们今生的短暂相处,我们隐蔽的彼此相爱,我们在博桑的准蜜月,我们最后经历的生离死别。 我们故事的悲剧性,深深地打动了周导,他对此寄予了万分的同情,所以,在旅程结束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 (二) 我是在戛纳见到周的。 我如约坐在一个咖啡座上喝着矿泉水时,他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包出现了。 他在咖啡座的附近站了下来,他左右手各持一个电话,分别用意大利语和法语对着电话里讲。 当他终于讲完这两个电话的时候,第三个电话又响了起来。这次他用广东话来回答。这个电话打得真是不是一般的长啊! 他滔滔不绝的广东话让我一下子就知道了他就是我雇来的那个人。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打这些电话的时候,我得以很从容地观察了他。我得到的印象就是:这是一个很乐观的人。这是一个希望别人也很乐观的人。这是一个自己的理想没有实现的人。这是一个自己的才能没有发挥的人。这是一个有沧桑经历的人。这是一个曾经繁华然后衰败过的人。这是一个热爱导游事业的人。这是一个经常在世界各地旅行的人。这是一个接触过很多人类的人。这是一个和很多人类分别过的人。这是一个心里有爱的人。这是一个希望别人心里也有爱的人。 在后来的旅程当中,他不断地对自己做出自我评价。 以下是他当时对自己的一些评价语录: “我是一个很英俊的帅男,至少在某几个人的心目中。” “我有着苗条但不强壮的身材,因为现在是剩者为王,不是强者为王。谁活得最长,谁就是胜利者。” “我皮肤没有黑人黑,但我牙齿比黑人白。” “我之所以不如黑人那么黑,是因为中华民族具有谦逊的美德。我不好意思在所有的项目上都胜过他们。” “我就是旅程中为你量身定做的世界广播电台。当你没有睡觉的时候,我在车上为你广播。当你已经睡觉的时候,我在车上为自己的孤独广播。” “因为我不停地广播,所以车上就不需要再配备广播。我是节约型的广播。环保的广播。最聪明的广播。有自我的广播。” “我会英语,我会法语,我会意大利语,我会很多种中国语。不过我最擅长的还是所有人类都会都明白的那种语言:身体语言。这也是我最能博得各国女士爱戴的地方。” “我年龄不小,心灵不老。” “我记性很好,就像还没有坏掉的电脑内存一样好。” “这是我今年买的第12个手机,因为前面11个都丢了。” “不要惊奇我为什么有这么多移动电话卡。你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事实上,我的电话卡有这么多(拿出至少300张)。” “我这人不会为了赚钱不择手段,但会为了省钱不择手段。” “我希望我能随时找到别人并加以骚扰,但我不要别人随时找到我。” “我老板知道我几百张电话卡的所有号码,我不停地换我的几百张电话卡。每次更换我都按照员工守则立刻通知他。但他有情况的时候基本还是找不到我。因为他没耐心把几百个号码都一一试上一遍。” “我总是在使用他没有拨打到的那张电话卡。” “所以,我换老板也像换手机一样快。” “我做导游18年了。我估计再做几年,世界上所有做这行的老板我就都认识了。” (三) 周带着我乘坐游轮在地中海上漂流的时候,说了他过去的经历。 他说,过去他也曾有钱过,他开过一间发展很快的公司,和一个很好的朋友合伙的。公司发展很顺利,成长很迅速,而两个老板都很年轻。 有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有希望实现像李嘉诚那样的神话。 那段时间,他的生活也很潇洒,身边有过不止一个女人。 但后来,情况发生了变化,正如所有的好日子都会过去一样,公司的好景很快冰消雪化。 衰败首先来自朋友的欺骗和背叛,两个合伙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然后,公司的两根支撑柱就有一边倒塌了。朋友断然撤资离去。 他独力支撑了两年多的光景后,终于宣布破产倒闭了。 在公司最后支撑的日子里,为了挽救他青春凝聚的心血,他欠下了很多债务,也结下了很多仇家。 所以,当他破产之后,他就选择了做导游,因为这样就可以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游荡在世界各地,远远离开那些鄙视与憎恶的眼神。 他把香港的家也卖掉了,跟随他的女人也跑路了。 他移居到了生活成本更低、熟悉的面孔更少的澳门,由此开始他“不择手段省钱”的生活历程。 第八百五十一章 一个导游(中) (一) 周说,也许是导游这个职业符合他的天性吧。他热切地希望摆脱过去,走遍天涯,了解这个星球上的每一个地方。所以,他刚开始做这一行的时候,要价是很低的。他只求能温饱,能支付日常的生活费用,能去世界各地玩,也就可以了。 这个要求实在不高。所以,他很顺利就得到了雇佣。尤其是他的英语流利,而且法语说得很漂亮。他带过的游客都对他评价很高。 他说,他第一次不带团自费来旅游的地方就是摩纳哥。当时他没有钱,所以选择的都是那种最便宜的航班。这些航班不仅起飞时间不好,而且需要到处转机。他在各种飞机上辗转了45小时才终于抵达。 他抵达时,预订的旅馆早就关门了。他按了很久的门铃,才有一个打扫卫生的老太太出来给他开了门。 老太太一边抱怨他迟到太多,一边找了房间的钥匙给他。 他在昏暗的光线中摸索到了自己狭小的房间。 当他终于疲倦地倒在床上时,他听到了地中海的波涛。月光穿过玻璃投映在他的心上。 他说,那夜他开始实现环游世界的梦想,但那夜他也觉得非常孤单。 就在那夜,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像天上的月亮,人不能总是环绕地球不停止地飞行,人更像是一种植物,人最后总是需要在某处降落和住下,需要在这个星球上扎下自己的根。 他说,那夜,他心里想着的只有一件事:成家。 (二) 我们和拜占庭式房子的主人交谈过,告辞出来之后,周问我,想不想吃味道正宗的法国大餐?我说:好啊。然后我们就一起去了一个人气很旺的饭店。 我喜欢饭店的一切。美味的食物,让人欲罢不能的面包,暧昧的音乐,若明若暗的灯光,拥挤的座位和满满的人,好听的法语发音充满周围,人们不停地起身寒暄和彼此亲吻脸颊。 在吃饭的时候,周给我说了他的浪漫史。 他说别看我混得不好,我却有个很好的老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女人的照片。在上面我看到一个亚洲的空姐。 周说:“没错,我的老婆就是空姐。我经常带欧洲的团,经常坐某个航线的航班。我老婆当时就在那条航线上做空姐。” “她一次又一次地经过我的座位,一次又一次温柔地问我:咖啡还是茶?鸡肉还是面条?”她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问着我,问得我的心都柔软了。” “于是,有一次我开始问她的名字。她告诉我了。第二次,我就开始问她的电话号码。她没有告诉我,但却对着我笑。” “后来,我终于约到她吃饭了。我们像现在和你一起这样,在一个味道很好,人气很旺,有音乐和美酒的地方,吃了一顿终身难忘的晚餐。我们在飞机上不断地遇到,不断地互相微笑,然后不断地和对方一起吃饭。我们在各个欧洲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一起散步。” “然后,有一次,我们在一条树荫广布的道路上走的时候,她说:这样下去成本太高了。周,你就不想节省一点吗?我说:怎么才能节省呢?她说:送我一个戒指吧。你送我一个戒指,我给你一个家。” 周说,当时他听到这句话,听到这个“家”,他的眼泪差一点就流下来了。 (三) 从那以后,周就不再孤单了。 不管他在世界的哪个角落,他都知道澳门的家里,会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 他拿出另外一张照片给我看。他说:“这是我们的结婚照。” 他说:“我觉得那是我一生中最英俊的一天。” 照片上的他,穿着白色的西装,抱着穿着婚纱的新娘。他的容光焕发,幸福漫溢,那种光彩,那种神情,令人过目难忘。 我凝视着照片,我表示同意。我说:“那天你的确很帅。帅极了。” 周的老婆比他小11岁。就像我比你小11岁。 他们的结局,美满多了。 就是在看着周的结婚照的时候,我发现我少年时没有一张你的单人照片。我们相处那么久,你都没有给我送过一张照片。而我,竟然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要问你要一张留作纪念。 我们的交往在很大程度上是精神上的心有灵犀。其中****的成分,是很少的。虽然我也曾期待过你的亲吻。 关于你,我其实什么都不拥有。除了记忆中的那些感觉。 所以,我是没法像周那样地把你展示给别人看的。你对这个世界来说,总是隐形不见的。 那天,周没有问我要你的照片看。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不要。 周说:“我知道你没有。如果你有的话,你一定拿出来给我看了。” (四) 本来那次旅行,我只是在摩纳哥需要一个导游帮助我找那栋画册上的房子的,但因为周这个朋友真的很好,所以后来我一再延长对他的雇用。 离开摩纳哥之后,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法国尼斯。我们在尼斯的海滩上看到了一个国际沙塑比赛。沙滩上满是各国选手的作品。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沙塑。 我站在濒死的雄狮与美人鱼,满地的骷髅骨骼之间,面色变得像脚下的那些沙土一样。 我感觉头晕目眩,我感觉恶心欲吐。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看了看我的脸色。他拉着我的胳膊离开这些东西,走向沙滩的深处。他拉着我面向着蔚蓝无垠的地中海,他拉着我面向苦难深重的非洲。 当地中海的波浪浸没了我的凉鞋时,周说:“哭吧。我懂。” 然后他向我张开了怀抱。 于是,那天,我扑在周的怀里,在尼斯的沙滩上,无声地哭了很久。我的眼泪把他两边肩头的衣服都打湿了。 如果不是摩纳哥,我不会这样脆弱。 摩纳哥之行,成功地勾起了我潜伏在心底的丧偶之痛。 我在尼斯的海滩上,把它化作眼泪,倾泻了出来。 我看见了你说过的白色拜占庭建筑,也见过了房子里的女主人,但我依然不知道这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它从此就成为一个未解之谜。谜底,要很久很久以后,当我不再是我之后,才能揭晓,让诸位知道答案。 第八百五十二章 一个导游(下) (一) 尼斯之后,我和周还去了马赛和巴黎。欧洲的这些城市之间,距离很近,既然已经大老远地飞过来了,就不妨多逛几个地方吧。 旅游旺季的巴黎,正在大堵车。我们在半途下来,穿越巴黎600年前的街道,步行游览。 我们在巴黎走了很长的路。 白天我们沿着塞纳河看那些老兵出售的旧照片和小品画作,然后经过皮尔卡丹的家和阿兰德隆住的顶楼,看到白色的窗帘和露台上的花。 我们在卖古董家具的地方逛了很久。和过去的东西呆在一起,我感觉比较舒服。 在巴黎圣母院旁边的小桥上,起了一阵风。我们站在风里看着城市的街道,那些数百年来面貌不改,昔人已故的街道。 周问:“喜欢巴黎吗?” 我说:“喜欢。非常喜欢。” 周说:“我老婆也喜欢。” 周说:“女人好像都喜欢。可是为什么?” 我说:“这里爱情的空气很浓。这里充满了几百年来爱情的味道。很多死亡的爱情。很多不死的爱情。” 暮色照在我们身上。 (二) 周说:“你在这里等等我。” 然后他就没入了前来参观圣母院的一车儿童当中。 过了一会儿,看到他跑了回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束花。 他说:“唯心小姐,给你的。”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突然很想送花给我老婆。但是她不在这里,因为我没有钱,所以不能常常带她来这里。” 他说:“你所爱的那个人,他也不在这里,因为他没有生命,所以他不能为你做这件事情。” 他说:“所以,现在我们来变通一下吧。我来代替他送花给你。你来代替我老婆接受这束花。” 他说:“这不是我送给你的花。” 他说:“这是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送给所有的女人的花。这是一个人送给同在世界上行走的另外一个人的花。” 他说:“命运不可改变,但人类总有变通的办法。” 他说:“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能想法幸福和满足。” 我笑了一下,接受了他的这束花。 (三) 那天晚上我们从住的地方一直徒步走到凯旋门。 在来回2个半小时的路程当中,我们一直都在谈论爱情和死亡。 第二天,我们决定从巴黎返程回香港。临行前,周问我要不要买点什么。我摇头表示无此需要。 周说:“如果你要买东西,我就陪你去买。如果你不要买东西,那就陪我去买。” 我笑了一下,跟着他去逛了春天百货。 进入春天百货的大门,感觉就像回到了国内一样,里面挤满了豪爽的中国买家,每人都毫不犹豫地一掷千金,就好像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不要钱一样。 周在一条迪奥的裙子面前来回踱步。他在六种颜色之间犹豫不决。 他说:“给点建议,给我老婆带个礼物。作为女人,你们会觉得哪个颜色比较衬肤色?” 我帮他选了一条。我在镜子前帮他试穿给他看效果。 他看着裙子被小心地包起来。 他说:“变通。” 他说:“变通。” 他说:“我没钱每次都带她来,就每次都给她带一样礼物。” 他说:“我对她说,我们不能去巴黎呼吸那里的空气,但可以把那里的气息给你带回家来。” 他说:“想不想见见我老婆?” 我说:“你给我看过结婚照了。” 他说:“不是照片,是我老婆本人,想不想认识她?” 他说:“跟我回澳门吧。从香港坐快艇到澳门,然后你从澳门入关回去吧。” 他说:“我们两口子,可以像亲戚那样地送送你。你还可以尝尝我老婆的手艺。然后,我可以陪你去赌博。小赌怡情的那种。” (四) 在澳门的码头,我和周从快艇上下来,见到了等候在码头上的周的老婆。 我没想到她看上去比照片上还要年轻很多。 她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背了一个少女风的双肩包站在码头上等着周。 他们立刻拥抱在一起。 他们当众亲吻,旁若无人。 他们伫立在码头的人潮当中,吻得如胶似漆,吻得密不透风。 我想起了博桑的薰衣草花田。 我们那时候,也是这样,在天地之间,忘却一切,深情亲吻的吗? 这样的亲吻,我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了。 我绝不会再和别的人做这种事情。 绝不会。 (五) 我应邀在周家里吃了晚饭,喝了他老婆煲的广东汤。 周说,他老婆是韩国人,嫁给他以后才学会说广东话,才学会煲汤。她还学会了打麻将,因为她独自在家的时间确实很多。 周说,其实他老婆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吃广东菜,更不喜欢喝这种煲汤,但在周不在家的时候,她却常常做广东菜,并且练习煲汤。 周拉住他老婆身上穿着的那件新裙子,让他老婆告诉我为什么。 那个韩国女人就对我说:“因为周不在家,所以,我只能喜欢他喜欢的味道。” 周一年365天,有312天在外面导游。 周掏出一张机票给我看,说他后天又要去同样的地方,陪另外的人。 周说:“日子年复一年就是这样。男人永远在漂泊,而女人永远在等候。” 周说:“这就是我们的人类生活。人们总是聚少离多。” (六) 单身只影走江湖。 (七) 第二天,周带着我去了葡京大酒店和另外几个赌场,我走向老虎机的时候,他对我说:“好好玩,开心点,再见了。” 我们彼此连续说了三次告别。我看着周离开了赌场,心想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谁知道,我回到住宿酒店之后,又看见他穿着拖鞋和家常服装,出现在大堂里。投缘的人就是这样,虽然相处短暂,却会感觉好像已经认识了一生,分别的时候,依依难舍。 最后,周一直把我送到过海关的地方。 他帮我雇了人负责搬运我的大包行李经过海关,告诉我出关之后打出租车的地方。 我向珠海海关的过关口走去的时候,他说:“这次是真的告别了。” 他说:“下次你再去摩纳哥,我再给你导游吧。这次没有去过的地方,下次我再陪你去玩个遍。” 他给我留了张名片。 但下次我再去摩纳哥的时候,名片上的电话已经是别人在用了。他不在原来的公司,也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那家公司的前台说,他已经跳槽了,但不知道现在跳槽到了哪里。我给他写的邮件都被服务器退回了。所以,后来,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 我知道,他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做着导游,希望他一切都好。 无论如何,他也是温暖过我生命的一个人啊。 第八百五十三章 出租车司机(上) (一) 每年你的生日和去世的日子,对我来说,都是度日如年。 但这种度日如年,都无法对人言说。 有一年,你的生日那天,我心情特别低落。 下班之后,我实在是不想回到那个空空荡荡的寓所,但也不想和什么人在一起。于是,我就电话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在城市里开始绕着一圈又一圈。 我只是想不停地运动,我并不想具体前往何处。 我渴望不停地离开,离开,离开,离开,离开。仅仅离开,没有归宿。 一路上,CD机里播放着我们曾经一起听过的老乐曲。我听着它反复地播放,看着雨点在挡风玻璃上不停地滑落。路灯一盏一盏地消失在身后。 “你想好了到底要去哪里吗?”身材高大的出租车司机问。 我说:“没有。你沿着灯光明亮的地方开吧。” 我说:“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反复经过。” 出租车司机看着我说:“像你这样的乘客,我以前也遇到过。” 然后,我们就交谈了起来。 我们交谈的时候,那首音乐一直陪伴着我。窗外的雨点也陪伴着我。 (二) 出租车司机说:“半年前我也载过这样的一个女乘客。” 他说:“她也没有什么地方真的想去。她也只是想坐车兜兜风。她拿出一叠钱递给我。她说,你随便开吧,把这些钱都花完再说。” 他说:“她这样做,真的是很冒险的。也许会招引别人产生谋财害命之想。想来她没怎么坐过出租车。幸好,她遇到的是我。我接过钱,劝说她以后不要这样做,告诉她这样做的危险性,然后,我就带着她走你现在走的线路。” 他说:“其实,我是很理解你们的。也许别的司机要觉得你们行为奇怪,但我能够理解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他说:“人有时候想事情的时候,就需要这样兜兜风。速度有时候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他说:“当你跑得比烦恼快的时候,它就会被抛在脑后。” 他说:“这也就是我为什么现在开出租的原因。我就喜欢这样永远生活在速度中。” (三) 出租车司机说:“其实,我原来不是做这行的。我是一直走下坡路才会做上这行。” 他说:“现在的世界太残酷,身为男人真是没法活。” 他说:“我以前是从农村出身的。我在甘肃当了8年兵。生活过得很艰苦。复员后,我找了很多关系,最后进了法院系统。” 他说:“那时候每个月能拿300块钱,这就算收入很不错了。我单身一人,没牵没挂,所以一点钱都花在消遣上了。我每天夜里都玩到很晚,所以上班精神一直不能振作。后来,有一天,法院的领导终于对我说,你白天这样萎靡困顿,不能适应法院的工作。他让我做一个选择,他说要么你白天精神振作,要么你就另谋高就。” 他说:“我那时候还年轻,受不得一点限制,也受不得一点羞辱。于是我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连停薪留职也没有办,就这么拍拍屁股走掉了。” 他说:“我离开的时候,全部财产只有1万块,我就把它全用来开了一个舞厅。我找了一个装修公司帮我装修,当时他们告诉我5万块就可以搞得不错。结果搞完一结帐,竟然要了我15万6。” “我欠了一屁股的帐,只好去银行贷款了。” “第一年我就赚了42万,还掉各方面的债务,支付各种开支后,还在银行存了20万。” “那年冬天我就请原来法院的领导来吃饭。他吃完之后拍着我的肩膀说,看不出,小伙子,你还不错。” “后来我又开了一个饭店,我还开了一个茶餐厅,我又在另外的城区开了一个饭店。我就这样一直发达了起来,直到我在越南亏掉了一切。” “当我发达起来之后,就有个原来军队里的朋友来找我。他说你这样赚钱太慢了,告诉你一条快捷的路。从此以后我就跟着他干上了走私,我把所有的正经产业都卖给别人了。” 他说:“走私实在是很赚钱,转眼一过我就成了千万富翁。香港回归那年,各方面查得很紧。我在一次运货的时候,在路上被卡了五次。我逃过了前面的四次,但最后一次被捉到了。就那一笔,我就亏掉了一千万。” “我被抓到,被讯问,但我什么也没说。我一个人把什么事都给扛了,一个朋友也没有出卖。然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刑事犯了。”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了看后视镜。 他说:“你别紧张。我现在不再是罪犯了,也不想再回到监狱。我只是看你心情不好,给你说说我的故事。也许,我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你还从未有过体验。” 他说:“我在监狱里度过了我的青春。这时,我知道自己有个非常好的老婆。” “我的老婆是在我开舞厅的时候和我认识的。她长得不漂亮,但是很温柔。嫁给我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话:我不图你的别的什么,我就图你这个人能守着我。” “我在监狱的时候,她一直都在外面守着我。她有很多机会可以离开我,但她一直都守着我。” “我刑满释放回家的那一天,她去监狱接了我。我回来以后,倒头就睡了整整十二天。我那时候的心情非常可怕。我不能接受从千万富翁一下子重新变成了穷光蛋。我也不能接受从年轻力盛一下子变成了中年秃头。我当时心里真是能杀了自己,我也很想杀了别人。” “这时候,还是我老婆救了我。我老婆天天守在我的旁边,反复地开导我。她说钱丢了有什么关系,青春丢了有什么关系,你还在这里。她说我爱的男人你还在这里,你还四肢健全,你还头脑清醒,你还无病无痛。她说,所以我们的幸福也就还在这里,她说我们的幸福其实没丢。” “她说,我会一直和你同甘共苦。她说,你就是我的这一生最看重的东西我不管世界给你贴上什么标签。” “她每天都做好吃的东西给我吃。她每天都看着我把它们吃掉。她说,我什么事情都不管,我只要看着你把它们都吃完。她说,因为你只要吃完它们,你就可以活着。她说,只要你还活着,我的心就满足了。” “我老婆就是这样救活了我。” 他说:“后来,那些没有被我出卖的朋友听说我出来了,就给了我20万安家费。我用这20万买了这辆出租车,办了手续,当上了出租车司机。” “我每天就开着这辆车在城市里跑啊跑,渐渐地就把过去的烦恼都跑丢在身后。所以我是很能理解你的。” 他说:“你这样兜啊兜的,慢慢地,也能把你的烦恼都抛在身后。” 第八百五十四章 出租车司机(下) (一) 有一年,在你生日的那天晚上,我下班之后,在雨夜里独自乘着一辆出租车在城市中心地带不停地转圈。 我像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无法降落。 我听一个48岁的出租车司机给我讲他知道的爱情故事。 我听着听着就被他打动。 我被打动的时候就获得了解脱。 那天晚上,他先给我讲了他自己的爱情故事,然后又给我讲了他朋友的一个爱情故事。和前面的那个故事相比,这个故事的结果就没有那么让人激动。 (二) 出租车司机说:“再给你说一个爱情的故事吧。女孩都喜欢听爱情故事啊。” “我在法院工作的时候结交了一个朋友。我们两个是最好的玩伴。不过他可没我这么潇洒自由。因为他早早就结婚了,有了老婆的拘束。” “他那时候混得比我差,每月只有150元,他交100元给老婆,然后还要存20元起来以备紧急之需,所以每个月拿到工资,过了一夜之后,他身上就只剩下了30元。他就拿这30元去买一条好烟来抽。抽完烟以后,他就一无所有,连上下班坐公车的钱都没有。他也不敢再和老婆要求,因为老婆以为他用那30元坐了公交车了。所以,他就那样每天走着回家。” “我们那时候常常晚上玩得很晚才散。虽然他常常回家很晚,但在玩的时候,他心里始终有他老婆。” “有些男人就是这样,世界上80%的男人都是这样。虽然他们很想要自由,但他们心里也常有老婆。” “可是他的老婆却不知道这一点,她还年轻,没有修炼到不需要男人也能独自生活,更没有修炼到能够理解男人,所以他老婆常常抱怨他心里没有她。” “她从抱怨他不回家,到抱怨他没用处。她说如果你常常不回家,你的钱就必须常常回家。她说我嫁给你不是为了做寡妇,在家里每天晚上总得有点什么陪着我。她说我是一个现实的人,我知道我不能占有你的爱情很长久。她说,所以我希望你能把足够的钱给我。” “为了满足她的要求,为了证明他心里有老婆,我的这个朋友就到处托关系。最后他进了公安系统。一年后他又托人把他老婆也搞进了110热线。” “现在他们的钱赚得比原来多了很多。可是幸福如意有时候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 “他老婆进了110以后就被一个队长看中了。这个队长常常送她很多贵重的礼物。每次他出差回来都会给她带贵重的礼物。他老婆就穿上这些衣服在他面前转给他看。他老婆就羡慕地说,看看人家出手多么阔气啊,随便一件就是大几千。她说你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我?她说你很久以前就不再愿意陪伴我,你一直到现在也不能这样对待我。” “后来,他们就离婚了。他老婆从此就跟了别人过。他就成了孤魂野鬼,成为了别人的笑话。他就从此抬不起头。” “他老婆后来也不幸福。她原来以为换一个男人就可以找到幸福,但她没有得到满足。所以,过了两年后,他老婆又来他工作的单位找他,哭着问他,当初为何不留住老婆,为何要抛弃了跟他患难与共的老婆。他老婆不停地找他的老同学老朋友给他打电话,发誓赌咒再也不会犯从前那样的错误。他老婆在电话里哭着对他说,现在我知道今生最看重的是什么了。不管怎样你始终都在我心中。她说,其实我抱怨你、离开你,都是因为太喜欢你。、其实我用那么多行动都只说了一句话。说我想说的那句话就是:请你多陪陪我,也让我多陪陪你。可惜我太骄傲一直没有把它说出口。可惜你也太骄傲,一直假装没有把它听懂。” “他老婆就这么每天每天地在电话里对他说。她把我朋友都说得累死了。但是我朋友告诉她,有些路已经走上了就无法回头。一直到现在他们都还这样僵着,一直到现在他们都还没有结果。” 出租车司机说:“没有对比,就不知道价值。我就是从这里知道我很幸福。所以,现在我常常拉我的这位朋友出来陪我跑夜班。今晚如果不是他出去见老婆了,他也会在我的车上。” “我常常对他说,没事不要自己一个人待着。我对他说,有些事情太沉重了,有些事情太复杂了。这样的时候不要一个人去对付。我对他说,你和我一起跑一跑,聊一聊。你和我一起在畅通的道路上常常走走。你跑得多了就会明白,所有的道路最终都会走通。你在通畅的路上,跑着跑着,就会自己想通。” (三) 那天晚上,我终于决定了要在哪里降落的时候,这个说了很多话的出租车司机对我说:“小姐,我们其实很有缘分啊。我们是因为有缘分才会在今晚碰上的。如果我的朋友没有去见他的老婆,他就会坐在我的车上。如果他在我的车上,你就不会上我的车,这样长时间的兜风。那样我心里的这些故事也就不会有机会对不认识的人说。谢谢你今晚照顾我的生意。看在缘分的份上,车钱我给你打个九折。” 我就这样记住了这个出租车司机。 我在整个游荡的过程中,都没有正眼看过他的脸,所以我不知道他长得究竟如何,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甚至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样许多。 我知道的是,他的这两个故事改变了我的降落地点。 我本来是想下车以后,去找一个很老的魔鬼以寻求解脱的。 我徘徊不定就是因为我知道那个魔鬼的邪恶。 他说完这两个故事之后,我发现那个魔鬼已经不在我的心中。 我终于下定决心在另外的地点降落。 降落的所在虽然也没有幸福,但至少也没有邪恶。 这就是我度过的那个晚上。 这就是我在因思念你而窒息的时候度过的又一个晚上。 我在城市的街道上跑了500块钱,然后我终于,在这位好心的司机的帮助下,又一次地就把死亡抛在了身后。 第八百五十五章 圣众来迎寺(上) (一) 自从和中村一起,在横川访问了那间寺院之后,就有点上瘾了。于是,后来,断断续续地,还拜谒过一些日本的寺院。得到一些一鳞半爪的印象。 有一次,和逸晨先生一起去参拜了一座名叫圣众来迎寺的寺院,那座寺院之前是皇家起造和供奉的寺院,里面有一面影壁上,画着非常著名的一组绘画,名叫《六道绘》。连绵不尽的画卷,展现了众生在天、阿修罗、人、畜生、饿鬼、地狱六道中沉浮起伏,头出头没,无尽循环,不得解脱的种种痛苦。 我深深地被这组绘画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在它面前驻足。 我们的前世今生,不就正是如此吗?困在生死之间,彼此相拥时如在天堂,传道授业时如在人间,昏沉迷乱时如在畜生,相思无尽时如在饿鬼,生离死别时如在地狱。一天24小时,一年365天,不就是在这六种心态中循环轮转,兜兜转转,不得解脱。 六道明明白白地存在于世间,存在于每一个人的今生,哪里需要穿梭生死,才能见到体会呢? 竟然会有那么多的人认为六道轮回是迷信,那实在是他们对于自己的生活缺乏洞察的缘故啊。 相信六道轮回存在的人,就已经那么稀少了,能想到要从中解脱,停止这种无尽循环的人,就更是寥若晨星了吧。正所谓修道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少如麟角啊。 在这组展现“如实观”的六道轮回图中,有一小组连续的绘画,叫做《美人死骸图》。、 逸晨先生介绍说,这是以嵯峨天皇的皇后为模特儿画的,细节生动地再现了一位曾经令许多男人神魂颠倒的绝代佳人,死后尸身极其污秽的腐烂过程。 逸晨先生看过此组绘画很多次了,他向我解说道:嵯峨天皇的皇后,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一生贤淑**,笃信佛教,相夫教子,持家有道,深受人民爱戴。嵯峨天皇去世后,她以皇太后之身出家修行,昭示了生命回归本来的归宿。 逸晨先生说,我们人类的身体由360根骨头组成,由许多骨节支撑,内穿血管,并放置着五脏六腑。污秽的五脏六腑当中还爬满了污秽的蛆虫。 当生命还存在时,这些东西都被生命的光华掩盖着,而当人被埋葬之后,一两天之内,身体就肿胀了起来,变成青黑色。然后皮肤溃烂,发出臭味,流脓流血。如果弃尸荒野,这时候就会有许多鸟兽来乱啄乱咬。然后,就生出无数蛆虫。然后就变成白骨。最后骨节断裂,手足、骷髅分离。不久就完全腐烂,化为泥土。 嵯峨皇后入寂前教人为她画了这组绘画,嘱咐画家,一定要把她死后尸体分解那个令人作呕的过程展示给公众看,教育公众生命的真相,就是如此。无论你美貌如花也好,位高权重也好,都没有好羡慕好渴求的,短暂几十年后,大家的归宿都是如此。 嵯峨皇后对人说,好好看看这个身体里的每一个部件,哪一个是不会分解的?哪一个是干净光洁的?哪一个是可爱迷人的?哪一个不是臭恶血腥的? 她说:你们所爱恋的美人,就是这画中的零部件组成的,把她的身体分解开来,从中找不到任何一样可爱迷人的东西,所有的组成部分,全都是这样子恶心腥臭的。没有一样,你们会喜欢。为何把这些丑恶的东西组装起来,你们就会迷恋不已呢? 她又说,其实,你们自己的身体也是如此,都是地上狼藉不堪的这些血肉粘液白骨组成,把这些脏东西组合起来,装在一个皮袋子里,为何人们就会眷恋不舍呢? 她说,你们不要总想着去获取世界的虚名财富,要多思维此事。我今奉献此死后之身,展示给你们看生命的真相。你们要如实观察,深入思维,及早看破。地上的这一堆东西,无论你怎样爱惜不舍,早晚都要如是这般,与你分离,被他人弃置荒野,或者埋葬地下,任蛆虫吞噬。舍不得,也要舍,放不下,也要放。 逸晨先生的介绍,让我感到深深的震撼。 这位睿智明白的皇后,应该就是观世音菩萨的化身吧。如此谆谆教诲,唤醒梦中众生,何其慈悲,何其智慧! 我又想到你。你确诊患病之后,在生前对我的种种劝解、宽慰和教导,虽然没有嵯峨皇后的方式这样触目惊心,但所言主旨,与此岂有贰哉。 我久久地凝望着图中的画面细节,无法挪开脚步,就像被什么从画里拖住了。 它也是你死后之身的变相图,也是我死后之身的变相图,是画的我们所有人。 我突然明白了,为何藏传佛教的喇嘛们和南传佛教的僧侣们,会经常要去坟场墓地,面对着人类的骨骼骷髅修行。 他们是为了面对生命的真相,学习对生命的真相如实谛观啊。 (三) 参观《六道绘》组画之后,我和逸晨先生又一起去大殿参拜了阿弥陀佛。 圣众来迎寺是一座净土宗的寺院,大殿上供奉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旁边,一左一右,分别是大势至菩萨和观世音菩萨。侧殿上供奉着一个中国僧人的塑像。 逸晨先生说,阿弥陀佛代表着对生命的彻底觉悟。大势至菩萨代表着无上的智慧,观世音菩萨代表着无尽的慈悲。一个对生命彻底觉悟的人,必然会显发无上的智慧,并且自然会对一切众生充满了无尽的慈悲。 他说,侧殿供奉的中国僧人是净土宗的一位祖师善导大师。日本的净土宗是从师善导大师传承而来的。日本人至今很重视师道,所有的寺院中都恭敬地供奉着祖师塑像,表示继承祖师的志向,不忘祖师的恩德。有很多净土宗的寺院,直接就叫善导寺,以祖师法号为寺名。 逸晨先生有点遗憾地说,经过上百年的动荡,这种尊师重道的精神,在中国大陆,反而大大地衰落了,不及日本保存得完善。 对逸晨先生的观点,我深以为是。 第八百五十六章 圣众来迎寺(下) (一) 那天,在圣众来迎寺里,逸晨先生说,去拜谒的日本寺院多了以后,就会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大约在公元7-9世纪之间日本古寺院的阿弥佗佛像,基本上是庄严地坐着,沉浸在深深的冥想中的样子,眼睛多半是半开半闭的。可到了12世纪左右,日本寺院里面的阿弥佗佛像突然都站起来了。眼睛也打开了,而且越来越睁开,直视来访者。不仅站起来,而且开始把手伸向跪拜者,做出一个主动前倾的迎接姿势。 逸晨先生发现这个现象后,曾与一位日本僧人讨论这件事情。僧人说,这说明这个世界越来越糟糕了,越来越难忍受,想要逃离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炽热,所以,佛也坐不住了。 (二) 大殿之后,是藏经阁。 逸晨先生说,里面供奉着一部宋代传入日本的木版雕刻印刷的《开宝藏》,还有若干零散的贝叶梵文经本,都是日本的国宝级文物。 可惜,这些文物因为过于珍贵,平时是不对外开放的,若要拜阅,需要办特别的手续,还需要具有一定的专业资格。 我们就只能在外面隔楼礼拜,以示向往恭敬。 藏经阁外,有一个经书结缘处,有许多印制精美的金纸版线装佛书,可以免费请阅。 我们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有一卷名叫《末法灯明记》的书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便恭请了一册,带回了住处细细拜读。 传说这卷书是日本著名的僧人最澄大师所写。 作者在书中说,现在已经是无戒的时代,因为根本无人持戒,所以,连破戒这种事情本身也都根本没有了。在这样无戒的时代,想要寻找持戒的人,反而显得很可笑。这就像在大街上找老虎一样,简直是自欺欺人。 作者说,在这样的时代里,尊敬佛教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尊敬只是在形式上穿着僧衣、名义上自称是僧的人,也就是所谓的名字僧。 为何有名无实的僧人也值得敬重呢?因为他无论怎样不持戒,功德也比我们在家人大。他每天穿着黄色的僧衣,手持佛珠在街上那么一走,在公众面前那么一亮相,人家看到他的外型,意识里就会出现一个念头“喔,这是僧侣”、“喔,阿弥陀佛”、“喔,这是佛法”。他一出现,人家心里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佛法僧三宝,就会自然忆念三宝。这个忆念三宝的念头,就会像植物的种子一样,播撒在人们的心田,久远的将来,如果外界条件齐聚,种子就会发芽,乃至长成参天大树。这颗小小的种子,将会成为人们久远之后的成佛前因。人们将会因为今日播下的这颗种子,而最终成佛,成佛之后又普度无量众生。 最澄大师说,出家人,他就凭这个出家众的外形,就能在无量久远的时间之后,成就无量无边的众生,这个功德,绝对不是在家人所能比拟的。所以,就算他不能精严地持守戒律,就算他只是名义上的僧侣,他的功德,我们也不可以小觑轻视,宜当心生敬仰。 最澄大师说,尽管只是形式和名义上的僧侣,但也总比连形式和名义也不愿意去做的人要强一点吧。 读了这段话,我顿时心生惭愧。最澄大师的这段话,好像就是针对我的自大骄狂之心来说的啊。 原来,出家的功德有如此广大啊。 这是我第一次了解了出家人的大威德所在。 (三) 在圣众来迎寺拜谒的时候,逸晨先生和我谈起古代的帝后。 他说,按照佛教的观点,能来这个世界上做皇帝皇后的人,在无量的前世当中,都是积累了广大福德的人,其中,还有不少是修行得道者返身再来的。 日本一直有一种传说,认为古德女天皇时代的摄政太子——圣德太子,就是中国的南岳慧思和尚,也就是智者大师的老师,返身再来的。因为前世是高僧,所以这一生从小就表现出超凡脱俗的智慧和柔软深厚的慈悲,一生始终在日本推崇佛法,依据佛陀的教会治理国家,深受民众爱戴,以致于有一段时间其画像都被印在日元的钞票上。 逸晨先生觉得,嵯峨天皇的皇后,必定也是修行人再入凡尘。如果前世没有打下修持的根基,今生绝对不会有这样清醒和慈悲的言行。 他说,就算是中国隋朝的暴君隋炀帝杨广,观其言行,也不似全无来历的。他说,杨广的传记中写了一件事情:有一天,隋炀帝揽镜自照,自嘲地说:“好头颅,不知道将来是谁来砍掉它?”萧皇后惊问:“陛下,为什么说这种不吉祥的话呢?”隋炀帝回答说:“有什么关系,人这一生,得意的、失意的、富贵的、倒霉的事情,都能逐一体验一回,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逸晨先生说,就凭这个回答,杨广虽是历史臭名昭著的暴君,却也自有他的气派和意境,非是一般群氓可比。 他又举了清朝顺治帝为例。顺治皇帝出家前,曾写了一首偈语,向朝野表明心迹,说明他为何要弃帝位而出家。 偈云: “荣华犹如三更梦富贵还同九月霜。 天下丛林饭似山,钵盂到处任君餐。 黄金白玉非为贵,惟有袈裟披肩难! 朕为大地山河主,忧国忧民事转烦, 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闲。 来时糊涂去时迷,空在人间走一回。 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蒙眬又是谁? 不如不来亦不去,来时欢喜去时悲。 悲欢离合多劳意,何日清闲谁得知? 世间难比出家人,无牵无挂得安闲。 口中吃得清和味,身上常披百衲衣。 五湖四海为上客,逍遥佛殿任君嘻。 莫道僧家容易做,皆因屡世种菩提。 虽然不是真罗汉,也搭如来三顶衣。 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禹开九洲周伐纣,秦吞六国汉登基, 古来多少英雄汉,南北山头卧土泥! 黄袍换却紫袈裟,只为当年一念差。 我本西方一衲子,因何落在帝皇家! 十八年来不自由,征南战北几时休? 我今撒手西归去,管甚千秋与万秋。 打破虚空笑满腮,玲珑宝藏豁然开。 直饶空劫生前事,六字洪名毕竟该。” 逸晨先生说:“你看,他偈语中自己言明了,已经忆及前生来历,本来是一个出家人,只因一念之差,退转凡尘,生在了帝王家,18年造作种种杀业,后悔莫及。如今既已明白前事,哪里肯在红尘中继续打滚,当然还要再次出家,接续前生的修行。” 说完,逸晨先生看着我的表情,说:“你相信有人会记得前生的事情吗?” 我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说:“相信。我相信。” 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呢?我自己就有前生的记忆啊!我自己的爱情经历,就亲身证明了前生的存在啊! 我完全彻底地相信顺治帝。我理解他! 但是,我不想对人说起前生的这些事情,就算对逸晨先生,就算对高雄,我也不想详细地说起。 世上的人只会相信他们能看见的东西。他们不知道肉眼之外,另有眼睛,世界之外,另有世界。 第八百五十七章 看电影 (一) 少年时,你认识我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都挺喜欢看电影的。 我一直都很喜欢看电影,后来就直接参与到电影的制作环节中去了。 我喜欢看电影有两个原因: 第一,它和写作一样,有着“创造宇宙”的功能。现实生活在我们心中留下的无数记忆印象,这些元素,你可以通过剧本和镜头,加以重新组合,演绎变幻出无穷无尽的世界和事件,让人沉迷其中,信以为真,受其牵引控制。 第二,看电影是一种很独特的活动。很多人聚集在一片黑暗中,各自沉浸于自己孤独的心灵体验。这种活动中,你既在群体中,也在独处中。屏幕上有光亮,身边却也有黑暗。 你喜欢看电影的原因就很简单。你其实不喜欢任何电影的内容。你喜欢电影这种形式。你一直觉得它是一种非常完美的教具,是三千大千世界的演示,可以用来帮助学生,了解我们所处的真实。 我们在一起的训练时光里,一起看过很多部电影。 每一次看电影,你都会启发我,离开上面光怪陆离的内容,去探究那个内容之下隐藏着的真实。 每次和你看电影,都是激荡心力和脑力的上课。 (二) 你离开之后,我也还是很喜欢看电影。因为喜欢看电影的这些原因都还没变。 但我却逐渐看得比较少了。 当电影越来越多的时候,我却看得越来越少了。因为,同样的电影,作为一个鲜明的参照物,映射出看电影的我,已经变了。 你离开后的相当一段时间,我看电影的时候变得格外冷漠和冷酷。任是什么真情感人的东西也不能让我流泪。全场唏嘘唯我无动于衷。 那个时候,我就非常恐慌。我在自己的心里找啊找啊,想找到一点和别人一样的眼泪,哪怕只有一滴。但我就是找不到,整个心干涸有如撒哈拉沙漠。不要说眼泪,就连水蒸汽也都欠奉。 所以,不止一次,我没有看完电影就转身离开了。 所以,很多故事我都不知道结局。 很多朋友看到过我这样突然的离开。 他们以为我是因为感觉悲伤而要离开的。但不知道我却是因为感觉不到悲伤而要离开的。 而另一方面,我也很难被影片的内容逗笑。 经常是大家在看着诸如憨豆这一类的电影的时候,我显得格外刺目的另类。我在全场爆笑当中没有反应。我在别人笑得东倒西歪时,笑得喷茶喷饭时,产生不出一点笑意。每逢这样的时刻,我就觉得格外尴尬。我不能不假装出一些笑意来响应和配合,但这种假装不仅让我自己难过得要命,而且也让别人一眼看穿。所以,最后的结果,通常也是我不能看到结尾就要离开。 这样的离开重复得多了,无论是我还是别人,都慢慢地认识到,其实我不应该再去看电影了。 (三) 再后来,电影还是没变,我的情况又变了。 和高雄开始合伙做和电影相关的生意,并在逸晨先生的带领下逐步在电影内容创作的殿堂登堂入室之后,我慢慢地恢复了身为一个观众的正常。 我的冷漠和坚硬突然不见了。我一下子又变得极其柔软了。 我看什么电影的时候,都能悲喜外形于色。 我对此深以为羞,但我不能控制。 就算看一部非常蹩脚,非常牵强的搞笑片,我也能常常笑出声来。当别人都不觉得怎样好笑的时候,我却会独自笑个不停。 我心里其实也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可笑的,但我同时又觉得可笑无处不在,就连我自己的发笑和别人的不能发笑也同样可笑。 涉及到悲伤的电影,情况就更糟糕了。 我还记得那时候看一部名叫《不见不散》的冯小刚电影的情况。这部电影的末尾好像有个情节,当时让我哭得很厉害。可我现在都忘记它是什么了。 依稀回忆起来,好像是说葛优在飞机上的一段幻想。葛优离开一个他牵挂的女人之后,坐在飞机上打瞌睡。在瞌睡当中,他梦见自己年纪老了,垂垂老矣地坐在一个老人院的轮椅上,这时候,他遇到了同样已经年华老去的过去的那个女人,后面就不记得他们发生何事了。最后葛优黄粱梦醒,发现风情万种的徐帆正坐在他的旁边。故事就这样亦喜亦悲地结束了。 这时候,孙楠亮开他高亢而激情的嗓门开始反复喊着:“不见不散啊,不见不散啊。” 这个情节我不觉得有什么动人的地方。但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就在孙楠高呼“不见不散”的强大音响当中,一下子哭得就和泪人一样。 我一直这样哭着,直到放映厅里面所有的人全都走了,打扫卫生的人走了进来,我还无法停止下来。我踩不到刹车。 后来,走出电影院以后,我一个人还在深夜的街头逛了很久,我一边走着一边流泪。我哭了很久,都还没有哭够。 我至今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哭成那样。不明白。 (四) 所以,再后来呢,除了工作需要,我基本上就不看电影了,我也基本上离开电视了,我常常就面对书本了。 我慢慢地就离开这个习惯远了。就算是再次在屏幕的后面看露天电影,也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了。 所以,当别人一再和我提到许多影片的名字时,我总是只能回答:没看。没看。没看。没看。 就算我看了,我也回答说:没看。没看。没看。没看。 (五) 我最近一场看过的电影是《加菲猫 2 》,我是在开始写这个故事以后看的。我当时是陪别人看的,自己并没有意愿要看。 就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的反应依然能和别人一样。我终于能在别人觉得好笑的地方也感觉好笑,终于能在别人感动的地方也产生感动了,终于能在没有必要感动的地方不莫明其妙地黯然神伤了。我就这样,和周围同步了。 当加菲猫和城堡的王子隔着一个灌木丛模仿照镜子而翻来扭去的时候,我听到自己的笑声。 那是快乐的笑声。 我一下子就认出了它。 我很久没有听到它了。这么久了。太久了。 但我对此没觉得高兴。 (六) 作为一个涉足电影行业的人,除了工作需要之外,我现在仍然很少看电影。 无他,习惯变了。懒得看。 苍老的人不愿意总是照镜子。大概是怕见物是人非,怕见岁月沧桑了吧。 就是这样吧。 第八百五十八章 风中的蜡烛 (一) 那一天,我去你的住处看你。 那时你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的凶险,从医院里回来,请了病假,在住处调养身体。 那天下午天气阴沉,外面飞沙走石,刮着很大的风。 一路走来,到处都看到有落叶和地上的纸片在风中盘旋飞舞。 我把纱巾蒙在头上,阻挡着灰尘进入眼睛、鼻子和耳朵。我缩头缩脑、一路小跑地跑到了你住的那栋带阁楼的房子。我从后楼的防火梯爬上去,穿过走廊,用你给我配的钥匙,轻轻打开了你的房门。 你正靠坐在一张躺椅里,面对着后楼的窗户,安静地听着外面的风声呼啸,看着狂风一阵阵地掠过树梢,所有的枝叶都在窗外摇曳不息。 你独自靠坐在躺椅里,膝盖上盖着一条毛毯,毛毯上放着止痛药的药瓶。你安静地看着外面的世界动荡不已。 听到开门的声音,你回过头,看到我进来。 你有点困难地抓着躺椅的扶手,略略坐起来了一点。 你向我打招呼说:“你来了。这么大的风,还大老远地跑过来。” 你说:“稍微待一会儿就回去吧,看外面这动静,可能不久后要下暴雨了。” 我关好门,走到你身边。我说:“怎么我才来就赶我走啊。” 你说:“下暴雨会淋湿的。” 我说:“管它。在你身边,不管外面怎样狂风暴雨,我的心,都是安静的。” 你指了指身边的椅子,你说:“放下书包,陪我坐一会儿吧。” 我点点头,坐在你身边。 这时,我看到你手边还放着一卷线装书。上面写着《箭经》。 我好奇地说:“今天感觉怎么样?你刚刚在看这本书吗?” 你摇摇头。你说:“我感觉挺好的。只是略有一点无力。这书,是准备着给你看的。” 我惊讶地看着你。我说:“你知道我今天会过来吗?” 你笑笑。你说:“当然。我若这个也不知道,怎么配做你的老师呢。” (二) 我拿起那卷书,毛边纸淡黄而柔软,泛着温暖的光泽。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它。 我说:“是文言文的?这书是讲什么的?” 你说:“这是一本教育我们有正确的生死观的书。它描绘了我们在生活中刻意逃避、不愿正视的生死实相:生命,是极其脆弱的。” 你说:“带回去,仔细看看。” 我点头,把这本书放进了书包。 我说:“我去给你拿个枕头吧,靠着枕头,会舒服一点。” 我起身去床上拿枕头过来,给你垫在脑后,又帮你把身上的毛毯往上拉了一点,盖住你的腹部。我说:“盖着点,就不会觉得胃寒了。” 你说:“谢谢。” 这时,我突然看到窗外有一点亮光。 我隔着玻璃看过去,吃惊地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玻璃外面的窗台上,出现了一支燃烧着的蜡烛。 蜡烛的火苗在狂风中大幅度地摇曳着,岌岌可危。 我依稀记得,刚刚坐在你身边的时候,外面的窗台上并没有这样一支蜡烛。 它是凭空出现的吗?还是我刚刚忽略它了? 在我进来之前,你是在看着这支蜡烛吗? 正在我脑子里转着无数个念头的时候,你对我说:“心心,看到窗外的那支蜡烛了吗?” 我点头。我说:“你放在那里的吗?我刚刚进来的时候,好像那里没有东西?” 你没正面答复我这两个问题。 你继续对我说:“心心,你看那支窗外的蜡烛。那,就是我们人类的生命。” 你说:“我们的生命,就像是这根立在窗外的蜡烛,世界狂风大作,蜡烛的火焰随时会一下子熄灭。” 你话音未落,那支蜡烛上的火焰就一下子熄灭了,只剩下一缕青烟在空中飘动。就连这缕青烟,也很快被狂风吹散了。 你说:“心心,我们不知道窗外的蜡烛何时会熄灭。但我们要知道,燃烧的蜡烛,只是一个短暂的存在。即使没有意外之风,蜡烛烧到尽头,火焰也会熄灭。” 你说:“人的生命,就像是我们射击时射出的子弹,出生就是扣动扳机,从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间开始,生命就头也不回地飞奔在死亡的路上。” (三) 在那个狂风大作的下午,你给我上了又一堂有关正确生死观的指导课。 以下是你当天所做的教诲。 ——“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因为生病而让自己陷入苦恼。如果我们总是不能认同自然规律,总是不能面对自己当前的现状,就会造成巨大的心理痛苦。” ——“如何理解死亡,如何迎接死亡,这样的心态绝对不是消极的,明知道必将死亡,但却终其一生始终逃避面对它,假装它不会发生,这种心态,才是消极的。” ——要放下“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绝对不能死”这样的错误见解。 ——“若因我的死去而哭泣,你只能越哭越痛苦,不能给死去的我带去任何好处,反而会损害自己的健康。” ——“越是认为死亡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死亡的力量就越强大。”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死去,都不是天塌地陷的。都只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死亡就像风中的那些树叶被吹落一样,极为普通而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 ——“心心,对于正常而普通的死亡,我们要持有平静的态度。” 你说:“死亡越是靠近,积极的思想,就越为重要。” 你说:“就像一块大石,因为风化,有一刻碎裂成了无数的小石子。它不会再恢复原样。心心,我已经病入膏肓,不会再恢复到原来正常的样子。我若死去,也不会再以这个形象回到这个世界上来。如果你眷恋不舍这个熟悉的形象,你将会陷入绝望。你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再看到它的出现。但如果你舍弃了我死后的悲痛与眷恋,你就会看到,我依然以别的面貌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以无数别的样貌,不断地离开和归来。” 你说:“年轻的时候,更要思考死亡。长期坚持面对死亡,就会消除年轻人常有的骄纵任性、拂去傲慢狂妄,活得光明磊落、沉着从容。” (四)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正如高雄所形容的,胸部发育都还刚刚开始,并未完成。 你对我所说的很多教诲,我都牢牢地记住了,在之后的岁月里反复重温,想要把它们深深铭刻进、融合到我的生命。 但是,你的很多教诲,在当时,却只是触动了我,我并没有像在今天这样深刻地理解其中的奥义。 你知道我当时不能理解。你也知道,只说一两次无法让我深刻地记忆下来。 于是,在你生命中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在我们彼此相处的日子里,你锲而不舍地、反复地对我说,一遍又一遍,一个比喻又一个比喻,一个故事又一个故事。 在我们今生相处的时间里,我们彼此谈论爱情的时间,非常稀少。绝大部分日子,都是你在教导我新的世界观、人生观、生死观、价值观。 你是当之无愧的人生之师。是我人生智慧的启蒙之师。 (五) 有一年,韦格为了吸引我报考他的比较宗教学研究生,邀请我去参观了圣三一学院。 前往圣三一学院门口和韦格见面时,我乘坐了伦敦的公交车。 我坐的那辆公共汽车开到一个路口时,看到了刚刚在那里发生的一起交通事故。现场虽然已经进行过初步的清理,没有死伤者躺在地下了,可是,通过车窗,我还是看到了地上一大滩猩红的血液。 那一下子让我想到少年时见过的那具卧轨的尸体。 那是一幕非常有冲击力的景象。半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一条年轻的生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他和你同一命运,死于车轮的碾压。 我浑身颤抖地坐在公车的座位上,双手紧紧抱着电脑包,锥心刺骨的剧痛弥漫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我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极其脆弱和闪电般的短促。 我们为了生存而在这个世界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无论我们怎样努力,生命总是充满了各种痛苦,而且,生命会在一瞬间消失。 我强烈地感觉到了:看见他人的不幸,亦是看见自己。 第八百五十九章 绫鼓(上) (一) 在文学比较研究中,常常会发现这样的现象:总有一些事情,较之其他的事情,更能频繁地打动不同时代的人心。 于是,总有某一些故事会反复地被许多人讲述。许多人在同一件事情里面加进自己想要表达的各种东西,然后把它塑造得千姿百态。 能剧《绫鼓》所讲述的那件事情,很明显就属于这类事情。 这个故事,最早是在民间的某种演艺里面被传说过,然后被中世纪的剧作家世阿弥提取出来,写成一个精致的故事,之后,至少还有三岛由纪夫等十数名作家重新创作过它,更不用说舞台演出方面的重新诠释与重新构造了。 这种持续的改编和重新演绎一直延展到了今年的春天。 既然这个故事已经被这么多人用不同的方式来讲述过,那么它的初始面貌也就变得不重要了。 所以,现在,也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来讲讲这个故事吧。这是《小春》之后,我尝试改编的第二个影视剧本。 当然,我也在里面加入了自己看重和想要表达的东西。 这件事情说明:所有的故事都不过是叙述者有意无意的一种借题发挥罢了。 (二)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名叫在元。她姿容出众,因而被选入皇宫,做了天皇的妃子。 入选进宫的那一天,全家都为此而深感荣耀。在元夫人自己也是这样的。 但很快她就知道,荣耀的后面总是有代价的。光荣越高,代价越大。 天皇有很多行宫别院,在元夫人所在的行宫只是其中不大的一所。 天皇并不是每天都住在这个行宫里的。通常每年只会来一次或者两次,每次停留三天或者五天。如果遇到政务繁忙、战争吃紧或者天皇身体不好等其他原因,天皇也许整年都不会来到这里。 在元夫人的青春虽然也和其他女人一样长,但有效的青春却不是很长。 就算天皇驾幸这处行宫的很少的日子里,在元夫人也几乎不能单独地见到他。 因为行宫里面存储了那么多年轻美貌的女人,短短的三五天,任何男人就算贪欲无限也不可能逐一享受到。 转眼之间,在元夫人就在宫中度过了10年的岁月。 她入宫的时候还只有14岁,而现在已经24岁了。 她总共只得到过天皇的两次御幸,并且没有养育下任何子女。 虽然伴随着入宫年月的渐长,她的地位不断在提高,品级一直在上升中,但这对她来说都没有意义。 她只知道,她用整个青春所换得的,就是天皇对她的存在毫无感知,并且对与她的相处也渺无印象。 她永远处在与许多女人争夺唯一的男人的那种竞争当中,而在这种竞争中取胜几乎是无望的。 所以,当她看到一批又一批更年轻更美貌的女子进入宫廷的时候,她就产生了很深的虚无感。 这种空洞从内部吞噬着她。无从抵挡。 (三) 在元夫人在这种虚无感中一天天地过着寂寞的日子,而这是不能倾诉的。 尽管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样刻骨的孤独,但没有人敢对别人流露出分毫。 在元夫人想了很多办法来对治她的空虚感:娱乐、结交、打扮、弹琴、作画、咏花、刺绣、占卜、赌博。 所有在她的身份上所允许采取的方式,她都尝试过了。但效果始终不好。 那种空虚感在她心里一点点郁积起来,然后走向了阴暗的反面。 她开始产生了一些愤怒,一些反抗的**,一些恶意开始升腾,报复的向往开始滋长。 “为什么我恭顺的等待和全身心的奉献就不能得到同等的回报呢?” 就在这样的问题之下,她开始产生了某种施虐的想法。 而当恶念开始翻涌的时候,它总是能捕捉到那个被牺牲的对象。 (四) 有一天,在元夫人路过宫中的一处庭院时,长长的丝绸裙裾被一处灌木钩住了。 她的侍女们慌忙过去,试图把裙裾从灌木上解脱下来,手忙脚乱之下,一时不能成功。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低头打扫庭院的老人走了过来,给她们帮忙。 老人先谦卑地礼请在元夫人站着不要移动,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在元夫人的裙子从花木上解了开来,他恭恭敬敬地把长长的裙裾整理好,铺开在在元夫人的脚下,让裙裾呈现出美丽的扇形。 这一系列动作,让在元夫人注意到了这个老头。 她这时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自从她入宫的那个时候起,这个老头就一直都在这里打扫着庭院。 当时他就已经很苍老了,10年已经过去了,现在,他应该很接近死亡了吧。 在元夫人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老头。 她的注视让这个老人感觉不自在起来。他开始发抖,抖抖索索地重新跪下去,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 老人一直在宫中打扫,见过无数高贵而美丽的女人从他身边经过。 他已经非常习惯这些女人视他如无物地昂首而过,有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是透明的,无法被任何人看见。 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接触过天皇的尤物,更没有这样长久而逼近地被其中的一个尤物这样认真而和善地注视过。 这让他产生恍如步入了天堂的感觉。 而在元夫人随后所说的那句话就更让他瞬间灵魂出窍。 在元夫人温和亲切地看着这个老头,突然笑了一下。 她伸手亲自把这个老头扶了起来。她和这个老头对面而立着。 她用手中的描金折扇半遮着青春靓丽的面容,眼波流转地打量着他银白的头发和满是皱纹的脸。 她点头示意老人再走近她一点。 老人迟疑地向前挪了一两步,他已经能闻到在元夫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那香气飘飘渺渺,似有若无,有着说不出来的吸引力。 老人并不知道,为了在一面之间吸引天皇,很多妃嫔都会在衣物和身体薰香方面下大功夫,有很多秘不外传的配方。 在元夫人轻轻地靠近老人的耳边。她说:“你很可爱。” 她说:“你是我见过的,上了年岁的人里面最有吸引力的男人。” 她在老人耳边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说:“我,很,喜欢你。” 她说:“我,会,想你的。” 在元夫人说着,就用银铃般的声音掩口轻笑了起来。 然后,她就像一只蝴蝶一样地从老人的眼前飞了过去。 她和侍女们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衣香鬓影中,消失在庭院的另一头。 留下那个老人,如遭雷击地呆呆地站在那里。 在一片模糊的苍老视线当中,他彷佛看见在元夫人在庭院的出口处,回眸对他千娇百媚地微笑了一下。 第八百六十章 绫鼓(中) (一) 于是,悲剧开始了。 其实,凡尘中的任何一次美好的相遇,结局无不如此。 它既是快乐的发端,也是悲剧的序幕。 只要我们不能挽留那些美好的时刻,并让它永远延续,那么每次美好的相遇就都只是转瞬即逝的短暂存在而已。 它不会是圆满的。 从庭园里的那次相遇之后,老人全身的血液就被在元夫人的勾引点燃了。 他从头到脚都为在元夫人身上的芳香气息而沸腾。 他从此不可自拔地陷入了对这个女人的爱恋当中。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年岁和身份。 他对在元夫人的话深信不疑。 随后的若干天里,老人为此失魂落魄,为此消瘦憔悴。 他觉得剩余的生命毫无意义,除非能再次与在元夫人相聚一次。 他自知身份卑下,倒也并不期望能与天皇的女人同床共枕,享受那种天人才会有的缠绵,他只是怀着一个微小的愿望,希望能再次看到在元夫人,能让在元夫人的目光再度落在他的身上,能再这么近地听到在元夫人的声音对他说话。哪怕在元夫人下次说的话是:“你现在就去死掉吧。” 但,从那一天起,在元夫人就没有再出现在他打扫的庭院里。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在元夫人再也没有经过他活动的领域。她从此就消失了,好像她从未存在于宫廷里一样。 老人每天不断延长在庭院里工作的时间,他把庭院里的每一寸地都打扫得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他从黎明一直等待到夜深。但不仅在元夫人没有出现过,就连在元夫人的侍女也没有出现过了。 老人开始产生一些不好的幻想。他晚上恶梦连连。 他开始梦到在元夫人犯了什么错误,在元夫人受到天皇或者大内主管的严厉惩罚,他看到在元夫人被打入冷宫,受到下人们的各种虐待欺凌,悲苦无助,又看到在元夫人身陷地狱的烈焰,在青面獠牙的狱卒折磨下受苦受难。 他清晰地看到在元夫人脸上闪烁的泪光,她痛苦地伸出双手,在向老人呼救。 老人在这种恶梦里全身冷汗地醒来。 他觉得无法再承受这种生死不明的音讯隔绝了。 他想起过去在这个行宫里失宠被惩处的天皇嫔妃,想起她们如何被白绫勒死,如何被赐毒酒,如何被杖毙,如何被溺死,苍白的尸体或者血肉模糊的尸体,如何在漆黑一片的夜晚,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运出,交给宫外悲痛欲绝的家属去埋葬。 他全身的汗毛都竖立了起来。 不!我一定要见到在元夫人,确认她平安无事! 于是,他冒险采取了一些行动。 强烈的爱情总是能让人不顾一切的。即使对一个老人,也依然如此。 (二) 老人动用了自己毕生的积蓄开始在宫中广行贿赂。 他找了一切可以帮助他的人,希望能向在元夫人传递一句话。 金钱的力量在任何时代和任何国度都是有效的。一切规则都可以因此而被更改,一切阻挡都可以因此而被突破,也许,仅仅除了死亡。 所以,老人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当他的毕生积蓄,那些用来买棺材的最后老本全部都花光之后,他的话也终于被在元夫人所听到了。 在元夫人其实一直就在等着这个时刻。 从她对老人说出那些心血来潮的调戏之言开始,她就一直心怀某种恶意在等待着。 永远盼望而永远无法得到的心情,难道天生只能由我们女人来承受吗?就不能以牙还牙地让男人们也尝尝吗?! 报复天皇是会被诛灭九族的,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也是在元夫人断然不敢去做的,就连转一个这样的念头,她也觉得脊梁骨发寒。 但是,身为天皇的妃嫔,戏弄一个扫地的低贱老头,却没有什么不可以吧。 从老人不可自拔的痴迷当中,在元夫人获得了某种快感,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获得了足够的安全感。 “啊,看来,我的美貌还是不逊当年啊!就连这样一个身如槁木的老头子也能被我的几句话挑逗得分寸大乱,忘记危险和身份!这样说起来,我在宫廷里面,目前还是安全的。也许我还有机会迷住天皇,让他从此就不能离开我吧。” (三) 戏弄是一回事,认真就是另一回事情。 当那种恶虐的快感过去,当安全感又重新回到了身上,在元夫人觉得内心的那个大洞没有那么深不见底了。 于是,她开始对这场游戏产生了厌憎。 该如何摆脱这个疯疯癫癫的老人呢? 去见他?那显然是愚蠢的。何况一次相见只能点燃另一次相见的**。 不见他?在元夫人又担心老人眼前的疯狂会蔓延为更大的疯狂,从而玷污她的名声,给她招致杀身之祸。 思前想后,在元夫人想到了一个主意。 她想,当婴儿在摇篮里面哭闹的时候,最好的哄劝办法就是给他一个拨浪鼓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样他的注意力就会被转移到这个东西上面了,而自己也就得到解脱了。 于是,在元夫人让捎话的侍女给老人送去了一面鼓。 在元夫人说:“你去告诉他,如果想要再次见到我,就敲这面鼓吧。” 她说:“当我听到这面鼓在那所庭院里发出的声响,我就前去见他。” 在元夫人说:“如果一直听不到鼓声,那就是上天不要我们再见了。那样的话,我是不会违逆上天的意思的。” 她说:“不论他怎样可爱,但我毕竟是天皇的女人,不能做身份不允许的事情。” 在元夫人说完,严厉地看了所有的侍女一眼。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今后任何人,不管你们拿了别人的什么好处,都一律不许再给我传这样的话。如果谁胆敢再传,就准备着被拖出去打死好了。” 在元夫人说着,用阴沉严厉的目光扫射了一圈四周。 侍女们都被她凶狠的目光吓住了,纷纷点头称是,低下头去,跪在她脚下瑟瑟发抖。 在元夫人对这个游戏已经深感厌倦了。 她决心要一劳永逸地结束这个无聊之举。 第八百六十一章 绫鼓(下) (一) 在元夫人的恩赐,被辗转送到了老人的手里,同时被传过来的,还有在元夫人的那段话。 老人双手哆嗦着接过了侍女递过来的这面精致的鼓。 当侍女的身影消失之后,一无所有,仅剩此一念的老人就急不可耐地开始敲打这面鼓。——但他立刻就陷入了极大的绝望。 这面鼓之所以如此精致,是因为它是用在元夫人做衣服的绫缎制成的。 它仅有一个鼓的外形,但却完全是布料实心填充的。 准确地说,它只是一个布料做的鼓形实心枕头而已。 无论你用多大的力气去敲打,它也只会绵软地向里面塌陷下去,不会发出任何响亮的声音。 听着绫鼓发出的微小的噗噗声,老人站立不住,脚下一软,顿时就瘫软在地。 不!他不相信这是在元夫人的旨意。 她明明那天亲口对自己说过:“我很喜欢你。” 她明明用过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亲切地注视过他! 他心里很清楚在元夫人送他这面绫鼓,是告诉他,今后永远不要相见了,也请他忘记那天的事情。 但是他却不肯相信。他觉得,这一定不是在元夫人本人的心意。 她一定是受到了某种胁迫,或者是有人冒充了她! (二) 在随后的数日内,老人什么都不愿意再做了。 每日每夜他都坐在庭院里,拼命地敲着这面不会响的绫鼓。 他用生命在撞击着这面绫鼓,但依然不能让这面鼓 发出任何声响。 庭院里的灰尘和落叶越积越高。但他对此浑然无觉。他觉得生命当中只有这一件事情可以一做了。 终于,老人的懈怠被行宫内院的主管发现了。 他遭到严厉的训斥和一顿痛打。那面绫鼓也被撕破而扔在一旁。 内院主管警告说,如果下次再发现他失职懈怠,就要将他当场打死或者逐出宫廷,任其流落街头,冻饿而亡。 其实这两种结局对老人来说,全都是一样的。 离开在元夫人所在的地方,不用冻饿,他也会当场死亡。 (三) 遭到痛打后的那天夜里,老人在庭院里坐了一个通宵。 他始终没有停止过敲打那面已经破烂的绫鼓。 他心里怀着最后的一线幻想。也许,上苍能听到我这个垂死之人的最后声音吧。毕竟,我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和这个美丽的女人再见上一面而已啊。 然而,正如我们在生活中常常看到的,上苍没有对他的渴求作出明显的垂怜性反应。 天色破晓时分,奇迹没有发生,绫鼓还是一声不响。 而老人也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回去了。他不可能再回到那种每日像一个透明人一样地埋头打扫庭院的枯死生活中去了。 他的爱情之火已经熊熊燎原,它必须吞噬一点什么才会熄灭。 必须用一个人的生命去喂养,才能消除那种地狱般的狂暴。 于是,老人明白,自己其实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 无论他举步何方,遇到的都是死亡。 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距离死亡这么接近过。 他也从来没有这样盼望过最后的死亡。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死亡好过继续活着。 所以,该发生的事情终于就发生了。 一颗种子种下之后,它终究是会发芽的。 在天色大亮,行宫内院主管再次带人前来检查庭院的清洁工作之前,老人紧紧抱着那面已经破烂的绫鼓,纵身跳入了庭院里的荷花池。 他就在那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当巡回检查的行宫内院主管带人进入庭院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具白发的尸体睁着眼睛,漂浮在盛开的荷花丛中。 而在元夫人的那面绫鼓却沉到了水底,没有浮上来。 它就此沉没在荷花池里了,再也没有人看到过它。 (四) 当老人悲惨的死讯传到在元夫人耳朵里时,死亡带来的罪恶感一下子就把她本来就空洞无物的内心压垮了。 于是,这个美丽的女人承受不了良心的负担,再加上入宫多年以来积累的抑郁,她,一下子就疯掉了。 她反复地说着:“不!不!我给他的那面鼓,是完全可以敲响的啊!那是可以敲响的!是他不会敲!是他这个笨蛋完全没有找到敲响的办法!这不是我的错!他不能怪我,只能怪自己太笨了!这不是我的错!不是!这不关我的事!我没有害死他!” 她就这样反复地说着这些话,不吃也不喝,龟缩在自己的房间里,不许任何人进来。 她就这样在内心的狂乱和惶恐中,走向了她自己制造的灭亡。 (五) 最早,我是在大阪看到这出能剧的演出的。当时,我就很被剧情所打动,萌发了要再度改编它,形成一个新剧本的想法。 看到这出剧目的结尾时,我觉得在元夫人的结局,更多地是作者出于同情或者义愤的一种表达。 事实上的在元夫人也许是不会疯的。 毕竟,这只不过是一个本来很快就要死的下人的提前死亡,或者他是自己失足掉在池塘里淹死的呢? 谁知道? 也许,真正的在元夫人会因此长长地出一口气,并且会伤心地流下几点慈悲的眼泪,而内心暗喜不已吧。毕竟死人就不会再来纠缠,也永远不会开口说话了。 也许,在元夫人还会出点抚恤金,仁慈地吩咐主管好好地将老人埋葬掉。 我觉得这样的结尾可能会更接近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吧。这一点点罪孽都承受不了,我们的文明又怎么会走到今天来的呢? 我们对罪孽的承受能力,其实还是非常顽强的吧。 ——无论妇孺老幼,全都相当顽强。 (六) 在元夫人这个女主角,其实不是我看这个能剧的时候所注意的。 深深触动我的,乃是这个老人敲打绫鼓之时所展现的绝望。 这出剧目深深地抓住我,也全都因为这点深沉的、不可救药的绝望。 我觉得这一段无声的敲打,点点捶捶都敲击在我的心上。 我也就是那样的一个老人吧。我也就是这样地,把生命花费在敲打一面永远不会响的绫鼓上吧。 我也就是这样地,把青春耗费在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上,一场不可能有结果的等待上。 而时间和生命就在这样的无望重复中飞快地流逝掉了。 这场剧目散场之后,我就是因此而在场中坐了一会儿才能站起来。 我离开之后,还在附近的街道上徘徊了一会儿。 在这个剧目结束之后的若干年里,我一直都在问着自己:“我该停止敲击那面绫鼓了吗?” (七) 我始终没有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但我的行动却做出了它自己的回答。 事实上,当我在心里迷惑于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时,我的行动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敲击这面绫鼓。 不知不觉当中,我敲它已经超过10年了。 就是在我写下这一行的时候,我仍然在敲着它。 (八) 但,我感觉到一点不同。那个不同就在于,我现在的敲击里面,也许已经没有想要兑现的**了。 因为我一直不停地敲了这么久,所以,我的坚持已经超过了普通的凡尘感情范畴。 我现在敲打那面绫鼓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没有在盼望再次见到我所等待的人了吧。 那更多的,是一个宗教性的姿态。 明知是无望的,但我仍在用心地、专注地敲着这面绫鼓。这更多地,是一种信仰吧。 就像我们明知生命中充满不幸与痛苦,它们将像洪水和烈焰那样地包围我们,吞没我们,我们的**必然受挫,我们的呼吸必然停止,我们的身躯必然腐烂,我们的爱情注定埋没,但明知这样,又当如何呢? 我们仍然要从容地面对这一切,我们仍然要在这一切的折磨当中寻求安宁祥和的身心健康,我们仍然要全心全意地去过好每一个瞬间,我们仍然要用一种无坚不摧的姿态来跨越它。 绫鼓是不会敲响的。但我们的生命却可以发出如同钟鸣的洪亮声响!这种声响是可以响彻十方三世的。 (九) 你听到我的绫鼓在这个故事上,在这个网站上,已经发出的声响了吗? 第八百六十二章 你的日记(上) (一) 改编《绫鼓》这出能剧为电影剧本的那段日子,我收到雯丽姐辗转寄来的一个小小的包裹。 她在包裹单上并没有注明真实的写信人姓名和发件地址。所以,我以为就是普通的商业包裹,里面装的是试用品或者广告之类的东西,就没有及时拆开它,任它在书桌上放了三四天。 等我打开它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一封信。读完信之后,我才知道,这包裹来自于雯丽姐。 而这包裹里装的,是一件无价之宝: 你在病重期间写的一本日记。 你从博桑回来之后的那个暑假末尾,去医院复查的前一天夜里,开始写这本日记,断断续续地,一直坚持到了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那是你在病中对自己的勉励,记录下来的自己的心路历程。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写过这样一本日记。 雯丽姐在信中写道:“心心,真是对不起。时隔这么多年,我都没有告诉过你,我从他的房间里,从他的遗物当中发现了这件东西。我把它悄悄地收藏了这么多年,既没有告诉你,也从未告诉过她的母亲。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这本东西存在的人。” 她说:“这些年,我把他最后日子的心声,读了千万遍,里面的每一行字,即使闭着眼睛,也都能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现在已经可以背得下来里面的每一句话。” 她说:“那时,我很自私地想,永远不要告诉你这件东西的存在。我想,你已经拥有了他的深情至爱,就算没有这本东西,你也已经十分富足。我想把这本东西留给我一个人。我想,上天让我第一个在他去世之后发现这样东西,天意已经很明显,就是允许我拥有这份感情的终身纪念。” “你来香港,我们在沙田中心偶遇的那次,面对着已经长大的你,看着你生命里的沧桑和悲怆,我感到十分羞愧,我想要安抚你,想要告诉你,他还留下了这样一本东西。但是,我舍不得把它拿出来,让你带回去。我不想和它分开,不想失去他在我生命中唯一留下的心声痕迹。” “你走了以后,我内心不安,十分自责。我在夜里总是梦见他。他无言地看着我,还像从前那样友善,那样温和。但我觉得他是在怪我。他留下的这本东西,一定是希望你能够拥有的。你们是融为一体的。他一定想要让你看到他最后的心声。” “我带着这样内疚而矛盾的心情,过了一年又一年。每一年新年到来的时候,我都会拿出他的日记,独自奉读一遍,然后对自己说:我就再保留一年,明年这时候,我一定要把它还给心心。” 她说:“可是,到了下一个新年,我又失去了力量。于是,就这样拖延了好几年。直到现在。” 她说:“多少个夜晚,我涕泪滂沱地读着他过去写下的文字,只觉得锥心刺痛,无法抵挡。我痛哭不已,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为他的命运?为他的温暖?为我不能走进他的心里?还是为你们不幸的爱情?” 她说:“现在,我终于决定,要把它寄给你。希望你能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私自藏了它这么长的时间。这些,都是他因为你,才会写下来的。物归原主吧。” 她说:“现在,你们可以在这个本子里再次相会了。” 读完她的信,我的眼泪充盈了眼眶。 我放下信纸,打开包裹着的丝绸,拿起那本封面已经略有发黄的日记本,双手颤抖着,翻开了其中页。 你无比熟悉的字迹,瞬间就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二) “终于回来了。累得不想动。一路上,老汪竭尽全力地隔绝我们,阻挡我靠近心心,甚至连我看着她,也要加以坚定地阻止。还没有告诉老汪检查的结果。复查确认后再说吧。” “高雄一定要帮我提行李上楼。虽然时感无力和疼痛,但我还没有虚弱到那样的程度。虽然已经是病人,但却不必有病人的心态。疾病,原是生命的正常状态。视之如常即可。” “复查结果出来了。确凿无疑。我快要死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该怎么让周围的人平静地接纳此事呢?父母、心心、老汪、雯丽......人们总觉得死亡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情。有时候我自己也是如此。比如说在溪源的古河道里看到心心毫无生气地倒在乱石堆上时。” “然而,这是一个错误。必须断然放下我和心爱之人都不能死的这种坚固执著。” “一小时前。特别疼。握不住笔。” “不得不空白了三天。坚持记,这样有助于洞察自己,有无怯懦之心。” “夜深了。各种强烈的难受。一波又一波冲上来。永远没有尽头。” “想见到心心。希望她此刻就在身边。但是,如果要真爱一个人,就不能这样情绪化。在情绪化的情况下,此心就会纷乱,情绪就会冲动,我们就无法清醒地判断,怎样才是对她最好。” “什么也没有对她说。” “持续呕吐。课间休息的时间,好像全都在呕吐。” “又迟到了。” “早上疼到牙刷也拿不住。很显然,我正在快速地失去生命。但不必因此再失去那些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有把刀穿刺在胃里,无法拔出。站不起来。” “整天都很困。浮生若梦。” “疼痛停止的时候,感觉飞升到了天堂。” “校长当众批评了我。老汪帮......” “昨天没写完就睡过去了。” “雯丽也知道了。没有成功地安慰到她。” “做了胃镜。**切片检查。高雄的母亲说,你现在应该告诉家里人了。我说,我知道了。她说,你是这样明白的人,我倒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让你感觉更好。我说,谢谢伯母。我并没有感觉很糟糕。我已经自己游到对岸了,不再需要救生圈。” “但,要把救生圈留给心心。要她来面对这些,不会容易。她毕竟只是未成年人。” “伯母问我是否需要升级止痛药。我说暂时还不需要。” “昨天有一会儿疼得很厉害。本来站起来的时候是没有事的,突然之间,就像有一整个火药库在胃里炸开了,稍一恍惚,就发现自己已经倒在地上了。幸好那时候老汪没在办公室。没有人看到。疼痛发散得很快。全身的血管都像被毒蛇咬过一样。有一会儿疼得产生了幻觉,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块蓝紫色的寒冰。” “以前听说过这个阶段的疼痛是很难忍受的。但那只是听说而已。现在终于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也挺好。人生或长或短,能多一种经历和体验,也不失有趣。” “整夜无法入睡。抱着枕头,趴在地板上才觉得好过一些。觉察到脑子里都是胡思乱想,心神散乱。这样是不对的。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控制乱想丛生。这是真正的训练。” “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希望这个过程能够快点。” “下楼梯的时候,感觉万箭穿身。” “画画能帮助我看清楚内心的状况。内心不安定,画面就不均衡。” 第八百六十三章 你的日记(下) (一) “上班时,大家都在谈论刚刚发生的一起公路事故。一辆满载旅客的长途客车,失控翻下了悬崖。上面的乘客都死了。人生很多时候都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结束的。那些死去的人们,应该谁也不知道“今天就是我人生的终点”吧。他们也许还想着“啊,终于出去找工作了”、“终于回家啦”之类的事情,就这样心情愉快地坐上长途客车,完全不知道自己会在下一刻遭遇死亡。” “一生很短促。往往来不及展开,就面临着结束。这一生,我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做到不寂寞、不绝望、不沮丧、不说他人是非、不与他人结怨,不胡思乱想、不在散逸放纵或者懒惰拖延中虚度年华,心中时常充满敬信、勇气和喜悦,能让周围的人经常感觉到温暖和快乐。希望我在命终之前,圆满地做到。” “心心说,在遇到我之前,没有人教过她这么多道理。我对她说,对一个真正合格的学生来说,万事万物,随时随地,都能教给他很多。我说,看,这片正在飘落的叶子,它教给你的,比我教给你的全部,都还要更多。” “完成一幅画作。天下所有的画,不管画的内容是什么,全都是自画像。” “无意中看到心心写的一段文字。她写道:4年来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看到指导嘴角露出赞许的微笑。” “心心,如果以后的日子,你很想念我,也可以随时过来看我。事情和现在不会有太多的不同。现在,是我说,你听。那时,是你说,我听。” “高雄送来了煎熬好的中药。这次开的中药非常之苦。我端起碗,把这一次的剂量一口气喝干净。高雄只试了一口,整张脸就皱得像苦瓜一样,忙不迭地找水漱口。他说:上当了,看你喝得那么爽快,还以为很容易喝的。这都什么鬼东西啊,苦成这样!整个口腔都要腐蚀掉了,亏你每天三大碗怎么喝得下去。我说,是有点苦。高雄说,我最恨喝苦中药,宁可挨刀扎针。我说,告诉你一个方法,就能喝得下去了。他圆睁双眼问:什么方法?我说,把这碗里的药,想象成世界的痛苦。想象这碗里盛满了全世界一切生命的痛苦。对自己说,我喝掉一点,这个世界上的痛苦就会减少一点。我喝掉全部,这个世界上的痛苦就会全部消融。高雄狐疑地说:就这样,就有效?我说,是啊,就这样就有效。事实上,我很喜欢喝药。高雄端起碗再试验了一次,他露出深度中毒的表情,叹了口气,说:看来,我的味蕾远比你发达,而想像力远不如你。” “周末。感觉尚好,就带着心心到附近郊外的田野写生。旁边的水稻田里,有农人驾着水牛在耕种。我让心心看他们如何耕种。我问心心,你看到农夫如何在耕种了没有?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告诉她,一年到头,农夫会在这些田地里忙碌好几个月,但在这些忙碌的日子里,他们都看不到稻穗上的结实累累。但,他们因为看不到结果而放弃努力了没有?没有。他们相信,只要一直付出努力,时间到了,就自然能够看到那个结果。我问她,你相信吗?” “队里的孩子们又在谈论恋爱。他们又一次问我,身为学生,到底可否恋爱。他们想要听到我的意见。我说,爱的意思,是牺牲自己,是成全对方,而非满足自己,占有对方。明白了这一点,不管是不是学生,你们就都可以开始恋爱了。” “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在疼痛。一个人因为自己受苦,就去打扰和麻烦别人,是有失自律的。——但这并不是用来要求别人的。” “她看到我在疼痛了。她满脸惊惶,眼里泪光盈盈。希望她能忍耐过去。把她经历的种种心理煎熬,都给我吧。我能承受。” “每个人都在受苦。只是,有些痛苦,是看不见的。” “疼痛越来越明显,想要不为人知,已经越来越困难了。事情既然本就会要如此发展,那么,也要能够接受。” “很多天,一个字都写不了。见不到面,不知道心心是否还好。” “老汪来看我。他差不多哭了。我觉得很内疚。这么些天,什么也帮不到他,反而让他心里这么难过。” “她终于来了。脸色苍白,眼窝深陷。但她拼命忍耐着,始终没有哭。我感觉心如刀绞,比身体上的痛,更加沉痛。但是,这一种痛,也要扛下来。” “突觉剧痛。失手打翻了放在桌上的水杯。杯子里的水淌出来,流满了桌面,渗入了玻璃板下的蓝色天鹅绒布衬板。” “孩子们在谈论独立。我告诉他们,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独立这种存在状态。唯一存在的状态,是共生。” “每一个活在世间的人,都会被衰老和死亡两大敌人联合夹击。” “队里的同学在谈论战争影片。他们都很向往成为战胜的英雄。我告诉他们,为人一世,实不宜夸耀尚武,战争是远人伦、近禽兽之举,如果不是职业军人,喜欢军事,向往杀人,对自己和他人的身心,都没有任何益处。不知道他们听明白了没有。男人的职责是阻止和消灭战争,而不是发起和扩大战争。” “心心抄录了维特根斯坦的一段话:“就好像有人举着灯,带领你走过一条黑暗的长廊,走到一半时,灯光消失了,只剩下你一个人。——她在恐惧。怎样才能消除她内心的这种恐惧?我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无论什么样的美好,什么样的珍贵,都无法保存。但,正因为如此,它们才会如此美好,如此珍贵。” “今天,我对心心说,世界上最苦的离别,是与更好的自己,彼此离散。世界上最圆满的团圆,是与内在最好的自己,破镜重圆。” “雯丽于我们有大恩,千言万语,谢之不足。惭愧未能引领她,返照内心。” “若我能有更长时间,就能更好地影响父母,平静地面对此事。” “很喜欢看心心的作文。她非常明白写文章的诀要所在:世间文字,过巧即伪。” “今天,心心问我,在生死之间的旅行,如果只能带两件行李,指导,你会带哪两样呢?心心真是善于提问题的好学生,千年万载,可遇不可求。我回答说,我会带这两件——无私与无畏。” 第八百六十四章 草鞋屋 (一) 京都有间饭店叫作草鞋屋。那是高雄和逸晨先生最喜欢去喝个小酒的地方。 那间饭店最大的特点就是,从开业至今,始终坚持不用电灯。墙壁和桌上的,都是纸灯笼或者油灯。光线昏暗,影影绰绰,极有古代夜晚之美。 我一直记得他们两人的脸部在油灯下的侧影。 那样对坐在若明若暗的光影里喝酒,颇得中古文人的风流韵味。 饭店前门进去,就是一个大厅,诺大的房间只有几盏小烛台的映照。 年长的女招待听到风铃声便会一路迈着碎步,风摇柳摆地出来迎宾。 她将烛台放置在屏风下,随后态度恭敬地、正襟危坐地跪在榻榻米上,与来宾柔声细语地问答。 此时,只有屏风前一两席的地方是明亮的,女招待身后,便是又高又浓的暗黑,摇曳不定的烛光撞到这堵黑墙上又弹了回来。 想必整个人类社会,中古时代的酒店,就是这个模样的明暗度了。 在这个场景下,我总能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没有黑暗就显不出光明”。 以前,高雄和逸晨先生喝完酒之后,就喜欢带上我,或者还邀约三五知己,一起去石山寺看月亮。 有一年,我们出发之前,逸晨先生在报纸看到一条新闻,说是为了助兴赏月,石山寺决定在树林里设置扬声器,播放贝多芬《月光奏鸣曲》的背景音乐。 逸晨先生默默地把报纸递给了我们。 我们遂决定取消石山寺之行。 石山寺景区如此地画蛇添足。实在是太遗憾了。 这是那一年遇到的,最煞风景的事情。 还有一次,我们决定一起到须磨湖赏月,到达那里时,却看到湖边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灯和花篮,顿时心下一凉。 难道他们不知道,最美的月色,须在万籁俱静的一片黑暗中仰望吗? 无处不在的雪亮的电灯,把一切风雅都败坏了。 我们去京都的时候,经常住在京都威斯汀都大酒店。 这家酒店的位置本来极佳,高居山峦之上,放眼望去,比睿山、东山、黑谷塔的森林尽收眼底。每到夜晚,轻风吹来,神清气爽,满身清凉,本来是个很舒服的所在。 可惜后来到处挂满了白晃晃的吊灯,楼宇的轮廓也用霓虹灯勾勒了出来,每到夜晚就红红绿绿地闪闪发亮。 整个酒店没有一处阴影,灯光刺目地照耀着白墙、红柱、各种亮丽颜色的石材地板,搞得整个酒店和周边,就像是聚光灯下的手术台一样,就连地上爬的小蚂蚁也清晰可见,情趣全失。 这又是一个风雅毁于电灯的案例。 黑暗自有它的存在价值。这是我在生活中逐渐学到的。 (二) 有一年,高雄邀请了他在温德米尔湖区所购大屋的邻居,那位和蔼可亲的灰发绅士,前来京都度假,和我们一起住在威斯汀都大酒店。 一起小聚的时候,那位和气的邻家绅士曾说:“财富是什么?财富即是你的不安全感。因为你在不安全中感到恐惧与寒冷,所以,你希望有一床结实的被子,来让自己感到安宁与暖和。” 我对这话印象非常深刻。 一个人有钱不难,有地位也不难,难的是有钱有地位,还能这么透彻明白。 高雄选择这位绅士做邻居,也绝非是随意而选的。他是很有讲究的。 这栋大屋,高雄从未带任何外面的女人进去入住,始终就是他与苏,还有孩子们住在那边。 高雄的邻居,是为他的孩子们选择的。 这一点,高雄很有远见,颇有孟母三迁的那种风范。 (三) 在京都的时候,高雄有时候会和我一起,跟着逸晨先生去逛古董市场。逸晨先生喜欢和有时间沧桑感的物事朝夕相处。 我们徜徉在各种岁月久深的物件当中。 逸晨先生在入迷地欣赏挑选着各色古玩时,高雄悄悄地说:“我真的不太理解古董收藏这种爱好。” 他说:“每一样事物都是古老久远的,你触目能及的一切,全部都是古董。” 他说:“比如我们头上的天空,比如远处的那座山峦,比如,你身上的每一组基因。” 他说:“我不太理解人们为何舍弃这些更为古老的事物,而去收藏这些年代浅近的残破品。” 话虽如此,逸晨先生若是看上了什么,高雄还是会义不容辞地一步赶上前去,抢先为逸晨先生付账。 (四) 在逛古董市场时,有一次我看上了一个中世纪制作的钻石戒指,几番讨价还价成交之后,卖主向我们透露了一个重要的秘密:钻石,没有投资价值。他说:“您买下的这件东西,主要价值在于它的手工和沧桑流转的身世。” 卖家说,世界上的钻石其实还是蛮多的。但是,通过人为控制开采量,可以维持它的市场高价。 钻石商人们最恨之入骨的地方,就是俄罗斯西伯利亚通古斯的波皮盖陨石坑,如果可以,他们恨不能用自己的骨肉填满它。 这颗陨石(或者直接说小行星)冲击形成的大坑里,其实形成了巨量的钻石。 形象地说,全球女人每人结婚3次,每根手指都戴上钻戒,这个坑的钻石储量,可以供应她们3000年的需求还绰绰有余。而且,高温钻石个头更大,品质更优! 俄罗斯和全球钻石制造销售商一直努力向全球消费者隐瞒这个秘密。这个大坑附近,也是多年来一直由重兵把守,不让任何人接近,就算是飞行器,也不能从其上空飞过,说是为了防止飞行器放下什么玩意,从空中吸走了钻石。 高雄听了以后就说:“你看,人们以为很有价值的东西未必真有价值。比如说,这钻石。反过来也是一样,人们常常会认为极有价值的东西毫无价值。比如说,空气。” 他伸手搂住我的肩头,说:“所以,一件东西有没有价值,不能完全看市场销路,也不能看它被大众喜爱接受的程度——而要看它是否真的能为生命带来根本福祉。” 我看着他有意无意搭在我肩头上的手。他看到我的眼光,龇牙一笑,把手从我肩头拿了下来。 他说:“比如说,你写的那些书,还有专栏。” 他说:“心心,你得有个坚定的信念。” 我说:”什么?” 他说:“绝大多数人在未遇明师之前,不会懂得什么对自己真有价值。他们会不断地重复明珠暗投这种事情。” 我说:“所以?” 他说:“所以,你得有定力,不受大众价值观的胁迫和影响。坚持做有真实价值的事情。就像今天,虽然我不赞成你们在这里买任何东西,但是,你们两个,全都无视我代表的市场观点,全都买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正是我职业写作的尴尬期。那时候,虽然已经写了不少东西了,但我写的书销路都不是太好,改编的电影和古装电视剧也并不卖座,什么奖项也没有拿到。重版和重播的计划表也挤不上去。各种宣传活动均收效甚微。 那天,在走出古董市场的时候,高雄对我说:“心心,不要沮丧于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作品卖得不好。一本书不需要世界上所有的读者都喜欢。遇到有缘的人,能影响他的生命,哪怕只有一人,比如说,我,也就足够了。” 逸晨先生在旁边接口说:“还有我。” 第八百六十五章 转让 (一) 2007年的夏季,高雄再一次回到国内。这次回来,他向我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他对我说:“心心,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我说:“什么事,尽管说。但凡能够效力,我无不尽心尽力的。” 他说:“还记得我在温德米尔湖区的那栋小房子吗?不是那间大屋,是与大屋隔湖相望的那栋小楼,有22个房间的,两层的?” 我说:“记得啊。我还在里面住过。” 他说:“你喜欢这房子吗?” 我说:“很喜欢。典型的田园风格,阳光好,很幽静。” 他说:“我把这房子的右边所有房间,转让出售给你,可以吗?” “啊?”我吃惊地看着高雄。 高雄说:“卖一半给你,右边是你的,左边是我家的。如何?” 我说:“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我就算想要买,也没有那么多钱啊。” 高雄说:“我便宜卖给你。你能负担多少,就是多少。” 我说:“便宜我也买不起啊。还有房产税、土地税,就算你白给我,我也缴不起房产税和土地税。” 高雄说:“房产税我帮你想办法,不要你负担。” 我说:“那还能叫卖给我吗?不是送给我吗?” 高雄说:“帮个忙。做这半个房子的屋主。” 我说:“为什么?你完全可以卖给别人啊,那儿的地产都很畅销,很多人想要高价买。” 高雄说:“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你行行好,按我的安排,接受下这房子,钱,你能出多少,就出多少。度假的时候,你可以带着孩子来住。” 我说:“搞什么,神神秘秘的。” 高雄一把拉住我,很严肃地说:“心心,那半边的房子,我赠予苏和我的孩子们。作为他们的共同物业。” 他说:“以后,这房子,就归你和我家人共有。你有空多带孩子过来住住,和他们一起住。大家彼此熟悉一些,互相关照着点儿。”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我说:“你这是在吩咐我什么吗?你想要我多关照苏和孩子们吗?” 高雄迟疑了一下,说:“你也可以这样认为。你愿意吗?” 我说:“当然。高雄哥,你对我关照这么多,我能有今天,都拜你所赐。关照苏和孩子们,是我的本分。” 我说:“你最近生意上出了什么事情吗?干嘛突然对我说这个?” 高雄说:“事情倒还没有什么事。不过,你最近看经济新闻了吗?” 我说:“有看一些。次贷风波影响到你了吗?” 高雄说:“这场风暴,动静不会太小。你知道,我的有些公司,金融杠杆工具用得比例较高。也就是说,抗风险的能力比较小。未雨绸缪,总是没错的。” 我说:“你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吗?” 高雄说:“不是什么实话都可以对你说的。有些事情,你还是越少知道越好。总之,如果你愿意帮忙,就接受我的安排。接受那半边房子,带ANN过来度假,和我家人更熟悉一点,让孩子们在一起玩,你和苏,更接近一点。” 我看着高雄。 我说:“有什么难处,你不要一个人去对付,说出来,我们朋友们一起商量,虽然我们没有你那样有实力,但也许可以帮忙出出主意,跑腿代劳什么的,总是可以的。” 高雄说:“不用了,我现在也没有什么难处。只是江湖处久了,有点风吹草动,就难免心生狡兔三窟之想。我也是有儿子的人了,我得为他们着想。” 高雄说:“你答应吗?” 我说:“当然。如果对你来说,这有所帮助的话。买房子的钱,我会尽其所能,不能让你太吃亏了。” 我说:“我会带ANN过来度假,和你家人一起。” 高雄说:“你和苏,我看,挺合得来的。你们共同语言很多,互相也钦佩。” 我说:“是的。她是很好的设计师,也是很好的妻子,很好的母亲。” 高雄说:“那就好,那就好。” 我说:“我知道,你爱她。只是你不肯承认,也不愿表现出来而已。你不想让她太留恋你。” 高雄说:“像我这种人,到处树敌,她最好还是不要太留恋我,不要和我关系太好,以免受我连累。” 高雄说:“谢谢你帮我这个大忙。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今天的谈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说,你心里明白就好。” 我说:“当然的。” 我看着高雄,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呲牙笑了一下,说:“那好,这事暂时就结束了。现在,我带你去看另一栋房子,就在这城市里,开车过去,30分钟就到了。” (二) 高雄的车在一栋独栋别墅前停了下来。 他把车倒进车位,下了车,用食指指纹打开院门的锁。他拉开门,对我说:“进去吧。” 我走进房子。窗明几净,到处充满了阳光温暖的味道。窗帘是拉开的。 我在房子里四下转着,参观着里面北欧风格的装潢和家具。 我们在最里面的卧室里站了下来。 我看着卧室大床边的白色长椅和旁边小几上的玻璃茶具。 高雄说:“坐会儿吧。茶已经给你沏好了。你喜欢的,伯爵茶。” 我说:“就一个杯子吗?” 高雄说:“我不渴,看你喝,就好了。” 我说:“来杯咖啡吧?我帮你去冲?” 他笑了笑,点头说:“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三) 我们坐在阳台上。 高雄端着咖啡。我端着茶。 我说:“这房子真漂亮啊。是你买的吗?什么时候买的?什么时候装修的?同在一城,我都完全不知道。” 高雄说:“周末想来住一两天吗?” 我说:“这儿不是有你的女人住着吗?” 高雄说:“女人?” 我说:“你买这房子又不告诉我们大家,难道不是为了金屋藏娇吗?” 高雄说:“我的公众形象,看来是不可救药了。” 我说:“苏知道吗?” 高雄说:“你说呢?我不是什么事情都要告诉她。她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想要知道。” 第八百六十六章 白色厨房 (一) 我低头喝茶。 过了一会儿,高雄说:“怎么不说话。” 我说:“女主人该回来了吧。” 高雄说:“我不叫她,她不会回来的。” 我说:“高雄哥。” 高雄说:“什么?” 我说:“你这样到处沾花惹草,其实是,其实是......” 高雄说:“是不对的。你想要说的,是这个吧?” 我们互相看着。 我摇头。我说:“你这样到处沾花惹草,其实,内心,是不会快乐的。” 高雄看着我。 他说:“没想到你会这个角度来说。” 我说:“不管你有多少这样的房子,多少这样的女人,你心里,都不会快乐。” 高雄喝了一口咖啡,看着外面的草坪说:“我知道。” 他说:“但是,她们快乐啊。我给了她们她们所想要的。她们很享受。看着她们享受,我就会想,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曾让有一些人,开心过,满足过。这样一来,也就不会,太不快乐了。” 我说:“如果苏和孩子们知道这里,他们都会伤心的。” 高雄说:“如果他们不曾开心过,也就不会伤心了。他们会有多伤心,就说明之前,她们曾经多开心。” 他这句话像匕首一样扎到我的心。 他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他说:“有开心,就会有伤心。是吗?” 我放下茶杯,我说:“去看看厨房的装饰吧。” (二) 我站在白色的厨房里。我羡慕地看着里面洁白的橱柜和杜邦可耐丽的厨台、餐台。 “我一直希望有间这样白色的厨房。可一直都没有真的把它装成过白色的。因为白色虽然漂亮,但却太容易弄脏了。要花太多的时间,让它保持这么美丽的模样。” 高雄在侧面看着我。他说:“所以,它是白色的。” 我说:“什么?” 高雄看着我。他的神情突然变得很温存。他说:“让你看看白色的效果,过个眼瘾。” 我看着餐桌上的蓝色桌巾。那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搭配。 我回头看着高雄。他拉开一张餐台边椅子,示意我坐下。 他说:“坐下来,我们稍微吃点什么吧?虽然我只会做煎蛋卷。” 我看着他。 他再次说:“请坐。” 我说:“我来做吧。冰箱都有什么?” 他说:“你是客人,坐着就好。” 他按着我肩膀,把我按在椅子上。他说:“——除非,你想做女主人。” 我咬了咬嘴唇。 (三) “这么多座位。你想在这儿宴请朋友吗?看上去不像两人世界呢。” 我把番茄沙司涂在蛋卷上。 高雄看着我,没有吱声。 我停止了涂蛋卷。我看着他。我说:“你听到吗?” 高雄伸出一个手指,他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对餐盘点了点头。他说:“先吃吧。凉了不好吃了。” “干嘛这样盯着我看?”我说:“被你这样盯着,真是咽不下去东西呢。” 高雄咧嘴一笑。他说:“那什么,心心,其实,我很严肃地告诉你,其实,这房子里,没有别的女人住。我只雇了两个管家和打扫卫生的人。” 他说:“其实,你是走进这房子的,第一个女客人。” 他说:“在此之前,就我一个人住这儿。这儿是我多年来的遁世之所。我觉得心情很烦的时候,会独自来住上几天,连你,我也没有告诉过。这房子,是我送给自己的一件礼物。” 他说:“这房子很大,一个人住着很冷清。但也很容易让人冷静。我过来住的时候,会在卧室躺一会儿,在阳台坐一坐,在这里煎个蛋卷,把盘子摆在这儿。然后我就坐在盘子的对面,看着那许多的座位。坐一会儿之后,就把盘子拉过来,把蛋卷吃了。” 高雄说:“我很严肃地告诉你,这样,就是我的快乐。清净,是难得的福气啊。就算帝王将相,也未必能有清福。” 高雄说:“这样独处的快乐,你懂的,是吗?” 我低头看着盘子。我说:“是的。我懂。” 我说:“你觉得心情很烦躁吗?现在?” 高雄露出灿烂的笑容说:“和你单独相处的每一秒钟,我都不会烦躁。虽然你很烦躁,或者,有时候我看上去也很烦躁,但是,其实,我都不会烦躁。” 他说:“心心。这么多年,我,很享受和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我说:“你怎么了?看上去,好像挺伤感的。” 高雄说:“我其实是一个柔软的人,可我不想让你们知道。” 我说:“为什么?” 高雄说:“我害怕你们知道之后,就会一直期望我这么好。” (四) 他说:“我有很多的侧面。有一些,心心,你还从来没有看到。” 他说:“我也,永远不想让你看到。” 我看着高雄,不知道说点什么,才能让他内心的某种焦虑,或者是感伤平息下去。 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告诉我。 我知道,他不告诉我,是为了我好。 高雄说:“我一直很想生活在你身边,就算是你永远拒绝我,我也很想在接近你的地方,一直看着你成长,努力地好好生活。但是,你若知道我想要靠近你,一直看着你,你就会觉得不自在,你不会喜欢这样。所以,我没有和你说过,自己买了这房子,在你所在的城市。在这里,我虽然没有打扰你,但是会感觉,和你贴近一点。” 他说:“我在这里守护着你,已经有些年份了。” 我深为感动,但是也不敢太感动,高雄的话,有时候不完全是真的,只能姑妄听之。也许,他是在逗我玩的呢。等我真的感动了,他就会幸灾乐祸地笑。 我默然了一会儿,说:“既然这么久都没有让我知道,为什么今天要带我过来?” 高雄说:“因为我下个月要把这房子卖了。这次不带你过来,你就永远不会看到了。” 我说:“卖掉?” 高雄说:“是的。” 高雄说:“我一直有个梦想,有一天,能跟你,一起待在这样一座洁白的、阳光明媚的房子里,和你喝喝饮料,让你坐在餐台前,看着我做火腿蛋卷,看着你吃我做的蛋卷。我们一起说说话,随便聊聊。” 高雄说:“我不像人家说的那样充满雄心壮志。我的梦想,其实,就仅仅是这样。” 高雄说:“现在,我算是梦想成真了。人生,可以无憾。” 不安的感觉,再次强烈地升起。 我说:“高雄哥,你遇到很大的困难了吗?” 高雄看着我。 他说:“男人是用来解决困难的。不是用来向女人倾诉他遇到的困难的。” 他说:“你什么都别问,就这样,坐在那儿,把这个蛋卷,好好地吃完。就这样,就可以了。” 第八百六十七章 手枪(上) (一)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了一个夏天。 8月的时候,我和ANN再次受到高雄夫妇的邀请,前往他们在南京的一处湖畔别墅度假。 这处别墅附近有个新建未久的高尔夫球场,高雄购置这处房产,就是为了经常能和朋友飞过来打球时下榻方便。 我一直很喜欢这栋别墅,因为环湖有一条长长的木栈道。每次沿着木栈道环湖漫步的时候,我心里总会涌起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就仿佛什么时间经历过同样的事情,而当时我是那么喜欢和留恋做这件事情。 因为带着几个孩子,我们一到达别墅,房子里立刻热闹了起来,孩子们兴奋地在地板上咚咚地跑来跑去,跳进起居室的沙发里打滚,楼上楼下都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看着他们灿烂无忧的笑脸,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少年时入住博桑的木屋时的那些日子。 时光流逝,过去的少年一代代老去,而新的生命又成长起来。历史总是上演着一幅幅类似的场景。 看着我感慨的表情,高雄问:“有何感想?后悔没接受我的建议,和我一起在此处置业?” 我摇头,说:“不知不觉,我们就都老了。” 高雄嗤之以鼻:“你?你只是早婚早育而已。你距离老了,还远着呢。” 我横了他一眼。 他说:“晚上湖边还有焰火晚会。非常壮观喔。如果你听了这个消息,还有踊跃之情,好奇之心,那么,你的内心,就还相当年轻。” 他一语中的。 我刚刚发现自己内心真的还随之而起了踊跃之情与好奇之心。 我很惊讶自己对这个世界上的这种事情,竟然还会有孩童一样的兴趣。 我不是早该心如枯井,波澜不起了吗? 惊讶之余,我对自己深感失望。 ——也许,是经常和ANN在一起,受了孩子的影响吧? (二) 我回到房间整理我和ANN的行李,发现自己收拾行装时拿错了一件衣服,错把一件丝绸披肩当成睡衣带过来了。 于是我询问高雄夫妇哪里可以买到睡衣。 苏抱歉地说,她的三个儿子已经玩疯了,死活不想出去逛街,而她得跟着这三个疯小子,看住他们不要大闹天宫,不要把房子点着了。 高雄便自告奋勇地说,买睡衣要开8.6公里的车,到附近的小镇上去,而他可以荣幸地开车送我和ANN去镇上挑选。 由于江南盛产丝绸,小镇又是针对旅游者而设立的,街上很多卖丝绸的店子,有些高档店铺的丝绸制品,还相当精美,绣工超凡脱俗,当然,价格也相当不菲。 那天,高雄因为摆脱了三个男孩的上窜下跳而心情大好,犯了一掷千金、出手豪阔的老毛病,他慷慨大方地给我们每个女性,包括ANN在内都买了一件精工刺绣的丝绸睡衣。 我们驱车满载而归的时候,看见房间里的地板上都是男孩们踩出来的黑色脚印,而苏正在大声呵斥着,赶着三个浑身上下脏得和泥猴似的男孩们进浴室洗刷干净自己,去饭厅吃晚饭,然后在窗口等着看焰火晚会。 当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窗外腾空升起时,在孩子们惊叹的欢呼声中,高雄接了一个电话。他起身从窗口离开,走到较为安静的起居室去了。 等雄伟的烟花表演暂时告一段落时,我发现高雄已经离开好像有一段不短的时间了。 我借口回房间给ANN拿一件上衣过来,来到起居室的门口,发现高雄的电话已经打完了。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在抽一根雪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高雄抽雪茄。他不是从不吸烟的吗? 看着雪茄头上袅绕的青烟和明明灭灭的红色火星,我心里有一点不对劲的感觉。 出了什么事情吗? 我看着高雄脸部侧面的轮廓,心里揣测着。 但是我没有进去惊动他。我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就悄悄离开回房间去拿上衣了。 下半场的烟花表演开始时,我拿着ANN的上衣回到饭厅。在苏旁边坐下,抱着兴奋得脸颊通红的ANN给她加衣服。苏侧过头问:“那个人呢?晚会都过去半场了。” 我说:“他还在起居室打电话,好像是件重要的事情。” 苏不满地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没有什么生意上的事情,会比陪着孩子们经历这些快乐的时刻,更为重要。” 我说:“男人都明白得很晚。有时候,他们终其一生,也不会明白。” 苏耸了耸肩膀,小声说:“可怜。希望我的儿子们不会这样。 (三) 穿越湖边的雾气,踏着露水,我回到了别墅的门前。 这时候已经深夜12点多了,我刚沿着木栈道走了一大圈回来。我是给ANN洗完澡、讲完故事、换了睡衣,给她念了不做噩梦的精灵咒语,哄她睡着之后才出门去散步的。 我太留恋在栈道上漫步的感觉了,深深沉浸在那种强烈的熟悉感中,不知不觉,就走了2个小时。 踏上门廊后,我发现门廊的躺椅上,依稀有个模糊的人影。 看到我掏出钥匙准备开门,那个人影露出两排白得闪亮的牙齿,冲我所在的方向笑了一下。 我听到高雄的声音说:“喔,我们的夜游女神,终于回来了。” 我惊讶地说:“你怎么还没睡?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坐在这里干什么?冷不丁地看见,吓人一跳。” 高雄说:“你不也没睡,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溜出来,在湖边到处乱走吗?” 他看着我的睡衣,说:“穿着这么雪白的睡衣,在黑漆漆的夜里飘来飘去。” 我伸手打开了门廊的照明灯。 高雄的眼睛立刻落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这才惊觉自己的形象颇为不雅。这件睡衣的领口开得很低,刚刚在湖边散步的时候,因为觉得有点冷,我就顺手把头发上的一个小边夹取了下来,夹在胸口,把睡衣的花边拢在一起御寒。 我后退一步,伸手挡住了胸口的夹子。 高雄发出一阵啧啧声,摇头道:“真是暴殄天物。这么有档次的睡衣,给你穿成这样。” 我气恼地说:“这里面的东西才是天物好吧。” 