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万户侯》 楔子 “今诚所致,祈福四方。 祖德煌煌,九州民康。 风调雨顺,河清海晏。 福我万姓,家国安泰!” 身穿黑色龙袍的男子站在山巅,手中握着代表皇权的湛卢剑,黑底红字的汉字旗随着狂风呼呼作响,旗下有个蜷缩在旁瑟瑟发抖的人,披头散发落魄不堪,眼眸中透露着绝望和恐惧,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没有人会相信这个和奴隶一样的人曾经是匈奴高高在上的王庭亲王,当今草原之主天成单于的亲弟弟,有着千里丰满的牧场和数不清的牛羊。 这个有着草原王庭尊贵血脉的亲王在大汉皇帝的脚下匍匐颤栗着,哀求着,哭喊着。 “朕原本想用你哥哥的人头来祭天祭祖,可他跑的连朕麾下的精骑都追不上,只能勉强用你人头一用,扬我大汉国威!” 亲王哭喊的更加撕心裂肺起来,不停的挣扎,因为他看到大汉天子已经举起了那闪烁着寒光的利刃,他知道下一秒就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也喊不出来了。 剑光如电,鲜血喷涌。 在这一刻,山脚下数不清的汉家将士将手中的长枪高高举起,高呼着吾皇万岁,天威浩荡。远远看去就像红色浪潮般翻涌跌宕,让人心潮澎湃。 数十万大汉将士汇集的声浪直冲云霄,连站在高高山巅上的天子都能感受到脚下的颤动,他感受着这一切,感受着数十万汉家儿郎的热血嘶吼。 此时,草原上无数的牧民都跪伏在地,请求长生天的庇护。 很多年以后,这个席卷大半个草原的赤色火焰成为了无数草原人挥之不去的梦魇。 大汉广文帝九年,广文帝完成了他父辈几代人都未能完成的大业,亲领三十万远征军长驱匈奴王庭,活捉天成单于的亲弟弟特勒亲王,只此一件不世之功就可使这位帝王流芳千古。 当然,只是在大汉的土地上流传。 从此大汉边塞之外百里再无匈奴,连他们的牛羊都看不见一只,这个巍然辉煌的帝国迎来了他最鼎盛的时期。 然而盛极必衰。 汉广文帝二十年,广文帝驾崩于帝都长安,享年五十。太子刘凯继位,年号泰天,下旨大赦天下。 汉泰天三年,西北凉州遭遇百年旱灾,遍地为枯骨,百里无人烟,以致暴乱四起,民不聊生。 同年七月,江南扬州临江王刘启伙同闽王刘策等三州十九郡王侯打出顺天意、应人和,清君侧的口号谋反。 并挟持广文帝的老师、原太子少傅郑重忠,迫其入伙。 在临江王府内,数位亲王轮番上阵,苦言相劝,威逼利诱,郑重忠破口大骂,誓死不从,刘启挟他家人逼他起草讨文,郑重忠应允,大笔一挥,片刻就成,完罢以头触柱,这位白发苍苍,年过甲子的大汉老臣以死节命,撞死在临江王府内,血溅数位亲王,刘启拿起讨文一看,大怒,命将尸首曝于城楼,诛其全族。 讨文在下: 山河难移,志存高洁。 今贼逆起,挟为鹰犬, 生食汉禄,死为汉臣。 今以死示,赤心汤汤。 赫赫在下,明明在上。 日月昭昭,大汉永昌! 在这日,大汉九州七十二郡万里河山,终究是乱了…… 一章:三月长安 三月的长安正是桃花灿烂的好季节,学士府内身穿锦衣的贵族子弟三三两两的在落英中漫步,时不时的嬉戏几句,悠闲自得。 在学士府的后面有几间简陋的茅草屋,一个身穿长袍布衣的青年坐在茅草屋前的大柳树下泡着长安城里随处都可买到的毛尖茶。 偶尔有几个路过的贵族子弟都鄙夷的往这瞄上几眼,然后迅速收回眼神,多年的贵族礼仪教育使得他们既瞧不起寒门,但也绝不会羞辱寒门,梧桐树上的凤凰可不会去调戏一只小小的麻雀。 “侯霖!” 远处一个同样身穿锦衣的男子隔着远远的冲这张望,和那些正冠整洁的贵族子弟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头戴冠顶,而是任由一头黑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后,一身绫罗锦衣也是沾染了点点尘土,少了几分华贵气,多了几分沙场汉子才有的粗犷。 路过的贵族子弟纷纷朝他投去厌恶的目光,他们认为在学士府内是不能大声喧哗的,虽然不是明文规定,但为了让自己和那些粗俗的井市鄙民区分开来,这也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 煮茶的青年冲他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坐。 “你又去练武场了么?” “嗯,比起和那些王侯子孙待在一块,我还是更喜欢和那些直来直去的汉子待在一起,起码不会担心打完之后得到一句虚假的承让,然后第二天被十几个人堵在小巷里打一顿。” 听完之后侯霖忽然大笑起来,边笑边给这位奇怪的锦衣子弟倒了杯香气扑鼻的热茶。 这件事是一个长安城里人所皆知的糗事,讲的是汉广文帝四年,在学士府的武试切磋中一名考生输后,第二天纠集了十几个狐朋狗友把对方殴打了一顿,结果事后第二天长安法廷尉就介入调查,打人的考生一家都被流放到边塞。要知道每年除了几个极为幸运的寒门子弟能够被推选出来入学士府外,剩下的学士府弟子都是各个州郡的名门望族子弟,要不就是上至朝堂三公九卿、下至六部州府的士族子弟。 当事人的父亲乃当朝光禄大夫,官居四品,在官场也是浮沉数十年,结果他的好友想尽办法都没有保住他,原因很简单,挨揍的那个身世更为显贵,是冀州柳亭侯的嫡子,纯正的皇室后裔。 侯霖又给自己倒了杯毛尖茶,轻嗅一口,然后放下,笑道:“香归香,可是太烫了”。 马瑾伸手把侯霖的那杯茶端了过来,一干而尽,说道:“茶只有热的时候味道才淳而不苦,若是等凉了再喝,就没有那种感觉了,其实喝茶的道理和现今局势大同小异,若是天子能够安抚西北暴民,荡平江南叛乱,在眼下时局最乱的时候立下威仪,大汉百年内都会太平下去!” “不会这么简单的。” 侯霖轻晃脑袋,衣衫随风而摆,缓缓道:“北方匈奴虽遭重创,可只要茫茫草原依旧葱郁,他们就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复元气,这帮蛮子、从没放弃对江南小桥流水的垂涎。” “匈奴人?自恃是长生天的子孙,以狼为荣,我随家父在九边塞外打猎的时候遇到过狼群,若是匈奴人能有狼群一半的团结,都不会像如今这样。”马瑾听后很不以为然回答道。 侯霖心中莫名的有种担忧,或许是因为他心在局外,见解与这些传统的大汉子民不同,他并不担心大汉如今的处境,一个存在了千年的文明不会这么容易覆灭,窝里斗来斗去最后还是大汉的天下。他知道在围绕这个话题说下去也无济于事,所有的大汉子民和马瑾的想法都一样,在长安街头随便拦下一个人说道匈奴,都只会轻啐一口:“你说的是那个放羊的小部落?他们的羊都知道不能靠近边境,更何况人呢。” 这是大汉子民的骄傲,这种骄傲,不容亵渎。可他们只记得数年前的汉广文帝,选择性的忽略掉百年前的依哈单于,选择性的忽略掉了百年前长安城外的肆无忌惮奔跑的匈奴铁骑。 侯霖不由的深思起来,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许久马瑾才开口。 “侯霖,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我大胆问你一句,你说大汉的江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马瑾缓缓开口,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他跟做贼一样的四周望了望,看见周围的行人并没有在意这里,才小声道。 侯霖沉思片刻,收起往日轻浮的笑,指了指远处几个对着桃树吟诗作赋的贵族子弟,“汉太祖立下基业时为防皇权被架空,下旨将皇室宗亲遣派九州各郡,可近百年来,亲王大多依仗国戚身份而私征兵马,另立金库、天子制衡有术,只能扶持世家来制亲族,矛盾激化,亲王谋反只是早晚的事。” 侯霖不屑的轻笑一声,不由的声调高了三分继续道:“今番西北旱灾,朝廷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临江王知道不能在等下去了,不过要我说,他只是在一个对的时间做了一件不对的事。谋反乃逆天之事,当今圣上虽掌朝不久,却治理有方,叛军朝夕之谋,又岂能撼动大汉根基。” “好一个朝夕之谋,岂能撼动大汉根基!” 侯霖一惊,不知何时身旁居然站立着数十人,当前之人一身黑色锦华,面容俊朗,仪表不凡。侯霖和马瑾急忙站起行礼,因为除了七八名学士府弟子之外,这伙人身后还有四名军士,黑色重甲配上赤翎光盔,这是大汉禁卫军的装束,连皇族弟子进入学士府都最多只能带两名仆从,能够有四名禁卫军做护卫在学士府内散步的人身份难以想象。 时值午时,阳光明媚、和煦的日光照在人身上显得很舒服,可侯霖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虽说大汉言论自由,即便是乡野村夫也能高谈国事,可在这学士府内,刚才的话语落入宵小或别有用心人的耳朵里,随便安个罪名送去长安法延尉都够侯霖脱层皮的了。 侯霖用余光瞄了瞄马瑾,马瑾倒很自在,好像认识那名黑衣男子,侯霖看到马瑾毫不在意的样子便安下一半心来。 为首的黑衣男子面带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很自然的使人对他产生好感。 “偶过此处,见两位学友讨论当今天下时事,一时兴起,惊扰二位学友,还请见谅,我姓刘名勤,还未请教二位名讳。” 姓刘,那便是皇室宗亲了。 侯霖轻躬,道:“草民姓侯名霖,区区一介布衣,刚妄自阔谈国事,还望亲王勿怪。” 刘勤摆了摆手:“同为学士府弟子,不分身份高低贵贱,不必如此拘束。” 马瑾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大汉军礼道:“我姓马名瑾,幽州燕阳郡人,见过逸亲王!” 逸亲王听后眼神一亮:“燕阳马氏…,莫非令尊乃燕阳将军马昊明?” “正是家父。” 逸亲王听后心情大好,脸上笑容更甚,说道:“早已听闻黄沙落雁九曲坟,荒冢尽埋匈奴人。诛遍蛮夷燕阳义,虎枪独守大汉魂!” 话音刚落,未等马瑾回言,刘勤身侧的一个红衣男子嘀咕道“学士府内还不正冠洁衣,真是边塞刁民!” 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使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侯霖有意无意的打量了这人几眼,相貌清秀,皮肤白皙,侯霖又微微一眯眼,发现这人脸上居然涂了一层脂粉,赶快低下头来,嘴角微微上扬,险些笑出声来。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刘勤微微一皱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厌恶,但并没说什么。 马瑾倒是很无所谓,听到后急忙高呼:“这不是王林兄么,好久不见。” 边说边去拥抱他,那红衣男子未曾想到马瑾居然如此莽撞,躲闪不及,被马瑾一把抱住。 “放肆!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你!你快放开!” 马瑾力大,红衣男子推搡不开,又比马瑾矮了半个头,狼狈不堪。 看着眼前这幅光景,侯霖突然觉得马瑾其实并没有表面那么大大咧咧。 本挺尴尬的场面被马瑾一闹显倒不在像之前那样生分,另外几名贵族子弟都轻笑起来,也不见有人上前阻止。 逸亲王也莞尔一笑,连那四名御林将士都在紧绷着面庞。 二章:大汉天子 马瑾松开红衣男子,对着侯霖做了一鬼脸,侯霖装似无意的离他远了两步,马瑾可以肆无忌惮的捉弄这小白脸,侯霖却避之不及。 红衣男子原本崭新平展的衣服也被马瑾一番蹂躏下凌乱起来,脸上的脂粉更被马瑾蹭花,此刻他羞怒不堪,五官扭曲更显得像城隍庙里的小鬼,他旁边一人实在忍不住,当即大笑起来,笑声感染到其他人,连侯霖也忍不住都呲牙咧嘴起来,急忙把脑袋转向别处,他不敢明目张胆的笑,这些贵族公子哥想整死一个布衣实在是太简单了。 红衣男子很屈辱,平日里谁敢如此对他。他习惯性的把手探到腰间,似乎想要拔剑,虽说大汉对兵器管制十分严格,但佩戴剑却是一种风俗,特别对于这些每日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来说,佩戴名剑更能让他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红衣男子把手探到腰间才想起,学士府严禁携带任何铁器进入,就是为了提防这些飞扬跋扈的贵族子弟们意气相争时拔剑相向。 他一探探了个空,更加恼怒,立马挽袖,看样子是想干架了。 马瑾还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侯霖和逸亲王都注意到了,他的左脚向前跨出一步,右手也放在了腰间,这是大汉九曲边兵们一入伍就操练的小衍拳起手式。 逸亲王回头给了红衣男子一记眼刀,红衣男子愣住,但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仍不肯放弃。 逸亲王眼神中更加凌厉起来,可还是没任何语气变化的说了句: “够了。” 红衣男子一愣,随即瞪了侯霖和马瑾一眼,然后退到了刘勤身后。 逸亲王的好心情似乎也从红衣男子做拔刀式的那一刻化为乌有,说了句欢迎侯霖和马瑾随时到逸亲王府作客后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那红字男子走时还很认真的看了看他们两,看样子是不肯罢休了。 侯霖有些担忧,看着马瑾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身上沾染的脂粉拍掉,问道: “喂!那个逸亲王是什么来头,还有那个红衣小白脸?” “逸亲王你都不知道?当今天子的堂弟,少时便素有才名,文雅卓尔、风度翩翩,是无数长安花痴少女的梦中情人。” 马瑾又理了理一头杂发,继续道“那红衣小白脸是当朝大司空的嫡子,姓王名林,司空老来得子,自然溺爱的不得了,也就惯成现在这幅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样子了,出了名的长安四害。” 侯霖不禁担忧起来,马瑾的身份王林定然不敢动他,但自己确是一介白身,想到晚上十有八九会被人绑起来扔到临安渠里,不由的蹙起了眉头。 “你要怕被他下黑手这几天就跟着我吧,在给这小子十个胆也不敢来惹我。” 马瑾看到前面还风轻云淡指点江山、一副天下大势了然于胸的侯霖一脸苦色,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侯霖听后不解,问道:“燕阳将军不过四品而已,那小白脸老爹可位列三公,你这么自信他不敢惹你?” “年轻!朝中之事你不了解,九边三府、边军数十万,我父亲掌管燕阳府十万铁骑,岂是朝中那些毫无实权的四品将军所能拟比的?我还真希望他来惹我呢,在学士府无聊透了,正好找点乐子。” 侯霖无言,心想这些王侯公子哥都挺骄横的。 “那你管我吃住么?” “算你欠着,日后在还。” 马瑾大大咧咧,撇了一束桃花枝刁在嘴里慢悠悠的走在前面,侯霖急忙跟在后面。 “那没有利息吧。” “侯霖,你现在怎么这么啰嗦,我像赌庄门口收高利贷的么?” “我还最后一个问题……” “放!” “看你刚才搂那小白脸的样子……、你没龙阳之好吧。” 马瑾没有回话,只用桃花枝挥舞起的唰唰声来回应。 “兄弟!自己人!别打了、学士府内禁止打斗!” 侯霖惨叫,一边大喊一边闪躲着,一缕清风吹过,又带落了朵朵桃蕊,花香扑鼻,可侯霖却没闲情雅致去学着那些锦衣公子们轻嗅桃蕊,然后吟诗作赋一番,因为他后面跟着一个披头散发,手持桃花枝的凶煞。 侯霖一路狂奔,后面马瑾穷追不舍,喊道:“侯霖,你居然毁我名声,站住别跑!” “追我来啊,哈哈哈哈~~~~” 两人身影渐行渐远,最后一朵桃花飘落,两人踪影已消失在了街道。 皇宫勉勤殿,这是大汉天子的御书房,除去每日早朝在未央宫里与百官议讨政事外,剩余一些难以抉择判断的事情,天子都会召集几个心腹大臣在这里来商量。 此时勉勤殿内正中央的金漆龙纹椅上正坐了一个人,毫无疑问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也只有当今大汉泰天帝刘凯了。 这位帝王不过年仅二十出头,此时却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深锁着眉头,一身黑色龙袍显得威严庄重,早朝早已朝闭,所以天子也没戴上那顶沉重的金链玉冠。 天子按了按太阳穴,每日如山的奏折让这位年轻的天子鬓角已染霜白,他缓缓的将手中一份奏书放在一边,撇了一眼旁边堆积有一人高的奏折,这里面大多都是从凉州和江南连夜快马传至长安的。 “今日骠骑将军林兴风从凉州传来紧急文书,朔云郡和武威郡又有三伙暴民携众造反,郡尉郡丞皆战死,朔云王在死士的掩护下才免遭遇难,他还在信中说,凉州战线拖长,不论是部队还是粮草军需,他现在都缺。” 天子声音很嘶哑,语气中透露着深深的疲倦。 “启禀圣上,近一年以来,已向凉州运送粮草近千万石,甲胄二十万套,床弩长弓十万余,我大汉虽国库丰足,但这样的调用也吃不消啊!。” 大司空王焕然跪拜后说道。 话音刚落,太尉令狐雄也出列跪拜,一字一顿道:“启禀圣上,上月江南我军受挫,局势现颓,才调集司州四郡十万精锐南下,现今不宜在大规模的调军,还请圣上三思而断!” 他以头触地,过了片刻,见天子并未答话,知道自己的回答天子并不满意,又说:“骠骑将军素有谋略,文武兼备,帐下又有孙方庭、周天虎等勇将,现凉州格局虽然杂乱,但我军并无败势,骠骑将军定能出奇策,克敌胜!” 天子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将两位大臣搀扶起来,转过身道:“朕知道两位爱卿是为我大汉千秋着想,可今年立春以来,各地告急文书跟雪花一样往长安飞来,从去年的大旱开始,西北局势越来越乱,暴民越来越多,就像一个无底洞一样,去年我大汉九州征的税一半都投了进去,结果一点成效都没……” “朕真的已经乏力了。” 天子示意站立在侧的内侍上前为他按按肩膀,舒适点后天子缓缓闭上双眼,说道:“你们说,可否把北塞府兵调出八万南下。” 言一出,底下的几位重臣皆面面相觑,太尉令狐雄回道:“圣上,不可,匈奴今虽不同昔日强盛,但数十万铁骑还是拿得出来的,若是调兵南下,匈奴趁虚而入,局势就真的危机了。” 天子闻言苦笑道:“朕只是随口一说,先皇驾崩前曾特地嘱咐于朕,北塞九边万万不可动,只是现今天下江南西凉的烂摊子,需要一记强击,才能平定。” 殿内气氛有些沉重,天子喝了口茶后缓缓开口: “朕掏心腹和你们说,也希望你们能够以心回答于朕。” “圣上请讲,我等自以肺腑而答。” “先皇在世时九州太平,四海臣服、八方来贺,为何朕一上位,不出三年,这江山就乱成如今模样,难道朕真的当不好天子么?” 底下几位重臣默不敢言,只是把头低的更下,使自己看上去更恭敬。 天子显得很失落,挥了挥手道: “下去吧,朕累了,想休息一会。” “吾皇万岁万万岁!” 三章:皇室兄弟 “几位大人,刚才圣上所问之事为何都不作答?”大司徒方庭之问道。 “方大人不也没有作声么?几位同僚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又何必说出来。”太尉令狐雄回道。 “只怕我等答后,第二天御史台的谏文就像雪花一样飘到圣上的眼前。”大司空王焕然冷笑的撇了一眼旁边的御史大夫梁云说。 梁云听到后也笑道:“若不是几位大人心里藏事,又何必怕御史台吹圣上的耳边风。”说完便扬长而去。 “谏官误国!” 太尉令狐雄阴沉着脸,看着梁云的身影走远说道。 “最近圣上越来越听信这些谄谀之徒的话了,前段时间陇阳王刘书夜被御史台参了一本,说勾结地方官员搜刮民脂民膏,第二天抄家的圣旨就下发了,弄的各个亲王提心吊胆的,唯恐下一个是自己。” 方庭之叹了口气:“圣上他,还是太心急了啊!” 出了皇城后,几位大人各自道别,王焕然目扫几人行礼道:“今晚纤凤台内请各位大人小饮几杯,还请诸位同僚务必赏脸。” “一定一定!司徒大人的情,我们还是要领的。” “结党营私,好端端的一个朝政就是被你们这些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江山支柱’弄的乌烟瘴气!”梁云冷笑的看着几顶轿子转过街角,一甩衣袖,对着随从道: “去御史台!” “诺。” 勉勤殿中,天子看着窗外的美景默不作声,想起刚才几位心腹大臣诚惶诚恐的样子不由的在心底叹气。 没登基之前刘凯还是有不少推心置腹的好友,几位兄弟关系也情同手足,自从登基以来,他很久都没开怀大笑过了。掌握天下人的生死在很多人看来都是梦寐以求的权力,但只有真正得到的人才知道这何尝不是一件苦恼。 所谓高处不胜寒,也正是这个道理,几位曾经勾肩搭背的兄弟如今在他脚下跪伏,再也没了往日的那般轻松随意。 他心里明白,他手里的权力能轻易的决定昔日好友的富贵生死,所以所有人在同他说话时一字一句都是放在心里斟酌数遍才会说出来,唯恐一句话、一个字激怒自己。 就像他是一个小孩,所有人都得哄着他。他讨厌这种感觉,却无力去改变什么,所以平日里他尽量表现的和颜悦色,凡是向他进言阐述的皆有赏赐。不是为了受到几句陛下圣明的恭维,只是想得到几个能交心的知己,所以御史台的那帮谏官才会争先恐后的向他上谏,即便一件无凭无由的事情,刘凯都会认真的去琢磨。 “陛下,逸亲王来了。” 一旁的近侍轻声细语的将天子的思绪打断。 “老四来了么?以后老四见朕无需在通报,皆准。” “诺!” “臣愿祝陛下万寿无疆。” “行了,这里没别的人。” “臣礼不论何时何地皆不可废。” “起来吧,前阵岭南进贡来的桃酥,朕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特地给你留着。” 天子站起来走下去,亲自拉起逸亲王的手,将他拉起。 “哦,看来臣弟今天可算有口福了。” 天子笑道:“桃酥可不能白吃,今日宣你入宫是想问问你对当今局势有何看法。” 逸亲王一手抓起桃酥,正准备品尝,听后又放下,沉吟片刻说道;“臣弟今日在学士府内听到有学子讨论当今时势,臣弟对其言论魄以为然,这名学子言:朝夕之谋,岂能动摇大汉根基。叛军如秋后之蝗,只要稳扎稳打,居正道而临有罪,不出一年,祸乱必平!” 天子听后动容道:“学士府内还有如此之士?他是哪家的子弟?” “听他自己说,只是一介布衣。” “那就更可谓可塑之才了,寒门子弟有如此眼光着为不易,他叫什么?” “姓侯名霖,长安人。” 天子颔首:“朕记下了,最近数年,寒门都未能有人杰出世,是时候给寒门弟子立下标杆了。” “那是因为陛下的目光,一直都停留在世家。” 逸亲王语气顿了顿,神情严肃了起来。 “臣弟斗胆说一句,最近御史台的那些谏官,可是越来越放肆了。” 天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老四,你真当朕昏庸无能么?御史台那群整天为了讨朕欢心的谄媚之辈朕岂能不知。” “那陇阳王的事,陛下又为何轻信御史台的奏章呢?” 天子随手拿起一块桃酥,道“凉州动乱,让刘书夜携着家眷来长安领罪吧,至于从他府里抄出来的东西一律充公。” “陛下……” 逸亲王动容,看着天子消瘦的身姿,一时语塞。 “行了,这件事就此揭过吧,最近朕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 天子起身负手,看着逸亲王喏喏道:“老四啊,凉州……,江南……、暴民、乱党,总像有人在操控谋划着什么……” 逸亲王听后眉头一皱:“陛下多虑了,大汉建朝千年,风调雨顺,国安民乐。天下百姓皆以生为大汉子民为荣,即便有那么些图谋不轨之徒兴风作浪,也不过是跳梁小丑罢了。” 天子转身看着那些堆积着的奏折道:“希望你说的是对的吧。” 学士府内,天至黄昏,不少士族子弟皆结伴去坊间寻乐。侯霖盘坐在草庐中,看着《六韬》不由的默读起来。 大汉自建国以来便重视教育,不论山野小县还是富庶大郡,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私塾学府。 学士府学子必修有六艺,何谓六艺? 礼、乐、射、御、书、数。 古人云:君子以礼待之、以乐悦之、以射鼓之、以御临之、以书吟之、以数节之。 大汉并不崇尚咬文嚼字,而是推举‘文武兼备,知能兼求’。武能擒龙伏虎,文能固国安邦就是最高的境界了。 “三年了……” “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 侯霖站起身,手中捧着《六韬》深深的叹息一声,窗外竹林飒飒,偶有禽鸟鸣叫。 他并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却很离奇的到了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直到如今,侯霖仍觉得像是一场梦,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三年前的六月二十四号,他仍记得这个日子,刚参加高考完的他旅游到了长城,然后又到了长安。 虽同称却非彼长安,这个长安似乎比侯霖世界里史书上的长安更要繁华。 在长安街坊间流落了三个月之后侯霖便认命了,不管这是梦还是真,饿肚子的感觉总归不好受。只用了半年世界,侯霖便熟悉了这里的环境,粗布缠发,长衫飘然,做起了教书先生来,凭借着与这里所有人都不同的想法和知识,短短半年间他的名号便响了起来,学士府的一封请柬让他搬进了这座草庐中。 直至如今。 侯霖放下《六韬》将思绪收回,虽然仍是一头雾水,但除了日月流转年复一年,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反正之前也是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只当是换了一种生活。 侯霖刚来到时极其不习惯烛火照明和上厕所时用麻布条来处理大号,直到现在他仍觉得每次蹲完厕所外屁股还是一阵火辣。 “他娘的……,等我以后发迹了,绝对要用宣纸来擦屁股……” 他又随手拿起旁边一本书籍,一想即将来到的岁试便一阵头疼。他并非世家子弟,若是岁试成绩不能名列前茅,估计就得重返市井田间劳作,日日都得为生计奔波。 “走吧,侯霖。” 马瑾撩开席帐,冲着侯霖说道。 “好。” 侯霖起身,将书打包进行李。 四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马瑾看到后摇了摇头: “侯霖,这次岁试不同往年,不再考兵法武略,也不考琴棋书画。” 侯霖听后颇为诧异;“不考六艺?那考什么?” 马瑾道:“听说是考沙盘和言辩。” 侯霖听后更加疑惑,以往岁试分文考和武考,文考里有礼节章法,诗词歌赋和书法算数。武考骑乘和射术,数十年都未有变。 “你从哪听来的?” 马瑾耸了耸肩,道:“听几个朋友说起的,毕竟他们的消息渠道一向又快又准,我刚听到时也很诧异,不过细想一下估计和当今的形势有关。” 侯霖沉思不过数秒,就想通了其中关键,右边嘴角略微一扬道:“要果真如此的话,估计朝廷要提前从学士府调人了。” “啊?何以见得?”马瑾问道。 “沙盘和言辩考的是临场能力和随机应变,这么明显的征兆你看不出来么?” 马瑾挠头,眉头都皱成一团道:“我哪想这么多,只是觉得这次岁试比起以往简单了许多。” 侯霖笑道:“朝廷不会做出无用的更变,你要肯动动脑子也能看出其中的关键。” “行了行了,每天想这些头不疼么?不如去乘马临风来的痛快,我们赶快走吧。” “小兄弟,我晚上还没吃饭。”侯霖狡黠一笑说道。 “你这意思不就让我请客么,好说,我请客,你付账!” 冀州上党郡内一古山中。正值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时,山腰一处古色古香的石亭内,铜炉檀香,古琴悠扬,一老者与一青年端坐其中。 青年人一身素白,腰佩宝剑,面容清秀,卓尔文雅,气质颇为出尘,正闭目抚琴,琴声悠长而空旷,显得意境深长。 相比之下老者就粗鄙了许多,一身补丁,头发用着头巾草草包着,听着琴声打着盹,昏昏欲睡。 一曲终了,青年人缓缓睁开双眼,对着老者说道:“今日长安传来消息,学士府今年岁考与往年皆不相同,看来泰天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老者依旧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 青年人似乎习以为常,继续说道:“看来泰天没有我们想的那般不济,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过已经晚了,再说学士府那些只会夸夸其谈的贵族子弟除了谈谈风花雪月外还有什么会的,泰天想要选取可靠的亲信,却还得从士族里找,真是可悲。” 老者还是没有睁眼,但开口说道:“一口一个泰天,要知道他还是这天下之主,你父亲还每日还要对他三拜九叩。” 青年人不以为然,儒雅一笑说:“师傅常教导我说不尊无道,不行缛节,我只是依照师傅的教导来行事。” 老者睁开双眼,目光阴戾。看着一脸笑容的青年人开口道:“泰天帝虽无为,但并非无道,听信谗言,却不暴虐败纲,你虽学会我一生所传,却不懂得善用变通,以后还是会吃亏的。” 青年人还是一脸笑容,行礼道:“师傅教诲即是,弟子铭记在心。” “好了,你若真放在心上也就罢了,事情准备的怎么样。” “这次督监送往凉州的军需粮草之人是家父一手提拔上来的,对家父颇为感激,已经应允作内应,军需扣下了三分之一,粮草扣下了一半,已经全部装船,几日便可到上党郡内。” “此事关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落得满门抄斩,那人可靠么?” “他一家妻小都已经被我派人接到上党郡中,可不可靠都已无法脱身了。” 老者点头微笑说:“那长安禁军中如何?” 青年人摇头道:“禁军中执权者都是泰天亲信,难以游说。” “那便没办法了,本想一举成功,现在看来只能徐徐而图。” 老者话锋一转:“不过天下霸业,自古以来都在变数之外,老夫已过花甲,本想每日种种花花草草,垂钓于溪,耕耘于田,闲度一世罢了,却不想临终究是受不过这天下的诱惑。” 青年人一改前面那文雅卓尔的面容,语气坚决果断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时机。师傅不是常常教导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三分人谋,七分天算、此番如若大功告成,师傅的大名就可流芳千古,永垂于世,和上古圣贤一同名列,受后人万世敬仰,此等殊荣,天下又有何人能避其诱惑。” 青年人继续说道:“再者说师傅一身文韬武略,旨寻六家,业窥五际、内学七纬,旁通三微,天下何人可与师傅相比,要是一生就此碌碌而过,岂不是作践了自己一生所学!” 老者听后抚须道:“你不用激我,当初你父亲找上我的时候我便早将这一切想好,老夫时日无多了,只想与老天搏一搏,就算不能平定这天下,也要扰乱这江山!” 老者眼神越发阴戾,如鹰一般,直视着皓皓明月:“广文刘骥,当年你欠我的,今番老夫便十倍奉还给你的子嗣!” 青年人嘴角上扬,言道:“师傅不必过于激动,广文以为自己长驱匈奴王庭使汉朝的威名更加远扬,让他刘家的天下更加稳固。真是可笑,穷兵黩武之举,如今竟引得天下人传颂,可见如今天下都是什么酒囊饭袋之徒。” 青年人拔出宝剑,剑身在月光下光芒更甚,他细视剑刃,喃喃道:汉朝国祚已千年之久,未央宫那金銮座,是时候换个新主人了……” 长安学士府门口,锦衣攒动,热闹非凡,不少朝中显贵都亲临学士府内。这次学士府一改前列,考项不在与往年相同,朝中的大臣都明白了天子的意图,都想看看是哪家的子弟能够被天子看中,成为未央殿下的新贵。 府主聂朗和学士府中的大儒都正冠洁衣,站列在学士府的门前迎接这些达官贵人。 “府主,陛下他何时到?”站在聂朗旁边的副府主魏历问道。 “是啊,朝中各位大人来了数百位了,为何还不见陛下?”一名大儒看着人头攒动的学士府门口一边问道。 “要不我们先开府吧?看样子这些大人们都等急了。”另一名大儒看着站在学士府门前三三两两寒暄的大臣们小声说道。 聂朗一脸微笑,不露声色的回道:“不急,陛下应该快到了,等陛下到了在开府,你先去明贤阁让弟子们准备好,这次岁试非比往年,需万般谨慎,岁试中切不可有任何差错。” “诺。” “太尉令狐雄,大司空王焕然到!” “大司徒方庭之,前将军杨开到!” 人群中散开几条道路,人群更加嘈杂起来,很多人都没想到不仅天子亲自监考这次岁试,连三公都到场了。 “随我迎接。”聂朗整了整衣服,对着身后的几位大儒说道。 “聂老近日可好啊。”方庭之笑容可掬,拱手作揖道。 “承蒙司徒大人念及,老朽最近身子骨着实硬朗了不少啊。” 令狐雄也走上前来,说道:“聂老,陛下仍未至么?” “未至,若是太尉大人等急了,可先入府内一坐嘛!”聂朗戏谑道。 令狐雄闻言一阵摆手,苦笑道:“陛下未至,众官皆在门口等候,我又岂敢先入府内?聂老又在开我的玩笑了。” “太尉大人过谦了,这朝中上下谁不知太尉大人权倾朝野。”梁云也出现在众人面前,出言讥讽道。 “见过聂老。”梁云作揖道。 “梁大夫,有些玩笑可开不得。”令狐雄闻言后顿时黑脸,直瞪梁云。 王焕然也打趣道:“呦,今日连梁大夫都闻风而来,难不成这学士府里还有御史台所能参本的人?” “御史台上管朝中军政,下管黎明苍生,梁大夫还有时间来操心操心学士府的岁试,可真乃济世之臣啊?” 几位重臣闻言皆笑,梁云正欲反嘲几句,还未开口就听远处有人喊道:“天子驾到!” 五章:浮眼沙盘现狼烟(上) 聂朗冲着几位大人拱手道:“几位大人,一同迎接圣驾吧。” 两列大汉御林军将士小跑将人群隔开,天子座驾缓缓的驶到学士府门口,九匹骏马拉车,象征着九五之尊,车上黄色华盖随风飘起,天子与逸亲王端坐在马车内。 “愿祝吾皇万寿无疆,愿祝大汉千秋万代!” 在场所有人全都叩拜在马车下,天子一步跨出马车,巡视四方,说道:“众卿免礼。” “谢陛下!” “看来众位大人都已经等急了,聂府主,开府吧。” “诺,开府!” “第一场比试,开始!” 侯霖坐在后厅里闭目歇息,周围众人吱吱喳喳的声音似乎也没有骚扰到他,这次岁试根本不像往年一样需要夜半挑灯去温习什么,因为试题都是随机的,只需要养足精神去应对便是。 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就在侯霖真睡着的时候,一名大儒才走进后厅道:“侯霖,下一场该你了。” “侯霖?” “喂,醒醒,到你了。”一名学子拍了拍侯霖的肩膀,把侯霖叫了起来。 “真是波澜不惊啊,这都能睡着。”大儒看着锦衣丛中唯一身穿粗糙布衣的侯霖戏谑道。 周围的学子全部大声笑了起来,侯霖也尴尬的笑了笑。 “走吧,今天圣上亲自监考,你可别在岁试中睡着了。” 在正殿门外,两名大儒带着几名学子站在门口等候,其中一名大儒冲着大殿门口点了点头,随即便听到有人高宣道:“下一场,沙盘演练,林字班侯霖,山字班王林,上殿!” 侯霖听后满脸无奈,这就是冤家路窄吧。 王林听后愣了一愣,随即便笑道:“呵呵,市井鄙民,今番就让你瞧瞧少爷的厉害。”还特地的用眼神挑衅了下侯霖,他嘴角勾勒出的一丝笑容配上他脸上的脂粉更显的阴柔无比。 殿外的几名学子似乎都和王林相识,其中一人打趣道:“林兄,你的对手不过是个穷酸鄙民,可别太过欺负了他。”这位公子哥不屑的撇了撇侯霖那一身洗的发白的布衣,笑颜更甚。 殿上天子正坐,面无表情的看着刚刚退下的两名学子,在花名册上写了两个中甲,文武大臣分坐两侧,时不时的有几个大臣趁着和同僚附耳议论的时候偷瞄两眼天子,却看不出这位年轻天子心中所想。 前面上来的学子大多中规中矩,偶尔有几个想在天子面前大出风头的学子也是夸夸其谈,有一名学子在言辩中争的面红耳赤,竟说出若让他领八万军可活捉叛王刘启的话来,顿时几位将军就笑出声,天子也是按捺着怒火让他立下军令状,要是破不了就诛其九族,这名学子居然还答应下来,还没待天子传召,这名学子的父亲就从臣席中冲了出来,二话不说赏了他三耳光,随后就是一阵猛然叩首,说些小儿无知,还请陛下海涵当笑谈的话来,也是给这严肃的岁试增添了不少乐趣。 逸亲王已经听的昏昏欲睡,一听到侯霖的名字顿时精神了两三分,他小声的对天子说道:“陛下,这就是前几日臣对陛下提起的那个寒门弟子” 天子听后打量了侯霖两眼,点了点头,并没说什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侯霖和王林二人行跪拜礼,侯霖趁着跪拜的时候偷偷瞄了几眼天子和坐在两旁的文武大臣,感觉有些压抑,大堂内肃穆的气氛让他很不适应,侯霖调整了下呼吸,尽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他的余光在天子身上转了一圈,倒是颇有失望,这个年纪比他长不了几岁的天子脱去身上的黄袍估计扔在大街上就没有人认出来了。 “王林?你父亲是当朝大司马王焕然?”天子斜着头,语气平静的问道。 “启禀陛下,正是家父!” 王林听到天子亲自点他名字发问的时候显得很激动,侯霖甚至注意到王林胳膊都有轻微的抖动,毕竟被天子所唤也是莫大的殊荣,在这个执掌天下的人心里有点印象,终归是不坏的。 “你父亲是朕的肱骨之臣,希望你也能如你父亲一般为朕、为大汉竭力尽心。” “自当竭尽所能,以报陛下圣恩!” 天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并没在说些什么。自始至终都在没看侯霖一眼。 “两位学子,上前抽签。” 沙盘足足半丈大小,陈列在正中央,上面星罗密布,密密麻麻的格子上有着不同的军旗和棋子代表着阵营,河流山岭也皆都一一写了出来,侯霖细瞧了下沙盘地图后咬了咬嘴唇,虽然他来到这里时间不长,但这沙盘所摆放的战役却很熟悉,正是大汉无人不晓的长驱匈奴王庭战事。 侯霖蹙眉,倒不是被难住,而是他有些意外。 不知是为了给天子留下好印象还是别的原因,之前头抬得都快和天平行的王林一反常态,向着侯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侯霖也懒得和这种虚伪的士族子弟逢场作戏,顺手一撩白到发灰的袖袍,从监督考试的儒师手上接过一签。 “王林为汉,侯霖为匈奴。” 儒师声音虽不大,却恰好能让这个大堂所有人都听到。 王林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右手后背,像是醉月楼里姑娘一样小步款款走到沙盘跟前,侯霖一阵无语,心想这时先让你跳着,跳的越高,摔得越惨。 两人认真的看起沙盘局势,虽说侯霖打心底瞧不起这纨绔公子,却也不敢丝毫大意,学士府里的日夜绕梁的圣贤之音,即便是头猪,几年下来也能成猪中圣贤了。 侯霖眼神不断的从沙盘各处掠过,原本广文帝长驱匈奴王庭是长途奔袭,使得匈奴措手不及,但在沙盘演练中,侯霖不用考虑这个因素,他可以尽情的去排兵布阵。 作为大汉百年来的邻居,匈奴是一只强悍的民族,他们自小在马背上成长,自然以骑兵为长,来去如风、攻掠如火的轻骑兵更是匈奴的主力部队,在这沙盘上为了两边势力平衡,沙盘标注的匈奴王庭中有八万轻骑驻守,周围零散的部落也能拼凑出数万骑兵,除此之外还有三部步兵,每部八千人,最重要的在于天成单于的亲卫部队是三千精锐的弓骑,这个写着“弓”字的棋子旁注解写道:可抵万骑。 侯霖一愣,随后便释然,这王庭三千弓骑的战斗力他也略有所闻,当初天成单于能够保住一命正是多亏了这三千弓骑的死命相互,给出这个评价倒也客观。 王林所执掌的汉军在这沙盘上密密麻麻的一片,几乎是侯霖的五倍有余。 “一百合,如果你攻不下匈奴王庭,那便算是输了。” 儒师边对王林说边指着代表汉军的红色棋子中两个写着粮字的地方道:“切记、此处若是被攻陷,那你也输了。” 王林心中不以为然,但表面上还是谦逊的行礼称诺,但自始至终眼神都没往‘粮’字上面瞟,侯霖注意到了他这一小细节,隐约感觉到这可能就是决胜的关键所在,心中暗暗算了下沙盘上的距离。 这沙盘演练有点像侯霖以前玩过的象棋,但规则更为复杂繁琐,侯霖也是第一次亲自操控,像这种游戏一般只有贵族才能玩得起。 王林站在沙盘前,密密麻麻的红色棋子占据了小半格棋盘,代表着当年大汉帝国最为精锐的远征军,所有的红色棋子都指向棋盘上那个灰色的圆格。 匈奴王庭。 王林为攻方,侯霖为守方,双方各有优劣,但从单单数量上的比较来看,侯霖是很吃亏的,想要赢的话就必须兵行险招。 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侯霖眉头挑动,在偌大的棋盘上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停在了写着‘粮’字的地方。 六章:浮眼沙盘现狼烟(中) 但王林可能让侯霖成功么?侯霖转头看向王林,却发现后者丝毫没有在意侯霖的举动,两只眼死盯着匈奴王庭,恨不得现在就将帅字棋插到这里。 “看来得设个套了。” 侯霖计从心起。从一开始王林就没有重视过侯霖,态度从来都是轻蔑和嘲笑。 “或许能从他的轻视中寻到战机……”侯霖喃喃道。 思路条例渐渐清晰起来,侯霖尽量将沙盘上一切能利用的地形都运用上, 这弓骑就是关键了。 “两位学子可布置阵势。” 儒师话音刚落,侯霖便毅然的将这一枚弓骑棋子放在了期盼中央的河流旁,骑兵棋子穿插着各种地形,坐落在沙盘的周围,除了几枚对侯霖而言视为鸡肋的步兵棋子被撂倒在王庭中,其余棋子全都被安放在沙盘的周围,零零散散,连儒师都皱起眉头,不知道侯霖打着什么主意。 十尺高的看台上逸亲王面带微笑的看着侯霖,逸亲王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的,从一开始的不安到现在的从容,侯霖随遇而安使得逸亲王大为欣赏。殿内的文武大臣虽然看不到场上的沙盘布局,但也是饶有兴趣的低声讨论着。 “王大人的令郎真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跟王大人年轻的时候颇有几分相似啊。” 王焕然心中听着高兴,但表面上还是谦虚道:“哪里哪里,犬子年少性狂,还需多磨练磨练,李大人过誉了。” 旁边一个大人见状也扭头笑道:“王司马就别谦虚了,令公子今番被圣上所注意,恐怕不需在学士府内完成学业便可登步朝野,日后怕是要平步青云咯!” 王焕然心中听的高兴,也是谦谦一笑,心中越发得意起来。王林的对手不过是一寒门弟子,不论出身地位,就说幼时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天壤之别,哪家世族弟子不是从小兼韬文武,在他看来,这场沙盘对决的胜利以是囊中之物,只看王林赢的精彩不精彩罢了。 侯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最后在心底默默算了下所有步骤,吐出一口浊气,向儒师行礼道:“弟子完成了。”同时王林也点了点头。 “开始!” 汉军先行,王林双手一摊,一身华锦荡荡,带着自信的笑道:“兵力悬殊,你必输于我!。” 侯霖听后一愣,露出了个灿若桃花的笑容,看到王林身下那错落有致,颇有阵法的军阵心里一阵狂喜。 王林光顾着赢的漂亮,竟将所有棋子都摆成一个半月阵,代表三十万远征军的红色棋子将一角沙盘占满,像是一轮血月悬在沙盘旁,让侯霖高兴的是连看守粮草的步兵棋子都被王林拉去当了月牙。 虽说王林骄横跋扈,但这半月阵确实摆的很有章法,数十枚骑兵棋子包裹着步卒方阵,依照沙盘的规则,侯霖这点兵力硬碰硬连渣都不剩。 王林从阵中挑选出几枚步卒棋子,沿着河流开路,向王庭方向缓缓逼近。 侯霖则将两枚骑兵棋子从最近处移动过来,双方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展开了,王林将整个阵型调动起来,侯霖不停的两枚两枚棋子移动,零零散散的从周围赶向半月阵,以少碰多,最先遭遇的几枚棋子三合后就被全歼,就连儒师都摸着下巴,不知道侯霖在干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王林手中握着两枚骑兵棋子,久久没有落棋。 “想要耗磨时间,撑过百合?痴人说梦!” 两枚棋子落下,挡住了侯霖从后面包夹上来的骑兵棋子,王林双手如同在沙盘上画着乾坤一般,动作洒脱而优美,仿佛谈笑间,运筹决胜。 侯霖低着头,继续指挥着周围骑兵去消耗王林,却都被王林的骑兵挡在了步兵阵型外围。 不过二十合,侯霖已经有十枚棋子被歼移出了沙盘,王林笑颜更甚,在他看来大局已定了。 侯霖仍无作为,依旧控制着骑兵做着无所谓的消耗,很快就被王林围而剿灭,红色棋子组成的方阵快速的朝着王庭进发。 大儒计算着回合,看到已经行至四十合,说道:“已到夜晚,行军速度减缓五成。” 侯霖目光闪烁,他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兄台可要注意了!” 侯霖言罢便将所有骑兵都动用起来,两路呈锥子阵型的骑兵展现在了王林的眼前。 王林一怔,他迅速目测了下两路骑兵的人数,心中一惊,每一支有而是多枚的骑兵棋子,而王庭内只有五枚步兵棋子,侯霖几乎把最后所有的军队全部都集中在了这里! 王林久久没有缓过来劲,朝着一直没有注意过的身下一瞄,才注意到了那个‘粮’字。 天子可以清楚的看到沙盘上的对决,虽然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但侯霖的表现使他对侯霖产生了兴趣。 逸亲王见状对着天子道:“陛下,臣说的没错吧,侯霖这一计可算得上惊艳吧。” 天子微微一笑,淡然道:“敢于用险,计出偏锋,确有几分惊艳,但王林胜计仍大过他。” 逸亲王也是一笑,并没搭话,他觉得侯霖必然有后手。 两路锥子阵型的骑兵快速的在沙盘上行进,绕过王林引以为傲的步卒法阵,直直朝着存粮处奔去。 王林有些急躁,他想在天子的面前大出风采,用摧枯拉朽之势将这个寒门子弟击败,而获得天子的赏识,但这个寒门子弟却将他的算盘打破了。 侯霖面色不改,并没有因为局势的改变而兴奋,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冷静对待。 王林虽然很急躁,却并没有慌了阵脚,他在心中暗暗算了一下,最好的办法只有拿骑兵去阻挡住这两队骑兵,而步卒方阵继续推进! 侯霖的骑兵在规则中是要比汉骑快上一格,王林的步兵方阵距离王庭起码还有二十合距离,而侯霖只需要六个回合便能到达屯粮点,王林只能暂停住步兵的推进,而专心去控制骑兵拖延住侯霖。 该死! 王林额头上汗水越发的多,将他早上精心擦抹的脂粉冲刷着,不时的还有两滴掉落到沙盘里。 要是让侯霖的骑兵冲进囤粮处,他即便阵型摆的再好看也顶不上用,他开始后悔轻敌,这个寒门弟子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如今还逼的他既狼狈又被动。 王林把所有的骑兵都在往回派,希望能拖延住侯霖的轻骑,王林眼睛一眯,他注意到侯霖除了那一枚弓骑棋子外,所有的骑兵都又集结还未渡河的步兵团,迅速的往回增援,数百颗步兵棋子交织在了一起,显得杂乱不堪。 “如若围而歼之,此事可定!” 王林心头一跳,看着比侯霖多出两倍多的红色棋子,紧紧的攥住了手中那颗许久没有落定的步兵棋子,最终调了个头,对准了侯霖的骑兵。 他将左军和右军所有的棋子也一齐撤了回去,做完这些后王林本声势浩大的阵型彻底乱了套,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让他不得不时刻擦拭,几百颗棋子缓缓移动,那个漂亮的半月阵早已荡然无存。 沙盘上的局势越发的胶着,红色棋子和灰色棋子碰撞在一起,大儒此时也死盯着沙盘,认真的在计算着双方的战力伤亡。 场下王焕然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看着王林因为急躁而手忙脚乱的样子心头就满是怒火,他意识到平日来对儿子的溺爱使得王林的心性颇不成熟,日后又怎能扛起他王家的大旗。 王林看着后方渐渐呈白热化,他的步兵虽然行进很慢,但也已经非常接近侯霖的骑兵,他回防的军队有效的抑制住了侯霖的突袭,不由的松了口气,险些被侯霖偷袭成功,让他心情大起大落,如今局势的好转总算让他心定下来。 只要侯霖的部队继续被牵制住,等到他步兵慢慢呈现合围之势,就可以蚕食掉侯霖最后的棋子了。 七章:浮眼沙盘现狼烟(下) 侯霖仍旧没有任何作为,而是尽量集中优势兵力消灭王林先遣来的骑兵,像是一副黔驴技穷的样子,精打细算的想要挽回一些胜算。 “螳臂当车!” 王林咧开嘴,笑的如同他布置的半月阵那般,瞳孔中已经浮现侯霖灰色棋子在沙盘上拔除的场景。 王林不在犹豫,压上了所有的兵力,密密麻麻的红色棋子好似汪洋大海汹涌而来,势要吞并侯霖。 “差不多了。” 侯霖轻语,王林一愣,没明白侯霖的意思,沙盘上侯霖的骑兵围着王林的骑兵,而王林的步兵则又围住侯霖的骑兵,胶着不分,看得人眼花缭乱,连移一格的空间都没了,侯霖一撩衣袖,几乎趴在了沙盘上,将那颗弓骑棋子移动了五格,方向对准了‘粮’。 一切明了。 其疾如风,攻掠如火。 王林近乎疯狂起来,咬牙切齿的在沙盘上狠狠的摸索,想要在拿出一部分兵力去阻挡住侯霖,却被侯霖堪堪挡住,只要弓骑行到了囤粮处,即便其余棋子全灭也是赢了。 王林最后的视线在侯霖弓骑快速的攀格到屯粮点,他整个人都像虚脱了一样,两手不停的颤抖,许久说不出话,顷刻闭眼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大儒还没来得及宣判侯霖的获胜,便被王林突然的晕倒吓的愣在了原地,过了几秒后才看向了聂朗。 聂府主明显沉的住气,立即召了候场的太医入殿。王焕然在王林晕倒的那一刻便站了起来,但天子高坐在上,他又不好直冲到王林身边,只能焦急的看着太医不慌不忙的给王林把脉。 几位与他平日里交好的同僚也皆安慰着他,太医诊断完后,对着聂朗和天子行礼后道:“这位学子只是一时急火攻心才会晕厥过去,并无大碍,休息几日便好了。” 王焕然听后舒了口气,看着王林被人抬下去后对着天子叩首道:“臣一时护子心切,致失君臣之礼,还请陛下降罪。” 天子的心情似乎很好,挥了挥手道:“父子之情,人皆有之,准司空大人退殿。” 王焕然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了,急忙踱步追了上去,看看他的宝贝儿子究竟有没有事。 作为始作俑者的侯霖此刻却置身事外,只是安静的看着王林被人抬了出去,心里却波涛汹涌,这次真算是结仇了。侯霖没想到王林居然如此脆弱,这次让他在满朝文武百官和天子的面前丢脸,恐怕这事无论如何也无法善终了。 周围的文武大臣们也似炸了锅一般,纷纷议论起来,有窃笑看热闹者,也有哀叹惋惜者。一时殿中热闹了不少,不在似开始时那肃穆的气氛。而主持的大儒却傻了眼,按规矩走,沙盘演练完后应当进行言辩,可王林晕厥下场,断然是不能参加言辩了,这大儒只能用乞求的目光看向聂朗。 纵使聂府主老成持重,这种突发起来的意外也让他有些拿捏不定,不过他在脑子里一转便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所在。既然自己不好处理这事,不如就将这难题抛给天子。 “陛下,你看这接下来?”聂朗面露难色,看向了天子。 天子微微沉思,随后笑道:“既然王林因故下场,那就由聂府主亲自给这个学子出个试题吧。” 听到天子的话,聂朗更是苦不堪言,他将问题甩给了天子,却不想天子一句话又轻飘飘的甩给了他。 逸亲王听后笑道:“陛下所言极是,聂老就不要推辞了。” 到了此番,聂朗也不好在扭扭捏捏故作姿态了,只得应允道:“既然陛下和亲王都让老臣命题,那老臣只好当着各位大人和陛下的面献丑了。” 侯霖听后一怔,这聂朗可并非一般的大儒,汝南聂家,冠绝天下。他本人更是当今天下名士,被誉为博古通今,桃园满天下,这满朝文武有近半都或多或少算得上他的学生。就连三公九卿见到他也得尊称他聂老,侯霖也不知道究竟会给他出什么样的难题。 聂朗负手走了三步,微微一笑看向了侯霖,侯霖急忙行礼道:“府主!” “嗯”。 聂朗点了点头,看着侯霖言道:“刚看你在沙盘上的表现,步步皆算,每算必准。你是怎么做到的?” 侯霖快速的在脑海里整理了下思绪,讲道:“学生只是换成王林的角度来思考,如果学生是他,我该怎么做,还好天公幸我,真让学生猜准了。” “嗯,三分人算,七分天定。可你是否知晓很多时候即便知道了结局,也无力去更改?” “天有定数,人力难违,幽冥之中,早有结局。学生虽年幼,这道理还是略懂的。”侯霖心中不解,不知这老油条在绕什么圈子。 “三军之中,勇者为冠,智者决胜,那到底是智者可定胜,还是勇者呢?” 这算哪门子问题!侯霖心里暗骂道,这种问题就像一个人攥着一只鸟,问你是死是活一样,反正怎么说都有理。 “兼并智勇,双全者定胜!”侯霖觉得这老油条在给他挖坑,索性自己也说出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不可、不可!若你为帅,选定先锋是选勇而缺智的将领,还是多谋无断的书生?” “学生自己当先锋不行么?”侯霖无语,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当然不行!要是这么简单,可让在座的天子九卿轻视于我了。” 聂朗说完,在场的大臣都笑了起来,连天子也不禁莞尔一笑。 这老油条肯定在玩我! 侯霖气急,喘了口粗气。 “学生选书生。”侯霖想了想答道。 “哦?说说原因。”聂朗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像侯霖这种行险的性格会选武夫。 “武夫勇却无谋,先锋之位重中之重,满招损、谦受益。若是把先锋交给武夫很容易会中计,先军为一军之锋,锐气被挫,全军都会受其影响。” “儒士慎行却无断,就不会耽搁战机么?”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在学生看来,不出错便是立功。” “听你的说法,似乎很推崇书生而鄙夷武夫?”说这话的时候,聂朗故意加重了鄙夷的语气。 侯霖心里把聂家女性问候了千百遍,这老油条敢情绕了一大圈都是在挖坑,几句话就把侯霖带到沟里,虽然侯霖没去看席间几位莽夫出身的将军,却能感受到那种冷如刀光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打转。 “学生并无此意,只是阐述了学生自己的看法。” 席间一位将军听后冷哼一声,鉴于天子在场也不好发作,但也是声色俱厉说道:“你不过学士府一学子,也敢在这么多大人和陛下面前大放厥词、夸夸其谈,又岂不是纸上谈兵?” 聂朗听后似在打圆场,却又带着玩味的语气道:“龙骧将军切勿动怒,言辩之谈本就不可当真。” 侯霖直视着这龙骧将军黄烈。本来吃了个哑巴亏就已经很憋屈了,听到黄烈认为他之前的所言所行不过纸上谈兵,一时怒上心头。 侯霖先行一礼,环视了一圈,才开头道:“莫非将军认为学士府所授所论皆是空谈?” 黄烈没有应答,只是眼神睥睨看着侯霖。 “大汉开朝以来,以文固政安邦,以武震慑八荒。先皇时期,大将军李安然和右将军赵平都是书生,也披坚执锐,身先士卒。莫非将军认为书生都只是摆笔弄墨,空谈之徒么?” 侯霖直视黄烈,眼神不让分毫,一席话说的黄烈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应答。 “铁甲横江临渡口,白衣巍巍立高楼。若怒奋起拔吴钩,书生可为万户侯!” 殿外桃花三两枝,随风游荡。殿内文武有百官,鸦雀无声。 此时都惊讶的看着中间一身布衣的少年。连天子都怔住了。 八章:密诏重任 长安皇城内一处园林中,一队精甲红翎的禁卫军巡逻而过,时不时的还有几对宫女低头小步匆匆快行。 一个身穿因为擦洗过多而发白褶皱的布衣青年站在园林中的荷花池旁,看着几尾金鳞在水中游动,泛起层层涟漪。几个路过的宫女略微诧异的看着他,因为自汉泰天帝登基后,还未能有一个身穿布衣的人出入到这个地方。 “侯霖你不必紧张,陛下召见你是好事,等他和几位大人探讨完我们就能进去了。” “见过逸亲王”。 逸亲王刚从书房出来,看到望着荷花池有些出神的侯霖安慰道。 侯霖确实有些紧张,现在想起之前在学士府的表现,仍然心有余悸。当时一时火气冒上来才当着满朝文武冲撞了龙骧将军,现在借他十个胆也不敢也说一遍,虽然大汉法治森严,但身披铁甲的人总是有特权的。 逸亲王摆了摆手,让侯霖不必太拘束,他走到侯霖身旁,看着荷花池里的鱼群说道:“虽然你在学士府里冲撞了龙骧将军,但也是误打误撞赢得了陛下的赏识,连我都没想到,你竟有如此气魄!” 侯霖有些诧异:“陛下的赏识?可否先透露一点给我?”侯霖不解的问道。 对于逸亲王侯霖还是很有好感的,他不像皇城里那些勾心斗角的皇族一般虚伪善变,也没有凭借自己尊贵的地位而飞扬跋扈。侯霖能感受到逸亲王身上那种毫不做作的平易近人。也正是如此,侯霖在面对逸亲王的时候还是很坦然自若,更像是朋友,不用去顾及身份的尊卑。 逸亲王笑了笑,看着逸亲王灿若春风的笑容侯霖心里安稳了不少。 逸亲王摇了摇头:“圣上召见你的时候你便知晓了,不急于一时。” 侯霖心中无底,但他知道能到这个地方总是要付出一些的,但这连逸亲王都不说的风声,恐怕自己未必能办成。再者说,天子一声令下,有数不尽的人会去上刀山、下火海,又为何偏偏选中了他?一个毫无背景和资历的寒门弟子,扔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像侯霖这种出生的人,长安遍地都是。 侯霖越想越头疼。 “你不必想太多,你只需知道你是最佳的人选便就行了。”逸亲王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笑容。 天色渐渐迟暮,连荷花池里的金鳞们都失去了踪影,几位大汉的重臣才从勉勤殿内走了出来。 逸亲王看着他们走远,才对这侯霖说道:“好了,我们进去吧。” 侯霖紧跟着逸亲王的脚步,因为逸亲王的缘故,连宣召的步骤都略去,侯霖跟着逸亲王踏进了这无数人梦寐以求却终生不能入内的地方。 由于天色渐晚,房内的光线昏暗了不少,两名内侍点亮了勉勤殿内的几处烛台,让光线明亮了不少。 “不必行礼了。” 侯霖刚张开嘴,这时只能强行把嘴边的话压回肚子里。 侯霖在学士府内不敢打量天子,趁着现在才好好端详了这位年轻的帝王。 天子比侯霖也长不了几岁,可能因为操劳了一天的缘故,天子脸上露出了很浓的疲倦感。看着这正值身强力壮却已长出几缕白发的天子,侯霖心里也是感慨万分,看来这天下之主也并非大多数人心中所想的那般幸运。 “你今日的表现让朕颇是惊讶,一句书生可为万户侯让聂老都称赞不已。” “陛下过奖了。” 天子站了起来,走到侯霖的身前。 “你不必谦虚,若不是你今日的表现出众,一时震住了所有人,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天子的目光不停的在侯霖身上打转,侯霖大气都不敢出,只是把头低下默默的听着。 过了片刻,天子才收回目光,说道“梁云,你看他适合么?” “可以,但陛下,光靠查询凉州和江南方面还不够,长安城内也应当有些动作。” 从后面帷幕中钻出一个人,正是御史大夫梁云。 听到这侯霖心中稍微明了一些,但还是一头雾水。 “朕知道你心里还有许多疑问,梁云,你详细给他说说吧。” “诺。” 梁云语气很沉重,似乎在担忧着什么,他深深的看了眼侯霖说道:“上个月朝廷往西北拨送了二十万石粮食和三万副甲胄,前线虽然回达的奏书上说全部接受,但我御史台在运输队安插了眼线,回到长安时已是重伤,被人从函谷关一路追杀到长安,临死前将一个密函交给了我,这批粮食和甲胄到函谷关外的一个渡口就停了下来。分了近半的粮食和两万套甲胄停留在了函谷关,而且根据我们收集到剩下零碎的线索,前几次恐怕也被人扣押了军需和粮食。” 有人想谋反! 已经不需要梁云说下去了,敢在这时候扣下军资粮草的人,要说是想发点国难财,谁都不会信。 “有人想要乘机谋乱?” 梁云目光柔和,心中暗暗赞许面前这个青年,既然都是聪明人,那有些话,就不用点的太过通彻。 “函谷关守将镇西将军于一锐,和当朝几位大人都有所关联,所以说这里面的情况,可能会很复杂。” 梁云两只手揣在袖中,脸上尽是忧虑。 侯霖心中一惊,如果在函谷关分出粮草军需,那身为函谷关守将的于一锐不可能不知道,要这里面有真有于一锐插手捣鬼的话,那说明长安里的紫金华贵也大有可能参与其中。 这件事,果然很棘手。 天子道:“此事牵扯颇广,又疑点重重,既然能和长安城里多个大人扯上关系,就说明朝野内外皆有同党,侯霖,你明白为何这事非你不可了吧。 侯霖默然,世族是大汉建朝的根基,势力遍布九州,连天子处理关于世族的事时都是尽量妥协,若说刘氏皇家是这鼎盛天下的金玉瓦顶,那九州无数世家就是梁柱,特别是长安城显贵达官的家族,顶梁而立,哪能轻易去动。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毫无势力的侯霖才是最适合的人。 天子看向窗外,残阳如血,映红了天际,也映红了这大汉的江山。 “只要朕还坐在这皇城中,只要朕还有一口气在!朕就会竭尽一切守护着这大汉的每一寸土地,守护着九州的百姓免遭烽烟战火,这是上苍授于我刘家的使命,朕的父亲,朕的祖祖辈辈!都是为了这个使命而终其一生,朕也一定会的……” 最后一句话天子是对着逸亲王说的,侯霖不知道有什么深意,但他知道即便在好奇也不能去问。 梁云扯了下侯霖的衣袖,侯霖立马明白,跪伏道:“愿为陛下排忧解难!保我大汉江山千秋万代,保我九州子民安居乐业!” 天子神情威严庄重,带着些许欣慰,看着侯霖道:“侯霖,朕封你为治粟都尉,和搜粟都尉袁蒙一同前往输送这次的军需,任职令由吏部下发。朕在授你密诏,暗自调查前几次军需和粮草运往何处、何人所为,切记小心谨慎,不论是谁,都不要泄漏一丝半毫。” “诺!” “虽然你年纪轻,但朕相信你,如今四海动荡,朕也希望能有个信得过的心腹在外替朕排忧解难,那些世族的子弟,把家族利益看的比国家还要重要,朕哪敢相信。” 天子说到这,抓住了侯霖的肩膀,这让侯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如果此事确实与于一锐有关,切要将消息传入长安!万不可怠慢!” 九章:燕阳府 幽州九边。 自百年前边境出现了第一个裹着兽皮的骑士后,这片被黄沙草原所掩盖的土地硝烟就从未停止过,没人知道这支民族是何时出现,但染血的石剑和嘶啸的骏马让这片土地的汉人总是在恐惧和慌乱中度日。 汉景运十二年,当时的大汉天子下旨增设边境三边,设府立军,希望能够让这边陲之地得以安稳,却不想一发不可收拾,成群的游骑肆无忌惮的在幽州边境旁飞驰而过,偶尔停下的马蹄,常有如狼窥食般血红的眼神盯着南边不算雄伟高大的城墙。 年与时驰,意与日去。 百年韶华在黄沙中翻滚,当年的三边到了如今已然成了九边,唯一相同的是战火仍燃,赤血仍殷。 燕阳郡北边一个在国境上的小村落。 几匹快马上载着欢快的口哨声飞驰而过,远远传来几声无助的悲喊,几个身穿羊裘的匈奴游骑将他们此次掠夺的战利品打点清楚后又心满意足的看了看眼前这座还冒着黑烟的土房。 “回去吧,阿于提大人说了,部落里的羊够用,起码四只脚的够了。” 剩下几人发出类似满足兽欲的笑声,将马背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毫不怜惜的扔了下去。 这座日升前还袅袅炊烟的村落除了几声悲鸣外再无其他,一群匈奴游骑聚集在村落外围,清算此次掠夺的战利品,顺便将一些他们眼中无用的两脚羊割破喉咙丢在一旁,任凭鹰鹫扑食。 黄昏日下,遥遥望去,远处离离青草上溅起滚滚尘烟,一杆蓝底红字的旗旄像是从地而生,比血还要艳上三分的‘燕阳’二字苍然有力,嶙峋而劲。 “最近几月,这些匈蛮是越来越不安分,都敢闹到燕阳郡了,看来今年咱燕阳虎枪上的缨头不用染料了。” 只是眨眼功夫,几百只骏马像是幽灵一般踏在了这片草地上,悄无声息,连一声马鸣都未听见,唯有那面大旗迎风而舞,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远处匈奴游骑很快便看到了这面大旗,在这空旷的草原上实在太过显眼,本还悠然自得的匈奴们像是炸了锅一样,也顾不得给一旁的两脚羊放血,已经有十几骑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几百燕阳义骑纹丝未动,只是齐刷刷的竖起一片枪林,在红日的照耀下枪头银光绚烂,可执枪的人知道马上将饮血而歌。 村头的土路上一匹神骏踏着沉重的步伐在黄土上不停的踹足,马背上的身影格外英武,与那些燕阳义骑装束相似,不同的是这人背后悬着日月二旗,一面书着‘义’,一面写着‘威’,双手紧紧攥着两把长枪,左枪稍长,右枪稍短,雪亮的枪尖在暮日黄沙下甩出几朵枪花,再加上这人一身的装束,像极了一朵带血芙蓉花。 那几个反应很快的匈奴游骑先是看到了两面旗,随后视线移到了两杆枪,不由的勒住了缰绳,面色如灰,比起之前任他们宰割的两脚羊还要难看几分。 陲塞九边三府二十万汉家将士,燕阳义的名头却远远压过另外两府,现任的燕阳将军马昊明正是当年在汉字赤旗下第一个冲进匈奴王庭生擒特勒单于的人,除此之外,燕阳府十万铁骑也是英雄辈出,若说风头最尽者,莫不过是匈奴人口中的天威将军雪海山了。 日月旗如九幽令,子母枪是夺魂锁。两杆枪尖不知挑起过多少匈奴人,这两年游牧大帐里谈虎色变,玩命出来抢一把的匈奴只希望长生天佑护,避开这杀神。 看来长生天这次是舍弃这几个信徒了。 雪海山胯下的神骏沙里飞鼻孔里冒着森森热气,显然已经耐不住性子,想闻闻血气味。 这时燕阳大旗舞动起来,村落里还散乱的匈奴人只觉得地面一阵颤动,惶恐的抬起头,看到不远处朝他们奔来的几百个包裹着铁甲的战马和闪烁着银光的百来只枪头。 燕阳十万铁骑,铁甲虎枪,红缨猎弓。其中八千人是当年随着马昊明冲进匈奴王庭的骁骑,泰天帝为表其功彰亲自书了一面大旗,在燕阳府内日夜高悬,这八千铁骑更被御封为燕阳义骑。 匈奴人自恃为马背上的民族,只要跨上骏马,他们就是长生天最忠实的战士,汉人以农耕为主,中原各地又不产战马,只有凉州与幽州盛产骑兵,燕阳府之所以被匈奴忌惮,不光是因为有与他们一样在旷阔平原驰骋的战力,马上的弓弩箭张亦不逊色匈奴这些从小牧马放羊的战士。更为让匈奴眼红的是这十万死敌不光人人身披厚重铁甲,连胯下的战马也披带铁甲,百步之遥,弓箭无用。 燕阳十万铁骑虽成军不久,但却是公认的大汉第一战力,幽冀二州每年要花去三分之一的税银来供养这十万将士,十万战马,泰天年间曾有谏官上疏言其中猫腻无数,建议裁军五万,以养边民,奏折刚递上去这谏官便被发配荆州边驿,在未入过长安。 有次先河后御史台每日奏折如雪花一样上奏,却无一人胆敢弹劾燕阳府,圣恩浩荡,连三公对燕阳府都缄口不言。 这几百铁骑马蹄狂奔,大地震动,每日刀口舔血的匈奴游骑血性也随着羌笛长鸣的悠悠声而爆发。 天威将军雪海山纵马提枪,只是一个照面两杆枪头上便溅血黄沙。其余几骑匈奴人高声喊叫,手里拿着他们独有的草原弯刀朝着雪海山划去。 枪尖红缨上甩出血花,轻轻一挑便将一把来势凶猛的刀刃挑开,另一把长枪直捣黄龙,将一名匈奴戳了个透心凉。 村庄里几百骑兵碰撞在一起,燕阳铁骑并列一排,连奔驰的马蹄起脚频率都一样,在枪尖距离匈奴游骑还有十几步的时候随着当头校尉的一声喝令下整齐的横在战马左侧。 “燕阳骑!破阵!” 一排红缨慢慢游曳前伏,靠着百米距离的冲刺只是一轮冲锋便将匈奴游骑慌忙组成的阵型击穿。 硝烟弥漫,战马悲鸣。 几把燕阳虎枪刺透几骑匈奴飞了出去,第二排的燕阳铁骑以枪做棍,将一些漏网之鱼从马上一枪敲下,乱马嘶鸣中仍能听到很清楚的骨骼断裂的咯咯声。 虎枪冷面,几个从匈奴游骑阵中冲出的赤色铁骑枪头支着匈奴尸体拖了一路,被马蹄溅起的黄沙上染着鲜血黏在他们毫无表情的脸上,令人胆颤。 雪海山双腿牢牢的夹住马鞍,左手猛刺将一骑匈奴喉咙刺穿,挑在空中砸下,右手铁枪则将一个从马上被他扫下的匈奴扎进黄土之中。 这条小道上的游骑皆成他枪下亡魂,独留几匹骏马驻足打着响鼻。 匈奴游骑已然士气全无,几人为了让马跑的再快些连抢来的粮食都全然不顾,看到空隙便伏身在马背上想要逃离此地。 几百游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尽做鸟兽奔离。留下几个打扫战场将士后,随着这队校尉的指挥,百来张铁胎弓拉至满月,对准了几个亡命逃窜的游骑。 箭雨如蝗,连马都未能逃过一劫,直挺挺的载着马背上的尸身倒在了地上。 有几个重伤喘气的匈奴做着之前他们眼中两脚羊那副苟延残喘的样子,只求得能活命,前一刻还在鄙夷这群羸弱两脚羊卑躬屈膝的样子,用锋利的弯刀证明自己是长生天最勇猛的战士,此时却希望自己这副拖着残躯伤痕的可怜模样能撼动这帮人的恻隐之心。 这帮不是常年在此地游荡的部落游骑不知晓燕阳军密密麻麻的军令中,第一条便是不留任何匈奴俘虏。 黄沙漫过,消散了这片的血腥味。 看起来很年轻的燕阳骑校尉举起赤红的手掌想抹一抹脸上的血迹,却越抹越多。 “校尉,此村所有村民都被匈蛮杀尽,无一活口。” 年轻校尉闭上眼睛喉结滚动。 雪海山驾驭神骏到他身旁,校尉满脸鲜红,唯露出森森白齿,沙哑道:“收枪回郡。” 十章:设计(上) 漫天星月,天河灿烂,侯霖彻夜未眠,躺在草庐中看着天空,漆黑如墨,繁星闪烁。 倒不是因为兴奋而睡不着觉,他明白天子的意思,办不成这事,他也没必要回到长安了,一想到这,侯霖就纠结成苦瓜脸,直到鸡鸣时,他才缓缓合上眼。 第二天一早,侯霖睡眼朦胧,还未梳洗,一向籁静的草庐外竟传来阵阵匆匆的脚步声,侯霖一瞧窗外那个都已经出现裂纹的日晷,学士府这个时间才刚刚开府,心想谁这么着急跑到这最深处来。 “敢问侯公子是否居于此处?” 侯霖一蹙眉,将头伸出竹窗外,看到几个人手里提着一堆包装颇为精美的礼品询问着扫地的老者。 “侯公子?这里确实住着一个侯姓的学子。” 扫地的大爷也被这架势吓到了,他面前这几个人虽然神情恭敬,但身上穿着的华贵衣服代表着他们不俗的地位。 侯霖穿上衣服,理了理衣冠,径直走了出去, “在下侯霖,不知诸位找我何事?” 下一秒,侯霖就看到更多相同打扮的人朝着他冲来,露出一双双如同饿狼看到绵羊的眼神。 “我是宁遂府的家老,昨日我家驸马听说侯公子在学士府惊得满堂彩,特命我备薄礼而来,还希望侯公子笑纳。” 看着远处转角又出现的几道陌生身影,侯霖一阵头大,可偏偏自己又推脱不得,只能在尴尬中笑脸而迎。 两个时辰内,朝廷的六部九卿都差人过来,连那些皇亲国戚也来了不少,收到的礼品将侯霖整个草庐都堆满,这些达官显贵的目的很简单,不管日后侯霖怎么样,先混个脸熟,毕竟天子还年轻,侯霖也还很年轻…… 一时间,侯霖这座破旧的草庐,竟成了学士府最热闹的地方,络绎不绝的华衣攒动。聂府主站在九台之上,看着桃花如雨而落的草庐,许久没有动作。 下午马瑾来到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散去,侯霖站在草庐外,将已经笑的僵硬的脸硬生生褪去,草庐内已经连落脚的地都没有,连侯霖钟爱的那几本书籍都不知被压在了哪里。 “是不是感觉蟒袍加身了?” 马瑾目瞪口呆,怔怔出言,这副架势简直恐怖。 “都说在长安踩一个人就可能得罪一座王府,撞一个人便得罪朝中一部,以前我听了只笑笑……、妈的!我现在真信了!” “看来侯都尉的前程似锦啊,只要陛下的宠爱一天仍在,那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是你最牢靠的盟友,羡慕、羡慕!” “行了行了,你就少损我两句吧,要是我能惹得起这帮人早就赶他们走了,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饭都没能吃上。” 马瑾像变戏法一样从兜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肉饼,扔给了侯霖,将草庐门口堆的两个礼盒随手一扔,翻出侯霖的官服细细打量起来。“七品文职……” 马瑾放下官服郑重其事的对侯霖说:“日后侯都尉要是腾达了可别忘了我,起码看在这个肉饼的份上。” 正大口大口咀嚼的侯霖听到没一口噎死在桃树下,顺了顺气,侯霖将剩下的肉饼狼吞虎咽进肚腩。 “得了吧,你爹可是燕阳将军,手握边军十万,等你学士府毕业入了仕途,恐怕没几天就混上将军了。” 马瑾听后不屑一顾:“我爹的脾气你可不知道,他打仗厉害,可对官场的事情也是愣头青,虽不说得罪人,但在朝中却无半点根基,倒是有不少人想拉拢他,都被他谢绝了,他可不会让我靠关系上位。”马瑾大大咧咧道。 “你这次岁试如何?”侯霖问到。 “中甲,马马虎虎吧,沙盘演练和言辩本就不是我的强项,还好对面的仁兄也和我半斤八两,我们东扯西扯扯的满朝文武都快睡着了,那大儒都看不下去,最后喊停算平手。”马瑾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 “要我说,还不如痛痛快快打一架来的实在。” 侯霖无言以对。 马瑾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道:“侯霖,这次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起码需要准备七天吧,调用军需要很多谕令,你呢?岁试完了准备干什么?” 马瑾理了理杂乱的头发,若有所思道:“回燕阳府呗,还能干嘛,侯霖,等你明年发俸禄了必须请我去贤竹楼点上满满的一桌!” 侯霖听后笑了起来:“一桌哪够?起码两桌!” 这可是你说的啊,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过今天还得你请我。” “好说,银子这东西就是花的,对了,听说王林那小子又纠集了一帮人似乎想整你。” 侯霖冷哼一声:“他还敢袭击朝廷命官?” 马瑾听到后将侯霖的官服铺在手上,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着侯霖道:“大人、你的官印呢?” “啊?!” 侯霖这才反应过来,虽然消息已经传遍了长安,但诏令和官印却还没有下发,换句话,他现在还算不上朝廷官吏。 “估计和调令同时下来,也就是说我现在还是白身。”侯霖垂下头,看来还是飘飘然了,虽然自己心底知道这些人的目的,但仍不由自主的陷入这种纸醉金迷的状态,要不是马瑾点破,估计自己昂首挺胸走出学士府后就被人蒙头扔进臭水沟里了。 “要不、你先跟我呆几天吧?这些士族子弟的手段我怕你架不住。”马瑾看到侯霖这幅表情便得意的笑了出来,他最喜欢看侯霖吃瘪的样子。 “不用。”侯霖挥手拒绝了马瑾,捏着下巴道:“他们能干什么?如今这节骨眼上我要出了事不管是不是王林所为,这黑锅他都背定了,他会这么傻么?” 马瑾耸了耸肩膀:“长安就像一片汪洋,沧海一濯还不多么?” 侯霖眉头一跳,马瑾这话点醒了他,只要下手不狠,事后有背锅的,就算是王林自己做的,也能撇干净关系,这种任人宰割的感觉让侯霖很不自在,他转头对马瑾道:“你确实得帮我个忙,与其让那小白脸哪天把我扔进臭水沟,不如老子先下手为强!” 侯霖咬牙切齿,像是有不共戴天之仇,马瑾吓了一跳,上前拍了拍侯霖的后脑勺:“你可别乱来,他爹最是护短,要是知道他宝贝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估计第二天就会有一群杀手找上你了,这些朝中大人府邸里的爪牙可比街头上的地痞专业的多。” “你想多了,我的意思是在他扔我进臭水沟之前,我自己先滚进去。” 马瑾噗的一下笑了出来,说道:“这倒也是一个好办法,不如我现在就把你扔进去吧。” “不,这件事情得做的扑朔一些。” “为什么?栽赃王林不就行了?” 侯霖摇摇头:“雾里看花,你猜看到的是花?还是雾?我只需要震住他七日就可以了。” “还有,扔进臭水沟有损儒雅,我们换一个稍微斯文点的办法。”侯霖无奈,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你想我做什么?”马瑾很兴奋,满脸期望的看着侯霖。 “不用你亲自动手,我怕你下手没个轻重到时候真把我搞残了。”侯霖看到马瑾这幅模样赶忙退后两步。 “你懂什么?我们边军里这些学问才多,知道怎么把人打的鼻青脸肿但养上几日就能好么?知道如何做到看不见外伤却能令其重伤么?”马瑾昂起头,不屑一顾道。 “那边军里有没有正大光明杀人还不犯法的办法?” 马瑾认真的想了想:“没有,但有很多要人命的办法,不过在燕阳,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侯霖好奇:“为什么?” 马瑾昂首,带着与纨绔少爷们不同的高傲道:“在燕阳死掉的将士,伤口只会在前胸!” 十一章:设计(下) 天蒙蒙白白的一片,依稀可见悬在天河上空的星点,侯霖估摸着还未到卯时,正了正几个月也不曾换洗的白衫走了出去,一脸的大义凛然,像是要慷慨赴死一般。 学士府这个时间段还没有开府,再加上岁试刚刚结束,这些青年才俊早已收拾行李驾着马车回家,更显得学士府冷清。 侯霖从学士府的侧门走出来,还未行至街边的拐角处,几个黑影就冒了出来。 “吗的!日后一定要报这个仇!”侯霖咬着牙根,百般的不愿意,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朝着这几个人走去。 “给小爷打!” 一阵怪叫惊得学士府里的报晓鸡还未等翻起鱼肚白就开始鸣叫,在配上听的心都在颤的哀嚎声,说不上的怪诞。 半个时辰后,一个儒师路过,手中的竹简散落了一地,他前头地上一个分不清是白衫黑衫的青年鼻青脸肿,摆了个大字仰天而倒,歪着头吐着血丝。 不出三个时辰,本是寻常的街头斗殴却连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了,酒楼里三教九流毫不吝啬酒钱,随手丢给店家换壶杏花,只为了阔谈这件不大不小的谈资。 天子看中的学子就在学士府门口被人毒打,皇城脚下,还有王法?连学士府那些出了名的好脾气儒师都板着脸看着侯霖被抬进医馆,几个脾气稍躁点的早就甩着衣袖去了法廷尉。 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圣地,今后不知出多少良禽的高枝梧桐树,再加上被打的还是刚不久大出风头的寒门子弟,这在沉寂已久的长安城里瞬间又掀起了一场风浪。 连聂府主都蹙着眉头来到被儒袍团团围住的医馆里,和颜悦色的询问着侯霖伤势。 “不打紧,都是些皮外伤。” 侯霖支撑着坐在不知比他那床泛黄草席舒服多少倍的紫阳床上,咧着嘴好让这府主仔仔细细的看到他破了相的脸。 “这学士府几年也出不了一次这种事情,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冒出来,着实歹毒啊!看来咱这挂满着竹简书籍的学士府里是得配些金戈了。” 旁边一个老儒师眯着眼睛,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恰好只有侯霖和聂府主能听到。 “先不要小题大做,侯霖不过一介布衣,又不是那些仇家如云的王侯子弟,且脾性又温和,莫非真有人妒恨今年走进御书房的竟是庶族么?” 在场所有人瞬间都想到那个满身胭脂味,平日来趾高气昂的王林。 聂府主又看了看侯霖,却没瞧他的伤势,而是直盯着侯霖两瞳,侯霖虽然心里虚的要命,却死硬不移,顶着如刀的沧桑眸子。 王家府邸内,王林坐在庭院里看着桑竹发呆,旁边白玉石桌上放着还冒着热气的参汤。 这几日他连庭院都不曾出过,一想起那日自己气昏在满朝文武前,脸就红的发烫,一半是羞愧、一半是恼怒。 前日他的几个好友过来看望过他,也都是些寻常人家看了就躲的主儿,王林抽出镶着宝石的千金名剑砍倒几棵他爹最喜欢的桑竹,咬着牙发狠要侯霖好看。几个狐朋狗友也皆是十处敲锣,九处见首的害虫,听到后又唯恐不乱的拍手叫好,一下午寻思了十几种整侯霖的办法,王林让他们先不要放出风声,怕侯霖胆吓破了来求他饶恕,到时堂堂大司空之子,还真能和一个连像样衣服都买不得的寒门竖子较真? 王林至今不知,那些心腹好友出了他家府邸后不到半日,这消息就传到了马瑾的耳朵里。 交友不慎啊! 王焕然刚下了早朝,连朝服都不换气冲冲的进了庭院,看到王林背对着他发愣,指着王林的背影就吼道:“逆子!” 王林吓的不轻,一抬手打翻了那碗值百金的参汤,上次见他爹发火还是几年前自己闲来无趣把老爹半生城府换来的白玉带自己穿上出去威风。 几个侍女早就低着头退了出去,生怕在这府邸里比天还高的老爷迁怒于她们。 “怎么了?阿爹?” 王林仍蒙在鼓里,站起身试探着问道。 王焕然胸膛起起伏伏,气得不轻:“那天子看中的寒门子弟你也敢在这时候动?看来老夫平日来是把你个不肖子宠的过了!” 虽是严厉质问,但七分火气早就随着那声阿爹烟消云散,王家可就这一颗独苗啊! 