高雄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强盗般的笑容。他说:“喔,论述精辟,我不能更同意了。”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幸好,天色漆黑,门廊的灯也并不亮,也许高雄并没有看到。 高雄起身走了过来,伸手接过我的钥匙,帮我打开了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一时间有点疑心,他会不会是看到我出门去,专程在这里等着我回来的呢? 随即我又想起他接的那个电话和雪茄头上的红点。 没有出什么事情吧? 这个疑惑的念头在我心里一闪而过。 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高雄呲牙一笑说:“当然有麻烦。你若再不回来,我就要打电话叫物业的保安,带着猎犬去沿湖搜索你了。” 第八百六十八章 手枪 (下) (一) 度假的第三天,苏一大早就带着孩子们到游乐中心去玩了,顺便采购冰箱里吃完的食物,高雄和朋友一起出去有事了,我留下来负责做午饭。 上午10点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忙碌着,高雄驾车从外面回来了。他走进厨房和我打招呼,又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喝。 他端着咖啡,神秘兮兮地左右看着,说:“苏和孩子们还没回来吗?” 我说:“哪有那么快,孩子们肯定要在那边玩好一会儿的。” 高雄靠近我,说:“把你手上的花椰菜扔下一会儿,跟我到楼上来。给你看个稀罕东西。” (二) 高雄的卧室。他递给我一个精致的木盒,有一个商务公文包大小,但却略厚一些,盒子上描绘着精致的花纹,看上去像是某个家族的族徽。 我疑惑地看了看高雄。我说:“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我可不想知道你商业上的那些秘密。” 高雄呲牙笑道:“这不是商业秘密。这是我私生活的秘密。” 我瞪了他一眼,上下看着盒子,找到了开关,用力按了下去。盒子打开了。 让我大吃一惊的是,里面并非古董或者首饰这类的东西,而是——一支9毫米的连发手枪。枪柄是纯金或者镀金的。枪柄上还镶着一颗硕大闪耀的钻石,起码有10克拉重。 我惊讶地看着高雄。我说:“你买的?” 高雄说:“刚定做的。这可是德国的军火名家精工制作的。盒子上就是制作者家族的徽记。怎么样?”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枪从盒子里拿出来,仔细看了一下。 我说:“看上去,即使没有那些宝石和贵金属,也做工精良,非常值钱,而且设计有双重击发功能,可以防止卡弹。短距离精度应该很不错。” 高雄赞许道:“果然很内行。” 我突然警觉起来,再次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我说:“你买这个做什么?你做什么亏心事了吗?” 高雄说:“一个中年的成功男子,活到我这样的程度,难免都会做些亏心事。——不过,你也不用这样子紧张。我只是一时好奇,买了来玩而已。作为一个特别容易拉仇恨的商界强人,我拥有这个,也是有备无患。” 我把枪重新放回盒子里,把它固定好。 我不想再看到和枪有关的东西。 我把盒子盖上。 我说:“这是危险物品,你最好不要随处乱放,这屋子里可是有很多小孩子。” 高雄说:“那是当然。我一会儿就收进保险箱。” 我说:“好了,现在我要下去做饭了。” 我转身的时候,听到高雄在后面发问:“心心,请教一下,如果要快速杀死一个人,子弹从哪里进去最有效?” 我心里又是一惊,我忽地转过身来,看着高雄。 高雄继续发问说:“太阳穴?眉心?还是放进嘴里?” 我对这样的问题非常反感。 我说:“对不起,我学的是竞技运动,而不是杀人。我不知道。” 我说:“为什么问这样奇怪的问题?你要快速杀死谁?” 高雄咧嘴一笑,说:“每个人本来都是会死的,用不着我那么麻烦来杀。” 我走到他身边,严肃地看着他,说:“答应我。任何时候都不要用它来杀害。不管杀害什么。” 高雄看了我一会儿,点头说:“好。答应你。只用它来玩。” 我再次想起他在起居室抽雪茄的样子,我忍不住问:“你真的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事吗?我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高雄摇头。他说:“真的没有。事实上,我所能惹上的麻烦,你都没有可能帮上什么忙。” 他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说:“放心,也,并没有一个发疯的女人在等着要杀我。” 他说:“不要把这事告诉苏。你知道,她是个很敏感的女人,而且,不怎么冷静。” 我看了看他,默然点了点头。 (三) 我在点燃的炉子上做着奶油花椰菜,看着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地沸腾。 我听到门厅里孩子们欢乐的声音,听到ANN银铃般的欢笑,是高雄把她高高地举了起来,在房间里旋转着。 不一会儿,苏从外面进来,她系上了围裙,说:“我能帮点什么吗?午饭怎样了?” 关于那把手枪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沉浮了好几次,话都冲到了嘴边。 但我咬了咬嘴唇,决定还是按照答应高雄的,不要多嘴,就当刚才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 午饭的时候,大家情绪高涨,苏因为满意地采购了不少东西,也很开心地和孩子们交谈着。 在苏给孩子们分菜的时候,高雄凑近我,对我说:“谢谢你没对苏说。能够守口如瓶的女人,实在不多,难能可贵。” 我一边喝着罗宋汤,一边回答说:“谁知道呢,也许,将来我会为此后悔的。” (四) 夜深人静。ANN玩了一天,故事都没有听完,就已经呼呼入睡了。 我从ANN的床边离开,推开卧室的门,轻轻地走到二楼的露台上。 我低头向下看。 我再次看到了雪茄烟头明灭的红光。 高雄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独自坐在门廊里抽着雪茄。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再度涌起不祥之感。 我悄悄地下楼来到书房。书房里只开着微弱的夜光灯,空无一人。 我左右看看,坐到了电脑面前。那电脑被放置在一张画着黄莺的手绘古董书桌上。 我打开了电脑,默默地登录了高雄的WEB邮箱。 我看到密码输入框,尝试着输入了高雄的生日,密码不对,我又输入了苏的生日和高雄几个儿子的生日,密码还是不对。 我坐在那里,想了一想,输入了我自己的生日。 邮箱打开了。 我的心狂跳了一会儿。他用了我的生日作为密码。 我快速地看着他邮箱里未读邮件的列表和发件箱的邮件列表。 我点开了一封邮件草稿。 我吃惊地看着那封高雄没有写完的邮件。那是高雄剪裁下来的一些网页截屏。附件内容是这样的: ——2008年《福布斯》富豪榜全球第94位的默克勒,在金融危机中商业帝国土崩瓦解,他独自扑向一辆疾驶而来的火车,卧轨自杀。 ——一度拥有5亿欧元身家的爱尔兰地产大亨罗卡,投资失败,导致爱尔兰第三大银行倒闭,随即豪宅内开枪自杀。 …… 高雄摘录了很多关于商业大亨破产自杀的新闻和评论。 最后是他写的一句话:有时候,这就是最体面的那个解决方法。 我震惊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高雄要破产了吗?发生了很严重的危机吗?他干嘛研究大亨们的自杀及其身后的商业影响? 他干嘛要买那支手枪? 我脑子里正在乱哄哄地想着这些七上八下的念头时,门廊方向突然响起了高雄的脚步声。 我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飞快地关闭了电脑上的所有窗口,又关闭了电源。我屏声息气地藏到了书房门的背后。 我的心怦怦跳动着,听到他的脚步声经过了书房的门口,走向楼梯,然后登上楼梯,朝二楼他自己的卧室方向去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却也不敢再打开电脑。 我默默地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就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脱下鞋子,赤脚上楼,回到了我和ANN连通母子卧房。 我拉上被子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 外面的夜空浓云密布,看上去快要下雨了。 我知道,追问高雄是无用的。他不会告诉我们。 他一向鄙视张生、董永这类中国古典男,他一直坚信,遇到麻烦时,依靠女人,是很不靠谱的事情。 第八百六十九章 高雄失踪 (一) 度假回来之后的一段日子,我整天都觉得心神不宁。 因为担心,我不由得高度关注起全球经济新闻来。然后我惊讶地发现,2008年由次贷风波开始的全球金融危机,远远没有结束,其多米诺效应还在广泛的经济领域里不断蔓延。 破产潮还在全球各经济中心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一切。 我沉浸在这一系列的经济噩耗中,仿佛看到滔天的巨浪正在高楼大厦间呼啸而来,它即将粉碎CDB区的无数玻璃幕墙,让无数公司关张倒闭,把许多白领扫地出门。 很快,我就从日常生活的氛围中感受到了这波萧条的巨大威力。 写字楼里的许多公司更换了名称,有许多空间空出来重新招租,中午在外面就餐的白领纷纷改为自己带饭,就连洗手间的洗手液和厕纸,也从每天添加,改为了隔日更换。 高雄的生意摊子铺得那么大,经济杠杆用得那么多,灰色领域那么晦暗不明,他能够平安度过这次难关吗? 虽然他什么也不对我们女人透露,但是,我直觉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而且,内藏我不知道原因的极度凶险。 他有涉足什么金融衍生品方面的不法之事吗?或者,打过什么擦边球?有无涉足地下黑色金融? 我心里充满了不可名状的惶惑。 高雄与我合伙的领域,是最文雅、最宁静的一个领域,它受经济周期的影响较小,甚至和经济周期呈现出此消彼长的反规律,再加上高雄一直都是不遗余力地支持着这一块业务,所以,我并未感觉到自身经营业务的下滑。 但是,每日出入商圈,周围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意人越来越多,我也无法不受到其影响。 一天,我看到平日豪车出入的小宫老板,竟然骑了一辆新买的电动车过来上班,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因为不景气,为了支撑公司度过冬天,他刚把豪车卖掉了。 财富的来来去去,就是这样变幻无常。 (二) 凌晨3点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不熟悉的手机号码,是注册在西班牙电信名下的。我懒洋洋地按下了通话键。 但是,对面却是一片沉默,并没有人说话。 我等了10多秒钟,隐约听到有人在那边急促地呼吸着。 我迟疑了一下,开口问:“请问是谁?” 那边依旧是呼吸声。对方好像是在快速地步行,一边走一边通话。 我听着那边的呼吸声,觉得非常熟悉。于是,我试探着再问:“高雄哥?是你吗?” 终于有了回答。高雄的声音在那边说:“是我。” 我在床上坐了起来,推开身上的毛毯。我说:“这么晚了?有事情吗?” 高雄回答说:“有。” 我听到高雄的声音好像是在瑟瑟发抖,他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 我担心起来,赶紧问:“天哪,你怎么了?发烧了吗?听上去你声音好像在打摆子?” 高雄说:“我没发烧。但是,有个不小的麻烦。” 我紧张地说:“出了什么事情?” 高雄说:“刚刚。我父母去世了。” 我大吃一惊:“什么?” 高雄说:“他们都死了。” 我急问:“怎么回事?父母?都?同时?” 高雄说:“是的,都,两个人同时。” 我问:“是意外吗?怎么可能同时?” 高雄沉默。 那边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音。 我恐惧起来。我对着话筒,提高了一点音量,问:“高雄哥?你还在吗?你还好吗?快回答我,哪怕一个字!”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吱声,心里考虑起要不要打电话给苏或者他公司的人,或者要不要报警的时候,高雄的声音再次从遥远的世界传来。 他说:“我在。他们自杀了。我父母,自杀了。” 真是晴天霹雳。我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他父母和蔼可亲的样子。 我伸手捂住了嘴:“啊?老天爷.....” 高雄说:“他们把车开进了河里。他们的手彼此握着。手腕用长丝巾绑在一起。他们把车开到一道废弃的桥的尽头。然后从那里加速,掉进了河里。” 他的声音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 “可是,可是,为什么呢?”我问。 高雄说:“对不起,心心,原因恕我不能告诉你。我只是,只是心里,我只是觉得来得太突然了,我需要找个人说说,冷静一下。” 我说不出话。 我挣扎了一会儿,冲破了堵塞在咽喉里的悲伤。我声音沙哑地说:“我很难过。高雄哥,你要节哀。”然后,我就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高雄那边显然也是同样的情况。他和父母的感情一直很好,他和父亲商业来往密切,企业之间关联紧密。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又开始说话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你现在在哪儿?西班牙哪里?你为什么会在西班牙?” 高雄说:“对不起,这也不能告诉你。” 我说:“还有谁和你在一起吗?你一个人在那边吗?” 高雄停顿了一会儿,回答说:“不是一个人,还有其他人。” 我略微放心了一点,至少,在此不幸时刻,他身边还有朋友在。 我说:“你要保重。” 高雄说:“我会。” 我在大脑中搜寻着合适的词语。我说:“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吗?” 高雄说:“帮不上。你也不要管。我没告诉你的,你都不要主动探问。你要和我保持距离。” 我说:“苏和孩子们知道吗?” 高雄说:“还不知道,我稍后会给苏打电话。我要委托苏帮我父母办理后事。” 我说:“委托苏?你不回大陆来吗?” 高雄说:“不回来。” 我说:“需要我去陪伴苏和孩子们吗,帮苏一把?” 高雄没有声音。 我说:“如果,我能帮到什么,请告诉我,无论是什么。” 高雄说:“心心,我有点严重的情况,需要消失一段时间。你那片的业务都是正常的,没有任何影响。在我消失的时间里,你自己用心看着点。有问题,你找曼尼,她会帮助你。” 他说:“记住,在我重新出现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要主动联系我,也不要寻找我。可以联系的时候,我会第一时间给你电话。” 我说:“你要去哪儿?” 高雄说:“你放心,很安全的地方。苏,或者其他任何人要问你我的去向,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晚也没有给你打过电话。你什么都没有听说过,和他们一样,一无所知。” 我说:“好。我不会说的。” 高雄说:“谢谢。” 我说:“可是,你不用一个人…..” 高雄打断我,他在那头说:“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 我赶紧说:“无论怎样,多加小心,保重身体。” 高雄说:“谢谢。” 我说:“你......” 对端传来蜂鸣声。 他把电话挂断了。 我赶紧再打过去。那边是忙音。我等了一分钟,再打过去。他关机了。 我拧开床头灯。 我再次看了看时间。北京凌晨3点34分。 (三) 从那个时刻开始,高雄从所有人的视野里消失了整整三个月。 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去哪里了。 因为他事先的电话,家里人和公司里的人并没有去警察局报失踪。对外说他因为公司的紧急事物,在进行正常的商业旅行。 我遵守着对他的承诺,假装对此事一无所知。 第二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有关他父母双双自杀的事情。电视上也有。 在电视屏幕上,我看到他们夫妻的遗体从河里被打捞上来。 果然如高雄所说的,他们的手腕,真的是绑在一起的。 警方最后认定是自杀。原因可能是高雄父亲的公司遇到了极为严重的债务问题,他无法清偿债务,并且受到债主的威胁。而他们夫妻彼此十分恩爱。 警方在新闻里并没有透露更详细的原因。可我私下里猜测,应该是他父母不想让风暴席卷到高雄的商业王国境内。他父亲决定一死,切断这场海啸与独生儿子之间的关系。他们想要保全高雄一家平安过关。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原因究竟如何,高雄不说,我想我是永远也不能究竟其详了。 所有的转折,就都从这一天开始了。 (四) 世间的一切安乐,都如同毛发般细微和脆弱,什么时候断掉,谁也无法确定。 而这一次,我不再是小女孩,我已经是成功的职业妇人,是一个母亲。但面对他人的不幸和困境,我依然感觉无能为力。 第八百七十章 结束失踪 (一) 高雄不知去向、毫无音讯的日子一直在沉闷中延续。 诚如他所言,我经营的这一片业务领域,暂时还风平浪静,感觉不到太多的萧条影响。 但是,当周围的公司如秋天落叶一般地零落满地时,我和同事们的心情也同样不会太好。 在那种氛围之下,我更能体会到高雄的支持与关照,对我们这片业务的健康成长,具有十分重要的促进作用。每个同事,也都日渐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 我决心打理好现有的业务,保持足够的盈利和增长,以弥补高雄商业帝国整体上的举步维艰。 我期待着高雄某一天重新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希望那时候能有一份漂亮的经营答卷交给他。 那段时间,我工作得非常努力,我使尽了全身的招数,在一切场合营造快乐的工作氛围,提振鼓舞员工们的士气。我们工作室幽默达观的文化,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形成的。 在努力经营的过程当中,我变得越来越独立成熟。因为没有高雄可以依赖、效仿和请教,我不得不独立做出很多重大的决定,而我对此,也越来越具有自信。 在这个阶段,我得到了一些业务骨干的大力协作,他们逐渐成长起来,成为独挡一面的将才,成为我重要的左膀右臂。 他们当中最出色、最忠诚的一个,名叫Jackie,他很快就成为了我的副手,为我分担了相当繁重的工作量。 在他们的支持下,我们的业务领域和市场范围也在不断拓展,雇佣的核心员工不断增加。以版权和内容交易为核心,我们扩展到了广告、管理诊断与咨询、培训乃至IT等领域。我们也搬进了新的写字间,跻身于CBD的最繁华路段。 我们都清楚地看到,这一片业务已经越来越具备了脱离高雄的庞大商业母体,独立运营生存下去的能力。 与此同时,我也继续保持着在杂志社的文字工作,并且得到了提升,成为一个部门的领导人。 金钱的增长与成功的荣耀,滚滚而来。有时候,我会觉得十分惊讶: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走上今天的道路,会取得商业上的成功。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商业是与我毫不相关的领域。我不觉得自己有商人的任何特质。但是,人生就是如此,永远充满了意外。我们不会知道,自己将来还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然而,在众人认为我越来越成功、越来越富有的时候,我的内心并不觉得喜悦。 只要高雄一天不出现,那块压在我心上的石头,也就永远不会挪开。 我只能日复一日地安慰着自己:有时候,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而我,就像苏和孩子们一样,只能在思念与担心中,默默地等待。 有时候,ANN会想起来很久没有见过北极熊高UNCLE了,她会问高UNCLE什么时候会再来。那时候,ANN已经迷上了芭比娃娃,任何新出的款式,她都一定要去买回来。我不同意她这样贪得无厌,经常拒绝她的要求,可是高雄总说女孩要富养,一个洋娃娃而已,他每次来,总是会给ANN带来最漂亮的新款芭比娃娃,有的穿着闪亮的裙子,有的带着仙女的翅膀,有的躺在可以喷水的浴缸里,有的抱着可以汪汪叫的宠物狗。ANN像盼望儿童节一样地盼望着高UNCLE的到来,或者是他寄来的包裹。 面对ANN的渴望和提问,我只好回答说:“高UNCLE去芭比娃娃的家里做客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二) 不知不觉,就已经深冬了。 因为全年业务发展态势良好,我决定给工作室的全体员工提前放假,欢度圣诞、新年和中国的农历新年,还有元宵节。这个长达近2个月的假期,在工作室引起了雷鸣般的欢呼。 员工们纷纷出去旅游之后,我也打了电话给苏,约好两家带着孩子们一起住到有环湖木栈道的那栋别墅去度假。 那是我们家庭假期的第六天。 冬天的湖边,潮湿而阴冷。天上都是铅灰色的云块,所有的墙壁都是湿漉漉的。 我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顶着冷风走上台阶。 我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我走了进去,打开了灯。 我发现第二起居室里有隐约的火光。是壁炉。是有人生了壁炉。我说:“苏?是你吗?孩子们都回来了吗?” 苏带着孩子们去附近的购物中心,趁着年终超级折扣季,采购圣诞树、圣诞礼物和年货去了。 我则一个人去湖边散步。我以为苏她们已经回来了。 里面没有人回答。 我脱下大衣,把它挂好,换下靴子。 我朝起居室走去。我走到了门口。 起居室的碎花布沙发转椅上坐着一个人,头部被高背的沙发椅挡住,面向着燃烧得很旺盛的壁炉。 房间里暖烘烘的,还有煮咖啡的香气。 我再次问:“苏?是你吗?” 沙发椅向我转了过来。我看到男人的鞋子和西装裤,然后,我看到了坐在沙发椅里的高雄。 我的心瞬间停跳了一秒钟。我动了动嘴唇,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高雄穿着一件新款的苏格兰高领薄羊毛衫,坐在椅子里看着我。他说:“别来无恙,心心。你还好吗?” (三) 我们在熊熊的壁炉火光中相对而坐。 高雄递了一杯热热的咖啡给我。 我把它端在手里,用小勺搅动着。高雄往里面加了一块方糖。 我看着他。100多天的音讯杳无,他消瘦了很多。在一生当中,这是我见过的他最消瘦的时候。两颊都凹陷下去了。不过,他眼睛的炯炯有神,嘴角的灿烂笑容,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说:“你终于又出现了。” 高雄笑着说:“我没说过永远不回来啊。” 我说:“这三个月,你老婆孩子过得很苦。” 高雄说:“我知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我会好好补偿他们的。” 我们再次相对看着。 我说:“怎么瘦成这样?就连眼角都有皱纹了。” 我问:“这三个月,你都是怎么过的。” 高雄看着我。他说:“你心疼吗?” 我低下了眼睛。我看着杯子里的咖啡。 我垂下眼帘,睫毛上有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我不说话。 高雄看着我。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温存。他向我的方向靠近了一点。他在椅子里弯着腰,他靠近过来,他看着我。 他温存地说:“现在没有事了。别难过。” 在他的话语里,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落进杯子里。 他伸手过来,他握住我拿小勺的手。他说:“真的。那些麻烦,我都处理好了。现在没事了。没事了。” 我看着他。 他说:“我走那么远,去那么久,就是不想看你们女人哭。不想看,女人为我哭。” 他说:“所以,你别哭。” 他说:“我听说,你现在已经是个很成功的女商人了。” 我摇头。我哽咽着说:“我永不会成为商人。” 我说:“我永远都是文人。” 我说:“但是,如果成为成功的商人可以帮到你,我也会为你,做到成功。” (四) 咖啡杯空了。 我把两个人的空杯子收进托盘,站了起来。 我说:“你还没吃午饭吧。我这就去做,冰箱里还有一点你喜欢的食材。” 高雄说:“一会儿,苏和孩子们就要到了,你回来之前,我进屋时和他们通过电话了。我还带了好多圣诞礼物给他们,当然,有ANN最喜欢的新款芭比娃娃。等他们到了,再一起做饭吧。分别了这么久,难得清闲,陪我再坐会儿。” 我放下了托盘,我重新坐了下来。我说:“好。一会儿苏回来,你们一家好好团聚吧,我带着ANN去做饭就好了。” 高雄说:“你不问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我摇头。我说:“不问。如果你想对我说,你会告诉我的。若你不方便说,问了反而让你为难。” 高雄再次感叹说:“好奇心不强的女人,真是很难得。” 我看着他。 我说:“高雄哥。” 高雄说:“什么?” 我说:“你,真的,没有做什么坏事吧?” 我说:“没有卷入什么有可能触犯法律的麻烦事情吧?” 高雄看了我一会儿,没有从正面回答。他说:“可以吗?就抽一支?趁孩子们还没回来?” 我点头。 他呲牙笑着,掏出了一支哈瓦那雪茄,他把雪茄叼进嘴里,从壁炉里夹起一块燃烧的火炭。 他把雪茄凑近火炭点燃,他一边冒出烟雾,一边说:“活着就是最大的麻烦。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不麻烦。” 我看着他,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他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法律是一回事,好坏是另一回事。” 他说:“心心,我没做坏事。至少用心不坏。相信我。” (五) 门廊里响起了开门声、脚步声和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然后,ANN一眼看到了放在门廊一角的10多款芭比娃娃,她发出一声快乐的尖叫:“高UNCLE!” 随后,她小小的身影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花蝴蝶一样,从门口冲了进来。她尖叫着一头扎进了高雄的怀里。 我站了起来。 高雄哈哈笑着,说:“好久不见了,我的小天使!你都这么重了!”高雄一把将她抱了起来,高高地举在半空,在沙发前旋转起来。 在ANN的咯咯大笑中,三个男孩和苏也走了进来。 三个男孩冲向高雄:“爹地!” 我看着苏。我收拾起桌上的咖啡杯和托盘,默默地走进了厨房,开始冲洗。 离开壁炉之前,我看到苏走向了高雄。高雄放下了ANN,他们夫妇默默无言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六) 我洗干净杯盘,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更换做饭的衣服。 我轻轻地关上了卧室的门。 我听到ANN和高雄的孩子们在楼下起居室里的嬉闹声,还有苏和高雄说话的声音。 我靠在门上,听着楼下的这些声音。 眼泪再次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滚落。 而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为何会哭。 第八百七十一章 白色信封 (一) 和大家一样,我以为高雄的重新出现,意味着他遇到的麻烦已经得到了解决,至少是情形有所缓解,他暂时是相对安全了。 没有人往相反的方向想:他回来也可能是因为再也躲不下去了,问题已经严重到必须回来解决,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高雄显然不希望周围的人往这个方向去想。所以,他回来之后的表现,非常正常,让人觉得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伴随他的归来,整个商业帝国的运作又逐渐恢复了常态,虽然情势依然很不乐观,但是,上至董事会、下到普通清洁工,大家的心态都安定了不少,觉得既然高董事长回来了,再艰难,也有了主心骨。他一定会有办法解决问题的。 每天早上,高雄牵着两条大狗,叼着硕大的雪茄从门外进来,一路招摇过市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给整个楼层都带来一种粗犷的野性冲击,这一点,原来曾让不少董事忍不住腹诽,也让很多管理层觉得不以为然,但是,现在,这却成为了公司能够度过难关的祥瑞之兆。高雄看上去那么斗志旺盛、神气活现,没有人能从他这样的霸气姿态联想到整个商业王国崩塌在即。 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压垮高雄商业帝国的最后那根稻草来自何方。 事实上,若单从销售情况和财务报表上来看,他的集团申请破产清算之前,并未真的走到山穷水尽的田地。 最后的股价狂泻并非是集团的运作状况造成的,而是高雄本人的非正常死亡促成的。 他的离去,摧毁了整个公司坚持到复苏的信心,也摧毁了投资者的信心。 没有人认为,缺少了高雄父子的这个庞大帝国,还能够转危为安,继续存在下去。 在某种角度上来说,他的死讯公开后,股票市值飞流直下了多少,那便是高雄个人在资本市场的商业价值。 那个一日狂跌而失去的市值,是286亿美元。 资本市场的金钱投票,认可高雄个人,价值286亿美元。 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 但可惜,没有任何人会为此觉得欣慰。 (二) 很多人,如果不是所有人的话,都不知道生命中的哪一天会是最后的一天,也同样不知道和谁的这次见面,就是此生的最后一面。 当每个人的末日刚刚开始时,一切往往都是十分正常的。 就像安泰尔的诗中所写: “当末日来临的时候, 阳光照在村庄的屋顶, 渔夫在海滩上晒着渔网, 苍蝇在嗡嗡地飞, 锅里的早饭刚刚煮熟,散发出很香的气味, 孩子们在嬉戏, 小猫在追着自己的尾巴。 这就是末日来临的景象。” (三) 那一天是工作日。像往常一样,曼尼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在电脑上帮忙处理着高雄的日常邮件。 一个新送上来的白色的信封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注意到这个信封上的一个印记,把它从一大堆新信件中优先拿出来,拆开。 信纸上的内容是打印的。信笺上也同样印有醒目的徽章。 她初略地看了两行,顿时脸色大变。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戴上眼镜,仔细看完了全文。 她放下信笺。 她左右看看。 办公间里一切正常。 人们都在埋头工作,有的人在交谈,有的人在喝咖啡,有的人在打电话,有的人在用复印机。 眼前的景象显得如此匪夷所思。曼尼有一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坐在那里,一时无法适应情况的突然变化。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正在发呆。 她听到里间有些声音。似乎是高雄正在接一个电话。高雄差不多一直都在听着,没怎么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高雄说:“我知道了。” 高雄说:“谢谢。” 曼尼醒悟过来,觉得自己应该马上把这张信笺送进去给高雄看。 她站了起来,走进了高雄的办公室。 高雄已经挂了电话。他坐在椅子里,背对着门,面向窗外,没有看到曼尼进来。通过他身后落地玻璃的反射,曼尼看到他的椅子背,在轻微地摇晃着。 曼尼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高雄转了过来,发现曼尼在房间里。 随即,他问:“什么事?” 曼尼克制着内心的紧张,有点结巴地说:“这儿有封很要紧的信,我想,您应该马上看看。” 高雄做了一个“拿过来”的手势。 曼尼踌躇了一下。 高雄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曼尼再度犹豫了一下,说:“您要有个心理准备,是不好的消息。” 高雄继续看着她。 她说:“相当不好。也许,您该给律师打个电话。” 高雄又做了一个手势:拿来吧,无所谓。 曼尼把信笺递给他。 高雄在阅读信笺上的内容。曼尼看着他从第一行读到末尾的那一行。 这时,曼尼注意到高雄的桌面上放着一张看上去格式一样的信纸,但是信纸上的徽记却是不同的。 曼尼看到那徽记,心脏再次狂跳了一下。 她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也意识到了,高雄对于事态的严重程度,比她更早知道,心里更为清楚。 高雄看完了信,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也没有说话。 他拿着信笺,就这样坐在那里,就好像是一尊蜡像馆里的真人塑像。 曼尼屏住呼吸,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曼尼小心翼翼地问:“真抱歉给您带来这样的消息。需要我做什么吗?” 高雄在椅子里动了一下。他把信笺重新折好。 他说:“这事,公司里还有谁知道?” 曼尼肯定地说:“暂时没有别人了。只有我看到了信的内容。我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包括其他董事。” 高雄点头,说:“你处理得很好。非常感谢。不要告诉任何人。” 曼尼说:“但是,明天他们就会......” 高雄做了一个手势。 曼尼停住不说了。 高雄说:“时间完全够了。明天他们知道了,就没有关系了。” 高雄说着,把信笺重新放进信封,然后把信封放进了自己的西装口袋。 他说:“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此事。” 他又说:“从现在开始,我不接任何电话。” 他说:“任何人的。明白吗?” 他强调说:“任何。” 曼尼用力点点头,说:“好的。” 高雄的眼睛看着桌上的电话机。他看了一会儿,仿佛是想着要给谁打一个电话,但是他显然又想到什么。他权衡了一番,然后放弃了。 曼尼提醒:“一刻钟后您有个会议需要参加。您要改变日程安排吗?我去通知他们。” 高雄想起了今天的日程表。他摇头,说:“不用。我会去会议室的。” 高雄开始在桌面上找。 曼尼帮他找到会议的议程表,把议程表递给他。 高雄接过议程表,说:“谢谢。” 他注意到曼尼红红的眼圈。他盯住那个部位看。 曼尼低下头说:“对不起,这,太,太突然了。我,我从来没有,我,我有点......。” 高雄伸出胳膊,拍了拍曼尼的肩膀。他说:“每个人都会犯错误。” 他说:“而每个错误,最后都会受到惩罚。” 他说:“从来都是这样的。从未发生过什么变化。这根本算不上是一种意外,对吧?” 然后他对曼尼说:“把你的眼圈处理好。如果不想其他的人现在就知道。” 曼尼用力抑制住眼泪,再次用力点了点头。 (四) 一刻钟后,高雄准时出现在会场上。会议一切正常,按照规定的时间顺利结束。 大家三三两两地走出会议室。 没有一个人觉察到,超级飓风将会在十二小时后到达。 而这次会议,也是高雄参加的最后一次会议了。 那天的确有很多电话在找高雄。但这些人一个也没能和高雄说上话。 事后的调查表明:曼尼听到高雄在办公室里接到的那个电话,就是他接的最后一个电话。 曼尼后来很肯定地对我说,高雄当天的确曾经想过要从办公室打出一个电话。但最后他决定不打。没人知道他是想要给谁打那个电话。 但是,我知道,那个最后他想要打的电话,是打给我的。 他之所以放弃了,是因为他想到,如果去世前24小时给我打过电话,我就一定会被列入调查对象的范围,从而给我增加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与痛苦,也会影响到我那一片业务的正常开展。 所以,他迟疑了一会儿,就断然放弃了。 他没和我说过告别。 第八百七十二章 风花雪月 (1) (一) Jackie是风花雪月的弟弟,也是我的得力副手。他分担了我在商业领域大量的重要工作,成为我须臾不可离开的左膀右臂。 我最初认识Jackie是因为风花雪月。 风花雪月,是我在婚姻不幸的日子里在网络上认识的一位华人作家,他和母亲、弟弟一起,居住在美国。 我们本是因为杂志业务认识的,后来因为作品而交往,彼此惺惺相惜,就开始在网上深入交谈,结果发现彼此共同点甚多,常有深刻共鸣。 那段时间,我们在网上聊天的时间很长,有时候通宵达旦,不知东方之暨白。 不知不觉地,我们就成了没有见过面的莫逆之交。 后来,风花雪月邀请我一起去玩一个服务器架设在北美的网络游戏。 在那个游戏里,有一个月宫的场景,月宫里禁止PK,玩家可以休息并且做梦。 做梦之后,就会来到一个留言板。因为这是个纯耗时间而不增加任何经验值的项目,所以没什么玩家会特地过来做梦,留言板上总是空空荡荡的。 可我很喜欢这里。在这里聊天,不会经常有人突然冲过来举刀就砍,也不会被追得鸡飞狗跳。 我经常和风花雪月在这里聊天,我们无话不谈。 风花雪月说,你对我的了解,现在比我妈还要多了。也许这一生,都不会有人了解更多了。 我想也是。他对我什么都说,对别人,他大概很难再做到这样完全的襟怀坦白了。 我们在一起相处很舒服,也很放松。 我特别喜欢游戏中月宫的那个留言板。我常常做梦到那里去留言。 我在那个空白的留言板上,写下了这本书最早的篇章:宝镜湖。 写出你,写出我们的前世今生,是我此生最强烈、最持久,也最困难实现的愿望。 我尝试过百千万次,都不能顺利写出我心里想要写的东西,每次都被强烈的悲怆穿刺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但是,那一次,我成功地写完了宝镜湖的事情。 我想,应该与风花雪月给我营造了温暖亲切的环境有点关系吧。 风花雪月经常看到我在月宫里做梦。 他很好奇我干嘛长时间地待在梦境里不出来。 于是,他也悄悄地到梦境中去看那块留言板,他看到了我写在上面的宝镜湖的故事,看到了我心中的你。 作为一个写作多年的作家,他看出了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里的动情之处,他被这个动情,所深深地打动。 他想要给我一个回应,但不想惊吓到我。 于是他也在留言板上开始写他内心的故事。 我读到了他的故事。 我们默默无言地在梦境里读着彼此心目中最想要写的故事,交换着生命中最不想对人言说的痛苦。 风花雪月那时候刚刚失恋。他在国内的时候,原本和一个广州女孩谈了很久的恋爱,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但那个女孩突然提出和他分手,要跟另外一个人去欧洲。 他苦苦挽留,尽了最大的努力,但却没能成功地挽回关系。那女孩最终还是和他断绝了联系,和新的男朋友去欧洲读研究生了。 风花雪月则只身离开了广州,凄凄惶惶地来到美国与母亲和弟弟Jackie会合,在一家硅谷的公司里找到了个工作。 他没有对家里人说过这段破灭的爱情,他内心一直抑郁着。 长夜漫漫,无人相对。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的。 我读着风花雪月满怀深情地写着他过去的女朋友,写着他们青梅竹马的爱情。 而他也读着我艰难困苦地写着有关前世今生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回忆。 我们就这样在一个游戏里,彼此相濡以沫。 我们成了比莫逆之交,交情更深的那种朋友。 (二) 再后来,风花雪月提议,我们也许还是见见面吧,人生遇到个谈得来的朋友,很不容易,当面错过,对双方而言,未免都是终身遗憾。 我默然无对,但并没有反对。 于是,他发了照片给我:一个温文尔雅的小伙子,看上去真诚而亲切。 随后他又发了弟弟和母亲的照片给我看。 他母亲已经离婚多年,目前在美国定居,和一个当地人住在一起,经济条件优越。安定下来拿到绿卡后,母亲决定把在国内读书的这两个儿子接到美国去。就这样,他们两兄弟一前一后来到了美国,也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 风月雪月问我,可否到美国时顺便来见见他,如果他回国时来见我不太方便的话。 我当时没有答应他。 但后来,我婚姻出现问题,心烦意乱地独自一人到美国纽约州度圣诞假期时,突然想到,可以去见见风花雪月,他家就住在布法罗,开车去很方便。 我那时准备回国以后就开启离婚程序的,在做出这个重要决定之前,我想和与此没有什么利害关系的、可靠的人谈谈这件事情。 我到达美国后打了电话给风花雪月,说可以去他家见面。 他听到我的声音,欣喜若狂。我们约好了时间。 但是,我到达纽约的住所安顿下来之后,却意外发现自己怀孕了!于是,我陷入动荡和混乱的情绪当中,不知道还要不要离婚,也不知道还要不要去见风花雪月。 犹豫不决之下,我还是开车去了布法罗。 我开车路过了风花雪月和Jackie美国住宅门前的草坪,看到风花雪月和Jackie两兄弟正在给草坪浇水。 我见过他们的照片,一眼就认出了他们。 我放慢了车速,再次踌躇不决。 ——但我最终没有停车下来,我从他们家门前驶过,回到了高速公路上。 我害怕下去以后,我就会再也不愿意回到失败的婚姻生活了,就会不再有意愿生养一个失败婚姻里产生出来的婴儿。 可我不能因为自己的婚姻不幸,就让一个婴儿失去生命。 我以前做过类似的事情。我发誓,我也答应过,从此再也不会重蹈覆辙。 回到纽约后,我倒在床上给风花雪月打电话,道歉失约,但没有解释失约的原因。 风花雪月也非常体贴地没有追问下去,他很宽容平淡地接受了我的悔约。 接下来,我就被高雄找到,被他押送回国去了。 我重新回到了日常的生活。 没人知道我想过要离婚,也没有人知道风花雪月的存在——除了高雄。 第八百七十三章 风花雪月(2) (一) 跟着高雄从纽约回来之后,因为怀孕了不能老用电脑,我和风花雪月接触的时间也就大为减少了。 偶然上网遇到,聊上几句,我也总是心里觉得很惭愧。 风花雪月却在一直安慰我说,没有关系的。他知道我已经怀孕之后,心里就明白了那天我为何失约的原因。 他对我说了恭喜,给我种种鼓励,说一个女人若不经历妊娠、生子和养育婴儿,就不会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他说,生下婴儿后,你会瞬间明白的,人生所吃的一切苦,全都是值得的。 我说:你又不是女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很严肃地说:我妈妈是女人。她一生也很不顺利,到现在,连个正式的婚姻也都还没有。但她从未后悔生下我们兄弟。我看到过弟弟出生时,妈妈脸上的笑容。所以,虽然我不是女人,但是,我对此非常明白。 风花雪月对我说,他现在也准备开始新的生活了。他准备忘记过去的女朋友,重新加入社交生活。从此,他也不会再花那么多时间在网上聊天了。 他说:“世界上能与你谈得投机的人很少。你不上网了,我也就不相信还能再遇到第二个人。我也不上网了,免得自己感到失望。” 就这样,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我怀孕7个半月的时候,看到风花雪月出了一本畅销书。 我买回来从头到尾认真读了一遍。 书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是:第一次写这个故事时,我正在做梦。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这本书,就是当初他写在月宫的梦境留言板上的那个故事。 他如何铭心刻骨地爱过生命里的第一个女孩,但她最后却抛弃他,和另外一个人远走他乡,带走他曾经的青春和对生活的幻想。 在这本书的结尾,他也写到了我。 他写到自己和弟弟站在草坪上,手里抓着洒水的水喉,默默地看着我租来的车,缓慢地驶过他家门前的草坪,越过他和弟弟的身影,继续向前开去。 他写道:Jackie在我旁边问:哥哥,是那个女人的车吗?她为什么不停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人生充满难料的意外,而每个人,也有她选择的自由。” 读到这里,我忍不住热泪盈眶。这本书是他为女朋友写的,也是为我。 他希望用这种方式,让我看到他的理解。 我耳边回想起当时给他打电话时,他温和的声音。 他在电话里说:“不用解释,不用告诉我原因。我都明白。如果你想见面,我们还可以另选时间。” 他说:“有些人,不需要见面,也可以继续做朋友。” (二) ANN上幼儿园的那一年,我又一次商务旅行来到了巴黎。这次,高雄没有同行,逸晨也没有。 入住酒店的第一夜,我在电脑上处理事情,因为误操作,打开了Gtalk的界面。这是我和风花雪月当年长时间聊天所用的软件。 我看到风花雪月的头像在闪烁。 我迟疑了一会儿:我们至少有700多天没有聊天了。 我点开他的头像,看到了他的一句留言:我一个人在巴黎,真希望你也在。 我忍不住看了看留言发出的时间。 然后我大吃一惊,留言是5分钟前发出的!竟然是5分钟前! 我坐在那里想:这岂不是天意吗?天意如此,我们还是应该见上一面。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在键盘上输入了一行字:我也一个人在巴黎,我在丽兹酒店,你在哪里? (三) 我们约在一个街角的公交站见面。 我穿着风衣独自一人站在公交站上,看着街灯下对面的垃圾箱,还有马路上裂开的纹路。 一辆又一辆公共汽车进站,然后又开出去。 司机面带微笑用法语和我打招呼说:“女士,您不上来吗?” 我用英语回答:“不了,谢谢,我在等人。” 司机微笑着说:“喔,等约会的人吧,祝你们好运!” 在一辆公共汽车驶出站台之后,我看到街道对面出现了一个穿风衣的男人。 风花雪月!我看到他穿过街道,径直向我走来。 他走到我面前,说:“心心,你来早了。” 我没有给过他我的照片。 我说:“怎么能一眼认出我的?” 他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中国女人,还会这么晚了,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公交车站上,既不离开,也不上车。” 他向我伸出手,说:“我是风花雪月,我们握个手吧。” 我握住了他的手。 他说:“你早来了起码40分钟。我说过我住的地方离开这里很远,让你不要来这么早的。” 我说:“不。是我迟到了,真是很抱歉,我迟到了差不多整整4年。” (四) 我们坐在一家川菜馆里吃宵夜。 这是之前和高雄他们来的时候,高雄带我来过的一家中餐馆,环境很清雅,但是价格颇不便宜,一份白菜,就要人民币220元。 风花雪月说他来请客,因为是他先邀约我的。 我说还是我来请客吧,算是我过去失约的一个道歉。 风花雪月说,这里的菜品非常讲究,就这个白菜的做法,就工序复杂,所以有着别家白菜绝对没有的滋味。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也品尝出了白菜菜汁那种特有的磁力味道。 他的说法很快从侍者的解说里得到了证实。 他真是一个观察入微、心细如发的男人,这是当作家的天生特质。 我很喜欢他的这一点。 他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怎么样,后悔来见了我吗?” 我说:“不后悔。这是上天注定的。和你坐在一起吃饭,我感觉非常好,就像当初在网上和你说话一样。” 我说:“那一年在布法罗,不知道为何我会迟疑,会决定不下车与你相见。” 他说:“男人和女人一样,有时候,越是接近让自己感到温暖的东西,越是迟疑不决,不敢靠近。因为,生怕那是幻觉,唯恐幻觉破灭。这么美好的幻觉。” 他说得很对。 我说:“站在你身边的那个帅哥,是Jackie吗?你们长得好像。他个子真高啊。” 风花雪月说:“他比我早来美国,牛奶喝得比我多,很快个头就超过我了。他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美国人,鼻梁都比在国内时要长高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风花雪月说:“以后再和我见面,还会有障碍吗?” 我用力摇头,我用法语说:“不会。不会了。” 风花雪月说:“这是我四年来听过的、最美好的一句话。” 他说:“还记得我当年对你说过的吗?这一刻,我也像一个新生婴儿的母亲一样,深觉人生所吃的一切苦,全都是值得的。” 我放下勺子。 我捂住了眼睛。 我清晰无误地觉察到自己的内心。 我无法控制地被他的温暖所吸引。 而且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在这一点上,他实在是非常像你。是你去世之后,我所遇到的最像你的人。唯一在这一点上,非常非常像你的人。 风花雪月在对面说:“对不起。我不善言辞。我让你觉得伤心了吗?” 我放下了捂住眼睛的手。看到他递过来的餐巾纸。 我低头接过餐巾纸,说:“没有。你说得很对。所有的受苦,都会是值得的。” 第八百七十四章 风花雪月(3) (一) 那天,和风花雪月一起在中餐厅吃饭时,他对我说:“其实,你给我回话以后,我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请你到ZHOU这家饭店去吃饭。” 他一边用勺子舀着小碟子里的蛋糕,一边问我:“你听说过ZHOU这家中餐馆吗?” 我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 风花雪月说:“这是一家规模不大的中餐馆,只有一个很小的门面,进去有两层楼,座位也只有几十个,知道它的人不是很多。但它却是巴黎最好,也最难订到座位的饭店。” 他说:“他家的厨师都是过去皇宫里御膳房大厨总管这类级别的,深得中菜制作的精髓,西餐也是顶尖水准的,选料讲究,餐具名贵,摆盘精美,味道更是千锤百炼,无可挑剔。很多巴黎的政要人物、社会名流和超级巨星都经常在这里吃饭。他家的座位,至少要提前3个月订,还不一定能订到。经常会有狗仔队守在饭店门口,等着拍摄进出饭店的名人。” 我说:“那么难订啊?这么奢华讲究的地方,吃起来也并不自在。我们还是在这种普通点的地方比较好。” 风花雪月说:“等了这么多年才能和你同桌吃一次饭,下一次还不知道远在何时,多奢华的地方,也是值得的。” 风花雪月说:“只是你回答得太晚了,今天是没可能订到座位了。” 他说:“一会儿我们吃完饭走过去,我带你过去看看它的门脸儿吧。离这不远,走路20分钟就到了,权当散散步。” 盛情难却,我点点头,说:“好。跟你去见识下。” (二) 在一条不起眼的普通小街上,风花雪月指给我看街道对面的一个小门店。 门店装潢非常一般,门脸也很窄小,从外面看,没有什么特别耀眼的地方,和周围的小门店风格混同,不觉显赫。 风指着挂在门口的招牌说:“看,米其林五星的标志。那就是ZHOU。” 果然,说话间就有两三辆豪车在ZHOU的门口停了下来。几条身高超过2米多的大汉从车上跳了下来,拉开车门。 随即,我看到一个银发的绅士,穿着考究地从后座上下来。随后又下来了一位着装入时、气质高贵的女士。 风花雪月说:“看到那位女士没?” 我只看到女士的一个背影和半个侧脸,一晃她就消失在餐厅的门里面了。 我说:“谁啊?” 风花雪月说:“苏菲.玛索。” “喔!”我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风花雪月说:“如果我们早一点约好,我们也能这样走进饭店去享受正宗的中华美味和法国风情。你在国内,反而吃不到这样正宗的中国菜了。” 我说:“异国他乡,能突然邂逅你,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个更中国、更亲切的了。” 风花雪月看着我。他笑了笑,说:“和你聊天,总是这么愉快。” 我笑了笑。 他说:“我来订座吧。你三个月后,会有空来巴黎吗?或者,你什么时候来,提前3个月告诉我。我这辈子,一定要约你到这里吃一次饭。” 我看着他,说:“这饭店,对你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风花雪月没有正面回答。 他说:“我知道,二楼靠露台这边有个双人座,就是那扇有白色的蕾丝纱窗的窗口后面。那个座位最安静,灯光氛围最暖调。我们就预订那个位子,可好?” 我说:“好。你推荐的,一定都是最好的。” (三) 我们就这样约定了,这辈子一定要在ZHOU吃一顿最好的中国菜。 我以为风花雪月的这个愿望,只要几个月后就能实现,谁知道我们巴黎一别之后,双方都是各种情况羁绊,几次约时间都没能合拍,时间合拍的时候,ZHOU又没有座位了,就这样一来二去,不知不觉,一拖就是两年多,ANN都学会写不少中国字了,我们的约会还一直没能兑现。 我没有对高雄说过和风花雪月在巴黎邂逅的事情。 他的烦心事够多的了。 我觉得没必要再说这件事,让他受到某种打扰。 我和风花雪月之间,现在更多的,也是精神上的惺惺相惜吧,就算再怎样心心相印,彼此投合,也不可能再发展什么其他类型的关系了。 不管怎样,ANN现在是第一位的。我觉得她还是和亲生父亲生活在一起比较好,不想她有一个后爸。 只要ANN能幸福快乐地成长,这一生,我是早已放弃的,个人如何,全都无关紧要。 我也并没有刻意地期待着在ZHOU的饭局。 岁月,就在这样的延迟和反复约定中静静地过去。 (四) 巴黎一别之后,我和风花雪月又恢复了一定程度的联系。较前密切了一些,但也没有恢复到之前彻夜谈心的程度。 商业上的事情越来越多,每天也要花很多时间带孩子,聊天,已经不再是很重要的事情了。 我也再没有去过和风花雪月一起玩过的那个游戏,账号和密码,我也全都忘记了。 就在我连ZHOU的饭局也快要忘记了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接到了风花雪月的电话。 他说:“你会去这届巴黎书展,对吧?确定会去的,对吧?” 我说:“是的。” 他说:“我也会去。我帮你订到了ZHOU二楼那个靠着露台、有白色纱窗遮挡着的座位。书展开幕的前一天晚上。当地时间晚上8点。” 他说:“不管你届时会不会来,我都在那儿等你。” 我吃惊地说:“很贵吧?何必,何必这样破费,其实在哪儿都可以吃饭。” 风花雪月说:“不同的。等你来了,我告诉你为何不同。” 我说:“好吧。我一定来。我现在就留出那个时间。晚上8点到10点。” 风花雪月说:“不见不散。” 我说:“嗯。不见不散。” 放下风花雪月的电话,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次,我一定不能再爽约。我欠他一个守信的赴会。我一定要还给他。” 我拿起桌上的月历,在那一个日期上,划了一个醒目的特别标记,又在手机和邮件日程上,做了预先提醒。 我开始在想,那天该穿件什么样的衣服,去赴风花雪月这么看着的这个约会呢? 在ZHOU吃饭的时候,会发生些什么? 他,他,会,会对我表白或者求婚什么的吗? 我怎么才能对他委婉地加以拒绝呢? 我看着日程表上的那个标记,心里充满了这类上下浮动的念头。 第八百七十五章 风花雪月(4) (一) 侍者把我领上了ZHOU的二楼,带我来到了那个临窗并靠近露台的雅座。 我看到风花雪月背对着上楼的方向,独自坐在座位上看菜单。 我静静地示意侍者退下,然后站在那里,悄无声息地看着他的背影。 又是两年多不见了,他好像还长个儿了,至少看上去比我们上次见面时要颀长挺拔了一些,西装的尺寸也仿佛是加大了一码,而且他还更换了一个发型。 我默然无声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紧紧抓着闪亮的手包,心里在嘀咕着,今天穿得这么闪亮,会不会太过隆重了,会不会引起他什么别的联想? 我内心忐忑地站了一会儿。 风花雪月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回过头来。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 他放下菜单,站了起来,目光里都是惊喜。 他说:“天哪,想不到你竟然是这么漂亮!” 我有点紧张地笑了笑,说:“上次见面时,我很难看吗?” 我说:“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当然!”风花雪月马上走过来,拉开我这边的椅子,护送我入座。 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脸型好像也有了一些变化,容貌也有异于上次,还留了一点小小的胡子。 我说:“你整容了吗?身高也可以整容的?” 风花雪月朝我伸出手来,说:“心姐,认识一下。我是Jackie。风花雪月是我哥哥。你见过我的。数年前在我家门前的草坪上。我听说你很漂亮,但没想到竟然这么漂亮。怪不得。” 我大吃一惊:“什么?你是Jackie?” Jackie说:“是的。” 我说:“怎么回事?不是你哥哥约我来的吗?” Jackie说:“他,他现在有点情况,不能过来,让我过来当面和你道歉,说明一下情况。” 他示意我入座,说:“坐下吧。我们先喝点什么,边喝边谈?” 我说:“苏打水就好了。” (二) Jackie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他说:“对不起,心姐。我很为难。在来这里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该怎么对你说这件事。一直到刚才你站在我身后的时候,我都还在想。” 我说:“你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他和人私奔了?结婚了?后悔约我了?” Jackie说:“不不。那都没有。只是……” 他继续寻找合适的说辞。 我说:“还是实话实说吧,这样是最简单的。” Jackie深呼吸了一下,说:“我哥哥,他,不能来了。五天前,我家的车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他们被人从后面撞了。我妈妈和她的男友,就是现在和我们住在一起的人,当场就,就去世了,医生说他们当场就去了,并没有受太多的痛苦。” “啊?”我震惊莫名。我说:“你哥哥也在车上?” Jackie说:“是的。他受了很重的伤。从脖子以下,都瘫痪了。医生说,他再也不可能坐起来了。” 我抓着的手袋掉落在地上。 我说:“不,不可能。我什么都没听说,不可能是这样!” Jackie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现在,本来应该在美国的。葬礼还没有办。我哥哥伤得也非常重,依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但是,他苏醒过来以后,就问我日期,然后让我立刻飞到法国来,到这儿来见你,告诉你,他不是故意失约的。” 我说:“干嘛不告诉我实情?我可以去美国看他的,书展不是非来不可。” Jackie说:“这个饭局,他期待了很久。这对他来说,非常重要。” 我说:“比生命还重要吗?” Jackie说:“这是他的一个心结。” 他说:“这饭店是我爸爸,我们的亲生父亲,带他来过的最后一个地方。” 他说:“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父亲已经决定抛弃我们,选择和另外的女人共度此生。父亲离开前,带他来了这个地方,请他吃了最好的中菜,告诉他,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餐馆之一,只适合带你觉得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来这里吃饭。父亲告诉他,也许我们以后不会常见面了,但是,我希望你记住,也告诉你的弟弟,你们,永远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父亲在这里对他说,以后,你若喜欢上女孩子,决定要和她共度今生,你就一定要带她来这里吃饭,当面告诉她,她对你的一生非常重要。然后每年都要带她来,每年都要对她说。父亲说,我就是这一点做得不好,才失去了你妈妈的信任。他对我哥哥说,你要吸取我的教训。从一开始,就要做好。要对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坦诚相向。但是,你不要给她压力。你只要带她来这里,告诉她,你心里真实的想法,请她好好享用这里的灯光和美味,就足够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他一定要请我到ZHOUl来完成这个饭局的原因是这样的。 Jackie说:“心姐。你们认识很久很久了。我哥哥可能并没有直截了当地对你表白过他的爱情。但他心里,是非常爱你的。” 我说:“他今天请我来,是要对我说出这一点吗?” Jackie说:“他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对你说出我们父亲和他在这里吃饭时说的那些话。从那一天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父亲。他说,就是想请你坐在这个他们父子当年坐过的座位上,对你说出这个只有我们兄弟知道的故事,然后陪你好好享受这里的灯光和美味,然后送你回酒店。他今天原本就只是想做这些。他说,就算他永远不能来了,也请我务必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Jackie递给我纸巾。在洞察体贴入微方面,他和风花雪月也同样高度相似。 在我的饮泣中,Jackie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带来了一些东西,心姐,你要不要看看。是我哥写的,和你可能有关。我没告诉他我带了这些东西过来。” 我接过Jackie手里的那叠打印纸。 然后,我看到了风花雪月的文字。 (二) “亲爱的心心。你已经很久没有登录过这个游戏了。我很想念你。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各个场景里游荡,无所事事,心里全都是你。” “在等待你的日子里,我常常回到高原湖去。那是我在游戏里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像以前那样独自躺在那里的深草当中,看着对面的皑皑雪峰。我一次又一次地对着湖水使用LOOK命令。每次我都看见一个随机显示的在线女玩家的名字。可她们全都不是你。事实上,你的名字从此以后就再也没出现在那个湖水当中。” “我躺在深草当中胡思乱想,我想了很多事情,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清楚,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我等了你那么多天。我一天又一天地回忆和你在一起的所有时光。回忆你的顽皮诙谐,你的滔滔不绝,你的古灵精怪,你的聪慧美丽,你的天真烂漫,你的不为人知的哀伤。有时候,想着想着,我就不觉笑了起来。有时候,想着想着,我又不觉眼眶湿润。” “我以为之前我已经充分了解等待的滋味。但这些天里我才知道,等待还可以有更深一层的滋味。” “等待有时候还可以是一种酷刑。如果命运想要折磨一个人,就大可以判他这样无休止地等待。这样,就可以让他处于永远的锥心刺骨当中,并且没有任何的回报。” “你也曾经历这样的折磨吗?在漫长的时光中,你也如是孤独地等候过一个永不会再出现的人吗?你每日就是在这样的感觉当中坐卧行走,言谈欢笑吗?你就这样不露声色地忍受着这样的煎熬,从鲜花绽放一直等到落叶飘零,从豆蔻少女变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吗?你就这样一直忍受着如蹈烈焰,如坐针毡的刑罚,一路孤单地在时光流转中锲而不舍地追随着内心的爱情吗?” “我从未像此刻那样理解过你,心疼过你,心心。” “没有人要求你接受这样的酷刑。它是你自己心甘情愿选择的。你一生又一生地作出同样的选择。你一天又一天地作出同样的选择。你一分钟一分钟地作出同样的选择。就像明知道赌博的结果,还要不断地去试那样。只要你转一下心念,你就可以离开那个人,从而免除所有的痛苦,但你始终没有动过这样的念头。对那个人而言,你是如此的坚贞和忠诚。” “我是唯一懂你的人。心心。我是唯一懂你的。” 第八百七十六章 风花雪月(5) (一) 眼泪扑地一声,落在打印纸上。 我抬起眼睛看着Jackie。 Jackie说:“你还记得那个游戏吗?里面有个月宫可以做梦的?” 我说:“记得。我们经常一起去月宫。” Jackie说:“我哥哥看了你所有写在梦里的故事。然后,你不再去的日子,他在那块留言板上写了这些。” Jackie说:“我也看了你们先后写的那些文字。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没有下车,而他为何对此默默,什么也没有问过。” 我说:“我本来是会下车的。但是,我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说:“人生就是阴差阳错。” Jackie说:“下面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继续向下看。 (二) “巴黎一别后,我独自回到这个游戏的月宫。场景更加空洞。四周一片死寂。我本来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但巴黎的神奇相遇,重新给了我希望。然后,随着彼此的分别,我又掉下了某个深不见底的悬崖。她忙于孕育腹中的宝宝,我们联系得很少。” “希望之后的失望,比从无希望的那种失望,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我不知不觉游荡到梦境,惊讶地看到留言板上,她起码写了120万字的故事。她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写的?是那些我没有在线的深夜与凌晨吗?” “我带着不可遏止的好奇心,花了整整一个白天和一个通宵看完了心心两年来留在月宫梦境里的所有POST,我看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骨髓里都渗透着无尽悲伤的爱情故事。” “我突然陷入了一种近似歇斯底里的状态。” “我看到了她一生里最深的伤痛,也许远远不止一生。在看完她的故事之前,我从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深刻的感情。” “她不会再来了。我现在知道,就算她当时是下了车,走向草坪,我们也是没有将来的。在最后的关头,她还会迟疑,会改变决定。” “我只不过是有些地方看上去类似她心中的故人罢了。她只不过是如此寄托无望的思念。如果走得太近,她很快就会发现,我并非是她思念的那个人。她会失落,然后,会逐渐远离。” “不管我对她有着何种情感,她都会退缩,躲进内心的城堡。她最终会选择宁可孤独。” “我深知我们的关系已经走到尽头。以后就算接触,也只是曾经相熟的那种旧友。” “我麻木地游荡在我们之前流连往返的各个场景里。泪水无法控制地顺着脸颊向下流。” “公聊频道里其他玩家彼此闲聊的字字句句,都能触动心里的创痛。某甲说:我想你不会那样残酷。某乙说:他对我很好,但做了一个男人不该做的事情。某丙说:我是春天出生的。某丁说:我想生活不会那样对你吧。……这些文字全都无关痛痒。可我都无法抑止泪水,任它而奔涌而出。” “我不能制止这些眼泪,就像伤口不能制止流淌的鲜血。我像冬天堆起的雪人,在春风里融化一样身不由己地流泪;又像江南的梅雨一样,没完没了地滂沱。我忘记了流泪的原因,也不明白流泪的意义。就这样,一步一泪地游走,洪水跟着我的脚步,穷追不舍地把我湮没。我也知道像困兽一样地在这里疯狂转圈不是办法。但我却不知道还可以去什么地方。我在这个纷乱如麻的地方走投无路。我的泪水就是我用绝望标示的路标。它们密密麻麻布满了所有的墙壁,却没有一个,能导向有一线生机的地方。” “我已经不再为了什么事情而流泪。我只是没有办法控制住它。” (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是再次陷入了失恋的那种状态。我已经是个中年成熟男子了,陷入这种状况,实在太过荒谬。我以前不知道,自己原来对她这么在乎。” “我渴望再见到她。但我也知道,她内心并无同样的渴望。就算见面,也不会发生什么。如果我迫得太近,她就会转身逃掉。” “可我日夜都在渴望,再次见到她。” “我抵达了她所在的城市。我特地休假到这个城市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这里,也不知道想要做什么。站在这个城市的阳台上,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在那条街上走着,就像一个史前的生物,心情沉重地行走在曼哈顿的人行道上。她说过她所在的写字楼就在这条街上。可我不知道那一栋才是。” “以前我来过这个城市,景观依稀有点记忆。地方还是老地方,还是那片天,还是那片地,只是,现在的模样,全都变了。我所熟悉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她不知道我就在这条街上。我对谁也没有说过,我到这里来了。同事都以为我在缅甸的蒲甘寻访古代的佛国。” “我看到路边一家西餐馆。我记得她说过,下班后和午休时间,喜欢独自忙里偷闲,在附近的西餐厅吃个简餐,喝个下午茶。她常去一家墙壁上挂着梵高画作的西餐馆。她喜欢梵高的巴黎时期。” “会不会就是这一家?” “我推门走进去。门铃叮当响了一下。一个服务生迎了过来。我向里面走去。“欢迎光临,几位?”他跟在我身后询问。我的眼光在餐厅里快速地寻找。“先生,您如果是一个人用餐,可以坐在这边。”服务生说。我站在那里,搜寻着餐厅的墙壁。“您找人吗?”服务生问。我说:“对不起。我找一张画。”“画?”服务生觉得有点惊讶。我说:“对。找一张梵高的画。”我问道:“你们店里的墙上,有没有挂过梵高的画?”服务生说:“梵高是谁?”他顿了一下,然后说:“好像没有。”虽然这样的回答早在预料当中,但我还是觉得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了下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失望。它像一把钝了的锯片一样,在我心上反复拉锯了几下。我说:“那么,可能不是这里了。”我说:“对不起,我可能找错地方了。”在服务生的眼光注视下,我离开了这家餐馆,重新回到那条街上。” “心里突然出现一个词:流浪。” 第八百七十七章 风花雪月(6) (一) “这条街的两侧有很多公用电话。差不多每隔50米就有一个。有一个下雨的夜里,心心就是用其中的一个,给我打来了电话。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我真是万分惊喜。我从未想过她会主动给我电话。” “她在电话里对我哭泣。她说,想不到他是这样死的。她说,我不要他这样死去!她的声音虽然充满悲痛,但却如此美好。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我忽然发现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它远在出生之前,竟然就已经铭刻在我心里了。原来,我一直都在如此地渴念着听到它。” “我问她发生什么事情了,谁怎么死了?她说不要问我任何问题,帮个忙,就听我哭一小会儿,可以吗?我说,当然可以,我们是这么好的朋友了。我就拿着电话,在办公桌边,听她在万里之外,撕心裂肺地哭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的饮泣声低了下去。她抽泣着说,我现在好了,谢谢你陪着我。我说你还好吧,我该再做点什么,才能让你好过一点?她说,不用了。我已经好了。她对着话筒说了谢谢,然后说,对不起我要挂了。我还没有开口,话筒里就传出了蜂鸣音。我赶紧回拨过去,发现那是公用电话。电话铃在响,但是没有人接电话了。她已经走了。” “我在游戏里再次遇到她。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问:你没事吧。她说:带我去最高的山峰上看日出吧。那时是游戏里的凌晨。我就带着她到了最高的山峰上。我们并肩看见太阳从云海里出来。她看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对我说:答应我,忘记那件事情,就像从未发生一样。不要再问任何问题。我说:好。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二) “我找到了心心打过的那个公用电话。我还记得那个号码。” “我站在那个电话机的旁边,全身不能克制地一阵颤抖。” “我抬头看着电话机周围的环境。那是这座城市的主要金融区。电话机上空耸立着数十栋几十层的写字楼。人潮如涌,金碧辉煌。” “心心就在其中的一栋楼里,也许此刻,她就在这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我们就在同一个城市的同一个区域。我就在她的身边。或许此刻她正在人潮中经过我。——但我们无法相互遇到。” “失散的方式,千变万化。有一种失散,名叫:近在咫尺,远隔天涯。” (三) “我们在江湖上度过了如此美好的岁月,或者说,如此悲伤的。然后,有一天,你就消失不见了。” “我预料到这一天必然到来,已经很久了。但当这个空白真的出现时,我发现自己的生命突然之间就变得没有依托了。万物都变成了死灰。我什么都不想与之共处,什么也不想再要。心神恍惚,满目荒凉。” “我没日没夜地思念你。我并没有‘特意’没日没夜地去思念你,事实上,我一直都在‘特意’不要没日没夜地思念你。但,那种传说中的**蚀骨,还是发生了。” “我知道这一生我大概就要逐渐和你疏远,直到最后把你丢失在茫茫人海中了。我知道,有一天我不会再找你。你也会忘记和我有关的事情。我们会彼此失散。在此之前,我应该约你到ZHOU去吃饭,以免留下终身的遗憾。” “我对此,非常清醒地知道。如果我在你还记得我、对我有感情的时候不约到你,我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游荡在江湖上。我形单影只地逛着我们曾经一起游玩过的每一处场景,每一个角落。我沉默寡言,谁也不想搭理,什么也不想聊。PK党人常常突然过来杀我。我看着他们举刀冲过来。我觉得很累,懒得跑,懒得闪,连刀也懒得拔出来一下。刀剑加身,有如劈砍枯木一样。我看着自己的尸骸遍地,心里没有一丝波澜,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的兴起,就连厌倦,也感觉不到。” “风花雪月又失恋了。——他们都在这样议论。他们说得不完全对。情况远比那个糟糕。你并没爱过我,你也从不知道我心里的想法。我什么都没有问过你,什么都没有让你知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因此,我其实什么都没有损失。——只是,一切从此都没有意义了。和我一起玩这个游戏的同事,看着我心如死灰的样子,对此非常震惊。有一天,他对我说:我早就猜想你有点爱上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子了。但我不知道你都已经沦陷成这样了。他的话像刀子在我心里搅动了一下。我感到非常疼痛。” “他看着我说:糟糕了。他说:不好了。他说:麻烦了。他说:你要完了。” “我也觉得自己快要完了。” (三) “滋味非常难熬。分分秒秒。但我还是没有再动过要去找你的念头。因为,那就像是要穿越冥界的河流去挽回已经死去的事物一样。” “我满足于在江湖上孤独地想你。封闭的。沉默的。不抱任何希望的。没有任何打算的。” “你离开游戏之前,把你的帐号,以及这个帐号包含的全部财富和装备,都作为礼物,留给了我。你告诉了我帐号的密码。但我一直都没有使用过它。已经没有了你在里面的帐号,出现在这个江湖上,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难以忍受。就像一个丧失爱侣的人,不能面对爱侣栩栩如生的旧照片一样。” “我很努力地预订着ZHOU的座位,在你偶然的回复中和你商量着合适的时间。你变得越来越忙,除了工作,现在还加上了孩子。你一直都在谈孩子,那个可爱的小天使。她现在成了你的一切。我知道,为了这个小天使,你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 “你决定忍受这个糟糕的婚姻,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只是为了让你的宝贝能有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完整的父爱。” “你决定将自己殉葬。这就是母亲。” “你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想法,但不需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知道。我心里十分痛惜你。但是,我也无能为力。” “我决定约你在ZHOU吃过饭后,就动身去南美的一个新投资项目。我会去到智利,消失在那里的璀璨星空之下,消失在群山之间,永远不再联系你了。” “就让我们的这场相遇,从此被遗忘吧,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而我,也什么都不再记得了。” “ZHOU是世界上最好的饭店之一。心心,希望你能喜欢ZHOU的灯光和美味,直到年老还能记得它。” 第八百七十八章 风花雪月(7) (一) 看完Jackie打印给我的这一大迭纸,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泪流满面。 多年来,我和风花雪月一直介于恋情和友情之间的那个灰色地带,彼此既坦诚地在心灵方面无话不谈,又犹豫地在情感方面含糊其辞。 我能觉察到风花雪月对我的某种情愫,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表达出来的感情,总是若有若无,似是而非,唯有在约我到ZHOU吃饭这件事情上,略有执著。所以,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过他内心竟然有着这样强烈的失落和激烈的自我斗争。我更没有想到,我离开那个游戏后,他还会经常独自一人在月宫徘徊,并且看完了我留在那里的支离破碎、秩序错乱的许多故事片断。最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就到过我所在的城市,甚至就到了我写字楼的楼下,到过我给他打电话的那间公用电话亭! 他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什么音讯都没有透露过。他一直在我脚下的城市里游荡,但却没有拨打我的电话。 想到他在街区里的西餐厅一间间地找着梵高的画作,希望能在午间和下午茶时间里,与我偶然邂逅,我的心,顿时感到非常歉疚。 那间餐厅并不在CBD区的街道上。它位于一座五星酒店的顶楼,就在我所在写字楼的对面,是旋转餐厅,兼有美术品、收藏品展出交易的功能。 我喃喃地说:“他干嘛不给我电话呢?知道他来了,我一定会去见他的。” Jackie说:“他害怕自己强烈的情感惊扰到你,影响到你内心的深居简出。” 我说:“他约我来这里,是想要对我表白,然后说再见的?” Jackie说:“是的。” (二) 我说:“他现在在哪里?” Jackie说:“在医院的加护病房。” 我说:“我能跟你一起回去看看他吗?” Jackie说:“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事先和他通个话。也许,他对此事有自己的想法。” 我说:“他现在能够通话吗?” Jackie说:“我离开的时候,他情况还算稳定,人是清醒的,也可以说话,只是动弹不了。我来这几天没有收到医院和陪护的电话,应该情况并没有继续恶化。” 我说:“可以现在和他通话吗?” Jackie默然点了点头。他打开了手机的翻盖,打开了Gtalk应用。我看到他打开了视频通话的窗口。 过了一分钟的样子,那边有人接听了这边的网络呼叫。屏幕上出现了通话窗口。 Jackie拿起电话。 我听到他对着那头说话。那头应该是陪护人员或者护士。Jackie问能否和哥哥通话。然后应该是那边的人把电话放在了风花雪月眼前。 Jackie说,哥,我和心姐现在在ZHOU吃饭。心姐听说你的事情之后,非常难过,她想要和你通话,可以吗? 我满怀悲伤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会儿,Jackie的目光离开了手机屏幕。 他对我说:“我哥不想让你看到他现在的模样。他脊椎受伤很严重,脸也被玻璃划破了,一条玻璃划过了他的一只眼睛。他现在看上去,很让人难过。” 他说:“如果你不介意他不露面的话,他说,想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说着,他把手机朝我递了过来。 (三) 我双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电话。 我看到屏幕上熟悉的Gtalk界面。几年来我们无数次地在这个界面下交谈。 现在界面上的视频窗口,那边是漆黑一片的。应该是风花雪月让人把手机的前置摄像头遮挡住了。 但是,他应该能够看到我们这边的情况。 我对着屏幕说:“你,看见我了吗?” 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风花雪月气若游丝般微弱的声音:“你很漂亮。新晚装。为了ZHOU,还是为了我?” 我饮泣道:“两者都有。我想,在你身边吃饭的时候,应该,应该让你,脸上有光。” 风花雪月在那头喘着气,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说:“你现在还好吗?感觉怎样?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可以马上飞去看你,书展什么的,全都并不重要,我随时都可以飞去。让我和Jackie一起过去看你,好不好?” 风花雪月说:“不。” 我说:“我不介意你变成什么样了。你永远都是你。” Jackie悲伤地看着我们通话。 风花雪月说:“不。我介意。” 他说:“帮个忙。别看我现在的样子,也别看我死后变成尸体的模样。” 我的眼泪涌流出来。 我说:“你不会有事的。等你好点了,我们再约到ZHOU来吃饭。我请你。我来约座位。还在这个靠露台的雅间。让Jackie帮你来,总有办法,我们能实现这个想法。” 风花雪月说:“帮个忙,不要感情用事。帮我记得我出事前的模样。让它留在你的记忆里。帮我保存好它。” 我说:“让我去看看你!不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风花雪月说:“你是我最珍视的一场相知。我不忍因我而给你压力,更不忍因我而看你流泪。帮帮我,让我能完满此愿,心无恨憾。” 我擦着不断流下来的眼泪。 我说:“你来找过我,为什么到了楼下也不打我电话?” 风花雪月说:“Jackie真是多嘴。这个,也对你说了。” 他说:“我想试试运气。如果我们能在街头或者餐厅邂逅,那就是天意如此。如果不能,同样,也是天意。” 他说:“不管心里如何渴念,我们都不该违逆天意。” 我悲伤得难以再发出声音。 风花雪月在那边艰难地喘气,断断续续地说:“就当什么意外都没有发生。我们,今天,在一起吃了饭,我去了南美,从此音讯皆无。就当一切,按计划,如此发生。” 他说:“我很庆幸,上次你回答了我的留言,我们一起共享了晚餐。虽然不是在ZHOU。” 他说:“那也是天意。我,很感谢上帝,如此安排。” 他说:“如果不太麻烦,能否帮我照顾一下Jackie,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死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亲人了。” 那边传来了喉咙被痰堵住的咝咝声,让人听了心惊胆战。 然后出现了文本对话框。陪护表示风花雪月不能再说话了。 Jackie默默无言地把电话,从我手里拿了回去。 他看着我。 他说:“对不起,我很难过,心姐。” 他说:“他不会再和你说话了。别去看他。我会通知你的。无论是他脱离危险了,还是,还是怎样了。” 他说:“别来看最后的结局。让他活在你心里。以原来的模样。” 他说:“拜托你帮助他,完成这个强烈的心愿。” 我悲恸地说:“干嘛要推我这么远?要把我和这一切隔开?要知道,朋友好到了这个程度,彼此的生命都是互相融入的。没有什么,能把一方与另一方的痛苦隔开。” Jackie说:“我哥说,你经历得太多了。他不想你,再承受死别之苦,哪怕是一丁丁点。” (四) 但是,既已降生到这凡尘之世,谁人又能避得开生离死别呢? 没有人,能够幸免。 (五) 从巴黎回来后,我一度显得心神恍惚,情绪低落。 有一天,我见到高雄,心不在焉地和他说着话。 高雄看着我魂不守舍的样子,突然说:“假如,你愿意再换一个男子缔结婚姻,请问,我有可能是第几选择?” 我看着他,心里明白,他已经知道了我去ZHOU吃饭的事情。 我没有回答。 他看着我,说:“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九?” 我悲哀地看着他。 我说:“干嘛还要说这些呢。你的那个假如,根本就没有成立过。” 我说:“所有的关系都会结束的。不管选什么,最后都会殊途同归。” (六) 从巴黎回来后的第27天,我接到了北美来的电话。 “心姐,我是Jackie。”电话里传来Jackie的声音。 他语调低沉地说:“他走了。1小时以前。很安详。” 就这样,风花雪月,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了。 这个,温存体贴,那么像你的人。 这个,在网上和我聊天最多最投合的人。 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如此,便是世间。 (七) 后来,Jackie就来了我的公司工作。 他天生善于和人打交道,弥补了我不愿意增加人际交往的严重缺陷。 他很快成了我最重要的副手。 他较长时间地待在北美,处理我在北美的一些事务。 我介绍Jackie和高雄认识的时候,高雄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明白了我为什么会答应风花雪月去ZHOU吃饭。 他后来对我说:“像!真的很像!” 他说:“真是很遗憾。” 我沉默以对,没有和他深入讨论过什么和什么像,对什么他深感遗憾。 第八百七十九章 超级碗 (一) 高雄出事的那几天,Jackie正好在北美办事。我们和福伦娜公司签了一个版权合作的协议,代理其旗下作品的繁简体中文翻译和发售。合同的框架都已经谈好了,尚有一些操作性的具体细节,还需要双方进一步探讨敲定。Jackie便留在纽约和他们商定这些细节,为了方便洽谈,他并没有回去母亲留给他的、在布法罗的住宅,而是住在了市中心的希尔顿酒店里。 那些天,正好是超级碗的赛期,而Jackie是骨灰级的橄榄球迷,福伦娜公司的很多同事,也是橄榄球超级粉,因此,他们为了不错过超级联赛的精彩,暂停了一天的谈判,各自待在办公室和酒店,有的人还带全家去了赛场,全心全意地观赛。 超级碗(Super--Bowl)是美国国家美式足球联盟(也称为国家橄榄球联盟)的年度冠军赛,胜者被称为“世界冠军”。超级碗联赛一般在每年1月的最后一个或2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举行,那一天称为超级碗星期天(Super Bowl Sunday)。 超级碗是比赛的名称,其奖杯名称为文斯.隆巴迪杯(Vince-Lombardi-Trophy)。参与球队为该球季的美国美式足球联会冠军以及国家美式足球联会冠军。 超级碗比赛多年来都是全美收视率最高的电视节目,并逐渐成为一个非官方的全国性节日。 另外,超级碗星期天也是美国单日食品消耗量第二高的日子,仅次于感恩节。 (二) 后来,Jackie对我说,那一天,他在下榻的房间打开了客厅的电视,又打电话叫了许多小吃外卖进来,准备窝在沙发上好好欣赏一天的电视转播和没有工作任务的闲暇。他在浴室洗了一个舒服的热水澡,穿着睡衣走出来,准备找个电吹风吹干头发时,桌上的房间电话响了起来。 他漫不经心地拿起话筒,以为是送餐的人来了,但意外的是,电话里却传来了高雄的声音。 “雄哥?” Jackie惊讶地问:“有什么事吗?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希尔顿?” 高雄说:“这个你别管。我想知道的事情总有办法知道。你今天事情多吗?” Jackie说:“开什么玩笑,今天还能有什么事?每年超级碗的大日子,谁都只有一件事,就是抱着炸鸡桶看比赛!体育比赛,这才是美国人真正的宗教信仰!” 高雄说:“你在哪儿看比赛?” Jackie说:“就在酒店的房间,你打来电话的这间。” 高雄说:“谁和你在一起?” Jackie说:“就我一个人,没别人。” 高雄说:“女人也没有?” Jackie说:“我并非好色之徒,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高雄说:“那好。如果有人要来和你在一起,赶走他。在房间等着,我马上就赶过来,有重要的事情当面和你说。” Jackie说:“不能明天吗?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看比赛。一年才一次的!” 高雄说:“我要和你谈的事情,是一生才一次的!老实待在房间等着我。” Jackie耸耸肩,说:“那好,欢迎你过来,我们一边谈一边看比赛吧。你要不要多点一份炸鸡?” 电话里传来一阵蜂鸣声,高雄在那边果断地把电话挂了。 Jackie看了看手里的话筒,再次耸了耸肩。 高雄就是这风格的。那,就等着他来吧。 (三) Jackie盘腿坐在客厅柔软的布衣上,如痴如醉地看着超级碗的比赛直播。 面前的小几上放着打开的啤酒和堆积如小山一样的五颜六色的食品:薯条、蜜饯、豌豆、巧克力、糖果….. 侍者引领着高雄进来的时候,高雄看到Jackie正对着电视机屏幕大呼小叫,用力地在空中挥舞着一只炸鸡翅膀。 侍者敲开门,彬彬有礼地说:“张先生(Jackie的姓),您等的客人已经来了。” Jackie忙招呼高雄进来坐下,又给了侍者一点小费。 侍者面带心满意足的微笑,帮高雄挂好了大衣,便悄悄地退下去了,带上了房门。 “怎么这么晚才来?”J一边抱怨一边递给高雄一支啤酒。 高雄接过啤酒,说:“塞车。” Jackie奇怪地上下打量着高雄:“雄哥你干嘛穿得这样衣冠楚楚的?” 高雄穿着奢华的西装,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订制的高级皮鞋闪闪发亮,看上去像是马上要去白宫出席一个重要的酒会,与Jackie蓬头散发、不修边幅的休闲颓废风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高雄看着Jackie,说:“谈重要的事情就得穿戴整齐,这是一个好习惯。看你这张牙舞爪的样子!” Jackie摇摇头,眼光重新回到屏幕上:“要进球了!嗷!上啊!快上啊!” Jackie从沙发的弹簧上一跃而起,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鸡翅膀,咽下去了。 高雄抬头看了看天花板,放弃了说话的想法。 他用大拇指顶开一支啤酒的盖子,在一旁坐了下来,也跟着Jackie看了一会儿屏幕。 过了一会儿,Jackie重新意识到高雄的存在,他再次把目光从屏幕上撕扯下来,投注在高雄身上。 他说:“难以置信,雄哥你今天会这么乖地坐在这儿!什么时候变成模范生了?我还以为你会走过去,把电视机屏幕的插座拔掉。” 高雄呵呵笑了一下,说:“我们两个人,有一个张牙舞爪,也就够了。” 他们碰了一下啤酒瓶。 Jackie继续看屏幕。他说:“精彩吧?” 高雄说:“精彩?精彩在哪儿?这帮人为什么要这样傻笑?为什么要死命抱在一起,然后争相爬到对方背上?” Jackie看着高雄,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真是不解风情啊。道不同,不相为谋。” 高雄说:“很明显,这是野蛮人才会喜欢的运动。” Jackie看着高雄,用力点了点头,说:“没错。我们要向美国人民学习的,就是这种野蛮的精神!” 他们又看了一会儿屏幕,高雄把手里那支啤酒全都喝了。 他放下酒瓶,站了起来,对Jackie说:“好了,我该走了。”说着,高雄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Jackie一骨碌从沙发上也跟着站了起:“什么?你刚才不是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见我吗?” 高雄说:“没错啊。事情我已经办完了。” Jackie说:“你都还没有说是什么事呢!” 高雄呲牙笑了一下,说:“喔,我忘记说明了。那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过来见见你。现在,我已经见到了,该走了。” Jackie惊诧莫名地说:“喂喂,雄哥,你搞什么?真走啊?” 高雄说:“真走了。” 高雄拉开房门,说:“再见。” 在Jackie反应过来之前,高雄就拉开房门,一阵风似地走出去了。 Jackie急急忙忙地穿好拖鞋,追到走廊里,却只看见高雄的背影在电梯门那里晃动了一下,就不见了。 Jackie站在空荡荡地走廊里,脑子里一片浆糊。他挠了挠头,不明白高雄这突如起来的造访,究系何意。 但是,电视机里再次传来了欢呼声。Jackie实在无法抵挡比赛的诱惑,便暂时搁下此事,返回房间去看电视了。 返回房间的时候,Jackie特地看了看沙发附近,看看高雄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可以说明来意的。但高雄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只是在沙发上留下了一个明显的屁股印。 (四) 18个小时之后,Jackie带着醺醺的醉意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却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惊醒。 Jackie踏上拖鞋,睡眼惺忪地过去开门。 侍者带着几个警察,满脸严肃地站在门外。 Jackie惊讶地看着警察,说:“什么事?我确信没有弄出什么噪音。” 侍者说:“张先生,这几位警察说有点事情想要问您。” Jackie说:“问我什么?” 一名警察拿出一张照片递给Jackie,说:“请问,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吗?” Jackie揉了揉眼睛,接过照片,再次大吃一惊。照片上的人,是高雄。 他的酒顿时醒了一大半。他说:“认识,这是高雄。” 警察说:“18小时之前,这个人是不是来酒店见过你。” Jackie说:“是的。”他指着侍者说:“还是他带到我房间来的。” 警察说:“能不能告诉我们,你们在房间都做了什么?” Jackie说:“等等。在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这个人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你们要来问我这些问题?还有,我需要给律师打个电话。” 警察说:“照片上的这个人,刚被发现在一条乡村公路的尽头,在车里开枪自杀了。” Jackie张开嘴,无法合拢。 他说:“开什么玩笑!今天是超级碗日,不是愚人节。” 他看了看警察,说:“他,开枪自杀?绝对不可能!” 警察说:“没有人和你开玩笑,先生。” 他说:“您得跟我们走一趟,接受警方的正式调查。这是搜查令,我们还需要搜查您的房间。据我们目前的调查结果,您是这位先生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直到此时,Jackie才恍然大悟:原来,高雄是来告别的。他所说的那件一生一世只有一次的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来做死前的最后诀别。 (五) 听Jackie说到这里,我也恍然明白了。 人就是这样。年老或者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怀旧。会想起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或者,身在远方的亲人。就算是高雄这样骠悍的人,也没能免俗。 JackieJ是他死前唯一去告别过的人。 但我知道,他不是来见Jackie的。 他是来见我的。 因为见我时间来不及了,他也不想给我招惹麻烦,就用见Jackie替代了。 他很清楚,Jackie会在事后把当时的情形都告诉我,然后,我就会领悟他的意思。 他专程来和我,说过永别了。 他只对我一个人,来说了永别。 第八百八十章 交锋(1) (一) 我清楚地记得,那两天,我强烈地感觉到心神不宁。 长夜漫漫,四下里一片寂静,我穿着睡衣,抱膝坐在ANN的身边,看着她香甜地打着小小的呼噜,自己大睁着眼睛,完全没有睡意。 回想了一下白天的工作,似乎一切都还顺利,找不到什么让我不安的原因。 这样傻傻地呆坐了一会儿,我起来找了本书看。反正都是睡不着,不如看点书,也不要浪费了大好光阴。 那天,我信手拿起来的书,是南京金陵刻经处新刊行的线装书《那先比丘经》。听说这部经已经很久了。经里记载了来自希腊文明的一位哲人王——弥兰王与印度的佛教高僧那先比丘之间的精彩对话,生动地展现了人类两大文明碰撞时闪烁出的智慧火花。 展卷拜读了一会儿,身不由己地,就深深地被弥兰王与那先比丘之间短兵相接的激烈交锋所吸引,双方的谈话机锋不断,你来我往,间不容发,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接,不由得私心羡慕当时在场旁听的后宫众眷属及随行十比丘,能旁听这样的精彩论道,那是多大的福报啊! 弥兰王攻入了印度境内之后,久闻印度文明历史悠久,佛法教义深奥,便对出家人发出了一个辩论的挑战,希望佛教界推选出一位有证量的高僧,来与他讨论佛教教义,辨析佛教教义的真理性。印度佛教界商议过后,推举了当时公认的高僧那先比丘入宫觐见弥兰王。 那先比丘入宫后,得到了弥兰王的恭敬接待。双方礼让已毕,就开门见山地进入了思想的交锋。 弥兰王先从出家的动机和佛教的基本定义入手提问。 从这些问题的专业性来看,弥兰王不愧为一代哲人王,不仅对古典哲学胸有成竹,就是对于佛教的教义,也是知之颇广。 (二) 弥兰王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为何要少小出家为沙门?好好地在家过日子,有何不妥? 那先比丘回答说:所谓沙门,就是为出离一切烦恼而全心求索真相,心无旁骛,亦无旁志的人。当然,世间沙门之中,也有因为各种其他原因出家的人,不过,我刚才言语中所指的“沙门”,就是单指上面这一种人。至于那先,少小出家做沙门,是因为立志要断除一切生命当中的一切烦恼,我为破折一切生命中的一切烦恼而矢志出家。 弥兰王又问:六畜牛马也有聪明智力,为何不能像我们人类一样了生死? 那先比丘回答:能够了断生死的觉悟者,犹如割麦者,一手持麦(以智慧了解苦的原因),一手持刀断麦(以智慧断除苦的原因)。六畜虽有智力,但不能割断爱欲,故不能解脱于生死。 弥兰王问:何谓诚信?你们佛教的解释是怎样的? 那先比丘说:了见实相,行与道应,这就是诚。信佛法僧、信因果轮回,信善恶必报,信本觉清净,信诸恶可除,能令人我于此皆各不疑,这就是信。 弥兰王问:那么,何谓孝顺呢? 那先说:诸恶不作,诸善奉行,对一切众生不起伤毁排斥之恶念,常生慈悲包纳供奉承事之心,即是对一切众生的大孝大顺。 弥兰王步步进逼地问:何谓精进? 那先比丘对答如流:助一切善,止一切恶,即为精进。已生恶令得灭,未生恶令不生,未生善令得生,已生善令增广。 弥兰王问:何谓“意当念诸善事”? 那先比丘说:就是要做好念头的把关人和守门员。观心念起处,以智慧炬照,明黑白善恶,择善而从。如恶念生起,当下即转即化,不令入于心。“自坚守其意,持意甚坚,自当有度时”。 弥兰王再问:何为智慧? 那先比丘说:智慧就是当下知恶断恶的能力。 弥兰王说:大家都说,佛经就是教导人们断除一切**?断除了一切**,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先比丘回答说:大王您误会了。佛经乃是教导人们断除一切伤毁恶念,“却一切恶”。断除了一切自伤伤人、自毁毁人的恶念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人生。大王,您不认为断除了恶念的人生,会比一个充满恶念,被恶念驱使的人生具有更高的质量吗?或者说,您认为一个常常被各种恶念缠绕牵制的人生,才是有意思的人生吗? 弥兰王说:若是业力能从前一生延续递承到后一生,那么,必然要有一个跨越两世的精神性媒介,那个跨越前后世的“精神性”的东东,却是什么?那个后世的东东,是前生原有的那个东东,还是重新另生的一个东东呢? 那先比丘说:大王,您所说的那个“东东”,在佛经中,称为如来藏识。对您问题的回答是:不是故精神,也不离故精神。就好比您的大殿,整夜都点着蜡烛,一支蜡烛燃尽时,它的火焰就被更换蜡烛的宫女传递到另一支蜡烛上,现在室内的光亮,虽然不能说是前一支蜡烛的光明,但也不能说脱离于前一支蜡烛的光明。为何佛经认为,人死之后还必有延续呢?因为一切事物都不可能孤立地存在。在时间上,“现在”是相对于“过去”、“未来”而存在的。“死的一刹那”之所以存在,是相对于之前“生的阶段”而言的,既然有相对的之前,那么也就必定会有相对的之后,也就是说,既然因为有了过去,所以才能说有现在,因此,必然会因为有现在,就会也有未来。“死的一刹那”是不可能独立于过去和未来而孤立存在的。每个“死的刹那”都必会有与其相对的“之后”,故而佛教不说“死即一切断灭”。 如果说,不存在“死后”,那么也就不存在“现在的死”,也不存在“之前的生”。一有俱有,一无俱无。 弥兰王继续发问:阿罗汉此生之后“不有后着”,既然“不受后生”,那么他又是怎么能知道自己不受后生的呢?那个此生之后,能证知自己未受后生的,又是什么? 那先比丘答曰:大王,阿罗汉不需要这样才能证明不受后生。阿罗汉自知对一切现象已经无有恩爱执著、无有贪婪嗔恚,今生已能无兴种种恶念,无造种种恶行,自然就会知道“不有后着”。这就好比一位农夫,把恶业田中以前生长着的麦子都收割上来,种子都收藏起来存于仓库,不再播种子到田地里。既然过去的种子都被封存起来了,又没有再播撒新的种子到田地里,农夫自然就会知道来年不会再有麦子在田地里生长出来,并不需要等到明年秋收才能知道。阿罗汉不复播撒业种于八识田,自然知道“不有后着”。 弥兰王说:请问,阿罗汉的“明”和凡夫的“智”有区别吗? 那先比丘说:从究竟上说,“明”、“智”等无差异,但从相对层面来说,却是有区别的。阿罗汉的“明”在于明白什么种子会结出什么果实。凡夫的“智”,则只能看到果实的好坏,不能循果究因。 第八百八十一章 交锋(2) (一) 拜读《那先比丘比丘经》,倍觉双方问答,智力激荡,精彩纷呈,不知不觉,就看到东方暨白,一口气把经书的上卷读完了。 第二天工作闲暇,忍不住经书的吸引,继续看西方哲人王和印度佛门高僧的交锋的下卷,只觉卷下精彩,更胜前文。 弥兰王问那先比丘:你们沙门当中,有人劝人终身行善,也有人劝人临终一善,得佛接引,究竟是要终身行善才能往生好的地方呢,还是临终一善即可不堕恶道? 那先比丘说:大王,请问,您是会在感到口渴欲死的时候才开始掘井呢?还是没有感到口渴的时候就会先开始? 弥兰王说:当然不能等到口渴欲死时候才掘井。 那先比丘说:那么,大王,您是会等到肚子饿了,才开始播种种粮食呢?还是之前就会耕种?您是会等到敌人打到城门下了,才开始组建军队加以训练呢?还是之前就会做这些工作? 弥兰王说:好了,好了,我明白了。 那先比丘说:大王圣明,但还有许多愚人并不明白其中道理。在此我奉劝座中诸位,不要觉得平时大可以弃善作恶,可以弃中正,而就于不正,觉得只要临终一念向善,一样不堕三恶道,须知,你身体健康,意识清醒,理性健全的时候,都做不到充满善念,坚守善行,何能指望临死衰弱昏乱致极的时候反能做到?不要这样误人自误,死到临头的时候啼哭无益,悔之莫及。 弥兰王说:你们沙门当中,常有人宣说,世间的火力比不上般若三昧真火。小的石头放在世间的大火中,烧三天三夜,也不会熔化,而巨大的山脉,对于得般若三昧真火的人而言,也能在顷刻熔化。然而,你们沙门当中,也有人常说,尽管般若之火如此威神,但亦有千万众生累生所作的诸种恶业,历经千万次生命,也尚未消亡。这里面没有自我矛盾的地方吗? 那先比丘对答如流道:并无矛盾。佛教中,见到空性者,可以顷刻证知“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何止巨大的山脉可以顷刻消解于无形,三千大千世界也可以顷刻化为梦幻泡影。但,即使见到空性,也不意味着之前的善恶业力就不会对后世产生某种影响了。这就是《维摩诘经》上所说的“无我无造无受者,善恶之业亦不亡”。只不过,对一个觉悟者来说,因为了见到业力和未来的关系,就可以通过现在的心念行为,来改变业力对未来形成影响的效果和方式,把不好的影响不断转化成好的影响,让好的影响再带来更多好的影响。 至于为何许多人历经千万次生命,所作恶业还不能消除恶性影响的问题,大王,您可以这样来理解。 请问大王,您后宫的姬妾怀孕之时,吃下无数珍馐美味,这些东西进入腹中会不会消化掉? 弥兰王说:当然会。 那先比丘说:那么,她腹中所怀胎儿,会不会被母体消化掉? 弥兰王说:当然不会。 那先比丘:请问大王,同在母体腹中,为何食物会被消化,胎儿不会被消化? 弥兰王说:因为她用食物来供养自己,却用自己来供养胎儿,食物不是她供养的对象,而胎儿却是,所以食物会消亡,胎儿不会。 那先比丘说:正是如此,大王。今者多有众生,以累生累世的恶念恶行尽心竭力不断供养恶业,令其不断长大,远比您的姬妾供养腹中胎儿努力勤奋得多了,他们这样努力供养滋长自己的恶业,那些恶业又怎么可能消亡呢。这样做,就等于不断用凉水浇在火上,天天都在做这种以苦乐水浇灭般若之火的蠢事,何能指望般若之火熔化无边业力? (二) 弥兰又王:你们这些沙门,人人都能够得到毕竟涅槃吗? 那先比丘说:并非皆能。只有那种通过学习能分辨真假善恶美丑之后,踏踏实实地按照这个标准来诸善奉行的人,才可以成就佛果。“当所奉行者奉行之,不当奉行者弃远之”,“当所念者念,不当所念者弃”,这是必须每个人亲自去实践的,不实践则不能成就,就算是佛祖,也不能替代他亲生儿子的实践。 弥兰王致敬道:那先,我很佩服您的坦诚。不过,在座的诸位比丘,你们都亲证涅槃了吗? 那先比丘代为回答道:不能这样说。 弥兰王说:既然没有亲证涅槃,又怎么能断定亲证涅槃会带来至善至乐的终极解脱呢? 那先比丘说:请问大王,你被人砍断过手足吗? 弥兰王说:当然没有。 那先比丘说:那么,大王怎么会知道被人砍断手足是很痛苦的事情? 弥兰王说:因为我看见别人被这样刑罚之后,无一例外,全都呻吟不绝,所以知道那是很痛苦的。 那先比丘:我们也是如此。虽未经历亲证,但看见那些亲证过的大德先贤,人人都说毕竟涅槃可以带来至善至乐的终极解脱,所以知道那是可以带来终极解脱的。 弥兰王说:那先比丘,你亲自见过佛陀本人吗? 那先比丘:没有,大王。 弥兰王追问:那么,你的师父见过? 那先比丘:也没有见过。 弥兰王:那么你师父的师父一定见过喽。 那先比丘如实回答:也没有。 弥兰王说:既然都没见过,你们怎么能知道佛陀不是一个历史传说,而是实有其人呢? 那先比丘:请问大王,您见过自己500世之前的祖先吗? 弥兰王说:没有见过。 那先比丘说:那么,您的父王,或者祖王,见过吗? 弥兰王说:都没有见过。 那先比丘:那么,您怎么能知道自己500世之前的祖先不是一个历史传说,而是实际曾经存在过? 弥兰王一笑,又问:那先比丘,你们都没有见过佛陀,怎么能这么肯定他的智慧是无可匹敌的呢? 那先比丘:大王。您的统辖国土之中,有五条河流,它们每天川流不息地注入大海,但从来没有见到有溢出或者回流的时候,所以,我们会知道大海是如此辽阔深广,任何河流都不能超过大海的深广。我等沙门,亦复如是。因为数百年来,常见各国各族先贤大德倾慕佛道,且修学佛道之后,烦恼断除,品格高卓,力量增长,心胸宽阔,成人中龙凤,为众生导师,受万民爱戴,出生入死坦然无忧,千难万险尽皆无畏,对佛的教诲感恩备至,誓愿生生世世弘传以报,所以,我们相信,佛的智慧是无可匹敌的。 (三) 弥兰王点头说:很好,我很佩服你们的信仰。不过,佛陀已经入灭数百年了,你们连他的面也不能见到,又怎么能学习他呢? 那先比丘:刚刚在殿上,我见到大王案头有大王所写的书法。请问大王,您的书法从师何人? 弥兰王说:喔,我当前正在临写一位古代书法家名叫“质”的帖子。 那先比丘说:大书法家质,已死数百年,大王何能向他学习书法? 弥兰王说:他人虽然死了,但书法作品还在,我对着书法作品模仿,就跟和他本人学一样嘛。 那先比丘说:沙门亦是如此。佛陀虽已入灭多年,但经戒犹在,我们根据经戒来学习,就等于跟着佛陀本人学习一样。 第八百八十二章 交锋(3) (一) 这时,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大半天,弥兰王和那先比丘双方间不容发的精彩问答,此时,已经深深吸引了大殿上的文武大臣。 这样的精彩辩论,可谓千古罕有,百年难逢。大家无不都在屏声息气地谛听着,生怕漏掉了其中的一句话,忘记了中午还没吃饭,连肚子已经咕咕叫唤了好一会儿,也都浑然不觉。 弥兰王说:那先比丘,我且问你,人死之后,现在的这个身体,究竟有没有办法跟随到来世去呢? 那先比丘答道:不能。大王,我们在此彻夜长谈,殿上的灯火一直明如白昼,其间,宫女们已经更换过很多次蜡烛了,现在的光亮,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些蜡烛发出的了。可因为我们只是需要谈话时有照明可看见对方而已,所以,满殿之人,并没有谁去在意现在的光明是过去的蜡烛发出的,还是新的蜡烛发出的。 大王,我再问您一个问题,您饱读书籍,学问渊博,国人无不敬仰,请问大王,您从小以来所读的各类书籍,都是读的作者亲笔的原稿吗?都是作者亲自教您解读的吗? 弥兰王摇头说:并非都是读的作者原稿,也很少有机会遇到作者亲自讲解。多半都是读的后世传抄的版本,是各方面的老师讲解指导的。 那先比丘说:是啊,大王,因为大王所要的不过是学到知识罢了,所以大王不会非要务求原人原物。我们在生死之海中穿行,也是这样。因为修道者所要的,是明白真相的智慧和面对真相的力量,所想要的,乃是焕发生命本有的光明和无限潜力,所以,对于每次生命的历程中,究竟是不是原来的那个身体在跟着,也就不会去在意了。事实上,诚如衣服穿破了就不弊体了,身体也这样,换个新的,不好吗? 弥兰王说:可是,有件事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今生的身体作恶,恶业还会延续到后世的身体来受报呢? 那先比丘说:大王,我听说前几天您审理了一个案子,有位国民,几年前在自己的院子里栽了一棵小树苗,后来树长大了,结了果实,有个小偷把树上的果子偷走了,于是这位国民告到官府,不知道大王是怎样判决的? 弥兰王说:我当然判小偷有罪,因为他侵犯了那位国民的所有权啊。 那先比丘说:那我就不明白了,那位国民种树苗的时候,树上并没有果子啊,大王怎么能判定果子属于他呢? 弥兰王说:因为他之前如果不种那棵树,现在树上也不可能有果子啊。 那先比丘说:大王,您几天前在审判案件的时候,明明是不否认前因后果之间的相联相续的啊,为何今日在殿上和我论道的时候,就断然否认前因后果之间的相联相续了呢。 (二) 弥兰王说:你们沙门,一天到晚都说见佛见佛的,你们的佛在哪里?你指一个出来,让本王我,也见见? 那先比丘说:大王所想要见的佛,应该是指乔达摩.悉达多太子吧。如果大王所指的佛,是悉达多太子,那么我不能指给您看。 弥兰王笑道:那么,就是我等凡夫,都不能见佛了? 那先比丘说:我听说,大王的一间侧殿,上个月着了一次火,请大王把那个火光指出来给我们看看。 弥兰王说:那场大火扑灭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怎么能现在指出火光来给你们看呢? 那先比丘说:悉达多太子圆寂也已经很久了,我又怎么能指出来给大王看呢? 弥兰王说:好吧,就算你狡辩成功了。可是,那先,我听说沙门是不爱恋肉身的,既然不爱恋肉身,尔等为什么也要像我们凡夫这样地吃饭睡觉,冷了也要穿衣服,热了也要扇风呢? 那先比丘问:请问大王,您可曾在战斗中受伤过吗? 弥兰王说:当然有过。我征战沙场多年,哪能没有负伤的情况呢。 那先比丘说:那么,大王受伤之后,可曾好好照顾过伤口,清洗它、包裹它、给它敷药吗? 弥兰王说:当然有照顾它。 那先比丘说:那么,大王您爱恋这个疮口吗? 弥兰王说:当然不会爱恋它。 那先比丘说:既然大王不爱恋它,为何又要这样小心照顾它? 弥兰王说:我是想让它早日痊愈,恢复正常机能,不要耽误我治理国家。 那先比丘说:我们沙门也是这样啊。照料身体,不让它捣乱,是为了不要耽误开启智慧,了见宇宙人生真相。沙门看待自己的身体,如同大王看待自己的疮口,并没有两样。 (三) 弥兰王说:我们来探讨一下更深层次的问题吧。世间凡人在父母过世的时候会悲恸哭泣,我看有的沙门,在奉读佛经的时候,也涕泪交流,不能自已。这两种哭,有什么区别吗? 那先比丘说:世人哭泣父母的逝世,无非是因为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对父母的离去眷恋不舍,或者怕别人责怪不孝,或者对死亡感到迷惘恐惧,无非皆是爱缠思念忧愁恐惧苦痛之类,无非都是作茧自缚。而沙门读佛经的时候流泪,乃是因为,智慧开启,对一切众生油然而起慈悲哀悯之心,见一切众生无始以来颠倒迷惑,自做自受,彼此伤毁,受尽流浪万苦,故而从真诚、洁净和柔软的心里流出眼泪来,这样的流泪,其福甚大。 弥兰王问: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都没有了,人怎么能一念之间想得起来呢?既然想得起来,是不是说明那些事情还是存在的?还是有的? 那先比丘说:大王,您认为人感知过去的方式,和感知现在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吗?您认为现在的一切,并不是和过去的一切一样,都存在于人的感知当中吗?您认为现在的一切,并不是和过去的一切一样,离开感知,就谈不上存在吗?您认为当前可以触及的事物,就并不在“过去”的过程当中吗?您认为当前可以触及的事物,就一定是真的“存在”的吗? 弥兰王说:佛既然是全知全能的,为什么不把全知全能都教给弟子,而只教一点?这不是我说的喔,这可是佛自己说的。他说,我教给你们的,等于手中的树叶,没有教给你们的,等于森林中的所有树叶。佛经上可有这句话? 那先比丘回答:佛经上确有这句话。请问大王,您的御医是否知道天下成千上万种药材的用法? 弥兰王说:当然知道啦,不然他也做不了本王的御医。 那先比丘说:那么,每次他给大王看病,是否会把天下所有的药材全部都用在大王身上? 弥兰王说:当然不会,他每次都只用对症的几种而已,没有病症的地方,当然不需要用药。 那先比丘说:佛教导弟子也是这样,没病的地方,就不会下药。 弥兰王说:有沙门说,一个人一生作恶多端,如果能在临终一刻,发起大痛悔之心,并一心念佛,最后也能往生光明去处。对此,我却不信。 那先比丘说:大王,请问,如果把一块小石头放在水面上,石头会如何? 弥兰王说:会沉。 那先比丘说:那么,如果把许多大石头,放在一条停在水面的大船上,石头会如何? 弥兰王说:不会沉。 那先比丘:临终一念痛悔向佛,就等于把一生的罪恶都放在一条**船上。 (四) 弥兰王说:大梵天距离此间那么遥远,有N多光年吧?我不相信大阿罗汉能在顷刻之间便飞上大梵天。 那先比丘说:请问,大王的家乡在哪里? 弥兰王说:在希腊半岛上。距此万里之遥啊。 那先比丘问:那么,大王会不会常常思念故乡的人和事呢? 弥兰王说:当然会。本王无时不刻不在想念故乡。 那先比丘说:大王在思念故乡的时候,会不会在心里经常见到故乡的风景和故人? 弥兰王说:正是如此,常常会如对目前。 那先比丘说:那大王看到这些的时候,距离想到的时候,有多长时间? 弥兰王说:一想到,便看到。 那先比丘:阿罗汉到达大梵天的方式,和大王到达故乡的方式是一样的。诚如今后在未来世界中,所有人类在互联网上的距离都不过是鼠标一点的距离而已,在大阿罗汉的境界里,一切空间距离,也全都不过是一念的距离。 第八百八十三章 交锋(4) (一) 又经过一段时间的问答,此时,红日已经逐渐西沉,大殿里的光线也变得昏暗朦胧起来。 内侍们小心翼翼地送上点心,弥兰王又令人点燃了灯烛,大家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继续全天精彩的论辩。 大家此时心里都不胜敬慕地想着:我们的大王真不愧为学贯中西的哲人王啊!那先比丘也的确不愧为是全印度佛教界公认的大德高僧! 这两人的相逢和思想碰撞,当然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弥兰王问:有人说,佛法修行贵在一门深入,心无旁骛,有人又说,其实还是应该一心深入。请教比丘,一门深入和一心深入是什么关系? 那先比丘答曰:一心深入是一门深入的一种类型。一门深入是一心深入的一种表现方式。比如刀在鞘中,什么都不能割断,一旦出鞘,什么都能隔断。关键是让它出鞘,而不是用什么姿式拔它出鞘。 弥兰王又问:再请教您,是行善的福德大,还是作恶的祸殃大? 那先比丘回答:行善的福德大。中国有句古话,叫作邪不胜正。人在行善的时候,会感觉欢喜愉悦,身心舒泰,所以容易精进,喜欢重新体验,这样就会不断令善的福德增广扩大。人在作恶的时候,内心总是会感觉空虚痛苦,狂乱惊怖,所以常常暗生悔意,悔意一生,就等于把恶业的祸殃不断缩小了。所以,最终还是行善的福德更大。 弥兰王说:那么,是智者作恶受殃多呢?还是愚者作恶受殃多呢? 那先比丘说:愚者作恶受殃多。比如地上有根烧红的烙铁,有两个人同时去抓这个烙铁,您说,是事先知道它会烫手的人烫伤较严重呢,还是事先不知道它烫手的人伤得严重?弥兰王:当然是事先知道会烫手的人,受伤较轻。请问大王,为什么他会受伤较轻? 弥兰王回答:因为他事先知道这一点,所以就会主动控制自己的行动,回避伤害。 那先比丘点头道:对啊。智者也是这样,纵然作恶,因为心里清楚地知道作恶的后果,所以,会有所自我抑制。修道之人,就是非常清楚地预先知道各种心念行为后果的人,所以,他们就能够更好地控制自己的身口意三业,能够持得上戒,所以,他们会较少地经历和制造各种伤毁。另一方面,智者作恶之后,能够知道忏悔,所以能让作恶的灾难不断变小,并转化为行善的动力。愚者作恶之后,无惭无愧,不知后悔,所以,作恶的灾难不会那么快地变小。 (二) 弥兰王问:请教比丘,神、智、自然,三者有何区别? 那先比丘说:神——本觉感知内外境的能力。智——本觉认知本觉的能力。自然——明空不二,能观所观双泯。 弥兰王又问:听说阿罗汉能以此身飞行上大梵天?我却不信。他们又没有翅膀,怎么飞得起来? 那先比丘说:大王小时候有没有跳过宫中的矮墙? 弥兰王说:我小时候玩耍的时候常常一跃而过,甚有乐趣。 那先比丘问:大王还记得怎样跳过去的吗? 弥兰王说:我看着墙头,心想,这一点也不算高嘛,一步就跃过去了。心里想着,这样一跃,就真的过去了。 那先比丘:阿罗汉上大梵天的方法和大王过矮墙的方法一样。凡人之所以不能上大梵天,障碍不在距离上,障碍就在那个“遥远”、“不可到达”的念头上。凡人因为执著这个念头,所以不能轻松地上大梵天。阿罗汉对此念头没有贪著,所以,上大梵天没有障碍。 (三) 经过一天一夜的辩论问答,那先比丘圆满回答了弥兰王提出的一切问题,令弥兰王心服口服。 弥兰王心里非常高兴,喟然叹曰:“如果天下的老师都像那先比丘你,天下的学生都像本王我,无论师生,都得道速矣!” 那先默然颔首,表示认同。 弥兰王坚持要厚赐那先比丘。 那先比丘坚决推辞,不肯接受。 弥兰王就说:“那先,我也知道你不贪财,我也知道钱财不能酬报你的开导,但你还是应该为我们这次谈话而接受本王的厚赐。如果你不接受厚赐,外面的人就会议论说:弥兰王真是一个吝啬无道的人,那先比丘开导他这么多真知灼见,他却毫无回报。这种议论会影响我作为国王的权威,也会影响国内尊敬圣贤的风气。而另一方面,也会有人议论你,说那先比丘没有得到厚赐,一定是被弥兰王问倒了,或者没有本事说服弥兰王,这会影响人们对你弘传之法的信心,也会影响本地沙门的威信。所以,请你为了这两点,接受厚赐。” 于是,那先便接受了弥兰王的赏赐。 弥兰王将他恭送出宫。 (四) 当夜,弥兰王告别那先比丘后,回到宫里,自念:我今天到底都问了那先比丘些什么问题呢?那先比丘到底又回答了我什么东西呢?我向那先比丘何所求?那先比丘于我何所予? 这样想着,不觉天明。 而那先比丘回到当地寺院下榻后,也在自念:今天弥兰王到底都问了我什么问题?我又到底都回答了他什么问题呢?弥兰王何求于我?我又何予于他? 这样想着,也不觉天明。 天亮之后,那先比丘持钵直入宫中,上得大殿,一屁股就坐在弥兰王的眼前。 弥兰王起身向他施礼之后,坐在他的对面。 两人对视片刻,都已经知道昨夜对方心中所念。 弥兰王开口说:“真是畅快啊,我想问的一切问题都畅快地问过了,也都得到了圆满的回答。” 那先比丘也开口说:“真是畅快啊。我想解说的一切疑问都畅快地解说过了,也得到了圆满的倾听。” 两人相与一笑。 那先比丘站起来,说:“那么,我走了。” 弥兰王站起来,恭敬一礼。 那先比丘便转身离开了宫廷,而弥兰王就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去。 就这样,他们离开了人生的舞台,离开了时代,离开了历史,离开了这部小说中的这几篇插曲。 就像这几篇插曲一样,就像写这几篇插曲的人一样,就像目前在看着这几篇插曲的人一样,就像这网站上的所有人一样,就像这世间所有的人一样。 消失在岁月的流逝当中,川流不息地,隐没不见。 第八百八十四章 The-Mass (一) 高雄不是一个喜欢流行音乐的人。但是,有一首歌却是例外。 这首歌就是《The-Mass》。 《The-Mass》这首歌是由一个叫Era的法国现代乐团创作的。《The-Mass》传承了Eric-Levi自首张专辑《Era》起便汲汲经营的音乐特色,匠心独具地融合了流行、摇滚及古典乐等多重曲风,经过截枝去叶后,以大量的打击乐器和交响乐器,加上男声雄浑而严肃的合唱,而产生极其简洁有力的音乐风格。 它与德国知名音乐家卡尔?奥尔夫(Carl-Orff)受盛赞的作品《Carmina-Burana》(布兰诗歌)一样,基本旋律均源自于德国的中世纪法国宗教音乐。 随着十八世纪法国在西欧的影响力与日俱增,法语流行于欧洲各国上流社会,法国音乐和歌曲也在德国广泛演奏与传唱。 1803年,人们在德国上巴伐利亚州的布兰修道院里发现了大量的诗歌和戏剧古卷,在思想界、学术界和艺术领域引起了震动。 这些用法语、艰深的中世纪拉丁文和古代中部高地德语写的诗歌和戏剧,最早出自于13至14世纪迁居巴伐利亚的法国游荡诗人,后来汇集了大量英国、法国及德国各地的流浪学者及神职人员的创作,堪称中古欧洲的《诗经》。 《布兰诗歌》集中体现了中世纪欧洲游荡诗人的流行创作风格。 这些诗歌的主题和风格各不相同,其中既有酒歌、庄重的爱情诗和放纵的情歌,也有宗教诗篇和牧歌式的抒情诗,还有针对教堂和政府的讽刺诗。 1847年,德国学者施梅勒将其汇总为《布兰诗歌》进行出版。 卡尔?奥尔夫在研究法国中世纪音乐的时候,1935年读到《布兰诗歌》,受到极大震动,他将这些中世纪音乐与诗篇进行改编,以粗犷有力、热情奔放的音乐赋予这部奇异的诗篇以新的、永恒的生命。 奥尔夫的音乐大作《布兰诗歌》于1936年完成,是一阙为独唱、合唱创作并伴有器乐及奇妙舞台场景的世俗歌曲。这部宏伟作品于1937年6月8日在德国法兰克福首演。它将人们带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的异国风格和神奇的音乐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唤醒了人性中某种原始的躁动。 自从高雄在昆仲家里的音响上听到过一次这首歌以后,他就狂热地喜欢上了它。 他的汽车音响上,就只有这一首歌。他特别喜欢沿着高速公路快速驾驶的时候播放这首歌,让这首歌铿锵有力的强烈节奏,伴奏着车窗外景色的飞速掠过。 他觉得这样特别享受,特别带劲。 我在他的汽车上听过这首歌以后,立刻就理解了它为何对于高雄有着如此不可阻挡的吸引力。 它的气质和高雄的气质,实在是完美的匹配。 它,听上去,就像是为高雄个人所写的! 高雄从身体到灵魂的每一个部分,都和这首歌曲里的强烈力量感和粗犷感高度共鸣! (二) 从Jackie在希尔顿的房间辞别出来后。 那天的北京时间凌晨。就是我怎么也无法入睡,坐在床上打开线装书《那先比丘经》的第一页的时候。 高雄驾驶着他无尽奢华、极其前卫的概念跑车,开上了高速公路。 他一如既往地打开了汽车音响,把音响的音量打到最大,以震耳欲聋的高分贝单曲循环播放《The-Mass》。 他看着窗外的风景如风一般地掠过视线,今生的种种**、经历、关系、情感,全都显现出浮光掠影的本来面目。 这一切,正在飞驶而去。 他左弯右拐,极其熟练地穿越熙熙攘攘的汽车的洪流,然后,笔直地驶向自己人生的终点。 他关闭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包括车辆的GPS定位系统。 他先行断绝了和这个世界的所有关联。 没有人知道这一路上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只知道,他一路都在听着这首歌的轰鸣。 (三) 《The-Mass》歌词(拉丁文): Era-semper-crescis 有时处于顺境 Aut-decrescis 有时处于逆境 Vita-detestabilis 生活就是这样令人憎恶 Nunc-obdurat 现在看似困难 Et-tunc-curat 刹时就变得简单 Ludo-mentis aciem 这是一场考验意志的游戏 Nunc-obdurat 现在看似困难 Et-tunc-curat 刹时变得简单 Ludo-mentis-aciem 这是一场考验意志的游戏 Egestatem 贫贱 Potestatem 富贵 Dissolvit-ut-glaciem 皆如冰水一样融化 Divano 神圣啊 Divano-re 神圣的 Divano-blessi 神圣的祝福 Divano-blessia-Divano-blessia 神圣的祝福啊,神圣的祝福 ************************************** Sors-salutis 经常是,在健康 Et-virtutis 和美德方面 Michi-nunc-contraria 处于矛盾的状态 Est-affectus 它们受到影响 Et-defectus 然后出现缺陷 Semper-in-angaria 总在痛苦之中 Hac-in-horn 就是此刻吧 Sine-mora 不再犹豫了 Corde-pulsum-tangite 紧跟着心脏的脉搏 Divano 神圣啊 Divano-re 神圣的 Divano-blessia 神圣的祝福 Divano-blessia Divano 神圣啊 Divano-re 神圣的 Divano-blessia 神圣的祝福 ********************************************** Sors-salutis 经常是,在健康 Et-virtutis 和美德方面 Michi-nunc-contraria 处于矛盾的状态 Est-affectus 它们受到影响 Et-defectus 然后出现缺陷 Semper-in-angaria 总在痛苦之中 Hac-in-hora 就是此刻吧 Sine-mora 不再犹豫了 Corde-pulsum-tangite 紧跟着心脏的脉搏 Divano 神圣啊 Divano-re 神圣的 Divano-blessia 神圣的祝福 Divan- blessia 神圣的祝福! ****************************************** Hac-in-hora 就是此刻吧 Sine-mora 不再犹豫了 Corde-pulsum-tangite 紧跟住心脏的脉搏 Quod-per-sortem 就此一生 Sternit-fortem 不依靠运气 Mecum-omnes-plangite 我要把你们(注:困难)统统消灭! (四) 高雄驾驶着那辆令人目眩神迷的跑车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开到了乡间公路上。 他沿着乡间公路一直向前开,开到了一条还在施工中的断头路的尽头。 四野空旷无人,万籁俱静。 只有他的汽车音响在以极为震撼的音量播放着歌曲。 在歌曲排山倒海的重复当中,他打开了副驾驶座上的枪盒,从里面拿出了他给我看过的那把枪柄上镶嵌着钻石的手枪。 他从储物前柜里拿出了一盒子弹。 他打开手枪的保险,把子弹拿出一颗,装进枪膛。 他拿起手枪,摇下车窗玻璃,对着窗外的旷野,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之后,枪弹顺利发射,呼啸出膛。 高雄根本就没有看它到底击中了什么目标。这不是他关心的。他只想看看子弹会否顺利出膛。 他满意地看了看手枪微微发热的枪管,对着枪管轻轻吹了一口气。 然后,他从子弹盒里拿出了另一颗子弹,他看了子弹,举起子弹到嘴唇边。 他亲吻了一下这颗子弹,然后把它也装进了枪膛。 他放下手枪。他拿出雪茄盒,从里面拿出一支雪茄。 他点燃了雪茄,独自坐在车里,坐在强烈的乐曲声中,一口一口地、无比享受地抽完了今生的最后一支雪茄。 当雪茄的烟头红光熄灭的时候,他把熄灭的雪茄头按进了车上的垃圾箱。 他搓了搓手,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和头发。 他对自己的外貌满意地呲牙笑了一下。 然后,他伸手再次拿起了手枪。 他张开了嘴,把枪管塞进了嘴里。 他用枪管顶住自己的上颚,对着脑子所在的方向。 他闭上了眼睛。 三秒钟后,他扣动了扳机。 砰地一声,整个车身都为之轻微地跳了一下,轮胎下冒出一阵淡淡的灰尘之烟雾。 高雄的半个天灵盖喷射到了车顶的天篷上,脑浆和鲜血飞溅得整个车子的后半部和驾驶座靠背上到处都是。 他的脖子向一侧歪了下去,就像是从中折断了一下。 他剩下的下半截脑袋耷拉着靠在了车窗玻璃上。 他持枪的手垂落下来,掉落在操纵杆的旁边。 手枪从失去力量的手指间滑脱,掉到了车前座的地板上。 就在同一时刻,在远隔重洋的地方,我读完了《那先比丘经》的最后一行。 所有的历史都落幕了,所有的人物都已退场。 (五) 两个多小时后,两辆警车鸣叫着出现在这条道路上。 警车在高雄的豪车后面停下。 几个警察持枪从车上下来,从几个方向靠近豪车。 他们看到了高雄的半个脑袋靠在血肉模糊的车窗玻璃上。 他们小心翼翼地从另一侧打开了车门。 他们在高雄的车上找到了他的驾驶证明和身份证明。 还有他已经关机,并拿出了电池的移动电话。 在警察做着这些检查的时候,《The-Mass》这首歌依然在音响里震撼地回荡着,飘扬在整个旷野上。 就像是高雄在另一个世界挥舞着拳头,发出的自嘲的大笑。 第八百八十五章 那伽常在定 无有不定时(上) (一) 在做梦的时候,更能够体会到时间的“假有”。一分钟可不可以等于好多年?完全可以的。做梦的时候,就可以如此。 那天中午,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其实只在办公室的午休活动床上稍微小憩了一会儿。但我在梦中,却感觉过了很长的时间,经历了很多的场景变化和事情过程。 醒来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累,但是,心思却很清明。 我清晰地记得梦中的所有细节。那些梦,甚至是有颜色和声音的。一切都鲜明深刻,栩栩如生。 我看着办公室里的一切物件,感觉自己仿佛能够透视到它们重重无尽的内部结构,仿佛一直能从分子层面穿透下去,明察秋毫之末地看到最微小的虚空尘层面。 我沉浸在这种奇怪的感觉里,有好几分钟没有适应卷土重来的现实世界。 那是我印象中做梦最多最清晰的一个中午。 那天中午,我并没有梦到高雄。一次都没有。 在我梦中出现的,全部都是你。 我梦到很多过去发生过的事情。 这些梦让我清楚地了知,过去虽然已经过去,但也什么都没有过去。一切的印象都被深深埋葬在记忆深处。只要条件聚合成功,它就会再次浮现,以不同的组合,不同的面目。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旦存在,就永远存在。 每种存在,其实,都是永存不灭的。 (二) 我梦到在你的指导办公室里。窗外下着夏季的阵雨。 阵雨之后,南边的天空中依稀出现了一道七色彩虹。伴随太阳的西沉,红色的夕阳之光映照过来,彩虹的颜色变得越来越生动清晰,层次分明。 绚烂的彩虹引起了路上无数行人的驻足举头观看。 我们也站在指导办公室的窗口,并肩仰望着那道彩虹。 你说:“上次看到彩虹,还是在高山基地集训的时候呢。” 我说:“是啊,这么久没有看到了。” 你说:“心心,这道彩虹是不是很美?” 我说:“是啊,好美!” 你说:“如果一会儿它消失不见了,你会不会觉得悲伤?会不会觉得蒙受了巨大的损失?” 我摇头,说:“不会啊。” 你说:“为什么不会?” 我说:“因为它只是一道光的幻影的短暂显现,如果一直走近,就会发现里面其实是什么也没有的。人们是不可能拥有它的。” 你点头道:“说得很好。心心,其实,其他美好的东西,也是完全一样的。比如说,我。我也只是一个短暂显现的幻影,很快就会消失,也同样无法被你拥有。” 我摇头。我说:“你不同。你有血有肉。你不是幻影。” 你说:“很小的时候,你没有这么多见识时,也坚持认为彩虹并非幻影,对吧?” 我说:“我已经长大了。” 你说:“长大是相对的。” 我说:“干嘛要对我说,你是幻影?” 你说:“若有一天,也许很快,我像这道彩虹一样消失了,心心,希望你别难过。你要明白,其实,我本来就是那样,本来就无法被你拥有。即使我突然消失,你也什么损失也不曾有过。——我们无法损失本不拥有的、或者本不实存的东西。” (三) “人如天上的明月,不可以拥有。”(李克勤《月光小夜曲》) (四) 梦境中的场景转换到了你的住处。 你靠在躺椅里。膝盖上放着一本书。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我坐在你身边。 我说:“今天感觉好不好?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你看着我,你说:“有啊。那边,书桌上,有件你想要的东西,送给你。头有点晕晕的,麻烦你自己过去拿一下。” 我说:“会是什么呀?” 你说:“我画了屋顶上的阁楼。倾斜的屋顶。我们坐过的那些瓦片。上面落满了金色的树叶。我记得,你以前曾说过,要是能把这一切画下来就好了。” 我说:“所以,你就画了?” 你点头,说:“嗯,现在休病假,没什么事,有的是时间,我就画下来了。画得不怎么好,希望你喜欢。” 我感激道:“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何必这样辛苦自己。” 你说:“不辛苦。消遣而已。” 我说:“一定很好。我非常喜欢。不管你画了什么,我都非常喜欢。” (五) 我走到书桌边。果然看到一张画纸。上面是一幅美丽的小框水彩画。 我顷刻之间就被画面上绚烂耀目的暖色和跳跃斑驳的光影所抓住,所迷醉了。 你真是天生画家,画得真是太好了。 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形容你对那种秋天之美的神似再现。 你把屋顶上的每一片落叶,画得就像是天堂里的宝石那么奇幻绚烂。 我怀着激动的心情,伸手去拿起画纸。 ——但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出现了! 随着画纸的移开,我突然惊愕地发现:画纸下赫然盘踞着一条带着凶险花斑的毒蛇!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我觉得全身血液一冷,心脏几乎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我惊叫一声,本能地闪电般从书桌边跳了开去。 手里的画纸也掉落到了地板上。 (六) “蛇!桌上有条蛇!” 在我的惊叫声中,你撑着躺椅的扶手站了起来。 你稳定了一下自己,慢慢地扶着家具,挪动到了书桌边。 你伸手把那条毒蛇拎了起来。 你转向我,说:“别怕。这不是真的,只是个玩具。” 你把那条十分逼真的玩具蛇托在手里,靠近我,展示给我看。 我捂住狂跳不已的心脏,惊魂未定地说:“呼!吓死我了!” 我小声说:“是你有意放的吧?干嘛这样捉弄我啊?” 你有点气喘地说:“我没想捉弄你。心心,这是一堂课。今天我们要上的课。” “一堂课?”我心有余悸地看着蛇,又看向你。 你说:“心心,请你记住今天的事,也记住我的话:每一件你喜欢的东西后面,都藏着一条真正的毒蛇。当你伸手去拿那件东西时,就会惊醒那条毒蛇。然后,它就会咬到你。” 我迷惑地看着你,我抿了抿嘴唇说:“指导,我,我没明白?” 你说:“以后你会明白的。快乐和痛苦,是同一样东西的两个方面。它们是一体两面,互相依存,互为起因的。当你想要获得或者一直拿着你喜欢的东西时,你就会惊醒快乐背后潜藏的痛苦。你就很快会跌入万蛇噬心般的痛苦。” 你把那条假的毒蛇放在我的手里。它是塑胶做成的,冷冰冰、滑溜溜,特别逼真,花纹也是立体微凸的,就像真蛇一样。 我忍不住寒战了一下,全身冒出无数的鸡皮疙瘩。 我克制着内心的恐惧,说:“这种玩具真是一点也不有趣。” 你说:“但是,是挺有用的教具。” 你说:“心心,你要记住,如果你不想被痛苦噬咬,就不要去试图占有那个你如此喜欢的东西。” 你慢慢地弯下腰去,吃力地从地板上捡起我刚才惊慌失措中掉落下去的画纸。 你把画纸放进我的另一只手里。 你说:“如果这画纸代表的快乐是手心,这毒蛇代表的痛苦,就是手背。” 你说:“它们是不可分的。一有俱有,一无俱无。” 你说:“只要你还眷恋得到的快乐,就无法避免失去的痛苦。” 我抓着画纸和那条蛇站在你面前,思索着你的话,不知所措。 你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露出温暖而疲倦的笑容。你说:“对不起,刚刚吓到你了吗?” 你说:“我也不愿意吓到你。可是,只有这样,你才会印象深刻,长久不会忘记。” 你的嘴唇上泛现出灰白的颜色。 你带着更加明显的气喘说:“心心,我知道你现在还小,此刻,你不能完全明白我想说的。可是,对不起,我只能现在就对你说。因为,我不能存在于你的未来了。我没有机会,等到你长大的时候,再对你说。” 我的心一阵撕裂的剧痛。 我赶紧低下头,凝聚心力看着手中画纸和假蛇。 我说:“放心,指导。我会一直记得你的话,你所有的话,我们相处所有的场景,全身心铭记,直到我长大能够理解的时候。” 你笑了笑说:“很好。那样,我们就可以穿越时间,继续教学相长了。” (七) 一个杰出的老师就是这样。 他的引领可以遍满一切时空。 第八百八十六章 那伽常在定 无有不定时(中) (一) 梦境中的场景,转到了区少年宫。 少年宫位于我们经常路过的那条布满明清大宅的巷子里,沿路的地面铺的都是麻石板,暴雨天路面从来不会积水,夏天的时候,穿着凉鞋行走其上,一路发出清脆的声响,感觉格外清凉。 那时候,因为各科课业成绩很好,学有余力,我的业余兴趣爱好非常广泛。除了参加射击队的训练,周末的课余时间,我还在区少年宫练习芭蕾舞,寒暑假时还参加过市青少年宫的机器人培训、航模制作兴趣班、瑜伽班、朗诵班。 我几次邀请你去区少年宫参观我们的芭蕾舞练习。我穿上芭蕾舞鞋,在你面前表演新学会的各种动作。 看着我身轻似燕地在你面前翩翩起舞,你笑着点了点头。 那一天,你终于应我的邀请,来到了少年宫的练功房,和许多家长一起,参观了我们的一堂公开课。 课后,我留了下来,在已经走得空无一人的练功房里等着你走过来。 其他的孩子和家长都离开之后,你向我走了过来,帮助我打开储物柜,从里面拿了我的鞋子、衣服和运动包出来,递给我。 我说:“芭蕾舞好玩吗?” 你点头,你说:“这是我第二次看女孩子练习芭蕾舞。” 我问:“第一次是在哪儿?” 你说:“小时候看一位表姐练习,也是在当地的少年宫。” 你说:“平心而论,你跳得比她好。你的动作更轻盈。因为,你的心,更有展翅飞翔的向往。” 我的脸红了。我说:“指导过奖。” 你说:“心心,你知道为何舞者要在这样四面都是镜子的房间练习吗?” 我说:“为了从各个角度观察自己的动作是不是到位,是不是每个角都很优美。” 你点头。 你说:“这些镜子的存在,是为了方便我们恒时细察自己的过失,在别人指出之前,就主动加以改正。” 你说:“在这间屋子里练舞时,你一直都会注意自己的动作,会悉心调整优化,对不对?” 我点头。 你说:“可是,一出了这间屋子,你的注意力就会习惯性地投向他人。你会更注意去观察别人的过失,而忘记了继续绵密连贯地地观察自己。因此,你在这间屋子里的不断自我改进和优化,一出去,就会中断停止。这样断断续续,你的改进就无法积累到能够质变的水平。你也就无法成为无上的舞者。” 你说:“要真的做个无上的舞者,就永远都要把注意力用来省察自己,永远不要把注意力投注向外面的别人。” 我看着你。其实,射击也是如此,对吧?做任何事都是如此。 你说:“我对跳舞是一窍不通,对你今天的练习,也无法给予具体的评论和建议,但是,心心,我希望你一会儿换了衣服鞋子,出门之后,在心里也带上这些明镜。” 你说:“希望你日夜都带着,须臾不离。” 你说:“就算一会儿换好了衣服出去,看到我买了冰淇淋在大门口等你,你也不要只注意冰淇淋和我的存在,你依然要能够看到四面八方的镜子,不要因为幸福快乐的感觉如潮汹涌而来,便中断自我察省。” 你说:“快点换衣服吧。我去买冰淇淋。” (二) 舞蹈课的第二天,又是周一下午的训练时间。 下午的训练结束后,我照例到你的办公室来接受当天训练的个别技术指导。 你看了看今天的成绩表,站起来对我说:“今天不辅导了,我们换个科目。走,我带你去楼上电教室去看部录像。” 我说:“可是,这里所有的录像带,我全都看过了啊。” 你笑了笑,说:“这一本录像,你肯定没看过。因为,这一本的主演,就是你自己。” (三) 怀着好奇之心,我跟在你后面进了电教室。 我们坐在电教室看着录影。 镜头一出现,我就惊讶万分!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安排人拍了我在训练时的这么多录像! 我看到自己趴在垫子上和同伴说悄悄话,在读技术要领时东张西望,我调整标尺时眼睛却看着你在场地走动,我不自觉地啃咬指甲、用手指绕着头发玩弄,我和同学在嬉笑打闹。我在队列里不停地摇晃身体,我趴在课桌上打哈欠。 我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拍这些录像了。 我羞愧地低下了头,脸红似火,浑身一阵阵地出汗,不敢抬眼看你。 录像带的A面放完了。 你走到录像机旁边,把录影带拿出来,换了一面,继续播放。 你说:“后面还有呢,抬起头来,继续看完,好不好?” 我抬起了眼睛。 这一面的内容,拍的主角,却是你。 我看到你姿势挺拔端正地背着手站在我们身后,你观察我们的每个动作,你在场地里往来巡视,不时走到队员身边给予个别矫正及指点。 我看到你用杯子接水喝,你坐在椅子上休息,你和汪指导交谈。 录像播放完毕。你关上录像机,在我对面坐下。 你看着我说:“好了。录像看完了。能说说你的观后感吗?” 我带着极大的惭愧,结结巴巴地说:“我,对不起,我错了。指导。我明白了,请批评我吧。” 你说:“你都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 我说:“在训练时间,在场地里,我的身心经常时散乱无章的,只有举枪瞄准到击发子弹的很短时间,才能做到魂神收摄,身心合一。而指导您,不论您在做什么,行走坐立,谈笑静默,您每分每秒,都是寂静凝定,身心一如的。您心里没有一个乱念,身体没有一处乱动。所以,录像里,我会有好多无意义的动作,可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任何不必要的精神和体力耗散。您随时随地,都是在瞄准和准备击发子弹的那个定的状态。” 我抬眼看着你,满怀敬佩地说:“指导,这太了不起了!” 随后,我又羞愧地自责:“竟然这么久,我都没有注意到您无时不在的这种身教示范!我真是太不敏锐了……” 我说:“现在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好差。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比赛和训练的成绩都挺好,是资质出众的队员……现在,才知道,我距离做到您的技术要求,还有很远很远的距离。” 你看着我,你笑了起来。你站起来,把那本录像带递给我。 你说:“你看,自我省察,就是能发现很多之前发现不了,也以为并不存在的问题。” 第八百八十七章 那伽常在定 无有不定时(下) (一) 你说:“好了,今天我们就到这里。你现在去隔壁自修一教室,抓紧时间写家庭作业,等我下班了,我们一起回去。” 你说:“这本带子呢,就先送给你,回家后,自己再多看看,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比赛完了之后,再还带子过来。队里可就只有两本空白带,还要反复利用呢。” 我吃惊地看着你,说:“今天,这就结束了?指导,您不对我教诲点什么吗?” 你笑着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的教诲,刚刚都被你自己说完了。” 我再次觉得脸上一阵发烫。 我红着脸站了起来。 你看着我的脸颊。 你温和地笑了笑,轻声对我说:“干嘛脸红啊?我是在表扬你。你做得很好。” 你说:“人生路途上,没有任何老师可以时刻跟随我们。每个人,最终都要学会,于无人处,做自己的明镜,做自己的良师。就像你刚刚做的那样。” (二) 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让我的头脑中有电流穿过的那种麻酥感觉。 我的心砰砰乱跳着,脸上的皮肤像火烧一样。 我再次低头道:“对不起,指导,我了辜负你的教导。我身心散乱到甚至都没有觉察有人在附近拍我,还拍了这么久。” 我说:“刚刚看了自己的这种样子,都没脸再面对您和汪指导了。” 你笑了笑。你摇头。 你再走近了一点,拉住了我的手。 你温存地说:“不是这样的。心心。一个人,最难能可贵的地方,就是随时随地都有自知之明。你能自知,我很惊喜。” 你说:“实话实说,心心,你是我见过的最敏锐善察的学生。你时常让我的内心翻涌起巨大的惊喜。就像刚才,录像一放,什么都不用再说,你就全都自己明白了。这样的敏锐,是一个老师可以遇到的最大惊喜。和你在一起,我经常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你让我感觉到,当教练,原来是如此的美好。” 你说:“很多时候,在你面前,我经常感觉言语匮乏或者多余。” 你说:“是真的。我并没有在特意恭维你,并不是为了让你觉得开心,就对你说言过其实的话。我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感受。” 你说:“心心,你在接受辅导的过程中,明白速度之快,理解之深,总是会超过语言表达可以实现的速度,也总是会达到语言穷尽也无法企及的深度。” 你说:“我的语言,经常,感觉追不上你的领悟。” (三) 你的话,字字句句灌注到我的心田之中。 我觉得浑身发热,四肢绵软,头脑里七上八下地很混乱,但却暖烘烘的,充满了无可名状的甜蜜。 我什么都无法再说,只觉得自己呆头呆脑地在看着你。 你看着我傻傻怔怔的样子,又笑了笑,拍了拍我肩膀,说:“好了,现在,去写作业,等我收拾好器械和场地,离开时关好楼上的门窗和电灯,我在楼下单车棚等你。” 你一边倒退着向门口走去,一边对我说:“心心,这一刻,你还能看见四周的镜子吗?你还能不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 在你的话语声中,你倒退着走到了门口。 你在门口对我再次笑了笑,你转身走了出去。 我听到你下楼梯的脚步声。 我头脑晕眩地站在电教室里,紧抓着那本录像带。 依然感觉到强烈的身心激荡,难以自持。 在所有的老师中,只有你,能持续不断地给我指引性的如此棒喝与摇醒。 在你身边的每一刻,我都觉得天宽地阔,周身内外,焕然一新。 (四) 在自修室一写好作业出来,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我关好门窗和电灯,匆匆下楼跑到了单车棚,看到你已经蹲在那里,用电动气泵给前轮胎充气。 你看到我跑过来,你站了起来,伸手关上充气泵的电开关。 你看着我在昏暗光线中的身体轮廓。 我们就这样彼此对视了一会儿。 然后,你笑了笑,打破静默。 你说:“不要,心心,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你的话让我觉察到自己的眼神。 当时,我的眼神里,一定充满了少女对恋人的无限崇拜与真切爱慕。我的眼睛里,一定闪烁着无数的小星星。 你有点腼腆地看着我。你轻声说:“这样的眼神,杀伤力太强了,容易乱人乱己。” 你说:“你知道,面对这样的眼神,我可能,经常是,不太有,抵抗力。” 我听到你声音里,有了极其细微的颤抖。这点颤抖,让我的心瞬间就融化了。 我垂下了**辣的眼帘,把涌上来的激动的眼泪,阻挡在眼皮后面。 我们再次静默相对。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你的声音。你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和冷静。 你说:“其实,心心,我也是一面镜子。看到我时,你所看见的,也仍然是,自己而已。于此,你要始终保持清醒。” 就在我觉得对这句话困惑不解的时候,你已经把自行车推了出来。 你轻轻按了一下车铃铛。 我抬眼看你。 你笑着说:“快上来吧,小小锐利星,我们回家啦。” (五) 有太多这样的时刻,每当我的注意力散乱于外界时,你总能迅速吸引我,将注意力凝聚于你。 而每当我将敬仰与爱恋投射向你的时候,你又会如此善巧而坚定地,扭转我的注意力,让它离开对你的依恋,及时返照内心。 就这样,因为你一次次的帮助和启迪,我终于发现了那只向内睁开的眼睛。 (六) 梦境场景再次转换到了你去世后的一个夜晚,我独自一人,蜷缩在自己家阁楼的地板上。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你画的那张水彩画,看着你画出来的阁楼外倾斜排列的瓦片和落叶,在心里一遍一遍重温着你最后日子里的所有教言。 我渴望离开永失所爱的剧烈的内心痛苦。 ——但不是用淡忘或者逃避的方式。 我想替所有会经历生离死别的生命,去找出痛苦的根源,然后,将一切痛苦,彻底连根拔除。 那一年,我16岁。 我发愿遍读天下典籍,遍拜明哲之师,完成此事,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夜空中,北方有一颗星变得特别明亮,其他的星星环绕拱卫着它。 我透过阁楼的天窗玻璃,看着那颗明亮的星星。 亲爱的指导,那是你在天上,注视着我的眼睛吗? 第八百八十八章 死讯 (一) 我流转在各种各样有你出现的梦境里。 这些梦境中的大部分事情都真的发生过。 我很留恋这些场景、这些时刻。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是我不愿意深想为何你还会出现。我努力地把这个疑问推开去,尽情地享受着再次和你相处的那种快乐。 在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微弱地提醒:这是做梦。我现在是在梦中。 但是,外面的那一个世界,谁又能证明,它并非是梦呢。 就在我脑子里纠缠于留恋梦境,还是就此醒来的挣扎时,我忽然听到一声清晰的枪响。枪声就在距离我很近的地方,以致于附近的窗玻璃都震动嗡鸣了起来。 我呼地一声就坐了起来,然后,发现自己坐在午休的折叠靠椅上。 我揉了揉眼睛,耳边还隐约回响着自己醒来时吃惊的叫声。 温迪,我的另外一个助手,在外面敲门,他说:“心姐,我可以进来吗?” 我清醒了一下,甩了甩脑子里的一团迷雾,从各种过去的场景中回到了这个有办公室的世界。 我说:“进来吧。” 温迪端了一杯乌龙茶进来,递给我,说:“心姐,你刚睡着做梦了吧。” 我接过浓茶,问温迪:“刚才是什么声音?听起来像是枪声?” 温迪惊讶地看着我,说:“没什么声音啊。除了听到你的叫声,什么异常的声音也没有。” 我同样惊诧地看着他,说:“怎么可能!我明明很清楚地听到一声枪响,就在我耳朵的旁边,穿过我的头部,朝脑后的窗玻璃方向去了。” 我说:“就是这个声音把我惊醒的!” 温迪充满关切地看着我,说:“心姐,你这几天太累了。” 我再次甩了甩头,怀疑地说:“难道,那也是我的梦?是我的幻觉?” 温迪说:“不如我陪你到楼下的Costa去喝杯苦咖啡吧。也许,你会感觉清醒一点。” 我狐疑地看着温迪,说:“你确定我需要?你真的没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温迪一脸纯真地看着我,诚恳地说:“去喝杯咖啡吧。我真的没有听到枪声。这是写字间,如果有枪声,你觉得外面现在还会这么平静吗?” 他的逻辑是不容置疑的。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拿椅背上的外套,我说:“好吧,去Costa。苦咖啡。” (二) 我和温迪一起搭载电梯到了楼下的商场区。 Costa咖啡店在一楼入口处,从这个位置,还需要绕行小半个楼面,到那边再坐步行电梯才能到达。 就在我们快要到达步行电梯的时候,我手里的电话响了。我打开手机的翻盖,看到了曼尼的号码。 我一边踏上步行扶梯,沿着三层楼高的大厅向下移动,一边接听了曼尼的电话。 在商场区的喧哗声中,我听到曼尼在那头泣不成声。 我说:“曼尼?你在哭吗?还是我听错了?我在商场,这边噪音很大。出什么事了吗?” 曼尼在那边哽咽着说:“他完了,一切都完了。这儿到处都是警察。” 我说:“什么?什么完了?警察?你在哪儿?” 曼尼忍住了眼泪,声音变得口齿清楚了一点。 她说:“是高雄。他死了。他开车到了乡间公路的尽头,在那里开枪自杀了。” 她说:“我在公司,现在这里来了好多人,联邦调查局的、司法部的、警察局的。他们要把这里封了。公司已经停牌了。” 她说:“公司完了!一切全都完了!” 我的身体顿时失去了控制。我双腿一软,滑坐在步行电梯上。 温迪在我身后发出一声惊叫。他以为我是滑倒了。 他赶紧下了两级台阶过来拉我。 我说:“不。不要碰我。” 温迪被我声音里的那种冰冷绝望吓住了。他停了手,呆呆地站在我身后。 我就那样坐在那里,跟着电梯往下沉降。 世界在周围冉冉上升。 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自己的呼吸上。 我对自己说:“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别害怕。” 曼尼在电话那边叫我。她说:“你还好吗?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她的声音里再度出现了抽泣。 她带着哭声说:“上帝啊,我现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我握紧了电话,对曼尼说:“我马上过来。你等着我。” 我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只是本能地条件反应罢了。我的头脑,是完全空白的。 高雄死了?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不是还在中午的梦里,并没有清醒过来? 那个枪声!他是开枪自杀的!那把枪!那把镶嵌着一颗硕大钻石的枪! 逻辑未免太严密了。不,这不是梦。 我恍恍惚惚地感觉到有男人的胳膊在搀扶我。 我从步行梯的台阶上站了起来。我跟着步行梯降落到了一楼的店面。我看到了Costa的招牌,闻到咖啡和烤蛋糕浓郁的香气。 温迪担心地站在我身后,他问:“心姐?出了什么事?你要去哪里?”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说:“去哪里?” 温迪说:“你刚才对电话里说,让对方等着你,说你马上就去。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当然是去高雄那里!我要去亲眼看看。我不相信他就这样没了。我必须亲眼看到才能相信。我要去救他的公司。 我的头脑里飞快地滑过这些连续的念头。我很惊异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还能如此有逻辑地思考和推理。 我对温迪说:“我要去美国。去帮我办手续。还有机票。” 温迪说:“美国?现在吗?” 我说:“现在。立刻。越快越好!” 温迪有点慌张了,因为我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歇斯底里的。 他说:“好的,好的,我这就去办。咖啡怎么办?你还去吗?我叫个人下来陪你?” 我摇头,我说:“你去办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三) 我像一朵浮云一样,飘进了Costa的咖啡店。 这个时间,店里的顾客不多。 我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垛上,随时都可能再次瘫软下去。 我在距离我最近一张椅子上坐了下去,机械地给自己叫了一杯最苦的咖啡。 我怔怔地看着外面商场里的许多人在那里走来走去。 我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十分陌生。 我怎么会在这儿?我怎么会一个人在这个星球上?这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随后,我脑海里浮现出ANN胖乎乎的胳膊和天使般的笑脸。 我又清醒了一点。 侍者把咖啡和奶壶端上来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说:“您需要更多纸巾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泪流满面。 我突然感觉到强烈的愤怒。 这个骗子!高雄你这个大骗子!你答应过我不会用那枪伤害任何生命的!你答应过我只是用来玩的!你跟我说已经没事了! 你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一句话都没有对我透露过就这样走了! 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到底遇到了什么! 我接过侍者递过来的纸巾,擦掉脸上的眼泪。 泪眼朦胧中,我仿佛又看到高雄,脸上带着他特有的那种灿烂笑容。 我仿佛看到他就坐在我对面,听到他对我说:“总有一天,你会想念我的。我不会永远这样,坐在你的对面。”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梦了。 这不是梦。高雄,真的死了。他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的对面了。 永远不会了。 他,也走了。 第八百八十九章 土崩瓦解(1) (一) 接到曼尼的电话后14个小时,我坐上了飞往北美的飞机。 到达目的地酒店后,我放好行李,第一件事情就是联络曼尼,叫车去她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高雄最后办公的地点,他的商业王国的总部所在。 然后,我联络了在美国的Jackie,让他也立刻赶往高雄的总部去,我们在那里会合。 酒店的门童帮我叫了一辆出租车。 在出租车上,我看到手机屏幕上有邮件符号在闪烁提示,我的Gmail邮箱里来了一封新的邮件。我在手机上打开了邮件。 我无比震惊地发现,这邮件竟然是来自高雄的!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还活着,有关他自杀的消息其实是个误传。我的心狂跳了起来。 可是过了几秒钟,我就发现那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的幻想。 这封邮件,是高雄在生前用定时发送的功能写好在那里的,现在设定时间到了,就由邮件服务器自动发给了我。 这是他在46小时以前给我写的邮件。 他的邮件内容是:“我并没有违反诺言。这也只是玩。人生只是一个游戏,通关了就该结束。这不是杀害,因为我只有退出之意,没有杀害之心。” 他说:“既然上次你不愿意帮助我,我就自己选了一个。我选择把枪放进嘴里。因为这样,死相会更加恐怖,可以让那些恨我入骨,想要对我食肉寝皮的人产生更大的满足感。这样,他们就会觉得我已经偿还了欠债,不会再去因为愤恨而骚扰我的家人。” 他说:“放松点,心心。无论如何,人生一旦相聚,最后都有分手,不是这种方式,就是那种方式。哪一种,也不会好受。” 他说:“我是一个喜欢正义的人。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有时候我的行为举止,有违正义的原则。一开始我就很清楚这一点,多行不义,必然自毙。可我希望,届时,正义的审判,能够由我自己,来亲自执行。我喜欢主宰各种事情,尤其喜欢,主宰自己的结局。” 他说:“原谅我没有和你当面说告别,不想给你招惹麻烦。我不忍看你伤心。我也没有和苏说告别。女人都是一样的。你们会用眼泪,动摇我自我执行的决心。” 这是高雄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 他没有提及他为何要自杀的具体原因,一个字都没有向我解释。 我都无法测知是经济原因,还是法律原因,或者另有他因。 他就这样什么都没有说,就离开我们了。 除了上次转让温德米尔湖区的那半边房产时有过委婉的暗示之外,他什么也没有托付过我,什么都没有交代过我。 后来我为他和他的家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我自己无怨无悔要去承担起来的。 如果现在给我机会重新选择,我也一定还会再做,义不容辞。 (二) 在高雄总部大楼的大厅里,我遇到了已经等候在那里的Jackie。 大厅里有许多警察,还有FBI穿着西装的调查员,某些区域还拉着隔离线。 但是,因为大楼的产权虽然属于高雄的总部,但里面还有其他众多的承租商户,所以,大楼交通并没有完全封锁,只是进出大楼的人要接受盘问,并填写登记的表格。 我办完了来访手续,便在会客区坐下,和Jackie做了简短的交谈。 从他那里,我得知高雄行动前曾经去见了他,和他一起看了一会儿橄榄球联赛的直播。 高雄告诉他,来看他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心里顿时就非常的明白。而到此时,Jackie心头的疑惑也已经完全得到了澄清。 我们都明白了:高雄是用这样的方式来对我说永别的。他通过Jackie让我知道了,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认为来和我说声永别,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感到无法言传的悲恸。 我几乎就要在大厅里哭出来。 但Jackie持续地安慰着我,我也竭尽全力拼命地忍住。 我一旦开始哭泣,心里的这个劲头突然一松,肯定就会陷入某种心理崩溃的状态。可我现在不能崩溃。 现在崩溃的是高雄的商业帝国、还有苏,还有曼尼,还有所有不知所次的人。 如果所有的人都陷于茫然和崩溃,那高雄的帝国就完全不可挽救,而苏和高雄的孩子们,命运也会有极大的不同。 无论如何,我也算是他的一个小合伙人,这么多年的交情,此时,我不能也跟着崩溃,我必须要为他做点什么,虽然我也不知道能够做点什么,而他也从来没有托付过我。 我把内心喷发的悲恸强行按捺下去。 我对着镜子稍微补了一下状,遮盖住眼泪纵横的痕迹。 我振作起精神,带着Jackie进了电梯。 (三) 高雄在这一层楼的办公室,我来过两次。 此时此刻,再次置身这里,我感到强烈的内疚。 这些年,我枉为合伙人之一,但却从来没有对高雄生意上的事情有过真正的兴趣。我对他商业上的情况、财务上的情况,了解甚至还远远不如曼尼。 就算此时此刻,我想要为他做点什么,却也茫然渺无头绪。 Jackie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对我说:“我会帮你,不管你决定要做什么。” 我带着深深的感激看了他一眼,心里再次浮现出他哥哥的面容。我的心又是一阵颤抖,我奋力把风花雪月的笑容从脑海里推开去。不,现在不想这些,现在什么都不要乱想。 这一层楼面的景象已经完全改变。这层楼的所有房间,显然已经被警察搜查过了。他们在很多隔间上贴了封条,很多办公电脑和文件都被搬运一空。 在电梯口张贴着警方和司法部的公告,还有高雄公司名义出的告知顾客与合作伙伴们的通知。 我没有仔细地看完这些,就从这些告示旁边匆匆走过。 诺大的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大办公间里,没有一个人上班,显得格外空荡和安静,只稀稀拉拉地亮着几盏照明灯。 大办公间外走廊上所有的董事室,全都门窗紧闭。有部分董事被调查部门传讯了,有部分董事为了不要惹祸上身而走得远远的,哪里还敢过来上班。 我和Jackie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楼层里回荡着,显得格外寂寞。 我走到大办公时间的玻璃门那里,感应门自动打开了。 我走了进去。 远远地,在大办公间的另外一头,我看到有一张桌子上亮着台灯,但同样也没有电脑了。 在台灯的光亮下,我看到了曼尼。 她正从桌边站起来,面向着我们。 她朝我们跑了过来。 她向我张开了手臂,她含泪对我说:“天哪!太好了,心心,你终于来了!”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 第八百九十章 土崩瓦解(2) (一) 那一天,我和曼尼穿过这个荒凉犹如史前的废墟的大办公间,彼此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因为共同的悲伤而泪流满面。 Jackie搓着手,站在旁边,看着我们两个女人相拥而泣。他心里滚动着很多安慰的言辞,可是,他只是搓着手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人生在世,很多痛苦,其实是别人无法安慰到的。只能自己去经历,只能自己去忍耐,只能自己去承担。 最初喷涌的悲伤过去之后,我们都慢慢恢复了冷静。 曼尼说:“太感谢了,心心,你能在这种时候第一时间赶过来。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有的一切全都停顿了,好多邮件和电话在询问,在催逼,可是没有一个人过来上班,董事们也不接我的电话。我只是一个行政秘书而已。我应付不了这么复杂的情况。” 我说:“苏呢?她已经知道消息了吗?她在哪儿?” 曼尼说:“苏已经到了,她比你早到3个小时,可我没有见到她,她入境的时候就被带走了。她在机场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已经给律师找电话了,调查部门要传讯她询问一下情况。” 我说:“知道她被带到哪儿去了吗?” 曼尼说:“她律师给过这里电话,告诉了我一个地址,她的律师正在飞往那里去。他说会保障她的合法权益,不会让她受到不合法的对待。” 曼尼带着我走到她的书桌边。她从桌上拿起一个纸条,把那个地址给我看。 我说:“孩子们呢?” 曼尼说:“孩子们还在学校。苏委托了自己公司的人照料他们。她说等弄清楚情况后,再对孩子们解释。” 我说:“高雄其他的手下呢?难道就连一个忠心的人都没有?全都在这个时候任由一切就这样停顿崩溃了吗?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个时候为孤儿寡母担当一点的吗?” 曼尼说:“最忠心的骨干基本上都被带走了,剩下的也被限制了行动。他们现在,多半是自身难保。” 她说:“事发突然,他也没有作任何交代,警察对我们说了好多限制,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人人自危,不知道还会牵连多广,会不会波及到自己。所以,大家都唯恐不能逃得更远了。” (二) 我说:“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还会涉及司法部和FBI?他到底面临何种威胁,受到什么样的逼迫?你日夜都在他身边,难道一点儿也猜不出来吗?” 曼尼看着我,她悲伤地摇摇头。她的厚嘴唇翕动着。 她说:“我真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也真的什么都没有说。” 她说:“他最后离开办公室之前,收到了FBI的传讯公函,要求他去一个秘密听证会上说明一些涉及本公司的重要情况。信件上说,如果他不去,就触犯了什么什么法律,将会面临什么什么样的法律麻烦,在他出席听证会之前,要求他不能离开某个地理范围,否则也将面临法律的后果。我看到信件的内容,听证会的时间就是50个小时之后,觉得可能很严重,我就进去把信件都递给了他。我看到他桌上放着司法部的公函,我猜想应该也是同样的内容,也许那个听证会就是司法部和FBI联系召开的。他显然在我之前已经知道这事了。我希望他能给我一点指示,要不要采取什么应对措施,至少咨询一下律师事务所什么的,但他并没有要求我做什么,只是让我别那么紧张,不要对别人说起此事。我问他要不要取消当天随后的日程,他说不用。随后他就走出办公室,去参加了例行的会议。会议也没有什么异常。后来警察传讯了参加会议的所有人。但他们都作证说,那天的会议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高雄也没有做任何身后事的暗示或者安排。当天散会之后,他就独自开车出去了,让我不要联系他,帮他挡驾所有的电话。情况就是这样。然后我就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一直失去联系,直到警察通知我们发现了他的遗体。” 曼尼说:“他们把这儿翻了个底朝天,拿走了好多车的东西,所有的电脑全都拿走了,连我私人的平板电脑也被拿走了。现在什么资料也没有,好多业务电话打过来,都无法核实处理。” 我说:“现在,他的律师事务所介入了吗?” 曼尼拿出一个信封交给我,说:“介入了。他们拿回来这个。所有被搬走的资料的详细清单。” 她说:“调查部门的手续都是合法的。他们说,有大人物亲自介入了这个案件。高雄的死,绝对不是那么简单。他们判断,这是一件很轰动的内幕丑闻。可能牵涉到太多重量级的人物。情况会很复杂。高雄应该是别无选择才必须这样处理的。他一定是整件事情的枢纽所在。他判断只有自己彻底消失,永久噤声,整个事件的进展才会被有效扼断,不了了之。” 我想起高雄生前对我说过的话:“事实上,我所能惹上的所有麻烦,都是你帮不上忙的。” 曼尼说:“律师们判断,应该不仅仅是财务问题这么简单。” 她说:“我还告诉你一个情况。在18个月前,也就是他突然失踪了三个月的那件事之前,他给自己买了一份巨额的特别人寿保险,赔付金额相当高的,而且,赔付条件包含了自杀。” 我说:“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曼尼说:“对不起,我也是20个小时之前接到保险公司的电话才刚刚知道。保险公司在电视上看到他的消息。” 我无言以对。 (三) 曼尼看着我,满脸都是真诚。 她说:“心心,相信我,我什么都没有对你隐瞒。他们也传讯了我,可是半天之后,他们就把我放回来了。我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事情严重,很多部门要来查他,他可能前景不妙,可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说:“他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他开车离开的时候,并没有说要离开多久。我以为他只是去见律师什么的商量一下,明天还会来上班。他连电脑的电源都没有关掉。我不知道他已经想好再也不会来了。” 她打开抽屉。她说:“这里是所有他们搜查之后还剩下的资料,我全都整理了,收在一起了。上面这份,是你可以联系到的人的电话,如果你需要帮助,可以试试,或者会有人肯帮你弄清情况。” Jackie把那份联系人电话表拿了过去。他说:“这事交给我吧,我来打电话,如果有人肯提供帮助,我就约他到酒店谈谈。” 我再次充满感激地看着Jackie,我说:“谢谢。” Jackie对我们说:“情况会弄清楚的。我们尽力而为。一定还有人肯出来帮他。我们不会是孤单的。我相信人性的这一面。” 曼尼说:“心心,我会一直坚守在这儿,不会离开。如果公司不能再存在了,只要你们需要,只要我还能帮得上什么忙,我都会和你们在一起。” 她说:“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我都会留到最后。” 我满怀感恩地看着曼尼。 我说:“他的遗体在哪儿?我们,能不能去看看他?” 曼尼悲伤地说:“应该可以。警察带我去看过了,为了验证他的身份。我,这就电话联络一下律师事务所,这事需要他们的申请和陪同。” 第八百九十一章 土崩瓦解(3) (一)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停尸间。 虽然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类的尸体,但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从头到脚的寒战。 我没想到过这里的气温会这么低。 女警官对我说:“停尸间就是这样的,人进来之后,总是感觉温度要比显示的更低。” 她说:“跟我走,这边来。” 在一排冷冻柜前,我们停了下来。 我忍不住开始全身发抖。 Jackie默默地搂住了我的肩头。 女警官打开其中一个柜子,将装着高雄遗体的屉子,从里面拉了出来,平躺在我们眼前。 高雄的遗体上裹着黑色的尸袋。 女警官伸手拉开了尸袋上的长条拉链。 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Jackie的手,屏住了呼吸。 律师事务所陪同我们前来的斯通先生也注意到了我的脸色发白。他说:“情况还好,除了头部。” 就这样,在拉开的尸袋里,我再次见到了高雄。 一瞬间,我的头脑中涌现出无数过去的高雄。 第一次和我撞在一起,从楼梯上滚到楼梯间平台上的高雄、在篮球场上跳跃投篮的高雄、跪在你床前,给你注射吗啡的高雄、带着我去农贸市场买水产放生的高雄、陪着我单脚跳到耐克柜台买鞋的高雄、在你住处下面的后楼梯边低头抽烟的高雄、坐在我病床边告诉我你已经火化了的高雄、撸起我睡衣的袖口看我身上的青红紫绿的高雄、和我一起在卢浮宫下面的地下室看木乃伊的高雄、东山花灯路上陪着我散步的高雄、在我面前挥舞滑雪杆一冲而下的高雄,坐在沙发里抽雪茄的高雄,问我要快速杀死一个人往哪里开枪最有效的高雄……. 我无法忍耐住泪水像瀑布一样地倾泻而出。 高雄的头部盖着一块尸布。他还穿着自杀那天穿的服装,也就是最后去见Jackie时,Jackie问他为何要西装革履的那套行头。 Jackie的眼泪也充盈了眼眶。 斯通先生说:“他们解剖过他了。事后又缝合了起来。” 我的悲恸已经达到了顶点,无法再有所表示。 为什么要解剖他?他的死因不能再明显了。为什么就连死后的安宁,也不给他留着? 斯通先生说:“没有办法。例行公事,全都是这样的。” 女警察看着我,说:“要看头部吗?” Jackie看着我悲恸到难以站稳,他用力拉了拉我的手,说:“不要看。记得我哥哥说过的话吗?不要看那个最后一眼。让以前的他,永远在你心里留着。” 我感到自己快要瘫软在地了。我点了点头。我也没有力气,再面对那个恐怖的场景了。 我努力振作着自己,我只是高雄的朋友,我不应该悲恸到瘫软在地。 只有他的妻子可以这样悲恸。我得体的悲恸程度,只是站在这里泪流满面而已。 不可以瘫软,不可以失控,不可以昏厥。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是我自己拒绝他的。我拒绝了他无数次,无数次,无数次。 我没有资格这样悲恸。 巨大的海啸经过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能重新说话。 我问女警和律师:“我可以碰一下他的手吗?” 我声音哽咽到几乎语难成句:“只是想和他说个永别。” 女警官说:“很抱歉,您不能碰他。他现在是证物。在案子结束之前,您都不能碰触他的身体。如果您希望告别,还可以再通过律师来申请看望。” 我伸手捂住了眼睛。 为什么我不握住他的手?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我那时没有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我心里充满了强烈的自责。 (二) 我最后一次见到高雄,是在泰国。 那是他失踪三个月回来后不久。我到广州去参加一个商务推广活动,活动时间安排得不紧凑,中间有几天是比较空闲的。 高雄便约我周末去曼谷见个面。 我从广州去了香港,然后从香港搭上了飞往曼谷的航班。 我们在曼谷的河流边见面,高雄请我上了一艘他包下的观光船。 满载花朵的游船在河流上缓慢地穿过。许多东西方各种肤色的情侣在河堤上漫步。他们彼此搂抱、牵手、接吻,含情脉脉。他们向游船上的乘客抛吻挥手。 有位鼻尖红红的老头拉着手风琴,唱起一首旋律很美,充满阳光的歌。 当他唱完最后一个音符时,一个岸上的女孩将手中的花束远远地向他抛了过来。他在船上站起来鞠躬。 多么浪漫的景象。 河上起了一阵凉风。 我抱着肩膀开始瑟缩。 船主手里拿着一条刺绣披肩向我走来。 他大声地对我说着什么。我知道他说的是泰式英语,可是我真的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高雄显然很适应泰国英语的奇特口音。他翻译说:“他让你围上这条披肩。他说你是船上唯一的女人。照顾女人是男人的责任。” 我接过披肩,向船主说了谢谢。 我围上披肩,看着两岸的景色在缓慢地向后移动。我知道这是错觉。虽然我看到景色在向后移动,但真相是我们的船在向前行驶。 然而,船向前行驶,就不再是错觉了吗? 我对高雄说:“其实,照顾自己是自己的责任。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岛屿,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灯塔。” 高雄说:“喔,你不能因为自己婚姻失败,就对所有的男人都失望。” 我说:“这跟婚姻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一个人总想着靠在谁的肩膀上,就无法自己站立。” 我说:“我现在知道,不能总是依靠外物的支撑,每个人,都应该依靠内心的力量,自己站住。” 高雄笑了笑说:“很有气魄!我很赞赏!” 他说:“但那也并不意味着,不能有人和你,并肩站着。” (三) 那次我们在一起只待了一天,第二天吃过早饭之后,因为高雄也并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普通聚聚,而曼谷我又玩过很多次了,我要从香港转机飞回广州。 我没想到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也没有想到,高雄是预感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才无事约我来曼谷的。 高雄到酒店门口来送我。 他叫了一辆豪车送我去机场。 门童帮我把行李装进行李箱,帮我关上车门。 司机摇下车窗让我能和高雄说告别的话。 高雄趴在车窗上,从窗外向我伸出了热情的大手,他想要和我握个手。 看着他异常热情洋溢的表情,我觉得有些窘迫。 我说:“搞什么啊,都这么熟了,还握什么手。” 我不肯去握他的手。 高雄露出悻悻的表情,但他很快用玩世不恭的笑容掩盖过去。 他说:“好吧,你不愿意就算了。” 他的手在空气中伸展手指,用力地抓了一下。 他把手缩了回去,然后,身体也退出了车窗的边框。 他在车窗外对我说:“一路平安,心心。谢谢你特地飞来陪我过了个周末。” 当车子启动时,他说:“朋友,就是用来想念的。” 凉风从窗口吹进来。 他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忍不住回头向后面看去。 看到高雄一直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和门童一起,彬彬有礼地朝着车子的后影挥手。 那就是我这一辈子,最后一次见到高雄。 我,为什么不肯和他握手? 我竟然,就连这样一个微小的愿望,也没有让他满足过。 第八百九十二章 土崩瓦解(4) (一) 在停尸间见过高雄的遗体后,过了数日,我才恢复元气。 虽然恢复了元气,但我内心却感到深深的惭愧。你去世这么多年,我都难说恢复完整,可是,高雄同样的去世了,我恢复元气,却只用了这么多的时间。 ——我感觉到对他的深深愧疚。 在不安的驱动下,我再次来到高雄的总部大楼,来到曼尼所在的楼层。 曼尼也再一次地迎了上来,曼尼对我说:“她过来了。她就在里面。” 曼尼说的是苏。 律师事务所早上也通知我,苏已经结束了司法部和警察局的依法质询和传讯,从传讯地点被放出来了。 这是可以预料的。因为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所了解的情况,要比调查部门的已知情况,少多了。 我看向高雄曾经的办公室。 ——门口的封条也已经拆掉了。玻璃窗上的隔帘放下低垂着。从外面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曼尼说:“她在里面。她早上就来了,一个人待在里面。” 我说:“门上的封条拆了?” 曼尼说:“是的。昨天他们来拆的。其实,拆不拆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了,里面能拿走的东西,统统都拿走了,就连通风管、墙壁板、天花板和地板,他们也都拆下、翻开来检查过了。” 我叹了口气。我说:“她怎么样?我可以进去吗?” 曼尼说:“唉,突然发生这种事,作为一个妻子,还能怎样呢?她在等你,请进去吧。” (三) 在高雄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我看到了独自坐在那里的苏。 她全身都穿着黑色的,表情僵硬而紧张。 她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把面向窗外的椅子转了过来。 她靠在椅子里,看着我。 她木然地看着我,说:“是你吗,心心?” 我说:“是我。” 她说:“所有的人都躲着我,好像我是瘟疫的源头一样。我以为你了解情况后,也回去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来了。” 我说:“我不会。我就是在等着你的。” 我说:“虽然这次我只拿到旅游签证,入境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我想等你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 苏说:“我也很想见见你,也许,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说:“关于他的那些生意,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会对我说。他知道我既不感兴趣,事实上也听不懂。” 她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把什么都搬走了,连他的私人物品也一件都没有留下。所有的文件,还有电脑什么的,警察全都拿走了。除了家具,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在这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也许,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了。我猜,他走上这条路,就是为了让整个世界上再也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突然笑了起来。 她说:“多么可笑。这个人,他是我丈夫!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生了三个孩子,但我作为妻子,竟然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离开我们!让我怎么对孩子们说!他从这里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让我怎么对孩子们说!” 我说:“苏。你别这么难过。也许,他正是为了不要让麻烦连累到孩子们。也许,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苏说:“只有上帝才知道,做这个人的妻子有多么的困难!我是所有人的笑柄!因为我丈夫死了,而我就像一个白痴一样,问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要知道,他们那样追问我的时候,我感到深深的羞耻!我倒宁可能是他的同谋!” 她说:“我坐在这里,看了一早上的高楼和车流。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人生是这样的荒谬过!” 我说:“苏。他对你的爱,是真诚的。虽然他用了特别的表达方式。我想,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危险的事情。他一直都判断自己没有一个好的收场。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关系疏远,感情冷淡。” 我说:“但是,他知道你会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为你好。包括他最后的决定。” 苏说:“也只能这样相信了。” 她说:“几天前,他在这里坐着的时候,心里做成那个决定的时候,他一定有想过你。但不知道,有没有,曾经,也想到过我。” 她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看着她,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悲恸和凄凉。 苏说:“他对你,也什么都没有说吗?” 我想了想要不要告诉苏那封高雄生前设置了定时发送的邮件。那里面什么信息量也没有,不能提供给苏任何她想要的线索。 我决定不要说起这封邮件。 我说:“没有。对于内情,我、还有曼尼,和你同样的一无所知。” 苏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说:“可最后留在这里的,就是我们三个,一无所知的女人。” 我听说过很多这样的故事。 留到最后的,一般都会是女人。 ——没办法。女人比较重感情。没有男人,算计得那么精明。 (四) 苏站了起来,向我张开了臂膀。 她说:“谢谢你能过来,心心。可是,你干嘛要这么傻呢?所有的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你为什么偏偏要不远万里地跑来?” 我和苏拥抱在一起。 她在我肩头啜泣了起来。 我含着泪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我说:“我不能不来。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没有高雄哥,我现在的一切,也都不会有。这个世界上,也早就没有我了。” 苏说:“我要把他带回英国去安葬。他不应该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儿。他应该回到我们身边,安葬在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和我们的孩子们一起,直到他们成年。” 苏说:“我不想再忍受,他死后还总有陌生的女人前来看他。” 我说:“不会有别的女人来了。” 我说:“她们爱的,基本上是钱。唯有你,爱的,仅仅是他。” (五) 我现在知道高雄为什么要把那半边房子转让给我了:为了我扫墓方便。 他知道他突然去世的话,苏会把他安葬在哪里。 他希望我在他去世后能经常去看看他,帮他看看他的家人生活得好不好,帮他看着他的儿子们长大成人,帮忙他,确保家庭不要因此突然而坠入深渊。 他也希望时常能看到我和ANN,如果他还有灵魂存留在某个地方的话。 这是他没有对我说明的愿望。 他知道,就算他不加说明,他死后,我也必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计划好自己的结局了。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情发生,他就会按照计划,如此这般地了结掉自己,从而结束所有的麻烦。 第八百九十三章 英伦玫瑰 (上) (一) 我站在伦敦地铁国王十字街口站的站台上,等着地铁的到来。 我飞来英国,是专程来参加高雄的葬礼。 诚如高雄所预料的,他突如其来的死亡,中断了很多问题的侦察线索,使得这些事情只能成为不了了之的悬案。 在经过一系列劳而无功的调查质询后,事情逐渐在一些幕后大人物的斡旋运作下平息了下来,演变成了单纯的商业债务问题。 高雄商业帝国在股价跌到底、贷款到期、客户大量撤单、投资人纷纷撤资、骨干成员被捕或者避祸外出的多重打击下,走向了土崩瓦解,终于走上了申请破产清算的道路。 但与此同时,他的家人和朋友也从官司中得以脱身,能够不受打扰地来为他料理后事。 他的遗体在当地火化后,被苏带回了英国,安葬在我们共同度假住宅附近的一个小墓地里。 高雄曾经受洗成为了基督教徒。这是他为了和苏缔结婚姻而做出的宗教选择。 苏本来很渴望把他安葬在附近教堂的墓地中,但是,因为他是自杀的,违反了宗教教义,所以遭到了教堂的婉拒。 苏坚持不想把他送回中国大陆,和他的父母祖先们埋葬在一起。 从高雄转让给我度假屋一半产权的行为来判断,高雄自己,也并不想回去安息在祖先们的墓园里。 苏筹备好前期的各种事情后,向亲朋好友们广泛发出了葬礼的通知。 (二) 站在这个站台上,我产生出某种异常特殊的感觉。 上一次我来这个街口,还是2005年。 那一年,伦敦的这个地铁站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伦敦地铁连环爆炸案。 4名受基地组织指使的恐怖分子袭击了伦敦的多个地铁站和一些公共场所,造成高峰时段的连环爆炸,死伤惨重,震惊全球。 诚如我之前写过的:在任何突如其来的死亡前夕,永别的时刻总是平淡无奇的。 恐怖袭击发生时,我正和几位同事在英国度假旅行,当时,我们正在从牛津前往伦敦的高速公路上。 突然间,高速公路上的所有电子显示屏上都显示出这样的信息:“前往伦敦的所有出口已经全部关闭,请开车的人打开收音机听最新消息。” 然后,我们就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伦敦市区发生连环恐怖爆炸的消息。 我第一反应就是打开了关闭的手机。 我试图给正在伦敦的同事打一个电话,确认他们是否平安,我也想给在伦敦认识的朋友打一个电话,确认他们是否活着。但不论我切换了多少次网络,全部都不能接通。 后来我才从报纸上知道,当天包括沃达丰在内的所有移动通信网络全部都中断了。 因为世界各地的电话像海啸一样地涌向伦敦,它庞大而发达的通信网络就在那种浪峰冲击下全面瘫痪了。 在世界末日到来的时候,人们注定失散,不能找到自己的亲人。 (三) 那天,我晚上7点才抵达伦敦,在入住酒店大堂和楼道里,看到很多警察在走来走去。国王十字街口地铁站的爆炸点距离我居住的地方只有500米而已。这是第一处发生爆炸的地方。 在大堂,我看到一面墙上的落地窗玻璃已经震碎了,拉上了保护绳,几个工人正在那里赶工,紧张地更换玻璃中。 坐电梯上楼后,发现在我居住的套房对面,不知道住着一个什么要人。整夜都有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保镖穿着灰色的西装守卫在他的门前。 每次我进出的时候,那个黑人保镖都用高度警惕的眼神盯住我看。正如我也用同样戒备的眼神盯住他看。 当我入住酒店的房间并安顿下来之后,我就被重新接通的电话所淹没。 世界各地的朋友都打来电话。因为他们很多人知道我今天正好抵达伦敦,而且按照正常情况,应该是在上午10点抵达,那差不多正好就是爆炸的时间,而他们也知道我订的酒店,就在地铁站附近。 我在房间里看了一晚上的电视,所有的节目都被大爆炸的最新情况冲击着。 许多人在讲述他们的亲人如何在早上和家人告别去上班,然后从此就一去不回,变成横飞的碎片,或者音讯皆无。 我也接听和拨打了一晚上的电话。 **让人们分散,而死亡令人们靠拢。 (四) 第二天,和我们约好见面,带我们去女王夏宫温莎堡参观的当地华人导游L小姐没有来。 我在大堂等候了她2个小时,我们约好今天一起开车去温莎的。雇佣的车子早已到了,司机已经等得很不耐烦。 她快到11点的时候才穿着一件风衣匆匆地跑了进来。 她告诉我说,因为全城公共交通和交通管制的问题,她中途不得不多次改变路线,最后的一段路她是跑着过来的。 她一边喘气一边对我说了她家里昨天的情况。 昨天早上,她正和儿子一起吃着早餐,并准备出发去开始一天的导游工作,突然之间,就看到自己家的窗户玻璃像波浪一样地翻滚了起来,同时听到一声巨响! 有一两秒种,他们都不能听见任何声音。 一阵惊骇的头脑空白之后,她12岁的儿子突然说:“外星人来了,他们在攻打我们。” 这句话立刻捣碎了L的神经。她对儿子呵斥了一声:“不要胡说!” 然后,她要儿子关上门,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自己就跑到了大街上。 她看到混乱的人群在身边跑来跑去,但奇怪的是,混乱的人流当中却也走着大量镇静自若的人。 有些人在狂奔,在呼叫,在寻找电话,在和陌生的人说话,有些人脸上手上流着鲜血,但也有许多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地继续走他们的路,说他们的话。 一时间,L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突然不能理解这个世界了。她就这样茫然地呆立在爆炸过后的伦敦街头上。 30分钟之后,她大致了解了情况:恐怖袭击!有人攻打了和平的伦敦,袭击了和平的伦敦居民! 爆炸声还在城中各处隐约地响起,恐怖袭击显然还在进行当中,并没有结束! 当“恐怖袭击”这个词涌上她的心头时,她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儿子!我的儿子!他现在单独一人! 于是,她拔腿转身向家里奔狂奔而去。 当她推开家门的时候,她惊呆了! 因为儿子踪影皆无! 他根本不在刚才坐着的餐桌旁。他也不在楼上,他不在家里的任何房间里,他也不在家里的院子里!他哪里也不在了!他不见了! L当时就觉得自己要疯掉了。她发疯一样地开始到处寻找儿子。 她在家的附近盲目地奔走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就在她快要尖叫起来,并且决定要去报警的时候,她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 然后她听见儿子的声音说:“妈,你的样子看上去好像被外星人劫持了。” L一把抱住儿子,什么话也不能说了。她就这样当街一把抱住了儿子,无声地哭了起来。 儿子在她的拥抱之下感到羞涩,并且有点呆若木鸡。 L说:“小祖宗!你刚刚到哪里去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儿子说:“我出去找你了啊。” 儿子说:“刚刚有邻居在说,外国人入侵了伦敦。我想起你出去了,我以为战争爆发了。所以我出去找你。我来到街上,却发现大家都在继续前去上班。” 他说:“没有外星人,也没有外国人。所以我想你也是去上班了。” (五) 那天,L就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里,对我讲了她所经历的。 然后,我们就一起开车去了温莎,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中午,我们在温莎吃饭的时候,周围竟然没有太多的人在谈论伦敦的事情。生活如常的平静。街头依然人来人往,中产住宅区依然草坪青青,安静整齐。 L说:“你现在明白了吗?这就是英国人。” (六) 后来,我听说,L所在的公司里面有两个员工失去了他们的亲人。 其中有一位儿子失去了母亲。 在大爆炸发生之前,他和母亲一如往常地道别过之后就各自去上班了。 母亲还吩咐让他如果先回来的话,要记得把充电的吸尘器的插头拔下来,以免充电器发烫。 他头也没有回地说:“好的,妈妈。” 这段关于充电器的对话,就是他们今生的最后一次对话。 那位儿子后来说:“假如我能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和妈妈说话,我肯定不会对她这样说。” 他说:“我还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是多么地爱她呢。” 他说:“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来得及对她说过,她是一位多好的妈妈,而我们全都非常爱她。” 另外一位妻子则失去了丈夫。 他们在前一天的晚上刚刚因为家庭开支的问题发生过争吵,妻子主张卖掉一栋度假的小屋,其实一年也用不了几次的,而丈夫主张留着等待升值,过几年再用同样的价钱就不可能买到同样的小屋了。他们就为此争吵了2个小时,然后不欢而散地各自看一台电视。然后互相背对着对方进入睡眠。然后默不作声地起来一起吃了早餐,然后各自出门去上班。 他们连道别也没有说。他们永别之前在吵架中。 当丈夫的死亡得到最终的确认之后,妻子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然后,她唯一能说的话就是:“我没有和他说再见,我早上出来的时候没有和他说再见。” 她一直持续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她把这句话说了很多遍。 第八百九十四章 英伦玫瑰 (中) (一) 夜晚。高雄转让给我的那半边住宅。外面开始下雨了。雨声滴滴答答地在窗台上响着,仿佛一曲无尽的哀歌,在为所有活着和死去的生命在吟唱。 我搂着Ann一起睡在松软的大床上,给ANN念睡前故事。 今天的故事,是我自己来英国出席葬礼之前写的。写的是英国历史上著名的苏格兰女王——血腥玛丽的最后时光。 故事写得很阴暗。一方面是故事本来就很阴暗,另一方面是我自己的心情也很阴暗。 Ann看到我在电脑上写这个故事,于是缠住我一定要我跟她讲。 我说:“这是一个很残忍的故事,像你这样的小天使,暂时还不适合听。” 但是,Ann坚持要听。我说:“听了你晚上会做噩梦的,心里会害怕。” Ann说:“那妈妈就和我睡一个被窝,妈妈搂着我睡,Ann就不会做噩梦了。” 实在是拗不过她,就只好和她一起躺在被窝里,给她念我写的这一段故事。 (二) “我来到英格兰求援时,只有25岁。可现在,我已经45岁了。我在监狱里被关了整整20年。我的儿子,詹姆斯,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只有10个月大。他们偷走了你,也偷走了你对我的爱。” 有一天下午。玛丽女王站在窗口向外看。她看到一个男人骑着马出现在通往伦敦的道路上。 一个骑士走了进来,说:“对不起,夫人,这里有一封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注:苏格兰女王玛丽的同父异母妹妹,她们都是亨利八世国王的女儿,玛丽是第一任王后西班牙公主所生,伊丽莎白是第二任王后所生。玛丽是罗马天主教教徒,伊丽莎白是新教领袖,两人不仅有王位继承人之争,还有宗教分歧)写给你的信。” 骑士说:“很抱歉,夫人,根据女王的命令,您将在明天早上在这里被处死。” 玛丽站着没有动。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伊丽莎白终于决定杀了她,永绝后患。 她平静地说:“什么时候?” 骑士说:“明早八点半。” 玛丽问:“砍头吗?” 骑士说:“是的,夫人。砍头。” (三) 玛丽女王的贴身侍女:“那天晚上,我们几乎没睡什么。我们彼此交谈。我们一起向上帝祈祷。” 早上6点半的时候,玛丽起来了。 她祈祷,然后梳妆打扮。 她穿上了一条红色的衬裙,然后外面是黑色的连衣裙。 她戴上长长的白色面纱,从头一直遮到脚。她能看到外面,但是没有人能看到她的脸。 “我们六个侍女随同她被带到了一个大房间。那里有上百人在等着见证她被砍头。” “刽子手走过来说:‘很抱歉夫人。我和您没有私仇。这只是我的工作。请您原谅我。’” “当然,我会原谅您。”玛丽女王说:“我已经年老了,而且身心疲倦,我已经厌倦了继续活着。而您是将我从生之牢笼里释放出来的人。” 她说:“我现在将要去见上帝了。你好好做你的工作吧。” 然后一个新教的牧师朝她走来,说:“夫人,请跟我祈祷.......” 玛丽女王说:“不。我生出来就是天主教徒,我也将作为天主教徒而死。我不会跟着您祈祷。我会自己向上帝祈祷。” 于是,她跪下来,自己向上帝默默祈祷了五分钟。 随后,她被押上断头台。 她自己步履蹒跚,膝盖僵直,无法走上台阶。 刽子手过来帮助她,搀住她的胳膊,把她弄上了木头搭建高台。 侍女们都挤在台下,心里为她祈祷。 木头高台的每一块木板都散发出鲜血腥臭的味道。 (四) “在断头台上,刽子手扯掉了玛丽白色的面纱,又脱掉了她的连衣裙。 她穿着红色的衬裙站在那里。 非常缓慢地,她跪了下去,把头放在断头台上。 刽子手举起了斧头——一次,两次,喔,我的天啊,三次!三次之后,她的头才断了下来,掉落在地板上。 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的头颅滚落在地板上。这在天地之间,实在是一件非常小的事情。 但是,那些鲜血,它们流得到处都是。 它们染红了白色的面纱、染红了黑色的连衣裙,染红了刽子手的鞋子,它们在地板上流得到处都是。 我们看着这一切,谁也没有说话。 这时,玛丽女王的宠物狗,它从那白色的面纱底下钻了出来。 它从那些流淌的鲜血上跑过去,跑向她滚落在地上的头颅。 伟大的詹姆斯国王,这就是您母亲的死状。 我们这些侍女,我们开始忍不住为她而哭泣。 这就是您母亲的结局。 她死得像一个真正的女王。苏格兰的女王。” 玛丽女王死前最后的祈祷是:“上帝是我一生唯一的、真正的朋友。现在,我献出我的生命。把它轻轻地放在上帝的手中。” (五) 故事念到这里,我就停住了。我看着Ann。她已经泪光盈盈。眼泪正从她眼中流出,沿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说:“亲爱的Ann,这就是死亡。在每个人真正面对它之前,都想象不到那其中的痛苦是怎样的。那是任何活着的人,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的。” 我说:“正如我以前的一位老师所说:所有的杀害,都是相互的。所有人的死亡,也都是我们的死亡。” Ann说:“玛丽女王和伊丽莎白女王就是这个国家的女王吗?” 我说:“以前是。不是现在这个电视里的女王。” Ann说:“现在这个女王看上去是个很慈祥的奶奶,我想她不会杀人。可是,她也叫伊丽莎白啊。” 我说:“伊丽莎白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很多人都叫这个名字。” Ann说:“无论如何,我现在都不太喜欢这个国家了。” 我说:“每个国家、每个年代都会有很多这样悲惨的故事。你长大以后的那些年代,我希望,能够没有了。” Ann说:“我觉得玛丽女王好可怜。我们能为她祈祷吗?会不会已经太晚了?因为她死去很久了,对吗?” 我说:“是的。她死去很久了。可是,我们的祈祷,不会没有用的。不过隔了多长的时间,一颗善良的心,所发出的真诚的祝福和祈祷,都会到达她。我们的心,是非常强大的。无论是用来做善良的事,还是用来做残忍的事,威力,都很强大。” Ann说:“那我祈愿她永远不再经历这样凶暴的死亡。” 我说:“真是个小天使。不过,我们还可以祈祷得更大一点。祈愿所有的人,都永不经历凶暴的死亡。” Ann说:“高UNCLE也死了,是吗?” 我说:“是的。他也死了。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明天和高UNCLE的家人一起参加他的葬礼。” Ann说:“高UNCLE经历的,也是凶暴的死亡吗?” 我觉得心如刀割。 我搂紧了女儿,对她说:“是的。不过,高UNCLE是非常勇敢的人。我想,他不会像玛丽女王那样,心里觉得害怕。” Ann说:“那以后高UNCLE再也不会给我买芭比娃娃了,是吗?” 我说:“妈妈给你买。不管你想要哪一款,妈妈都会给你买的。” Ann说:“可是,我还是会很想高UNCLE的。” 我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我赶紧擦去眼泪。 我说:“妈妈也会想念他的。好多人都会想念他。” Ann打了个呵欠,说:“妈妈,我快要睡着了。” 我说:“那你就睡吧,我会一直这样搂着你,整晚都不会离开。” 我在Ann 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Ann闭上了眼睛。她说:“明天在葬礼上,我可以哭吗?” 我说:“可以。但是,最好不要太大声。会吵到高UNCLE睡觉的。而且,他喜欢看我们高高兴兴的,最怕看我们女的哭。” Ann没有动静。我低头看时,她已经睡着了。 第八百九十五章 英伦玫瑰(下) (一) 那是一个阴冷的雨天。 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在参加高雄的葬礼。 我们默默伫立在墓穴两侧,看着白色的棺椁被殡仪馆的服务生抬了过来。 苏和孩子们神色戚然地跟在棺椁的后面。 虽说死亡和人的年龄其实没有太大的关系,所谓“黄泉路上无老少”,但是,人们还是会觉得人到中年的这一种意外夭亡,是最惨痛的。因为中途抛下徐娘半老的妻子和尚未成年的孩子,这种打击,任是对哪一个家庭来说,都是非常沉重的。 人们都怀着无比同情的心情,注视着苏和孩子们。 因为高雄是自杀死亡的,违反了他信仰的宗教的教义,所以,并没有神职人员来出席他的葬礼,也没有人为他做最后的弥撒。 葬礼由他们在英国的一位老朋友代为主持。 苏,代表遗属在葬礼上致辞,对来宾表示感谢,对死者表示缅怀,表达亲友们内心的悲恸。 发言稿已经有殡仪服务的人员代为写好了,苏只需要在上面根据自己的心绪稍加修改就是了。 苏发言的时候,殡仪服务的人员在她身后为她撑着雨伞。 苏戴着黑色的网格面纱,隔着朦胧的面纱,看不太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语速缓慢。 她回顾了她和高雄的相识相爱,回顾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生活,那些高雄让她怦然心动的时刻,让她热泪盈眶的语言,也有那些高雄让她吃惊不已、悲愤难忍的时刻。 她回忆了他们几个孩子的出生时刻,高雄抛下他们突然失踪,她带着孩子替高雄的父母办后事的日子。 她感慨地引用了《玫瑰的故事》里的一句话:“两个人在一起生活,岂是一项艺术,简直是修万里长城,艰苦的工程。” 她说:“当他回到我们中间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阴冷的天气,外面细雨霏霏。我们在壁炉的火光前紧紧拥抱。他告诉我一切都平静了,不会有问题。他让我不要担心。他不会再突然消失。我以为,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但没有想到,那仅仅是困难的余生的开始。” 她说,虽然这一生,作为家人,与高雄相处的时间不能说是漫长的,但也不能说是短暂的。在这些不长不短的岁月当中,高雄已经把自己深深地印刻在了她本人和孩子们的生命里。不管时光如何流逝,人事如何变迁,高雄都会永远在他们的生命里,成为他们今生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她也深信,他们今后的喜怒哀乐,也依然会和高雄的灵魂息息相关。虽然阴阳相隔,永不再见,但是,这种唇齿相依、血肉相连的关系,将会一直持续。高雄会在他们的生命里继续生机勃勃地存在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永生不灭的一种方式。 苏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结局。此时此刻,作为家人,她和孩子们都希望,每个人在结束时都能看到上帝的光辉,看到天国的光辉,都能平静喜乐,走上正确的道路。 (二) 苏的致辞,情真意切,有情有义,让许多人流下了滚滚热泪。 苏致辞完毕后,棺椁被慢慢地放入了事先准备好的墓穴。 然后,乐队开始演奏一首哀歌。 听了一会儿,我辨识出,这就是戴安娜王妃的葬礼上演奏过的,那首著名的歌曲《风中之烛》。 它的歌词是这样的: “Goodbye-England's –Rose 再见了,英格兰玫瑰 May-you-ever- grow- in -our –hearts 愿你永远在我们心中 You-were- the- grace- that- placed- itself 你当得起如此的光荣 Where -lives -were -torn –apart 当生活被粉碎的时候 You-called –out- to- our- country 你唤醒整个王国 And -you –whispered- to- those- in- pain 又低声安慰人们的痛苦 Now -you -belong -to –heaven 如今你魂归天堂 And- the- stars- spell -out -your –name 繁星排列出你的名字 And -it -seems -to -me -you –lived- your- life 我好象看到你仍存活在世间 Like –a- candle- in –the- wind 就像狂风中的蜡烛 Never –fading- with- the- sunset 永不会随着日落而熄灭 When- the- rain- set- in 当风雨降临的时候 And –your- footsteps- will- always- fall- here 你的足迹依然遍布于 Along -England's -greenest –hills 英格兰青翠的山坡 Your -candle's -burned -out -long -before 纵然烛光熄灭已久 Your -legend -ever -will. 你的传说,也会永存 Loveliness -we've –lost 我们痛失所爱 These -empty -days -without -your –smile 这些没有你的微笑的空虚日子 This- torch- we'll –always- carry 我们仍将高举起火炬 For-our-nation's-golden-child 为了这个民族处于金色年华的孩子 And-even-though-we-try 虽然我们尽力尝试过 The-truth -brings –us- to-tears 但现实仍让人落泪 All -our -words –cannot-express 所有的言辞都无法表达 The- joy -you -brought –us- through- the- years. 过去的日子你为我们带来的欢乐 Goodbye -England's- Rose 再见了,英格兰玫瑰 From -a -country -lost without -your -soul, 失去你灵魂的王国迷失了 Who'll –miss- the- wings- of -your -passion 多少人失去了你慈悲庇护的羽翼 More- than- you'll –ever- know. 这一切,你再也无法知道了 (三) 乐队演奏完毕,人们也随之结束了低头默哀。许多女性在抽泣,Ann也在低声地哭着。 苏在面纱的后面,对我们说:“曾经,有一对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夫妻,终于丈夫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在丈夫临终的病床前,妻子在他耳边念了George Gordon Byron的一首诗,丈夫就在念诗的声音当中离开了人间。告别非常安静,一点也没有呼天抢地。” 她说:“那首诗,我背不下来了。但是,我记得最后的一句。最后一句是:但是,在这月光如水的夜晚,我们不会再一起,携手同游。” 她说完,把手中红色的玫瑰花抛向白色的棺盖。 她说:“再见。高雄。” 从孩子们开始,人们依次绕行棺椁,一个接一个地,把手中的玫瑰花抛向棺盖。 然后,殡仪人员开始往棺材上填土。 雨声沥沥,哀思无尽。 就这样,我紧紧牵着女儿冰凉的小手,在她的低声哭泣中,告别了高雄:这个爱了我一生,呵护了我一生,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的男人。 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比亲兄弟还要亲的手足。 在泥土遮盖了棺材的白色的那一瞬间,我深切地感受到,他将会永远存在于我的生命中。 我默默地在心里说:“安息吧,高雄哥。我不能将爱情和一生奉献给你,但我会把你见过的我,这个年纪的形象永远地留给你一个人。” “没有人,再能看到你曾看到过的我。” “我把它献祭给你,和你一起,永远埋葬在这一片黑暗当中。” 我在心里对高雄说:“我,会遵从你的遗愿,守护好你的家人,坚强我的内心。你放心走吧。” 第八百九十六章 最后的救援(1) (一) 葬礼结束后一周。周日。 天气依然阴沉而寒冷。这一周每天都在下小雨,就仿佛是老天爷也因为我们的悲恸而泪水涟涟。 我和苏打着伞,并肩慢慢地走在墓园的甬道上。墓园里所有的枝叶和花朵,全都是湿漉漉的。 我刚陪着她去过教堂,代高雄听弥撒布道,听圣诗班的男孩们演唱,向神职人员忏悔。礼拜结束后,又陪着她过来墓园看看。 我对苏说:“真抱歉,我和Ann要回去了,不能一直留在这里陪你们。下周礼拜,就不能陪着你来做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可以再打我电话。” 苏说:“没关系。你们在这里待了好多天,耽误了好多事情,也是应该要回去了。这样其实挺好的。我想,他不会喜欢让你一直想着他躺在棺材里的样子。” 苏说:“我一个人想着,也就足够了。”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段。 我说:“苏,希望你节哀。不管怎样,生活还要延续。你们还有孩子们呢。他们都需要你的坚强。” 苏说:“嗯,我会坚强的。” 她说:“这些天,我经常在想他之前的种种。如果他婚后一直对我温存体贴,现在,我大概做不到这样很快地恢复平静吧。以我当年痴迷于他的程度,我一定会坍塌,会崩溃,说不定,会不顾一切,追随他而去。他不想让我经历这些。他从不对我说,但心里就是这样想。他自知下场不会太好,所以,他一直在锻炼我,就为了让我能够平安度过今天。” 苏说:“我一直都觉得很难受。但我心里也一直知道,他是对的——女人就算能够嫁给自己深爱的男人,最后也多半不会幸福的。是我之前太幼稚,总想要从别人身上去寻找安全和幸福。是我想错了。” 苏说:“夜深人静时,只有我们夫妻在床上。他常对我说:苏,我对你的不好,你天天都感觉到。但是我对你的好,你要很久之后,才会感觉到。” 我看着苏。我说:“苏。” 我们停了下来,站在雨中互相看着。 苏的眼里有了泪水。泪水越来越多。 她说:“可是,我现在心里,还是觉得空空荡荡的。不知道该用什么来填充。” 我说:“苏。我,完全了解。这种难过。” 苏的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我说:“会过去的。” 当苏哭泣着依靠在我的肩膀上时,我紧紧握着她的手,说:“相信我,这一切,再难过,也都会过去的。” (二) 苏轼有诗云:“欲平苦海浪,先干爱河水。” (三) 小时候,你曾对我说:“下雨的时候,如果我们不想被淋湿,就需要在雨伞下寻求庇护。” 你说:“相同的,如果我们害怕各种痛苦,不想承受生命之痛,就需要在宇宙人生的真相里寻求庇护。” 你告诉我:“皈依于真实,可以让我们从一切的失望中解脱出來。因为,所有的失望,都是因为与真实背道而驰才会产生的。” (四) 我戴着耳机,在飞机头等舱的座位里躺着打瞌睡。 Ann早已经忘记了葬礼上的悲哀,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 小孩子这种活在当下,不为往事所牵,不为未来忧虑的能力,真是值得我们大人好好学习。 我朦朦胧胧地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就又开始做梦。 正午的阳光。**而刺眼。我和你并肩坐在运动场的看台阴影里。 你看着我的墨镜。 你说:“那天你去而复返,回来要拿的,就是这副墨镜吗?” 我说:“嗯。是家里亲戚送的。可以根据阳光的强度自动调节对眼睛的保护系数。挺值钱的。” 你说:“要是你从一生下来,就是戴着这副墨镜的,从来没有摘下来过,你会不会认为,这个世界就是茶色的,或者黑乎乎的?” 我说:“那当然了。” 你说:“要是有人告诉你,世界从来不是你以为的样子,你会同意他吗?” 我说:“我会认为他是在胡说的。” 你伸手从我眼睛上摘下了那副墨镜。 你说:“如果我说,你现在依然还戴着一副永远拿不下来的墨镜,你会相信吗?” 我看着你。我说:“如果是你所说,我就相信。” 你笑了笑,你把墨镜还给我,帮我重新戴上。你说:“信任老师是好的。盲目崇拜就不那么好了。我希望你对我说的话,要深入思惟、亲自求证,不要仅仅是因为那是我说的,就去盲目相信。再好的老师只是指路人,只是在关键时候,给你一个启发,事实究竟如何,还需要你自己去亲身探索。如果因为这是我说的,不加省察就相信,那就叫迷信。” 我说:“有时候,直接果断地深信,不也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吗?” 你说:“是的。可以节省时间。但,若要让老师的见解,完全变成你自己的见解,那个亲身探索验证的过程,还是必不可少的。” 我点头。 我说:“那,我们岂不是永远看不到世界的本来面目了吗?” 我说:“如果我们永远都看不到,又怎么知道眼前这个,不是它本来的样子呢?” 你说:“想要摘下那副摘不下来的墨镜吗?” 我说:“想!” 你说:“有办法的。” 我说:“什么办法?” 你说:“你知道世界其实并非你刚刚看到的样子,它在不同人的眼里,在不同物种的眼里,在不同的年代,在不同的角度,都有不同的样子,那墨镜,就摘下来了。” 4年以后,我第一次读到《金刚经》上的这句话:“若见诸法非相,即见实相。” ——那不,就是你说过的吗? (五) 有人在用力地一下一下扯我的袖子。 我睁开眼睛,你的面容像雾气一样消失在虚空里。 我看到Ann宝贝的脸蛋。 Ann说:“妈妈,你睡着了吗?我可不可以跟空乘叫个冰淇淋来吃?” 我坐了起来,心依然还留在年少时代的梦境当中。 我现在已经是这个女孩的母亲了,而高雄,也已经永远不在了。 一种莫名的沧桑感袭上心来。 我说:“可以的。头等舱是可以叫冰淇淋来吃的。不过只能吃一杯啊。” Ann说:“为什么只能一杯啊?我听前面的小朋友说,吃完了还可以再叫。” 我说:“虽然供应不限量,但是,再好的东西,如果一直吃,也就会变得不好吃了。太贪心,是不好的行为。” (六) Ann在我身边心满意足地用小勺吃着草莓冰淇淋。脸蛋上都沾上了奶油。 我笑了一下,拿出纸巾帮她擦干净。 Ann说:“妈妈,我们是直接飞回家吗?” 我说:“还先不直接回家,我们先去香港,待一两天就回去。” Ann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会带我去迪斯尼看米奇老鼠吗?” 我说:“有时间的话,就带你去。我们去香港,可不是为了玩迪斯尼,是梁先生约妈妈到那里谈一点重要的事情。Jackie叔叔也在那里等着妈妈。我们办好了事情,如果还有时间,就去迪斯尼,好不好?如果没有时间的话,我们过些日子再来玩。迪斯尼和米奇会一直在那里等着我们。它们都不会跑掉。” Ann乖巧地用力点头,说:“好。” 她仰头看着我,说:“妈妈,我不贪心。我只是想再叫一个菠萝味的冰淇淋给你吃。我只要尝一点点就可以了。” 看着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和忽闪着的长睫毛,我很难再坚持原则。 我说:“好吧。只叫一杯啊。” Ann快乐地点头,脸上笑开了一朵花。 我转身对走过来的空乘说:“一杯冰淇淋,菠萝味的。” 第八百九十七章 最后的救援(2) (一) 香港。 W公司的一间会议室里。 逸晨、Jackie和W先生都在等我。 逸晨先生开门见山地说:“对不起,我没去参加葬礼。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先做。” Jackie说:“是这样的——这些天,我们认真研究了高雄全集团的资金链。我们觉得,有些领域是大势已去,非人力所能救,只能依照注册国的法定程序,申请破产清偿。但是,有一些领域,还是不那么绝望的,处于事在人为的状态。都在这张清单上,请你过目。” W说:“这一块可以拯救的业务,和你目前的业务领域关联最紧密,都属于轻资产,主要的生产资源是人的智力,金融杠杆所用比例非常低,资产负债率低,信用良好,现金流相对充裕。” 我把他们整理出来的清单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感觉对其中8成业务的继续运营都心里比较有底。 我很明白他们叫我过来的意思。 我说:“那么,现在问题在哪里?” Jackie说:“问题在钱。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这一块轻资产业务,就会和高雄的帝国绑在一起沉没下去,作为变现的良好资产被首先用于清偿。如果我们要挽救,就只能收购它。债权人会乐于看到这样的收购,因为这意味着债务能得到更快更大比例的清偿。” “但是,他的资产在所有股票市场都已经停牌了啊,而且,都被列入不良资产的目类。我们不可能在清偿之前通过融资市场来完成收购啊。”我说。 逸晨先生说:“我们可以现金收购。” “啊?!”我大吃一惊。这么大规模的现金收购? ——但,这的确是快刀斩乱麻的最简单易行的办法。 他们说得对。问题是现金。我们哪来那么多现金呢? 我心里突然灵光一闪。 我看着他们说:“除非……?” 逸晨先生平静地说:“除非,我们肯卖掉自己的所有优质资产变现。” 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可行的筹资之道:我们各自卖掉自己名下的、不涉及高雄案件的、优良的资产,换取现金,收购高雄帝国尚有拯救希望的、有连带债务问题和法律风险的资产。 这等于是拿我们的金子去换废墟里的旧币。 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我心里刚刚冒出这个疑问,回答就像回声一样地自动浮现了出来:“值得。” 这可以让高雄的一生心血,不致于全部灰飞烟灭,这可以给高雄的孩子们保留他们祖父和父亲两代积累的一点基业,给他们的一生一个更高的起点。 这可以极大地减轻苏目前的负担和困难,把她拯救出身心交瘁的困境。 我们可以买下这个内蕴宝藏的废墟,然后在上面重新开始建设。 他们三个人的眼光都看着我脸上的表情。 逸晨先生说:“我们要不要干?” 我看着Jackie。Jackie说:“我没问题,我情愿。曼尼也说,她会一直跟着我们,哪怕我们不付薪水。” W说:“我可以拿50%的现金,你们只要负责另外50%就好了。这时候清偿委员会巴不得尽快有现金入账,我负责去和他们谈个好点的价钱。