王林傻眼,他还没动手呢,那让他恨的牙痒痒的家伙就遭了天谴? “阿爹,你在说什么啊。那小子怎么了?” 王焕然想起这几日来他这宝贝儿子确实未踏出府邸半步,一时间也狐疑起来,谁知道那寒门子弟还有其他仇家过节没? “跪下!” 王焕然多年身居高位的气势散了出来,他打定主意趁着这次机会好好教育教育这儿子,河内王家的大旗,日后可就靠他扛起来。 王林很不情愿的奥了一声,也不心疼自己身上这锦罗,双膝倚在地上,耸搭着脑袋。 “今日为父去上早朝,听到几位大人谈到前几日在岁试里胜了你的寒门子弟一清早在学士府门口被人毒打了一顿,这件事整座长安城都知道了,你还在和为父装糊涂?” 几个侍女见到老爷气消了,赶忙低着头伏着身子收拾打掉的参汤,却被王焕然挥了挥手让退下。 王林彻底傻了,两眼打转,心想难不成他那几个称兄道弟的哥们真的为了给自己出口气,耐不住急火的性子先去疏松疏松筋骨?一时间陷入思绪,连老爹的话都没应答。 王焕然见到王林不吭声,两只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老司徒又岂不知这纨绔儿子的习性?当真这事情确实与王林无关,索性也不在此事上过多言碎。 话锋一转道:“此事与你无关最好不过!都过了立冠年岁,怎么还是小时候那副样子,不要以为你娘疼着你!护着你!就当真能在这长安城里横行霸道!这城里国姓辈的可不比禁军少!” 河内王家是百年的世家大族,汉天福年间却凋零如秋叶,只有三十年前王焕然怒衣鲜马入长安,三谚解得学士府内百年困惑,被上一位学士府府主,称为‘青卷帝师’的越泽收为弟子,又被广文帝倚重,一时风头无人出其左右,迎娶了广文帝的妹妹芸珠公主,成了皇亲国戚,被天下士子誉为美谈,自此以后王焕然隐而不发,如清溪卵石伏底,多年苦心经营,步步稳扎,如今六部内礼部尚书和侍郎都要称呼他一句老师,成了庙堂之上暗流涌动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俗话说老子威风的儿子一般也不是孬种,可偏偏王林比他爹差的不是一点半点,除了那些牌坊艳楼里的名媛歌姬对这个风流官家子弟赞不绝口外,世家中人都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王林,一个个都冷眼旁观,等看着河内王家这颗百年荫树倒塌,栖树的鸟四散离去。 王林又奥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并不愚笨的脑子还是没转过弯来,王焕然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觉得瞬间自己又老了十岁,无力的摆了摆手道:“这些日子你就安心在家多读点圣贤书,洗洗性子!这事为父来摆平,那些狐朋狗友最近就别联系了,在捅出什么幺蛾子爹也保不了你!” 王林看着王焕然离去的背影,想要上前搀扶一把,终是抿了抿嘴唇,只踏出了一步。 “到底怎么回事啊……”王林抬起头,喃喃道。 十二章:玉冠郎 医馆内几个法廷尉的大人陪着笑脸看着手捧燕窝粥的侯霖,这些曾经在侯霖眼里高不可攀法不容情的大人现在装的像三孙子一样小心翼翼的问着侯霖事情,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求问,侯霖也心安理得,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着话。 “不知侯都尉可看清楚那几个人的容貌么?我身后这老者可是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画师,只要说个大概印象,保准能替侯都尉讨回个公道!” 官居正六品的左法丞宋立松奉承一笑,旁边几个法廷尉的大人也都唱起了红脸,一片附和声,两句话不离侯都尉,几乎把侯霖不到一百五十斤的身子捧到天上了。 都尉?呸!一个小小的从七品都尉而已,除了那些小吏见你喊声大人,在这龙城内从七品算个官? 宋立松心里快把侯霖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个遍,表面上却阿谀到了极致,几次想夺去侯霖手中的燕窝粥帮着吹凉,都被侯霖蹙着眉头打断了。 这些在官场左右逢源的老狐狸既然能扎下根,这脸上的功夫自然不会差。 “宋大人,当时刚过卯时,草长莺飞的季节难道还能日出东方么?除了一个鼻子两个眼,剩下什么都看不到。” 侯霖摇了摇头,像是被为难到了极致,守在门口的几位大儒素来对这些法家不喜,看到这情形便直接下了逐客令,别说和善面孔,这几个在法廷尉铁面冷血的大人进来连张凳子都没有,一名白发苍苍的大儒更不客气,连口都未张,一甩长袍摆出个送客的手势,几个法廷尉的大人只能捂着脑袋快步离去。 “你安心歇息,这几日来访的人能挡的我们几个老头子都给你挡住,虽是出了这档子事,但五日后还是得接过旨令去西凉,天子金口,不得有缓。” 那名白发苍苍的大儒看到侯霖目光柔和了几分,怕这位从学士府出来的学子仗着天子宠信误了自己的才学,学士府里的那首七言绝句,连这位眼界极高的老夫子都赞不绝口。 侯霖忍着疼痛把燕窝粥随手搁在一旁,爬起身来郑重的鞠了一躬。 长安法廷尉。 王焕然眯着眼睛坐在一旁,手指搁在雪杉案台上轻轻敲打,旁边一名身着四品红色官服的长须男子眉关紧锁,直到旁边的洛子茶凉淡了后才缓缓开口道:“此事已上达天听,非是我法廷尉可化小的事,不违心的说;徐某也不信此事是令公子所为,但偏偏那叫侯霖的学子和令公子有些渊源,这京畿之地,流言纷纷无孔不入,钻进了朱墙里,也不是徐某能封住的。” 王焕然举起凉茶,轻轻抿了口便又放下,笑脸说道:“还望徐大人不负众望,早日将真凶捉拿,若真是我家犬子所为,也别受人权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本司空知道外面多少眼睛都盯着这件事,也不想让徐大人为难。” 徐任平刚触到茶杯的手指一抖,停下了想拿起茶杯的手,正欲开口却看到王焕然起身行礼道:“多劳徐大人费心了。” 徐任平赶忙还礼,低着头把王焕然送至法廷尉外看着马车远去方长吁一口气。 旁边一名法廷尉的大人探头好奇道:“王司空向来不与我法廷尉来往,今日这番前来是为了洗脱嫌疑?” 徐任平苦笑的摘下官帽,将帽上那颗有指甲盖大小的玉珠放在手心把玩,心中仍是回想着那句‘本司徒知道’。 回过头看着这个多年的老搭档轻声道:“三公啊,哪里是我们小小一个法廷尉能得罪起的。” 那名大人笑道:“难道阎王爷也有怕的人?” “阳间阎罗殿,长安阎王爷、能抵过玉带缠金的三公九卿么?” 长安城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汉子最怕的不是那些铁甲横槊的禁军,也不是号称进去脱层皮的刑部,唯独这座在长安城南边的法廷尉是他们听到都抖三抖的阎罗殿,而这阎罗殿当家的四品庶法司徐任平更是被他们唤作白面阎王爷。 马瑾踮着脚尖,从医馆的瓦墙上跳了下来,乘着门口晒太阳的几个老夫子打瞌睡的功夫像做贼一样悄悄跑进侯霖的房间。 “我说你好歹也是将门子弟,怎么跟过街老鼠一样。” 侯霖手里拿着一本泛黄兵书,头也不转的说道。 “怎么、还生我气啊。那几个兄弟都是经常做这勾当的,知道轻重,否则你还能安心躺在这看书?” 马瑾撅起嘴,瞧了一眼侯霖脸上的伤势:“表面上有点淤血,没伤到筋骨,等上路时就好的差不多了,你应该谢谢我才对,昨天我花了点银子请王林一个朋友在醉仙阁点了一桌,用三壶梨花酿才套出点消息。你知道王林那孙子多阴险么?我听了都替你害怕!” 马瑾见侯霖转过身装睡,就俯到侯霖耳边嘿嘿一笑:“他想把你扔到学士府的粪坑里,然后亲自去捞你!到时候肯定又是一番风言风语。 侯霖听到这啪的一下将兵书合上,摸了摸额头:“那怎么办?我一个势单力薄的寒门竖子,还能和河内王家结仇么?” 马瑾也无奈的叹了口气:“不过王林那小子最近都没出过门,听说他老爹这几日都在走动,估计是想把这事压下来,说实在的你已经占了上风,见好便收吧。” 侯霖点了点头,略微自嘲道:“能让大司空几日在长安城各个府邸奔走,也算是换回点颜面。” 正当两人皆沉默时,医馆门口有一名年轻人轻叩房门,别说侯霖,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马瑾都是一惊,这事情若是让有心之人听去,只怕还没等侯霖草鸡变凤凰,就要被狠心的贵人从扶桑树上踹下去了。 “学士府邓清维惶恐,打扰几位夫子午歇,还望勿令责怪。” 马瑾对侯霖点了点头,脚步如蜻蜓点水迅速从后窗掠出,声响如丝,侯霖又捡起兵书佯作无事。 要是换了其他人恐怕早被这几个大名鼎鼎的儒师板脸挡在外面,可这邓清维却让几个老学究露出笑脸招呼进了这僻静医馆的后院。 邓清维气宇轩昂,一袭白衣更是衬他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对着几个大儒又是恭敬的拱手行礼后才大步踏入院子。 “平时你也没少照顾我们几个老头子,我那个孙女可是很钟意你呢!要不我扔下这张老脸去求求你父亲,到时候可就是一家人呢!” 几个平日板着脸的老夫子都笑了起来,全无平日持青卷,颂圣贤的儒士风范。邓清维只是笑了笑,既不窘迫、也无得志之意。他知晓前几次多少人被拦在院外,明白这几位无权却德高望重的当世大儒多器重屋里那年方即冠的青年。 踌躇片刻,邓清维轻语道:“学生知道几日来多少朝中显贵都被拦在院外,但身有父命,不得不从,还望几位老师能网开一面,让我能进屋与这名学弟一叙。” 坐在太师椅上的大儒摆了摆手,邓清维踱步进入屋内。侯霖早就听见几人谈话,白衣玉冠的邓清维他在学士府内就已听闻此人名号。和一些靠家族荫德考才能进入学士府的学生不同,这人是凭自己本事考进学士府的,此次岁试天子监考,上甲者不过九人,里面便有邓清维的名字。 侯霖当然不敢小瞧这人,世族出来的才俊,比起寒士里偶出的英杰,眼界和见识都要宽阔的多。 “叨扰学友清休,邓清维先赔一礼。” 侯霖放下兵书,从床榻上坐起,看着白玉冠的俊秀少年郎,手朝着旁边案几一指。 十三章:赳赳苦凉 两人入席,侯霖面对邓清维时很严肃,紧板着脸,正襟危坐,不紧不慢的给这位才学一品的同龄人倒了一杯茶。 邓清维轻轻颌首一笑,算是还礼,侯霖举着茶杯看着案台上绘着山水的茶壶,一言不发。 邓清维打破沉默,率先开口道:“本不想这个时候来打扰学友,耐不住家父再三催促,才惶惶踏进这院子,还好没被几位老师赶出去。” 侯霖抬眉,他不知晓邓清维的父亲是谁,但就凭邓清维头上的玲珑玉冠,想必也是世家大族的掌权者。 邓清维一饮而尽,打量了侯霖几眼,见侯霖疑惑,笑不露齿说道:“家父是吏部尚书,岁试时在场,学友那首张口即来的七言绝句可是让家父几日都在嘴里念叨,几乎魔障了,还专门请书法大家用狼毫写了出来,表在书房里。 侯霖干笑两声,还是什么都不说,但心中对邓清维好感大增。 大多数世族子弟介绍家室和双亲时都是趾高气昂,特别是念到官阶时,越大的官底气越足,恨不得全长安都听见,有点类似以前侯霖那个世界里官二代昂头翘首喊着:“我爸是某某!”这种陋习侯霖在学士府里见了无数次,早已心生厌倦。 同样的话,邓清维却是轻言淡语带过,仅此一点,侯霖就把他和那些最常见的贵族子弟区分开来。 邓清维和侯霖随便交谈,大多数时候都是邓清维问,侯霖答,回答时不超过两个字,倒不是侯霖惜字如金,而是这个不请自来的贵人肯定不是随便串门来聊家常的。 侯霖心不在焉的‘嗯、嗯’,心中猜测这位玉冠郎的来意。 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在朝野中被誉为天官。可想其位之重。比起那些徒有爵位,却无实权的九卿来说,天官之称确实担当的起,五品以下的文职官员任命几乎都是从吏部中下发,可想这位置有多炙手可热。 “家父只是想搭个桥,赚一份情义,学友不必困惑。” 邓清维看出侯霖心中的不解,也直切主题说道,侯霖释然,和之前那些提着礼品来的人目的一样,不过两手空空而来的邓清维诚意却比起那些打发府邸家仆送一份礼表达心意的人,要更足一些。 “俗谚道:市井卧猛虎,田野藏麒麟。我在学士府中也经三个冬夏,却不知还藏着你这一位俊才,真是惭愧。” 侯霖摇了摇头,心中仍存一份警律回话:“邓兄把我抬得太高了。” 邓清维大笑:“家父不过朝中一官,比起天子赏识自然不得一提,邓某也不敢夸下海口对学友的锦绣前程多说些什么,只是望得一益友,结一份善缘。” 侯霖淡淡道:“吏部府门不知多少华盖金履来来往往,多少豪门世族只求和令尊说上一话不惜一掷千金,侯某人若要装得几分清高想来也是不明事理,只是一面之缘博得令尊心血来潮,日后深究起来怕要失望。” 邓清维也不反驳,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但对家父的眼光我还是相信的,比起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纨绔子弟,我观学友胜其何止一筹,玉琢方成大器,到时还不是扶摇直上九千里,令人羡煞。” 侯霖听后将把玩已久的茶杯放下,动了一分怒火。 “玩笑话,还请学友别当真。” 侯霖点头,又拿起茶杯继续在手掌里摩挲。 邓清维继续道:“听闻学友几日后便要前往西凉,想来是天子历练,邓某前来不想送些身外之物,与君无益,只送良言两句。” 侯霖听到这才露出笑脸,气氛也不似之前那样尴尬。 “西凉虎豹雄踞场,踏足容易撤足难。” “就此别过,如果学友有时间的话,不妨来寒舍作客清谈。” 邓清维起身,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只留下侯霖心里不停的念叨这句话。 看着窗外邓清维踏步而去,侯霖自言自语道:“虎豹雄踞的西凉总好过龙蛟相缠的长安吧……” 凉州。 西凉自古是苦寒之地,千年大汉以来,不下百次往这片黄土沟壑之地运民屯田扩土,岁月积累,才渐渐将这一方土地变成塞外江南。 大汉立国之初,这片比北原还要穷苦的土地上还有几个化外之人建立的小国,百年沉淀同化,才有了如今的凉州七郡,虽不富饶却生气勃勃。 岁值入夏,但西凉却已秋风萧瑟,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祖祖辈辈不像中原之地以农耕为主,凉州大多数地方挖地三尺,只见赤土。 也正是因为这种天然条件才孕育出好斗且凶狠的西凉人,连那些受官府之令举家西迁的中原百姓也一般,到了这片土地上便慢慢受其同化。 广文十年,朔云郡两个小村发生争斗,不过是为了争夺两村中间一口新发现的井口,两村百名村民三天械斗,不论男女老幼都手持木棍铁棒上阵,死伤近百,最后朔云郡出动了郡兵才算了解此事,消息传出,天下震惊,传至长安,不知成了多少皇城子民饭前茶后的笑谈,他们自然不明白一口井在凉州代表什么,谈笑之间又何尝不对口中的贱民畏惧,这就是西凉人的血性,好斗而争勇。 暴乱到了此时,凉州七郡里有五个郡都大受牵连,朔云郡和武威郡甚至连郡府都被暴民攻占,不知多少本分的百姓颠簸流离,再无宁日。 骠骑将军林兴风刚到凉州平叛之时,心中还不以为然,毕竟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哪有力气举起长矛,他刚到凉州府下榻,听闻武威郡最大的一伙暴民往东而掠,他带了三千骑兵想要截断这伙暴民的东行之路,结果等到了地方他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三千铁骑一字排开立在高坡之上,而高坡之下只有黑压压的一片人在动,林兴风摘下金盔望去,看到的只是人,无穷无尽,望不到边,这些本是大汉的百姓面无表情的仰望着他,眼珠浑浊,面黄肌瘦,拖家带口的跟随着这股洪流移动,本还想身先士卒先夺一功,再让驿卒急报回长安使得龙颜大悦的他一直在那伫立了半天,因为这伙洪流半日才算堪堪涌尽,何止十万众! 回到凉州府后他往长安上了第一份奏折,只有八个字: 流民之患!燃眉之急! 半年后,连剪径落草的匪寇都敢揭竿而起,自立为王,百股暴民中势头最大的甚至占据半郡之地,与林兴风对峙。 武威郡。 武威骑都尉骑王宁骑在一匹马上,后面拖着几十名败兵,都低着头拉拉垮垮的勉强跟上他。 武威的暴乱席卷大半个郡,有一个自称西凉霸王的男子带着几百名饥饿到走不动道的庄稼汉不到半年光景便发展成带甲数万,割据半郡的一方枭雄,甚至连久浸兵书,半生戎马的骠骑将军林兴风和他交锋几次也没讨到好,自武威郡府被这人攻陷后,王宁便带着这些数年的老兄弟辗转投奔,结果路上遭遇几伙暴民看上了他们手中的家伙和王宁胯下的这匹官马,折损了不少人才逃出。 “何时才是个头啊!” 王宁抬起灰蒙蒙的脸,手中铁剑已经锈迹斑斑,一身大汉标准骑都尉皮铠上尽是血垢,看着身后这些兄弟这番田地仍旧对他不离不弃,王宁谈不上心中几分感动,只想着投了骠骑将军后能让这些兄弟吃上几天好饭,这年头,能活上几天谁知道呢? 十四章:前夕 远处一辆悬挂着铜铃的马车一路响彻,清脆悦耳的铃声让王宁出神。 直到马车停到王宁的马前,他才注意到这辆马车上飘着的那面小旗,写着一个‘金’字。 武威金族作为西凉少数能与中原世族相提名的世家大族,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势自然不用多说,王宁只知道每年年关初二初三时,金家便会有几个人与武威郡丞郡令谈笑寒暄,而王宁只能与诸位同僚低着头行礼在两旁侧道。 对于这些世族王宁谈不上厌恶,更说不上喜欢,他只知道老子提刀挨箭拿头换功名的时候,这些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少爷们花前月下写些让人一身疙瘩的酸文就能登进庙堂,还他妈的官压老子一级,什么世道! 王宁拖着一身疲累下马站在马车旁,低着头心里琢磨着为啥这辆马车停在这里,连那个虽然穿着普通,却十分干净的驾车少年一直鄙夷自己的眼神王宁都能无视掉,全当狗眼看人低。 青帘被一双白皙的芊芊玉手撩起,一个貌美妇人瞥了一眼低着头只能见到半面灰土的王宁道:“可是武威王都尉?怎落得这番狼狈?” 声音如酥雨落窗,软而温细,让王宁不自觉的打了个哆嗦。 “禀夫人,末将无用,遭遇几波流民叛军,折损了不少兄弟,才赖以逃出。” 王宁不敢直视这美貌妇人,连郡丞对这些世族之人都客客气气,自己一介没靠山的武夫,又如何敢放肆? 他还记得刚领上这身铠甲时就听闻旁边一个县的县令不知何事得罪了金家的一个小公子,不出三日就被扒了官服收押进了牢狱,再过一日出来时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连杀人时都不眨眼的王宁都是流了一身的冷汗,自此他明白了些人是得罪不起的,自己身上的这把杀人剑比不上世族子弟的口诛笔伐,所以就乖乖的做个不咬不吠的官家狗,也挺好。 “哼!这些莽夫平日来话大到天上,我以为各个都是书中那十步杀一人的豪杰好汉,还不如死在那群暴民手里,起码还能给家里补恤点银子。” 马车里又一个貌美如花的少女钻出个脑袋,打量了一眼连剑鞘都丢了的王宁便出言挖苦。 年长点的妇人一蹙秀眉,倒不是因为这少女出言不逊,而是闻到了王宁身上刺鼻的血气味,这一不经意的举动让王宁心头一颤,却不是畏惧,而是恼火。 老子在前面出生入死和那些本是同根生的暴民生死相搏,你们这些人却穿着绫罗绸缎出来巡游作乐。 王宁头埋的更低,紧咬着发干脱皮的嘴唇,死死的忍耐着心中那份积攒不知几月还是几年的满腔怒火。 “王都尉是控弦纵马的好手,战场之事我一妇道人家不懂,但这武威郡里甲胄兵器多出于我金家矿山,半卖半送予郡丞大人一是因为这大汉子民本分,二呢,也希望披坚执锐的将士能保武威一郡之安,郡府沦陷时我还在想平日来看着能征善战的郡兵怎么就打不过举着锄头棍棒的暴民,今日见到王都尉小有感悟,想必武威军旅有不少和王都尉一般的人。” 王宁抬起头,看着车帘中娇倩如花的容颜,嘴唇蠕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王都尉还是想想如何和郡丞大人交代吧。” 青帘落下,铜铃声起。渐行渐远的马车上又传来那少女的话音:“嫂嫂,你跟这帮莽夫说这么多干嘛?他们听得懂么?要我说他们和那帮暴民一样、都该死!” 王宁握紧拳头,突然想到郡府沦陷那天,多少武威郡的百姓夺门而逃,却被金家和县衙的府驿拦住,只为让金家的几十辆马车先出城门,不知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 记忆犹新的是,一辆载着黄白之物的马车横冲直撞,车轮下一个不过三岁大小的女孩手足无措,王宁咬着牙想要拦住马车救人,却被金家的家仆狠狠用马鞭抽在脸上,至今仍有一道细细的血印。 一身大汉郡国从七品铠甲的骑都尉居然让一名恶奴用马鞭抽脸,不知丢的是王宁的人还是朝廷的人。 王宁刚拔出佩剑,旁边走出武威功曹史摁住他的手,摇了摇头,王宁呆呆的看着带血的车轮印一直驶出城门,仍由脸上火辣辣的疼。 铜铃声越发微弱,王宁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铁剑,身后几十个兄弟呆呆的看着他,安静的出奇。 王宁提剑上马,一言不发。 他纵马赶上之前那辆马车,年少清秀的车夫呵斥一声,扬起马鞭朝王宁脸上挥去。 下一秒这俊秀少年车夫的头颅便离身而去,血洒青帘。 两个方才还对王宁指指点点挖苦不断的貌美女人尖叫起来,王宁毫不怜香惜玉,倒拽着两个女人的头发便往回拖,价值百金的乌玉发髻摔碎在地上,两身流彩云裳在地上蹭了一路,如王宁的铠甲一样脏。 几十个她们眼中的贱民肆无忌惮的打量着这两名贵人,使其更惊慌,刚还颐指气使尽显世家风范的贵妇人此时也顾不得失态,抱着王宁的腿痛哭,一口一个将军饶命,另一个少女一双秋波泛水的眼眸失神,连香肩上露出半条肩带都浑然不觉,呆愣的坐在地上,看到王宁那把滴血的长剑才嚎啕大哭起来,哪还有半点千金小姐的矜持。 一刻后。 王宁提着两颗人头和几十名兄弟朝着北边走去,边走边唱那些暴民挂在口中的造反歌:“天失威,汉失德、西凉尽是白黄禾、抢他娘,干他娘!霸王来时不纳粮!” 长安。 作为天下屈指可数的百年古城,长安何等壮阔难以言表,光是城门便有八十一数,应九五之尊。整座城市坐北朝南,当初倾举国的堪舆高手整整规划了三个月才定下了坐标,北靠山,南临水,是大汉万里江山唯一一处名为‘八龙争宝’的风水之地。 光是高达十五丈的外城墙就延绵近百里,用花岗岩做地基,以糯米为浆,石灰为壁,最外头还一层坚石隔层,当年国难之时,数十万匈奴铁骑南下中原,连越两州攻到了长安城外,只留下了堆积成山的尸骨,长安世代居住的人都听说过为了攻入长安,匈奴曾经挖了深入三丈的地道,却都奈何不了花岗岩做的地基。 长安北边度江门外的森林晚上常有奇怪的声音传出,迷信的老人说那是当年死在长安城下的匈奴冤魂找不到草原方向,夜夜啼哭。 疆域版块像极一只卧身猛兽的大汉地图里,这座经沧桑岁月洗礼的古城便位于胸口之处,是支撑这个庞大帝国运作跳动的心脏。 长安西边,瑞安门。 昨日一大早西城这边的六座城门便戒严,一队队身着重甲手持长矛战戈的御林军在城外排开,城墙上当差的士卒密切的注视着城墙下方官道上那长到不见尽头的车队。 长安的居民已经习以为常,这一年以来隔上段日子南边的城门或西边的城门就会戒严,然后大批大批的军需物资被运往江南或西凉,这并不影响长安百姓的日常生活,除去个别别有用心者,没人觉得战火会燎到司州,更别提驻扎着五万御林军和八千禁卫军的长安了。 侯霖一大早就赶到了这里,早有吏部的官员在外等候,将一颗刻着‘司职敬守’四字的治粟都尉官印交到他手中,胡子一大把的吏部主事打量了下眼前在长安小有名气的年轻人,再三嘱咐丢失官印是砍头的大罪,才踱步离去。 侯霖拿到官印后走进车队,心里尚有几分忐忑,正在他胡思乱想时身后出现一人。 十五章:御林都尉 “你就是侯都尉吧。”一个身穿大汉明光甲的中年男子看着侯霖问道。 侯霖还没习惯这个称谓,愣了一下才注意道这人指的是他。 “下官侯霖,见过袁都尉。” 这几日马瑾回了燕阳府,本来就没几个朋友的侯霖更是足不出户,整日卧在医馆床榻上翻书,要不就和临时充当门神的几位大儒闲聊,闲暇之余做足了功课,面前这人是御林军七品搜粟都尉袁蒙,汉官制虽是以文治武,却只在同级之间分明,这位从伍多年的袁校尉高出侯霖半级,自称下官无半点不当。 “不过半级之分,不用如此。”袁蒙打量侯霖几眼说道。 侯霖点头,但心中不以为然,多少人穷极一生在官场上都难行半步,半级之差可说是隔江之壑,碰到个官架大的上司可以让人憋屈到死。 袁蒙看到侯霖依旧一身破旧布衣,眉头一蹙,问到“侯都尉,你的官服莫非还没发下来?” “发是发下来了,可我穿惯了这身布衣,一时还不适应那身官服。” 袁蒙闻言眉头一挑,几分多年在军中历练出的杀伐之气让侯霖心中一慌。 “侯都尉,袁蒙看你年纪不大,本不想多言,但我觉得既然同领军令,此远去凉州,有些话还是应该说出来好。” 侯霖镇定心神,歉意一笑:“袁大人请说。” “袁蒙是个粗人,可能话会过重,还请侯都尉不要往心里去。” 他挥手让身后的侍卫去帮忙装车,顿了顿道:“侯都尉的事迹这些天我也是听了不少,能够得到陛下的赏识说明侯都尉也定有过人之处,但一入朝野,可和学士府内不同,若是某个妒忌侯都尉的大人前来视察车队,看到侯都尉上任第一天连官服都不穿,就能定你个不敬不尊的罪名,这事说小了确实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往大了说就是欺君罔上,败坏朝纲,砍头都不为过。袁某虽是军伍出身,但御林军中类似的事情数不胜数,出于好意,也就给侯都尉提个醒,没别的意思,还望侯都尉多注意这些细节,路上经过的关隘城池很多,免不了遇见些难琢磨的主儿。” 侯霖听后心中凛然,他压根都没想这么多,听了袁蒙的一席话后,侯霖认为自己确实还是想的太浅,看来这小小的从七品治粟都尉都不是这么好当的。 侯霖拱手行礼道:“多谢袁大人提点,确实是我疏忽了。” 袁蒙看到侯霖谦虚的态度,心中长舒了口气,此举非是出于好意,却也无半点恶心,他怕的是侯霖借着天子的恩宠乱施号令,在车队里胡作非为,否则凭借他能看着多年挚友无缘无故被拉出去杖刑,却一言不发的定力,别说侯霖这种小疏忽,即便人没来,他也生不出一丝怒气。 都言军营沙场是磨砺热血男儿的好地方,可这长安城的华贵之气渲染到了军营里,哪还有半点醒时挑灯看剑,醉里豪言放阙的样子?御林军里那些凭着家荫恩泽进来的子弟,哪个不是天天明里暗里比着谁佩剑上的镶珠更大更亮,谁的铠甲上金片玉珠更多,这让从底层攀爬半生才到这个位置的袁蒙不知几次醉酒谩骂,说这本该每日沾着尘灰、留着汗水的军营成了朝中显贵们的“怡红院”。 立个下马威杀杀侯霖的锐气,倒也不算欺他年少,毕竟他所言确有其事,并不是空穴来风。 “侯都尉若能放在心上就好,袁某先去视察装运情况,侯都尉请便。” “诺。” 侯霖拱手,将脸埋在袖后,看到袁蒙走远才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将那身红色锦带,胸口绣着黄鹂的七品官服套在身上,说不出的别扭。 侯霖刚穿好官服,正琢磨着这么威风的一副配着草鞋有点不伦不类的样子,左手捏指打起算盘,寻思着买双配得上这身一副的靴子,就看到一名御林军的将士走到他面前,恭敬的行了一左拳抱胸的大汉军礼问:可是侯都尉?那边有位亲王在找你。” 侯霖一想除了逸亲王剩下他谁都不认识,自然不会有别的皇族子弟来找他,急急忙忙将锦带束好,来不及整理下衣服,侯霖就慌张的往城门前跑。 怡亲王玉树临风,一身白华秀袍伫立在城门前,旁边还站了个魁梧的大汉。 “见过逸亲王。” 逸亲王走到侯霖面前看着侯霖杂乱的官服笑了笑,帮侯霖把衣领摆正道:“侯霖,此去凉州路途遥远,凉州境内暴民四起,切记小心些。” “谢逸亲王关心,侯霖定万死不辞、不负重托!” “孤认为你是个人才,从第一次在学士府内见到你,孤就这么认为,所以别动不动就死不死的,有命才能替朝廷、替大汉效忠。” 逸亲王指了指旁边那个魁梧的汉子,对着侯霖说道:“他是孤府上最骁勇的家将,孤现在把他交给你。” 逸亲王转过头来,又指着侯霖对那个汉子道:“郑霄云,从现在起你的任务就是保护侯都尉的安全,若他有什么不测,你便也不用回来。” 郑霄云满是胡渣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瞧了一眼侯霖道:“亲王放心,我只会死在他的前面。” 逸亲王拍了拍郑霄云的肩膀,说道:“一个都别出意外最好,全部都给孤活着回来。” 侯霖心中涌出一种”君以国士之礼待我,我以国士之礼还之”的冲动,先前邓清维的一句话算得上雪中送炭,比混个脸熟,送来一堆无用的黄白之物的王公大臣要实在的多,怡亲王此举可说是雪中送暖炉了。 “亲王放心,人和事、我都会带回长安!” “保重!”逸亲王笑了笑,背手走进城内。 一个时辰后,车队装运完毕,浩浩荡荡的上路了。 “我们此行运送的粮草有三万石,剩下的三十车全是弓弩箭支,目的地是凉州的扶风郡,交接方是骠骑将军的骁骑卫,我们现在的速度差不多得有半个月才能到达函谷关,出了函谷关走到水路就快了,估计到扶风郡得一个多月。” 袁蒙和侯霖驱马走在车队的最前方,身后一张御林军的龙头大旗红杆紫旄,每辆马车上都立着‘官运’二字的小旗,沿着驿道延绵百米,策马当头的侯霖心里有点虚慌,袁蒙讲解的车队情况基本是一句没听进去,只是一直嗯嗯、点头。然后尽量让自己不像个雏儿假装威严的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心中还夹杂着些许激动的心情。 这还是他来到这里后头回出长安,兴奋在所难免。他有意回头看了一眼从出长安到现在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的郑霄云,后者依旧面无表情,骑着马走在侯霖的身后,右手一直按在腰边的刀柄上。 袁蒙没有注意侯霖的这些小动作,继续说道:“随行人员共一千二百余人,都是从御林军调集的精锐,所以一般的暴民肯定不敢拦截我们。” “袁都尉以前走过?” 袁蒙摇了摇头:“没有,我也是头次,但我问过前面几次走过的同僚,了解了不少情况。” “现在暴民如此猖獗?连官道都敢拦截?” “吃不饱饭就得饿死,都是死路一条,那些暴民又有什么不敢的。” 侯霖叹了口气,原本大汉的子民如今为了活命不得不抢劫朝廷的官粮,难不成这天下真的要乱了? 车队已经行驶了半天,侯霖从出发就未曾下马,一是他知晓军营里常有调侃长袍书生的段子,不想被袁蒙看轻。二是心中虚荣作怪,身后那威风的龙头大旗让他暗爽了一路。 十六章:千年秘密 颠簸了两个时辰后,侯霖开始呲牙咧嘴,他身上还有些淤青,再加上颠簸。虽说侯霖的骑术在学士府内算不错,可比起这些军队的上汉子而言就逊色了不少,没看侯霖也知道他两腿内侧肯定已经磨烂皮了。 看到袁蒙转头望他,侯霖尴尬的笑了笑,说道:“袁都尉,可还有空闲的马车。” “后面有一辆没打官运旗号的空闲马车,侯都尉在长安之事,我也略有所闻,提前就让人备好了。” 侯霖勒马回头,郑霄云见状也跟着侯霖回身。一回到马车上,侯霖便忍着浑身的疼痛把身上的官服脱了下来,这官服束腰处太紧,特别是骑马的时候,勒的侯霖肉都青了。 “还是这身衣服舒适啊。”侯霖又换上那身粗布衣服,顿时觉得自在了许多,马车远比马背上要舒服的多,侯霖摆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刚躺下,一旁的郑霄云皱了皱眉头道:“都尉,你这么躺的话明天铁定走不了路了。” “走不了就走不了,明天我也不装大头蒜,就在马车上呆着。”侯霖如一滩烂泥一样趴着道。 过了一会侯霖便没了声响,纵使马车时不时的颠荡,也没能把他晃醒。郑霄云看了一眼已经酣然入睡的侯霖, 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也靠在一处小寐。 就在前往凉州的车队出发的同时,长安东临狩猎场中的祭祀台出现一个身影。 东郊皇家狩猎场。每过三年在七月之初开放三天,供天子与皇室宗亲还有显贵大臣狩猎祭天之用,八千禁卫军在这日会将长安唯一一道通往猎场的东直门围的水泄不通,然后一身轻便装束的天子用火矢东射,宣告三年一度的狩猎祭天开始,百年传统,从未有变。 身影从台下用来祭拜神袛的土地庙里钻出来,阴暗的石板遮住他的样貌,他回头小心翼翼的将密道石门关上,走了出来。 整个长安东郊百里都是禁地,自百年前迁都长安后一直到如今皆是如此,不要说普通的白身百姓,就算是王公大臣的子嗣若是敢擅自涉足这里,一样是砍头的死罪,向来以礼法服人的大汉偏偏在这方面不退让半步,连不少流淌着皇室血脉的刘氏宗亲也不解。 单单是前朝广文帝在位时,相关方面的的奏折就不下百本,深受其烦的天子只能下诏明言:皇家狩场,位如帝陵,遵祖制。 这百年不在开场狩猎时进入东郊还能保住项上人头的只有百年前的镇南侯长子陆有为。只是在最外围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就被闻讯赶来的禁卫军抓走。他父亲镇南侯在大汉板块南边扩出了两郡的疆土,从当时的天子手上换了一块丹书铁劵,才保住了陆有为的命,不过自此以后这位当时正炙手可热的镇南侯便一蹶不振,死时连爵位都被削去,废为庶人。 每当长安城里伴着鸡鸣出行的樵夫绕山而行,看着这片只有一条壕沟相隔的‘阴曹地府’,总是充满好奇,想知道这片三年才有人涉足一次的原始丛林里有什么珍奇异兽。 灼热的阳光照在这人身上,他抬起手臂,遮挡刺眼的阳光,身上黑黄色的大袍金光熠熠,抬起的袖口处清楚的看到一条逼真至极的五爪赤龙浴火而啸,而胸口处一条紫色蟒龙衔雷珠而舞,右肩上一条深蓝蛟龙驾雾嬉戏。 不同模样的龙,在这件金线穿插的长袍上一共有九条。 九龙登极,腾云起雾。 这世上能穿上这身衣服的也只有一人了。 年轻的天子轻咳两声,习惯性的将右手抬起,却不见那名一辈子在朱墙深宫中的老宦官像平日一样轻轻的扶住他,他只能倚在被风刀刮砺的石柱旁歇息片刻。 这里没什么珍奇异兽,这里只能他一个人来,这里藏着大汉国祚近千年只有数十人知晓的秘密,这数十人都是穿上这身九龙登极袍的人,只有在大限将至之时才将这个秘密传至下一个坐上未央宫中间椅子的人。 无一例外。 天子迈步走向附近百里最高的山崖,就像一位已知天命的年迈者步入沉睡一样,即便他身上的九条龙栩栩如生,代表着人间极尊,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一股暮气,像一潭死水。 他走到山腰处便停下了,因为上面那个用奇怪紫色石头搭建的小殿连他都不能涉足。 “刘氏三十三代子孙刘凯觐见五岳!” 一向坐着见人跪伏在他面前的天子刘凯弯下膝盖,拜倒在山腰处,在他身前一块刻着 千年前金籇古字的石碑,他父亲广文帝临终前告诉过他,这三个字念:长生殿。 许久都没人回应,连声鸟鸣刘凯都听不见。 九五之尊的头颅仍然低垂,直到刘凯感觉膝盖酸麻时才有一声昏昏欲沉的声音传出:“刘凯……,刘骥呢?” 听到这话刘凯越发恭敬道:“吾父四年前驾崩。” “哦……” 山上又一阵如天人之怒的低吼传出:“何事扰我等?” 刘凯抬起头,望着林间露出的半点青色殿檐大声喊道:“父皇驾崩前,曾说若大汉根基动摇,九州疆土动乱、朝中无贤可用时;便让我来此寻五岳上仙,求天机一策,延我大汉国祚!” 之前那昏昏欲睡的声音迟钝片刻道:“天机又岂能轻泄?上苍有眼,安得瞒天过海?” 刘凯再拜,几乎将头埋入碑前,语气悲愤道:“求五岳赐策,助我刘家渡此劫难,还天下一个盛世,还百姓一个太平!” “你刘家天下千年气数,也当是该尽了……,当初殷朝不过三十尔载,若不是看得刘麟的面子,你刘家早在五百年前就死绝了,下山去吧!” 刘凯听到这再也无法保持心境,嚎啕大哭起来,伏在地上磕的满头是血,哭咽道:“汉家江山九百五十六年,若是失于我手,死后有何面目见三十二先帝。” “命中皆有定数,起来吧。” 其中一个年迈沙哑的声音又道:“皇图霸业,过眼烟云。不过是久一点的南柯梦罢了,何苦强求不舍,千年前大殷的朝歌看不开,强改天命,结果却反受其咎,否则以大殷的国力,又怎么可能让刘麟提一把赤霄剑便定鼎中原。” 刘凯不回话,泣不成声,自去年凉州动乱再到江南数王谋逆,紧绷了一年的心弦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看在刘家时代供奉我等的份上,老夫多说一句: 风起四海卷狂沙,北有铁骑踏九峡。 荆楚奋为铁壁垒,困龙犹斗难自拔。 “下山去吧。” 刘凯失魂落魄,像具行尸走肉荡到了山脚才回过神。 他看着山上靑檐一角,却生不出一丝恨意。 百年前那位年号舞屠的刘姓天子昏庸无度,荒淫残暴。陈兵在这座山下将那些冒犯他的世家大族女眷扒光游荡,当着她们父亲母亲甚至后辈将其凌辱,在将人头堆在山脚,肆言‘上仙贡品’。号为五岳的他们一言不发,只在长生殿里冷眼旁观。 两个月后,数十万匈奴铁骑南下,在史书上刻下深深的两字国难,司州沦为一片焦土,被裹走了数十万的大汉子民,惟一幸免于难的只有长安和这百里猎场,只敬长生天的匈奴人不知为何没有到此。而那位帝王的下落也扑朔迷离,不过不论正史野史,都是一个惨字。 刘凯闭上眼睛,咬的嘴唇淌出血丝。 谁言人定不能胜天?难道我刘家的江山没有你们几个怪物还坐不稳了? 九龙随风舞爪,天子迈步,望向长安,眼中却是锦绣山河与那烽火狼烟。 十七章:行途(上) 司州弘农郡。 驿道一旁的扎营处。 有人敲打马车道:“侯都尉,袁都尉让我来告诉你一声晚上就在此处安营,顺便让您去找他,有事商量。” 侯霖睡的正香,郑霄云只好撩起卷帘对那人道:“了解了,侯都尉马上就去。” “侯都尉,醒醒。”郑霄云连叫了侯霖三声,见侯霖依旧没醒,只好上前将他拍醒:“袁都尉让你找他,说有事找你商量。” 侯霖点了点头,便下了马车,晚霞日光依旧强烈,晃的侯霖一阵目眩,过了一会儿才适应,连问了几个人后才找到了袁蒙。 “侯都尉来了?” 袁蒙已经和几个什长正在商议中,就地脱盔,盘坐在地上,中间摆着一张凉州地图,见到侯霖来后几个什长很敷衍的给侯霖行礼,显然没把这位二十出头的七品治粟都尉当回事。侯霖看眼里也不言语,淡淡的点了点头算是还礼了。 袁蒙拿出一份地图,说道:“今夜我们就在此处扎营,休息一晚上,明日破晓时分出发,预计到傍晚就可以到达弘农的庶丰县补充供给。”说完后特地问道:“侯都尉可有异议?” 几位什长抬起头,望向侯霖。 在行程方面袁蒙规划的很到位,侯霖这个半吊子的外门汉又如何指手画脚? 他略微点了点头道:“没有。” “那好,现在埋锅造饭,毛大群,你带几个斥候去侦查一下四处环境,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那毛大群一看就是个油嘴滑舌的老兵油子,听到袁蒙的调遣后瞬间哭丧个脸道:“袁都尉,这还在京郡境内,哪会有什么可疑之人,这有些谨慎过头了吧。” 袁蒙将地图卷好,头也不抬道:“小心使得万年船,还不快去!” 毛大群只好不情愿的领命道:“诺!” “之前有粮运车队在弘农郡的绿亭城外被十几个流窜到此的凉州暴民偷袭,就是因为大意所致,损了几个夜查的兵卒,所以这次我们不到城县内休整的话,所有人都不许卸甲睡觉。” 几名什长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起身恭敬行军礼同声道:“诺!” “侯都尉,我先去看看安营情况,你自便吧。” 侯霖笑允,他心里自然知晓袁蒙凡事都给他说一声只是出于表面的客套,不论侯霖答应与否袁蒙都会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侯霖乐的清闲,袁蒙这么做方便了自己也方便了侯霖,他可以专心去想此行真正的目的该如何进展。 看着袁蒙和几个什长走远,侯霖撇了撇嘴道:“御林军的明光铠全重四十斤,穿着这么个玩意睡觉还不如不睡,要不我也问袁都尉要一套,这样嚼我舌头的可能会少一些。” 侯霖一脸轻松的看着几个远去还朝着他指指点点的什长对郑霄云说道。 一路上寡言淡漠的郑霄云破天荒的笑了笑:“明光铠只有京畿两军的将士才能穿戴,擅自穿戴可就按军法四十军棍伺候了,多少贵族子弟都以穿上这么一身铠甲为荣,就算贵为三公九卿的子嗣,也绝不敢擅自穿戴明光铠。” 侯霖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你不是逸王府的家将么?怎么知道长安两军的军法?” “这身铠甲我也穿过,我是逸亲王从御林军挑选出来后才进的逸王府。”郑霄云说这话的语气中带着很浓的归属和自豪感,毕竟对于两军的入选要求对于他这种无背景的普通将士而言是十分严格的。 几个什长挎剑走到一辆马车旁,看着负手而立和郑霄云说笑的侯霖一阵嘀咕。 “你说那个侯都尉究竟什么来头?看他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竟然已经是从七品治粟都尉了,娘的!想我在御林军三四年才爬到什长的位置。” “听说是学士府出来的,十有八九是世族子弟吧,怎么、周什长,穿腻了这身明光铠想要换身锦衣装装读书人?上次你把持金吾的竹简一把捏碎可是没少吃苦头。” “去你娘的!老子这身明光铠不到死谁都别想给我扒下来!上次有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拿了一袋金刀偷偷找我,说让老子把这铠甲借他威风一天,要不是看他身后有几个家将,早就一巴掌扇飞这混蛋玩意了!” 说到这,几个什长都大笑起来,明光铠上的甲片呤呤作响。 作为京畿两军,为了保证战斗力,连皇家子弟都无法凭家世在里面当上实打实掌权的什长,明光盔上的翎羽数量,靠金银可是买不到的。这几个谈笑的什长头盔上比普通御林军将士多的那根翎羽,都是一次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换来的,更不要提袁蒙的三翎银盔。 御林军里近年新设的官职大多都是为了安抚世族,让那些只肯在女人肚皮上出力的纨绔子弟多少知道点金戈铁戟的滋味,御林军中哪一个什长校尉身上的伤疤少于十处? “都别乱猜了,你没看他穿的衣服?一身粗布麻衣,长安城里哪个少爷不都是一身华锦,拿鼻孔看人?” “咦?你说的也对啊……” 袁蒙恰好走到这里,听到几个什长嘀嘀咕咕,板起脸干咳一声,几个什长瞬间挺直了身姿闭上了嘴。 其中一个什长挠了挠头,看到四周无人注意这里,就一脸贱笑的凑到袁蒙身边问道:“袁都尉你消息比我们灵通,可否透露一点侯都尉的来头。没听说哪个寒门子弟一出仕就是七品官的。” 袁蒙心里思量了片刻,才开口道:“我说了之后不许在军中继续议论,若再让我听到,休怪我不讲情面。” “决不再提!我们几个也是一时好奇。”两个什长看到袁蒙有松口的意向,狠狠拍着自己胸脯做保证。 袁蒙顿了顿道:“侯都尉确实不是世族子弟,听说是在陛下面前大放异彩被陛下赏识猜授予的官职。” “被陛下看重啊……” “好了!干你们的事去吧!” 几个什长神情一正,抱拳道“诺!” 夜晚时分,侯霖躺在一辆茅草车上看着漫天繁星,嘴里叼着一束狗尾巴草,心里想着到达函谷关后如何去打探消息,脑海里各种信息穿插、逸亲王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天子肃穆而威严的身姿,甚至连王林那个小白脸都出现在侯霖的脑子里。 “侯都尉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么?” 侯霖起身,看到袁蒙带着几个人正拿个火把巡夜。 “睡不着,就出来坐会。”侯霖站了起来行礼道。 袁蒙挥手,让剩下的人继续去巡夜,他走到侯霖身旁,也不言语,摘下御林军中仅有五十顶的三翎银盔,坐了下来。 侯霖略微诧异,也没开口询问,给袁蒙挪了个位置,仍旧抱袖面朝天,只是心思不在活跃。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风袭袭,把两个人的脸庞冻的僵硬,袁蒙才活动活动腮帮子,开口道:“侯都尉……,你不怨恨我吧。” 侯霖吐掉了嘴里那根快嚼坏的狗尾巴草,黑灯瞎火他也看不清袁蒙脸上的表情:“袁都尉何出此言?” “车队上的事袁蒙一手独揽,没给你分半点权力,难道侯都尉心中一点疙瘩都没有?” 袁蒙有些迟疑,但还是问了出来,他也不知把话挑明究竟是好是坏。 侯霖听后笑道:“袁都尉多虑了,车队上的事,我也不了解。你若让我插手只怕会耽搁行程,而且底下的那些什长对我也是口服心不服,真出了什么蛾子,他们也不会听从我的调遣。” “侯都尉这点请放心,这些什长都是粗人,见惯了生死看淡的也就多了,什么礼节纲常在他们眼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但唯独不敢无视军令,侯都尉若是让他们去做事,在不情愿也会去做的。” 十八章:行途(下) 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袁蒙刚想开口补救侯霖却打断他道:“不情愿的事又岂能做好?强人所为非侯某之愿。。” 侯霖看不清昏暗中袁蒙那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尴尬而微红的脸。他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向侯霖抱拳后便走了。 侯霖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比起在车队中获得言语权而说,那暴民遍地,被中原视为荒地的凉州更让他上心。 “见机行事吧!”迷迷糊糊中嘟囔出这么一句,随即便睡着了。 第二天天蒙蒙亮,侯霖便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了,发现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毛毯。 “侯都尉,车队开拔了。” 郑霄云走了过来,能在这车队中关心侯霖冷暖的也只有他了。 接下来的几天,侯霖都是待在马车上渡过,只有晚上扎营的时候才下车散步,顺便透透气。 袁蒙为了避免尴尬,也是尽量和侯霖保持着距离,这点上两人心照不宣,偶尔碰个面也都点头示意,没人开口,但几个什长见到侯霖的态度明显比之前恭敬了许多。 函谷关。 如果说长安城是天下第一城,那函谷关则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雄关。 函谷关起于三千昆仑山脉之上,巍峨雄伟,险峻天成,当初动用民工十万,开山辟谷,天子又亲自南下寻来隐居多年的搬山一脉,请出数百搬山神将,历时十五载将北阴山夷为平地,在原址上建筑函谷关。西通凉州之路只此一条,开东西二门,建角楼四座,与山并肩,而主楼更甚一筹,登高望远,可踏云瞰鸟,百年来不知多少文豪不惜一掷千金,只求一登函谷关主楼,作首被人津津乐道的千古绝句。 就在车队刚离开京畿地域时,函谷关东门外一骑绝尘。 “快打开城门!我要见镇西将军!”快马上的士卒高举着令牌冲着第一层牙墙上的守关士兵喊道。 执勤的校尉看到后急忙命令手下把城门打开,那信使也不多言,奋力挥了挥马鞭,便向关内冲去。 片刻后,镇西将军于一锐坐在府邸中慢条斯理的看着这个信使送来的密函,问道:“这封信何时发放的,有几个人知道?” “回将军,六日前郡丞大人让小的务必在七日内送到将军手上,小人一刻都不曾停歇,路上换了六匹马,除了我之外没人其他人知道。” 于一锐仔细打量着这个信使,满脸的疲惫和风尘,站立的时候连腿都在颤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晕倒过去。 “你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好好睡上一觉,等你睡醒了本将会亲自奖赏你。”王锐笑了笑,手里拿着那封密函说道。 “谢将军!小人先行告退。” “嗯。”于一锐对着身后的亲兵使了个眼色,亲兵心领神会,跟在信使后面一同走了出去,左手搀扶着信使,右手按到了腰间的刀柄处。 “最后一批了么?”于一锐神色阴晴不定,似乎在内心中纠结着什么。手里的那封密函被他揉成一团,又小心翼翼的铺展开,一字一句的看了不下数遍。 密函上寥寥数字,却让于一锐多年都未放下的心提的更高。 “时机到了么?” 看着密函上字瘦如枯,于一锐脑海里出现那个让他既害怕,又畏惧的消瘦身影。 泰天三年大旱之灾,同年七月江南数王谋逆,安稳了百年的大汉江山片刻就乌云密布,那些早被官场纷争蒙蔽了济世之心的人精们难道没一个觉得奇怪的么? 于一锐看着身旁那身金狮银带的将军甲,久久不语。 端详了半个时辰的密函上只有四个字:秋收白露。 他脑海里的那个消瘦身影越发清晰,白发苍颜却犹胜当年。 朝中那些位极人臣的老家伙们谁不记得那一袭白衫至长安?连如今被誉为千古圣皇的广文帝都亲自在未央殿外一睹白衫风采,当着三公九卿的面赞其日后必成大汉中兴的股肱之臣,不知多少大家闺秀为其倾心。连广文年间以制衡术著名的大司徒李伯然都下榻彻夜高谈,直至破晓时,李伯然对这个比他小三十岁的年轻人恭敬一拜,轰动长安。 于一锐想到这儿摇了摇头,造化弄人啊!谁又能想到这么一个前途簇锦、注定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厚一笔的才子一夜间便声名狼藉,谁又能猜到如今那个麻衣草鞋的糟老头就是当年的白衫国士? 十年布局,搅动风云。 当年注定要中兴大汉的白衫如今却成了颠覆九州的麻衣老头。 于一锐作为这以天下为棋盘的重要棋子,心中倒也无遗憾,那糟老头可是很挑剔棋子的!整个长安让他看中的也不过数十人,自己作为一枚被埋了三年的暗棋,到时落子还不得震动半个九州? 一想到这于一锐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两只手不停的摩擦,谁又不想成从龙之臣?这刘家天下已经够久了,总得换人来坐坐吧,五品的镇西将军虽然比起那些不入流的杂号将军要尊贵的多,但上面还有数不清的金带玉带,他又岂甘心在这个位置坐到老。 有些事情还是要靠自己去争取。 于一锐锐把密函放在烛台上燃着,丢在了空中,刹那燃成灰烬。 弘农郡义安县。 县丞许司茂远远的便看到一杆龙头大旗从官道那头缓缓靠近,整了整衣冠,朝着身后几个小吏厉声道:“这可是从长安城里来的将军,你们几个可不要出什么差错,酒宴可设好了?” 他身后一个年轻小吏紧张的脸都白了,听到平日来颇是严厉的县丞大人询问,急忙作揖:“已备好,小的又命人从山上寻来几只野鸡,怕提前宰杀了不新鲜,等将军们安顿后在宰。” “驿馆可收拾妥当?” “昨日又令侍婢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绝无半点差池。” “嗯。” 许司茂点头,年轻小吏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问答,低下头默不作声。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衙吏轻声安抚道:“不用如此紧张,你做的已经够好了,我们义安县就这么大点地方,收拾的在漂亮也入不了那些将军的眼帘。” 年轻小吏点了点头,看到那龙头大旗已近在眼前。 “下官义安县县丞许司茂参见将军!” 袁蒙置若罔闻,纵马从这带着一群官吏行拜礼的许司茂身旁走过,连头都不曾低下,只扬起一片灰尘将许司茂的红顶溅脏。 他身后紧跟的什长淡漠道:“带我们去驿馆。” 许司茂起身,也顾不得拍一拍灰土,抬着头对那个年纪明显比他小许多的什长赔着笑脸道:“将军请随我来。” 那年轻小吏早就面白的惨无人色,鼓起勇气瞟了一眼那什长马肚旁悬着的铁槊,瞬间又低下头。只听到那衙吏小声一句:“真是委屈许县丞了。” 许司茂看着车队缓缓进县,长舒一口气,心里早就把本该站在这里迎接的县令骂了个痛快。 这义安县的驿馆不过四间房屋,袁蒙进去巡视一番走了出来,几个什长腰间别剑寸步不离,这架势倒不像下榻,而更像来巡查。 侯霖早就又将那身大红官服压箱底去了,一身素白跟在袁蒙身后转悠,看着从见到许司茂以来一直一张死人脸的袁蒙觉得奇怪。 他对身旁高他半个头的郑霄云贴耳说道:“这些天的接触我对袁都尉虽不敢说知心知底,但他也没这么大的官架子啊,难不成这老头以前抢了他老婆?” 十九章:北塞烽火 袁蒙翻了个白眼,小声给侯霖这个官场愣头青解释道:“袁都尉不满的原因应该是见不到这义安县的县令,按照规矩,京中任何路过县村的官运或督邮县令必要迎接。” 侯霖眉头拧成一团,在长安医馆那几日他一直在恶补官场的一些日常,想破脑袋也没想出大汉近十万字的法典里面有这么一条规定。 “不成文的规矩,也不知是谁琢磨出来的,反正如今都是这样,不成文的规矩反而人人遵守,比那些白纸黑字上写着的更让人信服。” 侯霖若有所感,点了点头。 许司茂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在这义安县呆了大半生,像他这种无根的浮萍耗费二十年光阴才等来一个县丞,听了不少关于长安城里那些恶名远扬的将军故事,只怕这银盔三翎的御林军都尉一言不合就砍下他的脑袋,如今颤颤栗栗的陪在一旁,低着头咬着牙关。 “都尉,今天兄弟们可以睡个好觉么?” 袁蒙点了点头道:“今日可以卸甲,驻营在县外,不得进城扰民。” 袁蒙说完转过头对侯霖道:“侯都尉,要不你今晚就在这驿站内安歇,这几日确实挺辛劳。” 侯霖也不推脱,轻笑的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 许司茂听到后稍一抬眼,看到侯霖连胡须都还没几根,心里叹了口气。这侯都尉估计还没他儿子大,就已经在龙踞之城里当上了都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看到袁蒙转身便要离去,许司茂急忙跟在他后面笑道:“听说将军远临,下官早已命人备好酒席,给诸位将军接风洗尘,还望将军赏个面子,要不这事传出去,都要说我这义安县不知道待客之礼了。” 袁蒙停步:“只怕要让我这千把兄弟都吃饱,又要劳民伤财,还是算了。” 许司茂一愣,之前路过的官运车队哪有说让手底下士卒也一块登堂入宴的将军,正在思量是不是这袁将军故意推脱,却发现人早就上马出城了。 侯霖看着几骑扬尘,无奈的摇了摇头,走到还踌躇不安的许司茂身旁轻声问:“你们县令人呢?” 许司茂看着这个年纪不大的都尉比面对一身沙场气息的袁蒙时要好上许多,但也不敢有丝毫逾越,毕恭毕敬回道:“县令大人他……公事繁重,近几天好几起案子,县令大人也是夜不能寐,怠慢了几位将军确实说不过去,还请侯都尉在袁将军那里美言几句……” 许司茂还在那叨叨个不停,旁边跑过去几个年轻女子,边跑边喊到:“荀县令又提新词啦!” 几袭彩衣招蜂引蝶,一溜疾风般就穿街而过。 “荀县令?” 侯霖歪着脑袋,看到面前这个毕恭毕敬的许县丞表情凝固,尴尬到面红耳燥、只想一头撞南墙的样子。 “是……下官不是无意欺骗大人的、只是觉得……” 许司茂身后的小吏还是第一次看到许县丞如此窘迫,心里不知叹了多少口气,对那个让义安县年轻女子痴狂的荀县令仅存的一点好感也荡然无存,之前口中还时不时的吟几首荀县令酩酊大醉时冒出的诗词,如今却觉得更像是无病呻吟。 “许县丞直说呗,我不过是个刚上任的都尉,还没养出官架子。” 侯霖打趣道,更让许司茂不安。 “我会和袁都尉知会一声,毕竟许县丞要尽地主之谊,我们也不好抹了颜面,至于这位风流倜傥的荀县令能否屈尊到场,倒也无所谓了。” 许司茂看侯霖的目光多了几分感激,如释重负道:“大人放心!荀县令定会到场,咱这义安县虽然贫穷,但附近野山上的野鸡是这弘农郡都知道的山珍。” 许司茂跟在侯霖身后喋喋不休,只惹得后者无奈遁走。 ———— 九边燕阳郡北境。 数百身披红袍重甲的燕阳铁骑同时抬起虎枪,背靠土城墙与前方三三两两成队的匈奴游骑酣战已久。青草离离,几乎有人小腿高的草丛里躺了有不下百具的尸体,绝大部分都是匈奴人留下的,还有几匹游离在尸体旁久久徘徊的战马。 “燕阳义!起枪!” 燕阳军中传来一声嘶喊,数百骑如奔雷在这片草原上驰骋,几乎所有燕阳铁骑横置的枪头上都滴着血珠,戾气滔天。 残余的几十骑匈奴目露煞光,即便前一刻还与他们一同冲锋的伙伴成了面前那群红色重甲死敌的枪下亡魂,暴尸荒野。也未能让他们有一丝胆寒的感觉,就像草原上的狼群围猎,至死方休。 这群从遥遥北方逃离的小部落原以为那些在其他匈奴人口中耻笑的两脚羊有多么羸弱可欺,举族不过千人的小部落里选出了三百多精壮男子想要来此掠夺一番,为部落过冬的物资做些准备。 本想着一帆风顺,直到靠近燕阳郡边境时遭遇了六名汉军斥候,三百骑扬尘纵马,那六骑像是吓傻在了原地,随即其中一骑直接撇下了他的同伴,连头都不回的向南奔去。 不管是汉人还是他们匈奴,这种关键时候抛弃同伴的废物总是可耻的,还未等带头的当户大笑起来,这群匈奴人就看到了剩下五骑毫不犹豫的张弓朝他们冲过来。 结果不言而喻,等到当户在五具尸体中的其中一具上挥刀发泄时,他们就看到面前这群连胯下战马都带着面甲,被红色披袍包裹的骑兵整齐的出现在这里。 第一次对冲,三百多匈奴游骑丢下了近百具尸体,而换来的不过是不到十骑的燕阳铁骑坠马。 他们发现手中引以为傲的草原猎刀不能像割破野狼喉颈一样劈开这群人身上的重甲,只能划出不深不浅的刀痕。 但面前那群重骑手中的铁枪却可以轻易的刺穿他们仅穿着羊裘的身体。 第二次对冲,这些自幼时就已经见惯生死的匈奴人将他们的天性和天赋发挥的淋漓尽致,在第一次对冲时侥幸活下来的匈奴人仅凭经验就能将手中弯刀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猛划过这些举起铁枪露出肋骨的重骑。 毕竟双肋下的铁鳞片不比胸前厚实的铁甲,这一次他们用不到百条人命换到了四十多重骑坠马,然后被来回冲杀的马蹄踏成肉泥,骑兵对战里,在战场上摔下马就算是在生死薄上签上到了,见过的人就知道为啥这些汉子待战马比待自己的媳妇儿还要亲。 如果说这群匈奴是草原上的狼群,那带头的当户就是狼群中最凶狠狡诈的狼头。 第二次对冲时他用手中雪亮的弯刀先是将一名横撞来的燕阳铁骑喉咙划开,然后避开直朝着他面首刺来的长枪,身体斜挂在马背侧,将这把险些挑起他的长枪主人一刀砍下马去,并未见血,只是单纯靠力道砸下马,然后被身后同样装束的重骑踏在小腹,吐出足有三尺高的鲜血。 正当燕阳铁骑准备第三次冲锋时,他们身后的土墙上一个带着破烂草帽的老头眯着眼伸了个懒腰。 这土城里的百户居民早在几个月前就逃去了,谁也不知道这老头是从哪冒出来的。 他趴在半塌的土墙上,看着底下惨烈的战况却没任何寻常百姓那般的紧张和恐惧。 “燕阳铁骑啊!独步天下啊?” 看到底下整齐划一抬起铁枪的燕阳铁骑,这老头赞叹了一句,随后又摇了摇头。 他趴着的土墙在百来重骑崩涌之势下又出现了几道裂痕,看到如猛虎下山一样正欲撕裂那几十骑匈奴的燕阳铁骑,他露出遗憾的神情又道一句:“可惜不能让老头我如臂指使。” 二十章:燕阳义 “长生天的勇士!举起你们的长刀!” 匈奴千户高喊,几乎人人带伤的匈奴游骑迸发出毫不逊色前方铁甲森森重骑的气势。 他们没有退路,整个部落里能否撑过下一个寒冬就要看他们能带回多少粮食,千户脑海里还回荡着部落长老用褶皱枯瘦的双手抚过他头顶,将部落里最珍贵的那把一百年前有着草原雄鹰之称的大单于赐予的亮月弯刀交与他手上。 三百多游骑承载着千多目光将部落里所有的武器都带走,为了让部落能撑过下一个凛冽寒冬。 铁骑滚滚,千户目光坚毅决然,率先一骑朝着前方烟尘弥漫之所扬刀而去,身后跟着其余匈奴游骑,他们鄙视逃兵,否则也不会大笑之前那汉人逃窜的斥候,没一个游骑停顿,全都以搏命的方式迎上燕阳虎枪。 这匈奴千户被枪头挑下马时内心仍在嘲笑那背弃同伴而逃的汉人斥候,只是他至死仍不知道那一骑去的果断,却还是留下两行浊泪,那五骑赴死,却慷慨无畏。 草原上消逝的生命永远无关对错,更谈不上正义或邪恶,只有生存之道,弱肉强食之分。 燕阳铁骑将最后一名临死仍怒目而视的匈奴人刺死后开始打扫战场,虽然很快这些尸体都会被大雪或风沙覆盖,但尸瘟还是可能会散播,燕阳将士两人一组下马开始搬运尸体,远处还有数十骑警哨,以防意外。 不论是厌恶至极的匈奴人尸体还是一同冲阵的袍泽尸首,都被扔进了刚好能掩住的土坑。他们何尝不想让这些血洒塞外的袍泽马革裹尸,葬在大汉的绿水青山中,可这险恶的空旷草原和不知从哪就冒出来的匈奴人绝不会允许的,带着尸体横穿数十里草原是非常危险的。 专门有两个人收集阵亡将士重甲内层的牙牌,为了以示对这些英灵的尊重,通常情况下打扫战场时只会带走三样东西。 战马,铁枪和能证明他们身份的牙牌。 自汉广文帝扫清塞北成建燕阳府后,原本居住在这边塞的居民就大多成了军户,十户里九户中起码有一个男丁是中原称赞的燕阳铁骑中一员,五户中便有儿子父亲都曾在边塞参军,应了那句上阵父子兵的话。 更有甚者一家爷父孙四人军伍,被广文帝得知后亲自书了一匾“戎马三世,恪守赤忠”的楠木大牌送到这家中,广为流传,是近年来边境少有的美谈。 这几年北塞九边安稳不如以前,可匈奴却永远跨不过地图上燕阳郡那道黑边,不论是幽、冀二州还是万里之外的长安,那些大人们睡的安稳香甜之余对燕阳府也总是夸口几句。却没见哪个王侯公卿愿意亲自往北走上一遭,自然也见不到每个月里燕阳郡内县城中飘过的白幔纸钱。 燕阳郡的军户家门前,见到挂着牙牌的都是家中有男人战死边疆,一是图个念想,二则觉得为国捐躯是一份殊荣,久而久之就有了这个习俗。曾有士子北游燕阳见到这幕,作出‘北塞九边多英魂,死亦化牌镇家门’的诗句。 一名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燕阳小将士正在战死的袍泽身上搜取牙牌,将旁边一个胸前有碗口粗的血窟窿的匈奴人尸体翻开,看到一把比起普通草原弯刀要大上三分的弯刀,刀口上还沾着血污,刀锋处透出摄人心魂的寒光。 “这可是把草原上少见的好刀啊,看到刀柄处那两个字符没?是匈奴字文里的‘亘勇’,只有被草原部落都认可的单于有资格刻下这两个字,用来表彰对匈奴王庭有大功的人。” 小将士抬起头,看到一个粗布麻衣;背后背着一个破草帽的老头儿晃晃悠悠的的转到他跟前,半蹲着身子说道。 “老人家,你是谁?怎么会识得匈奴的字?” 小将士心中几分戒备,生怕这老头是那些匈奴人派来的探子,右手已经探到左胯边的剑鞘上,心中猜测这老头儿的匕首是不是藏在草帽里面。 “我啊!只是这边境的百姓,上了年纪跑不动道,也就留在这听天由命了,以前每年还有几个匈奴马商会来这做做生意,时间久了也就略懂几个他们的字。” 老头儿丝毫不在意这小将士的举动,盘着腿坐下拿出随身带着的一个葫芦咕噜咕噜喝起水来。 小将士也放下心中戒备,琢磨着这老头拼尽全力估计拿刀子也划不开自己身上这一身箭锋难开的重甲。 听到这老头说这把刀来头挺大,他也未免有些好奇的心思,单手提起这把亮月弯刀,感觉一阵吃力,比起纯铁打造的燕阳虎枪只重不轻。 老头喝完水眯着眼盯着弯刀又开口说:“北原不比咱大汉富庶,千里内都难有一处铁矿,看这弯刀质地应该是陨铁打造的,小伙子你可算捡到宝了。” 这小将士心性淳朴,听到这老头赞叹不由的抱起这把弯刀傻笑,开心之余又问道:“老爷子,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老头儿我不光知道这弯刀来历,还知道你把这宝贝交给你们将军,你就能穿上那个骑马家伙的铠甲了。” 老头儿指向不远处在马上擦拭虎枪的校尉,小将士顺着看过去,有点不敢相信。 “老头子骗你作甚?反正你是耍枪的又不使刀,不信去试试呗!” 老头怄气说道,还不屑的把头转到一边,像是在和这年轻将士生气。 “不。” 年轻将士想了想,把刚还当宝抱在怀里的亮月弯刀扔在了地上,低下头,神情落寞。 这回换老头不解,问道:“为什么?” 约莫是没读过书,年轻人涨红了脸结巴道:“我、我不能拿袍泽们去换官,那样、我会觉得不配穿这身盔甲的……” 老头儿张大嘴,显然没听懂这话:“啊?”。 “这刀上沾过他们的血,我怎么能拿去和将军邀功呢?等我死了还不得被他们在阴曹地府骂我缺心眼。” 小将士脸上还有几处血点,不知想到什么露出两个酒窝,笑了起来。 老头沉默片刻起身将破草帽套在头上,朝着土城墙走去。 “老人家,要不我借你一匹马?最近匈奴可多了,你一个人走很危险的!” 老头置若罔闻,只是步伐比之前那清闲模样要沉重了几分。 谋乱天下,视九州如棋盘,执英杰为棋子的他这时竟生出归隐山林的心思,只是一倏忽就被多年的铁石心肠给掩盖。 燕阳义十万铁骑为国守社稷,老头儿我没那本事穿上重甲纵马奔驰,可总不能白走这世上一遭不是么? 既然成不了千古名臣,那就做乱世老贼好了。 草帽下一双和之前截然不同的阴戾眸光一闪而过。 司州弘农郡义安县。 县衙后院里几个县衙侍婢端着瓷盘迈着小步来回传菜。 侯霖看着好不容易请来的袁蒙坐在主席位上还是不肯脱去那身明光铠,像是端坐军帐一样坐在宴席中,板着个脸,案台上一把佩剑吓的几个侍婢花容失色,唯恐这将军拔剑杀人。 许司茂看着袁蒙这副样子心中苦楚难以言说,只希望等等那姓荀的年轻县令可别恼怒了这袁都尉,到时候连累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本该把酒言欢的宴席场面颇是冷淡,庭外坐在园中的几个什长见到袁蒙这样子自然也不敢举起酒杯,一个个正襟危坐,陪席的几个义安县吏更是不敢开口,一个个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唯一一个适宜开口的侯霖也不知说些什么,至于上菜的侍婢更是凄惨,没有宴席里大人开口,只能端着食鼎站在一旁候着。 正在此时,一个头上斜插着玉簪的年轻男子穿着皱皱巴巴的锦缎晃了进来,脖子上还挂着几本书简,用长绳悬着,不伦不类。 袁蒙斜眼相视,看到这年轻男子脚步轻浮,不知来时灌了几斤酒,径直走到庭前,对着比这男子还年轻的侯都尉拜跪道:“下官义安县县令荀常筠拜见吾王!” 二十一章:高士酒徒 满堂皆惊。 就连几个小心翼翼捧着食鼎的侍婢都被这年轻县令的举动吓的险些摔落食鼎,更不要提在座的人了。 袁蒙嘴唇微张,几个庭前的什长表情各异,至于义安县的官吏们看到县令跪倒在那个布衣都尉面前也都慌不措手,几乎连滚带爬的到侯霖的食案前。 弘农荀氏,书香门第,四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大族,上一代家老是让先帝亲自出城十里迎接的士子模范,和弘农李氏并称司州双门,是天下一顶一的士家大族,虽然这个荀常筠私底下被说成是荀家常字辈最不成器的子孙,但出身高在这些义安县小官吏看来眼界也低不到哪去,此时都猜测那个顶着都尉官职的年轻人是长安城里哪个王爷下来私巡。 侯霖差点从软丝座垫上被这荀县令吓的摔下来,冒充官吏可能只是流放的罪名,胆敢顶冒龙子龙孙十颗头都不够砍。 袁蒙是宴庭上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手按在剑鞘上淡淡道:“喝了多少酒成现在这副模样?污蔑朝廷官员可是个不小的罪名,难道县令大人不知么?” 所有人都回过味来,几个义安县吏平白无故被这昏醉的县令带着跪了头,几个年轻稍轻点的脸上一红,心里暗骂自己多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就算真是王爷又如何?老子还是圣人门生,这膝下何止百两黄金。 几个白鬓老吏更是面色铁青,心里把这极不靠谱的荀县令骂了个畅快,连高不可攀的荀氏也连带着数落了一遍,天下世家典范,怎么就出了个这么个混浊子? 偏偏这姓荀的县令还不省人事,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趴到食案上脸贴脸盯着已经无语的侯霖道:“诶,不是那王爷么?嘿嘿!长的可真像!” 这下别提那些唯恐现场不乱的什长,连几个侍婢都忍不住捂着嘴偷笑起来,义安县的大小官吏看到这辱尽斯文的县令做出这么荒唐的举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侯霖被这荀县令一口的酒味熏的不轻,连忙躲闪,只听得一声利刃出鞘声,下一瞬一把大汉六棱长剑寒光一闪将荀常筠脖子上挂着的三本书简砍断,顶在他胸前。 侯霖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比这剑身还要冰冷的面庞。 袁蒙持剑将还醉梦酒乡的荀常筠顶在食案上,开口说道:“可知战时轻蔑官运都尉是何罪名?” 冰冷的剑尖顶在咽喉下三寸,荀常筠的酒瞬间醒了七分,他倒也丝毫不惧面前这个下一秒可能就取他性命的御林都尉,伸出左指弹了弹剑身道:“将军且收剑,可不能让前朝圣贤的手札染了尘灰,罪过啊!” 几个义安县的官吏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此时各个噤声坐在原地,只有许司茂颤颤栗栗的鞠身到袁蒙身前赔罪道:“此是我义安县待客不周,还望袁将军大人大量,休要伤了和气啊!” 侯霖正了正衣冠,随手捡起那两本手札,皆是广文年间南阳郡隐士千文先生的著作,泛黄略旧的函页证明这两本绝对是真迹孤本,在市面上千金难求,学士府内号称囊尽天下青卷,也只收纳了这隐身不隐名的名士三本手记。 侯霖也略感兴趣,对袁蒙笑道:“袁都尉消消气,不过是荀县令醉酒后眼花认错人了。” 袁蒙对侯霖尚还敬重,听到后也就收剑入鞘,只是在收剑时不知有意无意将荀常筠那身皱皱巴巴的锦缎划烂,几个义安官吏瞬间沉下了脸,只是碍于理亏,还有心中不愿说出的忌惮害怕才一个个缄口默言。 荀常筠低下头看到胸口被划出一道口子露出内衬的白衣,倒也不见面露愠色,反而开口讽刺:“将军这一剑的力度拿捏的刚好,只是怕这御林三翎才能佩戴的六棱汉剑能划破荀常筠的衣服,也能刺穿荀常筠的喉咙,就是压不下荀常筠的脊梁。” 许司茂听后更是惊恐,恨不得跪下来叫荀常筠一声小祖宗了,本来义安县的官吏们俸禄就少了可怜,这得罪了长安来的将军,只怕日子更不好过。唯独几个年轻点的官吏见到荀常筠之前剑尖临身面不改色,此时还能肆言挖苦这将军,对这平日来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头蒙入杜康缸的县令好感大增,长了义安县的气势,更不失读书人的风骨。 袁蒙未理睬,对侯霖点了下头后就带着几个什长离去,许司茂看着食案上还冒着热气的山鸡想要出口挽留,却实在拉不下脸,更怕等等一言不合就真打起来了。 侯霖无可奈何,举起两本手札打趣道:“荀县令的风骨侯某是见识了,但只怕荀县令的脊梁骨承不住上了年份的好酒吧。” 荀常筠嘿嘿一笑,侯霖身后的郑霄云一直冷眼旁观,见到这县令差点命都没了却像没事人一样傻笑,对这县令倒也有些敬佩。或许其他人没瞧出来,但半生军伍的郑霄云明白刚袁蒙拔剑时明着是冲着荀常筠的脑袋去的,只是临时改了想法收剑不回,才砍断了书简。 “还请先生还书。” 荀常筠两只手在身上抹了抹,躬身毕礼,双手接书。 “千文先生的手札啊,难道荀县令觉得一礼就能收回?” 荀常筠直起腰板,认真的打量了一眼侯霖道:“我是给书简赔罪,还有、你也是读书人?” 侯霖突然后悔拦住了袁蒙,这么没心眼的家伙砍死了是造福大汉江山。 许司茂眼看一向和善的侯都尉脸也拉了下来,赶紧开口说:“这次是我义安县指错,还请侯都尉回去在袁将军面前美言几句,稍后我会责人往军中送去美宴好酒,作为赔罪。” 荀常筠一听到酒字,眼睛都亮了起来,拍了拍许司茂肩膀道:“老徐啊!你要有好酒得先给我俩坛,你也知道咱这点俸禄平日多吃碗米都得掰着指头算,最近在酒楼里差点把官服都当进去了!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侯霖见到这人嗜酒如命,为了一坛酒能拉下脸对下属求情,便将手札揣进怀里入席道:“不知这宴席可还能容得下我?” 荀常筠摇头:“那你得先还我。” 许司茂似乎见惯荀常筠这模样,瞪了一眼他对侯霖道:“多亏了侯都尉啊!小县没有其他东西,我代荀县令将这两本手札送予先生,还望收纳。” 荀常筠一听差点跳了起来,被许司茂死死拽住。说来奇怪,荀常筠连袁蒙手中七尺寒刃都不惧,却怕这年长下属的瞪眼,被许司茂一拉后果然没在动作,垂头丧气的进了席座。 许司茂急忙端起酒杯,对侯霖道:“敬侯都尉一杯。” “敬侯都尉!” 袁蒙一行人走后气氛活跃起来,之前坐立不安的义安官吏们也纷纷举盏遥敬。 侯霖也微笑,一一还礼。看了一眼一个人低着头喝闷酒的荀常筠,侯霖拿出手札道:“荀县令博览经书,难道就读出了不近人情?不谙世故?” 荀常筠端起盏杯一饮而尽:“有人读出颜如玉,有人读出黄金屋,荀常筠嘛!比他们稍好些,读出的是不为功名累,不为世俗拖,看尽了忠义,读遍了春秋,在书中活了一甲子,只是偏偏身在壮年,难免有些老气横秋,不明常情。” 侯霖听后咂嘴说:“原来你不傻啊。” “荀常筠倒也有想问侯都尉的,既然也是读书人,不知侯都尉博览群书后读出了什么?” 二十二章:天下雄关(上) 庭堂中所有目光都望向侯霖,对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是从七品文职的都尉打见面起就好奇,才有之前那一头雾水跪拜的情景。 侯霖轻笑,这荀县令还真是一点亏都不吃,轻翻手中手札缓缓道:“博览古今,看到的多,看懂的少,说来惭愧还真没读出什么名堂,无非是一些难上大雅之堂的小聪明。” “比如骗两本书?” 侯霖点头,笑的灿烂。 许司茂一看两人又在争口角,赶忙让侍婢将一盆色香俱全的山鸡端到侯霖桌前,说道:“侯都尉请。” 荀常筠颇有不舍,看着手札放在侯霖案前,猛灌烈酒。 一场宴席,说不上几分热闹,却也再无争端,侯霖只是随便应付了几杯,郑霄云是酒池不倒的海量,相比郁闷之下酣畅大醉被抬出去的荀常筠,侯霖只是比来时多带走了两卷千金难换的手札,上马之后也有醉意的许司茂借着酒力拉住侯霖缰绳说:“侯都尉,前面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往心里去,荀县令他其实也不容易……” “许县丞的意思我明白,侯某人的气量比阁下想的还是稍阔气一些,至于这两本珍贵手札,还劳烦许县丞转告荀县令,待我从凉州归来之时亲自归还他手。” 回扎营地方的时候,郑霄云破天荒的露出笑容,对侯霖道:“这个荀县令还是挺有意思的,就冲他敢对袁都尉说那话,就比那些眼高于顶的人强的多。在长安时,见多了锦衣子弟倚势乱法,闹大的我们御林军出面,管你是哪个王侯子孙,法廷尉不敢审的我们来,别说刀剑了,见到法棍两腿都软的站不起身。” 侯霖却不认同郑霄云的看法:“在其位不谋其事,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为何这么一个懒散县令还能稳稳的坐在这个位置上,大汉这样的蛀虫太多了,他之所以傲骨铮铮还不是因为吃定了袁蒙不敢下手?这些小心思,也就能让他底下那群书呆子夸赞。” 两骑并列,郑霄云也不像之前那样拘束,偶尔也和侯霖随口聊聊,之前对这个年轻校尉多少有点轻视,几次交谈后他也不得不正视侯霖。 “那照这么说,这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入你眼帘咯?” 侯霖摇头:“非也非也,我在学士府蛰伏数载,一朝成名,不过数日就见了几个人中龙凤。九州地灵人杰,想必今后还会见到更多的。” —————————— 第二日。 车队开拔,直奔西凉而去。破天荒的荀常筠居然一大早就在义安县外率义安官吏送行,一收之前那副纨绔模样。 袁蒙瞟了一眼就策马西去,侯霖一笑,却不想荀常筠拦住他,认真说了一句:“可别忘了还我!” 两人莞尔一笑。 司州比起其余八州来比,疆域算不得辽阔,四郡之中长安就占去了司州一半疆土,过了义安县仅三日,车队就行驶至大汉的西大门,有着天下第一雄关之称的函谷关。 连陲锁阴,众峰之门。 当初正值国力最盛时的大汉足足在昆仑群山中凿出一道天堑,动用了二十年民工才立起这么一道关隘,险峻之至,即便百万雄兵也难逾越。 “前面就是函谷关了,毛大群,你去请侯都尉。”袁蒙看着几里外隐隐约约的城墙,多日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看来不用请了,侯都尉已经来了。”毛大群摸了摸鼻子,两个人骑着马慢悠悠的过来,正是侯霖和郑霄云。 远处函谷关城楼百层,最高一层黄石浇铸铁水的城楼直耸入云,犹如天庭景象。 “这就是函谷关么?真难以想象当初是如何建造的。”侯霖看着远处跟山比肩的城墙,不由感慨到。 郑霄云点了点头:“第一次来到函谷关时,我也震惊了,只有一个念头,此非人力,必有天助。” 侯霖若有所思:“人力胜天啊。” “入凉州只有这一条路么?”侯霖突然想到些什么。 “当然不是,昆仑山脉中也多有百姓猎户,山径小道这么多年也不知开辟了多少条,但像我们这种车队必须得从函谷关内穿插过,若是绕路就得向西行穿蜀道、渡天险,所花时间也就多了。” “你问这个干嘛?”郑霄云感到奇怪。 侯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只是盯着远处雄伟的城墙发怔。 “侯都尉,等等见到镇西将军可得出言谨慎,听说这个将军的脾气可不好。” 袁蒙不知何时骑着马晃到侯霖的身边,见侯霖一身粗布衣服有些无奈:“最好还是换上官服吧,镇西将军向来严厉,听说有一名骁军都尉不过是甲胄杂乱,就被镇西将军用刀顶着爬出函谷关的。” 侯霖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天子在书房与他交代的事,大量运往西凉的物资被克扣,这天下第一雄关的守将估计难逃其咎,他表现的很难为情的道:“袁都尉,在下有一事相求。” 袁蒙一脸茫然之色,这都到了函谷关了,有什么事不能进关再说? “是这样的……”侯霖露出个很尴尬的笑容,似乎很难启齿,“这镇西将军既然如此刻薄,像我这种年纪轻轻的难免会……” 侯霖说一半留一半,但精通人情世故的袁蒙又岂听不出来。 “那侯都尉的意思是?” “官服我就不穿了,等等和镇西将军见面不要提起我就好。” 袁蒙沉吟片刻,“这倒也不是不行……,反正我们只在函谷关待上一天,能少生事端最好不过。” 侯霖抱拳道:“那就多谢袁都尉了。” 袁蒙摆了摆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袁某也是给自己行方便,若到时候镇西将军发难确实难办。” 郑霄云看着侯霖的背影默不作声,心想这家伙打着什么鬼名堂。 车队行驶到函谷关外,袁蒙望着那千仞城墙,理了理身上的铠甲,让车队止行,单骑一人走到关下喊道:“长安郡搜粟都尉袁蒙!奉兵部指令前往凉州!还请速速来人验证行书!” 袁蒙刚喊完,第一层牙墙上便露出个头回道:“你且等着,我这就下来。” “前去通禀将军,就说长安来人了!” 半个时辰后,车队才进入关内。 “搜粟都尉袁蒙拜见镇西将军。”袁蒙对着于一锐行礼。 之前那在义安县令横槊冷面的袁蒙面对镇西将军于一锐时诚惶诚恐,而他身后那几个桀骜难驯的什长也都诚服的低下头。 镇西将军可不是杂号将军,大汉军制严明,平、镇、征,三号都是能入京面圣的实权将军,其中平辈为三品,镇为四品,征为从四品,武职中仅比太尉、大将军,骠骑车骑和上中左右低。 于一锐看着入关的车队,一脸和蔼,完全没有旁人形容的那般蛮横严厉,他甚至亲自扶起袁蒙安抚道:“袁都尉一路车旅劳顿,本将在府邸设下接风宴,款待诸位。” 王锐话音刚落,袁蒙身后的几个什长就骚动起来。义安县的那顿酒宴压根没吃过瘾,一听到于一锐说有接风宴,顿时按耐不住。 “将军客气了。”袁蒙不敢不应允。 袁蒙抬起头,看着王锐和蔼如亲的笑容,想到几个同僚给他说这镇西将军的种种暴躁事迹。看来人云亦云也不都是真的,袁蒙很难把面前的人和不近人情联系到一起。 远处一辆马车上,侯霖偷偷撩起车帘看着这一切,眯着眼仔细观察着于一锐的表情,眯着眼冷笑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啊! 二十三章:天下雄关(下) 在这座天下第一雄关内的居民口中,他们更习惯称呼函谷关为函谷城。因为函谷城内除了三千多名将士外,还有近万的平民百姓在此居住,如同大汉北境九边的戍边城池一样,其中大多数都是这些将士的家眷,不过和战火纷飞,每日都有白幔飘天的九边不同的是这里的生活显然更安逸,连日夜操戈的守关将士身上都没有狼烟气息。 函谷关不大,四四方方,被群山环绕之中,从关东走到关西也不过半个时辰。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侯霖已经草草洗漱完毕叫着郑霄云与他一同出城。 路过背靠一座峻山的镇西将军府时侯霖停下脚步。 “听说袁都尉和几个什长昨天喝的酩酊大醉,镇西将军就把他们留在府邸里过夜,恐怕这时候还未清醒。” 侯霖点了点头,又看向高挂在门前的牌匾,上面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镇西将军府”。 “蛮气派的不是么?”侯霖指着牌匾对袁蒙笑到,却遭到对方的白眼。 袁蒙也邀请了侯霖一同参与酒宴,他却没半点犹豫就拒绝了,他本就不好酒,那种官场的酒局更是让他压抑,连在义安县和那些小官吏们推杯换盏他都已经手忙脚乱,更何况是和叫你饮酒你就只能把自己往死里灌的镇西将军。 