也许,不需要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多钱。” 我绝对相信W的谈判能力。 我看着他们,说:“那么,我们还等什么?” (二) 逸晨先生说:“心心,我们想要提醒你,因为你已经结婚了,并且没有进行婚前财产公证,你决心出售的那一部分优质资产,是你们夫妇的共同财产。” 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我们夫妻在财务上一直是分开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清楚他的情况,他也同样不清楚我的情况。 我说:“需要怎样做?” Jackie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说:“简而言之,他要在这份授权书上签字,并且,你要将出售所得,分给他一定的比例。这个比例,可以你们自行协商,也可以由法庭来裁定。” 我接过那份文件。 我看着里面的法律条款,看着那些措辞严密的字斟句酌。 我说:“好吧,我明白了。我去试试。” (三) 那是我一生最不想要进行的一场谈判,也是最艰难的。 我请Ann的父亲到一家很有情调的餐厅吃饭。 餐盘端上来的时候,里面放着一枝玫瑰花。 我们沉默地看着这枝玫瑰花。 我悲哀地再次发现,我们单独面对的时候,真的已经完全无话可说了。 他的心里和脸上都堆满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那种厌恶,那种冷漠,那种拒人千里。 他在外面必定有了别的女人。 我能一览无遗地一直看到他的内心深处,就像隔着贝加尔湖的蓝色冰层,一直能看到湖水深处的鱼。 但是,我不惜一切,一定要试试,得让他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玫瑰花是你弄的?”他带着嘴角的冷笑看着餐盘。 我说:“我们在一起,也是曾经有过好日子的,对吧?” 他哼了一声,表示对那些好日子早就嗤之以鼻。 他说:“有什么事情,你就直说吧。看在女儿的份上,我能成全的,还是会成全你。虽然你并不值得我这样做。” 我忽略掉他话里的敌意和仇恨。我说:“需要你在这份文件上签个字,你签了字,我就分给你40%的出售收入。” 他拿过那份文件,用探照灯一般的眼光,聚焦在纸面上。 他认认真真地读了20分钟,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觉得字里行间,到处都是我设下的陷阱。 我说:“这资产只是在法律上,名义上是我们的共同资产。如果要做离婚财产分割,我咨询过律师事务所了,也看过相关法律条文,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不可能得到40%的权益。你在上面签字,可以比离婚财产分割的情况下,收获更多。你并不吃亏。你是赚的。还可以省下分割财产的律师费和大量时间精力。” 他从纸面上方看了我一会儿。 他说:“你是不是疯了?” 他说:“这件事情我觉得很可疑。因为,看上去,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不符合人的本性。你必定有什么陷阱藏在里面,是我没有看出来的。” 第八百九十八章 最后的救援(3) (一) 我们夫妻间的谈判继续进行着。 我说:“既然我们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完全是因为女儿才会维持在一起,那么,也就不妨开诚布公吧。” 我说:“我并不恨你,也没有要报复你的意思,你在外面的事情我也心里有数。我不打算干涉你。我也从来没有要过你的钱。连这样的想法,都从来没有过。你扪心自问,我可有图谋过你的什么?无论是你的金钱,还是地位,还是关系?我嫁给你的时候,是完全没有功利心的。这一点,你自己比谁都更清楚。” 他阴沉地看了我一眼,他在评估我到底对他在外面的事情知道多少,是不是讹诈他的。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驳我。 我说:“我做这件事情,完全是为了挽救高雄一生最后的心血,为了帮孤儿寡母一把。跟你完全没关系,也没有什么针对你的陷阱。如果你肯帮忙,就会得到公平合理的合作酬劳。” 我说:“这不是家务纠纷,只是一件生意。你不用把感情恩怨牵扯进去。我们在认识以前并不是彼此的仇人,结婚后我也并没有害过你。我们的女儿很可爱。我希望她能和生父在一起生活,直到成年自立。我们之间,如果没有爱情了,至少还可以重新做回一般的朋友。如果朋友也不可以,至少可以做回陌生人。” 我说:“彼此间的纠缠仇恨,都是多余的。会让彼此都不能够回到安静快乐的生活。你如果一直仇恨我,想要报复我,你自己也会被仇恨心所拖累囚禁。你也不会快乐的。” 我说:“在这桩交易里,我也没有打算让你吃亏。这资产本来和你无关的,你能够有签字权,完全是因为当初我自愿嫁给你,并且毫无防范心地没有进行婚前公证。” (二) 他说:“哼。把自己说得跟圣人一样。你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我说:“你好好地考虑一下。” 他再次看了看文件的内容。他把文件扔在桌面上。 他说:“如果这是一桩生意,我们就来谈生意。可以把情感恩怨搁置一边,我也不是那么不开眼的人。我很讨厌和女人纠缠不清。” 我说:“你可以开出条件。” 他说:“你先回答我,你和高雄,到底是什么关系?干嘛这样宁死也要救他留下的这个烂摊子?你考虑过Ann吗?“ 我说:“我和高雄就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关系。除此之外,并没有不正当的关系。我从未对他有过男女之想。我们也从未做过苟且之事。婚后,你是我唯一的性伙伴。” 我说:“我还有杂志社的工作,就算没有这份资产,我也能对女儿尽到母亲的义务,能让她过上宽裕的生活,不会影响她的前途。经营这份资产,也不一定就能保障她的未来。毕竟现在全球环境都是这样,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名下的资产能够保持增长到很多年后,它有可能在Ann成年之前就灰飞烟灭。就像高雄那么庞大的帝国,也并不能幸免。不如在它最健康的时候出售变现来得安全。”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 他说:“好吧,现在,你听着我的条件,没有讨价的空间。你不许和我讨价还价。你答应,我就签字,不答应,就把这玩意拿回去,从此不要和我再提。” 他说:“我并非一个刻薄的人,你毕竟是Ann的亲生母亲,我的合法妻子,我不会对你落井下石,我的要求,都很合理。” 我说:“请讲。” 他说:“第一,我不需要你给我40%的出售收益,你给我20%,这是我应得的合作酬劳,我也不打算占你一个女人的什么便宜。另外给25%的收益,帮Ann建立一个信托基金,算是弥补你做母亲的,可能因为此举带给她的经济损失。你能否同意?” 我点头,我说:“可以。成交。” 他说:“第二,我们现在就进行财产公证。免得我将来遇到同样的事情,也要像你那样,不得不来请求你的合作。我不愿意做这种事情。我们就此切割清楚财产。” 我点头,说:“可以。成交。” 这是早晚反正都会发生的事情。 他说:“好。够痛快!” 他说:“最后一个条件。你不能立遗嘱,把我们女儿作为你财产的第一顺序继承人或者唯一指定继承人。你要立遗嘱,指明我是你财产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并且把所有的人寿保险的受益人,一律改为我。我会保证女儿的生活。我也兼顾了你父母的继承权益。” 我说:“好。” 他说:“你以后不得干涉我的行为,不得发表对我合法婚姻不利的言论。无论是对女儿,还是在公众中。当然,公平交易,我也不置评你的生活。” 我点头,说:“可以。” 夫妻关系,走到这样一步,实在是很可悲。但,也并不是最可悲的。如果一定要有这样的结局,我倒希望是现在这种交易性的结局。 他并非一个合适的丈夫,但,他还算得上是可以与之交易的商业伙伴。 他说:“很好。你是个明智冷静果断的女人。这一点,即使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了,也依然很欣赏。” 他说:“和你做生意很痛快。最后一点,我们现有的住宅,得完全划分给我。” 我说:“没有问题。”我根本也不想住在到处充满失败婚姻记忆与痕迹的房子里。 他说:“你可以保留我家结婚时送给你的那些首饰之类的礼品。” 我说:“温德米尔的半边房子,完全划分给我。” 他说:“都说了,你不可以讨价还价。” 我说:“这是高雄转让给我本人的。我有足够的文件和手续可以证明,此财产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就算法庭判决,你也不会得到产权。我要这产权,只为照顾他的遗属方便,没有别的用意,希望你一并成全。我们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 他想了想,说:那好,再多给我5%的出售收益,我和女儿,各25%,你还可以拿到一半的现金,去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他转让给你的房子,就可以全部给你。” 我向他伸出手来。我说:“谢谢。我们成交。” 他看了看我伸过来的手,没有去握它。 他说:“再来一杯咖啡。这杯都已经凉了。” (三) 就这样,我失去了一半的身家,换得了他的签字授权。 他应该是非常满意的。他什么都没有做,就分走了这么多。 但我对此没有意见。 行动的自由,才是最无价的。 我希望他也能过得好。 我希望,作为必死之人,我们都能善过今生。 第八百九十九章 最后的救援(4) (一) “接下来,我们还要怎样做?”我把授权书放在会议室的桌子上,问他们三个人。 逸晨先生说:“还需要一个表决。拟出售这部分资产的所有合伙人,不论所占股份的多少,都要来参加这个表决。当然,表决结果,是由大股东控制的。但他们有选择的权利。” “如果所有的小合伙人都投反对票,会不会改变我们的决定?”我问。 Jackie说:“只要有一个赞成我们,我们就能取得表决多数。” “早知道这么麻烦,以前就不以股权为激励措施了。”我感到追悔。以前只想着怎样发展,并没有想到怎样结束。 我问:“有多少个小合伙人要参与表决呢?” Jackie说:“包括我在内,一共12人。要我现在去叫他们来会议室投票吗?这是我们要过的最后一关。” 我说:“那,我们确定能控制表决结果了?” 逸晨先生说:“是的。结果是既定的,只要Jackie投票同意出售。” 我说:“那还有什么问题?叫他们都进来吧。我们速战速决,免得夜长梦多。” 逸晨先生说:“但是,我们很可能会面临众叛亲离。如果他们都不赞同的话。他们虽然无法改变决定,但他们会远离我们。我们会失去这些朋友。也许是永远失去。” 我看了看逸晨先生,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我说:“众叛亲离,肯定是挺不好受的滋味。可有时候,也不得不义无反顾。” 逸晨先生说:“如果你准备好了,就叫他们都进来吧。” 我深呼吸了一下。这么多年积累起来的友情,也可能几分钟之后,就都离散了。 这个世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如此脆弱易坏,不坚固,不可靠。 我用力点头,说:“我准备好了。” W说:“Jackie,让他们进来吧。这是你们内部的事务,我,身为外人,还是暂时回避一下。” (二) Jackie向其他十一名合伙人说明了当前的情况和我们之前的收购想法和出售决定。 逸晨先生读完了各位合伙人需要表态的法律文件。 他把文件放在桌上。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决定。同意的人,请过来在文件上签名。不同意的人,就可以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了约有半分钟。 然后,第一个人站了起来。他说:“心心,你这是要带着我们自取灭亡。我们为什么要丢掉优良的资产,去收购不良的资产?你考虑过我们这些年的辛劳吗?做到这么大,真的不容易,何况现在全球经济都不景气。在这样的经济周期中,应该避免伤筋动骨,不是吗?这是经济常识。” 我说:“但是,若没有高雄,就没有我们的开始和发展,也没有今天的局面。若没有今天的局面,各位的股权也就都不会存在。做人应该知恩图报,不是吗?” 第二个人也站了起来,他说:“我们理解你的悲恸,心姐。高董事长以这样突然的方式离开,我们也很悲恸。但是,感情应该和理智分开。就算要照顾他的遗属,也有很多方式可以说选择,不必要采取这种自毁长城的激烈方式啊。” 我说:“对不起,也许我不够理智。但,我真的不想他就此灰飞烟灭,什么都存留不下来。” 我说:“真是很抱歉。你们无法将女人和重感情分开,就像不能把水和湿性分开。” 第二个发言人转向Jackie:“Jackie,心姐是女人,和高董事长交情非同一般,情有可原,可是你呢?你是男人,这种时刻,应该理性选择。” Jackie说:“因为心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才会在这里工作,才会成为今天有表态权的小股东。我得益于她的有情有义,我希望她继续保持。所以,我的理性选择就是,支持她,继续做有情有义的事情。” 第二个人失望地看着我们,他坐了下去。他说:“如果是这样,那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保留自己的态度。你们随意。” 第三个人站了起来,说:“虽然大股东的表决会压倒我们的选择,但是,心心,你也要明白,你签字之后的结果。在高董事长留下的这副烂摊子和我们的友谊之间,你只能选其中一个。希望你慎重选择,不要后悔。Jackie,你也要三思而行。大家走在一起,快乐合作这么多年,来之不易,望你们,善加珍惜。” 他说:“不管我们多么敬重高董事长,他毕竟是因为有过错才会这样结束的。我个人,不想受他拖累太深。对不起,我只能保留个人的态度。” 房间里沉寂下来,没有人再站起来说话。 (三) 过了一会儿,第一个发言者说:“显然,你们事先已经统一了意见,决定这样一意孤行,我们来开会,也就是满足一下法律程序。既然你们没打算尊重我们的意见,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逸晨,同意的人过去在文件上签字,不同意的人可以离开,是这样的吗?” 逸晨先生点头。 那个发言人就站了起来,说:“那么,再见了,诸位,我们各奔前程。大家珍重。我会想念在这里工作过的岁月的。” 他看了我们一会儿,推开椅子,转身离开了房间,随即是第二个、第三个。 人们纷纷站起来,离开桌子,走出房间。 有些人在出去之前,过来和我们握手,低声地对我们说:“对不起。” 两分钟后,房间里就只剩下逸晨先生、Jackie和我三个人了。 逸晨先生隔着桌子看着我。 桌子上的文件空白处,依然是完全空白的。 逸晨先生看了我一会儿,他笑了起来。 然后,他拿起文件和签字笔,在空白处第一个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把文件推向我和Jackie所在的这一边。 我伸手去拿文件。 逸晨先生说:“你们确定自己知道签字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当然。我知道。” Jakie说:“当然,我也知道。” 逸晨先生说:“你们将来会为今天的事情后悔吗?” 我坚定地说:“不会。” 我看着他,我说:“如果今天没有签字,将来我一定会后悔。” 我说:“我相信道义。这个世界上,有道义存在。” 逸晨先生说:“我也相信。” Jackie说:“我相信心姐。” (四) 我拧开笔,在逸晨先生的签名后面,签上了我的名字。 随后Jackie也在我的名字后面,签上了他的名字。 我们三个人都站了起来。 逸晨先生向我们伸出了手。 我们隔着长条桌,分别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这时,W从小会议室的门口踱了进来。 他说:“恭喜一切顺利!” 他说:“众叛亲离,是每一个商人一生中必然都会体验到的滋味。” 他说:“至少,一次。” 第九百章 最后的救援(5) (一) “人情薄如纸,人走茶就凉。”逸晨先生感慨道。 我说:“是啊。他们每一个人捞到第一桶金,都得益于高雄的支持。” 世间就是这样。在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人人看着都很不错。但真的考验来了,需要吃亏的时候来了,人品便会水落石出,高下立见。那时候,才会知道谁是真正的朋友,谁才真正地善良。 W说:“无论如何,该走的程序都顺利走完了,接下来的收购整并,还有大量艰苦的工作要做。我们今天放松一下吧,我请大家去半岛酒店吃饭。最后一次奢侈了。从今天以后,保守估计,我们得省吃俭用、节衣缩食地过五年。” Jackie说:“我陪你一起去帮忙安排吧。” 他们两个人离开后,逸晨先生对我说:“我们去维多利亚港吹吹海风吧。让身心都清爽一下。” 我觉得这个建议,真是很好。 (二) 我们并肩站在海港边,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对面巨大的广告牌和高楼大厦,看着来来往往的游艇,拖着白色的波浪线在海湾里穿梭。 香港真是一个繁忙的城市。但挺有人情味。而且,海风吹过来,真的很舒适。这是生活在内陆享受不到的、大自然免费的奢华馈赠。 逸晨先生说:“都12点多了。我去买点快餐,我们就在这儿吃吧。” 我说:“好的。随便吃点就好了,没心情,也没胃口。” 过了一会儿,逸晨先生便走了回来。他碰了碰我的胳膊,递给我一个SUBWAY的燕麦全素三明治和一杯柠檬水。他自己手里还拿着一个三明治和另一杯水。 他说:“那边正好有辆快餐车。这也是你喜欢吃的。” 于是,我们就并排坐在香港艺术中心阳光灿烂的台阶上解决午餐。 我们一边看着海边空旷处的孩子们在嬉笑玩耍,一边吃着三明治。 我说:“要是一直不长大多好,无忧无虑,不用经历那么多的意外,那么多的别离。” 逸晨先生说:“那可不见得好。如果那样,我们就永远也无法获得泰然面对这一切的从容和勇气。” 他说:“居里夫人有句名言:这世上没有需要害怕的东西,只有需要了解的东西。” 他说:“唯有洞然明白,才能没有内心的惶惑与恐惧。” 我说:“好想知道,那些死去的人,此刻会在哪里开始新的生命?他们在新的生命里,还会和我们相遇吗?还会有同样的困难和痛苦,还会经历同样的折磨与考验吗?” 我说:“好想知道,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究竟对他们有没有帮助?怎样才能将我们的帮助,延展到他们现在所处的新世界?我们有那样的力量吗?” 一边这样说着,我心里一边有个声音在说:“我们有这样的力量。” 我想起少年时没有上靶的10发子弹,想起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黑衣骑士,想起我自己瞄准他身后的追兵,扣动了扳机。 我心里的声音说:“我们的救援,能够到达另一个时空,另一个宇宙,惠及我们想要救援的人。” 只是,我不知道那扇门,究竟在哪里,它怎样才能被再次打开呢? 逸晨先生回答说:“我相信,我们有这样的力量。我觉得,我们没有力量的时候,都不是因为我们那时真的没有。只是因为,我们那时以为自己,真的没有。” (三) 我深有共鸣地看了看逸晨先生。 逸晨先生说:“其实,就算我们成功地卖了现有的资产,收购的现金,可能还会短缺一点。” 我说:“我刚也测算了一下,可能是还会差一点。但是,没有关系。” 我说:“我还有东西可以出售。” 逸晨先生说:“什么东西?” 我说:“我自己。” 我说:“你可以帮忙我与SPE签约吗?我愿意签约成为他们旗下的职业写手。” 逸晨先生说:“不是拒绝过很多次了吗?你一直并不喜欢条约约束下的商业化写作,一直想要保持自由撰稿人的身份。” 我说:“但讽刺的是,有福气做自由撰稿人的时候,一直不多。” 我说:“这是取得现金最快的方式。我可以签长约,比如说,10年,15年,或者更长一些。” 逸晨先生说:“你考虑好了吗?” 我说:“考虑好了。” 逸晨先生说:“10年的时间很长,签完是不能后悔的。” 我说:“我不会后悔。” 我说:“这一生,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真正独立自主过。我总是想要想要依赖别人,从别人那里得到帮助。现在,我希望能有一个改变。愿我也能改变自己的心,从此,也可以成为可以让别人依靠的,可以让别人得到帮助的。收拾这个残局,就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吧。” 我说:“无论如何,见死不救,都是不对的。” 逸晨先生说:“嗯,非常不对。” (四) 隐隐约约地,我好像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回过头来,在空旷的广场上寻找。 很快,我就看到了曼尼高挑而胖硕的身影。她穿着一件大花的裙子,手里提着一个旅行登机箱,站在距离我们200多米的地方,正挥舞着手里的帽子,向我们招手。 我惊喜地对逸晨先生说:“天哪,是曼尼!” 逸晨说:“高雄的那个英国女秘书?” 我说:“是的。她是来加入我们的。” 我们快步向曼尼迎了过去。 我和曼尼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说:“你怎么来香港了?不是说好先回家休息一段,我打电话给你,你再过来吗?” 曼尼说:“葬礼后,我回到了乡下的住宅,可是,我每天觉得空空荡荡的,心里七上八下,怎么也无法再在家里待下去,我想要和你们一起做点什么。我知道,你们会需要我。” 她说:“我和Jackie通了电话,他告诉我你会来香港商量一件事情,我也就赶来了。我刚下飞机不久,Jackie说你们到维多利亚港来散步了。我就拖着行李打车过来了。” 她看着逸晨先生说:“梁先生,好久没有见面了。真高兴再次见到你。” 她欣慰地说:“和你们在一起,我的心,就安定下来了。” 逸晨先生伸出手,和曼尼相握。他说:“来这儿和我们一起,可不是一个好主意。我们马上就要变得很穷了,连像样的薪水,也未必开得起。” 逸晨先生指着我说:“就像她第一次写专栏的时候那么穷。” 我说;“是啊。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当初的起点了。” 曼尼说:“没关系,我有积蓄,孩子也大了,还有那个小农场,我不需要薪水。我们可以一起,从头再做起。心心,你还年轻,就算回到起点,也完全没有关系。而且,你还有我们这些朋友。我们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感激地看着曼尼。 逸晨先生说:“刚刚还是浓云漫天呢,这一会儿就已经阳光灿烂了。天气变得真快啊。” 他说:“我坚信这个越来越冰冷的世界上,始终有道义存在。” 我说:“我也信。” 曼尼说:“我,我也相信。” 我们相与而笑。 逸晨先生说:“你刚下飞机,还没吃饭吧?” 曼尼说:“飞机上吃了一盒面条。” 逸晨先生说:“那边的三明治不错,我再去给你买一份吧。中午就随便吃掉,晚上有人请我们到半岛酒店吃大餐。” 说着,逸晨先生,就朝不远处的快餐车跑了过去。 (五) 曼尼和我在海港边看着对岸的繁华城区。 曼尼说:“香港真是个繁荣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这里。” 我说:“是啊。我也很喜欢。这里,适合结束陈旧的过去,翻开崭新的开始。” 第九百零一章 卷后语一:师道尊严(1) (一) 你去世之后,我生活中发生的主要事件,我求道路途中的主要经历,写到第九百章,就基本上写完了。 在这些零星的、各自独立的、但部分也有连续性的故事当中,有些部分是跳跃的,也是语焉不详的。因为有些当事人,依然还和我们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尊重他们的**起见,为了不影响他们的生活,有些未经当事人同意的、不宜擅自公诸于众的东西,我就含糊其辞地带过去了。 这个长达200多万字的故事,很多人会误会为是一个漫长的爱情故事。 但它并不是一个爱情故事。 它是一个有关生命普遍痛苦和为解脱这些痛苦而奋勇求道的故事。 它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说它是一本自传或者跨越过去现在未来世系的回忆录,也无有不可。 它也并非只是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故事。 它是所有的男人和所有的女人的故事,是所有的时代和所有的地方的故事。 它是人类的故事,也是所有非人类的其他生命的故事。 它的一切情节,在生命过程中,都具有高度的普遍性。 我写这个故事,并不止于要记录这个看上去有点魔幻现实主义的生命过程,而是希望,它能成为一面镜子。 有缘的人,遇到这面镜子,将会在里面,看到自己生命的痛苦、自己爱情的痛苦、自己最后的归宿,看到挣脱生死牢笼、挣脱烦恼忧愁的囚禁,挣脱自我藩篱的可能性。 它暗示了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并且初步指出了出离种种生命困厄的方向、路径和归宿。 你也可以说,它是一个过来人的路标,留给后来人的地图。 当然,你也可以只拿它当一本爱情小说来消遣。 就像《西游记》,深者见深,浅者见浅。对于能够心领神会的人来说,它是修行秘诀,是真正的佛经,字字句句,都大有深奥的密义。对于不明白的人来说,它也不失为一个有趣的神话故事。 (二) 在这本小说中,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表面所显现的那样,是男女之间的爱情关系。 他们,或者,不如更坦率一点说,我们,我和你,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典型的求道路途中的师生关系。 亲爱的你,你不仅是我过去现在世的初恋情人和终身想念,你更是我道业方面的根本上师。 人在一生当中会遇到很多的老师,但并非每一个老师,都可以称为“根本上师”。 根本导师就是那个直接指引你看到了宇宙人生真相的人。 现代人都很傲慢,讲究个人的独立,蔑视反抗权威,所以你若在一个party上对人介绍说:“这位很英俊的年轻先生,是我心灵的根本上师”,别人就会觉得你陷入了迷信的深渊,受到了他人的欺骗、控制和奴役。 但是,你若带了一个科学家或者经济学家去出席聚会,大家则会很羡慕你能认识这等名人。虽然人类被科学和所谓经济学控制、玩弄和奴役已经很久、很深入了。 你若介绍这是我的射击教练、马术教练、瑜伽师父或者中国功夫师父,也会很新潮醒目,大家会觉得你真的很时尚,而且这种生活方式很贵族。 对于这种现象,我也唯有一叹而已。 大家如今都觉得自己天生都拥有完美的、健康的心灵,生命过程中,不需要心灵导师的帮助和指引了。 (三) 现在,“老师”这个词已经被世俗的用法污染了。 我们通常会认为老师是指某个具体的人。但是,在过去,老师首先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老师,首先是道,是道统,是法则。 那时候,师和道是联系在一起的,密不可分。 师道合一,才会尊严。 师无道,就没有尊严可言。 在阅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你经常会觉得有些句子读起来很有哲理,这就是你对于“道”的感知。 而这个“道”,没有人是一生出来就自行知道的。 每个人都必须依靠老师的引领和教导,才能看到这个在所有世界、所有时空中一直运作不息的道理。 这就是老师的作用所在。 (四) 一个有血有肉的心灵导师是不可取代的,不可通过观看DVD和报名网络教程来加以替代。 和一个有血有肉的心灵上师保持经常性的直接沟通,是绝对必要的。 因为他将会在不可预计的时间和地点,猛烈地摇撼你的灵魂,让你震惊,瞬间完全颠覆你的常识世界和既定模式,粉碎你固执己见的坚硬外壳。 与心灵的根本上师的相处过程,和坠入情网十分相似:紧张、刺激、精彩纷呈、无限的新可能性,然而也极具毁灭性。 这简直就是一场最棒的冒险——但它却能导致你的破茧而出。 比如说,在我们今生相遇的第一天,我们师生关系确立的那一刻,你就对我说:“从今天起,我们的师生关系就确立了。此后你将会持续地和我见面。每一天你都有机会看到我身上出现令你惊诧的行为,包括两方面的惊诧:令你五体投地的那种惊诧,和让你失望难过的那种惊诧。你也会不断发现自己身上的一些新东西,你以前可能没有觉察到它的存在。” 你说:“心心,如果你能不被所有的这些惊诧和发现所吓到,所倾动,能坚持信任我,不会半途丧失信心,那你就能学到珍贵的教法。” 在和你交往的日子里,我的确经常被你的出乎意料所震撼。 比如,你第二次病重出院后,曾对我这样说:“一般来说,我们死后,会有一个追悼会。也许,你不会,或者不能来参加我的追悼会。但是,你可以想象一下那时的场景。” 听到身患绝症、倍受病痛折磨的你说这样的话,我觉得非常难过。 我心情悲戚地试图阻止你。 我说:“刚出院,你不是都好好的吗?干嘛要说这些不吉利的假设呢,让人听了,心里怪难受的。” 你说:“请不要打断我,心心。我不是在做一个悲观的预言,触发你心里的难过。我是在作为一个老师,对你说十分重要的事情。你要听好,要记住。” 看着你严肃认真的表情,我放弃了劝阻你的念头,我用力地点头。 你接着说:“那时,我的遗像会被挂在一个高处的位置,供所有的人仰视,以示对死者的恭敬。你如果在场,你也会饱含悲痛,怀着无比敬重的心情,仰视着我,怀念我值得爱戴的一切,对吧?” 我说:“是的。” 你说:“那时,心心,你要求要想起我今天所说的话,我现在就给那时的你,布置一个作业。” 你说:“请把所有的生命,都放到与我的遗照一样高的位置。我是一条等高线。请你,把所有的生命,在你心目中,都放到与我一样的高度。像缅怀我的恩情那样地,忆念所有生命的恩情。像原谅我的过失那样地,原谅所有生命的不足。像照顾我的痛苦那样地,去照料所有生命同样的痛苦。” 你说:“那一天,在所有仰视我遗像的人群当中,我希望你,追念我的方式,能够与众不同。你要如我此刻所希望的那样去仰视,去思维,去完成我今天布置的作业。那才不会辜负我们的这段相遇。那才是对我最好的怀念。” 你说:“我深切希望,终其一生,你都能牢牢记住,天天这样去练习,时时这样去思想。” 这一段话,说是你给我的遗言,也是可以的。 它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来,都深深地震撼了我。 直到今天,它依然深深地铭刻在我的心中,强烈地影响着我生命的方向,塑造着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这就是一个伟大上师在生命中的作用。 第九百零二章 卷后语一 师道尊严 (2) (一) 我们亲眼所见的东西,未必就是事实真相。比如:地平线。 它是天和地在大地尽头交汇的那根线。但是天和地从未相交,也从来没有交汇线。 我们经常被亲眼所见的幻景欺骗。 要走出这种幻景的欺骗,就必须有人来唤醒我们。 这个唤醒我们的人,就是根本上师。 根本上师就是显现于我们眼前的一根地平线,位于智慧与慈悲、科学与信仰、真实与感觉之间的地平线,让我们对自己的状况可以度量、可以评估、可以比较。 (二) 婚姻可以安排,爱情无法安排。一个做好丈夫的料子,未必是好的情人,反过来,也完全一样。 但是,这个根本上师师,他需要既是好情人,又是好丈夫。 为了让你面对一系列强烈的心灵震撼和常识颠覆,保持继续前行,保持完全开放,坚持接受指引,最终与他融合,他,通常会更像一个好情人。 他给你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信任感。 这样,你才不会被他将要展示的内容惊吓到而退步不前。 就像你,经常在我眼前,展示出一个神奇的世界,而这个神奇的世界,并不在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 事实上,这个神奇的世界,就是这里的世界。 (三) 学习取得成就的方法,就是最终与根本上师合二为一。 这个合二为一,不是说日夜和上师腻在一起吃饭、睡觉、洗澡、旅行,也不是说怀着崇敬的心情,像个小哈巴狗儿一样,终身追随在上师后面,做他的忠诚粉丝。 这个合二为一,有点像一个瓶子打破了,瓶子内外的空气合在一起。 我们的内在和根本上师的内在,完全融合,分不出彼此。 也可以说,我们用根本上师的内在,置换了自己原来的那个。 再直接一点地说,我们要亲自证得根本上师的境界。 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你会发现,原来上师的内在,原本就潜在于你的内部,只是你没有认出它,无法启用它的功能。 上师的显现,就是指引你依靠外部的力量,去发现和找到你内在的本质,发挥你本有的潜能。 上师的作用,就是引领你发现内在的上师、内在的广大全能、内在的无量功德。 根本上师,是此岸与彼岸之间的桥梁,是前进道路的地图和路标,是我们与内在智慧之间的连接管道。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没有外在的上师,就无法发现内在更好的自己。 上师,是我们通向成佛成圣的第一级台阶。 好老师,的确是成就的全部。 (四) 一个优秀的、具备资格的上师,能根据你的个别情况、你的特点、你的资质,用各种善巧的方式,引领你最终体悟到:凡是心能触及、能照见的一切事物,全部都是老师! 上师一方面展现凡夫的某些特质,让我们感觉亲切和安全,一方面又展现圣贤的特质,激发我们对超凡入圣的向往和追求。 在我们真正生起“一切事物都是导师”的直接经验之前,我们都需要外在导师的指引和帮助。 若我们终于生起了一切都是老师,一切都是教化的深刻体验后,我们就可以离开对外在导师的依赖了。因此,此时,对你来说一切都是导师,无时不在受教。 这就像是婴儿的成长,当你能够独立地从外界获得各种营养时,你就不需要人用汤匙给你喂食了。但,在此之前,离开汤匙,则是危险的。 (五) 在我们遇到伟大的上师之前,先要具备一个前提条件:要有渴求根本上师的正确动机。 这个动机,能像指南针指向南极一样,引领我们趋向与上师的相遇。 正确的愿望包括: 1、不追求世间的各种成功,或者,至少明白世间的成功都非究竟安乐所在; 2、对精神和心灵生活的强烈热忱; 3、这是最有效的动机:为了一切生命止息一切痛苦,愿意去了解世界的真相,痛苦的成因和生死的秘密。 当然,我们可能还会同时混杂着其他的很多动机。但是,以上动机,应该是最主要的、最强烈的那个动机。 如果我们一直坚持做对的事,就会更容易遇到对的人。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滴水会吸引另一滴水。对的事,也会引来对的人。 (六) 猫和猫可以共鸣,但是猫和鱼很难共鸣。 因此,根本上师最好是一个和我们有着很多类似处和共鸣点的人。 身为弟子,我们应该关注的,是老师珍贵的见地、他对这些见地的亲身实践、他如何不为与见地相反的事物所干扰,而不是老师的英俊、温和、亲切、风度翩翩等。 ——但也不能完全排斥。因为这些,都可能是建立师生关系最初的触因。 良好的师生之间,必然有着累生累世深厚的因缘。 师生双方因为彼此弘大的、正确的愿力而在求道的法路上,一次次地彼此邂逅,不断提升。 (七) 对根本上师没有崇敬之心,就很难学到上师内证境界的精髓。 虔诚的崇敬心是学生取得成就基础,是前提。 最好的学生,往往不是那个智商最高的学生,而是那个对老师信心最强的学生。 有一次,你曾经问我:“听说我曾对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听说我也有时会抽烟后,你会否觉得我的形象不那么完美了?对跟随我学习,信心有所动摇?” 我说:“不会。我对你的信心从未动摇。就算老师是不完美的,那也并不等于老师传授的道业是不完美的。何况我不认为那是你的不完美。” 我说:“我认为你扣动扳机,是教我体会到为何不能在痛苦面前屈服自杀,让我能够切身体会到那样的行为给爱我的人造成的巨大心理创伤。” “至于你有时候抽烟,则是为了教会我,虽然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做一些有污染的行为,但我们依然可以保持心的清明和主宰,不让那些污染控制到我们。” 我问你:“我这样的领会,是对的吗?” 你听了,就感慨道:“都说好老师是成就的全部。但,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方面,好学生对老师无条件的信心,也同样是成就的全部啊。” 第九百零三章 卷后语一 师道尊严 (3) (一) 好的老师的教导,只会在好的学生身上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这是一个里应外合,内外合力的精彩难言的呼应过程。 “我把全部的身心,都交付于你手中。就像一个盲人,在两侧都是万丈深渊的羊肠小道上,把引路杖和生命,交付于你。” “你的责任,就是不惜自己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把我这个盲人带到安全的地方。而我的责任,就是完全信任你,一定会把我带到安全的地方——死心塌地的信任,毫不动摇的信任,百死无悔的信任!” 师生双方必须建立起这样生死与共的、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 如此,才是师道! 如此,方是求道! (二) 幸福的感觉,往往使人放逸,不思进取,不思出离。 贪恋这个世间的快乐感受,会导致未来的结生心,也就是成为未来生老病死、轮回不息的成因。 因此,根本上师觉察到我们对快乐感觉的贪恋之后,有时候会突然造成我们的幻灭感,把我们拉出已经习惯的舒适圈,以便让我们恢复对轮回的高度警觉和头脑清醒。 ——有时候,他会选择永远离开我们的方式,让我们和他的教法,而不是他个人,长久地在一起。 根本上师的离开,正如他的诞生、成长、与我们相遇和给我们耳提面命的教导一样,都是完美教育的组成部分。 就像婴儿的成长,当你成熟到某个程度时,需要断除你对外界力量的依赖,让你完全依靠自己内在的力量。 这个时候,最好的教育,就是导师的永久消失。 在你身患绝症之后,某一天,我们一起回家,在骑行到分叉路口的时候,你下了车,用一根树枝在地上划了一根线。 你说:“向前走10步。” 我走到20步开外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你。 你说:“离开我。否则,你不能到达更远处。” 正如你当年所说的:“有些人,就是你手中的桨,他们的作用,就是让你划断——在你的奋力划行中折断——但是,把你送到彼岸。” (三) 你去世之后,我知道我还需要外在的良师益友的帮助。 因为当所爱的恋人死了,当梦想建立的生活模式完全崩塌时,我内心的力量无法有效地安抚到那种强烈的痛苦。 虽然那时我略略接触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理论,但我紧紧只有理论上的理解,并不能在直接体验上落实。 虽然明白所有的道理,但实际上,我抵抗不住外界变化在内心激起的滔天洪水的冲击。 所以,外在的、有血有肉的新的良师益友,就十分必要。 这个新的良师益友,就是高雄,后来,还有逸晨先生等人。 在本卷故事当中,我依次地把和他们之间的故事,都大致地展示过了。 正如后来高雄所总结的:“只要你还能感觉到内心的惶恐和无助,还有那种紧张,你就还需要朋友。” 而当我们的内心不再有上述那些负面心态的障碍时,我们就能成为万物之友。 (四) 我如此感恩,你在和我短暂的相处时光中,教会了我如何把日常生活和心灵的追求完美融合。 我们每天都会面对很多琐事,吃饭、刷牙、洗脸、倒垃圾、上厕所,但这一切都可以用来增益内心的广阔与善良。 你带着我在寺院的大殿里点灯,带领我共同发愿:“愿迷路的一切众生都能找到方向、路径和归宿。” 你带着我在寺院的清水池边,用长柄的木勺舀水,带领我共同发愿:“愿一切众生都有净水饮用,身心清净如水。” 我们互相帮助,束好衣带鞋带,与此同时,共同发愿:“愿一切众生都能约束自己的身心,合于礼义,顺于正道。” 我用了差不多2年的时间,一字一句地写完了这个绵长的故事,重温了我们一路跋涉过来的道路,重温了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温暖的和悲恸的时光。 我深深知道,这个故事,就像我们过往经历的每一生每一世一样,无论多么漫长,都会有结束的时候。 在故事结束的时候,我们又要在故事里再一次地分别。 但是,没有关系。 只要我每天都在按照你的教导,坚持身心实践你的教法,面对真实地精进行道,我们的生命就永远融合在一起,最终,实现内在的无二无别。 (五) 每次去巴黎,我都必会抽出时间,去逛一下位于塞纳河左岸拉丁区的莎士比亚书店。 其实,这家莎士比亚书店已经不是早先的那一家书店了。 最早的莎士比亚书店诞生于一战后,是一家主要以出售英文书籍为主的传统书店。当时在巴黎的很多英文作家,如海明威,费兹杰拉德,斯坦因等“迷惘的一代”作家,都是书店主人西尔维亚?毕奇(Sylvia-Beach)的座上客。 这家书店在二战中,因为思想左倾进步,受到纳粹的骚扰而被迫关闭。 二战胜利后,1951年,美国诗人乔治?惠特曼在巴黎圣母院对面的BUCHERIE街37号,也开了一家卖英文书籍的书店。当时书店的名字叫“Le Mistral”,取自他爱上的第一个女子的名字。 像当年的西尔维亚一样,书店里有许多巨大的木制书架,散发出木头和书页特有的芳香,有一种特别的魅力,吸引着四方的文人墨客。 他把书店的二层辟为图书馆,书堆之间还设有沙发、座椅和床铺,成了巴黎文人聚会,甚至临时下榻借居的场所。 乔治?惠特曼与美国东海岸作家来往密切,在20世纪的50年代,该书店成了垮派作家在巴黎的聚点,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都在书店前的空地上,面对公众,大声朗诵过他们的作品。 后来旧金山“城市之光(City -light –bookstore)”书店的店主当时也经常泡在这家书店里。 20世纪60年代,惠特曼在得到西尔维亚家属毕奇小姐的同意下,正式把书店更名为莎士比亚书店,以延续这家书店的文化精神。 事实上,我最喜欢的,是这家书店一楼通往二楼的木制楼梯。 数十年来,这段木楼梯已经被忠实顾客和各地观光者的脚步磨得油漆剥落、木质发白,饱含岁月的沧桑感。 在每一级楼梯的侧面,都刻着一些英文字,连起来,是哈菲兹的一句诗: “I -wish -I -could -show -you -when –you- are- lonely -or -in –darkness- the- astonishing- light- of- your- own- being.” (我希望,在你孤独的时候,身陷黑暗的时候,我能向你展示出令人惊异的光芒,来自你内部的、属于你自己的,智慧之光。) 我觉得,这句诗特别合适献给你。 ——当然,还有曾经烛照过我生命的所有上师们、道友们。 现在,我再用这句诗,也送给有缘读到本书,有耐心读完本书的读者们。 如果曾经有的话。 如果还会有的话。 我爱你们。 第九百零四章 卷后语二 逸晨出家(1) (一) 时间过得飞快。 逝去的人在记忆中远离,在坟墓里分解腐烂,而生活,犹如滔滔江水,不断地从未来涌向现在。 转眼间,高雄离开我们,又已经有三年的时光。Ann已经到了快要上小学的年纪,而高雄的大儿子,都已经读完大学了。苏一直没有再婚。她从第一次婚姻中学到的东西太多,如今,对于婚姻和爱情,都已经不再抱有年轻时候种种浪漫的幻想。她对我说,她已经被完全治愈了。她或许以后都不会再和婚姻、爱情发生关系。她的业余精力,更多地转向了宗教和艺术方面的心灵追求。这从她的设计作品风格演进上,也能看到明显的痕迹。她现在的服装设计,总是带有强烈的天问色彩,宗教情结和符号意向无所不在,整个设计越来越空灵抽象,在设计界自成一家,别具特色。苏也部分地参与了高雄留下的这一片商业领域的经营工作,并且越来越热心从事公益活动。 而我们,几近倾家荡产收购回来的高雄留下的业务,在经过了三年几乎没有盈利的困难过渡期之后,也成功地恢复了生机,重新走向了兴旺发达。 我们终于得以结束了财务上的极度困窘,摆脱了巨大的资金压力,恢复了正常的商业运营。 我终于也不用再为了得到充足的现金,而玩命写作各类专栏、专稿、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 我开始学习SPE的老前辈们,越来越多地把各类稿费和版权收入,持续地、定期地、乃至全部地,定向捐赠给与出版和影业机构有关联的各种公益渠道。这是SPE最优良的一个传统。 在这个扶助公益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深入地了解到了这个世界上无所不在的生命痛苦和人生苦难,越来越能感同身受他人的不幸,与素不相识的人们和各类挣扎求存的生命体悲喜与共。 例如,在战乱仍频的叙利亚重镇阿勒颇,狂轰乱炸摧毁了当地所有的水泵站,有10万名儿童和更多的成年人,不得不以污水为生。因为医生不足,受伤的儿童们不得不躺在地板上慢慢死去。志愿者汉娜.辛格在医院里见到过一个两个月大的婴儿。她出生不久就被歇斯底里的母亲用刺刀捅进腹部而重伤。绝望的母亲说:“我想要杀死女儿,送她去天堂,总比待在这个人间地狱里要强!” 我们参与了一个联合国母婴援救项目,每天向该地区运送饮用水400万升,紧急打井70多口,为7000名5岁以下幼童和1500名孕妇提供生命营养包。同时,还援建了3所儿科和孕产妇诊所,为当地18600位母婴难民提供了医疗服务。此外,该项目还向该地区的儿童、孕产妇提供了接种疫苗、心理救援、自学计划、基本文具和体育用品等救济服务,修复了被战火摧毁的23所学校。 但是,即使我们参与的救援行动持续不断,当地孩子们的生活状况也依然很糟糕。我们负责具体援建的一所女童学校,只能在战火中坚持上课。孩子们对我们说,附近的狙击手总是会瞄准操场上的孩子们,假装射击来吓唬他们。为了保护孩子们的安全,我们不得不在学校周边建起一堵钢墙,以免孩子们被丧心病狂的狙击手射杀或者误伤。孩子们在这面钢墙上贴上了各种鲜亮的图画,并把它命名为“希望之墙”。 在参与这些项目的过程中,我越来越深地体会到了做慈善的必要和艰难,同时,也不断地缅怀和重温起当年你在病房里给予我的启蒙教育:所有生命的生老病死之苦,都是同样的。你让我不要只关注一己的痛苦和一己所爱的痛苦,不要眼光那么狭隘,要同样关心全体,平等无别地关心每一个生命。 (二) 在这个阶段,逸晨先生身先士卒地开始了裸捐。他一次又一次地提高版权收益的公益捐赠比例,直到把一本作品的全部收入彻底捐出,乃至于把全年的版税收入全部捐出。 他第一次完成全年全部版税收入的公益捐赠后,很感慨地过来闲坐聊天。他对我说:“经过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取之于大众,还之于大众。” 这一时期,逸晨先生,在他的书房门前挂上了一块亲笔书写的小木牌,上面写着“垂柳春”三个汉字。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回答说:“我很喜欢垂柳。好多花木,都是春来求发展,乘着东风拼命向上,但求争奇斗妍,但求参天蔽日。唯有柳树,温和地迎风下垂,枝枝叶叶不忘根本,始终照拂着低处的池中冷月,路上行人。” 就在逸晨先生挂出“垂柳春”的木牌后不久,他的太太不幸因病去世了。中年丧妻,逸晨先生为此十分悲伤,情绪一度很低落。 从这件事情之后,他就深居简出,收摄身心,从繁忙的外部事务中逐渐抽离了出来,把越来越多的时间花费在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学习中文版的大乘佛法经典上。从《大涅盘经》、《法华经》、《楞严经》、《金刚经》和《华严经》入手,他渐渐走上了禅修之路。每天下班后都谢绝一切社交活动,独自闭关在家,专心修习禅坐。 随着他学习和禅修的不断深入,他在业内的出世清名也就广为传颂,有不少爱好佛学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向他请教佛法。 后来,他甚至都在SPE的出版集团内发展出了一个学佛小组,每个周末都集中修学,互相帮助,小组的名称是“菩提修学会”。 受到逸晨先生的带动和影响,我也经常在工作空余时间参加他们的学习和禅坐,是菩提修学会的非正式成员。 和逸晨先生的感受相同,越了解佛陀的教诲,我对佛法的兴趣,也就越强烈。 我也开始系统性地阅读佛教经典,例如《释迦传》、《白莲花传》、《遗教经》、《四十二章经》、阿含诸部经等。 到了秋天到来的时候,逸晨先生开始减少食物,先是断掉了早餐,然后断掉了晚餐,实现了日中一时,并在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定期领众到当地大乘寺院持守在家居士的八关斋戒。 虽然生活日渐刻苦清减,但逸晨先生的精神却变得越来越好,思维也越来越敏捷,眼睛越来越炯炯有神,身材也变得修长精干。 仿佛是预见到未来自己的决定,逸晨先生在工作之余,越来越重视为自己培养接班人,也越来越注重把他的工作思想传递给我们这些后学者。 第九百零五章 卷后语二 逸晨出家(2) (一) 那个时期,作为密切的合伙人、我的入门老师和长期搭档,逸晨先生和我就写作问题的交谈很多。他向我完整地传授了“文以载道”的写作思想。 他说:“心心,身为写作者,我们工作的每一刹那,都在拥抱善或者不善。我们的谋生方法,不宜有损于自己和他人的心灵健康。” 他告诉我,以损害自己和他人的心灵健康为谋生方式,这个就叫作“邪命”。 我们所从事的活动,和最后可能对自身及别人造成的危害,两者之间的距离越远,就越不符合邪命的标准。 要判断自己的谋生方式是否“正命”,可以问自己三个问题: 1、它是否明显造成对其他生命的伤毁,加深众生的痛苦?佛陀说,涉及武器、毒药、杀生的职业,肯定都是邪命。 2、我的工作导致自己违犯五戒吗? 3、我的工作中存在会干扰我,让心一直静不下来的因素吗? 他举例说,从事某些会让人伤亡的暴力运动,例如拳击,是邪命;开设赌场或者在赌场工作,也是邪命,因为赌博助长人们的贪欲,并导致其他类型的种种恶行。黑市、行骗、智力犯罪、敲诈勒索这些,也是邪命。为庸俗报刊写毁谤公众人物的文章、或者在电台脱口秀节目散播仇恨的言论,都应被视为”涉及毒品”的邪命。 他再次提到我们都知道的一件事情作为举例。高雄的一个女性朋友,是个信佛的女商人。她本来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买到一家经营得不错,但主人因为要移民而愿意低价转让给朋友们的酒吧。人人都觉得这是笔会大赚的好生意,但这女商人最后没有买酒吧,因为她觉得卖酒的生意会使一些顾客酒后乱性,造作恶业。她决定不把自己的成功建立在为别人堕落添砖加瓦上。 逸晨先生说,这就是坚持“正命”(正确的谋生方式)的一个好榜样。 逸晨先生对我说:如果一部作品,失去了“文以载道”的精神,无论有多畅销,获得多少奖项,口碑如何之好,都叫作失败了。 他还说,文章好不好,首先看作者的用心是不是淳良而且智慧,是不是正确地想要惠利所有人,其次看文章的境界,是否超越于现世的追求之上,最后,才看文章的写作技巧、言辞的美丽精确等等。最后那些,都是末技,不可过度重视细枝末节,失去文章本来的功用。 他告诉我,所谓文化,就是令人无过失的教化。若我们不能用文字发挥出这样的功能,就算有高学历、著作等身,也不能称为文化人,也不能自称为有文化。 (二) 一天晚上,从办公室出来,接到了逸晨先生的电话。 他说:“能过来小喝一杯吗?苏格兰酒吧。” 我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吗?你知道我一般不喝酒的。” 他说:“这里也有简餐和软饮料,伯爵茶、花茶、普洱、柠檬水……你总要吃晚饭。” 他知道,Ann今晚照例跟着她爸爸回祖父母家里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吃晚饭。 我想了想,觉得梁太太去世之后,逸晨先生一个人鳏居,长夜漫漫,也是挺孤单的。 我想起当年他因为担心我,专程飞过来看我,提着行李箱站在我寓所门口等我回来的情形。 我点头说:“好吧。” 自从高雄去世之后,我还没有去过酒吧,哪怕是应酬,也没有去过。 一路上开车,我耳边始终回荡着逸晨先生刚才电话里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的声音,和平常说话,略微有些不一样。但我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 也许,他一个人已经独酌了两杯吧。 (三) 穿过酒吧昏暗的光线和嘈杂的声浪,我找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子,相对于靠近吧台的那些座位,这里比较安静。 我看到逸晨先生穿着休闲的衣服,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面前放了一杯马丁尼,还有一杯天蓝色的饮料。 他看到我出现,站起来和我打招呼。 虽然彼此已经非常熟悉了,且是多年知交,逸晨先生始终还是这样彬彬有礼。 他走过来帮我拉开座位,让我坐下,指着那杯天蓝色的饮料对我说:“帮你点了一份,先开开胃。” 我说:“这是什么?” 他说:“薄荷味的百香果果汁。” 我端起来抿了一口,清凉而甘甜,口感很好。 我说:“真好喝。你真是太了解我了。” 逸晨先生笑了笑。 在灯光下,我仿佛觉得他的脸色有点蜡黄,人看上去也消瘦了一点。 我说:“最近工作很辛苦吧,看上去脸色不太好呢,要注意保养啊,毕竟也上了点年纪了。” 逸晨先生点头。我们轻轻地碰了一下杯。 逸晨先生把侍者叫了过来,我点了一份全素的三明治,还有一小份土豆泥,逸晨先生说他已经吃过晚饭了,就只点了一小碟浆果作为下酒小吃。 我们在桌子上摇曳的烛光前边吃边谈。 这时,外面的歌台上电声乐队已经表演完了,上来一个30多岁的女歌手,长发垂在肩头,遮盖了大半个脸蛋,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裙,化着很浓的眼影。 她说:“下面,为大家演唱一首西班牙语的歌曲:Estar-Contigo (中文歌名:《和你在一起》)。” 酒吧里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这首拉丁情歌是由当红的西班牙情歌王子Alex-Ubago演唱的爆红曲目。这位1982年出生的西班牙歌手嗓音沙哑、浑厚,充满地中海阳光的气息和拉丁年轻男子的魅力。他浑然天成的唱功。深长幽远的编曲,加上西班牙语性感的发音,建立起了拉丁音乐可沉淀可纵深的内涵,字里行间都是柔情,深受全球歌迷的欢迎。 听着这位女歌手充满激情地用女性奔放且妩媚的嗓音重新演绎这首歌,别有一番情韵。 无数支的手臂和荧光棒在黑暗当中随着歌曲鲜明的节奏而摇摆起来。 很多年轻人开始互相搂抱着跳舞,彼此深深地接吻。 我也被这优美的歌声唱得内心有些波涛澎湃,一瞬间,无数和爱情有关的往事都奔涌而来,充满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我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波涛起伏。 我喝了一大口薄荷饮料,我对逸晨先生说:“我们来听这种情歌,已经太老了。” 逸晨先生说:“有什么关系。每个老家伙,都有过年轻的时候。” 第九百零六章 卷后语二 逸晨出家(3) (一) 女歌手紧紧握住面前的麦克风,闭着眼睛,高高地扬起头,心潮澎湃地演唱着: “没了醒来时你的拥抱, 没了你说话时手势的动作, 没了你心有灵犀的默契理解, 没了你那些不可能的梦想和计划, 没了你的友谊与呵护, 从此我隐忍不言的伤痛, 我该拿这颗落单的心怎么办呢?” “没了那些激情的时刻, 还有那些安静的下午, 对海呼吸着, 没了你的眼睛再一次在我的眼中, 我的手因等待你的皮肤而融化, 填平了我孤单的心。” “没了你的月亮在每个晚上, 没了你的声音在每次呼吸当中, 除了你的再见,没有任何一样肯定的, 我该怎么办呢?要是我已不能和你在一起? 没有你怎么生活! 教我再次打开天空, 我没你不能活! 我淹在每日的记忆中, 告诉我我没有你该怎么办! 我需要你热情的鼓励, 请在你的温柔中给我找个位子……” (二) 我的眼前交错浮现出你的影子、高雄的影子、风花雪月的影子, 我感到有些难以忍受。 我说:“我已经不想再听类似的音乐了,也没有什么需要这样歌咏。” 我说:“这些年轻的孩子们,他们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创痛,所以对痛苦都很敏感,一点点不如意,都觉得充满了整个世界。他们也渴望巨大的激情体验,以为那里面有什么,能让生活显得不那么空虚。” 我说:“等有朝一日,他们真的经历过了这个人间深重的痛苦,像我们一样地,每日忍辱负重,含辛茹苦,他们就会沉默下来,像我们这样,坐在最僻静的角落里,默默地啃三明治,吃一份土豆泥。” 逸晨先生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温和地说:“活着,就总是要忍耐各种让我们感觉不好的事物。” 他说:“年长会让我们这方面的能力越来越强。人,是需要岁月去磨练的。” 他举起马丁尼,说:“为岁月渐长。” 我举起薄荷百香果汁和他碰杯,说:“为岁月渐长。” (三) 逸晨先生说:“除了小喝一杯,请你出来,原是因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要对你说。”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牛皮信封,从桌上推给我。 他说:“我想要做这件事情,已经很久了,总是有各种牵绊,不得成行。” 他说:“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这个世间的各种琐事,永远都没有完结的时候。想要等所有的事情都完成了,有了空闲时间,再来做想做的事情,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想要做什么,就得马上放下一切,全力去做。琐事,只会在你断然放下的时候终结。” 他示意我打开那个信封看里面的内容。 我拿起那个牛皮信封,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突然再次变得十分强烈。 我眼前重叠出当年在你的住处,拉开抽屉,看到里面那个白色信封的情景。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感觉到,这两个信封里,装的是同样的东西。 我看了看逸晨。他对我微笑着。 我打开信封,低头看了里面的东西。 不可名状的悲痛从心里升腾起来。 人生就是不断地重复。 我的预感是正确的。里面是逸晨先生不久前的体检结果。他得了肝癌。中晚期。 我隔着桌子,看着逸晨。 我说:“不。不……” 逸晨看着我,完全理解此刻我的心情。 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开我。所有的良师益友。 逸晨先生说:“已经复查过了。结论是无误的。” 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已经能够勇敢地接受,对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我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你不打算去治疗吗?” 逸晨先生摇摇头。 他说:“别人不能理解我,你是能够的,对吗,心心?” 是的。我能理解。事实上,指导你在最后的时刻,也是放弃治疗的。 如果我遇到同样的情况,我想,这也是我的选择。 抗拒不可避免的必然之事,是不明智的。人生精力,应该花在挽救尚可挽救的事情上。 我非常理解逸晨的决定。但是,听到他说决定放弃治疗,我心里,依然还是非常难过。 人就是这样,理性和情感,总是会常常彼此冲突。 逸晨先生把弄着酒杯,对我说:“严格来说,我一生都在做徒劳之事。无论是编书也好、写作也好、画画也好、摄影也好、结婚也好、养育孩子也好,这些,都会随着死亡结束。我尚未做过任何超越死亡的事情。既没有为自己做过,也没有为别人做过。” 我说:“我们不是在一起学习佛法吗?佛法就是超越生死之道。” 逸晨先生说:“光理论上学习,那是不够的。就像是生病了,医生给我们开了药方,我们天天研究药方,背诵药方,都不能治病。唯有服药才可以见效。我们得照佛陀的教诲去做。” 他说:“我决定申请退休,去泰国的宗通寺出家,进入森林禅修。” (四) “啊?”我这一下真的被他惊到了。 我忘记了心里的悲伤,头脑一片空白地看着逸晨。 这还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有个这么亲密的人,对我说他决定出家修行。 看着我震惊的表情,逸晨先生笑了一下,说:“干嘛这么吃惊?我有这个念头已经很久了。看到这个体检结果,我心里的反应竟然是高兴。真高兴,有了这个新增的动力,我终于可以下定决心,去做心里一直想要做的事情。我希望离开今生的时候,是以一个出家人的身份。这样,可以给来生一个更好的开始。” 他说:“出家,是很需要福气的事情,就算能做到帝王将相,也未必能有福气出家修行。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啊。” 我说:“你真的要放弃治疗吗?” 逸晨先生说:“我没有放弃治疗啊,心心。我正开始做真正的治疗。生死是人生大患,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无论中医、西医都救不了这种大患。我决定,要治疗就要从根本上治起。” 他说:“你不支持我治疗吗?中国道家的王重阳先生说过:生死如溃疡。这个世间,除了生死,没有一样,不是徒劳无益的闲事。” (五) 我说:“你要离开这里吗?” 逸晨说:“是的。去了泰国,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说:“什么时候?” 逸晨说:“再下周。我希望还能更快一点。时不我待。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情一变化,我就要走不动了。内心的愿望,又要落空。” 第九百零七章 卷后语二 逸晨出家(4) (一) 我看着他手里杯中剩下的马丁尼。 我说:“你现在不该喝这个了。酒是伤肝的。” 逸晨先生说:“最后一杯吧。以后,我会受持出家戒律,永生永世都不再碰有酒精的饮料。这最后一杯,是专门陪你的。算是和你告别,也和过去的人生告别。”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我说:“就算是出家,又何必去那么远呢?大陆也有很多寺院,日本也有。至少,我们还可以来看看你。” 逸晨先生说:“我就是不想经常有人去看我。我在大陆和日本的熟人都太多了。我不想把寺院变成会客室。” 他说:“我和宗通寺也特别有缘分,应该是此生之前,就有过密切的关系。那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格外熟悉。我在那里,感觉到非常心安。我第一次进入寺院,心里就油然而生强烈的愿望:我应该在此剃度出家,接受出家人的戒律和袈裟。” 我说:“也不想要我和你儿子去看望你吗?” 逸晨说:“看望又有什么用呢。我更希望的是,你们也能断然放下这世间的种种琐事,专注于解决生命中的根本问题。如果你们也能如此,就是对我最好的陪伴和安慰。” 我说:“你舍得下儿子?” 逸晨先生说:“临终的时候,一切难分难舍,全都带不走。舍得舍不得,早晚都要离散分手。” 他说:“孩子如今也大了,做摄影师也做得不错,完全可以独立谋生,不再需要我的抚养了。” 他的儿子的确很有摄影天赋,这些年跟着逸晨学习,颇得逸晨先生的真传,无论是拍风景,还是人物,还是新闻照片,都已经在摄影界崭露头角,成为叱咤风云的大腕,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 我说:“梁太太刚过身不久,你又这样离开,他是个内心敏感而温柔的孩子。也许,会不太理解这件事情。” 我说:“他需要你的父爱。我想,他希望在你的最后时刻,能在你身边尽到人子之孝。” 逸晨先生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他父亲的选择的。正是他母亲的离开,还有这个体检结果,强烈地警醒了我,再沉湎父子情爱,当断不断,这一生,就又这样倏忽虚度了。” 我说:“要是他去那边找你呢。我觉得他会去的。” 逸晨先生说:“走之前,我会和他好好谈谈。就算他去了那边,可能也找不到我。因为,我会跟着宗通寺那些新剃度的比丘,到森林中的传统闭关中心去。” 我担心地说:“是我们之前看过的那种闭关中心吗?在密林中一个人独住,和周围的村庄距离都很远,衣食住行一切都要自己张罗,很难和外面联络?” 逸晨先生说:“是的。就是那种。也可能闭关不在泰国境内,可能在缅甸或者柬埔寨的哪里。” “啊?”我着急道:“那怎么行?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还那么艰苦,那么劳乏,怎么可以?万一有事,都没办法呼救!” 逸晨先生说:“我感觉还好。我会根据身体状况来决定的。寺院也会考虑到我的身体情况,为我安排合适的地点。你不用担心。” 他说:“心心,生死之间,什么救助都只能苟延残喘于一时,要超越生死,唯一的依靠、唯一的救护,都是自己。” 他说:“森林里的空气很新鲜,食物富有营养而且天然无毒害无添加,适当的劳作也有益于身心,禅修停止了大量的胡思乱想和身体盲动,也会节省很多能量消耗。这绝对比在医院接受化学毒药和放射线的身心戮害要健康得多。” 他说:“我会健健康康地从禅修中心回来的。不会死在森林里。” 我默然了一会儿,说:“好吧。如果这符合你的心愿,那我永远支持你的。” (二) 我说:“搭档了这么多年,你这突然一走,我还真是很不习惯。就好像缺了一条臂膀一样,也许,还加上半边心脏。” 逸晨先生说:“他们会给你安排新的搭档的。我已经跟他们说了,希望他们根据你的写作特点,精心为你选一个心有灵犀的新搭档。” 我说:“心有灵犀要靠缘分的,有时候,一生也就只有一遭。” 逸晨先生说:“相处久了,共鸣越来越深刻,也就慢慢默契了。我们也并不是一开始就能配合得这么好。” 我说:“是你引领我进入文学创作之门的,这么多年,给了我无数的言传身教,我的所有作品,都永久打上了你的痕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搭档的这些岁月。” 逸晨先生说:“文学也好,艺术也好,可以帮助我们把生命中的痛苦和烦恼,通过寄情和歌咏的方式来淡化,或者让它升华为美学欣赏。但是,你要清楚地知道,心心,这些都只是缓兵之计,都只是止痛药、麻痹药物,虽然会感觉好一点,然而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烦恼痛苦不断产生的问题。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定要亲自去探明生命痛苦的真相,亲自去找到它的成因,这样,才能彻底破解掉它。” 逸晨先生说:“心心,不要觉得现在还年轻,这些事情可以等到老了再去做,等到Ann长大。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一种假设。以后的事情,我们谁都不知道。我们唯一可以把握的,就是现在。我们可以决定现在要做什么。就这一点,是我们可以自己决定的。” 我说:“我明白你的希望。我会好好考虑的。就算每天都在工作,都在抚养孩子,我也绝不会放松修学。我会和你在这里一样,每天都努力地完成定课,完成学习计划。不会让任何一天空过。” 逸晨点头,说:“好。期待看到你的进步和成就。” 我们再次碰了一下杯。 逸晨把酒杯里剩余的一点马丁尼酒都喝完了。 他把杯底倾斜了一下,亮给我看。 他笑着说:“世俗生活,就此完结。杯干盏尽,无有残留。夙愿得偿,快哉快哉!” 第九百零八章 卷后语二 逸晨出家(5) (一) 我说:“你走了之后,我就无法再联络到你了吗?” 逸晨先生说:“这样吧。我安顿好了之后,会给你和孩子分别写信的。我问过了,森林里的禅修中心,一个月会有一个邮差去一趟,通信还是可以的。虽然没有电话、传真什么的服务。” “事实上,独修的僧侣,也会用这样的方式,和他们的指导老师进行联系,接受实修方面的教导。” 逸晨说:“你会收到我的书信的,如果你地址没有变更的话。我会告诉你在森林里的生活。但是,你不要给我回信。你知道我平安,还有森林里禅修的情形、出家的生活,就可以了。” 我说:“好。我只读你的信,不给你写信。” 逸晨先生笑了,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豁达干脆的女搭档。” 我说:“惭愧不能现在追随你。” 逸晨先生说:“身为凡夫,在家的生活干扰太多,每天心情都会受到各种影响,时间也会分散在各种没有多大意义的事情上,牵绊太多,想要证得成就,非常困难。就算你现在感觉还不能离开这一切,也要心里明白在家生活不利于修道的过患,在内心一直祈愿,将来机缘成熟,能够有机会出家专注修持。” 我说:“我会一直如此祈愿。” 我说:“先生,我期望,今生能看到你健健康康地从森林里回来。如果你能回来,也许我会去宗通寺参加每年的夏季安居禅修。” 逸晨说:“我会回来的。我会在宗通寺等着你,还有我儿子,过来参加安居禅修。” (二) 逸晨先生说:“离开前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好。今天,我们就算是告别了。我出发时,也不要来送我,免得动摇我的决心。孩子去送一下就好了。你知道,我这个人心软,看不得女人伤心欲绝的眼泪。” 他说:“不如,我们今天就此告别吧。” 我说:“为什么?干嘛要这样突然?我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逸晨先生说:“告别这件事情,从来都不怎么愉快。一件事情而已,何必要难过两次呢?我不想再让你心里难受一次了。” 他温和地说:“和很多没有机会彼此道别就突然离散的人相比,我们能这样从容而别,已经很幸运了,应该感恩知足。眷恋是永无止境的,不管在一起相处多久,始终觉得不够,离别时只会越来越不舍。” 我的嗓子眼感觉到干涩的哽咽。他说的,是对的。 彼此心意相投的人在一起,无论相处多久,都不会觉得足够。 所有的**,都是无法最终满足的。 尽管已经经历了那么多次的离别,我到现在,依然还是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跟随外面的情境而波动。 还是被外面的风吹拂而起了千层细浪。 我觉得很惭愧。 逸晨先生说:“在一切世间,离别都是无法避免的,也无法改变。唯一能改变的,只有我们的心。” 他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我们亲密的一切,都会随时和我们分开。这就是世间的常态。抗拒常态,不肯接受,不甘心,都是徒劳无用的。” 逸晨先生说:“还记得我们每次小组共修最后的念诵吗?” 我说:“记得。” 他说:“好的。让我们一起来最后念诵一次,以为今生的告别吧。” 于是,我们在酒吧嘈杂的声浪当中,在摇曳的烛光之下,轻声地共同诵念了最后一次共修晚课的内容——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弟子众等,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三) 就这样,逸晨也离开了我们,前往宗通寺出家为僧。 他在缅甸的森林里禅修了八个月的时间,然后回到宗通寺。 在宗通寺,他生活了三年零两个月后,安详示寂。毗荼后,骨灰也埋葬在这座寺院的塔林里。 他再也没有回到我们中间。 在缅甸的森林里,他给我写了52封信。这些信很晚我才收到。 有关这些信的内容,是另一本书的故事了。 我把它们都收录在一本叫作《金色森林》的文集里,作为逸晨先生生前的遗作而出版了日文版。 逸晨先生离开我们之后,还存活了将近四年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医生为他预期的寿命将近4倍。 可见,他的最后选择,是无比正确的。出家修行,让他的身心变得更加健康,而不是更加脆弱。 (四) 在宗通寺圆寂之后,逸晨先生留下了两件遗物给我。 一件是他剃度出家后僧人形象的照片,穿着明黄色的袈裟,手托钵盂,妙相庄严。 一件是他手书的一幅小楷汉字条幅,内容是明代高僧莲池大师出家前写给前妻的、著名的《七笔勾》。 内容如下: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 嗏,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贤孙,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金章一笔勾。 凤侣鸾俦,恩爱牵缠何日休?活鬼两相守,缘尽还分手。 嗏,为你两绸缪,披枷带杻,觑破冤家,各自寻门走,因此把鱼水夫妻一笔勾。 身似疮疣,莫为儿孙作远忧。忆昔燕山窦,今日还在否? 嗏,毕竟有时休,总归无后,谁识当人,万古常如旧,因此把贵子兰孙一笔勾。 独占鳌头,漫说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常久。 嗏,多少枉驰求,童颜皓首,梦觉黄粱,一笑无何有。因此把富贵功名一笔勾。 富比王侯,你道欢时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忧倾覆。 嗏,淡饭胜珍馐,衲衣如绣,天地吾庐,大厦何须构。因此把家舍田园一笔勾。 学海长流,文阵光芒射斗牛。百艺丛中走,斗酒诗千首。 嗏,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跟前,半时难相救。因此把盖世文章一笔勾。 夏赏春游,歌舞场中乐事稠,烟雨迷花柳,棋酒娱亲友。 嗏!眼底逞风流,苦归身后,可惜光阴,懡儸空回首,因此把风月情怀一笔勾。” 在这幅小字的侧面,是逸晨先生临终前题写的学习心得,一共九个字: “毕竟空,无所有,不可得。” 看着他最后的墨迹,我仿佛听见他在冥冥之中对我说:“心心,这就是万法的真相。” (五) “毕竟空,无所有,不可得。” 这就是一切人间故事共同的结局。 也是所有世间故事,唯一会有的最终大结局。 第九百零九章 童年 (一) 我叫Esabelle Chen,是个身高1.76米的高挑美人儿。 我是白种人后裔和中国人后裔的混血儿,吸收了父母双方的优点。黑色披肩自然卷发,端正高拔而笔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眼窝深陷,乌黑发亮的眼珠,白皙细腻的皮肤。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在社交圈里就以良好的教育和无双的美貌而著称。 我的父亲是商界巨贾,年轻时候有“世界船王”之称,后来又进入媒体界和电影界,成为著名的“传媒之王”和电影工业大亨。当然,他的业务远远不止于此。他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商业帝国之一。20多年来,他的个人财富,始终排名在全球20位之前,就算经历了数次的全球性经济危机,也依然屹立不倒。很多商业杂志和商业学院,都在传颂他从事商业活动的经典案例,他被认为是全球商业的奇迹、商人的典范。 我父亲结婚很晚,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冒险。他开过航天飞机,亲自到过太空站,他还能开战斗机,他独自驾驶帆船横渡过大西洋,去过南极洲探险,登上过喜马拉雅山的珠穆朗玛峰,独自乘坐热气球漂游过整个南美大陆,在非洲狙击过偷猎大象的武装走私犯,在柬埔寨热带丛林中寻找过古代高棉王国的神秘遗迹。总之,只要你能够想到的冒险,他似乎都已经尝试过。 41岁的时候,我父亲认识了我母亲。我母亲当时只有21岁,是一个著名的美术模特儿。很多蜚声中外的现代派大画家,都画过她身体的各个侧面。她是西方人眼中典型的东方美女:娴静、端庄、含羞、温柔、有文才、知礼节,樱桃小口、轻声细语,站不摇裙,笑不露齿。我父亲在参加一幅著名画家的油画拍卖会时,看到了油画上的母亲,当时就被她的风韵完全迷住了。他不惜千金一掷,请到画家共进晚餐,得到了我母亲的联络方式,并看到了更多以我母亲为主角的画作。 在昏暗的光线中,在东方式的古老建筑里,我母亲或者身着旗袍,或者穿着紫藕色的和服,安静地摇着团扇、整理着家人的衣服、在玄廊上仰头赏月、在池塘边对影整理发鬓。 她种种妙曼的身姿,让我父亲决定倾注全部的热情来追逐她。 接下来,就是一个长达2年的浪漫爱情故事。 我母亲并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她家庭出身良好,祖上有三代人中过清朝的进士、乃至出过一名状元。历代祖先都是在朝为官的,直到中华民国被赶出大陆,逃到台湾。她家的一名前辈在国民党撤退前,支持他的长官和平起义,投靠**,确保这个文化历史名城,能够和平地实现政权交接,免遭战火的涂炭。他当时是这位长官的秘书。他与地下**组织一起,多次挫败了中统和军统特务谋杀长官、破坏和平起义的阴谋,为这座城市的历史遗迹保存立下了不朽的功勋。新中国成立后,这位前辈一直出任外交官,长期驻外为武官、大使、特使,还曾在外交部新闻司工作过。我母亲出生的年代,虽然社会动荡、变迁巨大,但她的家庭一直相对风平浪静,生活殷实而安定。我母亲受到了良好的世家女子教育,气度优雅高贵,学识颇丰。她之所以去做美术模特儿,并不是看中了模特儿的高收入,而是看重了模特儿可以与许多著名画家接触的机会。她热爱艺术,对艺术有着极好的品鉴力,本人的美术作品也小有名气。 我父亲的猛烈追求,让我母亲感觉到羞涩而吃惊。她一直友好和有礼貌地和我父亲交往,却迟迟不肯答应他的求婚。 在我母亲的魅力影响下,我父亲逐渐改掉了自己狂野奔放的牛仔生活,慢慢变成了一个彬彬有礼的高贵绅士。 他停止了一切孟浪的冒险,变得循规蹈矩,温良谦和。 他甚至接受了洗礼,成为基督教浸礼教会虔诚的信徒。 他甚至还开始学习中国的古琴和书法,能弹奏《高山流水》、《阳关三叠》,临摹王羲之的字帖,能用一手漂亮的行楷书写《兰亭序》和《岳阳楼记》。 我母亲教他学习汉语文言文,他的日常装束也变成了中国宽松的丝绸褂子和布鞋,经常手持折扇,出言不离之乎者也。 他的改变让所有的朋友都大吃一惊。 强烈的爱情的确能够重塑一个人的性格,就像是一次完全的新生。 我父亲的改变,终于赢得了我母亲的尊敬和信任。 在我父亲44岁生日那天,他们终于携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在教堂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二) 我父亲45岁那一年,我出生了。 爱屋及乌,我立刻就成为父亲的掌上明珠,是父母在这个世界上最珍爱的无价之宝。 我是含着金钥匙出身的。 我出生那一年,父亲因为对英国政府的一个特殊贡献,而获得了英国女王封授的伯爵爵位,并获得了荣耀的嘉德骑士勋章。 我也就成为了伯爵封号的女继承人,跻身于欧洲贵族的行列。 私下里,亲密的朋友们都叫我“小女伯爵”。 我在父亲的一座城堡里长大,一直有管家、保姆、私人教师、同样家世良好、出身清白的女童陪伴着我,接受的是最纯正和严格的贵族教育,从小就掌握了多种欧洲语言,当然,还包括我母亲的母语:汉语。 在我6岁那年,我母亲不幸罹患了癌症。 那是一个晴天霹雳。我父亲完全没有准备好,就此结束与我母亲的恩爱生活。他当时还在做着白头偕老的美梦。 这个消息几乎让他崩溃。 他停下了手头的一切要务,陪着我母亲在世界各地寻访治疗的方法。 他不惜付出全部的财富,也要换得母亲的康复。 但是,世界上虽然有很多优秀的医生,但并不存在能够治愈死亡的医生。 我母亲的病情一度缓解,我们全家在瑞士度过了8个月甜蜜温馨的时光。我父母之间的恩爱,达到了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的高度。而那8个月的幸福时光,也成为我一生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第九百一十章 创办《NCTRAVELLER》杂志(上) (一) 瑞士度假回来之后,我母亲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被迫住进了医院。从此,她就再也没能从医院里出来。 她变得越来越衰竭,脸上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彩,整个人变得黯淡昏沉,枯瘦虚弱。 我记得她最后的一段时光,整天只能躺在床上,依靠呼吸机续命,就连抬一下眼皮,也苦痛难当。她总是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寸寸粉碎了,眼神飘忽,就像是在狂风中奄奄一息的一支残烛。 她经常带着无限眷恋的神情,看着父亲和我。 我父亲开始凶猛地抽烟,有时候还吸食其他更刺激的麻醉品,用来缓解内心剧烈的痛苦。他41岁才遇到真爱,万没想到,只相处了短短数年就要天人永隔。 看到父亲这样难过,我就经常爬到他膝盖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依偎在他怀里,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 我害怕父亲也会像母亲那样地躺在医院里,乃至于要永远地离开我。 我觉得未来的日子一片黑暗。 每逢我依偎在父亲怀里时,他就会紧紧地拥抱着我,在我脸上不停地亲吻,他脸上的泪水,沾满了我的小脸蛋。 我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悲伤而脆弱,看到他在死亡面前的无助和绝望。 这深深地刺激了我。 我以前认为父亲是强大无比、无所不能的。 现在我明白了,在生老病死面前,就算是最强有力的人类,也如同尘埃一样的渺小。 面对死神的镰刀和病痛的碾压,就算尊贵如我父亲,也差不多什么都做不了。 (二) 8岁那年,我母亲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永远地离开了我的生活。 我跟着家里的亲属们一起,把母亲送到了墓地,看着人们把她放进大地的深处,然后铲土掩埋了她。 母亲变成了白色墓碑上一张永远年轻、永远微笑的照片。她再也不会对我唱歌,不会给我讲故事,不会陪着我数夜晚的星星了。 一夜之间,父亲的头发就全白了。 早晨起来,我看到他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完全没有食欲,对人们的呼唤,也完全没有反应。 父亲过了差不多一个月,才从这种沉重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在随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永远都只穿黑色的衣服,我也很少看到他露出笑容。 人人都看出,父亲对男女之事从此心灰意冷,他再也不会动续弦的念头。 事实上,父亲也的确是这样,以后再也没有和任何女人发生过男女关系。 他也明确拒绝了一切有关联姻的好意,表面的理由是,他不想我有个后妈。但人人都知道,真正的原因,是父亲认定再也找不到比母亲更好的佳偶了。 (三) 母亲离开之后,作为独生女儿的我,就成为了父亲生命中唯一的亮色和希望。 我10岁那年,父亲给我正式改名为Esabelle Chen。 Esabelle是父亲的祖母的名字,父亲是祖母抚养长大的,对祖母有着很深的感情。 Chen是我母亲的姓氏。父亲获得了女王的许可,在名义上,放弃了让我继承他的姓氏,让我跟随母亲的姓氏,以此作为他对母亲永生的怀念。 父亲用他一生中最敬爱的两个女人的姓名,作为了我的名字。 他把余生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我的身上,对我万倍爱怜,千依百顺。我的任何要求,只要是正当的,不过分的,他都会千方百计地去满足。 失去了母亲教养的我,就这样,被他的深情给宠坏了。 虽然外表上依然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和谦恭,但在骨子里,我变成了内怀傲慢、任性而为的女孩。 12岁那年,我进入圣保罗女子中学的8人小班学习,掌握了希腊语、拉丁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学会了竖琴和长笛,还有绘画和芭蕾。 17岁的时候,我考入了牛津大学学习艺术设计专业,随后取得了学士学位。 24岁,我取得了伦敦艺术大学的硕士学位。 随后,进入了父亲的一间艺术拍卖行工作,参与了父亲的商业经营。 27岁时成为了父亲商业帝国的一名董事。 (三) 在作为Esabelle Chen度过的这一生里,我是一个众所周知的狂热的旅游爱好者。 我那一生所拥有的财富,也完全可以支持我想要的任何旅行。 在那个小圈子里,人人都知道我在少年的时候就开始独自在世界各地旅游。 即使进入了我父亲的公司,并在那里担任了高级行政职务之后,我也在一切工作的空隙去各处旅游。 然而,我并不是什么地方都愿意去游览的。 我只喜欢去那些古老的地方、荒废的地方、那些曾经繁华过然后又凋谢的地方,那些曾经喧闹过然后又寂静的地方。 我特别喜欢去东亚地区的这些地方。 我尤其喜欢去东亚地区各种为远古的传说所缠绕的地方,其中又特别喜欢去那些被含混不清似是而非的传说所缠绕的地方。 了解我的人都知道,我的旅游并不是那种遍及现代生活的商务旅游或者休闲旅游,也不是那种包含掠夺与占有,发现与争夺的殖民意识之游。 我的旅游和我那一生的其他活动皆无利益关联。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旅游更象是一次重新做出的时空选择。 我通过旅游这种方式离开我所在的时空,尽可能地接近我不可能进入的时空。 在旅游的时候,我从来不带照相机或者摄影机,我从来不会拍摄我所看到的东西,也不会以它们为背景来反复地拍摄我自己。旅游完毕,我也从来不写游记,我从来不记录我在旅游当中的观察与体会。 我到达那些旅游地的时候,感觉就如同一个流浪了很久的人回到自己熟悉的故乡。 我真正喜欢的,就是在那些旅游地中隐藏的消逝的时空当中进行日常的生活。 肯尼,是父亲派给我的贴身随从兼保镖,在大多数我不被允许独自前往的旅游当中,都是他作为父亲的代表在陪同。 肯尼后来年老的时候,在他出版的回忆录中写道:“Esabelle对旅游的热爱与众不同,我在跟随她到处旅游的过程当中,常常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她是在找什么东西,我总觉得她是在世界各地的废墟与遗迹当中寻找什么她丢失了的东西,她略过一切表面的东西,专心致志地寻找某种东西。那是一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第九百一十一章 创办《NCTRAVELLER》杂志(下) (一) 肯尼是了解我的。他的观察和理解都是正确的。 ——我的确是在世界各地的废墟与遗迹当中寻找一些我丢失了的东西。 我是在各式各样尚留有线索的过去的时空当中,寻找你曾经存在过的那些时空。 我是在找我们曾经存在过的那些时空。 我是在找我们可以再次相遇的那些时空。 我就是这样乘坐着父亲的私人飞机,父亲的私人舰艇,不停地在世界各地寻找着属于我们的时空。 这和我在之前的某一生当中,作为唯心热衷于在某个游戏的地图上旅游和探索,并无不同。 我就是在这些持续不断的旅游当中,逐渐完善了我对出生前各代系生命的记忆。 我在大量的旅游当中,遇到不少和我有着同样动机和同样决定的人。 我经常看到会有一些人类通过旅游来寻找更适合他们自己生命的时空。 这让我坚信我并不是唯一遇到这种问题的人,也并不象我之前以为的那样绝对孤独。 为表达对这种行为的理解和支持,我进入商业领域后的第一件投资行动,就是创办了全球顶级的权威高端旅游杂志《NCTRAVELLER》。 它在全球发展了380万忠实的读者。平均每位读者的年收入水平超过1200万美元。 它自从创立之后,深受这一读者群的喜爱,后来又发展为电子导航版、手机APP版、虚拟现实互动版、虚拟现实游戏版。 它一共存在了280多年,指引了无数在错乱的时空中迷失了方向的人。 (二) 我一直没有对人说过,我从小就有关于你的深刻前生记忆。 我知道,我们这一生还会在某个时间、某个空间相遇,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那会怎样发生。 我想念你。我记得你曾经是我的哥哥,也曾经是我的老师,还曾经是我多生多世的初恋情人,我们还做过夫妻。 无论我们的身份如何,我们始终是情感上和精神上的眷属。 你始终是我前行的引领,是我心灵的导师。 我知道,有关你的记忆就曾在东亚地区某些古代遗迹的断壁残垣之中。只要我身临其境,那些古老的记忆就会被触发,重新喷涌而出,一切细节也会变得清晰。 我相信,如果我能清楚无误地记忆起全部的过去,就会知道我们今生会怎样相遇。至少,这也能加快我们的再次邂逅。 我就像久旱的植物渴望甘霖一样地,深切渴望着那个时刻的降临。 (三) 在身为Esabelle Chen的那一生当中,22岁的那年,我如愿以偿地拜访了从小就心驰神往的那个古迹——位于东亚康切拉里地区的玛尔斯庙。 在东方的语言中,它的名字是:吉诺战神庙。 这座庙宇建立于大约1200年前混乱的战争年代。 那个时代,东亚的康切拉里地区几乎到处都在进行着战争。 这座庙宇究竟是由战争中的哪一方建立的,它所供奉和纪念的神究竟是哪一族的神明,对于这些问题,历史上各国的学者从来某衷一是,各执一辞。 其中比较占优势的一个说法是在大约80多年前由一位年轻的东亚女作家、兼历史学者——唯心出来的。 她通过非常细致的考证,提出了很多有力的证据,说明这是一座由当时的汉民族建立的神庙,里面供奉的战神吉诺是当时带领汉民族成功抗击了勿吉民族入侵的一位古代汉族军事将领。这位将领在他27岁阵亡之前,为汉民族的生存立下了赫赫战功,从而赢得了当时汉民的衷心拥戴。当他阵亡之后,汉民为了纪念他的功业,并继续得到他英名的荫庇,所以自发修建了一些纪念他的庙宇。 最初的玛尔斯庙其实不是一座,而是散布在各地的很多座。里面的玛尔斯神像姿态各异,面貌不同。 后来几经战火摧残,到最后只留下了其中规模最大的那一座,也就是目前我站在里面的这一座。 我走进这座庙宇的时候,就知道这不是你曾经所在过的地方,也不是我自己曾经停留工作过的地方。 空气中悬浮着陌生的味道,没有半点的温馨和亲切感。 经过打听,果然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座战神庙了,这只是后来当地为了促进旅游在原来战神庙的所在地点重新修建的一个旅游场景。但在这个新建的庙宇当中还是使用了一些从古老战神庙中保存下来的零部件,比如说,一些木梁,一些门环,一些雕塑,一些壁画。 我在庙宇的后部走廊上看到了那些保存下来的壁画。 这些壁画传说是由那位东亚的女作家很年轻的时候在战神庙的遗址中发现的,她凭借直觉发现战神庙肮脏破败的墙壁后面藏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东西。在她的努力之下,有关方面终于搞到了足够的资金、技术设备和人手对那些墙壁进行了清除破译。结果在墙上得到了那12幅后来经常被编入东亚历史教科书的著名壁画。 壁画展现了传说中的吉里迷战役,证实了那个传说是真实的历史。 更为重要的是,它第一次展现了被传说为战神的那个年轻的将领作为凡人的真实面貌。 那位女作家亲自参予了壁画的整理和展现过程,并且全程记录了这一重要的考古时刻。 陪同我参观神庙的当地官员和当地商界名流热情地向我介绍着这一切往事。 我在他们滔滔不绝的话语当中,一边点头,一边注视着壁画上你的面容。 他们还带我去看了庙宇中新开辟的一个小陈列室,在那里,我看到那位女作家的照片,她一生的主要著作和专栏文章,她对于这一发现的全程摄影报道原稿。我看到她的简历介绍中写着:“她于77岁的生日那天,独自前往野外寻访历史遗迹,从此不知所终。” 那就是唯心一生的结局。 他们不知道,那个从前的女作家兼历史学者,其实,就是从前的Esabelle Chen。 我两次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寻找到这里来的。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搞清楚战神吉诺,到底是不是就是你。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一看你在过去时光中的真实面容。 我想看看你真实的面容,是否就是唯心曾经在黑水河看到过的那个濒临死亡的男人。 我想看看你真实的面容,是否就是我在梦中无数次梦到的那位骑着天马一般神驹的古代将领。 当我看到那些颜色斑驳脱落的壁画后,我当时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我在心里深深地感谢神明:亲爱的你,我终于又找到你了! (四) 我在自己的旅游杂志上做了一个有关康切拉里地区的玛尔斯庙的专辑。 我破天荒地把这一期杂志印刷了3600万份,并在一切我可以利用到的电子读物销售平台上特价销售。 我为这个奇怪的行为找了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这本专辑上,刊登了100多幅我亲自拍摄的照片,还有我自己撰写的神庙传说故事。 我还找了很多明星,用飞机载运他们到这个神庙来拍照。 我也找了很多政商界的名流和著名的艺术家来评价这一期的杂志。 我在电视、网络上投放了大量的广告来宣传这本专辑。 专辑获得了空前的成功。3600万份彩印版销售一空,电子版本的销售量更为惊人,一举打破了电子杂志有史以来单本单期销量的最高记录! 经过这本专辑的推销,杂志的线上线下的长期订阅量都翻了一番。 杂志一举超过了所有的旅游类刊物,成为全球首屈一指的权威大刊。 杂志的股票价格当年也较初上市时上涨了840多倍。 凭借这个业绩,我巩固了在父亲商业帝国中的地位,成为不容小觑的商界新锐,董事的职位也由荣誉性的虚职,一变而为颇有发言权和决策权的实职。 父亲开始把我作为他的正式接班人来精心培养。 (五) 虽然杂志专辑大获成功,影响广泛,但我内心,却深感寂寞。 因为,我想要等到的回应,始终石沉大海,音讯杳无。 我之所以要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这本专辑,并不如人所想,是要剑出偏门,爆一个商业上的冷门,炒作起杂志的知名度。 我唯一的目的,就是希望给茫茫时空中失散的你,发出一个明显的信号。 如果你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如果你也还有前世的记忆,如果你也在寻找我,那么,只要你看到这个专辑,你就能明白,那是我向你发出的信号:亲爱的,我在这里。你在哪里? 我期待你听到我的呼唤。 当整个世界都在谈论着这本专辑的空前成功时,我希望你也多少听到了一些神庙的信息,从中勾起了熟悉的回忆。 我在杂志上、在所有的广告上都留下了联络方式,呼吁征集更多有关神庙的传说和历史故事。 我等待着你和我联络。 但是,在成千上万如海潮般用来的读者邮件中,并没有我想要看到的特殊信息。 世界像一潭死水一样,保持着侏罗纪的荒原一样的沉默。 那时,这个星球上已经有超过100亿的人口。3600万发行量,只能覆盖到很小的一部分。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我的希望由热切转为淡漠。 我没有等到你的回信。 ——看来,我们的相会,还在遥远的未来。 你还没有出现在我生命的视野当中。 但是,没有关系。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就像无数个前生,我为你守候一样,我会一直思念着你,等待着我们又一次的别后重逢。 第九百一十二章 收购CBC电视网(上) (一) 在作为Esabelle Chen而生活的这一生当中,我以喜欢和长于商业并购而著称。 我一生进行过很多成功的商业并购,其中一些有名的并购,改变了那些公司所在行业的面貌,促进了全新生活方式的形成,并由此影响到当时及后来所有人的日常生活。 旅游杂志的创办和运作大获成功后,我积累到了一定的商业资本,加上娴熟的融资技巧和父亲广泛的商业人脉,我在28岁的那年,筹措到了足够的资金,完成了我一生中第一次成功的商业并购。 我用股权互换的方式,并购了N国最大和最有影响力的综合媒体网络:CBC电视网。 我帮父亲的公司一举取得了对它的控股权。 CBC电视网,不过是它传统上的名字。当它被并入我父亲的商业版图时,它所拥有的资产和媒体种类远远不止于电视网络。它已经发展成为非常成熟的、多元化的媒体帝国,旗下包含多家著名国际性报纸、地方性报纸、畅销杂志、电子书出版和阅读器销售、在线版权交易公司、影视制作发行公司、连锁院线、数码器材品牌、著名门户网站、社交网站、专业图文搜索、数字图书馆、数字展览业等等。 这次并购,一举奠定了我在父亲公司中的接班人地位。 我并非因为是父亲的独生女儿就天然具有那种地位的。父亲虽然娇惯我,但他在商业方面,始终头脑冷静清醒,判断理性睿智,完全能够将公司的未来和私人的感情截然分开。 我和父亲一样,也是从白手起家,一路奋斗,慢慢做上来的。 关于我年轻时代的这次并购,商学院在商业教案分析中有着很多的评价和分析。 但那都是学院派的猜测,并不是事情的真正原因。 我并不是因为那些商业方面的原因和考虑才主动提出并亲力亲为推动实施这桩并购的。 事实上,我提出这个并购案时,几乎是不看电视和报纸的,也并不沉迷网络,对这两方面的投资都缺乏兴趣。 因为我一直倾向于疏远自己所在的时空,所以我一直不大关心这个世界上发生的各种事情。 当我需要阅读时,我一般喜欢看一些过去的人所写的过去的书,还有一些发行量很小的,主要是面向过去的专业杂志。 对于CBC电视网,我只有一个非常含混的大致印象。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从未想到过有一天我会要收购它,并促成它的革命性转变。 (二) 我之所以开始对CBC电视网发生兴趣,始于我的一次旅行。 在那次旅途中,我在飞机上百无聊奈,随手翻看了放在头等舱座位前面的一本杂志。因为自己做了一本旅游杂志,所以,我对杂志还是颇有研究学习的兴趣的。我坐飞机时习惯于翻看随机赠阅的杂志。 这是一本CBC集团所属的出版公司主办的私人化杂志,在杂志上,我看到了一个名叫欧文.斯通的男人所写的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在我心中激荡起了层层涟漪。 看完这篇文章之后,我就忍不住用飞机上提供的无线网络搜索了欧文.斯通这个人的资料,到达目的地后,我又给手下打电话,让他们给我发来了更多有关作者欧文.斯通的信息。 我发现,欧文是CBC当时的股权持有人之一,也是CBC身价最高的评论家。他在许多著名的报刊、杂志上开设专栏,并且在电视热门频道的黄金时间,主持了两档时事评论节目。 他与CBC的合作关系史长达21年,可以说,是CBC栽培了他,成就了他。 他也给了CBC的股东们十分惊人的利润回报。 资本市场有评论说,欧文.斯通的个人价值,占了CBC集团股票价值的5%以上。 基本上,可以这样来形容,欧文.斯通和CBC,现在就像是一对连体婴儿。切断彼此之间的关系,不仅非常困难,而且痛苦,还有两败俱伤的严重风险。 欧文.斯通的价值观,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整个CBC集团信奉和宣传的价值观。 我花了几个晚上,深入研究了欧文.斯通和CBC的关系,然后,就对CBC产生了进行商业并购的强烈**。 (三) 和父亲一样,我是一个下定了决心就会立刻行动的人。 我花了6个月的时间来实现这件事情。 筹措到足够的资金支持之后,我先从购买CBC的不良资产入手。这些资产正是CBC的股东们急于脱手的。 他们很愉快地和我成交了,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整体并购意图。 第一步得手之后,我通过多家影子公司,进而开始分头收购它的对手、它的关联交易单位、它在主要供应链和销售链上的盟友及伙伴的股权,悄然无声地完成了对CBC的包围。 我步步为营地终于把CBC逼迫到了必须同意并购的角落里。 当CBC觉察出我的整体吞并野心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已经完成了在资本市场对它的围猎布局。 CBC的董事会向资金更为雄厚的资本大鳄——犹太大亨、传媒界的“无冕之王”索伊斯先生求助。 他们宁可向同为犹太民族的索伊斯出售控股权,也不愿意落入非犹太系的资金掌控之下。 索伊斯先生一直以来,也对CBC很有兴趣。CBC股东们开出的条件,让他颇为动心。 但他和我父亲一样,也是一个冷静理性的投资者,能够在满足自己的**和控制自己所冒的风险之间,找到最合适的平衡。 他审时度势,判断了一下出手援救CBC的后果。 经过数日的调查,他摸清了我的底牌,确定我对本次并购是志在必得。 他认为,让我父亲从小溺爱的独生女儿蒙受事业上的重大挫折,陷于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的巨鳄对决的残酷商战,是不明智的选择。我虽然对他来说还无足轻重,但我父亲,却是强大的对手。 为了挽回我的并购失败造成的不良影响,也许,我父亲会亲自出手。 那就不是常规级别的金融战争了。那会是长期的、规模惊人的、激烈的、致命的全球性商业对抗。 相对于得到CBC的利益来说,引发这样的商业对抗,是得不偿失的。 他最后决定:不要参与此事,不要为了CBC这一小块肥肉,与我父女结下长期的梁子。 事实上,抛弃CBC的董事会,转而与我们父女进行交易,更加有利可图。 于是,索伊斯先生深思熟虑之后,主动给我父亲打了个电话,愿意承诺不对CBC的请求加以援手。 他并没有对我父亲提出什么交易条件。他说:“这只是朋友之间帮的一个小忙。” 这正是他最精明的地方。 他愿意让我父女俩都长期欠着他一个人情。 给我父亲打完电话后,他让人订了1999枝名贵的蓝色妖姬玫瑰花,送到了我的办公室。 巨大的花束从大厅进入,一路经过电梯、走廊,招摇过市地送入我的房间,引起了写字楼内外无数人的围观。 我吃惊地拿下巨大花束上附着的赠言卡,在上面看到了索伊斯先生的亲笔签名,还有他价值亿万的隆重祝福:“美丽的伯爵小姐,我祝愿您心想事成。” 第九百一十三章 收购CBC电视网(下) (一) 索伊斯对CBC的抛弃,成为资本市场的风向标。 其他对CBC同样抱有垂涎之心的资本集团,也看清楚了我的坚定并购意向,认定连索伊斯都不想要插手的事情,必定有着超乎寻常的风险和很高的代价。 于是,各大资本集团纷纷婉拒了CBC的反并购融资请求和股权转让请求。 CBC被所有大鳄抛弃了,孤立无援地面对着我的巨额资金的围剿。 CBC的股东们出现了意见分歧,有些人立场动摇,觉得还是配合我的收购,从长远来说,危害比较小。 经过激烈的争论后,CBC的董事会终于表决通过了决议:和我进行并购谈判。 我的律师和投资顾问们给出了谈判的条件建议。条件无疑是对CBC的原股东们十分苛刻的。 最核心的条款就是,把CBC的部分创始股东,赶出董事会,仅仅允许他们获得股权方面的出售利得,不允许再参与CBC的具体经营。 我和CBC的董事会在三天之内,进行了两轮态度强硬的顽强谈判。 我终于迫使他们的部分创始人同意,出售他们拥有的全部股权,从此退出CBC的经营。 我如愿以偿地获得了CBC股权中72%的权益。 并购在CBC集团的一片哀歌声中迅速完成。 我全面控制了CBC。 并购后的新公司重新挂牌开市的第一天,是星期一。 我率部来到了CBC的总部大楼,完成了与旧董事会的交接,全面接管了CBC集团。 我终于坐进它的董事长办公室。 (二) 并购在原CBC的员工队伍中引起了小小的恐慌。 大家预计新的董事会成立后,将会有一轮人事风暴,不少不符合新董事会发展方向的高管和员工,将会被扫地出门。 一时间集团上下议论纷纷,大家都在关心着高管层的变化,从中揣测着未来人事改革的方向,也看着高管被扫地出门的补偿金优厚程度,作为万一被裁撤后经济补偿的参考标准。 但是,像欧文.斯通这样的人,是并不担心的。他们足具自信,认为和集团有着盘根错节、密不可分的深厚渊源,与集团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集团解雇谁,也不能把这些最核心的骨干革除职务。 很快,全员期待的人事变革结果就显现出来了。 这个结果让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 因为我出任董事长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干净利落地把欧文.斯通赶出了CBC。 我的这个决定在CBC集团内部引起了轩然大波。 从此以后,我常被人看成是一个在商场上冷酷无情的强悍女人。 我不顾欧文.斯通多年来对CBC的深厚感情和他的突出贡献,也罔顾其他董事的不同意见,断然行使大股东的控制权,把他强行赶出了CBC。 不仅如此,而且我给他的离开条件,众口一词地被评论为“非常苛刻”。 欧文.斯通完全没有想到打击来得这样迅疾而突然,他更没想到新的董事会打发他卷铺盖的补偿金是如此之低,完全不符合他自认为拥有的身价。 他深感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侮辱和伤害。 (三) 董事会的人事变更决定公布后,支持欧文.斯通的人通过各种关系、各种渠道对我做了不少工作,希望我能改变决定,至少不要这么决绝,能留给欧文.斯通一个体面的过渡期,让他自行跳槽到其他的地方去,不要在公众面前造成被驱赶出集团的印象;或者,能给他更优厚一点的经济补偿和措辞更客气更美好的职业评价,双方好合好散,为将来留个余地。总之,他们不希望我通过这样的方式,给媒体界留下一个强硬霸道的公众形象。 但我对这些游说一概不予理睬,坚持董事会上作出的决定。欧文.斯通必须立刻离开CBC集团。 当有关这件事情的所有游说都彻底无效,这桩人事任免决定已经不容争议,不可挽回之后,欧文.斯通表态说,他可以接受董事会的决定,但在离开CBC之前,他要求要单独见我一面。 我很通快地答应了欧文.斯通的要求。 我在我的办公室单独接见了这个西装革履,头发花白,看上去风度翩翩,彬彬有礼的男人。 我听着他匆匆而愤怒的脚步声在走廊上一路走近,然后,他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 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来以后,开门见山地对我说:“Esabelle,首先,请你不要误会。我此来并非是要乞求你的怜悯的,也不是想要和你提什么更多的条件。我只是想问你要一个说法。我想要死个明白。你必须清楚地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说:“我只想知道你执意要我离开CBC到底是为什么?这件事情,和你强行吞并CBC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他说:“或者,我说得更坦率一点?你精心策划、不惜一切地强行吞并CBC,是不是就是为了要打击我?” 我说:“收购吞并CBC的目的,是本集团的长期商业战略,是集团的核心机密。作为已经被除名的前CBC员工,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情。我也不可能对你解释更多。至于,董事会为何要解雇你,那是因为CBC需要新的发展方向,作为过去风格的代表,你已经不再适合在本集团担任高层管理职务,而我们也不想耽误你的时间和前程。” 他紧盯住我的眼睛,对我说:“不。Esabelle!这不是你的真实目的!你在说谎。你并不是为这个才要赶走我的。” 他说:“我能感觉到,你要赶走我和商业目的没有关系,你一定要赶走我,是因为你恨我。” 他说:“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恨我,但我知道你内心非常恨我。” 他说:“我来之前,也已经知道,你绝对不会明白告诉我你恨我的真正原因。我没指望从你嘴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说:“我来只是要告诉你,我知道你是因为恨我才要赶走我的。我只是要在临走之前,告诉你,我知道这件事情。” 他说:“你之前说的那些都是鬼扯!你是因为恨我,才会动念收购CBC的。” 虽然我始终没有告诉过他这里面的真实原因,但他的确看穿了我行为的真正动机。 不得不说,欧文.斯通有他不可忽视的犀利。他洞察了我的内心。他只是力量不足,无法和我背后的金钱力量抗衡而已。 他被迫接受我的驱逐,但是他并不甘心。 说完这些话,他就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桌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Esabelle,这事还没有结束。这只不过是拳击赛的第一回合而已。你没有把我打倒,更谈不上击败。” 他仇恨地看着我,说:“等着瞧吧,我会让你终身耳根不得清净。” 他说:“你最好要当心,不要犯错,不然,等着舆论的谴责,来活活埋葬你吧。” 我说:“我从出生以来,耳根就从没清净过。有没有你,舆论都在时刻等着埋葬我。祝你好运,先生。” 我按下桌子上的呼叫器:“请进来,送斯通先生出去。” (四) 我收购CBC并赶走欧文.斯通的真实原因是:我在那本飞机上提供的CBC出版的杂志上看到了他的一篇专栏文章。 他在专栏文章中表述出如下观点: 1、他不理解为何法律会对强&&暴行为判如此重罪,他认为这是法律对妇女不合理的集体意志的一种偏袒和妥协。 2、他不理解妇女在强&&暴当中到底损失了什么。他说,这只不过是让她们再做了一遍经常要做的那种事情,或者是必然会做的那种事情。 3、他诙谐风趣,谈笑风生地主张,妇女在遇到不可避免的强&&暴时,应该尽量配合,享受强&&暴过程中的那种乐趣。 4、他称因为反抗强&&暴而被杀的妇女是“愚蠢的女人”,他说,她们其实不是死于强&&暴,而是死于自己不理智的反应行为。 5、他坚持认为,在所有的强&&暴案件中,妇女本身肯定有过失才会引起别人的施暴欲念。 这就是我要把他赶出CBC的那个原因。 我觉得,持有他这样观点的人,不适合在任何一家大众传媒工作,不应该赋予他对公众大放厥词的权利。 我必须做点什么,阻止这样的言论继续在大众传媒中蔓延。 欧文.斯通离开CBC后,CBC控制的任何媒体,再也没有进行过类似的讨论。 只要我还控制着CBC,我就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再通过CBC发出这样的声音。 尽管法律禁止因为一个人的观点而对他进行打击和迫害,但那不过是纸面上的规定而已。 在实际操作上,我们会有千万种方式来绕过它而付诸实行。 ——所以,应该把那个规定更多地看成一种理想,而不应该报以过高的期望。 (五) 欧文.斯通离开CBC以后,的确一直打算对我发起一场舆论上的反击战。 但是,他还是不够了解金钱的力量。就算已经到了自媒体时代,金钱的势力,还是势不可挡。 欧文.斯通发起的反击战,很快在大量自媒体的口水战中被淹没了。他未能占到上风,更未能对我造成负面的影响。 相反,他的反击,给我带来了新的支持者,我被很多妇女团体视为女权的坚定维护者。 他因为与我结仇的缘故,此后在媒体界再也未有谋求到高过CBC的职位。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残余的影响力变得越来越衰微,最后,他终于回归了籍籍无名的状态,成为了被公众遗忘的过气人物。 从此,他就在我的生活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六) 这是我年轻时报复心很强的一个商业案例。 后来我知道,自己做得过分了。 人生中的每个幡然悔悟,都是由无数次走错路来完成的。 我年老的时候,在许多媒体上发表了讲话,在继续驳斥以欧文.斯通为代表的观点的同时,对欧文.斯通本人表示了道歉。 我应该把观点和具体的人分开。 那些有着错误观点的人,更急切需要的,是有人来帮助他纠正错误,而不是突然被毁灭其职业前程。 第九百一十四章 KOOREX重型卡车制造 (一) 在作为Esabelle Chen而度过的这一生当中,有一件事情,无论是我的朋友还是敌人,都感觉迷惑不解。 这件事情就是:我从小就非常不喜欢汽车,以及与汽车有关的一切东西。 曾经有篇著名商业周刊的封面文章上评论我说:“被称为商业奇才的Esabelle Chen,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不愿接受汽车为交通工具的人。” 我的很多朋友在谈起汽车的时候,都会戏谑地称之为“Esabelle的天敌”。 有很多记者向我问过这个问题:“能说说你究竟为什么不喜欢汽车吗?” 我每次的回答都是:“因为汽车是一种野蛮而残忍的东西。” 