函谷关西门已经打开了,两列守城的士兵散漫的伫立在两边,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尤其是漂亮的姑娘家,虽然这几年世道不如之前那般清平,但也没听说哪个兵痞敢当街调戏姑娘,对有贼心没贼胆的他们而言,过过眼瘾就是件快事了。 西门外不到五里路就是渭水,顺着渭水走上去就是皇城根下那群贵人鄙夷中带着几分忌惮的苦寒之地。 虽然渭水那头战火纷飞,但这头却丝毫不受影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侯霖出了城门,一路上就见了有数十个已经满载而归的樵夫哼着山歌心满意足的返回。 浓浓的乡音让侯霖听的费劲,不过大致意思都是赞叹这昆仑山景色或夸赞炎炎大汉如日中天的民歌。 “汉家儿郎哦~ 行九州呦。 来到昆仑山呦。 思乡情咯……” 侯霖听的也兴致高涨,步伐也不知不觉快了几分。 渭水河畔贯通凉司冀三州,浩荡湍急,足有百里之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条渭水河也不知养活了附近多少百姓。 侯霖找了个饭摊坐了下来,郑霄云问道:“侯霖,一大早来这干什么?”这段时间的相处让郑霄云已经摸清了侯霖的脾气和性格,言语上也没之前这么拘束,两人之间也亲近了不少,郑霄云扒拉两三下便把一碗豆腐脑解决掉了,擦了擦嘴又对忙碌的老板喊道:“再来一碗!” 侯霖故作神秘的笑了笑:“出来散散心,这可比长安好多了,同是豆腐脑,长安卖到二十文钱一碗,这里才卖八文,而且茴豆还多那么几颗。” “你吃豆腐脑的时候还数有多少颗茴豆?” “我数这个干什么?不过这的茴豆真的比长安城的多。” 郑霄云奥了一声,又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下肚。 侯霖吃的没郑霄云这么豪放,他一勺一勺的挖着吃,不急不躁。直到郑霄云等的不耐烦了侯霖才放下勺子擦了擦嘴。 “好了,去河边走走吧,估摸着今天车队走不了,看看当地的风土民情也是件快事。”侯霖拍了拍肚子。 现在不过刚刚日出,晨曦照耀在渭水河畔上泛起点点金光,而渭水河两边已经人声鼎沸了。 “长安城里的民风可没这这么淳朴。” 侯霖看着几个精壮的渔民正在检查渔网,而他们的妻儿在河畔旁的集市上卖着刚打捞上的河鲜。一切显得有条不紊,所有人都各司其职,这种生活虽然枯燥乏味还很辛苦,但那些渔民脸上不仅有汗水、还有欢笑,这让侯霖觉得很舒服。大汉的鼎盛江山坐得稳,眼高于顶的世族认为都是他们的功劳,有点建树就敢给自己头上带国士的高帽子,可当中绝大部分人甚至连田麦都没见过,也从不思考每日的玉盘珍馐是从哪来的,认为一切都理所应当。 有几个明眼人明白大汉千年江山如此稳靠是这些作为基石的平头百姓? “每种人有每种人的活法,虽然他们比起长安城里的王侯要劳累的多,但靠着勤劳也能换取衣食丰足,日子过的清贫却充实,未免不是一种福分。”侯霖负手站在渭水河畔,头上白布随风飘动,温尔文雅。 “老人家,问你个事,前段时间那风陵渡的船队你可知道?。” 侯霖蹲在一处渔滩前,问起一个白发苍苍,但精神抖擞的老翁。 这老翁明显身体很好,虽然年纪很大了但耳朵却不背,他打量了下侯霖,轻轻摆弄着几条他儿子刚刚从河边打捞出的河鲜。 “老头子我现在记性不好,不过你说的我真知道,这集市上很多人也都知道。不过那是朝廷的船队,年轻人,你问这个干嘛?” 之前就有几个从西凉那边来的叛军打探消息,被镇西将军抓获后斩首示众。 这老翁警惕的看了看侯霖:“你是什么人?” 侯霖笑了笑,“老人家多心了,我只是想知道那船队去的方向。” 老翁看着侯霖面善,一身素白袍子虽然有些老旧,却干净整洁,不像凶神恶煞的叛军。他这种淳朴的渔家汉子没那么多城府和花花肠子,比起长安城里的商人也要木讷不少,若是要问起长安城里的奸商,不在他那买点东西断然是不会告诉你的。 老翁闭上眼睛,像是回忆:“东,逆着水向往上游去的,但在临北渡口那分行,当时周围还围了好多人,不过都隔着远远的看着,好多士兵把守着,根本不让靠近。” 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老翁气息有些急促,顺了口气后又讲道:“我还纳闷呢,明明凉州灾荒,为啥朝廷的船队向东行。” 侯霖心中一震,但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笑着对老翁躬身道:“多谢老丈了。” 渭水上游路经冀州二郡,和凉州方向背道而驰,可不是赈灾平叛的官运水道。侯霖又接连问了数十人,心中也有了个大概,最多一次性整整六船东行,渭水河流湍急,又是逆行驶船,必须在临边的渡口抛锚,却未曾听闻渭水周围郡县官吏上报朝廷,可见幕后之人势力之大,谋划之周密。 看着风陵渡上巡逻的甲士,侯霖默默不语。天子肯定了解的比侯霖多,或许都已知晓幕后主使之人,但苦于没有证据难以下手,这些世族都是同气连枝,牵一发则动全身,波及之广足以撼动整个朝野,所以天子只能监视,却不能先发制人。 郑霄云站在侯霖身旁,双手不停的在衣袖里擦撮,侯霖眉头上的一抹愁云让他也有些不安。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有些烦躁。”侯霖回道。 直觉告诉他冥冥之中有一只手在推动谋划着这一切,能将手伸向冀州的大人物屈指可数,哪一个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主儿?这件事越来越棘手,侯霖觉得像他这种白身要淌这浑水可能就要淹死在里面了。 “你觉得西凉和江南战乱能平定么?” 侯霖转头问郑霄云,后者不假思索:“当然,大汉立国千年,早已深入民心,再说了,这百年来又不是没乱过,可屹立不倒的始终是我大汉。” “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有人要谋逆啊!”侯霖叹气。 郑霄云神情惊愕,愣在原地。 二十四章:谜团一角 过了小半天郑霄云还是一脸呆愣,没办法将这个惊天消息消化,相比而言早在心中思量已久的侯霖则是镇定许多,询问了一会就准备回城,怕继续问下去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难道真有贼子要做这逆天的事?”郑霄云满脸惊讶,虎目睁的滚圆,小声问道。 大汉立国千年,早就烙进每个人的骨子里了,生来就是大汉的子民就如同吃饭睡觉一样的天理之事,有人想要将巍巍汉家王朝掰倒,难道不就是要将这天地倒置? 侯霖点头,他理解郑霄云的想法,可又有那家皇朝长盛不衰,长安城里的万岁喊了也有百载,哪个千古帝王能够活一万岁,有的甚至不到一甲子便成了冢中枯骨。 “那圣上为何坐视不管?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贼人做大?” 侯霖苦笑,天子倒是想有作为,可茂枝盛开在大汉这颗参天大树上的世家折去一根就得砍去不知多少枝干,损伤的还是大汉,再没有明确目标时又怎敢妄动。侯霖甚至觉得连西凉暴乱及江南藩王靖难背后都有高人策划,否则三年前还鼎盛无比的大汉怎么会短短时间内就动摇到了如此地步。 思绪翩翩, 侯霖轻搓手指,郑霄云低头思虑,不知在想什么。 车队驻扎在函谷关西门外的一处旷地,侯霖和郑霄云回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但几个什长和袁蒙仍旧没有回来。 侯霖看着一捆又一捆的弓箭从马车上搬运下来清点,一个年轻士兵不小心摔下一箱辎重,木箱破裂,散落了一地的箭矢。 “你他娘小心点!可知道这一箱箭矢比你脑袋还值钱?” 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卒一脸心疼之色,上去就往他脑袋上给了一巴掌,年轻士卒倔气上来,顶嘴道:“这又不是瓷器,怎么就这么珍贵了,一摔就坏?” 老卒毫不客气,上去又是一巴掌,年轻士卒不堪受打,站起身来就要还手,却被经验老道的老卒两指掐住虎口疼的叫唤起来。 “你毛都没长齐呢,懂个蛋!这箭支是工部能匠一根一根精心打造出来的,光是小小一根箭头上就有十八根倒钩,一旦被射中根本不敢拔出来。像你这种笨蛋中箭,强行拔出就把皮肉撕裂,止血不当就是死路一条。” 年轻士卒被唬的一愣一愣,老卒轻啐一口,又是一巴掌,只是这次他不敢在还手,只是嘟嘟囔囔的弯下腰把散落的箭矢重新装好。 “这位老哥,敢问这些箭矢真有这么值钱么?” 侯霖突然想到什么,走上前询问。 老卒看到是侯霖询问,正色回答:“禀都尉,此箭名为狼牙箭,除去矢头精细,箭羽也都是鹰羽,箭矢沉重而稳当,寻常甲胄百步内根本挡不住这箭矢的锋锐,一支狼牙箭的造价足够寻常人家半季的衣食。至于比人命贵,嘿嘿、是我跟这新兵开玩笑呢,哪有东西能比命还值钱。” 年轻士卒听到后身形一顿,像是要说些什么,长了张嘴,碍于侯霖在场硬生生的压回嗓子眼。 侯霖神情凝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郑霄云寸步不离,得知很有可能有只暗手在后推动一切,纵是不惧生死的郑霄云也心生寒气,透体冰凉,原先瞧着昆仑山大好的景色此时也云谲波诡,没了之前那副山水模样。 “等到袁都尉回来后问他讨两套甲胄,还有佩剑,若是问起用途就说马上进入凉州多有匪贼横行,以防万一。” “喏。” “还有,看来接下来几日我要唤你一声郑师傅,虽然在学士府里学了些剑术,但比起在沙场百炼出来的精湛战剑,想必也是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郑霄云点头又摇头:“军中的剑术虽不难学,但是不日日操练没有效果,几日内很难成形。”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嘛!” …… 镇西将军府邸内,于一锐正在庭间舞剑,几个侍从站在一旁捧着清水和毛巾。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般的耍完,于一锐收剑拿起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正午舞剑是他从伍多年的习惯,但在烈烈灼日下挥洒汗水总是件能让他心情舒畅的事,身上白衫打湿,一股浓厚的酒味从他身上每一处毛孔散发出来。 拐角处一个甲士匆匆走来,躬身道:“将军,袁都尉仍在酣睡,今日估计车队是出发不成了。” 于一锐满意的点了点头,虽然很心痛他珍藏多年的官藏佳酿,但能够为日后的青云大道铺路也是值得的。他示意几个侍从退下后说道:“王平锡已经走了么?” “王辅尉昨夜四更出的关,绕过车队的营地,只是被两个进山打柴的樵夫给撞见了。” 于一锐擦拭剑身后把剑收回剑鞘:“去吧袁都尉叫醒,再去准备点醒酒汤。” “诺!” 侯霖在车队营地门前来回踱步,都已日落西山袁蒙和什长们还未归营,按照之前几人的商议,本打算在函谷关逗留一日就离去,顺着水路就可进入凉州境内,不用半月功夫就能到扶风郡交差。 可早已过了该出发的时辰,袁蒙几人仍是没见踪影。侯霖心里焦急万分,暗自揣测种种可能,正在犹豫要不要去镇西将军府找人,就听到一阵马蹄声逼近,从飞尘中几个人影钻了出来,正是袁蒙和几个什长,侯霖长吁了口气,心中焦虑一扫而空。 “侯都尉,误事了!” 袁蒙面带愧疚,看到侯霖在营门前来回踱步心中更是过意不去,未等勒马止步就跳了下来,对着侯霖抱拳低首道。 本来袁蒙准备小斟几杯便回车队的,却架不住于一锐亲自为他倒酒,函谷关的几个军官半刻一小敬,一刻一满杯,更让袁蒙受宠若惊,若是回长安和几个要好朋友说起,恐怕只会受到白眼,谁相信镇守一方的将军给你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御林军都尉敬酒。 几杯下肚连几个什长都喝开,说到高兴处又是一杯接着一杯,到最后连杯子都扔在一边,直接上碗。不消一个时辰便都酩酊大醉,今日能赶在太阳落山前返回营地都是极为不易。 侯霖顾不得客套废话急忙说道:“无妨,袁都尉回来车队就有主心骨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赶往风陵渡装船出发。” 袁蒙还有几分醉意,听后怔怔发愣,不解的问:“镇西将军说明早他会为我们践行,我们明日再走也不为迟啊。” 侯霖宽大袖口下拳头紧攥,一向谨小慎微怕误事的袁蒙被镇西将军抬高后居然也不怕耽搁了正事,侯霖恼火之余对这姓于的镇西将军突然心生几分忌惮。 “既然镇西将军这么说了,那便明早再走吧。” “呃、镇西将军说明日正午,他会亲自赶赴风陵渡送行。” 正午? 侯霖草草行了一礼,觉得之前心中那份担忧并非空穴来分,郑霄云上前询问道:“难道不把事情给袁都尉透露些?” “有什么好讲的,我受皇命在身,即便要说还得压上一半话头,他听的雾水又少信三分,到头来怕是还会怀疑我们心有叵测。” 侯霖往后瞥了一眼,看到袁蒙进了营帐继续道:“这镇西将军恐怕真不是什么淳良之臣,以往他的事迹和对袁都尉的态度落差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不是袁蒙是他亲戚,要么他心中有鬼。” 远处火烧云积成一片,映的遥遥山头仍是冰雪覆盖的昆仑山主脉一片赤红。 “自古难测是人心啊!” 二十五章:西凉难民(上) 风轻云淡,鱼跃于江溅起星点浪花。渡口边四十余条大船排列在渭水湖畔,其中最为瞩目的就是最前的六条大汉蛟船。 蛟船长十丈,宽八丈,一船可容百余人,底舱有五十名船手蹬桨,其行驶航速可达一日千里之遥,在这渭水河上是独一无二的霸主。 “此去凉州路途甚是危险,袁都尉可要留心一点,如今暴民叛军少则百人一伙,多则近万抱团,横行官道,抢劫官粮,除了少许郡县内还算安定,其余各郡都乱翻天了。”于一锐面露忧虑,似乎对凉州境内的形势很不看好。 袁蒙闻言抱拳道:“将军放心,袁蒙一定不负朝廷重托,不负将军厚望,安全抵达扶风郡交接!。” 于一锐听后大笑:“袁都尉谨慎机警,有大将之风,来人上酒!” 身后两名侍从端酒向前,给袁蒙和几个什长倒满,袁蒙举起碗,高呼道“多谢将军赠酒!”身后什长也都举起齐声高呼:“谢将军赠酒。” 于一锐锐也端起一碗豪情万丈:“诸位将士!此去珍重!” 袁蒙一干而净,登上船头喊道:“扬帆起航!” 站在船楼顶的棋手举起黑色令旗连挥三下,瞬间几个健壮老练的船工将船帆挂起,六艘蛟船顺风而行,在宽广的的渭水河上急速飞驰。 侯霖披着一件外套伫立在船头,望着远处的高山愣愣出神。郑霄云手里拿着一把大汉军制的六棱佩剑走到他的身旁。 “给你,甲胄搁在你床上了,还好除了御林军才能披戴的明光铠外有那么几套普通甲胄。” “嗯”。侯霖接过佩剑,沉重的剑身使他不得不用力才抓得住,侯霖从剑鞘中拔出剑身,这种军队制式的剑和学士府那些世家子弟所佩戴的剑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这六棱长剑没有任何花纹图样,显得古朴粗糙,只有冷到极点的剑身闪烁寒光。 “从炽热的火炉中铸练出的却是令人心寒的剑刃,在昭彰忠义为大道的朝堂里却衍生出为一己私欲便企图祸乱天下的逆臣奸佞……”侯霖把剑收回鞘中,喃喃自语。 一夜无话。 第二天船队便进入了凉州境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港渡处靠岸。 “从现在起,各位都要打起万分警惕。毛大群,你带四伍轻骑为斥候,先于车队一里巡视,有情况立即汇报!” “诺!” “剩下几什各就各部,继续上路!”袁蒙下令道。 诸什长皆领命四去,唯有侯霖还站在原地,袁蒙问道:“侯都尉还有什么问题么?” “袁都尉还未给我任务。”侯霖淡淡道。 袁蒙微微一笑:“侯都尉,袁某说过很多次了,你我同级,不存在谁命令谁的问题。” “袁都尉还是给我派遣个活吧,总不能在车队里养闲人。” 袁蒙闻言才注意到侯霖虽然还是那身白色布衣,但腰胯处却佩戴了一把长剑,不由正色道:“好!烦请侯都尉坐镇后队监督。” “诺”。侯霖领命道。 车队缓缓前行,不到四十里时毛大群的的四伍斥候忽然飞马来报:“都尉!前方出现数百流民,砍树阻路,人人手持自制的木枪。” 几个什长听后都面露难色,这才刚入凉州,就碰到了暴民拦路,恐怕此去扶风郡不知还有多少险阻。 袁蒙听后下令道:“斥候回队,全军警戒,车队暂行,三伍和六伍随我前去一探究竟!” 随着袁蒙的号令一下,整个车队顿时都运作起来,侯霖在后队见到前方集结将士,便纵马向前队奔去。 “袁都尉,出了什么事情?” “侯都尉来的正好,前方有数百流民阻路,我正要前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与你一同去看看吧。” 走了半里多,侯霖才看到了袁蒙所说的流民,眉头一皱。 旁边一个什长扫视了面前这些面露饥黄,衣衫褴褛的流民突然笑了起来:“大群啊,我说你小子胆子怎么越来越小了,这群是流民?我看明明是难民吧!” “哈哈哈哈!” 旁边几人都大笑起来,毛大群脸红,张嘴刚想要辩解,就被袁蒙打断。 “好了,你们为何砍树阻路?你们又是何方的百姓?”袁蒙将马鞍旁的铁槊举起,指向前方。 这群流民里老少都有,手里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有的甚至把一根树枝削尖了就当枪用,还有一些妇女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拿着竹棍堵在路中,唯一相同的只有这些流民毫无光彩的眼神和瘦骨相像的脸颊。 其中一个十岁大的小孩听到后一脸怒色,捡起一块石头就砸向袁蒙。 “找死!”毛大群大怒,拔出腰间佩剑,身后的两什御林军也都将雪亮的长槊指向面前这些流民,只等一声令下就将他们碾碎屠戮。 训练有素的御林军整齐举槊让这些灾民顿时慌乱起来,有几个半大的小孩当即丢下手中的武器哭了出来,几个女人也是眼露泪光,颤颤巍巍的把手中的武器攥紧,即便这样,还是没有一个人后退。 袁蒙紧咬着嘴唇,他实在无法忍心下令把这些妇孺赶尽杀绝,就在双方僵持之际,流民中突然让开了一条道,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走到流民的前面,手里还拿着半截断枪,看着这个人,侯霖眼前顿时一亮。 这年轻男子袒露着上半身,可能因为长时间没能吃饱的缘故,身上只有皮包着骨头,但脚步却不似别的流民那般虚浮无力,而是很稳重扎实,一头乱发把他的脸遮掩盖住,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 “留下三车粮食,你们就能过去了。”嘶哑而沉厚的声音正是这男人发出的。 “无知刁民,这是朝廷给前线将士的粮草,你有几个脑袋敢要?”毛大群前面受了嘲笑,此刻想找回点面子,听到男子的话后马鞭指着男子笑道。 “我说了,三车粮食,你们就能走了。” 毛大群怒不可遏大喝一声“大胆!”说罢便纵马飞出,手里扬着马鞭抽向那男子。 乱发掩盖下一双乌黑漆亮的眸子猛然迸发出光芒,这男子见到马鞭抽来也不闪躲,只是微微俯下身躯,手里的半截短枪横握。 马鞭裂空的声音响起,毛大群使劲全身力气冲着这男子的面首狠狠的将鞭子扬起。胯下的战马也是一阵嘶鸣,那男子不急不缓,只是把头稍微向旁边侧了一点,一道血迹从他的脸上划落。 毛大群一声惊呼,胯下的战马居然扑倒在地, 他失去重心直接飞了出去,甩在地上。毛大群忍着疼痛刚想爬起来,忽然脖子一缩,还在滴血的半截枪头顶在了他的咽喉上。 袁蒙眉头一挑,侯霖身旁的郑霄云不由的赞叹道:“好重的力道!” 侯霖虽然看的不大明白,但也明白这男子一枪的威力,一把断杆锈枪轻易撕开马腹,臂力当属惊人,毛大群再不济也是号称京畿精锐的御林军中什长,在这男子手底居然过不了两招,虽有大意在前,却也足以证明这男子临阵功夫不俗。 身后几个与毛大群平日交好的什长面露杀意,两人布满老茧的手摸到了横放在旁的铁槊,另一人早已抓住手中雕弓,只等这男子稍有动作就齐发临动。 “你的命值三车粮食么?” 男子只是轻瞄一眼那个举弓的什长,然后凌厉眼神一转盯住了两个悄悄按住铁槊的人,眼眸似刀,虽不能伤人,却颇是慎人。 二十六章:西凉难民(下) 毛大群大笑,喘着粗气道:“可有胆量杀我?” 雕弓满月,铁槊横身,几十御林军身上的杀伐之气让这些难民心神一滞。 男子回过头看向袁蒙,左脸颊又滴下几粒血珠。 “身手倒是很俊,想来不是寻常百姓吧?”袁蒙气定神闲,他不会对平常百姓动手,但如果这汉子敢对毛大群下手,那他包括身后的几百难民就要被冠上暴民的罪衔,手中的大槊就要淌血了。 “三车粮食。”男子只是这一句话。 气氛更加凝重,血腥气也弥漫开来,正在这僵持不定时难民群中一个发须皆白的老人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二叔,你怎么了?你醒醒啊!”旁边一个少年扔下了手中的木头棒子,抱起老人哭喊起来。难民群中炸了锅一样,无数难民都扔下手中的武器围着老人哭了起来。 侯霖算不上菩萨心肠,但也见不得这副光景,心中暗叹口气对袁蒙道:“袁都尉,这些难民虽然拦路打劫,但也是因为艰险世道才迫不得已做了这种勾当,侯霖请愿拨出一部分粮食救济这些灾民。” 袁蒙尚在斟酌,身后一名什长不满道:“可后面粮车上的粮食都是朝廷的官粮,都是要一粒不少的运往前线,别说少了一车,就是少了一袋都是砍头的大罪啊!” “我们可以从每个人的口粮中抽出一部分来救济这些灾民,我们只要到了郡县自然就能补给。” “我赞成侯都尉的话,再说大群的命还在那汉子的手里攥着呢,我们总不能看着大群死吧。”身后一个什长说道。 “这些流民要是嫌我们给的粮食不够多,在起歹心怎么办?难道现在让他们吃饱了再追上来打劫我们么?” 袁蒙迟疑不定,侯霖攥着双拳道:“袁都尉!这些流民可是大汉的子民啊,我们难道就要看着他们饿死?” 眉头本已蹙成一团的袁蒙当即下令:“传令车队,每人分出一天的粮食救济这些流民,敢有 私藏拒交者军法处置!” 那男子听后手中的短枪收起,走到袁蒙的马前,也不施礼,只是淡淡道“多谢大人,在下斗胆在问大人讨样东西。” “得寸进尺?难道你以为我们是怕了你们这帮站都站不稳的灾民?”一个什长咬牙切齿道。 男子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在下想问大人讨要那匹战马,那马反正也活不成了。” 那战马下腹一个血洞不停的淌血,鼻尖还冒着粗气,眼看马上就要咽气。袁蒙点了点头:“可以。” “多谢大人成全。”说完就转身要走。 侯霖急忙喊道“足下可留下姓名?” 那男子撩起额头上的乱发,露出一张脏黑却棱角分明的面庞缓缓道:“秦舞阳。” 两列灾民在道路两边分列成两行,默默的看着车队行进。“你这般武艺倒是不俗,为何不投军为朝廷效命?”袁蒙一勒胯下的战马,对秦舞阳说道。 “家父本就是凉州边境戍卒,数十年兢兢业业镇守边驿,却只因没金银孝敬上面的官老爷,遭人诬陷,不得善终,这样的朝廷,凭什么让我效命。”秦舞阳笑声中带着凄凉。 袁蒙还想劝解,秦舞阳却摇头,显然不愿意在说下去了。袁蒙只能作罢,“壮士,后会有期。”秦舞阳也不应答,只是点了点头,便走进流民群中。 “豪杰多出于草莽,俊才多现于市井,大汉九州内,不知有多少英杰埋没在世俗之中,一生都不为人知啊!”侯霖看着秦舞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终是没有开口挽留。 郑霄云笑道:“我总觉得还会和他在见面的。” 几个还有力气的流民喜笑颜开的将粮食扔在两轮车上,不用人组织,所有的流民都自行的运作起来,有人帮忙搭手搬粮食,有人去找柴火准备生火,一刻前还死气沉沉的流民群像重生了一样。 “儿啊,我们马上就能吃到饭了。”一个妇女抱着一个五岁大的孩童哭道,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立即责骂道:“哭甚哭!没吃的哭,如今有了还哭么?老汉早就说了,不是所有官军都是畜生!” 侯霖听后下马,走到老汉的身边问道:“老人家,官军怎么就成畜生了?” 这老汉生怕面前这群好心肠的军爷不悦,急忙辩解道:“大人,老汉没骂你们啊,你们是好官军,给我们这些没了家,没了田的人粮食吃,可我们村子没被匪患祸害,而是被官兵给毁了啊。” 一说到这,这老汉就坐在地上老泪纵横,“我两个儿子都被官军给杀了,还有隔壁老吴的女儿,多么水灵一姑娘……” “我们村两百多人,除了我躲在柴堆里逃过一劫,全都死了。连刚满月的婴儿都没放过,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连土匪都干不出来!。” 侯霖眯着眼睛心生几分怒气继续问道:“是哪的官军?你们可看清旗号?” “没打旗号,不过听我们说话时好像是从朔云郡逃出来的。” 袁蒙这时也走了过来,听到后说:“朔云郡已经被匪军攻破了,看来这伙官军应该是侥幸逃过一劫,没想到也干起这般不知耻的勾当。” 毛大群也一拐一瘸的走了过来,狠狠的骂道“郡兵这帮废物,打不过土匪就拿平民百姓来撒气、要是让老子碰到了不砍死他们!” “好了,我们继续上路,尽早赶到扶风郡,然后把凉州的情况向朝廷好好的交待,让这些百姓们能够过上和以前一样的安稳日子。” 袁蒙安慰面前的难民,却在心中自问,那些衣食无忧的大人们乐意管这事么? 车队继续行进,经过了这一场风波,车队里所有御林军的将士表情都凝重了不少。 虽然时节不过刚刚立夏,但越向西走,侯霖就越能感受到一种秋季万物凋零的肃杀之气,凉地本就荒凉,旱灾一起,更是人烟不存,沿着还算完整的官道一路行驶,竟然见不到半点人踪,只有两座荒废不知多久的驿站在官道旁,里面甚至连房梁都让人拆了,摇摇欲坠。 车队停歇时,袁蒙走到侯霖面前欲言又止,侯霖道:“袁都尉有话不妨直说。” “我知道像你们这样饱读圣贤书的人是以济国救世为己任,眼睛里别说容下沙子,就连见到可能都闹心,这也是俗话说的书生意气。” 袁蒙顿了顿,见侯霖神色如常并没动怒继续细声道:“可在下斗胆劝一句,这种书生意气最要不得,就拿刚才来说,侯都尉请命为那些灾民无形之中得罪了整个车队,除了能得到几句无用赞美又能落下什么?袁蒙自认比上面某些大人要心善一些,也就应允了,可底下那些士兵交出口粮时谁敢保证心甘情愿?一席话也无他意,只希望侯都尉日后还是小心,你我虽非一路人,但还算投缘,我也就直话直说了。” 侯霖点头,袁蒙一番话说的是发自肺腑,他也便不再保留:“自古商贾重利,士子重名,重义者必忠,重情者必孝,侯某勉强算半个士子,可对虚名倒也无太多追求,只是有些事情就像袁都尉说的一样,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心里面更膈应,见不到还好,见到了难免会多嘴几句。不敢说自己是拯救天下苍生的活佛心肠,但有些事情,总不能昧了良心、不是么?” 袁蒙大笑,摇头离去,只留下笑吟满面全然和身后萧瑟景象全然不搭的侯霖。 二十七章:伏击(上) 高头大马在羊肠官道上痛痛快快的打了个响鼻,袁蒙看了看远处被山峰遮盖一半的炎炎红日,下令道:“就地扎营。” 稚嫩新芽刚从树杈里冒出,这片苦寒之地连春风都不愿踏足,长安此时早已桃花纷飞,柳树枝垂,让侯霖这个刨根问底起根本算是无根浮萍的人颇是想念自己在学士府里那间茅草屋。 所有人都忙碌起来,或许是经过白天的事情,所有人都很沉默,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侯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心里有一丝不详的预感闪过。 周围树林茂密,唯独扎营地是一片盆地,除了几根还没人小腿高的杂草外就只有贫痍的黄土。 侯霖强压下心中不安,和郑霄云在一旁闲扯,嘴里吊着一根不知名的野草根轻嚼,一嘴苦味。 “你看看周围的环境,都是高坡丛林,唯独我们这里是干洼地,最适合设伏了。” 曾经马瑾就拿这个取笑过他,说这么小年纪还没亲身上过沙场就沾染了那些百战老卒的习惯,每逢到个陌生环境就先要四处张望,品头论足一番才算心满意足。 当时侯霖心里只得苦笑,可每日习课后无所事事,只能回自己那草庐里煮一壶茶抱着兵书打盹,常看到一些野史谈闻里写到哪个名将行军至某地,随手一指就有旌旗摇曳,料到必有伏兵。明知道是当不得真的扯淡说话侯霖还是心神向往,也就效颦有了这个习惯。 月明星稀时那些囊袋里装满黄白的贵公子常去长安大小牌坊寻欢作乐,抱拥花魁美人夜夜笙歌,囊中羞涩的侯霖甚至连几文钱的烛火也添不起,只得躺在床上思淫哪天也能羽扇纶巾谈笑乱军。 郑霄云在这个话题上倒是和侯霖很投缘,也不讥笑侯霖杞人忧天,反而点头称道:“确实如此,但又不是两军对垒,要是扎营在林间,就算一身重甲也防不住蚊蚁叮咬,附近也就这里适合安营扎寨休息了。” 侯霖嘿嘿一笑,取出嘴里草根就像拿着兵符一样指向南边唯一一处没有密林遮掩的土坡道:“我要在此设伏的话围师必阙,那这里就是阙口了,斜而不陡,想上去不是难事,可如果后头跟着箭雨当尾巴想来不是一件让人舒服的事。” 郑霄云点头。 “西边密林五百弓弩手,一声齐下就能打个措手不及,再在南边高坡立旗做疑兵……” 侯霖脑海里浮现出这一画面,心满意足的露出一个笑容,两指夹着草根又移到东面官道延绵处,正欲开口只听得平地一声惊雷响,拴在营地中的战马仰天嘶鸣,受了不小的惊吓,连侯霖都愣在原地,手指夹着的草根掉地都浑然不觉。 “这么灵?” 原本还只有鸟禽栖息的密林里突然出现黑压压的人影,四周的丛林间无数弓弩伸出,数千道箭矢如蜂群般向还未安置妥当的营地袭来。 随着那声雷响,营地里所有的马匹都受了惊吓,几十匹前一刻还乖巧呆在原地惬意磨蹄的战马瞬间撒丫子乱撞起来,还未布置妥当的营帐倒下大半,饶是这些铁血汉子也有不少愣在原地,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有几个老卒扯着嗓子喊道:“敌袭!敌袭!”所有人才如梦初醒。 可还是晚了。 刺眼的西边密林,也是侯霖刚指着说设伏弓弩手的地方果真有无数箭支飞出,不少还再找自己战马想要寻来铁槊的御林军将士阵阵哀嚎,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精弓强弩,居然连厚重沉稳的明光铠都阻挡不了箭头入体。 侯霖呆呆的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郑霄云一把将侯霖拉到一辆马车后面蹲下身去,侯霖原来站的地方刹那间有数十道箭矢划过。 这车队的将士都是长安御林军的精锐之士,在这突遭打击下虽然都不知是什么人袭击了他们,但反应都十分迅速,除了来不及躲闪的少数人外都找到了掩体。 袁蒙在一辆装载箭矢的马车后喘着粗气,要不是一个什长将他推开,此时早已成了刺猬。他露出一只眼睛看向那个什长,却发现那什长已经倒地不起,引以为豪的明光铠里渗出鲜血,几支插进他身体的弓箭随着他抽搐身子摆动,显然是活不了了。 袁蒙拔出腰间佩剑,高呼道“全军听令!拿起你们附近的武器,听我号令!” 袁蒙话音刚落,还没等侥幸活命的众人喘几口气,刹时又是数千支箭头如毒蜂般降落,遮盖了晚霞,也遮盖了最后一缕旭光。 这第二波弓箭和第一波不同,第一波弓箭是平射,每个弓箭手会寻找自己猎杀的目标,而这第二波却是仰射,毫无目标可言,但这大面积的覆盖率却很难使人躲藏。 郑霄云听到箭锋破空的声音后对着还有些不知所措的侯霖大吼道:“侯霖!给我搭把手!” 侯霖被这一吼定住了心神,本来还像白宣纸一样空白的脑子一下有了求生的本能。两个人把马车旁一块厚重的木板顶在头上。侯霖的手不停的发抖,但扔是死死的扶住木板,他知道若是松手,他和郑霄云都会死在这乱箭之下。 整个营地只有痛苦的呻吟声,侯霖惊恐的眼神不停的偷瞄着周围的一切。他看到前天还和他说笑的一个小将士在第一轮箭雨落下时被射中了大腿而只能匍匐在地上,嘴角的鲜红液体不受他控制的咳出,随着第二波箭雨的落下,侯霖和那小将士眼神交汇,那小将士眼神中透露的绝望和恐惧让侯霖险些失禁。 娘的!再也不去想乱军从中潇洒自如的名将风范了,打仗、真他娘不是正常人干的。 一支箭矢钉在了离这小将士不到两尺的地上,第二支、第三支,越来越多的箭矢落下,小将士的后背上很快就被箭矢插满,他痛苦的抽搐,一张嘴涌出的全是鲜红的血。直到最后,不论箭矢如何刺透到他的身体里面,他都不会在抖动一下,只有血不停的从他的身体里流出,这种鲜红比此时落日下的晚霞更加炫目,更能唤起人心底那份原始的兽性。 侯霖的眼睛通红,喉结不停的耸动,但他始终憋着口气没让自己哭出来。 似乎注意到了几波远攻并没有让这长安城里号为精锐的御林军崩盘逃窜,埋伏的军马顿时杀出,脚步扬起大片的尘土,似乎是为了将这千号人赶尽杀绝,连侯霖之前所戏谑的阙口土坡上都立起了一面木杆紫旗,却没任何字符,侯霖有点绝望,这明显是不留一个活口。 连那身讨要来的甲胄侯霖还未披带过,身旁只有一把长剑,郑霄云随手捡起一把铁槊,含情脉脉的样子差点没让已经三魂六魄丢去一半的侯霖彻底看成了傻子。 四周围上来的人也不知是哪路叛军亦或暴民,面目也没侯霖之前想的那么可憎,人人身着布衣,只是几瞬就已经和御林军短兵相接了。 郑霄云大笑一声,回头问道:“可是怕了?” 侯霖也没最初那般恐惧,歇了一眼已经死去的那个小将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怕也没用啊!” 长剑握在手中,说不出有几斤几两的沉重,两只腿像棉花一样,侯霖狠狠的跺了跺脚,又很狠心把这身挺累赘的白衫摆袖撕掉,这份果断倒让郑霄云正色。 “来吧来吧!早就听有句沙场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那我一心求死,不知能苟活?” 二十八章:伏击(下) 袁蒙见状一把推开刚刚为他挡箭的一袋马草,脚尖一勾就将脚下一杆铁槊握在手上,冲着飞尘中数不清的人影大喊:“结阵!” 临近的几个御林军将士迅速靠拢,不断像周围传话,剩下的所有御林军将士顿时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昂然起身,纷纷高呼道:“明光!” 毛大群一手横槊一手持着龙头大旗,身上插着三四支箭雨血流如注,见到侯霖和郑霄云两人后大喊道:“侯都尉往我这边来,快点!” 之前侯霖还对这个一看就是老兵油子的御林军什长没什么好感,现在却像见到亲人一样,紧抓着这个救命稻草奔去,也不管身后咫尺距离的敌人,跑的时候侯霖挺直了腰板更是涨红了脸,生怕背后挨上一刀就爬不起来了。 毛大群已经聚集了数十个幸存的御林军将士,两拨箭雨过后,这数十个将士也差不多人人带伤,毛大群让侯霖和郑霄云躲在最中间,郑霄云摇了摇头,也和御林军将士一般站在外圈:“我也是御林军出身的,这明光阵我自然知晓,保护好侯都尉!”说罢便同旁边御林军一样摆出个备敌的姿势,毛大群第一次正视其这个一路来只站在侯霖身侧的寡言汉子。 此时整个营地都变成了战场,谁都无暇他顾,毛大群还想去找袁蒙,但即刻间就被蜂拥而至的敌军卷了进去。 “左卫前刺!中坚划锋!” 御林军使用的大铁槊和寻常马槊不同,如步战的长矛,槊头却要长了七寸,光论兵器甲胄,远比这些布甲朴刀的敌人要占尽优势。 毛大群高声指挥,最前方两个满目狰狞的敌人瞬间被长槊刺穿腹部,动作相当一致的将长槊拉近,一脚踢开还串在槊头上的敌人,其余两旁的将士铁槊横刺,逼退了想要夹击来的几名刀客。 敌军越来越多,已经将他们包围,明光阵的周围已经倒下了数十个敌人,而组成明光阵的御林军将士却是毫发未损,但也不断的有人受伤,这些刀客各个以命相搏,一副亡命之徒的样子,没有任何章法和战术可言,十几只铁槊组成的明光阵像收割稻草一样收割人命,却未见丝毫优势,不知付出多少条人命后才让御林军的一名将士中刀倒地,侯霖心生寒意,这种不畏生死的敌人简直可怕至极。 极像一朵池莲的明光阵被逼的背靠背,毛大群很果断的下了命令,他一槊将一个举着朴刀想要劈砍的敌人刺穿,那人的腹部顿时喷出散发着热气的新鲜血液,溅了毛大群一脸。这次毛大群没像前面一样收槊,而是借机将矛推了出去,拔出腰间的佩剑喊道:“弃槊拔剑!” 所有将士包括郑霄云都在第一时间内将大铁槊像标枪般扔了出去,霎时又有七八个敌人倒在了地上,身后冲上来的刀客丝毫不怜惜队友的性命,有几名还喘着粗气在地上匍匐想要站起来的刀客活活是被身后袍泽踩死。 这就是战争,它不会怜惜任何一条生命,所有人都会死,即便你生前身份有多高贵,品质有多高尚。 想要活下去的法则只有一条:杀光你面前的敌人,不是你死,就是他活,没有人道光辉,没有骑士精神,只有人性最为阴暗和卑劣的一面。 天边残阳如血,半落的太阳依旧倔强的在这片广大土地上挥洒着最后的光芒。 营地刀剑交响,每个人都在拼喊厮杀,仍由自己的血肉横飞,仍由冰冷的刀槊贯穿自己的内脏,不去拼命,就会没命。 一名御林将士用手中长槊横扫一片,锋利的矛尖瞬间将四名敌军身上仅有的的布衫划破,雪亮的矛尖染上了腥红,在光芒下散发着妖艳的气息。直到他的眼睛和天际的颜色一样时,这名御林将士才不甘的倒下,瞬间又是两把刀影闪烁,直到将他砍到血肉模糊才停下。 又一个明光阵被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战术攻破,而残余的几个御林军将士后防瞬间露出一个大大的破绽,敌军乘势而下,将残余的御林将士砍倒在地,未等里面运气好没被砍死的人喘息两口,便又是一阵乱刀砍下,这伙敌军似乎没打算留下任何一个活口。 场上局势很好分辨,身穿黄色明光铠,手持大槊的都是御林军将士。而皆黑白布衫,手拿朴刀,好似山贼的,则是不知来路的敌军,这伙人很奇怪,没打任何旗号,也没任何标志能证明他们究竟是什么人,从一开始就是一通乱吼,之后一副以命搏命的架势来厮杀。 一个又一个明光阵被攻破,而这些刀客却像蝗灾一样从四面八方涌进营地,似乎怎么杀也杀不完。 侯霖和毛大群这的明光阵已经损失了三名将士,也多亏他们这伙人多才能继续支撑下去。刚开始侯霖还能看到几个御林军的身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奋力拼杀,可现在侯霖放眼看去只有黑白一片的狰狞面孔,他们就像海眼一样,被黑白色的潮流裹卷,不知几时会埋没在这潮流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得被这帮狗孙子耗死在这!”毛大群趁着这群刀客进攻的空隙将龙头大旗插在地上,大旗不倒,士气就绝不会崩塌。 营地中央的袁蒙阵阵嘶喊,他身边有近百名御林军将士奋力抗敌,硬是将潮水一般的刀客逼退,中间留下近百具尸体,黑白之间夹杂着十几具黄色铠甲。袁蒙每一次挥舞铁槊都有一名刀客倒在他脚下,连头盔上的翎羽都染成血色。 侯霖他们仍想往这靠拢,若是平时也就几次眨眼的功夫便能走到,可如今中间却隔着刀山火海, 郑霄云右手边的御林将士已经是血人一个,身上刀伤不下十处,尽管他手里依然紧紧的握着那柄六棱长剑,可还是不停的颤抖,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失血过多导致的眩晕。 一名黑衣刀客骤然间来到他的面前,朴刀朝着他脖颈处横劈下去。这名黑衣刀客很聪明,他知道砍在身体上会更加容易得手,但厚重的明光铠甲使他无法把刀砍的更深、更致命,这也是为什么这个御林将士受伤颇多却依旧能战斗的原因。 御林将士由于失血过多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只感觉一阵冷风冲着他脖颈处划来,常年的训练及多次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经验给了他一次躲过阎王索命的机会。他迅速往后撤了一步,这刀锋只在他脖颈处留下一道血痕。 他没给刀客第二刀的机会,努力的睁开眼,恍恍惚惚的看到一个黑影在他面前掠过时,手中的长剑直挺的刺了出去,他明显感觉到了剑身传来的阻力,还有冒着热气的液体溅了他一脸。 黑衣刀客怒目圆睁,似乎很不甘了跪在了地上,倒了下去。然后他也没了知觉,倒在了这黑衣刀客的身上,后面的刀客见状双手举起朴刀准备补上一刀,郑霄云一脚踢开他面前的人,用长剑隔开了这一刀。 但他也付出了代价,臂膀处被划开了一道伤口,郑霄云闷哼一声,手中长剑大开大合,将划他的那名刀客一剑砍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几个人也都处处带伤,但这群刀客的攻势却不见减弱。 毛大群的翎盔早就不知丢在了哪里,看着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一个个的倒在自己的面前,早已看破生死的他也不禁眼泛泪光。 二十九章:倏忽生死 自古无长生之人,修道成仙羽化过天门的讲究虽有卖场,但却不足以使人信服,更别说让这些命格主金沙场征伐的汉子俯首修仙了。 生死二字不过多少一笔画,却犹如天地不可相融,阴阳不可交汇,即使司空见惯了死亡也不得不让人畏惧。 毛大群通红的眼眶里流出两行热泪,划过他从不细心修剪的胡渣,准备提剑赶赴黄泉和倒地不起的兄弟们再坐到一块喝酒吃肉了。 郑霄云一把拉住他,毛大群这才醒悟过来,身边还有六七个兄弟活着,可不能在把他们往阴间地府引。纵使心如刀绞他还是果断舍弃那些尸体往后撤。 “太多了!往哪边跑!” 侯霖喘着粗气,手里提着长剑当拐杖,巡视一圈喊道:“往密林跑!” 毛大群慌乱间瞥了一眼密林方向,看到稀稀疏疏的几支箭矢飞出,比起之前万箭齐发的阵势简直不值得一提,点了点头后略有迟疑道:“只怕还没跑过去就被射成刺猬了。” “箭是活的,人是死的。” “可袁都尉还在那啊!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了!”旁边一个御林将士喊道,他手中的长剑早就砍出了豁口,此时手中握着的是那些刀客所用的朴刀。 营地中间的一杆官运标志的小立棋仍旧高高的立着,无数刀客向着那里涌去。 “先把侯都尉救出去再说!”毛大群怒吼,奋力厮杀得来的半柱香时间眨眼而过,又有几十名刀客面带冷笑的冲了过来,毛大群一剑砍去,点点血花飘落在他的铠甲上。 侯霖此时已经面无表情,他拔出那柄六棱长剑,站在了郑霄云的旁边。 “侯霖!你干什么!赶快到后面去!”郑霄云大吼。 “现在的情况,我们已经坚持不到半刻了,就算我能在你们的身后多活一会儿,也毫无意义。”侯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竭力不让手臂发抖。 虽然在学士府里习得半年剑术,可那种花架子剑术在这眨眼无数头颅脱体的战场上视为累赘也丝毫不过份,远不如最普通的劈砍刺三式来的简单实用。 郑霄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侯霖那里靠近一些。 一身白色无袖布衣的侯霖在所剩不多的御林将士里极为显眼,几个刀客瞬间冲着他挥刀过去。 侯霖脚步虚晃了一下,险些被这刀从头顶砍下,侯霖没有露出任何后怕的神色,或许是他没有时间来后怕,他紧握着剑柄,使出全身的力气向着砍他的刀客腹部刺去。 那刀客身体一僵,凶恶的眼神仍旧死死的凝视着侯霖,侯霖面无表情的和他对视着,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略微抖动的双手将剑柄扭转了半圈,刀客倒了下去,手中的朴刀也脱落掉在地上,发出了金属独有的声音。 这是侯霖生平杀的第一个人,侯霖不知道他的年岁,不知道他的姓名,不知道关于他的一切,只知道、不杀了他,死的就是自己,在生死面前,没有几个人是不自私的,就算真有愿放弃自己生命来挽救别人的圣人,或许来一句感谢都收不到,或许只会被那人淡淡的骂句:“蠢蛋。” 侯霖没时间感慨些什么,因为他面前又有几把朴刀挥舞过来,他知道自己的力气或许没有这些刀客大,所以没有傻到用剑去格挡,而是让自己的身躯不停的在安全的范围里左右移动来闪躲,旁边几个御林将士在照顾好自己的闲暇之余也尽可能帮这位都尉大人分担承受几次刀砍。 但这也只是一时的办法,不到一分钟,侯霖白色的布衣上已经是血红一片了,有别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 又逼退了一个刀客,侯霖感觉手里的长剑越来越沉重,一个眨眼间,一把滴着血的朴刀用劈砍向侯霖。匆忙间侯霖已经无法在做肢体上的躲闪,一咬牙,将手中长剑横立在胸前。 这刀来的快,力道也大,刀身砍向剑刃时蹦出一道火花,侯霖的虎口顿时裂开,但也堪堪挡住了这一击。侯霖单膝跪在了地上,两只满是鲜血的手掌撑着地面上。 余光里,又是一把朴刀朝着他面首砍下,而此时侯霖已经没有一丝的力气,只是贪婪着大口呼吸。 “我居然……就这么死了么……”侯霖闭上眼睛,露出苦笑。 他仿佛在一个黑暗的空间里,听不到嘶喊声,听不到刀剑碰撞的锵锵声,也看不到任何人。他只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着。 这种感觉很奇妙,前一秒还在血肉横飞的战场,而下一秒就到了一个奇怪的空间里。 “人死后难道都是这样?” 也不知走了多久,过了多久。侯霖感觉额头上有水滴落下来,他在黑暗中抬起头,看到的却还是黑暗。 什么都看不到,但却能感觉到还有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他的额头上,然后从眉间划落下来,在这水珠从他眼睛划落的那一刻,侯霖清楚的看到那水颜色是鲜红的,那不是水,而是血。 “侯霖!站起来!” 黑暗中一个声音像从天上传来,侯霖缓缓的睁开眼睛,保持着抬头仰视的姿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淌血的手臂挡在自己的额头上,紧紧的攥着一柄血红的朴刀,血一滴滴的掉落在侯霖的额头上,带着温热气息的血珠让侯霖回过神来,看向这手臂的主人。 郑霄云的眉头已经已经拧成了一团,那朴刀被郑霄云死死的攥住,刀客砍不下去,也抽不出来,脸上滚落下豆大的汗珠,但即便如此,他还没打算松手。 刀客脸上青筋爆出,狠狠的将刀身压了下去,郑霄云的死咬牙关,那刀锋未动丝毫,但手掌里的血溢出的更多,侯霖整个脸上都是郑霄云的血。 侯霖猛的一哆嗦,在地上摸索捡起掉落的六棱长剑,一剑将刀客的喉咙刺穿,凡事有了第一次第二次总不会太远,这一剑刺出时侯霖毫不手抖,第一剑时的愧疚和害怕也都烟消云散,有的只是泄愤时的快感和扭曲的狰狞。 郑霄云趁机拔出手掌,侯霖甚至看到郑霄云白骨森森,手掌差一点就被这刀客砍断。 “人少了!快!我们从那里杀出去!”毛大群欣喜若狂,竖起血淋淋的手指向仅露一角的太阳。 刀客的攻势不知为何缓慢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御林军覆灭,一刻前还有无数厮杀喊叫声,一刻后却只剩下阵阵因为疼痛的低吟,就连营地中央那片黑白中唯一的金黄色也被蚕食殆尽。 侯霖他们一路狂奔,路上又有几个将士倒地,侯霖终于知道兵书上写的丢盔弃甲是什么样的窘迫境界了。 只剩下的五人迅速的向密林掠去,剩下的刀客也没有拦截他们,只是一窝蜂的朝营地中央奔去,毛大群之前插在沙地上的龙头大旗不知何时被斩断践踏,就连营地中央的小立旗也被一刀砍下。 “去,把他们追上杀掉。” 侯霖视为阙口的沙丘上数十道身影伫立,站在最前端身披青色盔甲的人指着侯霖五人淡淡道。 只是一瞬间,五人就半蹲着身子躲过箭矢,消失在茫茫丛林里。 他身后的八名刀客齐刷刷的亮出了腰间的无鞘刀身,也是极为普通的朴刀,上面裹着一层细细的丝线,八个人神情淡漠,出奇的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于这八名刀客的穿着。 青衫蓝领,刺青雪鬓。 三十章:追杀(上) 自古苦寒之地的凉州总是这么怪异,不光是说这地界上独有的一种肃杀之气,还有比女人脾气变幻还快的天气。白天的时候侯霖穿着那件百年不换的白色布衣还嫌热,而现在他只恨身上裹的不是皮裘。 五个人坐在一块巨大的山石旁边瑟瑟发抖,其余三个人还好,起码身上血迹斑驳的铠甲抵御寒冷的能力比起阻挡刀枪剑戟也毫不逊色。郑霄云也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唯有侯霖一个人穿着快烂成布条露出肌肤的那身布衫。侯霖嘴唇冻的呈紫红色,抱着双膝直打哆嗦,一动又牵扯到身上的各处伤口,若是换个地方此时侯霖肯定疼的面目扭曲、呲牙咧嘴,但眼下这种情况侯霖僵硬的脸连最基本的挑眉动作都无法做出来。 这种感觉很不好受,用生不如死来形容也不为过。 奇怪的是,即便快要冻死了也没人说去生个火取暖,并不是条件不允许,这里别的没有,但枯枝遍地都是,钻木取火这事对于侯霖来说肯定是一窍不通的,但对于毛大群和郑霄云这种戎马半生的老兵而言自然是轻车熟路。 可就是没人开口,也没有人去动手,五个人都坐在原地忍受着饥寒交迫的感觉,因为他们心里知道,只要一生火,那他们死的肯定比在这冻死要快的多,黑夜里的篝火即便隔着很远也能看到。 郑霄云尝试着活动了下左手,他伤口已经没有溢血,这种温度下连血都流不出来了,稍微动动手指就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感受到这种痛苦郑霄云反而轻舒了口气,有有知觉就说明他这只手还没有残废。 郑霄云心里踏实了不少,他转头看向侯霖却发现后者已经摇摇晃晃快冻僵过去。就在侯霖身体已经快要麻木,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感觉温暖了不少,他努力的睁开眼,看到郑霄云的衣服披在了自己的身上,没有余力在多想些什么,侯霖就靠着这石壁昏睡过去了。 直到清晨浓浓的雾气弥漫在山里,侯霖才被人拍醒,晕晕乎乎的他准备站起来活动一下关节,却看到毛大群和郑霄云蹲在一同逃出的一名御林将士身旁嘀咕着什么。 毛大群把手探到那御林将士鼻下片刻,又摸了摸他脖子上的动脉。随后对着郑霄云摇了摇头说道:“伤势太严重,没撑过来。” 侯霖摸了摸身上的衣服,心中突然想到如果没有郑霄云他此时恐怕也和这御林将士一样的下场。加上之前的一次,短短的一天时间里郑霄云已经救过他两次了。 四个人没有时间和精力在举办一场葬礼,甚至连帮这御林将士入土为安都无法做到,只是草草的将尸体塞到巨石缝隙中,然后拿树叶盖住。在毛大群的带领下,四个人面色凝重的将右手横握在胸前,行了个最为标准的大汉军礼。 随后顺着一条山间的羊肠小道继续赶路,直到快走不动的时候才看到一面破旧的酒旗挂在树枝上。 “侯都尉你们先进去歇息,我和小五去弄点吃的,如果我们两在太阳落山前都没有回来,你们就自己走吧。”毛大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 侯霖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推开了半掩着的老旧木门。 这酒肆不知荒废了多久,里面只有一些残破的瓦器和布满灰尘的桌椅板凳。侯霖一屁股坐了下去,瞪着房顶上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发着呆,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发生的事让他觉得自己在做梦。 除了他们四人侥幸逃出,剩下人恐怕都战死在那个不知名的地方。 侯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他觉得他不仅不能完成天子交给他的任务,而且十有八九也走不出这片连绵不绝的山林了。 侯霖扭头看向郑霄云,郑霄云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不停的活动他的左手。 大半个时辰后,毛大群和小五手里提着两只肥硕的野兔和一翎盔的泉水回来了。 看着金黄色的兔肉冒腾着热气,侯霖又有了求生下去的欲望,毛大群一说可以了,侯霖便抢过半只啃了起来。 等到身子渐渐恢复好点,四个人露出迷茫神色,九死一生过后何去何从?连毛大群都看向侯霖,希望这位年轻都尉能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 侯霖略微思索,开口道:“我们先离开这片山林,然后找到附近的村庄把身上伤口处理掉。” 毛大群点了点头:“侯都尉说的有道理,我身上的伤口没什么大碍,可郑兄弟和小五身上的伤不能拖。” 四个人一合计都认为事不宜迟,于是便立即动身起来。就在四人起身的那一刻,门口那老旧的破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地上厚厚的灰尘飞起,呛的几人纷纷捂脸后退。 一把朴刀从灰尘中穿插而过,将猝不及防的小五钉在了房柱上,侯霖迅速拔出长剑。 毛大群一边警惕一边查看小五的情况,当看到小五半悬着身子被这刀钉在墙上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小五胸前的明光铠已经被这一刀击的粉碎,刀尖从腹部顶入,贯穿到了背部,小五一开口便是大口的鲜血吐出,眼看是活不成了。 “你们跑的可真快啊,不过老鼠跑的再快,始终也逃不出猫的掌心。” 四个青衫斗篷的男子走了进来,带着玩味的笑看着侯霖四个人。其中一个人还摆着抛刀的姿势,四个人左脸颊都有一块白色血花刺青。 “要不要去通知雷正他们?” “不需要,他们四个来了,我们的乐趣就要少上很多。”那个抛刀的刀客手往回一收,几斤重的朴刀便从房柱上拔了出来。小五摔在了地上,已经没有了声息,侯霖这才注意到这朴刀的刀柄处连着一根细细的丝线。 “江湖人么?” 郑霄云心一沉,连江湖上的草寇都敢劫杀朝廷的粮队,这凉州还真是乱成一锅粥了。他转念一想,又发觉事情不对,哪个江湖门派能够供养起几千人,俨然一处地方枭雄。 毛大群早已红了眼,捡起小五的长剑便了上去,郑霄云见状说道:“侯霖你往后!” 也跟了上去。 那四个刀客不急不缓的摘下头上的斗篷,丝毫没有在意杀气腾腾的毛大群。 等到毛大群离他们只剩一尺挥刀的时候那个抛刀杀了小五的刀客才有了动作,他只是微微的一侧身,便轻易的躲开了毛大群这一刀。 毛大群一转剑身,朝着这刀客横劈过去,郑霄云则站在毛大群身旁用长剑指着剩下三名刀客。那三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动手,只是满脸笑意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很冷很冷的笑,和这苦寒凉州的瑟瑟冷风一样刺骨。 那抛刀的刀客将刀柄上的丝线用手拉开,毛大群的长剑居然被这细细的一根丝线给阻挡住了。 刀客一脚将毛大群踢开,很不屑的道:“长安御林军就这点本事?亏得上面整天几遍的告诫我们要小心谨慎,老子还以为你们有几斤几两。结果就只会哭红眼,然后送死?” 四个刀客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毛大群咳出血,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冷冷的看着这四个刀客发笑。 “上面?江湖上不都称什么帮主盟主么?”侯霖早就怀疑这伙刀客身份了,向来听说混江湖的都惜命无比,可没听说过几千个布衣刀客玩命截杀朝廷军队。 “这个雏头交给我了,你们可不许和我抢。”中间一个八字胡的男子瞟向侯霖,露出一个让人心颤的笑。 三十一章:追杀(下) “笑你姥姥!” 侯霖呸了一口,心如灵犀一点,随即开口试探道:“你们和镇西将军府是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不光是郑霄云和毛大群神情一变,连这四名刀客的邪笑都僵在脸上,很不自然。 “看来更是留你不得了啊。” 侯霖闻言又是一身冷汗,打着哈哈道:“玩笑话、玩笑话,随口一问。” 毛大群站起身,斜了一眼侯霖,手里仍旧紧紧的攥着长剑,欲言又止,随后脚步向前轻划一步,又是雷厉风行的一剑朝着青衫刀客的面首劈下。青衫刀客举刀招架,刀剑相接,一溜火花乍现。 青衫刀客的手腕扭成一种非常畸形的姿势,刀前刃从毛大群长剑的护手处灵敏的划过,然后手上的力度突然加重,只是一个照面的时间,毛大群的右手便飞了出去。 郑霄云被毛大群断肢处的呲出的血花溅了一身,也顾不得身前的三名刀客,在那青衫刀客刀锋偏转,就要砍下毛大群左手之前架住了这一刀青衫刀客性起,狞笑不止,弃下已经痛到昏厥的毛大群朝郑霄云扑去。 郑霄云的武艺都是来自军伍的培训和教导,每一招一式都有固定的套路,更适用战场,而这青衫刀客确实很明显的江湖路数,每一次攻击都很刁钻阴毒,十几个回合下来郑霄云渐渐有些手忙脚乱。 朴刀刀身宽大厚实,但在这青衫刀客手中却如同一根细绳一般轻灵。青衫刀客攻势越发猛烈,郑霄云身上又多出几道渗血的口子,刀客也不下死手,享受这种猫调戏耗子的乐趣,侯霖是真的绝望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连身为长安精锐御林军什长的毛大群在这群刀客手上都走不了几回合,拿剑杀人不过一天的侯霖估计也就一个照面就可以去见阎罗了。 眼瞧郑霄云逐渐不支,步伐紊乱,宽厚刀片几次从他胸口边擦过,险险躲开留下几道刀口,侯霖也准备慷慨赴死之际,倒塌的木门上一双草鞋踏进,一柄断矛直插进来,将那个戏耍郑霄云的刀客钉在了早就摇摇欲坠的房柱上,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四尺外那个被他一刀钉死的年轻将士,两只手压在淌血的腹部,想要将断矛抽出,几乎是咬着牙使出最后的气力仍是无用,钝锈的矛头连着厚实房柱都穿透,可想持矛者扛鼎的臂力。 剩下三名刀客仍是笑着回头,完全不在乎气息越发微弱的同伴,他人生死,于己何干? 郑霄云吐出一口憋在心口的污血,已经是强弩之末,强撑着站起身来。 来者扔进四颗脸颊有刺青的人头,这三名刀客终于变了脸色。 “算是把命捡回来了吧。”侯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中还是紧握着长剑丝毫没半点松懈。 “这四人杀了八个无辜难民,不问缘由,见面就出刀。这世道虽不清平,但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人虽不是你们几个杀的,但打扮都相同想必不是什么好鸟,再加上中间那大人对我有指粮相赠的恩情,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同样的天经地义。” 侯霖哈哈笑出声,听后更是不怕命丧于此。 来者凉州驿卒秦舞阳。 那八字胡的刀客眯着眼睛,右手攥着刀柄,左手两指夹着可崩断金石的丝线笑意盈盈道:“敢问这位壮士是哪条道上的?” 秦舞阳不答,径直走了进来,和三名刀客擦肩而过,三人恐于之前一矛的造势,无人敢动。 秦舞阳走到房柱前,把断矛从已经咽气的刀客身上抽出,乱发下一双晶亮眸子闪烁神芒,淡淡道:“就这样让我把矛握在手中?” 三人才如梦初醒,三根丝线同时飘出,想要抢占先机,却被秦舞阳随手一扯拉住,可裂肉断骨的丝线居然就这样牢牢的被他握在手心。 秦舞阳低吼一声,将三名刀客拉倒在地,单臂足有千斤之力,三人猝不及防,全都滚倒在地上,八字胡刀客反应很快,将丝线缠绕的朴刀丢下,其余两人撞在一起,七荤八素狼狈至极,连头上的斗篷到掉到一旁,还未能站起身便被秦舞阳踩住一个,另一个一矛扎死。 凌厉果断的出手连八字胡刀客都为之胆碎,侯霖急忙开口:“可留下一活口?” 秦舞阳不答,盯着八字胡刀客将脚下所踩的刀客一矛穿心。 八名刀客,被秦舞阳一人击杀七个,只留下了面前这个手中已无刀的刀客。 侯霖嘿嘿一笑,学着之前这人调侃自己的语调道:“这个霉头交给我了,可别杀死。” 八字胡刀客面色惨白,迎着秦舞阳目光用丝线自缚双手绑在房柱上,也不求饶,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 秦舞阳扫了一眼情况,嗓音比起第一次见面时要洪亮不少。 “一言难尽,还好你来了。” 侯霖扶起郑霄云,把手探到毛大群人中,只感到微弱的呼吸,断断续续,荒郊野岭中又寻不到药物,本就负伤再加上断了一臂,身下早就是血泊一片。 侯霖这下才放松,一屁股就坐在血泊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日暮时分,毛大群也死了。 在秦舞阳的帮忙下,侯霖草草将几具尸体埋掉,连带着与他们荣辱与共的明光铠也一起丢了进去。 郑霄云把八字胡刀客身上的青衫扒下,撕成布条将身上伤口包扎完毕,三人才在这破败的酒肆下坐下。 侯霖盯着八字胡刀客道:“你是镇西将军府的人我不惊讶,我好奇的是函谷关不过巴掌大的地方,于一锐如何在众目睽睽下拉起千人的队伍。” 刀客眼口皆闭,侯霖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明显的鞭痕。 “镇西将军劫杀朝廷车队?为什么” 秦舞阳问道,他将乱发扎起,露出一张西凉汉子粗犷的面孔。 “造反呗!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能拿起锄头造反,更何况镇守一方的实权将军。”侯霖不以为然,郑霄云听到造反二字却是眉梢一抖。 秦舞阳盘坐在侧,略有不快道:“西凉百姓造反是因为天灾人祸,本就是挖地三尺尽黄沙的贫瘠之地,旱灾也就罢了,朝廷不但不开粮仓,甚至在秋收之际加收税粮,陇西郡甚至闹出无粮可纳逼得一家老小七口人上吊的惨事,这就是凉州的父母官!你们这些长安的大人可想到天底下还有如此大荒诞的事情?坐龙椅的皇帝就是如此酷政立威?” 侯霖摇了摇头:“你可真冤枉天子了,他还真是不多见的好皇帝。” “你见过?” 秦舞阳不相信,在他看来侯霖最多二十出头,一身连他都看不上的白衫素袍已是血污一片,就算是件新的也就半两银子撑破天,稍富阔点的人家都不会穿这种大街随处可见的货色,更何况是在弥漫黄紫贵气长安城当差的官吏。 虽说侯霖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读书人的风骨作派,称的上儒雅,但比从小在上好的麝竹香气里饱读圣贤的士阀公子还是缺了太多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 更何况哪家子弟愿意干运粮这种捞不得半点油水还辛苦的差事。 不是世族弟子又如何能一睹天子真容? “见过,还聊过。” 秦舞阳破天荒的露出一个笑,眉眼扯成一条月牙道:“大人,你这吹牛撒谎的本事比起那些放在油锅里都炸不动的官老爷可差太多了,难不成你是在梦里与天子相谈,梦醒人还未醒?” 侯霖透过房顶上的窟窿望着那面残破不堪的酒旗痴痴道:“是啊,好一场南柯梦,只怕是醒不来了。” 三十二章:流难 士子以势压人,侠者以武乱禁。朝廷却可放纵前者洪水滔天,后者在其眼中却连一粒沙子都容不得。 自汉太皇帝刘麟持一把赤霄剑,斩断本因八百年不朽昌盛的大殷国运,更是亲手砍下文武兼略的大殷皇帝朝歌人头,开创千年大汉皇朝。原本以原始的长老为尊的旧阶级拔根而起,世家贵族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皇室刘家就是站在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世家上望尽江山繁华,天底下谁都认为只要世家长存,那大汉江山就能永固,却想不到还不等世家贵阀崩塌,这大汉江山就已是摇摇欲坠。 凉州荒败的酒肆中,侯霖笑意盈盈的看着八字胡刀客。 “你不说话没关系,我也不知道天底下惨绝人寰的酷刑到底是什么实施。这样吧,我说着你听着。” 八字胡刀客睁眼,瞪了一眼侯霖,随即扭过头去。 “别这么绝情嘛,怎么说你这条命也是我保下来的,你就这样报答救命恩人?” 侯霖说到这呲了呲牙,左肩上的刀口一牵扯又开始流血,心里暗骂一句:真他妈的疼! 忍着疼痛,侯霖轻敲早就被蛀虫啃穿的烂木板缓缓道:“镇西将军于一锐。据我了解他是四年前先皇驾崩时赴任的镇西将军,当时举国哀悼,天下缟素,朝堂上更是暗流汹涌,谁都没注意这么一位人物西去函谷关赴任。” 刀客嘴唇蠕动,不屑的吐了口吐沫。 侯霖继续:“四品的实权将军,再怎么说也是不小的官帽子,更何况是坐镇天下第一雄关函谷关。居然就让这么一个只知年轻时征讨蛮溪的低阶将领轻轻松松拿去,这件事就很不正常。” “更不正常的是居然没一个人质疑,更没有人来抢这顶金盔玉翎。如今这么一个看似在长安无靠山的闷头将军光天化日下劫杀朝廷的官运,这可是丹青铁劵也保不下的谋逆大罪!他一个一无根基,二无人望的四品武职,凭什么有这样的胆子?” 侯霖越说越激动,吐沫星子喷了八字胡刀客满脸,气的他抬起唯一还能动的脚踹侯霖。 侯霖往后一躲,继续道:“说明他不简单,上面肯定还有人。” 一旁的秦舞阳一脸无所谓,这些高帽子官大人的事情他懒得去听,郑霄云一脸阴沉,默默不语。 八字胡刀客冷笑一声,摇头道:“小子你和我说这么多没用,我只是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杀手。” “知道知道、我只是好奇于大将军如何瞒天过海,拉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昆仑山纵横八百里,藏上三万人都没问题,但粮食、军械,还有能让这数千亡命徒卖命来换的银子从哪来?昆仑山神仙的传说多得很,可没听能下金银雨。” 八字胡刀客道:“你以为劫官运是为什么?” 侯霖呸了一口:你当我是三岁孩童?粮食能喂你们肚子里,可那数十辆马车的弓弩你也下的去嘴啃?上面都有兵部和工部的印记,他倒是敢卖?谁他娘敢买?” 侯霖说到这一拍脑壳:“奥!对,揭竿造反的暴民需要,可他们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能值这价的银子。” 八字胡刀客不再说话,又闭上眼睛静养歇息。 “刚你扒光的时候我看到你身上有好几道结疤的伤痕,虽说刑法里有鞭刑那么一条,但只抽后背,绝不会抽前胸,在联想到这昆仑山里有数座铁矿,你的来历就不难猜测了。” 刀客猛然睁眼,认真的打量起侯霖。 “我说,你听着就好,也不用急于撇清关系,千来号人虽不说难找,但能对于大将军这么忠心,忠心到连朝廷的官运车队都敢伏击,不是银子就能摆平的了。” “你刀法不像军伍之人,却娴熟刁钻,想来是‘仗义行侠’的江湖人,犯了法例发配茫茫昆仑山里的铁矿永无出头之日,看来这于大将军身后靠山不是一般硬啊!” 八字胡刀客额头上豆大汗珠垂落,哪还有之前那生死看淡的心境。 侯霖站起身,喃喃道:“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城府啊……” “你杀了我吧!” 刀客挣扎,眼神可怖,癫狂到了极致。 “难道你还想活命?” 侯霖点头,郑霄云上去就朝他心窝一刀,转头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也在想啊!也不知袁都尉命够不够硬,跑出来没有,我连官印官服都丢了,出去说自己是七品都尉也没人信。” “那我们想办法回长安?于一锐谋逆的事情必须得上禀天子和逸亲王!” 秦舞阳听后插嘴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函谷关已经戒严,连渭水河都不准船舶停留,估计就是怕有漏网之鱼侥幸逃走。” “那我们就翻过昆仑山从蜀道回长安!” 秦舞阳斜了他一眼,不再吭声。 “晚了!先不说能不能翻过这座天堑,就算咱们有命回到长安,想来也得数把月,其中变数人又能料到几分?” 郑霄云颓废,即便刀剑临颅命不保夕时也没这般无助:“那该怎么办?” “你问问这壮士愿意收留我们么?”侯霖一指秦舞阳,无奈笑道,秦舞阳不言语,只是嘴角微翘,负手拿这那杆断矛走了出去,郑霄云还未能转过弯,侯霖拍了拍他未受伤的肩膀,示意跟上去。 “你们有多少人啊?”侯霖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在秦舞阳身后,打量着他那杆断矛问话。 “一百多人,之前大人送的三车粮食省着点也仅够两日,多你们两张嘴倒也无所谓,不过怕大人山珍海味惯了,吃不了这苦。” 侯霖丝毫没为官者的觉悟,嘿嘿笑道:“吃得了吃得了,总比没脑袋了好,不过两日之后又当如何呢?” 秦舞阳身形一顿,侯霖一没留神撞到他背上,秦舞阳未说话,他倒是吃痛的倒吸一口冷气。 “此去陇右郡边有一河,周围皆是密林,夏至时节多有野果,足以充饥,若是运气好,在寻来野麦种子,为何不能立足?” “兵荒马乱,之前见面见你队伍里多有妇孺老幼,就算平安无事走到那不怕地方已经让人占了么?” “总得试一试,不是么?秦舞阳虽然没跟大官打过交道,但就这几年所见所闻,要在想碰到大人这样的淳善之人,还不如多求求这老天爷今年多降几场暴雨靠谱。运气差点碰到豺豹官兵,指不定还会拿我们这些人头充当造反之徒换军功。这西凉道,何止人心不古?简直各个人面兽心。” “是啊!一月前我还在学士府里听遍朗朗圣贤音,当时哪能想到一个月后就要咬着牙根拿刀剑和人拼命,造化弄人。” 秦舞阳在前领路,侯霖和郑霄云跟着身后,所幸一路上在未遇见这些刀客。 山沟深处,杂草足到人膝盖处,蚊虫遍地,遇人便叮咬,侯霖实在受不住,索性爬上一颗参天大树上,靠着足有他五个身形大小的树杈眯眼歇息,却又钻出几只蜱虫,饶是在长安城里和人都不争的侯霖都没了那好脾气,骂骂咧咧一顿捏住蜱虫扔下树。 郑霄云倒比侯霖想得开,躺在侯霖树下铺着一层从灾民那讨来的干茅草安稳的躺下。 侯霖犹豫片刻,冲着也不知睡着没的郑霄云开口道:“本以为来西凉苦是苦了点,没想到沦落到这步田地,心里确实对你过意不去。” 郑霄云翻了个身,天晓得听到没有。 侯霖闭上眼,听着夜蝉聒噪想到马瑾。 诶!兄弟,也不知有没有命还你顿有酒有肉的大餐了。 三十三章:无冢碑林 泰天三年暑季,比起往年要乱上不少的燕阳郡少有游学踏足的士子。自广文远征后这片向来纷乱的土地名声大噪,多少文人墨客不惧千里路遥北赴,想要一窥当年三十万大军横扫北原的残景。 一向讲究平仄押韵,在大汉士林中最负盛名的绝句诗词更是不惜口墨,大肆宣扬广文时期的文成武德,至于不知套用多少帝王的千古一帝之词泛滥到数不胜数。 连带着对当年奠基北征并全盘谋划的黑衣寒士叶荆岚也是赞不绝口,被誉为百年来第一帝王谋士,有神机鬼算之才,包涵天地之智。完全忽略了当初多少士族豪阀恨不得挫其骨、扬其灰的不争事实。 对于这些浮夸辞藻侯霖没多大感觉,对百姓社稷有点贡献的就能立碑书文,对江山庙堂有点功绩的就能流芳千古,早已是不成文的规矩,也就诓骗底下的老百姓,唯一能入他眼的反而是一句“算尽天下卷戈事,只留荒坟北塞中”。 一句简单诗句就可道尽这位传奇谋士的一生,在侯霖看来更为真切符实,大丈夫理应如此,生来提三尺剑波澜壮阔,死后留贤名供后世敬仰。那些劳民伤财极尽奢华的陵冢内还不是一抔黄土,与荒坟何异? 侯霖进入西凉之时,马瑾也单骑返回了燕阳郡。 四月幽州,靠北的辽东、燕阳,渔阳三郡冬雪才刚刚融尽,新芽未抽、旧枝已殆,青黄不接的景色是最不讨喜的,也难怪少有才气外溢的士子踏足这片土地。 燕阳郡城外十里地,尽是无骨碑冢,密密麻麻,一望无际。 马瑾下马,牵马而行,他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城墙和四周石碑,脸色阴暗了不少。 “怎又多出了半里啊?” 要是侯霖在此一定会惊奇向来一脸无虑的马瑾也会露出这般阴暗表情。 马瑾看了看那些新碑上工工整整刻着的字,更是垂下了头。 燕阳郡城四门,东、南、西,北。东南西三门外尽是如此,无墓碑林供奉的都是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的燕阳义骑,唯有北门坦荡宽平,那是因为被每月都有的蜂拥铁骑践踏出来的坦荡大路。 更踩出了大汉九州几十年的晏清盛世。 汉燕阳军左哨尉乙卒周平之。 汉燕阳军前骁营都尉林立。 …… 半丈一碑,光是南门就已十六里。 泰天初年有一商贾曾在此圈地,仗着家中正房是冀州豪阀出来的千金,将燕阳郡城南外十里地据为己有,赶走在此农耕的农夫不说,还毁去了三亩碑林。 据说他抱着一颗价值连城的玉翡翠满不在乎道:“不就是几块破石碑嘛?砸了多少我赔多少,每一块保证都是纯金的!” 第三日,马瑾的长兄马朔北一杆燕阳虎枪就立在了冀州郡城邺城的富商家中,血洗府邸,将壮年男子尽数屠戮。 一身燕阳赤甲的马朔北无悲无喜,提起早就失禁的富商只说了一句:“一碑换十个匈奴游骑,换的起?”然后就点了他天灯。 那日冀州刺史提前得知了风声,心想三百骑翻不了多大风浪,命人紧闭城门不理睬。 然后马昊明就出现在马朔北身旁,只是拍了拍他肩膀然后怒声唤道:“攻城。” 身后一杆燕阳纛旗竖起,八千以骑战闻名天下的重骑下马抬出攻城锤,仅用半个时辰就将仅比长安低九尺、河北三州第一城的邺城攻破,早就目瞪口呆的郡卒跪在城门两边,眼巴巴的看着八千铁骑入城,长驱直入。 刚值当今圣上继位,恼羞成怒的冀州刺史连同享有盛名的冀州豪阀世族八百里快马将消息传至长安,欲告燕阳军谋反。 年轻的天子只是一笑,就将奏书随手扔掷。 不日,圣旨传达天下,冀州刺史诬告,免职充军千里,商贾一家财产充公发配北塞劳役,唯有那枝叶茂盛的世族豪阀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提到了一句,并未处罚。 至此再无世族敢对燕阳府闲言半句。 马瑾想到此笑了笑,对着碑林道:“其实也好,咱燕阳府的人生前就无人敢招惹,死了只剩一石碑也不用怕,袍泽两个字,在这向来都是用生死来写。” 十几里地,马瑾牵马足足走了三个时辰才到城门口。 白幔飘城,牙牌如铃,随风琅琅。 “小公子回来了!” 城中百姓大多相熟,城中气氛也没有看上去那么低沉悲欲。 马瑾笑着脸和周围百姓打着招呼,不知不觉就到家了。 比他年长五岁的大哥马朔北一身便服,看到马瑾回来一脸高兴。 “你小子可回来了!娘这一年一直都念叨着你,你也不知道多给家里寄几份信来。” 两兄弟身材都魁梧结实,眉宇间相似,只是马朔北比起马瑾多了几分沉稳。 “二哥!” 一个十多岁的孩童跑来,马瑾屈身一把抱起:“没见长高,可又沉了不少!” 孩童闻言嘴一撅,蹬腿就要下来:“我都多大了!还用你抱,爹说了,再过两年就允许我摸咱燕阳的虎枪了!” 兄弟三人大笑,连闻讯赶来的侍婢家仆都喜开笑颜,打心底高兴。 “爹去巡视九边,过几日就回来了。” 最小的马泽鸢被侍婢领走,两兄弟一年不见,自然有很多要说的话,两人躺在府中的校武场边看着云卷云舒,却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又扩了半里?”马瑾先出声问道。 “这半年来一直都不安定,九边附近的几个军镇几乎过上十来天就要出征一趟,伤亡比起前几年确实多上不少,不过还好。” 马朔云说到这笑了一声:“咱燕阳的虎枪在整个幽州还是很有噱头的,没听说哪个尉营人员有缺漏。” 马瑾理了理一头乱发,双手枕在脑后望着长空道:“怎么这一年就如此不安分?西凉就已经是一锅乱粥,骠骑将军平叛半年多都未能一举定棋,江南那里叛王又是一窝,这些匈蛮是想乘火打劫?” “前些时日抓到一个舌头,大多南迁的匈奴部落是活活被赶了千里逃下来的,据说北原有一名自称是长生天神嗣的匈奴人,得到了整个匈奴王庭的认可,正在统一整个匈奴部落群,其心可窥啊!” “神嗣?呸!难道长了两个脑袋砍不死?” 马瑾笑道,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简单啊,当年匈奴王庭被父亲攻破,连那个亲王都被当成三禽五畜祭了旗,整个匈奴部落彻底乱了,要不我大汉九边又怎能如此安定。” 马朔云起身,望向校武场上的燕阳虎枪。 “咱们也乐见其成,让他们自相残杀去了,北原上向来是弱肉强食,大部落吞并小部落,就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个道理,谁能想到有只鱼居然还真吃肥了?现今大汉不如昔日,光是这一年多平叛砸出去的银子就足矣拉出二十多万甲士,即便国库是座金山银山,可终究不是聚宝盆啊。” “嘿!大哥,什么时候你也学那老酸儒斤斤计较起来了。” 马朔云闻言翻了一个白眼,朝着马瑾胳膊上结结实实的给了一拳:“你小子真是白在长安读了一年书,打仗死的是人,砸的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马瑾假装呲牙受痛道:“你不会怕了那长生天白捡来的便宜儿子吧。” “怕?咱燕阳铁蹄踏北原,能让匈奴十年不敢进九边寸步,靠的是数十斤的铁胎弓和一丈长的虎枪,当年能直捣王庭,如今嘛、一样行!” 三十四章:骠骑将军 凉州武威郡上陇县郊外,一队打着朝廷旗号,甲胄分明的骑兵和另一对打扮像极了响马的骑兵一见面就展开了生死搏杀,从远远见到尘土飞扬,到照面眼红拔刀相向不过几息之间,连句询问或是放狠的话都没有,只听见低沉的几句脏话也是说自己这边。官兵这里大至都是什么晦气、出来兜个风都能遇到泥腿子,而另一边恨不得全当自己眼瞎,对面最好也瞎掉,不过出来搜刮点东西,犯不着为了一袋大米、一斤肉丢了脑袋。 “前骁营听令!” 一身分铁甲的汉军都尉眯着眼睛,仔细琢磨着对面有多少马匹、多少人,若是不到百骑他自认一口吃下来绝没问题,百来颗脑袋足够让他再往上爬上半级,至于手底下这群兵卒能活下多少他可管不着,吃了朝廷的粮,自然就得给朝廷卖命。 校尉身后抗着大汉龙旗的精壮汉子张着嘴傻笑,和其他为了一口粮食参军的人不同,他是实打实的想要挣出一份军功,到时候骑着高头大马回村里迎娶十里地内最水灵的姑娘。 “校尉,前面是叛军么?” 傻大个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虽说都尉赏识他这身蛮横气力,胯下的良驹即使是在这凉州也是百里挑一的脚力,可扛着几十斤重的大旗颠簸数里地还是略有些吃不消。 “说的不是废话么?看到当头那人没?裹着一身虎皮袄,在暴民里绝对是个不小的头目,人头绝对比他这一队人马还要值钱!” 校尉一顿胡诌,隔着老远鬼知道他身上是破棉袄还是虎皮,总之能骗这小子拼命就好,心虚的往回瞟了傻大个一眼,发现这小子果然是个榆木脑袋,直勾勾的望着那人,一双棕色眸子雪亮,仿佛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 “你如果砍下那人脑袋,别说你们村那个柳丫,天水郡平沙城里的花魁都是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什么时候玩就什么时候玩!” 傻大个摇摇头:“不要,我就要柳丫嫁给我,我要是砍下那人脑袋,这马你可得给我。” 校尉一手挑起马脖旁的掷枪骂道:“你小子真是不开窍!有本事砍下再说。” 身后百骑也纷纷举枪,一双双或浑浊或明亮的眼睛锁定着自己的猎物。 风卷狂沙,掺着血粒的粗厚沙粒封盖一切,依稀间一杆龙身大旗轰然倒塌,将一切都湮没。 陇右郡郡府苍城。 骠骑将军林兴风靠坐在一张玉石案上翻看进来凉州各地剿匪的军报,一年来提起的心总算放下去一些。 幕僚骞婴在年前给他出的剿匪策略总算起了作用,武威郡几座险要关隘也已经收复,在金城又连胜三场,将几伙去年猖獗的暴民打的奄奄一息,虽说砸进去百万两银子,但去年还给他使脸色的几个世族家老及官场里和他谋权争锋的夙敌算是消停下来,见他面时不管诚不诚心也得叩首叫句林将军,而不是故意拉长语调,阴不阴阳不阳的侃句:骠骑大将军! 舒服!反正砸进去的又不是他林家的银子,只要形势继续如他所控,那将这暴乱镇压只是早晚的事情。 林兴风放下军报,望着郡守府里那一滩荷花,愣愣出神。 林家作为大汉一等一的世族,其影响力足够撼动半座庙堂,否则也无法替他谋到这位极人臣的二品武职,在往上走就是位列三公的太尉了。 林兴风比起其他让人津津乐道的世家公子爷不同,没什么白马入长安亦或举棋谈江山的事迹。长相也平平常常,但在多出气宇轩昂之辈的士林里无疑落了下乘,至于被浸淫透了的琴棋书画或是射箭乘马也都中规中矩,没有出彩的地方。 更可悲的是他还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却比他要出彩的多。 二弟林兴盛被誉为书法大家,最擅长草书,随便的一副字迹拿出去就值千金,更兼俊秀貌佳,好友皆是各州郡的才彦,在中原多有盛名。 三弟林兴衍,从小被称坐神童,十三岁便进学士府夺得头魁,连当时的广文帝都对其爱赞,如今在九鹿书院里任国子监副,门徒弟子遍布中原各县,甚至有的小县小村为其立塑,称其为林圣人。 他之所以能够得了骠骑将军一职,不过是嫡长子的缘由,林家几乎使尽了手段才将他送到这个职位上,为此几支旁系早就在私底下骂破天了。这几年来他也受尽了白眼和暗讽,这次平定西凉叛乱前,朝堂上就已经打了一仗。在长安的贵人眼中,在凉州闹事杀人的哪是暴民?分明是直通金銮殿的功劳,林兴风靠着林家这颗大树才捞到这么一个旁人眼中的肥差,来到凉州后才明白什么事苦不堪言。动则成千上万的灾民在七郡游荡,他去年就像打地鼠一样,平了这个山头马上又有另一伙暴民钻出来,杀进县城,抢掠奸杀完了拍拍屁股跑掉。 从最初的三万人一直到如今整个西凉兵马及外调的十万兵卒皆听他的命令,林家这张虎皮也快被他挥霍成猫皮,刚来之前那些郡县官吏们一听是即墨林家唯慌唯恐,到后面见林兴风几乎跑断了坐下那匹塞上青的四条腿都无作用,怨言怨道开始流浮。 还好,局势稳定下来了,差人往长安送去的几份捷报也是堵住了御史台的嘴,听宫中花了无数金银打点出来的眼线透露,天子听到西凉捷报高兴的几乎合不拢嘴,并决定在西凉平叛后亲自前往宗庙告祭列祖列宗,他林兴风就算在平庸不一样能名列青史?那些戳他脊梁骨和吐他吐沫的人不还得在他面前毕恭毕敬? 想到这林兴风不由的笑出声。幕僚骞婴轻咳两声,林兴风回过头,使了个眼色询问。 “禀将军,外面抓了一伙暴民,据说是武威叛贼。” 林兴风点头,随骞婴去看。 庭院里几个持戟士押着八个暴民跪在庭院中间,林兴风踱步上前,发现其中一暴民肚子鼓得如同蹴鞠,口吐白沫,眼看就要不行了。 “他这是怎么了?” 林兴风生怕是什么传染的瘟疫,捂着鼻子往后退了几步。 骞婴上前几步,摸了摸这难民肚子,随后道:“将军,他这是观音土吃多了,估计最多在撑一个时辰。” “观音土?” 林兴风蹙眉,不知骞婴所说何物。 骞婴无奈道:“观音土形似糯米,实则为高岭荒原中的土块,凉州随处可见,食腹后可暂缓饥饿,却无法消化,看他这样,明显是吃多,将胃囊撑破了。” 林兴风点了点头,看向旁边一人,突然低呼一声:“你不是斥候营的校官么?” 那人连忙点头哈腰,声称冤枉:“将军明鉴啊!小的是官兵,混入这群挨千刀的暴民中是为了获取军报。” 骞婴嘴角一扬,笑道:“将军可知此人入营前是何人?” “哦?” “就是他嘴里挨千刀的暴民,典型的兵油子墙头草,若不严惩以正军法,难服于人!” 林兴风不再去看这个还在苦苦哀求的兵油子,摆了摆手道:“要杀要放你看着办吧。” 后院中,凉州名流还有前段日子从武威郡侥幸逃出的世族家老都在等着林兴风赴宴。 身姿婀娜的侍婢捧着一个个食鼎穿梭来回,林兴风神情冷淡,心里却在默默思量。 凉州霸王?不知你的脑袋能否能博天子一悦,我林兴风可要靠你,去谋那三公之位啊,你可千万得死我手里…… 三十五章:变故(上) 陇右郡浅水河畔。 一间用茅草和石块搭起的简陋小屋里钻出一张清秀面孔,望向河畔里嬉戏打闹几个小孩,叹了口气。 “侯霖,方大嫂来看你了。” 郑霄云背着一把木杆锈头枪,刚从山口站岗回来,指了指身后一个黝黑矮小的大娘。 “侯先生。”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水乡里的女子多是性情婉约,而千里黄沙赤土的凉州地界上女子却性情豪爽大大咧咧,这方大嫂更是出了名的暴躁脾气,常常拿起碗口粗的树枝追着他家不成器的汉子打,侯霖初时还惊奇,后面也就习以为常了。 方大娘见到侯霖露出一个笑脸,所有灾民见到这个平日来教他们小孩认字写字的小先生都是喜笑颜开,收敛起平日凶煞模样。 方大娘把怀里竹篮往侯霖身上推,说道:“侯先生,这些日子也多亏您教我家二狗认字,否则他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 侯霖一瞥竹篮,发现里面多是野果,夹杂着一颗鸡蛋,侯霖眉头一皱。 方大娘一见这心情温和的小先生皱起眉头,以为瞧不上这些东西,心里瞬间像七八个水桶吊着一样,支支吾吾道:“侯先生,你也知道我们家不宽裕,这次掏空了家底是希望您能帮个忙,二狗这孩子今年就十七了,我家汉子没甚本事,活了一把年纪就会写自己的名字,可在苦也不能苦到孩子,所以想让你帮二狗起个大名,总不能以后就叫李二狗吧……” 她见侯霖不吭声,只是把竹篮推回她怀里,瞬间哭丧个脸。 “东西留给二狗长身体吧,起个名字而已,举手之劳。” 方大娘笑颜逐开,冲着刚没过孩子膝盖的溪流喊二狗过来。 不一会,一个光着身子,抖着两屁股蛋的大胖小子跑了过来,洪亮的喊了声娘。 李二狗是这群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也是身子骨最结实的一个,凉州旱灾至今,多少人饿成皮包骨,李二狗身上长的这些肉都是从他爹娘嘴里一口一口抠出来的,幸好这孩子虽说年纪不大,心眼却很实诚,为人也孝顺,这帮孩子里面侯霖对他最为照顾。 “跪下来,给侯先生磕三个头。” 李二狗啊了一声,气的方大娘朝他膝盖上跺了一脚道:“侯先生帮你取个字!你啊什么?” 李二狗身体结实,挨了他娘说重不重说轻不轻的一脚后才反应过来,急忙跪下恭敬的对着侯霖磕头道:“多谢侯先生赐字!” 侯霖被逗乐了:“我还没说话呢,你谢什么?” 李二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将头深深的埋在碎石堆里。 方大娘一脸欣慰,似乎在感慨儿子终于长大成人了。 “名字取的大,若是与命格不符必定相克,侯某人虽然不信这怪诞说法,但为人处事必要敬天明鬼,就叫李兴平好了。” 方大娘嘴里默叨两遍,连呼叫好,她哪知其中深意,只觉得顺口,叫的舒服,她让李二狗起身道:“二狗,以后你就叫李兴平了知道么?谁要敢在叫二狗,你就打他!” 李兴平嘿嘿一笑,方大娘又凑到侯霖身边道:“侯先生,这两个字要怎么写嘞?” 侯霖一把搂过李兴平走到河滩前用树枝刚在沙土上给他写完一遍,就看到一个汉子慌慌张张跑过来道:“侯先生,大事不好了!快去山口那看看吧,秦大哥他差点和人动起手来!” 郑霄云取下木杆枪握在手上,侯霖拍了拍李兴平的脑袋,让方大娘把他领走,进了自己那间简陋茅房将一把制式的长剑揣在身后。 “希望别是暴民,否则就我们这几十号人,根本拦不住。” 郑霄云身上伤势已好的差不多,只有手上那被一刀划出白骨的口子一到晚上还隐隐作痛,每次看到郑霄云咬着牙尖,侯霖心里的愧疚就更深一层。 三人迅速跑到山口,秦舞阳手里攥着那把断矛,身边围着数十骑绕他打圈,看其装束,侯霖松了口气,还好是大汉士卒。 旁边躺了一人,捂着脸颊低吟,一条鞭痕触目惊心,秦舞阳两条臂膀上青筋爆出,显然怒不可遏。 侯霖走上前去,拱手道:“这位军爷,不知何事?” 为首一将,挥着马鞭,看到侯霖便一鞭扫去怒骂道:“滚开!” 郑霄云向前一步,握住马鞭一拽,那人便从马上跌下,其余几骑瞬间拔出剑,几个远处观望的青壮灾民咬着牙冲上来对峙。 侯霖面不改色,走到秦舞阳身边道:“各位军爷,何事要大动干戈?” 被郑霄云拉下马的士卒灰头土脸,手忙脚乱的拉正了头盔,碍于一旁掂量着短枪的郑霄云没有发作,而是悄悄了往后两步想要拉开距离。 “可知袭击官兵是何罪名?” 侯霖瞧着他脚下的小细节,也不动声色的往前走去,看似想要笼络这军爷一样。 “误会!都是误会!我们不过是从武威郡逃难来的灾民,瞧这地方山清水秀就暂且歇息些时日,我这些兄弟大多都是莽汉,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军爷可得多包涵。” “呸!你糊弄谁?这凉州哪伙暴民不都说自己是灾民?识相点就把人都带上跟我走!” 秦舞阳开口道:“我们没银子。” 被戳穿的官兵恼怒,朝着秦舞阳脑袋上就是一马鞭甩上去,侯霖拔出长剑顶在他胸前,郑霄云沉声道:“此乃官运粮队治粟都尉侯大人,安敢无礼?” 被侯霖拿剑顶在胸前的官兵冷笑一声,又往后挪了几步:“若真是朝廷命官,又为何和这群暴民搅和在一起?” 侯霖收剑道:“路遇歹匪,车队遭难,我官服和官印都在乱军中丢失,只有这把制式六棱长剑,可证明身份。 侯霖握着剑柄,手指敲了敲剑身上刻着的官造痕迹。 这官兵定眼细视一番,嗯了一声,随后拔出剑来挥向侯霖道:“胆敢袭击朝廷军队,冒充官员,死罪!格杀勿论!” 侯霖一惊,猝不及防下只能往后仰倒在地,胸前还是被划出一道浅痕。 郑霄云怒喝一声,手中短枪直刺过去,被这人一剑挡开。 秦舞阳早有防备,仗着一身蛮力将一马撞倒,手中断矛毙命一人,其余几骑围着他捕杀,几个青壮汉子见到这情形,也由不得他们再犹豫,纷纷壮起胆子冲上来帮忙。 那人挡开郑霄云一枪,也顾不上惊魂未定的侯霖,只冲向他的马匹,朝外逃去,几骑乱舞几剑,将追上前的汉子逼退,秦舞阳掷矛又将一人击毙,可其余几骑却瞬间扬土奔远。 侯霖起身示意自己无碍,忧心忡忡道:“这下坏了,我们必须得赶快走。” 围上前的几个汉子表情各异,秦舞阳点了点头,其中一汉子却出言道:“侯先生,你们怎能擅杀官兵,这不是连累大家么?” 郑霄云眯着眼睛,手里那杆木枪转动。 与这汉子平日交好的几人也纷纷出言谴责,秦舞阳冷眼旁观,至于侯霖也是惊愕一阵后便神情如常。 人生百态,冷暖自知。 “看在往日的份上,你走吧,如今外面兵荒马乱,好不容易寻到这么一个好地方,不是我们不讲义气,大家都是有老有小,实在受不起折腾了。” 这汉子朝着侯霖挥挥手,眼睛却一直瞄着侯霖怀中的长剑。 其余人也皆心思各异,有与这汉子同仇敌忾的,也有面露为难,怕这伙官兵找上来寻仇的。 侯霖不笑也不怒,只是低声道:“果然好人难做啊!” 三十六章:变故(下) 凉州七郡,其中东羌与武威两郡最为贫苦,是刨地三尺尽赤土的不毛之地,之所以纳入大汉版图不过是因为两郡多有丘陵壑山,发现了近百处可挖掘的矿山。 位于凉州西陲的朔云天水二郡是直达西域三十六国的必经之路,商贸繁华,凉州近半的人口集中这两郡,金城郡和陇右郡则是凉州唯一的屯田场所,其中陇西更为盛,水源匮乏的苦寒边陲独有此处堪称是塞外江南,比起江南那百里梯田的秀美景象,陇西郡秋收时一望无际的金黄麦田丝毫不逊色。 陇西浅水河畔,叠嶂起伏的重云山下侯霖的心却寒的彻底。 “好人难当啊!” 侯霖感慨,旁边几个汉子听后面露愧色,低下头不敢再看这平日来和气温雅的侯先生。 “我张虎知道对不起先生,可背井离乡大半年,我可以受苦,可家中老小经不起风波了。” 汉子朝着侯霖一鞠躬,久久未起身,一直袖手旁观不发一言的秦舞阳开口道:“张虎,你是半途中加入我们的吧。” 张虎抬头,看到秦舞阳眼神中的愠意点了点头。 “你说这日子不是人过的,我问你为何不去投靠叛军,起码一家老小衣食有了着落,你说我张虎不是贪生怕死,只怕死了母亲无人抚养,更何况叛军抢的还不是平民百姓?可以沾血,但绝不能沾无辜人的血。你今天这话,说出来可对得起良心?” 张虎瞬间眼眶通红,一字一字吐道:“秦大哥不要再说了,要侯先生还在这里,那伙官兵等等带人来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我也也是没办法啊!” 侯霖笑道:“你以为我不在了你们就能洗清干系?凭刚才那官兵三言两语就把我定成冒充朝廷命官的逆贼,他还不是动动嘴皮子把你们连株成暴民?” 侯霖把剑收回鞘中继续道:“张虎,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觉得拿你们人头换军功更符合那官兵的脾性,真聪明就绑了我等等跪在这里等着他再来,说不定还能饶你们一命。” 张虎闻言沉默不语,旁边几个汉子却眼睛放光,各自在心中打着小算盘。 秦舞阳把矛举在胸前,环视几个各怀心思的汉子道:“你们可别忘了,侯霖可真是朝廷官员,之前大伙走投无路时可是他的三车粮食才让你们填饱肚子,我秦舞阳杀人不少,最记恨的便是吃里扒外的忘恩负义之徒。” “那怎么办,秦大哥?我知道你身手不俗,可你能挡住几骑官兵?难道你就不怕没命?被官兵马蹄踏成肉泥?” 张虎一抹头上汗珠,对着身旁几人使颜色,将侯霖围在其中。 侯霖摆了摆手:“我还没大度到拿自己命给别人偿抵的境界,如今虽有了隔阂,但好歹脸皮还没撕破。张虎,你可得想清楚,等等若是动起手来你有几分胜算。” 秦舞阳跨步走到侯霖面前,冷眼相向张虎,用矛尖顶开几个包夹侯霖的汉子道:“够了!张虎,我之前看你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行事如此卑劣,看在往日情分上,我允你自己离开。” 张虎面目狰狞,彻底和秦舞阳决裂,他身边也聚集了几个汉子,一字一字应道:“我走?秦舞阳,话别说的太绝。” 侯霖出手拦住秦舞阳道:“这么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虽不舍得,但还是留给你张虎当山大王吧,不过里面那群妇孺与此事无关,总得给他们提个醒,愿意留下的就留下,愿意和我们走的那就走。” 一行人各有戒备的走回浅水河旁,这一个月来的精心改造这已经有了世外桃源的初型,甚至还铺出一条鹅卵石小路,群山环绕,山涧流水,在这凉州地方是不可多得的宝地。 事情缘由说与众人纷听,张虎本想添油加醋一番却被秦舞阳死死的盯住,之前那一矛果断刺透官兵的场景历历在目,再加上心中还有那么几分良心,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百来号人瞬间炸开了锅,众说纷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栖身之所,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女人大多都不想在搬离,对于这群受尽苦难的人而言,丧家犬、当上一次就好了。 “若是官兵寻仇,即便诸位想留此处也断然不行,各位都是背井离乡逃难出来的,一路上所见所闻还不不够多么?李老头,可忘了你那一个村是被何人屠尽的?” 其中年纪最大,曾经是村中小吏的王安然沉声说道,被他点名的李老汉本还踌躇不定,听后如梦初醒,当即在人群中喊出声:“说得对!官兵他娘的还不如叛军,叛军路过我们村时最多要些粮食,绝不伤人,狗艹的官兵把我们村子都给烧了,除了我侥幸躲过一难,全村三百多人全都死了!都死了!” 李老汉说到此又嚎啕大哭,旁边几个人连忙扶起安抚他,不少还贪恋此处的灾民又开始心中衡量。 侯霖清了清嗓子,也不看旁边脸色铁青的张虎,出声道:“各位可自行斟酌,若是觉得能躲过官兵刁难,大可放心留在此地,前车之鉴诸位也皆了然,绝不在劝,时间急迫,各位请吧。” 一个拖家带口五人的络腮胡大汉走出来,对着侯霖抱拳道:“侯先生,我们若是跟你走的话,不知要前往何处?” 侯霖心中亦无底,摩挲手指,正欲出口却被秦舞阳抢道:“陇右郡多有人际荒芜的山野,并非只此一处,去留你们自己决定。” 汉子犹豫片刻,和家中婆娘商量后对着侯霖和秦舞阳摇头道:“对不住了,我们……” 侯霖点头,旁边郑霄云哀叹一声,也难出言劝告。 方大娘和他家汉子带着李兴平走上前来道:“侯先生,我们两口决定和你们一起走!” 李兴平的父亲是个木讷汉子,对着侯霖憨憨一笑,让心凉透的侯霖稍感欣慰。 秦舞阳身边也围着好多人,纷纷询问或质疑,里面大多青壮汉子都对秦舞阳钦佩,更是信任不疑,带着自家婆娘或老小决定同秦舞阳一同上路。张虎看到一大半的汉子都走到秦舞阳身边,脸色阴晴不定,若只是留下些实在无力的妇孺,其中利害不言而喻。 中原与江南重文之风颇重,也是多年来未逢烽烟所致,再加上朝廷做先表率,相同品级的官员先论俸禄多少,在分文武,却始终是文压一枝。常有读书人讥笑武官大字不识,举笔如扛鼎,更让这等风气蔓延。但在这凉州之地却恰恰相反,官场之上虽都继承此类风气,但在市集底层中读书人倒是常被嘲笑无缚鸡之力。 年景又逢战乱时,尚武气息更是浓厚,秦舞阳的一身本事多让这些平日来便好斗的西凉汉子敬仰,心里实打实的佩服,未免对他的言行举止有盲目的推崇和效仿,听到秦舞阳也和侯霖看法一致,三十多号青壮瞬间靠拢来二十几人。 张虎气的捏紧了拳头,却实在不敢和秦舞阳叫板,侯霖和秦舞阳一合计,让愿意与他们一同离去的灾民把一些必要带走的东西拿上,轻装上路。 “张虎,这剩余的几十人可都托付于你了,可别做了军功薄上的数字。” 张虎紧咬嘴唇,身后余下的人大多都是妇孺,只有十几个汉子,要是让其他灾民发现这么一块好地方,他又如何能保住? 侯霖提剑连头都不回的离去,秦舞阳拍了拍张虎肩膀道:“好自为之。” 这一日,侯霖带着七十六人离开重云山。 一个时辰后,本是世外乐土的浅水河畔尸横遍野。 三十七章:猎狼 幽州燕阳郡。 九边塞外,百骑汹涌奔驰,当头一人穿着与燕阳义骑一般,只是翎盔上整整五羽,重铠之外套着一张绣着睚眦的大氅,威风凛凛。 大多数中原百姓印象中的北原都是荒无人烟只有黄沙参杂着灌木丛,寂寥到百里看不到任何活物。只有那些被视为茹毛饮血的匈奴蛮子才能在这种恶劣的环境苟活。 但在这九曲戍卒看来,却并非如此,百里大漠,千里草原,策马持鞭,早赏苍穹一片至天明,午观灼日映烧万里沙,暮看霞光照云海,何其壮哉! 这北原的雄伟景象是居住在小桥流水人家江南百姓永远都想象不到的。 北原自古便是人迹罕见的宽阔地域,大漠草原一边靠着一边,亘古不变的景色充满了沧桑岁月的历史感,至今大汉仍不知北原之北究竟还有什么,历史上大汉铁蹄所踏到最北边的位置也不过是广文帝时匈奴王庭所在神钓湖处。 幽州边境西边有一处内陆湖,在匈奴语中是‘三丹穆拉丝’,意为天佑,再往西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面少有的几处绿洲地都被人所占据,成为一个个仅有一城的小国,星罗点布。大汉曾在百年前与这些小国通商,到后来战乱不断,逐渐也就失去联系,近几年才互换国书重新通商,深藏在紫禁城中的一张牛皮大汉地图上还标注着西域都护府。 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匈奴人南犯频繁的缘故,连身居草原深处的狼群也随之南下,不少边陲村落都遭到了袭击,丢失了不知多少头被牧民视为心头肉的黄羊。戍边将士常常嗤笑道匈奴果然是禽兽,要不为何嗜血残暴的狼要跟着他们的脚步。 百骑逐狼,弯弓纵枪。连马匹都全副武装的燕阳义骑踏在与人膝盖高低的茂密草棘上,溅起一片片泛绿的水花。连续两日的暴雨洗刷了多日来的酷热气息,与杏花春雨江南不同,北原的暴雨来的异常猛烈,不像江南那地落在人身上滑下的雨珠给人一种酥酥的惬意感,这里的大雨砸到人身上带来的是生生的刺痛。 身后一重甲红缨的的青年男子正是马瑾的哥哥马朔云,此时眯着一双虎目将燕阳义骑中皆配备的铁胎弓拉至满月,瞄准了一只游离在狼群外的孤狼。 身后一身松便常服的马瑾笑嘻嘻,活动活动手腕,也举起一张铁胎弓,与他兄长一般,将入手十分沉重的铁胎弓拉开,双臂青筋绷出,足有百钧力,看的后面所有燕阳义骑都目泛异光,暗叹虎父无犬子。 被匈奴人惊为天将的神天威大将军雪海山并没有携带那两杆子母枪,而是轻骑便装配了一把边军七品将校配置的四棱长剑,两杆背旗被他插在马鞍后,不紧不慢的跟在马瑾身后,脸上虽无表情,实则看到自己唯一一个徒弟如此神力,心里早就乐开了花。 几个穿着燕阳义骑赤色重甲的将军也都是在这片北原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当年紧随马昊明冲进匈奴王庭的猛将李猊,扛着旗纛被数十匈奴最精锐的王庭天狼骑包围其中,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的燕阳中军校尉甄琅。 还有曾经转战三百里屠尽八个匈奴游牧村落的燕阳牙门将军何如午。带领七名燕阳游斥在数百匈奴游骑的追杀中安然返回九边的斥候营校尉蓝真。长相几乎一模一样的斥候营牙门将军及副将李云和李海。长侉着一张寻常人拿都拿不起来的神凰弓、燕阳府后哨营都尉甘茂。 数百个燕阳府将领平日来连见上一面都很难,大多时候都坐镇在燕阳郡各地的军镇里,今日却全都聚集在了一起,伴着骑队最前面那个五羽翎盔、睚眦大氅人物身后,心甘情愿的做一名马后卒。 那这个岁至知命的将军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官居四品武职,掌管燕阳府十万重骑,其名可止匈奴小儿夜啼的燕阳将军马昊明。 多年的边塞风沙将这个已过人生巅峰的将军五官蹂躏的如同沙砾一样粗糙,一把胡须上的嘴角咧开,看着两个儿子就如同当年他的伟岸身姿一般,西北望,射天狼。 “看来小瑾没被长安那帮从小在奶罐子里泡大的纨绔子弟带坏,没说连咱的铁胎弓都拉不开,雪山你可是能放下心了。”亲手杀了数百匈奴人的牙门将军何如午露出和善欣慰的笑容,对着一旁的雪海山说道,更引来身后几名能在九死一生沙场上交予后背的袍泽大笑声。 马瑾撇了撇嘴,将箭头对准了马朔北看上的那只孤狼。兄弟二人一同发力,两只箭矢传来咻咻的破空声,将那只可怜孤狼穿透,钉在了地上。 身后百骑的雄武汉子齐刷刷的举起弓箭,大喊道好,惊的前方狼群都不敢为同伴嘶吼两声,纷纷择路而逃,马朔北放下铁胎弓,看向弟弟的眼神里尽是宠溺。 雪海山摇了摇头:“比起马将军年轻时候差太多了,要是跟长安那些贵族公子哥比可能还称的上弓马娴熟,可撂到边境上,别说咱们燕阳府,就连燕云府和郡骑尉的游骑都比他强上太多,小瑾这一箭可是憋足了浑身气力,一箭就脱力了。” 马瑾果然在喘气,还揉了揉臂膀,面颊通红。 “呸!你就知足吧,当初我求将军让小瑾当我徒弟时足足求了大半年,最后你一句话就给要走了!你还给不给我李猊面子?要不今年抢马,你推个顺水人情让我先来?” 还未等雪海山说话,周围几个听见的将军都骂出声,说道李猊不要脸,后者只是一直笑,也不争辩。 “你那棍法留着回去教育你家婆娘吧!论起杀匈蛮的本事,咱说个公道话,确实老雪的本事要高出不少,你一棍最多砸死一个匈蛮,老雪可有两把枪,比你那根棍子不知长了多少。” 牙门将军李云嘴上冒着荤话,也不知说的究竟是哪个棍子,又是惹得周围一阵大笑,饶是脸皮比九边烽火台砖墙还要厚的李猊也是破口大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当年老子我跟将军冲进王庭时,可知道拦住我路的是哪个?” 周围几人显然早就听够了李猊这般说辞,全都扭过头去,不愿意搭茬,他却越说越来兴致,马鞍旁悬着的熟铜棍轻敲马甲,发出咚咚的厚实声音。 “好家伙!那匈蛮比我那匹青骓还要高上三分,手里拿着一把几乎和我一样大小的单手重刀,我老李当时已经和几个匈蛮纠缠许久了,光是被我砸碎的脑壳子都数不过来……” 李海偷偷压着马蹄声到他身后,上去就是一脚踢到李猊的屁股上,这才让他止住了兴致,转过身就要报仇雪恨。 对这帮老部下的嬉骂打闹,马昊明早就习以为常,仍由他们去闹,两骑冲出去将那匹孤狼拖回来,马朔北和马瑾两兄弟一同下马,举起狼尸跪在马昊明面前。 马昊明沉稳的性子也难心如止水,哪个父亲没有望子成龙的心思?他披着数十斤重的铠甲下马,将两个儿子拉起来,身后原本嬉笑的将军们瞬间都静声,望向父子三人。 “爹不服老不行,当年披着重甲能三天三夜不下马,如今连三个时辰都觉得有些疲累了。” 马瑾在父亲面前向来一副孩子气,连忙道:“哪有!爹就算一百岁也能骑着马穿着重甲一路奔到匈奴王庭去!” “你这孩子……” 马昊明摸了摸马瑾的一头乱发,细声细语道:“将来不光我马家的担子,可能连这十万铁骑和燕阳郡,都要托付给你们兄弟三人了。” 三十八章:燕阳马氏 苍穹之下一片野。 燕阳府百位将校各显神通,独身逐狼,其中最为信手拈来的就是甘茂。草原上的狼群狡猾之极,畏惧这百骑重甲的赫赫威势,散开朝着四面八方奔散,不少人只能紧随其后等狼疲力之后在捉,追的过紧了很有可能会被野狼掉头扑下马去,至于刮掉几斤肉就看你本事,当然也有不幸命丧狼口的。 甘茂单臂缠着那把在北原上享有盛名的神凰弓,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悬挂在马肚侧的箭囊足足有四袋,即便他这匹沙里飞是千金难求的名驹,挂上一身厚重马甲和若干兵器后也是不堪负重,他只能取掉近身使用的长剑和一些零零散散的无用挂饰,可代表燕阳铁骑的马面翎可不敢取。 在他弓下已经有七只狼倒地不起,均是最为难瞄准的狼腹中箭,也是野狼身上最脆弱的一块地方,要不即便是他也难说一箭便能射死一只野狼。 纯黑色的宝驹沙里飞绕着四周打转,马背上的甘茂如闲庭漫步,两指又夹出一根凤摆箭搭在弓上。 六十步外一只面露凶光的杂色野狼应声而倒,附近几名将官皆大声呼好。 马家父子三人坐在不远处的高丘处,年事已高的马昊明解开头盔后已经是满头大汗,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丝毫不介意那件大氅被弄脏。 “爹,你刚说一会把燕阳府托付给我们三兄弟,长安城里那位可答应么?我在学士府里无聊翻书时才知道,自只有百年前那场大叛乱差点搞得咱大汉分疆裂土,南北隔江而治时封了一位异姓王外在没有任何一个皇姓外的的人有此殊荣,世袭罔替可轮不到咱马家吧。” 马昊明仰头望向天际,轻轻道:“可知道为何我执掌九边一府十万兵马,却始终不和那些一朝得势便鱼跃龙门的家族一样成为这江山的豪阀世族么?” 马瑾嘿嘿一笑到道:“这有什么难理解,功高盖主和手握重兵向来都是最忌讳的事情,不巧这两件我们都占了。所以父亲你和那些咬牙切齿发誓要在官场上混出一番天地的官吏不同,别说每逢佳节往长安城里送礼,就连幽州境内那些想要巴结你的人来求见你都不见一面,这叫避嫌,我可懂了!” 旁边马朔北笑出声,插嘴道:“对是对,可不完整,成为豪阀世家的那一族不是书香门第?当初你百日宴时父亲摆出了百件物品,你小子就只往那木剑上窜,至于小鸢比咱两性子还要急躁,大早上就跑出城外去营里看操练,哪像读书的料!” 马昊明哈哈大笑:“你们若是真做成那整天和文墨作伴的书生,为父反而更发愁,这百年盛世握枪杆子的人是越来越少,握笔杆子的人反而越来越多,多少功勋后裔是被刀笔吏给一笔一笔凌迟成庶民的?又有多少酸儒妄想成为文可安邦定国、武可上阵杀敌的儒将?可除了写几篇酸掉牙的文章外还能做什么?有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为父看、百无一用是书生!” 马昊明拿出水囊,灌了一口继续道:“当然不是瞧不起读书人,这治理天下,让大老粗来做确实不妥当,也只有这些心细如水,满肚子里都是如意算盘的家伙来做才行。可为父只知先帝遗命,让我大汉子民不受匈奴劫掠之苦,别的事情,我向来不想更不顾。” 马昊明说到这抿了抿嘴唇像是想到什么:“为父这辈子只对一个读书人敬佩,就是当年全盘谋划北伐远征的叶先生,只可惜啊!” 马朔北道:“当初那个立于帝王侧二十年的孙寅不也是读书人么?” 马昊明轻啐一口:“呸!孙寅那老小子能和叶先生比?叶先生本是一介布衣,为了边境百姓才答应先帝随军出征,孙寅为了求一个光宗耀祖的功名,整整等了一辈子,死后才赐了谥号,可知道为何?先帝知道此人虽有才,却心术不正,所以整整打压了他一辈子!” 马昊明满脸不屑,却也没动多大肝火,毕竟人已西去,何必在嚼舌? 以前马昊明从不和两个儿子谈论这场在史书上亦是留下浓墨一笔的大事,偶有好奇问道,他也只说当年运气好,要不恐怕就死在那了,至于一马当先冲进匈奴王庭和生擒匈奴亲王的壮举,也是马朔北和马瑾年长后听父亲的那些老部下说出来的。 听到父亲亲口讲到当年那些风流人物,连一向不安分的马瑾也静下心认真听。 “我倒是在长安结识了一个书生,也是市井出身的寒士,名叫侯霖,被当今圣上青眼相加,想来可能十年后会是个叶先生第二吧。” 马瑾想到学士府后面茅房下的白衣身影,心里头念叨也不知现在侯霖如何。 “难啊!虽说乱世出英雄,可当今这世道虽有波折,却也安稳,当今天子虽是年少,却也是勤政圣明的好皇帝,上次那事,是我和先帝间存着的那份情谊,为父才肆无忌惮的和你哥敢公然违背条例带了八千铁骑出郡,血洗了那许姓富商的府邸。” “我不怕闹大,我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燕阳府月月扩碑,日日白幔是为了这大汉和百姓!可以骂我拥兵自重,居心叵测。可如果敢对这些血洒北原,连马革裹尸都做不到的阵亡将士有半点不公!我马昊明即便与天下世族为敌!也绝不犹豫一下!” 马朔北接着话道:“所以此事煞了冀州世族的颜面,不知多少折子飞进长安,天子也断然不敢质问,寒了我燕阳府十万铁骑的心?谁能守住这九州河山的大门?靠上谷郡的燕云府?还是渔阳郡的重岭府?” 马昊明对这儿子已然算是大不敬的话没有半点职责,反而是点头赞许道:“善恶忠奸写不到脸上,每旬报给长安的军报就是最好的证明。” 日落西山下,尽是狼群死尸,只有几只得存一命,逃了出去,百骑最少的一人也猎杀了一只野狼,至于那背着神凰弓的甘茂,马下的狼尸已经叠成一座小山。 马昊明看着这些燕阳府的将官们,对着两个儿子道:“我马家以后人丁兴旺,也绝不能愧对外姓之人,燕阳府向来是忠义当先,为何每年与匈奴遭战数百次,却始终赢多输少,不是因为甲胄厚重,也不是虎枪锋锐,而是有敢把命托付给你的袍泽,更是有能替你挡刀兄弟!哪一天若是没了这种人,那燕阳府就是散沙一盘,可得谨记!” 马朔北和马瑾都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 虽是恶名远扬在匈奴部落间的何如午却非常年轻,远远对着马昊明喊道:“将军!天色不早了,可回?” “回!” 百骑拖着狼尸往九边城塞缓缓行去,遇见不少往返的斥候,甚至有一队六骑只回来了一人,见到马昊明后嚎啕大哭。注定燕阳郡城外的碑林又要多上几座,燕阳府几乎每日都是如此,虽无战事,可每日都有斥候战死北原,甚至有的满队都葬在九边外,尸骨无人收敛。 主管斥候营的李云李海二人默不作声,一向不苟言笑的雪海山驭马到他俩身前,拍了拍两人肩膀,张开了嘴,却始终说不出来话。 马瑾看着九边城塞上执勤的将士突然开口问道:“爹!为何我燕阳虎枪要有纯铁来打造呢?既费功夫又费钱财,比起降龙木和铁木枝也好不到哪去啊?” 马昊明牵着那匹马,马上躺着因脱力昏厥的那个仅存斥候,就如同先帝当年牵着他的马一般。 “会告诉你的。” 三十九章:群虎山(上) 西凉。 大汉九州七十二郡,如今江南扬州和荆州数位藩王谋反,扬州六郡如今都插满了逆字大旗,荆州南部浩浩荡荡八百里云梦泽里皆是艨艟蛟舰,却无一在听从汉室正统的命令,加上凉州七郡暴民四起,拉起百来号人的草寇都敢自立为王,这与天象七十二星吻合相映的大好山河瞬间就残破不堪。 对于西凉这些暴民草寇数不胜数的情况,朝廷的立场很明确,谁敢自立为王为皇就先打谁。武威拒马县一个教过几年书穷酸秀才仗着偶然得到了几本古籍就拉拢民心,自称是千年前大殷王朝皇室的后人,带着数百个庄稼汉子冲进县衙点了三十多号官吏的天灯,割县称帝,轰动一时。不过十来天就被骠骑将军林兴风麾下最精锐的步卒剿灭,连着一个县都屠戮殆尽,只要和暴民有半点关系的都连株,杀的整个县横尸遍野,无一生还。其余几个敢称王的势力也享受了相同待遇,到后面除了那个被说是天魁星转世的霸王外,所有暴民势力都学聪明起来,造了皇袍也只敢在自家山头威风,面对朝廷正规军队噤若寒蝉。 泰天三年暴乱初起时,长安的勋贵们都没把这事放在身上,只是为了安抚命比草贱的底层百姓派了兵部侍郎王夜明前往西凉平乱。 这位兵部侍郎在长安时就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即便见到谁都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样子,即便面对下属时也没见发过火,丝毫没有官大半级压死人的觉悟。 至于那些来兵部要钱要兵甲的卑微将军他也不像之前几任同僚一样收上几箱子金银才肯松口,只要不过份他都应允,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王夜明的家当! 就这么一个口碑皆好的兵部侍郎被拉去西凉顶缸,其余五部都在等着看这位仁兄气忿埋怨,上书摆脸子。毕竟他王夜明的功名是夜班挑灯考出来的,和那些争着去西凉夺军功的莽汉不一样,别说上阵督战,就连骑马他都不敢快一些。 出了名的好脾气面对这么个倒霉事还是一脸笑眯眯,收拾着行礼就到西凉赴任,到地方后一兵一卒没调动,只是张口要钱和粮,王夜明想的很简单,灾民之所以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就是讨口饭吃么?有了钱粮谁还去造反? 凉州大大小小百来支暴民队伍都喜气洋洋的找王夜明投降,凉州刺史梅忍怀上书一份至长安道:王侍郎不费一兵一卒,纳降万众,实乃大汉洪福,国之栋梁! 一时间内王夜明成了长安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多少权贵都对其倾心,数十万石的粮食和千万雪花银从各州郡流入西凉,但经王夜明手的不过半数而已。 全被扣了。 王夜明虽是老好人,可并不傻,心里打的是十珠算盘,知道这粮钱不可能白白扣除,定是哪个只手通天的人物在后策划,可他不过是兵部的一个小小侍郎,又哪敢朝着长安吼一嗓子,吃了哑巴亏还得装着笑脸,只盼着老天爷发发善心,下几场瑞雨醒物,也就算过去了。 泰天三年,仍旧大旱,酷日裂土,除了陇右郡还算有些收成外,其余六个郡县每日都有饿死的灾民。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越来越多吃不饱肚子的灾民成了世族官老爷为之厌恶的暴民,这位能做到唾面自干的老好人在被押送长安斩首时也撕下了那张笑脸,一声骂天,二声骂汉,三声时便已人头落地。 这凉州就成了彻彻底底的烂摊子,骠骑将军来凉州有一年光景,可也只能对峙住坐大的暴民,彻底想要还这苦寒之地一个太平,谈何容易? 陇右郡边上的数十座高山峻岭如今彻彻底底成了匪窝,不少原本老实巴交的汉子为了一口吃的也就奔着去了,数十座山头哪家都不服哪家,看到这么多生力进山都争的头破血流,生怕晚了一步这些能成喽啰的家伙就被别人抢跑了。种了半辈子的庄稼汉子也老实,虽说落草为寇了也要瞒住自己控制不住的良心。哪家替天行道的旗帜大就往那家走,一时间周围几个受了旱灾的村子跑出近千名精壮汉子,一开始官府还封山管管,到后面人越来越多,周围县里的衙役也就不敢再来管了,反正西凉乱局已成定势,何必为了那点银子把自己命搭进去? 几个山头疯狂收纳人,最为盛的小丛峰甚至拉起了千号人,大摇大摆的往附近几个村落扫荡,将几个村落本就不富足的粮食彻底搬空,姿色好点的女人也带回山上犒劳最能抢的兄弟,只留下老幼在付之一炬的废墟上自生自灭。 这也只是凉州七郡的一个缩影,连富庶到有小江南之称的陇右都是如此,更何况其余六郡?只有老天爷知道有多少惨无人寰的事情。 这几日天气渐渐转阴,自今年开春至今日以来倒是下了不少暴雨,可惜早就成为荒地的农田上见不到往年那些忙碌的身影,虽说重新屯垦农田对这些八辈子都可能是农民的人来说是件轻车熟路的事情,可事已至此,他们再也不能回到农田上看嫩到滴水的麦谷。 谁让他们都成了那些官老爷最深恶痛绝的暴民呢? 在这叠嶂重岭的数十座杂乱山间,几个去年砍了村里小吏人头当投名状的汉子正百无一赖的在山脚下歇息,有几个年轻还未蓄胡的男子手里挥舞着榆树杆做成的简陋枪矛,嘴里还念念有词。无外乎是两月前将三十里外那座有几十号乡勇的村落攻陷时自己有多英勇,手里这杆木枪有多少人恨恨饮血。 几个人就这样打法每日光阴,然后回到山上寨中找些酒肉,如果几个当家的高兴,还会把几个玩腻的娘们分给他们泄泄火,比起山下那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自然潇洒快活的多。 正当几人无聊到脱裤子比谁尿的远时,两座坡丘中央的茂密杂草一阵抖动,钻出数十个人影来,这几个正在解裤带的汉子瞬间提起裤带躲到大树后面,心里嘀咕着不会是附近哪个山头过来搞偷袭的吧,正要差人去给那抱着附近一个村里最水灵姑娘的二当家吱个声,却发现这些人影中夹杂着几个幼儿和妇女。 “王哥,要不要回去说一声?” 被唤做王哥的汉子琢磨一下道:“去给三当家的说一声,看这群人打扮来历,不可能是附近山头的人,估计是逃难来的乡巴佬,几个娘们也不怎么好看,而且领头的除了那个小白脸,剩下几个一看就知道是刺头人物,特别是那个高壮汉子,估计还可能是军伍出身的人。” “那给三当家的说干嘛,就他那一副穷酸样,上次的几个女人,大当家的可一个没给他,除了那几本破书,娘的就没个拿的出手的东西。” 王哥听后一怒,小声呵斥道:“谁他妈让你去找三当家的邀功了,这些人看上去除了身上破布还有值钱的家当么?最近咱群虎岭几个山头是越争越厉害,多一个男人说话都能硬气几分,就三当家读过书,面相也和善,要不你让二当家出面那群家伙看到二当家头上两道疤还不得吓跑?” 被训斥的年轻男人也不生气,吐了吐舌头钻进荆棘里刹那就没了身影。 “那边树林里,藏了人。” 秦舞阳不动神色的轻声道,一旁那个被看成小白脸的人紧了紧身后的长剑,神情自然。 四十章:群虎山(中) “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这群虎山倒是个好地方,十座山头盘着六只下山虎。”不用多加思索,秦舞阳就确定了趴伏在山侧一旁人的身份。 郑霄云摇头道:‘不过一群地头蛇而已,别说出了陇右郡,敢出百里晃荡就得被剿灭了。” 侯霖嘿嘿一笑:“要我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现在怎么办?我们被盯上了,撤出去么?” 侯霖略微思索,摇了摇头道:“不,先别给其他人说,让所有人都到前面那片空地上,先歇息一会。” 秦舞阳听后皱眉:“要是这群歹人拦路杀人怎么办?若是有几十张弓弩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得交待在这了。” 侯霖拍了拍秦舞阳肩膀,让他放心:“他们要是有几十张弓弩怕是这群虎山早就只有一头猛虎了,不入流的小山贼而已,再说了大哥、我们这帮人穷的叮当响,除了身上的破布外还有什么?想来也只有我这把官制的长剑最值钱了。” “他们可不知道。” “所以我说让所有人都到空旷点的地方,让他们瞧得仔细些。” “可……” 侯霖打断秦舞阳的话头,率先走到了前面的草丛上一屁股坐下:“这么久没动静,想必是去寻救兵了,不用愁眉苦脸,信我。” 秦舞阳不在说话,坐在侯霖身旁,手里紧攥着那根断矛。郑霄云招呼着七十多号人都过来休息,荆棘丛里的几个蟊贼仔细的打量着侯霖一伙人,看到几个妇人像是捂着心口一样裹着几块烂麻布,眼睛不停的打转,寻思着是什么值钱货物,却看到从麻布里取出几张干到发硬的烙饼,气的小声骂道:“哪来的穷鬼,长的寒碜也就罢了,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有”。 虽说他们也是落草为寇的剪径贼,好歹三四个人中有那么一两个穿着从衙役身上扒下的官靴和衣裳,哪像这群人,身上的哪叫衣服?分明是几块破布! 十几块放置许久的烙饼被众人瓜分,侯霖就着山泉水往肚子里头灌,这饼的滋味自然不敢恭维,不过这山泉算得上甘冽极致,若是在能搞些春茶可谓是人生的一大趣事。 报信的小喽啰一阵小跑回了山上营寨。群虎山六座山头里属小丛峰势头最旺,其余五家山头虽不如他这般强盛,却也豢养了千号人,整个群虎山里差不多有近万的山贼,知道了几家称王称霸的“兄弟”被官兵围剿后也学会了明哲保身,几件粗制滥造的龙袍只敢在营寨里穿,生怕被官兵知道。这座群虎山南边最高的山峰名为怯高峰,是一名不得功名更不得志的教书先生取的,取自“怯高引天恐神怒”的儒家说法,久而久之连官府的地志册上也这般称呼。 怯高峰上的大当家原先就是干着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勾当,附近几处村县里都贴着他的悬赏,手底下也就几十号亡命之徒,生逢此乱世,看着几个有些来往的道上兄弟一个个拉起千百号人招摇过市眼红的不得了,反正早就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造反失败也不过是砍头和凌迟的区别,狠下心一跺脚也用着替天行道的招牌招兵买马,短短时间内就招揽了千号精壮汉子割据这群虎山的一峰,这半年来和附近几座山头明枪暗箭争的不亦乐乎,都想吃掉对方壮大自己,若不是小丛峰忽然坐大,恐怕怯引峰早就吞并掉实力最弱的险关峰了。 二当家是离群虎山不远处一座小县城里的屠夫,仗着自己蛮力和处事蛮横的性情算得上一县地头蛇,本来在小县城里乐得逍遥,连县府里的衙役也得和他称兄道弟,平日来伤天害理的事情干的不少,天性欺善怕恶的县令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前段时间在县城菜市口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虽说满脸污垢却难掩姿色,一时心生了歹意,强行抱到自己家里行了那事,事后甩给那女子几块碎银,那女子也不哭哭啼啼,只是默默地穿上衣服走了。结果几日后几个平日来交好的衙役板着脸冲进他铺子要抓走他,看在平日来一块喝酒吃肉的交情上告诉他那女子是金家的一个千金小姐,兵荒马乱间走散才流落到这小县城,凭着那几块碎银得以逃回家族,特来兴师问罪,其中一个衙役还半认真半玩笑的说道:刘疤子,看在我们以往交情上,等你上了刑场我会求那刽子手给你个痛快。 刘疤子发了狠,将这两个衙役用屠夫刀剁碎了喂狗,然后卷了这些年存的些细碎金银,舍弃了自家这三进三出的门宅跑到群虎山落草为寇,大当家的觉得这人凶狠暴戾,震的住底下那群心思各异的喽啰,就提拔他做了二当家。 怯高峰营寨里。 小喽啰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冲进这满是腥气肮脏味道营寨里唯一整洁干净的石房外,顾不得抹上一把汗,轻轻叩门道:“三当家的!山下看到几十号难民,王哥让我过来问你怎么办?” 石房里的三当家看上去弱不禁风,一身儒袍高靴,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文雅书生也是个恶名昭彰的山贼。 三当家正轻翻一本书籍,脸上露出几分不快之色。旁边屋子里那个他一直瞧不上眼的刘疤子日夜抱着几个娇小娘子快活,断断续续的呻吟透过石墙让他也心烦意燥,连本来爱不释手的几本书籍也看不下去,听到门外聒噪更是心生一股无名之火,喊道:“吵甚吵!男杀女留,卷了粮食和银子就回来!你是第一天干这勾当么?” 门外小喽啰咽了咽口水,继续道:“那伙人穷的叮当响,估计几十号人搜完身上的钱还不够把他们当猪肉卖了换的钱多。” “那就杀了取肉换钱去!” 小喽啰心里暗骂一句:就这样还是读书人?表面上却仍旧恭恭敬敬继续道:“王哥说就怕这伙人是附近山头新招纳的难民,我们心里估摸了下,有不少年轻壮力,他们打头的那个汉子估计还是个练家子,走起步来虎虎生风……” 小喽啰说的起劲,三当家放下手中书卷,听到后起身推开房门。 “走,带我去看一下。” 一路上不少寨中兄弟对他打着招呼,三当家也一一笑着点头回应,心却如寒冰一般。在他看来这些笑脸和奉承不过是假情假意,远不如他们见到凶神恶煞的二当家来的真诚可靠,更别说面对大当家时那噤若寒蝉的模样。 之所以他这么一个文弱书生能够在这些莽汉中脱颖而出,坐上怯高峰的第三把交椅,不过是因为大当家的一言定锤,听闻小丛峰上有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不甘落于人后,也就让他坐了这第三把交椅,这么一个钦定的三当家自然难服于人。 大当家的笑着让他自己起个外号,在这道上混,一个响亮的名号不可谓不重要。他自幼读书阅卷,七岁时便识字三千,在这文墨气远不如中原的西凉难得的多。 他心里本来就对成了草寇后悔的很,更别提起个什么名号,无疑是往心里再剜上一刀。 他自认才学还没到能将这些天天刀口舔血的草莽汉子驯服归善的圣人境界,却也瞧不上大当家给他起那个‘铁面书生’的名号 。 可寄人篱下又如何不看人家脸色? 想到这,他又轻轻哀叹一声。 他赵俨山幼时可扬言要做那济世名臣啊! 四十一章:群虎山(下) 大汉九州,唯有西凉和幽州产马,大多精锐骑卒皆出此两地,与幽州尽军户的情况不同,西凉少军户少戍卒却多驿站,西凉男儿从幼时就已经擅骑,更兼民风彪悍,这一马平川的西凉之地响马盗贼从来就不曾少过,也正因此由,一处暴乱起后便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整个西凉烽烟弥漫。 人数和武器在群虎山六座山头里并不占优的怯高峰之所以能搏得一席之地,也是因为大当家多年积攒的人脉和经验拉起了一支百骑响马,虽说在这山林间难有作为,可出了群虎山外抢掠可是来去如风,别的几家山头最近的日子过的凄苦,唯有怯高峰每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更将附近几个村落年轻的女子掠来夜夜笙歌,逍遥快活似神仙。 三当家的赵俨山一身儒袍跟在小喽啰身后,他城府本就深厚,如今在心底又好生琢磨,脸上表情更是阴沉难定。 既然已经投身在这怯高峰上,也由不得他在起其他心思,前些日子几家草寇看似声势浩大,结果被官兵盯上后几个有着响当当名号的匪头脑袋都挂在了附近县城上,不得不让眼界本来就比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山贼高远多的他深思熟虑一番。 整个西凉七郡能真正抗衡官兵的只有占据了那半郡之地的霸王,剩下在他赵俨山眼中都是不入流的草寇,如今官兵势大,单从局势上来看几个年初还跳得欢的暴民势力都被官兵围剿殆尽,不少原本就张望的势力大多顺应投了朝廷,反过来和前日还坐在一起喝酒的难兄难弟红眼相对。 赵俨山眼睛眯成一条缝,脚步不自觉的放慢了几拍,他可不想把脑袋挂在城楼上任人唾骂。所以对这突然出现在群虎山下不知来历的难民格外上心。 三月融雪时附近几家村县曾花了一笔不小的银两请来了陇右郡一名实权将尉,想把这群虎山几座山头荡平。几家平日来明里使刀子,暗里下绊子的山头瞬间比亲兄弟还要亲,在群虎山的一线天隙聚齐了千来号精锐设伏,仗着地势险峻大破官兵,足足砍了几百号官兵脑袋,侥幸逃出的官兵也被蓄势已久的响马追杀,一路上拾来的辎重粮草足够支撑个把月。 怯高峰的马匹数量最多,响马战力又最优,因此捞了不少好处,附近几家山头难免眼红嫉妒,本来就各揣心思的联盟瞬间冰解,与官兵打仗时没死多少人,反而战后分功不均惹得众人刀剑相加,撂下百来具尸体,步卒不论战力还是数量都不拔尖的怯高峰损失最为惨重,逃回来的百来号弟兄几乎人人带伤,幸好百骑响马带回来的战利品足够弥补损失,否则这怯高峰的山头恐怕都要被几家山头趁火打劫给削平。 他赵俨山就怕这伙难民是官兵想打入群虎山的奸细,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他一个爬山都会喘的秀才走投无路,还不得从百丈山崖上跳下去? 如今小丛峰隐约有成群虎山虎王之象,无非是有五百众轻甲陌刀的步卒,在这山地荒野间所向披靡,再加上两千普通士卒,光是人头山就压过其余五家山头。如今的凉州,手底下兄弟有多少,腰杆子就能立多直。 “可看出什么?是否像官兵?” 小喽啰正色,虽说赵俨山这个三当家的在底下谈不上什么威望,但既然能在寨中聚义厅坐上第三把交椅,他这个小卒子不得不上点心。 “回三当家的、这伙人应该不是官兵,后面拖着几十名家眷,精壮能战者也就二三十号人。” 赵俨山恩了一声,又活跃起了心思。 怯高峰不过千来号人,却有好几股势力盘根交错,其中那百号响马是大当家的心腹,过命的弟兄,虽说这乱世情义挡不住几斤金银,可出来混山头,要是做了反骨贼,那即便是最低等的蟊贼也会瞧不起。这怯高峰大当家的位置之所以这么稳当,也是因为紧紧攥住了这一百骑。 二当家刘疤子,曾问他在朝廷里哪位将军最善步战,他赵俨山一介酸儒,见过最大的官老爷也不过是一县县令,又怎能知道?于是随便诳了一个横江将军最善步战。这刘疤子颇是上心,特地去找大当家讨要了一个将军名号,并引以自居。 刘疤子手底下四百悍卒,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却唯他马首是瞻,是他的嫡系弟兄,大当家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削他兵权,也是看准了刘疤子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赏几个女人就打发的货色,没有另起灶台的念头。唯有他这个名不副实的三当家,手底下不过二十多号侍卫,还是大当家的看他窘迫才给他的,更像是监视他别起什么花花肠子。 如果能招揽这几十号难民上山,他赵俨山有信心拉起一支比起百骑响马毫不逊色的战力。 “乱世出枭雄啊!”赵俨山低笑道。 不过三炷香的功夫,两人就已到了山脚口,赵俨山正了正衣襟,带着一帮趴伏在一旁的几个弟兄走出荆棘丛,尽量和颜悦色的接近侯霖一伙人。 侯霖身后几个汉子如临大敌,站起身备战,几个妇人护着小孩躲到后面提心吊胆的盯着这帮山贼。 “在下赵俨山,是这群虎山怯高峰的三当家,不知诸位从何而来,因何而往?” 赵俨山一身素白儒袍,银冠束发,笑吟作揖,确实让人难生惧恐。 秦舞阳撇过脸看侯霖,侯霖抹了抹一手黑泥,笑着走上去拍了拍赵俨山的肩膀,留下一抹泥污,赵俨山一顿,却没有闪躲,只是眼神精光一闪出厌恶之色,侯霖尽收眼底,开口道:“原来是三当家的,我们是从陇右郡边境上逃难而来的,不想竟惊动了诸位山上的绿林好汉,还多请恕罪。” 侯霖说这就歪歪扭扭鞠了一躬,看上去就像一个邯郸学步的游闲汉子照葫芦画瓢装读书人,让人忍俊不禁。 赵俨山的养气功夫不俗,轻轻拍去肩膀上的泥巴印,笑意不减道:“这怯高峰虽说是我们这群落草之人的栖身之所,但绝谈不上惊扰,小哥这话倒是让赵某心难安了。” 侯霖腼腆一笑,摸了摸后脑勺,落在赵俨山眼里更让他心花怒放。 察言观色多年,他一眼就看出那个铁塔汉子应该是领头人,而这个看上去年龄不大的青年估计也和他一样,充当狗头军师的角色,从刚才答礼和言语中他认定这青年估计少时读过几本书,却是不入流的角色,学那些名士公子的言谈举止却连三分皮毛都未能掌握,故而才有这么一个不论不类的模样,这种货色哪能让他放在眼里? “这群虎山六座峰头,虽不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可我凭心自问,能以礼相待诸位的恐怕除我怯高峰外绝无。若是诸位没有投身之所,可以考虑考虑入寨一起做兄弟,头顶替天行道的彩幡大旗,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人生美事除此何有?” 赵俨山这开门见山的一席话说的秦舞阳挑动眉头,他上前几步挡在侯霖身前先行回道:“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里面还多有妇孺随行,怕是给贵寨徒添麻烦。” 赵俨山不肯放弃,又出言劝解道:“如今世道难平,有一遮风挡雨的屋檐都可说是难事,再者说寨上也多有家眷,只要各位双肩扛得起义字,各位家眷自然衣食无忧,总好的过颠沛流离荒郊野外吧?” 四十二章:交涉 身后那些汉子和妇孺有些蠢蠢欲动,多日来路途奔波,即使是这些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也有些吃不消。如今心愿不过是有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屋顶棚落,不用在拖家带口流离四海。 “秦大哥!不如就听这位当家的吧,如今这整个西凉州都不太平,不被暴匪杀,就得被官兵砍了脑袋当军功,他娘的忒不是人过的世道啊!” “对!与其被别人砍了脑袋,还不如上山做贼寇砍别人脑袋,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老子都个把月没尝过酒味了!” 一言点起瞬成波澜,赵俨山负手笑脸看着面前这群人争执,他还未煽风点火,就已经是燎原之势了。 秦舞阳犹豫不决,转头看向侯霖,似乎寄望他能拿个注意。多日以来的相处,侯霖摸透了这个武艺高强的西凉汉子脾性,知道这件事让他开口点头无疑比杀了他还难受,看着在旁颇有幸灾乐祸架势的赵俨山,侯霖对这个人的印象难免会低上不少。 侯霖将几个情绪激动的壮汉拦下,对秦舞阳试探开口道:“要不先跟着这位当家的在山上待些时日?反正如今也没个好去处。” 秦舞阳不说话也不点头,但侯霖明白他这算是妥协应允了。 身后众人欢呼,几个妇女搂着怀中幼儿差点喜极而泣,不少人都已经是强弩之末,要是在走下去,恐怕侯霖身后这些人有不少都得成为路边枯骨。 赵俨山笑容更甚,只要入了山寨,想脱身而出哪还有这么简单,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约莫就是这么个理。 侯霖转身,对身后郑霄云交代两句,赵俨山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侯霖那把背在身后的长剑暴露在赵俨山眼前,让他震惊不已。 剑柄上的官造字纹做不得假,虽然没有常见的红色剑穗,但古朴沉重的剑鞘绝对是官造才有的独特手艺,绝非市井之间可以仿造的了。 赵俨山欲言又止,故意给他卖个破绽的侯霖戒备到了极致,这种微妙的紧张气氛连身后方才欢呼雀跃的众人都感受的到,茫然的看着前面两人,不知发生了何事。 “三当家,我们现在就和你们上山?”侯霖背过手,左手扶着剑身,右手微微抬起剑鞘,只要这看似和善的三当家露出半点杀气,他就要做取敌将首级的骁勇之举。 身后的秦舞阳看到侯霖背后的小动作,略感诧异,不知侯霖打的是什么主意,出于对侯霖的信任,他把手缓缓垂下,露出两根手指,身后看到的众汉子刹那都变了脸色。 赵俨山左手手指轻敲右手手背,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入寨的事情不急一时,有一件事情,我本不想开口询问,但一是我生性好事,二则是既然决定了上山一起做兄弟,那就得按道上的规矩来,投名状是必不可少的,倒不用现在来纳,我只想问一句:“这位小哥身后背着的剑,从何而来。” 侯霖嘿嘿一笑,也不搭话,解下剑身甩给赵俨山,赵俨山出手接剑,险些脱手,远比一般的佩剑重的多。 赵俨山轻轻将剑柄握住,发力将剑身抽出,一道寒芒直映眼帘,赵俨山感觉一阵刺痛,将脑袋往后偏移了几分才敢睁眼相视。 他身旁的小喽啰咽了咽口水,心里直道他娘的真是把好剑。 赵俨山上山前不过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穷酸秀才,即便在重文轻武的中原地界也无人愿识,更别提这民风彪悍的苦寒西凉,他做的庄稼活甚至还不如一些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妇人,常常被嘲笑是个见不得半点灼光的小白脸。久而久之心里就积郁了不少冷言风语,性情也越发城府暗戾。上山之后向来深居简出,不过跟着大当家的多少见过些世面,眼界远比之前开阔的多,他见过官军里配制最好的剑也不过是当时那个被砍了脑袋的校尉身上携带的四棱长剑,最后被小丛峰的大当家用五十副官甲换去。如今手上这把六棱长剑更甚,起码是个手底下有千号人的将尉方能携带的长剑,赵俨山手指在刚硬清脆的剑身上一点,发出一阵金鸣声。 他心里琢磨不定,方才敲打手背时心里第一个念头想的是这伙人是不是官兵伪装想要里应外合。当侯霖把长剑抛给他时他就否决了这个念想。 哪有官兵傻到露出破绽? 第二个念头是他在敲打剑身时忽然转念,这伙人十有八九是杀了一名官军将领才迫不得已逃难,不过在他看来这都是无所谓的事情,山寨上的兄弟哪个手上没染几个官兵鲜血?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就算到时候朝廷来招安,这群除了信自己手中刀的亡命草寇也断然不会接受。 他只怕引火烧身,万一这伙人杀的是哪个世家豪阀的嫡系亲属,到时候找到群虎山兴师问罪,可就没这么好收场了。 刹那间数个念头一一闪过,外人看他只是在欣赏这把冷锋逼人的好剑,谁能猜的透他心思? “好剑!这六棱长剑可是官制的上品,这西凉道怕是也没多少人能佩上这剑,不知这位小兄弟从何得来?” “捡的。” 赵俨山无语,握着剑柄看向面前一脸无辜的侯霖。 “来人!取些酒肉,这些都是日后我们怯高峰的兄弟,切莫亏待着,我这就上山去禀报大当家的,只要大当家的一点头,各位今晚就不用躺着看星星了。” 赵俨山话锋一转:“不过这剑,小兄弟、我把话说的通彻些,要是想要上了山寨过的舒服些,恐怕得要你忍痛割爱了,倒不是我横刀夺爱,不瞒你说,我们大当家的是出了名的剑痴,要是小兄弟愿意献上这把剑,想必日后在山寨里也会多有照拂。” “舍得!舍得!” 侯霖看了一眼赵俨山手中的剑,轻轻哀叹了一口气,落在赵俨山眼中让他觉得好笑,觉得这种人物想必也没办法杀掉一个统领千人的将校。 赵俨山作揖,带着几个人上山去取酒肉。秦舞阳走到侯霖身旁附耳道:“真舍得?” 侯霖斜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舍得!身外之物、如果舍了这一把剑能让大伙入了这怯高峰待的舒服些,怎么想都是不亏的,这些时日,确实苦了些。” “这姓赵的家伙怎么看都不是省油的烛火,怕是心底有别的打算,刚才我明显感觉出他有强烈的敌意,却死死的压抑住,这家伙恐怕表面上有多和善可亲,心里就有多凶狠狡诈。” “是啊!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读书人想在这种地方活下去,要是没些心机算计才是怪事。” 秦舞阳认真的看着侯霖:“我不放心!” 侯霖无奈:“我知道。” “跟大家伙合计一下,我们离开吧。姓赵的说的好听,什么义字当头,替天行道,入寨了就是兄弟、在我看来这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现在想脱身哪有这么容易?” 侯霖指向一旁虎视眈眈的怯高峰喽啰,说道:“骑虎难下啊!姓赵的既然这么急切拉我们入伙,想必还不会这么快把我们卖了,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总得见识一下咱西凉的另类风土人情不是么?” 秦舞阳苦笑,倒是敬佩侯霖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也不再多劝。 赵俨山一路上山,怯高峰山寨里唯一一个用瓦砖改成的房屋外悬着一面稍有破损的彩幡大旗,赵俨山看着旗帜上自己手笔描的‘义薄云天’四个大字心里刹那五味杂陈。 随后他恭敬的站在聚义厅外,轻声唤道:“大当家!” 四十三章:怯高峰山大王 记得曾经读书破万卷的赵俨山心境气吞万里山河如虎,如今站在这瓦房外却如履薄冰。 怯高峰上大当家韩平恶名远扬,在那些村民百姓口中是每顿要吃人心的妖魔鬼怪,虽说心向圣贤的赵俨山对这种市井言论唾之以鼻,听的多了也未免信上三分。 瓦房木门打开,一个个头不高,面貌也极为平庸的男子走了出来,看着彩幡下唯唯诺诺的赵俨山,心生几分不屑,却也不露言表。 “听说刚才你在山下拦住一行难民?想要招纳入寨?” 赵俨山心头一颤,余光打量了下旁边上来给他通风报信的小厮,万分恭敬道:“是的,大当家。如今群虎山峰头林立,更兼官兵无力他顾,正是我怯高峰坐大的时机,若是能一举荡平其余几个山头,收纳万号弟兄,何愁不能与那霸王一番割地称王……” 韩平不为所动,挥了挥手打断赵俨山的豪壮言论:“这些文绉绉的话留着给自己听去,知道与我一般当年出来扎点子的人为何只剩我一个还能逍遥快活?” 韩平走到赵俨山身旁,错身附耳道:“因为我最有自知之明,做个地头蛇绰绰有余,想要翻云覆雨做那过江蛟?怕是下辈子才有的福气了。你为什么对山下那帮难民这么上心?还不是看我手底下那百号响马和刘疤子的兄弟眼红?可莫要迷了心窍。我韩平读书没你多,可杀的人比你见过的面孔还多,什么人物没有打过交道?不过你也不用害怕,堂堂怯高峰三当家,名号铁面书生的人物,要是没几个心腹我这个老脸也没地方搁,那群人你自己看着办,不过要上点心,可不要阴沟里翻了船,你这么聪明…… 应该懂吧。” 赵俨山竭力控制双腿不要颤抖,在身后喽啰看来大当家的笑颜对三当家的说事,羡煞了他们,要是哪天他们也能和大当家的如此交谈,那做梦都得咧着嘴笑。 “我、我明白。” 赵俨山深呼吸一口气,感觉自己浑身气力都用完,要不是心疼身上这件山寨里唯一的摆袖长衫,早就一屁股坐倒了。 韩平满意的拍了拍他肩头,赵俨山险些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招子放亮点,可别把苍蝇招上山来,既然是要一起做兄弟的人,那就按山上的规矩走,按人头来算,想要上寨几个,就下去剪径砍上几个脑袋。” 赵俨山稳住身姿,把侯霖的剑递到了韩平手上:“大当家的看,这是底下一人说是孝敬我的,我一介书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要这好剑也是糟践,俗话说宝剑配英雄,这怯高峰上也就大当家的能配上这把剑了。” 赵俨山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心如刀割。 韩平接过剑,倒吸一口冷气,与官兵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对朝廷军制多少懂上一些。 虽说侯霖多日奔波,别说照顾这剑,连自己肚子都管不饱,让这浴血而鸣的好剑多少有些蒙尘。棱口之间多有锈处,却仍旧剑锋逼人,韩平拔出时剑身划过剑鞘清脆长鸣。 “这是朝廷军队里将尉才能配备的六棱长剑,非有战功者不能佩挂。” “上次来群虎山的那个将门子弟校尉,腰间挂着的也不过是四棱长剑,远比这把差的远了。偌大的西凉道,恐怕能有这剑的将官不过百人数,那小子是什么人?你可打探清楚了?” 韩平目光比这剑刃还要冰冷许多,带着几分杀气斜向赵俨山,赵俨山不敢直视,垂下头道:“我试探了他两句,不像是什么可疑之徒,他自称是侥幸捡到,从这伙人的装束和言行上来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韩平不在多问,深深打量赵俨山一眼后说:“不要太大意,今年这势头可不大对。” 赵俨山点了点头,略有迟疑问道:“这伙人扶老携幼,怕是纳不了这入寨的投名状,还请大当家的宽容……” 韩平恩了一声,道:“你自己看着来吧,怯高峰的三当家,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要知会我一声吧。” 韩平走远,只留下后背早已湿透的赵俨山驻足原地,眉宇间阴沉的连向来没个眼力劲的小喽啰都不敢出声。 “去!把山下那伙人带上来吧,说话客气些,要是让我知道了你们这些王八蛋敢仗着在山上多吃了几年饭就卖资历,下次有战事挡在第一排做刺猬的一个都逃不掉。” 小喽啰连忙伏下身,跪在地上磕头道:“是!是!三当家的放心,绝对不会亏待了这些兄弟。” 赵俨山冷眼相看跪在地上毫无尊严的小喽啰,一甩袖摆离开。 泰天四年夏。侯霖带着西凉一伙难民上了陇右郡内匪患最为猖獗的群虎山怯高峰。 …… 不过几日光景,侯霖就已经习惯了这山寨上的日子,似乎在交出那把六棱长剑时,便忘了自己是在吏部登记在册的朝廷官员。 命如浮萍,随风而行。落在哪里不是生根? 寨上规矩倒不多,远比官场上的繁文缛节要简单,第一日在那彩幡旗下宰了几头红冠鸡,当着怯高峰百号人喝了生鸡血,大当家韩平走过来拍了拍他和秦舞阳的肩膀,说上一句道上最常听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算是入了这把脑袋搁在裤腰带上的行当。 二当家刘疤子只是站在底下远远的张望,打量侯霖一伙人里有没有姿色尚可的女子,结果看到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有那么几个年轻还算能看的女子也都是做惯了庄稼活的村妇,对玩惯了县城里牌坊花魁的他来说,瞧上一眼都算污了眼睛,也就没了兴致。 自此侯霖很少再见过韩平,连刘疤子都少见,只有赵俨山来往甚多。既然小心思被大当家的看破,他赵俨山也就不屑再去暗里笼络,常常带着酒肉来看侯霖一众。起初侯霖一行人大多数都惶恐不安,原先都是本分的老实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了往日来嘴里千刀万剐的土匪,着实不适应,也多亏了赵俨山多有照顾才打消了不少人的疑虑。 为了拉拢侯霖一帮人,赵俨山可谓不留余力,怕这群刚上道的雏头被那些心窍活跃的痞油子当作替罪羊,特地放下身段到韩平面前给他们求了个巡视后山的闲活,更让不少人感激流涕,觉得这个三当家与其他那些穷凶极恶的‘兄弟’不一样,是少见的好人。 侯霖和秦舞阳一直冷眼旁观,置身局外。 不得不说这个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眼光确实老辣,看准了这伙人中有本事的是沉默寡言的秦舞阳和常伴侯霖身旁的郑霄云。 对于侯霖,赵俨山并没有太过注意,心里对他也多是蔑视,文人相轻、这怯高峰上,读书人有一个就够了。 侯霖换了一件无袖的粗麻布衣,背后背了一把削尖的竹矛。像他这种在怯高峰上最低等的喽啰,别说配甲,就连一件像样的兵器都不会给,侯霖也坦然处之,怯高峰的后山是处陡峭山崖,别说人了,就连身形最为矫健的猿猴都没办法从崖下爬上山来,每天见的最多的就是一只只肥硕野兔。 在侯霖身旁这些汉子眼中,这可是一个美差,不用像其余弟兄那样出去烧杀抢掠,过着明天可能就没了脑袋的日子。秦舞阳和郑霄云两人提着些酒肉远远跑来,显然又是赵俨山行的方便。 秦舞阳倒了一碗随处可见的劣酒递给侯霖,问道:“你甘心么?在这种地方混日子。” 侯霖一饮而尽,看向远处叠嶂连峦的山峰。 “挺好,清风拂山岗,明月映霞光。” 四十四章:风雨齐骤 群虎山内贼寇数万,要是放在十年前怕是早被陇右郡兵剿灭干净,饱读圣贤书的郡县高官都是冷清极致的老爷,眼睛里容不得半点沙子,凉州每年官吏政绩考核里就那么三个上甲,七郡里光是身穿红色云雁和白鹇官服的大人就有近百位,哪次不是抢破了头去争?就连最是爱收刮民脂民膏的贪官们逢到此时,也都会放下捞起金银的手。更别提五年一次的京察了,最让这些叱咤一方风云的官老爷们头疼的是京察向来都是御史台那帮油盐不进的书呆子,别提金银玉珠等俗物,就算提着价值连城的上贤手札也一样被这些长安来的贵人斜眼拒之门外。 至于在太平盛世里挣抢一份军功,那就更是难如登天,就算是门槛高到能把天下十指中九指数的读书人拦住的高门阙阀也要动心,笔杆子写的再好也不如几千几万颗反贼的人头让皇宫龙椅上的那位舒心畅快,让天下士子争红了眼睛的几件红色官袍,还不是这位九五之尊一句话的事情么? 只能叹一句乱世造时势,以往几年在这些做梦都想往上爬的官老爷眼中香饽饽的山贼如今却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泰天四年正好又轮到了五年一期的京察年,一只眼盯着脚底下,一只眼望着长安城的官爷们望断秋水都没打探出半点消息,似乎当今圣上忘了循环近百年的京察。 群虎山六座峰头的匪爷们自然没有庙堂上的官老爷那么不自在,日日潇洒快活,原本提心吊胆怕朝廷官兵来报复,结果几个月过去了都没半点声响,难不成官兵怕了? 侯霖坐在怯高峰后山一块巨大的黑岩上,手里端着一碗劣酒,听着郑霄云絮絮叨叨。 估计赵俨山是想把秦舞阳和郑霄云这两个看上去就和普通庄稼汉子不同的人培养成心腹,不留余力的拉拢和示好,其手段让侯霖都为之汗颜,想想旁边这个曾救过自己命的汉子受自己拖累,好好的王府侍卫当不成,跑到千里开外的西凉和自己颠沛流离,差点丢了命不说,相识这么久,侯霖也就请他在函谷关外吃过一次豆腐脑,每想到这,侯霖总是心生愧疚。 “后山下是一条山中涧溪,听姓赵的说是野味最爱聚集的地方,顺着这条涧溪往上走,就能到离怯高峰最近的另一座山头险关峰了。” 侯霖不曾打断,默默举起碗一饮而尽,听郑霄云继续道来。 “姓赵的说,这险关峰是群虎山众山头里势力最薄弱的一支,整个山头满打满算也不过一千多号人,当初要不是小丛峰插手,那怯高峰早就吞下了这险关峰。这些年月这山头能撑起来也多亏了险关峰大当家的仗义豪爽,手底下的兄弟虽然日子过的比起其余几个山头差了点,但心还算暖,不过想来也撑不住多久了。” 郑霄云抬颌示意,侯霖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千仞绝壁,险关峰是群虎山最高的一座山峰,直插云霄,倒有几分仙府气韵,烟雾缭绕,郁郁葱葱,不知情的人谁能想到这么一座充满仙气的峰头竟被一伙蟊贼占据。 郑霄云手指一屈在一展,指向怯高峰主山道的方向:“群虎山里势头最盛的小丛峰在最北边,扼住了整个群虎山南北两条出口其中的一条,听说在群虎山几座山头还未坐大时光是在山脚下做剪径勾当就能日进斗金,后来也就没商旅行客再敢穿这条山路了。有此地势之助,小丛峰能有今日之象倒也在情理之中。” “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啊。”侯霖摇头。 郑霄云嘿嘿一笑道:“被你蒙对了,现在这群虎山都在传小丛峰和官兵有染,要不哪来的五百陌刀甲士,不过小丛峰有地势之优,视群虎山北山为逆鳞之地,剩下几个峰头没人敢踏足,要是想和官府搭上线并不难,不过其余几个山头并非铁板一块,背地里尔虞我诈下的绊子也不少,谁知道是不是一些心怀叵测的人编造出来的。” “无风不起浪”。 侯霖干尽最后一滴酒,看着暑气正盛,便招呼几个弟兄一同回寨里歇息,怯高峰的营寨半边是木石搭出的房屋,另半边则是凿岩开山挖出的洞口,山石性阴凉,在里面避暑比起捂着夏季里千金难求的冰块还要舒服。 春困夏乏秋无力,正值正午时,侯霖一行兄弟浑身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却还一个个趴卧在树林下不肯动弹,就连腿上爬了几只山里最常见的蚊蚁也懒得抖动一下。 听到侯霖招呼后全都晃晃悠悠的站起身,往寨子里走。 群虎山北角。 小丛峰占据两座山头,稍矮的那座曾是一路陇右郡内极为出名的响马匪窝,七十多号人兄弟里面鱼龙混杂,甚至还有十几个羌人夹杂其中。比起怯高峰的百号响马也毫不逊色。却在去年秋冬交接时被小丛峰五百陌刀甲士俱斩于马下,正是因为此战,小丛峰的名声才逐渐显朗。 众峰头皆畏惧小丛峰的兵强马盛,却无人深究其原因。更没有心人来窥视小丛峰的练兵独到之处。赵俨山曾经起过这个念头,却无奈受困寄人篱下,最后不得不打消,也正因此缘由,赵俨山才放言群虎山中皆是乌合之众,注定起风不鸣雷,成不了气候。 原本响马的山头上驻扎着小丛峰的五百陌刀手。酷热难熬之际这五百人却列并列排成方阵站立在开拓出来的校武场上,人人皆挂甲带刀。 一匹高大白马轻晃颈下铜铃,上面坐着一个看上去年岁不大的公子爷,一身蜀绣缎质的锦衣,手上轻摇一把美人扇,面相俊秀。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就算在没眼力劲的人也能瞧出这是一位世家公子。 “魏老头儿,没想到你练兵还真是个行家,本公子随便扔给你几百淘汰的轻甲,你就能捣鼓出这么一支军队,要是本公子发发狠,给你搞上千副官军里只有上甲尉才能佩戴的寒星甲,那这陇右郡就能横着走了吧!” 这公子爷瞧着面善,开口却带着一股纨绔子弟的怪腔调,全然没有温尔卓雅的世家正风。 被唤做魏老头儿的正是小丛峰的大当家,已过天命之年,却看不出半点暮气。早些年间是凉州边境上的戍卒,远比群虎山其余几座峰头当家的见识多,年轻时甚至还和羌人打过几仗,年事高时领了赡养费从边境退下后到一处商贾庄里做教头,结果遭人诬蔑,被商贾告到官府,称其是十年前的江河大盗,迫不得已逃了出来,至于为何上了群虎山还成了小丛峰大当家的,就不为人知,就连手底下兄弟每逢高歌饮酒时随口问道,他也守口如瓶,半点风声都不肯透出。 魏老头儿旁边站着一个身姿修长的年轻人,比起健壮魁梧的魏老头儿还要高出半个头,看着神情倨傲的年轻公子哥略带不屑,却又不好发作,只得装作闭目凝神。 “三公子说笑了,不过年轻时候在军伍里耳濡目染,都是些皮毛,若不是当初三公子救我,也就没我今日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老魏头儿你倒挺有侠士之风的嘛!” 年轻公子哥笑容灿烂,像是个涉世未深的世家少爷,唯有知根知底的魏老头儿心神一颤。 当初他借群虎山之力借刀杀掉他二哥,就是这般笑脸啊! 四十五章:武威金家 中原世家门阀最被人忌惮的倒不是妙笔生花和权势滔天,真正让那些寒门弟子感觉自己身单力薄的是世家门阀能浮沉百年不倒的雄厚底蕴,看见净尘红瓦一角檐就能让大多数衣食不保的寒门子弟望而兴叹,更别提见到那些中原一顶一世家公子哥的仪姿作态后有多相形见绌了。 西凉地贫天寒,比起富庶无比的江南自然不值一提。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自打娘胎出来就在这片土地生活的地道西凉人表面粗犷,性情更是暴躁,诸多原因导致中原百姓看待西凉人时总是带着不屑和嘲笑,连有望出人头地的西凉士子东出函谷关后也总得被中原士子讥笑一句‘沐猴而冠’。 骨子里都是倔强的西凉人向来都是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的性子,再加上身逢盛世,这百年来西凉七郡的墨香味倒是浓厚了不少。 更让西凉人觉得痛快的出了一口气的是那些眼高于顶的中原士子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西凉也有可与中原豪门阀阙相提并论的世家。 武威金家,天水云家。 而此时驻马在小丛峰大当家魏老头儿面前的纨绔子弟正是金家嫡门的三公子金泰衍。 西凉七郡谁人不知金家权势滔天?比起一门心思钻研学问的云家,金家可谓是无不为其所用,无不登其巅峰。越规的几千府兵不说,就连大汉视为禁脔的矿山都敢染指,连大汉总共才有九名的封疆大吏刺史都得以礼相待。 在凉州境内,金家就是天高地远的土皇帝。 虽说武威被叛军攻陷,金家世代居住的府邸成了叛军几个首领的栖身之所,连金家几代先祖的坟冢都被叛军掘开,将棺材立在武威郡府城门外彰显,可谓辱人至极,如今的金家家主是清流贤士,听闻历代父辈被暴尸荒野后大哭几日,最后竟是哭出了血泪,天下士子无不叹其忠孝双全,骂那叛军丧尽天良。 说来奇怪,按理说已经家道中落的金家应该日渐西山,可这凉州地界似乎连风水都与中原不同,金家不但没说就此衰微,反而日渐庞大,举族百人迁移到天水后受到了与其齐名的云家家主出城十里相迎,被传颂为凤羽龙鳞入天水,本应是丧家之犬惶惶而逃,却成了一桩美谈。 如今再见这金家三公子还有闲情雅致跑到百里之外的陇西郡内指点江山,似乎想要借这群虎山最锋利的獠牙巧取一份军功,魏老头身旁的年轻书生更看不懂这些谈不上有沾染的世家了。 当然、他也不想懂。 金泰衍耀武扬威的检阅了一番,连瞧都不瞧这个挺出众的年轻书生,径直走到魏老头身旁,附耳交代了几句。魏老头神情如常,只有对他习性透彻的年轻书生微微睁开眼,看到魏老头的两手攥的很紧,紧到指甲在布满老茧的手心上划出了几道血痕。 金泰衍拍了拍魏老头的肩膀,带着几个佩带着官制汉剑的侍从下了山峰,年轻书生看着还站在原地没回过神的大当家有些无奈,挥了挥手,在三伏天下穿着甲胄的五百陌刀手早就挥汗如雨,看到书生挥手后有条不紊的从校武场撤了下去。 “魏老哥,这金家三公子为人阴险狡诈,更兼狼子野心。连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亲哥哥都能借刀杀掉,我自认见惯了世态炎凉,可如此薄戾的人倒是头次见到。” 魏老头一言不发,只是冲着年轻书生摇了摇头,似乎有难言之隐。 年轻书生继续劝道:“这种豪门世家里的腌臜争斗连白身百姓都司空见惯,可此人已经除去了他二哥,却仍旧使人在外败坏他二嫂名声,逼其自尽,如此行事手段实在令人透骨寒彻!” 魏老头听后既没有出言附和,也没有训斥,而是轻声道:“可知刚才他对我说了什么?” “想来是让魏老哥难做的事情。” 魏老头自嘲一笑:“旁人眼中小丛峰几千号弟兄唯尊我命,忠心耿耿。料得我手段非同,我亦自认心狠手辣远胜常人。可比起金家这后生城府,差距何止是千里之遥!他短短几句话毁去我多年积攒下的声望名声不谈,更让我小丛峰千号人与他金家绑在一起,至死才能脱缚,可他这凌厉手段,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候还不把我们当成弃子?” 年轻书生脸色发白,眉宇间化不开的愁怵,咬着牙道:“此举何意?” 魏老头摸着腰间挎着的四棱长剑,正是金泰衍二哥的遗物,淡淡道:“为他日后平步青云垫上一块牢实的台阶。” 年轻书生愤然道:“魏老哥你就答应他了?” “不然呢?孟起、你在聪明难到还能猜到小丛峰里多少人暗地里早就被他收买了?” 被其余几座山头羡煞的一老一少无力的瘫坐在原地,正应了那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群虎山怯高峰。 三当家的赵俨山不知从哪搞来了几坛凉州境内有名的寒潭香,将侯霖一伙几个他势在必得要培养成心腹的人请到他那算不上宽敞却足够容下几十号人的屋宅中。 比起官宴上游刃有余的推杯换盏,这些莽汉倒是直白的很,没有那么些繁文缛节和花花肠子,只要有人敬酒就会一口干尽,还咂吧咂吧嘴,回味无穷。 赵俨山两指夹着白瓷小盏,满脸笑意。几个汉子朝他敬酒他皆来者不拒,郑霄云犹豫片刻,也举起酒杯冲着赵俨山致礼,后者笑容更甚。 酒过三巡,还略有拘束的众人喝开了也就没那么多顾忌,连赵俨山都面颊微红,兴起时道:“我赵俨山虽说是这怯高峰的三当家,却是实打实的白手掌柜,说的话还不如一个小头目管用。承蒙各位抬举,日后我怯高峰百尺栏杆更进一步时必然忘不了各位。” “三当家豪爽!再来一杯!” 不胜酒量的人已经倒在地上和桌上酣睡过去,除了侯霖郑霄云和秦舞阳三人,其余汉子都已是醉醺醺,纷纷举起酒碗遥敬赵俨山。 一直沉默寡言,举杯不到三次的侯霖担忧,赵俨山乘机收买人心无妨,只怕隔墙有耳,传出去终不是什么好事。 微醉的赵俨山斜眼看向侯霖,放下酒杯从身后匣柜中取出一副油墨尚湿的地图道:“侯霖小兄弟,你也是咱怯高峰上为数不多的读书人,来瞧瞧本当家耗时半年绘制的这群虎山地势图!” 赵俨山推开桌上酒坛杯碗,借着酒劲甩开将近有四尺长的牛皮纸张,油墨泼洒处尽显群虎山全貌,连看惯了军伍中精准详细地图的郑霄云都眯着眼睛认真端详。 “赵某人平生最得意的就是这笔墨丹青,要不是几年前遭一贵家公子妒恨,否则休说这凉州七郡,怕是整个大汉都得听说我朔云赵俨山的名声!” 侯霖露出凝重神情,没有像往常一般傻笑或附和,他手指轻轻划过地图,落指轻敲之处尽是群虎山险峻地方。 观察到侯霖这个细微动作的赵俨山瞳孔猛然一缩,酒意瞬间退散。 这赵俨山确实有两把刷子,精心绘制的地势图山山川河流一览无遗,之前郑霄云给侯霖所说的怯高峰后山长溪,让赵俨山两笔勾勒就传神至极,一眼便能辨认出来。 不知是被侯霖所惊,还是看着这副呕心之作一时心境难平,赵俨山挥袖,整只手掌摁在怯高峰上道:“山本无忧,因雪白头。” 侯霖两指顺着长溪滑落,轻沾墨痕:“水本无愁,因风起皱。” 赵俨山第一次正视面前这个一直都未放在心上的年轻人:“倒是小瞧你了。” 四十六章:寄人篱下(上) 一副《群虎山地势图》可谓融入了赵俨山几年心血,几尺丹青淋漓尽致,虽是平时常用的军制图样式,却被赵俨山挥毫出了别样韵味,更像一副群虎山山水图,其他人可能只觉得画的逼真好看,但久在学士府的侯霖眼中,这副地势图比起当代丹墨大师的手笔也丝毫不逊色,这赵俨山确非自吹夸口。 酒席仍旧,众汉子豪饮不止,唯有赵俨山被侯霖一语激的酒意全无。 赵俨山眯起眼睛:“你到底是谁?” “不过乱世一浮萍,再俗一点你说我是蒲公英也可以,无根无基,浪荡呗!” 侯霖一脸无所谓,耸了耸肩,端起酒碗。赵俨山面色纠结,看着侯霖坦然自若,倒也没在计较什么,只当自己眼力太浅,漏了一只鱼群中夹杂的锦鳞。 “没想到在这怯高峰上也能寻到一个知己,今天这顿酒席花了我不少心思和银子,现在看来倒是不亏。” 侯霖摇头:“三当家的抬举了,我可不能像三当家这样绘出一幅豪气磅礴的山水图,只是刚才见到三当家一时踌躇,想到自己的处境,未免有感而发。” “你越说下去,我就越不相信那把长剑是你捡的了,就不怕我去大当家那里碎个嘴子?上怯高峰时,我特地给指了指寨门前还没干的血痕,就不怕自己成了下一个?” 赵俨山酒杯一甩,喧嚣嘈杂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大多数人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直在旁不吭声的郑霄云和秦舞阳凭着这么多日来形成的默契相互使了个隐晦的眼色。 侯霖不急不慌,看着怒发冲冠的赵俨山,满含笑意的将桌上酒杯扶起,声音不大,但在赵俨山听来却刺痛的生疼。 “大当家手底下有百号响马,别的寨子里的头领也都瞧着眼红,二当家虽说人是莽撞了些,可手底下那帮悍卒可都不是省油的主。” 赵俨山心头一沉,竟是一时说不上话来。费尽心机想要拉拢这帮人的心思三言两语就被侯霖戳破,赵俨山脑子瞬间如一张白纸,混着酒劲发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浑身颤抖。 “三当家的怎么了?” 有搞不清状况的汉子小声询问,却无人应他话音。 侯霖走到赵俨山身旁,将他扶起,轻声道:“既然我给三当家的透了底,那就说明我没恶意,三当家的也不必紧张,说句再让三当家揪心的话,看出你这些日子动作深意的人,绝不再少数。