当他们要求我诠释这句话的时候,我通常都会说:“只是一个女人的偏执,这和上帝的愤怒一样,无法找出原因。” 那一生当中,我对汽车的厌恶体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 我的商业投资从不涉及汽车相关产业,我也从不赞助方程式赛车,我甚至都没有汽车的驾驶执照。 成年以后,我能自己驾驶快艇在地中海航行,能自己驾驶私人客机和直升机横越大西洋,但我就是从来也不开汽车。 不能说我从未坐过汽车,在各种旅行当中,乘坐汽车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我的确从来不自己开汽车。 我所购买的别墅,一般都在靠近海岸线的、风景优美、宁静的小城镇里。 我选择这种地点的原因就是:如果外出旅行,可以坐船或者坐直升飞机。如果住在那里,可以骑马、骑自行车、骑摩托车、驾船或者步行来解决日常交通。 我后来在地中海海岸的袖珍小国摩纳哥,购置了一栋白色的西班牙式别墅,约有2500多平方米的建筑面积。那栋别墅坐落在面向地中海和北非的山崖上,夜晚可以听到山崖下波涛拍岸的海潮声,站在阳台上看过去,能看到沿着山崖上坡的方向,有一大片独立的别墅,其中最高耸、最醒目的,是一座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它的外墙也是白色的石头砌成的。 我特别喜欢摩纳哥的这个别墅。 每年我都有大量的时间住在那里。 清晨,我会起来戴着耳机跑步,穿过那个种植了各种非洲植物的皇家花园,绕一大圈之后,从另一条返程的路跑回来。 洗澡更衣和早餐之后,我就沿着台阶下到山崖下的私人码头去,在那里登上我的私人快艇,驾驶快艇去不远处的大码头,登上我的私人水上飞机,然后飞往位于法国境内的一栋小楼,我在欧洲时的上班地点。 如果需要商务旅行,我的私人飞机通常会在法国尼斯或者巴黎的机场降落,在那里,我再搭乘较为大型的航班去世界上的其他地方。 当我到达目的地的机场时,私人直升机会在那里等我,然后它会送我到各地分公司的办公大楼顶上,从那里,我直接进入董事专用的电梯,到达办公室或者会议室。 我喜欢这种完全不用汽车的生活和旅行。 我就像某些人类生来对丑恶冰冷的爬行动物具有厌恶和恐惧那样地,对各种各样的汽车具有与生俱来的厌恶和恐惧。 ——而这并不是出于晕车的原因。 我心里知道,这是因为前生的记忆。 你最后是被一辆卡车撞飞碾碎的。我永远不会忘记。 ——但是,这种事情,又如何能对人解释呢,我也无法拿出证据,证明其真实性。 所以,只能含糊其辞地应付过去。 就算是对父亲和最好的闺蜜,我也没有说过真正的原因。 有前生记忆的人,在生活中通常是非常孤独的。 彼此眼中的世界,非常不同,因此,缺乏深度交流的共同基础。 (二) 进入商界后,我另一桩被公认成功的重要商业决策之一,就是断然卖掉了KOOREX重型卡车品牌及其相关资产。 我在31岁的时候,以惊人的高价把这个品牌出售给了法国雷诺集团,从而将我家族的商业帝国从泥足深陷的财务困境中解救了出来,摆脱了多元化失控导致的不利局面,重新获得了令人赞赏的市场竞争力。 我父亲的商业帝国就是从KOOREX起家的。 他在37岁的时候成功创立了这一重型卡车制造的品牌。在他47岁的时候,这个品牌已经发展成为全球第三大的重型卡车制造品牌,年销售量超过28000台。 KOOREX以优秀的设计和精工制造见长,在各种细节上,都充分体现了重型工地卡车的优秀品质:该品牌的各系列卡车前保险杠是钢制的,既强壮也容易修复。同时前保险杠是三段式的,如撞毁任何一段不必更换整个保险杠。前大灯有防护钢制隔栅,以防止工地石块飞溅。散热器前下方配备的防撞钢板使工人能在工地安心驾驶。 KOOREX的驾驶室均为标准顶高(驾驶室顶距地高约3,200毫米),拥有短驾驶室、带卧铺长驾驶室和“舒适型“驾驶室(中长)等多种选择。驾驶室结构紧凑,耐力超群(符合最严格的瑞典标准)。高性能的防腐处理对其提供恒久保护,是现场效率与舒适性完美结合的产物。 该品牌的各款型卡车造型完美、极具多功能性,动力强劲、坚固耐用、上至整车,下至最小零件,均采用最优化的技术解决方案。在任何施工现场,在提供长途载重卡车驾驶舒适性的同时,都能保证其生产能力、可靠性和使用寿命,具有轮式车辆的所有优秀品质。 因为父亲在这个品牌上投注了大量的心血,所以即使在多元化经营导致了全集团严重的财务困境时,他也一直不能下定壮士断腕的决心。 在这件事情上,我的意见和影响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在我的耐心说服下,父亲和董事会终于同意将处理当前财务困境的事情全面授权给我来处理。 我获得授权之后,立刻雷厉风行地开始筹划卖掉KOOREX。 我进行此事的速度非常之快,以至于我父亲根本都来不及阻止。 当他的电话打到法国Vénissieux的时候,我和雷诺签订的收购合同刚刚签完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 父亲在电话里连问了我两声:“怎么?就已经卖掉了?” 我都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然后父亲询问了出售的价格。 他听完价格以后,只说了一句:“我老了,我的时代过去了。”然后他就把电话挂掉了。 自从卖掉KOOREX之后,我家族的集团就再也没有投资过任何涉及汽车重型制造的产业。 我们从这个市场完全退出了。 在父亲方面来说,这样做是因为对KOOREX终于落入多年以来老竞争对手的掌控感到伤感; 而在我方面来说,一直坚持不进入汽车相关产业,则另有我无法对人言说的原因。 第九百一十五章 马术 (一) 在作为Esabelle Chen而度过的一生当中,我是马术高手。 我在世界各地拥有12处私人马场,蓄养了很多价值连城的千里名驹。 自从父亲在我14岁生日那天送了我一匹价值80万英镑的白色安达卢西亚小马之后,我对马和马术的热爱就一发不可收拾,从此持续一生。 我在世界各地旅游的时候,也不断搜寻各种各样的骏马,最后我私人拥有的骏马多达200多匹。它们当中最便宜的,身价也超过了200万英镑。 16岁那年,我骑着一匹名叫闪电精灵的美国速步马,赢得了业余马术比赛的第一笔比赛奖金。 之后,我就常常在小型的马术比赛中获奖。 尽管我经常骑着温血马参加马术比赛,但我内心真正喜欢的还是热血马。 在我拥有的所有马匹当中,我尤其钟爱其中的两匹: 一匹是非常美丽的纯种阿拉伯马,我给它取名为“月光”。它漂亮的外形让所有见过它的人都过目不忘,它有着雄壮的四肢和发达的胸部,与众不同的尾巴有如仙人手中的尘拂。它拥有极好的耐力,可以长距离奔跑两天两夜而没有丝毫的疲态。它奔跑的姿势也异常优美,仿佛悬浮在空气中飞行。当它激动或者鼓起勇气的时候,它特别喜欢前蹄腾空,脖子上的鬃毛临风飞舞,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它天生的高雅特质。每逢它这样做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地为它展现的美而心旷神怡; 另一匹是外形完美,骨骼轻灵,肌肉极其发达英国纯血马,我给它取名为“烈焰”。它是我所有的马中奔跑速度最惊人的一匹。在它还只有2岁的时候,它就表现出极易兴奋的敏感特点。它起步的速度非常之快,开始奔跑的第一步就能迈出6米之远。当它成年以后,它的时速常常能超过60公里。它跑1000公尺的最好成绩是53秒! 这两匹马是我一生的挚爱。我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地爱着它们,每年花上至少3000万美元饲养它们。 我经常在自己的马场上,骑着其中的一匹,一路狂飚绝尘而去。 当我骑着一匹的时候,必定带着另一匹同行。 我经常骑着它们在草场上狂奔。 我骑着它们跨越各种障碍,我和它们一起跑到很远的地方。 我和它们一起沐浴在夕阳沉入大地之前的万道霞光当中。 风驰电掣的速度让我感到世界的真实。 我只有在世界飞速向身后退去的时候,才能感觉到世界的真实。 事实上,那一生里,尽管我非常热爱速度,但我却从不喜欢赛车。 除了对汽车天生厌恶和恐惧之外,我也不喜欢坐在冷冰冰的机械当中,低躺着身体,戴着笨重的头盔夺命狂奔。 我觉得那更像是某种亡命或者溃逃。 我喜欢马背上的这种挺拔、这种自信、这种温暖和伙伴似的心灵默契。 我喜欢在狂飚飞越当中,体会来自其他生灵的支持与友谊。 这是我对抗内心孤独的最常见的一种方式。 诚如大家所见,在那一生里,我所有的爱好无一不与对你遥远的记忆和冥冥中的等待相关。 我就像月亮围绕着地球飞行,地球围绕着太阳飞行那样,围绕着你的周围飞行。 我相信,只要我坚持始终围绕着你所在的方向飞行,我就必然有一天还能再在轮回中遇到你。 (二) 在作为Esabelle Chen而度过的那一生当中,我在31岁之前,曾经有过一次婚姻。 我的那一次婚姻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当我从婚姻当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我比之前感觉到更深的空虚,更深的寂寞。 我感觉到自己被封冻于某种万古寒冰,不得解脱。 作为一个亿万富瓮的独生女儿,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被众多的男人所围绕。 我一生当中身边从来都没有缺少过追求我的男人。 ——应该说,有很多的男人其实很出色,他们被我吸引,也并不见得全是出于看上了我代表的金钱。 我一直都知道,他们当中也有非常真诚的人。至少,在追求我的那段时间里,有过片刻的深厚的真诚。 就像寒冷的人容易被冬天的炉火所吸引,我在孤独和寂寞当中,也很难不被这些滚滚不断的殷勤和关爱所吸引。 男人们的陪伴和守护,像一些火把一样,照亮了千年漆黑一片的孤独旅程。我很难不对其中的一些照料产生感激回报之情。 于是,我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开始有了密切交往的男友。 但我很难和任何男人建立起稳固的长期关系。 我像更换我的衣服那样地频繁地更换着交往的男友。 人们经常误以为这就是我们那个阶层的生活方式。但实情并非如此。实情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往往比平民阶层更加保守和传统。 我经常更换男友,那完全是我个人的原因,和阶层的价值观其实没多大关系。 我每次更换男人的原因都只有一个:因为那个人并不是你。 我总是下意识地在人们身上辨识你曾经有过的那些特征。 正如前生高雄对我说过的,我总是试图在世界上寻找你的替代品——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 我有时候因为某人的面貌像你而与他靠近,有时候因为某人的声音像你而与他靠近,有时候因为某人走路的姿势像你而与他靠近,有时候因为某人肩膀的轮廓像你而与他靠近,有时候,我因为某人偶然说了一句你曾经说过的话而与他靠近,有时候,我因为某人偶然做了一件你曾经做过的事情而与他靠近。 我在很多男人身上,看到过你身上的零星半点。 我在很多男人身上,体验到你带给我的片刻感觉。 我在许多的男人身上,徒劳地追逐着你的影子。只要他们身上表现出一点点像你的东西,我就会为之而被吸引,我就会身不由己地看着那一点,我就忍不住想朝那个方向追寻下去。我就忍不住要想,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再世的你。 我的这个心态让自己总是很伤心。 我的这个心态也让很多的别人曾经伤心。 我一次又一次地似乎在今生的人海中认出了你。 我一次又一次地发现今生的人海中其实并没有你。 我一次又一次地陷入失望。我也一次又一次地让别人陷入失望。 我从高中时代开始,身边的男友就如走马灯一般地更换着。换到最后,不仅我的佣人、秘书和亲戚们有点搞不清他们哪个是哪个,有时候,连我自己也不记得他们哪个是哪个了。 他们好像变得千人一面。 我唯一清晰地记得的东西就是:他们各自都有些地方像你,但他们总体来说全都并不是你。 第九百一十六章 地中海的浪花(上) (一) 对于我频繁更换男友的这种态度,家族中的长辈多有不以为然。 私下里,老人们议论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我这样的态度简直就是我父亲年轻孟浪的翻版。 但,我的父亲这方面对我倒是非常的理解宽容,并不是很反对我这样的择偶态度。 父亲一直以来都对我说:“结婚对象就是应该这样精挑细选,因为这是你一生最大的一宗投资。其他的任何投资,就算失败,都还有机会挽回。但唯有你的一生,你的青春,一旦选错,就没有机会再追回了。婚姻是严肃的,更是神圣的。” 他说:“所以,我不会干涉你更换男友的。但我希望你能比我做得好,女孩子的青春比男人短暂,我希望你能提高点效率。” 他说:“恋爱是要付出的,约会也是有成本的。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女儿总是入不敷出。” 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相信你一定能遇到深爱你的真命天子。但,最好你们早点遇到。如果你像我一样,年过40才成婚,我可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来挽住你的胳膊,把你送到新郎的手上。” (二) 在父亲对于效率的强烈要求下,我在30岁的时候,终于定下心来,缔结了第一次婚姻。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我并没有选择一个门当户对的豪门配偶。 我嫁给了一个在赛马时候认识的国际著名马术运动员。 当时,他34岁,有一头漂亮的金发,深灰色的眼珠含情脉脉,是世界上最好的马术骑手。他骑在马上的风采不知道迷倒了全球多少少女。 我们在一艘驶向南极洲的豪华邮轮上举行了婚礼。 婚礼奢华而隆重,我们在南极亿万年的古老冰原和高耸冰山背景下,彼此交换了相爱的誓言和钻石戒指。 我们上了世界各地各种媒体的头条和封面。 就连给我订做结婚礼服和珠宝的供应商,也都跟着红火了整整一年。 我在任何一桩商业贸易上的成功,都没有达到这样全球轰动的程度,没能让我上这么多杂志的封面和报纸的头条。这真是太讽刺了。 社会始终还是对于女人的根本价值,有着顽固不化的某种约定俗成的定义。 但是,熟悉我的人,却从一开始,就并不看好这桩婚姻,不看好被世人称为“金童玉女”的这一对儿。 我们结婚的时候,双方亲友们中有不少人还是第一次见到新娘或者新郎。 但是,人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出,我们从气质上来说,差异巨大,甚至,根本不是一种人。 我的闺中女友们,知道他在追求我的人很多,但是大家都以为我们只是和之前的那些关系一样,彼此逢场作戏地玩玩而已, 听说我最好决定嫁给他,她们没有一个不感到吃惊的。 以当时我的身家来说,这可是一桩涉及数十亿美元的商业合并。 她们纷纷问我:你到底看上了他的什么呢? 不少闺蜜都跟我说,这个人,本质上气质粗犷,情绪多变,行为冲动,甚至可以说,有时候很鲁莽,乃至冷酷,绝对不是我内心喜欢的斯文细腻的那种类型。 她们不能理解我为何在千挑万选之后,最终选定了一个她们认为和我很不般配的人作为结婚对象。 他也并不是名家出身。他的姓氏在婚后将会成为我的姓氏。我家族里的很多老人,对此都暗中表示不满,认为他那个过于普通平凡的姓氏,让我们家族的光荣,黯然失色。 要是在传统社会,我们这种跨越门阀的婚姻是不被允许的。但是,如今的时代变了,平民女孩都能嫁给王子,我们这类的结合,人们也慢慢司空见惯,可以容纳接受了。 但是,接纳并不等于赞同。 大家的祝福,也只是基于礼貌和客气而已。 这一点,我心里很明白,父亲也很清楚。 我想,他心里,也非常的明白。 阶级的等级,不是那么容易就跨越的。哪怕是在讲究平等的当代。 (三) 当然,我得向亲友们解释爱上他的原因。 我说了很多的原因,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却是不可解释的。 那原因就是,我在他眼睛里,经常看到久远的过去世里,你谈论好马的时候,眼睛里那种光芒。 你们在谈着好马、注视着骏马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一模一样的光采。 这让我感觉到莫名的、无法用任何语言表达的亲切和熟悉。 我感到安全和温暖。 他骑在马上的姿势,也总是让我心醉神迷。 我在睡梦中经常梦到,他的形象和骑着高头大马敲开小木屋的后窗,把我拉到马上,飞驰而去的你的形象,彼此重叠交错在一起,难分彼此。 但这个原因,就算是对他本人,我也从未提及。 (四) 我和他是在一次业余马术锦标赛上认识的。 当时,我也参加了数百场业余马术赛事,拿了不少的奖牌和奖金,是全球排名比较靠前、颇有名气的女骑手了。 那是他第一次和我同场竞技。 当他从赛马场上第一次走过来,赞美我刚刚骑着的速步马和我骑马的姿势时,我一下子就被他深情款款的眼神吸引了。 我被吸引得不能自拔,甚至有点应对慌乱,语无伦次,以至于当天他和我谈了什么话,我过后全都不记得了。 我眼波流转地看他的样子,让他的心里燃烧起了一个男人的强烈**。 我眼神迷醉神思恍惚地看他的样子,让他产生了征服我这个豪门名媛的冲动。 这个冲动烧得他寝食不安。 于是,他就用一匹热血马那样的激情,用各种激烈的方式,开始疯狂地追求我。 但是,有人告诉他说,这个女人身价不菲,男友众多,什么样的招数都见识过了,性格独特,不容易上手。在此之前,很多情场圣手都失败过了,没能成功地维持多久的交往关系。 可是,他以一个骑士的高傲和斗志,表示毫不气馁,决定追求到底。 他相信水滴石穿的力量,相信锲而不舍的力量。 他不相信一个年轻女人的心会冰冷到不能融化。 第九百一十七章 地中海的浪花(中) (一) 于是,这个不相信女人追不到手的马术骑手,持续不断地对我发起了猛烈的追求。 他把那次赛事上获得的全部奖金都给我买了花,让花朵堆满了我房间的小阳台。 他把那一年度全部赛事获得的全部奖金都给我买了花。 他从世界各地给我不断地买各种各样的花,他跟着我的行踪,从世界各地不断地给我送来各种各样的花。 他从世界各地赛场送来的花束和情书,堆满了我的每一座城堡和每一所别墅。 他的鲜花跟踪着我的每一次旅行。 我在每一个废墟的台阶上,每一张就坐的餐桌上,每天早上醒来的那张床上,无所不在地看到他川流不息地送来的来自世界各地的争奇斗妍的花朵。 他就这样锲而不舍地一直给我送着各种各样的花,对我没有任何要求。 他也不说爱我,也不要求我的回信和感谢,也并不刻意寻求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只是存在于他送来的花里。 渐渐地,他就像空气一样地存在于我充满孤独的生活里。 他这样的姿态和方式,让我感觉到一种古老的熟悉。 我依稀地记起,仿佛在遥远的过去世,也曾有个男人,经常让我的寝宫里充满了四季鲜花。有一次我久病新愈,闻到整个寝宫里都是花朵绽放的清香。 我记得那个男人曾经钟情于我,但却从不强迫我。 他总是这样默默地表达爱情,并不要求我的接受,也不强迫我要回报。 我记得自己曾经泪流满面地、内心矛盾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歉疚。 夜深人静,我经常独自对着他送来的那些花朵,想起过去有过的那段爱情。 (二) 所有的女人,骨子里都是被动的。 没有多少女人能经得起一个男人长久的、热烈的追求的诱惑。 就算是商界的女强人,也始终还是女人,难以完全摆脱物种类别的天然局限。 渐渐地,我周围的人都习惯了他的花存在于我的生活。我也习惯了每天起床,就看到他的花朵,和他温存的绵绵情话,放在我的床头。 于是,我就越来越经常地想起他骑在马上的那种姿势,我们初次在赛马场邂逅时,他看着我的那种眼神。 于是,我开始想念他的花,开始习惯他的花。 早上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用眼睛在寻找他的花。如果没有看到他送来的新鲜花朵,我就会感到失落,乃至于很担心他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 有时候,我们还会在赛马场上相遇。看到选手中有他的名字,我会禁不住芳心乱跳,脸颊也会变得绯红,就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的初次情窦绽放一样。 他会在赛事结束后约我吃饭。我也偶然会答应他一两次,如果还有其他人作陪的话。 我们在餐桌上相谈甚欢,气氛非常融洽。 我也应他的邀请,参加了几次马术骑手的联谊活动。 我们慢慢变得熟悉了起来。 但我依然在犹豫,在处理和他的关系上变得格外谨慎,我始终避免把他带入自己的商业人脉圈,也避免和他单独在一起。 人都是这样,对一件东西越是在乎,就越是会小心翼翼。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有一种直觉性的担心,好像单独和他在一起,是不够安全的事情。 也许,从那时起,我女性的直觉就已经洞察了他身上那种粗鲁的特性。 只是,我当时被他追求的热情所迷惑,不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洞察。 我们若即若离的关系,就这样保持了有一段时间。 我们出双入对的照片被狗仔队猎获到不少,登在各种类型的八卦杂志和报纸专栏上,网上也传得满天都是。 但,亲友们大多认为,这不过是又一场风花雪月的新浪漫而已,我们的家庭和教育背景相差太远,就算有些共同语言,终究也难成人生伴侣。 我周围的人都没有认真考虑过我们会结婚的可能性。 我的其他追求者也并没有把这匹黑马真正放在眼里。 (三) 岁月如梭,不知不觉,我在这个世界上,又活到了30岁。 我还是没有遇到你。 茫茫人海,无尽时空,我不知道你究竟在何处等着我。 伴随30岁生日的临近,我的心情变得有些凄凉和阴暗。 我对父亲说,我想独自一个人过30岁的生日,好好思考一下今生的道路。 父亲很理解,他支持我这样做,帮我回绝了各种生日的应酬。 他说:“30岁是一个人完全成熟的分水岭。你之前已经在很多方面做过足够的探索和尝试了,应该比17岁时更为了解自己的内心。你也走过了足够多的地方,见识过了形形色色的人,是应该好好静下来,思考一下自己到底要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无论是你的婚姻,还是你的终身事业。我想,这也是你母亲希望于你的。” 于是,在30岁生日的前一天,我独自回到我最喜欢的那座摩纳哥别墅,在那里听着海浪,独自待了一个晚上。 我端着一杯苏打水,斜坐在别墅二楼卧室宽敞的飘窗上,看着波光粼粼的地中海,心里充满了过去世的种种场景的回忆。 大将军、亲爱的指导、定国公、佑安侯、吴顺、傅天亮、刘申、汪太淑妃、陈守业、杨彪、道济师父、汪指导、柴老师、小宋、小S、孙大炮,这些凌乱而模糊的影子,在我心头起起伏伏、飘来荡去,把我的心扰乱得支离破碎。 我想念你。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唤与渴念你。所有的感觉都极度空虚和空白,渴求着你的出现,期盼着和你的接触。 如果不是为了再次邂逅你,继续之前的缘分,整个世间对我来说,几乎没有意义。 我感到极深的孤独。那种身处人海之中,但却无法和他们沟通的深切孤独。 这个世界上有上百亿的人口,但却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可以在这方面与我共鸣。 我整夜都躺在床上,看一本《前世今生》的英语著作,这本书的作者访谈了数百个有着前世记忆的各国人士,如实记录了他们对前生种种细节的追念。 这是唯一能安抚到我内心痛苦的读物了。 第九百一十八章 地中海的浪花(下) (一) 我在抑郁孤独中度过了生日的白天。 我一个人吃早饭,一个人出去跑步,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书,一个人看着墙上的油画,一个人用指甲锉修整指甲,一个人用煎锅煎牛排,用烤箱靠蛋糕,一个人点燃蜡烛,一个人收拾碗碟,一个人用水果叉吃水果,一个人端着杯子,喝苦苦的锡兰红茶,一个人听电台和音乐,一个人在社交网络上翻开朋友们的最新发言和图片,一个人回复邮箱里堆积如山的祝贺生日快乐的邮件。 夜晚到来时,窗外的月色很美,一切景物都笼罩在银色的光辉当中。 我想去海上游荡一会儿,吹吹海风,透透气。 于是,我从别墅出来,从那个种满了非洲植物的美丽花园穿过,步行走到我家的私人码头旁边,准备独自乘坐着私人游艇远远地离开欧洲和非洲的大陆,到大海的中间去。 我准备在地中海的最深处独自度过30岁生日的最后几个小时。 我没有请一个熟人,也没有带一个家人。 ——然而,就在那个码头上,就在我家的私人游艇边,我看到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那里默默地等着我。 他就是那个每天送花和写情书给我的骑手! 他怎么可能预计到我晚上会出来到游艇码头? 他用深蓝色的眼睛充满爱与关怀地注视着我。 当我走向他的时候,他直视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了声:“亲爱的美人儿,生日快乐。答应我,嫁给我吧。” 我听了这话,脚步停了一下。 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对他的求婚假装没有听见,我说:“太巧了,能在这儿遇到您。改天我请您吃个便饭吧。我现在要出海去一会儿,我们再联系。” 然后我就继续向游艇走去。 他跟在我的身后,大声地说着:“亲爱的,即使不肯嫁给我,也至少让我陪你过生日吧。” 他说:“在你过生日的这一天,请不要这样孤独!” 他说:“请至少让一个人陪陪你吧,即使不是我。” 他说:“你就当他是一面之交以后永不相见的陌生人那样,让他陪你过一个小时吧。” 他说:“如果你没有其他备用人选,可否就让我陪你一个小时呢?” 我听到他的话,停了下来。 他在月光下的身影,真是太让人感到熟悉了。 我脑海中浮现出前两世的你骑在马上的样子、牵着马站在我面前的样子,修长而笔直的双腿,宽阔而对称的肩膀,发达的胸肌。他的身形轮廓,真是太像你了。 我的眼里有了一些眼泪。我干涸太久了,也等待太久了。我苦苦思念了你一年又一年,一天又一天,我在无数的古代废墟上寻找你的气息、你的影子。 我现在感觉很脆弱。只要一点温度就会把我融化掉。 但我还在坚持着,我注视着海面,看到游艇在波涛中上上下下地浮动。 我没有回头看他。 我听到他在我的身后继续说:“即使不肯让我陪你一个小时,也请走得慢一点吧。就让我站在这里陪你一分钟吧。” 他说:“如果你连一分钟也不希望我陪着你,那么,我就独自站在这里,目送着你上船远去吧。” 他说:“我已经在这里等你,等了30个小时了。我想,万一你出现了,就能给你一个惊喜。我以为你不会过来了,终于见到你出现,我真是太高兴了。就让我在岸上一直看着你消失的方向,一直看到你生日的最后一分钟过去吧。” 他说:“就让我用这样的方式,远远地陪陪你。” 我朝他转过身来。 我看着他。 我们彼此对视着。 他笑了一下,单腿屈膝,向我跪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面向我,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硕大的钻石在月光下闪烁着流动的光泽。 他说:“嫁给我吧,亲爱的。给我一个机会,结束你生命中的孤独。” 我朝他走过去。 我走到他面前。 他轻轻地拉起我的手,亲吻我的手背。 我看着他手里的戒指,我把首饰盒轻轻关上了。 我没有把手背从他嘴边抽开。 他的嘴唇沿着我的手背向上吻过去,吻到我的胳膊上。 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伸手搂住我的腰肢。 我轻轻推开他的手。 我说:“想坐一次我驾驶的游艇吗?” 他在很近的距离,看着我的眼睛,说:“宝贝,我愿意跟着你,去任何地方。” (二) 那天晚上的最后几个小时,我和他是在一起度过的。 我们在布置温馨舒适的卧房船舱里,彼此凝望。 我任由他在我的身上轻轻地抚摸,任由他把我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去。 一番激情缠绵过后,我们彼此相拥着,躺在干净柔软的白色轻薄水鸟被下。 我的头枕在他的胳膊上,感觉到他的肌肉非常坚硬而发达。 他不停地对我说赞美的话,说我是天上的星辰,是百花的山谷,是诗歌中的缪斯女神,是他的呼吸和心跳。 他倾诉着自从邂逅以来的无尽相思之苦。 我问他为何不谋求主动的见面。 他说:“我不想给你压力,亲爱的,不想让你觉得有所束缚。” 他从床上爬起来,他说:“我给你做个蛋卷吃好不好。” 我看着他在灶台的电磁炉上煎蛋卷。 他把装着蛋卷的盘子放在我面前。蛋卷上用番茄酱画了两个连在一起的爱心。 他点燃了一根蜡烛,手持着,在我身边,对我说:“许个愿吧,亲爱的。” 我说:“这时候已经半夜了吧。”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11点42分,今天还是你生日,还来得及,许个愿望。我是说,真正的愿望。” 我吹灭了蜡烛,在心里许了一个愿望。 你在哪里呢?我又等了你30年了。 今生,你会出现在我生命里吗?还是不会了? 我正在飞快地老去。 人生是如此短促的。 (三) 晨曦微露时分,我们一起走出船舱,站在船舷上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和地中海荡漾的蓝色波涛。 他紧紧地从背后抱着我,他吻着我脖子上的头发。 我说:“现在,是新的一天了,今天,你可没有给我送花。” 他在我耳边,吻着我的耳朵,轻声对我说:“其实今天我也并不是空手来的。你看,整个地中海的每一朵浪花,都是今天我送给你的花。” 他再次拿出了那个戒指盒,说:“收下我的戒指吧,既然你愿意收下我。” 我笑着扭过头看着他。 他再次跪了下来,吻着我的膝盖。 他说:“让我做你的丈夫。我发誓:永生永世,都不会让你再经历孤独。” 我看着他眼睛里的柔情。 我伸手接过了他的戒指盒子。 我在月光下看着那枚价值不菲的戒指。 我很留恋强壮的胳膊在身后紧紧搂住我的感觉,很喜欢他身上的气息,喜欢他接触我的动作。 看起来,他并不想我担心的那样粗鲁。 他其实挺温存的,至少,迄今为止都是如此。 我拿着戒指盒,对他说:“好吧。我们,可以试试。” 他再次一把把我紧紧地搂住,他开始热烈地吻我全身各处的地方。 他说:“我可以理解为,你是答应嫁给我了吗?亲爱的宝贝。” 我在他雨点般的热吻中,轻声地回答:“是的。我答应你了。” 第九百一十九章 失败的婚姻(上) (一) 我和著名马术骑手的那一次婚姻维持了2年零4个月的时间。 所有亲友对我们早晚必将离婚这一点,都不感觉到意外。 我们婚后,有过一段相处融洽的日子。 主要原因是,他新婚燕尔,对我还有着新鲜的热情,对我的财产也有着足够浓厚的兴趣,所以,在各方面尚能隐忍他的情绪,遮掩他的本性,迁就我的想法。 但是,我父亲的一次谈话,很快令他对我的兴趣打了巨大的折扣。 我们蜜月归来之后,父亲在城堡里设置了隆重的家宴,欢迎他正式加入我们的贵族家庭。 家中有地位、有名望的亲戚俱各受到了邀请,在席间衣香鬓影地端然在座。 这种考究的宴会上透露出来的一种无形威压,让他心里觉得颇有压力,感觉到某种无形的蔑视。 好在,他也算是马术的时尚人物,出入各种上流社会场合甚多,席间倒也能应付自如,并未有什么不得体的举动。 但是,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感觉受到各种看不见的束缚。 这显然不是他喜欢的场合。 宴会之后,父亲单独请他去雪茄室,说是瓮婿之间,要进行一次男人间的谈话。 我看着他们走进了雪茄室,把房门紧紧地关上了。 大约40分钟之后,父亲先从雪茄室走了出来,满面春风,和蔼可亲。 我迎过去,问父亲:“你们谈了什么?” 父亲说:“谈了点男人之间的事情,有关一个男人的风度、责任,有关一个绅士的行为准则,诸如此类。” 我疑惑地看着父亲,问:“那,你们谈得还投机吗?” 父亲微笑着说:“很投机。我们一见如故,很快在各种原则问题上都取得了共识。亲爱的女儿,你选的丈夫是个聪明人,非常懂得审时度势,也非常懂得体贴妻子。我很赞赏他的这种理性态度。” 父亲说着,就离开了我,热情洋溢,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感,朝一位远方的姑妈走了过去。 我看着父亲的身影,心里隐隐感觉到不安。 又过了一会儿,我丈夫显然也吸完了雪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注视着他脸上的表情,觉得他看上去有点不对劲。 我朝他走过去。 他转过眼睛,避免看我。 我说:“怎么了?亲爱的?父亲和你都谈了些什么?” 他说:“喔,这个,我们回家再说,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你的父亲会是一个这么出色的生意人。” (二) 夜晚,我们从父亲的城堡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我坐在梳妆台前卸掉晚宴上的各种首饰。 我丈夫在我身后走来走去。他气哼哼地把身上的礼服脱下来,用力地扔在柔软的大床上。 他粗鲁地骂了一声:“真他妈的见鬼!”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骂粗话。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从此,他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我说:“亲爱的,你到底是怎么了?从雪茄室出来,你看上去很不高兴。父亲说了什么让你感觉不好的话吗?如果父亲做得不得体,我代父亲向你道歉。” “道歉!”他的怒气立刻被我吸引了过来。 他说:“以前我以为你还算是一个真诚的人,对我是真心实意的。没想到你和你父亲一样冷酷狡诈!你欺骗了我!”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话从何说起啊。 他走过来,直勾勾地盯住我的眼睛,问:“老实说,今天的事情,是不是你和你父亲早就商量好了的?” 我说:“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父亲说你们谈得非常投机,还赞扬你是个聪明人。” 他忍不住狂怒地看着天花板,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嘲笑我吧,你们父女就一起来嘲笑我吧?” 我说:“你回家来对我这样大吼大叫,至少得有个缘由,你得让我知道这都是为什么?我的要求很过分吗?到现在为止,我都不明白你的不满是针对什么?” 他用力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化妆椅上拖了起来。 我也用力地甩脱了他的胳膊,我气恼地说:“你弄疼我了!” 他说:“被弄疼的是我!被愚弄和伤害的人是我!” 他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都不明白你现在的纯洁是因为心肠太歹毒,还是演技太高超!难道不是你们父女商量好了,要逼迫我去做婚后的财产公证吗?要自愿声明放弃对你的财产的共享权益,以证明我对你的爱情是真诚的?!” 我大吃一惊!原来父亲和他谈的是这个!父亲一个字也没有对我说过!他怎么能擅自行动,对我的丈夫说这样的话! 我心里油然而生对父亲的不满。 他眼里就只有资产吗? 我说:“我完全不知道,事先,父亲根本没有和我商量过,也没有告诉我。他很清楚,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能同意他这样做,我一定会阻止他的。” 我丈夫冷冷地看着我,他把我重新推回到化妆椅上。 他说:“哼,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这种说法吗?” 我说:“可是,我真的事先并不知情。我现在就去找父亲。” 我站了起来,去拿外披的衣服。 他一把拦住了我。 他说:“去哪儿?” 我说:“去问问父亲,他究竟为什么要对你说这样的话。你要是不喜欢父亲的话,完全可以当他没有说过。我并不要求你做这样的事情。我们是夫妻,理应共享一切。” 他再次把我推回到化妆椅上,他说:“我不需要你的假慈悲。这让我感到恶心。” 我愤怒起来,我说:“我若有这样的要求,会自己在婚前亲口对你说。不需要搞得这么复杂!” 他说:“婚前提出这样的要求,会让人家觉得你家太过重视金钱,没有风度。” 我说:“你是自由的,父亲可以建议,但无法强迫你去做,你可以自由选择不接受他的建议啊,我并没有强迫你。我会支持你的选择。” 他说:“算了吧,你也太不了解你父亲了。你父亲想要强迫谁做什么,就一定能强迫到。他绝对就是这种人。你以为他没有可以威慑我的把柄,就会贸然过来对我这么直言不讳地说吗?” 我看着他,心里生起一丝疑云。 我说:“你有什么把柄可以被我父亲威慑到?” 他突然语塞,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 他在我面前瞠目结舌了一会儿,想不到合适的回答。 他恨恨地咒骂了一句脏话,说:“卑鄙的人,始终都是卑鄙的!” 然后,他愤愤地转身冲出了卧室,把门重重地摔上了。 这一夜,他都没有再回来。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手里的把柄是,我丈夫在婚前有一个好莱坞影星的非洲裔情妇,那个情妇已经为他生了两个非婚生的子女。两个孩子都是混血人种,皮肤是黑色的。 他在婚前,对我隐瞒了上述情况,并且用了一些不良手段,阻扰有关证人,去阻止我们婚约的缔结。 第九百二十章 失败的婚姻(中) (一) 我站在父亲的面前。 我问父亲:“为什么也不询问一下我的意见就和他进行那样的谈话?这是我的婚姻!他是我的丈夫!” “没错。他是你的丈夫。但是,你是我的女儿。你的资产是集团资产的一部分,我是集团的董事长。”父亲语气平静地说。 我说:“父亲!我已经长大了,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希望不要再这样涉足我的婚姻生活。” 父亲看着我,嘴上现出一个冷笑,说:“你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吗?” 我想起他怒气冲冲时漏嘴说出的那个“把柄”。 父亲必定发现了他什么劣迹,而这个劣迹,是会直接影响到我的婚姻选择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我还是对他了解太肤浅了。我只看到他表面的情书和鲜花,看到他的姿势和身体轮廓,我并没有看穿他的内心。 父亲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说:“坐下,别那么激动。” 父亲说:“我是很尊重你的个人选择的。关于这桩婚姻,我什么都没有置评过,只是祝福你。你要相信,作为一个父亲,我衷心希望你能够获得幸福。当然,有时候,人生的教训,对于获得幸福来说,也是必不可免的。” 父亲说:“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不让你卷入危险。” 我坐了下来,低着头。 父亲说:“他回去以后,跟你吵架了?对你大喊大叫?” 我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不想让父亲知道他对待我的态度。那可能为他招致更严厉的警告或者惩罚。我也不想让父亲再为我的婚姻操心。 我字斟句酌地说:“他认为我事先知道这事。他觉得我可以自己跟他谈,或者婚前就谈好。” 父亲说:“除了对你大喊大叫,可能还推搡了你一两把,他还有做过别的吗?” 我摇头,说:“没有。他生气冲出了卧室,一夜都没有回来。” 父亲说:“女儿,你要清楚,我所建议的事情,对于一个真正的绅士来说,是不会构成什么刺激和伤害的。如果他和你结婚,并不是为了图谋你的财产,那么,他会非常高兴做这件事情来自证清白。事实上,一个真正的绅士,应该在婚前就主动提出要这样来做。如果这个建议,让他觉得受到了刺激,那必定是他觉得因此而遭受了某种挫折。那也就是说,很有可能,他对你的爱情,不完全是那么纯洁的。最低限度,他不懂得世道人心,不懂得为女方的家族着想,自己也不爱惜羽毛。” 父亲说:“如果他是真正的绅士,我们谈话之后,他是不会对你那样的。他会把我的建议,当成是自己的想法,来主动对你说,而不是质问你为何要算计他。” 父亲说:“他现在这样做,即使不是不善良的,至少也有失鲁莽。” 父亲说:“我知道你们新婚未久,正在如胶似漆,对你说这些,你心里肯定不高兴,对我也会很抵触很反感。但是,你也并非是一个初出闺阁的少女了,这些年你也看够了男人的各种嘴脸,我希望你能摆脱感情的迷惑,冷静地思考一下,父亲的话究竟有没有几分道理。” 父亲说:“我从自己的经历了解到,人生的幸福,有时候会来得很晚。在此之前,我们要学会何为幸福。这样,幸福终于到来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因为想法和行为错误,而当面错失它。” 他说:“你也知道,亲戚们对你们的婚姻有点惊讶,也并不太看好。但是,我并没有反对你。我觉得,究竟什么是幸福,别人终究是教不会你的。你必须自己去探索,去体会,去验证,去学习。我不觉得你开始这样的认真学习,是错误的行为。” 我看着父亲。虽然父亲的话里面,有些东西深深刺痛我,但我能够体会到他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 父亲深情地看着我说:“我小时候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那时候我的成长环境还是自然的。我没有像你一样,一出生就活在这样特殊的环境里,面临很多普通人不会遇到的问题。” 父亲说:“我了解,你处理这种复杂的事情会感到颇有难度。但我相信,你终究都会学会怎样去处理。你会干得比我更好。” 父亲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回去吧,女儿,去面对你的丈夫,安抚他的情绪,但是,他必须完成在雪茄室答应我的事情。他没有其他的选择。” 父亲说:“不管我多么爱你,在这一点上,我不会动摇。我希望,你也不要动摇。” 父亲说:“这一方面是为了保护集团的资产,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鉴定你丈夫的人品。” (二) 父亲在很多事情上会给我很大的宽容度,会迁就我的决定。但是,如果他要坚持点什么,那就是不可摇撼的。别说是他女儿,就算是上帝本人出现,恐怕也无可改变。 我一无所获,带着对父亲的种种歉疚,回到了家里。 我丈夫已经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了。 一夜的分别,想来让他头脑冷静了很多。他过来吻我,说思念我,对昨夜的态度道歉。 他也正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像绅士一样,把父亲的建议当成是自己的建议说了出来。 我没有拒绝他的亲吻,也没有拒绝他分割清楚双方财产的建议。 我们很快和好了。 从外表上看,我们又回复到了如胶似漆的恩爱状况。 但是,我们两个人心里都清楚,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隔阂。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最初的浓情蜜意已经逐渐淡去,彼此身体上的吸引也慢慢变得平淡无奇。 彼此性格中本质性的东西开始显露出来。 我们的分歧和冲突变得越来越多,乃至于在逛街到一个分岔路口时,选择走哪条路回家,都会成为争执的话题。 我们的选择从来就没有相同过。 我感觉很懊丧。 婚前那种孤独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反而因为不合适的人日夜都在身边,而变得更加触目和深刻,变得更加难以忍耐。 第九百二十一章 失败的婚姻(下) (一) 日久见人心。 我和丈夫婚后的相处变得越来越不融洽,他对待我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粗暴。 我决定离婚的时候,其实已经怀孕了。但鉴于彼此关系已经非常隔膜,我没有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我也没有告诉父亲。 虽然我和丈夫之间进行了财产分割的公证,但如果我们之间有了孩子,那这个孩子,肯定会涉及继承权的问题,这又会给集团财产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我不愿意父亲又在不知会我的情况下采取新的什么行动。 在不愉快的婚姻中,本来就已经很沮丧很煎熬了,我也不想再发生什么花边新闻,导致八卦媒体夸大其词地大做文章,进行各种不着边际的猜想。 上个月正好有个高水平的国际马术比赛,本来我们夫妻遇到这种重要的赛事,一般都会双双参赛的。 但我因为自知怀孕,而找了一些托辞,没有去参加比赛,仅仅是陪着丈夫前往,在看台上看着他参加各种场地的比赛。这就已经引起了很多八卦记者的猜测。 无论我们出入酒店,还是在赛事期间参与社交活动,狗仔队的长枪短炮,都面对着我的肚子和腰身疯狂拍摄,闪光灯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我很厌恶这种状况,但是,也可以理解,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也是财产唯一的继承人,而这个孩子,将会是我财产的第一个嫡系继承人。 这是涉及到上万亿美元的财产转移,不可能不引起举世关注。 我很担心,狗仔队锲而不舍的追逐,会引起丈夫的警觉,也会让他注意到我的肚子,但那些天他参赛的成绩很理想,又得到了众多美女粉丝的追捧,心里正得意洋洋,心思完全都不在我身上,并没有怎样特别注意到这一点,自从我16岁以来,狗仔队每个月都会猜测我是否怀孕,这都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了。 比赛终于结束了,我丈夫得到了锦标赛的三块金牌和一块银牌,还得到了大笔丰厚的奖金。 当夜我们参加了主办方为所有参赛选手举办的酒会,我丈夫在酒会上开怀畅饮,喝得有点醺醺然地信口开河。 酒会后,我们回到酒店。 我洗澡完毕,在卧房里更换睡衣的时候,他穿着睡衣,跌跌撞撞地走了起来,斜着眼睛,色迷迷地看着我还没系上的胸带。 我警惕地拉上了外披的衣服。 他走过来,喷着酒气想要把手从我胸口探下去。 我伸手挡开了他。 他再次凑上前来,我再次躲开他。我说:“好了,今天都太累了,改天吧。” 他直勾勾地瞪着我的胸脯,说:“你什么意思?你不是我老婆吗?” 我说:“我今天真的累了。就算是夫妻,也要互相照顾一点,不是吗?” 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紧张起来,我感觉他有一种想要用强的冲动。 我站了起来,后退了一点,离开他更远一点。 他显然在内心挣扎了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决定还是放弃用强。他悻悻地看了我一会儿,耸了耸肩,说:“好吧。那我们一起睡吧。” (二) 那天清晨,我们是在一张床上醒来的,但我们各自背对着对方。 当他在早上六点把卧室所有的灯都打开,动静很大地从床上爬起来,走进盥洗室把浴缸的水放得哗哗直响时,我克制着一夜的失眠和头晕恶心在强光下睁开了眼睛。 我对着盥洗室说:“你能不能换到远一点的那间盥洗室去洗澡?” 我说了两次,没有听到动静。 我无可奈何地爬起身来,走到盥洗室的门口,再次大声地对他说了第三遍。 他无动于衷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喜欢用这个盥洗室。你自己去别的房间睡吧。” 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我扭头要走。 这时,他湿漉漉地从盥洗室里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把我的胳膊抓得紧紧的。 他看着我的脸,对我说:“我正式警告你:以后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以后不准你再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说:“你该死的那个老爸要我做的事情,我都为你们家做到了。我不欠你什么东西。我不允许自己的老婆在我自己家里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说:“不要以为你嫁给我了,就是对我的什么特别恩赐。不和我上床我也忍了你了,不要再找茬和我发生争执。” 他说:“不要像一个疯女人那样,无事生非地和我发生争执!” 他说:“我不会和你一样发疯的。你们家有疯狂的传统。” 他说:“听着,女人,我已经做到我可以为你做的一切了,我不会再做更多了。” 他说:“我早知道你现在后悔和我结婚这件事情了。我现在告诉你,后悔的不是你一个人。谁都知道你并不是一个淑女,在嫁给我之前,也是出了名的人尽可夫!” 他说着把我的胳膊扔开,他说:“现在,闭上你的嘴,女人!带着你难看的黑眼圈和你的那些眼泪,从这里滚出去吧!” 他说:“酒店的套房这么大,你可以随便滚出去去睡在哪里。” (三) 这件事情的发生,其实现在想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难过的地方,但是,在当时,我却感觉非常愤怒,特别是他说我嫁给他之前“人尽可夫”,还说我们家有“疯狂的传统”。我对此感到难以忍受。 也许,我难以忍受他已经有好长时间了。他的这个举动,不过是导致关系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我们从赛马地回到住处后的第二周,我就搬出了我们共同的住宅,并且委托律师,向他发出了律师函,要求离婚。 三周后,我们就宣布协议离婚了。 之所以延迟了三周,是因为我们双方的律师事务所和会计事务所在进行离婚条件的艰难谈判。 我花了2000万英镑、6处不动产、位于阿尔卑斯山区的1个私人马场,结束了这次婚姻。 离婚协议签署之后,我们的花边新闻再度占领了世界各地各种八卦媒体的封面和头条。 我的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对我只说了几句话:“这事你处理得太随意了,而且代价高昂,那个混蛋根本不值这么多钱。” 他说:“你对婚姻的态度,让你母亲和我,都深感失望。” 他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握住电话站在那里,心里充满了难以言说的五味杂陈。 (四) 从搬离住宅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前夫。 提出离婚离婚协议由双方的律师代为签署后,我发现自己有轻微而连续的出血现象。 几经周折,我终于摆脱了疯狂追逐我离婚的消息的成群记者,飞到一个位于崇山峻岭中的国家,在一个非常昂贵的私人产院里,非常秘密地养胎。 但是,可能因为离婚事件导致了情绪波动,躲避狗仔队24小时的追踪又加剧了精神和身体上的疲劳,我腹中的胎儿没有如愿以偿地保住。 我独自一人在这家产院里流产了。 当我看着鲜血染红了床单的时候,我的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浸湿了枕头。 我住在那个产院里的时候,因为行踪绝密,音讯隔绝,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来看望过我。 大家都以为我是在躲避媒体的追逐,想心情清净一点,没有人想到我是怀孕了,更没有人想到我独自一人在这里流产了。 我在陌生的护理师的陪伴下,独自躺在病床上,看到电视上、报纸上、网络上都在连篇累牍地喧嚣着我的离婚。 整个世界都在沸沸扬扬地谈论着我失败的婚姻。 他们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到处谈论着这件事情。 我感到冰寒刺骨,就像是身处在某颗遥远而荒凉的星辰表面、零下400度的暗夜中一样。 当时,金钱是唯一能够帮助我,并让我多少感觉到一点温暖的东西。 我就是在那一刻理解了我那一生的那位父亲。 为了这个,我那一生都挺喜欢金钱。 我像喜欢一个朋友那样地,喜欢着金钱。 在过去世中,我的婚姻就并不是成功的婚姻。但它也远远不是我历生历世形形色色的婚姻当中最糟糕的那次婚姻。 第九百二十二章 收藏家 (一) 在作为Esabelle Chen而度过的这一生当中,我也是在圈内非常知名的美术作品收藏家。 对各种古老和陈旧的东西的珍爱与热衷,是我一生的鲜明特色。 我从小就表现出对传统时期画作的痴迷与热爱,无论是中国古代的文人花鸟山水画、白描线条风格的人物画、工笔人物画,还是日本的浮世绘,还是西方的传统油画。 少年时代,我还只是热衷于参观各类的名家画展,所有城市的美术博物馆、美术陈列馆,是我必定会拜访的地方。 我会长时间地沉浸在那些美丽的画作面前,流连忘返,乃至于常常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时光的流逝。 我通常都是最后一个被工作人员礼貌地催促着离开画展的观众。 像卢浮宫那样馆藏丰富的美术宝库,简直就是我的天堂。我曾经在巴黎住了整整半年,为的就是每个工作日都能到卢浮宫去,一幅一幅地欣赏里面的画作,陶醉在光与影的世界当中,不知冬夏。到最后,卢浮宫的工作人员们几乎全都认识我了。 像我这样的美术痴迷者,其实全球还有很多,卢浮宫的工作人员跟我讲了许多美术爱好者与名作之间的传奇故事。他们对这样的痴迷,早已见怪不怪了。光是围绕对蒙娜丽莎这幅名作的痴迷,所发生的匪夷所思的故事,就可以车载斗量,足以让好莱坞拍上几十年的电影了。 当然,像中国甘肃敦煌的鸣沙山、意大利的佛罗伦萨等这样知名的美术圣地,也都是我心心念念朝拜顶礼的地方。 (二) 成年以后,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我除了赞助了一些收藏古典绘画的专业画廊之外,还经常飞往世界各地参加各种美术收藏品的拍卖活动。 其中,我经常出高价购买的东西之一,就是荷兰画家凡高的画作。 我24岁的时候,就在伦敦索斯比拍卖行的活动中,用惊人的天价,买下了梵高的一幅著名画作。为此,我花费了1亿9500万美元。这个价钱轰动了收藏界。 但事实证明,我的投资眼光是很不错的,如今,这幅画的市场估价,已经达到了3亿6800万美元。 但我并没有要出售它的打算。 随后,我又接连出手,一口气买入了多幅流落在民间的梵高画作,成为全球对梵高作品收藏最丰富的私人收藏家。 荷兰国政府在举办梵高画展的时候,还经常从我这里借去私人藏品,用于完整而丰富地展现梵高一生的艺术创作。 为此,我与荷兰国政府的关系也非常好。 在这一生里,我其实也并不会画画。虽然我从小就学过绘画的技巧,甚至还有一些很不错的画家指教过我,但我的绘画能力一直停留在低幼水平,甚至连简笔画也只能画猫类虎。 这一点很让我父亲惭愧。我也觉得无颜面对这些高超的老师们。但这不妨碍我一见倾心地喜欢美术作品。 据拍卖行和我的画家老师们评定,我的绘画能力虽然很低幼,但欣赏水平,却相当专业。 我对梵高作品的辨识和理解,更是达到了令业界惊叹的程度,就仿佛是与梵高生前心灵相通一般。 到后来,我的直觉都成为鉴定梵高作品真伪的一个高效工具。荷兰国政府和世界各地的博物馆、私人收藏家都会经常向我来咨询某幅作品究竟是否是梵高本人的手笔。我也不负众望地鉴定出了好多幅临摹得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乃至于凭这样敏锐的直觉,帮助国际刑警组织和巴黎警方破获了一起盗窃和走私名画的惊天大案。这件事情,甚至被隐晦地改变成了一个剧本,拍成了好莱坞大片,在国际票房榜上连续12周高居榜首。好莱坞的男女巨星领衔主演了这部影片。而女主角的原型,就是作为著名收藏家的我。 (三) 关于梵高这位画家,除了他早期那些色调灰暗而沉重的画作之外,我几乎喜欢他在各个时期的画作。尤其是他中后期的画作。 就比如我买下的这幅画,每次站在它面前,我都有某种被电击的感觉,我为画作中呈现出来的某种非常熟悉的东西所震撼。 在我的理解当中,线条代表着画家意识中的理性,而颜色代表着画家意识中的激情。 在凡高的中后期,尤其是后期画作当中,我看到一种非常熟悉的挣扎。 看看那些在火焰般耀眼刺目的明亮颜色中努力挣扎着扭曲向上的黑色线条! 我在这些画中,看到一个灵魂被某种强大力量所挤压时的扭动,听到一种无声的呐喊。 我看着这些画,就像看着一个人内心的残暴战争一样。 我惺惺相惜地看着一个人全神贯注地与他内心的激情与冲动搏斗,试图把内心呼啸而起的疯狂能限制在虚弱的理性的框架之内。 我看到一个人陷落于某种巨大无边的裂缝当中。 我看到一个人在控制与失控之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 我看到一个人在颜色与线条当中所展现的无声的绝望。 我看到一个人反抗自己被某种矛盾的力量所撕裂时的那种孤独与顽强。 我喜欢他画中那种流动奔涌的不稳定感。 他画中的世界是沸腾的、流动的,变幻的,非现实的,不冷静的,充满光亮和躁动的,但同时也倾向黑暗与寒冷,伴随着无所不在的死亡。 也许我错误地理解了梵高,但他的确画出了我当时内心世界的图像。 (四) 梵高的画作,经常唤醒我内心的记忆。 我记得在某个过去世中,自己在年少时曾经跟随你一起去看过梵高的画展。 梵高画笔下的景象,除了从美术角度深深触动了我以外,还强烈地触发了你前生记忆的井喷。 他的画作让你想起更早的前生里,你在我与未来君王的新婚之夜所经历的内心痛苦和病痛折磨。 你被席卷而来的内疚感、无助感和疼痛感所充满。 这导致你感觉到强烈的身体不适和精神恍惚,把你震出了理性冷静的常轨。 守候在你的身边,我感觉到了无比熟悉的内心怜惜和万般柔情。 这种怜惜和柔情,仿佛在我们之间发生过亿万次了。 我强烈地感觉到以前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经历过同样的事情: 我守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经历心灵的震荡和身体的不适,满怀想要救度援助的愿望,但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束手无策地守候着你,垂泪不已。 四下安静无人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举着提灯来到收藏室,一幅幅的观摩梵高的画作,沉湎在对前生的各种错杂记忆当中。 画面上,整个空间里,都充满了你过去诸世纪重重叠叠的影子。 我就这样独自和你无数的幻影待在一起。 我知道那只是记忆中的幻影,并非真实的、有血有肉的人。 但我依然感觉到安宁。 就算是和你的幻影与记忆待在一起,我也感觉比待在现实的世界更加安心。 和你在一起,我有强烈的归宿感。就像是行星围绕着它的恒星在运行。 第九百二十三章 大英博物馆(上) (一) 等待了那么多年之后,我终于又见到了它。 见到它的那一刻,我隐约感觉到,距离我们的再次邂逅,已经不远了。 它,就是贯穿了我们多次过去生的那个护身符。 离婚后的第二年,在一个阴雨天,我独自一人来到了大英博物馆。 我来过英国很多很多次,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直没有造访过大英博物馆。 这一次前来造访,是因为我在旅行中偶然看到一份报纸上登着一个海报,上面说,大英博物馆新收藏了一批来自中国唐朝以前的历史文物。海报上刊登了一把精钢弯刀的照片。这是一把精美的马刀,手柄是纯金打造的,雕饰精美,花纹细腻,马刀双面开刃,有着深深的血槽,整柄刀看上去极其锋利和轻盈,形状犹如天边的弯月。 这幅海报深深地吸引了我的视线。 我凝视着这把弯刀,有很长时间感到呼吸堵塞,无法把空气顺利吸入肺叶里。 我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感觉。 于是,我记下来这批新文物对公众开放展览的时间,把它写入我的商业日程。 我在文物公众展出开幕的第二天到达了伦敦。 放下行囊后,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造访大英博物馆。 我步行穿过了几个街区,看到一辆在马路上游荡招揽客人的旅游马车,由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神气活现地拉着,我想到都没想,就从无数的出租车流中穿梭过去,登上了马车。 (二) 走下马车,站在这座古老的博物馆的门前,我心绪滚涌,百感交集。 我久久地望着博物馆的大门和长长的台阶,全然不觉小雨正在湿透我的风衣。 我一步一步地独自迈上一级又一级的台阶,感觉与某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一秒一秒地接近。 我听到自己的鞋跟在台阶上敲击发出的清脆的声音,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急速跳动的声音。 我就像一个洞房花烛夜等待新郎揭开盖头的新娘一样激动而忐忑。 我也像一个参加葬礼向爱人的棺椁上扔出最后一支玫瑰花的情人一样哀恸和迷惘。 我在亦喜亦悲中领取了门票,拿了一张展览地图,走进了博物馆的大门。 因为天气不佳,且未到大型旅游团参观的高峰期,博物馆里的人三三两两,并不拥挤,环境安静。 人们各自带着不同讲解语言的耳机,在各种展品前轻轻地走动,小声地谈论和指点,偶尔能看到穿着制服的保安手持对讲机警惕地在各展厅走动。 我一边看着手中的地图,一边穿过埃及法老的头像和巨大的石马,穿过刻着苏米尔文字的石块。 我从笔直挺拔的希腊神庙残存石柱前走过,和少了一只翅膀的古罗马胜利女神像擦肩而过。 我从形形色色已经消逝不见的古代时空中经过,跟着东方历史文物展的标牌指引,一直走向心被吸引的方向。 我进入东方馆以后,绕过了一些千手佛像和精美漆器,从一群正在听讲解的印度游客当中插过去,我如有神助地在无数藏品的迷宫之中直奔心指引着的方向。 终于,我在我一心寻找的东西面前停了下来。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密封的玻璃龛,玻璃龛里面装着一个古老的护身符,有着灵秀飞逸的花纹,优美的形状,虽然锈迹斑斑了,但看得出当年镀金未褪、金属闪亮时,它曾是何等的漂亮和精美。 玻璃龛里还放了一个放大镜片,以便参观者更清楚地看到花纹的细部。 看到这个护身符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海啸扑面而来的那种巨大震撼。 这种震撼几乎让我立刻就忘记了所处的时空,灵魂顿时就溢出了身体的边框! 在我意识到自己热泪盈眶之前,滚烫的泪水,就已经顺着脸颊流淌了下来。 我们总是比自己以为的,要知道更多的事情。 我贴近放大镜片,清楚地看到上面的每一处花纹。 我心里浮现出一张画在作业纸上的铅笔画,铅笔画画得很粗糙,但上面的护身符形状和花纹细节,却和眼前的这个实物,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我看到前生少女时代的自己,颤抖着把这张作业纸交给了对面的一位英俊的年轻男子。 我看到那英俊的年轻男子接过了铅笔画,脸色立刻变得发白,嘴唇也顿然失去了血色。他的手也开始颤抖。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和整个呼吸系统,在刹那间就灰飞烟灭。 我只觉得一阵恍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我感觉到有人在摇晃我。 然后,我感觉到有人在喂我喝一杯温热的矿泉水。 我睁开了眼睛,看到几个保安的帽子在眼前晃动,一个穿着笔挺黑色西装,胸前带着工作人员标牌的管理人员正扶着我,小心翼翼地喂我喝水。 我的眼神变得清澈透亮起来。我迷惘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位黑西装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他说:“太好了,您清醒过来了。女士,您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到头有点晕晕的,心脏也跳得非常快,全身的血液都在波涛汹涌地冲击着耳鼓。 我晕晕乎乎地坐了起来,发现自己靠在一张软椅上。 我有点搞不清状况地问:“这是哪儿?我怎么了?” 黑西装带着温存体贴的笑容,彬彬有礼地说:“我看您还是再躺着休息一会儿再起来吧。这是保安中心。您刚刚在参观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请问,您感觉到哪里不舒服吗?需要我们叫救护车吗?或者,您有家庭医生的电话号码吗?” 我摇着头,克服着地板摇晃的轻微晕眩感,我说:“我没事,可能是刚刚有点低血糖。我刚刚飞到伦敦不久,可能晚上没有睡好,早上又出来得太匆忙了,没有吃早饭,展厅里的空气也有点闷。” “是这样的,女士,真的很抱歉,很多游客都反映过东方馆的空气更新系统有点问题,我们正在申请经费进行维修。我很抱歉让您感到不适。”黑西装带着真诚无伪的歉意说。 他说:“您要喝杯热的巧克力奶吗?保安那里还有新买的蜂蜜面包,您需要来一两片吗?吃点热的东西,您会感觉舒服一点。” 第九百二十四章 大英博物馆(下) (一) 我坐在保安中心的沙发里喝着热巧克力,吃着烤得香喷喷的蜂蜜面包。 温热的食物让我感觉好了不少。但我心里知道,低血糖不过是个托辞而已,让我失去知觉的,是蜂拥而来的往昔痛苦记忆。 黑水河中央的石头,被鲜血染红的河水,内脏流出体外的月光,你满是血水的脖子, 还有令人心碎的流产、在临水镇上你持续的高烧呓语,我临出嫁之前悲痛欲绝的告别,马车上来生的约定,你额头上出现的护身符印记,一个庞然大物把你撞到飞起….. “女士,我怎么总觉得您有点面熟呢?”一位年过半白、面容和善的保安注视着我的脸,说。 他说:“我肯定在哪里见过您,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保安的注意。另两位比较年轻一点的保安也走了过来,端详着我。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感觉被他们端详得很不自在。我心里感到有点紧张,感觉到他们当中可能有人要认出我了。 我把被子里的热巧克力喝完,准备趁早脱身。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保安发出了恍然大悟的一声:“啊!” 他说:“啊!我想起来了!您就是那位经常上时尚娱乐杂志封面的女伯爵!”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想要说:“您就是那位和骑手离婚了的女伯爵”,但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改口说:“您就是那位骑马骑得很漂亮的女伯爵。” 他对同事说:“没错,我想起来了,她有着东方人的面容,我是不会记错的,虽然她今天穿的衣服很普通,但我绝对不会弄错!” 他热情地向我伸出了手,他殷勤地说:“可以吗?尊敬的夫人。我是您的崇拜者,我老婆和孩子也很喜欢看您的电视台主办的节目。我老婆总是说,您办的电视台是最干净、最纯洁、最放心让孩子们看的。我两个儿子都是看着您电视台的节目长大的。您就和我们家庭的成员一样亲切!我知道您很美貌,但是,没想到竟然会这样美貌!请接受我的崇拜和热爱!” 他说着,接过我递给他的手,恭恭敬敬地用嘴唇在我手背上亲吻了一下。 室内的黑西装和几个保安都兴奋了起来,纷纷过来和我攀谈、握手,向我索要签名。 我带着一点羞涩和尴尬,满足着他们的要求,毕竟他们给我提供了帮助,对我这么体贴热情。 我也请求他们不要声张此事。 那位年过半白的保安很庄严地点头说:“那是当然的。我们都是绅士,会保护一个高贵女性的**。今天的事情,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我们绝不会对别人说的,特别不会对媒体记者说。您尽管放心。” 我感谢地看着他。 黑西装再次道歉没能当场认出我,并小心翼翼地把我的签名放进上衣口袋。 他说,一会儿会去处理掉监控录像上我晕倒的那一段,省得泄露出去,变成媒体八卦的新材料。他自我介绍说,是户外旅行的爱好者,他跟着我的足迹去过东亚的许多古迹,人生深受我的那些文章和图片的影响。他说我的旅游杂志让许多像他这样的白领从沉闷的生活中得到解脱,重新释放了生命的力量。 (二) 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他们似乎是为了表示对认出我身份的歉意,主动对我爆料起了只有保安才知道的博物馆秘闻。 他们对我说,我晕倒前在参观的那件古代护身符展品,是一件非常神秘的展品。他们相信,这件展品有着特殊的神奇力量。 年过半白的保安绘声绘色地说,白天的时候,这件护身符看上去锈迹斑斑、颜色黯淡,和一般的出土文物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保安在巡夜的时候,却经常发现它在玻璃龛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被美丽的光圈所笼罩,有时候,那光圈还会扩大,笼罩整个展室,甚至环绕在惊得目瞪口呆的保安的身体周围,让他们的帽子和手指都闪闪发光。 年轻一点的保安也证实了他的说法,说,但是,这种光芒只有在现场的保安才能看到,事后看监控录像,上面却见不到那种闪光。 有几个保安还说,看到那光芒中有一匹雾气一样的仙马凌空飞过,在空中奔跑的姿势极其优美,人间罕见。 一个保安还发誓赌咒说,他看到仙马的马背上骑着一个带着面部护具的盔甲战士,手里拿着一把闪着蓝光的弯刀。他指着窗外的巨幅展览海报说,就是海报上的那把刀,就连刀柄上的纹饰,都一模一样。 保安们认为,这件护身符应该是非常有灵性的魔法物件,它的主人就是骑在仙马上的盔甲战士。 盔甲战士的出现是为了保护护身符,护身符的作用则是为了保护盔甲战士。 它们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心情起伏地听着他们说这些神秘事件,我完全明白,他们所说的是真的。 我记得那淡金色的光圈,记得那俊美的仙马,记得你身上的盔甲,记得那把马刀第一次被从刀鞘里抽出来的一泓蓝光。 我尽量保持表情的平静,露出饶有兴趣的表情,听他们说这些秘闻。 然后,我表示,对这件展品更加感兴趣了,我想回到展厅再去好好看看它。 年过半白的保安和黑西装自告奋勇地表示,他们愿意护送我回到展厅,再去好好看看这件展品。 年老的保安亲切地说:“夫人,您得按时吃早饭,如今很多漂亮的女人,为了保持身材苗条,经常随意不吃晚饭,弄得自己骨瘦如柴,其实那样既不健康,也不美丽。您这么知性明智,一定不会和她们一样的。” 我赶紧表示感谢,并说真的只是太赶时间,一时疏忽了,平时都是按时吃早餐的。我还说,他们的热巧克力和蜂蜜面包非常美味。 保安听了很高兴,充满自豪地说,没想到美丽的女伯爵会和他说这么多话,还吃了他的早餐。 他说,回家以后对老婆说,她肯定打死也不肯相信。 保安们还想和我合影留念,但是黑西装意识到这是非常不妥和有严重八卦隐患的,他主动出面劝说大家打消了这个想法。 (三) 现在,我又重新站在玻璃龛柜前了。 我感觉到距离你前所未有的接近。 在上一次,护身符引领我们穿越生死,完成了再次的相遇。我们成功地把它带到了未来世。 既然已经见到了护身符,和你的又一次相遇,肯定就不会再远了。 我在玻璃龛柜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当天的我,单身、富有、衣着虽然朴素,但是身材却很出彩,婷婷袅袅、淡香飘溢,汇聚着青春的光泽、成熟的韵味、知性的娴静、东方的温柔、沧桑的忧郁、安静的藏而不露。 现在的我,不仅和前生的刘雯丽一样了,而且我比她还要能与你匹配了。 当我和你并肩而立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惊叹和赞美了。 我处在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光华的顶峰,我已经做好了和你相遇的一切准备。 亲爱的,你在哪儿?你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流浪很久了吧?快来和我相遇吧。 我们之间的夏威夷丝线,源远流长,是不那么容易割断的。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护身符,全身心地呼唤着你。 第九百二十五章 追寻骸骨的过程 (一) 其实,在作为唯心而度过的那一生中,我花了很多时间寻找过你前生战死在溪源峡谷中的骸骨。 自从在黑水河中央的大石上见过你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之后,我前生作为琴儿想要收敛你的遗骨的未了心愿,又再度被激发出来。 从那以后,我就产生了追寻你的遗骨的念头。 我后来的生命方向都因此而受到了明显的影响。 我在高中毕业会考之前,永远地离开了学校射击队。 正如我主动要求加入一样,这次,也是我主动要求离开的。 我从射击队辞别出来后,汪指导在三天里通过其他老师,委婉地和我谈了六次话,希望能挽留我对这个运动的剩余爱好。但我的决心坚不可摧。 事实上,在你第二次在我眼前死去之后,我就无论如何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 我不能再进那个训练场,不能再进那间指导办公室,我不能再听到实弹射击的那种枪声,这些东西里面都有穿心利刃在隐形地躲藏。 后来有很多年,我甚至都不能忍受在报纸或者电视上看到射击的场景或者射击的字词,连游乐场里面的气枪射气球游戏都让我战栗神伤。 汪指导,还有全体体育教研组的老师们,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迟钝生锈的刀片一样在凌迟切割着我。不管话本身的内容是什么。 体育这个领域,对我来说,就变成了没有空气的禁区。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被迫学会了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伪装深藏。 后来,很多人都认为我在毕业会考前放弃射击,是为了专心学习,为学校冲刺省内状元,是受到了学校刻意安排的影响。 也诚如大家所预料,我最后以遥遥领先第二名的毕业会考分数,夺得了省内状元,获得了保送资格,直升进了当时历史研究最负盛名的高等院校。 (二) 在大学期间我就参与了很多和两汉相争时期相关的研究项目,我以罕见的废寝忘食和锲而不舍,而令所有接触过我的导师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在大学三年级时,就以导师的名义,实际主笔,在校内学术期刊上发表了多篇考证勿吉民族战争历史的论文,其中一篇还拿到了业内大奖,为学校争得了意外的荣誉。 大学四年级时,一位国内历史学界的泰斗来我校访问,专程约我前往面谈,希望我毕业后能就读他的研究生和博士生。 他希望我能继承他的衣钵,并许诺给我一个辉煌的前程。 但令他非常失望的是,我后来竟然放弃历史专业,而报考了新闻专业的研究生。 不过他还是和我保持了终身的友谊。 研究生毕业后,我进入了后来供职的杂志社当了记者、责任编辑、栏目编辑。 我用相机和笔在这本杂志上开了一个很受欢迎的花边专栏,专门拍摄和讲述过去时间长河里发生过的古老故事。 后来,我变得在那个圈子里非常有名。 我的专栏成为很多同行模仿与追随的对象。 在一次名人广播谈话中,那个后来变得非常有名的、贤淑文静的央视肖姓女主持人和颜悦色地问我:“为什么当初你会同时选择这样两个时间感非常不同的专业来学习呢?你作出这样的选择会否有时会感到内心的某种矛盾?” 我当然不能回答她。 我一直都生活在两个时间的轴线中央,一直都被深刻的矛盾所扭曲和挤压。 我当然也没有告诉她,后来我转学新闻,是因为我希望得到可以合法探听各种事情的专业身份。 我希望为自己秘密的搜索找到可以解释的正当理由。 我始终想要找到消逝在时间黑洞中的你的前世骸骨,加以安葬。 我早不记得当时我是如何信口开河地对付了她。 (三) 后来,当我在商界混成了一定的模样之后,曾第二次来到了溪源峡谷的古战场陈列馆。这一次,是作为捐资人。 他们已经忘记了多年前曾经在这里失踪的那个小女孩。 他们用百倍的热情接待了我的拜访,回答了一切我想要知道的问题。 在那次访问中,我提出想要再看看那个曾经引导我见到前生的你的护身符。但是他们告诉我,那个护身符神秘地消失不见了。 自从少年时代的我,伸手穿越了展柜的玻璃,抓住它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护身符就不能解释地就此消失不见了。 它后来既不在我的手里,也不在陈列室的玻璃展台上,成为一桩莫名其妙的窃案。 没人知道,它又回到了一千多年前你的脖子上。 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它之所以肯被人从历史的迷雾当中发掘出来,只是为了要引导我前往你的方向。 它是你母亲给你的最后祝福。 它将会陪伴你安眠于地下。 凭着陈列馆赠送给我的那个护身符仅存的一张照片,我追踪到了当初发掘这个物件的考古队。 我找了很多地方,访问了很多人,才逐渐确定当时在发掘现场的人员名单。 然后我一个一个地去寻找和登门拜访,我为此还打了很多的越洋电话。 最后,有一个已经退休的、半身瘫痪的老人认出了这张照片。 从他那里,我得知当时他们还在这个护身符的附近找到一些看上去象金属薄刃的碎片和一根人类的桡骨。 他还依稀记得这根桡骨看上去相当粗壮,想必主人生前是一位骁勇的战士。 他说,他们当时判断这根桡骨是一位阵亡的勿吉战士的遗骨。这根遗骨对研究勿吉民族的人种来源及与目前当地各族之间的血缘关系有一定的价值。 但当时他们还不具备基因研究的能力,于是,这根桡骨后来被送到了别的什么地方。 老人不记得这根桡骨最后被送往何方,但他提供了一些线索。 (四) 于是我顺着线索一路追查了下去。我看过成千上万的档案资料,去过几十家国内的博物馆,翻阅过各个年代的无数本历史学杂志,见过数不清的当事人。 在浩如烟海的历史当中寻找一根骨头是如此的困难,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几乎都只能专心做这一件事情。 我忽略了职业发展的各种更好可能性,就始终盯在这一点上,紧咬不放。 如果那段时间我还曾做过什么别的什么事情,那也都是为了掩护这件事情的进行。 后来,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突然得知了你的遗骨的去向。 原来它被作为一件国家友好的礼物,一件东方历史学国际交流的礼物被送到了N国,N国一直被传说也是勿吉人的一支后裔发展起来的国家,而且他们有很好的基因研究条件,也有雄厚的人类学研究基础。 随后,我又跨越了那个时代的很多沟通障碍,辗转打听着在N国寻找你的遗骨的最后下落。 我发了不计其数的邮件,利用各种机会参加有N国人士参加的国内学术活动,到后来我都认识了那么多的N国学者,甚至都有了一个N国的名字。 在他们的共同帮助下,最后,我在H博物馆找到了我想要的资料。 那时,你已经在那里被陈列了16年。 当我在N国朋友寄来的信里,终于看到你遗骨的照片时,我那一生里连续破碎了两次的心脏几乎不能承受。 我带着这张照片住了3个月的医院。 出院后,我就不顾一切地跨越千山万水,去见你最后一面。 (五) 我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找到你身边来的。我终于这样一点一点地回到你身边来了。 当我最后站在你的遗骨面前时,我已经26岁了,距离我们在黑水河的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整整13年,而距离你第二次在我眼前死亡,也已经过去了将近10年。 那天,我在你的遗骨面前站了很久。 我知道今生今世我是无法把你带回故乡,把你安葬在你希望安葬的地方了。 我再一次地为无法实现你的心愿而愧痛难当。 我在你的遗骨面前站了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以至于我最终引起了保安的注意。 当我试图伸手去抚摸一下那个玻璃龛盒时,保安终于过来礼貌地对我进行了询问。 在我不得不离开你所在的地方时,我已经把我那一生无尽的思念和无奈的遗憾,都向你倾诉过了。 我不知道你听到还是没听到我的想法,也不知道你能够理解还是已经无法理解它。 那天,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你所在的地方。 我一直到上了出租车还在恋恋不舍地看向你所在的方向。 当出租车开动的时候,我在心里对你说了一声:“再见。” 我知道,我在遥远的某个未来世,还是会回来,实现安葬你的骸骨的愿望。 第九百二十六章 脱缰野马 (一) 虽然那一生已经过去,但我仍然记得身为唯心的一生中所经历的那种深刻的惊惶和迷惑。 午夜梦回,我常常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谁:刘申的皇后陈琴儿?曾经的作家和商人唯心?还是女伯爵Esabelle Chen? 她们好像全部都是我,也都不是全部的我。 我日日夜夜在这些过去的重重梦影中徘徊,就好像身陷于一个超级复杂的巨大迷宫一样。 我知道你出现的地方,就是迷宫的出口。 但四周一片黑暗,我不知道你何时将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再次照亮我的生命,将我拯救出这迷失于生死轮回的茫茫黑夜。 我用最大的耐心,克制着内心的空洞和无助,等待着你。 和你再度邂逅,哪怕仍然只有金风玉露的短暂一刻,那也是我努力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二) 在作为作家与商人唯心而度过的一生当中,少女时期的唯心,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你了。 虽然在13岁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里也并没有你,但情况还是有所不同。 因为,在那之前,我还有某种模模糊糊的希望,还有可以等待的东西,但现在,一切都已清晰并且完结。 我突然在生命当中找不到事情可以做了。 我面对无穷的空白,一切都失去份量,史前的荒凉,就像从未有过任何形式的生命降生一样。 我像岩石一样冰凉而且古老。 因为那天在训练场地发生的事情,震撼而血腥,非同小可,所以,它还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被人反复地谈论着。 正是这一点,让我憎恨人群。 我厌恶和人接触,厌恶被人注意到。 死亡污染了一切事物。 我和那个世界之间本来就有的冷漠和敌对,由此变得鸿沟深深,难以修补。 我不再关心那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 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你埋葬在哪里了,我也不知道后来那个司机怎样了,还有布朗一家后来怎样了,我也没有去打听。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要知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什么都恐惧知道。 恐惧像一道围墙一样地封锁着我,什么也不能进入。 关于这些事,在之前的篇章里,唯心写过很多了。 (三) 在内心痛苦的逼迫下,我的内心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样在奋蹄狂奔。 我一头扎进了古代的世界。 在唯心的那一生中,我尤其热爱写古代世界的故事。我真的很讨厌现实题材。 在作为Esabelle Chen的这一生中,我热爱古代的遗迹,而非现代的科技奇观。 相对于清晰无误地再也不会有你的现实世界而言,遥远的古代看上去似乎更加亲切。 我进入那个世界的时候,常常会感觉到母亲怀抱般的柔和与温暖。 我开始疯狂地读书,在无数表述各异的历史烟云的碎片中,找寻那个两次在我眼前那样死去的你,找寻我们的过去,找寻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我是谁?你是谁?我们是谁? 我们因何在此?一切为何发生? 你现在在哪里?你现在怎样了? 这些问题,就是我余生的全部核心所在。 当我从大英博物馆回来之后,我再度感到那种全面的虚弱感。 生命一次又一次地获得与失去,但我始终陪伴不了身为大将军的你,救不了身为指导的你,也安葬不了阵亡在溪源峡谷中的你。 就像如今,我作为Esabelle Chen,有金钱、有地位、有青春、有能力,可我还是不知道怎样会合这个世界上的你。 我,感到非常疲倦。 难道,我还要再一次地孤单地活一个漫长的80岁吗? 不。我暗自发誓,如果等到60岁,我还没有遇到你,我就自行离开这个世界。 对于这种永无止境的循环往复,我真的是太累了。 (四) 婚前的多次恋爱和彻底失败的婚姻,越发加剧了我内心的疲倦和厌离。 我决定从此单身,除非是你,否则不再接近任何男人。 我突然之间,就对于两性关系变得绝缘了。 我并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和情感。但是,再与男人亲近的想法,却自然而然地变得根本无由产生出来,就像一种植物不可能在真空里生长起来一样,就像一个人类的女人从未想到过要选择一种蜥蜴谈情说爱一样。 只是简单地,没有办法让它发生出来。 我痛苦地意识到,虽然我们在时光中互相追随和等待了这么久,但是,我从未有幸成为你的女人。 在作为琴儿的一生中,我甚至就连为你保持贞节的想法,也无法实现。 在作为唯心的一生当中,我保持住了童贞,以童贞之身等到了你的出现——但,也一样没有用处。 无论我是贞洁的,还是被玷污的,结果全都一样。 你从未作为我的男人而触及过我。 从未。从未。我们总是相互路过对方。总是如此而已。 我始终无法将自己奉献于你。无法让你得到我身为女人绽放的青春。 与其说,我是痛苦于始终无法得到你,不如说,我更痛苦于始终无法让你得到。 不能让你得到的我,就没有价值。 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五) 就这样,在时光错乱的等待和期盼中,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 护身符的出现,让我心里燃起了新的希望。 我紧紧拥抱着内心的这一点光亮,消耗着生命中最后的温暖,孤单地等待着你。 (六) 我是《吉诺弯刀》的作者。 我也是《吉诺弯刀》的作品。 我在尚未发生的未来向那时已经灰飞烟灭的你们,倒叙我曾经的经历的故事。 我知道你们会看不明白,我也知道你们不会相信。但是,这根本没有关系。 因为你们每个人,也都有着同样的错乱、同样的迷惘、同样的生离死别、同样的悲欢离合。 你们的故事,也是完全同样的。 过去相通,现在相似,将来相类。 只是,你们没有我记得那么清楚罢了。你们因为太过关心外界的事情,而对自己的生命本身疏于观察,印象淡漠而肤浅。 你们就连一个复杂一点的故事,也觉得眼晕。 就更谈不到走出这个生死之间无穷错乱的超级迷宫了。 就连身在迷宫,也是难以洞察的。 (七) 在叙述的心流当中,我经常不知道自己是谁。 就像你们看不明白此刻叙述的我到底是谁。 但这并非无病呻吟。 这是觉醒之前的那个状态,洞察到那种混杂错乱。 这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在发现真我之前,这是必经的状态。 第九百二十七章 商务舱 (一) 深夜,空中客车正沿着亚洲的海岸线飞行。 宽大的商务舱内,灯光昏暗。 乘客们纷纷盖上毯子,带上眼罩,躺下睡觉了。 偶尔遇到一些气流,飞机轻微地不时颠簸一下。 我在笔记本电脑上回复了一大堆的邮件,用航线提供的联网服务发送了出去,然后又看了几个备忘录,还是没有感觉到睡意。 于是我按了一下服务呼唤的按键,一个高大的黑人侍者走了过来,训练有素地带着微笑询问:“夫人,您有什么需要。” 我要了酒水单,看了看NIGHT—CAP项,要了一杯CREME DE VIOLET(注:紫罗兰花油加蜂蜜制成的LIQUER),还让他送点随便什么最新的报纸或者杂志过来看看。 在商务舱的上层,有个空中吧台,那里的调酒师非常有品味,技巧娴熟,在空中常客里口碑相当不错。 过了一会儿,酒和杂志都送来了。 我半躺着,一边喝酒,一边随手翻阅着这些杂志。 战争、政治、并购、罢工、地震、自杀、股票、比赛、明星、男女、流星歌曲、热门电影、电脑广告…..人类生活的各种常见片断就这样漫不经心地一页一页地翻过我的眼前。 世界就是这样一年一年地重复。正如我一趟又一趟地绕着地球飞行。 没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 我感到某种心理上的疲倦。 我随手把杂志扔到一边,打算听点音乐。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本杂志的封底图片。 那是一本最新的旅游杂志,竟然就是我自己办的那份旅游杂志,因为很忙,我还没有看过最近的几期。 杂志的封底是一张巨幅的风景照片。 这张照片是为封三的一个探索之旅的故事而配的。 故事里说了三名探险者发现这个原始风景的过程。里面提到一座古老的藏教寺庙,一些有关喇嘛和轮回转世的传说,还提到一个古老的王朝,提到一位美丽的王妃的微服参拜。 照片上是一处安静美丽的东亚高原湖泊,湖水清澈明媚,闪烁着宝石一般的光泽,倒映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雪山。 湖边长满原始森林里的那种参天古树。寒冷象雾气一样悬浮在湖泊的水面上。但春光从顽强绽放的无名小花中放射出来。 我就像磁铁被南北极吸引那样,眼光一下子就被这张照片黏住了。 睡意顿消。 我伸手拿过那本杂志。 我拧亮了阅读床灯,我伸手在提包里找到眼镜。——我已经略略有一点近视了。 我戴上眼镜,把书靠近灯光,仔细地端详着照片。 我在靠近书脊的地方看到了一块小小的墓碑。 这是一块式样异常朴素简单的墓碑,没有任何文字、花朵、标识。 墓碑后面也没有常见的坟茔或者墓室,就是一片绿油油的深草。 墓碑的根基已经倾斜,石块也开始风化,表面布满岁月的风霜。 我戴着眼镜凝视着这块墓碑,然后我听到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毯上的声音。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我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我很确定我以前经历过非常类似的时刻:在飞机上旅行的时候,看到一本杂志,上面有着一个湖泊的照片,虽然并不是这一张,但湖泊却是这一个,湖边有木头的栈道,雾气弥漫,水平如镜,栈道的尽头,有个小小的无字坟茔。 我完全忘记了手里还端着酒杯,也完全意识不到酒杯现在已经掉在了地毯上。 我听到那位商务舱的黑人侍者很快地走了过来,他用三种以上的语言低声轮流询问:“夫人,您是否感到不适?是否需要帮助?” 然后另一位空乘人员赶紧过来,拿着一个清洗地毯的类似手持吸尘器那样的小工具,蹲在地上收拾酒杯和残酒,仔细地清除了地毯上的酒渍。 (二) 身材高大的助理兼保镖肯尼,也从旁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跨越过道走了过来。 “Esabelle,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俯下身问。 我摇头。我说:“只是恍惚了一下。” 肯尼问黑人侍者:“不好意思,我刚刚在打瞌睡,这位夫人刚才在做什么?” 黑人侍者回答:“夫人要了一杯酒,还要了一些杂志在看。我送酒和杂志过来的时候,夫人还一切都很好。” 我说:“我现在也一切都好,只是恍惚了一下,掉了酒杯。” 我示意肯尼在我旁边坐下来。 我对黑人侍者说:“谢谢。我现在没事了,我和这位先生谈点事情。” 两位侍者收拾好了地面,便彬彬有礼地退去。黑人侍者问:“夫人还需要再来一杯同样的酒吗?” 我说:“谢谢,算了。” 肯尼坐在我身边,看着我手边那本带照片的杂志,问我:“Esabelle,这是我们的杂志。你在上面看到了什么?是不好的消息吗?有什么让你感觉不好的东西吗?” 我摇头,说:“没有不好的消息。” 肯尼说:“我可以看看吗?” 我点头。 他拿起那本杂志,在杂志前后翻了一遍,没看出问题所在,然后他说:“请原谅,陈小姐,职责所在,如果你不告诉我原因,我要就此事给陈先生打电话。” 他尽忠职守地准备使用机上的电话。 我赶紧伸手阻止他:“不要,肯尼。我很安全。这件事情,也没有必要让父亲知道。” 肯尼看着我,他的眼珠黑漆漆、亮晶晶的。 我观察了他一会儿,觉得他绝对不会妥协,于是,我就说:“肯尼,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突然之间,就感觉以前在类似的场合做过同样的事情?” 他看了我几秒钟,他点头说:“是的。有时候会有这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说:“比如有一次,我跟着你到了高棉王国的那个古代都城遗迹,穿过那些雕刻着巨大佛陀头像的门柱时,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我以前什么时候,也这样地跟随着一位夫人,穿越过同样的门柱,那些同样的佛陀头像,就在我的周围和上方,微笑着注视着我的穿行。那个感觉非常强烈,让我感到很迷惑。但我没有对你说起过。” 他说:“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有点理解你了。也许,你在这些遗迹中找寻的,就是这种熟悉感的来源。你想知道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熟悉感,那种闪回的记忆,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的事情。” 他说:“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这样的记忆,只是他们迷惑一下,就让它滑过去了。他们没有你那样敏锐和认真,他们没有产生刨根究底的想法,也没有你这样的决心,要把它彻底弄清。” 我说:“那么,你有没有怀疑过,这种熟悉感就是前生记忆?” 肯尼说:“我的祖先来自于非洲肯尼亚。根据古老的传说,我的祖先们都是相信,人死后与生前都还有生命。我想过,也许,这种模糊的熟悉感,是因为前生我的确来过高棉的热带丛林。我的确穿越过那些巨大的门柱,那时候,它们还位于一座繁华的古代都城里,而不是丛林中的一片废墟里。” (三) 我指着杂志上的那张照片。 我说:“我刚看到的那张图片里有个墓碑。” “墓碑?”肯尼在封底的照片上找了一下,问:“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那个墓碑,它是我立的。我刚认出来了,那就是我立的墓碑。” 我说:“我很确定,以前,我还不是Esabelle的时候,我也在飞机上的一本杂志上看到过这个湖泊的照片,还有这个湖泊边的无字墓碑。” 我说:“我以前,比坐飞机的那次生命还要以前,梳着很高的发髻,穿着白狐毛的披风,和一个男子,一起走在这个湖泊边的木头栈道上。以前,湖边并不是快速公路,也不适观光电瓶车道,以前就是木栈道,通到湖光山色的尽头。我觉得很冷,那个男人伸手搂住我的肩头。我们并肩站在那里。他让我把他埋葬在栈道的尽头。他很快就要去战场了。我们都知道,他将会一去不回,这是我们的生死诀别。那个无字的坟茔,就是后来我为他建立的。但是他并不安葬在里面。我没有找到他的骸骨。那只是一个空的墓穴。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他想要阻止连绵了数百年的混乱战争。他也成功做到了。他为此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和爱情,牺牲了和我一起白头到老。但是他杀了很多人。他战死之后,关于他的墓碑上写点什么,大家议论纷纷。后来,是我说的,什么都不要写。因为他生前觉得自己杀人太多,不配让父母所赐的姓名留在天地之间。他觉得自己不能让父母感觉到荣耀,也有愧所有因他而死去的人。我后来决定遵从他的心愿,什么字都不要写上去。” 我说:“坐飞机的那次生命中,我后来又去过这个湖泊。我曾抚摸过那个无字的墓碑。我在那里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情细节。我在那里哭得很伤心。但是,没有人能够了解那种悲恸。” 肯尼看着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说:“我说的都是实情,肯尼。我爱那个男人。我一直没有忘记他。我在所有的废墟里寻找的,都是有关他的记忆,有关他的线索。” 我说:“我知道,他也在这个世界上。因为我看到他的护身符了。那个护身符,曾经引领我们再次相会。我相信,它这次出现,也是引领我们再次相会的。只要我拿到那个护身符,我就能再次见到他。” 肯尼这时候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说:“你刚才所说的这一切,信息量好像很丰富。我一时之间难以完全了解。” 他说:“但是,我相信你, Esabelle。我相信你所说的都是真的。我也相信,你一定能跟随心的指引,找到你想要找到的一切。” 我也相信,一切的出现,都是有意义的。 和你有关的一切,不断涌现重回,这都意味着,我们不久将会,再次见面。 第九百二十八章 拍卖会(上) (一) 有时候,作为叙述者,我会脱离故事,停留在各种思绪的湍流中,进行某种玄而又玄的论述。 但作为讲故事的人,我终究还是会回来。 事实上,去那里,正是为了能够回到这里。 如果不是为了安住在这里,又为什么要去那样深入地思考呢。 向往彼岸,正是为了安住此岸,正是为了能够理解:所谓此岸,其实不是此岸,而正是彼岸。 在这个故事开始之后,就不断地有人对我说,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太辛苦了,希望我为整个故事写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为了回报那些一路跟随着故事的读者,回报一路上温暖过我们的人们,我会写一个相对团圆的结局的。 然而,大家一定要头脑清楚,在此尘世,是不可能找到什么大团圆的结局的,一切都是有缺陷的,终难完美。 然而,若能清楚地认识到红尘之中并无完美,安住于当前的结局,不再另有期待,那么,一切结局,也就都变成了圆满的结局。 (二) 幸福的到来,和不幸的到来,都是同样突如其来的。 它就和死亡一样,经常会在你完全没有准备好的时候突然袭来。 在作为Esabelle Chen而度过的一生当中,我是著名的收藏家。像索斯比的拍卖行这样的处所,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 我在世界各地参与过很多次的拍卖活动,但我从未想到将会在这样的活动中获得期盼已久的幸福。 那一年,我已经39岁了,依旧单身未婚,事实上,我已经不打算再结婚了,也不打算再结识什么男朋友。 与爱情的江河日下相比,我的事业则蒸蒸日上,已经在父亲的商业帝国里面承担了接班人的重任。我担任了集团的执行董事和CEO。 现在,我已经非常明白商界的游戏规则,并且懂得如何使用财富的力量来影响世界。当然,是尽量给予它好的影响。 我一直没有忘记那个护身符,我知道只要能够拿到它,那扇闭合已久的时光之门就会再次打开。 经过大约8个月的筹划和运作,我为自己创造了一个取回护身符的机会。 大致过程是这样的:我通过一系列的关联交易得到了对一大批价值连城的东方古董的控制权,然后又通过一个基金会的名义将这一大批古董捐赠给H历史博物馆,这是H博物馆自成立以来获得的最大的一批捐赠,整个国家都为之兴奋不已,但没有人知道实际的捐赠者是我。 大批珍贵而保存条件苛刻的新藏品移交在即,立刻带来了新的问题。 H博物馆必须进行紧急扩建,而紧急扩建需要快速的资金。 正在他们筹措资金的时候,我通过为他们服务的主要银行集团向他们提出了融资建议:通过转让部分藏品给私人博物馆,而获得所需的资金。 然后又通过我持有股份的一家著名拍卖行,向他们提出了专业建议。 当这个建议最后获得认可的时候,那件护身符作为一件不是很重要但却具有代表性的藏品,被列入了转让之列。 随后我接到了拍卖行的通知,邀请我参加本次拍卖活动。 就这样,转了一大圈之后,我出现在拍卖会上,不露痕迹地成为了可能拥有你的护身符的候选者之一。 我几乎是有十二分的把握可以成功。 因为我已经决定,哪怕是倾家荡产,也一定要把它买回来! 我不相信,为了这样一件文物价值并不是特别高的小物件,会有人怀有和我同样的志在必得的决心。 (三) ;出席拍卖会那天,我像出席正式的宴会那样,精心地妆扮了一下自己。 离婚以后,我再也没有过情人,也没有再考虑过结婚,因此,我也就再没有这样认真地妆扮过自己。 但今天不同。今天是我与那个护身符团聚的日子。 自从在驶往圆觉寺的山道上,在马车中,我把它从脖子上取下来,还给你之后,自从我在古战场遗迹陈列馆的展厅里,伸手穿越了玻璃展柜,把它抓到手里之后,我已经和它失散了那么久的时间。 一想到,很快就能把它再次握到手心里,我就感到难言的激动,身上都涌起一阵轻微的颤栗。 我希望尽可能光彩照人地去迎接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虽然我想要照耀的人,已经消失在过去,还未出现于现在。 我很明白这个事实,但现在,时间或者死亡,都已经不能妨碍我“为悦己者容”。 妆扮完毕之后,我戴上了一顶有黑色面纱的维多利亚式女帽。 我看着镜子里面纱后的自己。 化妆师也看着我镜中的样子。 她感到深深地迷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在如此隆重地修饰之后,却又不要任何人看到修饰的成果。 我就在化妆师困惑不解的目光当中,离开了住所,前往和护身符再次相会的地方,心情就像是过去的琴儿在祷告中盼望你的平安归来,过去的唯心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等着你骑车的身影出现一样。 (四) 当我步入我自己制造的这个拍卖局的时候,感觉就像是上帝光临自己所创造的这个星球。 我沿着通道进场的时候,很多熟悉的人站了起来,向我致意。 我一一和遇到的熟人握手寒暄,又和迎候在贵宾席前的拍卖行大股东轻轻拥抱,贴面致意。 当我在指定的前排座位上就座的时候,我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觉得全身血液上涌,呼吸紧张,有点难以自控。 就在这种魂不守舍当中,我的九寸高的尖细高跟鞋不知道怎么搞的,好像是踩到了旁边一位先生的皮鞋。 鞋跟像锐利的钉子一样踩入了他的鞋面。 我感觉到他的鞋面向下面塌陷下去,他的脚随之向后条件反射式地瑟缩了一下。 我清醒过来,连忙向他表示抱歉,而他笑着表示没有关系。 在他对我微笑和说话的时候,我略微注意了他一眼。 这位先生大概四十五岁上下,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牙齿雪白,长相特别庄重和英俊,他微笑的样子让人感觉很温暖很友善。 他的英文很流利,但带着明显的N国口音,看来是N国本地人。 既然他被安排在和我同一排的座位上,想必在当地的身份地位也与众不同,而且也是拍卖行的重要主顾,是收藏品收购市场的常客。 但是,当时,我的心神都投注在即将出现的护身符上,对周围环境的觉察也就到此为止了。 当我坐下来之后,心思又再度回到了和护身符的相聚当中。 周围的一切,全都隐没不见了。 第九百二十九章 拍卖会(中) (一) 累生累世,我等待了如此之久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那个护身符,那个连结我们生命的纽带,那个我们累世情深的结晶,被捧上了展台,它各个角度的细节照片,被投影仪投射在大屏幕上,供参加拍卖会的嘉宾们仔细鉴赏。 主持人开始宣读本件藏品的竞价规则,随之,详细介绍了它的发掘过程、它的馆藏历史、它的文物价值等等背景资料,并出示文物专家、历史学家对它的价值评估文件,报出了它的起拍价。 主持人也介绍了我在保安中心听到过的那些幕后轶闻,历年来伴随着这个护身符的种种神秘现象。 这些神秘现象将会极大地提升护身符的收藏和研究价值。 一阵交头接耳之后,有人举牌出价,竞拍开始了。 当我第一次举牌出价的时候,我的整个身心都在颤抖。 必须以这样的方式来和你母亲的护身符,穿越无尽的时空来再次相会,我被其中的荒诞性冲击得头昏眼花,悲喜莫辨。 举牌多次之后,我突然了发现一件事情: 每当我出价之后,身边立刻会有另一个牌子被举起来。 它如此紧密地跟随着,就像回声跟随它的声源,就像影子跟随它的本体。 它跟随响应的速度如此之快,显示出其中根本没有思考计算的时间。 我从中看出一种在所不惜的坚定。 这种坚定已经超过了寻常拍卖中出价者的常见动机。 在这种坚定中,表现出来的,不是获取占有的冲动,而是舍弃一切的冲动。 想不到,这场拍卖当中,还会有人表现出和我一样的不惜一切的志在必得! 我很吃惊!这不过是一件普通的文物。虽然精巧神秘,但毕竟并非是珍稀物品。 我不由得向那个牌子出现的方向望了一眼。 我再次看到那张皮肤黝黑的英俊面容。 我在那张面容上看到和我一样的紧张表情。 当那位先生感觉到我正在面纱后面凝视他的时候,他的眼光也落到了我的面纱上,然后,他再次对我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他的微笑让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 一股暖流顷刻之间涌遍了全身。 我感觉就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了一样,酥麻的感觉从脚底直冲头顶的涌泉穴。 (二) 护身符开始竞价大约10分钟之后,价格就已经涨到了一个曲高和寡的程度。 拍卖的理性计算阶段宣告结束,藏品作为文玩的价值早已已被报价所超过,接下来就是获得**和获得能力的比拼了。 举牌竞价的人渐渐稀少了下来。 又过了10分钟,继续还在举牌的人,就只剩下我和这位先生两个人。 我再次转过头看着他,举起手中的出价牌,而这时,我发现,他也正在一边举牌,一边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们的眼光在空中再次交汇。 我再次被电流击中,全身一阵酥麻,毛发为之竖立。 我心情慌乱地赶紧移开了眼神,不敢再和他对视。 好多年了,没有哪个男人的注视再能让我这样心情慌乱。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三) 拍卖继续进行中。 我们两个人轮流举起出价牌,就像一个翘翘板一样此起彼伏。 我看到他身边的人已经从后排探过头来,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我也看到拍卖行的人在对我使着眼色。 肯尼也从后排探过身来,提醒我,我们已经超过预算太多太多了。 但我没有可能停止继续举起出价牌。 而且我看对方也没有这种可能。 我们好像是某种力量牵引着的提线木偶一样,身不由己地完成着必须要完成的某个任务。 我心中突然对那个和我竞争的男人产生出一丝关切。 我开始意识到,如果他不放弃,这就将变成财力的比拼对决,而他,在这方面,肯定是拼不过我的。 如果我得到我所要的,那么,也就意味着他就不能得到他所要的了。 我觉得应该和他私下交流一下。 就在我产生和他交流一下的愿望时,我看到他向我俯身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我的心脏一阵狂蹦乱跳,我感觉晕眩与恍惚,全身心都充满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异样的感觉。 (四) 我还没有来得及分辨那种异样究竟是什么性质的,就听到他压低声音对我说话了。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和他的相貌一样庄重威严,带着一种让人信服钦敬的魔术力量。 他说:“夫人,请问,这件藏品对您来说,非常重要吗?” 我说:“是的。先生。非常重要。” 他说:“能形容一下,重要到什么程度吗?” 我说:“比生命还要宝贵。” 他说:“那么,您今天是一定要得到它了,对吧?” 我说:“很抱歉,是的。我今天来,一定要得到它。” 他说:“可以冒昧地打听一下,您为什么一定要得到它吗?” 我说:“私人原因吧。这个护身符,对我来说,有着特别的意义。非常特别的。” 他听了,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那么,我换一个方式来交流吧。” 他说:“夫人,您愿意听一下这件藏品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我说:“您请说。愿洗耳恭听。” (五) 我们一边继续此起彼伏地举牌加价,一边低声彼此交谈。 他说:“这件藏品对我来说不仅仅是一件文物而已。它代表我的一个亲人。” 一击重锤敲在我心上。 我喃喃地说:“亲人吗?” 他说:“是的。更准确地说,这个护身符,我家族一位先祖的遗物。” 他说:“在很古老的年代里,这位先祖为了平息一场数百年的混乱战事,四方征战,降伏各方,最后在和平到来前夕,战死沙场,他的遗骨一直都没能找到。” 他说:“从那之后,这就成为我们家族永久的心痛。我们都无法安葬他的遗体,他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象征性墓穴。我们家族当时的家主,立下族规和誓言,后代子孙,一定要不懈努力,找到他的遗骸,让他安息。” 他说:“关于我们家族世世代代寻找遗骨的过程,有一个很长很曲折的故事可以讲。但是,最终我们什么也没有找到。后来,年代久远,就连国家和朝代也已经数度更迭,骸骨想来早已灰飞烟灭,寻找骸骨已经成为不可能的事情,我们族人就寄希望于找到他的一件遗物,安抚他漂泊的英灵。” 他说:“故事历经了数百代的传承,已经变得非常的复杂,我现在只能简明扼要地告诉您,我很确认这件藏品就是我的先祖的遗物。” 他说:“这次我来,是代表我的整个家族来的。” 他说:“我们已经决定,举全族之力,不惜代价迎回我们先祖的遗物,完成我们家族古老的承诺和誓言。” 他说:“为了这一天,我们已经做了很多事情。” 他说:“我身负家族的众望而来,无论如何不能空手而归。” 他说:“这是我希望您能够了解和体谅的。” 他说到这里,看着我,他忽然顿住了。 他说:“夫人,您没事吧?” 第九百三十章 拍卖会(下) (一) 那位皮肤黝黑的绅士低声叙述的竞拍原委,让我感到很震惊。 我怔怔地看着他,头脑一片空白。 我脸上的表情让他吓了一跳。 天哪,他,竟然就是我在作为琴儿的一生中,我和刘申过继给你的那个儿子——皇四子、后来的岭南王崔承志的后裔! 琴儿和刘申的后代在改朝换代的血腥屠戮中唯一幸存下来的那一支血脉的后裔! 我头脑里浮现出摩纳哥的国王的花园,浮现出花园附近那座白色石头砌成的拜占庭风格的房子。 我依稀看到作为唯心的自己出现在那所房子的台阶上。 我看到那位头发银白的贵族老妇人,看到那家竖琴,闻到淡红茶的茶香。 我看到你手里拿着高雄父母度假带回来的那本画册。 你凝神看着那座拜占庭风格的白色房子。你对我说,你强烈地感觉到那座房子与你有着密切的关系。 你的直觉一点也没有出错。 那座房子里居住的,就是我和刘申的那一支后裔。 是我和刘申的后代,你的家族继承人,居住在那里。 而现在,这个家族的后人就在这里!就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竞拍着你在久远时光中留下来的唯一遗物。 无始时空顷刻倒转。 我掉入混乱当中,找不着位置了。 我根本就没有听到他在问我是否还好,我也没有感觉到肯尼在摇晃我的胳膊。 我被和自己的后裔比肩而坐的奇怪感觉所淹没。 我不知道怎么描绘出当时的那种感觉。 我觉得任何人类的语言都完全无法表达。 那是一种既空前完整,又空前破碎的感觉。 我仿佛是宇宙的全体,又仿佛在宇宙中化成了无数亿四散飘零的微尘。 那是自我完全消融和彻底被粉碎的感觉。 (二) 不知道那是一个多长的瞬间。我感觉过了亿万千年。但,实际上可能就是错愕发呆了几分钟的时间。 