别提我们这些局内人,想必大当家的也早就看出来了吧,说不定连那个天天在女人肚皮上花功夫的二当家都瞧了出来,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对不?” 赵俨山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认命了,他微微张口道:“不知侯小兄弟是抚骏县的官差?还是陇右郡内的郡兵?真要对群虎山下手了么?” 侯霖听后恨不得给这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一个巴掌:“都说了我不是凉州境内的官府中人,你怎么就是不信?还得让我发个毒誓不成?” “兄弟当然不是凉州官府的,兄弟是打长安来的。”侯霖心里默默念叨。 赵俨山睁眼,仍是不相信,侯霖对这个笔下可绘出豪壮锦绣山川的三当家很是无话可说,分明手笔有万种山河气象,为人却小肚鸡肠。 “三当家一手好丹青不照样在这里屈身么?谁说鲲鹏展翅就能扶摇三千?多少人都是画地为牢?多少人又是身不由己?同是天涯沦落人。” 赵俨山眼眸一亮,也不知对侯霖说的话听进去几分。 侯霖趁热打铁道:“有些事情我倒是不想说,但这票兄弟带着家中老幼愿意跟我走,总得为他们想想不是么?三当家想要拉些亲信,我一个巡山的小喽啰就算眼尖看出来了也本不该多言。只希望三当家好好思量一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之说,大当家的能容的下一个有勇无谋的刘疤子在山寨里为非作歹,可能容得下一个文韬武略的人另立山头?” 赵俨山将侯霖扶起的酒杯端起,杯中尚有残酒一斟。 “敬你这一番肺腑之言。” 郑霄云暗松口气,心想还好这赵俨山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否则今日这怯高峰上怕是要染上不少血。 酒席散时已经西出斜阳,侯霖一行人告辞后,拐着微醺的步伐朝着住处走去。 怯高峰开辟出来的洞府可容千人,凿出来的石室近百间,女眷携着老幼居内,要是哪个汉子压抑不住裆下的苦火可以带着自家婆娘到后山寻个无人地方解决。 千号弟兄,家眷也不过三百多人,大多数都是没能成家就被凉州境内的各路洪流席卷,不得不落草的可怜人。 路上不少人对侯霖他们指指点点,上山也有些时日了,倒也和不少人相识,侯霖身后一个汉子打着饱嗝小跑上去问道怎么了,被问的那人摇了摇头就走了,只留下一头雾水的侯霖他们。 “怎么感觉像出事了?难道哪个峰头打过来了?” 侯霖看着洞府那边心有不详,脚步不由的快了些。 走到聚义厅前那展彩幡下,侯霖看到几个二当家刘疤子的心腹正拦在洞府门前,腰间缠着的雪亮军制朴刀不知让旁边多少人咽口水。 看到侯霖后两人脸色一变,其中一个走洞府,更让侯霖心生不安。 还未等侯霖走到跟前,这个人就拦住去路道:“二当家正在里面训话呢!你们等等在进去。” “太阳都没下山,弟兄们都没回来,二当家的难道给一群女人训话么?” 那人神情一滞,在刘疤子身旁多年浸染的痞气上来了,面前侯霖郑霄云和秦舞阳三人,就数侯霖最为面善好欺,他骂骂咧咧道:“你娘的!让你小子等着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这,再敢废话老子一刀削了你!” 这人正要拔刀示威,洞府门口跑出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原本就破旧的罩衣被撕扯成碎布条,露出胸前大好风光,看到侯霖他们直呼:“老黄!你个杀千刀的!你总算回来了!” 侯霖身后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听后赶忙跑上前,刘疤子的手下又吐了一句脏话抽出刀来,秦舞阳上前左手将他胸领抓住,右手两指在他握刀的那只手虎口上猛力一摁,朴刀脱手掉到地上,周围不少人都停止脚步,连声叫好。 这山寨上可没仗义执言的侠胆心肠,哪天要是淌水湿了鞋没被人落井下石都算是三生造化了。 姓黄的汉子是一个樵夫,一身蛮力,人却憨厚老实,年轻的时候运气好,娶了村里脸蛋最俏的姑娘。 这女子如花,日光照多了不好,露水浇多了也不好,村里日子过的清贫,老黄天没亮就得进山砍柴,他这婆娘日复一日的苦日子下去也就人老珠黄了,只留下些先天的底子。 周围人眼睛在老黄媳妇胸前打转,老黄冲过去将身上衣服套到自家婆娘身上,连问出了什么事情。 他媳妇只是哭哭啼啼,刚才那声嘶喊好像使去了浑身气力,将头埋在老黄胸前痛哭。 侯霖皱了皱眉头,已经猜出了一二。 一个庞大身影从洞府里面走了出来,看着那个被秦舞阳已经放倒的手下呸了一口,两手还在绑着裤腰带。 就算傻子也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更何况不少一窍的老黄,将媳妇从怀中拉出,抬起头露出一双早就红了的眼睛。 “我日你姥姥!” 四十七章:寄人篱下(下) 老黄红着眼睛愤怒的挥拳而上,待真正抬头看到这男子凶神恶煞的相貌和额头上一道又长又深的疤痕时怔住,这尊凶神怯高峰上除了大当家谁不退让三舍? 刘疤子勒紧裤腰带,毫不在意道:“小王八蛋!你骂谁呢?” 老黄本还犹豫,刘疤子既然是怯高峰上的二当家,身份超然自不必说,更何况他们上山有些时日,刘疤子的凶名在外,听那些早先上山的所谓弟兄说过不少,都知道这刘疤子不光解了裤腰带祸害姑娘家厉害,上阵杀人一样眼皮不抬,官兵围剿那次,怯高峰最先冲下山把那群发懵的官兵如同砍瓜剁菜一通杀败的就是刘疤子和他手底下的悍卒。 西凉男子身材本就高大,在长安城里算是高挑的侯霖在这也不过与一般人相同,老黄比起侯霖仍要高上半个头,可对上刘疤子还得仰头才能望见那张面目可憎的脸。 自家婆娘被祸害了若是连个屁都不敢放别提日后无法在人前抬起头,就连自己心里都瞧不起自己,可敢对二当家挥拳相向,怕是这条贱命要丢在这座山上了。老黄如今的处境才真真切切是骑虎难下。 刘疤子开口骂后,他不再犹豫,凶猛一拳直朝刘疤子面首上砸去。 “怎么办?” 郑霄云小声问道侯霖,如同愤怒的老黄处境一样,侯霖亦是进退维谷。 这伙兄弟是他带上山来的,如果任凭被人欺辱,寒了这帮弟兄的心不说,侯霖自己也得在心里骂自己一声孬种。侯霖心思转的飞快,设身处地一想,换是赵俨山该如何?他还真是猜不到。 秦舞阳瞥了一眼连刀掉到地上都不敢去捡,而是转身跑掉的刘疤子亲信,一脚勾住朴刀踢起握在手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侯霖伸手拦住他,一双原本清澈见底的眸子里复杂无比,咬着嘴唇道:“再等等。” 周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却无一人上前阻拦劝架,纷纷离开这块是非之地远远含着笑意看热闹,刘疤子的两个亲信见到侯霖一般人站在原地不动,也不在注意,而是大声为刘疤子叫好。 刘疤子身材高大,未等拳风刮到他脸上时便凶狠一记脚蹬踢到老黄心窝口上,老黄悲唔一声,只觉得胸口沉闷,一时竟是只出气不进气,半跪在地上想要挣扎着站起身。 叫好声一片,纷纷夸赞二当家的天神下凡,两个亲信更是朝着侯霖一行人吐口水,眼神中尽是轻蔑不屑。 “这娘们是你婆娘?虽然比不得前些日子拐上山来的那些小娘子,但身段还算不错。老子对待自家兄弟一向不曾小气,既然和你婆娘春宵那个、那个什么千金了,老子也不想在手底下人嘴里落个短,想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 刘疤子哈哈大笑,老黄婆娘连滚带爬到已经泣不成声的老黄身边抱紧了他,啼声不断。 “看不下去了!” 秦舞阳一把推开身前拦路的侯霖,将手中朴刀插进土里,侯霖心里哀叹一声,看着周围人数远超于他们的怯高峰喽啰,心知今日是在劫难逃,顺手向背后摸去,却不见之前那入手沉重的长剑,只摸到一把轻飘飘削尖的竹矛。 秦舞阳走到还在酣畅大笑的刘疤子面前,刘疤子毫不在意道:“怎么?这小王八蛋是你姘头?” 秦舞阳不语,只用拳头答话。 一拳尚未挥出,就带起劲风阵阵,刘疤子笑容凝固,退后两步,秦舞阳挥拳朝着他心窝子掏去,刘疤子架起双臂一挡,只觉得双臂发麻,疼的他倒吸一口凉气,又退两步。 秦舞阳继续挥拳,只朝他心口打去,硬接三拳之后,刘疤子已是站立不稳,胳膊上红肿一片,竟是生起了淤青,看到秦舞阳又是一拳砸来,刘疤子双手已是举不起来了。 他发狠怪叫一声,如像刚才踢到老黄一脚一样,奋力一脚撩向秦舞阳裤裆,阴狠刁钻。却被秦舞阳拳开变掌,不费吹灰之力的握住。 刘疤子两个亲信眼见老大落了下风,恐于秦舞阳拳脚了得,正准备去叫帮手,却只听得聚义厅里一声怒吼,大当家韩平阴着脸走了出来。 “瞎闹什么!” 侯霖使了个颜色,郑霄云上前抱开已经骑在刘疤子身上举起拳头的秦舞阳。 韩平久经世故,瞧了一眼衣衫破损的老黄婆娘和刘疤子就大概知道了事情缘由,扫过秦舞阳的时候虽是平静,内心却掀起一番波浪。 刘疤子的拳脚连在绿林里混迹半生的他都认为不错,官兵围剿那次,刘疤子冲进官兵堆里手中大刀砍断后硬生生掐死一个官兵什长,几个山头的首领都眸生异彩,这种悍不惧死的手下最是难得可贵。 那一仗刘疤子身上拔下的箭矢两支,浑身伤势足有七八处,这个铁塔汉子即便这样都屹立不倒,怎地今日就被人几拳撂倒在地了? 韩平深深看了秦舞阳一眼,将他相貌记住。 “扶起二当家,今日的事情后面再说。” 两个刘疤子亲信在韩平面前唯唯诺诺,跑上前避开秦舞阳将痛吟不停的刘疤子搀扶起来。 刘疤子睁开眼睛看着秦舞阳吐出一口带血的痰道:“小子可以,这次趁爷爷不备让你倒是耍了一同威风,老子先记下了。” 秦舞阳置若罔闻,老黄在婆娘搀扶下向他道谢时才略微一点头。 “你们是三当家带上山的吧,今日的事情后面再说,三当家的既然管教不好,那只能我来教教你们上山的规矩。” “当初三当家的邀请我们上山时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起做兄弟。如今世道不平,能有一处安身已经是感恩大当家和三当家的玲珑心思,可这做兄弟的不应该是兄弟妻不可欺么?怎么就成了兄弟妻不客气。冒犯了二当家的自是我们这些做手下的错,可这事若是论起根源,依大当家的英明神武想必是清楚的很。” 侯霖直视韩平,不卑不亢。在学士府内面对满朝文武和九五之尊他都怡然不惧,这小小一座怯高峰又如何折了他巍然意气? “去把你们三当家的喊来。” 韩平不怒反喜,相比赵俨山的顺从应允,他更喜欢面前这个年轻人的硬气,绿林里卖主求荣和贪生怕死之徒最是繁多,骨头轻骨气薄,经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唯有这种敢和自己叫板的人,大难临头时才不会倒戈相向,这和庙堂上忠言逆耳的道理如出一辙。 韩平转身,只是瞥了一眼还在骂骂咧咧的刘疤子,最是飞扬跋扈的他就噤声,被亲信搀扶着进了聚义厅。 侯霖长舒口气,刚才他一直用余光瞄着韩平腰间那柄本是他的长剑,怕这个恶名远扬的怯高峰大当家暴起拔剑。 略微思索后他拦下准备去给赵俨山报信的人说道:“我去。” 既然韩平觉得他们是赵俨山的人,那这件事情必须要告知他,想到这里侯霖心里幽叹一声,怕这个抑郁不得志的三当家丢车保帅,把他们推出去平息刘疤子的怒火。 赵俨山和侯霖两人并肩朝着聚义厅走去,侯霖斟酌再三,将事情缘由一五一十的告知赵俨山,随后屏着气打量他,如果赵俨山脸上露出任何异色,那他们这行人就不得不在做一次亡命天涯的丧家犬了。 出乎侯霖的意料。侯霖口干舌燥的说完之后赵俨山只是轻轻颌首,风轻云淡丢下一句:“怯高峰在没规矩也得讲个道理,那个秃顶疤子要是不肯认账,那赵某就得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四十八章:鸿门宴(上) “等等你同我一起进聚义厅,大当家的无事不会叫上我和那秃疤子商谈,想必是出了什么连他都拿捏不准的事情,等等你就站我旁边,不要说话便可。” 侯霖嗯了一声,不在张口。 聚义厅内摆了一张上了年月的八仙桌,一道红漆大门不知是从哪里搞来的,颇是老旧,不过这些过了今日没明日的草寇也没这么多讲究,侯霖上山这么多日还是第一次踏进这聚义厅中,难免有些新奇。 一张八仙桌摆放在中间,周围凌乱的搁置几个木椅,中间一张虎皮大座倒是挺气派,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韩平躺坐在虎皮大座上,两只手敲打扶手,旁边刘疤子喘着粗气靠在一张椅子上,闭着眼睛歇养,想来秦舞阳那几拳头分量不轻。 两个应该是被掠拐上山的年轻丫鬟手里端着酒碗侍立在侧,其中一个脸上还有清晰可见的巴掌印,看到赵俨山和侯霖进来抬起头,两双黯然无彩的眼神扫过,使了个标准的万福上前倒酒。 要是平日刘疤子两只粗糙大手早就不安分的往这两个平时没少被他蹂躏的年轻丫鬟身上摸去,秦舞阳几拳头倒是让他安分了不少,兴许也是抬不起两只臂膀,胳膊上的一片淤青连侯霖看上去都觉得疼。 韩平看到赵俨山带着侯霖进来,斜了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既然咱怯高峰的三个当家的都齐了,我也就说了、小丛峰的老魏头刚才差人过来请咱们去一聚,说是其余几座山头的当家也一并叫了,说是有要事商议,你们两个怎么看?” 赵俨山正在思索,刘疤子便先开口,他咧开嘴巴笑道:“大当家,他娘的有酒有肉为啥不去?老魏头那里听说好东西可不少,老子上次逮到一个小丛峰的喽啰,据他说魏老头那个二当家人可风流着呢,不知从哪拐来四个美人,天天一起枕大床,可把我老刘馋坏了。” 赵俨山等刘疤子说完后才缓缓开口:“大当家,这些日子流言蜚语可不少,说老魏头和官兵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现在整个局势对我们来说不利,七日前陇右郡安兴城那个擎山王都被官兵砍了脑袋,手底下一万多人死的死,逃的逃,老魏头会不会找我们商议招安一说?那老头曾经就是戍守边境的老卒,怕是对朝廷还有几分忠义。” 韩平嗯了一声,一时间堂内寂静下来。 韩平思索许久,才开口道:“上一次老魏头找我们商议还是伏击官兵那次,咱们可是占了不少好处。老魏头这人虽说心里阴沉些,可道上的规矩不曾逾越半分,这点还是信得过他,要是正如俨山所说想要乘机脱身洗白,你们二人可愿意?” 刘疤子摇了摇头:“他娘的官兵屁事情这么多,哪比现在逍遥快活?我老刘虽是个粗人,可也知道官兵堆里的水深水浅,找不到靠山,就咱们这千来号人,怕是投奔过去就被拆散了,到时候还不是砧板上的肉?武威那个林胡子不是年关时候投奔了官兵么?他娘的十五还没过人就被抛尸废井里了,天晓得汤圆吃上一口没有。” “只能见机行事了大当家,要是其余几座山头的当家都有意愿离开群虎山这座浅滩去趟官军这趟浑水,那我们怯高峰一枝独秀群虎山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这些年虽说峰头之间争斗不断,可起码面子伤了里子还在,唇寒齿亡啊!” 韩平拿定主意:“二当家和我去,带上三十个兄弟,俨山、你可把峰寨看好,至于今日发生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哼!今日的事情是该好好说道说道!”刘疤子煞气丛生,一双凶恶眼神在侯霖身上打转,赵俨山闭眼全当看不见。 …… 小丛峰峰顶。 比起怯高峰真似剪径寨的装扮来说,小丛峰更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军营, 唯一一条直通山上营寨的铺石土路上逢十丈便有一座岗哨,上铺蓬草遮风蔽日,内设弓弩手一名,台下还有四个持矛喽啰。 营寨里更是密不透风,四处栅栏围杆上尽是蔟尖,营寨正中央的空旷地上有一座点将台,样式与戍境边军内相同,高两丈,上置一案台,端坐其中,尽收小丛峰四周景物于眼中。 小丛峰连其他峰头固有的聚义厅都与众不同,竟不以绿莽中普遍的聚义厅命名,而是别有心栽的安上一块‘将军府’的牌匾。门前两座汉白玉石打磨的镇门兽都是与军伍府邸一样的蒲牢神兽。 魏老头安坐将军府正厅内,比起怯高峰聚义厅的寒酸来说,小丛峰将军府简直可谓是皇宫。雕梁画栋、曲径台榭样样不缺,皆是出自西凉能工巧匠之手。 魏老头手里把玩着一对龙凤铁胆,两胆交错碰撞间响声空灵悦耳,魏老头表情越发安详。 两名婢女唯恐惊起大当家,踮起脚尖将出自官窑的茶具抬起,小心翼翼的搬走,其中一婢女不曾回头,没想到身后碰撞到一人,她本就身娇体弱,一个趔趄手中沉重的根雕茶具甩了出去,另一名婢女惊呼一声,百金难求的茶具大大小小碎了一地。 响声惊起魏老头,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去,见到那个他寄予众望的年轻人缓缓走来,不知分神想些什么,竟是撞在了婢女身上。 “公子,奴婢知错了!” 两个婢女连忙跪下收拾散落一地的茶具,一声惊响后年轻男子才回过神来,也未见其勃然大怒,反而是弯下身子与两个婢女一起收拾。 魏老头又闭上眼睛,右手攥着两颗铁胆转动,闭目养神。 其他峰头都觉得魏老头治军有方,羡慕他早些年间在边境上的爬摸滚打,却不知那五百啸立群虎山的陌刀手竟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一手打练出来,而小丛峰诸多类似军伍的繁多规矩也多出自他口中。 男子轻声安抚了两名胆颤心惊的侍婢,让她们下去,温和一笑,倒是让两个惊魂未定的侍婢心安下来。 细长摆袖飘逸身后,一身米色士子装扮的年轻人待到侍婢缓缓退下后又回到之前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坐在一张梨木太师椅上,后背都被汗水浸湿。 “又梦到了?” 魏老头没有睁眼,单手把玩着铁胆问道。 “几年了,一直都忘不掉。怕是这辈子都要活在这恐怖梦魇之中,与其如此,当初还不如一死百了,何苦如今受这地狱般的折磨。”年轻人悲怆苦笑,眼白之处尽是红色血丝。 魏老头睁眼,怒斥一声:“荣孟起!既然活下来了,就别再轻易说出那个死字!荣家难道死的人还不够多么?” 本名荣孟起的年轻人如被当头一棒唤醒,收敛起那副落魄神情,似哭似笑:“是啊,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十丈白绫每一丝都浸满了血,五进五出的大宅子哪个亭落院台没有尸体?” 饶是见惯了世态炎凉的魏老头也哀叹一声:“会好起来的,孟起、你是注定成大事的人,千万不要误了前程!不为你自己,也要为了你荣家屈死蒙难的百口冤魂!” 荣孟起点了点头,挽起袖子将通红眼睛梦里一擦,两条细长袖摆随风飘起,更是将他衬托的俊逸出尘。 出了将军府,摸着光滑洁白的玉蒲牢,顺势看去,营寨门口已经有几骑陌生人影挥鞭而至,本身脾性温和,不负君子如玉之说的荣孟起眼神冰冷,自话自说道:“来了?” 四十九章:鸿门宴(中) 群虎山,怯高峰。 赵俨山靠在聚义厅前彩幡下,闭眼沉思,微风徐徐吹过,他眼帘微微翘动,两只手放在身前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住所山洞里,侯霖眯着眼睛看赵俨山许久未动,转过身去问道郑霄云:“黄大哥怎么样?” 郑霄云面露忧色道:“伤势不严重,已经回过神来了,不过老黄一直说要下山,说宁可饿死在荒郊野岭,也不愿意在这山上受这窝囊气。” “底下的兄弟大多都有些动摇,你也知道,我们这些人里拖家带口的不在少数,今天这事情发生在老黄身上,明天怕就祸及他人了,那个刘疤子……呸!” 郑霄云吐了口唾沫,对刘疤子的不屑显而易见。 侯霖心情烦躁,本想先在怯高峰上熬过这些时日,如今看来只能另起打算了。 理了理思绪,侯霖看着在那展替天行道的彩幡下闭目养神的赵俨山开口道:“赵俨山答应我为了这件事情就算和刘疤子闹红了脸也要争一争,上山这么多日来他的性情多少我也摸出来些,比起杀人不眨眼的韩平来说双手双眼都是清白的很,不过身上那股酸儒气太过浓重,就像刻意拉拢你和秦舞阳一样,明明是有求于人,却始终难以拉下脸面,身段别说放下,连弯下半寸都不肯。否则也不会在这怯高峰上坐第三把交椅却还没有几个愿意交命知心的心腹。” 郑霄云笑着反问:“那你身上的酸儒气重不重?” 侯霖被他问的发愣,发觉自己一直没有在意过这个问题,想了想在学士府敢在天子眼皮下放肆,为了难民敢和袁蒙冷眼相向,他也说不上来自己这到底算得上是士子读书养出的浩然正气,还是只为了自己侠肝义胆出口红尘浊气。 “在怎么比,也应该比他轻吧。”侯霖小声捣鼓道。 撇开这个问题,侯霖继续说:“可刚才在聚义厅中,刘疤子在那发狠话赵俨山却不作答,我就怕他一时又犹豫寡断起来,秦舞阳那几拳头可不轻,刘疤子又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人,记恨起来怕是比疯狗还要凶上几分。这义字当头的绿林营寨里,往往是不讲义气的人多,和庙堂之上大奸似忠是一个道理。” “那怎么办?要是就这样下山,不说赵俨山,那个韩平会放我们几十号人拍拍屁股离去?” 侯霖摇头:“群虎山群虎山,自然是骑虎难下。就像这绵延山路一样,上山容易下山难。” 两人正谈话间,秦舞阳手里提着那半截睡觉都要放在身旁的断矛凑到他们身边说道:“刚才老黄和我说,今天晚上他和几个人摸黑下山去,我劝阻了一番,但他们去意已决,我也不好挽留了。” 侯霖听后眉关上更是浮起一层挥之不去的乌云:“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小心一点吧,既然当初是我们带他们上山的,那如今也得让他们安全脱身才是,赵俨山那边我想个理由打发掉,但今日过后怕是日子就要难过了。” 秦舞阳笑道:“无妨,如果那个刘疤子敢来找麻烦,我就让他下半生都躺在榻上!” 侯霖看着秦舞阳一字一顿说:“如今形势不对,你也得和他们一同下山去。” 秦舞阳正欲开口,侯霖摇头道:“没得商量,你在这里反而会拖累我们,至于以后打算,看来也只能见机行事了。” 远处赵俨山似乎心有所感,转头扭向洞府。 小丛峰。 两个披着官军制式轻甲的中年男子下马,身后小跑来两个喽啰牵走马,老魏头从将军府内走出,满脸笑意,仿佛是要见两位多年不见的故友一般,至于这笑容下隐藏的阴冷算谋自然就不为他人所知。 “宁大当家,多日未见,身子骨还是依旧硬朗啊!” 披着轻甲的两人一人满脸络腮胡须,光是看面相就知道这是个天生注定往绿林草莽中蹿的主儿,另一名年轻稍小,不似旁边这位不修边幅,相貌清秀,只是略带病态的苍白。这两位是离小丛峰最近的铁将峰当家,同父异母的兄弟二人。 “承蒙魏当家惦记,这些日子过的还算舒服,只是时势转变的总是要比人预料的快,怕是逍遥日子不多了。” 老魏头客套奉承一句:“只要我们几座山头同心协力,天天都跟过年一样,只要我小丛峰有口吃的,再怎么寡恩寡情也饿不到宁大当家。” 身为铁将峰大当家的宁元成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骇人至极,也只有在大风大浪中颠簸惯了的老魏头还能嬉笑如常。 “宁小当家的伤势如何?”老魏头满脸关切,转过话题看向脸色苍白的宁胡浩。 “那官军什长的一剑可是阴毒的很,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上马杀人不在话下。” 宁胡浩撇过头去,对老魏头的不待见都写在了脸上。 宁元成既不缓和气氛,也不随他弟弟的话来阴损老魏头,而是站定了身子春风笑意。老魏头也不生气,拱手摆情,邀请两人入府。 宁胡浩看到将军府的牌匾后脸色更是难看,低哼一声大步迈过门槛,还不望瞧上一眼石阶上摸着镇门兽的荣孟起,眼神越发古怪。 就像刘疤子听到这荣孟起风流倜傥,落草为寇了还豢养了四个如花似玉的侍婢,宁家哥俩听到的更是庸俗不堪,说这年纪轻轻有着一副不俗皮囊的荣孟起是老魏头的断袖,每次见到他时,宁家哥俩的眼神就不由自主的古怪起来。 这些无踪无影的小道消息就像几座山头之间的利益争夺,明里暗里要踩互相几脚,虽说既然都成了白身百姓口中丧尽天良的盗寇,那可有可无的口碑自然算不上什么,还不如换上一柄开了光的刀口更让各个峰头当家高兴,这些没有源头的流言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恶心彼此用的,正在鼎盛尖头的小丛峰两名当家的传言自然是最多。 宁家哥俩刚刚走进府邸,小丛峰营寨门口又有两骑并肩飞驰,一个脸上有疤痕的光头骂骂咧咧,像是随时就要拔刀砍人一样,吓的旁边几个喽啰半天不敢上前接过缰绳。 老魏头见到怯高峰只有两名当家过来,眼神凶恨,按下心头溢起的怒火,含笑走上前道:“韩大当家,看来最近过很不错嘛!老哥我可是眼馋你那百号响马很久了,现在出山去寻些粮食回来可不似去年那般方便,要不我拿五十副官兵甲胄向老弟换些粮食?” 韩平目光不善,没有接这话茬,而是将马鞭塞到腰后打量着周围道:“魏大当家可有些不近人情了,我那几十号兄弟早就听说魏大当家豪爽,各个腆着脸要跟我来小丛峰喝酒,不想在山底下就被小丛峰的兄弟拦住,要是做老弟的我有哪些地方担待不周,魏老哥直言便是!” 老魏头一脸无辜,摊开手好似受了天大冤屈一样说道:“兄弟你这可是冤枉我了!” 老魏头凑到韩平耳边:“兄弟你也知道群虎山里面不知道安插了多少官兵眼线,今日我卖着老脸请你们各个当家的来此是有要事商议,走漏了风声、不好。” 韩平哈哈大笑,拱手抱拳,三人可寒暄几句,一起进了府邸。 荣孟起面色恢复如常,看着韩平和老魏头进了府邸,嘴角上扬冷笑道:“白日将军府,夜幕酆都城。” 怯高峰上侯霖看着不愿舍他们离去的秦舞阳苦笑道:“ 一朝寄人篱下,半世明哲保身,找个机会,我会带着剩余人找你。” 五十章:鸿门宴(下) 将军府的侍婢柳腰轻摇,穿梭在庭堂之中,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食鼎绣碗,算得上是这匪气纵横的群虎山别样景色,六座山头十名当家坐于席中,对满桌琳琅视而不见,表情各异,皆是心事重重,连视色如命的刘疤子都感觉到气氛凝重,却也不敢放声肆言,在座的哪位主不都是这群虎山有头有脸的人物? 韩平眯着一双眼睛像是在打量满桌餐食,实则暗里观察其余几座峰头当家的表情,老魏头坐在主席上抚须一笑,举起两只手拍了两下,立刻就有一个婢女端着一盘青嫩田螺置于桌上。 “诸位当家的,可知此物是什么?” 韩平顺着老魏头眼光看去,不认得此物,其余当家也都一样。 这田螺唯有江南才产,每逢细雨朦胧时,江南稻田里就多有田螺浮现,这可是凉州任何一处地方都见不到的稀罕物品,像群虎山这些自幼就在凉州长大的当家们自然是无缘能见。 桌上这一盘田螺不过百颗,却嫩绿如初,不见死物那种灰暗色泽,一看便是官驿快马加送才能保持住新鲜,这老魏头确实手段通天,这么一盘田螺运到凉州境起码百金价码,而且有钱也很难有路子搞到。 宁胡浩暴躁如雷,不等老魏头卖个关子直插主题道:“魏大当家,今日召集我们各个山头当家的不会就为了吃这玩意吧?咱们都是爽快人,不如有话直说,我在这有酒有肉,可我山上的兄弟怕是再过些日子就没得吃了!几千张嘴巴,可不是这么一盘奇怪东西喂得饱的。” 老魏头一笑,自顾自的夹起一块田螺,用细签挑出里面的肉细嚼慢咽开来,让在座的当家们表情更加古怪。 “宁小当家这话可是真对得起咱绿林里面的那个与天齐高的义字了,既然各位当家的今日都没什么闲情雅致,那咱们就长话短说。” 一桌饭菜一时竟是无人动筷,都屏气坐直了等着老魏头的后话。 “既然上山做了这行当,那有些东西不要也就无所谓了。附近几个村庄小城早被我们几座峰头抢了个遍,别说粮食,就连房子都快拆完了,远一点陇右境内的安阳县又驻扎着几千官兵,可不是那些只会吃饭种田的郡兵,各位心里也都一本账,就算我们六座峰头齐心协力去抢上一把怕是也得不偿失,折损弟兄是小,被官兵盯上日子可就真难过了。” 老魏头放下筷子,认真道:“各位也都是豪杰之辈,目光也不短浅,对这群虎山外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有些渠道了解,今年年关,怕是许多绿林上的兄弟都过不去了。” 刘疤子心头一怔,最近日子他可过的惬意无比,酒足饭饱就玩女人,群虎山外的事情多少也听到些风声,可他向来不在意,听到老魏头的话不得不信上三分,对这今后展望难免心里空荡荡的没个底。 “魏大哥此言在理!从古至今绿林里哪位能够流芳千古的好汉是当一辈子遭人唾骂的剪径贼,不过是待价而沽罢了。” 众人望去,见到伏马峰当家青振笑意盎然的插了一嘴。 韩平抿了抿嘴角觉得今日这宴席吃的是越来越古怪了。 伏马峰在众峰头里面势力并不强大,却也不容任何一峰小觑,不像小丛峰有能与官军精锐正面交锋的五百陌刀手,也不像怯高峰韩平有手下那百名响马。是地道的山贼,遇弱则抢,遇强则避,不见兔子不撒鹰,伏马峰的当家青振狡诈性情可见一斑。 往常几座峰头当家聚集在一起时青振也是一言不发,在旁冷眼旁观,不管其他当家的争的是面红耳赤还是火热滔天,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模样听着,就连上次群峰商量对付官军时他也只是端坐一旁,不露锋芒也不藏绌,不知是毫无城府还是心机太深。 今天青振破天荒的率先开口,更让几个当家的觉得今日定是不寻常,各个正襟危坐,百般心思在脑海里打转。 老魏头说到兴头上被人插了一杠,也不见动怒,反而拱手谦让青振,让他继续说下去。 青振也不扭捏捏捏故作姿态,豪爽一笑,面对诸多不善目光镇定自若道:“大汉立朝千年,休说诸位与我,往上数祖宗十八代都是汉朝子民,凉州动乱是真,可要说哪路绿林好汉能成气候未免是自欺欺人,就算是如今割据了半郡之地的霸王处境也堪忧,朝廷平定凉州动乱只是早晚的事情,我青振不敢说比起各位要聪明多少,但目光着实不算短浅,这群虎山只是暂时的栖息之所,召集再多弟兄也不过是为了抬抬自己身价,要是我青振有本事拉起上万人的队伍,想捞个六品中郎将还不是手到擒来?” 青振说到这端起酒碗豪饮干净,嘿嘿一笑继续道:“可惜咱没那本事,只能带着伏马峰千号弟兄捞个从七品的杂号将军。” 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连老魏头紧抓筷子的手都一抖,无形的一股杀意浮出,更让这场本就各怀鬼胎的宴席变的煞气横冲,在场的哪位手上没有几十条人命?身上的滔天血气岂是寻常人能拟比?自认杀人不计其数的刘疤子和坐在他对面的宁家兄弟二人一比相形见绌,宁家兄弟两身上迸发的杀意可是从刀山火海里锤炼出来的。 “青当家可是话里有话了,咱们虽然都是不怎么讲道理的人,可这规矩还是要有的,私通官兵可是绿林里最大一忌,做了官家狗还要在魏老哥的地盘上摇尾巴炫耀么?” 韩平沉声说道,右手已经摸到腰边剑柄上,旁边刘疤子和韩平搭档多年,见到韩平肩头微抖就知道其心思,表面神色如常,两只手却悄悄扶在桌下,只要一言不合就翻桌再翻脸,对于他们这种义气写脸上从不记心里的薄情辈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青振摇了摇头,看着几个群虎山有头有脸的人物都面色不善自知凶多吉少,也就没了刚才那副和气神情,沉下脸道:“青振还是比苍城里羞月楼的花魁身价要高上不少,带着手底下兄弟投奔陇右郡郡丞樊封讨了一顶昭武将军的杂号头衔,现在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了。” 几把快刀迅速抽出,顶在了青振脖子上,两道淡淡血痕划出,青振临危不惧,看向老魏头语气平静道:“魏大当家多有对不住了,小弟上山之前差人往苍城捎了一份信,估计这时樊郡丞的部下距离群虎山不到百里路途了。” 不说性情本身就暴躁如雷的宁家哥俩额头上的青筋爆出,就连扬气功夫在这些莽气丛生的当家里算是最好的韩平都骂出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青振并非和诸位当家的过不去,不过富贵临门,稍纵即逝罢了。劝下各位,不如与我一同投入樊郡丞帐下,趁着这凉州境内还有战功可捞,早些站住脚,日后定然要比在这山上挨蚊子叮咬好得多。” 宁家哥俩脸色阴晴不定,似乎真被青振三言两语说动了心,老魏头一直冷眼相视,不发一言。 青振见到脖颈上的刀刃贴的不如刚才那般紧凑,诚恳道:“落草为寇只是一时的权宜之策,诸位要是诚心投靠樊郡丞,兄弟我敢拿人头担保从七品的将军头衔绝对少不了,至于魏当家,你小丛峰有那不输于骠骑将军帐下精锐的五百陌刀手,何尝不能挣个六品武职的中郎将?” 五十一章:自引祸水(上) 这场本就各怀鬼胎的宴席更是扑朔迷离,气氛越发紧张开来,老魏头愁云不展的眉头一倏顺开,哈哈大笑道:“青老弟,你这说客当的可不称职啊,凉州如今情形不论是我们绿林还是他们官兵,都是手底下人多嗓门才能吼大,一个从七品的杂号将军虚衔就把你给迷住了?” 青振讪讪一笑,底气比起刚才要弱上许多:“不瞒魏大哥说,当初沦落草莽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谁愿意整天被人惦记着项上人头?想着乘此机会脱身,来年穿着官袍,带着官印在我家老爷子坟头上拜个孝也算我这个独苗对得起先人了。” 老魏头不屑,低哼一声道:“只怕没有来年。” 一时沉寂下来,青振虽说神情自若,但毕竟脖子上顶着两把锃亮刀刃,不敢胡乱动弹,斜着眼对两旁向他举刀相向的当家苦笑道:“两位举刀不累可我这脖子有些吃不消,要不先把刀放下?兄弟我也是为了各位的锦绣前程直言相告,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切勿见怪。” 青振左侧的一个山羊胡小眼睛的中年男子胳膊纹丝未动,此人是群虎山中千潼峰的大当家童贯,善使快刀,不像老魏头和韩平的底细这么清楚,这个人像是凭空出现一般,瞬间崛起,没人摸清他的底细,只听说他幼时被一高人传授电刀诀,手上一把环手朴刀迅捷如雷,起初这些当家的还唾之以鼻,没人相信,而童贯也行事低调,直到上次官兵围剿群虎山,童贯十步踏峰而坠,右手一把刀冲进官兵堆里瞬杀十五人才让这些当家的心惊胆颤,不敢在小瞧此人。 童贯刀锋未有半分倾斜,对青振的话纹丝未动,另一人见童贯不放刀自己也拿捏不准,只好一同僵持着举刀。青振脸色渐渐阴沉,盯着童贯不在言语。 老魏头不见有丝毫慌乱,自顾自的倒上一碗酒,腰间那把四棱长剑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中:“青当家的,群虎山不管怎么窝里斗,可面对想要过来虎口夺肉的家伙不论是官军还是贼匪我们向来都是一致对外,像你这种自引祸水的家伙……” 老魏头一顿,手中酒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可真是够笨的。” 童贯在老魏头摔酒碗的瞬间收刀入鞘,青振只觉得一阵刀风从他脸上扑过,还没反应过来童贯的刀就已经入了鞘中。数人大惊,不知老魏头在捣什么鬼,像他们刀口舔血惯了,在凶险的场面也应付了不少倒也没被吓破胆,只是不知老魏头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酒碗猛的一摔便破裂成了瓷渣,宴堂两侧绘着山水图的屏风后无数人影晃动,荣孟起一脸淡定的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数十名陌刀手。 韩平暗道一句不妙,侧身回看,正门处也皆被陌刀手堵住去路,只能看到一面面晃眼的黄色熟铜盾和数十口闪烁冷光的利刃。 “绿林不如朝廷,这是不争的事实,卖身卖义做那官家狗,其实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不过青大当家,你未免太作践自己了吧!” 青振恍惚,他原本觉得胜券在握,志在必得才敢孤身来这场宴席,心想就算说服不了这些人起码仪仗着官兵他们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结果没想到这老魏头摔杯为号,引来这么多名震群虎山的小丛峰陌刀手,根本就是预先准备好了的手段,一时间他也不敢说话了。 看着众多不善狐疑的目光,老魏头起身走到荣孟起的身边,手一直摁在剑柄上,忌惮童贯那一手根本看不清的神乎刀法。 “一个从七品的杂号将军而已,还抵不过一郡之内名副其实的都尉,你觉得你手底下兄弟跟你奔了官兵还能任你使唤?” 老魏头呸了一口:“早他妈被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吞的连渣都不剩了!” 众人各怀鬼胎,老魏头继续道:“六品中郎将?这凉州境内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的货色,我还真瞧不上,事已至此我也就不瞒各位了,武威金家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金家三公子愿意接受群虎山诸多峰头,待到凉州硝烟散去,各位都将是这凉州境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在透的仔细点,金家三公子已经许诺我一个五品的荡寇将军的位置了!” 韩平不在惊讶,只是在心里叹息,心想这群虎山繁荣景象到今日算是彻底完了。 童贯未等老魏头在出言,胡须一抖右手已经甩了出去,一道寒光乍现,直扑老魏头面首。 他这一招不光老魏头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周围几个心里暗暗算计琢磨当前局势的当家也没有想到,心里都骂了一声娘,随后拔刀扑向堵在门口的陌刀手,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去。 场面顿时混乱,刘疤子顾不得两只臂膀隐隐作痛,大吼一声掀翻了宴席,一桌精致饭菜哗啦啦的倒落一地,那一盘价值百金的田螺更是散落一地,厚重的板桌砸在地上,拦住一路从侧厅冲出的陌刀手。 这些人哪个手上没十几条官兵的命?让他们去投朝廷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在生死薄上点名字,纵是身死也不会在官老爷面前摇尾乞怜。 青振脑子转的极快,见到童贯从他身前闪过,他就扔了佩刀双手举起站在庭柱下默默看戏。 童贯本身就以刀快著名,更兼他抓的这个时机很巧,一时间别说陌刀手,就连老魏头都愣在原地,等到老魏头回过神时只觉得额头一凉,一道红色液体划过他眉毛滴落下去。 童贯的那把环手朴刀被一把雕纹着异兽的短剑弹开,利刃吹毛短发,虽然没有挨到老魏头,但凌厉刀风还是在老魏头的额头上擦出一道浅疤。 童贯心里一惊,已经很多年没人能拦得住他一刀了,他这种怪异刀法要领就是快,让人防不胜防,所以他少有和人纠缠多时的战斗,大多都是一刀对面便毙命。 一击不成,童贯借着刀被弹开的惯性顺着刀势往后撇开距离,两眼望向老魏头旁边那个手中短剑还在嗡嗡做鸣的长袍书生,发现他也在用一双恬淡眸子望着自己。 “没想到这小子也是个硬点子,真的没想到。” 荣孟起收剑入袖,一脸淡然,身后陌刀手俱出,将九名当家围在里面。 宁家哥俩骁勇凶悍,在刘疤子掀翻桌子的一刻就抽刀冲向大厅正门,知道这些陌刀手都是沙场的百战精兵,讲究一个共进退的配合,不愿纠缠,宁元成踩着一面熟铜圆盾高高跃起,将后面一个陌刀手脑袋像劈西瓜一样劈开,鲜血裹着惨白色的脑浆喷了两旁几个人一脸。 韩平怒吼不断,知道这时正是要同舟共济的危难关头,和刘疤子挡在后面掩护几个人从正厅冲出,入手沉重的六棱长剑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剑影,他毫不惜力的往几个要夹住他的熟铜盾上劈砍,这官制长剑确实锋利异常,劈在连重矢都破不开的熟铜盾上留下道道剑痕,而剑身却未有半点损伤。 宁家哥俩浑身浴血,合力将一名被踹翻在地,拿着熟铜盾护身的陌刀手砍死后跳出庭堂,向外望去。 宁元成一怔,随即放声大笑:“没想到今日咱兄弟俩要折在这里了。” 等到韩平也且战且退到将军府外后,原本因奋战拼杀的通红面庞也顿时面如死灰。 点将台上一个用红布包头的旗手举起黑旗,而将军府石阶下整整齐齐排列着数百陌刀手,见到几人后纷纷举起手中刀身宽厚的陌刀。 五十二章:自引祸水(下) 天色渐暗,小丛峰举山都点起了火把,从山脚沿着木头石板搭成的山路旁岗哨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宛如一条火龙绵延曲折。 青玉石打造的蒲牢神兽像上沾满血迹,在火光照耀下格外渗人,老魏头看着一具具尸体被人搬走默不吭声,全然没有计成后的喜悦。 荣孟起走到他身旁,淡淡道:“山下也已经搞定了,没一个人逃脱,我一个一个验尸,确认没有纰漏。” 老魏头点头,望向群虎山东面,丛山峻岭,隔着数座山头,远远望去能看见有模糊的亮光闪烁。 “没想到青振这么狡猾,这倒在我们的预料之外,如果是陇右郡郡府插手进来,这事情可就难办多了。” 老魏头说话间,一具衣衫不染血迹的尸体被陌刀手抬出,一双怨毒中带着不甘的愤恨死气眸子盯着老魏头,圆目怒睁,似乎不相信自己就会这样死去。 尸体正是青振的,即便青振扔刀置身事外,可老魏头还是一脸淡然的将他喉咙割破。 他和金家三公子的约定里,群虎山几座峰头当家是要死绝的。 在陇右郡也算是叱咤风云的青振就这样轻易的死掉,还不如那些明知必死无疑的其他当家,力竭方死,也算对得起自己这一身本事和地位。 石阶上不停滴血,两个陌刀手捂住口鼻将一具早已血肉模糊的尸体抬了起来,纵然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尸身,面前这具勉强能看出人形的尸体还是让他们作呕。 童贯是最后一个死的,一手快刀在绝境中硬是拼掉了十八名陌刀手的性命,最后在抽刀换气的时候被身后一刀削去了握刀的半个臂膀,倒在地上被砍成了肉泥。 荣孟起一身长袍素衣不染血污,随着晚风阵阵两条摆袖飘舞。他咬着嘴唇道:“看来原先的谋划得做些改变,吞并其余山头得缓一缓了,只是不知来了多少官兵。” 老魏头露出一种上了年纪才有的疲倦神态,挥了挥手道:“去把探马派出山,等官兵到了后见机行事吧。” 老魏头又斟酌三分,淡淡道:“顺便把消息传到金家三公子那,让他出面摆平陇右郡的官兵,我们做到我们该做的,剩下的事情该由他了。奥、对!怯高峰还有一个漏网之鱼,明日一早去怯高峰。” “诺!” 群虎山怯高峰。 还不知韩平和刘疤子已经丧命被人扔进乱葬坑的赵俨山正在挑灯看书。 两名当家的至今未归不见任何人起疑,就连生性多疑的赵俨山都认为是这两人现在裹进了销骨床上春宵一刻。 至于底下的那些人更是豪饮不止,都已临近一更天,仍旧烛影不断。 后山隐蔽处,侯霖猫着身子悄悄潜到草梭梭子里,旁边密丛里一个黑影朝他招呼道:“刚才我把老黄劝住了,反正韩当家和那刘疤子晚上未归,这夜里山路不好走,我让他们明早在下山。” 侯霖点点头:“这样最好。”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还没亮,群虎山最北边的小丛峰山口一队打着官兵旗号的千人队伍径直入山,山口处原本摆着四座拒马,此时却被人抬到路两边,老魏头面无表情的站在路口中间,旁边伫立着荣孟起闭眼小寐,袖摆飞舞。 当头一人身着军制盔甲,只是没有带上那厚重的翎盔,而是盘成一个发髻,打量着周围环境。他身后一面樊字大旗随风展开。 “群虎山贼寇魏铁拜见陇右郡丞樊大人!” 老魏头拱手,并没有行跪拜之礼,而身旁的荣孟起更是连眼皮子都不眨。 樊郡丞在马上居高临下撇了一眼,脑袋稍有弧度的上下摆动,算是回礼了。 “本官知道事情缘由了,既然你已经诚心归顺朝廷,那以往的事情既往不咎,本官素知你们绿莽里有投名状一说,入乡随俗,这群虎山还有几窝匪寇,就由你来收拾了。” 老魏头心里一阵苦楚,他原本想的是在官兵来之前将怯高峰上的最后一个当家的杀掉,最好乘机吞并掉怯高峰,多收纳些人,日后腰杆子也挺拔些,却没想到金家三公子连夜就遣人火速赶到了小丛峰,告诉他明日一早在北山口这等着官兵。 最让老魏头感到惊骇的是,他派出去给金家三公子报信的人不过刚走几柱香的时间,必然是另有他人,这小丛峰的一举一动果然早就在金家三公子的监视下。 “既然郡丞大人已经知道事情缘由,那我就长话短说,群虎山六座峰头,还有怯高峰上一个匪首余孽,就先从那下手吧,群虎山剩下的出入口我已经叫手底下弟兄去封住了,只是这山峰头易守难攻,就算我手底下几百号弟兄堆上去怕也于事无补,还得劳烦郡丞大人手下的精兵悍将。” 樊郡丞扬起马鞭,只说道:“带路。” 浩浩荡荡的郡兵小跑起来,入了群虎山中。 怯高峰。 侯霖睡眼惺忪,从干草铺成的石铺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旁边的郑宵云早没了踪影,应该是去送老黄一行人一程。 侯霖正准备洗把脸清醒清醒,刚走出洞口,却看到老黄一脸惊恐的从正寨门外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像是遇到鬼一样。 侯霖微微皱眉,要是让韩平知道有人当了逃兵下山,寨门前那两颗参天榆树上怕是要晾上人皮了。 “不、不好、不好嘞!” 鸡鸣刚过,昨日彻夜痛饮的人都还未醒,偌大的的山寨里只有侯霖一人孤零零的站着,老黄看到侯霖后憋足了气跑过来,脸涨的通红道:“官兵!好多官兵!” 侯霖心底一沉,望向寨门前两个岗哨,却无人踪影。 “看到大当家的没!”侯霖抓住老黄,示意让他缓口气在说话。 均匀了气息,老黄显然淡定了不少,这时寨门前又狂奔来许多人。老黄道:“看到了!他娘的韩大当家和那刘扒皮的脑袋被官兵穿在竹竿子上正往山上走呢!” 侯霖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念叨果然小丛峰和官府有一腿,情况危急,一时间他也琢磨不出来个办法。郑宵云和秦舞阳带着几个人迅速跑过来说道:“太多了!怯高峰底下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而且还有小丛峰的人,今日怯高峰的峰头怕是真要被削掉了!” 侯霖转身望向身后聚义厅前的彩幡大旗,冲着身旁老黄喊道:“赶快去把三当家的叫起来,剩下人去把能叫醒的兄弟都唤起来,不论怎样,只要保住了寨门就可以多撑一会。” 怯高峰的寨门虽然是木制,可其中关节处都镶上了铁钉,即便是攻城锤也要些功夫才能砸开,侯霖只怕官兵放火,木头遇火则燃,不过转念一想这山火并非儿戏,稍有不慎怕这整个怯高峰都得成一座火山,官兵断然不会轻易火攻。 众人去叫醒其他怯高峰上的弟兄,一会功夫居洞中不少人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很多都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听到官兵二字,不少还一脸懵然,有些甚至连裤腰带都没绑紧,就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握着兵器跑了出来。 赵俨山铁青着脸跑过来,手里抓着一把古色古香的佩剑,一身长袍皱皱巴巴,发丝凌乱。侯霖正欲开口忽然听到巨石啸风的声音,随后寨门一阵剧烈晃动,已是摇摇欲坠! 整个峰头都是一阵震动,侯霖急忙俯下身,听到郑宵云扯着嗓子喊道:“妈的!居然用上了霹雳车!” 五十三章:暗道 一片混乱。 侯霖看着几块碎石从他身旁划过,有一粒拳头大小的石块从他脸侧迸去,随后侯霖只觉得脸颊火辣辣的疼,温热液体顺着他鬓角滑落,艳的瞩目。 他一阵发懵,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郑霄云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朝着秦舞阳招呼一声,随即拉着侯霖往聚义厅的方向跑去。 赵俨山面色惨白,两只腿打起摆子,双手不自觉的颤抖,剑身从手掌中滑落掉到地上都不知,他拱着身子半天不敢起身,原本还想着死守城门的怯高峰喽啰被这霹雳车一击就击碎了信心,纷纷裹着值钱物品往后山逃窜。 侯霖看着那些像是揪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的喽啰往后山奔去,摇了摇头,将已经丢了三魂七魄的赵俨山拍起来。 郑霄云大喊道:“先撤到聚义厅里去!” 赵俨山清醒过来,看见半掩半开的寨门冲着最近的几个喽啰喊道:“先把门给关上!否则等等官兵杀进来一个都逃不掉!” 几个正准备脚底抹油的喽啰犹豫半天,迫于平日来三位当家的余威,还是咬牙冲向寨门。 又是一阵石块撕裂长风的嘶嘶声,正中靶心砸到了本来就已经快倾斜到地上的寨门,两旁已经断了几根支柱的高台哨岗瞬间被劲风摧垮,四个刚跑到寨门前的喽啰还不知怎么回事就被砸裂的沉重寨门掩住,掀起一阵尘土。 侯霖目瞪口呆,他没有想到这个冷兵器时代居然还有这种大规模杀伤的重型投掷武器,在他以往认知里只要没出现火药,那说明战争还是要靠人力去堆,他不是没见过长安城墙上的强弓劲弩,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让他惊撼无比。 一颗半人高的圆形石球在砸裂寨门后还借着向前翻滚,扬起飞尘无数,被寨门掩盖的几人了无音讯,两个恰巧在石球滚动路线上的人连惨叫声都没有发出,就被势不可阻的石球掀翻在地上,石球滚过,只留下一摊血污盖着血泥。 侯霖打了个哆嗦,踉跄的转过身反拉起郑霄云跑起来,边跑边冲着已经没半点血色的赵俨山和秦舞阳一行人喊道:“别管门了!再不走都成肉饼了!三当家,你给拿个注意,跳崖摔死和被这石头砸死都不好看,赶快想个办法出来!” 赵俨山被侯霖吼了一嗓子也清醒过来,咬着牙努力让两条腿不要颤抖,一丢以往儒雅静心的高士模样,扯着嗓子嘶吼道:“你们先去聚义厅!我回去拿个东西!” 侯霖骂骂咧咧,捂着头钻进了聚义厅,待到所有人都进来后急忙插上了门板。 “等他么?万一他自己跑了怎么办?”秦舞阳头上豆大的汗珠滴落,倚靠在旁边墙上喘着粗气,沁凉的阴面石墙让他稍微心安,他张望一眼用纸糊成的窗户,见到已经倒塌大半边的寨门口还没出现一个官兵身影,心稍微沉稳下来。 “等!赵俨山绝对知道脱身办法,他也绝对知道这种情况他要想单独逃走绝非易事,我敢赌!相比怯高峰上其他人,他更愿意相信我们这些扎根不久的。” 侯霖踮起脚,看向窗外,两轮霹雳车的打击下怯高峰之众都成了惊弓之鸟,被吓破了胆子,偌大的广场上不见一个活人踪影,只有那展彩幡大旗摇展,侯霖看着上面的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只觉得讽刺无比。 右边土木垒成的房屋里突然冲出几十号人,看到霹雳车停止了攻击才敢探出头来,为首一人冲着房屋后的林子吹了声口哨,一匹骏马跃过十尺篱笆来到这人面前。 他一把抓住缰绳,蹬上了马背。其余人纷纷如此,不一会功夫树林中已经蹿出了几十匹骏马。 这正是韩平之所以能够雄踞一方的依靠所在,怯高峰赫赫有名的百骑响马。 一匹浑身乌黑的大宛马上的男子手持长矛,两眼湿润,显然知道了韩平已死,正在拉拢人心要集众骑之力杀下山去,为韩平报仇。侯霖感慨,这怯高峰上看来不全是狼心狗肺之徒,还是有这种侠肝义胆之士。 众人慷慨激昂,韩平这些年确实对他们不薄,更是替几个人挡过刀枪暗箭,是真真正正交命的弟兄,虽然里面有几人神情不定,似乎在犹豫,但大多数响马贼都附和举矛仰天大吼,誓要以命换命,让小丛峰魏老贼血染怯高峰。 赵俨山从他房屋一把将门推开,手里捧着一个胳膊长的木盒,侯霖一眼就看出这是放着那《群虎山地势图》的木盒。赵俨山跑过这群响马身旁并未停留,甚至没半点踌躇,而这些响马对这个三当家也视而不见。 赵俨山跑进聚义厅里,侯霖问道:“山下官兵不知道有多少,既然连霹雳车都有,那这几十号人就算仗着地势冲锋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为何不告诉他们?” 赵俨山典型的书生体质,抱着木盒狂奔了一路憋红了脸,听到侯霖发问边喘气边回道:“没、没用的!这、这些人只听韩平的命、命令,我这个虚设的、三当家说什么都不会听的。”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赵俨山缓过劲来,环视了下屋内的几十号人,有老有幼,此时都透露着绝望,呆滞的看着赵俨山。 “跟我走,后峰有一条可以下山的路,不过极其难走。你们跟紧,若是走不下去我是绝对不会停下来的。” 赵俨山望向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将话说的通明,不希望受其拖累。 怯高峰半山腰。 一座重型霹雳车摆在开阔视角处,两名郡兵正吃力的搬运着一块打磨的圆石放在粗竹上。 这种大型霹雳车无轮,光是用来支撑固定机杼的支架都有八个,用精练铁索绑在粗竹上,在缠上几十根绳索,十人奋力向下拉扯粗竹,即可瞬发飞石,这座被带到群虎山中的霹雳车可投掷出三十公斤的石块,射程足达半里,是名副其实的大杀伤武器。 为了将这个霹雳车带到群虎山中,光是装载霹雳车的马车都有三辆,还有五辆马车装载圆石,樊郡丞可谓是费劲了心思。 樊郡丞拉起缰绳,坐在马上远远仰望,见飞尘四起,隐隐约约听到马鼻和杀喊声,蔑言道:“真是不知死活的贼寇。” 旁边将令官轻擂军鼓三声,埋伏在山路周围的弓弩手拉开弓弩,对准了唯一一条算不上宽敞的山路。 马蹄声临近,当看到第一个手持长矛咬牙切齿的从山顶冲锋下来的响马贼后,早就箭在弦上的百名弓弩手箭雨齐发,三波箭雨之后,飞尘散尽,山路上堆满尸体,不少还未咽气的战马声声嘶鸣。怯高峰的百骑响马贼纵横凉州数载,终是覆灭。 侯霖一行人扶老搀幼,趁着官兵停止投石的时候急忙往后峰走去。 赵俨山指着一块略微突起的土丘道:“就是这。” 侯霖纳闷,这些日子巡视后山他们可没少在这土丘周围转悠,没见到能有下山的密道。群虎山的后峰是绝路无疑,峭壁几乎都垂直山巅,侯霖甚至还见到一只山中猿猴在抓着山藤荡悠时不慎跌下山谷。更不要说人了。 赵俨山把土丘旁的乱草搏开,出现一个勉强能钻进一个人的山洞。 “我也是描绘这地势图的时候偶尔得见,怕是韩平和刘疤子都不知道这怯高峰上还有这么一条密道,想必是前人所留。” “里面宽敞的多,赶快进来。” 赵俨山一马当先,率先钻进了这洞中。 侯霖朝后一招手:“走!” 五十四章:大殷朝歌 正如赵俨山所说,这仅能容一人钻进的小洞穴之中别有洞天,侯霖俯身进去后发现脚下踩着的并不是松软的土地,而是坚硬的石头,他心里了然,这应该是有人开辟出来的。 外面又响起霹雳车飞石的声音,官兵并不急于上山入寨,只是用霹雳车慢慢瓦解还存在抵抗心理的顽敌。除去韩平手底下那百骑响马贼以死表忠外再无一人敢冲下山去和官兵拼命,不少人都安安静静的呆在居洞深处,等着官兵入寨纳降。 侯霖心里暗送一口气,这倒是给了他们时间,让他们一行人能全部进入这里。 赵俨山擦抹头上的汗,将木匣抱在怀中,拿起旁边一个浸满火油的火把,以火石击火点燃,心中方定。 看到火光照亮这洞穴,所有的人都长舒口气,叽叽喳喳的人群片刻安静下来。 侯霖借着火光看到这应该是一件石室,被青色石板将周围密封,侯霖觉得新奇,这怯高峰在韩平占山为王之前也有过人迹,后峰山巅之处还有一个古亭遗址,旁边还有碑文半面,不过年代久远,几百年的风吹日晒碑文早就被抹去,那古亭据说是一名老儒生所建,给当时还是荒山的怯高峰取名的亦是此人,如今怯高峰长存,古亭却只剩莲花状的底台了。 除此之外,侯霖再无听过这怯高峰还有什么故事。 赵俨山倚靠在青色石板旁,开口道:“当初我绘制群虎山地势图时,不慎跌脚发现了这个洞口,当时大雨连绵,估计是被雨水冲塌了土层,不然我也发现不了这个地方,顺着下面的洞口往下钻,就可以到怯高峰的潺溪旁。” 侯霖这时才发现这石板并不是青色的,而是有许多青苔附在上面,侯霖用手去抠掉一块,发现这石板更是奇怪,竟然是紫色的。 不知经过多少岁月,这紫色的石板在侯霖抠掉表面青苔后露出夺目神采,在火光照耀下绚丽夺目。 侯霖心中更是疑惑,这种紫色的石头他还是第一次碰到,他用手指敲了敲,发出沉闷声音,可见其厚重。 他灵光一闪,问道赵俨山:“这不会是那儒生的墓穴吧?” 赵俨山摇了摇头:“不可能是,等下你下去就知道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洞穴应该是一条台阶路,不过时间隔着太久,很多地方都被土层覆盖,有些地方得滑下去。” 说到这,赵俨山脸上露出难看的面容,似乎想起第一次他发现这里时的窘迫境界:“一次只能过一个人,都别过于急躁。” 歇息片刻,赵俨山轻言道:“走。” 他在前面打头,秦舞阳紧随其后,拿着火把照明,侯霖跟在秦舞阳身后,赵俨山多备的几个火把都被众人抄起,隔着一段给其中一人。 赵俨山俯下身小心翼翼的从洞穴走下去,前面几阶台阶破裂不堪,侯霖只能一手撑着地,用脚慢慢去探路,等过了十丈后石阶逐渐好走起来,侯霖这才发现,这狭隘洞穴两旁居然绘着壁画。 他大吃一惊,这壁画上的描绘方法与当世不同,不似如今笔法锋勒。 赵俨山道:“我初到此处时,也是极为震惊,这两旁壁画的勾勒手法是古术,自大汉开国皇帝刘麟登基之后,这古术就逐渐失传,我也曾是在古书上见过一些,也曾照着这壁画描勒过,却始终形像意不像,最后我也就放弃了,这漫漫一路,都是这壁画。” 侯霖舔了舔干涸嘴唇,照赵俨山这么一说,那这地方建造怕是在起码八百年前。 千年时间,沧海桑田。如今记载大汉开国之前的古籍存世的不过五指之数,大多都是后世的仿本,真伪难辨。 大汉之前为大殷王朝,是中原的一个强盛部落,当时中原数百部落林立,争伐不断,战火连天。 每一天都有弱小部落被毁灭,也有新部落竖起战旗。 相传大殷王朝歌天生重瞳子,身高九尺,相貌伟岸,出生时天降异象,星河滑落,天倾刀戈,自天外落神兵千柄,当时的大殷部落在东海海畔,有数千部落民见到东海之水翻江倒海,九蛟争珠。 当时作为部落王第四个儿子的朝歌一出生就被立为下任部落王,无人争议。借着这天赐的千柄神兵,朝歌成年后征战六合八荒,殷字大旗所向之处,披靡无敌,短短十年一统中原,数百个部落愿意臣服,朝歌于泰山山顶即位,古籍记载:大殷帝王朝歌以蛟筋做带,雪虎皮为袍,脚踏犀角,执天河登巅。重瞳左目现日月星辰,右目著山河大川。山脚百名部落王心悦诚服,匍匐高呼帝名。 朝歌性情寡言沉默,机警多智,正因如此方能百战百胜,凡临战之时,皆披坚执锐于先,不落人后,其士深感其心,尽不惧死,固横扫中原无阻矣。 朝歌称帝后,性情转变,暴虐残酷,每日以杀人为乐。众部落因为他英年善战所震慑,敢怒不敢言。 后朝歌年渐衰老,双目失明,重瞳不见光识物,惧死贪生,有方士献言:可修筑通天廊庭直达天外天,向上仙索求长生之术,朝歌应允,下旨诏令每部落出壮丁,修建通天廊庭,更是大肆招纳方士,以求长生不老之术,一时民不聊生。 通天廊庭百丈之时,天怒朝歌不思为政,所作所为有失天道,上击天雷,断通天廊庭,以绝朝歌长生之路。朝歌盛怒之下将当时招纳的数千方士绑与东海高崖之上,沉石海底,以大殷八百年水德国祚抗衡天意。 苍天怒容,降神兵赤霄,落与旷野,赤霄剑锋所落之地大火燎原,三日不灭,被刘麟所拾,一剑挥去,斩断大殷国运八百年,一时中原战火又起,刘麟多年征战,平定天下,立国号为汉。 记载这段历史的竹简在学士府藏书阁的顶层,侯霖曾有幸翻阅,自大汉开国之后便不盛壁画,直至今日除去丧事陵墓记载外,其余都是浮雕刻纹,再无壁画。因为传言朝歌最喜壁画,曾以人血做墨书金玉墙壁百尺,美奂绝伦,惹得天怒人怨。刘麟虽不明言禁止,但群臣皆不敢在做壁画,久而久之当时的壁画术法就逐渐失传。 这长长一段壁画都是在叙述一件事情,年代久远,早就模糊不清,侯霖看了个大概。似乎是讲述有一个部落在山中发现了一座楼宇,里面人物刻画十分简单,只是用黑色线条描出四肢,其中带头一人体形庞大,应该是这部落首领,之后的一段被泥石覆盖,侯霖也没时间去将泥石抹去,只得跳过去看。 这首领似乎进入了楼宇之内,然后带着族人跪伏在楼宇之外,这一段壁画保存的十分完好,侯霖细看之下甚至能感觉出当时这首领诚惶诚恐的表情。 侯霖看的津津有味,脚下步伐也慢了三分,身后郑霄云看侯霖如此入神,也没打扰。 之后这首领将部落中的一对童男童女献祭在楼宇之外,侯霖正要再往前走张望壁画却撞在了秦舞阳后背。 “那边不知是通往哪里,被土石堵塞,不过出去的路畅通无阻。” 赵俨山喘息一口气,继续前进,侯霖看到壁画通往的正是被土石堵塞的严严实实的一条岔路,而赵俨山走的那条路两旁什么都没有。 壁画被土石覆盖,侯霖伸出手去扒开一些,只看到好多线条,像是献祭完童男童女后发生了什么。 他心生疑惑,当时的凉州都是蛮人,壁画是中原部落独有的技术,难道是有部落迁移到凉州后在这里安驻过? 看着没有两三个时辰功夫清理不出来的壁画,侯霖只好跟在赵俨山身后走向出口。 五十五章:险关峰(上) 侯霖意犹未尽,满脑子尽是壁画上那些奇怪的线索,半蹲在路道口里缓慢挪步,好几次都转过头想要去一探究竟。壁画向来都是叙事写实,从不记录什么山鬼异志的无稽之谈。 也就是说这历经千载的壁画所记述的事情绝对是真的。 侯霖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脑子里会想起那建在深山中的楼宇模样。壁画上只是展现出那楼宇的冰山一角,用简单明了的直线条交错出一个大概模样,不知是为了神化这楼宇还是确实如此,壁画上的楼宇直插云霄,万丈有余,楼宇外的人就像沧海一栗,渺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地步。 侯霖思绪翩翩,在他印象里大汉九州没有如此宏伟壮观的古迹,更让他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是壁画上的部落首领毕恭毕敬献祭童男童女,难道说这楼宇里还有生命存在? 是开了灵窍的洪荒野兽还是长生不老的隐居仙人? 人祭自大汉开朝后就明文规定不可,不论是祭天祭地,还是王侯将相下葬陪葬,凡有敢违者,诛三族。就连真真正正算得上千古一帝的刘麟都未有活人陪葬,只带着那把旁人难近三分的赤霄剑埋在了前岭之中。 开山做陵,断江掘墓。 墓道间鲛油为长明灯,千年不灭。 寝墓中水银做护棺河,飞禽难过。 万丈高台,九龙环绕。 野史相传赤霄剑就在刘麟棺中,即便身死,也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其陵墓规格为千古之最,后世无帝王出其左右。 侯霖想法如儿童逐蝶,越飘越远,他神情恍惚,突然看到前面的赵俨山身形一顿,喘着粗气道:“到了。” 赵俨山推开一块石头,刺眼的日光让侯霖不禁眯着眼睛,赵俨山半蹲着身子钻了出去。 侯霖也迫不及待的爬出这条密道,听到河水潺潺的轻鸣声,一直揪紧的心瞬间平缓下去。 不管怎样,暂时安全了。 怯高峰的后峰悬崖下是人迹荒芜的野林子,就连经验在丰富,对这群虎山在熟悉的老猎贼都不敢轻易走进去太深,当初赵俨山绘制《群虎山地势图》时曾要挟一个数十年在这群虎山中砍柴的老樵夫带他周游,结果当他指在这片深林时那樵夫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只告诉赵俨山说里面只有树林,是这群虎山最难涉足的深林子,一旦走的深了,树叶蔽天遮日,连白昼都分不清。赵俨山只好作罢。 几个已经习惯寨中作息生活的汉子垂头丧气,有几个连眼皮都懒得抬起,只觉得晦气到家,不过数十日,又做了丧家之犬,惶惶逃窜。 相比而言赵俨山倒是淡定的多,打开木匣拿出地势图好生琢磨,虽说逃出了怯高峰,但这群虎山茫茫数十里山沟密林,几十号人连两日的干粮都不够,外面又有官兵搜捕,想要逃出生天谈何容易? 赵俨山善算谋,两指夹在地图上衡量半天也没有找出一条能快速出山的捷径路途,手指不断在图上来回测量,脸色越发沉重。 “你怎么看?” 秦舞阳走到坐在一块溪旁圆石的侯霖身边问道。 “天底下没有天衣无缝的算盘,百密终有一疏,不过我们现在这现况确实太惨淡了些,要光是年轻汉子的话钻进哪个林子里面蛰伏上几个月,想必这些官兵也没时间跟我们耗下去,不过……” 侯霖瞟向不少就地而席的老幼妇孺,轻轻摇头。 “我是绝对不会丢下他们的。”秦舞阳坚决道。 “你让抛弃他们而独自逃命我也做不到,倒不是我胸襟多大,良心上终归是过不去的,人活天地间,得问心无愧。” “你觉得他可信么?” 秦舞阳沉默片刻,看向还在钻研地图的赵俨山,嘴唇蠕动,若不是侯霖离得近,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侯霖略轻叹口气:“既然小丛峰和官兵勾搭上了,那这群虎山是势必要收拾干净的,怕是几条出山的路早就被官兵把守,放在棋局里,我们就是那无用之子,被蚕食干净是早晚的事。” 侯霖心里下定了决心,他从圆石上面蹦起,道:“不过棋局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挪用得当,死水亦能泛活,打个粗俗比方,就是一个人不论家世才华相貌样样胜你,你给他一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还能胜你哪样?规矩都是人定了,最怕的就是不讲规矩的人。” 秦舞阳细细咀嚼,还是没明白侯霖到底有什么打算,乱发下的深邃眼眸带着疑惑望向侯霖。 侯霖走到赵俨山身旁问道:“三当家,可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赵俨山合上地图,话语中虽透露绝望,但并不死心。 “我有一计,不过很危险,要是计败的话我们没有半点退路,只有一死。” 侯霖淡淡道,他一直盯着赵俨山,观察他的表情,如果这个生性多疑的怯高峰三当家有半点犹豫他就会立刻清他出局,原本就是互相利用,谈不上什么情义,不过隔着最后一层窗户纸谁都没捅破罢了。” 让侯霖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瞻前顾后的三当家只是将木匣放好,然后正色道:“说。” 侯霖嘴角上扬,说出一个连秦舞阳都极为震惊的话。 “打败这伙官兵,我们就能活。” “你疯了么?” 赵俨山惊骇,侯霖一脸平静,又不像是在开玩笑,这让他捉摸不透。 “凭我们这几十号人?怕是只能在官兵的功劳簿上添上几笔墨吧。” 侯霖嘴角一扬,笑容更甚:“当然不是,如今局势已变,敌非敌,友非友,其余山头怕是也群龙无首,群虎山几座山头加起来人数近万,凭借一个郡丞手底下的郡兵想要吃下来可不是看他吃相如何,而是他有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赵俨山心中骇然,看向侯霖的目光微微颤抖,侯霖低笑,像是自己都被这想法激的癫狂。 秦舞阳眯着眼睛,将额头上的乱发拂起,仔细打量着侯霖,看到他笑容中带着无尽血色。 “你疯了!别忘了你是朝廷命官,我们要做的是回长安复命!” 侯霖转过头,看着恼怒的郑霄云,笑的清冷:“回得去么?相信我,两个什么证明都没有的贼寇远比自称是治粟都尉的穷白之身诱惑的多。” 郑霄云无力的低下头,战场的明枪明剑他不怕,可如今这走投无路的状况却让他有力使不出来,就像狠狠的一拳砸进棉花里,这种挫败感让他深感无力。 “天底下谁的命在金贵,也没有自己的命值钱。在我们被追杀的那一刻起,什么七品治粟都尉,什么前御林将士,都只是空壳子,现在我们两个人的项上人头在别人看来就是贼寇,看的人都眼红。” 侯霖唾沫飞溅,语气委婉,郑霄云却没有半点被开导点通的大悟神色,反而阴沉着脸默不吭声。 “这群虎山之地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与其束手待毙,不如困奋一击,官军和小丛峰的人穿上一条裤子也绝不是一条心,官匪两立,所以我们并不是没有胜算。” 侯霖慷慨激昂,一番分析下来倒是激起众人斗志。赵俨山眼神一瞥,焕发振奋神采:“几成胜算?” “目前一成,毕竟几座峰头的新仇旧恨难以一笔带过,一群乌合之众也很难发挥出战力,具体的得看看再说。” “哪里?” “最近的。”侯霖将经不起几次挥刺的竹枪握在手中,昂起头看向不远处一座烟雾缭绕的险峻高峰。 五十六章:险关峰(下) 艳阳高照,夏蝉声鸣。群虎山如林海泛滥的参天大树都挡不住炽热灼光,热的人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 小丛峰上千号弟兄除了那作为老魏头心腹立身所在的五百陌刀手外,其余人都傻愣住,昨日喝酒吃肉时还叫嚣下次官兵敢来在砍下他十几颗脑袋,今天就给人让道两旁俯首恭敬的叫军爷。 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荣孟起伫立在西边唯一一条出山口的草丘上,闭目凝神,这条简陋狭窄的山口两旁埋伏了不下百名弓弩手。他一身素衣在这山峦叠绿中极为显眼。 山风拂过,绿草盈盈,袖摆飘飘。 “你说荣当家闭着眼睛想啥呢?” “我怎么知道!荣当家没事的时候就闭着眼睛琢磨事,这是咱都知道的事情,怎么?铁子、你有胆去问问?” 被唤作铁子的人脑袋瞬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搭弦的手一抖,一根箭矢掉在了地上,发出轻轻的叮声。 荣孟起睁眼,没有转头,但瞳孔却移向了这个方位。铁子缩了缩脖子,将箭矢捡起来,再也不敢开口。 一年前,在小丛峰不过百号人的时候铁子因为犯了殴打衙役的罪名投在了老魏头名下,算是这小丛峰的老人了。 他记得很清楚,这个荣当家当初上山时的落魄模样,衣衫褴褛,浑身恶臭,活脱像是在粪坑里游了几圈爬出来的样子,当时他正在山下岗哨夜勤,远远借着火把光看到了一个人影踉跄的晃荡,等走近后几个人都皱起了眉头。 哨长都已经举起了手中牛角弓瞄向这个人,给这无聊更无趣的晚上找些乐子,附近几个人都叫开了好,还拿出了碎银摆了个盘口。 刚好让当时名声不显的老魏头骑马下山时撞见,拦住了他们带走了这个人。 第三日小丛峰上就多了个和其他弟兄不一样的人。 铁子见到时眼睛瞪的滚圆,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的俊俏公子是那天晚上连乞丐都不如的家伙。 这人目光扫过他,铁子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事后想起来觉得这人眼神中蕴育着一种奇怪怒火。 像是他小时候村里面抢不到骨头的恶狗,那种歹毒妒火仅用一双眸子就能演绎出来。 铁子和其他莽汉一样,瞧不起这个书生打扮的人。咱小丛峰做的是剪径抢掠的勾当,谁狠谁强才能说的上话。你一个模样文文弱弱的书生难道剪径时给人说什么仁义道德?还是仗着卖相不错的皮囊卖自己的身后花? 但让铁子奇怪的是大当家的却十分重视这个书生,竟然还让他在将军府后面搭了个草庐独自居住。若不是老魏头赏罚分明更兼义薄云天,让底下看不顺眼的兄弟窝着满腹牢骚和埋怨不好说出来,怕是早就离心离德分家了。 直到有一次铁子见到几个官兵探子上山纵火,这个平日来寡言的书生轻描淡写的用一把束袖短剑把几个官兵刺死,沾血的俊俏脸蛋上甚至连眼皮都没眨下。 那时铁子才明白这个看似高高瘦瘦弱不禁风的家伙并没有自己想的这么不堪。 在杀死几个官军探子的那天夜晚,他走进将军府直到第二天破晓时分才走出来,然后大当家的就指着他说这是咱小丛峰的二当家,全寨的人都哗然,不敢相信,有几个早就盯着那几把座椅的人甚至放话要给这小子放放血,让他明白先来后到的规矩。 再然后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少,小丛峰也有了如今叱咤群虎山的五百陌刀手而一举坐大,有了如今这光景。 荣孟起睁眼抬起头,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和当初落魄上山时唯一相同的是,他眼眸透露出的凶狠恶毒一成不变。 灭族之恨,朝夕难忍!唯待势成;戮仇满门! 群虎山险关峰。 作为狭长山阔的群虎山唯一一座真正算得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峰。如同有着天府之称的益州,入蜀难,出蜀更难。 险关峰大当家云帆死在小丛峰的消息还未传到寨中,不少人还眨巴着眼睛等着大当家回来,不知已是天人永隔。 险关峰不比其他峰头,其地理位置正好在群虎山肺腑处,每次出去扫点秋风都不易,不过日子虽然过得紧,但勉强也过得去,既没闹得寨中人心涣散,也无哗变夺寨的事情发生。反而寨中一千号弟兄上下一条心,是能够替嘴上说的兄弟挡刀拦箭,对得起聚义厅前那杆义字当先的幡旗。 “你真的是朝廷命官?为何还惧官府来围剿贼寇,到时候随便编个理由瞒过去不就行了?” 赵俨山听到郑霄云和侯霖的对话后心生隔阂,看着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险峻山路问道。 侯霖这时也不想隐瞒什么,老老实实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是我这条小泥鳅,官袍官印都丢了,我说自己是七品都尉谁会相信?一个拿不出确凿证据的七品都尉远没两颗山贼人头来的值钱。” “那也好过九死一生跟官兵作对到底吧。” 侯霖闻言刚迈向山路的脚又缩了回来,转过身指向背后扎堆的人群道:“我是有办法脱身,可身后这些人怎么办?他们相信我,跟我一条道走到黑,三当家的慧眼如炬,第一次见面时就知道这帮人都是迫不得已背井离乡的伶仃难民,别说杀人了,就连见血很多人都怕,如果我明哲保身,这群不该死的人就全都得背上山贼的帽子上刑场了。” 赵俨山噗的一下笑了出来,自嘲道:“慧眼如炬?这时候你还抬举我?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我又怎能看漏了你这条泥水里翻滚的锦鳞?” 侯霖尴尬的笑道:“不提了,当下还不是叙旧的时候,如果能够活下来,我自罚三杯给三当家的赔罪。” 山路崎岖,一旁临着被风刀雪剑摹刻不知多少春夏秋冬的山石,一边靠着跌足就粉身碎骨的山崖。 “怎么不见险关峰的人?” 郑霄云纳闷,站在高处瞻望四周,只有几间破旧木屋。 “险关峰无马,再就是寨中人本就不多,和其他峰头都不一样,不用在山脚驻扎专人也能睡的踏实。” 赵俨山回道,扭身看着侯霖凝重侧脸。 “登山?” “登!” 险关峰千仞陡斜,一行人冒着炎日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往山上攀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个眨眼就可能不慎掉下山,到时可是连一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侯霖为了安全起见让老幼妇孺留在山下歇息,将剩余的所有干粮泉水都留给了他们,只带着三十号青壮攀山。 在山腰处众人停歇,侯霖蹲靠在山石旁伸头向俯瞰脚下绝崖,只觉得脖子凉飕飕。 绝崖下不见光照,阴森森的绿茵深林时不时的传出未名猛兽的吼叫,连郑霄云都大口喘气,倒不是因为这山路崎岖难走所致,而是因为走这段路心里负担过于沉重,压迫的人沉闷难受。 赵俨山更是比侯霖还不济,脸色惨白;满头大汗,几乎是被后面的人推着才走到这里。所有人中唯有秦舞阳还算闲适,略微抬头看着云天一色的秀美景色怔怔出神。 ”我原本、还以为,这险关峰是因为见识短浅才不在山下留人,看来还是我学识薄浅了。” 赵俨山累的连话都断断续续,将身后绑着的木匣又系紧了些。 侯霖摆了摆手,一脚将一枚石子踢下峭壁,半天也不闻响声。 “省点力气别说话,还有一段路呢!” 五十七章:峰尖一杆银尖枪(上) 等到侯霖爬到险关峰峰顶时,只剩一口气了。他累倒在地上,连眼睛都没力气睁开,旁边的赵俨山两腿打颤,早就顾不得名士做派,一身足足要三十多两的纹绣缎袍多处磨破,为了不让摆胯的坠沉绊倒自己,对这件衣服爱惜到了极致的赵俨山硬是狠下心撕扯掉摆胯,让这件衬人飘逸出尘的士子长袍成了市井常服。 秦舞阳站在毒辣日光下眯着眼睛望着山顶口用砖瓦简单铺盖的山寨大门,休说能遭受官军霹雳车的轰击,就连强劲些的床弩都能轻易穿透,秦舞阳先是一锁眉,随后舒展,有着如此险峻的地势之优,确实不用在去画蛇添足。 不知是酷暑难熬的缘由还是为何,险关峰寨门紧闭,两旁耸立的岗哨上却无半个人影。 老黄看到刘疤子的脑袋悬在挑竿后喜笑颜开,此时也没了那几日都散不去的郁气,骂骂咧咧的倚在不负险关之名的崖角木栏道:“都爬到这才看到一截木栏,怎滴上山这么长一截路都不去修?娘嘞!现在腿还是软的。” 侯霖将手中可有可无的竹矛丢弃,擦拭一把倾盆而下的汗水,上前轻轻扣门。 不过才轻叩三下,寨中就传出声音:“来了来了!别他娘的跟阎王索命一样,妈的老子正放茅呢!” 寨门打开,一个嘴里吊着沙芦的贼眼蟊贼一愣,一只手还提着脏兮兮的蓝色破裤子往腰上提。这蟊贼倒是几分机灵,眼珠子一转,狡黠一笑,看到侯霖身后躺倒或坐倒一片的人,挥手不耐烦道:“走走走!我们险关峰现在是人多碗少,不要人了,这群虎山有的是土匪窝子,你们倒也是好兴致,老子半个月都不下山一趟就是嫌这山路难走,还真有人跑上来。” 说着就推搡了侯霖一把,贼眉鼠目配上那狡黠笑容怎么看都让人想退避三舍。现在的峰头都不嫌人多,恨不得今天立起替天行道的气派幡旗,明天就能拉起几万人的队伍,有人有刀还怕抢不来粮食么?哪有山头会往外推人的,距离寨门有三丈远的秦舞阳众人都懵着脸觉得奇怪,只有站在这这贼眼蟊贼面前的侯霖心知肚明,这蟊贼说是赶人,可没半点要关寨门的意思,在伸手推出侯霖时将手攥成一个银两形状,还挑了挑两行稀疏根浅的眉毛,獐头鼠目的模样配上这副贪财面孔,更是惹人憎恶。 侯霖哭笑不得,原本还想故作高深效仿前辈说客来一句让人琢磨不透的话语,结果见这小厮的市侩行径后全无兴致。 贼眼蟊贼见侯霖脸绷起,憋着笑意,没有半点懂人情世故的样子。心想得了!又他娘的是一伙穷光蛋,他收回手道:“滚蛋吧!下去的时候招子放亮点,滚下去没命也就算了,连收尸的都没有啊。” 侯霖见这贼眉鼠眼的家伙没了耐心,一只手抵在寨门上,正色道:“你们险关峰的大当家应该没回来吧。” 贼眼蟊贼警惕的瞟了一眼侯霖,叫嚣道:“他妈的回没回来管你卵事,你是谁啊!” 侯霖不理会他的污言秽语,抹了一把顺着鬓角流淌的汗珠道:“他回不来了,你们这现在管事的是哪位?带我们去见他,我可没赏钱给你,不过要是运气不错或许能保住你命。” 贼眼蟊贼瞧向侯霖的眼神变得古怪,一时竟不动弹,两只手压在门上,辨别侯霖所说真假。 “现在先给我和我后面这帮弟兄口水喝,一口水救你一寨子的人,这买卖很划算吧。” …… 凉州武威郡。 凉州是大汉九块州郡版图里最为贫瘠的一块,而武威郡在凉州六郡里又是出了名的寸草不生。 黄土丘山,连绵不绝。一口井水在这里能值半座金山,由于地势问题,武威郡能有城墙环绕的城池屈指可数,大多都是散落在山陵之间的村落,常有两个村子因为一口井而大打出手的耸人听闻传出,而朝廷对此也是不管不问,仍由其私斗、械斗,反正你狠下心来杀了人就会被抓走。 武威郡虽然少有庄稼,连天南地北的商队都嫌弃武威郡境内蜿蜒不断的山脉难走,纷纷绕道而驰,可武威郡仍是凉州几十年不变的金库。 原因就在那看似是无数顽石累积起来的深山里隐藏着无数宝藏。 西凉二绝。一是凉马膘肥,耐力极佳。二则是矿山无数,大汉铸甲造兵三成尽出自凉州,连长安御林军的明光铠都是出自凉州矿山,更是锻造无数利刃神兵。 矿山开掘皆是九州囚犯劳役,几十年间大汉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少有犯事者,所以对武威郡内的民众斗殴坐视不管,只待事后抓人,发配深山掘矿,以补其用。 武威郡府寒胆城。 以往是武威郡最为热闹繁华的寒胆城皆是黄底赤字的汉字大旗,被叛军攻陷后全都换成了白底黑字的无字旗幡,也不见当初街巷人满为患的热闹景象,更没有喧嚣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了。 叛军攻陷寒胆城后,烧杀抢掠了整整三天三夜,原本就惶恐奔离出逃的寒胆城百姓更是没有多少愿意留在这里的。 寒胆城,人俱胆寒。 位于城西雪雁巷的郡守府只剩下断壁残垣,那块价值百金的十尺的红桃木牌匾也被当作废柴添做取暖用的篝火。遥遥望去,整座寒胆城像是一座死城,分明是艳阳高照凉风习习的好天气,大街小巷却少有人踪影,唯一几个在街巷中的百姓都低着头快步行走,不敢逗留停歇半步。宛如一座死城。 与郡守府遥相对应的城东金家府邸却留存下来,连半块砖瓦都不曾毁坏。此时成了在寻常普通百姓嘴里面每日都要食人心,饮人血的霸王行宫。 掘了金家风水极好的祖坟不说,刨了金家先辈的棺木不谈,连成了一堆散落白骨的尸体都要拉出来放在城门外暴晒,还占据了绵延金家福泽的宅落,无人知晓这个不知其名,只知其称的霸王和金家有怎样的血海深仇,连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也做得出来。 如今的霸王行宫外两排虎背熊腰的甲士执着纹刻凤鸟祥云的仪仗戟值守在外,身上的盔甲与官兵无异,只是应当应崇大汉火德的赤色盔甲成了黑色。 