当我再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几乎因为发呆而失去了再次出价的机会。 拍卖主持人已经在台上敲过了两次木槌,喊过了“第二次”。 他手中的木槌正高举在空中,正要第三次砸向桌面。 肯尼显然以为我听了那位绅士凑近过来的耳语后,已经与他达成了妥协,再加上拍卖价格现在已经远超预算,他认为我肯定是放弃了。 他没有提醒我从发怔的状态中离开,再次出价。 千钧一发之际,我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出价牌。 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看到那个男人看着我的每一个动作。 然后他也再度举起了出价牌。 我们之间的比价竞拍再一次开始了。 场内发出一阵小小的惊叹声。很多人都看着我们,窃窃私语。 有人怀疑这个护身符可能是一个秘密宝藏的钥匙,不然,怎么能理解这两个疯狂的男女,肯出这样匪夷所思的价钱来争夺? 在人们奇思妙想的窃窃私语声中,那位先生再次向我凑近过来。 他那磁性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 他说:“我们真的没有可能商量一个另外的解决办法吗?夫人?” 我说:“对不起。我很遗憾必须与您竞争。我必须得到这个护身符。这关系到我一生的未来。也许,不止一生。” 我必须得到护身符,把它拿在手里,你才会出现。 根据前一生的经验,根据再前一生图布丹大喇嘛的预言,那个护身符,我必须得拿在手里,让它带领我。 他看着我的面纱。就算隔着面纱,他也能感觉到我脸上不容置疑的坚定表情。 他就这样看了我一会儿。 (三) 突然,他的头脑中好像掠过了一个非同寻常的念头。 他的表情立刻随之起了变化。他露出某种惊异和严肃的紧张。 他的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他说:“夫人,我刚刚想起来一个在我们家族里流传了很久的传说。” 他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有点异样。 他的声音里面有了一点震惊,有了一点急迫。 他说:“难道,难道,他也是您的亲人吗?” 这个问题逼迫得我无法呼吸。 我在呼吸的停滞当中挣扎了一下。 然后,我说:“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紧接着问了一句:“请问,您是他的什么人呢?” 他问完之后,就目光灼灼地盯住我看。 我得承认,他这个问题把我问倒了。 是啊,我是你的什么人呢?我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我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 我在亿万流光之中一直苦苦地追随着你,追随了如此之久,但我一直都不是你的什么人。 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夫妻名份,我们也从来都不是人所共知的情侣。 我有什么合理的身份可以拥有你的遗物呢。 我不是你的什么人。 我什么人也不是。 我再次怔住,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感到发自肺腑的悲伤。 (四) 就在我怔住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色大变。 他的嘴唇都白得没有血色了。 很显然,他感知到了我内心难以言传的古老悲伤。 他喃喃地说:“不。您不用回答了,夫人。我知道您是谁了。” 他说:“我的这位先祖,曾经有个深爱的女人,他们彼此深爱对方,但他辜负了这个女人,让她空等了漫长的一生。他始终都无法满足这个女人的心愿,没有机会娶她为妻,也没有机会与她白头偕老。” 他说:“您,就是他爱的那个女人。” 他的声音很明显地颤抖了起来。 他说:“那个他深爱了一生的女人。也许,不止一生。” 他说:“您,就是我们家族的老祖母,就是当年的陈琴….” 我无法再安坐在那里,无法在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地安坐在他身边。 我身不由己,霍地一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但我立刻被他抓住胳膊,随即被他一把按在座位上了。 他看着我的面纱,他嘴唇颤抖着说:“我退出了。夫人。它现在是您的了。它本来,就应该是您的。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将它送给您了。” 在极度惊愕当中,我感觉到他轻轻托了我的手肘一下,我身不由己地再次举起了出价牌。 然后我听到主持人数数的声音:“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 然后一声槌响。 竞拍结束了。 我得到你的护身符了。 第九百三十一章 金风玉露(1) (一) 拍卖结束了。 我离开了竞拍场地,来到贵宾室,签署了相关文件,肯尼为我去办理后续的手续,支付拍卖款项。 拍卖行的负责人恭恭敬敬地把一个锦缎的盒子捧了过来,递到了我的手里。 我的手忍不住明显地颤抖了起来,几乎接不住盒子。 我拼命地深呼吸,努力控制着自己胳膊上的肌肉。 我终于接过了锦盒。 拍卖行的负责人满面春风地说:“恭喜您,伯爵夫人。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您喜欢的藏品。这可是一件稀世的宝贝,有着神奇的魔力。唯有您慧眼识珠,了解它与众不同的价值所在。” 他当然觉得非常开心,他从来没有梦想到,这件不是很珍贵的藏品,能够拍卖出这样的天价。 这件事情很快就会成为经济新闻和社交新闻栏目的一个小小热点。 我对他说了谢谢。 他请我验看货品。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锦盒。 就在我打开锦盒的那个瞬间,一道淡金色的光芒从盒子里投射出来,照亮了我的眼眸。 “喔,天哪!”拍卖行负责人惊叹地叫了一声:“传说中的奇迹,原来都是真的。它真的会放光!” 我内心非常激动。我认得这淡金色的光芒。 盒子完全被打开了。真正的奇迹展现在我们面前! 刚才放在展台上拍卖的那个锈迹斑斑的护身符,此刻变得焕然一新,就像刚刚被制作出来一样,所有的金属部分都在闪闪发亮。整个护身符笼罩在一圈美丽的光晕当中。这光晕照亮了我的脸颊,照亮了整个房间,就连我捧着锦盒的手指,也变得金光闪烁。 所有的在场工作人员都被惊呆了。 我嘴唇颤抖着,抓住了护身符的链子,把它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它在我手上立刻金光大盛。 金色的光芒把整个贵宾室的天花板都映照得金碧辉煌。所有人的面容瞬间也都变成了古铜色。 拍卖行的负责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现在,他不觉得自己今天大赚了一笔了,他不由自主地遗憾,为什么伯爵夫人和那位先生的竞拍没有一直持续下去! 所有的在场人员都想起了场中的窃窃私语。也许,这护身符真的是某个巨大古代宝库的钥匙!不然伯爵夫人为何疯了一样,不惜一掷万金也要得到它。 我把护身符绕过自己的发髻,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距离在通往圆觉寺的马车道上,我把它从脖子上摘下来,已经过去了一千多年的时间。 现在,它重新贴在我的胸口上了。 我胸口的皮肤立刻感觉到了金属的凉意。 在它碰触到我的皮肤的那一刻,它的光芒突然就黯淡下去,乃至很快就消隐不见了。 现在,它变得安静下来,就像一个美丽的饰品一样,闪闪发亮地乖巧地依偎在我的身上。 拍卖行的负责人目睹这神奇的一幕,忍不住说:“上帝啊,伯爵夫人,您一定就是它命定的主人。它认得您。” 但是,他内心却为我觉得很遗憾。因为现在,这个护身符变得簇新光亮,看上去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件古董了,就像是一件现代制作的普通饰品。这就意味着,如果它不再变回去,我的那些拍卖款,也就将可能要付诸东流了。 ——除非,它真的是通向什么宝库的钥匙。 我站在贵宾室的镜子面前,凝视着自己和脖子上的护身符。 我们终于合二为一了。 我等待了一会儿,期待像上辈子少年的唯心抓住这个护身符后,突然落入黑水河那样,我等着某种神奇事件的发生,等着时空之门从哪里突然洞开,把我带往你的身边。 但是,我等了几分钟,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但是,刚刚护身符的光芒又给了我信心。 就在我心绪翻涌的时候,肯尼办完了手续再次走了进来。 他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呼。 我回头看着他,我说:“怎么了?” 肯尼看着我脖子上闪亮的护身符,惊讶地看着我们房间里的人。 他一脸不解地问:“你们没看见吗?” 拍卖行负责人同样一脸不解地看着他,问:“看见什么?” 肯尼说:“刚我从外面进来,看见夫人穿着华贵的丝绸长袍,挽着高高的发髻,上面很多珠宝首饰,仪态端庄,雍容华贵,看上去完全是一位古代中国的的女皇,或者皇后。” (二) 我终于从贵宾室走了出来。 在我得到护身符之后,短短的半个小时,那个房间里就发生了这么多让人无法解释的、瞠目结舌的神秘现象,比在博物馆保安中心那些保安们对我爆料的总和还要多! 虽然我对于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的神秘性多少有点心理准备,但还是觉得有点一时消化不了。 我神思恍惚,梦游一般地穿越二楼的大厅,走向一楼的出口。 我感觉不到脚下的楼梯在哪里。我只是扶着旋栏,双腿机械地迈动着。 就在我开始下楼梯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阵脚步声不偏不倚地直奔我而来。 我听到那个男人磁性的、特别有吸引力的声音在后面叫我:“对不起,伯爵夫人,请您留步。请您等一下。” 我在楼梯上站住了。 我的心再次狂跳了起来,就像非洲丛林里战斗前的鼓点一样密如暴风骤雨。我觉得全身血液沸腾,感觉自己快要心脏病发作而倒下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我被凝固在楼梯上,无法再继续向前走。但我也无法回过头来。 我冻结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就像是被他的某种咒语给定住了一样。 “伯爵夫人,请您等一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您说。”那个声音继续在身后响着。我听到他已经到了我的身后,到了台阶的边缘。 我听到我的保镖们在身后开始行动,他们迅速插到了我和他之间,用健壮的身体阻隔了他的靠近。 一阵轻微的扰动之后,我和身后的那个声音之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我的保镖们在礼貌地请他离开。 我再次能够把空气吸入肺腑里。我仿佛开春融化的河流一样,再次能够活动。 我带着某种无可名状的紧张和惊惶,想要逃离他的声音。 我沿着台阶向下走。 当我下到第二级台阶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琴儿!琴儿!请不要离开我。” (三) 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 我僵立在台阶上,变成了一座石像。 我是在做梦吗? 我在哪儿?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身后的声音继续传来:“琴儿!你还记得上巳节的烟花吗?中元节的河灯?” 一颗子弹命中了我。 我摇晃了一下,伸手扶住身边的雕花木扶手。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可能。我在做梦。我要清醒过来。” 那个男人冲破了我的保镖的阻挡,继续对我说:“琴儿,你还记得那支黄铜袖箭吗?” 我双腿发软,感觉自己就要沿着扶手滑倒下去了。我整个身体的重量都挂在抓住扶手的胳膊上。 我心里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巧合,也有很多骗子。” 我的保镖们开始推搡那位先生。 可他锲而不舍地继续对我说话:“琴儿,你还记得那块手绢吗?还有博桑的那只小鹿?我们弹孔完全重叠的靶纸?我送给你的手套?没有织完的毛衣?那辆自行车?那条松狮狗?你都不记得了吗?” 我的眼泪像瀑布一样地流淌下来,就像史前的大洪水一样,滔天汹涌,无法控制。 我呼吸困难,天旋地转。 我摸索着,终于回过了头。 泪眼模糊当中,我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楼梯的上方,向我所在的方向挥着手臂。 我在心里说:“也许他看过唯心写的那本《吉诺弯刀》,他只是把那本书看得很熟,而且真正看懂了。也许,他和风花雪月一样,去过那个月宫里梦中的留言板,看到过上面零星破碎的文字。” 我闭上了眼睛。 我在心里说:“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是他,那么,他应该知道一些唯心从未在文字里提起过的事情。” 我在心里祈祷着:“如果是真的,就让他接下来说一件唯心从来没有在小说里提起过的事情。”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声音罔顾一切地再次说:“还记得你在宝镜湖边如何约会我的吗?琴儿?你说,今生我们缘分已尽,来生我会等你的。你说,如果来生还是没有缘分在一起,我会继续一直等。你对我说,就算等上千生万世,我也不在乎。你对我说,哥哥你永远不会失去我。不管世界如何生灭,你永远都不会失去我的。” 我从头到脚都在瑟瑟发抖,肺部因为没有空气而快要爆炸了。 那个声音继续说:“那天,我对你说,我会来的。我说,只要你在等,我就一定会来。如果我还有机会获得生命,我永远只会去一个地方。那就是你所在的地方。只要我能获得生命,我就会来见你的。” 在身为唯心的那一生里,我的确是没有在小说里写过这几句对白。 除了他和我,没有人有可能知道当时的对话细节! 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的最后声音,是你所说的:“我来了。亲爱的琴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九百三十二章 金风玉露(2) (一) 我在你的怀中重新恢复了意识。 当我意识到自己就在你的怀抱中时,我已经不再是任何一个年代任何一个故事里的我。 我变得包罗万象,无法表述。无始以来的亿万脉络都汇聚于此刻的我。 千万年的时光弹指而过,就好像一步从宝镜湖畔你的怀抱中,跨入了此刻你的怀抱当中。 我失去知觉时,还是孤单的、空洞的、残缺的,枯干的,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圆满的、丰富的、万事俱足的、灵动无限的。 我的视线恢复之后,首先接触到的,就是你明亮的眼眸。 我在你的眼睛中看到了上巳节的焰火,看到了中元节的河灯,看到了清川的万顷松涛,看到了博桑的雪峰金顶,看到了薰衣草和油菜花的无边花海,看到了纷纷飘落的无数雪花。 你说:“对不起,琴儿,用这样的方式和你打招呼,让你受到了惊吓。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你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你已经四十年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再次和我擦肩而过。” 你说:“我本来想约会你,和你就拍卖藏品好好谈谈,慢慢和你熟悉,让你渐渐了解一切的。可是,他们一直阻拦我,不让我接近你。我怕你一旦从这里走出去,就永远不会再见到我。” 你对我说:“不要哭。琴儿。我们不要让眼泪,再度浸染了这个美好的时刻。”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对我说:“愿意和我一起吃个晚饭吗?” 你说:“我们这么久没有见面了,希望你还能习惯我。” 我泪眼朦胧地点头。 这时,我才发现,你抱着我,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 肯尼和我的保镖们面面相觑地站在四周。 肯尼和我的眼光接触后,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Esabelle,我们没有保护好你。你现在感觉还好吗?” 我看着肯尼,说:“我现在感觉很好。从来没有这样好过。我刚刚,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保护。” 我眼睛里闪烁着肯尼从来没有见过的光彩 肯尼后来在他年老时出版的回忆录中写道:“那一刻,Esabelle依偎在她未来丈夫的怀中,眼睛里闪烁着我们都从未见过的光彩。她看上去真是美极了,整个人由内到外,洋溢着无限的欢乐和幸福,就像是诗歌中的维纳斯女神一样。” 你看着依然带着戒备神情的保镖们,笑着说:“不用这么紧张,小伙子们。我和夫人早就认识了。原在你们认识她之前很久。我们是老朋友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源远流长,不可思议。” 你说:“我怎么可能伤害到她呢。千百次地,我就是为了让她得到圆满的安乐而一再出生。” (二) 我们坐在一张白色实木长条桌的两侧。长条桌摆放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头顶上是价值千万美金的大型水晶吊灯。长条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全套昆庭品牌银制餐具,还有许多美丽的法国瓷盘、英国瓷杯、意大利的玻璃酒器。 我们相对而坐,面前是这家米其林五星餐厅的大厨精心烹饪的菜肴。 你向我举起了红葡萄酒的酒杯,说:“为我们的再次相逢。” 我跟随你举杯,我说:“为终于再次相逢。” 我们把杯中浅浅的红酒,一饮而尽。那真是尘世间最美好的甘露。我不是在说酒,我是在说美好的相逢。 你说:“让我们再次来重新认识一下吧。” 于是,你向我介绍了迄今为止你的一生。 我们再次互相讲述自己如何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在相遇之前,过了怎样的一生。 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前一生的场景:我们在你住处的屋顶阁楼上,仰望星空,互诉衷肠的那个时刻。 往事再度重来。世事如同季节更迭一般,不断地循环往复。 (三) 于是,我知道了,这一生,你出生和长期居住在N国,这是一个地中海边的富裕王国,与欧洲大陆隔海相望,是欧洲的前殖民地。 你是N国的贵族世家出身,你现在承袭了祖上传承下来的男爵的称号。 你给我看了手上家族世代相传的戒指。 我在这个戒指的金属戒面上,看到了一把弯月型的马刀。 我当然认识这把马刀,它就是我前生写过的《吉诺弯刀》。 一把救世的手术刀。 你受过欧洲传统悠久的、极为严格和规范的贵族教育,你曾就读于哈罗公学和牛津大学,有两个硕士的学位:社会学和历史学。 你在文物收藏和东方中世纪历史研究方面,都是当地的知名人士和权威专家。 你甚至写过五六本在学界颇有影响的历史研究专著,你还资助了两家研究所,专门从事这个领域的考古发掘和文物修复。 你有一个十分庞大的家族,你的核心家庭是家族中地位最高、最有影响力的家庭,你父亲活着的时候,相当于家族的族长。 你们虽然已经移居N国多年,乃至于从血统上都已经和当地居民彼此融合了,兼具亚洲东方人和当地人种的外貌特征,但是,你们仍保持着原住国的一些文化风俗。 比如说,你们家族依然有自己的宗祠,里面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每年还会修编自己的族谱,每隔三年,会举办一次全球亲友团圆会,家族后裔会从全球各处飞到N国的首都来聚会。 你把手机上存储的、最近几次家族聚会的全家福合影拿给我看。 每张全家福上,大约都有六七百人的灿烂笑脸。这些面孔,无一例外,都保留着当年我和刘申的某些脸部特征。 我看着这些照片,心中百感交集,泪水不觉再次模糊了视线。 你又给我看祠堂的照片。 在那个有着传统中国式天井的四合院正堂上,我看到了层层叠叠的中国式牌位。牌位下方供奉着香烛花果。还有传统的绣花拜垫。那些垫子看上去已经被人跪过很多次了。 放大图片的细节,在宝塔一样一层层高上去的牌位中,我在上方的中心位置,看到了崔承志的名字。 在崔承志名字的上方,我看到了两个向上延展的分支,主干上的分支,写着你的名字:崔景龙,而旁边的那个分支,写着崔承志的亲生父母的名字:北汉文皇帝刘申和正德皇后陈琴儿。 在刘申和陈琴儿的名字上方,又延展了向上的枝干。上面分别是老汉王、汪太淑妃的名讳,还有我父亲陈士钊将军、母亲李淑娴的名字。 而在崔景龙名字的上方,我看到了定国公的名讳和你亲生母亲丁惠英的名讳。 我呆呆地看着这根枝繁叶茂的血脉传承之大树,深深地体会到,每个人都是这大树的枝叶,每个人身上,都生活着无以数计已经逝去的人们。 每个“我”,其实,全都是“我们”。 第九百三十三章 金风玉露(3) (一) 那一天,重新相逢的我们,一起看着我们上千年来彼此交错的血缘传承关系,心中都是百感交集,无法言述。 我们的生命一直就是彼此深度融合在一起的。经历了这么多的沧海桑田和生生死死,我们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再分出彼此。 我们意识到,其实,所有的人类,也是同样如此。 考古结论不是一直在说,地球上所有的人类,都源于同一个祖先吗? 只是,人类彼此之间,远远没有我们这样相爱,所以,他们感觉不到彼此的血肉相连,本为一体。 然后,你给我看了另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这是你家族经营的商业和慈善事业的脉络图。 原来,你除了家境富有、经营事业多元之外,还是当地非常有名的慈善家。 你的家族事业包括:棕榈园、橡胶园、锡矿、钻石矿、金矿、珠宝加工与销售、生物技术、银行、车辆制造等等。 你的产业当中,最有名的是一个生产心脏支架和核磁共振设备的集团,还有生产救护车的品牌。 你的慈善事业也同样分布广泛。你在全球各地拥有1800多家慈善医院,为低收入人群和发展中国家提供各种免费的医疗救助服务,其中在非洲的服务,是慈善界的一面旗帜和公益组织学习的楷模。 你还深度参与了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各种母婴救助项目。 你还在全球各地建立了8700多所慈善中小学,并为大中小学生提供了每年价值240亿美元的奖学金和助学金。 我浏览着和你慈善相关的各种网站和社交工具账号,心中油然而生对你的敬仰之情。 (二) 你说:“琴儿,给你看一件东西。” 你打电话,招呼随从从外面进来,他手里托着一个银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本A4大小的杂志。 他彬彬有礼地把托盘放在我面前,然后微微鞠躬,退了出去。 我一眼就认出,那就是我做得非常成功的那一期旅游杂志,介绍东亚康切拉里地区玛尔斯庙的那一期《《NCTRAVELLER》专辑杂志。 他说:“你一定认得这本杂志。” 我当然认得!那就是我一生事业成就的起点。 那是我专门为了寻找你而制作推出的,那是我张贴到全球的寻人启事,是我对不知踪迹的你的深情告白! 原来你看到了这本杂志!可是,为什么你没有按图索骥来找我呢? 你说:“非常抱歉,我看到它太晚了。我一般不阅读畅销读物,也不关心时尚。大约一年半之前,我坐旅游专列到慕尼黑去参加一个典礼,在火车上的公共起居室里,偶然看到沙发上扔着这本杂志,是列车图书馆收藏的,不知道是哪位乘客看过之后忘记在那里的。我被封面上的那个地区的地形所深深吸引。我觉得我很熟悉那里的地形地貌。我记得那里开阔的草原边缘有个小小的沙丘。当我拿起杂志的封面仔细观看的时候,我头脑里出现了数千头狂奔的、尾巴和头角上燃烧着火焰的牦牛。一瞬间,仿佛大地也在震颤。” 你说:“我很确定,在以前什么时候,我到过这个地方,经历过在这里发生的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生死一线,我在这里曾和死亡,仅仅差之毫厘。” 你说:“我忍不住翻开杂志,从扉页读到了最后一篇。我看到了你拍摄的照片,12幅壁画,还有站在壁画前的你。年轻、轻灵、充满活力,眼神里却带着不可描述的迷惘和忧伤。” 你说:“我长久地凝视着你的面容。我看懂了你在这期杂志中发出的呼唤。” 你说:“我看了看杂志的出版日期,已经是数年之前的旧刊了。” 你说:“到达慕尼黑之后,我就开始收集你的情况,来验证自己内心的直觉判断。对你的情况了解越多,我的心也就越激动。我看着有关你的各种商业案例,看着你的结婚照片,看到你和丈夫在南极冰山前的合影,看到你离婚的报道,看到你穿着晚礼服出现在慈善晚宴上,看着你穿着骑马装,接过马术比赛的奖杯。我发现自己了解你一切行为的根源和动机。我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感动,还有对你的无比怜爱。” 你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去古代的废墟和遗迹,知道你为什么喜欢马术,知道你为什么喜欢阿拉伯纯种马,知道你为什么嫁给你丈夫,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居住在摩纳哥的别墅,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汽车,知道你为何不喜欢强迫女性的粗野言论。虽然我还没有见过你本人,但对你生命中的一切活动,我全都知根知底,深明涵义。” 你说:“我看着婚礼上美艳无双的你,心脏感觉到很深很深的疼痛。但不是因为我没能得到你,而是因为心疼你满怀期待,却不能找到幸福。” (三) “那么,你为什么不马上来见我呢?”我说,“你知道我是怎样地在期待着你的出现!为什么又让我等了一年半的时间?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出现了,直到我再次见到这个护身符,心里才重新燃起了希望。” 现在我知道,那个护身符真是有魔力的,它是我们之间神秘的连结象征物。果然,我拿到了它,马上就被带到了你的面前。 你说:“因为我不太确定,再次出现,会不会给你再次带来那么深的创痛。” 你说:“虽然我外表上看着还很强壮,但事实上,我自成年以后,身体就一直非常不好,罹患了多种慢性疾病。有多位权威医生断言,我的寿命也就是40岁上下。” 你说:“看到你的这本杂志的时候,我已经过了40岁的生日了,心脏病已经非常严重。医生告诉我,要随时做好弃世的准备。我也深信自己已经来日无多了。事实上,我把身后事都已经安排妥当了,我在律师那里办理了遗嘱公证,随身都带着死亡后交代后事的文件。看到你的杂志的时候,死亡安排文件就在我的上衣口袋里。我很犹豫。如果我去见了你,如果我们团圆之后不久,我又一次突然以某种让人难过的方式死去,那么,你又将陷入那种长久的悲恸。我实在是不忍心,让这样的痛苦再度加诸于你。你承受得已经太多太多了。如果我以前不犯下那么可怕的过失,你也就不会因我而承受这样巨大的痛苦。我深深觉得愧疚。我一万个不情愿,这一切再重复一次,不愿意它循环往复,没有尽头地重演下去。” 你说:“我想,也许,就这样遥远地看着你,默默地死去,让你心里存留着一线希望,至少不要目睹我再次离开,对你来说,会更好一点。” 第九百三十四章 金风玉露(4) (一) 听你说身体不好,我的心一下子就悬吊了起来。我感到头皮发紧,咽喉被扼住。 难道这同样的悲剧,在我们相逢之前就又已经开始了吗? 难道,我们注定又要经历一次那样锥心刺骨的离别之痛? 我声音颤抖地说:“怎么?你的心脏病非常严重吗?” 你说:“看到杂志的那个时候,情况是这样的。” 我说:“那么,现在呢?” 你说:“现在,情况有一点改变。你不要担心。情况的改善,给了我信心。看到你将要走下台阶离开我的时候,我终于能够下定决心,忍不住开口向你展露了身份,道明了一切。” 我说:“你现在已经痊愈了,是吧?” 你摇头,说:“还并没有完全痊愈,不过,情况要改善了很多。我现在随身还带着心脏的急救药物,但是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用过了。病情一直控制得很平稳。” 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给我看,果然是用于速效救心的药物。 你说:“我的私人医生最了解我病情的来龙去脉,他也对我的病情突然好转感到匪夷所思,他无法解释自行好转的原因。不过他说,如果这种好转一直持续下去,并且日常注意保健的话,我有可能带病实现长命百岁。” 我惊讶地看着你。 我说:“这期间,你遇到出色的专家,接受新的治疗了吗?” 你说:“并没有。自从医生们宣布我的病情已经非常严重,随时可能倒下之后,我就放弃了一切治疗,安心地等待着自己的末日。” 我说:“病情是自愈的吗?” 你说:“是的。” 我说:“你必定做了些什么,否则,情况不会自行改变。” 你说:“也许我做的一些事情对此有所影响吧。” 你告诉我,自从你觉得自己这一生也不会享有常人的寿命之后,你就把绝大部分的精力投入了慈善事业,特别是和医疗救援有关的慈善事业。 事实上,你那一次带着很严重的心脏病坐火车去慕尼黑,就是去参加国际医生组织的一个慈善项目典礼,这个慈善项目为没有钱安装心脏支架的病人提供免费的支架和免费的手术服务。因为心脏病,你无法乘坐飞机旅行,只能选择了火车,而且是速度很慢、行驶平稳、居室环境宽敞、通风良好的旅游专列。 你说:“我曾经许下一个心愿,在死去之前,要为1万个心脏病人提供免费的支架和免费的手术。若能实现心愿,就算是和你没有见面,就悄然无声地死去,今生也不算没有意义。至少,我将自己的生命,化成了1万个病人的新生。” 你说:“也许,就是这个愿望,还有随之而有的行动,延长了我的寿命。” 我说:“一定是这样的。现在你已经不再是为自己而活着,而是为其他人的生命而活着。这是你的善愿带来的额外的寿命。”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以前你建议刘申和吐蕃、戎先人联姻,而不是对他们进行灭族之战,这个建议给你带来了芾罗国归顺进贡的珍稀止痛药,靠止痛药的帮助,我们才有了最后的诀别和相会,有了宝镜湖和圆觉寺之行。 现在,同样的情况又在重复。 你对他人生命的慷慨支持,给了你额外的寿命,好转的健康状况,还有我们今天再次相遇的可能性。 我们相对无言,沉浸在对于命运规律的深深体味当中。 虽然我们之前犯下过严重的过失,导致了非常不幸的后果,但是,我们也绝不是只能听天由命的,我们的确能靠当下的行动,来影响命运的发展方向。 命在我手,命由我造。 ——只要我们明白了其中深刻的因果关系,掌握了转变境遇的规律的话,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命运的主人。 (二) 深情地凝视了好长时间之后,你的声音再次打破了甜蜜而又辛酸的沉默。 你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银壳带着凸面浮雕的怀表。 你把那块怀表递给我看。 我看着表壳上精雕细刻的纹饰。那是你家族的纹饰。和你戒指上的纹饰一样,上面刻着那把弯月形状的著名马刀——吉诺弯刀。 你示意我把它打开。 我打开表壳,看到表壳的内面,有一张小油画。 画面上是一个美丽的中国古代的女人,挽着高高的发髻,带着金色的凤凰式样的头饰,衣着华丽,端庄娴静。 我看着千年之前的自己的面容,心头五味杂陈,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然后,我又看到怀表上的时间。 怀表其实是停止的,没有走动。表盘上的时间,静止在16点42分27秒。 我呆呆地看着这个时间。 你说:“还记得这个时间吗?” 我抬头看着你。 你说:“这是我们上一次分别的时间。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我被压在汽车的轮胎底下,看到你翻越防护绳栏,从靶场里冲出来。我的眼神和你的眼神接触了。我看到你悲恸到绝望的眼神,无助的巨大惊恐。我看着你的眼神在我的意识中逐渐淡薄,消散为一片空白。在你的身后,雪白的墙面上,有一面电子钟,上面的时间,就是16点42分27秒。那是我前生结束的最后时刻。” 你说:“我一直清晰地记得这一组数字。这块表是我20岁成年的那一天为自己买的。从那一天起,我一直带着这个怀表,让时间固定在这一刻。20多年来,它一直陪伴着我。” 你说:“我想,如果我们能再次遇到,在遇到的你的那一天,我会把这块表交给你,让你重新来拧紧发条,让这块表重新开始走动。” 你说:“琴儿,现在,我们终于又能在一起了。让这块表开始走动吧。让我们再次结束往昔的噩梦和漫长的等待,再次开始新的一生。” 我紧紧握住这块表,泪水又一次地模糊了双眼。 你说:“但是,在一切重新开始之前,我还想对你说,琴儿,万事若有开始,就一定会有结束。若有产生,就一定会有消亡。若有相逢,就一定会有离散。而且,结束可能随时发生,不一定在我们准备好了的时刻,不一定以我们预想中的方式。你,对此,已经完全明白了吗?” 我用力地点头。 你说:“很好。那么,我们要再次开始吗?” 我眼含泪水,凝望着你的面容。我说:“现在,我不会再害怕一切的突然结束。我只害怕,在今生的一切突然结束的时候,真正有意义的事情,都还没有开始过。” 说着,我低头拧紧了怀表的发条。 我听到怀表发出滴答滴答的清脆声响。 怀表上的秒针开始一格一格地向前走动。 我们并肩看着我手中的怀表,这样分秒不停地向前走动。 时间重新开始,空间再度展开。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前一生的悲欢离合,开始了今生相依相偎的生活。 这是幸福的再次开始。 也是末日的再次开始。 是长劫后团圆的开始, 也是长劫再次离散的开始。 对此,我们已经亲身体证,清楚明白,不再有任何的迷惑。 第九百三十五章 神仙眷侣(上) (一) 我们再度相逢的那一年冬天,圣诞节前一周,我和你举行了婚礼。 这是我这一生里的第二次婚姻,也是最后一次。 我身披婚纱的镜头和照片,再度出现在黄金档新闻节目之中和各种时尚八卦杂志的封面上。 我一生中的两次婚姻,都没有遵循我们这种家族的传统习俗,略过了订婚环节,直接举行结婚典礼。 第一次这样做,显示了我对待婚姻选择方面的迷惘和轻率,第二次这样做,则显示了我的坚决和无悔。 这一次婚礼的时候,依然是父亲挽着我的胳膊,把我送到了丈夫的臂弯里。 较之上一次结婚时,父亲已经明显地苍老了,脸上和手上布满了老人斑,头发稀疏而雪白,走路也有点颤巍巍的了。 他挽着我胳膊的那只手,一直在不停地颤抖。这倒并非是因为心情激动,而是因为他年老体衰,已经不能控制那只胳膊的颤抖。 但是,父亲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手臂也依然有力量。 他隔着白色的面纱,注视着我幸福的表情。 他说:“宝贝儿,要知道,你已经不再年轻了,你的岁数已经比你母亲去世时还要大了。你母亲在天上期待着你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已经很多年了。而我们,似乎还没有满足她的心愿。作为父亲,我深深希望,这一次没有把你送进婚姻的痛苦,而把你送到了正确的地方。我希望你这次选择的,是正确的男人。” 我带着对父亲深深的感恩,对母亲深深的愧疚,带着对你的绝对信心,充满自信地回答:“父亲,您放心吧,这一次,我真的选择了正确的男人。再也没有比他,更正确的了。” 当父亲挽着我,从红地毯上走进礼堂时,家族中一位年老的祖母辈侯爵夫人,看着我脸上焕发的光采,忍不住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在我经过她的时候,她轻轻地拉了一下我的婚纱衣角,喃喃地对我:“祝福你,我亲爱的小Esabelle。这一次,你一定会幸福的。我在你脸上看到了天堂的光辉。我相信,你的母亲在天上,也一定和我一样地看到。” 全体亲友,都这样,带着激动的心情,看着我浑身沐浴在前所未有的光辉之中,被父亲挽着,走到了你的面前。 父亲把我的手,交到了你的手里。 父亲看着你,对你说:“这是我的心肝宝贝。自从她母亲去世之后,她就一直在寻找安全和幸福。但她一直没有找到。我现在把女儿交给你了,先生。希望你能把真正的幸福带给她。” 你紧紧握住我的手。 你看着我的眼睛。 你恭敬有礼地对我父亲说:“放心把她交托给我吧。我这一生,就是为了让她幸福而生的。” 我们互相说了结婚的誓言,交换了婚戒。 当我们被宣布结为夫妇时,我的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这是一个何其古老的心愿! 我还是琴儿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着这一天,可是,我等了一辈子,又是一辈子,始终和你交臂而过,就连做一夜夫妻的愿望,就连作为你的未亡人为你送葬守节的愿望,也都无法实现。 我感觉自己在云端漂浮,感觉一切飘忽如梦。 这是真的发生着的吗?这一切,不是我正在做梦吗? 我恍恍惚惚地看着你,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是你的亲吻,让我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上。 你的胳膊紧紧地拥抱住了我,你俯下身,在我的嘴唇上,给了我一个温存而热烈的、长长的亲吻。 我们的眼睛相聚如此之近。 我看到你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我闭上了眼睛,全身滚烫,四肢绵软,头脑中一片空白。 我紧紧依偎在你的怀中,几乎要瘫软在你的臂膀围绕之下。 我仿佛又回到了博桑的雪峰之下,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薰衣草花田当中。 你在我耳边说:“是你的,就一定会是你的,不论要等多久,不论会经历什么。” 你说:“在燕塘关前的小山丘上,我心里想要做的事情,今天,终于圆满地完成了。” 你终于亲吻到了,作为你妻子的我。 本就早该成为你的妻子的我! (二) 新婚后,我们双双出席了家族的第一次正式晚宴。 高朋满座,每个人都带着喜悦和祝福的神情,看着我们这一对儿。 我们之间的和谐幸福,是任何人都能一望即知的。 坐在你的身边,在你眼光的沐浴当中,我深觉浮生若梦,之前生命中的一切,全都是苍白而虚幻的。 那个额头上有一线长长的刀痕的年轻骑士、那个英俊温和、在晚风中的小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射击指导,这些过往的影子在我面前不断地浮现,和你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最终,融为一体。 我深陷在这样纵然无垠的广阔时间感中,以致于经常不能及时应对周围亲友们的谈话。 但是,大家都很理解这一点,一位处于幸福巅峰中的新佳娘,这样的心神恍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老辈人亲吻我的左右脸颊,向我们祝酒,祝福我们早生贵子。 我脸色绯红,眼波流转地看着你。 我们会有孩子吗?亲爱的你。 上千年来,我跟不同的男人在一起,那么多次怀孕,那么多次分娩,那全都不是我愿意的。 我唯一所想的,就是想为你生下孩子,想要成为你的孩子的母亲。 我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和你的血脉完全融合在一起,就像两条大河,穿越山谷,终于完全合流在一起,浩浩汤汤,奔赴生命洪流汇聚成的大海。 我注视着你的眼神。 我知道,你明白了我心里的想法。 (三) 晚宴之后,父亲再次邀请你和他一起去雪茄室品尝雪茄。 我想起往事,顿时担心起来。我对父亲说,你心脏还没有完全康复,医生说,你是不能抽雪茄的。 父亲说:“Esabelle,有些男人间才能进行的谈话,是女人不合适参加的。纵然你非常爱他,他也非常爱你,你们一刻也不愿意彼此分离,也请原谅你的老父亲,必须把你丈夫带离一下。” 你对我说:“别担心,父亲只不过想跟我单独谈谈,我不会违反医嘱的。只是跟着进去,欣赏一下那些名贵的雪茄。” 我看着你们走进了雪茄室,把厚厚的房门关上了。 我站在那里,紧握着双手,紧张地注视着房门。 一位姨妈从后面走了过来,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亲爱的,你放心,别那么紧张。这是我们家的传统,老丈人和女婿,一定要进行这样一次谈话。这是为了确保你的幸福所必需的。有些乐曲,前奏仿佛一样,但内容,却是完全不同的。” 她说:“你的这个丈夫,一定能让你幸福。相信我,我的眼光是不会错的。” 我用力把眼光,从雪茄室的房门上收了回来。 我看着这位姨妈。我说:“谢谢您这样说。” 第九百三十六章 神仙眷侣(中) (一) 又一次地,我穿着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卸妆。 你洗完了澡,也穿着浴衣,从我身后走了过来,从镜子里看着我。 你的双手轻轻地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回过头来。我们彼此对视着。 你俯下身来,在我额头上亲吻,然后我们亲吻了彼此的嘴唇。 “想不想知道,你父亲和我在雪茄室里都说了些什么?”你在我耳边轻声地问。 我说:“你们男人间的谈话,可以让我知道内容吗?” 你说:“Esabelle,我没有任何事情,是需要对你隐瞒的。” 我说:“那就告诉我?作为一个父亲,对他独生女儿的夫婿,有时候难免会过于苛刻。如果父亲爱女心切,对你说了什么过于直接的话,亲爱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说:“无论你父亲说了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有一个如此深爱你、时时呵护你的父亲,我会为你高兴。多一个人爱你,那岂不是更好。” 我说:“我想,父亲是在和你谈论有关你的健康状况。” 你说:“真是知父莫若女。他的确是在和我谈论我的身体状况。他有我全部的医疗档案,知道我每一种病患的来龙去脉。他问我,可有在婚前,把这些医疗记录,如实地、全部地给Esabelle看过。他问我,自己评估,自己今生的寿命会有多长,有没有想过,万一丢下Esabelle一个人孤独终老,她将会怎样。” 果不其然。父亲还真是能够准确地找到我的每个结婚对象,对我来说,可能造成最致命威胁的那个地方。 但是,这样的坦率,真的好吗? 这和上一次是不同的。这一次,父亲是在谈论你的生命。 我说:“你怎样回答他呢?” 你说:“我告诉他,在婚前,我把自己的身体情况,如实地告诉了Esabelle。她了解我全部的健康情况。至于能不能陪伴她到寿终正寝,那一方面有个人的努力,一方面也要看因缘聚合。不是单靠个人努力就能保证结果的,就算对于身体非常健康的人来说,结果也同样不能确定。我说,我会尽到个人的全部努力,尽最大的力量,陪伴她更长一点,更久一点,并且,让她和我在一起度过的每分每秒,都意乐圆满,没有遗憾。” 我说:“你的确对我坦诚地说了一切,我可以对父亲证实这一点,让他不要担心。我并不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嫁给你的。” 你说:“谢谢,亲爱的。你父亲听了以后,就沉默了一会儿,看上去相信了我的诚意。他又问我,我是否知道Esabelle很希望有自己的孩子,希望成为孩子的母亲,是否知道Esabelle在上一次婚姻中曾经怀孕,但是后来流产了。你父亲问我,我这样的身体情况,能不能给Esabelle一个孩子,让她做一个母亲。他问我,是否在这个问题上,也开诚布公地和Esabelle谈过了。他对我说,你知道,你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这样的机会,对于Esabelle来说,是非常珍贵的。” 我怔住了。没想到父亲竟然会这样追问你。 我们的确还没有谈过这个问题。虽然我们相知已久,彼此间已经非常熟悉,但是,毕竟我们也是第一次做夫妻,我的感情历史虽然复杂,但却并非一个生活随便的人,这么快就和你谈论这种事情,我觉得还是颇有一点难为情。 对你来说,这显然也是一个有点难回答的问题。 我的脸禁不住有点发烫了。 我低下头,小声地说:“如果父亲的这种问题,让你感觉为难,那,我真的很抱歉。我代父亲向你道歉。” 你说:“不用道歉啊。只有一个真的关心女儿的父亲,才会直截了当地问女婿这个问题。我很荣幸,被一个深情的父亲这样提问。” 你说:“这的确是我的一个疏忽,一个过失。我应该在结婚前更明确地和你谈谈这个问题。” 你说:“因为在治疗疾病的过程中,我服用过很多药物,所以,我们结婚后,是不太合适马上就尝试要孩子的。我,我也的确不太知道,自己能否让你成功地做母亲。如果你需要更明确地知道,我可以再去做一个专门的检查。如果我不具备这方面的能力,还可以尝试试管,或者基因技术,现在有很多这方面的办法…..” 听着你这样说,我的心感到一阵柔软的疼痛。 我用一个温柔的亲吻,把你后面的话语堵住了。 我说:“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了。亲爱的。这不是你的疏忽与过失。只是我们还沉浸在彼此相遇的幸福当中,还没有来得及谈论后续的事情,如此而已。” 我说:“此生让我遇到了你,又和你结为了夫妻,我千百年来的心愿,就已经圆满实现了,对此,我无限感恩,感恩一起。至于,我们能做多久的夫妻,会不会有孩子,那都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没有那么不知足。我不需要你去做那样的检查。我们都尽到自己的努力,然后静听因缘的安排吧。有孩子,当然很好,我们就来尽心尽力地做父母,如果没有,就是我们两个人,相依相伴,没有那么辛苦,也没有那么多事情,可以有更多时间来做公益慈善,不也同样很好?” 我说:“不用试管,也不用基因技术。天下有那么多失去照料的孩子,在期盼着父母之爱。他们,全部都可以是我们的孩子。” 我说:“只要心里有爱,我们就永远会有孩子可以照料。” 你说:“Esabelle……” 我用又一个温柔的亲吻,封住了你的嘴唇。 (二) “父亲。我回来了。”我再一次站在父亲的城堡里。 父亲看着我,脸上露出了老人特有的微笑。 他说:“以前,我娶你母亲的时候,你母亲的父亲曾经对我说,所谓男人之间的谈话,其实是不存在的。如果一个男人真心爱他的老婆,他会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她。我后来果然就把她父亲谈话的内容,告诉你母亲了。现在,我对这个结论,更加的深信不疑。” 我的脸红了一下。我说:“夫妻之间,开诚布公,无所隐瞒,难道不好吗?” 父亲说:“很好。很好。我很高兴,他能把这一切如实地告诉你。我相信,他并没有因此对你大发雷霆。虽然交往不深,但是我还看得出来,这一个,跟你上一次选的那个,是非常不同的。如果不是截然不同的话。” 我说:“对我选择的每一个丈夫,您都一定要问这样直接的问题吗?” 父亲说:“我让他觉得尴尬了吗?” 我说:“是让我觉得尴尬。因为您是我的父亲。他倒没有怎样介意,他说,只有一个真正的父亲,才能问这样的问题,他说,看到您这样爱护我,他为我高兴。” 父亲说:“他的确是个很有诚意的人。从那天他的回答,我就已经知道了。他很坦率,坦荡磊落,没有任何想要隐瞒什么的念头。” 我说:“谢谢您这样评价他。父亲。” 父亲看着我,说:“Esabelle,关于他的身体状况,你是已经完全知道了,对吧?” 我说:“是的。我们第一次和他吃晚餐的时候,他就全部告诉我了。我看过所有您看过的那些东西。我也见过他的几位医生。我还陪他去做过治疗和检查。” 父亲说:“那么,你准备好另一种方式的离别了吗?与前一次婚姻,形式完全不同的一种离别?” 父亲说:“也可能发生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那时候,你可能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可以进行这样的谈话的亲人了。” 父亲说:“你还记得幼年时你母亲刚刚去世的那段日子吗?还记得你怎样地爬上我的膝盖,紧紧地搂住我的脖子吗?” 我感激地看着父亲。我现在,越来越能理解,当年母亲为何会爱上这个回头的浪子。 母亲离开的伤痛,虽然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父亲心里的创痛犹在。他不愿意我也经历这样的时刻。 ——但是,父亲并不知道,我在过去世,已经反反复复地经历了这样令人心碎的时刻。我已经在这样接连不断的沉重打击中,逐渐成长了起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心灵的力量。 我坚定地看着父亲的眼睛,对父亲说:“我确信自己准备好了,父亲。” 我说:“父亲,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这样一种人吗?当你一旦遇到他之后,整个生命就会焕然一新,从此圆满无缺,再也不会有匮乏和恐惧。” 父亲看着我说:“他就是这种人吗?” 我点头。我说:“他就是。对我来说,他就是。” 父亲凝视了我好几分钟。他的眼光,一直深入到了我的内心。 他说:“看来情况的确如此。他的确是点燃了你,内心的光亮。” (三) 一个人,当她依赖外界的得到来维持幸福时,她的幸福注定会是脆弱的。 唯有当她依赖内心的光明时,那幸福,才会岿然不动。 父亲,的确一语中的,道出这个尘世间的幸福的真相。 第九百三十七章 神仙眷侣(下) (一) 结婚后,我们夫妻虽然有时候也在世界各地进行商务的、慈善的、度假性的旅行,但主要居住地点,还是我在摩纳哥的国王花园附近的那栋白色别墅。 我们的蜜月,就是在这间别墅里度过的。 我带你看了我过30岁生日时独自待过的卧室,去看了我每天清晨跑步的路线,看了我家的私人游轮码头,指给你看了我第一任丈夫向我求婚的那个地点。 我也带你乘坐了自己驾驶的游艇,我们乘风破浪,在无数海鸟的翱翔陪伴下,在蔚蓝的地中海上航行。 这艘游艇,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结婚时乘坐过的那一艘了。 第一次婚姻失败后,我不愿意再看到留着婚前痕迹的那艘快艇,就把它转售掉了。 现在的这一艘,是我最近新购置的,虽然体积较小,内装修也没有那么奢华,但是速度更快,驾驶更方便。 你看到这艘游艇上的卧室,不由得笑了起来。 我在这艘游艇上仅仅配备了一个很小的单人卧室,床铺只有1.5米宽,1.9米长。 我尴尬地笑了笑,那时我是决定今生不再和男人有亲密关系了的,所以把卧房定制成了这样。 所以,那天晚上,我们一起躺在游艇的甲板上,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斗,到了要睡觉时,我们不得不分舱而睡。 你坚持让我睡在原来的卧室里,自己睡在甲板下层的客舱。 虽然隔着一层楼板,我却感觉到说不出的甜蜜。 躺在波浪的摇曳中,我睁着眼睛,看着舱外的夜色茫茫,心里浮现出我们前生一起乘坐火车进入油菜花海的那一次,你在我的中铺辗转不眠的往事。 一个人的心,和另一个人的心,相距有多遥远,和他们身体之间的距离,有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像我们,纵然远隔天涯,彼此的心,也始终是在一起的。 (二) 从游艇上回来之后,我们在别墅休息了几天。 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各种各样口味清淡的饮食,帮你调养身体。 我对着食谱,打着大厨师们的电话,一连数小时,精心地在炉子上给你煲着养生粥汤。 你想要到厨房里来帮忙,而我总是把你赶回到客厅里去,让你好好休息。 你笑着说:“我又不是纸糊的,在厨房帮个下手而已,累不着。” 我说:“看着你在这里晃来晃去的忙碌操心,我心里很舍不得。你就当是疼惜我,好好地去歇着吧。” 我手里拿着炖锅的锅盖,在耐心地观察着炖菜的收汁程度时,忽然听到起居室方向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口琴声。 《丹尼男孩》! 是你在那边吹奏口琴!你还记得吹口琴,你也记得《丹尼男孩》这首曲子,我曾经和你并肩坐在博桑小木屋前的木头栅栏上,听过你吹奏这个曲调! 我就像遭到了电击一样,呆立在那里,听得内心震颤,热泪盈眶。 我几乎忘记了照看面前的炖菜,导致汤汁烧得差不多都快要干掉了。 (三) 夜晚,我们并肩站在飘窗前,看着邻居们房屋在夜色中的轮廓。 我指给你看窗外那栋最高大的拜占庭式石头建筑。 我给你讲了前生曾去拜访,在那里见过一位优雅的欧洲贵族老夫人的事情。 你默默地听着我讲述。 我说完之后,你从后面搂着我的腰肢,在我耳边说:“我知道。那房子里有一架古老的竖琴。” 我惊讶地看着你,问:“怎么?你也去过那户人家吗?说起来,那户人家应该和你,也是同族的。” 你说:“我正准备要告诉你的。起止是同族。那栋房子,其实是我家的祖传老宅。我家的先辈们,已经在那栋房子里居住了很多代了。” 你说:“你之前见过的那位老夫人,应该是我的高祖母。她很长寿,去世的时候,是101岁。” 我看着你,说:“这个世界,真是很小啊。” 你说:“幼年时,我一直生活在这栋大宅里,就在那里长大,直到我出去读中学。” 你说:“当我看到你的这栋别墅时,立刻明白了,你为什么会买了这栋大屋,又为什么最喜欢住在这儿。我非常明白,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为什么选择这里度我们的蜜月。” 你说:“虽然,我们一直没有见面,但我们也在冥冥当中一直围绕着对方的身边在生活,我们彼此的相距,从来就不曾遥远过。” 你说:“明天,我带你过去,再参观一下那栋房子,好不好?几百年来,我们一直力图让它保持着原来的模样,希望有一天,当年那个曾经来访的女作家,能够魂兮归来,再次回到那个大厅,再次站在那架竖琴旁。” 你说:“里面的一切,一定会让你倍感亲切的。” (四) 又一次地,我迈上了那个长长的台阶,站在了这栋拜占庭建筑的门前。 我走过了光线略显昏暗的门廊,进入待客大厅,在无比熟悉的旧日景观中,看到了前生的我和那位老夫人坐过的椅子,同样的茶几上甚至摆着花色相同的瓷杯。 杯子里已经沏上了同样的伯爵茶,房间里散发着红茶和佛手柑皮的特有香味,温暖而清新。 我百感交集地站在了那架竖琴前。 穿过彩绘玻璃投射进来的光线,把那架竖琴,染上了一层淡金的颜色。 我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触碰了一下竖琴上的琴弦。 清泉般明净的声音,从振动的琴弦上倾泻出来,流溢在大厅的地板上。 在竖琴琴弦发出的声响中,我带着无限的柔情,看着你的面容。 你再次走近我身边,把我拥入你的怀抱中。 你说:“琴儿,千百年来,你知道我是怎样的在思念着你。虽然我以前从未对你说过,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 你说:“我现在还不太敢相信,已经能够这样紧紧地搂住身为我妻子的你。” 在你温暖的怀抱中,我仰头对你说:“我千百次地梦想过再次被你紧紧地拥抱在怀中。就算这仍然是一个梦,那它也是所有梦当中,最美好的那个梦。” 你说:“此时此刻,宛若天堂。” 我说:“是的。宛若天堂。”129 第九百三十八章 故地重游(上) (一) 结婚之后,我们一起飞往东亚,去拜谒了位于康切拉里地区的、规模最大的那个玛尔斯神庙——就是我曾经在《NCTRAVELLER》杂志上做过专辑宣传的那个神庙。 在我们的过去世,它叫作战神庙,供奉的是当时威震天下的不败之将,传说他是下凡的天神,降临那个战乱仍频的年代,就是为了消灭所有的战争,统一天下,还太平盛世于各族人民。 他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促成了太平的到来,扶持了一个圣明的君王登上了统一国家的王位。 他保持了一生全胜无败的辉煌战绩,最后以壮烈的方式,与敌军领袖一起,同归于尽。 事隔多年,玛尔斯庙的面貌又发生了很大的改变。现在,它不再是一个两进带影壁的小院落了。它被大规模地扩建,现在拥有七进宽敞的院落。原来的两进院落,处于整个新建筑群的中央位置。围绕古老的两进院落,人们又加修了华丽的大门和大殿,还有回廊曲折、花团锦簇的偏殿,还有流水潺潺、游鱼嬉戏的小花园,还有历代名人题诗题字的碑林区,还有一个巨大的3D沙盘,在上面可以看到当时的各国战争局势图。我在沙盘上看到了令我怦然心动的地点:黄桑峪口、崔家集、临水镇、燕塘关、怀州府、卡诺湖、尼肯风口、苏隆…..还有,溪源古战场与黑水河(无定河)。 我站在沙盘前,感到咽喉被命运之手紧紧地掐扼着。 你紧紧握住我的手,搂着我的肩膀,坚定地站在我的身后。 (二) 以前,我作为唯心来当壁画修复志愿者的时候,这还是一座古老荒凉到几乎坍塌的遗迹,院落里到处都是蛛网和灰尘,梁柱倾斜,墙垣倒塌,战神塑像只能模糊地看到一个身形的轮廓,面目早已被岁月的风霜磨平,看不到战神过去的长相了。 12幅壁画也被掩盖在后世的多次粉刷和涂画层下面。那面墙体上,最表层的涂抹,是一条大红字体的简体中文标语:“计划生育是我国坚定不移的国策!” 我记得那时候,我们小心地铲去这一层标语,在下面看到了一幅宣传画,内容是推行土地改革,批斗地主的诉苦大会,依稀可以看到很多人聚集在一个祠堂模样的建筑里,围着一个祭拜用的小平台。一个地主脖子上挂着打了黑色大叉的纸牌子,垂头丧气地弯腰站在那里,被身后的几个民兵揪住胳膊,面前有几个头上缠着白羊肚手巾的农民模样的人,在挥舞着拳头,脸上露出悲愤的表情,控诉着地主的罪行,有一个控诉者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本光芒闪闪的**著作。 这幅宣传画是用油彩画上去的,油彩的品质并不太好,所以,剥除这一层的涂画,花费了那个暑期大部分的时间。 在这幅油彩画的下面,是一个青白色外墙的表面,上面有巨大的四个黑色正楷字:耕读传家。 想必在土地改革之前,这个地方曾经是一个农耕大家族的公共祠堂。也许,这是当年岭南王崔承志后裔的一支。 从这个时期的外墙上来看,这里可能还兼具了家族私塾的功能,家族的子弟们在祠堂里上学,接受四书五经的教导。 在祠堂外墙的下面,更古老的涂层,是一道明黄色的外墙,和如今皇宫的御用明黄色一模一样。但由于庭院规模过小,看上去不像是皇家的庭院或者行宫。考古学家判断,它是当时的一座佛寺。果然,在外墙上的红外线探索,发现明黄色的外墙上,依稀写着“南无阿弥陀佛”的字样。这里还曾经做过净土宗的佛教寺院。从各种迹象来看,这里的香火一度非常鼎盛,并围绕寺院,形成了繁华的定期庙会,寺院外的街道,也发展成为城市里最繁华的商业街。 战神的塑像始终存在于佛寺和祠堂的同样位置,一直保持着战神庙建立年代的位置,没有进行过搬迁移动。 在祠堂时期,塑像位于祖先灵牌供奉的正堂中央,与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彼此相对。 在佛寺时期,塑像位于佛寺前部的左偏殿,是作为伽蓝护法神供奉的,就好像如今很多的佛教寺院里,在偏殿供奉着财神和关公的塑像。 在佛教寺院时期之间,似乎还有证据表明,这里做过当地的城隍庙。城隍爷和地狱变相图的立体雕塑群像,和战神雕像一起,共同被供奉在大殿上。城隍庙是古代中国最普及的公共场所之一,数量之多,完全和孔庙、土地庙相当。城隍庙的主要功能,是以各种图画和塑像教育人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这里,民众可以很方便地看到,犯了哪种过失,死后就会在地狱遭受何种惨烈的痛苦。城隍庙也经常被地方缙绅和氏族长老用来裁断地方及族内的民间纠纷,相当于一个民间的调解仲裁中心。 城隍庙时期,这里也是庙会的中心,各路摊贩在城隍庙会日会云集在这里。有野史记载说,那时候,想要考取武举的举子,考试前都要来这里参拜战神,祈求战神的保佑。而被征兵前去打仗的士兵们,出发前也要来这里参拜,祈求战神保佑他们神光护体,刀枪不入,能够平安地从战场上归来,与家人们团聚。 你就是这座玛尔斯庙供奉的吉诺战神,你就是那个自己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为天下人换来了太平的杰出将领。 如今,你和你深爱的女人一起,携手回到了这里,站在你当年自己的塑像面前。 我们站在摩肩接踵的参观游客人流当中,并肩仰望着古老的塑像,参观着那12幅现在已经得到了精心保护的古老壁画。 许多各国的游客从我们身边经过,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们。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身边的你,就是这座神庙的当事人,就是壁画场景的在场者。 人流,犹如滔滔江水一样,从我们身边川流不息而过。 (三) 在壁画前,你告诉我说,这次战役的名字,叫作吉里迷战役。吉里迷是战役发生的地点。你指着画上那个面目焦糊的北胡将领,对我说,他的名字叫做蒙吉纳。 你说很钦佩这个勿吉将领,但是很遗憾,为了尽早终战,不得不杀了他。 你让我看你的脖子。 我惊讶地发现,在你的咽喉皮肤上,真的有一个很细的小红点,红点看上去像是一个微小的出血点,但却是镶嵌在皮肤中的,并没有真的出血。 你说,当年你一枪扼断蒙吉纳的呼吸时,他的枪尖也正好刺到了你咽喉的皮肤,在皮肤上刺出了一个很小的血点。 这个血点,如今痕迹犹在。 我看着你皮肤上的这个红点,心里说不出的万般感慨。 你告诉我说,在吉里迷战役开始之前,你感到头晕目眩,晕眩到无法进食,晕眩到剧烈呕吐,在马背上难以保持平衡。你一度以为自己将会旧疾复发,无法进行完这场战役,可能要功败垂成。你在心里拼命地祈祷上苍,怜惜苍生的痛苦,给你一个机会,去加速战争的死亡。上苍好像是听到了你的声音。在蒙吉纳率领残部逃跑过来,到达设伏圈附近的时候,晕眩突然自行停止了。于是,你才有了机会,和这位猛将,进行了壁画上描绘的这场生死恶战。 你一直相信,如果当时你内心没有要舍弃自己的一切,拯救天下苍生的坚定心愿,你可能在第一次复发旧疾的时候,就已经夭亡了。你深信自己那时后来的寿命,全都是为天下苍生的救度而活着的。 (四) 在玛尔斯庙里,你的亲切感没有我的亲切感那么强烈。 因为在两个过去世里,你都没有到访过这个地方。 在作为吉诺战神的一生里,你生前从未想到过死后会被尊为战神,在各地广泛供奉,绝没想到还会有战神庙这种东西的存留。你也从来没有见过战神庙的样子。 在作为指导的一生里,你也从未听说过战神庙。那时我还没有长大,还没有读完大学,还没有对考古发生强烈的兴趣,也还没有来到这里发现壁画,没有成为壁画修复的志愿者,没有遇到过卢晓光。 所以,在那一生里,你一直到死亡,也从未听说过战神庙的存在。 我少年时曾在你为我购置的历史书里读到过战神庙,但那时,我也没有真正地见过它。 在作为琴儿的一生里,我年老时在回燕塘关和清川省亲寻根的旅行中,在谢双城儿子的陪同下,来拜谒过这座战神庙。 我两个过去世里都曾经站在这个庭院的中央,百感交集、心如刀绞地注视过这12幅壁画。 所以,我更有说不尽的沧桑和悲凉萦绕在心头。 悲欣交集,无以言表。 而你,是茫茫人海中唯一懂得我的心境的人。 (五) 世间哪有什么偶然的邂逅? 所有的邂逅,全都是我们遗忘了根源的久别重逢。210129 第九百三十九章 故地重游(中) (一) 参观了康切拉里地区的玛尔斯神庙之后,我们和这个神庙目前的主管部门负责人见了面。 我们夫妇受到了当地政府部门的热烈欢迎和殷勤款待。这一点也不奇怪,我们夫妻都是国际上著名的文化保护名人,双方加起来的财富,更是富可敌国。 当地政府部门渴望得到我们的好评,用我们的影响力来扩大当地旅游资源的知名度,更渴望能够获得我们的直接投资。 如今这个神庙已经是国家保护的重点文物保护、当地的著名历史文化遗迹,归属当地旅游局和宗教局共同管理。 旅游局主要负责其中涉及旅游的事宜,宗教局负责历史文化研究和宗教内容的事宜。 两个主管部门都很希望得到更多的资金,把这个项目做得更加宏大和完美。 我们夫妇表示,由于上次《NCTRAVELLER》杂志专辑结下的前缘,我们愿意提供更多资金帮助景区加快建设,完善旅游设施,开展各种历史文化和宗教研究,愿意资助景区的重大公众活动。 但是,你也提出了一些建议,希望主管部门能加以考虑。 这些建设包括:建立战争阵亡者和死难者纪念馆,为这个地区从古到今所有在战争中阵亡的军人和死于非命的平民设立公众祭奠灵堂,在纪念馆中展示古往今来各种战争的罪行,宣传中外和平卫士的功绩,教育人们爱惜和平,维护和平;每季度在景区的前广场上举行和平祈祷仪式,放飞和平鸽,和平祈祷仪式,包括游客心愿树、留言墙、小朋友绘画展现和平主题、死难者超度红丝带等各种形式。 景区主管部门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些建议。 (二) 从那次参观之后,我们每隔几年还会回去拜访一次玛尔斯庙,看到它在不断地发展。 我们回去拜访的时候,看到过多个宗教组织在那里举行联合的和平祈愿仪式,看到过全球和平论坛活动,看到过著名的政治家和文人在那里发表和平主题的演讲,看到过和平奖的获得者出席那里的新馆落成开放剪彩仪式。 你很欣慰地看到这一切。 你对我说:“纪念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是没有多少意义的。这个世界上,对和平最有力的捍卫,不是战无不胜的将军,而是人们内心珍惜和平,誓不互相杀害的哪种善良愿望。” 你说:“如果说,战争中有神明,那么,人们的这个良善之心、宽恕之心,就是战争中唯一的神明。唯有这个神明,能够彻底地将人类拯救出无边的战火,能够给世界带来长久的、稳固的和平。” (三) 从康切拉里地区的玛尔斯神庙离开之后,我们又一起回到了过去的宝镜湖。 如今,湖泊虽然还在,周围的地貌却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圆觉寺和它当初建立于其上的山峦,已经消失不见了。湖泊面积也较原来有了明显的扩大。远处的雪峰不再是白雪皑皑的了,很多地方冰雪已经融化,露出了黑褐色的岩石,五色斑斓的丛林,也没有原来那样茂密了,山腰上出现了大批的度假别墅,还有野营登山基地。高速公路一直延伸到湖边的繁华度假小镇,镇上有五星酒店和很多高档餐馆,也有不少青年旅社和家庭旅馆,有大型的汽车电影院,大型的购物中心,还有大量喧嚣的酒吧,通宵达旦地响着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 原来的木栈道依然还在,只是已经完全翻修过了。 我们尝试着沿着木栈道走了一大圈,沿途看到很多情侣在栈道旁的树林里拥抱热吻,甚至做着更亲密的行为。 我们看着他们旁若无人的热烈拥抱,彼此深深地对视了一眼,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微笑。 没有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离散,人们是不会懂得什么叫作相爱的。不会懂得爱情意味着什么,也不会明白所有爱情的结局。 在木栈道的尽头,我们果然看到了那个无字的墓碑。 很庆幸这么多世代了,它依然还在那里,没有遭到毁损破坏。可能是因为它是一个空的墓穴,里面什么也没有吧,外观又如此朴素,古往今来,它从来都没有引起过盗墓贼的兴趣。 这就是一无所有的好处。 它穿越了千百年的岁月,依然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无声地面对着世界光怪陆离的变化。 (四) 我们共同面对着那块无字的墓碑。我们手牵着手。 这个墓碑,和玛尔斯神庙的情况完全相同。我过去世来过多次,但你从未到过这里。你从未见过自己身后的墓葬。 你是第一次看到,我和刘申,的确按照你生前的意愿,在这里修建了你的墓碑,并且上面没有写任何文字。 我们夫妇,忠实地执行了你的遗愿。 在墓碑的旁边,你仔细地阅读了景点介绍的文字说明。在这段文字当中,你读到了刘申的王朝还没有灭亡时,每一代君王都来此祭奠的历史记载。 你感激地看着我。 我说:“我和汉王来这里的时候,心里充满了迷惘。我看着周围的森林,向上苍叩问,你还存在于天地之间的某个地方吗?过去的一切,已经全都烟消云散了吗?我们的一世情缘,还会有未来的延续吗?你若还以某种形式存在,你在新的世界一切都安好吗?我们还能够继续今生的故事吗?我能够战胜死亡吗?能够为所有的世界消除所有的战乱吗?那一天,站在汉王的身边,我在心里向上苍叩问了这许多的问题。” 你说:“那么现在呢?你站在我身边呢?” 我说:“现在,当年的很多问题,我已经都找到了答案。虽然还不是全然透彻,但心里的迷雾和哀伤,较之当初,已经消散淡薄了很多了。我现在相信,终有一天,一切迷雾都会散开,心中也会洞悉一切,不再有任何的迷惑。” 你说:“也许,我们的不断相会,意义就在于此吧。我们就是因为要达成这个彻底的无惑,才会共同经历这么多。” 你说:“人生所走的每一个弯路,所遇到的每一个坎坷,都是有意义的。它们都是通往觉悟的必由之路。”19129 第九百四十章 故地重游(下) (一) 沿着木栈道漫步的时候,我在路边采集了一大束各色各样的野花,它们色彩斑斓地开放着。 我在你的无字墓碑前弯下腰,把沿途采集的这大束野花,恭恭敬敬地献祭在你的无字墓碑前。 我心里其实是很想跪下去礼拜的。但是,身边游人如织。我若是真的跪下,那就太引人注目了。本来没有什么人注意到我们,我若这样隆重地礼拜,想来不久后就会引起狗仔队的追踪,各种奇思妙想的诠释也会很快铺天盖地地充斥全球的网络。 为了免除这样的扰乱和麻烦,我克制了自己的心愿,只是像普通游客那样地,弯腰向墓碑献了花。 即使只是如此,也还是引起了身边一些青年游客的注意,他们觉得这举动很浪漫,纷纷对我鼓掌,对我们露出会心的微笑。 他们在我们身上,看到了和他们彼此之间同样的那种深情恩爱。 可能,他们觉得我们是一对相濡以沫多年的老夫妻了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我们这对老夫妻的“老”,要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 其实,所有的情侣,彼此之间的渊源也都是深远的。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并非没有前因。只是,人们未能保持我们这样清晰的记忆,如此而已。 就像一个人成年后,往往对3岁以前的事情渺无印象,只能靠亲友描述来了知一样。 记不得了,不等于不曾存在。 很多人都不记得了,也同样不等于不曾存在过。 那么多在历史烟云中湮没的人和事,都早已经不为人知了,但是,事情依然的确发生过,而那些活生生的生命,也的确曾经如我们此刻一样地存在过。 (二) 站在这数度让我心碎欲绝的墓碑前,我对你说:“还记得我们那次在悬崖上的相会吗?” 你说:“当然,往事历历,如对目前。” 我说:“那时,你从悬崖下跳上来,手里也捧着这样一大束野花。你把那束花献给了我。” 你说:“从那以后,我们走了这么漫长的道路。这么漫长。我现在想起当年师祖在清川和我告别的时候所说的那句话:此去,路不好走啊,你要走好。” 我的眼泪再次涌上了眼眶。 你说:“那时,我预料到此去的道路会是充满艰难险阻的,可是,没想到它会是如此坎坷。” 我说:“是啊。可是,那么坎坷的道路,我们也都各自走过来了。” 我说:“现在,我们又一次殊途同归。我们的道路,又一次会合了。” 你说:“是啊,从最全景的无限时空来俯瞰,或许,所有的生命,全都是殊途同归的吧。早晚,都会汇集到一个地方。也就是人类潜意识中,无数宗教的体验中感知到的,那个大光明的地方,我们共同的故乡。” 我说:“所有的生命,不管在外面流浪多久,早晚,都会回家。” (三) 给墓碑敬献了鲜花后,你提议说:“Esabelle,我们再看看湖水吧?还记得我们上一次俯瞰湖水的场景吗?这么多年过去了,它还能不能显示过去的神奇呢?” 那时,人们都传说,一对真心相爱的人站在湖水前,一起朝湖水里看,就能看到他们爱情的结局。 上一次,我作为琴儿,你作为崔景龙,我们在湖水里,看到了我白发苍苍地寿终正寝,而你,七窍流血地仰倒在一块河流中央的大石上,孤独地死去。 那个场景,是如此惊心动魄,就算反复穿越了生死,也依然让我记忆犹新,依然在我梦中不断地萦绕浮现。 这一次,我们会看到什么呢? 我还会看到你以某种可怕的意外方式离开我吗? 我迟疑了一会儿。 你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你说:“什么都经历过了,我们还会害怕吗?” 是啊。那些锥心刺骨的时刻,我们都已经走过来了,又还有什么,可以畏惧的呢。 我鼓起了勇气,对你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朝湖边走去,再一次地紧紧相拥着,并肩面对着湛蓝而平静的湖水。 湖边已经有很多的情侣在那里亲自验证这个传说。 他们脸上的表情,各自不同。 可以想象,他们所看到的不同的情景,在他们心头引起了不同的回响。 有些情侣可能什么特别的景象也看不到,看到的就是普通的一汪湖水和它倒映出的丛林、雪峰与天空,还有这对男女本身的面容。这说明,他们并非是真心相爱的。 而那些能够看到特殊景象的情侣,虽然各各的结局千姿百态,但双方的死亡和最终的离散,却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幸福既已产生,就一定会消散。 我看着他们脸上各种各样的表情,我非常理解他们此时此刻的心中感想。 从小到大,所有的故事都是在告诉人们,爱情存在着圆满幸福的结局,从来没有人明确而清楚地告诉过大家,爱情最后的结局,永远是离散的悲剧。不是死别,就是生离。 我对所有在湖水边观看自己结局的情侣们,产生了无边无际的深切悲悯。 (四) 我们一起低头看着湖水。 于是,我们看到了意料当中和一千年前一样的结局。 先是你的倒影,发生了变化。它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头发银白的老绅士,安详地躺在一张藤椅上,双目紧闭,神色从容,嘴角带着微笑。随后又变成了骷髅,双手合什在胸前,安详地躺在一具白色的棺椁里,棺椁的盖子上,洒满了带露的玫瑰花枝。 然后,我的倒影,也发生了变化。我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满脸都是皱纹,脸颊因为牙齿脱落而干瘪下去的老妇人。再后来,也变成了一具双手合在胸前,平静如睡眠般躺在棺椁中的骷髅。 这就是我们今生的结局。 你看着水中的这一切幻影变化,你笑着对我说:“看来,这一生,我还不会马上就死。而且,我还大有可能,寿终正寝。” 我含泪看着你。我的幻影看上去依然要比你最后的影像苍老很多。 你,还会是那个先行离开的人。 我依然还会一个人,在没有你的世界上,长时间地独自生活。 这固然是令人心碎的,但也有它的好处。 这样,你就不必承受那个留下来的未亡人的内心悲恸,和长久的思念与孤独。 这样也很好,我很高兴能够送别你,自己留下来,承担所有未亡人的伤痛。 你说:“我对这个结局,没有什么不满意的。Esabelle,你呢?” 我说:“我也是的。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毕竟我们这一生,曾经相逢过,曾经共同生活过,那么多相知相伴的时光。我,深深感恩,懂得知足。这一次,我,能够对最后的各种结局,都安之若素。” 于是,我们的视线,就不约而同地离开了水中的那些变幻影像。 这一次,我们再也没有去多管它。 我们穿越了这两架白骨的影像,彼此紧紧地拥抱着。 你低下头,深情地,把一个亲吻印在我的嘴唇上。 我情不自禁地用亲吻来回应你。 这件事情,是我们早在燕塘关刘申送你绝世神驹的那一天,就想完成的。 我们那时,彼此心里想着的,就都是这样深情的拥吻。 我们紧紧地拥吻在一起,时间为之凝固,空间因而消隐,世界变成了空无。 就在我们的彼此拥吻当中,湖水中的两架骷髅骨,渐渐地变成了淡淡的水雾,在微微荡起的一阵涟漪里,消散无踪了。 第九百四十一章 安享护理(上) (一) 在作为Esabelle Chen而度过的一生当中,42岁的时候,我和丈夫一起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 我们决定从自己的财产中,捐出1800亿美元建立一个全球安享护理慈善基金。 我们用这笔基金为基础,在全球先后建立了3900多家设施一流、环境优美的安享护理医院。 这些护理医院并不是为了治疗与康复而建立的。 它们是为注定很快将死的人建立的。 它们的作用就是为那些注定将死的人提供最后的临终陪护。 全球各地已经被命运判决死刑并且即将被执行的合法公民,比如绝症患者、伤重无法救治者、先天性疾病无可救治者、高龄濒死者等等,可以向这个基金会提出申请。 经过审核之后,这些待死之人就可以和他们的一位直系家属或者监护人一起,就近入住其中的一家安享护理医院。 他们只需要支付非常低廉的费用(发达国家的费用平均为每月12美元,发达国家平均为每月70元人民币),甚至可以进一步申请,不用支付任何费用,就可以在这里过上平静而舒适的体面生活。 他们将会住在家庭式环境的病房中(一室一卫一阳台、一室一厅一卫一阳台、一室一厅一卫一厨、两室一厅一卫、两室两卫一阳台、两室一厅一卫一厨、三室一厅套房、独栋套房等)。 病房明亮的窗外,就是美丽如画的自然风景。 他们将会得到优美轻柔的背景音乐的陪伴。 在安享护理医院里,他们不会被整天连接在各种仪器上,不会被各种放射线所笼罩,不会被灌注各种各样的液体,不会被各种刀具所切割,不会被一天数次量体温、测血糖、量血压。 他们不会被看成是一个“客观对象”而被科学地摆布和冰冷地挽救。 他们将会被看成是护理人员和管理人员的亲人、被看成是朋友和伙伴而得到安慰与尊重。 当他们说出自己今生未了的心愿时,有时候,这种心愿还能得到基金会的帮助而获得实现。 比如,他们可能会意外地见到多年前失散的老友,可能被资助进行一次梦想中的短途旅行,可以会见一个自己终身仰慕的人、并得到他的祝福和鼓励。 他们将会在微笑而友善的护理人员的陪伴下,用尽可能少痛苦的方式而进入死亡。 他们能得到有效的专业帮助,让自己干干净净、体面尊严地去走入死亡。 他们将会在死亡之前得到家庭式的告别。 告别通常是以烛光晚会的方式来进行的。 参与告别的有他们的亲人朋友、医院的管理人员和医生护士,还有其他同样在等待着死亡的病友、还有自愿前来服务的宗教人士、各种年龄国别的志愿者。 告别仪式就像是庆祝老人金婚或者庆祝高寿者生日一样温馨感人。 很多人拥抱在一起,唱着令他们热泪盈眶的歌,他们会彼此握手、亲吻。 有时候他们会在神职人员的带领下共同祈祷。 很多在这里死去的人,死亡时脸上都是带着微笑,散发着宁静的光辉的。 在部分安乐死合法的国家里,安享护理医院是当地政府许可的,执行安乐死的指定机构之一。 世人都知道我丈夫和我一直以来热衷于医疗慈善事业,特别是我丈夫。但人们并不是很理解,为何我们结婚后对临终陪护慈善项目情有独钟。 但是,我们夫妻彼此深深地理解。 我们经历的和目睹的不安详的死亡,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我们不希望哪怕是再多一个人,以这样悲惨的方式,进入黑暗的死亡。 (二) 我们开设的这个安享护理慈善基金会和这些安享医院,从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处在巨大的争议中。 它们一直都面临着各种各样的强烈反对和愤怒指责,特别是实施安乐死的那些医院,似乎常年累月都有抗议者在外面举牌示威。 不少宗教信仰者认为,生死的权力是属于上帝或者真神的,人类没有权利自己决定何时何地何种方式去死。 安乐死是等同于谋杀的罪行。 我们一直因为安享医院被记者们举着长短话筒,追踪不舍地提着各种尖锐的问题。有很多问题甚至是人身侮辱性的。 比如,在一次全球商务会议上,当我在台上讲话的时候,有一个愤怒的反对者突然冲破了安全线,从台下跳上来,将一个鸡蛋投掷在我的衣服上。 他大声地问我:“男爵夫人,如果你和你丈夫足够有钱,你们为什么要去帮助杀死那些可怜的人,而不去多多救助那些可以不死的人?” ——他这种观点是完全罔顾事实的。事实上,光是我丈夫一人,建立的慈善医疗机构,数量就远远超过了安享医院。 我一直感觉到委屈而困惑:为什么人们坚持认为帮助一个人安宁地走入死亡,是不对的呢?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觉得帮助濒死者是资源的浪费?人们觉得他们自己面临着死亡不需要帮助吗? 我明明看到情况不是这样的。 每次,我们去新落成的安享医院剪彩时,都会看到拥挤在医院门口的示威者。他们举着各种牌子,呼喊着各种口号,甚至演唱歌曲和进行死神装扮的COSPLAY,指责我们夫妇的这些医院,是鼓励人们放弃治疗,消极等死。 各种媒体,包括我自己投资的媒体上,都在热烈地讨论金钱的滥用与生命的处理。 形形色色的人都卷入这场争论。 CBC电视网网站上的讨论留言,一个月就高达多达2579万条。 安享护理基金会的网站,更是每月平均受到20次黑客的攻击。 有一次,我看到首页上被黑客用流血的字体书写着:“Esabelle,你是想通过这些死者的尸体,证明自己是上帝吗?” 安享护理基金会每年为此而面临300多宗法律诉讼,为此必须常年雇佣12个高级律师合伙开设的著名律师事务所保驾护航。 我们夫妻经常互相开玩笑说,一年365日,我们几乎天天都会因为这个基金和这些医院而成为世界各国的被告。 你有一次看着报纸,笑着问我,我们是不是有史以来因为临终陪护问题而被起诉最多的夫妇。 我当时一笑了之。 但是,后来,我竟然真的在维基百科上看到了有关我们自己的词条解释,上面非常明确地肯定说,我们真的是这100年来因为临终陪护慈善事业而被起诉最多的一对夫妇。 我惊讶地把这个信息告诉你。 你笑着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梦想成真。”.. 第九百四十二章 安享护理(下) (一) 很显然,在我们的安享护理慈善基金和各地的安享医院工作,是一份辛苦而不讨好的工作。 安享护理慈善基金会的负责人在7年当中就更换了16个。 他们虽然都很乐意拥有那份相当不菲的薪水,也很高兴参与公益慈善事业,但实际接手之后,都感觉难以承受这种种的压力。 这些压力甚至都已经影响了他们和他们家庭成员的正常生活。 他们当中甚至有一个名叫安德鲁的人,还因此而遭到未遂谋杀。他的汽车遭到过汽车炸弹的袭击和职业枪手的狙击。一次炸飞了车门,一一次被击碎了前窗玻璃。 只是因为命大,他两度逃过一死,但是最后仍然被子弹洞穿了膝盖,而落得终身残疾,不得不提前退休,避居到新西兰的某个乡间农庄去了。 安享护理慈善基金会的办公大楼,平均每年都要发现几十个各种炸弹,从邮件炸弹、行李箱炸弹、垃圾筒炸弹、汽车炸弹到人体炸弹,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有一位丈夫按照自己的心愿,选择离开吵闹烦扰的家庭,入住安享医疗来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最后,在神职人员的陪伴下,安详地自然死亡在医院面对着瑞士圣女峰皑皑白雪的洁净病房里。他在死亡之前通过律师公证,留下了遗嘱,把80%的家产捐赠给安享护理基金。 结果,他的寡妇坚持认为,是安享医院为了劫夺他丈夫的遗产,诓骗了她丈夫来到这里,并且绑架和非法囚禁了她的丈夫,最后用卑鄙的手段谋杀了她的丈夫。 她和我们进行了旷日持久的官司,并雇佣大量水军,发动了规模惊人的全球网络口水战。 在诉讼最终失败之后,她完全无视法庭上那些清晰无误的证词和丰富完善的证据链,始终认定我们是谋杀犯。 为了伸张正义,她雇佣了一名其他国家的单身中年妇女,充当人体炸弹,找了一个招待生作为内应,试图在我们基金会年会的主席台下引爆自己,炸死我们基金会的主要负责人。 虽然案件被当地警方及早破获,警察在现场实行了有效的拦截阻挡,爆炸并没有成功地炸飞主席台,但是那位受雇的中年妇人,还是在逃避警方追捕的时候,情急之下,逃到大街上的一个超市门口引爆了炸弹。爆炸摧毁了大半个超市,炸死炸伤无辜的路人、游客和购物者200多人。 在全球舆论的重磅轰炸下和当地反恐部门的反复审查下,当地安享医院不得不关闭了整整一年。 后来,我们只得花费重金雇佣了专业的保镖和保安公司,来负责基金会大楼、工作人员和各地医院的安全防恐,也不得不投资亿万,在各处安装了高科技的各种安防设备。 (二) 因为安享基金和安享医院自开设以来就麻烦众多,我不免觉得有些气馁和沮丧。 只是想让那些无助面对死亡的人,死得更有尊严一点,更舒服一点,更安详一点而已,并没有任何谋取私利的想法,也没有任何坏心,为什么世间的人对我们这样不依不饶呢。他们容忍了那么多荒诞的事情、无聊的事情、丑恶的事情,为何对别人做一点善事,就这样百般挑剔,万难体谅? 汽车爆炸案后,我去看望了基金负责人,从医院回来之后,对你说,我心里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之前做了那么多商业并购,世人虽然也议论纷纷,但都没有产生过要谋杀我下属的想法。 想做成一件好事,为何就这么难呢。 我丧气地对你说,有时候,真的觉得世间人,配不上得到这样的救助。 你笑着说:“世人不配得到救助这句话,逻辑上是不太严密的。因为,所谓救助,就是去帮助那些没有能力自救的人啊。如果对方很配得上救助,他其实也就不需要外来的救助了。” 你说:“你不是对我说过吗,前一生高雄曾经告诉过你,做慈善的第一基本功就是受委屈。由于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往往不是思维方式正确、行动能力优秀的人,所以,他们才会陷入困难的景帝无法自立自救。既然有思维方式不够正确、行动能力不够优秀的毛病,且又受苦很深,所以,面对救助,往往就不会做出我们期待的良好反应。” 你举例子说:“这就像我们跳下河去,救一个溺水的人。因为溺水者不会或者此刻已经不能游泳,又被窒息折磨得生不如死,所以,他一般来说都不会正确配合救助,而会死命保住救助者,乃至害死救助者,此时此刻,他也完全不会有对救助者的感恩或者理解之心。那么,我们可以说,他不配得到救助吗?我们要不要继续去救这样的人呢?” 我被你的话说得慢慢平静了下来。 你说:“亲爱的,如果我们带着施恩望报的心态,去做扶危济困的工作,最后,往往不见得能减轻多少对方的痛苦,反而会令自己的内心十分痛苦,进而,因为不堪忍受内心的痛苦,而退失了当初的见义勇为之心。” 你再举例说:“做扶危济困的工作,就有点像一个陪产的丈夫,伸出自己的胳膊,让产妇抓挠乃至撕咬。只要她的痛苦得到一点点缓解,小孩能平安出生,她当时对我们好不好,感谢不感谢,态度是否理智,有没有丧心病狂,有没有对我们破口大骂乃至拳打脚踢,那都是不在计较范围内的。我们自愿进产房陪产,不就是为了来承受这一切的吗?来与受苦的人共担痛苦。” 在你清澈的话语分析和劝解下,我对自己慈善之心的退却,感到了深深的惭愧。 我也应该像你这样的宽厚,这样的坚定,这样的淡泊。 不管遇到什么,我们都应该把这份对濒死者的临终关怀,坚持做下去。 (三) 令人欣慰的是,伴随我们的坚持不懈,世界各地也有了很多声音开始支持安享事业。 两年多以后,安享事业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理解和接受。发生在安享医院里的种种感人故事,那些烛光告别晚会上的动人时刻,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媒体上,有的还被写成了小说,改编成了电影电视作品和网络短剧。主流舆论渐渐地朝着正面的方向转变。 我的公众邮箱,每天都会收到大量的邮件鼓励我们继续做下去,把这些医院开得更多一点,距离他们的居住地更近一点。 不断有在安享医院里死去的患者,在临终之前希望能够见见我们夫妇。 他们拉着我的手,用各种语言对我说:“谢谢”。 他们的家属也用各种文字给我们写来感谢的信件。 有时候我们还能收到一些初生婴儿的照片。这些孩子就是那些临死的人在我们的医院停留期间留给还活着的亲人的礼物。 我们后来就用这些新生婴儿的照片做了一面巨大的笑脸墙。 所有的安享医院入口处,申请入住者一进门,就能看到这面婴儿的笑脸墙。 很多人进门的第一眼,看到这些笑脸,心灵被就深深地震撼,阴霾为之一扫,身不由己地被这种纯洁的笑脸所感染。 就像出生是可喜可贺的一样,寿命到了,缘分尽了,能够心无不甘、满怀喜悦地安详离开这个世界,也同样是可喜可贺的。 (四) 从42岁开始了安享事业之后,我们就是在这样复杂的环境中一直坚持着。 几十年来始终坚持不辍,直到它得到全球的广泛认可,最终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一个官方慈善项目。 到我去世的时候,我们的安享基金和安享医院一共陪护了388万6千4百21位患者,平静而愉悦地进入死亡。 第九百四十三章 白头偕老(1) (一) 结婚之后,我们相濡以沫地生活了几十年的时间。 我们终于白头偕老了。 自从投资了安享基金和安享医院之后,你的身体状况就变得越来越让人高兴。每一次体检,医生总是带着无比惊诧的表情,报告给我们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 你去医院的频次越来越低,需要检查的项目也越来越少。每一年,都有一些之前令人忧心的症状渐渐消失。 你身患的多种内脏慢性疾病,开始不药而愈。 你对我说:“这是一个证明。证明我们做了正确的事情。” 你不仅变得越来越健康,而且甚至有时候可以陪着我一起出去晨跑了。 我们并肩慢跑,穿过了摩纳哥那座国王的花园,围绕着我们两家的住宅,享受着地中海的阳光、海风和馥郁的花香。 我们非常恩爱,一次脸都没有红过。 差不多在所有的事情上,要么,我们心有灵犀,选择不约而同,要么,我甘之如饴地跟从着你的选择。 有时候在花园里,我们会不约而同地想到要浇花,而同时伸手拿住浇花的长水壶。 当我们的手同时握住水壶的长柄时,我们就会彼此对视,露出会心的微笑。 有时候我们外出就餐,不约而同地会点相同的菜,想到相同的餐馆。 我们的每一个结婚纪念日,我都会在ZHOU订下那个靠近阳台,有着白色窗纱的座位。 第一次在ZHOU就餐的时候,我告诉了你有关风花雪月的故事,还有他的弟弟Jackie如何作为副手,跟随了我一生。 我们成了ZHOU的常客。 到后来,不用再预订,每到结婚纪念日那一天,ZHOU的老板和领班,就会自动帮我们留好那个座位。 我们到达的时候,桌上已经摆放着ZHOU的老板送给我们的大束鲜花与祝福卡片,还有饭店送给我们的1931年的法国白葡萄酒。 我们从来没有出过花边新闻。 八卦媒体对我们的报道,全是我们如何秀恩爱的。 狗仔队拍到的,也都是我们彼此亲吻或者牵手散步之类的照片。 我们双方,都从来没有传过任何与其他人的绯闻。 有个娱乐杂志甚至刊发了我们100张彼此深情凝视的照片。 在所有的照片上,我总是带着仰慕敬爱的朦胧眼神,抬头仰视着你。而你注视我的眼神中,也写着一望即知的温存和爱意。 你在走下飞机旋梯时,搂着我的腰肢。 你在上下楼梯的时候,回身过来拉住我的手。 你在抗议者朝我们扔过来鸡蛋和花椰菜的时候,奋勇地挡在我身前。 你第一个站起来为我鼓掌。 你帮我整理晚装后背的拉链。 你帮我提着女士的手袋,让我好在镜子前尽情地试穿衣服。 你和我戴着同样的大墨镜。 我们穿着一模一样的沙滩鞋在海浪中漫步。 我们用同一架望远镜,看着智利夜空中的南十字星和银河。 我们并肩仰卧在长城很远处的甬道上,看着头上蔚蓝的秋季长空。 我们捧着同一包爆米花,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皑皑雪峰,喂着日内瓦湖边游曳的天鹅。 (二) 一位长期追踪我们的狗仔队记者,忍不住对着镜头发表他内心的感想。 他说:“我追踪了他们夫妻这么多年,手里有超过10万张他们各种生活的照片,可是,我找不到一张,是显示出他们之间有着隔阂与距离的。 在任何时候,他们永远都如此恩爱,如此和谐,保持着完美的心灵感应和神奇的不约而同。 因为追踪了他们很久,我们彼此之间都已经非常熟悉了。 有时候他们看到了我的镜头在阳光下隐蔽地闪烁,就会会心地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对我所在的方向微笑,然后,他们就会特地来一个甜蜜的长吻或者温暖的拥抱,好让我留下清晰生动的特写镜头。 有时候,他们还会给我们这些偷拍的记者,送来糖果、电影票等小小礼物,我们还收到过男爵与夫人的签名照、他们夫妻一起画的油菜画、他们亲手种植的花和水果。 我甚至还收到过夫人送的一套美丽的花茶杯盘。” 他说:“在任何时候,我看到他们出现,内心都会充满了感动和温暖。我觉得,他们就是上帝希望我们成为的那种模范夫妇。彼此都能让对方处在神圣的光环之中。” 他说:“每次看着他们的照片,我都觉得又惭愧,又感慨。我经常会看着看着,就想起来也应该给我的妻子孩子们打个电话,给他们带回家礼物,甚至是推掉一些工作,给他们更多的时间,陪伴他们做家务和做游戏。” 他说:“跟踪拍摄他们的这些年,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他们的恩爱与互敬,让我变得更深情、更正直。” 他说:“渐渐地,我都变得不能再胜任拍摄其他名人的任务。我很难再内怀卑劣之心,去偷拍别人人性的弱点,很难再无中生有地去挑拨是非、造谣男女关系,让别人难过和出丑。” 后来,这位记者,果然辞去了狗仔队的工作,转而成为了我们夫妻的私人摄影师。 他为我们的安享基金、安享医院和各种医疗慈善拍摄了大量著名的照片,成为了著名的“圣徒记者”。 我们夫妻后来所有的官方照片,全部都来自于他的拍摄。 在我们结婚15周年的慈善义卖晚宴上,我们邀请了他的全家人共同来参加宴会,给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都送了可爱的礼物。 他怀着深深的感谢,对我们说:“男爵先生、夫人,你们一定是下凡的天使。你们圣洁的爱,彻底洗涤了我沉沦的灵魂,你们改变了我的生命。” (三) 虽然我们非常恩爱,你的身体也日渐康复,乃至于到后来,都可以一整年,乃至连续几年不进医院的大门,也不需要服用任何稳定病情的药物了,但是,遗憾的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你遗憾而歉疚地说这显然是你的问题,因为我之前曾经怀上过孩子,只是没有成功地成为母亲。 这也让我们的亲属都觉得非常遗憾。 没有后代,就意味着我们庞大的家业,还有我们显赫的爵位,都将会后继无人。 但是,我对你说:“我相信这是上天更好的安排。为了让我们更加全心全意地把世间所有的小生命都视若自己的孩子,为了让我们把今生的所有全都奉献于公众的福利。” 我说:“这样,我们才能更深刻地体会天父对于所有世人的爱。不会被一己私爱,限制了生命的广度和深度。” 夜晚,我们在灯下一起阅读南传佛教的《阿含经》。 你为我用纯正的巴利文朗读经文。 那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语言,是佛陀时代流行于教化核心地区的民间通用语。 听起来让人觉得格外亲切,比梵语更加朗朗上口,也更加平易近人。 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不需要你再行翻译,我就能直接听懂巴利文的经文是在说些什么。 你说,在你们家族从中国大陆迁移到东南亚的过程中,你们在缅甸学会了巴利文。缅甸是一个以南传佛教为国教的国家。在那里,很多人都懂得巴利文。 你用巴利文给我念一段经文,然后讲解它的大意给我听。 你说:“罗侯罗尊者,是佛陀出家前所生的独生儿子。佛陀出家后回到母国,度了少年的罗侯罗出家为沙弥。有人问佛陀,你就不爱自己的独生子吗?这么小就让他出家,舍弃王子的舒适生活,跟着僧团四处行脚,风餐露宿。佛陀回答说:愿我能爱罗侯罗如一切众生,愿我能爱一切众生如罗侯罗。” 第九百四十四章 白头偕老(2) (一) 转眼间,医生对你预言的寿命期限就已经被远远地突破了。 你顺利度过了50岁的生日。那一天,我们居住在我在瑞士圣女峰下的阿尔卑斯山区的一处私人马场的度假别墅里。 就是在那一天,你说,想要给我一个惊喜。 吃完全麦面包、蔬菜水果和新鲜牛奶组成的简易早餐,你便和我一起来到了马厩附近的小憩木屋。 你让我在木屋里稍微等你一会儿,你去去就来。 早上的天气还有点清凉,我觉得露在外面的脖子和胸脯有点冷。我在木屋里找到一条羊毛披肩,把它紧紧裹着身上。 我坐在木屋里的小床上等待着你。我看到木屋角落里放着一个画架,上面还有一幅画了一半的素描画。画的是窗外的风景。那是我们上一年来度假的时候,我自己画了一半未完工的。因为度假快要结束时,公司里发生点意外情况,有个员工在菲律宾工地被绑架了,绑匪向公司勒索200万赎金,于是,我们只能匆匆结束假期,赶回去处理这个紧急事件,走得匆忙,这幅画就被扔在这里,随后就被我遗忘掉了。 在那次事件中,你当机立断的处置发挥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你甚至不顾个人危险,亲自飞到菲律宾公司去指挥营救。在你的运筹斡旋下,经过中间人与匪徒的谈判,我们终于用50万赎金平安救回了受难的员工。随后,在国际舆论的压力下,政府军发动了搜捕行动,根据你在菲律宾期间收集到的重要线索,还有被绑架员工提供的资讯,事件发生2个月后,歹徒落网,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我想着那一年发生的危机事件,心里充满了对你的钦佩与爱敬。 你在事件中的处理,感动了很多员工,维护了公司的声誉,舆论很快从负面的谴责变成了正面的赞颂。 我环视着这间充满了我们亲密记忆的小木屋。 这时,我又一次感觉到强烈的熟悉,以前我在博桑的木屋里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你的情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那一次,你骑着一匹藏地的高头大马,在窗子外面等着我,带着我,飞驰而去,深入了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薰衣草花田。 我忍不住把目光移向木头的护窗。 就在这时,我听到护窗的窗板发出了轻轻的敲击声。 (二) 我按捺着内心的激动,走过去拔下了梢子,打开了木护窗。 我惊喜地看到,你骑在一匹浑身黑色,毛发像丝绸缎子一般闪闪发亮的汗血宝驹上,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惊讶地说:“我以前不知道你会骑马。” 你说:“如果说,除了你之外,我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忘记的,那样东西,就是骑马。” 你告诉我说,在你还是小男孩的时候,你就天生会骑马。 你生下来就特别喜欢玩木马这类的游戏,常常津津有味地待在木马上摇来晃去,一连数小时都乐此不疲,到了吃饭睡觉的时间,也舍不得从木马上爬下来。 你的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小马玩具。在商店里,每当你看到小马的玩具,总是会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直到陪同你去的人不忍把你抱走而只能掏钱给你买下一个。 你每天晚上都是抱着小马玩偶睡觉的。 自从你的男爵父亲带着你骑了第一次马之后,你就表现出对骑马的无限向往和无比热爱。 看着你亮晶晶的眼睛,男爵父亲给你买了一匹温顺的小马作为你6岁的生日礼物。他还专门请了个骑马教练,教你骑马。 但是,上课的第一天,教练就尴尬地跑来请求辞职,男爵感到非常意外。教练红着脸说:“男爵先生,您的儿子骑马骑得太好了,看上去就像是他已经骑在马背上生活了一生一样,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再教他的了。他已经骑得比我还要好了。他根本不需要再和别人学什么了。” 你父亲不能相信。于是,他便跟着教练出去,当他看到你骑着小马在马场上快乐自由地飞驰时,他的眼睛都发直了。 无法解释的奇迹!一个小孩子竟然能够骑得这么好! 你父亲对教练说:“这种能力,只能是与生俱来的。我向您保证,之前除了游戏木马,他从未单独骑过任何一匹马。我只知道这孩子喜欢马,但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天才。” 但是,你好像只愿意单独享受骑马的快乐。你在人前始终保持着低调,不愿意对不熟悉的人显示出你会骑马。 你年轻的时候,身体还没有变坏时,你也是马术运动的爱好者。 你的马术技巧,当时已经非常高竿。只是,你从来不参加马术相关的比赛和聚会,也从不在公开场合骑马,从不在公众面前谈起马事,如此而已。 你仿佛有着某种心结,不想让别人了解你在骑马方面的特殊禀赋。关于骑马,你似乎有着不愿意对人言说的一些古老记忆。 后来,你的身体慢慢不行了,你也就远离了骑马。 这么多年过去了,和你亲近的人都逐渐忘记了年轻时候的事情,以为你已经不会再骑马了。为了避免引起你对自己身体状况的不好联想,他们也都格外注意,不在你面前谈起骑马的事情。 所以,我也就从来不知道你原来很喜欢骑马,而且骑得这么好。 我站在窗前,感慨万千地听你说着这些过去的事情,眼前一再浮现出你在燕塘关的马厩里第一次见到月光时,你和月光互相凝视,彼此眼睛里都闪烁着的光芒。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前因的。 我们认为是偶然的事情,其实只是因为我们不再记得它的前因罢了。 (三) 你在马上向我伸出了手。 你对我发出了邀请。 你说:“亲爱的,上来吧,我们一起。” 我握住了你伸过来的手。 你胳膊一使劲,我就坐在你的身前了。 你从身后亲吻着我的脸颊。 你在我耳边说:“这一次,我们不用再怕人看见了。” 我说:“是的。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虽然,此时此刻,我们的头发都已经花白了,但,我们还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说:“亲爱的。真高兴在你年过半百的今天,我能够如此地陪伴在你的身边。” 你说:“我也很高兴,直到今天,还能活在你的身边。” (四)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为了世间稀松平常的白头偕老,我们努力了那么长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 第九百四十五章 白头偕老(3) (一) 一生说起来很长,一生想起来也很短。 我们都已经超过60岁了。百岁人生,就这样已经走过了一大半。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前尘往事,真的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人生如梦。 这是我们结婚的时候根本未敢期望过的岁月。 因为夫妻恩爱、生活方式健康,我们的身材都保持得很好,脸上的皱纹都不是很多,行动依然灵活敏捷,看上去还是充满活力的样子。 我的父亲在他105岁那年,安详地去世在日内瓦的一家安享护理医院。他什么病都没有,完全是身体器官衰老而自然死亡的。 我闻讯赶去的时候,看到他面带微笑躺在床上,还戴着他的老花眼镜,手里还拿着一本字号很大的泰戈尔的诗集《飞鸟集》,但是已经停止呼吸数小时了。 他在年老的时候,特别喜欢读泰戈尔。院长对我说,父亲去世前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疲劳或者难受的迹象。护士当天还推着轮椅,让他在湖边散了心,还和其他老人在一起玩了纸牌,他们一起讲笑话,我父亲笑得非常开心。晚饭后,护士帮助他洗了澡,换上了柔软的睡衣,他说想要看一会儿书再睡觉,护士就帮他留了阅读灯。他靠在枕头上,拿着泰戈尔的诗集津津有味地阅读着,不时地露出会心的微笑,有时候还会击节赞叹。护士后来又来看过他几次,都看到他还在读书。护士还劝说过他,不要阅读太晚,他笑容可掬地对护士点头,他口齿清楚地对护士说:“伟大的作品就是这样,能让人忘记了自己所在的时空。”他对护士说:“有空的话,你也应该读读泰戈尔。东方人的智慧真是太了不起了。他们深明一个道理:我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大自然也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而我们西方人,对于这一点,一直非常糊涂。我们以为,自身是大自然以外的东西,人类和大自然是对立的,应该互相征服。” 我父亲年过百岁住进安享医院的时候,就办了律师公证,遗嘱说一旦出现死亡征兆,请不要把他送到医院去电击复苏或者上呼吸机什么的。他一生都很反对这样对待自然老死的临终病人。他深觉这是违反自然的,除了增加临终病人的痛苦之外,其实也无济于事。他再三交代我们家属,说他此刻的头脑是完全清醒的,意志完全自由,这是他深思熟虑的决定。他把这一段讲话录了音,录了视频,并且邀请了同为贵族的几位政要和老友在场见证。他还邀请了电视台进行了直播报道。他希望届时所有的人能够按照他的遗愿,给他一个自然而然的、有尊严的死亡。——而这,正是我们安享医院想要提供给人们的最后的安慰与陪护。 我父亲用他自己的最后时刻,以身作则地表达了对我们夫妇安享基金和安享医院事业的完全理解、无条件赞同和大力支持。 这是我们安享事业最有价值的公益广告。 父亲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一直跟我说,以前他认为事业成功,爱情如意,身体健康是人生最重要的福气。但到了这把年龄,他已经越来越有体会:最后安详宁静的死亡,才是人生最大的福气。 送别了老父亲,我自己也跟着进入了人生的老年时光,我越来越理解父亲的这段话。 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我很爱他。 在父亲的葬礼上,你一直跟随在我的身旁。 你紧紧握着我的手,安慰着我抑制不住的悲伤的眼泪。 父亲是我在世间唯一的至亲。他看着我走过了那么多的人生弯路,最后到达了幸福的港湾。 我深感欣慰的就是,我最后抵达了幸福的港湾,让父亲感到非常放心。 如果我们夫妻没有这样志同道合、恩爱和美,父亲不会走得这样安详。 夫妻恩爱,也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 很惭愧,我那么晚才明白它,让父亲为我操心了那么多年。 (二) 父亲去世后,我陪着你去日本做了一个全面的健康检查。 这家研究所的体检可以深入到细胞和基因层面,是全球发现早早期癌症的领先者。 检查的结果出乎意料的乐观。 专家对我们说,我们两个人的身体都健康到不能再健康了。如果不把自然衰老视为病态的话,那,我们几乎可以说,每个细胞都十分正常,没有任何不健康的迹象。 你觉得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其他人都是越活毛病越多,可你好像是反向生长的。你现在的身体细胞甚至比年轻时候的状态还要完好。 专家对我们说,很显然,那段身体不好的日子,对我们来说,已经彻底成为过去了。 他对你说,按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比我父亲更加高寿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对你说,不要为自己的寿命设限,生命本来就是无限的。人的自然寿命,本来就比绝大部分人以为的要长得多。 你微笑着感谢他带来的好消息。 你说,你现在已经深深地明白,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而活,他的寿命就会受到很多的限制。但他若放下一切,每天每日都为大众的福祉而活着,他的生命就是无限宽广的。 你说,神为什么比凡人寿命长?因为神的心里,有所有人,而不是只有自己。神,把自己全部奉献给所有人,而不是希望所有人都来服务于自己。 专家对你的回答深为感慨。 他说,在这里看到过很多想要长生不老的人,这些人很有钱,也很成功,但他们对死亡深感恐惧,对在这个世间拥有的一切,眷恋难舍。 他说,你是他见过的对死亡最为达观和放松的人。 他说,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明白人生真谛的人,才能超出自己的命定寿数,比命定的寿数活得更长。 他说,如果说,有什么是科学的话,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科学的了。 对人生透彻了解的人,才能不受命运的限制,成为命运的主宰。 你对我说:“亲爱的,我很高兴,这一次能够再多陪你一段时间。” 专家感到惊讶,他对你说:“这一次?” 我微笑着握住你的手,我笑着对专家点头。 我说:“嗯,是的。这一次。” 那条甘露一般的道路,我们终于找到了——关于如何走出命运的牢房。 第九百四十六章 白头偕老(4) (一) 其实,你的逆向康复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事实上,你在55岁的时候,过了一个重要的生死关卡。我差一点就失去了你。 你55岁的那一年,N国发生了重要的政体改变。老的国王去世了,新即位的国王夫妇从小在欧洲接受教育,思想都很开明。新王登基后,马上宣布实行君主立宪制,授权首相组建国民议会,举行地方及全国议会的选举。 因为你的家族在N国定居多年,对当地贡献经济及社会发展贡献甚大,又是著名的慈善家。我也是N国不可忽视的战略投资者。N国很多国民都在我旗下的企业工作。我们夫妻在N国的知名度和民间美誉度都是很高的。所以,新国王和首相都很希望你能出来,参加地方及全国议会的选举,竞选该国第一任的参议员。 你本来是无心政事的。但是,两个多月来,各方面的游说接连不断。很多朋友鼓励你参选,以便能在更大程度上推进N国社会福利体系的建立,促进N国财富分配更加公平。很多企业家也希望你能参选,能推动企业的公益事业进一步规模化、社会化。 那段时间,我们夫妻俩都接到了很多的电话,家里来拜访的人也是川流不息。有希望组阁的政党党魁也纷纷登门拜访,想要把你拉到他们那一边去,以增长他们党派的竞选经济实力和社会支持度。 到了最后,新国王亲自给你来了个电话,说了他对国家政治变革的设想,希望能获得你在议会的支持。新王后也在王宫里设宴宴请了我,希望通过我来做通你的工作。 虽然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国王的热情已是盛情难却,你依然在迟疑不决。 最后,首相夫妻在一个夜晚亲自登门拜访了我们。令我们惊讶的是,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年近百岁高龄的我父亲!显然,他们已经争取到了我父亲的支持。这可是个我们夫妻都无法忽略的重磅支持者! 我陪着首相夫人在花园品茶闲聊的时候,首相和你,还有我父亲,三个人在书房长谈了两个多小时。其间我很担心老父亲的健康,进去询问了几次。但是,父亲看上去精神矍铄,继续谈话没有什么问题。男人就是这样,不管年龄多大,一谈起政治,就像着魔了一样。也许,除了你。你并不爱政治。你更爱正直与忠良。 好不容易我看到书房的门打开了。你和首相搀着老父亲一起出来。 看着首相满面春风的表情,我知道,他的目的,应该是达到了。 我们夫妻并肩站在台阶上,送首相夫妇的车子离开。 我转身看着你。我说:“你决定了吗?” 你看了看我父亲。你点头。你说:“我会以无党派人士身份竞选参议员。” 我感到一阵心疼。人们都只看到了参议员的风光,可我知道,对于一个不谋私利的人来说,卷入政事会有多么辛苦。你肩膀上的重担又增加了几分。我很疼惜你。 我握住你的手,默默无言。 你说:“你会支持我吗?” 我点头。我说:“你的决定,就是我的选择。” 你说:“又要连累你和我一起辛苦。” 我说:“只要能够减轻你的辛苦,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老父亲站在后面,听着我们夫妻的深情对白。他张开已经无牙的嘴,微笑着对我们说:“虽说政治是肮脏的,但它也是很有用的工具,可以用来完成很多之前无法完成的事情。”这算是来自父亲的鼓励和安慰。 (二)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艰苦的竞选过程。 所谓艰苦,倒并不是说和对手斗争得有多激烈。你在当地的人望之高,当选地方及全国参议员几乎是没有争议的。 但是,参加竞选毕竟带来了巨大工作量。 每天都是巡回演讲、和选民见面、深入乡村和社区、走访孤儿院和妇女救援所、走访医院和工厂,和成千上万的人握手,回答无数媒体的问题。 那段时间,我感觉我们每天不是在汽车上,就是在飞机上,或者是在轮船上沿着内河一个个港口地下船。 顶风冒雨、满身泥泞,简单的盒饭,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到了竞选的最后阶段,我都觉得快要支持不住了,往沙发里一坐,眼皮就开始打架,有时候开着开着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睡在沙发的角落上,身上盖着你的衣服,而你依然在和助手们讨论着什么。 就连我都这么辛苦,你就更不用说了。 到了竞选的最后几天,你终于病倒了。 这是多年来你第一次病得这么严重。 你发着高烧,全身寒战,走路都直打晃。但你还是强自挣扎着,出席完了最后的一次电视辩论。 你浑身冷汗淋漓地离开了直播室。你的助手非常担心地请求你马上去医院。但你说自己状态还好,你坚持先开车到竞选总部,去看望一下聚集在那里观看各地选民投票朋友们,向他们表示慰问和感谢。 你出现在竞选总部的时候,引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 你坚持着和每一个人握手,向每一个人表示感谢。 你和大家一起坐下来,在搭建起来的大型电视墙面前观看各地的投票计票统计结果。 投票统计开始后20分钟,你的体温已经上升到了41度。你再也支撑不住,滑倒在椅子下面,在总部现场昏厥了过去,被大家七手八脚地紧急送上了医院的救护车。 我跟随着你的助理们一起,陪着你坐进了救护车。 看着你不省人事的样子,我心急如焚,内心深感恐惧。难道我们的好运气就此结束了吗?难道前世的那种痛苦,又要再度卷土重来了吗? (三) 我守在你的床前,吃不下也睡不着。 我看着你在氧气面罩下艰难地呼吸着。 你实在是太累了。 我在内心拼命地祈祷。 国王夫妻和首相夫妻先后闻讯赶到了医院看望你。 我努力振作起来,向国王和首相夫妻表示了衷心的感谢。 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使劲拧着自己的双手,压制住声音里的阵阵呜咽和颤抖。 经过48小时的抢救,你终于苏醒过来了,病情好转。 当你在枕头上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忍不住喜极而泣,泪流满面。 迎接你的,是满走廊的鲜花和胜利的彩带。 你当选了本地的议员和全国议会的参议员,以压倒性的高票,胜过了三大政党的参选人,创造了一个无党派人士独立竞选的得票奇迹。 医院门外,聚集了大量的媒体和无数前来向你祝贺与致意的民众。他们在窗外大声地呼喊着你的名字,挥舞着荧光灯,祝福你尽快恢复健康。 我依偎在你的身上。 你虚弱地伸手抚摸着我的头发。 我们一起倾听着窗外民众的声音。 你说:“我们的生命,是属于他们的。上天让我再次活过来,完全是为了他们。” 第九百四十七章 白头偕老(5). 大结局 (一) 就这样,从55岁到72岁,你一直都是这个国家的著名参议员。你连续多次地当选,成为这个国家连续当选次数最多的参议员。 你进入政坛后,的确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各方面推动这个王国出台了很多有关公民慈善与全民福利的立法。 在你的努力工作之下,全国的妇女、未成年人、残疾人、老年人慈善福利事业飞速发展,互助社区与公益基金的建设也生机勃勃。 N国成为国际上公认的社会福利事业进步最快的发展中国家之一。 N国的国王和首相为此在联合国大会上做了经验发言。N国的经验吸引了很多国家前来取经,赢得了全球各国发自内心的掌声。 你年满72岁,达到该国参议员的法定退休年龄之后,国王转而任命你为该国驻联合国的大使。 于是,我跟随着你离开了N国,居住在了纽约。 你在74岁的时候,被各国代表一致公推,担任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负责人。你的工作疆域从慈善救助延展到了文化教育与和平事业。 你在78岁的时候,因为对全球慈善福利、教育文化与和平发展的巨大贡献,而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同年,又获得了N国的国民终身成就奖。 国王授予了你N国的亲王王爵。这是历史上非皇室成员在该国获得的第一个荣誉王位。 有关你的传记成为全球持久不衰的畅销书。 在这本传记里,刊登了你的一段致辞。 你在这段致辞中,回顾了自己曾被判决注定短命的曲折过往。你真诚地感恩一切。 你说:“没有那些接受我们帮助的人,我们的任何善行都无法成就。因此,那些接受我们帮助的人,其实,是真正帮助了我们的人。” (二) 现在,你已经88岁高龄了,甚至都超过了过去世高寿的琴儿薨逝时的年龄。 我从未梦想过会和你相濡以沫地生活这么长的时间。我们结婚都快要半个世纪了。 82岁以后,你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衰弱,精力明显不济了。 于是,我们淡出了一切社会生活。 我把庞大的企业帝国,交给了新任的董事会。我多年的助手和好朋友肯尼,现在出任了企业王国的董事长。 你也辞任了联合国的各种工作,退出了N国的各种公共事务。 我们签署了文件,把双方的私人财富全部捐赠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慈善机构和自家企业集团旗下的几家慈善基金会,其中65%捐赠给了安享事业。 现在,我们的安享事业规模已经非常惊人,而且发展到慈善养老和慈善康复领域。全球各地的安享医院已经达到了88万间。还有差不多同样数量的安享养老院和康复中心。 我们把财产处理完毕之后,便放下了这个尘世间的一切事务。 我们辞别N国,拟回到摩洛哥,在那栋国王花园附近的别墅里安居,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你离开N国的时候,国王在大王宫里隆重宴请了我们夫妻。 同样也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国王,问你临走之前还有什么个人的愿望没有满足。 你说没有了,你说能活到这样的岁数,做成了这样多的事情,你已经心满意足,对人生再也没有任何不满意的。 这时,同样也已经是满脸皱纹的王后,看到我坐在你的身边,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便问我是否有什么想要说的。 我站了起来,向国王夫妇行礼。 我说:其实,多年来,我们夫妇,一直有个心愿,没有了却,不知道可以不可以在辞别之际提出请求。 你看着我,不知道我想要要求什么。但是你对我微笑,并没有阻止我。 国王鼓励我说出来。他说,只要他能够办到的,不管我们夫妻的心愿是什么,他和整个王国的人民都愿意竭尽全力地去满足。 于是,我终于说出了多年的那个夙愿。 这个多年,可不是人们所能理解的、一般的“多年”。它是超越现世生命的亿万千年。 我说出了作为琴儿的那一生,临终时最大的未了心愿。 我希望N国能够赐予我们保存在N国博物馆里那根来自东亚古战场的人类的手臂桡骨。 国王夫妇对此感到万分惊讶,不理解为何我们会对一根来自古代的人类遗骨有兴趣。 我便告诉国王,那根遗骨来自于你家族的一位先祖,千百年来,找到他的遗骨和遗物,将他的遗骨遗物安葬在他无字墓碑后空空如也的墓穴里,是你家族世代相传的愿望。 我简约地讲了这个延续千年的故事。 国王夫妇被这个故事所深深打动。 国王当场慨然允诺,既然遗骨属于你家族的先祖,当然应该归还给你的家族。你和你的家族,当然都配得上这样的荣誉,配得上王国人民这样的馈赠。 国王当场签署了赠予的旨意,将这件对我来说无比珍贵的礼物,送给了我们夫妇。 (三) 离开王宫回家的路上,我们并肩坐在马车车厢的后排上。 因为我不习惯坐汽车,我们在城内的交通都是用有厢马车来替代的。 你握着我的手,说:“往事如烟,都这么多年了,那件事情,你还放在心上呢。” 你说:“其实,青山处处埋忠骨,只要尽到了人生责任,人生了无遗憾,一堆遗骨,不管扔在哪里,都是死得其所的。” 我说:“话虽如此,但我若不完成这件事情,总觉得无以回报你的累世深情和大恩大德。” 我说:“我还记得你在宝镜湖边对我说,那里的环境很像清川,你希望死后就埋葬在这里。我记得你当时看着我的眼神。那一生,我始终因为找不到你的遗骨,不能完成你的心愿而愧疚难安。” 你说:“这不能怪你。不是你和汉王没有尽心寻找的缘故。这是我自己导致的。我当初曾誓言要娶你为妻,与你生儿育女,照料你一生,但我违背了誓言。我当初曾经对你说过,如若违誓,就万箭穿身、曝尸荒野。那只不过是誓言应验了而已。” 我说:“可你的心从未违反过誓言。在你心里,累生累世,从未有过别的女人。你也一直在关照我,生死轮回,不离不弃。所以,那肯定不是你最后的结局。我一定能够改变你最后的结局。” 我说:“我知道这样是太过偏执,可是,若不了结此愿,我永生永世都会深感愧疚。” 你抚摸着我的白发,你把我拥入怀中。你不再说话了。 我们紧紧依偎在马车的车厢里。 这是作为琴儿的那一生,我渴望做到,但却从未做到的事情。 (四) 我们终于迎回了你前世存留下的那根遗骨。 我们回到了宝镜湖边,得到了当地政府的帮助,将它和那个护身符一起,静悄悄地安葬在无字墓碑之后。 这是我在这一生中最后一次回到无字墓碑的面前。 我们彼此相拥着站在无字的墓碑前,默默地向所有消逝的时间,那些消逝在时间里的故人,致以无上的敬意和美好的祝愿。 心愿已了后,我们按照原定计划,回到了摩洛哥的别墅里,在那里过着安详宁静的隐居生活。 我们的家里没有电视、没有广播、没有电话、也没有网络,也没有报纸和杂志。 只有书。 你那时候眼睛已经非常不好了,几乎看不到书上的字。 我就戴着老花眼镜、手里拿着放大镜,给你一字一句地朗读。 每天,我们坐在阳台上,吹着略带咸味的海风,听着悬崖下的浪花翻涌声,朗读着那些经典的诗歌、散文、故事,还有经文。 我们一起喝着下午茶,感觉到地中海灿烂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你对我说:“没有子女也很好啊,此时此刻,心中就再也没有什么好不舍的,好牵挂的了。” 我说:“以前的那一辈子,有位姓傅的牧师告诉我,一个睿智的人,应该随时都完成人生重要的事情,随时做好离开一切的准备。” 你点头。你说:“他说得很对。琴儿,亲爱的,你,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我说:“我准备好了。” 你说:“现在,我们应该办的事情,全都办好了,人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了。对吧?” 我说:“是啊。了无遗憾。” 你说:“为了彼此说出了无遗憾这句话,我们走了多长的路啊。” 我说:“不管走了多长的路,它都是值得的。” 我说:“我很感谢一切,让我一直追随你同行,直到今天。” 你说:“我也感谢一切。” (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那一天,你已经89岁满10个月了。 我们照例起来得很早。 你那时行动已经很不便利了,而我的状况比你要好。 我扶着你坐上轮椅,帮助你洗漱完毕,把轮椅推到了阳台上。 我在你额头上亲吻了一下,说:“亲爱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楼下厨房端早餐上来。” 你点头。你拉着我的手。 你说:“亲爱的妻子,你今天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我说:“你也是。今天的气色特别好。整个人都有光芒。” 我拿了一本梵高的画册递给你,说:“我很快就来。” 我离开后,你独自坐在阳台上,面对着蔚蓝的地中海,一边翻看画册,一边等我把早餐拿到阳台上来。 我们最近这些年来,天晴的时候,一直都是在阳台上共进早餐的。 当厨房里把早餐准备好,我亲自端着托盘回到阳台上来的时候,我远远地看到阳台的纱帘在风中轻微地飘拂着。 我说:“早餐好了!是你最喜欢吃的麦片粥和软面包。” 但是,可能是阳台上的海浪声太大了,你耳朵也不太好了,你似乎没有听到。你没回答我。 我来到阳台上,把托盘里的东西在餐桌上一样一样地放好,然后过来推你的轮椅到餐桌旁。 这时,我发现你靠在轮椅上,神情安详,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你手里拿着的画册,掉落在轮椅下你的脚边。 当我抓住你的手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已经冰凉了。 我吻了一下你的额头。你额头上还有微微的暖意。但你全身各处,都已经变得冰凉了。 我赶紧回到卧室,按下呼叫铃,它是直通到救护中心的。我对他们说了情况,他们告诉我,救护车很快就来。 我回到你的身边。 现在,你的额头也变得越来越冰冷了。 我心里非常明白,救护车来或者不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你衰弱的心脏已经停止工作。它已经比医生预言的时间多工作了半个世纪!我们不应该再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你又一次离开我了。 (六) 我就这样,再次握住你没有体温的手。 我在你的身边跪了下来。我把你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 我就这样跪在你身边,静静地告别了你。 什么也没有说。 不远处的悬崖下,许多海鸥在展翅飞着,发出嘎嘎的叫声。 亲爱的你,这一生,我们相遇后的半个世纪过得恩恩爱爱,我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人生风雨,但一切美满如意。 对于这样的命运,我欣然接受,没有什么,再要抱怨的了。 (七) Esabelle Chen在你去世之后,还独自一人在摩洛哥生活了数十年年。她深居简出,回避媒体,不在任何公众场合露面。 人们只知道,她依然是很多公益事业的重要支持者和推动者。 她于111岁的世纪高龄在自己的别墅里安详去世,再次结束了她终于了无遗憾的一生。 她最后什么文字和心愿也没有留下。 她最后的话是:“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 第九百四十八章 冬湖小镇 (一) 身为一个写作者,或迟或早,她都会去面对生命中最深刻的惨痛。她没有可能一直绕着走,而不让这件事情现于笔端。这就是写作者的宿命。 但我认为,这是很好的宿命。这可以帮助写作者,去学会怎样应对生命中不可逃避的痛苦,并在穿越这些痛苦的过程中成长起来,让生命得到美的升华。 然而,痛定思痛,是需要时间的。 在那个血肉模糊的下午过去后很多年,又已经经历了很多事情的我,终于开始面对此生最大的震撼。 我开始系统地写《吉诺弯刀》这本很长的小说。 当然,它刚开始的时候,并非是一部小说。 它是一个分镜头的脚本。 那时,它也不叫《吉诺弯刀》这个名字。它的第一部,名字叫《太平》。 按照最初的写作计划,它的第一部是一部50-80集的电视连续剧。每集约45分钟的长度。 它是一个独白式的第一人称脚本,女主人公平静地叙述着自己一生的故事,一个过去了的时代,一些消逝了的英雄,就像是一条潺潺的溪水在林间奔流。 那时,我作为一个写作者尚未获得自由之身,我还是SPE的长期签约者。 因此,无论是在创作题材还是在创作体裁选择方面,都还需要首先照顾到SPE的市场销售需要,并不能完全地随心所欲。 这种戴着市场镣铐的起舞,是很多作家在成名之前都曾经经历过的。 (二) 《太平》(《吉诺弯刀》第一部)中,第一个被写出来的镜头,就是琴儿和景龙在宝镜湖边诀别的场景。 而我,是在冬湖小镇写出这个镜头的。 宝镜湖的描写,其实既来自内心的记忆,也来自现实中的冬湖。 冬湖小镇位于北半球纬度很高的一个大城市郊外,是著名的度假小镇。 它突出的特点就是:既靠近大型城市,交通便利,生活方便,又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和亚寒带草原,还有生态丰富的沼泽地和一个波光荡漾的大湖泊。人们可以不离开自己习惯的城市生活太远,而又能感受一下居住在大自然怀抱中的那种生活。 因此,每逢旅游旺季,这里聚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严冬季节的时候,这里非常寒冷,滴水成冰,所有的屋檐下都挂满了长达半米乃至一米多的粗壮冰棱。屋顶上都有厚厚的冰坡覆盖着。有的时候,空中的飞鸟飞着飞着,就会掉下来冻死了。野外经常看到冻死的小鸟。那时候,这里的人烟就相当稀少,基本上只有当地的居民。当地的居民完全按照上千年来古老的方式持续着他们安静而封闭的生活。那时候的小镇,虽然很冷清,但是最有韵味。 而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一直到落叶满地的秋天,这里就会涌来大量的游客,他们熙熙攘攘地挤满了小镇,带来了各种光怪陆离的现代生活和现代人的度假方式。 当地的居民受到金钱的诱惑,这几个季节,往往也就抛开了传统的营生:伐木、狩猎、钓鱼、种植小麦和玉米、采集诸如此类,转而经营各种与旅游相关的生意。 所有的居民家庭都会开放自己多余的房间,作为家庭旅馆或者家庭餐厅,接待各地的度假观光客。居民们也会做游客们的导游,带领他们体验森林生活的方方面面,从而获得不菲的报酬。那是他们从传统的耕种和渔猎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收入。 小镇因而也繁荣富裕了起来。 他们用这笔收入进一步改善了旅游设施,维修了镇子上可供参观的古迹,开发了很多新的景点和安全的度假项目。 随后,镇子上也设立了镇公所、游客中心、免税商店、超市、加油站、急救中心、消防站和警察所。 小镇变得越来越现代化了。 他们很欢迎外部投资者到那里投资修建更好的度假屋和旅馆,为景区修建更加完善的小路。 就是在那种背景下,我们那时的老东家SPE,投资在那里修建了一个度假营地,作为给予签约作家和员工们的一种休闲福利。 度假营地里有很多设施齐备的小木屋,一排一排的很整齐,面积虽然不大,但木板小床、书桌、柔软而轻暖的被褥、衣帽间、桑拿房、浴缸、洗衣机、壁炉、电磁炉和传统炉灶,却一应俱全。营地还备有小舟、船桨、救生衣、钓鱼竿、猎枪、帐篷、指南针、雪橇、各种刀、斧头、茶炊、厨具、餐具等各种度假常用的器材。 它勾起我对于博桑集训的许多温暖回忆。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从来这里参观的第一次,就深深地爱上它。 我决定在这里开始《太平》的分镜头创作。 度假营地建立在穿越冬湖小镇的涅尔河边。夜间在度假小屋里挑灯写作的时候,四野万籁俱寂,能够听到不远处的河流,水声浩荡地流过小镇,奔向远处灯火阑珊的大城市。 我经常整夜地写作,也就整夜地听到涅尔河的流水声。 直到今天,我回头校对之前上传的篇章时,耳边还会传来这条河流的潮水之声。 (三) 第一次到这个营地度假,是在参观过它的建设进度一年以后。 我们并不是第一批来这里度假的客人,但也算得上是相当早了。 我们到达的时候,营地里的一切设施都还很新,有的甚至都还没有启用过。比如双筒猎枪和独木舟。 我们是在中国春节的时候抵达小镇的。这时候,正是小镇最严寒的季节。整天狂风怒吼,大雪缤纷,道路状况非常恶劣,人迹罕至。但我很喜欢这样。唯有此时,小镇才显露着它上千年来原有的那种风貌,它所展现出来的大自然,也才是最为本色的。最能震撼和滋养现代人日渐枯萎和空虚的灵魂。 我那时正和逸晨先生搭档。我们用同一个或者许多个共用笔名写作,互为对方作品的翻译、编辑和校对,我们有时候会合写一本书或者一个大型的剧本。逸晨先生还为我们的书配各种精美的摄影图片和隽永的插画。他也是SPE著名的摄影家和插画家。他的摄影和绘画作品,在市场上能卖到很高的价格。能得到他的配图配画,整部出版物就会增色不少。 我们日渐从早期的师生关系,过渡到知心朋友的关系。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心有灵犀的最佳拍档。 逸晨,是高雄去世之后,和我精神上关系最为密切的人。 对他来说,我也是如此。 第九百四十九章 沈先生 (一) 我们抵达营地的那一天,刚刚下过可怕的暴风雪。天寒地冻,太阳仿佛被钉死在莹白的柱子上,时至正午了,依然沉重地无法升上半空,斜斜地挂在地平线的上方。万物都冰封雪裹。我们的雪地靴踩在结冰的道路上,发出嘎拉嘎啦的脆响,好像在地心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被我们踩断了。但当地人说,那只是因为地上不止结了一层冰,冰层之间有间隙的缘故。在冰层尚未冻牢的时候,有道路维护车辆过来洒下了融冰剂和防滑摩擦物,冰层就融化了一点,但气温和新的降雪很快又让冰层凝聚,这样层层叠叠,冰层之间就会包含一些杂物和空气,于是我们踩上去的时候,冰层就发出某种类似鸡蛋壳碎裂时的声音。 我们看到一只穿得严严实实的北极熊摇摇摆摆地从营地里走出来,穿过营地的大门,向我们迎了过来。 隔着飞扬的雪尘,我们逐渐看清楚,其实那不是一只熊,而是一个穿着皮裘大袄、头戴皮毛的魁梧汉子。 他一边在雪地里跋涉着,向我们走过来,一边热情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毛茸茸的大手,和我们紧紧相握。 他嘴里冒着阵阵的白气对我们说:“欢迎来到冬湖小镇!没想到你们会选择这么寒冷的天气到来。现在是这儿人最少的时候。”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嘴里冒出的白气,就已经在眉毛和睫毛上冻成了冰晶。 他说:“快进屋吧,别把我们的小仙女冻坏了。天气预报说,今天还可能会有暴风雪。这里的暴风雪可不是开玩笑的。有时候只距离房子两三米,也可能被困住找不到房门,以前曾经发生过没有经验的游客晚上被冻死在房门口的事情。” 这位热情的魁梧大汉,就是度假营地的负责人沈先生。 我们度假期间的全程管家和万能导游。 他是代表公司常住在这个小镇上打理有关营地的一切事务的。 旺季的时候,他手下有20多个雇员。但如今是严冬时节,营地里几乎空无一人,雇员也都回到温暖的城市里去了。 营地里留守着的,只有他和另外一个打杂的小伙子。 那个小伙子是当地居民,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有着长长的鹰钩鼻子和淡蓝色的眼珠,家就在这个镇子上,他能者多劳,一身兼任着严冬淡季的厨师、保安和司机。 沈先生是这个季节镇子上唯一的外来常住客。 (二) 沈先生的父母都是香港人,但因为命运的播弄,却出生在齐齐哈尔。 他从小就在这种类似的严寒气候里长大,对这里的情况非常适应。 沈先生早年也是SPE旗下一家刊物的责任编辑。他编辑过户外运动和体育比赛方面的栏目,是很优秀的编辑。 他曾经跟逸晨先生有过同一位上司,都算是这位上司调教出来的优秀人才,两人曾经同在一室办公过好几年。 两个人年轻单身的时候,还曾经合租过公寓楼的房间。 他们之间,彼此非常熟悉,关系亲密友好。 进屋之后,在屋内昏黄的灯光下,他们突然认出了对方。于是,他们紧紧地熊抱在一起,彼此拍打着对方的胸膛和肩膀,发出惊喜的笑声。 沈先生说:“原来是你啊!你什么时候改名叫逸晨了?我还说是谁这么不合常规,大冬天跑来受冻吹风呢!原来是你小子!” 逸晨先生说:“我也没想到沈先生就是你啊!你什么时候改行做基建管理了?” 他们寒暄已毕,最初的兴奋劲儿过去,逸晨先生把我拉到了沈先生的面前。 他说:“来,你们认识一下。这是唯心。这是沈….” 我对逸晨先生说:“我们已经认识了,之前来参观营地建设的时候,我见过沈先生。” 沈先生看着我,发出哗然大笑,他对逸晨说:“没错,没错。我们早就认识了,我们还一起救过兰陵王呢!” “兰陵王?”逸晨先生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 我对逸晨先生笑笑,说:“是一只兔子。它叫兰陵王。” (三) “你们就住这儿吧。逸晨住外间,唯心住在里间,起居室和餐厅是共用的,里外间有独立的桑拿房、更衣室和卫生间,生活很方便。”沈先生和那位年轻人帮着我们把行礼提到了下榻的木屋里。 沈先生说:“现在是最冷的时节,那边夏天度假的小木床是不能睡了,晚上会冻坏的。这边是传统的火炕。来,你们摸摸,待在炕上,很暖和的,晚上热得都只能脱光了睡。虽然烧的是马粪,但通风系统做得很好,一点也没有味道,房间很干净,你们放心住。” 果然如他所说,房间非常的温暖。我们都穿不住身上的皮毛衣服了。 沈先生说:“要住这样的房子,才有北方冬天的味道。你们算是来着啦。” 他对那位年轻人说:“卡佳,你家里还有好酒吗?去给我们拿一点来。老朋友好久不见了,我们今晚要好好聚一聚。” 那个名叫卡佳的年轻人脸上露出笑容,他用力点了点头,就转身跑进外面的寒冷中去了。 沈先生说:“卡佳家的酒是这镇上最好的。比那些商店里卖的,不知道要好多少倍。你们一会儿喝了,就知道我所言非虚了。他家就在这附近,马上就可以拿来。” 我向来不怎么喝酒,对于各种酒,尝起来也都是一个味道,觉得怪怪的,品不出高低上下。 但逸晨先生那时候还没有戒酒,他可是品酒的专家,酒量也相当可观。只是他很自律,并不好酒,只有在好朋友相聚的时候,心情畅快,才会放开量来喝。 据说,还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喝醉过。 他的酒量,在SPE应该说是属于深不可测的那个档次了。 也许,后来他的肝病,就是与此有关的。 不过,这是以后的事情了。 沈先生脸上迸射着红光,这红光一方面显示着他把房间弄得这么温暖的功绩,一方面也显示着他同样是一位酒坛高手。 看来,我们会有一个“”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温馨之夜了。 呼号的寒风从北极一路吹过来,在窗外一阵一阵地迅猛掠过。 天气预报看来说得很准,今天半夜,必定还有一场可观的暴风雪。 我们在两场暴风雪之间旅行到达这里,来得正是时候。 第九百五十章 兰陵王(上) (一) 我们坐在烧得暖乎乎的炕上喝酒闲聊。 卡佳从家里拿过来的伏特加劲头十足,我只喝了一小口就赶紧吐出来了,感觉就像是喝进去一块刀片,剜割着舌头和整个口腔!我不理解男人们为何能够咽下去这样的东西! 卡佳看着我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我很像他家里喂的那只小猫。有一次他弟弟很顽皮,蘸了一点伏特加在猫猫睡觉打呼噜的时候,涂在猫猫的舌头上。结果猫猫咆哮一声就醒了,脸上震惊的表情令卡佳兄弟终身难忘。猫猫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立刻就跳上了家里最高的柜顶,从此只要卡佳的弟弟在家,它就拒绝从柜顶上下来。这样的警戒和敌意保持了好几个月的时间。卡佳说,你刚刚的表情和眼神,就和我们家的猫一模一样。 逸晨先生和沈先生都听得大笑起来。我的脸红了。 但我不认为不愿意喝酒是一个缺点。 逸晨先生对卡佳说:“她喜欢喝茶。有烧开水的东西吗?她自己会煮茶,她带了英国的调味茶包。” 于是,木屋的角落里有了一个小小的铁皮炉。想必,这就是传统的炉灶了。卡佳抱进来一些柴火塞进炉膛,把铁皮炉生了火,然后提进来一个黑铁的茶炊,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 卡佳说,这是从他家里提过来的茶炊,因为总有游客不愿意使用电热壶,想要体验下当地人是怎么烧水煮茶的。 他说,这个茶炊还是他奶奶的嫁妆,它起码被用了40多年了。 “但是,你放心,它很干净,我每天都仔细地擦它,里外都擦,而且第一壶水是用来消毒的。它不会影响你茶叶的味道。”卡佳是个很细致的孩子,善能体贴人心。 对于真正喜欢喝酒的人来说,下酒菜是不重要的。 逸晨先生和沈先生当天的下酒菜,就是开了一个罐头的煮豆子,还有一盘非常咸的腌黄瓜。沈先生说,营地里还存有一些熏松鸡,是从当地的猎人那里收购来的,准备给公司来度假的人作为手信(礼物)带回去。他让卡佳去拿一只熏松鸡过来。梁生忙加以阻止。梁生那时已经逐渐开始素食了,不是迫不得已的场合,他一般都是不会主动选择肉食的。 他们拉开了话匣子,彼此叙述青年时代分别以来这么多年的简单经历。逸晨先生说了自己怎样遇到我,怎样和我成为合作者,如今怎样搭档,为什么选择来这里度假,什么时候改了逸晨这个中文名字。而沈先生说了自己如何从编辑岗位调动到东京总部做行政秘书,怎样跟着小加藤先生参与管理工作,怎样成为了项目督办,怎样发现了缩短工期和压缩成本的好办法,怎样成为独立的项目经理,怎样走上了基建管理的道路,怎样受命建设这个度假营地,这些年为了度假营地做了些什么。 在茶炊发出的沸腾水声中,不知不觉,他们就已经酒过三巡,面红微醺了。 逸晨先生觉察到刚才那么长时间的谈话,好像和我关系不大,怕我一直倾听着插不上嘴,会觉得受到了冷落。 他忙转移了话题,问道:“刚刚你们说的兰陵王,那只兔子,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沈先生就笑着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逸晨先生听。 (二) 一年前,我到这个地区来旅游前,听小加藤先生说起,公司正在营建一个很有特色的度假营地,作为大家亲近大自然的好去处,便油然而生好奇心。 我问小加藤先生要了营地建设负责人的电话,和沈先生联系上了。 沈先生非常热情地欢迎我前去参观,并正式邀请我在落成之后去那里体验自然式的休闲度假。 他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对这个项目充满了信心。 他说,这个营地最合适作家了。他说,这儿比卢梭笔下的瓦尔登湖还要纯净安宁,是写作者心灵漫游的天堂。 听他提到卢梭和瓦尔登湖,我顿时对他就增加了几分好感。我们在电话里又谈了一会儿德富芦花。 我到达营地的时候,一切还在兴建过程中,许多木屋都还刚刚搭了一个框架,有的地方还在开挖地基。 沈先生戴着一个安全帽穿过乱糟糟的工地过来迎接我。 道路上充满泥泞,我一步三滑地跟在他后面参观。 因为怕我摔倒,他一路上用力抓住我的胳膊,不时地把我从隐蔽在建筑材料旁边的泥潭边拽开来。 他展示给我看一张设计模拟图。图上的营地,就是眼前我看到的这个样子。 他一边给我讲解图上的种种细节,一边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未来度假营地的浪漫生活。 我们停在一堵低矮的土墙边,站在一堆木料上,遥望着流经镇子外围的涅尔河。 沈先生给我指点着冬湖所在的方向,比划着它在图纸上的面积大小。 就在这时,土墙的那一边传来了一阵鸡飞狗跳的喧哗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色的闪电突然从土墙那边蹿了过来,贴着我的脸颊飞了过去,我感觉到很多泥点被甩在我的脸颊上。 我惊叫了一声。叫声未落,又是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土墙那边飞跃进来,从我和沈先生之间蹿了过去,扑向那道白色的闪电。 这一黑一白就开始在工地里疯狂追逐了起来。 瞬间,满院子都是狂怒的狗吠声。 (三) 我惊魂未定地用手背擦着脸上的泥点。 这时,土墙上露出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红扑扑的脸蛋。她脸上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神情。 沈先生说,这是营地的隔壁邻居大婶。 邻居大婶对我们打着手势,语速很快地不停重复着几个我听不懂的词。 沈先生听了一会儿,为我翻译说:刚才从我脸旁边蹿过去的那只白色的东西,是一只野兔。它可能是饿极了,竟然不顾危险,大白天就跑出了树林,溜进了隔壁人家的菜园子,偷吃那里肥美的菜叶。正吃得忘情陶醉之际,被邻居家喂的大黑狗发现了。大黑狗毫不留情地就扑向兔子。兔子大惊失色之下,发挥出了生命惊人的潜能,竟然一跃两丈多,从狗狗的獠牙下逃脱,蹿过了土墙,跑到了我们的工地。而狗狗哪里肯放掉到嘴的肥肉,也奋不顾身地跳过墙来穷追不舍。 第九百五十一章 兰陵王(中) (一) 顿时,我们的工地就被这两只动物搅了个天翻地覆。 工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儿,笑嘻嘻地看着这场惊险的生死追逐。有的人给亡命飞奔的兔子加油,有的人给搏命死追的黑狗加油。口哨声此起彼伏。 人群的喧哗进一步加深了兔子的恐惧。 昏头昏脑之中,它也不辨方向,只想快点离开这个混乱的地方,避开这么多危险的敌人。 它竟然再次跳过了矮墙,向镇子里的大街上跑去。 狗狗也毫不犹豫地追到了大街上。 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兔子竟然能弹跳到这么远,这么高! 我真是太吃惊了! 看到两只疯狂的动物从工地上一前一后地消失了,工人们略略觉得有点失望。他们笑着议论了一会儿,就又捡起了手上的活儿,回到了工作上。 邻居家的大婶也急急忙忙地从墙头上消失了。她说:“喔,天哪,我得跟过去看看它们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我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两只动物消失的方向。 沈先生看着我,小声地问我:“怎么?你也想去街上看看吗?” 我直截了当地说:“是的。我想要救那只兔子。它只不过是饿了。几片菜叶不值多少钱。它不该为此送命。那只狗也不缺食物。” 沈先生看着我,笑了一下。 他说:“好吧。虽然有点小布尔乔亚,但,你是来营地的第一位女客人。身为项目负责人,我很乐意满足一位女士这么善良的愿望。” (二) 沈先生带着我来到了街上,发现满街的人都在看着前方,议论纷纷。 原来,在猎狗的追逐下,那只惊慌失措的兔子当天穿过了镇子上所有的古迹,包括一座16世纪的修道院、彼得大帝的行宫、古老的图书馆,最后跳过一道栅栏逃进了镇上的警察所,在警察局里引起了一阵骚乱。许多警察跳上桌子,扑到墙上,以及钻到桌子下面去捕捉它。而那只十分熟悉当地环境的黑狗,则不敢擅自闯进警察所的栅栏门,只能留在栅栏门外对着里面着急地跳跃着,大声地狂吠不已,直到它的女主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将它脖子上的链条紧紧地抓在了手里,不住地向周围的人道歉。 就在邻居大婶终于搞定了她的黑狗的同时,一群同样胖胖的警察也狼狈不堪地搞定了那只急了眼的兔子。它终于被两个人死死地摁住,然后提着脖颈被拎了起来。 兔子在空中踢腾着它强壮的四肢,不停地弓曲着身体,试图从警察的手里弹射出去,再次逃跑。 但是警察很快把它扔进了一只铁笼子了,麻利地给笼子上了锁,把它牢牢地关在了里面。 兔子撞了几下笼子,然后就理解到了自己的绝望处境。 它惊魂未定地用力跺了几下后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然后,逐渐放弃了挣扎。 它安静了下来,把身体尽量缩小,团成了一团,一动不动地趴在了笼子的角落里。 有警察从饭盒里拿出一根胡萝卜扔进了笼子。 兔子看了看那根胡萝卜,但是没有理睬它。 对于一个待处决的死刑犯来说,最后的晚餐,的确是难以下咽的。 兔子很明白,不一会儿,它就会变成一锅热气腾腾的兔肉,被放在警察局的餐桌上。 作为一只兔子来说,生命这样结束,实在是再常见不过了。 (三) 邻居大婶紧紧拉着她手里的黑狗,用放鞭炮似的语速向警察解释事情为什么会能闹得这样满城风雨。 她一再强调她才是受损失的一方。 警察拿着笔记录着她的口供,还询问着几个被狗和兔子撞到的行人当时的情况。 警察对邻居大婶说,她今天真的很幸运,虽然如此耸动视听,搞得全镇六神不安,但所幸没有损坏别人家的东西,也没有导致别人摔倒,所以,她应该默然忍受那几片菜叶的小小损失,庆幸自己不用赔偿别人家的损失。 就在警察和邻居大婶说话的时候,她那只狗一直盯着笼子里的兔子,目露凶光,嘴唇皮外翻,露出里面尖利的牙齿,不时地发出低声的咆哮。 而兔子就更紧张地团缩起身体,趴在笼子最远离黑狗的地方,一动也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两只鼻孔快速地翕动着,小心脏跳得飞快。 就在这时,沈先生带我走进了警察局。 沈先生走过去和那位做笔录的警察打招呼,送给他一包台湾的香烟。他们开始言来语去地交谈。邻居大婶也参加了谈话。 后来,我才知道,沈先生对警察和邻居大婶说,真是很抱歉,这只兔子并不是一只野生的兔子,它是我们营地的女贵宾带来的宠物。 他用手指着我,警察和大婶的目光都转向了我。大婶看到我脸上的泥点,记起刚刚看到过我和沈先生在土墙边说话。她对警察点头,好像是在证实的确在营地看到过我。 沈先生逻辑严密地论述道,既然这只兔子是一只宠物,那就是这位女士的私人财产。这位女士刚才专心地听着我的讲解,一时不慎,让兔子从怀里挣脱逃跑了。兔子跑到了墙那边的园子里吃了大婶的菜叶,这个损失当然应该由这位女士来赔偿。按照法律的规定,这位女士愿意加倍赔偿大婶损失的菜叶,三倍也可以,但是无论是大婶还是警察,还是大婶的黑狗,都无权随意处死别人的宠物。在这位女士完成了赔偿之后,兔子应该交还给这位女士,由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邻居家大婶听说还有三倍的赔偿,马上相信了沈先生的说法。她一口答应接受赔偿,让警察把兔子给放了。 毕竟,要一锅兔肉有什么用呢,兔肉是每家每户经常吃的,没什么新鲜的。不如要一点美元来得更划算。 警察狐疑地看了看沈先生,又看了看我,又低头看了看那只不依不饶的黑狗。 然后他拿着笔录本走了过来,例行公事地问我兔子叫什么名字。 我情急之下想不出兔子的名字,只好冲口而出:“它叫兰陵王。” 第九百五十二章 兰陵王(下) (一) 那天,我在警察所冲口而出,这只兔子叫作兰陵王。 话音响起,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天知道我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样一个名字!它各方面听起来都十分不像一个兔子应该有的名字。 我现在想起来,它可以叫乖乖、小白、宝宝什么的,我头脑里涌现出了上百个合适的名字,可是已经太晚了,不方便改口了。 “什么?”警察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看着担任翻译的沈先生,追问了一句:“她管这畜生叫什么王?” 我的脸忍不住红了。 《兰陵王》是我正在构思的一个新小说。我来之前的路上,脑子里一直都在想着它。 我只好解释说:兰陵王是个中国古代的美男子,皮色白皙如玉,就像这只兔子一样洁白。 我看向笼子里的兔子,它浑身已经沾满了泥点,神情狼狈而沮丧,看上去十分不像一个美男子的模样。 但是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好将错就错坚持到底。 警察让我叫一声那只兔子,看它会不会有反应。 我硬着头皮用中文叫了两声“兰陵王”。理所当然,兔子完全不知道我的声音是和它有关联的。 沈先生忙陪着笑说:“小可怜的,想必生平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危险的事情,我看,它一定是给吓傻了。” 他对邻居大婶递着眼色,轻声地说:“十美元,怎样?如果你能让警察把兔子马上还给这位女士的话。” 大婶看了看沈先生,眼睛里立刻迸射出光芒万丈。 (二) 20分钟后,我怀里抱着这只脏兮兮的兔子,走出了警察局。 沈先生在警察局门口递给邻居大婶10美元的赔偿。他还答应了警察们,一会儿从营地上搬一箱子清酒送过去慰劳大家抓兔子审问狗的辛苦。警察完成了完美的笔录,给本次惊动小镇的动物逃逸冲突事件,划上了圆满的句号。没有人从中受到任何损失。皆大欢喜的结局。 邻居大婶兴高采烈地用力拖拽着她的狗回家去了。她笑容满面地对我说:“希望这只狗没有吓到您家的乖乖小兔子。它是只打猎的狗,看到兔子就热血沸腾,控制不了自己。无论如何请您原谅。” 我只好以甜蜜的笑容回应着大婶的热情。 我和手里的那只兔子一起,心有余悸地看着那只愤愤不平、意犹未尽的黑狗走得越来越远了。 我感觉到兔子在我手里浑身颤抖,心脏跳动的速度非常之快。 它感到恐惧。但它不知道怎样应付这种新的局面,凶吉难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它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怀里,所幸如此,没有当场打破“宠物”的神话。 (三) “现在,我该拿它怎么办呢?”我在满街人关切的目光中,小声地问沈先生。 沈先生也小声地说:“带它回去,给它洗干净,穿上粉色的裙子,给它找食物,带它回家,给它买个兔舍,养活它,直到它在你怀里终老,然后给它找个墓地,立块墓碑,每逢清明去祭奠它。”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我说:“开什么玩笑!飞机上不让带兔子的。” 沈先生忍不住笑了。 他说:“好了,不逗你玩了,跟我来吧。” (四) 沈先生带我来到了林子的边缘。 我们离开了林间的小路,走到一处人迹罕至的空地上。 沈先生对我点头。 我弯下腰,把兔子从怀里放下来。 这时,我发现兔子的爪子正紧紧抓住我的棉袄,不肯松开。 我抚摸它的背,我安慰它说:“好了,一切危险都过去了。你现在安全了,回林子里去吧,以后不要再到镇子上来了。” 我轻轻地在它耳边叫着它的新名字。我说:“兰陵王,认识你很高兴。希望你平安快乐。” 我看到它的耳朵转动了一下。 它的眼睛有几秒钟时间在注视着我。 然后,我再次尝试把它从怀里放下去。 这一次,它松开了我的棉袄,从我怀里一蹬腿,就跳到了空地的边缘。 它在那里辨别了一下方向,站起来四下张望了一下,就飞快地跑进林子的深处去了。 远远地,我只看到它白白的短尾巴在林间晃动了一下,就没了踪影。 我心里觉得略略有一点失落。它跑得这么快,都没有再回头看一下我们。 看着兔子白尾巴的影子,沈先生对我说:“兰陵王?” 我看着沈先生,我说:“没想到你说它是我宠物,情急之下想不起来合适的名字。” 沈先生笑着说:“很霸气的名字。” 他看着密林的深处,再次玩味了一下这个名字:“兰陵王。” (五) 我向两位先生解释说,兰陵王是中国唐朝末期一个藩王的世子。他皮肤白皙,身材匀称高挑,长相非常清秀俊美,又很年轻,作战十分勇敢。 他担心自己长得过于年轻俊美,在战场上无法震慑到敌人,所以上阵厮杀的时候,特别为自己打造了一个看上去非常狰狞的金属面具。 他总是戴着这张面具冲锋陷阵。 但是,在最后决定胜负的一场攻城战中,他摘下了面具,以本来面目往返冲杀,最后攻陷了巨大的坚城,从此,世人才知道兰陵王原来是个美男子。 逸晨先生很熟悉这个情节。因为它现在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剧本,并且已经获得投资,在外景地开拍了。 (六) 自从那天说了兰陵王的故事后,我在营地度假期间,就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营地周围到处都是的野兔。我希望能再次遇到兰陵王。不知道一年过去了,它现在是否还平安地活着,会不会再次遇到危险呢。 可是,所有的兔子长得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行动又鬼祟而迅速,匆匆一瞥之间,实在是难以分辩兔子的面貌。 几天后,我差不多已经放弃再次遇到兰陵王的想法了。我觉得自己也真是太执念了。这种小而又小的事情还一直搁在心里放舍不掉。 暴风雪过后,有几天天气回暖了,阳光很好。 我总算得到一个机会能够离开度假木屋,独自到林子里去散了一会儿步,想要多呼吸一下林子里甜美清新的空气,把充满乌烟瘴气的城市肺部清洗一下。 由于地形不是很熟悉,也怕遇到大型野生动物,我按照沈先生的建议,谨慎地沿着镇子的边缘走,信步来到了乡间的田野上。 这片田野在秋天种植着黑麦。黑麦早已经收割过了。但还留着不少种子落在地里,被随后而来的降雪掩埋和保存下来了。 一些鸟雀正在积雪下仔细地翻寻着农人遗落的种子。 在田地里,我忽然看到一只吃得肚子滚圆的白色野兔,四肢放松地躺在那里,神情怡然而悠闲。 现在田野都被积雪覆盖,一片洁白,白色的兔子终于有了充分的保护色,可以浑然一体地融合在环境中,不会轻易被天敌发现了。所以,它可以出来稍微放松一下自己。 兔子显然在这麦地里大有收获,吃得十分肥硕,简直教人难以相信! 它体内的脂肪像葡萄似的挂着。 看来,这个冬天它的生存是有着落的了。 我觉得它有一点像兰陵王,但是隔得远,不敢肯定。我也不敢走得太近,怕惊吓了它,搅扰了它这段难得的放松时光。 我想了想,尝试着对着兔子的方向,轻轻地叫了一声:“兰陵王。” 我期待地看着兔子。 令我惊喜的是,兔子竟然有了反应。我远远地看到它长长的耳朵顺着声音的方向转动了一下。 然后它朝我这边看过来。 它眯着眼睛一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它躺着没有动弹,并没有因为看到人而觉得受到惊吓。 它就那样安静地趴在那里看着我。 我尝试着又叫了一声“兰陵王”。 它的耳朵再次转动了一下。 我大胆起来,轻手轻脚地慢慢靠近了它。 看着我一步一步地走近,它依然悠闲地躺在那里,没有表现出任何紧张和戒备。 我终于走到了兔子的身边。我蹲了下来。它还是看着我,没有动弹。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在它柔软的背上抚摸了一下。 它竟然眯起了眼睛,露出很享受的神情。 然后,它伸出了圆圆的、干燥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起来我的手心。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非常幸福。 兰陵王的记忆和信任,是我在营地度假期间所获得的最高奖赏。 第九百五十三章 破冰时刻 (一) 我们到达营地的当天夜里,果然下了暴风雪。 狂风在窗外号叫了一整夜。但是我们都没有听到。 两个男人是因为喝了酒,又聊得太晚而沉沉睡去。而我则是因为和他们聊天之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又在电脑上写完了《太平》的第一个镜头。 文字并不很多,但是,我写得并不顺畅。回忆和痛苦从意识深处滚涌上来,堵塞了我的文思,也堵塞了我的咽喉。 我一句一句地坚持着写下去,就像赤足跋涉在一条铺满荆棘的道路上。 我全身心都贯注在过去岁月里的宝镜湖。我根本感觉不到当前的时空。 写完了最后一行字以后,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枕头上,立刻就进入了无梦的深沉黑暗。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发现窗外天色阴暗,但却满地泛着一片银色的月光。 随后我明白了那并不是月光,而是新落的积雪的反光。 隔着长满冰花的窗玻璃,我们看到小木屋前已经积了一大堆雪,在阳光映照下,晶莹娟洁,宛若天鹅不曾揉乱的胸脯。 一夜暴雪,度假屋的房门已经完全被雪堵住了。 男人们好不容易将门打开,爬到室外,然后从库房拿出铁锹,动手清除茸茸的雪和雪下久积的沉重冰层,花了半个上午,才勉强清扫出了一条通道。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在营地的度假生活。 (二) 天寒地冻的日子,真是写作的黄金时刻。 这时候,一切**都随着大雪和降温而并封冻凝固。活动范围如此狭窄,哪儿也去不了,什么想法也无法实现。每天只能守在木屋里,除了彼此聊聊天、喝喝茶,写作就是唯一可选的精神活动了。 那段日子,我的写作虽然依然艰难而阻涩,但却每天都有新的进展。 我无法按照正常的顺序写作,我东鳞西爪、随心所欲地写着浮现在脑子里的场景,在所有的篇章里毫无次序地来回跳荡。 我写了在飞机上看到无字幕碑图片的时刻,写了关在自己的小楼上等待出嫁的夜晚,写了你来拜访我们新婚夫妇时的马蹄声,写了悬崖上向我伸过来的手臂,写了我在博物馆看到了你的遗骨,却不得不含恨离开,写了我没有上靶的子弹。 我知道一切都是杂乱无章的,支离破碎的。但我也知道,只要这样坚持下去,总有一天,痛苦的坚冰会被打破,大量多年郁积在内心的文字会像春天的潮水一样,冲破冰层流淌出来。当春潮浩荡,摧枯拉朽的时候,文字的顺序和行文的条理,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保持一直写,一直写,不要停。 我长时间地对着屏幕呆坐无法动弹。 我时常泪流满面。 我不想开门与人交谈,不想出去吃饭。 当我越来越多地深入到过去的世界中时,我就越来越想封闭自己,和这个现实的世界完全隔绝。 身心同时存在于两个时空的感觉,非常痛苦。 就像被人用一把长长的锯子,生生从头到脚分开。 没有这样经历的人,无法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我被轻轻的敲门声从神思恍惚中惊醒。我用了几分钟时间才回到当前的时空,找到自己的身份,记起应有的行为。 我站起来打开门,看到逸晨先生端着一把茶壶和一个木盘子站在门前。 他说:“早上起来你一直都没有出来,早饭也没有吃。怕你在写东西,不想我们打扰,就没有惊动你。现在快要中午了。想不想吃两片面包?我们在炉子里给你烤了一点。脆脆的。是你喜欢吃的类型。这是黄油和果酱。这是你喜欢喝的水蜜桃味道的红茶。茶是温的,加了一小杯奶。现在喝,刚刚好。” 我机械地从逸晨手里接过茶壶和木盘子。我闻到面包的麦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了。 我低头说:“谢谢。” 逸晨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都是写东西的人。我很明白你的感觉。如实写出生命中最痛苦的事情,绝非轻而易举。有时候,我们会觉得此路根本不通而退却回来。” 我看着逸晨,眼里有了眼泪。 他说:“没关系。等我们力量充盈的时候,还可以再试。把这些吃了,你会感觉暖和一点,会更有力量。” (三) 我把写完的打印稿递给逸晨先生。 他接过文稿,说:“我可以看吗?” 我默然点头。 他低头翻看我写完的东西。我看到他翻了一页,然后又是一页,然后是第三页。他看得很认真。 我说:“没头没尾,是吧?” 他看着我。 我说:“语无伦次,是吧?” 他说:“心心,谁会嘲笑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的步态不优美呢?” 他说:“你显然不会,我也不会。人们,一般来说,也都不会。比步态更重要的是,婴儿在奋力地用自己的脚行走。” 他对我说:“从痛苦中站起来,最初迈出的那几步,和婴儿最初的学步并没有两样。” 他说:“你已经在写,你在持续不断地坚持着写,这是最重要的。” 他说:“你做得很好。我自问若有这样的记忆,和这样的经历,未必能如你一般,在这个年纪就这样做到。” 没有逸晨的鼓励,这一次的尝试,我不知道会不会又再次半途而废,能不能最后坚持到底。 这本书最后终于能够写成现在这种完整的样子,有很多良师益友都是功不可没的。其中,起到最关键的鼓励作用的,就是逸晨。 可以说,若没有他的一路鼓舞,这本书,永远也不会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四) 在键盘上打字如飞了几个小时,我有时候会停下来,看看窗外,调节一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视线。 我忽然间发现,不知不觉中,天气正在缓慢地回暖。阳光不再病态地惨白,而变得光芒刺眼。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也比我们来的时候升高了一些。 窗下地面的冰还很硬,但和煦的阳光照一会儿,挂在屋檐的冰锥便缓慢地滴下水来。 每一滴水在落地时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它的生命从形成到落地,只有一刹那的工夫。 这有节奏的滴答声,倾诉着它们在生死之间的迷惑和无奈。 就像是我们人类所有的文字一样。 第九百五十四章 墓地与罗盘葵(上) (一) 没想到,到达当天的那一场暴风雪,就是这个冬季最后的严寒肆虐。风停雪住之后,天空晴朗得有如水洗一般湛蓝,阳光变得越来越温暖。 春天不知不觉地露出了最初的萌芽。 伴随天气的好转和气温的迅速回升,我们也就有了较多的机会外出游玩。 沈先生问我们最想去看什么地方。 逸晨说:“我无所谓,哪里先看都可以,女士优先吧。” 于是,沈先生就看着我。 我想了想,说:“冬湖镇的居民有墓地吗?我想去看看这里的墓地。” 沈先生惊讶地看着我。他又看了看逸晨。逸晨微笑了一下,表示这完全在他的意料当中。日日夜夜,我那么接近故事中你的反复死亡、无数人的死亡,我想要看看墓地,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沈先生耸耸肩,说:“好吧。这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选择。” 一个人的眼光应该总是盯住终点,唯有这样,他在前行的道路上,才不容易偏离目标。我是这样认为的。 (二) 这是一处极为普通的墓地,位于小镇的西北角,教堂的后面。处在隆冬时节寒风最猛烈的地方。 墓园的面积不大,小镇的居民本来就不多,人口结构也相对年轻,去世的人,数量并不是太多,而且很多并不是终其天年,而是死于狩猎中的受伤,或者各种意外事故。 在墓地的周围,种植着一大圈普通的云杉,粉色花岗岩或白色大理石的墓碑星星点点地装饰着墓地。 在星期天,这些墓碑前都会照例放上一束束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寄托着遗属们的哀思。 我们经过一座座的墓碑。逸晨先生逐一合掌,对死者表示敬意和祝福。沈先生则在胸前划着十字。我跟着逸晨合掌低头,心中默祷他们都能往生善处,开始更好的生命旅程。 如果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就是整个墓园是三角形的而不是常见的方形。 沈先生对我解释说,修成三角形就意味着这里的死者死于意外的人数占多,代表着尖锐的、突如其来的死亡。如果将来寿终正寝的人较多,墓地就会慢慢地发展成为方形。 另外,在墓地围栏的拐角处,还依稀可见往日留下的一小块草原残迹。我们看了看墓园的说明牌(自从开发了旅游以来,到处都插上了景点说明牌),这片草原,是在19世纪40年代修建墓地时幸存下来的。 沈先生说,现在刚刚立春,墓园里还非常荒凉,要7月的时候过来,墓园里的花朵才会开放。 每年7月,这里都会生长一种一人高的小葵花,看上去像是中国宋代海船上使用的罗盘。它有一个很长的本地名字,我不记得怎么念了,我把它简称为“罗盘葵”。 后来,我们夏天再来度假的时候,果然看到了满园的这种花朵。它们摇曳着浅碟大小的、类似向日葵的黄色花朵,在风中温柔地舞蹈。 奇怪的是,在东湖镇及周边的别处地方,哪儿也看不到这种花。 当地人说,它就只生长在墓地四周。人们因此而认定,这些花是镇上死者的灵魂所化。 所以,这种花虽然很漂亮,但却从来没有人把它们采回家。 第一次看到这种花朵的时候,我心里非常喜欢,且还不知道其中的典故,就采了一小束,拿在手里,走回营地的小木屋。快到营地的时候,看见那位胖胖的隔壁邻居大婶,牵着那条凶神恶煞的黑色猎狗,正要把它的链条栓在园子里的一根柱子上。我扬起手里的花束,和大婶打招呼。大婶先是满面春风地问候我,随后她看到了我手里的花。 她大惊失色地对我打着手势,大声地说:“赶快扔了它!薇拉!赶紧把它扔掉,薇罗里卡!千万不能把它拿回家!” 我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薇拉、薇罗里卡,都是在称呼我。不知道什么缘故,她坚持认为我就应该叫这样的名字。或许是她无法准确地发出唯心这两个汉字的读音吧。 自从她锲而不舍地这样称呼我以来,镇子上的人慢慢地都跟着她这样称呼我了。 我也就顺水推舟,入乡随俗,把随后的若干作品,署上了薇罗里卡的笔名。这名字无论是听起来还是看起来,都是挺漂亮的,不是吗? 说到底,人的各种名字都是一样,全都是假名罢了。 锡克教就认为,人在所有的名字之外,另有真名。那个真名,才是我们的真身。 (三) 我莫名惊诧之下,还是按照大婶的要求,把手里的花束扔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大婶松了一口气,她向我招手,我来到院墙边。她手脚比划着,想要对我解释原因,可我能听懂的当地语言非常有限,我只听到她激动地滔滔不绝,但语言里的意思,基本上是一头雾水。我只好笑着不断对她点头,表示不管她说的是什么,我都心领神会了。 回到营地后,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沈先生和卡佳。 很显然,他们不用听大婶讲话,也完全明白她说了些什么。 卡佳给我解释了罗盘葵代表着死者的亡灵。他告诉我,若是把它拿回住处,不久之后,死亡便会跟随而至,住处就必定会有人发生意外而死,去和那些死者安眠在一起。 事实上,把这种花带进镇子和村子,都已经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了。 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在哪个民族,死亡,都是人们共同的恐惧。虽然死亡就在我们的内部,和我们如影随形。 ——但,人们为何不能理解,其他的生命也同样畏惧死亡呢?为何轻而易举处地将死亡带给它们,而没有丝毫内心的怜悯与顾忌? 古往今来,也许有很多人没有像你那样杀过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从来不像你那样。 你从不以杀戮为成就,从不以杀戮为快乐。你所有的杀戮,都是基于想要保护生命的不得已,而你心里永远充满了深深的内疚。 你为此判决自己,永世不得快乐。 (四)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罗盘葵的照片,回来拷贝到电子相框里。我把电子相框放在书桌上。 罗盘葵于是就站在我的案头,陪伴着我的写作,陪伴着故事的进展,陪伴着我们曾有过的喜怒悲欢。 我不想回避死亡。 因为我已经明白,就算视而不见地自欺欺人,早晚有一刻,我们每个人都要被迫面对它。 我愿意一直面对着它。 直到明白它的真相。 我通过文字的日夜书写,让自己始终面对着它的盯视,决不再逃避退缩了。 第九百五十五章 墓地与罗盘葵(下) (一) 无论居住在何地,墓园都是我经常会去的地方。 因为我知道自己不能安葬在你的身边,也不能经常去你的墓地给你扫墓,我下意识里,就把所有人的墓园,都当成了哀悼你的地点。 居住在冬湖镇度假的日子里,无论是严冬还是盛夏,我都经常到墓园一带去散步,对罗盘葵也越来越熟悉。 后来,卡佳告诉我说,罗盘葵其实是这个广袤地区的一种常见植物。虽然在冬湖小镇它只生长在墓园附近,但在其他地区,则是面积广布。有时候在田野中绵延数千英亩,看上去非常壮观。 但是,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发展,罗盘葵正从这个地区逐渐消失,有着灭绝的风险。 逸晨先生辞别我们去东南亚出家修行之后,我还独自来过冬湖小镇度假。 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年。 当我再次经过墓地时,发现那里的篱笆墙已经被一帮修铁路的工人拆除了,大片的罗盘葵已被割草机砍掉。 当地人告诉我,政府正在修一条复线铁路干线,经过冬湖小镇。一条是货运列车专线,一条是旅游客运专线。前者负责把这个地区的丰饶出产运往外地,后者负责把外地蝗虫般的游客运入这里的大自然。 我看了挂在镇政府平房里的建设规划图,悲哀地预期:未来几年之内,想必剩下的罗盘葵也将会被无情地翻卷到割草机的料斗里,然后挣扎着被腰斩、粉碎、死掉。 这也就意味着墓园旁边的大草原,终于进入了毁灭期。 大草原的时代将会永远终结。 事实上,罗盘葵们的命运,也是本地土生植物群集体葬礼的一个缩影,同时也是世界植物群葬礼的一个缩影。 生活在机械化时代的人们不会注意到大量的植物群落正在无望地死去。 他们只会为经济发展而感到骄傲。——我想说的是:愚蠢的骄傲。 当地农人告诉我说,一般情况下,某地的农场越是富足,周围的植物群就越是匮乏。 有的农场主甚至会使用喷火器和化学喷雾器来清除杂草,把草原改造为新的农田,也减少杂草对庄稼的营养争夺,减少病虫害传染的可能性。 但事实上,多年的跟踪研究却发现,对杂草铲除越彻底的农庄,庄稼的产量就越是不尽如人意,而病虫害的干扰也就越是不胜其烦。 但人们已经走上了这条与大自然为敌的道路,人心失教,积重难返。 大自然日渐枯萎在我们追求盲目发展的癫狂脚步下。 可怜的罗盘葵,守护了小镇死者们的亡灵这么多年,最后却没有得到人们的回报,自己也灭绝在了“历史的车轮”下。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屡见不鲜的一幕悲剧。 (二) 逸晨先生告诉我,罗盘葵看似脆弱,其实生命力非常顽强坚韧,它只能被铲除,无法进行移植。 当地人说,它们的根系广布整个墓地。如果你想完整地挖一株罗盘葵离开土壤,那你很可能会发现,你需要挖开所有的墓葬。 它们的生命力也很旺盛。野兔啃咬,各种昆虫吞噬,人工伤害,都无法让它们从这片土地绝迹,死去的只是枝条和花朵,作为花的整体体系,它一直都在大地下坚强地存在着。 “活人虽然看上去比较厉害,但归根到底,活人是无法战胜死人的。”当地人这么说。 死亡不可战胜。这就是人们的普遍观点。尤其是唯物主义的普遍观点。 为了验证不可移植说,我邀请逸晨先生一起去墓地,实地挖掘一株罗盘葵做个试验。逸晨先生欣然应允。 我们带了一把登山小铲子,来到墓地的一个角落,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棵罗盘葵的根系向下挖掘。 随着泥土坑越挖越深,我惊讶地发现,罗盘葵的根系在地下的战略布局,真是规模庞大到不可思议。从它的主根,至少分出了数百个根系,随之又分支出数千个枝丫,这样分而又分,一株罗盘葵在地下的网络纵横交织,复杂得如同西游记里的盘丝洞一般,若要把它所有的根系全部挖出,可能真的要如当地所说的,需要把整个墓园都翻个底朝天。这一株罗盘葵的根系,又与别的植株的根系彼此连结交错,互相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果要挖出其中的一株,就必然会要连带拖出其他许多的植株,它们之间,完全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共生关系。 我亲眼看到,这株罗盘葵的主根系,笔直地穿透了地下的一块岩石,从岩石的另一端钻了出来,又粉碎了岩石下的另一块长石,让它裂为无数碎块。这就意味着,这株植物的根系,也与大地深处的各种物质连结成了一个整体,如果要挖出它,必定要搅动整个地下的世界。 因此,挖出一株罗盘葵,的确是个浩瀚无边、牵连无限的巨大工程,除了切断它的根系,把它弄死之后拿出泥土之外,实在是没有办法让它完整地活着离开这片土地。 经过亲眼目击,我完全信服了当地人的说法,也完全相信了逸晨的劝告:罗盘葵看似脆弱,其实非常强大,它只能被消灭,无法进行移植。 我在挖出的泥土坑边坐了下来。想不到一株小小的植物,都是这样背景深厚,不可动摇。 逸晨先生也在我的旁边,和我并肩坐了下来。 他说:“你看,挖出一株这么小的植物的根系,都是这么浩大的工程,更何况要根除内心的一个心结呢。” 我看着逸晨。 他说:“殊非易事啊。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 我们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要消除对于往事的心结,也就像要清除这罗盘葵的根系一样,复杂而艰难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意识到,逸晨先生也许不是随意地对我说起罗盘葵的移植。他也许就是想要引导我来看看这盘根错节的地下世界,这也就是我们纠结紊乱的内心世界吧。 我心里涌起深深的感谢。 (三) 大自然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在一切事物上,都在对我们施以教化与启迪。 但看我们有没有这样的灵性,有没有这样的慧眼,可以看到它无字的教化,可以聆听到它无言的教诲。 第九百五十六章 春夜挽歌 (一) 气温进一步回暖,屋顶上的冰坡不断退后,整夜屋檐下都响着冰棱融化的滴答水声。就连晚上也可以出门散步了。 森林里的各种动物也活跃了起来。 日落以后,林间小路上烟雾弥漫,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对花尾榛鸡飞起来。整片树林都在暮色中叽叽咕咕地说话。 初春季节里的花尾榛鸡,充满了渴望交流的激情。它们特别喜欢听长笛吹奏的声音。 我们常常以此逗它们取乐。 每每沈先生在营地里吹起银色闪亮的长笛时,花尾榛鸡们便会从雪地冰层上摇摇摆摆地跑来,停在我们营地的大门前和土墙上,歪着头倾听一会儿,发出各种低吟和评论,与笛声遥相应和。 有时,它们跑得如此之近,几乎伸手便可捉到! 真是很感动它们这么信任我们。 夜晚的天空,浓云飘散,再现繁星灿烂。 夜晚的森林,严寒消散后,则变得杀机四伏。猫头鹰每天都在林子的深处,唱着四三拍子的咏叹调,哀叹生命的无常易逝。 逸晨先生听到这凄婉的咏叹,便会感慨说:“身为禽兽,难得善终啊。” 伴随春意的到来,传统的狩猎季节又要开始了。 镇子上的游客人数正在逐渐增多。 冬季的萧条和安宁,日渐随风远去。 春天空气里萌动着的勃勃生机,也吸引着我放下案头的写作,更多地投入户外活动。 沈先生老是觉得我整个严冬猫在小屋里埋头写作的时间太多。他反复地提醒我说:“薇罗里卡,你是来营地度假的,不要总是像还待在写字间那样玩命地工作。” 他说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这些埋头写作的日子,看上去太不像是度假生活了。 ——然而,写作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却并非“工作”二字所能含摄。 它是我毕生的夙愿。是我献祭自己的一桩圣事。 (二) 我喜欢在祥和的月圆之夜,和逸晨先生走出度假木屋去镇子周边散步。 我们随意地闲聊着,凝视着皎洁的月色,还有被月光洗涤过的雪地。 逸晨很感慨冬去春来的种种变迁中蕴含的时间飞逝。 他告诉我,古书上说:一块地你种上六年,第七个年头让它休闲,如此一轮七年,轮过七回,就到了你的五十岁了,那一年,就叫做禧年。 他说:“不知不觉,童年、少年、青年、中年,都已经过去了。儿子都快长成小伙子了。而我,也很快就要到自己的禧年了。” 是啊,就连我,也已经活过了你去世时的年岁。 我现在的岁数,比你还要大了。 我们站在镇子里的一处高坡上眺望远方。 夜色中的城郊,纵目望去有三重亮光:上面是蓝莹莹的星斗,地平线上是大城市里居民区较大的昏黄灯光,近处是冬湖上渔人的几近红色的盆火。 湖水快要融冰了。 逸晨先生说,这几天,他正在读杰克.伦敦的荒野小说,也在重读鲁滨逊漂流记,重温人类与荒野和谐共存的那些时光,心中颇多感慨。 他说:“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我们变得与大自然誓不两立,一心否认自身就是大自然的子女和大自然的一个微小部分,一心想要做大自然的主人,把大自然踩在脚下,任意掠夺与蹂躏。” 逸晨说:“你看,那边城市的灯火,越来越密集和灿烂了。城市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留给我们的原始荒野,已经越来越罕有了。” 他说:“就比如,最初的美国是在形色各异的原始荒野上被开拓出来的,但如今这些原始荒野大多已经消失。” 我说:“是啊。从前,雄鹿的角曾经普遍地装饰过帝王们宏伟的城堡,现如今,在各大树林里,已经越来越难看到雄健美丽的鹿角了。” 我心里浮现出我们在博桑喂的那只小鹿,它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 逸晨说:“如今,再也没有谁能看到两汉时期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和无数千年树龄的参天大树了,也没有人能再看到成吉思汗时代长着高草的大草原。我们已经很难想象,那时草原的花海是如何抚过骑兵们的马镫了。那时候的草原植物曾多达上百种,许多都秀美艳丽,还有的着实美艳绝伦,现在我们都无缘得见了,更不用说我们的子孙。像冬湖镇这样在大自然怀抱中宁静度日的小镇,也正在快速地毁灭之中吧。” 我说:“人们并没有理解荒野对于人类生活的价值。城市随意地吞噬着荒野,工业化和现代化用很快的速度毁灭着一切。但人们并没有意识到,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创造一个荒野。我们只能毁灭和破坏,不能创造和建设。” 逸晨说:“荒野消失之时,也就是人性泯灭之日了。” (三) 我和逸晨先生,都很认同这样的观点:仰望大雁南飞,要比看电视和手机屏幕更重要。欣赏一朵白头翁花的开落,至少与拥有言论自由,同样弥足珍贵。 然而,持有我们这种观点的,已经是少数派了。 我们和我们这样的观点,都将被历史发展的所谓滚滚车轮,毫不容情地碾压而过。 就像我们这个星球上的自然环境一样,成为人类所谓经济成就的殉葬品。 我怀着悲凉的心情,做着这样并不乐观的预期。 我怀念古代的世界和从前的纯真岁月。 我不喜欢如今世界的高楼大厦和狼奔豕突,还有现代文明与科技发展造成的星球表面的满目疮痍。 但我只能通过写作,表达内心的缅怀。 只能通过写作,再次回到那个消逝的年代里。 (四) 《太平》是深情的挽歌。 它远远不仅是我们爱情的挽歌,也是那个森林广覆、四季分明、仁义存在、肺腑犹温的年代的挽歌。 我不觉得我们是处在一个历史进步的过程当中。 物质生活的富足,并不等于灵魂的丰饶。 虽然我们的生活条件比之前的时代,要便利舒服了很多,但这种便利舒服却是有沉重代价的。 代价之一就是:我们的灵魂日渐枯萎,变得越来越空洞和苍白,脆弱而冷漠。 我们正在变成万物的敌人。 也被困于与万物为敌的深切孤单。 第九百五十七章 渔猎季节 (一) 镇子上的游客越来越多了。到处都可以看到背包客和手拿饮料杯、彼此相拥携手的情侣。 但,来得最多的,还是喜爱钓鱼与打猎等所谓户外运动的游客。 有一次,我和逸晨先生在散步时,遇到几个北美游客和他们的孩子在一条刚刚融冰的溪水里钓鳟鱼。 鱼饵撒下去之后不一会儿,就有缺乏经验的野鱼凶猛地吞钩,它们在溪水的冰层下忍饥挨饿地过了一个冬天,实在是无法抵挡美味食物的诱惑。 然后,吞了钩的鱼儿在水里扑腾挣扎起来,它们奋力地挥动着鱼鳍,用尾巴打水,想要从扯住它们的鱼线上挣脱,水花四溅地开始了与钓鱼者的生死搏斗。 最后,当然,毕竟是钓鱼者人多势众,上钩的鱼儿纷纷都被拖上岸来,扔进了大鱼篓。 听着鱼篓里绝望的临死挣扎声,我觉得不忍心再看下去。 我扭过头,赶快离开了那条溪流。 我想起了以前的篝火之夜。你在篝火边对我说,你不喜欢钓鱼这种户外运动。 我又想着那些鱼儿的命运。 当地人说,溪水中的鳟鱼一般都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聚居的,从现在开始,想来很多的家族都要经历骨肉分离的死别之痛了。父母兄弟彼此相顾,爱莫能助,那是怎样的惨痛。 我们自己痛苦于这样的命运,写了不计其数的文学作品咏叹哀悼,在电影院和电视机前流下无数共鸣的眼泪,但我们却毫不在意地随便将它施加于别的生灵。我们甚至以这样的残忍为乐趣。 今天即将命丧黄泉的那些鱼儿,它们很快会变成餐桌上冒着的鱼汤,里面加了奶粉和香料,看上去白白的,炖鱼汤的香气会从很多窗口飘出来,共同构成旅游旺季小镇的独特风情。 我们默默地沿着溪流向冬湖的方向走。 走了一段路,逸晨先生说:“其实,人和鱼也没有不同。看到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吞下致命的钓饵,把自己送上受苦的末日。那些钓鱼的人不也是如此吗?为了一条鱼的小小利益,就放纵自己对其他生命如此作恶。” (二) 比钓鱼客更让人心烦意乱的,是那些打猎的人。 绝大多数人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只巨大的熊或者一群饥饿的野狼。他们的枪法也没有好到可以准确命中一只狂奔中的兔子或者小鹿。他们最中意的猎物,是无所不在,数量众多,经常发出鸣叫,目标明显,也不能对人构成任何安全威胁的鸟儿。 不仅各种山雀和松鸡遭到屠戮,甚至就连冬湖上悠闲浮游的野鸭也无法幸免。 白天我们在屋子里写东西的时候,经常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猎枪声。 黄昏的时候,也经常看到兴高采烈的打鸟人扛着猎枪,手里提着一串串死去的小鸟,从森林里踌躇满志地归来。 有时候,我去邻居大婶家借个平底锅什么的,还会看到她家借住的游客,蹲在铁皮炉旁,就着一锅滚烫的热水,在拔着死去的野鸭的羽毛。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尸体的味道和羽毛积垢的味道。我看着那一地狼藉的血腥场面,总是飞快地回头就跑了,东西也不借了。 他们吃鸭子是非常浪费的,头砍下来扔掉,内脏那么脏肯定也是弃置一旁的,就只割下来鸭子的胸脯肉、腿肉和翅膀。 我经常在附近的垃圾筒里看到各种鸟类的断头断肢和肝肠内脏。 我深深觉得,他们连远古时代狩猎人的那种“自然伦理”也都不具备了。最古老的狩猎伦理就是:不浪费任何一块好肉。任何一次狩猎,都只是被迫为了饥饿而行的,对每一个猎物的全身,都要物尽其用,而且对被杀死的动物,原始人都要进行各种祈祷,表达不得已的内疚和感恩。他们把那些被猎杀的动物画成山洞里的壁画,希望以这种方式,能令它们的生命得到延续。 (三) 时不时划破宁静的枪声,让我和逸晨先生都觉得心里很难受。 于是,就算是大白天,我们也无法在书桌边安坐下去。 我们经常逃出镇子,远远地来到冬湖边绿海般的白桦林里,背靠背坐着。 有时候,中午也不愿意回去吃饭,不想闻到镇子上到处飘荡的野生动物烹煮的味道。 我们就随便带点大列巴和腌黄瓜出来,权当午餐。 我们一起仰面躺在开满白色无名小花的草地上,仰望着头顶密密层层的树冠。 逸晨先生说:“身为鸟兽,命运真是很可怜啊。想要活过每个狩猎季节,要经历太多的凶险和惊吓。” 我说:“是啊!身为人类,不饥不饿,却这么喜欢残忍虐杀的行为,也很可怜。” (四) 令人安慰的是,大开杀戒,毫无节制的,往往都是外地来的旅游者。 当地人并不像各国游客那么喜欢伤害本地动物。 他们还依然朴素地保留着对大自然由衷敬畏。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当地的村妇,带着她金发的小男孩到湖边来洗衣服。 那孩子撩起小衫,想往湖水里撒尿。 这时,母亲就急忙阻止孩子,对男孩说:“喔,谢廖沙!你要干什么?!别作孽啦,你怎么能往母亲的眼睛里撒尿……” 她对孩子说,大地是我们所有人的母亲,而冬湖这汪清澈的湖泊,就是大地母亲的眼睛。 后来,我把这件事情在闲聊的时候,对邻居大婶说了。 她热烈地相应着那位母亲的观点。 她说,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样传下来的。按照当地人的说法,要是那女人日后眼睛疼的话,就是因为她的孩子往湖水里撒过尿的报应。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不再像珍惜母亲的眼珠那样地爱护大自然了? 我问邻居大婶:春天是鸟**配和繁殖的季节,我们中国古代很早的时候,就有禁止春季狩猎的传统,有不猎杀怀孕雌性动物的规则。这里的春天,到处遍布着狩猎者,野生动物资源不会很快就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吗? 大婶说:道理上肯定是这样的。但是,如果我们这里禁猎的话,这些人就不会来小镇了,就会去其他没有禁猎的地方,小镇上的人也就不再有这些游客带来的丰厚收入了。至于,万一有一天,他们把当地的动物都杀得绝迹了怎么办,大家也有这样的担心,但都没有认真考虑过。 她说,这里的野生动物那么多,想来一时也杀不尽吧。就算出现那样的情况,也该是我们这些中年人死了以后的事情了。 她说,过好现在的日子,这个才是更重要的。 她对我说:“薇罗里卡,你们读书人,就是喜欢想得太多了。” 第九百五十八章 森林雨季 (一) 这样心情郁闷的日子,又过了几十天。 有一天,逸晨先生对我说,他儿子梁欣要休春假了。他要去附近的大城市接他儿子过来住几天,让他体验一下森林里的生活。他儿子会从学校所在地搭乘飞机飞到附近的那个大城市,逸晨在那里等着和他见面,带他逛一下那个城市里的古迹和人文景点,休息几天,再把他用我们来时乘坐的公司越野车运载到我们营地来。 我很久没有见到过他的儿子了。我送别了逸晨先生,很热烈地期待着这位年轻小伙儿的到来。 我和梁欣年纪相仿,平时都以姐弟相称的。梁欣是个很腼腆的小伙子,到现在还没有找女朋友,和他父亲一样安静而内敛,也和他父亲一样温暖和有才华。他的摄影作品已经有相当的艺术水准了。 逸晨先生走后,冬湖镇连续10多天都在下着沥沥的春雨。 连绵不绝的春雨加上融冰,形成了涅尔河的第一次潮水。 春天的潮水淹没了周围的树林,包围了镇子。 交通暂时中断了。 这样也很好。那些狩猎的人无法离开镇子,只好待在各自的寓所,哪儿也不能去,最多只能到商店买买东西,到酒吧喝点小酒,听听乡村音乐,和身材饱满的姑娘们调调情,再打几手小牌小赌怡情。虽然这样的声色犬马也是挺无聊的,但总比日日杀生害命,要无害得多了。 没有了每天此起彼伏的猎枪声,我也能够安心地守着茶炊袅袅上升的蒸气,安静地待在春潮荡漾的世界里享受回忆和写作的梦游。 早晨的时候,我经常听到一只雄松鸡在被洪水淹没的树林里发出持续的击鼓的声音。 它一定是站在一株空心原木顶上才能发出这样响亮的击鼓声。 我很高兴这场春雨和洪水挽救了它的性命。不然,它这样的喧哗,一定很快在猎人们的枪口下毙命。 我希望这场春雨下得更久一点,也深深希望这只雄松鸡和它的伴侣,利用这珍贵的生命时光,尽快给自己,也给森林,也给我们人类的子孙后代,留下一批可以孵化出小松鸡的松鸡蛋。 (二) 闲极无聊的游客们很快就有了新的消遣。 洪水从上游地区冲下来了许多木柴。镇上的居民纷纷成群结队地去湖边、河边和大的溪流边捞取这些木柴,作为燃烧的柴禾。 很多游客也饶有兴趣地参加了他们的劳动。 人们把这些木材拖上岸,收集起来,在各家的院子里垛成高高的一堆。 这些越堆越高的木材垛,不仅记录了冬湖镇人们的辛苦劳作,更是上游农场和伐木工们努力奋斗的史诗。 久在有暖气的房子里居住着,我们很容易便忘记了温暖来自何方。 我们会以为是工业化提供了这样舒服的生活,但却没有深想,又是什么支持了工业化的可能性。 我觉得这倒是一项很有益处的活动,有助于帮助人们恢复那种古老的记忆,记起,原是大自然为我们提供了生命存活所需要的一切。 没有大自然的爱与奉献,我们一秒钟也无法存活。 我打着伞,站在河边看着男人们兴致勃勃地用铁钩捞住浮木,齐心协力地往岸上拖着木材。 有个年轻的游客问:“小姐,您知道这木材是什么树种吗?” 我看着他,我在雨声中回答说:“我知道。它就是我们体外的肺。” (三) 洪水越来越大了,甚至包围了我们度假营地的四周。 沈先生和随着春季到来人数越来越多的营地工作人员们忙碌开了。 沈先生指挥着他们在营地四周挖排水沟,又用石头和沙包筑起临时的防洪堤,阻挡着洪水进入营地区域。 沈先生不让我参加这种劳作。他说:“还有这么多男人在呢,哪里需要女人干这种活儿。” 他说如果我想要帮上忙,可以在屋里给大家煮姜汁奶茶和切面包。 干完了餐饮方面的后勤工作,看着大家浑身湿漉漉地回来,在木桌子旁边喝茶和吃面包,我就跑到最大一栋木屋的二楼,趴在阁楼的窗户上,在朦胧的暮色中,看着镇政府门前水池里的银莲花在温暖潮湿的空气滋润下缓慢地开放,看着越来越接近的潮水,渗入他们搭起的防洪堤,逐渐淹没了屋子前面的小道。 (四) 沈先生放弃了阻挡洪水入侵的努力,转而指挥大家把地面上的怕水淹的东西转移。 这时候,我就发现了当地小木屋式样的科学之处。 每栋小木屋都不是像博桑基地的木屋那样与地面齐平的,也没有该国乡间住宅常有的储物地窖,而是底层全部架空的,有一段长长的台阶走上来,才是门廊,门廊和室内之间,还修着石头做的门槛。 想来,这种春天的潮水在历史上不知道湮没过小镇的街道多少次了,人们才会形成这样建筑小屋的古老传统吧。 沈先生穿着高筒的橡胶雨靴从院子里的积水中淌水过来。 我陪着他坐在石头的门槛上,递给他一杯热热的调味红茶,还有一盒松脆的榛子曲奇。 他一边吃着茶点,一边疲惫地说:“算了,我放弃了。必须承认,大自然如果发威,我们人类渺小的力量,是根本抵御不了的。” 我说:“那就安之若素好了。” 他点头,看着满目疮痍的院子,说:“安之若素。这茶包里是什么口味的茶,怎么这么香?” 我说:“是香柚味的。” 沈先生说:“写作的人都是会生活的人啊。” 我说:“你以前也是写作的人啊。” 沈先生说:“好多年不写了。总是在工地上干这些活儿。身上的那点书卷气,都早被一次次这样的洪水冲刷得无影无踪了。” 他从茶杯上看着我。他说:“听说,你也做一点生意的。” 我说:“是的。我欠了很多债要还,不得不广开财源。” 沈先生说:“记住,千万留住这点书卷气。为自己。也为我。” 他说:“书卷气淡薄了,人的俗气就重了。” 我说:“我不觉得你俗气重啊。” “喔?”沈先生眉毛一扬,看着我,他说:“那我现在什么气质?” 我说:“豪侠气质。” 我说:“像罗宾汉。” 沈先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在沥沥雨声中,他的笑声在林子那边传出了很远很远。 第九百五十九章 双筒猎枪(1) (一) 营地自从建成以后,接待过很多来休假的人,差不多公司所有的管理人员、核心员工和主要签约作者,沈先生后来都打过交道。 他和大家都相处得很好,谈起沈先生,大家无不感觉到友好与亲切。 但是,沈先生说,其实,这么多匆匆过客中,他真正聊得投机的人,也并不是太多。逸晨当然是他的多年挚交了,而我,也算得上是和他谈得契合的少数知己之一。 后来,我常来冬湖度假的原因之一,就是能在这里遇到沈先生,和他痛快地聊聊。 因为经营得力、管理有方,他多年来一直留在这里照管着公司的这笔物业。现在这笔物业,是越来越知名,也越来越值钱了。 沈先生经常说,我身上有着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称的安静,特别是我的文字。就像是在林子里潺潺流动的那种小溪。 沈先生说:“第一次看你写的东西,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头。饱经风霜,见惯生死。” 我说:“年龄和经历有时候并不对应。也许,我就是饱经风霜,见惯生死了呢。” 沈先生看了看我,把头摇晃得和拨浪鼓似的。 他说:“不可能!” 我并不想提及往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于是我说:“我在故事里经历了那么多的世纪,送别了那么多王朝的兴起和衰竭。” 沈先生说:“也许,这就是一直写小说的一个重要好处。可以在同样时间单位的生命中,比别人经历得更多。” 我说:“其实,每个人都比自己认为的,经历得要更多。每个人都无数次地经历过生死,在无数世界里曾经生活。只是,大多数人都太关注外面的声色犬马,对过往的经历,已经不再记得了。” 沈先生狐疑地看着我。他说:“真的?” 我说:“你一定听说过潜意识、无意识和意识流这些词汇吧?” 他点头。 我说:“人们正在发现,自己经历的,远比自己所能记忆的,要多。” 沈先生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一直都想要问你一个问题的。你在故事里写的那些,是在你生命里真的发生过的吗?至少,有些部分,是不是真的在现实中发生过?” 我说:“你以为有什么真正的现实吗?你以为什么是真的发生过的,什么就是你的现实。” 我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所有的小说,都是真的。如果你信以为真的话。” (二) 春天的洪水来得汹猛,消失得也很快。 几天后,雨小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洪水就退回了河流与溪水的河床中。 但是,洪水留下的道路泥泞,在雨停之前,还是不会改变的。 人们不得不继续待在室内。 我也很高兴能够再延长几天没有枪声的日子。 为了打发时间,我在写作之余,开始帮助沈先生和营地的工作人员,清理他们的库存物资,主要是清点设备库的存货,核对清单,维护保养,剔除那些已经不能用的设备,加以报废折旧。 有天下午,在一间库房里,我发现了一只很漂亮的双筒猎枪。 这是一只规格为24的组合双筒组合猎枪。上面是一个旋膛枪管,下面是一个滑膛枪管。猎枪的造型玲珑轻便,自身的份量也很轻,是典型的女性用枪,用行话来说,叫作坤枪。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轻便的猎枪。 虽然我对打猎完全没有兴趣,但是,毕竟与射击竞技运动有过那么深的渊源,看到枪支,还是忍不住会心中一动。 我情不自禁地从那堆器材中抽出了这只猎枪,拿在手里反复打量。我发现它是霰弹枪,射程约为400-500米,威力巨大,后坐力估计也并不太小。上面的旋膛枪管内壁,设计有五条螺旋线,根据枪上的数据标称值,弹头可以每秒3600旋转次数向前运行。滑膛枪的枪管长度约有600多毫米,枪管内是光滑的镜面,子弹出膛的速度非常之快,适合在更近距离内快速开枪命中目标。 我忍不住把那支枪端了起来,抵在肩膀上,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 沈先生看到了我的这个姿势,不由得在一旁大为惊叹。 他说:“喔,天哪,这可真是一个意外。我没想到你竟然能文能武。你还会用猎枪!” 我说:“只是好奇,玩玩罢了。” 沈先生坚定地摇着头,他说:“绝对不是偶然玩玩。你是专业的。我看了这么多打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那个动作,相当的专业!你绝对是练过的,而且枪法惊人的好!” 这句话勾起了我内心沉痛的记忆。我觉得被他话语里的利齿狠狠地咬了一口,心里一阵疼痛。 我很后悔干嘛要拿起这支枪,干嘛要多此一举地做这个瞄准的动作。 看着我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暗下去。沈先生很敏感地意识到,自己触及了我不愿意深入下去的话题。 他不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了。 他说:“你会给枪支上油保养吗?” 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在发生变化,我也不想让沈先生看出更多了。 我说:“我会的。” 他说:“那,帮个忙,写东西休息的时候,帮我保养一下这把枪?这里的女客人喜欢打猎的人很少,这把枪已经很久没有拿出来用过了。” 他说:“你喜欢的话,帮我试射一下,校一下瞄准镜什么的。枪和汽车一样,久不使用,就不灵光了。” 我默然点头,表示答应了。 这是快速结束有关这个话题的谈话的最简单方法了。 (三) 接下来,有好几天的时间,那只坤用猎枪,就放在我的房间里。 我用枪油给它做了全套的保养,把枪管擦得闪闪发亮。 沈先生给了我两盒试枪的子弹用来试枪,每颗子弹都像一个小炮仗那么大。 我把子弹装进枪膛,心里想象着它射出去以后,可能在生物肉体上造成的可怕伤害。 我以前都是用的小口径运动枪,那种枪的杀伤力是非常微小的,主要技术都集中在提高精确度,而不是杀伤力上。 除了看过高雄用来自杀的那把手枪之外,我还没有近距离、长时间地研究过一种真正的杀戮工具。 我心里在想:这么恐怖的工具,竟然会被发明出来,也被大量生产,会被当成一种娱乐的工具。 我眼前浮现出魔鬼撒旦狰狞的面孔。 第九百六十一章 双筒猎枪(2) (一) 我叹息了一声。 没人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找了个角落,帮沈先生开了几枪试射,以便校调猎枪的性能。 我瞄准前面的木柴垛,对准一块摆放的时候有点突出的木柴,那块柴禾上有个明显的树疤结,正好是椭圆形的,类似靶纸。 我轻轻地扣动了扳机,感觉到肩膀窝的位置猛地被人推了一掌。 轰地一声,子弹正好命中树疤结的中心,整块木柴迸射出无数碎屑,在阳光下冒出一阵淡蓝色的烟雾,空气中充满了硝烟和焦炭燃烧的气味。 我以前从来没有打过破坏的威力这么巨大的子弹。 我放下枪站在那里,悲哀地发现,原来,就像是骑自行车一样,有的技能,你一旦学会,并不用天天练习,那技能就会一直在那里。 这么多年没有练习过开枪了,举枪一击,准头依然如故。 这是你给我的生命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也是我前生的父亲给我留下的珍贵礼物。 你告诉我说,射击的标靶是在内部的,并不在外面。 我想起我们埋葬在林间的那只麻雀。 其实,逸晨的枪法也很不错。他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猎,是出色的猎手,经验丰富。 他最早打过的猎物,就是一只斑鸠。那时候他才只有12岁。看到胖乎乎的斑鸠在枪声的轰鸣中从树枝上掉下来,他充满了成就感,非常兴奋地欢呼着。 他后来跟我说,那是一对斑鸠夫妇,他射杀了雄性的斑鸠,留下雌性的斑鸠,惊慌失措地夺命飞窜逃走。 他深怀忏悔地说:“看看我年轻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 在他内心,他一直隐约地认为,自己和梁欣的母亲无法白头到老,和自己年轻时杀生太多,拆散了太多恩爱的生灵是大有关联的。 你如果总是让其他的生灵痛失所爱,又怎么可能和自己的伴侣相伴偕老呢。 后来,他明白了这种行为的错误,迷途知返,虽然有时候还会玩玩猎枪,但是从此都不再杀生了。 知道逸晨先生也会用猎枪的人,在公司里很少。他一直都很注意保持这方面的缄默和低调,只有他多年的老朋友,才会知道他曾经是个好猎人。 除了使用猎枪以外,逸晨先生年轻时候更喜欢用长弓出去打猎。 他以前的文章里写道:你很难自己一个人独立制造一支滑膛枪,但是,却完全可以一个人独立制作一张好弓。 他那时认为,使用弓箭猎杀森林里的动物,比用枪械来得要有伦理道德。至少,为了猎获到食物,你需要付出更多的心血和代价。现代的枪械让杀戮变得越来越容易,越来越没有技巧性,越来越没有风险,人们只是不断地增长虐杀的恶念,但却不会增长野性的力量和精神了。 逸晨悲哀地认为,这是文明的退步和人性的堕落。 一个人从青年到老年,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可以发生飞跃性的变化的。 现在的逸晨先生,更倾向于《西游记》里唐僧的著名观点:行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他现在的观点,和你当年的观点,越来越一致。 心里想着这些远远近近的事情,我下意识地又拿出几颗子弹,做了几次试射,把两种枪管的性能都测试了一遍。 然后,按照对于沈先生的承诺,我开始为他调校标尺、准星和瞄准镜的细节。 我的内心就像外面的森林一样,笼罩着一层淡蓝色的烟雾。 我很想念你。 想念在你身边,帮你一起收拾枪械,保养枪支的那些时光。 那些永不再来的时光,那些只能在这本书里闪着暖黄色光亮的时光。 (二) 虽然并没有付出多大的体力消耗,但我感觉到身心疲倦。 接触那些会勾起痛苦回忆的事物,总是会让我很快精疲力竭。 做完承诺的工作后,我提着猎枪走出小木屋。 我发现,下了很久的小雨,这时候已经停了。刚刚还是阴沉沉的天空,瞬间放晴了。云层之间露出了金色的光芒。 外面的阳光很好,暖暖的光线映照在木屋的板壁上,让多日来浸泡在潮湿氛围中的人们都会觉得精神一振。 我用电壶给自己煮了一壶速溶咖啡,倒了一杯,坐在木屋走廊的台阶上,晒着明媚的阳光,试图让自己的心情也再次光亮起来。 在写作整个作品的时候,作品内外经常是没有界线的。 我来往于有你的世界和没有你的世界之间,来往于在你身边的生活和与你天人永隔的生活,我感到身心撕裂、支离破碎。那种内心的尖锐的刺痛,是没有人可以体会,也无法用语言来传递的。 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苦涩的咖啡,呆呆地看着远处的树冠。 我随手把那支双筒猎枪放在了靠近屋子墙壁内侧的地板上。里面还装了两颗没有射完的子弹。我打算喝完咖啡,再把它取出来,放回盒子里去。 营地里这会儿很安静,没有什么人在外面走动。沈先生也不见踪影。 我觉得挺孤独的。 孤独有不同的程度和种类。 湖中的一座孤岛是一种孤独;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是另一种孤独。 前者的孤独,没有那么深沉,因为早晚总会有船只和旅行者靠岸。但后者的孤独,可能是亿万千年的。这个星球上,到现在为止,依然还有不少人类从未登临过的处女峰。 我此刻的孤独,就是那种壁立千仞,孤峰绝顶的孤独。 (三) 我端起杯子喝掉最后一口咖啡的时候,忽然听到投石之遥处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回头看时,正见一只五彩斑斓的流苏松鸡,如同长着羽毛的火箭一般,从营地门口的草丛里蹿起,毫发无损地、十万火急地飞入了短叶松林里。 它什么时候躲入营地附近的草丛的?坐了这么久,都没有听到它的叽咕声,也没有听到草丛发出什么动静。 当地人说,在开放旅游以前,这里是松鸡们隐蔽的天堂,松鸡们都不怎么怕人,经常在镇子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横穿过去。 现在,敢于接近人类居住地到如此距离的松鸡,已经很少了。庆幸的是,这只冒失的松鸡,这次逃过了一劫,侥幸保住了性命。 第九百六十二章 双筒猎枪(3) (一) 就在这时,我看到营地大门的转角那边,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四肢修长的白人猎手。他手里拿着一支看上去价格不菲的自动连发后膛单筒猎枪。这是这些年最时髦的户外装备了。售价应该在7200美元左右吧。 看来,他盯住这只胆大的松鸡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他坚信自己开枪必中,因此,都没有使用自动连发功能,而用了一个近距离的点射。 那个猎手应该也不是本地居民,看上去像是从这个国家其他城市来的背包客。 他单手抓着猎枪,向我走了过来。 我向他点头致意,以前我没在镇上遇到过他,应该是新来不久的。 他冷冷的声音在对面响了起来:“倒霉!该死的日本女人!” 我惊讶地看着他。 我说:“您说什么?” 他的蓝色眼珠看上去像贝加尔湖的冰块一样寒冷。 他冷峻地说:“我说你是个该死的日本女人!” 我放下手里的咖啡杯。我说:“我不是日本女人。” “日本人、越南人、中国人、韩国人,你们这些低劣的黄种人全都一样阴险和猥琐。”他持枪向我走来。 他说:“这事你打算怎么了结,女人?”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说:“什么事怎么了结?” 他说:“你刚刚故意吓跑了我的猎物。我盯那只松鸡很久了,它一直都没有发现我在靠近和瞄准,如果不是你做了什么动作或者发出了什么声音,让它受到惊吓,我刚才那一枪本来是可以直接命中的。就只差了那么01秒!” 我说:“我根本不知道那里有只松鸡藏着,也不知道你正准备猎杀它。我只是坐在这里晒晒太阳,喝杯咖啡,下了这么久的雨,我只是自己在享受久违的阳光。” 他把手里的枪对准了我,单手举了起来。 我惊奇地看着他。我说:“您打算做什么?” 他冷冷地说:“赔我那只松鸡。女人。要么,就做它的替代品。” 我觉得非常生气。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做过。他无端就跑过来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并且竟然胆敢用枪对准我的胸膛! 我再次正色说:“我什么动作都没有做过,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我根本不知道那儿有只松鸡!是您自己打偏了,惊跑了那只松鸡。” 我说:“这是度假营地区,您在这里随意开枪,很容易误伤到其他游客!您还用枪口指着其他的游客?!我看您最好是趁早离开,不然我要向警察所报警了。” 那个猎手蛮不讲理地说:“你们这些杂碎的亚洲人,就只会躲在警察的裙子后头,胆小鬼!” 他继续举着枪口,对准着我。 他说:“赔我那只松鸡,或者,给我同等价值的钱。快点拿钱,蠢女人!再说什么警察所,我立刻让你的脸蛋开花!” (二) 一股怒气直撞顶梁门。 我突然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尖叫了一声。 他被我的这个表情惊了一下,迅速回头向身后看了一眼。 趁他回头的这一瞬间,我从地板上抓起了那支上了子弹的坤用双筒猎枪,毫不犹豫地对准他开了一枪。 砰地一声巨响,子弹命中了他手里抓着的那只价值至少7200美元的单筒自动猎枪,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手一松,被击碎的猎枪从他手里脱手而出,在一阵烟雾当中掉落在他脚前的地面上。 就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再次对准他迅速地发射了第二枪。 子弹从上面的枪管里呼啸而出,打在他皮靴前的地面上,迸射出许多飞溅的泥土,其中一些打在了他的脸上。 他被我连发的这两枪吓坏了。他的脸色都白了。 他魂不附体、跌跌撞撞地从原来站立的地方连连后退了好多步才能重新站稳。 “你,你朝我开枪!你这蠢女人!”他气急败坏地喊叫着,无法掩饰内心受到的巨大惊吓。 我拿着猎枪站了起来。 我伸手从口袋里又摸出两颗子弹,一颗颗地装进了枪膛。 我举起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我说:“立刻给我从这儿滚出去,你这个白种混蛋!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在营地附近带着猎枪!也别再让我听到你这样称呼其他亚洲女人。否则,我立刻让你的脸蛋开着花被拖进警察所!” 我说着,就对准他的脚尖再次开了一枪。 在巨大的枪声和爆炸的硝烟声中,他的嚣张彻底土崩瓦解了。他恐怖地大叫了一声,双脚从地面上神经质地跳了起来,他转身拔腿就跑,就连掉在地上的那支猎枪的碎片也顾不上再管了。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也似地从我们营地的门口跑了出去,在转角处,差一点撞到听到枪声跑过来察看情况的沈先生身上。 (三) 沈先生看着这个高个子的白人猎手惊慌失措地从身边飞窜过去。 他惊讶地看着我,和我手里冒烟的枪筒。 他说:“喔,天哪,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看着地下被击碎的那支猎枪。 他说:“他袭击你了吗?你没有受伤吧?到底怎么回事?” 我看着那个混蛋的背影在镇子的街道上飞也似地越跑越远,我放下了手里的猎枪。 我坐在了台阶上。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能够随随便便就对着同类举起手里的猎枪!” 沈先生三步两步爬上台阶,在我身边坐下。他拉过我的手,我的手指间还散发着浓浓的硝烟味。 他拉着我上下打量,确认我是完好无损的。 他说:“那混蛋要对你做什么?” 我说:“我坐在这儿好好地喝着咖啡,他突然走出来,用猎枪对准我,怪我惊跑了他的松鸡,说如果不赔他钱,就让我的脸蛋开花,还骂我是亚洲蠢女人。” 沈先生说:“那你呢?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说:“我对他开了三枪。一枪击碎了他手里的猎枪。两枪打中了他脚尖前的地面。” “喔!”沈先生发出一声由衷的惊叹。 我说:“他是毫发无损的。” 沈先生看着那个正在消失的背影,它现在只有一个小黑点了。镇子街道上的人,多有回头惊讶地看着他的仓惶奔逃。 沈先生说:“这个我相信。看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肯定没有受伤。不过,他可能被你吓尿了。” 我看了沈先生一眼。 我说:“劳驾给我再倒杯咖啡,电壶还有。” 沈先生看着外面。有两个警察正在镇民们的指指点点下朝这边走来。 他说:“看来我也得喝一杯压压惊。库房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清酒或者茅台了。” 他把咖啡杯倒满了递给我。 他说:“你跟警察所,还真是有缘啊。” 他说:“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女劫匪。” 我接过咖啡杯,看着他。 他改口说:“呃,其实我想说的是,是女豪杰。” 第九百六十三章 双筒猎枪(4) 到(一) “亲爱的薇拉!” 沈先生陪着我走出警察所,回到营地木屋区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大婶热情洋溢地在墙头出现了。 她隔着短墙给了我一个热烈的拥抱,她亲吻着我的两边脸颊,就好像我是她亲爱的女儿一样。 她用很快的语速,眉飞色舞地对我说:“薇罗里什卡,我亲爱的,您真是太勇敢了!您不知道您做了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您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个祸害帮我们给收拾了!您看,这是一碗饺子,是我们大家一起为您做的。您务必要收下我们的心意,把它们干净彻底地全都给吃光了!” 我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着,莫名其妙地承受着她显而易见的热情。 她从墙那边端过来一碗煮好的汤饺,热气腾腾地递了过来。她对沈先生说,我在警察所待了那么久,肯定饿坏了。 她满面春风地对我说:“快吃吧,趁热吃,汤里面放了好多洋葱末和西红柿丁,味道好着呢!” 说起来还真的是有点饿了,我也就没再和她客气,先端过饺子,呼噜呼噜地大口吃了起来。 在我吃汤饺的时候,邻居大婶带着无比满意的神情看着我,继续挥舞着双手,和沈先生交谈。 沈先生后来告诉我说,原来我吓跑的那个白种猎人,最近几年都常来这个镇子上打猎,曾经在邻居大婶的亲妹妹家里寄宿过。他为人野蛮而凶残,像这样在禁猎区域随意开枪狩猎和蓄意讹诈勒索当地居民与落单的其他游客的事情,以前已经发生过多次了。镇子上的人都不欢迎他的到来,可他出手阔绰,给的食宿费和小费相当可观,有些人又贪图他的这笔意外之财,而甘愿忍受他的恶劣态度。大婶说,他住在妹妹家的时候,经常用干净的床单来擦他满是泥泞和污水的鞋子,每次他离开房间后,房间里总是乱得和打劫过一样,他不允许妹妹一家的人在他回来之前开餐,他往自己觉得口味不佳的罗宋汤里面吐吐沫,他讽刺大婶的妹妹肥胖得就像圈里的母猪一样,他大发脾气打碎厨房里的盘子,他甚至开枪打死对他吠叫不止的镇民家的看家犬。 邻居大婶说,就因为他凶恶野蛮,又不差钱,这些年在镇子上真的欺负了不少人,好多游客被他讹诈走了钱,敢怒而不敢言。警察所多次接到游客和镇民的报警而把他叫去做笔录,但最后也并没有怎样惩处他,每次他都出了高额的罚款后被放出来了。 大婶说,这家伙在镇子上就和瘟神一样,只要他一来打猎,镇上知根知底的居民,就人人避而远之。 听说,这家伙的父亲是著名的石油大亨,不仅身家巨万,而且在政坛也很有影响力。 就连现政府的高官们,也不得不看他父亲的眼色行事。 邻居大婶挥舞着肉乎乎的胳膊对我说:“早该有人出来这样教训他了!薇罗里卡,您做了我们大家早就想做的事情,您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好姑娘!” 邻居大婶对沈先生提起一部好莱坞拍的动画片《花木兰》,她的意思是,中国女人都很厉害,人人个个都是花木兰,我就是中国的花木兰! 沈先生简明扼要地翻译完毕,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笑。 我这时才想起,沈先生也陪着我一直在警察所周旋,这会儿也该饿着呢。 于是,我尴尬地说:“饺子,还有一点,你要不要尝两个…..” (二) 这件事情虽然看上去闹得挺大的,但最后处理起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首先是双方互相都没有伤害到对方。对方虽然损失了价值不菲的猎枪,但他是在我的院子里先拿枪对准我,并发出多次的开枪威胁才会被击中的。所以警察认为他不应该得到经济上的赔偿。 但他是因为松鸡飞掉了才会误会我惊走松鸡的,而且这一点,双方都无法证明自己的观点是否属实,只好折中处理,既不追究他的无理取闹,也不追究我的防卫过当。 警察对他在居民区不当使用猎枪狩猎的行为处以了50美元的罚款,对我在居民区不当使用猎枪损坏了其他公民的财物而处以同样50美元的罚款。 这个狩猎季,我们两人都被禁止在该镇使用猎枪。沈先生为我做了禁用枪支的担保,并且把那只坤枪交给警察所保管到冬季冰冻季节。 警察让我们在笔录和处罚决定上签字认可,然后就收下了沈先生孝敬的一箱伏特加,把我们这些老给镇上惹麻烦的人全都轰出去了。 警察所长显然还记得去年发生过的兰陵王事件。 在我签字的时候,他盯住我的脸问:“薇拉(这名字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镇子上变得家喻户晓了),那只松鸡也是您养的宠物吗?它是不是叫成吉思汗?” 我只好干笑着回答他说:“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离开警察所后,我和那个白种猎人在警察所门口再次狭路相逢。我对他怒目而视。 他在我的注视下,很快就低下了目光,双手插在大衣的衣兜里,低头朝旁边的小路走了过去,很快就消失在我们的视野里了。 沈先生在旁边说:“他怕你呢,亲爱的薇罗里卡,你现在已经荣升为本镇著名的母夜叉。” 我瞪了他一眼,说:“下本书我打算就改成署名母夜叉。” 我们从警察所回来后不久,就听说那个白种猎人收拾行李离开小镇了。 街坊门在酒吧热烈地谈论着这事,有人说亲眼见他背着包飞快地跳上了开往城里的一辆运货卡车,一边跑还一边不断地回头张望着,好像害怕有谁会在身后追着他。 邻居大婶兴奋地说:“您把他吓坏了,薇罗里什卡,他以后都不敢再回来了!” 事实证明,她的预言是对的。从那以后,那个家伙再也没有来过冬湖小镇上。 (三) 枪击事件发生过之后,我在营地俨然成为了倍受尊敬的女士。 好多人看到我走过来,都会摘下帽子和我主动打招呼,甚至还有人会递给我一朵采来的野花。 沈先生说,这是一个臣服于力量的民族。 他们尊敬有力量的人——也只尊敬有力量的人。 沈先生说:“你好像赢得他们的尊敬了。” 但是,我自己知道,这个行为并不叫作有力量。 我对沈先生说:“真正的力量,不是让这种人害怕,而是能帮助这种人变好。” 沈先生听了以后,就说:“因为刚刚这句话,你现在也赢得了我个人的尊敬。” 第九百六十四章 劈柴 了(一) 枪击事件后第三天,逸晨先生带着他儿子梁欣从附近的大城市回来了。 有些日子没有见过梁欣了,他的身高和体重又往上蹿了一大截,现在已经完全长成个标标致致的壮小伙子了。 宽阔的肩膀、修长的双腿、凸出的胸脯肌肉和胳膊肌肉,浅浅的酒窝,堪称玉树临风,甚至嘴角也长出了毛茸茸的髭须。他的性格还是那么内向与腼腆,三言两语就会脸红。 他提着一个军用迷彩的行李包,站在他父亲身边,规规矩矩地向我和沈先生打招呼,称呼沈先生为叔叔,称呼我为姐姐。 逸晨先生听沈先生说了整个枪击事件的来龙去脉,听完之后,就一直拿眼睛看着我。 在他的注视下,我觉得有点惭愧起来。第一次地,我觉得这件事情做得有点孟浪了。我该更冷静一点,想个更圆满的解决办法的。 梁欣一双温存的单眼皮小眼睛,也跟着他父亲不住地打量我。 我更加觉得惭愧,我好像没有给年轻人树一个好榜样呢。 逸晨先生说:“对人开枪是什么感觉?很痛快,是吧?” 我低头说:“对不起,我知道做错了。” 我分辩说:“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这样随便地恶意对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逸晨先生说:“开枪的那一瞬间,你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帮助对方,自己心里,是最清楚的。” 我无语。 我说:“我以后不再碰猎枪了。” 逸晨先生说:“这句话,还是我在你的作品中看到的:射击的标靶,应该在内,而不在外。” 我看了看沈先生。 他对我耸了耸肩。 我又看了看梁欣。 梁欣对我露出一个崇拜和理解的微笑。 我再次说:“好吧。我错了。错在知行不能合一。外在的考验一出现,心就还是失念了,就还是跟着习惯跑了。” 有些人就是有逸晨先生这样的威严,他就像一面雪亮的镜子。 站在他的面前,你能够清楚地看到自己刻意覆藏起来的那些缺点。 (二) 第二天早上醒来,听到小木屋外传来一阵阵劈木头的斧凿声。 我懒懒地披散着头发,推开木护窗一看,原来是逸晨先生带着梁欣,两个人穿着毛衣和背心,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劈着壁炉烧的木柴。两个人各持着一把长柄的斧头,正抡圆了胳膊,上下挥舞,两人的旁边还放着一架手拉的双柄长锯。 他们已经干了一会儿了,把前些天从上游冲下来的那些木柴已经劈了一小垛出来,码放在了屋前走廊的一角。 现在,父子俩正在劈着一根结实的橡木。 我隔着窗户和他们打招呼。逸晨先生说:“走廊上有冲好的咖啡,牛奶也是温的。” 我系紧棉睡袍,坐到走廊上来,一边看他们劈柴,一边端着杯子,品尝着逸晨先生从城里带来的挂耳咖啡。 梁欣干这活儿显得驾轻就熟了。从他很小的时候起,逸晨就总是带着儿子自己动手劈木柴作为冬季家用壁炉的燃料。 逸晨的道理是:如果一个孩子从来没有亲自动手劈过柴,他就会以为冬天的温暖来自人工的壁炉,而不是大森林的慷慨。 我走下走廊,凑近过去,仔细打量着他们正在对付的那根橡木。 从年轮上看,这棵橡树生于1860年。那时美国还在内战中。 橡树在这个地区的生长并不常见,只有冬湖镇附近山区的垂直气候带才会有。橡树也不是当地人最喜欢的壁炉燃料。与当地比比皆是的白桦树相比,橡木的生长速度太慢了,而且成活率很低。 橡树的树皮是这一带多如繁星的野兔们最爱啃噬的食物。冬季,田野里的庄稼都收割了,草丛干枯,掉落的种子也被深深的大雪和冰层覆盖,橡树的树皮,就成为兔子过冬食品的最好选择。每年冬季,橡树的树皮都会被兔子啃掉一圈又一圈,直到来年夏天发芽再生。很多橡树就是因此而夭折了。一棵橡树,要长到兔子够不到的高度,必须经过十年或更多的时间。 每一棵幸存下来的橡树,要么是生长地点十分偏僻,躲开了兔子的视线,要么是碰巧赶上那些年份森林野狼和黑熊队伍壮大,兔子数量不足。 或许有一天,将会有一个耐心的植物学家会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一带橡树林的生长规律,绘制出橡树生长的速度曲线。 这条曲线会显示,橡树每十年就有一个生长的波峰,它们和兔子数量的最低谷恰好是对应的。 我捡起一根他们劈好的橡木柴禾,发现父子俩的手艺都相当傲人,柴禾的边缘既笔直又光滑,要把一根如此硬度的木柴劈得这样整齐,不仅需要臂力,而且需要使斧头的巧劲儿。 我不由得赞叹道:“真是好活儿,和当地的大叔们劈得一样好。” 逸晨先生说:“我可不像你,大小姐出身,我出生在农村,从小就给家里放牛、打草、砍柴,和当地的大叔们没有两样。” 他指了指梁欣,说:“我希望他也能一直保持体力劳动的本色,不要变成写字间里的大少爷。” (三) 太阳下山以后,天色瞬间黑暗下来,外面的气温迅速下降。 晚饭前,梁氏父子俩把劈好的橡木搬进了木屋,横一根斜一根地架在壁炉里,用点火器点燃了,红红的火焰迅速给房间带来了温暖。 梁欣和卡佳又过来点燃了铁皮炉,在炉子上开始烧水。 逸晨先生对儿子说:“你看,为了让我们暖和一晚上,森林付出了上百年积蓄下来的阳光。今晚,我们的体温都拜太阳和森林所赐。” 他说:“我们要懂得回报。” 梁欣用力点了点头。 他的确牢记了父亲多年来的教诲。梁欣一直是一个出色的环境保护者,这辈子,坚持不懈地从事环保公益,用他的镜头和身体力行的行为,为宣传环保,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梁欣在那天晚上的日记里写道:“10年前,在这片森林里,也许有上千粒橡树的种子发芽,但只有这一棵橡树躲过了兔子的牙齿存活下来。它积蓄了100年的阳光,释放在我们的壁炉里,变成了我们全家的体温和生命。我们的生命和森林是一体的,从来就没有分离过。” 后来,梁欣的住宅,也一直保持了壁炉这种怀旧的设施。每到冬季,他也会带领自己的儿子,亲自劈壁炉烧的木柴。 梁欣家的宠物猫猫则始终坚定地认为:梁欣就是一切温暖的魔法制造者。 每次梁欣半夜三更醒来,抖瑟瑟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起居室去给壁炉加柴禾时,他家的猫猫总是闪烁着绿光莹莹的大眼睛,岿然不动地挡在梁欣和炉子之间,要亲自观摩梁欣施展他的魔法表演。 