霸王携军进入寒胆城后,发现郡库里还有数千套来不及带走的盔甲,全部笑纳,只是为了与官兵区分,将盔甲上的红漆剥落,并上成了黑色。 一成不变的金家旧宅里数道身影在廊间庭院穿梭,说笑不断,都是些砍了多少官兵脑袋,又骑了几个章台杨柳的粗俗荤话。 金家府邸后园有一兰若亭,八檐六柱上都是历代诗仙文豪提的歌词诗赋,用瘦隶书写的兰若亭牌上还有三十年前为誉为七斗散仙魏圭的一首绝句诗: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这是凉州境内寥寥几处雅意韵足的清高地方。据说金家家主在逃难时在这兰若亭外徘徊一炷香,想要将这亭牌带走,后又恐毁了前人佳作,只能咬牙踱步离去。 兰若亭内坐着一个高大身影,听到脚步声后转过头道:“俱全?” …… 陇西郡群虎山险关峰。 贼眉鼠眼的险关峰蟊贼将信将疑的将侯霖一行人放进了寨门,在诸多狐疑不善的目光中带着他们走到了险关峰的聚义厅前。 一个灰色布衣的年轻男子正打着瞌睡,盘腿而坐,怀里抱着足有两个他高的银尖枪,身后和怯高峰如出一辙的彩幡大旗随风作响。 五十八章:峰巅一杆银尖枪(下) 群山遥人间,险关于云巅。 灰衣男子扎了个简单发髻,用一根木簪盘起,上面裹着一块蓝色绸布,五官轮廓分明,倒是有几分俊朗,听到脚步声后睁开一对刻皮入骨的剑目,凌厉有神。走在最前面的侯霖不由的停住脚步。 秦舞阳瞧见被这灰衣男子抱在怀中轻轻摆晃的银尖枪也是一惊,随即看向男子面容,似乎不是自己所想之人,嘴唇稍稍挪动,又恢复那副冷清面孔。 “王小哥,这人说大当家的在小丛峰被挨千刀的魏老贼暗算了,勾结官府准备把咱群虎山几座山头都荡平,走投无路来咱险关峰求一条生路,大当家的不在了,我想了一圈只能带到你这来了。” 贼眼蟊贼说到险关峰的大当家,眼睛通红,言语间也带着几分悲怆,不像故意作态,落在旁人眼中,这品相本来就不佳的蟊贼怎么看怎么假,可侯霖却能感受到这小蟊贼完全出于真情流露,心中难免感慨一句这素未谋面的险关峰大当家确实像传言一般重义重情。 “怯高峰三当家,有些时日不见了。”灰衣男子一眼相中混迹在人群里的赵俨山,后者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未作答。 灰衣男子笑道:“上次赵当家面对官兵两腿打颤的场景,王彦章至今难忘。” 赵俨山重重的哼了一声,也不否认。 “去年就有无数谣言说小丛峰和官兵眉来眼去,不过之后老魏头邀请各大峰头当家的在群虎山东风口一同伏击了近千官军,倒是打消了无数人的疑虑,不想如今竟用了这种肮脏手段。” 灰衣王彦章叹息道:“绿林里的名声虽说摆不到明面,但哪个绿林好汉愿意自毁名声啊!” 秦舞阳上前几步,稍作犹豫道:“林熊叱是你什么人?” 秦舞阳指了指他抱在怀中的银尖枪,王彦章诧异,没想到会有人知晓他这把没什么名气的名枪,他看着身材魁梧的秦舞阳顿了顿:“正是家师,敢问兄弟是何人?银尖枪已有十年未在世间崭露锋芒,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侯霖本来还想说事情紧急,刻不容缓,可见到秦舞阳他乡遇故知,还主动打招呼,生起几分好奇。侯霖曾多次侧敲旁击想知道这个武艺非凡的西凉汉子来历,每当侯霖有意无意提起时秦舞阳总是摇了摇头,不愿说起,只知道他是东羌郡的驿卒,后来因为其父被奸人所迫害才在凉州境内四处逃难。郑霄云私底下曾和侯霖闲聊过,说他走起路来两胯间隙极大,膝骨向外侧,小腿却往内紧,分明是多年纵马才有的习惯。郑霄云曾感慨过秦舞阳步战已是悍无敌手,可惜见不到秦舞阳纵马的英武之姿,这些日子四处流离,别说骏马,就连骡子都没见过一头,入了怯高峰也不曾接过马缰,骑上马背。 侯霖戏谑道郑霄云和秦舞阳要是空手搏斗,胜算几成。一向昂首傲气的郑霄云只是苦笑摇头,说毫无胜算,能撑到二十合都算不错了。 “十几年前曾在雪莲山庄与他见过一面,也授我几式枪法诀窍,林大家枪术别具一格,故而记得很清楚。” 王彦章站起身,虽然不如秦舞阳身材魁梧,却也是身材修长,怀中银尖枪轻颤,细细打量着秦舞阳。 “敢问林大家如此何在?” 王彦章面无表情:“死了。” “既然是雪莲山庄出来的,那想必有些本事。” 王彦章说罢走到旁边武架上取下一把蜡杆红缨枪甩给秦舞阳道:“耍两下?” 侯霖听的云里雾里,什么雪莲山庄和林熊叱他从未听闻,小声询问道赵俨山,赵俨山应声道:“雪莲山庄不在凉州境内,而是在东羌郡西边的羌族地盘。别说你们这些外地人,就连凉州境内土生土长的人也没几个清楚的。我年少时也曾前往雪莲山庄求学,却被拒之山下。至于林熊叱嘛,所知不多,只知此人是一代枪术大家,曾经在西境边塞上授业多年,如今几个边境使枪的将军都受过他指点,不想居然已经殒命了。” 秦舞阳接过红缨枪,掂量了下重量,还未等他抬头就察觉到一冽银光直朝他肚腹袭来! 喋喋不休的赵俨山止住话头,望向两人,侯霖也是一惊,没想到前面还相谈甚欢的两人居然打了起来。附近突然间围过来好多人,似乎见惯了这种场面,都离的远远的看热闹,还有打赌这个看上去有些斤两的汉子能撑过王彦章几枪。 贼眼蟊贼早就偷溜到一旁,变戏法一般从怀里掏出一把花生米,看的津津有味,反而是侯霖一帮人反应不过来。 秦舞阳并未慌张,横持在胸前的红缨枪往下一压,将雪银色的枪锋盖住,随即往后跃步拉开距离。 王彦章一击不成毫不气馁,灰衣卷银枪,脚尖轻点沙地一个枪舞翻身,银尖枪嗥鸣一声,用韧性极好的铁花木打造出来的枪杆抖落不停,银色枪尖幻化出数道光影,刺向秦舞阳。 兵器向来是一寸短一寸险,银尖枪是名副其实的马战枪,几乎有一丈之长,而秦舞阳手中经不起几次碰击的红缨枪不过才半丈。他往后掠的几步距离被王彦章伸手就将枪尖置到他胸口。 秦舞阳不在退步。王彦章出手果断,也丝毫没有点到为止的意思,要是斗胆用胸膛去挡无坚不摧的枪锋只能是个透心凉的下场。 秦舞阳哼了一声,脸上怒火浮现,似乎有些不满王彦章的得寸进尺,不在一味退让,见到数道让人头晕目眩的银色枪锋闪烁反而迎了上去。 他一只手横握红缨枪,另一只手既然伸出去拨那几道根本分不清虚实的枪花! 连王彦章都是一怔,心里未免嘀咕这家伙难道不想要手了不成?分心之间,手上动作一缓,秦舞阳怒吼一声,惊起旁边树丛里无数飞鸟振翅。 右手紧握红缨枪大开大合,挥向那几道枪锋。 手臂上经脉暴露,力道凶猛,原本就是以巧得力在得利的银尖枪瞬间缩回,反倒是秦舞阳得理不饶人,一杆红缨枪被甩的虎虎生风,数次砸到银尖枪上,两杆枪都因猛力碰撞弯曲,只是银尖枪微微颤抖,便恢复原状,而秦舞阳手中的红缨枪却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王彦章挥舞枪头轻轻往天上一挑就将被甩飞的半截红缨枪头卸去力度,在空中打了几圈转扎在了两人之间的沙地里。 “你是使戟的?” 王彦章背手立枪,看着秦舞阳的目光中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 “天底下哪有称手的戟?” 秦舞阳丢下半截枪杆,转身退到人群中去,四周传来喝彩叫好声,不少险关峰的弟兄对他举起了大拇指。 王彦章还想说道什么,见秦舞阳转身只好将已经吐出嘴的半截话生生咽了回去。转身把银尖枪插在彩幡大旗下道:“你们随我来。” 险关峰的聚义厅也谈不上什么格局气派,简简单单的垒石筑成一座四四方方的屋子,连檐角都没有,房顶上只是零零散散垫了些砖瓦,大多都因风吹日晒残缺不齐。 赵俨山早就猜测秦舞阳的身手应该不差,却没想到强到这种地步,顿时对他又高看了不少。 而侯霖想起几次在生死线上徘徊的经历心有余悸,暗念能有秦舞阳一半的本事也行啊! 他故意放慢脚步等秦舞阳走进,怀揣着憧憬附耳说了几句。 秦舞阳听后难得的咧开嘴角笑道:“你嘛、不行!” 五十九章:同床异梦 大汉军制自开朝以来大改八次,小变不计。连如今未央宫殿堂臣席左侧武职鳌头的太尉都曾被抹名数次。更不要提底层那些杂号将军和郡县里连品级都没有的武吏如何挣扎浮沉。 百年前率领数十万铁骑南下踏碎一场盛世的依哈单于曾经在临阵沙场中活活拖死当时的太尉契平志,被史书写作‘舞屠之祸’的三十年间别说姓名无法考究的将军都尉,四品以上的武职将军都死了四人,其中最惨的就是太尉契平志,被依哈单于的汗血宝马扯出肠子拴在马尾,在长安城外绕城拖了整整一圈,哀嚎声让守城士卒皆闻之丧胆,更有无数官员怆然泪下,使得本来就已经跌到谷底的士气更是落入万丈深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匈奴游骑放肆的马踏中原。 这件举国祸事被整个大汉认做国耻,为避嫌特撤去太尉一职,直到五十年后恢复国力才重新设三公,称太尉。 开朝后刘麟于九州境内险要关隘设都护府,都护使由有才能的皇室宗亲所担任,并配予副职,后又恐都护使兵权过重,百年间连削数十次,直到景运年间撤销都护府,立郡兵,属郡守直接统辖,战时做兵,无战时屯田。此制度延续至今。 此举有利有弊,虽说解决了粮食问题,可由于多年种田,大多郡兵拿起锄头钉耙的时间比刀剑还多,战力低下,后来大多郡守都会挑出精壮之士,区别开来。 今下随着樊郡丞开赴群虎山的一千多郡兵就是此类将士,不用和寻常郡兵一样在田间操劳,只管校武操练,否则樊郡丞也不敢带着一千号人来收编近十倍于他的群虎山匪寇。 身披赤色铁甲的陇右郡郡兵看着一队又一队被擒的怯高峰匪寇抱头排列跪在山顶上,老魏头身后跟着十几名心腹陌刀手,刻意与这帮浸染着血腥气息的郡兵拉开一段距离,有些泾渭分明的味道。 “你们三当家呢?” 老魏头和颜悦色的问道一个跪在沙地上腿脚还不停颤抖的年轻男子,后者眼神中都是止不住的惊恐,在寨中听那些油嘴滑舌的老土匪说惯了官兵杀俘的事情,之前只是笑一笑,毕竟像他这种在山上看哨的望穿山麓也瞧不着半个官兵,没想到今日却切切实实做了一次官兵俘虏,脑子里那些官兵喝一口酒砍一颗脑袋的骇人听闻直往外冒,还没瞅见一个官兵抽出刀来,他自己就把自己吓的哆哆嗦嗦,头脑发懵。 “不、不知道”&bsp;&bsp;老魏头不在看这个有着大好年华的年轻人,他直起腰板喊道:“有谁知道赵俨山在哪?可以网开一面饶他一命!” “我知道!” 一个身材矮小的男子想要站起身,又怕身后官兵怒他擅动,刚冒出一个头就蹲下身缩了回去,不想脚下破烂不堪的草鞋一打滑,狠狠的摔在了沙地里,吃了一嘴沙土。要是平常见到这滑稽模样早就惹得哄堂大笑,这当下这肃杀气氛没一个人能心大到笑出声,只有几个站立在侧的郡兵甲士斜了一眼,随后目不转睛的直视前方。 “说出来给你赏银,还准你活下去,过上安生日子、不过要是糊弄我,只要你还在凉州境内,我就能找出你来让你生不如死。” 矮小汉子连忙磕头称是,顾不得半天口干舌燥嗓子干哑的生疼,他咧开嘴道:“我看到赵小子这厮和几个刚上山的家伙往后山跑,他们里面还有老有小,估计跑不了多远。” 老魏头横过头,旁边一个心腹陌刀手立即心领神会道:“后山我们寻遍了,找到的人里面没有赵俨山。” 矮小男子听后一吓,跪行到老魏头跟前抱着老魏头的大腿就痛哭流涕喊道:“小人所说绝对属实啊!谁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老魏头轻抚他的头,笑吟吟说:“我相信你。” 矮小男子惊魂方定,任凭自己脑袋被人抚摸,结果刚一抬头就看见原本轻轻摸着自己脑袋的手上多了一把闪着银光的东西,还没等他发声就发觉自己已经说不出来话,看着剑刃扎进自己胸膛里只觉得一阵刺痛,让他脸都扭曲起来。 老魏头依旧一脸怡然笑意,只是目光中多些苍凉意味:“天底下有几件事是天诛地灭的勾当,凡是做了的人下场都不好,其中两件一是卖主求荣,二是背信弃义。与其让你污了声节,背着骂名苟活下去,不如清白的死去轻松。至于我嘛、蝇营狗苟又背信弃义,不过时候未到,还没被老天爷收了这条浊命。” 矮小男子一脸不甘,瞪大了眼睛无力的松开抱着老魏头大腿的手,躺倒在地上。周围几个人将脸埋进沙土里面,身子颤栗,唯恐下一个轮到自己。 樊郡丞恰好走来,虽听不见老魏头在那已经断了气的匪寇耳边的呢喃细语,但看见他笑着脸将随身剑刃扎进了匪寇心口,甚至连手腕都不曾抖落半下,心中不自觉的将他从金家放养的一条野狗升级成放养的一条咬人野狗。 老魏头横着利刃在咽气匪寇的衣服上抹了一把,看到樊郡丞迈着大步走来,怡然笑容更为灿烂。 “郡丞大人,怯高峰上一千余匪寇皆已降服,除了那一百多韩平的心腹响马给他做了陪葬外,就只剩下怯高峰上三当家赵俨山带走几十号人没有寻到了。” 樊县丞原本对这个群虎山绿林魁首打心眼看不上,可进了山后见到那丝毫不逊色自己手底下陇西精锐的陌刀手,才稍稍对这个发鬓已斑白的半百老头上点心。 如今静下心细想开来,这个匪头居然能和在凉州一手遮天的金家搭上线,必然有其独到之处,金家这艘大船可不是什么小鱼小虾米都能往上跳的,攀龙附凤虽被人不齿,可哪天真轮到自己头上估计没几个人能够拒绝。 金家在凉州境内何止是名大气大,金家任何一个嫡脉公子一句话,就能让一个不入流不得志的小吏上品当上官,这可不仅是底蕴深厚能做到的,其中掺着不知多少为人津津乐道,却不为人所知的勾当买卖。 向来先看人家世出身,在看人才学相貌的樊郡丞露出一个怎么看怎么不讨喜的干瘪笑容道:“寻不到就寻不到吧,一网扔下去漏些小鱼不涉大势,还有四座山头。魏将军对此处熟悉,就劳烦带个路吧。” 老魏头毫不诧异之前还在马上连瞧他都不瞧上一眼的郡丞大人如何就改了脾性,甚至不惜拉下脸对他这个被人唾骂的匪头百般恭维。听后用大汉军礼喏了一声后又问道:“那这些怯高峰降贼郡丞大人如何处置?” 樊郡丞心中早有对策,却仍旧故作权衡在脸上阴晴一番,最后‘勉为其难’道:“魏将军若是投了朝廷,手底下人终是多多益善,就交给魏将军自行安排吧。” 老魏头挂着淡淡笑意,拱手道:“那就多谢樊郡丞美意了。” 樊郡丞哈哈大笑起来,心里笑的比脸上更甜,虽然已过知命,可在官场上的雄心壮志却未曾比年轻时少上半分,他能爬到如今的地位就像登上一座山的山巅,想要再往高处走可是登天无望,如果能借此机会扒上金家这个纵云梯 琢磨间他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指头就开始扳算。 郡守、刺史、州牧。 拳头松开成掌,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其实他这个小商贾出身的士子,离封疆大吏不远了啊! 六十章:设伏 数千官兵混杂着小丛峰兵卒浩浩荡荡开往群虎山几座峰头。这些陇西精锐确实不愧其名,身上背负着二十斤辎重兵甲在山林间穿梭如履平地,最难得可贵的是不论山路如何崎岖,一千多陇西精锐总能有条不紊默声行走,跟在官兵后面估计甩开小段距离的老魏头心中凛然,虽说这些年的太平盛世不论让庙堂还是市井都渲染些重文轻武的风气,可军中却丝毫不被影响。 大汉北有匈奴,西有黑戎,南有诸夷,东有山越,虽说不少膏粱纨绔混入军中为威作福,可从血沙里爬出来的铁血将领仍旧占大多数,他在西境戍卒那些年,几乎每隔几天身上都会多出些伤疤,是实打实在血汗里滚躺出来的。 就在官兵荡平怯高峰往其余峰头行进时,幽州之北的北原青草上,数百匹战马践踏飞驰而过。 与大汉九州境内的叛乱暴动不谋而合,之前销声匿影的匈奴这两年出奇的不安分,九边三府进入军备数月,几乎每日都有数百探马斥候从九边城门北去,为了将零零散散的匈奴部落情况打探清楚。 百年前的那场举国祸事或许中原百姓已经忘记,可戍守九边城塞的将士却无一人敢忘,要是哪日匈奴数十万铁骑再次踏入中原,那即便他们面北战死,也是千古罪人。 正值草原牧草肥美的季节,赤甲骑兵毫不怜惜的将牧民视为生命的牧草踩踏的直不起来,为首一名三翎将军身背虎枪,手中挽着一张造型奇特的铁弓,身后一名身材高大的壮汉紧紧跟随在后,右肩上扛着一面大旗: 燕阳。 “都尉!前方有近千匈奴游骑,正往此处奔来,前面还有一人,看其装束,似乎是斥候营的。” 后哨营都尉甘茂点了点头,眼睛往四处瞟了瞟,看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土丘,扬鞭一指,数百燕阳铁骑立即朝土丘上策马而去。 高地视野辽阔,号称十万军中第一弓的甘茂视力又远胜常人,隔着老远就望见北面飞尘不断,一匹仅仅有着马鞍的轻骑上载着一个一身污血的人朝他们这个方向狂奔,身后不到百丈的距离足足吊着数千匈奴游骑。 匈奴人虽然凶悍异常,却也绝不会兴师动众到数千人追着一人在茫茫草原上奔驰,除非这个人做了对他们部落有着无法弥补的事情,比如杀了他们部落的首领。 不过匈奴部落首领虽说也是贵族,却比处尊养优的大汉世家贵族在军武方面强得多,甘茂就曾经见过一个年已花甲的老首领脸不红气不喘的砍死了三名大汉将士,最后被他一枪戳死在毡帐里。 甘茂想起出发前马昊明给他交代的几句话,眼神冰冷起来,右手不知何时从悬挂在马腹侧的箭囊中取出一支入手沉重的铁箭。 神凰弓,凤摆箭。 赤甲黑骑驰北原。 连珠手,铁貂面。 少年锦郎震九边。 神凰弓下、凤摆箭上血骨无数。 “燕阳义!起枪!” 数百燕阳铁骑一字排开,在高丘上勒住马缰,虎枪遥指游骑,战马嘶鸣,铁甲静默。 “救人,杀人。” 甘茂表情不变,轻轻说道。 数百铁骑在令旗指向游骑的那一刻如急弦之箭奔出,凭借地势之优几乎在十丈后就将战马的冲锋强度发挥到了极致,铁蹄四塌,大地震颤,竟比近两倍与他们的匈奴游骑声势还要浩大。 甘茂独自一人站立在高丘上,策马弯弓,燕阳铁骑标配的铁胎弓足有一石半的张度,平常人休说拉至满圆,就连能够扯出弧度都殊为不易,可燕阳铁骑人人可开弓满月。与匈奴人一样,能在战马疾驰的状态下搭弓射箭。燕阳府自开府以来与匈奴大战百次,小战不记,多次与匈奴人互相冲锋陷阵,更有在百丈距离互冲互射的惨烈战事,却无一落败,靠的就是熟练臻圆的穿杨箭术和开山裂石的铁胎长弓,能轻易撕裂匈奴身上的皮革,而匈奴人的弯弓却无法穿透燕阳铁骑厚实的铁甲,故而百战百胜。 而甘茂的神凰弓足有三石之力,也亏的他臂膀修长有力,是天生的神射手,方能将这世间独品的神凰弓拉开。 常有人言百步穿杨视为神射,军旅之中能在五十步开外穿破甲胄的弓弩俱为上品。甘茂手中的神凰弓却可在两百步外射杀,箭无虚发。 甘茂神情轻松,将一杆凤摆箭搭在神凰弓上,瞄准了纵马最快的一个匈奴人。 只听嗖的一声,凤摆箭轻鸣一声,破空而去,那个张扬无比,挥舞弯刀站在马背上吆喊的匈奴应声而坠,身后众人惊慌失措,听得前方若天雷滚动,瞪眼望去,只见赤色潮流汹涌而至 “将军!我是斥候营前探卒王竿、奉军令前往安达尔平原打探匈奴消息,偶得匈奴王庭密事,不慎被匈奴探哨发现,所部三十六人,皆为此物而死,我伤势严重,所幸遇得将军,不辱、不辱使命” 名叫王竿的探马血淋淋的手中递出一块看不清原本模样的破羊皮,交到了甘茂手中,见任务完成,原本提起的一口气顿时散去,他倚靠在马背上,一脸污浊,安然闭眼,似乎世间再无他眷恋的事。 甘茂接过羊皮,塞到了胸甲中,表情没有半点松动,依旧那副不为外物所动的平淡模样,只是一双比起草原上的雄鹰还要闪亮的眼眸里散发着一种悲愤气慨。 他伸出手,将这个再也睁不开眼的探马牙牌掏出,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双臂一展,神凰弓开。 凉州陇右郡群虎山。 王彦章将侯霖众人领进了聚义厅,简陋屋室里面连椅子都没几把,侯霖也不讲究,就地盘腿一坐,王彦章将银尖枪放在地上,盯着秦舞阳,不知想些什么。 “咳、咳!” 侯霖率先打破宁静,虽说被秦舞阳狠狠的鄙视了一把,可也没怎么不高兴,若说侯霖吃不了练武的苦倒是小觑了他,不过练武和读书是一个道理。读书看的是灵慧,练武瞧得是根骨,根骨不佳可不是苦练就能达成的。 山下官兵不知行进到了哪里,说不定在他们商谈间就已经到了山脚下,险关峰山下的树林里还窝着三十多号妇孺老幼,容不得侯霖慢条斯理。 “二当家,情况紧急,我也就不卖关子了,如果想要投靠官兵,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不过官兵行事做法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到时候是在这里砍了你们脑袋,还是绑到城里闹市口在砍脑袋谁也说不准。” 王彦章瞥了一眼侯霖,又把目光盯向闭目养神的秦舞阳身上,开口道:“我不是二当家,不过山上兄弟都听我的,投奔官兵嘛!在下没这个打算。看着几位风风火火的上山,我知道是火烧眉毛的缘由。不过我不喜欢和没本事只会躲难的废物打交道,算你们运气好,这个兄弟功夫不错。” 秦舞阳睁眼,看到王彦章的目光始终在自己身上打转。 “不过我是一介粗人,官兵势大,王某手中这杆枪多杀几十几百号人于事无补,既然足智多谋的怯高峰三当家也在,那就你们拿个注意,该怎么做,我觉得可行那咱们就省过歃血为盟的麻烦琐事去杀官兵,怎么样?” 让王彦章诧异的是,素来心高气傲的怯高峰三当家赵俨山听后却扭头看向一直说话的那个年轻人,似乎在询问他该如何做。 长着一张人畜无害清秀面孔的年轻人也不客套,问道:“上峰顶的、只有一条路么?” 六十一章:官军退兵 王彦章面露为难,摇头道:“不是,但另外一条路可不怎么好走,其实那根本不算是路。” 侯霖已经想到怯高峰上那条不知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山中密道,还有那些叙述神鬼之事的壁画,他噢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王彦章将银尖枪拿起,双手环胸抱在怀里道:“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侯霖安顿好随行的汉子,让他们歇息,和秦舞阳四人跟着王彦章去瞧瞧那条密道,其实侯霖心中已经明了,十有八九是和怯高峰那条绘着神秘壁画一样的密道,他细细思量,越发觉得这群虎山隐藏的秘密非同小可,只是如今连性命都朝夕难保,实在没有余力再去思考这些奇闻异事了。 群虎山东山口,一骑身后挂着驿字的快马飞驰入山,把守山口的小丛峰喽啰若是换做前几日,早就露出狞笑和尖刀,可如今只能耐着满腹牢骚和怒火将拒马搬开,然后看着一骑飞尘而过,带头的长须汉子被马蹄踏后扬起的飞尘溅了一身,却只能看着扬鞭而去的黑影朝地上狠狠的呸上一口口水。 “林大哥,你说大当家的怎么想的?怎么就和官府勾搭上了?娘的兄弟们在这山里面吃香喝辣多痛快?为什么要给官府做狗?” 长须汉子随意拍了拍身上飞尘,闻言怒道:“我不管大当家的怎么想,我林然一家都是被官兵杀害,当初来投小丛峰就是看在大当家的敢真刀实枪和官兵干!如果大当家英雄气短做了官家狗,那几个兄弟咱们就好聚好散吧!” 旁边几位无人劝解,还有两人身同感受长吁口气,谁愿意放着安生日子不过来这落草为寇?还不是当下世道黑白混淆,暴民杀人放火、打着除暴安良旗号的官军干起这种事更是信手拈来,让这些普通百姓休说是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就连妻儿老小都无法照顾周全。 驿骑进山未有十里路,恰好遇见樊郡丞和老魏头前往险关峰,跋涉五个时辰未曾合眼的驿骑顾不得歇息一口气,拦在樊郡丞马前几乎是滚下马背举起一封用蜡丝封好的信封嘶声道:“郡守大人有令!命陇勇营迅速回苍城!见信即返、不得有误!” 樊郡丞脸色铁青,看着高举信封过头顶的驿骑纹丝不动单膝跪在他马前,恨不得扬鞭从他头顶上踩过去。 多年官场上温养出来的脾性让他瞬间冷静下来,倒吸一口气面色如冰道:“本郡丞正在群虎山中剿匪,已平定贼寇千人,还有余贼分散在其余山头,正当危急关头,若是此时打道回府,余贼四散流落周围村郡,殃害百姓,此过失何人能担?” 驿骑不慌不忙的起身,走到樊郡丞身旁将信封不由分说的塞到樊郡丞的手里,还不等官威浩荡的郡丞大人发怒他便先道:“郡丞大人看过这份信后就明白其中利害了,小的不敢妄言多说,不过临走前郡守大人特地交待我一句转达给大人的话。”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樊郡丞手指轻轻摩挲,接过信封后拆开一看,转头望向身后这支陇右精锐的将官道:“命全营迅速撤出群虎山,回苍城,抛下辎重仅带粮水火速赶往!” 一直在旁边细听的老魏头正欲开口,见樊郡丞声调变低,诚恳道:“不想临时有了变故,既然魏将军能和金府牵上线,想必过不了几日你我二人就能在苍城把酒言欢,至于这群虎山其余几座山头贼寇去留,就由魏将军自己定夺!” 魏老头心里直骂这姓樊的祖宗十八代,鬼知道这是不是陇右郡的官老爷给他下的一个坎,想要他知道这浑水可不是什么人能趟的。 这驿骑来的也太巧了些,如果早些或晚些老魏头都能想出对策,如今已经和其他山头撕破了脸面,即便他小丛峰的将卒在骁勇善战,也无法以千人去荡平四座兵力并不逊色于他的峰头,更何况攻山更难于攻城,天险地势之优,这得拿人命去填。 由不得老魏头想出对策,樊郡丞身后的将官已经招呼人马下令返回苍城,一名魁梧身材的什长行军礼道:“大人!那那台霹雳车和几车击石怎么办?” 大汉允许平民佩刀带剑,甚至曾从军伍退下的老兵和功勋者可私配弓弩,但这种大规模杀伤兵器却视如禁脔,休说民间私造是死罪,就连朱门豪贵也不敢私藏此种兵器,军中每一台霹雳车都被记档在案,如若丢失,从库管牵连至主将,一律严惩。年关时天水郡的军械库在修检时丢失了几台架子弩,连主管此事的中郎将都被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朝廷对此上心程度可见一斑。 樊郡丞手中信封被他蹂躏成一团,闻言后咬着牙关道:“不要了!就地销毁!出了什么事我来担着,军令紧急,忍不得这么多条条框框!” 什长正色道:“诺”! 老魏头此时才没了猜忌之心,附耳问道:“郡丞大人可能透露一二?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那个自称霸王的贼子!事情紧急,就不和魏将军多说了。” 樊郡丞策马扬鞭,身后陇勇营儿郎抛下辎重,人人只带着兵器和腰间裹着的粮水奔跑起来。 老魏头看着两个官兵把霹雳车上的几根丝弦绷断,心都跟着揪在了一块,如果他有这种沙场利器,这群虎山就不会多出其他五座山头。 官兵急驰往群虎山西山口走,老魏头身后的头目看着官兵走远问道:“大当家!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先去将二当家找来。” 此时老魏头也拿捏不准主意,只能让人叫来足智多谋的荣孟起。 小头目咧着嘴骂道:“这些官兵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十有八九是想让我们的弟兄先去啃骨头,他们才好吃肉。” 老魏头淡淡道:“群虎山这几年的纷争别人看来精彩纷呈,可比起朝廷里的波涛汹涌不值一提,哪个熬成人精的官老爷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假的做的比真的还真,真的讲出来旁人就分不出虚实,这份本领可不比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的拳脚功夫容易。” 小头目嘿嘿一笑,只听懂个大概:“还是大当家的见多识广。” “是见多识广,可怎么都学不来。” “传令下去,让把持各个山口的弟兄全都聚集到险关峰下,准备攻峰。” “诺!” 小头目领命,但动作迟缓了些许,他小心翼翼问道:“可大当家,险关峰可不比其他峰头,到底该怎么打?” 老魏头佯装发怒,握指做拳敲打了下这小头目的脑瓜道:“所以让你把二当家的找来!” 小头目捂着头领命遣人去通知,看到几个小兔崽子捂着嘴偷笑,上去一人给了一脚。老魏头视而不见,只是盯着密林枝叶投射下的日光,淡然恬静。 险关峰上王彦章在一座土屋地基下拨开乱石,指着一个坑坑巴巴的洞口道:“就是这里,里面道路狭隘,仅能通过一人,也不知是何时建造的,前面我和大当家以为是哪个古人的陵墓,但别说棺椁,连木板子都见不到,只有一些奇怪的壁画。” 赵俨山听后眼睛一亮,迫不及待的想要进去一探究竟。王彦章继续道:“所以我们没办法下去太多人,要把我险关峰上千号弟兄都从这里塞到山底下,怕是会塌了。” 侯霖摸着下巴道:“劳烦去挑选上百号寨中敢和官兵搏命的弟兄,在吊些弓弩一并送下来。” 侯霖环视四人道:“此战凶多吉少,惜命可比赴死难,几位可得想清楚了。” 六十二章:擒贼先擒王(上) “宁做山中鬼,不做官家狗。让我跪在那些眼高于顶的官老爷面前,还不如一枪捅死我算了。” 王彦章说罢便把银尖枪绑在自己身后,挥手招来几个喽啰让他们去准备轻便点的弓弩。 赵俨山有样学样,把那副视为心头肉的群虎山地势图绑在身后,郑重的看了侯霖一眼:“我早已没了退路,不去搏,就得死!” 赵俨山说罢便大步迈向密道口,想要第一个下去,侯霖看着这个半生不得志的书生心里多是怜悯。侯霖伸出手拦住他:“三当家的不擅刀兵,就留在山上坐镇吧。” 赵俨山绽开笑容,轻轻将侯霖的手推开道:“别瞧不起人,赵某年轻时也做多了仗剑寻访名山大川的事情,虽没有过亲手杀人,但真到了生死相向的时候也断然不会下不去手。” 郑霄云一声未吭,铁塔般伫立在侯霖身后,秦舞阳只是淡淡的撇了一眼去招呼弟兄王彦章,随即跟着赵俨山钻进了密道。 “侯霖,你就别去了。非是我瞧不起你,只是我们两个,总得有个活下来的。这些郡兵想必是陇右郡的精锐步卒,可不比之前那些草莽气息浓重的刀客好对付,军前对阵,没有万人敌的功夫谁都不敢说能所向披靡。像郡府的精锐部卒,善于沙场技击,根本不会留下半点破绽,上次只能说命硬,这次你不能在冒险。” 侯霖摆了摆手,平静道:“没有谁该死,也没谁不可以死。君王尚且能死于江山社稷,更何况我这孑然一身。” 侯霖跟在秦舞阳身后下了密道,这险关峰上的密道和怯高峰上的大同小异,只是更为难行,不知尘封多少年的石梯大都断裂残缺,有时候得双手支着山石下行,不过才行了几百步,领头的赵俨山就停下步伐弯着腰喘气。 对这怯高峰上三当家印象大为改观的秦舞阳也没有催促,侯霖借着身后郑霄云举起的火把光亮看到这条密道上果然也有与怯高峰密道里壁画如出一辙的图画。 趁着歇息时候,侯霖腾出一只手,接过郑霄云火把细细观赏。 也不知这壁画所做颜料是何物,历经千百年却仍旧不曾落漆,侯霖直面对的壁画上面画着霞光万道,群山之上一座巍峨宫殿浮于云颠,是一幅道家最喜的朝仙图。 侯霖素来对这些神仙鬼神之事不信服,也少有兴趣,学士府藏书万卷,其中也夹杂着不少历代画家圣手所做的诸类仙鬼异志图。几年耳濡目染下来侯霖对此也大致了解一些。 道教真人多称己为闲云野鹤,拜三清真人为天尊,在大殷王朝开朝前便就已有传说,也兴于当时,不少身着长冠羽衣的道家弟子摇身一变成了能授人长生不死之术的化外方士,以此取媚当时的掌权者。 替大殷王朝歌筑造通天廊庭的正是此类人,后因通天廊庭被天雷击断,朝歌一怒之下把这些口若悬河的道教方士都扔到东海畔下了饺子,道家元气大伤,不少道教子弟唯恐迁怒于己,纷纷还俗。 直到大汉开朝立国,数代天子政令开明,虽不提倡人心向道,但也从未有过阻拦,这才使得道教能立足于九州。 侯霖让身前的秦舞阳挪挪脚步,将火把举近看了下去。 下一幅壁画情形转折,原本仙气袅袅的天宫之上多出五个人影,成坠物状落下云巅。侯霖咦了一声,赵俨山也凑过来脑袋,看到这壁画如此怪诞,也好生奇怪。 “哪有朝仙图打落天上仙人的?不怕惹得天人一怒么?” 赵俨山讥笑道,敢于落笔画天人的丹青圣手即便对神鬼之说在不信,也不敢做如此大逆不道的画,就像朝中大臣不敢对天子不敬一样,举头三尺有神明正是此理。 “或许这不是朝仙图,而是叙事画呢?”侯霖看着五个人影,在火光照耀下双瞳亮的骇人,听闻侯霖此言赵俨山心中不屑,难道这世上还真有长生不死活在天上的仙人? 秦舞阳稍扭头撇了一眼后就不在去看,他对这类东西不是没兴趣,压根是连念头都不起。 下一幅壁画上五个人影立在一座高山之上,四肢扭曲,虽说只是简单的笔画勾勒,但却能让观赏者心觉这五人的惊慌失措,侯霖心中甚至感受到了壁画上这五人的惶恐不安。 高山之下,楼宇林立。侯霖越看越入神,死盯着五人那黑点的脑袋辨认,看得旁边赵俨山想笑,难道还想看清这五个落汤神仙的脸不成? 秦舞阳看着侯霖入神,有些无奈道:“现在不是观摩前人手笔的时候,我们该走了。” 侯霖点点头,手指划过壁画,他总觉得那楼宇高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众人且行,走在最后的郑霄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抬头一望,看见王彦章背着他那把银尖枪缓缓划下。 “我挑了九十多个弟兄,现在该告诉我王宁怎么办了吧?可别说就靠我们这百号人吃掉小丛峰和千号官兵,投降我不愿,送死我更不甘。” 侯霖头都不转道:“有句话叫做擒贼先擒王。” 险关峰山脚下。 老魏头用手遮住艳阳望向直耸入云的险关峰顶,远远看去险关峰就像被一把巨大的剑一劈两段,上山的羊肠小道休说行马,就连人走在上面都觉得迈不开脚步。 一旁是沟壑密林的陡崖峭壁,一旁是山石劲草的禁足绝地。他是真的想不出办法了。 荣孟起神色如常,不急不缓的走了过来,身后紧跟着那五百叱咤群虎山的陌刀手在山脚下埋锅扎营。 其余弟兄都被还在各个出山口拦截,能调动的也不过这五百心腹精锐了。 “怎么办?” “两个办法,不过想必你都不愿意。” 老魏头舔了舔嘴唇,没有接过话茬。 荣孟起轻笑继续道:“最好的办法是围,围而不歼,待到粮草殆尽时险关峰就只能束手待毙,此举不费一兵一卒。” “时不我待,这么久过去了,想来其他山头多少也察觉到动静,没这么多时间可以耗在这。” 荣孟起开口前就想到老魏头会如此答话,语调重了几分道:“烧!大火焚山,这险关峰也就成了灰烬,一样不费一兵一卒,不过山火难测,但既然要投奔朝廷,群虎山这窝弃了也就弃了。” 老魏头心头一跳,斟酌不过几次眨眼功夫,便转身吩咐道:“去多准备些干柴,准备烧山。” 荣孟起闭上眼睛,在旁一动不动,似乎一切都与他无关。 百丈外的密林里,一块山石抖动,一个背着木匣子的人满头大汗钻了出来。 “已经来了?” 侯霖来不及拍去身上尘土,急忙趴在一颗树后,仅伸出头张望。 “怎么不见官兵?” 侯霖在学士府时经常挑灯夜读,目力不如其余几人,听到赵俨山嘀咕,心里也是疑惑。 王彦章甩给几人几张轻巧灵便的轻弩,都是猎户如山打猎射兔所用的小弩,侯霖翻了个白眼问道:“大哥,你这贴到人身上也不见得能射死人吧。” 王彦章没好气道:“这已经是我们寨里最好的弩了!倒是有些强弓,不过没办法从密道里运下来。” “看,那个就是老魏头。” 赵俨山眯着眼睛指给侯霖看,侯霖看的不真切,只看到模糊的人影远远踱步,旁边一个高大些的身影像块山石一样立在那里,他不禁问道:“那个是谁?” “那个是我,小丛峰上的我。” 赵俨山表情淡漠,只是扶着木匣的手垂了下去。 六十三章:擒贼先擒王(下) 侯霖上山时便就听说那些混迹在山上多年的老匪贼讥笑过赵俨山不过是一个影子,是大当家韩平不甘落于人后扶持上那把原本没有的座椅的傀儡。 本尊正是站在老魏头身旁的那个男子。王彦章干咳一声,将一名汉子从密道口里拽出来道:“姓荣的家伙吧?三当家,不是我小觑你,你比起他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赵俨山斜眼瞧了一下王彦章,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而是顺着他话道:“要不怎么说我是他的影子呢?不过月有阴晴,人有长短。某方面,赵某自信还是比他强的。” 王彦章笑笑不搭话,头扭向老魏头的方向,嘴里也嘀咕道:“怎么不见官兵?难道连老魏头这么精明的人物还会傻到让官兵把自己当枪使?” 侯霖若有所思,看着数量比起他想象中要少许多的敌军道:“怕是有了变故,只是不知对我们有利还是有害。” 险关峰的兄弟手里提着五花八门的兵器,甚至有一人将不知从哪捡来的旗杆削尖了当长枪使。 侯霖隔着老远定睛细看,都能被那陌刀手身上的铁甲反光刺的晃眼,反观自己这边,没一个人身上披挂着完整的盔甲,就连王彦章自己都是一身布衫。 看着那五百陌刀手搬来许多干柴茅草,秦舞阳沉声道:“他们想烧山!” 此话一出,不光是王彦章怒火涌上心头,就连郑霄云也倒吸一口凉气,兵家最忌怕水火无情,虽常把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其疾如风,攻掠如火挂在嘴边,但在真正对阵中也很少用到此两物。借势之力一是有违人道,水火无常,一旦压不住势,往往连己方都会受到牵扯。 山火更为凶险,一旦乘风起势,整个群虎山都会受到牵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底下不少汉子都骂出声来,以往不论几家峰头如何明争暗斗,绝然不会做出如此歹毒伤天害理的事情,可想这老魏头是真的一心一意投奔朝廷。 王彦章咬牙切齿道:“早知道老魏头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没想到居然连这种事也做的出来!” 这是要把他险关峰上千号弟兄往死路上逼! “既然他老魏头把事情做绝!那咱们也别废话了,等等抄家伙跟他拼个鱼死网破,总比窝囊的被烧死在寨里好!” 底下弟兄纷纷叫嚷,原本多少对这颇有传奇色彩的老魏头敬畏有加,可如今各个都红了眼睛,在愚笨的人也明白既然老魏头敢放火,那就说明他不要俘虏,自然也不会受降。 要不刀口上滚着生,要么枪头上挂着死。 再无后路。 “既然老魏头决意烧山,说明他知道手底下这些人打不下险关峰,官兵是退还是在旁坐收渔翁之利尚不清楚,但对我们来说多少算件好事。” “你出个主意吧。” 王彦章将身后银尖枪解开,握在手中,侯霖细看了下那些弓弩,大多都是陈年旧物,几把勉强能入眼的军伍击弩机杼都已老旧,连是否能射弩都不好说定。 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侯霖自信在暗处能先发制人,但既然这五百陌刀手号称群虎山第一战力,必有独到之处,干不掉老魏头,先手过后小丛峰站住脚,那就是毫无疑问的一边倒。 “不一定要用弩箭。” 秦舞阳一句话点醒侯霖,他将一根轻飘飘的竹矛握在手中,手腕一抖,竹矛便插进了旁边的树干上,入木三分。 “五十步内,我有把握一击毙命。” 赵俨山也发狠道:“就算死!也要把老魏头一块拉进阴曹地府!” “按我说的来做。” 侯霖沉声道,手里握着一把厚重单刀,正在打量周围环境。 不过两柱香的功夫,险关峰脚下就已经铺平一片的干草,老魏头手扶着腰间那柄官制长剑,冲着举火之人点了点头。只听旁边一声嗖的破空声音,多年在死人堆里爬摸滚打出来的习惯让老魏头在第一时间内就俯下身趴在了地上,连看都不看举火之人胸前飞溅出的血花,而是辨认暗弩从何而来。 刚将锅炉架好的五百陌刀手反应迅速,纷纷拿起熟铜盾结城盾阵,将老魏头护在里面。 荣孟起如猛虎睁眼,望向密林方向。 “看来险关峰并没坐以待毙,不过能设伏于此说明赵俨山必在此处。” 老魏头闻言嘴角一咧,还没发出声就又听见几声惨叫,身旁几个陌刀手被不知从哪而来的暗箭射伤,并没有当即毙命,而是捂着伤口倒在了地上。 老魏头蹲下身扶起其中一人,看着一个不过手掌长短的弩箭扎进这人大腿,因为有一层甲胄护身的缘由,所以只有箭头入体,不由发笑。 这种不知从哪淘来的破箭也想杀人? 老魏头抽出长剑道:“让这帮土包子见识下我小丛峰的陌刀何等锋利。” 一排接着一排的陌刀手举起盾墙,朝着密林方向逼近。荣孟起负手而立,身前蹲着两个陌刀手举盾相护,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却说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 “老魏头!做了官家狗!还要放火来烧死你亲爷爷么!” 密林里跳出一个汉子,扯着嗓门大声肆骂,还不等老魏头回话,他就举起弩箭朝着盾阵随意放了一箭,然后一溜烟的钻进了树丛中。 老魏头神情不变,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寒意笑容。 “推进,不留活口。”&bsp;&bsp;待到陌刀盾阵刚翻上土坡走到密林边缘时,还没看清状况的陌刀手只在恍惚间见到一袭灰衣闪着银光从他们头顶落下,随后溅起一片血色。 “险关峰王彦章在此!” 老魏头指着那一杆银枪笑着跟荣孟起解释道:“这就是我前面跟你提起的使枪大家,群虎山不过巴掌大小的地方,竟躲着两个宗师,使刀的已经成了亡魂,还一个用枪的就是此人。” “银尖枪” 荣孟起喃喃道,似乎想到了什么。 随着王彦章一声怒吼,百来道身影从密林里冲出,眨眼工夫便和陌刀手厮杀混战在了一起。 连一向文弱书生打扮的赵俨山也背着木匣子举着短剑奋力挥砍。 唯独不见侯霖郑霄云和秦舞阳。 王彦章枪法神乎其技,当头一枪便破去了一阵,一枪将阵心之人扎死在地上,长枪抖动,枪头上倾泻下带血泥土,尽落在熟铜盾上。 赵俨山凭着一股子怒气和半生郁气高举短剑朝着面前的熟铜盾砍下,结果却反被震的虎口发麻,手中短剑几乎脱手而出。不能他在砍出第二剑,盾阵大开,一把把宽大陌刀伸出,其中一把在赵俨山腹部划过,带出一片血花。 赵俨山低呜一声,倒在了地上。 这群陌刀手不过刚抽刀相向,就已经有十几个险关峰的弟兄倒地不起。老魏头含笑在旁,静静的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厮杀。 “老魏头!可知背信弃义当死无葬身之地?” 老魏头回过头,看见远处一年轻男子扛着把刀冲他笑道,身旁还有一个高大身影。 “我只知道你死的肯定比我早。” 老魏头长剑在手,推开两个护住他的陌刀手慢慢踱步而去。 年轻男子春风笑意,似乎远处的血腥气息在他嗅后都成了花蕊香气,和老魏头如出一辙的慢慢踏步。 “死前留个名字,要不做了孤魂野鬼可是连投胎都找不到地方。” 老魏头横剑身前,淡淡道。 “承蒙好意,不过死的一定是你。” 荣孟起脸色大变,袖中一点寒光乍现,奔向老魏头大喊道:“小心!” 年轻男子身后那个高大身影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看不清质地的长矛,被他抛出手中。 老魏头还没有丝毫防范,只觉得眼睛一阵生疼,随即撕裂的疼痛感让他甚至发不出半点响声便黑了眼眶翻倒在了地上,依稀只看见自己胸前的护心镜碎落一地,带着点点猩红。 而那个抛矛男子还保持着掷出长矛的动作。 五十步内,金石为开。 六十四章:命悬一线 谈笑风生,运筹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是对翩鸿儒将的称颂。 一夫当关,取敌将首级于乱军之中则是对那些号为万人敌的武夫最大殊荣。 一矛定成败! 秦舞阳缓缓站直身姿,走到还怒睁着两眼的老魏头身旁,低下身将他眼帘盖住。 王彦章一枪砸在熟铜盾上,将持盾的陌刀手逼退足有一丈远,高举银尖枪怒吼道:“好!” 荣孟起像失心疯一样奔来,仍旧是那摆袖翩翩,可不见那副世间之事均在掌握中的淡然模样。 早已埋伏在侧的郑霄云提剑高高跃起,劈向荣孟起,却被后者袖中短兵震退,看似文弱的荣孟起连身形都不晃动一下。 “你说过要为我荣家报仇!怎能就死在这么一个地方!” 秦舞阳闻言诧异道:“是你?” 荣孟起置若罔闻,抱着老魏头的尸身低呜,五百陌刀手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四下奔离,军心已散,连大当家都被人一矛掷死,没人在有心恋战。 王彦章拦住两个还想追上去的弟兄,看了下自己这边的伤亡,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险关峰死伤已经有了半数之多,不少都是被陌刀抹开了最为脆弱柔软的肚腹,王彦章脚下还有一个未咽气,想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肚子里的弟兄,身下杂草都被染的血红。 王彦章叹了口气,流了这么多血,已经是救不活了,苟延残喘这么一会完全是折磨自己。 他按住这弟兄的双手,轻轻说了句对不住了,随后枪尖在他喉咙上一抹,算是把这弟兄送走了。 陌刀手退散,可并没有丢盔弃甲逃去,而是气势汹汹的将老魏头身旁的侯霖等人围住,只等二当家一声令下,就要这几个阴险之辈给他们大当家做陪葬。 荣孟起抬起头:“秦舞阳?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侯霖和郑霄云背靠着背,盯紧了已经将他们看做瓮中之鳖的陌刀手,听到这句话后侯霖觉得仍有转机。 “原来你没死。” 荣孟起放下老魏头的尸体,站起身,毫无惧色站在秦舞阳的对立处,将手上血渍抹掉到:“和死又有什么区别?” 侯霖见两人似乎是相识好友,也收起了刀走到秦舞阳身旁,轻声问道:“怎么回事?” “东羌荣家,世代功勋。无世家之名,却有世家之实。荣氏子弟,皆以战死西陲为荣,自三代以来,共有十二名本姓男儿死于边关,荣氏威名赫赫,在东羌郡无人不识。” 荣孟起不语,任凭秦舞阳说下去,不光侯霖心生好奇,就连一旁的陌刀手对这位二当家的来历不清不楚,也都竖着耳朵细听。 “荣孟起,广文二年生,自幼便文韬武略,十二岁便只身一人赶赴西陲边塞,手刃犯境羌戎贼子,被吾师赞为西凉幼麟,世间奇才。” 侯霖惊奇万分,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下这个个头与他差不多的男子。 “泰天二年春,黑羌万人犯境,攻破西陲,杀边军万人,打到了东羌郡府外五十里。西凉刺史梅忍怀为平众怒和保住自己的官位,诬告荣家为羌人内应,合谋叛国。株连边境将尉几十人,连沿途官驿的知情者也皆杀不误,我父就是其中之一。” 秦舞阳顿了顿,继续道:“荣氏一族百人,尽被郡兵杀害,连在西陲浴血奋战三十年的荣家家主都死在刀下,不论老幼,屠戮殆尽。” “荣氏女眷为保贞洁名声,白绫十丈,寸寸染血,无一幸存。” 秦舞阳看向荣孟起,后者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没想到你竟逃了出来,天佑怜悯,保你荣家不绝。” “那有如何?我在父母尸首前曾许下仇诺,此生不报灭族之恨,不以荣姓自称,死亦挫骨扬灰。你们杀了他,就是断了我的复仇大业!” 荣孟起一挥手,数面熟铜盾裹着陌刀结阵,将侯霖几人围住。 “你以为这个姓魏的老卒能帮你复仇?投靠了朝廷在西凉境内还能躲过梅忍怀的耳目?你拿什么去给你荣氏满门洗刷冤屈!” 秦舞阳指向侯霖道:“此人乃是长安七品治粟都尉侯霖,更是能在朱红深宫里一睹龙颜的贵人,他可以帮你。” 荣孟起看向侯霖,并不相信。 侯霖知道这时再不说些什么,就没机会在说话了,他轻咳一声道:“我本是学士府的学子,在岁试时被当今天子青眼相加,此次来凉州是身负密诏。” “那你怎么会如此落魄不堪?秦舞阳、你还是一如既往的不会说谎。” 侯霖低下头看了自己的一身行头,颇是无奈道:“路上遇到小变故,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只是既然你和秦舞阳是故人,对他应该很了解,你信他的就好咯。” 荣孟起挽袖将泪痕抹去,露出浅浅笑意:“他确实没骗过我一次,唯一骗我一次还是为了救我的命。” 这两人交情不浅啊!侯霖在心里琢磨。 “老魏头死都死了,你杀了我们也无济于事,你一直都很聪明,知道该如何取舍。” 秦舞阳将扎进老魏头胸口的竹矛取出,丢在了地上,似乎认从荣孟起处置。 侯霖感觉过了像过了一百年一样久,他闭着眼睛,两个手心里握的都是汗。 王彦章倒是想救他们几个出来,可却被陌刀手盯的死死的,看到事情似有转机,他也只能等着。 “你们,想投奔朝廷么?” 荣孟起转头问道那帮陌刀手,其中一名汉子当即跪在地上沉声道:“唯荣当家马首之瞻!” “唯荣当家马首之瞻!” 五百陌刀手皆跪拜在地,侯霖长吁一口气,看来这次又让他侥幸得生了。 “我荣家为大汉戍守西陲近百年,青壮男子战死何止百人?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如若大人心中尚有浩气长存,愿意帮我这个逃犯和数百口冤魂讨一个公道,我荣孟起此生定不负君!” 荣孟起一字一顿,抱拳躬身向侯霖。侯霖不由正色道:“天意昭彰,血债定当血还。侯霖今日不敢为公子许下诺言,但如有一日能得幸返还长安面圣,一定将此事上达天听,还荣氏一个清白!” “侯霖、你过来。” 侯霖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王彦章面无表情的唤他。 “怎么了?” 王彦章指向躺在地上的一人,不在吭声。 侯霖看去,见到赵俨山面无血色,整件白色长衫已是血衫。 “三当家” 赵俨山一息尚存,见到侯霖蹲下身握住自己的手,想要苦笑一声,却涌出一口血沫,噎的他说不出话来。他强撑着说道:“没想到、我赵、赵俨山今日居然会死在这里” 侯霖低下头,看着一脸写满不甘的赵俨山,不知该如何出言相慰。 “我赵俨山、幼时便许下豪言壮志,曾以为如何都能穿上那绘着孔雀的补子没想到才到立冠之年,就遭家乡纨绔所妒,世事难料” 说到这赵俨山好似回光返照一样猛然起身抓的侯霖手背溢出血,侯霖看着面前这双愈是黯淡的眸子,好生不是滋味。 “我真的不想死!” “赵某生来贫贱,小时便做过那借壁凿光的苦学之事,不想死到临头,还是一穷二白,时也命也。” “侯霖、上山之初问你讨去那把长剑,知道你心里多少有些恨忌,赵某不想死了还被骂,身后这群虎山地势图可谓一生呕血之作,就当给你赔个不是了。” 赵俨山颤颤巍巍的将身后木匣解开,交予侯霖手上,侯霖任由赵俨山将他的手摁在木匣上,在一抬头,那双原本紧捂着木匣的血手已经垂垂落地。 百鸟归巢,人却如逝水不返。 六十五章:训犬熬鹰 凉州陇右郡苍城郡守府。 从昨日清晨以来,一共有九匹即便在盛产良驹的凉州境内也称的上是良马的驿马快马奔赴进苍城,让不少原本就提心吊胆的苍城百姓更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武威郡府寒胆城的惨剧历历在目,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寒胆城外如今还有荒骨暴于道路两旁,无人收殓。靠在武威郡南边的陇右郡是距离叛军最近的郡县,听那些幸免于难得以逃生的武威郡难民添油加醋的述说重重惨事,大多数陇右本地的百姓都听信了七分,对那个霸王可谓是又恨又怕。 天晓得苍城会不会成下一个寒胆城。 骠骑将军林兴风亲自坐镇苍城,平叛的十万大汉精锐就驻扎在苍城城外不到五里的荒野平原,可每个人头顶依旧笼罩着阴霾,原本街巷上那些讨口饭吃的手艺人也不见踪影,除去要买些必要的柴米油盐,街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连牌坊楼里的勾栏美人都每天顾盼秋波,希望能恢复往日那热闹的场面。 今天一早,从刺史府里传出一道骠骑将军的手谕,苍城全城戒严,城外驻扎的十万平叛大军调出了三个营用来加强苍城内的治安巡逻,更有种风谲云诡的味道。 刺史府里十几位大人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来回转悠,唯独一个身着红色官袍,胸口绣着雪雁的年轻男子静静的倚在凭几旁,宽大的袖口里伸出的白皙手指轻轻敲打坐榻。 这个四品文官的年轻是相对屋子里其他发须皆白的大人,其实他已过不惑之年,只是得授高人延年养寿的驻颜之术,才看上去不过和侯霖差不多的年纪。 几位大人心如火焚,坐立不安之时从府邸门外传来一声响耳的马鼻声。众目望去,只见一身披铁甲的浓须将军龙行虎步,几个眨眼间就走到了庭前。 这人一来到,除了绣着雪雁官补的年轻大人依旧端坐,其他人都围了上去,但似乎又有些忌讳,不敢靠的太近。 “大将军人呢!” 浓须将军声如雷响,离得近的几个人纷纷皱眉,多年处尊养优的生活让他们格外敏感。 “大将军在里面。” 这个浓须将军正是林兴风的嫡系将领,官拜五品的讨逆将军周天虎。 在座的大人官职都比周天虎高,按照大汉吏律,几个身着大红袍的郡官虽然与他品级相符,可依照庙堂上尊文贬武的惯例还是压他半头,只是时势比人强,别提几个同级文官笑脸相迎,就连有实权在握的从四品郡监史也谄媚而望。 人人皆知骠骑将军林兴风手底下一鹰一犬,鹰就是那个没有官职在身,只以幕僚身份辅佐林兴风的骞婴,而犬则就是面前这个讨逆将军周天虎。 有言可诛心者私下称其为林氏的看门狗,咬住就不松口,落入周天虎耳中却只是豪爽一笑,并没有往心里去。 这可确确实实是骠骑将军手底下的显贵福将啊! 正说间,骞婴一脸疲倦的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周天虎问道:“刚在城中抓住了十几名叛军奸细,如何处置?” “杀了。” 骞婴挥了挥手,一语带过这十几条人命去留,落在这些大人眼中却没有任何越疱代俎的意思,谁都知道这个仅挂着幕僚身份的中年男子说出的话代表的是位高权贵的骠骑将军意思。 “骞先生,骠骑将军怎么说?” 陇右郡只在郡守郡丞之下的郡监史大人关切道,不敢有丝毫不敬。 “诸位大人请看。” 彻夜未眠的骞婴强打精神,拉开一卷地图,两个庭外的侍从小步款款上前,将这个两人高宽的凉州地图铺开。 诸位大人不论官秩高低,纷纷围在一起,等着骞婴说话。 只有那个年轻大人抛了一个白眼,自顾自的拿起一杯红顶,细细品茗,没有靠上去。 “诸位大人请看,叛军主力聚集在武威北地县的平原处,距离陇右郡仅有八十里,意图分明。据探马回报,叛军主力人数在二十万左右,少有妇孺夹杂其中,多是青壮战力,但其中真正披甲能战者不足五成。” 骞婴手指又朝地图上面划去,所有目光随着他的手指转动,品茶后回味无穷的年轻大人虽不往地图上看,但也在细细倾听。 “这二十万叛军号称百万,声势浩大,但我和大将军彻夜分析,认为此不足为虑。” 骞婴手落在已经失陷许久的武威郡府寒胆城处,敲打一下道:“反而是还扎营在寒胆城的八千叛军精锐更让大将军寝食难安!” 所有大人都提起了心,那个年轻大人闻言也是紧咬着嘴唇。 几次交锋以来,官军胜多败少,将原本已经把手摸进金城郡的叛军堵回了武威郡。除去在苍城外的十万平叛大军,武威、金城和陇右三郡接壤处还有接近八万的凉州本地军马虎视眈眈。唯独和那霸王手底下的八千 虎骑营酣战数次,尽皆惨败。 虎骑营人人皆两马,挂轻甲,手持倒钩铁棒。善长途跋涉后疲力一击,曾经一夜行两百里未曾停歇,杀败武威郡两万郡营士卒,这才导致了之后寒胆城失守,就连骠骑将军手底下的骑都尉几次正面交战也没占到半点便宜。 这伙由凉地悍勇男儿组成的叛军不光是凉州各位大人的心头病,更是林兴风夜不能寐的始作俑者。 骑都尉的羽翎中郎将与其交战后就说过这么一句话:虎骑营不灭,就打不回寒胆城。虽然事后这个中郎将被林兴风当面训斥了句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士气。可不光是手底下的将士,连林兴风自己也深以为然。 “那大将军准备怎么做?” 骞婴回道:“初入凉地时我便给大将军出谋划策,曾立下平乱方针:十面埋伏,八方布网。以众击寡,蓄力待时。如今叛军看似势壮,实则已经是强弩之末。凉州暴动之初之所以四起烽火就是因为暴民流窜各郡,难以捕捉,今叛军仅有半郡之地回旋。” 骞婴说到这舒展了下一直紧绷的眉头,将长卷地图折起笑道:“黔驴技穷矣!” 围在一起的大人大多不通军事,只听得骞婴一番分析后茅塞顿开,欢声笑语满庭堂,似乎百里外的二十万叛军已是囊中物,不久后就是功劳薄上的数字了。 看着众大人眉开眼笑的离去,骞婴才轻叹一口气,示意周天虎随他进后院。 “骞先生,今年、西凉动乱真的能平定么?” 一直一言不发置身事外的年轻大人放下已经微微凉的红顶,望着几位远去的红袍身影问道。 骞婴停下脚步,周天虎也好奇,目光聚在此人身上。 “三分人算,七分天定。没到寒胆城外,我可不敢夸下海口,大将军亦是如此。” 骞婴对这人有点印象,是凉州在长安那边多有提起的凉州长史曹昭华,享有誉名。 盛名之下无虚才,骞婴对上他比对上之前那些大人还要上心。 “骞先生是想论大势么?” 曹昭华一笑,起身便走出庭堂,看得周天虎一头雾水,不知道这些花花肠子最多的读书人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蓄力待时又怎能不争首功?” 曹昭华离去身影一顿,轻言道。可落在骞婴耳朵里却如晴天霹雳,让他身形一抖,周天虎赶忙扶住问道:“怎么了?” 骞婴不答,喃喃道:“他问的是今年啊” 苦笑一声,看着渐远的身影,骞婴摆了摆手道:“无妨,只是没想到这位长史大人看的如此通彻。” 周天虎更是一脑门的黑线,不知所以然。 “走吧、周将军,莫让大将军等急了。” 六十六章:巍巍朝堂(上) 长安。 清晨之时,雨露沾绿。又是人间好时节。 比起一年四季不是黄沙飞漫便是大雪连天的西凉而言可称为人间仙境。 卯时刚过,日出东方,百里长安城内一声鸡鸣后群鸡应声,一时间内鸡鸣不绝于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后才逐渐平息。 靠做早点为生的小户人家早在鸡鸣前便忙碌起来,此时大街小巷上人影稀疏,唯有几顶官轿匆匆忙忙的赶往这座巍峨城池的中央。 长安城的风水格局是九州河山里唯一的八龙争宝福地,而天下政令,大汉皇权所在之处正是八龙拱围的正中央。 深宫皇城。 一顶顶官轿赶赴皇宫外便停下,不论是白发老臣还是功勋国戚,都只能步行进宫。 彻夜值守的禁军侍卫将一一核查,不论是附庸风雅的红袍红官,还是煞气丛生的黑袍武将,除非有天子圣旨,否则一律不准佩剑入宫。 他们能带进去的也只有双手捧立的笏板大汉朝礼百年完善,到今时早就成了板上钉的死规矩,三品以上官员手上的笏板是上品象牙,七品以上三品以下的则是白玉笏板,而七品以下侥幸能入这皇宫中的官员则只能持竹木笏板,身份高低,一眼便能望辨识。 距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数百名大汉的栋梁大臣都已经走进了皇宫之中,沿着足有两里的宫禁道朝未央宫踱步而行。 皇宫之中不许大声喧哗,更不许疾走奔驰。不少第一次走进皇宫的大臣感受到这无形的压力而颤颤巍巍。 汉白玉石铺成的宫禁道上诸大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或是谈论政事,也不乏拉些家常会心一笑的人。 两旁手持仪戟的禁军侍卫目不斜视,三丈一岗,静静的看着人群涌去。 过了宫禁道后,便是昭阳门。这是通往未央宫的最后一道门禁,深红色的五丈城门大开,禁军统领刘德延右手握着先皇御赐的宝剑伫立在昭阳城门上,身旁汉字大旗随着晨风轻轻飘起,须髯已是斑白的他面无表情,看着红黑参夹的人群如慢流溪水一样缓过昭阳门。 虽然已经在这城楼上见了二十三年的早朝情景,寒暑无阻,可每次见到后还是会心生一种肃穆。 过了昭阳门后视野便开阔起来,只用略微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琉璃竖瓦的未央宫殿。 前一刻还小声窃笑的诸大人出了昭阳门后就不得不正色挺胸。一条碧水将未央宫环绕其中,三座绘着龙纹凤鸾的浅白石桥横溪而穿。 左文右武,众大臣按官职品秩依次踏上两边稍显窄小的石桥,小步踱向前方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按照大汉官礼,左桥领头三公九卿和皇亲国戚以及身着红袍的应当是当朝丞相,丞相一职已废除百年,当下才有大司徒方庭之做文官之首,第一个迈步上桥,而同尊为三公的大司空王焕然也无不满,只是低着头跟在方庭之身后。 右桥领头的向来都是官职一品的太尉,仍是壮年的太尉令狐雄当仁不让的走在前面,任你功勋赫赫,任你手握重兵,可在这紫禁深宫中即便在跋扈的武将也不敢有丝毫逾越,这便是大汉沉淀百年积累下的无形威压。 见到两行帝国的文武重臣开始走向未央宫,站在未央宫前九十八阶上的司礼监便清咳两声嗓子,用尖细声调高呼一声“开朝!” 众大臣依次迈向未央宫,缓缓登上足有九十八层的台阶,随后便有数百名朝中侍宦帮他们脱去尖靴。除去手持竹木笏板的小官员无幸一睹龙颜真面目,其余大人都会微微低下头小踱步进入比起未央宫外辽阔空地丝毫不小的殿内。 他们即将见到这个巍巍帝国的生杀掌权者,即将见到九州共主,见到延续刘姓家天下的皇帝、天下唯一的九五之尊。 年轻的天子早就端坐在第九十九层的金銮之上,看着衣饰分明两色的帝国栋梁诚惶诚恐的跪倒在大殿龙柱两侧。 未央宫殿内除了手持笏板的大臣外还有数十名腰间缠着黑色木棒的监御史分立大殿角落,凡是有衣冠不整、仪态有异的大臣,他们可以直接将人带出未央宫。 这是汉太祖刘麟立下的规矩,千年未改。曾有战功赫赫的将军衣冠不整,被御史呵斥后怒目相视,在天子和百官的目光下被乱棒轰出,回家后不出三日便怒火攻心而终,而当时的天子却连一句话都没说。 即便对御史台咬牙切齿的三公九卿在朝会时也丝毫不敢对这些不过官居五品的监御史不敬。 “吾皇万岁万万岁!” 天子身着九色龙袍,一双略显疲态透过十二玉珠穿编而成的旒冕扫视匍匐跪地的大汉支柱,正是因为这些人,大汉的政令才能下达到这个庞大帝国的各个角落,九州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但天子从来都是选择忽略掉这一点,他算不上精明威严的目光透过一个个看似五体投地的身躯后,望见的却是一棵棵根茎交缠的参天大树。 每当想到下旨时总要踌躇,权衡利弊每一个字眼才敢下笔,心里便泛起一股烦躁。 但在台阶下这群以头触地的大臣心里,这位虽是年青但精通权谋的天子确实不可多得的明君。 他的父王广文帝的功绩已经写满了史书,可仍有过推迟早朝的记录,并被史官煞有其事的记录在青史之中。 而这位年轻天子登基四年,每一次都在开朝前坐在了金銮殿上,无一缺漏。 “众爱卿平身。” 手捧笏板与胸平行的两列大臣缓缓起身,右侧大司马令狐雄率先出列,从云纹毟袖中抽出一本奏折道:“函谷关守将于一锐有奏,上书言西凉暴民小股渗入关内,伤人数十后被擒伏法,为保司州境内不受凉州暴民所扰,他已经在数天前军戒渭水,并差人前往凉州禀告骠骑将军林兴风,因函谷关利害之要,于一锐只能先军戒、在请奏,特上书请罪。” 秉笔司监郑怀恩弯腰轻步下殿,接过奏书递到天子面前。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父皇曾对朕说过,兵势如水无常形,自古至今的名将都善变通,于一锐当机立断,有大将之风。令狐爱卿,你替朕在兵部发一道功赏,就赐绫罗百匹,替朕好好犒赏一下这个天下第一关的守将!” “诺、臣领命。” 天子面孔被旒冕遮掩,看不清作何表情,更无人敢抬起头去直视他,天子仍是语气平淡道:“江南那边如何?” 自去年叛乱开始,每次早朝时天子都会过问凉州和江南情况,俨然成了一个习惯,每次都是捷报不断,可叛乱却从未平息,似乎有杀不尽的暴民,数不清的逆王。 诸大人皆把头埋的更低,兵部尚书蔺贤心中哀叹一声,前些日子分别是三公和诸多将军上前顶包,以慰圣心,今日该轮到他了。 他出列躬身道:“大将军姜戈昨日遣快马急报,逆贼三万在丹阳郡被我朝廷将士一举击溃,枭首万余,逆贼逃亡越楚郡,已无再战之力,江南叛乱平定指日可待!” 蔺贤将最后四个字洪亮喊出,余音绕梁,让不少不谙军事的大人浑身一颤,说不上来的舒坦,回音尚在耳边回鸣,蔺贤还来不及喘口气,就听见天子旒冕上的玉珠呤呤作响,他快速一瞄,发现天子站起身。 “又是三万逆贼溃逃?前日在荆州桂阳郡才纳降五万叛军,今日便又有三万人冒出头来?朕坐这个天下就这么不得人心么!” 六十七章:巍巍朝堂(下) 蔺尚书心中暗暗叫苦,前几日另几位大人敷衍了事可没见天子动这么大怒火,怎么今天就让自己给撞到了。 常言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大汉立朝千年,除去那个人人喊骂的昏君舞屠帝外都是开明贤君,休说像大殷朝歌那般以杀人取乐的暴君,就连一般罪过大多都是从轻责罚,这才有了如今如林木茂盛,开枝散叶支起这九州天穹的门阀世家。 蔺贤汗如雨下,跪伏在地,毫不惜力的用头撞在从荆州云梦泽运来的金丝楠木板上,旁边两个大臣眼眉一皱,只觉得听起来都疼。 “臣死罪!” 天子将面前奏折一掌扇开,久居深宫的秉笔司监郑怀恩不慌不忙的撩起摆跨,伏倒在天子脚下。 啪! 奏折掉在金漆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未央宫内不论是司空见惯天子发怒的两朝老臣还是庙堂新秀,一时间都如江河起伏般跪倒在地上。 正要泄泄心中怒火的天子看见这副壮丽场景后反倒是醒悟过来。 左手边黑色朝服第一位的庐江令狐氏,右手边红色朝服第一位的邺郡方家。他眯着眼睛,慢慢望去。 河内王氏、汉中李家 哪一个不是名冠天下的书香门第?哪一个不是跺一跺脚方圆几郡都得震荡一遍的高门豪阙? 天子吐出一口浊气,苦笑道;“死罪?” 蔺贤不敢答,只是身躯稍微往前一抬,似乎好让天子看见他额头上青紫的血痕。 “蔺爱卿哪有什么死罪?底下的各位大人哪个又罪大至死?” 天子走下未央宫那象征至高皇权的第九十九层台阶,站在蔺贤身前道:“朕只是恨!恨这苍生多劫!朕只是急、急我大汉养士千年临危之际却无人能挺身而出!” “生则泰山兮死则大汉,寸丹为重兮七尺为轻。” 天子仰起头一步一言道:“既食君禄,便有臣职,诸位爱卿这个道理还不懂么?” “朕可以对些事情睁眼闭眼,你们却当不朕不知道?朕也知人情世故往来!” 天子手一移,指着其中一人道:“工部单大人,前些日子从你府邸后院偷偷运进去的蜀锦刺绣很是精致,比起进贡给宫中的也差不了几分,朕案台前还放了一匹,红红艳艳,倒是很符我大汉火德的嘛!” 被点中的工部侍郎单庚几乎瘫倒在地上,一时缓不上气竟昏厥过去,立马就有两名监御史上前将人抬了出去。 天子冷笑一声,在红色官服中穿梭漫步。 “父皇驾崩前,我就跪倒在他床榻边上,现在还能想起当时音容。” “君臣共治,以民为本。百姓为重,社稷其次、君王为轻。” “盛世江山!” 天子怒吼,脚下几名大臣胆战心惊,唯恐祸及己身。 “一君独治,大兴土木。暗操权政,则朝堂乱,天下乱。” “朕把父皇这话刻在脑海里,刻在骨子里,刻在心头上,可该乱的还是乱了,该反的还是反了。谁人之错?” 仍是无人应答。 “朕不要听什么今天砍了多少反贼脑袋,明天收复几座城池。那些反贼拿起刀枪是逆贼、放下刀枪就是我大汉的子民!那些城池插着的是逆臣贼寇的旗帜,可到底还是我大汉的疆土!” 天子移步,走到黑色朝服中,不少连杀人都不眨眼的沙场骁将硬是大气不敢出一声。 “朕只想听到,什么时候扬州的临江王刘启,闽王刘策、荆州的抚水侯刘迸、丰山王刘岩授首,见到他们的人头朕才能安下心睡个安稳觉。” “陛下躬行圣明,不出一年,天下定然太平。”太尉令狐雄泣声而道。 “朕已经想好了,既然你们抓不到这些逆臣贼子,那朕就亲自往江南走上那么一遭!我大汉的江山朕亲自去捍卫!” “陛下万万不可啊!” 大司徒方庭之爬行到天子脚下大声劝谏,一言激起千层浪,瞬间前面还唯唯诺诺的众大臣又都成了大汉的栋梁之臣,肱骨之柱,纷纷劝诫,恨不得撞死在这未央宫殿中来阻止天子的‘荒唐’念头。 天子只是挂着冷清笑容道:“无事请奏那便退朝吧。” 还跪伏在地上的秉笔司监郑怀恩抬起头,用尖细嗓音喊道:“退朝!” 御史大夫身影在未央宫外徘徊不断,身后传来几声政敌冷哼他也全当没听见,只是望着殿内天子。 待到未央宫殿众人散去,只余下天子一人时,他才摘下头顶冕冠,似讽似嘲自语一句: “满朝文武,满朝忠良。” 身影孤寂,正应了那句坐拥江山万里,坐享无边孤独。 凉州陇右郡群虎山。 小丛峰的陌刀手在深山沟壑里跋涉而行,队伍最后荣孟起和侯霖并肩而行,一路走来,侯霖将所知之事尽皆告之,荣孟起眉头几乎蹙成了一团。 王彦章和险关峰上的弟兄走在最后面,显然还信不过荣孟起,里面几人眼中恨意参杂着杀意,被王彦章死死抑住。 “函谷关是天下第一关,地势险要,如果闭关并封锁渭水一线,长安城怎么可能听不见一点风声?” 侯霖想起御史大夫梁云的话,回道:“朝中定有同党,只是还未浮出水面。” 荣孟起心思活跃,转头望向侯霖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回长安复命!既然已经查到些蛛丝马迹,不负皇恩厚重,自然要快些禀奏。” 荣孟起听到这笑了笑:“可你现在连这群虎山都出不去,谈何回京一说,难道你还能插翅飞过百丈函谷关?” 侯霖挠了挠不知几日没洗的脑袋,发愁道:“唉!寸步难行啊。” 荣孟起继续道:“武威那边的霸王似乎有所动静,否则樊郡丞不会在肉到嘴边的时候放掉这么大的功绩。” “金泰衍是武威金家的嫡三子,群虎山这盘棋他去年就开始着手,他对金家下一任家主的位置是势在必得,而群虎山则是他步入仕途的第一块垫脚石,对于这个人,我不想议论太多,他年前利用怯高峰上的刘疤子轻而易举的除掉了他二哥,可想这份心机深厚和手段狠辣。” 侯霖不解,询问道:“什么意思?” “刘疤子为何上了群虎山你应该知道吧,他玷污的那女子正是金家二公子的正妻,老魏头身上的那把配剑、是他二哥的。” 侯霖恍然大悟,不由对这个连亲身兄弟都算计至死的金家三公子上心。 “金泰衍的老谋深算从此便可一窥,你打乱了他在群虎山的谋划,凭他的气量,定然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侯霖耸耸肩:“那就祈愿老天别让我碰到他。” 荣孟起对侯霖这份豁达很是无语,他从胸襟布袋里掏出一个竹筒,轻拉线头,一道霞光在空中乍现。 “这是什么?” “西戎边境以烽火台而传递军情,这是我荣家请高人制作的报鸢,以此来传递军情信息,我已经召令小丛峰弟兄回峰了,你接下来怎么办?” “你在小丛峰威信如何?” “一言九鼎。” 荣孟起顿了顿:“不过藏了不少官府和金家的奸细,我会设计让他们跳出来一网打尽。” 荣孟起吹了一声口哨示意前面的陌刀手打道回山,他稍作迟疑的问道:“一起?” 侯霖心中已有了打算,摇头道:“不,如今渭水封锁,那就只能另寻其他捷径,如今凉州能叩开函谷关的想必除了官居二品的骠骑将军外再无他人了。” “群虎山这近万人马,我都要带出去!” 六十八章:群虎下山 群虎山方圆十里,山峦起伏,密林连嶂。 除去一枝独秀的小丛峰外还有五座峰头各占一山,做那逍遥自在的山大王。 怯高峰,险关峰、铁将峰、千潼峰,伏马峰。 老魏头将军府一计,一口气便除掉了群虎山所有的当家,除了怯高峰上的赵俨山侥幸逃难外,这凶名赫赫的群虎山匪气丛生的气象一落千丈。 险关峰下一战,老魏头和赵俨山相继战死,六座峰头十几名当家的只余下了荣孟起一人,已是空壳子一座。就算官兵不来剿山想必一群乌合之众也会树倒猕猴散。 正应了那千古不变的老话,最坚固的城墙弱点在城中,而非城外。 侯霖思绪翩浮,不由的脚下也慢上几分。看到荣孟起带着小丛峰上的陌刀手折路另行,一直有意拉开一段距离的王彦章这才凑过来打断侯霖的思绪,大大咧咧道:“我刚可听见了,你想把群虎山几座峰头的喽啰都带出山去,既然你是朝廷官老爷,想必应该没有造反的意愿,那便是带着人投朝廷咯?” 王彦章面色不善,显然心底对朝廷没有半点好感。 “算是吧,难道你想在这荒山野岭上过一辈子?” 侯霖反问,王彦章只是撇撇嘴,不知是不屑回答还是不愿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凉州暴乱总有一天会平定,朝廷能对贪赃枉法的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却容不下藏匿着近万贼寇的群虎山。这两年过的舒坦不过是朝廷抽不出手来管,难道你还真带着你手底下这帮兄弟在山上窝着?等着官兵打进群虎山一个个押送到苍城菜市口问斩?” 王彦章冷哼一声,摇了摇手中足有他两个高的银尖枪。还是缄口不言。 侯霖苦口婆心,继续喋喋不休道:“你死了后王彦章这个名字跟反贼二字挂在一块,跟着你的弟兄死了也不会安宁,休说有好心人把你们尸体安葬,不上去吐两口吐沫都算你上辈子行善积德了。” 王彦章瞪了侯霖一眼,恨不得拿手上这杆名枪在侯霖身上戳出个洞来。 侯霖略微心虚,瞅了一眼离他只有数十步的秦舞阳硬着头皮道:“看你这么瘦肚子里估计也没什么油水,那个小哥可就不一样了。” 侯霖手指着王彦章身后一个四肢短小的胖子,后者不解,生冷问道:“什么意思?” “一般人也没什么想法,不过那些穷苦老百姓可管不了这么多,裤子都穿不起了也就没了这么多忌讳,像他这样的死后铁定被拉回去点天灯,照明是一用处,等再过几个月份还能有取暖的作用” 侯霖声音低不可闻,只落在王彦章一人耳里,他听后眼睛一眯,手里的银尖枪一晃,侯霖立马就不敢动了。 “少在这吓唬我,老子杀人的时候估计你还不敢杀鸡呢。” 侯霖轻轻推开离他不过一尺的枪尖,讪讪一笑后正紧道:“林熊叱当初在西境上将毕生所学传授给西陲将士,你作为继承他衣钵的弟子难道要带着这把饮血羌人的银尖枪杀大汉的将士?” 王彦章不语,似乎被侯霖话语触动,侯霖趁热打铁继续道:“到时污了你自己名节不说,脏了这银尖枪不谈,怕是在九泉之下你也无颜在见你师傅吧。” 王彦章咬紧嘴唇,犹豫片刻道:“我峰上的弟兄若是不投朝廷,我也没理由硬逼着他们。” 侯霖一笑,摆手示意无妨。 郑霄云走上前问道:“你准备怎么说服这些人?” “都是些亡命之徒,重利而忘义,别提黄金前两,我身上连半块碎银子都没有,只能见机行事了。” 王彦章插话道:“前方千潼峰素来与我险关峰多有来往,他们的大当家童贯使得一手好刀,经常与我切磋武艺,故而他们山上大多人都认识我,要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应该有把握的。” 侯霖伸手道:“你先请。” 远处林木渐稀,还有几根被伐采过的树干倒落在一旁,千潼峰不似侯霖去过的另三座山头,周围峰峦一座接一座,而是孤山独立,四周都是坦荡荡的密林斜坡,这已经是群虎山的最西边了。 隔着老远侯霖就听到群马长嘶的声音,他好奇的瞥了一眼王彦章,后者扛着银尖枪不紧不慢解释道:“千潼峰周围都是阔地,和我险关峰大异,除了怯高峰上韩平的一百响马贼外,就属千潼峰的战马数多了,足有七八十匹,不少还是朝廷军伍的战马。” 王彦章让侯霖他们稍作歇息,自己独身一人走上前去,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折返回来道:“他们还不知道童贯死在小丛峰上,你准备怎么说?” “能上峰?”侯霖问道。 “可以。” 侯霖只带着郑霄云和秦舞阳两人随着王彦章迈向千潼峰,所谓千潼峰其实就是一个略微高宽些的土坡,周围围着栅栏篱笆,地势最是缓和的地方摆放着两个粗制的拒马。 一路上不少人斜眼相视,一路走上峰顶,竟是看不到一丝友善目光,侯霖坦然自若,大步开迈。 行至山顶,两个身上披着陇右官兵什长制式牛皮铠的汉子警惕走来,一人似乎和王彦章相熟,用眼神询问。 王彦章道:“这是怯高峰上的弟兄,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你们。” 两人中年长些的汉子细瞧了下侯霖,沉声道:“我大当家的还没回来,几位可以先在山顶小憩,等到当家的回来在做商议。” “你不用等了,童当家是回不来了。” 此言一出不光是千潼峰的两位大吃一惊,一时张口却说不出话,就连王彦章也在心中暗骂侯霖说话怎么就这么开门见山。 侯霖将事情经过大致讲述一遍,没等两人回过神,侯霖便发问道:“现在想继续在群虎山里逍遥恣意是不可能了,要不给金家三公子当狗牵,要不和我走,你们可以自己选一下。” “我们得和寨中弟兄商量一下。” 侯霖环顾四周,不少人都发觉事情不对,纷纷围上前来叽叽喳喳的议论。 “你们寨中有多少弟兄?” 年稍长的头目迟疑片刻,实话实说道:“不足两千,还有一部分弟兄居住在千潼峰后面的山谷里,大当家的之前为了掩人耳目,一直未肯全盘托出。” 侯霖点了点头,冲上千潼峰的点将台上,霎时又围上来一群人,黑压压的聚在底下,千潼峰的两个头目本欲阻拦,但动作还是慢了一步。 “各位千潼峰的弟兄,在下侯霖,身份不值一提,如今凉州遭遇百年天灾,我知道底下不少弟兄都是不得已才入群虎山落草为寇。小丛峰老魏头勾结金家,设伏杀了群虎山六座峰头的当家,想要以此为投名状为他投靠金家日后好平步青云。” 点将台下一片躁动,侯霖扯着嗓子喊道:“所幸老魏头已在险关峰下伏诛,不过群虎山经过此事必成陇右郡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各位要是不想脑袋挂在城门上,可以随我出山!” 台下一片寂静,侯霖双鬓冷汗直下。 “难道诸位弟兄想在这山里面做一辈子山贼,提心吊胆,过着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日子么?” 台下众人仍是不为所动,两个小头目已经反应过来,想要上前把侯霖从点将台上拉下来。 侯霖情急,双手抓着木栏卖尽气力喊道:“随我出山!吃香喝辣!以后见了官兵不用像老鼠见猫一样,跟着朝廷平定凉州,待到安定之日人人可论功行赏,光耀门楣!” 台下轰然一下雷鸣般叫好,惹得山下群马跟着一块躁动长嘶起来。两个小头目对视一眼,相继苦笑。 侯霖身子倚在木栏上,浑身被汗水浸湿,轻声嘀咕道:“还是得对症下药。” 六十九章:天水富商 凉州七郡,穷苦不过东羌武威,富饶不过陇右天水。 和陇右郡以丰田多产的天然优势不同,天水郡之所以成为凉州每年赋税第二的大郡不是因地富田光,而是商资。 自广文帝长驱匈奴以来这十几年来,天水郡每年上缴国库的赋税几乎年年翻倍,大有赶超陇右郡的势头,至于这十几年来连续走马上任的地方郡守官吏,更是各个捞的富态万千,非是五花马不骑,千鎏轿不坐,让附近几个郡县官吏瞧的眼红。 哪一个大人家里没有千金翡翠玉?哪一户小姐不是绫罗绣金裙?如今的天水郡郡守更是远近闻名的吞天饕鬄,光是手里把玩的玉白菜都是西域上品,更不要说府中成群妻妾穿戴的金银俗物了。 之所以天水郡一年富过一年全因广文帝生前的一句话,当时西域小邦进贡来一种中原从未见过的水果-西瓜,广文帝品尝后赞叹不已,一时间长安城内不论王侯将卿还是普通的商贾庶民,都为得到西域水果为荣,用普通百姓的话说这可是当今天子都赞口不绝的果品,有幸尝一口岂不是和皇亲国戚一般? 当时进贡此水果的富商名声大噪,大汉以士为首,农工商次之,可这无官无爵的富商竟成了长安朱门豪阙的贵客,不少身份清贵的达官功勋都摆低了姿态不惜千金求着名叫西瓜的果品。 轰动长安的事情传入凉州后,不少嗅觉敏锐的商贾都看到了商机,与西域诸国通商,而天水作为必经之路,更是涌进无数想要投机的商贾,朝廷乐见其成,短短十年在算不上广阔的天水郡力增设七道关隘,无官府通牒不可出入,一时天水郡守府前人潮人涌,都为求一道通牒费尽心思,这才有了当今的局面。 虽然凉州暴乱波及极广,可天水郡却未受任何影响,郡府平沙城坐落在荒凉戈壁之上,是西域通向凉州的必过之城,建城之初不过百户居民,现在不光城楼高了三丈,城池更是不断扩建,城中民户更是狂增到了五十万户,夜罩平沙,烛火万千,俨然一副塞外明珠不夜城的景象。 为防天水郡有失,在武威郡府被叛军攻陷之后,凉州刺史梅忍怀将凉州郡兵几乎都堆积到了天水郡境内,布置了一道足有五十里绵延不绝的连营防线,和武威郡另一边骠骑将军林兴风的十万平叛大军成夹击之势。 此举更让平沙城内百名家财万贯的商贾安心做自己的生意,商道上的马车从晨到夕络绎不绝。 平沙城城北一处白墙黑瓦的府宅和周围朱墙高立圈地百亩的豪气府邸完全不同,但平沙城内人人皆知这是天水郡数一数二的富商临安的宅邸。 这位看上去貌不惊人的富商算得上这平沙城内的一个传奇,不少平沙城居民嘴里谈资多是此人。 临安原先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游手闲汉,那时他所谓的家财不过是身上一条破裤子,束发用的一块老旧粗布。穷到没饭吃的时候跟着当时刚刚兴起的商队在西域诸国和凉州两地跑买卖,别说在平沙城内起眼,就连车队里稍微有些权势的人都不拿正眼瞧他。 天有不测风云,临安第三次跟随商队前往西域购买当地特产折返回凉州时,在茫茫大漠里遇到了数年难见一次的黑风暴。当时带队领路的乌孙向导见状便逃离商队,只余下一群搞不清状况的商队成员。 待到黑风暴过去之后,商队不光货物损失惨重,连人都丢了几十名,这注定是一趟赔本的买卖,商队当家的铁青着脸指挥商队返回,行不过半日又撞见了沙漠里的马贼。 只有临安一人幸免于难,只是没人知道他是如何从马贼手下逃生,更是如何在断水断粮的情况下走出了百里大漠。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临安侥幸回到平沙城后一下转了运,刚开始时是别的商队雇佣他做向导,等到他手底下积攒了本钱后便开始自己跑商,短短几年光景,成了平沙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富商,连地位悬殊的郡守大人见到这个本一生没有交集的人都得含笑款待。 只是他对于那段注定终生难忘的回忆一直都不愿说,成了闲人口中的闲话。 临家府邸内,临安手里捧着一本竹简,坐在小亭边,旁边一颗细柳折腰,柳枝垂到他头上他也无感。身前池湖里一座嶙峋假山,水柱倾泻,水光潋滟。 他不好女色,家中除去正妻外只有侍妾三人,因为年事已高的原因,他将手底下的生意交付给长子去做,自己每日都在府邸内悠闲度日,正当他看的入神时,隐隐约约传来黄莺啼鸣的嬉闹声。 他皱了皱眉,张开嘴正想呵斥一声,就看见一个身着淡黄色短裙的女子蹦蹦跳跳跑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婢女。 “爹。” 少女俏皮一笑,脸上显现两个浅浅的酒窝,临安一下就没了火气。 “你啊你!哪有姑娘家的样子,一天到晚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虽是训斥,但言语间只听的到溺到骨子里的宠。少女很是没规矩的行了个万福,做了个鬼脸,带着两个婢女又到一旁去荡秋千了。 临安摇头一笑,他是白身起家,大户人家里的规矩在临宅里都是如同虚设,否则他女儿身边两个穷苦出身的婢女也不会跟着小姐一起疯疯癫癫。 他轻下竹简,立刻就有侍从上前递来清茶。晚上郡守府内还有一宴,西凉两大世家都会有人去,他更是缺席不得,以前还没觉得那些自视书香门第高人一等的世家有什么了不起,可临安这些年接触越多,就越觉得其中水深似渊。 临安共有一子一女,都是正妻所生,长子二十有六,刚及冠后就随他出商西域,对其中路数门道一清二楚,这也是他为何放心将如今偌大家业交付出去的原因。 小女刚二十,出生时临安已在平沙城内小有名气。临安对长子刻薄严厉,可对这个女儿却是宠到大的,别说受到半点委屈,连真正意义上的训斥都没有过一次。 亭湖另一侧,两棵枝干挺拔的榆杨屹立,高高的树杈上拴着两根牛筋绳子。 少女坐在秋千上,两个婢女奋力一推她便惊叫一声高高荡起。 她不喜女红刺绣,亲生爹地不逼着她学,自然更没人敢管。 “小姐,那个林家大公子人长的不错,而且每次见到你都谦谦有礼,为啥你从不拿正眼看人家。” 少女翻了个白眼,古灵精怪道:“得了吧!那林家公子看上去玉树临风,一张嘴就原形毕露了。临、临、临、临姑娘,这、这、这厢有礼。” 少女学那林家公子结巴,惟妙惟肖,惹得两个婢女捂着嘴偷笑。 “那小姐你想要找个什么样子的啊,老爷这些年帮你推了不少亲事,可女子终归是要出嫁的。” “就是,我娘亲说了,女子早嫁早持家,小姐这身份,平沙城里多是俊彦公子为之倾心,我觉得郡守大人的几位公子不论相貌还是学识都不错啊。” 少女歪着脸,轻啐道:“小花痴,分明是你看上人家了吧。” 豆蔻年华的婢女俏脸微红,不想被猜中了心事。 “小姐,那到底谁才能入你眼嘛,你说说呗。” “说了你们也不懂,天底下男子是多,可还不都是两副模样?人前一副,人后又一副。” “小姐你就说嘛!” 少女恬然一笑,蹴罢秋千,慵整纤纤玉手,倚湖吹袖,黄衣新旧。 临不语,临不语,不语便不语。 七十章:鱼龙混杂 凉州陇右郡群虎山。 千潼峰上高悬的义字彩幡大旗被侯霖一刀斩断,这是为了展现绝不落草为寇的决心。牌匾高挂的聚义厅则被秦舞阳一把火燃成灰烬,表明绝不会再回群虎山。 千潼峰一千七百多号人,除去寥寥几十人外,都愿意随侯霖出山,大多人其实心中并没有底,只是随波逐流,侯霖海纳百川,只要愿意走的,不论干过什么有违人道或是丧尽天良的事情,他都不去过问,更不会去刻意追究。 随后便是伏马峰,当侯霖带着一千多人浩浩荡荡到伏马峰下时,不用多说什么,山上几个小头目便跪伏在地,言语铿锵有力道唯侯霖马首之瞻。 铁将峰是那宁家哥俩的地盘,嚣张气焰可看点识面,当侯霖策马奔到铁将峰下的剪径小道后,便看见直插云霄的缕缕黑烟。 铁将峰上一片狼藉,宁家哥俩只是一天下山未归,早对铁将峰当家之位垂涎三尺的几个小头目各领亲信展开搏杀,一场厮杀过后,数百人逃难下山,做鸟兽而散,余下不过百人守着一座尸横遍地的铁将峰不知何去何从。 侯霖三言两语就说服了这些人,当侯霖上马后,一直充当侯霖亲卫的郑霄云突然发现面前这个朝夕共处的年轻人突然间陌生起来。 五官轮廓分明的侯霖脸上带着一种坚毅,似乎在承受挑山断海的痛苦。 秦舞阳在千潼峰下挑了一匹脚力出众的良驹,当他指向这马的时候千潼峰那个年长的小头目面带不舍,强忍着没有吭声。 他一夹马背,胯下良驹就知他心意,四蹄并起到侯霖身侧,小声道:“太杂了。” 侯霖身影一顿,回首望去,身后千人如蜿蜒长龙沿着山道紧紧跟随,其中多少人心怀叵测,只有自己心里知道。 “目前还不会有事,等出了群虎山,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秦舞阳不在说话,王彦章没有骑马,而是自己带着险关峰上的弟兄跟在侯霖身后,一杆银枪醒目。 小丛峰。 当荣孟起看到侯霖身后黑压压望不尽的人群从林间不断穿出,饶是心智坚定的他也倒吸一口冷气,他真没想到侯霖能招纳这么多人。 侯霖长吁一口气,让自己在马背上看上去轻松自如,身后数千对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哪里是紧张,分明是要命。 “怎么这么多人?”荣孟起身后五百陌刀手排开,和山下这数千说是乌合之众并不为过的山贼高下立判。&bsp;&bsp;侯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道:“你这边怎么样了?” “几个小头目里的官兵奸细我都杀掉了,只是不知道底下人里面混进多少个,兵在精而不在多,索性每人给了些银两,都打发滚蛋了。” 荣孟起故意咬重‘兵在精而不在多’,侯霖置若罔闻,只是点了点头。 “怯高峰上的弟兄我都留了下来,你自己看着办,我们现在人已经很多了,里面掺杂多少朝廷奸细,又有多少反骨之徒谁都说不好,不要在阴沟里翻船。” 侯霖嘿嘿干笑一声道:“全留下,只要粮食够,不怕别的。” 荣孟起怒目相视,对油盐不进的侯霖沉声道:“你真准备这样做?” 侯霖在马上居高临下,淡淡回道:“老魏头投靠金家能换个什么?” “我带着千号人出山,群虎山匪患在无,更兼我本就是朝廷命官,凉州的父母官再不济,也得捏着鼻子正眼瞧我吧。” 侯霖叫来王彦章,让他回险关峰把原先一同逃难的妇孺和险关峰上的弟兄一并带上。 荣孟起叹了口气,不知是缅怀故人还是对现境担忧。 侯霖突然想起怀中还揣赵俨山生平唯一一件遗物。回首望去,小丛峰山下密林里站满了人影。 他喃喃道:“好一个群虎出山。” 陇右郡苍城。 樊郡丞一刻都不曾停息的奔回苍城,还未进城,便被人收了虎符,怒气一涨再涨,结果进郡守府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水,便被骠骑将军唤了进去。 强压下心中无尽怒火,走进画栋雕梁的北庭院,看见一个不算伟岸的身影背对着他,旁边几个平叛将军脸上皆是不怠。 樊郡丞心中猜测万分,走近了一瞧才望见院中还有一人单膝跪在地上,头垂的很低,看不清相貌,只是这人装束不似一般官兵,金色盔甲不像那些官宦子弟穿戴的金盔。 骠骑将军林兴风转过身,紧咬嘴唇,问道旁边一个长袍士子装束的幕僚道:“骞婴,我们粮草和弓弩还能撑到几时?” “目前粮草弓弩支撑数月有余,离秋收还有一季,暂无后顾之忧。” 林兴风狠狠瞪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人,又问道:“扶风郡内可有大批反贼?” 骞婴望了一眼跪伏在地的人影回道:“未曾听闻。” “一千多号称京畿精锐的御林军!居然被一伙来路不明的反贼杀尽,这么多年未尝刀口饮血的滋味,御林大槊都举不起来了么!” 樊郡丞这才恍然大悟,这是长安御林军的甲胄,只是还不知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苍城内。 “袁蒙,你既然是魏参手底下的校官,丢失官运的罪名再怎么算也轮不到本将给你说,前几日镇西将军给我托来一封官奏,说如今局势未明,提防西凉反贼混入司州,他已经封锁了渭水一线。本将军不愿意做那刻薄寡情之人,许你做个选择,一是押送回长安领罪,二是留下在本将军手底为西凉平叛献一份功绩,你要是做的好,本将军不惜笔墨给你在魏参面前说些好话,你这颗人头也就算保下来了。” “袁蒙谢大将军之恩!自当为大将军做一马前卒!” 跪倒在地的正是同侯霖一样侥幸活命的治粟都尉袁蒙。他一身血污还未来得及清洗,那日遭伏后,他同数十名御林将士横槊杀出一条生路,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苍城,听到林兴风话后才将多日提起的心缓缓放下。 林兴风微微一笑,旁边骞婴也心领神会的暗自点头,这份驭人之术算不上高明,先打一棍子在给一颗枣吃,不取巧,但很实用。这御林都尉就算看出来,也会心生感激。 “你是御林军都尉,头上的三翎是从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做马前卒岂不是明珠蒙尘?御林都尉的选拔本将军有所耳闻,这里不是有着兵部法廷尉的长安城,条条框框本将军不去开口,自然没人敢和你算。” 林兴风止住话头,抬头一看,刚好望见樊郡丞步履蹒跚,一步一停的走来。 “刚好樊郡丞也来了,你就听从樊郡丞的调令好了,如今叛军部署大动,本将军不想苍城成第二个寒胆城,城内治安尤其重要,本将军这几日已经差人在城中搜查了一遍,可难免会有些漏网之鱼,你随从樊郡丞搞好苍城内治安便是大功一件。” 袁蒙得以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哪敢多说一句,站起身后又行大汉军礼方缓缓退下。 林兴风环视庭院众人,不是他心腹便是想要成为他心腹的凉州本地将领。 “列位将军,我林兴风奉当今天子诏令平定西凉动乱,至今已有一年,如今逆贼秋蝗之势,被我几十万大军压在武威郡内动弹不得。”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我已经让人遣奏一书往长安,言明岁必荡平凉州动乱!” 林兴风手持骠骑将军印,走到众将之间,一手抽出要呈在天子案台前的奏书,将将印拓了上去。 众将齐声领命道:“诺!” 七十一章:路遥(上) 余宗是一个地道的老农,虽然不过四十多岁,但在田间劳作已经有了二十多载春冬,甚至连睡觉手都呈握着锄头的架势,他不胆小,却很怕死,与传统的西凉人不一样,他骨子里没有那种彪悍的脾气,不管对谁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细声细语的跟人聊天,连吵架都要等别人骂完才徐徐开口。 从泰天一年起,西凉就没有下过一场雨,没有雨水滋润,田间的收成可想得有多差,他一个普通到在不能普通的老农夫,除了嘴上絮叨几句怨天的碎语,也做不了其他的事,每天只能期盼着听到那久违的滴滴雨声。 泰天三年春,依旧如此。 陇右郡有着凉州最好的田,可除去上缴官服的赋税外,余下的收成甚至让他一家四口吃不饱饭,等到原本就不多的余粮吃完后,他连那几句埋怨老天爷的碎言碎语都不说了,只是怔怔的望着天空。 泰天三年秋,彻底变了。 余宗握了大半辈子锄头的手丢下了那代表他身份的农耕工具,转而抓起一把阔刀,和大部分人一样,走向了那条不归路。 一向脸上挂着浅笑的他再也咧不开嘴,张不开那满嘴的黄牙,他更不敢闭上眼。 一闭上眼,那赤色盔甲和钢刀上流淌的猩红就如梦魇一样将他吞噬,甚至能闻到刺鼻的血腥气息。 他恨这老天,恨这世道,更恨一向为之自豪的这个辉煌帝国。 一子一女,还有陪伴他二十年的结发妻子,在一个炎日高照的晴朗天,倒在血泊中,不远处就是已经燃起熊熊烈火的草屋,他的家。 做出这般丧尽天良行径的不是强盗,不是反贼,而是身着大汉赤盔的官军,即便他已经跪倒在地上,额头上沾满不带一点湿润的黄土,双手奉上最后那半斤全家四口活命的粮食,可那些虎背熊腰的官兵还是狞笑着在他面前砍下三颗人头,随手朝着草屋扔去火把,然后扬长而去。 余宗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也相信好心有好报,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所谓的天公有眼不过是一句屁话,所谓的公道自在人心不过是可怜人的自我慰藉。 既然世道都黑了,那还要良心作甚? 陇右郡聚丰县外三十里的马道旁。 余宗手里提着一柄官军才能配备的阔刀,虽然刀口已经不在锋利,可握柄处刻着的工坊和造匠名字做不了假。旁边站着两个穿着零零散散拼凑起的官军铠甲汉子,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着余宗,其实他们害怕的只是他手里的这把阔刀。&bsp;&bsp;这是一伙不入流的蟊贼,不过四十余人,别说和群虎山六座峰头比,就连在次一点的流贼都看不上他们。 很久没有笑过的余宗最近常常笑口常开,他想起前两天一个只有三十多人押着两辆马车的小型商队从这条马道上路过。 如今西凉到处燃着狼烟,大多数商队为了安全起见大多选择走官道或驿道,多交些过关税罢了,总比人财两空要好。 一向没有良心的官府这次仍旧没有良心。坐地起价,将过关税足足涨了三成,让不少商队都气的牙痒痒,可过关的时候还是奉承谄媚的弓着腰双手奉上一小袋子碎银,还不忘说句官爷辛苦了。 这个只有两辆马车的商队想必就是为此铤而走险,才选择走路有白骨无人殓的马道。 余宗瞥了一眼挂在旁边枯树上的女子尸身,衣不遮体的的尸身只有脸蛋还算完好,浑身上下本白皙的肌肤上淤青一块连着一块,至于那作为女子特点的三处隐私。早就被蹂躏的不成样子, 他转过头,手轻轻敲打刀柄,心如磐石。 远处身影从马道下的草坑迅速跑来,手里还举着一顶官军帽子挥舞,盔上的赤色翎羽隔着老远就能瞧见。 余宗猛然站直了身子,又有大鱼来了。 两里外马道上。 侯霖骑在马上,时不时转过头望着身后拉着老长距离的队伍,心里一阵苦笑。 从群虎山上带下的粮食省吃俭用些怎么都够用了,只要能和骠骑将军碰上面,他有信心说服这位手握二十万重兵的大汉名将为他打开函谷关的大门。 身后这千号人就是他叩响函谷关的钥匙,上怯高峰时他以一把都尉长剑作为投名状,而如今这千号青壮力量就是他见到骠骑将军的投名状。 怯高峰、险关峰、伏马峰、铁将峰,还有勉强算得上嫡系的小丛峰五百陌刀手。 足有五千号人,分成五段人流在马道上浩浩荡荡前行,在群虎山中明争暗斗这么些年,隔阂不是一日两日便能打消的,侯霖清楚其中利害,对此没有刻意去管。 不仅如此他还主动提出让原本就是几座峰头头目的汉子去掌管手底下的弟兄,将手里权力分化到最大,给予他们最大的自由。 这才稳住了这支乌合之众的军心。 去年缴获的汉字大旗被荣孟起从小丛峰杂货里面翻出来,此刻就在郑霄云的肩上扛着。 侯霖很清醒,身后这五千多人可以载他,亦能覆他,除去荣孟起麾下的五百陌刀手和王彦章的险关峰弟兄外,他一个都不相信。 侯霖用余光打量有意慢他半个马身的荣孟起,后者骑术不俗,在不算平坦的马道上还能一颠一簸的假寐。 侯霖自问心,其实对于这两个认识并没有多久的草莽豪杰也没几分信任,一个不过有求于他,一个不过暂时寄篱。 只有郑霄云和秦舞阳,才真真正正算得上他的生死之交,心腹之友。 马道两旁荒草丛生,西凉转寒比起中原要早上两个气节,不过六月初,这没有半点人烟气的荒郊野岭早上便结出了冻霜。马道下惨状各有不同,有些早已腐烂的只剩森森白骨的骨架子就躺倒在杂草丛上,有些时日的只露出一两根骨头,剩下的都掩埋在土下。 一阵冷风吹过,没给人带来清爽的醒脑作用,反而让侯霖捂紧了鼻嘴,厌恶的蹙着眉头。 马道上三两具尸体上站着几只黑羽乌鸦,血红色的眼珠在眼眶内左右打转。不光侯霖暗骂一声晦气,就连秦舞阳也勒住了马头。 只有吃过人肉的乌鸦眼珠才会通红,在看到其中一只乌鸦灰色的喙尖上拉扯出其中一具尸体的肠子,这下连郑霄云都开始小声嘀咕。 这种惨状凉州各地都有,大小郡县哪里没有几具尸首暴尸荒野,成为山野鸟兽果腹的食物。 侯霖小心翼翼的操控马匹绕过横躺在马道中央的尸体,乌鸦受惊四下飞离,又惹得伏在尸体上的苍蝇乱飞一通。 “照我们现在的行程速度,到苍城起码还要一天,你有把握见到骠骑将军么?” 郑霄云一手握着数十斤重的大旗,一手紧紧抓着缰绳凑到侯霖身旁问道。 “没有,但总是有些机会的,等到了苍城才能知晓。” “樊安志是陇右郡郡丞,这次到手的功绩都丢了,你再大张旗鼓的带着原本属于他的功绩去苍城向骠骑将军邀功,你觉得他会怎么对你?” 一路上一声未吭的荣孟起睁开眼,淡淡问道。 “金家在整个凉州都布有耳目,更不要提陇右郡的郡府苍城了,只要你带着群虎山的兵马靠近苍城十里地的时候,消息不出十日就能传到金泰衍的耳朵里,原本群虎山千颗反贼人头的功绩是他踏步仕途最好的纵云梯,结果被你搅和了。最是寡情阴毒的他要是知道你带着这千号人出现在苍城会怎么样?” 侯霖开始还忍着全当没听到,忍无可忍时直接开口骂道:“姓荣的!你巴不得我死啊?” 七十二章:路遥(下) 荣孟起仰头大笑,倒是侯霖一脸茫然,还想在牢骚几句,却见从没在他面前笑过的荣孟起竟是笑的眼泪都出来,惹得身后无数人好奇的抬起头望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荣孟起大笑一阵后缓缓收敛起笑声,摇了摇头,嘴角还轻轻扬起,看向侯霖的目光也没之前那么灼热迫人。 侯霖摸了摸脑袋,还是没想通荣孟起在笑些什么,小声骂道:“神经!” 五千多人,只有寥寥百骑,群虎山上马匹不多,之前六座峰头加起来也不过四百多匹战马,怯高峰一战,铁将峰内乱,足足折去接近半数。 侯霖专门按人头分去战马,与他一同上群虎山的汉子一个都没落下。血缘有远亲之分,朋友有亲疏之别。这些将心比心跟着侯霖逃难多日的汉子手里提着比之前好上太多的兵器跟着侯霖身后。 西凉汉子即便是在田间劳作的农夫大多也都擅于骑术,几经波折后认定侯霖是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恩公,纷纷紧随侯霖身后,唯恐他有半点不测。 不算刻意收买人心,只是为了不厚此薄彼,侯霖将其余的马匹拨于几座峰头比较有威望的头目,数骑参杂在队伍里,跟着带头的侯霖缓缓行进。 马道两旁行不过几丈就有尸骨散落在道上或马道旁的杂草里,恶臭扑鼻,一路上闻惯了味道后也就安然处之的侯霖只是心有戚然。 大汉盛世江山,自广文帝年间就再无大的动乱,虽然不至于兵入府库,马放南山。但除去北塞西陲南夷东越每年必须对付异族所设的军府外,九州内是河清海晏一片安宁。 郡兵未尝刀兵之祸,百姓无背井离乡之灾。这是煌煌大汉给予子民安居乐业的屏障。 是什么人要搅乱这天下?就不怕遭苍天怒谴么? 侯霖心口略闷,舒了口气望向前方。 荣孟起开口道:“凉州动乱不到两年,七郡内各有揭竿而起的暴民,朝廷去年下来的赈灾粮饷一层一层剥削,根本到不了百姓手里,那时我就觉得奇怪,不论是长安城里的黄紫贵人还是凉州的郡官,谁也绝不敢拿这种株连九族的事情开玩笑,寒窗苦读数十载,读出个出人头地荣归故里,借势捞个盆满钵盈富贵在身虽在法度之外,却容情理之中。” 荣孟起摆袖不染尘埃,随着马蹄起伏而上下飘忽。 顿了顿他继续道:“可国难财,捞不得,哪个能立足暗波汹涌庙堂之中的官员会不懂这个道理,那天被你一说,我才猛然惊醒,除去天灾厄运外,其余事情必有人在后推波助澜。” 侯霖深以为然,闷声应道:“以九州做棋盘,以众生为黑白,博弈江山浮沉,不光是手笔大,野心更大。” “这可不是小小的群虎山,幕后黑手比起金家三公子的眼界还是手笔都如烛火对惑星,群虎山因为你的搅入改了局势,可不论是单单一凉州之地,还是整个大汉江山,你搅不动,更没办法破局。” 侯霖不由泛起苦笑,荣孟起一语中的,既然能掀起几州风云,休说他一介布衣无根无基,就算是底蕴深厚的世家贵族想要力挽狂澜救社稷于水火,谈何容易? “被你这么一说,倒是让我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之前我想的还是太简单,觉得只要把消息传递到长安城里,天子一诏便能稳住大局,现在舍步在看,西凉暴乱、江南数王谋逆,还有我发觉的函谷关守将意图谋反,都不过是棋盘一角,我若执意奔回长安,倒是很像飞蛾扑火。” 荣孟起笑容更甚,对侯霖话语中不算恭维的奉承感到很称用。 侯霖话锋一转,坚决道:“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辈书生不过为了一口意气,起先在学士府内苦读不过为了饱腹,如今初涉天下倒是有了为天下苍生和江山社稷献身的冲动,飞蛾扑火虽是愚蠢,却也是壮烈,苟活百年不如流芳百世。长安、我一定要尽早回去。” “好一个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荣孟起轻声一道,不再开口。倒是被荣孟起激起心中慷慨不平的侯霖不知所措。 轻风微荡,景色萧条的马道两旁枯藤发出吱吱咔咔的声音,杂草随风晃荡,几具尸骨乍现。 这还是凉州灾情最轻的陇右郡内景象,可想其余几郡内是何人间惨状。 侯霖忽然想到些什么,问道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秦舞阳道:“先前听你提起你师傅,他是谁?” 秦舞阳瞅了侯霖一眼道:“雪莲山庄的庄主,我年幼时曾在雪莲山庄学过武艺。” 侯霖奥了一声,显然秦舞阳有些往事不想提起,他又不好强人所难。 上群虎山时跟随的妇孺和险关峰的人混在一起,老黄身体有恙,陪同在还有些惊魂未定的妻妇身边,一路上见到白骨无数,断肢残尸的噩梦场面反而使他心生慰藉。 还好,遇到了侯先生,否则他和媳妇也是这无名尸骨中的一具。 望着看不真切的背影,老黄想起第一次见这文弱书生的时候,和平民百姓一样布衣装束的他在马上对着那背囊横槊的将军奋力劝说,竟然是为了给他们这些命如草芥的难民口粮。 那时老黄只觉得这位不知来路的年轻官老爷面善心也好,是这黄土遮天世道里的一股清泉。 当然大字不识几个的他说不出这样文绉绉的话,同路的那个秀才当时这样说道,老黄不懂什么意思,但知道这是夸人的好话,嘴里琢磨几遍后也记下来了,他曾经想当着侯先生的面说这话,可一直都没逮到机会。 等在怯高峰上发生那事后,老黄就没这个念头了,他心里甚至怨过侯先生,如果不是他,他婆娘也不会遭此侮辱。 现在老黄又想当侯先生的面说这句话,可发觉在没了机会,他们中间隔着险关峰的弟兄,隔着五百整齐排列的陌刀手,隔着几十匹战马、此时望着那不魁梧的背影,都觉得很遥远。 老黄心里哀叹一声,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说出这话了,他觉得对不起那个说完这话后没几日便患上风寒死去的秀才。 老黄心里百感交集,脚步却一点不慢,正在想事的他撞上了前面的人,一抬头才发现整支队伍都停了下来。 最前面的侯霖摆手,盯死马道另一头,郑霄云将大旗紧握在手中,秦舞阳两只手指挑起了横放身前的一根铁矛。 马道那头出现几个人影,一路走来,侯霖死人见的不能再多,活人却没瞧见一个,在这落脚就能踏到死人身上的马道碰见活人,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绝对不是好事。 “马贼?山贼?还是强盗?” 荣孟起一脸淡然,这不过出群虎山百里,还有人敢劫他小丛峰的道? 身后五百陌刀手已经跃跃欲试,正愁没有人练刀呢。 身影接近,侯霖这才看清楚这是伙剪径贼,有的光带了一个无翎的郡兵头盔,手里拿着一柄破旧战戈,有的身上披着千疮百孔的旧甲胄,有的光扎着裤子,袒露着上身。 起先侯霖还能感到这伙人身上流露出的痞气和杀意,等到走进了后,兴许是看见自己身后那蜿蜒长龙的队伍,面前这伙剪径贼有几个连步子都迈不开了。 等侯霖能看清这几十号人面容的时候,走在最前面那发须长到一块的中年汉子把手上的阔刀丢掉,跪在侯霖马前哆嗦道:“草民求将军收留!” 七十三章:驿站 余宗此时的心情就如路边老树枯藤般灰暗,他只恨不能立即给在前张望把风的那瞎眼汉子两刀。 真瞎啊?这数千人虽然打着朝廷旗号,但见多郡兵的余宗一眼就知真假,郡兵百众一红幡旗,千则十旗,一尉必有领军者名号旗,甲胄必是赤红,征路十里两探马,这是在板上钉死的军令。 这分明是一伙打着朝廷旗号招摇过路的流贼! 余宗瞥了一眼被他丢到一旁的阔刀,斜眼望向那个在前探哨的年轻汉子,只觉得后颈一阵冰凉,像是有人拿着刀背拍他脑勺一样。 被余宗冰凉眼神打量的年轻汉子心中暗暗叫苦,前几日来的那伙商队也是打着朝廷旗号,起先也把他惊吓一跳,离近了再瞧差点让他起身骂娘,这次以为又是有人故技重施,玩这种扯虎皮做大旗的伎俩。 咽了口吐沫,他也跪倒在地,休说吭声,连头都不敢摆动丝毫。 侯霖很想笑,精明过人的他岂不知这是场乌龙?剪径的蟊贼遇上了杀人放火的山贼,谁劫谁啊。 精于人情世故的荣孟起起初还楞了几息,转念便琢磨的通彻,只当是遇见不长眼的小喽啰。 侯霖笑吟吟的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余宗抬起头,嗓音微颤道:“回将军的话,我们几个是流离失所的难民。” 侯霖闻言差点笑出声,手指移到余宗身旁的那把郡兵制式阔刀上:“难民?” 余宗咧开嘴,尴尬道:“迫不得已才做这勾当。” 他心中疑惑,原以为开口询问的会是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爷或是那个一头乱发的雄壮汉子,没想到却是这个一脸笑容,看上去人畜无害的青年。 “你叫什么?” “小人余宗。” “跟在后面吧,我们是要投奔朝廷的,想清楚了,不愿意我也不强人所难。” 侯霖策马,余宗慌忙起身让开路。 前行数十步后,荣孟起道:“你心可真大。” 侯霖哼哼两声,没有作答。 马道渐渐平坦,路边也再无尸骨曝于荒野,一路上见多惨淡景象的侯霖心情稍是舒畅,不远处一座黑瓦红檐的驿站坐落马道头。 凉州多驿站,侯霖在长安时就多有耳闻。起先是因为西陲战事不休,整个凉州西陲边境狭而细长,与北塞九边情况不同,是一马平川的易攻难守之地。 黑羌族连年犯境,数次进入凉州中枢郡县劫掠,羌骑善奔袭,最精锐的羌骑可以三天三夜不下马,不光是凉州百姓深受其害,就连官府也深受其扰,凉州本地兵马虽骁勇善战,军报却不能及时传达,在加上调动郡兵手续繁多,常常这边都尉才拿到虎符,羌骑已经劫掠出境。 曾有凉州官员上书朝廷希望能在百里西陲边境上修筑如同九边北塞的城墙连郭,以绝西陲百年兵患,当时的汉天子看完奏书只是轻骂一句书生谈兵。 西陲边境是风蚀流沙的地理地貌,东羌郡的百姓大多以沙石为屋,木梁为柱,三年一修缮,以防房屋崩塌,原因就在一脚踩上去松软陷脚的土地上,土壤下流沙涌动,别说建起几丈城池,就连地基都打不牢靠。 故而才有了如今凉州数郡十里一亭的驿站。但凡有黑羌犯境,从西陲边塞起,驿卒便纵马军报,百里一换,不出三个时辰,军报就能呈现在东羌郡郡守的案台上。 暴乱以来,多处驿站早就无人值守,不少驿卒甚至和暴民混在一起,成为这凉州之地上的癣疥。 驿站里的马厩早就空无一物,连马槽里都只有些黄沙参杂着碎石。 秦舞阳触景生情,感慨道:“每逢黑羌犯境,东羌驿馆便有飞马出官道,驿字旗下,沿途无阻。” 侯霖闻言回道:“在长安时就听说过西凉驿站之盛,今天才算真真切切头回看到,听说最是紧急时,一驿携报东赴,百卒提矛望西?” 秦舞阳点头:“朝廷虽重视驿站,可驿长不过是无品小吏,前些年黑羌劫掠最盛时,沿途驿站尽遭屠杀,多少驿卒提矛上马,死战不退,多少驿长死无全尸,朝廷也没有一两抚恤给予家人,纵使如此,我还没听说哪个驿长丢下驿站逃命的。” “驿站如驿卒家,哪有血性汉子弃家不顾的。” 侯霖轻叹一声,终是没有下马去好好瞧上一瞧这荒废的驿站。 马道到头,另起两路,荣孟起道:“右边这条是进聚丰县的小道,左边这条就是官道,过了这里,可不像群虎山方圆百里那般兵荒马乱,可得小心点。” “离苍城还有多远?”侯霖问道。 “走官道的话,不足两百里,路上怕是要遇见官军,可别慌了阵脚。” 侯霖舔了舔干涸嘴唇回道:“骠骑将军的十万平叛精锐就在两百里外,你说我能不慌么?要是碰到个性情暴躁的官爷,怕是压根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就弓弩皆发,到时候可是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荣孟起没有侯霖这瞎扯淡的闲情雅致,认真道:“你要真死了,我就带人回群虎山。” 侯霖冷哼一声,看着面色如冰的荣孟起,心里骂了一句凉薄之辈。 打起精神,侯霖一扬马鞭,冲着后面黑压压的人群喊道:“兄弟们、走个?” 天水郡平沙城。 黑风戈壁,夜罩平沙。 这座有着塞外明珠之称的繁华郡城一如往日灯火通明,红杆白栅的城门不少商队马车满载而归,跑惯了这条寸土寸金路的商队成员会笑着脸和值守城门的士卒寒暄,顺手不忘递上一袋装满碎银的钱囊。 平沙城在凉州是出了名的繁华,对于商队而言,城南的勾栏酒楼是最好消遣时光的地方,而对于城中士子和高雅人士来说,城东则有两大圣地。 一是只做学问不问政事的天水云家府邸,二是寻常百姓止步的亭安王王府。 前者名贯天下,不光是凉州本地学子视此地为圣地,就连不少中原士子都背囊入凉,只为能一入此地,这几十年间,哪一个走进云家府邸的读书人出来后不是名满天下? 至于亭安王府,倒是无人敢进,可比起许多仗着龙子龙孙身份横行霸道的王爷,这位有着西凉明珠之号的王爷名声可是好上太多,平沙城的百姓提起这位王爷也多是立起大拇指夸赞。 这位没什么风流倜傥故事的王爷不好声色犬马,只对琴棋书画感兴趣。 更难得可贵的是,这位王爷更爱清流名士,却不是断袖之癖,而是发自肺腑的敬贤爱贤,这更让不少读书人卯足了气力为这个王爷的美名立碑传扬。 泰天一年初,新皇继位,长安城里所有刘姓子孙依祖制迁出京畿,这位和如今天子同父异母的王爷到了平沙城后,不进早就选好的王爷府,反而求了一道圣旨希望能与云家府邸隔街相望。 为了不惹云家几位老学究生气,这位王爷更是放下千金身段在云家门前躬身哀求,得到应允后欣喜若狂,当即奉上在学士府内珍藏多年的前贤书籍,被云家老太爷拒绝后不怒不恼,当时就成了平沙城中的奇闻趣谈,这位从长安远道而来的王爷刹时就在平沙城内家喻户晓,就连足不出户恪守妇道的民妇都听说有这么一位怪王爷。 更难得可贵的是,凉州暴乱至今,几个皇姓王侯被波及,纷纷上奏求天子开口让他们离开这是非之地,这位佩剑却从不拔剑的亭安王却明言汉家子孙岂惧生死,为王死社稷,为臣死江山。更让凉州士子纷纷拍手叫好。 七十四章:亭安王(上) 大汉国祚千年,皇姓子孙福泽百代,人数何止万千,故而厚厚一本宗典里特书道凡是无功于社稷者,一代降一爵,不少旁系皇亲就是被这一道律令从王降到侯,在剥为官吏,连被削成庶民的都不在少数。 此法令虽然对皇亲贵族太过苛刻,却利于大汉千年连延江山,正因如此,大汉才能长久不衰。 宗典更是明确规定,非是刘姓之人不得封王,非有大功绩者不得封侯,外姓封侯者须同皇室刘姓者一般,一代降一爵,所以大汉千年,外姓封侯者不过十指之数。 当今泰天皇帝继位后,又对宗典改动,封王者府兵不可过五百,条条框框极为繁琐,就连诸王的日常用品都一一举例,让不少王爷叫苦不迭。江南数王造反,也因此举所激。 平沙城郡守府,府内雕花梁栋,假山园景一处接着一处,使人目不得歇,可想在天水郡为官者油水有多丰厚。 今日是天水郡郡守鲜遇晖的寿日,这位大人平日来交广颇多,就连云家几位嫡系子嗣也不怕招人口闲,为其祝寿。 郡守府外人满为患,府中侍从沿街点起千寿灯,更有几十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将郡守府外整整一条街都照的如同白昼,平沙城内的达官显贵甚至连几位几日不得清闲的军中掌权者也都得空入城为这位鲜郡守祝寿。 一匹价值千金的乌头云从人群中缓缓踱步,虽说平沙城内没有禁止不可在城中乘马,可城中行马仍是大忌,会被巡城甲士拦下查问户牒,大多数人为了少生一事都不敢在城中如此招摇。 可这匹乌头云偌大的平沙城可是无人敢拦。 正在和几位富商谈笑风生的郡府管家一双乌亮眼睛早就瞄到这匹马,客套几句后露出一个谄媚笑容不惜微微屈身小步到马前,毫不心疼身上这身云川绣工坊的蜀绸罗缎跪在地上高呼道:“参见王爷!” 身旁人皆散开,虽说皇亲无权更不掌兵,可单单一个姓氏就能吃遍整个九州,身份可谓是清贵至极,马上的男子器宇轩昂,单轮一身行头就足矣让人张目结舌,不少富商家眷少女美目留恋不舍,这可是平沙城内最不食人间烟火的主,谁若是能让这位爷看上了休说尘世富贵,只怕日夜天上人间。 这般热闹景色里一个黑衣布袍打扮的书生站在避光处,和周围意兴阑珊的绫罗绸缎格格不入,不少左右逢源偶过此处的富商和官吏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这黑衣书生脸藏在黑幕之中,让人望不真切面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激进昂态,被他极力抑制。 听到管家那身王爷后这黑衣书生才缓缓移了两步,走出黑幕中。 富贵不与正眼相视他,他又何曾愿意以正脸相望之? 这是他的傲气和傲骨,虽身折意不折。 他身材高大,有着和凉州汉子一般的魁梧身材,可偏偏面容俊秀,皮肤白皙,一双比起身上纯黑色长衫还要深上些的眸子望向亭安王,表情淡如水。 浑身上下唯独一双手布满老茧和裂口,可知他家境如何。 亭安王笑不露齿,轻身下马,身后几名家丁抬着一顶青帘轿子戛然而至。 黑衣书生看到轿停,一双素手缓缓拉开青帘,一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瞳里仿佛有溪水淌过,暖而不腻。 亭安王朝着管家抬颌打趣道:“这次给鲜大人祝寿,本王爷没带什么稀罕物件,仅带了一琴一曲,不知老管家可能放我进去?” 饶是对付多了这种应酬场面的管家也有些紧张,轻缓一口气道:“王爷能大驾光临就比这满街灯火更要显得蓬荜生辉,哪还用带什么东西,我家大人特地吩咐过了,如果王爷前来,一定要通知他,他得亲自将王爷迎进门去。” 亭安王哈哈大笑,浪荡不羁,束着满头黑发的流杉巾随着轻漾晚风飘起,更显得他翩翩温润的豪士风采,一时间又吸引了多少妇人美目流连,心中暗赞这可真是世间少有的风流子。 远处黑衣书生相比可要寒酸的多,头顶不过随意包着一块灰布绢,隔着人海遥遥望去,面无表情。 亭安王似有感,朝黑衣书生的方向看了一眼,使了个隐晦眼色,从袖中掏出一本请柬递到管家手上,目不转睛,带着几分挑衅意味。 管家不敢直视这位清流王爷,低下头接过请柬。 黑衣书生万年不变的神情这才有了松动,还礼般从衣襟里两指夹出一本一模一样的请柬,笑的讥嘲。 其他人哪知这两人的无声举动,亭安王大步迈过郡守府的大门,只留下话音道:“本王亲自去寻鲜郡守,不劳烦老管家通报了。” 身后王府侍从紧紧跟上,一个年纪不大的侍从路过管家身边时还不忘往老管家手里塞上一块洁白无瑕的玉佩。 送金银多俗?我家王爷从来不屑送这些人人可拿的出手的物件。 这便是亭安王只可意会不可言论的傲气。 接过玉佩的老管家顿时笑的合不拢嘴,这玉佩价值多少他不知晓,可如果是亭安王送的那不论多贵重的玉佩价格都得在翻上几倍,这份重礼让他面对络绎不绝进郡府赴宴的人群时,露出的笑脸都比之前真诚的多。 黑衣书生不急迈步,还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青帘撩起,轿子身后的两个婢女低眉走上前,将轿中的柔弱女子扶出来,刹那整条街都喧哗起来,不光是那些男人眼神炽热,就连不少大家闺秀出身的千金小姐也忍不住放下矜持娇喊出声。 轿中女子肤如白脂,被一顶青色面纱盖住面容,身材如亭柳纤细,燕肥环瘦有度,薄纱轻杉下玲珑体态,更是让人联想翩然。 她抱着一张古琴,步态轻盈若舞,在侍从环绕中步入郡守府,就连老管家都不敢上前扰叨两句。 黑衣书生目光随着远去倩影而动,这女子一入郡守府,不少还在街上谈天说地的人都纷纷随其一同入府。 黑衣书生大步向前,目不斜视,不少待字闺中的姑娘家纷纷望向他,更有胆大者朝周围人询问他来历。 黑衣书生两指夹着请柬,颇是不敬的塞向还和几个平沙城内名声大噪的名士谈论中的管家怀里。 其中一戴着松木冠的名士轻摇手中绘着岁寒三友的折扇道:“你还是一如既往不懂人情世故啊?” 旁边另一人嗤笑道:“毕竟寒门贫子,诸多礼仪不知不会,正常。” 黑衣书生只当没听见,这几人是平沙城内官吏子嗣,算不上什么清高名士,不过徒有虚名而已,仗着几首勾栏的艳情曲赋搏名,这种事情,他一向不屑,更不会去做。 “魏管家,郡守大人怎么连这种人也请啊,此次前来为郡守大人祝寿的哪个不是家门珠玉的才俊千金,这等天生低人一头的贫贱子连身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怎配进这郡守府大门?” 老管家有些无奈道:“老身也不知他为何有请柬,不过这是我家大人轻口吩咐的。” 几个嘴里还碎叨的士子顿时都噤声不语,脑门上都渗出了汗滴,这种别说入品入流,就连文墨四宝都要去借的家伙怎么能认识这平沙城一等权贵的天水郡郡守? 耳力过人的黑衣书生一字不差的灌了耳音,他身形一停,望着一入郡守府就直见的山水石壁轻念道:“木簪不及白玉冠,士贵笑看布衣寒。” 七十五章:亭安王(下) 既是觥筹交错的逢场作戏,那该有的礼节自然一丝一毫都少不了,在平沙城内显贵到了极点的亭安王无可厚非是今日所有宾客中最贵重的一位,席位设在了郡守大人的身边,同在主位上。 鲜郡守年过半百,身子骨却硬朗的很,龙行虎步走出来,面对诸多祝寿之人笑脸相迎,不论身份高低贵贱,一一还礼,这一平常举动倒是暖了不少地位悬殊之人的心。 天水郡守府内的豪华是市井小民都日日耳濡目染的,此次前来赴宴的也不乏几个名气大财气粗的富商,鲜郡守有意和城中商贾拉近关系,特许赴宴之人可携家属一同前往,这一举动使这场功利性质远大于其寿诞本意的宴席更有百花争艳的意味,别说那些随父随君赴宴前来的女眷。 这位富商千金的发钗是江南贵妇中最盛的翠云点鎏钗,那我偏要戴上压她一头的东海流珠钗。 这位家世渊厚的清流名士衣着蜀中流云坊的千金襟裳,那本大人就要换上一身有价无市的旧琳部官造士袍,不等他人相形自愧,自认压人一头的人就趾高气昂。 整个郡守府内火药味十足,这些明里暗里比着行头排场身世气度的平沙城富贵人家奢侈程度,足以让见不得这副奢靡景象的旁人光是听着就张大了嘴巴。 亭安王有意不穿那身即便富可敌国也不敢穿着的皇室王袍,无意间就拉近了和众人的差距,不少商贾笑脸凑上前想要混个脸熟,亭安王来者不拒,一一寒暄,也难得这位王爷聪慧过人,竟是将赴宴的数百人姓名家世记了个通透,更让原本心中还忐忑不安的商贾受宠若惊,恨不得以身相许。 鲜郡守已经入席,看着如众星捧月被环绕其中的亭安王笑容越发明媚,心中对风头远盖过他的亭安王没有半点妒忌,似乎这场宴席他才是陪衬,亭安王是主角。 亭安王越是树大招风,他就越是打心眼高兴,这种衡量舍得的心机伎俩他是娴熟的很。 违背大汉开府规章的郡守府后院何止容纳千人,数百在平沙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充当其中才不过占去十之五六地。左边长长一排陪席是平沙城官吏和清高名士的入座地,右边与之对称的陪席则是受邀前来的城中商贾三教九流人物的席位。 左尊右卑,这是规矩,纵使心中有愤怠不平,也不会有人冒天下大不韪抗议半句。 左席末流有一人与这热闹景象格格不符,似乎和在场的名流绅士并不相熟,自顾自端起酒樽自饮取乐,一身纯黑色的布袍在绸缎绫罗摇曳穿梭的园庭里极为显眼。 每一席后都有一名面容清秀的妙龄婢女左手持壶右手抱鼎款侍在旁,这些自幼便被调教的婢女最擅察言观色,知晓能受邀前来的宾客都是万分讲究的主,不敢有半点分神,这黑衣书生身后的婢女虽然心生疑惑,但他手中酒樽一空,婢女还是不急不慢的上前斟满,黑衣书生回头微笑,报以一声谢谢。 面容姣白的婢女双颊泛红,低下头还以纤笑,心想这可真是个有趣的公子哥。 末席黑衣书生无人搭话,庭间亭安王推杯换盏。 一如浊泥纤尘无叶莲。 一如万丈红尘富贵花。 凉州特有避暑石搭成的走廊边一阵骚动,黑衣书生放下手中酒樽,与众人一同望去,看见在这凉州七郡富有盛名的金家几位公子随着一位长辈移步走来,不光是入席的鲜郡守起身,就连被无数人影围绕的亭安王也挂着歉意笑容推开人群上前相迎。 这便是大汉世族久经风雨不倒的威势。大雨倾盆,乱世金戈。能覆灭一州一郡,能血洗天下苍生、可哪个世间一顶一的世家大族会就此衰灭? 亭安王脸上轻浮笑容收敛,举手投足竟还有些诚惶诚恐,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学生面对师长的手板一样。 局外人的黑衣书生忍俊不禁,要不是碍于场合早就大笑出声了。 金家迫于当前凉州形势逃出武威后,非但名声没有一落千丈,反而多了几个为人津津乐道的事迹,入驻平沙城后与其同名的云家家主夹道相迎,一场丧家之犬落荒而逃的不彩事居然破天荒的成了凉州士林近几年最享清誉的事迹。 几位金家公子相貌皆不凡,步履鹤态,不少少女顾盼留彩,希望这几位公子的目光能在她们身上驻留片刻。 金家当头的长辈是金家家主胞弟金煜,在族中主家法,就连桀骜不驯视骨肉亲情为虚物的金泰衍见到这位素来以刻薄严厉著名的叔叔也要抖上三抖。 “今日鲜郡守寿诞,我金家寄于平沙,这些日子承蒙照顾。” 金煜装束古板,灰白青丝仅用一根枯木簪盘起,一身灰白绸丝表情怡然,见到在旁心有疑虑不敢向前的亭安王,施士礼道:“亭安王。” 礼度有节,既不刻意逢迎也不冷淡失礼,就这一礼便知其人家学。 金煜身后青衣的金家公子微笑开口道:“知道鲜郡守不喜金银玉器,金家遭逢此劫难,不少珍贵无价的物件都遗落在野,吾父特沐香手笔一张,还望鲜郡守不要嫌弃。” 众皆哗然,金家家主的一份真迹可是有价无市,特别是他的行云草书,曾被先帝赞叹是天人落笔。鲜郡守更是喜出望外,连忙亲自接过那张笔力渗透轻薄如蝉纱檀宣。 在场的人无不艳羡留恋,连亭安王俊逸面庞直勾勾的盯着看。黑衣书生轻轻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举起酒樽。 整个庭落没有起身的人屈指可数,右侧位居前十席的临安也没有起身,他对这些世家又敬又恶,在他看来不论金家如何声誉满州,可几个金姓青年带着族中恶仆家将在城中为非作歹斗殴寻衅都是不争的事实。 这等金玉在外败絮也在外的世家贵族,他临安不屑去结交,就像常有人骂他赚的银子又脏又臭是一个道理,过手的银子干不干净,自己知道心里明白就好,不需趋炎附势,任凭他人嚼烂口舌。 还未等众人再多喧嚷几句,走廊那头有话音传到,天水云家的几位也来了,更是让这已经鼎沸的宴席躁动。 凉州书香两门啊,今日竟然有幸都能遇见,不少寄情山水自认闲云野鹤的清流雅士也不由激动起来。 云家宾客四人,都是年轻士子,正襟衣冠,如出一辙。金家两个年轻气盛的青年胜负心极强,很想当着亭安王和平沙城中显贵豪绅的面压下云家一头,心里已经暗暗打算等等挑起清谈之势,以云家最擅长的学问来胜过他们。 云家四个年轻人打头的一人年纪稍长,先对着亭安王和鲜郡守致礼,在对金煜行士礼,名士风采翩然,在场的不光是情窦初开的闺中小姐,就连不少已做人妇的女子都不由对这翩翩君子心生好感,至于那些商绅,心中所想不过是能与此等俊彦君子之交,不负此生。 只是心中蹉跎一念,云家的人物,可不是他等能结交的。 金煜身后一个刚刚及冠的青年有意寻衅,故作名士风采负手踱步讥笑道:“云氏号称学问凉州第一,真假?” 云家带头的年轻人略微摇头,比起金家青年咄咄逼人的气势,气定神闲的回道:“不过有其心可诛之辈歹毒捧杀罢了,当不了真。” 金家青年正要步步为营再论,却听见云家年纪最小的那个还未及冠的男孩低声道:“我四哥说不是说不光学问大过金氏,就连动刀动枪他也能一人撂翻十几个么?” 声音不大,却落针惊雷,不光金家几人脸色难看,连鲜郡守和亭安王都尴尬无比。 黑衣书生双手抱胸,来了兴致,等着看一场好戏。 七十六章:一望昆仑万山寒 稚子童言无忌,当不得真,可当着平沙城诸位官吏士绅的面说出这句话可谓辱人至极。 脸上还挂着笑的金家青年顿时僵住,回过神后瞪向云氏少年,恨不得生吃了他。 那个少年躲在几位哥哥身后,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双童真未散的清澈眼眸回瞪一眼,丝毫不害怕。 在场的人窃窃私语,不少女子为防失态捂着嘴轻笑,觉得这出身清贵的云氏少年很可爱。 此话一出,别说几个金家青年脸上挂不住,就连老成持重的金煜都不知如何下台,难不成还真要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计较言语过失? 当头的云氏青年名不见经传,云家原本就是大隐隐于市的脱俗世族,赴宴的宾客不少连云氏子弟都没见过,只闻其名未见其身。 只有亭安王和鲜郡守知晓这长相俊逸做派老成的云氏青年是云氏家长的嫡长子云向熙。 金家青年正要出言反驳,较真的好好理论一下,却被云向熙打断。 云向熙摸了摸这个幼弟的脑袋,将他揽入怀中,这一兄弟之情的举止更是让这位名声不显的云氏嫡子温润出尘。 他歉笑道:“小弟童言无忌,并无恶意,还望几位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散去不少,被他轻描淡写一句话带过。鲜郡守也上前圆场道:“名贯九州的两大书香门第能来屈尊赴宴,可是给足了老身薄面,诸位先入宴吧。” 云向熙微微颔首,言笑晏晏,挥袖往后一招手,身后一同门胞弟便手持一绘工精妙的双耳壶瓶递上前来。 “金氏清门珠玉在前,我父差我选来的这礼倒是有些不尽人意了。” 云向熙接过壶瓶,手指敲在瓶身上阵阵金鸣声悦耳空灵。鲜郡守毕恭毕敬双手接过,周围几个见多奇珍异物的富商惊呼碎语,这可是荆楚女仕梅瓶,存世仅数百,有价无市的稀罕物件,不想居然在云氏府邸里也藏着那么一件,更让不少人深深忌惮这两个世家的底蕴深厚。 金煜表情古板,问道:“先前这名小侄提到的四哥是什么人?” 云向熙轻轻摇头回道:“是我不成器的四弟云向鸢,自小便目无法纪,经常口出狂言,立冠后也脾性不改,后来惹得家中几个族老勃然大怒,出仕入朝做了一名将官,几年没给家里寄过书信,不过去年家书一封,现在在骠骑将军手下任职一名都尉。还望先生见谅。”金煜万年冰山的表情松动,咧开嘴角嗯了一声,一旁的金家青年闻言心中颇是不屑。大汉文尊武卑,哪个世家子弟出仕不是穿着大红官袍往上爬,哪有往满是沙尘马粪味的军营里钻的?这不是缺心眼么? 亭安王摆手致礼,情愿走在金煜身后,金煜谦让两番,最终拧不过认死理般礼贤下士的亭安王,走在了最前面。 其余人见到这几位正主就席,知道今天正席即将开始,不再扯天说地,纷纷入席就座。 黑衣书生还是自娱自乐,端起平日来以他家世根本喝不起的美酒,神情恬淡。 平沙城里三教九流在各自领域里独占鳌头的俊彦大多都聚在了这,黑衣书生对席一老一少两人自进场来便一直正襟危坐在席位上,无人问津,只有几个富商在路过时点了点头示意,留着髯须的中年男子抱拳相向,惹得对席几个自认清流的士子白眼堪堪。 黑衣书生虽说身世低贱,可好歹是士子出身,位列左边末席仍不容他人小觑,可这对席的两人既然在席位上就已落了下乘,更是最低等的末位,也难免遭逢白眼无数。 空有家世无才无德的纨绔少爷在恶心人方面哪个不是信手拈来,一个轻微的鄙夷举动就能让人难受好久。 髯须中年男子倒是淡定的多,与旁边还未留胡须的青年一一讲解几个在席位上左右逢源的宾客是何许人也。 “那个络腮胡须的将军是平沙城金吾令,城中守备军马都属他管辖,各个城门巡防关卡也都由他一人做主,干我们这行的像这种军爷一定不能有半点怠慢,前些年为父和他还有些香火情,不过贵人多忘事,想必他也记不起来了。” 自娘胎出来头次穿着长袖锦袍的青年只觉得浑身别扭,可知晓这宴席规矩诸多,只能强忍着不去耸动肩膀。 黑衣书生看着这一老一少在窃窃私语,又瞧见他们即便穿着贵重锦袍还是没那份飘逸作派,端酒时手上露出的牛皮护拳,便知道这两人身份。 天水郡商队颇多,应势镖局也泛滥起来,这两人身姿矫健一看便是练家子,想必是城中数一数二镖局的镖头。 黑衣书生心中诧异,镖局是趟刀山下火海的下九流行当,居然也能进这郡守大人的寿宴,不过转念一想,没甚名气更无家世的自己都能入席,也就释然。 青年男子听着父亲絮絮叨叨不停,心中埋怨更多,可又不敢和父亲顶嘴,只好憋在自己心中骂娘。 进府时候那个管家低三下四的给几个连他都听过名声的名士阿谀奉承,转过头后看到他和他父亲却又是一副趾高气昂的作派,要不是父亲拉着,他早就骂出声了,不就是一条看门狗么!狗眼看人低! 见惯世态炎凉的老镖头一路上给他道宰相门前七品官,可不是他们这些升斗小民能得罪起的,入座之后望着几个年龄相仿的士子交际不断,好胜心极强的他更是觉得受到莫大侮辱,一直憋着怒火。 老镖头问身后侍婢又要了壶酒,知子莫如父,看到和自己年轻时相貌像,脾性更像的儿子满脸委屈,便端酒自饮道:“人生坎坷,冷暖自知,君王不知百姓疾苦,这些自恃天生高人一等的看不起我们父子两也是情有可原,我们过自己的日子,没必要和他们一样攀比心这么重。” 他撇了撇嘴,也不知听进去多少。 耳力天生机敏的黑衣书生听的一字不落,打量手中花纹繁琐的酒樽,又看向周围莺莺燕燕华服夜行的热闹场面,赌气般自语道:“且过三年,再看谁笑谁。” 宴席一下安静下来,亭安王看了一眼鲜郡守,后者做了个请的姿势,亭安王不羁一甩头,轻轻拍手,这一潇洒举止更是勾走场上无数少女芳心。 “扶瑶、献曲。” 正席下一排编钟抬了上来,先前那个随着亭安王一同赴宴的女子青衣款款,抱着一张古琴朝着两旁宾客行了个万福。 “这可是凉州境内一等一的音律大家,为父知道你对这些没兴趣,不过也必须学点,听到没?” 老镖头低声道,见没回响扭头一望,青年两只眼睛早就直勾勾的盯着席中惊艳女子如痴如醉,老镖头叹了口气,没想这个嗜武成痴的儿子也情窦初开了。 名为扶瑶的女子轻轻将琴放好,额头眉间一点朱砂更是点缀的她如下凡玄女,相貌婉秀似画中仙的她最为出彩的就是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细玉手,青葱红酥,让人眼目流连。 两指抚琴轻弹,声律悠长,不少精通音律的已经闭眼陶醉其中。 黑衣书生望着席中女子,虽隔着远却还是能仔细看清她眉目,连额头白脂间的菱形朱砂印都望的真切。 亭安王看着黑衣书生痴痴表情,摇了摇头遮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看着这个朝思暮想的女子,黑衣书生喃喃自语:“一望昆仑万山寒。” 一见如你万木春。 七十七章:黑衣白袍 寒士无双(上) 陇右郡聚丰县外。 “ 虽说朝廷并没有把世家分划成三六九等,这天底下明眼人都清楚其中高低顺序,九州虽大,士族虽多,可能屹立百年不倒,墨香留存的屈指可数。” 出了马道后,见不到那幅乱世荒骨遍野景象,也无腐臭气味和枯树黄沙,两边道路宽阔,虽说此地官路早就废弃,可依旧平坦好走,侯霖座下的西凉战马轻抬马蹄,踏在石路上面发出如活泉滴石的咚咚声响。 不光侯霖心情舒畅不少,眉间的一抹霾气散去,就连荣孟起也不再闭眼假寐,而是主动向侯霖娓娓道来书简上没有的规矩和事情。 “就拿西凉来说,地贫物少,虽说有朝廷划治的七个大郡,整个西凉州千里疆土,百万人口,可名声远扬能传到中原的也不过两门而已。” 荣孟起说的兴起,只觉得口干舌燥,掏出搁置在马背侧的水囊大灌一口继续道:“一门你已经知道了,武威金家,不光在凉州郡名声外显,士子多的中原江南几十郡内,听说过金家名号的也绝不再少数。金家百年浮沉,几经风霜留攒下的底蕴和名头,不可谓不深厚。” “那个金泰衍是金家家主的嫡子,上面还有两个兄弟一个姐姐,他二哥你已经知道了,尸首是他亲自拖走剁碎喂狗的,不过像他二哥这种不出文仕而走武道的世家子弟向来是家族弃子,身死了别说有人追悼,就连挂在心里记着的都没几个,唯一一个为他披麻戴孝的,那个被你们怯高峰刘疤子污了清白的女子,事后也被他逼的悬梁自尽。” 荣孟起说到这郑重的看着侯霖,见后者有些心不在焉,语气稍重道:“之所以再三给你嘱咐这金泰衍的心狠手辣,是让你日后一定多留个心眼提防,对待自幼一起玩到大的长兄亦是如此,对你这个坏了他多年布局的外人,挫骨扬灰都算轻了。” 侯霖心中一惊,知晓其中厉害,点了点头。 荣孟起继续缓缓说道:“金家之所以被人忌惮,不光是在于族内子弟心狠手辣,连手足相残都是家常便饭。更是金家深谋远虑的多年发展,一颗参天老树想要枝茂叶密,可不光在于年轮有几圈,主干有多粗,埋在土里的根茎才是支撑大业的所在。金家涉猎颇广,更有越规的数千家将甲士,手长到伸进朝廷视为禁脔的矿山,不光嫡系子弟,连偏门旁枝都在各郡出仕为官,门外更不乏为起鼓掌助威、摇旗擂鼓想要攀上这颗参天大树的猕猴。常言道高士千金方卖骨,可对于金家而言,一个名头就可以让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天下读书人折断腰骨。” 侯霖脸色沉重,在学士府内见多了那些士族出生的跋扈子弟逍遥恣意,却从未想过为何他们敢如此放肆,今日浅浅了解一番,更是觉得其中水深如渊,收起以往的偏见和轻视。 荣孟起见侯霖脸色凝重,知道这时他才真正往心里去,趁热打铁道:“可金家如此行事,不光武威郡守闭口不言,就连那个和我有血海深仇的西凉刺史梅忍怀也全当不知,更不闻不问,甚至不惜拉下脸面去结交示好,其中见不得光的勾当买卖就不是我们这些旁人所知道的了。” 侯霖嗯了一声,插嘴问道:“那你们东羌荣家算得上世家门阀么?” 荣孟起一愣,摇了摇头解释道:“不算,我荣家无一人出文仕,虽说不乏饱读经书之辈,可都是披甲上阵笑谈饮血的角色,男子弱冠时便要往西陲边塞走上一遭,女子学会女红刺绣前已是鞍马娴熟,在东羌郡内还算有些声望,别说出了凉州境,就连凉州其余六郡听过我荣家名号的也不多。” “那燕阳马氏算不算世家大族?” 侯霖突然想起那个入府第一天就和自己臭味相投整天在一起的马瑾,在知道他身份的时候自己还吓了一跳,可马瑾似乎从不拿家世压人,在侯霖看来,父亲手握十万铁骑的马瑾可比那些吹捧出来的世家子弟要可怕的多。 荣孟起破天荒的露出个和善笑容,略带诙谐语调道:“将门子弟哪有自称世家贵族的?你失心疯了吧。” “马老将军素来对世家不喜,多次发生冲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你不知道?” 荣孟起说到燕阳将军马昊明时面带向往敬佩神色,颇是感慨道:“天下将尉莫不以燕阳为首,天下士子只道帝师夸口。这燕阳指的就是马老将军,当年三十万远征军长驱北原,横跨近千里直捣王庭,八千枪驹骑便是那横眉怒目的龙首。连破匈奴十几阵,将号称北原无敌的天狼骑杀退数百里,只要是热血儿郎哪个不心神向往?如今世家子弟对燕阳府成见颇深,可你见哪个敢在武夫面前说半句燕阳府的不好?” 侯霖舔了舔嘴唇,想起马瑾那玩世不恭的举止做派,嘴泛笑意。 说到兴头处的荣孟起没有注意到侯霖这个细微举动,继续道:“帝师便是那先帝的老师郑重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位身死名扬的帝师给天下读书人立了个好榜样,死之后天下多少学宫书院尽披缟素,那几位逆王更是遭到天下读书人唾沫星子埋没。” 荣孟起话头一停,笑了笑道:“扯远了,凉州境内另一世家是天水云家,我了解不多,反正人人皆说比起金家的急功近利云家淡泊的很,只做学问不问世俗,几代子弟全是大儒,门下桃李遍布九州,朝中几位三公九卿都曾受其荫德。” 侯霖道:“你说的这么多,都是世家子弟,难道这百年江山浮沉寒门里面就没出几个出世大才么?” 荣孟起思索一番道:“前有世家珠玉,寒门未免蒙尘在后,不过天下读书人世家占去不过三成,大多数还是为了功名利禄奔波一生的寒门子弟。” 他笑了笑:“忘了,你也是其中一个。” 侯霖撇了撇嘴,想起在学士府里平淡似水的日子,以前总觉得度日如年,可如今这每日像是灌了七八斤烈酒的生活更是难熬,别说衣食三餐,就连小命都是几次拔河从奈何桥那头拽回来的。 “寒门才俊不少,可大多出人头地后未免被金银官位迷了心窍,有几个不忘初心?这些年来真正称得上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不过两个。” 侯霖试探道:“叶荆岚?” 荣孟起点头道:“叶荆岚是一个,不过当初他决意赞成先帝北伐得罪的世家可不是几个,北伐一役他一身病骨埋在了荒凉北原不说,一生功绩赚得的名声更是被世家抹黑抹去,除了感其恩德的百姓如今还记得这位黑衣国士外,又有几个还记得他运筹帷幄的绝世风采?” 侯霖哀叹一声,这位黑衣国士在学士府内留有一本手绘笔札,在藏书阁一个偏僻角落的墙缝中,侯霖当初窘迫不堪时,学不了那些家底殷实的锦衣子弟寻花问柳千金买醉,除了在那间小茅屋里面煮壶要不了几个铜板就能买来数斤的毛尖茶外,剩余时间就是在藏书阁里面打发过去。 当初他抖落这本手札上灰尘后只当是一本野典僻籍,耐着性子翻了几页后便一头钻了进去。甚至不惜对他来说是心头肉的烛火,一点一个通宵的翻阅此书。 这本手札所讲杂而多,兵法韬略、气运风水,甚至连煮食烹饪都有讲解,侯霖翻阅完这本手札后如同大梦初醒,看到最后一页已经破损泛黄的纸宣上才有著者名称,还有一行刚柔拙巧的八字后记。 悠悠岁月,碌碌苍生。 七十八章:黑衣白袍 寒士无双(下) 侯霖看着远处天山一色的壮丽风景,一时心中愤慨不平,继续问道:“那还一位是谁?” 荣孟起心中纠结一阵才开口道:“还一位功过难言,但就我一人来说此人比起叶荆岚,绝不差之丝毫。” 侯霖望向荣孟起,看着后者很认真的放出这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士族出仕便为官,可寒士门生想要出仕为官哪是容易的事情,大多甚至连个县中小吏都捞不到。寒士想要先扬名在博利,大多都是在政解或者琴棋书画上面有惊人造诣,然后会有求贤若渴的一方父母官放下架子去邀请出仕,大多寒士能经得起三请就不在推推搡搡,心安理得的去穿那身惹人眼馋的大红官补,也有心高气傲的敢摆隐士高人的架子闭门不见,遇到脾性好的大多也就作罢,遇到骄横的官吏,一把火烧了你的屋子都气不过。” 荣孟起说到这有些不屑:“都是双赢路数,邀请的那人能夺一个敬贤爱贤的名声,被邀的心安理得的出仕,谁都不吃亏,到了官场上仗着这份情谊还能结份善缘,何乐而不为?” 侯霖嘿嘿一笑:“小娘子半推边就也就上床了,说的不要当不了真。” 荣孟起翻了个白眼,对这种粗鄙言语很是不喜,可转念一想,不由的冲着侯霖点头道:“话粗理不粗。” 两人稍稍都停了停话头,荣孟起才道:“可这个寒门子弟是真正的傲气傲骨,别说什么县官郡官,两大州刺史屈尊去请他出山都吃了闭门羹,连个礼贤下士的作态都不愿意给这两个封疆大吏。” 侯霖还是头一次听说,咂把咂把嘴追问道:“谁这么牛气?我在长安城怎么没听人说起过?” 荣孟起说起这人语调蹉跎,哀其不幸道:“我也不知此人名讳,只知道这人姓姬,当初他进长安时举城轰动,风头无双,他素爱背后挂一山水悬扇,一时成为风靡,不论普通士子还是名门高士倾其风采,都学他这挺荒诞的打扮。当时他下榻驿馆,光是停留在外的骝驹马车都能堵死一条街,男子倾其学识文采,女子慕其白衣风流。” 荣孟起说到这,也不免露出神往真情:“当时的长安,举城只见一白衣。” 侯霖将信将疑,虽然明白荣孟起断然不会跟他胡诌乱吹,可还是质疑问道:“你说的这个姬姓士子我怎么听都不没听过,他是哪代人物?” “先帝广文年间,你没听说他名字很正常,当时正即广文帝谋划北伐国策的重要时期,满朝文武赞同的屈指可数,只有黑衣寒士叶荆岚鼎力赞成,这姬姓士子就是这风口浪尖时候进了长安城,当时他名头最响,不但世家门阀想要拉拢此人,就连广文帝也想招此人为深宫幕僚,常伴帝身。前有黑衣谋划,后有白袍决策,何等帝王意气!” “后来呢?” “他拒绝了,两头都拒绝了。” 荣孟起叹了口气:“正值年少春风得意,难免目中无人,可他不光无人,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先是骂几个不遗余力拉拢他的世族家老唤做老而不死是为贼,后更是大发厥词说天子北伐之意将是舞屠之后的国难,连叶荆岚都没逃过他毒嘴,被骂做尸骨山上成名的黑鸦。” 侯霖震惊无比,原以为自己在学士府天子和文武百官面前已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可跟这位前辈比起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他迫不及待的问道:“继续说啊?” 荣孟起将摆袖一挥,摇头叹道:“得罪了九五至尊,得罪了世家豪族,就算他才气通天又能如何?先帝一诏口谕将他乱棒打出了长安城,来时风光无限,灰头土脸的走人时却只有冷眼讥笑者。” 荣孟起又拿出水囊豪饮一顿:“有人传言他是为了一个女子才入的长安城,在他离开那天被大内皇宫仪杖打的头破血流不说,那女子更是哭的梨花带雨,当着看热闹的世家子弟和朝廷官吏千人的面,从长安殿书门内的九层塔楼一跃,从此此人音讯全无,有说他一蹶不振潜隐山林的,也有说他刚出长安不到百里就被长安世族给暗地抹杀,如果此人如果没死,现在怕是也年过半百了。” 侯霖唏嘘道:“要我说,一半是天意,一半是自找。” “广文帝北征大胜而归,在青史上留下浓厚一笔,当时这姬姓士子的言语就成了笑柄,无人想提,也无人敢提,至于众人争先效仿的背后悬扇装扮,更是被贬为奇风异俗,有辱斯文。” 侯霖正想再问,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逼近,抬头望去,见到官道那头飞尘滚滚,几道身影从沙尘中扬鞭飞驰。 这离苍城不足百里之地,原本侯霖想着明日一早在想方设法进城,为了避嫌和惹上不必要的麻烦,他还专门绕了一圈避开苍城西侧驻扎的十万平叛大军营地从南门进城,听这马蹄踏地的急促,难道是官兵派出去的探马? 侯霖身后数千人拖拉着长队,想要避闪已经来不及了,侯霖只好硬着头皮纵马向前,看能不能拦住这伙骑兵,要真是官军,好言良语怕是说不动,自己是个穷光蛋,还好荣孟起的小丛峰殷实的很,出上一笔平息官老爷怒火的消气钱不难。 侯霖正想间,身形已经脱离了队伍,而那马踏疾风的声音越来越近,侯霖定睛细看,瞧见几个身披皮袄手里拿着长矛战戈的汉子浑身浴血,其中几人还趴在马背上随着马身颠簸,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头的汉子远远望见郑霄云肩头高举的汉字旗,九死一生从苍城里逃出来的凶狠劲头更是憋足了,看到一个不长眼的敢横马拦路在前,为首的汉子手中铁矛被他横握,大骂道:“好狗不挡道!给爷爷滚开!” 侯霖一惊,这哪里是官兵探马,分明是伙亡命逃窜的流贼! 侯霖反应并不慢,一勒缰绳夹住马背扭头便走,可那汉子不过一句话的时间就已经到了侯霖身后。郑霄云高呼一声不好,手中旗杆作枪,冲了出来。 侯霖只听得身后铁矛呼啸,心里念叨一句完了,手忙脚乱间见到一骑交马而过,回头一望,秦舞阳不知何时到他身边,手中也无兵器,只是一条粗壮有力的手臂牢牢握住借着马匹冲刺百丈刺出的一矛。 而那矛尖距离侯霖不过一指距离。 正当侯霖还惊魂未定,郑霄云也到了他身边,手中旗杆削尖的头扎进了这挥矛的汉子心窝,巨大的冲撞力将这汉子从马上摔了出去,结结实实的落到了地上,没有半点声响。 荣孟起长舒口气,挥手道:“陌刀结阵,堵住这伙人。” 身后陌刀手举起熟铜盾拦在官道上,结成一排盾阵,金黄色的盾面在烈日照耀下刺眼无比。 秦舞阳身形没有半点停顿,纵马朝着前方从飞尘中驱马奔出的几十道人影挥鞭。 侯霖冷汗一身,半天没回过神,只见到秦舞阳矫健身姿悬挂在马腹右侧如猿猴探爪捞起那把铁矛甩出,整个动作浑然天成,毫不拖泥带水。 一骑连人带马从官道上翻了出去,传来一声战马长嘶的悲呜声。 其余冲过来的流贼见到那闪烁着金黄光色的盾阵纷纷驱马从官道两旁四散奔离,几个马术不精的甚至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摔了下去,抱着小腿惨叫打滚。 侯霖这才回过神,拍了拍心口,哆哆嗦嗦小声的飙了句脏,看见飞尘扬起处,一个金色盔甲的雄伟身影伏身马背,手里提着一杆铁槊。 瞪大了眼珠子的侯霖没再藏着掖着,大声骂道:“卧槽!” 七十九章:故铠旧人 明光铠。 大汉京畿御林军士方可披挂,天下披甲持械者百万有余,唯独只有这五万将士有资格穿戴。但凡有私自披戴明光铠者,杖责五十。招摇过市者,立斩不赦。 明光铠胸背甲胄是两片椭圆形的甲板组成,胸前一块外露护心镜,腰部束一红色腰带,下身一小片结着一小片的圆形铁板编织,外有一薄甲膝裙,膝盖处牛皮吊腿,虎头披膊,豹头头盔,倒弯翎羽。 侯霖看着这一身曾经戏谑要来穿上一穿的铠甲,鼻头发酸,以前在长安时见到这些凶神恶煞的御林军士可没这么亲切,只恨避之不及,如今他乡遇故铠,侯霖恨不得扑上去。 身披明光铠手持大槊的汉子瞧见那面旗杆染血的汉字旗,勒住缰绳,侯霖这才看的清楚,这下不光是鼻头发酸,连眼眶都有些酸涩。 “袁都尉!” “侯都尉?” 袁蒙身后近百西凉骁骑分散去追赶这伙流贼。他乡遇故知,袁蒙将还淌着鲜血的铁槊立起,发自肺腑的仰天大笑,一扫这些天的郁闷和不安心绪。 侯霖则含蓄的多,清秀面庞虽然沾染尘泥点点,可还没到让袁蒙认不出来的境界。 袁蒙横槊上前,在马背上搂住侯霖,重重的拍了他两下后背。 侯霖呲牙,毫不示弱的还了两下,两人对望大笑起来。秦舞阳沉默不语,郑霄云咧开嘴角轻笑。 荣孟起和王彦章几乎同时异口同声自语道:“还真是长安城里的官爷?” 袁蒙看着长龙一般的队伍,心口一跳,诧异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侯霖打了个哈哈,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多,反问道:“你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时侯霖才看清楚了袁蒙一身引以自傲的明光铠上几处破损地方,连胸口的护心镜上都嵌着一条深长刀痕。 袁蒙心有余悸,语气低沉:“当时几个什长为了救我,自行破开明光阵反杀冲阵,林小子为了引开那些流贼,扛起龙头大旗往反方向跑去,活生生被砍成了肉泥,跟我一同逃出来的十几个人,途中伤势不治病死几个,其余几人伤势未好,还在苍城内养伤,我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骠骑将军,丢失官运粮草辎重是砍头的罪名,为了功过抵罪,现在陇右郡樊郡丞手下当差。” 侯霖想起那天黄昏时刻,箭如雨蝗,数千黑白参杂的布衣刀客也是心神一慌。生死二字不过一笔画之差,却是阴阳两隔的天地局面,平生素未谋面的几千人生死相向。此时想起,唏嘘慷慨远远多于恐惧害怕。 他第一次在杀人和被杀之间做出了和大部分人相同的抉择,侯霖永远忘不了,剑身刺进那刀客身体时的感觉,和那一双泛红的眼白相视。 “活下来就好。” 侯霖拍了拍袁蒙肩头,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对生死之事很是豁达的袁蒙没太多感触,对于一个十几岁就上了沙场的御林将士来说,那天的耻辱远远大于恐惧。 “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袁蒙下巴一抬,昂向侯霖身后的千人长伍。 侯霖原以为这个表面沉稳内心却孤傲的御林都尉葬在了那片无名山丘,一时想不出个缘由。上山入了匪窝是真,和那几个在陇右郡臭名昭著的贼头子歃血也是真,袁蒙虽是武夫,可想要糊弄过去连自己都骗不过。 侯霖露出个欠打笑容,打着哈哈道:“这就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了,我是想带着这些难民来投奔骠骑将军的。” 袁蒙脸色难看,举起大槊指着那还列着盾阵的陌刀手道:“难民?清一色的熟铜盾和官制轻甲陌刀,侯都尉,袁蒙不是三岁小孩。” 侯霖神情窘迫,郑霄云见状上来解围道:“袁都尉,不如我们边走边说,侯都尉想要面见骠骑将军,如果方便的话,还望袁都尉引见。” 袁蒙面如寒霜,点了点头,见侯霖缄口不言,知道他性子,既然不愿说,他也不在去问,只是相见时的激荡心情瞬间像是泼了一盆冰水。 他侧马而过侯霖身边,看见秦舞阳一愣。 侯霖尴尬一笑:“当初指粮相赠真的是结了一份天大善缘,要不是他,我已经死在那些刀客手中了。” 袁蒙支吾一声,看着官道两旁几十骑归来,其中一名两翎偏尉翻身下马道:“回禀都尉!流贼四十五人,已有四十三人毙命,还有两人生擒,如何发落?” “带回去。” “诺!” 袁蒙将大槊横放马鞍前,脸色稍微舒缓些道:“骠骑将军今日在大营内练兵,明日应该会回苍城,跟我一同先去见见陇右郡的几个大人吧。” 侯霖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略有不安道:“樊郡丞?” “嗯。你不说我也能猜出这些人的身份,侯都尉是天子面前的宠幸,自然不会背叛朝廷,袁蒙性子侯都尉也并非一无所知,既然有难言之隐,我不能强人所难,可陇右郡的几个大人都是眼睛里不容半点沙砾的。” 袁蒙深深的瞥了一眼难堪到无言以对的侯霖,转马走在前面。 “无妨,说辞我来想,樊郡丞此人商贾出身,最好小力得大利,我曾听魏老头说过,此人最爱写意墨画,府中珍藏无数。” 荣孟起看向侯霖怀中露出一个软角的山水画,一切尽在不言中。 “等见了面再说吧。” 侯霖默默跟上前面的官兵,荣孟起玲珑心思,如何不知道侯霖心中所想? 他看着侯霖随着马身晃动的的背影几乎咬着牙训斥道:“侯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幅画虽是赵俨山临死前托付与你,人死如灯灭,你身后还有几千个弟兄想要闯荡出个平稳日子!一幅画为几千人铺路,不值么?” 萧瑟身影置若罔闻,连身形都不曾有半点停顿,郑霄云抹干净旗杆上的血迹说道:“让他想一想吧,他是聪明人,知道其中得失取舍,现在只是绕不开心里那一股意气。 荣孟起恼怒侯霖竟然会在这种他看来旁枝末节的小事上面犹豫,听到郑霄云的话后也不好再发作,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相隔苍城数百里外的武威郡寒胆城城郊。 战马嘶鸣不断,烟尘翻滚数里。 寒胆城中遭逢战乱后剩余不多的白身百姓都躲在家中,透过门缝和窗隙往街巷上张望。 今日一早便有人张贴告示说要禁足一日,在这形同乱世的武威郡里谁人不知这是又要打仗的前奏。虽说霸王叛军烧杀抢掠,可针对的都是那些大院落和世族府邸,这倒让城中心神不安的普通人家安宁下来,低着头弯着腰噤声讨着生计。 数千甲士一早便出了寒胆城,有眼力劲的人未免不倒吸一口气,乖乖!这可是那霸王的亲军,不知要和哪路郡县官兵拼杀。 城郊赤土荒野,万马奔腾。 数杆白色黑穗的旗纛迎着呼啸狂风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叛贼,虎骑营。 一个浑身裹在厚重盔甲下的伟岸身姿骑着一匹四蹄赤红的白鬓骏马,手里还握着身后一战马的缰绳。 他举起握着画戟的手,身后万骑戛然而止,尘土飘扬。 一个铁塔般壮实的汉子扛着的木杆足有成年人大腿粗实,立在这雄伟一骑身后,他是这数万骑中唯一一个没有乘马的另类。 木杆上挂着的白底战旗上,只有一个猩红如月的霸字。 那些官军不是觉得他已经是只困兽了么?那他今天便要撕开牢笼去咬下笼外人的几两骨肉,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画地为牢。 骏马仰天长嘶,霸王一语未发,只是挥鞭冲出,身后万骑随从,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个扛着几十斤的铁塔汉子迈开步,居然不比四蹄腾空的战马慢上多少。 八十章:苍城老榆 天水平沙城被赞为西塞明珠不夜城,百里城郭繁荣可见一斑,每到夜晚日暮西山月挂天穹时,平沙城内在凉州都负有盛名的城南勾栏牌坊便琴瑟声起,画楼歌台彩衣翩翩,是最让人忘忧解烦的好去处。 作为凉州第一郡的陇右郡府苍城在这方面也毫不逊色。平沙城崛起不过几十年而已,而苍城却是地地道道的百年古城。 城东有一古迹高楼,与城外东面的迎客山遥相呼应,高楼之上墙壁栋柱都有历代文人墨客题词,是西凉为数不多墨香气浓郁的好地方。 苍城四四方方,大街穿小巷,道路宽长都是经专人测量,无一越规,郡守府就坐落在苍城正中央的位置,每日不是大红官袍的本地郡官进进出出便是身披甲胄脚步匆匆的将校奔波。 凉州叛乱战火四燃,火势最旺的武威郡是陇右郡的近邻,可光听着坊间谣言不断,今日官军在哪个县外又大败一场,明天就要打到苍城墙根下了,昨天叛军又攻克了哪个小县小城,离苍城更近了。 可足不出户的苍城百姓压根连叛军的半个身影都没见到过,总是雷声大雨点小,那些耸人听闻的事情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可大多数人都是当个不真不假的故事来消磨时间,久而久之较真的人越来越少。 袁蒙看到面露不快的侯霖缓缓跟在他身后,心觉刚才自己的举止确实有些过份,主动拉下脸面有意让胯下战马慢上一拍,拉进和侯霖距离,等到两马马头并进时,袁蒙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缓和道:“你对西凉的暴乱了解多少?” 侯霖摇了摇头,心不在焉。 袁蒙倒也不气馁,绘声绘色将他这一路所见所想道来:“之前在长安听说西凉暴乱四起时心里还不以为然,和几个军中的校尉出去喝酒时还常常吹牛说一群拿着锄头镰刀的农夫能有什么作为?顺带把凉州郡兵和平叛大军诋毁一番,认为要是把我们御林军拉到凉州来松松筋骨,平复叛乱也就是几个月的事情。” 侯霖听到这干笑一声,知道这是袁蒙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虽然心里烦闷,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就连青楼女子得了好处也要卖笑几声不是么? 袁蒙听到侯霖笑声,惴惴心怀初定,一手握着缰绳马鞭,一手抚摸槊杆四望远处中原见不到的景色继续道:“这几日来,我所思所想颇多,凉州暴动就犹如附骨、附骨” 侯霖头也不抬回道:“附骨之疽。” 这下换做袁蒙尴尬:“对对,是这个意思。一地刚定,一方又起,平叛大军就和打地鼠一样,疲于奔命,直到现在局势才稍微好转些。” 侯霖强打起精神搭话道:“凉州终究是大汉的凉州,暴民终究是大汉的子民,会好的。” 袁蒙应允一声,心情舒畅道:“原以为自己会籍籍无名死去,没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骠骑将军已经许诺我,只要平反有功,他会替我美言几句,摘下这顶六品都尉帽无可厚非,只要不摘下袁蒙这颗人头,我早晚能提着更多的人头换军功换回来。” 袁蒙说到这突然想起侯霖与自己一样是此次官运的正副掌权者,虽知道侯霖身后有人撑腰,可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道:“你见骠骑将军是何意?丢失官运不说,折了数千人马,即便圣恩垂怜,也绝不会这么容易。” 侯霖唉声叹气,这倒不是他故意流露惺惺作态,一想起自己身上如今不光是天子口诏压身,怡亲王重望在肩,还有荣孟起的血海深仇和这数千群虎山弟兄的生死前途 侯霖浑身提不上劲,有气无力回道:“我要立即返回长安,可听说函谷关连着渭水东侧全部戒严封锁,想要求得骠骑将军一书,为我叩开这天下第一关的大门。” 袁蒙听到这心生警戒,如今早就过了回长安复命的期限,消息封闭,恐怕长安那边都以为他已经死在了这里,如果侯霖一人独身回长安,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袁蒙是趟过刀山火海的人,面临抉择从不犹豫,心里一横收起笑意郑重道:“侯都尉,不是我吓你,兵部法度森严,你若执意回长安复命,只怕难以用言语取巧,更讨不了半点好,丢失官运,战败身逃,这两点任何一个都是砍头的罪名,到时就算圣上垂青,也难过此劫。” 侯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骇人话语吓了一条,在马背上打了个哆嗦,看着满脸凝重的袁蒙不似开玩笑,蹙眉道:“那依袁都尉的意思?该当是好?” 袁蒙果断道:“留于凉州骠骑将军帐下,助他平叛,得了此功劳,再加上到时候督师东归的骠骑将军美言,你我二人万事无忧。” 袁蒙虽然言语斩钉截铁,可眼神中恍惚过的一抹疑色还是被侯霖瞧见,侯霖心思百转,可也不知他卖的是什么关子。 万千念头一瞬即过,顺着袁蒙意思想下去的侯霖猛然醒悟,既然函谷关守将于一锐有造反嫌疑,那他岂能容西凉那边带着骠骑将军手令的人安然返回长安。 万里愁云涌上心头,侯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了。&bsp;&bsp;“先见过骠骑将军再说吧。” 苍城郡守府。 门外甲士比起平常足足多了两倍,光是府门前大红灯笼下的门岗都足有十八人之多。侯霖紧咬嘴唇,跟在袁蒙身后。 荣孟起来时已经交代他一套万无一失的说辞,并且再三嘱咐要是樊郡丞还是软硬不吃,就掏出赵俨山的遗笔之作,保证水到渠成。 侯霖没有答应,他忘不了赵俨山临终前张着淌血的嘴冲他喊的话,还有怀中寄托赵俨山生平所学的群虎山地势图。 荣孟起没有强迫,只是用手抓着侯霖的脸,让他扭向在苍城外扎营的数千群虎山弟兄。 曲曲折折穿过三座庭院,在一名侍从的带领下侯霖看到一处亭榭里正在独自饮茶的樊郡丞。一身常服赏花,怡然自得。 侯霖面无表情,还没等袁蒙引荐就先自报家门行士礼道:“下官侯霖!从七品搜粟都尉,与袁都尉一同奉命此次官运,路途坎坷,后阴差阳错进了群虎山,诛匪首小丛峰魏老头,现领群虎山数千山贼归降骠骑将军麾下!” 樊郡丞闻言一惊,心思慎密如他一时也想不通其中环节,群虎山小丛峰的布局不是金家在暗自操控么?怎么突然间就冒出一个长安那边的搜粟都尉。 樊郡丞看向侯霖。 “侯都尉真是年轻有为啊。” 原以为只是走个官场礼节的袁蒙眼皮一跳,听出这拖字音极长的不阴不阳语调,心里一沉。 侯霖抬起头,清秀面庞上嘴角勾勒出一轻淡笑容。 一个时辰后。 身穿古旧朴素长袍的老夫子带着几个稚子在郡守府路口的大榆树下吟诗作对。 双眼老花的老夫子看着还未至秋收时节便落叶缤纷的百年老榆触景伤情,正要伤春悲秋几句,听到榆树下传来阵阵悲唔。 “夫子、夫子!这有个人!” 老夫子眯着眼睛弯腰看去,见到榆树下一个同他一样破旧长袍的年轻人蹲在树根旁,手里拿着一根细长木匣低着头浑身颤抖,不时传出几声啼哭。 见多世态炎凉的老夫子也瞧着心塞,那年轻人双手不停的去抠匣缝,打开空无一物的木匣,反复数遍,指尖渗血。 年轻人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似乎多试几次匣内就会有他要的东西,等到木匣上沾满鲜血,年轻人突然嚎啕一声,抱着木匣痛哭。 哽咽如孩啼。 八十一章:孤军(上) 常言道大丈夫当提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好追名逐利的士子清谈时多为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这种命题争的面红耳赤。 但在兵法大家眼中,这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谈资一般,争到天荒地老也是毫无意义。 无可厚非的是,如今搅得凉州天翻地覆的霸王绝对称的上是一世枭雄,先借凉州暴动割地称王,随即趁势坐大,让这苦寒之地烽烟四起,让居高庙堂上的官老爷头痛不堪。 霸王名讳不可考证,只知是武威人士,崛起速度之快就和他麾下虎骑营一样,先闻雷声,在见九天霆怒。 凉州动乱初时,武威郡灾情最为严重,数县断粮,而上交朝廷的赋税却丝毫不减,不少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百姓聚众闹事,先是烧了几座村县衙门,随后打开粮库,瓜分粮存。武威郡郡兵出动,镇压叛乱,连杀闹事者百人,原以为能将这星星火点扑灭个干净,不想竟事与其反,更多的百姓恼怒朝廷的铁腕手段,不忍其负,纷纷响应,其中多少原想过着安生日子的百姓受其牵连,无奈下只好随波逐流,心有异意者更是煽风点火。才有了当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乱局。 传闻霸王麾下有十二名战将,皆是与被市井百姓以讹传讹为天魁星一同下凡人间的天人,以天干地支赐将号十二尊,各领千人,驻扎在武威郡内。 其中亥猪将军在年前收复武威郡汉典城一役中被骠骑将军麾下骁将孙锐在两军阵前砍下了首级,如今早就风干的脑袋只剩个骷髅模样,仍挂在战痕斑驳的汉典城楼角檐上。 凉州百姓听闻后不仅没有打破心中对天人下凡这一那荒诞说法,反而张大了嘴巴念叨这朝廷将军居然敢杀投胎下凡的天人,迟早要遭报应,可孙锐却在攻克汉典城后愈战愈勇,连挫叛军数阵,斩敌首近千,如同一把尖刀扎入虽为汉土实则沦陷的武威郡腹地处,距离那寒胆城也不过百里路途。 平叛大营捷报连连,骠骑将军更是笑颜逐开,近日又拨调陇右郡本地郡兵三营四千多将士补缺孙锐几场硬战的战损。 已经违背幕僚骞婴围而歼之平叛方略的孙锐得到骠骑将军这无声支持后,更为如虎添翼,修养一个月后又推进五十里,似乎是要以孤军之力将寒胆城收复。 武威郡赤土荒原。 起伏山丘上营帐一片连着一片,一个锦袍三翎将军一身赤甲,身后跟着数十骑如影随形,眼神不停打量着周边环境,肉眼可见处,有城阙人烟飘渺。 “贼王之所以能不同于其他叛军,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武威郡北面连山起伏,百里矿山里面流放制罪的矿奴足有数万人,是天生的善战之力,被他手底下的十二名贼首瓜分,年前那一仗,虽说打下了汉典城,捷报传到平叛大营那里大振士气,大将军更是回信道要亲自为我向陛下请功。” 