梁欣不得不屈尊趴在地板上,从猫猫的两腿间把柴火伸过去,放进壁炉,又把点火器从猫猫的尾巴下伸过去,把柴禾点燃。 猫猫带着无限敬仰和崇拜的神情,看着梁欣趴在它前面完成这种操作。它的这种执著的围观精神,堪称惊天地泣鬼神,可令大河改道,能令群山低头。 第二天早上,天气暖和起来了,壁炉也就熄灭了。梁氏父子俩又勤快地扫清壁炉里的炭灰,把变成灰烬的橡木送到营地的果园里,作为果树的肥料。 这样,这棵橡树就会变成明年脆香的红苹果,再次回到我们中间来,再次带给我们生命富足与甜美的温暖。 所有的东西都是如此循环的,一次又一次地消隐,又一次一次地回来,以不同的形态,支撑着我们的生命,与我们融为一体。 第九百六十五章 野外写生(上) (一) 逸晨先生带着儿子到来之后,另一个重要的户外活动就是:野外写生。 逸晨先生总是带着梁欣去描画大自然的风光,领略大自然惊心动魄的壮美。 他对梁欣说:“大自然的意思,就是万物一体,我们人类来自于大自然,始终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但是,现代工业化让我们变得对大自然越来越无知,越来越无情。我们在心灵上不断地回归大自然,绝对不能说是一种消极的退步,而是摆脱疯狂,回归正常。” 因为逸晨想要把这段时间在森林里的部分自然景物写生,作为插画,加入到我正在写的《吉诺弯刀》中去,所以,他邀请我和他们父子一起出去写生。他让我选择喜欢的景物作为写生的对象。 于是,我也拿了一个画夹子,跟着他们父子,来到了密林当中。 他们画画的时候,我便也陪在旁边,随心所欲地涂鸦几笔。 面对千姿百态的大自然,我常会羡慕你和梁生都那么会画画。 我始终只会画最简单幼稚的图案,技巧贫乏且生涩,完全不足以表达大自然给我的心灵滋润与震撼。 (二) 我们沿着林道,从一棵白杨默默地走到另一棵白杨附近。 天上细雨蒙蒙,微风轻拂,白杨树叶随风飘动,簌簌有声,雨珠到处淅淅沥沥。 我们在一个旅游者休息的凉亭里安顿下来,逸晨先生让我和梁欣分别画白杨树的叶子。 逸晨先生说,白杨树的树叶是雷鸟最喜欢啄食的叶子。它尤其喜欢吃树顶端的叶子。 雷鸟是这个地方春季很常见的鸟类,头颅的骨型非常有特点,十分容易辨认。 据说雷鸟在侏罗纪就有了,比我们人类古老得多,有可能是雷龙的先祖之一。它一定不能同意人类的说法:人类是这颗星球的主人,我们是冬湖镇及周围森林草原的主人。 凉亭的近旁什么地方有一个水洼。水珠从高高的大树的树枝上均匀地滴进这个水洼里。那树枝有高的,也有低的,那水滴也就有大的,有小的。 我一边随意地勾画着树叶的轮廓,一边细细体味着这种声音。 大自然总是在昼夜不停地演奏着生命的华章。 但是,倾听这种音乐,却需要有宁静澄澈的心和充足的灵性。 一待领悟过来,花开花落,树叶随风摆动,鸟鸣水流,一切都成了美妙无比的音乐。 我们坐在凉亭上安静地画着。 森林中始终充满了植物们和野生小动物们热闹的交谈。 我们人类彼此招呼用的是声音,而森林,却用的是香味,此刻每一种花木都散发着自己的香味。 梁欣碰了碰我的胳膊,指给我看对面大树下的一个巨大的蚂蚁窝。 他轻声对我说,当地人告诉他,这便是这片森林中最大的一个蚂蚁王国。蚂蚁的数量惊人的众多。当地人把它叫做“中国”。 我对这个名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惜,这个蚂蚁窝,在游客侵入森林后,并没有存在多久。有个打猎的游客在数年后出于好玩,一把火把它烧毁了。蚂蚁焦黑的尸体,一度铺满了林间的地面,惨状可伤。 后来我再去的时候,那里什么痕迹也没有了,只多了一个小小的水洼。 亿万的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因为一个游客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森林里一切都有定规,彼此之间都是协调地联系着。——但是,人是变幻无常的,什么都会做得出来,因而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尖刻地干扰大自然的生活。 (三) 我们站在清澈见底的融冰的水塘前面,欣赏脚下的小朵浮云。 沈先生和卡佳都说,在这片林子里的林中空地上,很早以前是住过人的,这条小路就是那时候的人走出来的。 我们满怀崇敬之心看着那条前人踩出来的林中小径,想象着那些早已死去的人举着火把从这条小路上的岁月。 他们那时想到了久后岁月中伫立在此的我们吗? 逸晨先生说:“就像树木存储着千百年来阳光的能量一样,千万年来人们生活在大地上,彼此也赠送着欢乐,把它积聚起来,传承到久远的以后。” 我们经过森林里一些老朽树木的巨大树墩。 它们的周围在严冬季节原是一片宁静。可现在,热烘烘的阳光穿过树枝,落到它们黑暗的阴影里。 树墩一发热,周围的一切便都得到了温暖,成长起来,活动起来。 树墩上长出了新绿,随后,终被各色繁花覆盖上了。 梁欣和卡佳好奇地停下来数了一下:仅仅在太阳所照到的一个明亮发热的光点上,就停着十只螽斯、两只蜥蜴、六只苍蝇、两只步行虫…… 梁欣用数码照相机的镜头拍了一只步行虫,他在显示屏上指给我看步行虫足部那些短短的茸毛,看得我冒了一阵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我头上掉下来一个松果,砸在我扎起来的丸子头正中。我哎呀了一声,摸了摸被砸疼的地方,但没怎么在意,我以为是风把松果摇落下来了。 可是,没隔几秒钟,树上又掉下来一个松果,砸在了梁欣的鼻梁上。 我们抬头向上看,惊讶地发现,树枝上站着一只愤怒的松鼠,它正抱起又一颗松果,怒气冲冲地对准卡佳的头顶扔了下来。 卡佳吓得一缩脖子,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松鼠见没有砸到我们,吱吱哇哇地大叫起来,在树枝上跳来跳去。 沈先生看着松鼠怒发冲冠的样子,对我们说:“它认为这地盘是它的领土,我们竟然敢悍然入侵它的国家。它在威胁我们,要我们赶快离开。” 逸晨先生也抬头看了看愤怒的小松鼠。他笑着说:“其实,它和我们也没有两样。我们也认为冬湖镇营地是我们公司的物产,也会认为那些小木屋是属于我们的,虽然地面上到处都是白蚁在爬。” 沈先生说:“没错,有的女士,还会为了保护在营地闲逛的松鸡而对人开枪。” 我弯腰捡起落到地上的松果,朝沈先生扔了过去,松果笔直地命中了他的肩膀。 沈先生大笑。 逸晨先生看着我,摇摇头,叹息了一句:“唯女子与松鼠难养耳。” 第九百六十六章 野外写生(下) 一  (一) 在野外写生中,还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有个上午,我出去画了一些林子里的蘑菇,回来后,就把画架放在木屋门口,自己坐在铁皮炉子边烧水煮茶。 沈先生从外面回来后,进门看到了我的画,就郑重其事地说:“喔!亲爱的薇拉,你不能画那些蘑菇!”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啊?” 沈先生说:冬湖小镇上一直有个约定俗成的公共禁忌,那就是不能注视林子里的蘑菇。他说,传说这片林子的蘑菇是位害羞的仙女的化身,虽然变成了蘑菇的形状,但它们却始终保持着少女的含羞特性,如果被人一直盯着看,它们就不会生长了。 我说:“从画纸上间接地盯着也不行?” 沈先生说:“也不可以。” 我将信将疑地向邻居大婶打听,后来又在商店里问了好几个当地人,果然都听到了和沈先生相同的说法。他们都劝说我,最好不要触犯公共的禁忌,不要去画蘑菇,以免触怒森林中的灵性力量。 为了尊重当地的民意起见,我回来就把那张蘑菇的画纸烧掉了。后来也没有再画过蘑菇,毕竟森林里有那么多的植物可以尽情描画。 可惜,我们在当地住的时间还是太短,无法亲自去验证那片被我注视过的蘑菇,后来还会不会继续生长。 不过,我很喜欢当地人的这种传说和这种对待植物的态度。 我喜欢人们把森林中的万物,当成是和自己一样的生命来加以拟人化的对待。 虽然现代文明常常斥之为愚昧和迷信,但我倒觉得,这种态度里包含了我们原始的本能:对自然万物的敬畏与爱护之心。 我很乐于遵从这样的民俗。 身处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很容易感知到一个基本事实:我们和整个世界都有血统关系。 我们现在要以亲人般的关注的力量来恢复这种亲密的友善关系。 (二) 不能画蘑菇的话,就画画落叶随水漂流的样子吧。 有的叶子会落在蜘蛛网上。风吹过来,叶子在风中颤抖着,带动着连蜘蛛网也显得岌岌可危。 我一边画着,一边对逸晨先生说:“我好喜欢这种浑无心机的生活,不用勾心斗角,不需要管考核指标,也不需要被迫在排行榜单上不断攀登。” 逸晨先生一边画着清澈的溪流,一边回答我说:“那你适合做一只蚯蚓,而不是一个签约作家。” 对于一个签约作家来说,每个月的写作任务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作为初级签约者,每个月8万字是最起码的工作底线,据说,有的知名作家,每个月的工作量是88万字,甚至更多。这种高强度的脑力劳动,有时候会给作家的身心带来极重的压力,甚至会导致一些责任感和个人荣誉感很强的作家会因为不堪重负而走上自杀的道路。 《铁臂阿童木》系列和《名侦探柯南》系列的作者,也许,都是因为这种持续不断的压力而走向身心疲惫、灵感枯竭,无法交稿,觉得愧对观众和公司的期望,从而走向了自寻短见的不幸结局。 我看着逸晨先生,笑了一下。 我说:“再下次,我们就改用蚯蚓的笔名好了。” 逸晨先生说:“还真是什么名字都敢用啊。” 梁欣在旁边听了我们的对话,忍不住偷偷地笑着。 我们沉默了下去,又各自埋头画了一会儿。 我最早画完。那是当然的,因为水平低幼、线条简单的缘故。我欣赏着自己幼稚的杰作,感觉还不坏。 我感慨说:“下次,我要秋天来这里度假。” 我说:“我喜欢独个儿在小径上悄悄地行走,踩着松脆枯黄的叶子,欣赏着一天红似一天的树冠。” 这时沈先生拿着一根打草惊蛇的木棍,从小溪那边走过来,说:“呵,你们还真是文艺到家了啊!” 他说:“今天的晚饭谁做啊!” 我们三个都一致扭头看着他。 他忙说:“别,别都看着我啊!我可不会做饭!” (三) 梁氏父子、沈先生和卡佳,四个男人在外面收拾削下来的土豆皮。 我在炉子上炖着土豆,炉火红红的很温暖,锅子里咕嘟咕嘟地响着,屋子里充满了土豆的香气。 我拿着勺子在锅子里搅动,享受着土豆美好的香气。 我说:“我喜欢这样的时刻,胜过获得所有的奖项,胜过一整年都待在畅销榜上。” 沈先生就说:“所以你总被抓来当厨娘啊,而且也上不了畅销榜。” 我回头说:“那又怎样?人活着又不是为了上畅销榜。” 沈先生说:“那是为了啥?” 我说:“为了当厨娘,给你们煮香喷喷的土豆啊!” (四) 沈先生一边吃土豆,一边翻开着我这几天的写生成果。 他看了几张后,对我说:“心心啊,你不是真的打算把这些画放进将要出版的新书里吧?” 我说:“是啊。书内收录了作者的120幅亲笔画,不是会促进销售吗?” 沈先生求助地看着逸晨先生说:“我说,梁兄啊,你就不打算帮她一把咩?你可是著名插画家,她这些画,你也看得下去吗?” 逸晨先生用勺子舀着盘子里的汤汁,怡然自得地说:“我觉得她画得不错啊。最美的画,在于心地要纯净,重点倒不在于绘画技法。你看,很多幼儿园的小朋友,会把爸爸妈妈画成豆芽菜、大蜘蛛或者外星人、大茶壶,人们不也觉得很有趣吗?心心,她现在的心态很美啊。纯净无染。那正是绘画的最高境界。” “可是,你看,你看,这是她画的白桦树,看这些叶子,完全就像是女巫头上的卷发嘛!”沈先生啧啧地评论道。 逸晨先生放下餐盘,捧起了旁边的茶杯,脸上露出微笑。 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说:“干嘛笑得这么暧昧啊!” 逸晨先生摇头说:“不暧昧啊。我笑得很明确!不得不说,沈老弟刚才的评语,非常形象!” 我假装生气地抗议道:“哈!你刚说过我心地纯净无染,是绘画最高境界的!” 我从餐盘的上方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逸晨先生便笑着说:“女巫的卷发虽乱,可你那时的心,却不乱啊。” “是吗?”我哼了一声,感觉好一点了。 “不过,现在好像是又乱了。”沈先生接着逸晨先生的话说。 我看着梁欣,问他:“乱了吗?” 结果,屋子里的四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乱了!” 第九百六十七章 大自然的包容 一  (一)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太平》的整理写作,也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我在原有的架构和章节基础上,根据上传的简体站的和管理特点,进行了文字的重新分配,和分卷优化,给不同的分卷重新拟定了标题和卷首诗。 最最遗憾的事情是,上传该作品的站,《太平》的书名已经被人抢先注册了,只能修改全书的总标题为《吉诺弯刀》。这个名字其中也并无深意,只是因为“吉诺”两个字很少会有人使用,肯定没有人再抢先注册此名。 为了紧扣新的总标题,我又回过头来对全篇文字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和增补,在篇首、篇中和篇尾,在不同的分卷中,不断地兼顾呼应“吉诺弯刀”的书名,使得作品的完整性不致于遭到较大的破坏。 因为这部的原稿实在是非常之长,全部初稿加起来,大约有2700万字,而这样长的连载,是当今的读者不可能接受的。没有人能锲而不舍地坚持这么长的时间,尤其是文字的内容还有一定的深度,涉及的道理还有一定的深奥程度的情况下。所以,对于很多的情节,就不再进行铺陈展开了。很多章节,我都采用了梗概式的写作,快速地跳跃,简洁地介绍,只保留了能够深刻描画人物性格的主要部分和高潮桥段加以展开。这样下来,篇幅缩减到原稿的1/12左右。200多万字的话,也是相当可观的字数了。 根据出版社方面提供的分析数据,如今最为畅销的长篇,无论是电子渠道还是传统渠道,都以60-70万字为最佳,150万字以上的销售数据将会锐减。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像长篇的高手肯福莱特的《巨人的陨落》系列,就在全球各地打破了这个业内的销售规律,以每部350万字的规模,长期占据了世界各国电子的和书店的销售排行榜。 但是,我并不介意销售的数据如何。 这本书,是长期以来我想要献祭给你的一个祭品。 如果说,这一生我想要写什么文字的话,其实,我唯一想要写出的,就是这部书里面的文字。 我一生以文字为职业,也全都是因为我想要写出这部书。 在写这部书之前、之后、同时,我所写的全部其他文字,都不过是为这部书的呼之欲出所作的铺垫和陪衬而已。 对我来说,写完此书,乃是一桩圣事。 (二) 写作的间隙,我和逸晨,还有其他伙伴经常会到冬湖湖边去放松。在那里,我们可以看到数十亿年来森林和草原的争夺战。 草原不断把各种野草蔓延到林地中,而林地也会不断把各种树木的种子摇落在草原上。 各种高低大小的植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交织着生长繁衍。 这片土地时而被大火燎原或者被洪水湮没,树木焚毁或者倒折,变成了萋萋的草滩,时而又万木峥嵘,发展为郁郁葱葱的莽林。 草原和森林轮番地出现在不同的地质时代,伴随着不同的生物系统在此大地上生灭轮回。 逸晨先生感慨地说:“可是,最近100年来,人类带着他们的鲁莽科技、庞大机械和贪婪欲望出现在这里,于是,草原和森林同遭到覆灭。” 这个国家是在富饶的荒野上建立的,但是,现在,伴随着这个国家的现代化,原始的荒野,正在迅速地消失。 逸晨先生这段时间在他的专栏中写道:“荒野是万物一体的。但人类建立的小镇,却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与万物的对立。” 周末的时候,逸晨先生忍不住对我发表评论说:“不理解那些情侣周末干嘛电影?” 他说:“他们应该来这里,待在森林里。在这儿,他们可以看到这个星球上最壮丽的故事,而不是那些无聊的肥皂剧情和鸡毛蒜皮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了话头。 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说:“好吧。我们就是写电影的——那些和大自然的故事相比起来,非常渺小、琐碎和无趣的电影。” 我含笑看着他。 他马上带着几分歉意说:“对不起,我说得兴致来了,脱口而出的,我是不是没有照顾你的感觉?” 我笑着摇头,我说:“不。不——事实上,我非常同意你。” 我们谈论起日本导演小岛俊二的作品,还有台湾导演侯孝贤的作品。在他们的作品中,经常会使用这样的长镜头:主人公历经了生命中的痛苦和挫折,回到乡间,遇到村中的老伯在农田里耕种,主人公就在田埂上蹲下来,和老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问老伯今年的雨水如何,气温变化怎样,作物的收成预计如何,市场上能卖到一个什么价钱,如今都施什么肥料,如此等等,两人在日常农事的问答中,闲扯了很长的时间。然后,镜头逐渐拉远,从这两个田间地头的人,拉到整个田野,拉到整个大地,镜头越拉越远,这两个在田野上交谈闲聊的人,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乃至于几乎小得看不见。 逸晨先生说,他最喜欢这样的镜头语言。 这形象地反映了导演的人生观:我们生命中那些不堪承受的沉重痛苦,放在广阔无垠的大自然中,其实非常渺小。两个人就在大自然中聊着普普通通的农家事务,就这样聊着,心胸就变得开阔,痛苦也就不再像高山一样挡在面前,人类的一己悲欢,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融化在大自然的宏伟交响曲中,心灵由此得到了净化和治愈。 逸晨先生说:“这就像是中国的山水画。渺小的游人伫立于高耸的山峦和宽阔的江流边,所有的情感,就算是人类的全部历史,全部所谓成就,在天地之间,山水之中,其实,全都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我深以为然。 正是冬湖小镇及其周围原始的荒野与森林环境,融化了我写作过程中内心的创痛,使得我能够穿越生命中的急流险滩,一路秉笔向前,向前,向前。 就是在那时,我就决定,在完篇所有的正文故事后,还要补写一卷《冬湖札记》作为后记,感恩大自然对我们的启迪和包容。 第九百六十八章 林间午餐 一  (一) 午餐时,逸晨先生、沈先生、卡佳、梁欣,还有我,我们五个人坐在一片淡青色的花朵之间,一边吃着自己烤制的淡咸味的奶盐面包片,一边听着便携式留声机上的老唱片。这架手摇发电的便携式留声机,可是沈先生收藏的宝贝,被视为营地的镇营之宝,寻常客人,沈先生是断乎舍不得拿出来玩的。 今天的黑胶唱片,播放的是一个50年代的乌克兰歌手演唱的抒情歌曲。 沈先生一边听他吟唱,一边逐字逐句地给我们翻译歌词的内容。 歌手的每一个词都浸透着爱情,饱含着叶芹草的蜜汁,散发着丁香的馨香。 我记得里面有些词写得非常经典。 比如:“真正的幸福,都不是靠尽力追求而来的”、“人所需要的是关心,而不是金钱”等等。 我们在留声机的唱片旋律声中,听着风儿吹过高高的林梢。 春风,真是一个勤快的当家人。 它到处转悠,连在枝叶最稠密的地方,也没有一片它不熟悉的叶子。 不知道哪里的水滴落在石头上,发出叮叮咚咚好听的声响。 石头又大又坚硬,也许还要在这儿卧上一千年,水滴却仅仅活一瞬间。 水滴可能觉得自己很弱小,很无助,对世间毫无作用。 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却是千古不变的,那许多的水滴千年万载地汇合起来,力量之强,不仅能滴穿石头,甚至还形成巨大的洪水,滚滚急流,竟可把石头冲走。 所谓弱小和强大,哪里有一定呢。 妄自菲薄和妄自尊大,都是不明白大自然的奥妙精深所导致的吧。 面包篮快要拿空的时候,梁欣对卡佳说:“时间过得真快啊。不知不觉中,春天快要过去了。我们的春假也马上要结束了。我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还真是舍不得啊。” 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在这段日子里已经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卡佳的眼睛里,也满是离情别意。 逸晨先生看着他们的依依难舍,对我说:“如果每一个年轻的和年老的人在迎接春天的时候,都能想到,也许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春天,他以后永远也不会返回到这个春天了,那么,他在春天的森林里野餐的欢乐便会增加千万倍吧。” 我说:“是啊。和我们一起野餐的人,也不会永远坐在我们身边。也许,这就是我们这些人最后一次坐在一起野餐了。” 事实证明,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我们五个人坐在一起野餐。 后来,卡佳跟着他家的一个表亲去了首都谋生,在那里找到个姑娘成了家,再也没有回到冬湖小镇来。沈先生在数年后也离开了冬湖营地,去了非洲负责一个新的投资项目。逸晨先生去了泰国宗通寺出家,随后去了缅甸的森林禅修,不久后就病逝了。梁欣签约了索尼新收购的美国哥伦比亚影业公司,成了他们的主摄影师。而我,也终于还清了收购高雄哥的资产所带来的债务,从spe重新赎回了自由之身,做回了自由撰稿人。 我们真的再也没能聚在林子里享受过这样美好的午餐。 梁欣后来还去那个国家的首都看望过卡佳和他的妻子,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长得齿白唇红,像小天使一样可爱。卡佳经常给他们讲中国和日本的童话故事,这些故事都是梁欣当年讲给他听的。梁欣去他家的时候,小孩子会用演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还有日本歌曲《樱花》,知道孙悟空和桃太郎。 梁欣后来对我说:“我可没有教过卡佳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不知道他在哪儿学会的。” 我说:“是我教的。” 卡佳那时候对我说,想听我唱一首中国风格的传统歌曲。我就给他唱了《阳关三叠》,但他表示太高深,不能欣赏。然后我就唱了这首茉莉花。这首他很喜欢。他说,在他的印象中,中国女人就应该如同这曲调一样,是柔情似水的。 梁欣说:“要不,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看看卡佳吧。他也还记得你呢,还有兰陵王和那支猎枪。” 我笑了笑。我说:“有缘分再说吧。” 很多青春的往事,就如同流水一样,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我不喜欢面对物是人非。宁可把过去的记忆,原汁原味地珍藏在记忆里。 (二) 后来,逸晨先生出家后,我还独自一个人到过这个营地来度假。 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沈先生已经接到新的任命,在收拾行装,等待奔赴新的岗位了。 只是他的继任者因为家里的突发情况耽搁了一点时间,没有如期赶来交接,所以他得以暂留一会儿,正好,就赶上了我来度假。 我们再次在冬湖小镇见面,谈起过去的事情,和如今的人事变化,都颇有世事沧桑、白云苍狗的感慨。 沈先生说:“我们在这小镇子上,还是有过不少好日子的。你什么时候把它们写下来吧。” 我说:“干嘛不自己写呢。你也曾经是写作者啊。” 沈先生说:“写作这种东西,不能中断的,像我这样,混了这么多年的俗务,现在就算是想写,也静不下来了,笔端干涩,思维僵化。” 他说:“但是,那些珍珠般的日子,就此消失了,也是挺可惜的。你写出来,它便可以保存得久一点。至少,我肯定会去买你的书。” 我便告诉他,我生平最想要写的一部书,就是在冬湖小镇开始做正式的书写的。我早就计划好,要在这本书完本的时候,补写一个《冬湖札记》来纪念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时光。 我送给他一本以前写的《札幌日记》,那是我保存下来的最后一本纸质印刷的了。 我说,《冬湖札记》写出来,大体就类似这本日记一样,也会是随意侃侃而谈的随笔。 沈先生说:“随笔就很好。自然而然,言为心声。年轻时候都喜欢看结构严整的,现在上了点年纪,倒觉得随笔,才是最轻松的,可入目,可入心,可入脑。” 他说:“你写吧。逸晨上次在这里的时候,拍了一张冬湖的环湖大全景照片,如果他儿子没有意见,就送给你做封面好了。” 他还不知道我和梁欣如今在业务上已经是关系非常密切的合伙人了,情谊如同亲姐弟一般。 梁欣当然同意了。他好奇地看着父亲当年的摄影作品。他说:“他一定是接我来营地之前拍的。你看,这还是严冬季节的景色呢。我来营地后,一直都跟着他活动,寸步不离,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去拍过这样的照片。” 也许,那时候逸晨先生就了知了我的心事吧。 他可能已经猜到了,我将来有一天会要写一本有关冬湖小镇的随笔。 他自己始终没有用过这张照片,而是把它作为临别礼物,留给了沈先生。 可惜,这里不能给文字配上图片。 所以,也就不能展示给大家看这张珍贵的照片了。 第九百六十九章 物是人非(上) 一  (一) 我和沈先生并肩走在当年曾经多次踏青过的林地里。 这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我们跨过当年淙淙奔流的小溪,现在它的水量没有以前那么充沛了,有时候在秋季会断流。 我看着这潺潺的流水。 自从我们分别以来,不知有多少水流走了,也不知道又多少个旧我业已消亡。 我向沈先生打听以前认识的镇子上的一些居民。 现在,经过镇子的复线铁路已经通车了,镇子成为了这片地区的交通枢纽,规模也随之扩大了三倍。随着火车通车而来的,是大量的外来人口。外来的移民们在这里开设了很多酒店、商店、饭店,逐渐地成为了小镇的主角,而冬湖镇原来的本地居民们,则因为不太适应这种新形态的生活,而逐渐离开了小镇,搬迁到别的地方去定居了。 沈先生说,跟我最熟悉的邻居大婶,在一年半以前就卖掉了在镇子上的祖屋,搬去了另一个更为偏远安静的小镇,继续过她习惯的世外桃源式的生活了。她留在这里,做生意的时候不会那么诡诈地谈判和不择手段地竞争,很快就被外来的移民击垮了小小的家庭旅店,种植的东西也比不上后起之秀的大农庄的产品。随着这里成为著名的狩猎基地,传统的渔猎收入也变得越来越不可靠。渐渐地,一家人在这里难以维持生计。 沈先生说,她一家搬走的时候,大婶牵着那只黑狗,在菜地里唉声叹气地逡巡了好一会儿,惋惜今年种下的菜还没有完全收获上来。 沈先生看到,就安慰她说,新主人肯定会好好收拾这些菜的。 她摇摇头,对沈先生说,新来的主人肯定会把菜地给毁了。他们买下这里,是为了建一个便利店,他们已经规划好,要把菜地这块空间用来做个小的热饮吧,在里面提供免费的wifi。 她问沈先生,什么是wifi。 沈先生只好简要地回答说,就是能让人随时随地和世界保持联系,知道世界各地此刻都在发生着什么事情的一种工具,类似收音机和电视机,但是消息传播更快。 大婶问,就是用大家手里拿的电话看吗? 沈先生说,是的,电话和电脑都可以看。 大婶表示不能理解。她说:“要知道世界上的那么多事情做什么,难道我们普通的人能管得了吗?” 她说:“我小时候,镇子上的老辈人都说,那些新玩意儿都是魔鬼的发明。一个人要少和世界上乱七八糟的事情在一起,要多和上帝在一起,多在森林里听听鸟鸣,多看看头上的星星。那都是我们人类祖祖辈辈亲密无间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心里乱糟糟的,都不知道塞了些什么。” 她继续看着菜地叹气说,这么肥沃的土地,不用来种点什么东西,长得这么好的菜,不用来做成厨房里的美食,真是太浪费,太可惜了。 看着她悲不自胜的样子,沈先生只好说,明天营地来两个工人,把长得可以吃了的菜摘下来,做成营地沙拉,减少一点菜地的损失,不知道这样可好。 大婶听了,这才感觉到一丝安慰。她连声地说沈先生是个好人,还是他和冬湖的本镇居民贴心。 她说,好人是看得出来的,她一老早就断定了,沈先生这么慈眉善目的,肯定是个大好人,还有那个亲爱的薇拉、薇罗里什卡,一看也是个善良的好姑娘。 她说,薇罗里什卡甚至可以为了一只兔子、一只松鸡而进警察局。 大婶絮絮叨叨地说,可惜啊,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如今是越来越少了。唉,这世道人心啊…… 邻居大婶就在这样感慨万千的絮叨中,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着的冬湖小镇,踏上了不可知的人生新路途。 我听了这个故事,心里也是非常的感慨。 “对了。”沈先生说,“大婶临走前还给我留下了一点她菜园子里的圆白菜种子。你要不要带一点回去种?大婶说,这是她家独有的圆白菜种子,种出来的白菜特别甜而多汁,用来做饺子是再合适不过了。她说,你们以后在菜市场买到的白菜,永远不会有我家的这种味道。这可是亿万年森林的原汁原味。” 我离开冬湖小镇的时候,果然带了一点大婶留下的白菜种子回去了。 后来,我把它们种在温德米尔湖区别墅的园子里。 播种后的当年,真的收获了一批圆白菜,但好像并不像大婶说的那样多汁。也许是土地不同的缘故吧。但是,大婶家的圆白菜,的确是比英国本地种的蔬菜,更为甘甜一点,而且叶脉间流动着更多野性的味道。 (二) 听沈先生说了大婶搬走的故事后,我才注意到营地隔壁的便利店。 现在营地和大婶家之间的那堵土墙早就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两人来高的水泥墙。墙上还拉了铁丝网。 沈先生说,墙那边就是这家便利店的库房,里面经常有店里的存货和各种电器设备,也许他们是为了防盗的缘故拉起的铁丝网。 我来营地已经有一两天了,因为高墙遮挡着,营地的大门又不在这个方向,倒也没有怎么注意过隔壁开的是一家什么样的便利店。 我跟沈先生说,不如带我去新开的便利店看看吧。 我们从林子里回来的时候,沈先生就带着我走了另外一条新建成的小路。这小路从林边一直通达到便利店门口。 隔着老远,我就看到了便利店的霓虹灯在闪烁。 我惊异地看到,那招牌竟然是中文的!斗大的两个字不停地变幻着颜色:全友! 我差一点惊叫起来。 沈先生惊奇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了?” 我掩饰说:“没什么。只是在这个地方突然看到全友这样的便利店,觉得很意外罢了。” 沈先生没有起疑心,接受了我的这个说法。 我跟着沈先生一起走进了便利店。熟悉的货架,熟悉的微波炉,熟悉的热饮小食吧,熟悉的饭团、三明治、便当盒和饮料。 我和收银的店员打听,这是不是顶新集团旗下的全友便利店?当地的收银员显然不甚了了。于是,中国面孔的店长热情地走了过来。 这个小伙子是上海人,他肯定地告诉我们,这就是顶新集团旗下的全友便利店。 真是太意外了。这竟然是我舅公家开的便利店! 我和沈先生在热饮小食吧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沈先生过去点了两个海苔肉松饭团和两盒碗仔面,还有两盒果汁。 店长把热好的饭团和面送上来,并一再鞠躬感谢我们的光临,说能在这个镇子上看到中国人,每次心里都觉得很高兴。 于是,我们就在邻居大婶家以前的菜地里,吃了感慨无限的一顿简餐。 原来,就是我自己的家族,铲除了大婶家肥沃的菜地,也把她们一家从祖祖辈辈的传统生活方式中连根拔除了。 我深切地希望大婶在遥远的另一个小镇,重新找到了自己熟悉的生活方式,希望铁路和网络永远不要通达到那里,希望他们的平静安宁的日子,不要再一次被惊扰和粉碎。 但是,我也知道,这很可能只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现代化的生活像癌症一样在全球蔓延。 田园牧歌的时代,早就已经注定,要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往。 第九百七十章 物是人非(下) (一) 我对沈先生说,想要看看这里新开通的火车。 沈先生说,这里有两个车站,一个是客运车站,一个是货运车站,他问我想要看哪个。 我想了想,说,返程时我打算坐客运火车到附近的那个大城市去,所以客运车站现在不用看,到时候再说。我们一起去看看货运列车吧。 沈先生说,货运火车在镇子新建部分、靠近沼泽地的那一头。 于是,他带着我选择穿过林子,沿着沼泽地的边缘走。 (二) 当地人告诉我们说,随着镇子上人口的增多,镇公所希望能够扩大当地的农业种植面积,以便自给自足地养活更多人口。他们看上了土壤肥沃的沼泽地,于是动用了很多激起给沼泽地抽水,然后在排干后的土地上进行农业开发,种上了冬小麦和大豆。 以前,这片沼泽地是一个独立的宇宙,养活了无数种类的生物,但红嘴丹顶鹤、野天鹅到草丛里的各种昆虫,再到泥潭里、水洼里的各种微生物。 沼泽被排干后,这些动物纷纷迁徙,渐渐绝迹。 大约在一年前,最后一批野天鹅和丹顶鹤悲哀地嗥叫着,飞过这里灰色的天空,消失在了远方,从此,这里的沼泽就变得越来越寂寞了。从我们第一次来度假之后,这里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野鹿和野狐狸的身影了。 早年间,沼泽地旁边的密林里还生活着一只棕色的大熊,经常出来狩猎,有时候还会闯进镇子里来偷东西和袭击家禽。不少人都在镇子附近的道路上和它迎面遭遇过,吓得魂飞魄散。 后来,附近大城市的政府派来了一支专业狩猎队。狩猎队到达当地后,就问当地人,这里有什么需要猎杀的大型食肉动物吗?他们就说出了这只棕熊。 狩猎队几番追踪,和棕熊斗智斗勇,每到最后关头,都让这只聪明的熊滑脱逃跑了。 后来,他们利用棕熊最爱吃的鸡作为诱饵,设了一个陷阱,在陷阱周围布置了很多自动机关。 棕熊终于忍不住馋上当了。它触发了陷阱周围的火膛枪扳机拉索,被射出的子弹打穿了头盖骨,掉到狩猎队设好的陷阱里去了。 几天后,狩猎队巡视各地陷阱的收获时,发现了棕熊巨大的尸体。 他们跳下去,剥掉了它的皮。 他们带着一张完整的熊皮凯旋回镇,引起了全镇的轰动。 他们把这张巨大的熊皮放在镇公所里展览了几天,就送到大城市里去制作标本了。 从那以后,冬湖镇附近就再也没有熊的踪迹出现过了。 火车通车后,野生动物们迁徙消失的速度更加惊人。 当地人都很担忧,这样下去,这一片地方的原野气息,就要完全消失了,作为旅游景点的价值,也将不复存在。 更糟糕的是,伴随沼泽地的排干,新开发的农田也出现了土地肥力衰减、病虫害持续不断等问题。 人们最终直觉到,沼泽地生物数量的减少、生物种类多元化的毁灭,和土地肥力衰退、农作物产量降低、病虫害频发之间,是有着深刻的联系的。 牺牲沼泽,扩大农耕的后果时,伴随沼泽生态系统的毁灭,土地也正在快速地盐碱化和沙质化。而在盐碱地和沙质土上,农夫最终千辛万苦所能耕种出来的,与其说是粮食,不如说是孤独。 所以,从今年开始,人们又重新往排干了的沼泽地里灌水,希望用3年左右的时间,再把沼泽地恢复到以前的样子。 当地人对我们说,他们希望野鹿、野兔、野天鹅等这些动物,能够重新回来。 虽然到目前为止,再造沼泽的效果并不理想,但,总算是有了个好的开始,阻止了当地自然生态进一步被破坏毁灭的发展趋势。 沈先生对我说:“我们人类就是这样荒诞可笑。我们常常会因为过度的贪婪,而毁掉自己喜爱的那些东西。” 他对再造沼泽生态的计划持非常不乐观的看法。 他说:“人类只能维持现有的荒野不被进一步破坏,保护现存的荒野,而要再创造一个荒野,那是人类永远也做不到的事情。” 我点头,我说:“就像杀掉一条生命很容易,再创造一个出来,就困难多了。” (二) 我们站在货运火车附近的铁轨旁边,看着一列挂了20个车厢的运木料的列车缓缓地驶出车站。 每次经过镇子的时候,货运火车都发出震耳欲聋、惊天动地的喧嚣声。 这种恐怖的声音,加上列车夜间雪亮的灯光,吓跑了沿线无数的野生动物,也让附近的居民不胜其苦。 火车趾高气扬地穿越小镇的田野、森林、沼泽,跨越湖泊,毫不掩饰自己的重要性。 但沈先生说,它也有谦逊的一面:它只专注于自己合乎常轨的喧嚣,永远不会越过铁路沿线的范围,到别人的地盘去无端嘶吼。 不过,这个谦逊也持续不了多久了,通达到小镇的高速公路,已经规划成功,开始筹资了,相信几年以后,小镇上千年的宁静,将会被彻底粉碎,永远失去。 (三) 我带着某种天堂失落的心情,悻悻地跟着沈先生从火车站又回到了营地。 当夜,沈先生说,他还有几瓶营地自己酿造的米酒,问我要不要陪着他品尝一点。 我虽然是不怎么喝酒的,但既然沈先生想要有人陪着他喝,我也就点头了。 我们一边对酌,一边聊着过去的事情。 沈先生对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充满了依恋之情。 他说,此次远去非洲,恐怕要在那边干上10多年了,下次再有机会回到这里,恐怕头发都要全白了。 看着他的感伤,想起当年度假的快乐日子,我心里也觉得挺不是滋味的。 沈先生问我,想不想逸晨先生。 我说,当然。我非常想念逸晨先生。没有他的搭档,我常觉如失一臂,空荡无从表达。 我告诉沈先生说,逸晨先生出家后,公司很快给我选了新的搭档。但是,连续换了几个,感觉合作都不怎么默契,无法达到心有灵犀的状态。 主要原因,应该是我这方面的。 为了避免更多的不愉快,有段时间我一直没有固定搭档,什么事情都是自己独力去做,感觉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样,又如无根的浮萍随波荡漾。 就像来度假,也是我一个人自己来的。 沈先生说,来了度假营地,感觉会不会好一点呢。 我说,虽然睹物思人,心头别有一番滋味,但比起写字间里的孤单,这里的孤单还是更亲切一些。 我在森林里感觉更加踏实——因为逸晨先生,此时此刻也在森林里,虽然不是同一片森林,虽然我们中间相隔了整个亚洲大陆。 沈先生说:“我想,逸晨不会再回到我们中间了,他是下了大决心的,决定从此永远离开我们这些俗世中的浮尘。” 他说:“所有的人里面,除了梁欣,我想,你会最想念他的人了吧。” 我默默点头。 沈先生说:“心心,他还会回来见你的。相信我。搭档了这么久,从精神上说,你们早已是彼此的一部分。你们是不可分离的。” “但他不会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中去了,”沈先生说,“即使他还会回来看看你。” 我说:“没关系。” 我说:“我会去追随他的。” 第九百七十一章 铃兰花开(上) (一) 最后一次来冬湖小镇度假,是这本书快要写到收尾的时候。 那时候,我已经写到和高雄一家在北美滑雪基地度假的事情,也开始回忆与风花雪月的短暂交往。 那一次度假,是和我现在的搭档中村贤一先生、中村夫人和他们夫妇的女儿春子小姐一起来的。 当然,我也带着我的女儿ann。 我们来到冬湖的时候,还是仲春季节。 我们从旅游专列火车上下来,就看到满天的杨花蒙蒙飞舞,白色的花絮铺满了各处道路和小河湾,使得整个冬湖地区,看上去都好像盖上了一层皑皑白雪。 ann和春子两个小姑娘听到河流的声响就非常兴奋,手牵着手,欢呼着沿着河堤跑向河边。 孩子们这个本真的反应,正好说明了一个事实: 人的身上有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便可以和他身外所存在的一切互相呼应。 这个季节的涅尔河,正是它全年最美的时候。白天,它是一条花朵之河,晚上则是夜莺的歌声之河。 中村贤一站在森林环抱的火车站上,呼吸着富含负离子的新鲜空气,闭上眼睛说:“心心,你说得很对,这里的空气,流淌着牛奶与花蜜的甘醇芬芳。” 中村夫人说:“怪不得心心写的那些文字,也像抒情长诗一样迷离优美。这儿,可真是一个写作者的天堂。” 我说:“日本禅宗曹洞宗的开山祖师,道元禅师,你们听说过吗?” 中村说:“当然。他是日本最有名的哲学家之一。” 我说:“道元禅师说过:谁说人的心灵只是思想、意见、想法和观念呢?人的心灵,指的是树木、篱笆、砖瓦和青草。” 我说:“大自然就在我们的文字里,而我们也身在大自然的怀抱中。” 中村说:“你的文字,总有流水淙淙的感觉。现在知道了,原来,那流水,就是眼前这条河。” 我说:“是的。我在这里写下的所有文字里,都流淌着涅尔河的歌声。” 我们跟在孩子们的后面,来到河岸上。 我又一次看到宽阔的涅尔河从因为人们重新灌水而正在恢复勃勃生机的黑色沼泽地上流过。 和我并肩看着这条河奔流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总有一天,我们这些人,也会如流水般逝去,而涅尔河,依然会在天地之间,如是翻腾涌流。 (二) 我们两家人在营地安顿下来后不久,森林里的百花就灿烂地绽放了。 铃兰开花在先,野蔷薇开花在后。 我们带着孩子们到森林里写生新开放的花朵。 两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不也是尘世间新近初开的花朵吗? 我告诉两个小姑娘:你们看,万物的运作,全都庄严有序,每一种花开花落,全都各有其时。我们要对大自然如此的精妙运作,怀有崇敬景仰之心。 我们铺着野餐毯,在草地上野餐,我给小姑娘们讲以前在这里来度假的故事。从兰陵王到枪击事件,从邻居家大婶的菜园子到有关湖泊是大自然眼睛的传说。 ann那时正开始学原始社会这段历史,她不解地问我:“妈妈,原始社会那些捕猎为生的人,和现在镇子上这些来狩猎度假的人,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一样地围攻和杀生小动物。” 我说:“有区别的。原始人猎杀动物,是生存所迫,而不是为了寻欢作乐。那些土著人在猎食杀生时,都带着对大自然的谦恭和感恩之心。而不像我们,觉得虐杀其他生命来取乐,是天经地义之事,也不会有任何不良的后果。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我们的老师。” 我很想告诉小孩子们,文明是不断变迁演化的,但它并非一条渐进向上的直线。有些发展,究竟是进步,还是倒退,是不能轻易妄下论断的。 科技发达和文明进步,有时候不是一个概念。 我始终认为,人心变得更博大、更宽厚、更柔软、更温暖、更良善、更自律,这个时候,才能说,是文明进步了。 但是这些,对于她们来说,还是太深奥了。 我正在想着怎么措辞的时候,身边也在草地上野餐的一对当地镇民母子,再次给了我们一个深刻的启迪。 趴在野餐毯上,用叉子叉着一块红色粉肠的男孩,用手指着远处的山脉,对他端着茶杯正在喝茶的妈妈提出了个什么问题。 那位鬓发卷曲、有着深邃灰色眼珠的年轻母亲,马上就制止她的儿子,把他的手轻轻地打了下来。 她说:“阿列克赛,家里人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请不要用你的手指去指着大山!那样做是粗野无礼的。要知道,那座大山的寿命,比我们的寿命长得多。它在这个星球的表面上,可能隆起了几十亿年了。对于这么伟大的东西,我们要明白自己的渺小,不能随便用手去指指点点。就像你在圣殿里,也不可以用手随便指指点点。” 这位母亲又对她儿子说:“记住,在森林里,我们不能对大自然的一切随便说三道四。整个森林,它和我们,都是活着的,有生命,有感觉,有情感,有想法。它不仅随时在注视着我们,而且也随时在倾听着我们。任何你对松鼠、野鸡或浣熊所说的粗鲁轻率的话,都会被它们觉察到。整个森林就会不喜欢你。它就会对你抱持着敌意。” 尽管旅游业和木料加工工业正在迅速地毁掉这个小镇古老的风貌和传统的生活方式,但我很欣喜地看到,它以前的文化,依然还扎根在当地人的心灵深处。 那种对大自然的由衷敬意和爱惜之情,还没有像现代都市那样,泯灭殆尽。 中村夫人把那位母亲和儿子的对话,翻译给两个小姑娘听。 两个小姑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在现代的学校里,她们对于这样的教育,可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我很高兴带她们来了这里,让她们接触到人与自然本来就有的那种正常的关系。 中村夫人显然也有同样的感慨。 她说:“把孩子们关在集中营一样的学校里面对课本,那叫什么学习呢。” 她说:“在这儿,孩子们才会有真正的学习。” 同为年轻的母亲,我们都深深希望,当女儿们长大的时候,她们还能看到今天看见过的这样宏伟的森林。 第九百七十二章 铃兰花开(下) (一) 虽说繁花各自开落有时,但也常有例外的情况。 就比如现在,铃兰花已谢了整整一个月了,在一个黑森森的密林深处,却还有一朵兀自在开放,散发着馨香。 人有时也会这样。 在某个静寂的地方,在人间的一个暗角,有一个不为人知的人,人们以为他“活过时了”,不理睬他。可他却出人意料地走了出来,光彩夺目,宛若花开。 中村贤一就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中村从小就喜欢写作,但他出身贫寒,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家里人不同意他去学风花雪月的专业。迫于生计考虑,他选择了汽车制造与销售、工商管理这样的专业,并且考取了政府的公派留学生,来到中国学习汉语。 学业完成后,他签约进入了三菱重工、本田这样的大型重工企业从事销售工作,多年来一直在中国市场摸爬滚打,最后和高雄的公司也发生了业务往来。 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是在商业领域合作。但我一直都还坚持着笔耕,这一点让他非常羡慕。 我时常鼓励他动笔写点什么,并向spe的经济类书刊编辑们推荐了他。 于是,他就零零星星地把在中国工作的见闻感受,写了一个专栏,后来汇集起来,出了一本书,市场销量不错,读者口碑也很好。 出版社继续向他约稿,他也就陆续写了一些旅居在外的杂感文集,有的是用日文出版,向日本读者介绍他打过交道的中国企业内部的情况,有的是用出版,向中国读者介绍在日本著名企业工作的情况。因为这一系列文章视角独特,文笔清新幽默,出版后很受好评。中村也在写作界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 我因为处理高雄善后的事情而现金吃紧,重新签约卖身给老东家spe当签约作家后,中村也受到我重返文坛的强烈影响,决定辞去他在跨国企业的销售工作。现在他已经积攒了一笔家财,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可以专注于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于是,他也紧随我之后,和spe正式签约了。 回到spe之后未久,逸晨先生就渐渐淡出红尘,乃至出家清修了。我失去了搭档,形单影只。 spe给我更换了若干位搭档,合作都不太愉快。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和我谈话,问我要不要试试和中村贤一搭档。不管怎么说,我们是读书时代就认识的老朋友,在商场活动中也多有合作,彼此非常熟悉,私人关系也非常不错。 我们都对这个提议感到吃惊。我从没想过要和中村合作写书。 但是中村建议我不妨一试。他真诚地说,我可以信任他,可以向他敞开内心。他可能不如逸晨先生那样有才华,但他会尽到自己最大的努力。 就这样,我们就成了合作者。 应该说,中村一直都非常努力,进步也非常迅速。 两年前,他从翻译入手,开始涉足领域,已经有了3本自己的中短篇集,正在尝试写一本中日古代交往历史题材的长篇也陆续获得了一些日本国内的奖项,并且多次登上书店的畅销排行榜。 中村自己也觉得很感慨,想不到已经人到中年了,竟然还有勇气开始涉足一个完全崭新的领域,并且有机会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 他总是把这一点归功于我的影响和鼓励。但这未免太谬赞我了。这完全是他自己勤奋追求的结果。 他身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如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实至名归的。 他的文字经历,形象地体现了一句古老的俗语:“贪心不可常常有,恒心不可一时无。” (二) 来到度假营地后,中村就一直很愿意听我叙述当年和逸晨先生在这里发生过的故事。 他让我带他逐一去参观当年我和逸晨游览过的地方。 他一直以逸晨先生为自己的偶像,希望有朝一日能达到逸晨先生有过的那种境界,与我的合作,也能达到精神上的合二为一,做到完全的心有灵犀。 他这样诚心诚意地向往着这个目标,矢志不渝,让我深深地感动。 一念精诚,是最能令金石为开的。 我逐渐放弃了逸晨离开后的那种封闭心态,开始真诚地接纳中村为新的灵魂同路人。 中村看完了《太平》的分镜头脚本,又读完了我正在连载中的《吉诺弯刀》,他对我说:“心心,这可真是一个悲伤到骨髓里的故事。” 他说:“你能写个番外篇吗?给整个故事,一个亮色一点的温暖结局。” 我说:“我说过不会写番外篇的。” 他说:“不是所有的世间人都能保持对人生真相的清醒。你写得这样清醒,很多人会没有勇气去面对,虽然他们在现实中也无法逃避。” 中村说:“大众都是怯懦的,即使是在启蒙的过程中,也需要不断地安慰和牵引。” 他说:“给他们一个暖和一点的结局吧。让他们看到,为了改变命运,人们所做的努力,是不会白费的。” “让男女主人公洞悉真相后,能够顺天应道,求仁得仁。从文以载道的角度来说,让人们看到努力的回报,也是写作者的社会责任。”他锲而不舍地劝说。 我说:“我未必写得好那样的结局。我不擅长写世间的大团圆结局。” 他说:“算是一个对世间美好的祝愿好了。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圆成智慧,最终得到毕竟安乐。” 他的话打动我了。 于是,就有了番外篇《女伯爵》。 中村,绝对是那一种能够让人感觉到平和的温暖的人。 也许,因为他自己经历过各种艰辛,所以,就更能理解别人生命中遇到的艰辛吧。 (三) 看着森林里那枝晚开的铃兰花,我对中村说:“那朵花,就好像是你。” 他笑着说:“哪有像花朵的中年大叔啊。” 我说:“虽然出现晚,虽然开放晚,但却因此而更深地印刻在人的心里,清香久久萦绕,挥之不去。” 他说:“作为一个从小在林区长大的人,我想要善意地提醒你,铃兰花其实不是很香的,全株无毛,而且全株有毒。” 我看着他。我说:“太谦虚了。” 他说:“而且花期很短。我说真的,一点儿也没有骗你。” 中村君就是这样一个非常实在的人。 第九百七十三章 尸骨场 (一) 和梁氏父子一起在这里度假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平静和愉悦的时光之一。 而这段时光的一个小高潮,就是那天我们一起去参观“尸骨场”。 自从梁欣到来之后,每天早晨,我都是在他们父子俩劈柴的声响中醒来的。 比我醒来更早的,是林间的山雀。我穿着睡袍出来的时候,总是看到已有十多只山雀老早就聚集在我们木屋前,在等着梁生父子劈柴了。 当这父子俩抡动斧头的时候,山雀们就明显地兴奋了起来,在树枝上来回地蹦跳着,发出激动的声音。 原来山雀们把这斧头的声音当成是开饭的铃声了。它们徘徊在附近,一面叽叽喳喳地评论着父子俩的手艺,一面急不可耐地等着聚餐的开始。 当斧头劈开木头的内部时,山雀们就从高高的树枝上飞了下来,围上白色的餐巾,在我们小屋门前的树桩上落了座。 对它们来说,每一片死树皮都是装满了虫卵、幼虫和虫茧的宝库;在它们眼里,每一条树心的蚁道,都装满了“牛奶和蜜糖”。 梁氏父子把劈好的木柴搬到一旁码放起来之后,山雀们便成群结队地冲过去,在柴堆上群啄乱点,大快朵颐。 看着它们这么欢快地享用美味的早餐,我的心情也忍不住明亮起来了,杯子里的挂耳咖啡,也显得格外的香醇。 逸晨先生告诉我说,今天早上,他们父子劈开的那段枯枝,原本是属于一棵牧豆树的。 牧豆树是当地人最喜欢的燃料。它是燃料中最为馥郁清香的品种。 经历过数百次霜冻和雨水的洗礼,又在太阳下经历上千次的烘烤,这些古老的树无不饱经风霜,木质变得松脆,最适合森林中的宿营者随手取用生火。 有了牧豆树的慷慨奉献,野营者随时都可伴着霭霭暮色,燃起缕缕青烟,谱写一曲茶壶之歌;可以烤块面包,把一锅蘑菇煮成诱人的白色,而火的余温还可以温暖人和猎犬的小腿。 逸晨先生说:“梁欣,你要记住,没有万物的支持与成就,我们可是什么好日子也过不上啊。” 他对儿子说:“上帝既赋予又剥夺,但并不只有他可以这么做。我们人类也可以。当我们某位久远年代的祖先发明了铲子,用来种树,他就是赋予者;如果他发明了斧子来砍树,那就成了剥夺者。任何一个生活在土地的人,无论他自知与否,都已经拥有了创造和毁灭作物的神圣职能。在创造和毁灭之间,每个人都应该善加抉择。” (二) 年轻人毕竟是喜欢冒险的。在营地周围游逛了几天,梁欣觉得不够刺激,他提出想要去更远一点的野外探索一下,到那些平时游客人迹少至的地方去看更为原始的风光。 卡佳马上表示说,他知道有一个这样的地方,外地的游客一般都不会去,但是风景很漂亮。 游客不喜欢去这个地方,一方面因为它比较偏僻,但更重要的是,它有个非常不吉利的名字,叫做“尸骨场”。很多游客一看地图上的这个名字,就立刻产生各种鬼气森森的不良联想,断然把它排斥在活动范围之外了。 卡佳说,因为那里比较远,我们只能骑马去。 为了让我们能够尽兴,沈先生便热心地到镇上去张罗着租马。 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小的马帮,在卡佳和一个当地导游的带领下,出发前往这个神秘的地方。 从导游的介绍中,我们得知,所谓“尸骨场”是一片美丽的草地,眼下的这个季节,呈拱形的风信子,正成群地在此处盛开。 这片草地位于林地深处的一个峡湾上方。海拔位置比较高。 冬天的时候,因为这个海拔的积雪太深,就算是骑马也无法登临这个高度,从峡谷底部攀爬上来的唯一阶梯小径,也结满了冰雪,变得无比溜滑,无法通行,所以,有史以来,还从来没有人看到过这里冬天的风景是什么样子的。这里的冬天,应该还保留着史前时代的原始面貌。 我们在林中骑马穿行了将近4个小时之后,终于进入了这个神秘的地方,转过一个小弯,我们都觉得眼前一亮!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风信子花海,花海之磅礴壮观,立刻让我们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天哪!这里真是太美了! 逸晨先生和沈先生都像被勾了魂似的,身不由己地端起了相机,远景近景,跑上跑下,好一顿忙活,拍了不计其数的照片。 在我们人类出现在地球之前,地球本来就是这样壮美的吧。 看我们陶醉得差不多了,导游才出声提醒让我们注意脚下。 我们这才从花海带来的心灵震撼中清醒了过来,惊讶地发现脚下厚厚的草毯中,散布着很多或苍白或枯黄的牛头骨和牛脊椎骨,一个不小心,马蹄就会踩到一堆,发出一阵脆裂粉碎的声响。 那些空荡荡的眼窝和白森森的骨架沉默地在大片花朵之下环绕在我们四周,还真是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原来,这个地方就是因此而被命名为“尸骨场”啊!果然同时也是尸骨的海洋! 我问当地导游,为什么这里会有这许多的牛尸骨呢? 导游说,这个答案,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卡佳也说,这些牛的尸骨存在于这里已经很久了。早在当地人来到这个区域活动之前,它们就已经存在了。他指着脚下的骸骨说,你们看,有些骨头都已经风化粉碎,有的则已经变成石头质地的了。 导游说,也许,这是前一波生活在这里的人类放牧的牛群,也可能是一群野生的牛群,它们应该是因为冬天大雪封山,无法找到食物,也无法抵御刺骨的严寒而死亡的。 但至于它们为何会来到海拔这么高的地方,会被困于这样一个明显的危险死地,那就已经是千古不解之谜了。 现在谁也无法得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站在这一堆一堆的骸骨之中让人感觉很不是滋味,但梁欣和我还是能够克服内心的别扭,倾心于这个地方的无敌美景。 沈先生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年轻人就是这样。他们总是倾向于喜欢那些不复存在了的事物。” 他说:“至于我,到了我这个年龄,以后还是要少来这种地方。” 他用马鞭指着地下的这些白骨,说:“这个太容易让我想到,不久之后,我也会是这副模样。” 逸晨先生笑着说:“那你可是无所逃于天地间了。” 沈先生说:“怎么讲?” 逸晨先生说:“我们星球上生活过那么多的生物,哪一寸大地没有遍布过无数代生命的尸骸?哪一块土地,不是无始以来的尸骨场?就连我们的营地,也同样是啊。” 沈先生瞪眼看了他一会儿,竖起一个大拇指,说:“你行!你太行了!” 我听了,就跟着说:“我们每个人也都有无数次的生命啊,脚下的哪一寸大地,没有无数次地抛洒过我们过去生的骸骨呢?” 沈先生转过头,眼睛睁得更大地瞪着我,又竖起了一个大拇指,说:“亲爱的薇拉,你也行!你更行!” 第九百七十四章 自然之作(1) (一) 我翻看着度假期间逸晨先生画的那些插画和拍摄的精美数码相片。 我说:“拿这些做《太平》的插图太浪费了。不如你单独出个画册吧。” 逸晨先生摇头,说:“何必那么麻烦呢。” 我惋惜地说:“画得这么有意境,照片也美得这么令人震撼,不单独汇集,未免是太可惜了。” 逸晨先生看着我,叹息了一声。 我说:“干嘛叹气啊?” 他说:“叹息你犹有这个在啊。” “犹有这个在?”我不解地看着他。 逸晨先生说:“这些画、这些照片,根本都不算什么。明天我带你去看一个本地最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大师吧,见到了他,你就知道为什么这些东西不值得另出一个集子了。” 本地最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师?冬湖小镇这个地方?我更加迷惑不解了。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个小地方出过什么伟大的画家和摄影师啊?比逸晨先生的水平还要高很多的吗?如果有,我不可能不知道啊? 晚上,我连上网络,用各种关键词搜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任何关于本地伟大画家和摄影大师的信息。 我带着内心的疑惑,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二) 第二天一大早,逸晨先生就带着我出发了。 我跟着他一直往涅尔河汇入冬湖的入湖口方向走,他把我带到一个河湾的山丘上。 我们爬到了山丘的最高处,眼前是草原,涅尔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汇入冬湖,然后又从远处冬湖的出口流淌出来,蜿蜒着向下游奔腾而去。 逸晨先生说:“我们到了。” 我四周看看,周围都是辽阔的自然景观,看不出有人家居住的痕迹。 我说:“那个伟大的画家?他在哪儿?” 逸晨先生指着面前的涅尔河,说:“这条河,它就是那位最伟大的画家。” 逸晨先生说:“亿万年来,它一直在大地上挥毫泼墨,只是没有多少人能够欣赏它杰作的精彩绝伦。” 那天,逸晨先生带着我一起欣赏涅尔河在大地上描绘出来的壮阔景观,雪白的芦苇摇曳的河滩,无数飞翔起落中的野鸭子,泥沙冲积形成的优美的河岸轮廓,河水拍岸翻腾起的朵朵浪花。在这个季节,河流两岸遍开无数种绚烂的野花,把两岸的土地点缀得流光溢彩。成块成块的田野夹杂在花海当中,种植的庄稼绿意无限、生机勃勃。 逸晨先生说:“看这下面的四季美景。天下哪一位画家,能画出这样壮美的画卷?” 我看着眼前的壮阔山河,内心不得不认同逸晨先生的话。 和自然之作相比,人类的任何艺术,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渺小。 逸晨先生说:“和艺术家常常变幻不定的性情一样,这条河流也是喜怒无常的。你全然无法预料它何时会有心情泼墨,将会持续多久,会画出何等的杰作。” 他说:“作为一个画家,我很喜欢像这样,在高岗之上,看着这个星球上的河流如何在大地上挥洒作画,这就是我生命中最闪光的时刻之一。” 他说:“帝王将相,那些能征服世界的人,未必有这个福分,像我们这样,闲坐云间,看河流如何刻画这个星球的表面。” 他说:“看着眼前大自然的画卷,就会深深受教,彻底明白,人类的整个艺术,也不过就是大自然在我们心灵结构里的一个投影罢了。与大自然的尽善尽美相比,我们任何的个人成就,都根本没有什么好执著、好骄傲的。它全都是轻若鸿毛,渺若云烟的。” 逸晨先生说:“天下本有如此壮美的画卷可以欣赏,我们又何必要那么麻烦,去做什么个人专集,并为此沾沾自喜呢。” 逸晨先生说:“搞艺术的人,最怕的,就是自高自大,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他说:“在国际摄影大赛上获得金奖,当然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很多玩摄影的同行都会为此欢欣鼓舞、激动万分。但是,那并不是最高的价值所在。对我来说,看到一片开阔的绿色苔原像这样穿过高耸的山脉,在阳光下空旷而宁静的展现,这才是生命中最高的价值所在。” 我被逸晨先生的话深深地打动了。 一个人要多么自我膨胀,才会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这样伟大的自然事物之上呢? 逸晨先生对我说:“心心,虽然我们是来此度假的,但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大自然不是我们度假的地方。大自然是我们从诞生以来的恒久家园。” (三) 那天,逸晨先生对我说:“昨天,我对你叹息,说你犹有这个在。你知道,这话里的“这个”,是指的什么吗?” 我的脸红了,我惭愧地说:“是说,我犹有虚荣心在吧,想要获得大众的赞扬,想要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想要证明自己有艺术上的成就。” 逸晨先生点头。 他说:“对于普通的合作者,这些话我不会对他说。但你,你一直都是很有灵性和悟性的,你对于名利,一直都很淡薄,没有志在必得之心。所以,我会对你说这些话。” 我说:“我明白。谢谢先生的一再提醒。其实,我的内在名利之心并没有根除,只是习气可能略微淡薄一点点而已。内心深处,我还是经不起外界诱惑的。” 逸晨先生说:“作为一个签约的写作者,我们会有很大的压力要去攀登那个排行榜。周围的人也会不断地建议,你要去出个人的专集,不要浪费了个人艺术上的创作成果。但是,我们一定要经得起这种诱惑。” 逸晨先生说:“你注意到这里的居民怎么来处理飞舞的苍蝇了吗?” 我说:“我看到了。他们喜欢用粘蝇板。在涂了胶水的纸板上,粘上苍蝇喜欢吃的东西,涂抹上蜂蜜或者糖水,不久后就会有四面八方的苍蝇闻到食物的味道飞过来,降落到纸板上,而被胶水粘住脚或者翅膀,无法再离开,最后死在纸板上。” 我想起在营地厨房见过的粘蝇纸板,上面通常黑压压地粘了上百只苍蝇的尸体。每次去夹起那个玩意儿扔到垃圾桶去的时候,我心里都觉得有点发毛,觉得这样的方式也未免是太残忍了。 苍蝇虽然很讨厌,但是,它们也不过是为生计所迫,出来觅食而已,它们并不知道自己携带着很多对人类健康有害的病菌,更并没有故意祸害人类之心,可人类就用这样决绝的手段来屠戮它们。 逸晨先生说:“排行榜、签售会、著名作家的头衔、各种文学奖、摄影奖、艺术大奖、个人的文集影集画册,这些,全都是针对我们的粘蝇板。” 逸晨先生说:“只要我们还心动,还会去追求那些东西,还会被那些东西的获得所吸引,还会沾沾自喜,我们就会像那些苍蝇一样,被粘在这些东西之上,从此无法再展翅高飞,也不能再去更远的地方。” 他说:“我们就会变得像粘蝇板上的苍蝇那样可怜和无助。” 我深深地点头。我说:“的确是这样。我对虚荣心的祸害,认识得还不够清楚透彻。” 逸晨先生说:“这些闪闪发光、众人孜孜以求的东西,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要更警惕,随时随地从心里推开它们——就像一条毒蛇落到怀里那样,立刻断然地甩开它。” 他看着我,说:“不然,我们一定会被这条毒蛇咬到。” 他说:“我们可以从各种委员会那里接过奖杯证书,也可以出版自己的各种作品,但是,这都是为了开蒙众智的不得已权变之举而已。名利之想,断不可让它入心入骨,也不可以认为,那些作品就是我的。” 逸晨先生指点着眼前的江山,对我说:“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要忘记从大自然学习人生之道。大自然创作了如此精美的作品,它可有过倨傲之心,可曾有片刻认为,这是它的杰作吗?” 我说:“大自然的杰作,全都是无心之作。” 我说:“唯有无心,才能如此壮丽,如此完美。” 逸晨说:“是的。作而无作。无作而作。” 第九百七十五章 自然之作(2) (一) 和逸晨先生到山丘上俯瞰河湾回来,快走到镇上的时候,我们意外地遇见了小镇的镇长。 镇长先生今年38岁,身材高大而壮实,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 他是本地人,祖祖辈辈都居住在冬湖地区,以耕种和渔猎为生。他年轻时去过首都读书,毕业后并没有留在大城市高就,而是自愿回到了镇上,做了一个普通的基层公务员。 因为工作勤勉,和当地人关系很好,他很快被提拔为镇上的镇长。 后来,任命制变更为了选举制。他因为深得人望,在每次选举中也都毫无疑义地高票当选。 在当地人的心目中,他就是冬湖镇理所当然的镇长。他们都设想不出还能有其他人比现任镇长更合适待在这个位置上了。 一个地方官吏,能够做到这样完全和整个地方水乳交融,深入民心,真是非常的不容易,可以说,是一种杰出的成就。 虽然和镇长打交道不多,但我们都很尊敬他。 远远地看着我们从前面走过来,镇长就春风满面地和我们大声地打招呼。他爽朗的声音,就像是秋日的阳光一样明亮而温暖,具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镇长说:“那不是梁先生和薇拉小姐吗?” 他说:“喔,真是幸会啊,这么早就出去写生了吗?” 逸晨先生说:“是啊。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早起的鸟儿有虫吃。镇长先生您不也是起得很早,意境开始工作了吗?” 镇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说:“是啊是啊,我们都是早起觅食的鸟儿。你们寻觅的是无敌的美景作为精神的食粮,我则是寻觅镇上的各种芝麻琐事,作为锻炼自己的补品。” 镇长和逸晨先生握手,又低头亲吻了我的手背。 他说:“听说你们不久后就要结束度假离开这里了。作为一镇之长,我都还没有好好款待过你们,感谢你们对小镇的喜爱呢。希望你们以后,还多多帮我们宣传小镇啊,让更多的人知道小镇,来这里度假。” 他说:“怎么样,我们坐下来小喝一杯吧,我来请客。” 面对如此盛情,我们实在也是无法拒绝,于是,就跟着镇长一起,到了镇上的酒吧,镇长给逸晨先生点了一杯马丁尼,给我点了一杯苏打柠檬果泡水,我们三个人坐在酒吧门口的一张小桌旁,边喝边聊。 不断地有镇民路过,和我们热情地打着招呼。 镇长说:“游客们来来往往,但一直住在这里的,还是这些人。游客们是涅尔河的河水,而我们,则是涅尔河的河床。” 镇长喝了一口他杯中的伏特加,感慨地说:“我们这些人,根系都深埋在这片土地上,就算长成了参天大树,还是离不开这片故土的啊。” (二) 镇长问我们早上去了哪里观景。 逸晨先生说,我们去了河湾那边的山丘上。 镇长马上连连点头,说那里的确是一个非常好的观景地点。 他说:“我小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去那里玩,静静地躺在山丘上。不过,我可不是去观景,我是去听大自然的音乐会。听风声伴奏之下,涅尔河的歌唱。” 镇长拿起桌上的一支铅笔,在点餐的酒水单上写下俄文的“河流之歌”这几个单词。 他指点着这些单词说:“河流之歌,就是河水在山岩、树根和急流上演奏出的旋律。你们都是从事文学艺术工作的人,一定都非常了解,每一条河流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歌唱家。在它的一生中,每条河流都昼夜不停地咏叹着属于自己的歌曲。这种河流之歌会延续很久,直到被我们人类的不和谐行为中止和破坏。幸运的是,涅尔河迄今为止还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悠扬地歌唱着,它的音乐会还没有被我们的粗野和莽撞所完全打断。” 镇长先生说:“来这里的很多游客,匆匆而过,走马观花,他们爬上那座山丘,只是想要拍几张照片回去,向朋友们炫耀,证明自己是有钱有闲的阶级,能够来这种地方度假,如此而已。他们是听不到涅尔河的歌唱的。” 他说:“小时候,我爷爷就和我说过,你需要在此久居,谙熟山川河流的言语,才能听到那乐曲中的几个音符。” 逸晨先生频频点头,很认同镇长先生的说法。 他说:“你爷爷真是一个有智慧的老人。镇长先生,您也是,有着清澈通透的心。” 镇长先生说:“你们一定听到了涅尔河的歌声。那是一种声势浩大又富有节奏的和声。它的乐谱刻在山间,音符藏在动植物的生死轮回中,它的韵律短则持续顷刻,长则绵延世纪之久。” 他说:“以前我在大城市读书的时候,一直很想要灌录一张唱片,让更多忙忙碌碌、烦恼不已的城里人,听到我们国土上这些河流宏大的吟唱。” 我忍不住问:“后来,您做到了没有呢?” 镇长先生大笑道:“没有。后来,我慢慢地明白了,对于心灵上满是尘土的那些人来说,他们对于这种音乐,永远是充耳不闻的。就算灌录了唱片,也不能唤醒他们对大自然的倾听。他们永远只能听到自己内心的噪音。” 他压低声音,小声地对我说:“你看我们身边的这些大清早起来就大杯喝酒的人。真不知谁能来唤醒他们内在的那个敏锐的灵魂。” 作为一个基层的小官吏,能有这样诗人的领悟和诗人的心灵,真是让我们深深的敬佩。 镇长真是一个既有行政能力,又有内心教养的了不起的人,怪不得他在小镇如此的深得人心。 和他在一起聊天,真是非常的愉快,而且受益匪浅。 这位镇长后来在网络上变得非常的有名,无数的游客在自己的社交工具上发了他年富力强、高大威猛的照片,并且记录了他和游客们侃侃而谈的博学与高尚品味。 越来越多的游客把会见镇长列为了度假的必备项目。在遇到镇长先生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游客会索要他的签名,要求与他合影。 镇长先生变成了小镇品牌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在他变得在国际上特别出名之后,他就没有可能继续再待在小镇了。 后来我独自再去小镇的时候,镇长先生已经在上级的再三劝说下,离开了小镇,当选了附近的大城市里主管整个地区农林事业和旅游产业的副市长。 再后来,又听说他做了参议员,到了首都,去在更大范围内发挥他的才能和魅力。 但他还一直保持着冬湖小镇荣誉镇长的头衔。 镇民们从未忘记过他,迄今依然把他当成镇上居民中的一员来对待。他们在谈论他的时候,依然亲切地叫着他的小名,称呼他为“我们的镇长”。 第九百七十六章 自然之作(3) (一) 那天,我们和镇长先生一起闲坐小酌的时候,还随意地聊起了当地的林业发展。 原来镇长先生在大学主修的就是林业专业,他在这方面的知识非常渊博。 镇长先生对我们说:“也许,如今对很多人来说,坐在豪华气派的办公室里对手下颐指气使,会让他们觉得更安全更有价值,但对我来说,我更喜欢回到镇子上,每天踏过金黄松脆的草地,感觉秋色在生命的每一个层面融入身心。” 他说:“大城市的生活往往让人们忘记根本,忘记自己只是大自然的众多成员之一。” “但其实,我们距离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年代并不遥远。就在100年前,原来是大城市的地方,也不过是冬湖这样的小镇。那儿的土地上依然有青山绿水,有洁净的空气,四季分明,池塘里有丰富的生态系统,溪水里都是小鱼,街道上有耕牛在一边反刍,一边缓步前行。金龟子的翅膀在住宅区的大树间闪烁着日月的光泽。” “就算是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学校的宿舍一楼还依然泥土的地面,有蚂蚁和蟋蟀和我们同居一室,宿舍楼的门前到了春夏季节,都随处可见西瓜秧和蒲公英正在发芽,学校的院子里,也可以看到母鸡带着一群一群的小鸡在草丛里觅食。” 他说:“我记得在学校教学楼的高处远望过去,还能看到不远处的田野。旱雀麦多刺的麦芒,很像给秋日山麓披盖上了一条黄色毛毯。那玩意儿就像干燥的棉絮一般容易燃烧,附近的居民都要非常小心不要大意引发田野的火灾。” 他带着回忆的神情,向往地说:“那可真是诗意一般美好的日子啊。可惜的是,这种美好的生活,正在日渐离开我们远去了。” (二) 镇长先生说,现代人生活的节奏越来越快了,人们变得毫无必要的匆忙和仓惶,这种徒劳无益的效率和忙碌,不仅让人们身心疲惫,而且极大地加速了对自然资源的消耗与浪费。 在森林里,一棵树的存活时间,可与其倒下后完全转化为土壤所需的时间相当。 如果全社会都懂得按这样的速度去生活,那么木材资源就不会匮乏,森林也不会灭绝;溪流依然清澈,鲑鱼会不断回来产卵。 “但是人们已经越来越没有这样的耐心,也没有这样的善心了。”他叹息道。 他指着周围的森林说:“今天,我们还能每天都生活在古树的庇护之下,而我们的子孙后代,将来很有可能不得不用河床上的砾石建造房子来遮风挡雨。到那时,古老的森林也将真正消失殆尽。” 他列举了很多事实证明这并非是一个过分悲观的看法: 比如,在石器时期,整个地中海盆地的森林大概有五亿英亩。如今,除了海拔高地区的四千英亩幸存之外,其他都只剩下了一片草坡。 随着农业的发展,中国的低地阔叶林开始逐渐消失,大约在三千五百年前,大部分的低地阔叶林就已经不复存在(在公元前四世纪,中国哲人孟子就曾论述过大规模砍伐树林的危害)。 日本的森林布局在几个世纪的持续砍伐下也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日本的锯木机已降到只砍伐大约八英寸粗原木的地步。原始的落叶阔叶林只能在最偏僻的深山里才能找到。珍贵的香味扁柏树(日本扁柏)是修建神殿和庙宇建筑的必需材料。在日本,由于现在这种树非常稀少,因此必须从美国西海岸进口规格大小适合修缮传统建筑的花柏。 (三) 逸晨先生深有共鸣地说,情况的确如此。 他说,在日本,古代的原住民阿伊努人,和北美的印度安人一样,也是很敬爱大自然的。 他们认为,神灵的力量隐藏在万物生灵的面具下或者盔甲后。 阿伊努人的房子一般建筑在山谷里。低矮的房子中央有个火塘。 清晨,阳光穿过房屋的东门照射在火塘上,人们认为那是太阳女神在造访她的妹妹火神。 阿伊努人的规矩是:此时任何人不允许从火塘上跨过,以免妨碍她们姐妹的亲密相会。 逸晨先生说,在今天的日本,之所以还有一定面积的森林被保存下来,是得益于从原住民时代流传下来的神道教。 神道,意思就是通往神灵之路。 日本自原住民村落时期以来,各地就遍布大小神社。 最大的神力中心就是日本的富士山、富士这个名字,就是火塘女神的名字。 整个富士山就是日本最大的神道教神社,其面积从山坡下的树林地带一直延伸到白雪皑皑的山顶。 这些神社的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算现代城市建设,也不能侵犯。 因此,我们还能在都市里看到围绕大小神社的许多参天大树,看到野花遍地的富士山麓。 现代化的日本,在原住民的传统和中国儒释道精神的影响下,很注重对于神圣遗迹的保护。 逸晨先生引用了日本哲学家、日本禅宗曹洞宗创始人道元禅师的一句名言:“谁说心灵只是思想、意见、想法和观念?心灵指的是树木、篱笆、砖瓦和青草。” (四) 镇长先生和逸晨先生在这个话题上越谈越投机。 他们共同认为,大自然不仅是人类肉体生存所必须的支持,更是人类灵魂保持健康必不可缺的环境。 如果我们要保卫人类族群的身心健康和种族繁衍,就必须像保护自己外在的身体和灵魂一样地保护好大自然的正常运转。 听着他们侃侃而谈,我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课堂上学习辞源学的情形。 当时,老师对我们说:nature(大自然)这个词来自于拉丁语“形成的过程”。在此词汇基础上形成了很多新词:国家、民族、本土、故乡、家族、怀孕的、出生、诞生 语言是人类的本能的投影。 我们本能地在意识深处全都知道:我们身心的一切,都是与大自然亲密无间、一体无分、密切相关的。 不管现代人记得不记得这一点,有没有重新认识到这一点,承认不承认这一点,这都是事实的真相。 第九百七十六章 自然之作(4) (一) 那天,我们在冬湖小镇上的酒吧露天座上,和镇长先生谈得很尽兴,也很愉快。 很高兴这位教养极好的基层管理者,对大自然有着如此正常而健康的看法。 镇长先生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现代人有一种坚固的假设,莫名其妙地想象人类社会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哪怕事实上社会的文明程度是在倒退之中,人们也会觉得自己是在大踏步地前进。” 我说:“应该是从达尔文的进化论提出以来吧。人们觉得生物社会的发展是不断从低级趋向高级的。从此就认可了社会发展是一个直线向上的过程。” 我说:“同样的错觉也存在于经济领域。人们觉得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必须持续稳定向上、逐年增长,这才是健康的发展。” 逸晨先生说:“这正是现代人的一个根本愚昧所在吧。” 镇长先生说:“人们陷入这样愚昧的观念已经很久了。虽然我们能够清醒地看出其中的问题所在,但是,作为个人,我们还是会被这个愚昧的大浪潮所挟裹,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说:“我回到这里来做镇长,就是想要尽一己之力,多少矫正一点这个时代的普遍谬误,尽可能阻挡一下历史的车轮碾碎这里曾经有过的和谐与美好。” 他说:“中国好像有个成语来形容这种行为?我忘记怎么说了。你们怎么形容这种唐吉诃德大战风车似的行为?” 我说:“螳臂挡车。” 逸晨先生用英语翻译了这个成语。 镇长听了便仰天大笑:“对的!对的!就是这个,非常形象,不是吗?” 逸晨先生微笑着对他举起酒杯,说:“我们干一杯吧,为螳臂挡车。” 镇长先生举起举杯,笑着说:“好!为螳臂挡车。” 我也跟着举起了果泡水的杯子,和他们碰了一下杯子,说:“为螳臂挡车。”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螳臂挡车的那种人吧。 (二) 小酌畅聊过后,镇长坚持还要和我们散一会儿步。 他说:“每年镇子上会来很多的游客,但并不是每一年都会遇到谈得投机的朋友。你们这一离开,不知道下一次来度假又是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会不会在这里做镇长。也许,今天之后,我们就没有机会再这样聊天散步了呢。” 我们也觉得再和这位有见识的镇长相处一会儿,是非常愉悦的事情。 我们沿着镇子和林地交界的边缘走,听着林中的百鸟齐鸣。 我们看到一只胖胖的松鼠正站在松枝上用前爪仔细地洗脸。它不厌其烦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逸晨先生说:“看那只小松鼠,洗脸的动作和心心一模一样呢。也是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在脸上涂了一层又一层。” 我的脸红了。我在后面轻轻踢了他的鞋子一下。 镇长先生大笑说:“女人都是这样的。我老婆每天早晨也是这样,要花很多时间在她的脸上。女人和小动物的相似之处非常之多。” 我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对他们嘘了一下。 我说:“在森林里要当心说话喔。整个森林是有生命有灵性的。此时此刻,它不仅在注视着我们,而且也在倾听着我们。任何对松鼠、野鸡或豪猪所说的粗鲁轻率的话,都会被它们觉察到。它们会因此而疏远我们。” 我继续分辩说:“也不止是女人好不好。人类和动物,本来共同点就非常之多,彼此的差异非常之小。所有的动物,它们基本的喜怒哀乐,跟我们人类都是一样的。一样的不喜欢痛苦,一样的喜欢束缚,一样的渴望爱,一样的害怕死亡。” 我说:“就算是植物,也和我们人类颇多相同啊。比如植物渴望水,就像人类渴望爱情一样。” 逸晨先生说:“以前,有位印第安裔的一位美国学者对我说过,保护区里的所有灰熊、鲸鱼、猕猴和黑鼠,都迫切希望人类先彻底了解清楚自己以后,再来研究了解动物。他说,如果人类对自己的内在晦暗不明,他们的科学研究是无法真正弄清楚任何东西的。” 镇长先生听了,用力地颔首点头道:“嗯,有道理,很有道理。” 我说:“中国古代的圣人也是这样主张的。所以中国古代的学问,都特别注重研究自己的内在,而不是研究外在的世界。没有内明,生命岂有睿智可言?” 镇长说:“所以,作家也是科学家啊。只是,科学家研究的是外在的、物质的世界,而作家探索与观察的,是我们内在的、精神的世界。”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树枝上的那只松鼠。 现在它已经洗完了脸,剥开一颗松果,捧在爪子里津津有味地吃。 它很快吃完了一个松果,把啃完的松果扔到了地下,跳到另外的枝条上,开始剥另外一颗松果。 逸晨先生说:“这只小东西,它正在进行着一项伟大的工作呢。它正在努力种植未来的松林和未来壁炉里的温暖。它正在帮助我们维持未来子孙的生命。虽然它自己并不知道。” 我说:“是啊。多希望人们比它更聪明,能够深刻地了解这一点,明白它的健康存活,对于我们未来的重要性。从此不再对它举起手里的猎枪。” (三) 不知不觉中,我们又走到了河堤附近。 也许是受到了河水滋养的缘故,这一段的林木看上去特别高大。 镇长先生说,这片林子还非常年轻,正处在快速的生长期。 他指给我们看:年幼的一轮枝叶总是在树冠上的亮处,而树干是支持它朝向光明的的实力所在。 他说:“这树干就像是我们成年人。我的意思并不是要我们这些复杂的成年人再回到童年,而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在自己的心里保持着童年,永远不要忘记它,并且像树那样安排自己的生活——让我们的下一代永远处在更加光明的未来之中。” 他对我们说:“你们用文字,用电影,来做这树干,而我,用每天的办公,用说服人们,用电视演讲。” (四) 现在,我们站在小镇的河堤上了。 涅尔河的水声哗哗地在耳边响着。 镇长先生说:“如果有机会,希望你们秋天的时候再来这里。秋天的冬湖,比春天更美。你们应该过来看看,在大自然中,万物是怎样对彼此诉说着即将到来的别离。那会给你们的写作带来更深的感动和更多的灵感。” 镇长先生说:“你们听到此时此刻的涅尔河在诉说什么了吗?” 逸晨先生说:“听到了。这河流中的每一滴水,都在不倦地反复说着:不管还有多少路要走,我们早晚都会流入大海。” 我说:“是啊,每一滴水的生命轨迹都不尽相同。但是,每一滴水珠,都深信自己终会到达自由的水域。” 镇长先生说:“所有的水滴都深深明白:其实,对于水来说,并没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会把它带到大洋。” 逸晨先生说:“中国也有一句成语形容这个。” 镇长先生说:“是什么成语?” 我说:“殊途同归。” 逸晨先生说:“这就像我们所有人类的人生一样,道路千万,但最后,都会通向一个终点,那就是彻底了解我们是什么,什么是自然。” 我说:“是啊。如果还没有彻底了解,那就说明,你尚未达到终点。” 我对镇长先生说:“感谢您今天请我们喝的东西,和我们聊的这些话。” 我说:“明年,我们还会再来的。” 我说:“这里这么美,我希望能看到它一年四季中的不同面貌。” 我看着眼前涅尔河冲积出来的广袤土地,感慨地说:“希望明年我们再来的时候,无论是我们,还是冬湖,都变得更美好了。” (五) 亲爱的读者们,我们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彼此也一路相伴,走过了两年的时光。 因为此时结下的前缘,我们将来在无尽的生命之流中,还会再次相遇的。 希望下次我们再度相遇的时候,无论是我们,还是世界,都会变得更加的美好。 再见了,所有的读者们。 (六) 我一直很喜欢在行驶的列车车厢里写东西。 在那种环境下,任何书写都会变得特别的轻灵和流畅。 飞驰的列车、快速闪退的窗外景色,都会无时无刻地提醒我: 我笔下的世界、此刻的文字、将来的读者和所有时空中的所有生命,都会如此不断地出现,不断地消逝。 我们全体,都不过是时空中的川流不息之河。 第九百七十八章 结束语(上) (一) 两年前的今天,我来到了这里,开始上传这本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书。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网站,也不知道聚集在这里的是什么样的人,它的商业运作机制是如何的。我没有看过这上面的任何一篇作品,也没有接触过这里的任何读者或者作者。 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名气比较大、网络小说作品云集的简体中文网站。 之前说过,其实,我首选上传的网站并非这里,而是豆瓣文学。那是一个我经常浏览,并且比较喜欢的网站。我在那里陆续上传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是,不知道是哪里触发了它的敏感机制,在没有得到任何警告的情况下,它自动删除了我上传的全部章节。在后续的申述处理中,它既不能解释到底为何删除那些章节,也不能技术恢复删除章节的内容,导致全部章节遗失。我不得不重新整理这些章节。 这个打击使我彻底放弃了豆瓣,转到这里来。 这里的网站框架还是比较合适上传作品的,也没有那样敏感,如果要删除处理,至少会发个站内信通知一下你。而且,这次,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不管上传什么,一律都在本地多处备份。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这里的两年写作生活。 (二) 在这里,我从做封面开始,逐渐认识了很多人。 从留言区的广告入手,我加入了一些作者群,在这里找到了做美工生意的一些朋友,然后通过他们,进入了各式各样的封面群,接触到了更多像我一样,刚刚进来,同样有着做封面需求的新作者。 就这样,慢慢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开始真正地融入到这个网络社区,成为其中的一员。 但是,两年过去了,那些当初认识的人,已经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他们有的是才思枯竭写不下去,有的是生活所迫没有条件再写,有的是苦苦坚持,签约无望,转而投奔了别的网站,有的是怀才不遇,愤而退隐,决定从此封笔,也有的,是逐渐认识到网络文学这个类别的文化品味,实在太低,作者群实在太低幼,从而失望地放弃了继续在这个目类上继续创作。 混迹这个网络社区的日子,每天群里热衷于讨论的,就是点击数、收藏数、推荐票、首订数,如何提高阅读量,如何多赚钱,如何成为大神。 每个人都满怀着对名利的渴望和内心的焦虑,在等待着命运之光的突然照耀。 每天屏幕上滚涌着的,都是烈火炎炎的欲望和黑色粘稠的失望与愤怒。 大家做着数据的黑市交易,交换订阅、互相点赞的地下交易。 比这个更高级一点的,就是对于网络文学写作技术的谈讨。 大家互相评判对方新发的篇章,互相修改觉得不妥的段落与文字。 一些自信不足的作者,甚至还会把自己所写的每一行字都发到屏幕上来,征求大家对文字的意见,字斟句酌,推敲再三。 但是,很少有人想过:我写的这些东西,我发到网络公共空间上来的这些东西,会给世道人心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很少有人在讨论:我写的这些东西,能给人的心灵带来什么美好的东西,能怎样让他们感动,怎样激励他们提升生命的品质,怎样净化社会的精神氛围。 这,却是豆瓣文学上经常在热烈讨论的东西。 这里的很多人,眼里只有读者口袋里的钱,只有自己的利益。写作,只是一种摄取名利的工具,是暴富的捷径,而不是对于人类精神生活的一种奉献,不是自己生命的一种升华。 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一心索求,就像是笼罩在这个网站上空的滚滚黑云,令这里充满了乌烟瘴气。 这里的读者,也并不想要从这里得到精神上的营养和心灵上的启迪,甚至不需要从这里得到美感。 他们最喜欢使用的词,就是“爽”。 他们只是想借助这里浅显快感的快速阅读,得到一些感官的刺激,从而离开现实生活的残酷与沉重,臆想一下不劳而获,一夜暴富,或者一夕君临天下,玩弄所有人于股掌之上,占有后宫三千佳丽,为所欲为,唯我独尊的那种白日梦。 我以前没有接触过这类的文字,也没有接触过这类的人群。 我感觉非常吃惊,进而非常沉重和痛心。 我第一次了解到,原来,这才是数量巨大的吾国吾民。 应该说,在这里,我受到了深刻的基本国情教育。 这让我更加深切地感觉到,身为一个写作者,我们教化国民、开启民智,传承中华文明优良传统的使命,实在是任重道远,需要许多人、许多代人付出毕生的心血,共同坚持不懈,才能力挽狂澜。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民智开化,义不容辞。 吾辈文人,宜当奋勇努力! (三) 当然,在这里,我也收获了宝贵的友谊,交了不少的朋友。 广大人群那种未受教化的蒙昧,让人心情沉重,可是,蒙昧底下依然是纯净如水的良善人性,这又让人心情为之一振。 有些朋友,和我素不相识,却能自始自终,相濡以沫,就像温暖的篝火,燃烧在身边。他们每天过来点赞支持,就算是因为生活所迫离开了网络文学的领域,或者另走他站谋生,依然会不时地回来,送上祝福和爱心。 有些朋友,没有任何名利的希求,却能仗义执言,面对潮水般扑来的喷子吐沫,挺身而出,多方辩护,成为护花使者。 有些朋友,甚至还谈得比较深入,成为心灵上的朋友,彼此交换着生命中最深刻的痛苦和最隐秘的经历。 我认识了很多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有机会去深交的人,保安、卸货员、快递员、流水线工人、洗头妹、清洁工、城管、叉车司机、在读学生。 我听他们谈论自己的梦想,自己生命中的挫折,爱情的创痛,求职的曲折,学习的压力,听他们表达对祖国的热爱,对财富的向往,对世界的好奇。 他们,给了我可贵的信任,给了本书的微型公益项目,无私的、持续的支持。 这段经历,成为这两年生活中,一个最暖色的部分。 也许,在未来的时间里,我会把其中的部分经历,那些可爱可敬的人,写在另外的作品中。 在他们的温暖下,我发下誓愿,凡与此书以任何方式发生过任何关系的生命,我都愿与之结下法缘,当来得以引领他们,度过生死苦海,得到毕竟安乐。 包括那些唾弃过本书,对本人恶语评论的人。 如是,方能不辜负彼此这番网络上的邂逅,才能报答他们的支持和教育之恩。 第九百七十九章 结束语(中) (一) 接下来,说说这本书采用的写作角度。 我毫不犹豫地采用了这里的读者非常不适应的第一人称,和无法理解的第二人称来写作。 虽然我后来发现这样写作,会失去大量的潜在读者。 我真的非常惊讶地发现,网络文学的读者对于第一人称是如此执著地拒绝,对于第二人称的作品是如此几乎完全空白地没有接触经历。 他们对于小说的定义,是如此狭隘的。 他们显然不能够接受今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石黑一雄的作品也能算是小说了,因为他的文字无情节、无时间顺序,只是一些浮光掠影的生命片断随机闪现,如流水般潺潺而过。 而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样的名著,肯定也是完全无法读懂的天书,因为他胆敢采用了“不对的”、“让人头晕的”第二人称。 像福克纳这样多人称多角度彼此混杂的作品,像马尔萨斯《百年孤独》那样时空错乱,人物身份重叠分裂,甚至连一滩鲜血也能作为主角来侃侃叙事的小说,就更是无人问津的“失败作品”了。 此处的欣赏观点是如此的非主流。 ——然而可叹的是,虽然从文化高度上来说,他们是文学的非主流,但在绝对数量上来说,他们,却正是当今中国的社会主流。 他们是强劲的浊流!拥有浊浪排空的可怕力量! 这个发现,真的让我震惊了好久好久。 第二个让我震惊的是,在这里,没有错别字,竟然是反常的,而不是正常的。不通顺的中文句子、错误的用词和铺天盖地的错别字,充斥了每一个角落。这样破落的、自暴自弃的场景,真的让我这个写作者觉得非常惭愧。就好像走进了某个到处都是涂鸦和打破的窗户玻璃、随时响起枪声和警笛呼啸的贫民社区。 这样子也能叫文学吗? 这就是当代最时髦、最有活力的那一部分中国文学吗? 这些东西存留在世界上,让我们如何面对古人?又让我们何以面对后人? 作为文化人,我深觉羞愧难言。 很多时候,我觉得无法启齿,对人说我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本书,放在了这个污浊破烂的环境当中。 有时候,我感觉到对你很深的歉意,怎么能把你这样光亮的生命,这样高洁的灵魂,放置和埋没在这一片阴沉的垃圾场中呢? 我真是太对不起你了。 每逢这种想法浮现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当年对我的教诲。 你说,越是黑暗的地方,越需要光亮。 身为一支蜡烛,身为一支火把,它的使命,就是要进入到最深沉的黑夜当中,去照亮那些在漆黑一片中不辩方向的、盲目迷惑的人。 也许,偶然的选择,就正是你的菩萨心愿吧。 也许,我无意中闯入的这个世界,就正是你想要引领我来观察的世界。 没有见过最深的黑暗,就不会真正渴求最彻底的光明,也更没有坚定的志愿要化身为十方世界那无所不照的智慧之光! 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一点。 你曾经对我说过,我们要奋勇攀上最高的巅峰,只有我们拥有了攀登巅峰的能力,才能下到最深的深渊去,解救那些沦陷在低谷,无法挣扎得出的人。 (二) 再谈谈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 其实,他们并非是我的臆造。他们就像我们一样地存在于阳光下、大地上,也曾像我们一样地呼吸过,欢笑过,流过眼泪,有过生命中的各种悲欢离合。 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 让他们重新复活在故事里,是那么的容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如此鲜明、如此生动,根本不需要煞费苦心地构思,就活生生地宛在目前。 我只需要像写生那样地把他们写下来就可以了。 但让他们复活在故事里,又是那么艰难的。 因为他们都已经在我的生命中消逝了,以各种各样令人悲痛的方式,穿越了生离死别的黯淡时刻。只留下回忆中的影子,依然不时地浮现于心。 回想起过去的相处,我的心,都如同被亿万尖锐的针密密麻麻地反复穿刺那样疼痛。 在留言区,曾有读者问,不知道你写这些情节的时候,是否会觉得很难过,是否流过眼泪。 在这里我可以回答:是的。我觉得很难过。我流过不可胜数的眼泪。我无数次被悲痛哽咽住,无法继续写作。 小说中的我,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此时此刻的我的源头和上游。 而小说中的第一男主角“你”,则是我伟大的上师,启蒙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见地,教会了我基本的修学方法,给我的生命打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的确是一个世所罕见的英雄。 我曾为他写过一幅对联,来评价他的生命过程。 对联曰: 经天纬地奇男子, 特立独行伟丈夫。 横批:真心英雄。 我曾经答应过,以后如果写书,永不提及你的名字。 我的确从未提及你今生的名字。 但是,为了迁就阅读能力幼齿阶段的读者,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提及了你前生的名字“景龙”。 (三) 小说中的第二男主角高雄(前生的名字是刘申),他也是确有其人的,而且离开我们刚刚数年的时间。 有关他的一切,我都是如实写真的。 为了不伤害那些与他有关的、还活着的人,我没有写他真正的名字,也隐去了一些不宜细说的情节。 小说中的第三男主角,应该是我的前任搭档梁逸晨先生。 梁逸晨先生离开我们的时间更短,逸晨是他的中文笔名。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这部书的前面80的部分,是他看着我写完的,他也对文字进行了修改。 这本书的后记《冬湖札记》就是写的我们一起琢磨这本书的那段时光的往事。是我专门写出来纪念逸晨的。 在《求道》卷中,出现过的所有人物,都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人物,虽然我不一定用了他们的真实姓名。 他们都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伙伴或心灵上的朋友。 这一卷,是献给他们的。 (四) 也可以说,这本书就是我的自传。 虽然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但就算是普通人也可以有他的自传。 它比较完整地反映了我建立信仰和坚定求道的那个生命过程。 这本书也是所有生命共同的传记。 记录了所有生命一次又一次穿越生死,经历无数情节,从认知痛苦到走向解脱生命中所有痛苦的那个历程。 它是从一滴水照见大海的传记。 它是从一朵花照见春天的传记。 它是所有生命的镜子。 让所有的生命从镜子里的故事,看到自己的生命轨迹,领悟到自己生命的方向所在。 这是所有人的所有世的传记。 这里的“我”,是全部的未觉悟或者觉悟中生命。 这里的“你”,是全部的已觉悟或者很快就要彻底觉悟的生命。 应当这样来看这个故事,才不会觉得这是一个故事。 它不是别人的故事,它说的,就是我们所有人自己。 第九百八十章 结束语 (下) (一) 很多人从小并没有受过这样的教育,也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文字,是天下公器。 文字的基本功能,是教化社会人心,而不是宣泄自我的垃圾,也不是追求功名利禄的便捷工具。 能够写出有连贯情节的篇章,或者能够写出文理通顺的句子,乃至于能做出花团锦簇的文章,这都不足以称之为文人。 “文”的意思,就是无过失。 历史上被上尊号为“文”的王,都是近乎圣贤的王,个人品德高尚,执政时国泰民安,社会风气良好。 比如“周文王”、“汉文帝”。能够获得“文”这个尊号的王,历史上是非常之少的。就连唐太宗这样著名的圣王,也因为个人私德有亏,而不能获得“文”的评价。 而文人,就是自己过失鲜少,而且能以文字教育影响别人减少过失的那一种人。 所谓文字,就是读过之后,能让人的心灵更洁净,行为更少过失的字。 这个“字”,从象形结构就可以看出,是让家里的小孩子来学习何为正确价值观、何为正确行为的。 字,是上一代人类的智慧的传承和接续。 文字,是神圣的。 古时候,并不是什么人都敢于动笔写文章的,也不是可以随随便便就可以拼凑一本书来流传世间的。 如果你写的东西,不能对世道人心产生有益的影响,你是要负因果责任的。 不明道理,岂敢随便动笔,为了一点点个人名利,就来污浊世道人心? (二) 台湾当代著名散文作家林清玄先生在他的《菩提十书》中曾经多次谈到过知识分子的因果和作家的因果。 读完之后,很受警策,我觉得极有必要摘录在此,希望有缘的人看到,对自己行为的后果,多少引起警惕心。 林先生写到,他曾在山中修行,听到一位法师说过一个故事: 有一个人,他生平并没有做过什么大的恶事,死后却堕入了无间地狱。 无间地狱就是受苦无间断的地狱,每天受诸种大苦。 他努力地回忆生前所造诸业,认为自己的罪不应该受这样的痛苦,他遂向狱卒抗辩:“无间地狱是犯五逆之罪的人才应落入,我生平并无犯五逆之罪(注:五逆是:一、杀父。二、杀母。三、杀阿罗汉。四、由佛身出血。五、破和合僧),为何受此重报?” “你前世以何为业?”狱卒问。 “我前世是个作家。”那人理直气壮地说。 “你写作时毫无净念,动机不纯,专写一些邪见、淫念、杀意、恶趣的事,引人堕入邪见,引人生起淫念,引人杀夫杀妻,引人诸行不净,这罪因不知使多少人因此结出五逆的罪果,这种罪比五逆还重大得多。” 作家听了全身颤抖,不能自已,念起生前所写的作品,淫邪恶趣仿佛在目前,忍不住因害怕而跪在狱卒的面前。 “我现在知道错了,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离这无间的地狱呢?” “最少要等到在世间,你的书完全消灭为止,或者你写过的犯有邪见、淫念、杀意、恶趣的每一个字都在人间消失为止。” 林先生说:“听完法师的故事,思及我们世间的许多作家,正为着步入地狱作准备,我深深地悲悯起来,传播净见的作家到底在哪里呢?” 在另一篇散文中,他又写道: 法师告诉大家:“在地狱里是永夜的,众生不能见光,尤其是许多出家人和知识分子轮回以后就住在这无光地狱受诸种苦。” “出家人和知识分子在地狱?”林先生迷惑起来。 法师说:“一般恶人下地狱固是业报,出家人出家后不好好办道,受众生的供养,不为众生行道说法,妄为出家,罪加一等,因此是要下地狱的。知识分子出生时根器较佳,应为众人师,为众人传知识开智能,但是许多知识分子不肯助人开示,死抱着知识,空来人间一遭,死后也难免堕落地狱。” 林先生不由得感慨:“在这个人世里,我们有幸成为所谓的知识分子,应该怎么把知识和智能传播给大众,而在心情上又应该抱着多么戒慎恐惧的心情呀!” (三) 这也并不是林先生一个人独有的领悟。 台湾国学大师南怀瑾先生也多次在开示中警醒大众,一个人著作等身,名利双收,未必就是好事。如果他写的文字不对,有人因看了他的文字而生起邪念,或者做了坏事,那么,他就要对这个人随后的不幸命运承担一定的责任。 常常有人赞扬南老师学问如何如何了得,著作如何如何丰盛,而老先生自己,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他说:“正所谓著作等身,罪孽等身。”写得多,犯下过失的机会就多,罪过也就可能越大。 在这些作家的身上,我们看不到对个人名利的孜孜以求,看到的,是对世道人心的深切关怀,他们日夜担心的,并不是自己能不能日进斗金,成名成家,而是社会人心是不是会变得更好,人们会不会减少生命中犯下过失的机会。 他们关心的,是大众,而绝不是自己。 关心的是自己如何向大众奉献最干净、最美好、最有真实利益的东西,而不是如何想方设法从大众那里掠夺金钱、摄取大众的仰慕崇拜。 用心何其不同。 这才是真正的国之大器,才是真正的大师风范。 一个人若始终只想着自己,他的胸襟格局,又大在哪里?他所倡导宣扬的价值观,并不能成为世人的榜样和示范,却又师在何处呢? (四) 有些网络作品,热衷于写后宫里的女人们为了争夺名利(争宠的本质还是争夺名利,她们也并不爱那个男人,不然何以忍心用他作为工具,何以忍心伤害他钟爱的女人,从而让他难过?),不择手段,最后终于踩倒了所有的竞争对手,踏着她们血淋淋的尸体,踏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 有多少少女看了这些作品之后,会起而效仿,认定人生不谋害别人,就会被人谋害,必须无所不用其极,才能成为幸存者? 在她们豆蔻年华的时候,这些作品就在教她们如何生活在一个互相谋害,而不是互相关照的世界当中,刺激她们的虚荣、嫉妒、狭隘、刻薄、恶毒,告诉她们,不这样就会成为失败者。 这是多么可怕的人心教育。 一个人长期受到这样的熏染,人生将会是多么的可怕呢。 在本书当中,我写了一个很不一样的宫廷。在这个宫廷里,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后妃们尊卑有序,彼此团结体谅;婆媳之间,亲如母女,毫无芥蒂;王子公主们,兄弟友爱,姐妹情深,互相帮助,得失相规。对子孙的教育,既严格又慈爱。 这才是正常的家庭。这才是正常的人伦。这才是天下第一家庭,是天下所有家庭应有的楷模。因为这个家庭做得好,所以才赢得天下人发自内心的敬重和拥戴。就算是这个家庭中有着个人欲望的冲突(两个男人爱着同一个女人,多个后妃同爱着一个男人),但他们也懂得为了天下人的福祉,而克制,而宽容,而牺牲,而互相理解,而坦诚相对,而发乎情止乎礼,而做到合作无争。 中国的那么多王朝,一家为尊,能够延续几百年之久,凭借的,并不是那种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下劣行为和阴暗心术,凭借的,正是这样的浩然正气、一团和气,正是这样的正常人伦。 周王朝前后延续了八百多年,商王朝六百多年,汉王朝四百多年,唐王朝将近三百年。若彼时的宫廷主流,全部都是那样的乌烟瘴气,天下人何以会尊重忍耐它存在如此之久? 若你隔壁邻居家整天都是宫斗戏的那种关系,想必你也会恐惧和厌恶与之为邻,整天以鄙视的目光看着这一家衣冠禽兽吧? 大家要读正史,不要从宫斗戏里来理解中国的历史,不要误以为中国的历史就是那个样子的。 文学作品,不应当写那些不当的行为,不正常的关系,而要多写多弘扬那些正当的行为,正常的关系。 应该多写周文王的母亲这样的太后、长孙皇后、马皇后这样贤良的皇后,多写阴丽华(刘秀的后妃,后来做了皇后)这样的优秀后妃,多写班婕妤这样知书达礼,面对不良君主,懂得持身进退,善巧地不卷入宫斗,让自己的一生不为祸朝纲,反而有利于文化建设的优秀后妃,多写她们以天下为念,以苍生为念的后妃之德。 这才是古代社会的女性主流。这才是应该让人民熟悉和学习的榜样。 网络平台和影视平台,都应该向人民宣传这样的榜样,民心才会日趋淳良,社会上才会戾气减少,忠厚增加。 生活在彼此充满善意的社会当中,不是要比生活在彼此互相算计的社会中要舒服很多吗? 应该说,如今的社会,在很大程度上沦为彼此互害的状况,文学作品的日夜熏陶和大量传播,要对此负起相当大的责任。 (五) 我深知,对于此处的环境来说,这些话都是多余的。 我写下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在写这本有关我们的书时,我的用心,自问是无愧的,是正念的。 不仅将此处的文字献祭于过去的时光,也将这样正当的用心,献祭于你一路以来的引领和教育。 从贪恋男女之间的感情,到走到今天,明白何为正邪,何为是非,明白人生的意义和文字的作用,愿意以身为炬,照亮世间,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的道路。 我能走到这里,能够如此完成这本书,皆是一切众生的成就。 我深感恩。 在这本书的最后,让我们一起来共同回向发愿吧: 十方所有诸众生, 愿离忧患常安乐, 获得甚深正法利, 灭除烦恼尽无余。 愿以此功德,普及于一切。 我等与众生,皆共成佛道。 虚空无尽,众生无尽,众生业与烦恼无尽,我此回向,亦无穷无尽。 《莫力达瓦旗的灯塔》 一直以来,我向往海边的灯塔。(最快更新) 但莫力达瓦旗,是一个北极圈附近的内陆地方。 有一天,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出去露营一夜。 也许会很危险, 那里少有人烟。 我说,即使会遇见所有的忧伤, 我也愿意前往, 只要跟你一起, 就没有什么,会让我害怕。 他邀请我到林子边上一座小屋, 位于山峦的深处, 靠点蜡烛照明。(最快更新) 他说,这是附近最像灯塔的地方。 他在壁炉里架上燃烧的柴火, 给床铺铺上新床单, 梦幻般的蓝色,就像海洋。 他把豆子剥壳装进一个罐子里, 罐子在炉子上煮, 冒着热气, 发出松涛的声响。 我们一起晚饭, 喝着暖暖的茶, 看着夜晚如何开始。.net 夜色从山脊那边升起来, 黑影笼罩了大地和天空。 我们并肩坐着, 看一颗颗星星显露出来, 点亮头顶的天幕。 他的外衣披在我肩膀上。 夜风虽冷,但我心里温暖。 他说,你要做好准备。 为了人烟罕至处露营的这一个夜晚, 我们事先就做了多少准备。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夜晚, 而死亡,会是人生最长的黑夜, 并且必将到来。 入夜前, 怎可毫无准备? 壁炉跳荡的火焰出现在他眼眸之中, 他的视野里没有黑暗。 夜,是外面的,明,在我们内部, 我说,以为你带我来, 是为了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说,这就是那件很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 必须听到。 无论如何, 必须有人, 对你言说, 让你听到。 你何时何处开始审思此事, 那处所,就是人间的灯塔, 那时刻,就是灯塔开始放射光芒。 我的灯塔, 明了又灭, 灭了又亮。 你的灯塔, 问在何方?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遗物》 (小说最快更新)()(小说最快更新)(一) 展开发黄的信笺 你的字迹出现在眼前 全世界的眼泪一倾而下 模糊不清什么也不再能显现 四十年 阴阳相隔 生死瞬间画了一个圆 (二) 为什么强健的你 年轻如朝露 灵动似闪电 却无法比这一页纸张更为长久 你的手写出这些字 这些字在我手中 你的手却在深谷中腐烂 变为白骨 化为落叶下的黑土 (三) 上千年前的树枝叶婆娑 密林中很多千万年的大树 我们曾躺在它们的根部 阳光穿过叶子 落在你的嘴角 我的额头 你目不转睛地看我 你说趁我们还有眼睛 趁我们还能看见 趁我们的手皮肤还光滑 彼此还能感觉 还能相握 (四) 父母们也曾能彼此看见 但不久他们就不再出现了 你说父母的眼睛就在我们的眼睛里 就像我们的眼睛也会在后代中 可是我们会有后代吗 你笑而不答 世事难料 最庄严的承诺也只是断续的传说 (五) 匆匆的是我们 如流水漫过 当我的头发变成积雪的颜色 那棵树就会倒下 做成巨大的棺椁 包裹我 但什么痕迹 也难以留住 (六) 我是王的妻子 亦是王的母后 许多人仰望过我 但我从未统治过 统治尘世的是死神 我们都是它的猎物 纸片般破碎 柳絮随风 (七) 你的字迹 不再有你的你写的字迹 你仍在其中 还是不在其中 我握紧手 感觉到信笺的颤抖与脆弱 但脆弱的是手 我深知 什么也抓不住 (八) 你从来不在墓碑的背后 那些被安葬的人 同样也已经不在墓碑背后 墓碑下埋葬的是我 是青春 是过往 是王朝 是万物 (九) 我们都是河 从突泉到小溪 到涛声洪阔 到万顷良田 到无声无息 到消失在亘古的沙漠 或者变成花瓣上的珠露 (十) 何尝拥有过任何 就如同一个人醒来后无法拥有曾经的梦 影子皆非真的 所有的叙事都是如此 波澜壮阔 历历如目 但不可触碰 (十一) 这诗行是我的遗物 它尚存于此时 我已消失无踪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 《内在的宇宙》 .net(小说最快更新)(小说最快更新)多年前,我就不关心外面的事情 因为外面已经不再有你 没有你的世界没有意义 年轻时的我就是这样简单地做了决定 目光投向内在的宇宙 因为从那以后 你仅在我的内在中存活 我必须和你生活在同一个世界 同死并非最好的选择 就像两片叶子 先后从树梢坠落 未必会降落在相同的地方 或者靠近的 而你依然生动地行走在我记忆的走廊上 在那里 你依然能微笑 骑车 喝水 对我说话 我专注地看着每一朵涌起的浪花 在意识的深处 细微的波动 每一缕心弦的颤抖 都与你息息相关 外面发生什么 都随它去吧 我和它之间的缆绳 已经断了 关系难以修复 因为不关心外部 无意中我涉过了千万个险滩 从危险的丛林边上走过 暴露在月光下 却毫发无伤浑无所觉 我也从街道上路过 也在厨房里摆弄煎锅 也坐公共汽车 也拿出** 也去电影院 但我并不在那里面 我只是假装和别人一样 我早已不在尘世的生活中 我生活在自己的内在 后来才知道 伟大的艺术家 也多如此 我并不想成为艺术家 也不想写作 我只是必须活在有你的地方 无论是人们都能到达的 还是很多人不会抵达的 内在的宇宙和外在的一样大 一样浩瀚壮阔 一样精微奥妙 而且 现在我告诉你一个最大的秘密 而且它们是同一个 外在的 就是内在的 如果不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你出现 如果不是你消失 如果不是你带领我走进内观之门 我永远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失去你的痛苦 也就永远无解 无法释然 你是我的引路者 你牵我的手 带我到门口 你对我说,进去吧 然后你把我的手松开 你先走了进去 你知道 我一定会跟进来 因为跟随你 我飞越了万丈红尘 无数的关山请大家关注威信“小 说 全 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