说到这,这个一身显眼光鲜打扮的将军粗犷脸上泛起苦笑,看向身边那位引以为平生知己的下属道:“真的是打碎了牙自己往肚子里咽,汉典城一战斩敌千余,降者近万,可我底下三个营五千多人伤亡过了两千,要不是大将军及时补充来了人马,怕这时只敢龟缩到汉典城里。” 旁边一身普通大汉校尉锁子甲装束的无须男子额头上长长一道疤横,划过他鼻梁一直到上嘴唇,让这个本身有着儒雅近人气质的将尉添了一股煞气,他目不转睛,只是目光恬淡的望着远处即将漫起硝烟战火的平原,不冷不热道:“总是值得的。” 孙锐一身锦袍被狂风呼啸的张扬飞舞,右手一直握着腰间挎着的剑柄。 汉典城一战,孙锐身先士卒,一身锦袍即便从数丈城墙上看也显眼的很,不知招来多少飞弩箭矢,一千五百敢当营将士跟着锦袍攀城,光躺倒在城下的尸体就不止百具。叛军贼首亥猪将军亲自站在牙墙上督战,不退半步,敢当营八次冲上城墙立足,全因寡不敌众被打退,孙锐还记得那个随他戎马数年的敢当营校尉仗着一身武艺从云梯上跃入牙墙,一把开山斧活活劈死十几个正在装换箭矢的叛军,挥舞大斧逼的叛军贼寇不敢近身丈内,最后却因身后云梯被长杆挑翻,孤立无援战死,尸身和那把大斧一同被抛下城墙时连看淡了生死的他也怒睁着眼睛死盯着城楼,不要说那具早就分不清头脚哪是哪的尸身,就连劈开山石都毫不费力的斧刃都开了卷花,可想何其惨烈。 孙锐身旁男子脸上的新疤就是这一战挂上的。 名叫周真的迅雷营校尉张开嘴许久,缓缓说道:“甄寒广在汉典城时曾让人转告你一句话,原本这话他是托你身旁那个傻小子带给你的,可汉典一战,你翻上城楼立旗,身旁十七名亲兵死绝,我只能越疱代俎替他把这话转到,汉典之战前他似乎知晓自己十有八九过不了这坎了,可又不敢提前给你说,怕说出就真的死了,原本他是不用替你先翻进那牙墙,是我让他冲进去的。” 周真脸上疤痕触目惊心,一开口说话脸上长长的疤痕就像一条棉线虫蠕动,骇人至极。 孙锐脸色不变,只是剑鞘上的手又多了一只,熟知这位多年挚友秉性的周真知道如今孙锐心中怒火有多旺盛,可仍旧慢慢说道:“他说、他和姓安的那小子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情就是投在将军你名下,一起逛过窑子,一起喝酒吃肉,一起扛刀杀人,活的像个爷们。” 随时准备拔剑而起的双手闻言一松,垂裹在身后锦袍里,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周真提到的安姓小子是五年前一同和甄寒广入伍的新兵蛋,被当时还算不上百战老兵的小偏尉孙锐一眼相中,连着那时颇对这三人看不起的周真一同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看到了前程似锦。可安姓小子却因为私自带了两名青楼女子在营帐里连日寻欢作乐被孙锐亲自挥剑砍了脑袋。 这种只有混些军功的膏梁子弟寻欢作乐的消遣是他们四人最为厌恶的,安姓小子更是骂的最为凶狠,说在女人肚皮上耍把式算什么汉子,有种出去跟老子一挑一。 结果没过上几天纸醉金迷日子的他却在这上面栽了跟头,被曾经认为是要一辈子鞍前马后的大哥孙锐砍了脑袋。 两人无言许久。 天色渐暗,略有刺骨的寒风抚过两人面颊,冻的通红。 周真嗓音沙哑,看着有些出神的孙锐道:“其实我们不怪你,当初在皇天厚土下的金兰义谁都没有兑现,什么同生共死富贵同享到了今日却成了两人在阳间两人在九泉,可说到底谁都没有负了谁。” “这些年虽然他没给你甩过好脸子,可心底却是一丝都不恨。” 孙锐听到这冻僵的脸艰难的绽开一抹笑,随即摇头道:“我倒希望他能恨我,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还是留着唾沫星子等等咽口水用吧。” 周真将束盔的绳带系紧,活动活动手腕,肆笑起来。 孙锐转身跨上早就蠢蠢欲动的马身,身后数名亲兵皆是举起了长枪。 荒野平原上,数千人高声喊杀,晚霞倒映在赤土上,鲜的更妖,红的更艳。 新换上敢当营校尉甲胄的年轻汉子在马背上弯腰挥戈,一颗人头瞬间在空中飞旋,断颈处血洒如瀑。 八十二章:孤军(中) 烽燧直插天际,黄沙倒转残阳。 马蹄如疾风,杀喊遍荒原。 赤甲官军第一排的轻骑几乎在第一时间内就冲散了全是步阵薄甲的叛军阵营,首当其冲的新任敢当营校尉怒喊不断,手中锋刃三尺的长戈所到之处血花飘溅,一个几乎同他坐在马背上一般高的魁梧汉子长刀还未能举起,就被破阵如风的他用手中长戈轻松砍下首级。无头尸身跪倒在赤沙之上,重重的跌到地上,被另一匹官军骑兵踏在后背,咔嚓一声脊骨尽碎。 落日残阳风光无限,可这赤土荒原上却没有半点含情脉脉的温情流淌,手里扛着敢当营旗号的壮汉在接近叛军时怒吼一声,将大旗横放胸前,拼着一身蛮力将两个躲闪不及的叛军穿成血葫芦,这伙叛军身披的鳞银甲胄根本经不住半点劈砍刺杀。 敢当营校尉一人冲进敌阵,长戈连续挥舞,将几个想要从背后绕过他视野的叛军逼退后换上一口气,趁着惊魂未定的叛军还没将他围困住,纵马回身,又轻易的割去了三人性命。 已经不是初次上沙场的叛军经验老道,虽然初次交锋损伤不少,可并没有一人胆怯,反而开始展开近身搏杀。轻骑终究不像重骑那般可以在千万人的战场上横冲直撞,拖着一身厚实甲胄踩着白骨血泥践踏出一条往生之路。 大汉如今真正意义上的重骑,只有雄踞九边的燕阳府十万燕阳铁骑,就连自诩马背上民族的匈奴游骑在燕阳铁骑面前也讨不了半点便宜,这是一次次从尸山血海里面杀出来的赫赫威名,即便同为九边三府的燕云府和重岭府也得乖乖靠边站。 燕阳十万铁骑光是驯养战马就得花掉幽州六郡半年的赋税,从选马到驯养,在到能经历沙场并习惯于披带马甲,每一匹燕阳战马的身价都抵得过百金,更不要提号称骑战无双的燕阳义骑选拔有多严格了。 而轻骑却远没有这么繁琐,只要是能迈的动蹄子的马匹,见惯了血肉横飞场面,听多了惨叫悲吟,就算得上一匹沙场老马了。 跟官军交手颇多并能存活至今的叛军老卒十分清楚轻骑借着腾飞百丈的冲击力是如何势不可阻,在喊冲杀时脚步便比起那些被这气氛带动的热血沸腾的新兵蛋慢上一拍,又不至于被身后手持轻弩的督战甲士认定怯战而射杀,这可不光是见多别人惨死得来的经验之谈,更多的是自己在鬼门关外转悠积攒下的宝贵门道。&bsp;&bsp;一个为了饱腹才加入叛军的年轻小伙看容貌尚有几分青嫩稚色,原本只想混口饭吃的他被几个老油条设计摆到了前阵,自己还一无所知。 这辈子别说人,连鸡都没杀过的他听闻要上战场时就差点尿了裤子,原先自己心里琢磨等打起来趁乱躲到后面假装挥舞几下手中长枪就算糊弄过去了,可等他转头看到站在临时搭架起的瞭望台上手持轻弩、目光锐利的督战甲士,喉结便不自觉的鼓动一下,等到战鼓声起,听着旁边人撕心裂肺的杀喊声他也壮起平生从未有过的豪气跟着嘶吼起来,眼眸里面都是近乎病态的狂热。 两军临近,飞尘碰撞,这个还有这大把青春年华的少年原以为能一枪捅烂直冲着他奔来的战马前胸,结果手中长枪刚刚竖起,那战马便加快了速度,马背上紧咬嘴唇的骑士伏趴在马背上,他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便被这匹冲刺了百丈的战马借着毫无匹敌的冲锋力度踩透了只有一块铁皮格挡的肚腹。 是的,踩透了。 镶着马钉的嶙峋前蹄甚至没有半点阻力就踩进了他柔软的腹部,这名骑士马术不逊,将全身重力前压,受到压迫的战马前蹄落地后蹄高抬将沾染着艳红的马蹄从那人身上的窟窿拔出。少年身躯就像纸人一般瘫倒在地上,背后的窟窿不仅淌出自成小泽的血,还有已经断成两截的肠子,这血腥画面就连旁边见多残尸的老卒都跟着揪了下心,冒出森森冷汗。 几个叛军老卒不紧不缓的将这个已经没有冲锋力度的官兵轻骑围住打转,并不急于上前拼杀,而是慢慢靠近,步步为营。 一个身手敏捷的叛军在深红沙地上滚到这轻骑下,抽出手中大刀将那个踏进少年肚腹的马前蹄砍断。战马惨叫一声,重重的摔落在地,几个老卒知晓这是最好的时机,不再犹豫,几个人一同冲上前来一顿乱劈直刺,还没等马背上的骑士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乱刀砍死,人血混着马血,人身裹着马肉。锋利的长刀砍上去只发出噗呲咔呲的声音,时不时的冒出几个血泡,彻底成了光是看上一眼就觉得反胃的肉泥。 不少官军轻骑都是被叛军用此法慢慢耗死,唯有那个敢当营校尉来回冲杀三阵,原本一身明亮赤红的铠甲上沾染了不少红白之物,黑色披风几乎成了一件血袍,胯下战马都被如雨水般扑来的血滴打的睁不开眼睛,闭着一双马目亡命的前冲。 酣战许久,荒原上已经躺倒近千具尸体,那个敢当营校尉战马被几把长矛刺倒在地,还殃其无辜,上千斤的膘肥战马压死一个在旁躲闪刀光的叛军,像是被鲜血染色的马尸下渗出大片血迹,里面还夹杂着生白的脑花。 校尉没等几把长矛刺进他身体,便借着多年在沙场上死里逃生的经验顺势一滚,将手中已经累赘的长戈就地扔掉,抽出腰间佩剑,两脚夹住一把如明月皎亮的利刃,压在地上,随即手中长剑直挺的刺进手持利刃的叛军胸口。 连眼白里面都是血红色的校尉支着已经丧命的叛军推了出去,拔出长剑挥砍一通,这副拼命样子让几个志在必得的叛军倒吸凉气,一时间僵持下来,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杆孙字旗纛在荒原边上的崇山高处立起,孙锐接过身后亲兵递来的白缨长矛,端坐在马前,面无表情的看着荒原里惨烈兵事。 “打探清楚这伙叛军来路了么?” “禀将军,这伙叛军应该是贼首丑牛手底下的精锐,三里外还有近六千人正在往此地赶来,夹杂着数百骑兵,看来者旗号,应该是贼首丑牛的嫡军。” “敢当营战损如何?” “敢当营已酣战半个时辰,损失在三百左右。” “再探叛军援军。” “诺!” 孙锐看着荒野里飞尘中朦胧身影交错,问道:“你觉得敢当营能拿下此仗么?” 周真手里提着一杆月牙戟,戟身垂地,淡淡道:“敢当营如今六成都是新兵,比起叛军只有装备上的优势,打赢不难,只怕是惨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不是你最不愿做的么?” 孙悦浑身散透出一股杀气,咬着牙道:“大将军拨来的三营郡兵都是陇右那些官绅的宝贝子孙,老子这颗五品鹰扬将军的将印可指挥不动这些大爷,官场上肮脏手段见多了,总想着老子会把他们当牲畜用,来当炮灰。一听要打头阵那三个和陇右郡官左右都能攀上亲戚关系的校尉哭爹喊娘,他娘的连水土不服都能用上,老子千里迢迢从青州跑来给这群王八羔子擦屁股都还没说什么,这帮混账玩意倒是先不干了。” 周真笑了笑,没有搭话。 “你迅雷营先前几仗损失不小,连几个什长空缺都还来不及补上,你不说、我也知道,让你打这头阵只怕你迅雷营的旗号今日就要摘了。” 八十三章:孤军(下) 周真沉默不语,孙锐略有自嘲意味的继续道:“我底下三营四千人,敢当营、迅雷营,尧骑营,当初跟我一同从青州随着大将军来到这西凉的,如今过半黄沙埋骨,啃下这一仗不知又有多少青州男儿不得返乡,他们凉州本地郡兵倒是乐见其成,就差坐把椅子在旁嗑瓜子看戏了。” 周真冷笑一声,看着远处几展叛军旗幡湮没飞尘黄沙中道:“陇右郡三万郡兵,被陇右郡的父母官瓜分的一干二净,都当宝贝儿子藏着掖着,也就那一千多号称陇西精锐的陇勇营战力还算勉勉强强,剩余的东西不过是老鼠举枪吓猫,装装样子可以,要是拉上战场练一练,只怕多半都要顺着裤腿尿上一裤子,我们青州男儿也不夸口,一个顶他们三个绝对没问题。” 孙锐哈哈大笑,用矛尖指着战场另一方望不真切的一角道:“这次大将军拉下脸从那帮王八郡官手里硬生生的要来这三营人,你是没看到那个郡武官像死了爹妈的表情,老子当时是真觉得解气,自己手底下弟兄拼死拼活,没道理让这帮家伙坐享其成,想要在老子手里分一杯羹,没问题!本将军不是那小气吝啬的人,不过天底下没掉馅饼的便宜事,该出力的时候还是得给老子乖乖出力。” 周真听到这,冷峻的脸庞有些焦虑,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随着他纠结扭动的表情更是狰狞:“这次贸然在进军,可不比之前,往后百里外才有一支郡兵大营,能啃的下来最好,可如果嚼到了硬骨头,你手底下这些老底可是要赔的血本无归。” “打仗从来没有万无一失的说法,只要那陇右郡兵不要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在斩断叛军的一根手指头,绝对没有问题。骞先生说的伤敌人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了。” 孙锐从胸口软甲里摸出一块带血的头巾,上面绘有诸多章纹,因为时间太久的缘故,上面的血迹早就凝结成一团一团的包在丝线上,皱皱巴巴。 霸王手底下十二地支将首,以生辰为将号,每一将都有一布带章纹,亥猪将首的章纹是孙锐亲自从他身上剥去的,上面云团簇拥,勾勒出两笔丹青笔墨极重的雪亮獠牙。 在得知这个消息后骠骑将军给他许诺,得一章纹便批他扩营五百人,拿到四个以上亲自去长安兵部替他多建一营旗号! “你猜那个丑牛贼首的章纹上会画些什么?” 孙锐言罢大笑一声,飞袍快马,手里白缨长矛摆动,直冲下去,身后早就等待不耐烦的抗旗浓须汉子抄起搁置已久的大旗紧跟其后,身后无数旗幡同时竖起,眼馋敢当营兄弟杀贼的五百尧骑营将士纷纷驱马,百道银光长矛舞动,气冲斗牛! 周真冲着身后传令官点头,一杆即便在飞尘遮眼的恶劣环境下仍显眼无比的三角令旗挥动,数十战鼓同时擂动,声势直上云霄。 与此同时,那个孙锐设计抛砖引玉的玉者也出现在了战场另一侧。 “将军!官兵有埋伏!”&bsp;&bsp;十二地支将首中的丑牛将军是一个四肢短小的精练汉子,手里抄着一把十尺长棍,看着前方逐渐被官军打的遥遥欲退的本阵士卒,脸上无悲也无喜。 他黑黝黝的额头上绑着一块白色布条,上面青云高山,一个洒去颇多墨珠的牛角引人瞩目。 四下荒野皆是杀喊声响起,东侧尘土飞扬间依稀可见几杆官军旗幡高卷,而西侧模糊不清,飞沙滚石,望眼欲穿也瞧不出有什么端详。 丑牛将军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明白围师必阙的道理,几乎想都不用去细想,他就敢确定那里还有官军伏兵。 战鼓声激石滚风,看着飞尘中望不清有多少官军骑兵从土丘上杀下来,士气俱散的叛军不再负隅顽抗,撒开脚步就开始往后跑,摔倒在血泊尸堆中也不嫌脏,就地开爬。 前有数百蓄势待久来势汹汹的官军骑兵,后面是几十督战弩手,孰轻孰重这些能活到现在的叛军老油子早就心里打好了算盘。 借着下山猛虎势的尧骑营不过眨眼功夫便冲进了尸横遍野的战场。 已经是一身血人的敢当营校尉推开趴在他身上的尸体,在把一柄血污长剑从尸体上抽出,往旁边滚去,让开冲锋道路。 已经无心抵抗只想着捡回一条命的叛军有几个相当轻车熟路,先是混迹在尸体最多的地方把头盔撇去,然后边跑边把身上虽不厚重但十分碍事的甲胄脱去,这盔甲系绳在背后,没有人帮忙是断然卸不下的,可这几个老兵油子小聪明耍的恰到好处,在原有系绳上多绑了两根细绳,藏在随手可摸的襟甲力。轻轻一拉甲胄便开。 双手忙着卸甲的叛军脚底下也丝毫不慢上半分,这份逃命的果断和熟练架势很明显是留着力气就等着这一出。 督战的弩手射杀几个跑的最快的叛军,见到前面官军骑兵眨眼便至,也纷纷跳下瞭望台将轻弩丢下,各个脚下生风,不比那些酣战已久的叛军生疏多少。 一个红着眼睛的叛军拖着只剩半条臂膀的右手一步一瘸的逃跑,看到那个射杀他堂弟的弩手在跳下瞭望台时被一块隐藏在赤土里的石头崴了脚,正抱着腿吸气呻吟,毫不犹豫的捡起一把锋刃上尽是豁口的柴刀冲上去砍死弩手,兴许是这柴刀不复之前锋利,几刀砍下溅起滚烫血花,可倒地的弩手还是痛苦哀嚎,他又往脑袋补上两刀后才没了声响。 替兄弟报仇的叛军汉子还没来得及在心里祷告几句亡弟的在天之灵,就被快马驰来的一矛从胸口贯穿,跌倒在脑袋开瓢的弩手身上 场面混乱。 甚至有几个叛军逃命都不忘敛财,两脚撒丫子跑的时候还撅着屁股在尸体上摸些细软,有的不过稍稍逗留了几息时间,就被随后而至的官军一矛戳死,手里还紧握着黄白之物。 丑牛将军看着直朝着他而来的尧骑营骑兵纹丝未动,神情平淡,身后的几个随从就没他这份过人定力,有几个年纪尚青的沙场雏头甚至吓的脸惨白一片,面无血色。 “想把老子当鱼儿钩起来?” 丑牛将军自语,手中铁棍在他手指间转动,东侧的旗幡已经清晰可见,他坐镇的叛军右翼都暴露在周真的迅雷营弓下。 “贼娘嘞!让你知道谁才是鱼、谁才是饵!” 赤土颤动,平原上的飞沙走石更加肆无忌惮的在空中跳动,比起五百尧骑营带来的冲骑声势更为浩大绵长的万马奔腾景象在叛军军阵后迎面而出。 一马当先的孙锐手中长矛白缨已经浸染的通红,看到无数马头攒动,知晓是中了叛军的计中计。 敢当营已经再无一战之力,但东侧还有周真的两千迅雷营跃跃欲试!西侧陇右郡兵三营虎视眈眈已久,胜负尚未可知。 孙锐身后亲兵如影随形,一路上替他拨去无数飞来箭弩。 丑牛旗号旁另一杆霸字一丈大纛竖起,孙锐心惊,不想这贼王居然会出现在此地。 “老牛!咱来的不算晚吧。” 扛着几十斤大旗步行百里的铁塔汉子额头上甚至连一粒汗珠都没有滚落,只是微微调转呼吸均匀,他站在一旁,都比骑在马上的丑牛将军还要高上一头。 “不晚不晚!” 丑牛将军咧开嘴笑道,知道当这同他一样身为十二地支将首的壮汉出现在这里时,数千官兵必然是囊中之物了。 霸王浑身罩在黑色甲胄中,手里倒拖着画戟走到阵前,身后凶名远扬的虎骑营在荒原上绕开丑牛旗号的军阵,朝着东西两侧奔去。 “将军!陇右三营不知何时撤出了战场!整个西侧空无一人!” 孙锐遍体生寒,侧翼大开的西边荒原上已经听得见越来越近的马蹄狂奔声。他坚定的望着前方在漫天黄沙中醒目的霸字旗纛,长矛抖落血珠,平淡道:“尧骑营!随我冲锋!” 东侧的周真看着踏动平原的铁蹄滚滚而至,遥遥朝着东边青州方向行了一军礼,随即双手紧握月牙长戟怒吼杀声,一骑绝尘朝着数不清的叛军骑兵挥戟。 隔日。 血迹未干的军报呈到骠骑将军大帐内,上写鹰扬将军麾下迅雷营都尉周真,死战不退,两千迅雷营士卒奋力杀贼,无一临阵脱逃者,都尉周真绝境扬威,领亲兵数次反冲贼阵,因寡而不克,身边亲兵俱绝,周真手刃数贼后戟断,拔剑再起,阵亡于乱军之中,尸首无迹可寻。 这一日,鹰扬将军孙锐所部三营四千将士,俱战死赤土荒原,霸王画戟将孙锐尸身高举,一只手探进他胸前已经碎成粉末的甲胄里捞出一块獠牙章纹的白色布条。 陇右三营郡兵被叛军虎骑营掩杀二十里,荒原四处可见断矛骨骸,降者不计其数。连同刚刚修缮妥当的汉典城都一同被虎骑营拔去,城中赴任不过几日的官吏尽死叛军屠刀之下。 消息传出,七郡动荡! 八十四章:平叛大营(上) 士子恃名扬威,美人恃宠而骄。 寒门孤芳自赏,无颜东施效颦。 天底下总有那么一小撮人生来就要比寻常人家高上那么几分,所谓的天道公平也就不那么公平了。 当抹干泪痕的侯霖一身无袖粗布麻衣返回临时驻扎在苍城外的营帐里,伶仃身影萧条可怜,就连荣孟起都紧闭着嘴唇,不发一语。 既然看到侯霖安然归来,而一直被他保管在胸襟里的那细长画匣也没了,荣孟起知道事情算是稳当了,起码政令一方的樊郡丞不会在刻意刁难他们。 侯霖只字不提在郡守府里的遭遇,但看着一脸冰霜的他,荣孟起知道定是受了天大屈辱。能在宦海浮沉多年的一个商贾出身的郡丞,想必辱人颜面的手段不会少,荣孟起看向侯霖孤零背影的目光比起之前那般争锋相对,柔和的多。 既然知道低下头看人脸色,而不是一味的争强好胜,那说明这个看似锐气十足的年轻都尉还是懂得人情世故和世态炎凉,能低下头做事,才能抬起头做人,古人诚不欺后世。 第二天,一身明光铠的袁蒙带着侯霖和荣孟起去城西外平叛大营见那位如今在凉州官职最高的骠骑将军。 看着面有疑色的侯霖望向自己,袁蒙呼出一口浊气说道:“本来骠骑将军今日是要返回苍城内的,可昨日从武威郡前线传来一份带血军报,听说骠骑将军盛怒,连夜将几个陇右将官叫到他大帐内训斥到深夜,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毕竟这里不是长安,我一个戴罪之身哪有脸皮去扩展人脉,现在只想着安心赎罪。” 侯霖点了点头,袁蒙哪壶不开提哪壶,问道:“昨日你在郡守府内,莫不是以前得罪过樊郡丞?这位大人虽然不好说话,可也没刻薄到这般程度。” 荣孟起见到侯霖闻言脸色铁青,显然忍耐到了极点,反而不知是睡意未褪还是有意为之的袁蒙仍旧喋喋不休,急忙打圆场道:“之前有些小误会,侯霖哪能得罪的了一方郡丞。” 袁蒙语塞,不再说话。虽说他对侯霖不知从哪招揽而来的数千匪寇不屑一顾,可这个长袖翩翩士子打扮的俊逸公子算得上这一烂泥潭里的一束清莲,眼力劲不差的袁蒙无意间看到荣孟起卷袖后露出的手心老茧一层破开后新皮仍是粗糙茧掌后,便知这个看似不识刀枪棍棒的书生是个练家子,只是不知是江湖武夫的路数还是军伍出身。 三人骑着马准备穿城而过,在城门口见到一摆着早餐摊子的走贩时停下,袁蒙上前买了几个西凉各郡随处可见的肉夹馍饱腹。 那起早贪黑做着小本买卖营生的白发走贩哪敢问一身明光铠的袁蒙要钱,慌忙摆手赔笑说军爷不够在拿,袁蒙数次要把钱递到这走贩手上,可这小贩心惊胆战的就是不敢去接。 袁蒙不在废话,直接将身上的几十个铜板数也不数的的扔到摊位上,转身便走,从骨子里怕到表面的走贩哪敢占他便宜?急忙又用油布纸包着几块油而不腻的酱肉送到袁蒙手上。 随手甩给侯霖和荣孟起几个这西凉独有的小吃,袁蒙一人驱马在前,习惯了颠簸的他在马上仍是吃的津津有味。 侯霖和荣孟起齐头并进,荣孟起咀嚼着肉夹馍轻声道:“这御林军的都尉倒是挺有意思。” 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侯霖板着面孔咬着肉夹馍,一声不吱。 荣孟起不知侯霖为何不穿那身士子长袍,却能想明白他定是在郡守府受到了不小刺激,心里绕不开那道坎,作为始作俑者的他劝也不好,不劝也说不过去,只能带着愧疚绕开话题道:“平叛大营十万甲士都是骠骑将军从中原来带来的精锐,其中还有数千司州京畿的营号,大部分都是临时抽调,算不上他的嫡系,里面藏着多少阳奉阴违的二心者谁都不知道,我早些听闻这骠骑将军能夺得来凉州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估计不少人都还等着看笑话,所谓官场险恶,真是一语中第。” 见到侯霖还是默不吭声,本就不喜热脸贴冷屁股的荣孟起也不在主动挑起话题,吃完肉夹馍后一双眸子打量四周,长袖翩翩不知勾来多少城中莺燕目光。&bsp;&bsp;出了苍城西门后,即便隔着老远也能瞅见远处大营连山起伏的景色。 侯霖吃的极慢,又问袁蒙多讨要了几个,等到吃饱肚子时候都已经到了大营的一处辕门。 一排持戈甲士从他们面前踏步而过,匆匆用袖子抹去嘴角残渣的侯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连帐军营,听到断断续续的操练声,侯霖有些出神。 “营中不能骑马,我们走进去吧。” 袁蒙翻身下马将缰绳递到一旁的马官手上,率先走进大营中,侯霖一扫心中诸多不快,饶有兴致的打量这军营布局。 那一本世代兵学大家必读的六韬中对安营扎寨有着诸多说法,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侯霖细细打量这十万大军的营帐坐落,若不是前面有袁蒙领路,巡回的甲士差点以为他是叛军奸细。 等七转八折到一处单独营帐时,袁蒙交代道:“侯都尉,骠骑将军不喜礼节不周,等等这种末微细节可一定要注意。” 还没等他们走进营帐,门外架戟的甲士就让开道路,连袁蒙都一怔,问道:“不用通报么?” “将军口谕,今日不必通报。” 一脸猜疑的袁蒙掀开沉重帘帐钻了进去,侯霖深呼吸一口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紧张,跟在他身后。唯有身份不明的荣孟起被拦在外面,不得入内。 侯霖一进大帐,就感受到其中的凝重气氛,两旁正襟危坐了数十名将军,大帐内气息不流通,闷热的使人头脑发胀,侯霖有意抬了下头,看到正中将台上一个中年男子屈膝而坐,而将台下一个三翎头盔的将军在地上撒泼打滚。 撒泼打滚? 以为是自己眼花的侯霖急忙揉了下眼睛,定睛细看,真的有一个三翎将军当着数十名实权将校和如今凉州境内一言九鼎的骠骑将军面躺倒在大帐内,时不时的挺起身子絮叨几句,然后又躺倒装死。 而两旁的将校像是见惯了这荒唐场面,无一人训斥,几个发须皆白的百战老将甚至闭上了眼睛,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八十五章:平叛大营(中) 大汉喜高士洒脱作派,越是不羁浪荡就越惹人欢喜,即便那些不成名更不成器的士子效仿,也能搏得一句风流倜傥。 可军伍里面你敢如此,可不光是上司看你眼烦,就连同辈校官瞅你也不会给个好脸色。 军法如山,军令如天子一言,可改不可收。哪个将军都尉不是不苟言笑?连笑脸都是罕见。平叛大营里光是六品以上的将军校尉都不下十指之数,可敢在最注重礼节军法的骠骑将军面前如此无赖行径作派,恐怕也就这一人了。 侯霖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这大帐中哪个将军没有笑饮寇血的壮举,故而大帐内煞气极重,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一身铁骑扎甲的年轻男子直挺挺的摆了个大字躺倒在大帐中,闭眼装死,看的周围几个将军都在心里暗自摇头,若不是这男子行军打仗冲锋陷阵确实是一位好手,骠骑将军爱其将才,早就被巡营甲士拉出去杖责三十打的皮开肉绽了。 约莫是觉得头上的环套翎盔碍事,这男子小声骂了几句脏话,将头盔取下后在地上扭动几圈,然后起身将多少人得到后恨不得挂在家中正厅瞻仰膜拜的三翎头盔随手扔给一个最近的将军,嘴里还不闲着道:“老许啊,先帮兄弟我拿下,娘的,几天见不到一块肉饿的连头盔都觉得像枷锁了,老子手底下那帮小王八蛋现在看到老子眼睛都泛红,恨不得把老子都当牛羊给剁了红烧。” 头上羽翎比起这无赖还要多上一翎的镇军将军许咏捏着鼻子将这头盔掷到一边,既没有大声呵斥,更没有拔剑相向,这倒让侯霖倍感意外,连一旁的袁蒙都觉得匪夷所思。 “这日子算是没法过了,他娘的肚子都填不饱还剿个屁的匪,大将军,不是咱故意给你摆脸子,只是底下兄弟在这样下去,早晚得哗变把我绑到你面前问你要粮。” 侯霖听的胆战心惊,这话可不光是诛心之说,随随便便给他扣上一顶蛊惑军心的罪名都够这个三翎将军吃上一壶了。 林兴风铁青着脸,武威大败的军报昨日才传到他帐前,整整六千多官军死伤过半,降者不计,能逃回来的不过百人,用了几千具尸体填回的汉典城又沦落,这些他都能接受。 可鹰扬将军孙锐战死,正儿八经算他嫡系精锐的青州三营覆灭,这才是让他恼火和感到肉痛的地方,谈不上对这位和周天虎并称青州双柱的骁勇猛将有几分情谊,可在这自成一派体系的凉州内,他虽是天子钦定的平叛将首,可凉州这些官吏哪个不是阳奉阴违?这次陇右三营战前撤阵,导致孙锐侧翼大开而败,当了逃兵已经够丢人了,居然还被叛军掩杀数里,尸横遍野,丢地失城。还没等他发怒,几个陇右郡的黑色官补子的官员便先找上门来哭天喊地。 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林兴风没在给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蛀虫官好脸子看,劈头盖脸骂完后便让亲兵用马鞭招呼出去了。 普天之下一人独尊的天子尚且难做到一言九鼎,每逢与朝臣商谈政令还得在一言一语中衡量权益,锱铢必争,没少有怒火中烧还不得不让步的时候。更何况他一个在凉州毫无根基建树的骠骑将军呢? 底下那脱去翎盔的年轻将军嘴里还念叨个没完,从昨日接到急报后脸色就阴沉吓人的林兴风一拍案台,大帐中所有人都一个激灵,还在看着中间年轻将军表演的侯霖被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差点没吓趴下。 “云向鸢!差不多就够了!大帐之中岂容你一人越肆!” 名叫云向鸢的年轻将军毫无半点惧色,可也不敢在去触林兴风的霉头,嬉皮笑脸道:“将军,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气,要不你把明年的粮草也先拨给我?我带兄弟们去武威郡走一圈,顺便把汉典城也一块收回来。” 侯霖听的心惊胆战,军营里面的豪言壮语可不像酒肆青楼里喝着花酒和花枝招展的姑娘吹牛,说出来就是军令状,可见骠骑将军若有所思的样子侯霖顿时对这个不拘礼数的年轻将军有了兴趣。 “算了,孙锐战死,本将军今日还要写一份军报传至长安,此事日后再议。” 林兴风挥了挥手,脸上已不见怒火。蛇打七寸,这没个正经的年轻将军居然轻描淡写一句话抹平林兴风彻夜未能舒展的眉头,不光侯霖,就连在一旁低着头身影纹丝未动的袁蒙也微微抬起头,想要一睹这年轻将军的面容。 “那这粮草的事情?” 林兴风随手掷起一杆狼毫扔下去,笑骂道:“滚你的蛋!骑都尉那批粮草辎重是你身后那御林都尉押运的,不过如今你不用想了。” 林兴风干咳几声,立在一旁的骞婴急忙递上一块绢布。 “自己要去。” 林兴风扶着案台站起身,两旁跪膝而坐的将军都尉纷纷起身,左手横至胸前行大汉军礼退帐。只留下不知如何是好的袁蒙和侯霖两人呆站一旁,被名唤云向鸢的骑都尉中郎将以一双极为不善的眼神恶狠狠的盯住,直看的两人心里发毛。 这可是敢和骠骑将军耍赖蛮横的主啊! “明日你去天水郡。”林兴风两眼眯成一条线,不假思索道。 “孙锐战死,本将军心有悲恸。可叛贼未灭,本将军只能亲自取下那贼王首级来祭奠沙场忠魂。如今一城一仗的得失都能不去计较,可西侧只有凉州本地郡兵把守,我不放心,你去,我踏实些。” 云向鸢头也不回道:“诺!” 早就不计较他礼节不周的林兴风捂着头又给骞婴交代几句,转身入了后帐。 “长安一可挡百的御林军?”云向鸢意味深长的打趣道。 袁蒙满脸苦涩,不去计较他话里面的不屑语气,可心性傲气的他又不愿吞下这份言辱,脸色阴晴交替。 莫名被骠骑将军摆了一道的侯霖略显无辜,可既然袁蒙是丢粮的主谋,那他就是从犯,撇不下干系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道:“下官侯霖,长安搜粟都尉,与袁都尉一同负责这次官运,路遇贼寇埋伏” 侯霖还未说完,就被云向鸢甩了一白眼打断道:“小娘子喜欢我磨磨蹭蹭,我喜欢小娘子吞吞吐吐,你一个大老爷们这么啰哩啰唆干什么?本将军可没那断袖之好。” 八十六章:平叛大营(下) 侯霖一怔,不知该说什么好。 云向鸢不再理睬,绕过侯霖到袁蒙面前,一根指头在明光铠的胸甲处边点边说:“明光铁槊,谁与争锋?” 袁蒙双手握拳,额头旁青筋爆出,强忍着那股怒火不外泄,侯霖往后退出几步,知道袁蒙已经忍无可忍,只求不要殃其池鱼,祸到他身。 “呸!” 云向鸢朝着比他还要高上半个头的袁蒙脸上吐去口水,这可不是言辱能忍则忍,更何况是杀人见血如家常便饭的御林都尉。 一拳直朝云向鸢腹下锤去,带着虎虎风声,侯霖身姿往大帐那头在偏去几步,不想被这骑都尉中郎将溅出的鲜血沾染。 这突如其来的一拳没有侯霖心中所想的那一幕,云向鸢一身笨重扎甲,仍是轻而易举的躲过,这个在骠骑将军面前也不肯吃亏的兵痞岂是乐意白挨拳的角色?撤回三步躲过这拳后左手伸出的食指仍未收,一脸不屑笑意的朝着袁蒙勾了勾:“就这点本事?再来!” 未能如愿的袁蒙怒气消退,他虽不知这跋扈中郎将为何敢如此招惹是非,军法里第一条就是营中不可擅自斗殴,情节轻者杖二十,情节重者是要被拉出去砍头拖尸示众的。 远比这等跋扈将尉心思玲珑活跃多的袁蒙不受辱,但也不想掉脑袋,忿恨沉声道:“云将军!官运丢失之罪我自会承担!但袁蒙这身明光铠是实打实在武陵越蛮溪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你能笑我袁蒙无能,丢失粮草辎重,但这身不光我一人荣辱与共的御林明光铠,就连太尉大人也不敢肆意妄言取笑!” 看着一脸郑重的袁蒙直言以对,云向鸢像是失去的兴趣摇了摇头,垂下手指小声自语道:“怪不得都说长安那边的军法严厉刻薄到有违人道,这一个个半点玩笑都开不起,跟城隍庙里的泥塑雕像一样,没意思。” 袁蒙还欲开口,深得骠骑将军信任的幕僚骞婴撩起帐门,看见两人对峙和已经装作一脸无辜样的云向鸢无奈的摇了摇头道:“袁都尉,大将军有请。” 这一适当解围倒让侯霖舒了口气,虽然对军伍把式不甚了解,可这些日子刀口舔血惯了,耳濡目染下也粗略懂了其中不少门道。这姓云的骑都尉中郎将身穿骑士才会着装的扎甲,上身下装连为一体,最为笨重,可在几乎面对面的情况下还能灵活的扭动腰肢躲过袁蒙倾力一拳,可想此人腰力如何惊人,确实不缺飞扬跋扈的资本。 侯霖细细打量下暗自摇头觉得无趣的云向鸢,年纪似乎与他相仿,挺鼻薄唇,特别是一双灵气十足的明亮眼眸,最是讨那怀春少女的芳心。只可惜他一身不知在哪沾染的痞气实在让人难以心生好感,倒是很愧对他这上好的皮囊。 袁蒙冷哼一声,不在理会咧着嘴角在旁假意疏松手腕,实则掏出中指冲着他比划挑衅的云向鸢。朝着骞婴略微屈了下身子,恭敬道:“还请骞先生带路。” 来时路上袁蒙已经粗要给侯霖说了这骠骑将军首席幕僚骞婴。本是青州下邳郡一小县里的执笔吏,偶然被当时还未入仕的林兴风所看重,便做了五年的林家客卿,等到林兴风入仕后这本籍籍无名的客卿一朝乘风起,屡出谋策,连乡试都名落孙山的落魄书生竟然有了当今成就,不可谓不励志。 或许是出身相同,侯霖对这无官职的清贵谋士有种天生的相亲感,行了士礼后轻声问道:“骞先生,这骑都尉中郎将将军是何来头?” 话出口后,侯霖就知自己语失,慌忙又加了一句:“下官冒昧,还望先生海涵。” 骞婴果真没有什么架子,回头看着这个冲他行士礼的男子,这些年在官场见多了客套虚伪的官礼,对这拱手作揖的士礼倍感亲切,和煦一笑道:“无妨,你口中的这骑都尉中郎将就是一个老兵油子,别提在这十万平叛大营里面臭名远扬,如今整个凉州地界大多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爱占便宜又吝啬无比的将官。” 骞婴在前引路,看到面前一排手持长戟的巡营甲士路过,站在一旁让开道路,这一小举动就连袁蒙心中那口怨气也随风散去,对这骞先生好感倍加。 等到巡营甲士持戟走远,骞婴轻笑一声继续道:“不过他来头不小,西凉可与中原比肩的两大世家一是武威金家,二是天水云家,估计你也不相信,就这么一个毫无礼数,浑身都沾染着军营陋习的兵痞是出自那号称博览千秋书,磨尽天下砚的云家。” 瞧了一眼颇是惊讶的侯霖,骞婴抚须吟笑道:“青天白云,闲心似鸢,名字起的好,却是不般配。” 侯霖跟着附笑两声,骞婴拐进那中军营帐后的一临时盖起的圆木小屋。 骠骑将军林兴风正在里面一粗陋床榻上闭眼歇息,旁边站着两兵士随从,手忙脚乱的拧干一块湿布递了上去,显然这两个习惯提着刀枪的大老爷们做不来这伺候人的细活。 大汉军制里名言规定军营不可携女眷进入,有违令者若为王侯子孙便剥爵,若为将军校官就降职,如果是那普通士卒就直接拉出去挂在大营辕门上晾成人干,这百年来不知多少人以身试法,色字头上一把刀在别的地方或许只是谈笑取乐的说法,可在军营里面足以让所有人颤栗,和酒一同是两大禁令。 不过到了林兴风这种在朝廷里都可摘星揽月的高度,即便真带着女婢入营也绝不会有人拿这个噱头去浪费口舌,纵然如此这个名声平庸碌碌的骠骑将军还是以身作则,只此一点足矣让见惯了膏粱子弟乱淫作风的侯霖肃然起敬。 见到骞婴进来,骠骑将军从床榻上坐起,一夜未歇的他有些眼花,看到袁蒙和侯霖后神情疲惫道:“你就是在长安城里一诗惊得满堂彩的侯霖吧。” 侯霖急忙下跪,双手叩于额头前高声道:“下官侯霖!参见骠骑大将军!” 八十七章:拨云见日(上) 林兴风嗯了一声,侯霖伏地不敢起,丢失官运一事,他是脱不了干系的,既然有罪于身,那便要把姿态放低,更何况是在朝廷只有五指之数的二品将军面前。 “你在学士府所做之事,所吟之诗,远在凉州的我也有所耳闻,袁都尉和我说了,也解释了,他倒是想以己身承担一切罪责,可法不容情,更何况牵扯了百车粮草辎重和数千人命的大事。” 侯霖喏喏不敢言,虽然林兴风话里有问罪之意,可并没有动怒,只有深深的疲倦,他心知事有转机,起码不用担心这颗脑袋掉落,在暗喜之时还不忘侧头看一眼袁蒙。 “袁都尉已经决定要在这凉州以戴罪之身立下功绩,我私自做主也应允了这事,你既然是陛下御封的官职,我不敢多言,可犯下军令,即便天子宠信于你,可国法尚在。” 林兴风站起身,轻咳两声,扶起侯霖道:“昨日武威郡传来军报,我麾下鹰扬将军孙锐前线受挫,他自己也战死阵前,正是风雨飘摇际,朝廷在凉州正是用人之际,想必你也是聪明人,知晓该如何做了吧?” 侯霖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谢大将军提拔,下官定不负大将军重望!” 林兴风欣慰的笑了笑,既然这个年轻都尉知道顺着杆子往上爬,他不介意雪中送炭,和这个未来极有可能是朝堂新贵的龙尊台下红人结一份善缘。 “起来说话。” 侯霖站起身,身姿微微向前屈,双手摆于膝前,这一从属的礼节更让林兴风心中舒畅。 “不过大将军” “但说无妨。”林兴风坐在床榻上,笑意不减道。 “下官在凉州诸郡流浪时,曾在一山寨中栖身过,侥幸招纳山贼数千人,尽皆青壮,斗胆求情恕其前罪,为朝廷在凉州平叛抛血立功。” 林兴风喜出望外,凉州本地军官混杂,各成派系,不光是各郡之间不服调令,就连一郡内各个大营背后也都有势力参差。 他真正能如臂指使的只有这大帐中从中原带来的五万嫡系营兵,其余都是凉州本地郡兵或临时招纳的兵马。他初来凉州时就已经见识过一枚虎符跑遍两郡十六城调不来一兵一卒的荒唐事情,那几位急着做出头鸟的本地官宦也成了他杀鸡儆猴的立威磨刀石,可有先例在前,如今卖他面子的凉州本地派系也为数不多,都是些能锦上添花却断然不会雪中送炭的熙攘之徒。 林兴风笑道:“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本将军在此立诺,可既往不咎。你具体说说,大概有多少人?” 侯霖心中略微估算,回道:“四千余众。” 林兴风嗯了一声,看向骞婴。 跟随林兴风多年的骞婴心领神会,走上前附耳对林兴风嘀咕几句,后者自己心中思量片刻道:“你的官印官服都是长安吏部所发,我一个只掌兵权不问政事的带军之人不敢替吏部的大人擅自做主,可如果本将军分化你这自己招揽来的青壮,想必你嘴上不说,脸上挂笑,心里也要腹诽我几句吧。” 侯霖讪讪一笑,不答应更不否认。 林兴风不理会也不深究他这明哲保身的小心思,继续道:“你这四千人,我一个都不动,既然你有本事招揽四千多山贼草寇,想必对沙场带兵也不陌生,如今凉州的粮草军械存储虽然不多,但本将军还是有那气魄拿出一些给予你。” 侯霖听到这,倒是很受宠若惊,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落在林兴风眼中自然像被那金元宝砸混头一样,晕晕乎乎,这手握十万雄兵的二品狮袍将军道:“两千套甲胄,三千石粮草,一百匹战马,本将军在破例,予你一偏尉名号,四尉将号,让你去安抚手底下的人,你既然自有官职在身,本将军就不敢妄自提拔了。” 侯霖这才恍然醒悟,急忙躬身道:“谢大将军厚恩!唯有为朝廷鞠躬尽瘁!” 一旁的袁蒙也惊讶,微微张开嘴,惊骇的转不过弯来。 始作俑者骞婴只是轻笑插上一句话:“侯都尉,莫要让大将军失望。” 林兴风挥手道:“去找后勤将校交接吧,先说好了,这些东西可不是白给的,如今天水郡境不是很太平,本将军把手底下最精锐的骑都尉已经派过去盯着了,你只用注意点边境上的响马贼寇,不用你砍多少贼子人头,只要不出幺蛾子便是大功一件,等到凉州平定,我亲自去给你和袁都尉说情。” 侯霖吱喏一声,出了屋门,袁蒙也告退出去。 在中军大帐旁踱步的荣孟起早已等的不甚耐烦,看到侯霖一脸欣喜的走出来,还未等他开口,就听到侯霖压不住心中雀跃,高声道:“回去叫人!今天咱们可算发财了!” 木屋内,之余两人后林兴风没在刻意强打起精神,略显萎靡坐在床榻上,双手摁着太阳穴微微按摩,在旁骞婴递过一湿巾,林兴风接过湿巾,短吁一口气道:“如此笼络,值得么?” 这位无官职,身份却超然的幕僚微微一笑竖起一指道:“武威战败,可看出一事,就是这凉州自成根派的政党还是只做那隔岸观火的不动之举,将军真正能能驱之阵前的只有这大营的中原军马,只用好言和些许军需,拉拢这四千青壮,稳赚。” 林兴风紧皱眉头道:“凉州与中原不同,高阙豪门只有两座,一座是不染尘俗,另一座则是染尽尘俗,不论是西陲要塞戍卒,还是七郡郡兵,都被各地豪强官吏瓜分,错综复杂,若不是将令口谕处处受阻,朝廷的平叛大计又怎会踌躇不前?” 骞婴抬颌点头,竖起第二根指头,林兴风先开口道:“第二嘛,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侯姓的年轻都尉是天子青眼相加的寒门子弟,比起世族出身的高第俊才更容易取得圣心,凤凰非梧桐枝不栖,草鸡只要有个窝就成,可这百年间太多草鸡变凤凰,青鸟化鲲鹏,趁其落魄卑微时随手施舍些好处,强过日后千两黄金。” 骞婴含笑道:“善。” 林兴风拉开窗纱白帘,望向大营后的青草老树道:“谁知下一个皇帐黑衣是谁呢?” 骞婴竖起第三根指头:“天水郡虽有数万郡兵压境,可说白了都是墙头草,兵败如山倒,可这些乌合之众听到些风声就如沙砾随风飘,云向鸢虽善战,可难保不会重蹈孙锐覆辙,有支策应军马,危机时刻将军只要快马一封,就能让这都尉保着将军的骑军精锐脱离险境,至于这四千人死活,又无伤大局。” 林兴风舒展眉头,问道:“可他信得过么?” “此子心思慎密,小小年纪却有这般城府,刚我一直暗自观察他神情举止,不卑不亢已是难得可贵,更让我心惊的是他听到将军许诺的军需辎重时居然不笑反而咬紧嘴唇衡量利弊,这份定力,非常人所有,可见能在学士府峥嵘出世,却无庸碌之才。” “后生可畏。” 林兴风放下帘头,骞婴嘴角上扬笑道:“将军不是自喻孙锐战死使你缺去一掌么?这不就补回三指?” 林兴风大笑,一扫败战忧愁。 八十八章:拨云见日(下) 凉州古时称为秦地,如今大汉一统天下千年之久,可地域划分却泾渭分明,中原是中原,江南是江南,塞北是塞北,至于浩荡云梦泽之南,西出函谷关之北,虽是大汉疆土,栖息大汉子民,可仍旧是被人口繁多又锦绣山川的中原百姓视为化外之境,不毛之地。 大殷王朝之时,百族分裂,连年战乱,大殷王朝歌率万从部落勇士收复中原,转战如今的九州各地,皆是殷字大旗所向,战无不胜。唯有在凉州与当时的秦部落血战数月,堪堪攻克。 古籍有载,古秦人善战而不畏死,性情暴烈而朴实,数战殷王朝歌无一降者,无一生者。 因断粮绝水,古秦部落盘踞天荡山负隅抵抗,部落千余老幼男女无一愿臣服,男子十岁便扛刀上阵,怒喝殷奴。天荡最后一战,古秦举族千人硬生生拼掉大殷最精锐的天钺卒八百,灭族之后殷兵将古秦部落族长剖腹分尸,胃囊中仅有杂草生蛙肉骸。大殷王朝歌命厚葬其部从,并对身旁侍卫言:秦人食草,古秦可畏。 岁月长河如韶华流水望东去,可凉州百姓骨子里仍是这彪悍作风,正因如此西陲边塞外比起匈奴毫不逊色的黑羌才会被拒之关外。 陇右郡苍城东郊。 这数月奔波日子首次觉得天高气爽的侯霖笑意盈然的望着一车车粮草甲胄被搬进临时搭起的大营里,从群虎山出来的弟兄各个脸上挂着澎湃喜气,跟过年一样扛着粮食往营中运。 荣孟起脸上不见喜色,秦舞阳亦如此。见惯了这两人一副死人样的侯霖绝不会在去自讨无趣的问为何,而是冲着怀中总有一杆银尖枪的王彦章招手道:“别说我不厚道,这次骠骑将军拨来的一百匹战马,我允你先挑二十匹。” 王彦章撇了撇嘴,理直气壮回道:“三十匹!少一匹我都不干!还有、那四副尉长翎甲,我要一副。” 侯霖扯了扯嘴角,嫌弃的挥手道:“你大爷!我还没成豪坤你就来扫我秋风,去吧!” 王彦章冷哼一声,毫无占了便宜的觉悟,趾高气昂的领着几个之前险关峰上的弟兄去选战马。 荣孟起看着王彦章背影淡淡道:“一个九品偏校尉,除去王彦章外还有三副尉长甲胄,你准备怎么分?” 侯霖正欲开口荣孟起又打断道:“我们去见骠骑将军时,伏马峰的一个小头目带着两百多人走了,你那个亲卫汉子拦阻,可惜没有拦住。” 侯霖望着营中欢腾景象道:“好聚好散,起码没有兵戈相向,挺好。只是如果在遇到,怕是面子就抹不开了。” “千潼峰严虎威望颇重,你一副尉长甲胄,必须给予此人,这才能服千潼峰之众从,王彦章那副无可厚非,既然他同你能在群虎山时一同设伏杀了老魏头,那于情于理都该有他一席之地。” 侯霖听荣孟起轻描淡写提到老魏头,颇有些汗颜,虽然表面不为所动,可心底还是忍不住抽搐一下,反倒是荣孟起看的很开,没有太多感触。 “铁将峰的千胥,还有余下的伏马峰众人,都需要安抚。” “僧多粥少,我也很苦恼。” “要是连这点魄力手段都没有,劝你还是不要去陇右郡了,底下这群如今看着温驯良和,可杀起人来丝毫不会手软一丝,恶人须有恶人磨,你做不来这恶人,我断然也不会帮你的。” 荣孟起转头,看向侯霖,直勾勾的锐利眼神让他心里发毛。 “三副尉长甲胄你自己去琢磨,至于那九品的偏校尉,我想你心里有了人选吧。” 荣孟起说完和侯霖不约而同的看向伫立一旁一动也不动的秦舞阳。 “还有那两千副甲胄,都是做工最为粗糙的牛皮铠,比起我那五百陌刀手身上的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一百匹战马里不少都是上了年岁的老马,我还从中挑出了几匹骡子混迹在里面,三千石粮草嘛、没什么问题,但有没有这么多,就不好说了。” 荣孟起像连珠炮一样吐出一堆,听的侯霖头痛,咽了口吐沫回道:“有胜于无,再不济等入冬了起码牛皮裹着要暖和吧,至于那骡子,如果我拿这个去和骠骑将军说事,我自己都觉得小题大做,所以这哑巴亏,不吃也得咽。” 荣孟起不语,侯霖突然拍手转头问道:“骡子肉如何?” “别瞎扯,你跟骠骑将军非亲非故,为何要主动应承你这些军需粮草?” “熙熙攘攘皆为利往,这些大人心里都有一杆标尺,再说了,我总不能拒绝吧?”心里一本明帐的侯霖负手而立,只是没了那身宽袖和胯裾的士袍,无形中就少了一份神韵。 “比我想的要顺利,这倒出乎意料,只是这些东西不白拿,说来其实也挺心酸,为了这点身外之物,我们这些人可得挺直了脖子去卖命。” “天水郡少山多原,少山贼而多响马,不比这陇右郡太平多少,商道多金,自然不缺劫掠的马盗。” 侯霖点头,虽说没去过天水郡,可在长安时就多有耳闻,不少世家子弟带来的稀罕物件或是奇珍异宝不少都是来自天水郡,是越过那千里大漠从异域传来的,光是这崎岖路途所需的人力物力就让当时连顿馆子都下不起的侯霖吓的抖上三抖。 侯霖道:“去召集几个山头的掌事,当面说清楚好,也省得好事变坏事。” 无草沙地上,几人端坐,侯霖身旁摆着三副尉长甲胄,郑霄云站于他身后,腰间垮着一把环手佩刀。 侯霖率先开口道:“骠骑将军许诺我可设一偏校尉,四尉长之职,关于人选,几位可畅所欲言,其中一人选我已经给了险关峰的王彦章,还有三副尉长甲胄和一九品偏校尉之职,虽说官不大,可是正儿八经朝廷命官。” 说着侯霖手往那身前单独摆放的偏尉盔上敲了三下,律动三声铜闷,引来数道炽热目光。 八十九章:立威 男子二十岁要到官府登记在册,二十一岁服役,直至五十岁止,一生需服两次,一次长约三年。这便是汉景运年间由当时的皇帝亲自订下的郡兵制。 郡兵平日务农,闲时教练,有长从宿卫之称,服役期间免去诸多赋税,征战有功者可得勋级,战死者可受抚恤。这也是为何俸禄极少的郡兵从来都是趋之若鹜,不曾有空缺之说。 也正因如此,郡兵战力并不强,通常时候拿起锄头镰刀的时间比习武还要多,更有贪赃枉法的官吏虚报人数,克扣朝廷下发的饷银赏钱。 想要在郡县吏所登记在册,对一无后台,二无门道的平民百姓何其困难,所以侯霖面前那一副偏校尉甲胄顿时就吸引过来众人的目光。 九品武职,在千百职称的浩瀚庙堂不值一提,但也比那郡县里不入流的小吏要高上太多。官吏虽是一词,拆字却是天壤之别。 吏者,所谓学成文武术,售与帝王家。说的通透、就是在官府里给官老爷打杂的下手,虽有升迁的可能,但一生只为刀笔吏的更在大多数。 看着一道道炙热如火的目光,侯霖就知道这套偏校尉的甲胄有多烫手,这些五大三粗做着开山劫道勾当的汉子可没有君子谦让的那作派。 “严虎,千潼峰千众弟兄,如果我今日吝啬,怕是以后睡觉都不安稳了,出山时与大家伙所说的吃香喝辣如今没有兑现,但我侯某人绝不会亏待诸位,诚心相向,方能换以诚心。” 侯霖双手捧起一套尉长翎甲,起身走到严虎身旁。 严虎恋恋不舍的又多瞅了几眼那身偏校尉的甲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接过侯霖手上的翎甲道:“谢当家的!” 侯霖哑然失笑,轻轻摇头道:“如今我们算是官军了,绿林那套在官场可不能乱用,我本是文职七品的搜粟都尉,你唤我侯都尉便可。” 严虎双手抓牢翎甲,憨憨一笑:“谢侯都尉!” 侯霖踱步,沙地上鸦雀无声,都等着侯霖继续分发甲胄,众人表情各异,但大多都在盯着那身偏校尉的甲胄,就连两个从怯高峰上被侯霖救下的小头目虽知无望,可也盼苍天垂怜,希望来一次突如其来的惊喜。 这时比老天爷说话还要管用的侯霖示意郑霄云拿起一套尉长翎甲,接过后递到铁将峰威望仅属于已经命丧九泉的宁家哥俩之下的千胥手上道:“千胥,这一路上知道铁将峰弟兄还多有碎语,觉得跟我出来不如继续盘踞在群虎山上做山大王惬意,你数次劝解那些心有不怠的弟兄,这一份恩情,我侯霖知晓便记下。” 面相忠厚的千胥原本连这身尉长翎甲都不惦记,他铁将峰内斗一场,平日来把酒言欢敢把性命托付彼此的兄弟自相残杀,最后存活下来不过五百多人,其余不是死在内斗便是自己逃出山外另谋出路,一直把那杆绿林义幡压在心口的他虽然不曾怨言一句,可心中烦闷总是翻来覆去,他只想给底下这些弟兄谋个好出路,起码不用担心哪天脑袋就被人砍掉了。听到侯霖叫他名字,只觉得像是一道惊雷劈下,侯霖又叫了一声,他才如梦初醒,可看到近在咫尺的尉长翎甲,却不敢出手去接。 侯霖点头道:“这是你应得的。” 千胥一脸痴呆的接过,脑子还是没转过弯,侯霖不去理会。即便他站起身看不见盘坐一圈的众人表情,也能感受到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剩最后两件了。 一直默不吭声的伏马峰头目赵安站起身,面色不善的直视侯霖道:“侯大人,不用卖关子了吧,你就直接说这九品偏都尉花落谁家,也省的在座的各位弟兄在这猜测,出山前大人可是许诺好的荣华富贵,可如今我们在这城外面风吹日晒,连城根都不靠近,这算什么?” 本就打算袖手旁观的荣孟起睁开眼睛瞥了一眼赵安,后者缩了缩脖子,他对这年轻的侯都尉丝毫不畏惧,可大名鼎鼎的小丛峰二当家手段,他早就略有耳闻。 斜完一眼后,荣孟起又缓缓闭上眼帘,只当是瓦舍听戏。 瞧着荣孟起没有强出头的意思,顺了顺自己尖细嗓音的赵安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侯大人去官军大营的时候,白老头就找过我,说的话虽不好听,但是想必以侯大人的广阔胸怀还是能忍一忍的。” 赵安脚步与侯霖踱时如出一辙,下定决心要与他针锋相对。 郑霄云往前踏出一步,被侯霖伸手拦下,看到这一举动的赵安更是得志,料定侯霖不敢把他怎么样。 “白老头说侯大人你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毛孩,带着这几千人是要把大家往火坑里带,他白一粲半生何等气概,怎么能寄人篱下在一个比他小了一辈的后生底下,所以他就带着两百多兄弟自谋生路去了,他原意是要我与他一同,可我对他说的话是一点都不信。” 明明是男子却是一张狐媚脸的赵安嘴角上扬,挑衅道:“对他后半句话一点都不信。” 侯霖不喜不怒,走到赵安面前负手而立道:“你有话不妨直说,不用拐弯。” 赵安下意识的退后两步,才反应过来这是示弱的表现,脸色阴沉道:“老子手底下兄弟那可是无肉不欢的主,跟了大人您以后,别说有个安稳床榻睡,就连像样的饭菜都没能吃上一口,更不要提有泄火的娘们了。” 已经视侯霖为主的千胥闻言嗤笑一声道:“赵安,你喝酒吃肉我信,可你什么时候对娘们有兴趣了,老子在群虎山时可不下一次听说你给伏马峰当家卖屁股的事情,怎么?转性了?” 赵安闻言不怒反笑:“怎么?见到了骨头就摇尾?宁家两兄弟这死了还没些日子,见到了甜头就要给新主子请功?” 千胥愤然起身,将翎甲抛到地上,拔出随身朴刀指着赵安道:“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和老子出去练两手?在这里逞口舌之快算什么?” 在座数十人无一人起来拉架劝解,早就熟知这些人秉性的侯霖也不心寒,无人拉解他便自己动手,摁下千胥拔出刀的右手道:“今天召集各位来,就是想让诸位畅所欲言,有任何意见都能提出来,我们集思广益,我不怕说话难听,此时不说出肺腑之言,改日沙场上我又怎敢将后背付与各位呢?” 侯霖说完就对已经有些拉不下脸的赵安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继续说下去。 知道自己身单力薄的赵安强忍着心头怒火,一双杏眼不在去瞧侯霖,鼓动起在座的诸位掌事道:“各位兄弟,平心而论你们要自己带出自己手底下的弟兄投奔朝廷,怎么也比跟了他强吧,四千多人!才给一个九品的偏校尉官职?年关时马匪张胡子手底下不过三百人投奔了朝廷,可是换来了七品的官顶!” 看着有几人蠢蠢欲动,赵安知道正是趁热打铁的时候,离着侯霖又往后退去几步道:“天水郡可不如群虎山逍遥自在,各位可要想清楚了,休说做了那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才想起后悔二字!” 侯霖听着只觉得好笑,之前看着赵安那双长在女子脸上极为好看的杏眼不停围着偏校尉的甲胄打转就明白他心思。轻笑一声开口道:“赵安,你心里那点小九九能瞒得过谁?要你心中早是这么想估计已经和那白老头走了吧,说到底,你不过是贪图这九品偏校尉的官职,只是话音开头就覆水难收,自己把自己后话堵死,怎么?马上要鱼死网破了?” “放屁!” 赵安拔出随身短剑,惊得只当看热闹的诸位掌事纷纷站起拉开距离,郑霄云向前几步拦在侯霖身前,抽出长刀相向,唯独荣孟起和秦舞阳还端坐原地,甚至连头都不曾抬起一下。 “恼羞成怒了?这般心性你也大言不惭想要从我手中要去这九品武职?” 明白当下处境的赵安冷笑一声:“你当我是傻子?这偏校尉你不早在心中有了人选?小丛峰的二当家,在旁看了这么久热闹,该放句话了吧。” 被指名道姓的荣孟起一言不发,只是站起身往后退去几步,以为他是被猜中后心虚的赵安仰天大笑。 “差矣!这偏校尉一职,有能者夺之,不过怎么也轮不到你。” 准备逃离此地的赵安看到此时唯一一位坐在地上的秦舞阳,知道他是侯霖的人,想要挟为人质逃走。 他假装后退几步,做出要转身跑去的假象后,脚步一转后,握着短剑冲向秦舞阳,原以为侯霖身旁侍从会上前拦住,却只在恍惚间看到侯霖一脸讥讽笑意,没等他短剑横向坐在地上的秦舞阳喉咙时,一只力道极大的臂膀便侧过他身前短剑扣住他颈喉。 这才发觉自己踩到铁板的赵安手中短剑直插在地上,被秦舞阳一只手就举在半空。 “找死!” 咔嚓一声,赵安喉结被秦舞阳一指摁进脖子里,连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下了黄泉,仍是一头乱发遮掩的漆黑眸子转动看向惊愕的众人,秦舞阳五指一张松开头颅前垂的尸首开口道:“这偏校尉,我要了。” 九十章:仗义每是屠狗辈 负心多是读书人 众人惊骇,除了侯霖三人外其余都还是头一次见到秦舞阳出手,之前一直以为这个寡言少语的魁梧汉子即便身手过人也是普通武夫的程度,可这一指捏碎赵安喉结的狠劲和力度足矣让这些动不动拔刀扬武的莽汉生出一身冷汗了。 荣孟起这才拍了拍长襟自言自语道:“起身不过是怕被血污脏了衣裳。” 侯霖看着赵安尸体道:“还一尉长,我就给小丛峰的二当家了,各位如果有怨言不服者,现在可明说,不要心生不满,有想退出者,也可现在离去,我绝不阻拦,过了今日,再想脱身,就不似今日好说话了。” 众人还惊魂未定,赵安尸体在前,无人敢此时冒出头来,秦舞阳旁若无人捞起那身翎甲抱走。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打今日起我们就算是官军了,军令如山四个字,各位现在没有体会,我不怕日后跳出人来给各位立威,赵安是他自己咎由自取,明日我会下发各位大汉军律,有什么不懂的大可以找我,找荣尉长也可以。” 看着满脸惊恐的众人还没回过神,侯霖又补充道:“以后也没什么当家之说了,还望各位切记。” 郑霄云拍了拍两只手不停摩挲的千胥,后者呆滞了转过头,看到郑霄云已经抬起赵安尸首的两腿才反应过来,为了避嫌连随身佩刀都随手一掷,上前搭手把赵安尸体抬起准备埋掉。 侯霖拦住,冷眼望向众人道:“将赵安尸首悬于营前,以儆效尤。各位回去做准备吧,明日开拔天水郡。” “诺!” 严虎率先反应过来,低头抱拳道,其余人纷纷效仿,虽然觉得别扭,可比起整个喉咙中间凹下,两边突出的赵安来说,可是自在的多。 众人散去,唯有荣孟起还留在原地,侯霖深呼吸一口,露出个笑脸问道:“怎么样?还行?” 荣孟起斜了他一眼,又盘腿坐在沙地上轻声道:“尚可。” 侯霖屈膝跪坐在荣孟起身旁,犹豫片刻问道:“秦舞阳是?” “是我让他这般行事的,料到这些人中必有傲气者会跳出来,今日你若让步三分,明天他们便会在进一寸,想要让这帮心狠手辣的贼匪对你马首是瞻,必须见血。” “难为他了。”侯霖叹了口气,这么多天接触下来,他怎会不清楚秦舞阳的淡薄性子,以他自己的想法,肯定不想揽事。 荣孟起最见不得侯霖这副惺惺作态,冷哼一声道:“人生在世,汪洋扁舟,何事能顺心意?何人又能称心?你我如此,秦舞阳亦然。” 侯霖嘿嘿一笑,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看到营中王彦章穿着那身尉长甲胄扛着银尖枪被十几个险关峰的弟兄环拥打闹,有种恍若隔世的游离感。 他不过是学士府里最低等的寒门子弟,去年的这时候长安满街柳絮飘扬,锦衣穿梭,可与他却毫无瓜葛。 他的世界也就那一方草庐大小,他的抱负也就那几本青卷铺展便能道尽。 “自我出了长安后,一直在逃避,入函谷关时躲那镇守天下第一雄关的于大将军,入了凉州又在战场里仓惶逃窜,安稳日子没几天又带着几百个难民跑进了群虎山,其实我现在活着连自己都不相信。” 侯霖蹉跎长叹,这些话他不敢对郑霄云说,怡亲王对他的重望就是郑霄云看他时的希冀目光,至于对秦舞阳说,恐怕只能落得一个白眼。 “低谷连绵处,峭壑起山川,你做的已经很好了,活着才有希望,才有明天,天下如弈,你我都是棋子,只管做好自己,足矣。” 侯霖闻言苦笑长吁道:“那谁是执棋人呢?” 荣孟起摇了摇头,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落日余晖,马车全都装卸完毕,不少觉得新鲜的群虎山弟兄都穿上了军甲,你看我,我看你,随即大笑起来,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前些日子嘴里骂个不停的朝廷走狗。 “你有没有特别彷徨的时候?” 侯霖说完就觉得是白问,心志坚定如他,何曾露出半点疲态? 出乎侯霖意料的是荣孟起点了点头,开口道:“第一次赶赴西陲边塞,看着一个黑羌武士倒在我剑下时,只觉得快意恩仇,我荣家以保境杀敌为终生之任,从小习武练字聆听先生教诲也是些男儿拔剑起,杀寇保家国的大忠大义之词。” “直到有一次我看着一个倒在我面前的黑羌汉子怀里抱着一袋麦谷往回爬时,我才恍悟,他们也有国,也有家,也有妻儿老小,也是血肉之躯。” 荣孟起说到这顿了顿,袖中短剑露出半寸寒芒,在沙地上胡乱刻画,侯霖看着他手上动作,静静倾听。 他笑了笑继续道:“那时我就很彷徨,觉得自己和视人命为草芥的刽子手没什么区别,都是杀人罢了。很久我才想明白,有些时候做事,不论好坏,只看结果。不论正邪,只看成败。” 他收起袖中寒刃,郑重的望着侯霖略微出神的眸子,一字一言道:“我杀了他们,大汉的百姓就免遭屠刀,他们杀了我,族中老幼就能衣食无忧。他们是错,我又何尝不是?” “吾父说过,数百行当,唯独商贾最是快活纯粹,只讲一个利字,得失衡量,绝不他言,利多则盈,利少则避。当时我想不通,只想匡正人间正气,求得流芳百世,做那浩然与天巍峨比肩的圣人。等到我想明白了,荣家却被扣上了私通黑羌的叛国罪名,肩上没有浮然正气,反而扛上了百条同族人命。” 侯霖双手抱住后脑勺,直直躺在沙地上,看着如火灼烧的的晚霞流云,随口道:“据我所知,九州内没有梅姓世家,梅忍怀是何许人也?” 荣孟起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视灿灿余晖道:“寒门毒士。” “哦?” “今日我们穿城而过,你可看见苍城东门内那一无檐高楼?” 侯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点了点头。 荣孟起冷笑道:“可知梅忍怀正是陇右郡人士,可为何青云平步后不踏苍城半步?” 侯霖再摇头,看着本来俊逸脱尘的荣孟起如毒蛇吐信样冷笑,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对于青楼名倌养士之说,你知道多少?” 侯霖神情古怪,点了点头。这一风俗传自画楼勾栏十里长街的江南处,不少家境贫寒的寒门书生卖艺于青楼歌舞艺妓,诗词歌赋为其扬传艳名,当然也有风骨傲然者不愿自坠名声,即使三餐不饱也绝不身陷他人眼中的销金窟,自己眼中的风尘场。 “梅忍怀一个村落秀才,短短十载便坐上了封疆大吏,可如此激奋天下士子心的事情为何没大宣天下?还不是他心中有鬼更有愧。” 荣孟起语调顿挫,平定心中怒气后徐徐道:“十年前苍城安尘楼里有一名号称歌舞双绝的名妓,艳名远播,风姿无双。有的是闻名者一掷千金求春宵。可说来好笑,这女子虽是风尘客,却从不作贱自己,婉笑拒绝,之后有人出蚌珠十粒,仍被拒绝。” “天底下多的是想要拿金银钱财砸的女子心花怒放,随即一脱再脱最后献身的男人,更有甚者携西域百年难得一见的玉翡翠只要这名妓陪他一晚,连一直在旁笑看叠金起价的安尘楼楼主都瞧的眼红,劝她就此从了,可就这么一件无价珍宝,还是没能让这女子委全。” “一个是苍城内名声大作的高台莺花,另一个不过是囊中羞涩抱着两张干饼进城赴考的穷酸儒生,偏偏天意弄人,让这两人遇到。” 侯霖嘿嘿一笑道:“你去茶馆里说书也饿不死。” 荣孟起冷眼瞥了一下,侯霖马上紧闭上嘴,做了个告罪手势。 “就在那苍城东门的高楼里,落魄不得志的梅忍怀做了一首诗,被这女子看中,差人请他入了安尘楼里做了一名清伶题士,这女子怜他有才,几乎将梅忍怀作的每一首诗词歌赋都重金买下,否则哪还有今日的凉州刺史,朝廷栋梁?” “梅忍怀一举中第后为这女子写下一首艳诗:‘红尘九千丈,雪梨姿无双。翩影舞楼阙,天下拜裙旁。’” 荣孟起说到这感慨笑道:“连千两黄金,无价翡翠都不能打动的女子,居然为了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梅忍怀一首诗就轻解罗裳,之后更是不惜拿出多年积攒的金银为这个她交付身心的书生铺出一条青云大路。青楼女子,不论年轻的时候如何挥霍金银,都不乏为其买单者,可人老珠黄后呢?这女子可是将下半生都托付给了他啊!” 侯霖沉默不语,心有戚然。 “梅忍怀入了官场后,怕被闲言碎语扯了他的宏大仕途,与这名妓交往越发少了,后更是与这名妓断绝一切往来。已经在凉州庙堂崭露头角的梅忍怀封了安尘楼,当时无一家青楼牌坊敢收留这名女子。” “最后她一身梨衣素白从第一次见到梅忍怀的那塔楼纵身一跃,白梨凋零,痴心作尘,香消玉殒。而梅忍怀封了那塔楼至今,也在未踏入苍城半步。” 侯霖一声喟叹:“仗义每是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荣孟起站起身,鄙夷道:“你不也是?” 侯霖一怔,反应过来后方才哑然失笑。 九十一章:煌煌大汉 九州帝城唯一长安。皇气浩荡铺天盖地,金銮大殿正应对璀璨星河中那至高至尊的紫薇中星,巍峨庄重。 天下雄关独一函谷关,坐于横跨三州九郡的三千雄峰昆仑之上,黄石主楼石瓦檐,悠悠人间之巅,号称可摘星揽月望天人。 八荒湖海只闻云梦泽,波涛滚浪八百里,轻舟乌蓬出云霾,人间仙境。 万里大汉疆土山川叠嶂,万千气象。土木之盛有蜀中百里竹海,有幸目睹者无不惊艳此景,风声鹤唳一息过,蓁蓁竹林翠翠声。暑时风起竹舟海,冬雪听叶落幽寂,天地浩大,孤寂一人。 皇朝百万甲戈士,战鼓不绝独燕阳,十万铁骑立于北塞边陲,十万虎枪支起大汉边境屏障,连年数战草原,无数将士血洒北原不得还,十万铁骨铮铮至死不屈。一声枪起,红缨飘,虎枪立,直指天狼雁南去。 天下风情之最独是江南好风景,石桥青阶层层苔,纸伞细语闺中女。天下英雄冢,销骨软筋处,可谓是论你英雄胆气粗,三千青丝让你忧,天下男子谁不向往那素手红袖添香,吴侬细语情愫? 可论起天下最是意气处,除了在天下士子心中外,就只有北方三州之首的冀州府邺城了。 这座仅次于长安雄伟的百年古城历经岁月风霜,更是遭尽战火洗礼。邺城建于汉景运年间,这位雄才大略不输于先辈开朝皇帝刘麟的中兴帝王平定当时的外戚政乱,重塑朝纲,并于冀州洛水河旁平地起城郭,正是延续至今的邺城。 当时旧都长安残破,深宫被大火焚之一空,景运帝一边令工匠修缮长安,一边大兴土木再建陪都邺城。 三年有余,邺城初起,景运帝诏令天下,以邺城为北都,并在在治理朝政十余年,直到他晚年才迁回长安。 有效古守正美誉的景运帝建城初心与他性格相符,中轴对列整齐,外城墙四四方方,沿街穿巷长宽都由他亲自制定,城区划分严谨分明。 城中有一洛神台,高数丈,建于天福年间,距今己有百年历史。两边朱壁有历代文豪墨笔大家的手作,每日过往人群络绎不绝,更有不少从外郡别州赶来的书生慕名前来,观赏之余狠狠的给自己心里许个诺言,总有一天自己也要在这上面提笔,读出个天下皆闻的贯耳名声。 不比江南那边的婉约词派,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北边的士子少有吟对风花雪月,多是豪放吐气的壮阔诗词,即便肚子里面在没墨水的也能随口说出几句类似大江东去,大浪淘沙之类的豪气之词。 邺城繁荣不输中原,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断,洛神台下穿插着几条宽阔街巷更是繁闹,不光是白身百姓,就连出身高贵的世族子弟和大家闺秀也爱往这里窜。 就如同长安城皇宫旁的地段寸土寸金,洛神台附近的门面宅邸价格足以让一生可能都见不了几两金银的平头百姓瞪大了眼睛,可仍旧没有一家门面说租不出去。 租金高,可每日的流水更高。 街巷转角处一个不过摆放七八张杨木桌的小茶馆里已经是人满为患,不少来得晚的客人只能在门口跪坐或蹲着听里面在邺城小有名气的说书人讲故事,这是市井里最不可缺少的消磨闲暇事情。 熟知人情世故的茶馆掌柜急忙招呼早已忙得不可开交的小厮搬上几张板凳递到门口,这一暖心举动让不少只想听白书的人纷纷汗颜,脸红着从兜里怀中掏出几颗铜板,算是听书钱了。 几个扛着北地特有小吃麻花和糖葫芦的小贩朝掌柜的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进茶馆乘着说书先生喝茶润嗓的功夫低声叫卖几句。 今日说的是那广文天子北讨匈奴的故事,里面有太多被人津津乐道的人物,最为叫卖,不过才距离当下十几年的故事,在嗓音略微沙哑的说书先生嘴中,硬是给人一种千秋兴亡的感觉。 说到那黑衣寒士一身病骨立于北塞九边城墙时,底下的听客无不心中暗自点头,赞叹一句真不愧是我大汉人杰。说到那八千枪驹骑在茫茫草原上挥鞭策马连破匈奴十几阵,杀的奴寇仓皇逃窜时,更是不乏大声叫好拍手称快的人。 等说到如今的燕阳将军马昊明一身血污,冲进匈奴王庭生擒那奴贼亲王拴于马后倒拖十里时,底下的人都目瞪口呆,只觉得痛快舒心。 说书先生语气抑扬顿挫恰到好处,听得底下人如痴如醉,他略微停顿一下,摇头蹉跎道:“只怜那黑衣寒士叶荆岚!一身病骨埋北原。” 说着还唉声叹气摆摆手,让几个好不容易跑出深宅大院的千金小姐听的黯然落泪,只觉得天妒英才,无不惋惜。 醒目一声响,沉沦进这北征战事的听客们纷纷如梦初醒,脑子里还不停回荡那精彩绝伦处,只觉得荡气回肠,意犹未尽。 说书先生微微一笑,摇头晃脑道:“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宏图霸业如云烟,悠悠千古道不尽。” 早就等待此时的茶馆掌柜赶紧冲着肩上搭着一块抹布的小厮使眼色,后者端着一大口瓷壶一桌一桌开始收打赏钱。 这是规矩,毕竟说书人也要糊口吃饭,即便在无赖的泼皮不敬说书人,可也会为故事里的人物抓上一把铜板潇洒扔进去。 每过一桌说书先生就会对着这打赏金主拱手一声致谢,那四个结伴出来游玩的千金小姐是阔气的主,其中一柳眉秋眸的闺秀掏出一块熏香手帕轻轻抹去泪痕,从精致钱囊中掏出一块份量极重的银锭投了进去。 茶馆老板笑的合不拢嘴,亲自端上一壶邺城最有名的洛神茶去献殷勤,而那说书先生也是一脸震惊,对着体态婀娜的几位富家小姐拱手道:“多谢小姐。” 至于那收钱的小厮,早被扑鼻香气熏的晕晕乎乎,只想多瞧这四位几眼。 临窗的偏僻位置,只有一个背着斗笠的老头,一人坐一桌,要不是这老头点了一壶邺城不常见的春湖茶,早被茶馆老板出主意支走了。&bsp;&bsp;春湖茶在江南随处可见,可如果运到这冀州来,价格可不是翻上几番那么算的。 有几个想要落脚听书喝茶的士子没有座位,出门在外结份善缘是人之常情,只有这老头的桌子尚有空位,茶馆掌柜亲自放下身段过去说情,几人凑活拼上一桌,大不了他多递上几个果盘呗! 结果这貌不惊人的老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盯着几个年轻士子,一双浑浊眸子看的人毛骨悚然,把几个士子活活给吓跑了。 茶馆老板别提心中有多气,特地吩咐给这老头的果盘里少些花生和瓜子,让他毁了老子的生财大计! 小厮转过身不待见的走上前,而那看着就像无魂游鬼的老头却从袖口中掏出一块金锭掷进瓷壶。 咣当的实成声音让茶馆掌柜大跌眼镜,旁边的几桌人眼神古怪,听书不乏出手大方者,可这阔绰到拿金子砸壶的,可真没几个。 连说书先生都是一愣,随后拱手弯腰道:“多谢老先生了。” 茶馆一阵哗然,门口几个看着这老头势单力薄的游闲汉子已经两眼放光,盯住了他。 不去理会小跑来为亡羊补牢添茶的掌柜,这奇怪老头旁若无人的对着那说书先生点了点下颌轻声道:“敬你。” 也只有他自己知晓此礼为谁。 一个气度不凡,长相出众的公子哥踏进茶馆,坐到老头身前,手里折扇轻摇,折扇无奇,可扇把坠上的青色玉吊可是稀罕物件,四个识货的千金小姐为显矜持,不敢故意去瞧,不停用余光打量,却看人比看物多那么几眼。 看到这公子哥的轩昂气质和腰间货真价实的佩剑,几个还想等着老头出茶馆后打劫一番的闲汉哄然散去。 目睹这老头之前掷金动作的公子哥春风笑意,轻轻唤道:“吾师。” 老头不答,只是给他沏上一壶春湖茶,沏茶手法连浸淫此道多年的茶馆掌柜都啧啧称奇。 “听说泰天在那金殿里连着对你父亲和文武百官都动了一次大怒,可真是难为这年轻帝王了,忍了这么久,一朝冲冠便前功尽弃。” 公子哥点头,笑意更甚道:“与其说他动怒,不如说是泄怒更恰当。” 老头一饮而尽杯中热茶,淡淡道:“百姓重,社稷次,君为轻。如此行逆的话他也真敢说出来,连九五之尊都排在第三,那让朝中的百官和普天士家置于何位?” 公子哥冷笑一声,比起老头饮茶的豪放作派却要温雅的多。 “时机应该到了吧。” “你这急性子和你父亲还真是如出一辙,副棋才刚刚落定,急什么?” 不论举止作派还是形体长相都可谓人中龙凤的公子哥眼眸中露出狰狞狂热咬牙道:“急!怎能不急?” 老头闭眼,舔了舔唇上茶香道:“你这性子不改,拿什么去夺他刘家天下?” 九十二章:壶酒分天下 茶香浓郁,两人对坐却不对视,一时无言。 说书的先生些许是今日赚了不少银两,朝着茶馆老板拱手作揖先走了,没了听书的噱头,不光那四个觉得无趣的千金小姐,就连一帮闲汉也不大乐意干喝茶,纷纷离去。 一时茶馆就只剩他们两人。 沉默许久,那年轻公子哥手里把玩着折扇吊坠,漫不经心问道:“此去燕阳郡,觉得如何?” 老头道:“燕阳铁骑,独步天下,自有他独到之处,广文一生错事无数,可唯独做对了两件事。一是那不顾满朝反对声,出兵北征,横扫北原。二便是回师后倾尽北方三州赋税打造出这么一支赫赫铁骑,如果泰天有那魄力和手腕敢拉回两三万去西凉,那老夫在西北的布局早就被舐的一干二净。” 公子哥不知是讥讽还是觉得好笑,嘴角微微上扬,两指抬起算不上什么好瓷的茶杯,轻泯一口道:“燕阳的红缨虎枪,我也怕啊!几年前邺城里的那场咎由自取的惨剧仍旧历历在目,号称只比帝都长安低一丈的冀州第一城,被八千下了马的燕阳骑不过半个时辰就踏破了城门,一涌而进,城中近万的郡兵抖如筛糠,连那郡守大人都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去兴师问罪,看着风骨极正的邺城大族,那点脊梁骨早就被马昊明三个字吓的粉碎。” 老头就没这么含蓄,哈哈大笑道:“所谓大汉江山的支柱世家,居然被一个武夫制裁的瑟瑟发抖,也难怪燕阳马氏能声势显赫十几载。” 老头收敛笑声,将壶中最后的茶底倒出,一指沾出些茶水在桌上轻轻划出一笔,轻声道:“天下大局,以天时划分为九道,以地利划分为五道,以人和划分为两道。” 公子哥原先玩世不恭的模样不见,转而一脸认真,看着老头画在桌上的模糊水迹,两眼像是望向名山大川般凝重。 茶馆掌柜在一旁哼着小曲打着算珠,看到今日比起前几天的生意加起来还要好,心里和脸上都是笑开了花,斜了一眼看着唯一没走的一桌两人竟然如孩童一般沾水为墨在桌上画画,偏偏一老一小还煞有其事。心里暗骂一句碰到两神经病,看在那瞧上去不怎么阔绰老头打赏的金锭面子上,也不好冷着脸驱逐人走,可也不愿再去卖着笑脸加上一壶热水。 “先论天时,九道为九州,凉州动乱牵一线而动全身,整个京畿之地的目光都引了过去,也不枉老夫布下的几颗暗棋,林兴风此人胸有大志可素无良谋,他身边那个谋士也不过碌碌之辈,不提凉州本地军马,单是他从中原和司州带过去的十万大军居然还摆平不了几十万走投无路的山野农夫、庸才!” 老头先是给林兴风下棺定论,多一句都不想在这个他连正眼都不愿瞧的骠骑将军身上徒费口舌,转而又在旁轻轻画了一个圆道:“帝都长安,皇朝大半的公卿王侯都居于此,既然无法从南北二军下手,那就索性不去管他,百年盛世安享太平,在加上广文在位时那一顿廷杖,呵呵、这些唯唯诺诺惯的大臣还有几分力争不屈的国士风采?” 老头比了个二的手势,又下指沾了几滴已经滚烫转温的茶水继续划道:“北方三州,囊中之物,不值一提,只有九边的燕阳和重岭两府有些棘手,燕阳府我会去下一剂猛药除去,至于重岭府嘛!你燕云六万带甲士,总不能连四万老卒都不如吧?” 公子哥不答,只是两眼放出异样神采,仿佛大好河山尽在掌中。 “中原嘛,门阀势力犬牙交错,老夫曾经谋定估量过一次,想要一举定棋中原,没有三十载功夫根本不行,就留给你做磨刀石了。” “江南,如今朝廷都无暇顾及,本地世家自成方圆,不过却是些写的出锦绣文章,做不成事情的文弱书生,楚歌越舞几多消磨,哪还有胸怀天下的王佐之才。如今连着荆州数郡都是烽火狼烟,皇室宗亲同室操戈,又耗去皇朝三成气数,老夫当年不过摇鼓三寸舌,随口胡诌了几句,就被那几个有野心却没脑子的藩王宗亲奉为金玉良言,此等货色,不用去管。”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老头有些疲累,不过仍旧兴致勃勃,一饮杯中茶水,不在桌上比划,反而更是意气奋发隔空指点道:“只有那闭塞的蜀中九郡,老夫实在无力也无心去布局。天势使然,进蜀容易出蜀难,自绝之地,不必多说。” “地利五道,西凉边陲戍卒十万,外有黑羌连年犯境,近有天灾致人祸不绝,除非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惊艳之才横空出世,否则凉州还是那中原百姓口中的化外不毛地。 公子哥含笑回道:“更何况有天险之垫,不论朝廷往西凉塞去多少兵马,到头来都是瓮中之鳖。” 老头欣然点头继续道:“北塞平原,我是兵行险招,稍有不慎就是引火上身,不过老夫布局向来是险象迭生,到时候就要看你如何去清理残局了,不说也罢。至于江南诸道和南夷西蜀,偏霸一方尚可,想要据大势成大业,痴人说梦。” “最后那人和之说,正是老夫最后落棋处,若不是被刘策那混头小子毁去根基一二,此时早就成合围之局。” 那公子哥冷眼冷笑,随即咬着牙狠声骂道:“刘策之徒,该杀!那郑重忠是何许人?天下清流楷模,天下士子之首,更是他亲哥哥的老师!” “纹枰变数,情理之中,刘策把天下士子心推到了泰天这边,那老夫就替他在要回来便可,人和二道,民心你注定是抓不住的,可这天下大势,可一定要牢牢的抓到自己手里!” 公子哥点头道:“学生明白。” 老头捋着杂乱白须笑颜逐开道:“天和九道,已得其五,地利五道,夺其二,至于这人和两道之说,且看老夫如何博弈,从那长安皇城里抓回这一道!” “过些时日,我会在下一次江南,去瞅瞅那乌江,看一看云梦泽的的云霾仙境,只怕是此去归来,再无机会了。” 公子哥还沉浸在老头给他画下的江山景色中,置若罔闻,等回过神后却只看到对桌早就没了人影,只有一杯无茶瓷杯在桌上。 公子哥仍在原地坐了许久,等到连街上行人都稀稀散散时方起身离去。 茶馆掌柜招呼小厮收拾茶桌,看着手脚笨拙的年轻小厮差点将瓷杯打翻在地,低骂一声也顾不上手中还拨动不停的算珠,过去搭了把手。 麻利的把桌上干涸的茶渍印擦干净,因为上了年纪略显富态的掌柜还是好奇那老头在桌上比划了些什么,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招呼一声小厮准备加板打烊。 他哪知道?那个老头用着两指茶水在桌上描绘了半座江山。 凉州,朔云郡。 一伙打着官兵旗号的长伍缓慢的行走在还算平坦的官道上,时值正午,正是太阳最为火辣的时候,官道两旁只有些到人腰椎处的灌木草丛,炽热日光毒的人别说迈步,就连耸动眼皮都感觉是极为艰难的事情。 朔云郡几个月前被骠骑将军收复,武威的惨败战事传出后本来就守备森严的朔云郡各处关隘更是加紧了防范,一骑又一骑的驿卒奔走不停。 长伍前列,大汉旗下,侯霖擦去头上一路渗个不停的汗珠,眯着眼睛舔了舔干裂嘴唇,看着一骑擦身而过,心里念道这已经是第七骑了。 侯霖没有像身后众人一样穿戴那身制式牛皮铠,仍是一身紧袖衣襟缓缓策马,回过头看着比起之前要整齐威武太多的长队,拿出水囊狠狠的灌了一口。 他和荣孟起彻夜长谈过一番,既然要留在凉州平叛,还是在匪患严重的天水郡边境上,想要浑水摸鱼想必是不可能了,要是不把底下这群闲云野鹤惯了的山贼练一练,还不是得给别人刀口拿自己脖颈开刃? 两人琢磨了一晚上,起初荣孟起意在兵精而非多,不如趁机往平叛大营甩掉一部分人,一是节省粮草开支,二是在骠骑将军眼下留份人情,可被侯霖拒绝掉。 算不上正人君子的侯霖心里还挂念着在群虎山时许下的诺言,有着这几分露水情义,他实在是忍不下心过河拆桥。 荣孟起无可奈何,却也不在像前几次动怒或是冷眼,将就着答应下来。 最后商讨一夜的成果就是一切从郡兵制度,先行推广一个月,看看成效。 荣孟起并不乐意,并名言军法不严,何以服众,被侯霖笑着搪塞过去。荣孟起瞪着一双秀气眸子闭口不言,侯霖知道他在生自己的闷气,笑着脸赔罪,可却不丝毫松口。 在山上喝酒吃肉惯了的大爷,一下拉进连言笑都有禁令的军营,还不得褪层皮? 看着脸色像冰窖里的藏冰一样冒着森森寒气的荣孟起,侯霖只觉得命运多舛,四千多张嘴要喂饱不说,还要照顾旁边这位大爷的情绪。 人生疾苦啊! 九十三章:你有我跋扈?(上) 从陇右郡至天水郡,想要绕开武威郡那几十万的叛军,唯一的一条捷径就是直插朔云郡中的宽敞官道,不出三日就看到天水郡南边一座边关小城。 比起陇右郡荒凉马道旁的地狱景象,朔云郡的官道两旁则就要养眼的多,临近昆仑山中脉峰峪,远处天山一线蓝白交接,这座号称天下三千高峰之母的雄伟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能深有体会。 山顶白雪皑皑,山下却郁郁葱葱,截然不同的冬夏两色反差之美,也难怪自古无数文人骚客不遗余力的大肆宣扬。 侯霖平复心中悲怆,不去在意荣孟起的冰霜面孔,抬头远望,一座关隘依稀可见。 自打骠骑将军倾尽兵力收回了朔云郡后,为防叛贼反扑,短短时间内朔云郡各处险要地形都建起了一座座重兵把守的关隘,由当地郡守亲自管辖。 侯霖从胸襟处掏出一封盖着骠骑将军印的行牒,另一只手冲旁边的荣孟起做了个讨要的手势。 一袋入手沉重的碎银钱囊落到侯霖掌心,侯霖掂量几下握在手中。 出群虎山时有两百匹战马,入苍城后林兴风又许诺了一百匹,虽说良莠不齐,甚至还混进去了几匹骡子,可侯霖掰着指头算来算去仍是笑的合不拢嘴。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落到荣孟起眼中就有些小人得志的嫌疑。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一马平川的凉州地界上,多一匹战马,敢和人叫板的声音就能大上那么几分。 侯霖原先执意将这四千人分为四大营,由四名尉长分别执领,可荣孟起却一口否决,说如果各自峰头各领一营,保不齐底下人会出什么异样心思,分则心散,合则心聚,侯霖转念一想深以为然,底下这群虽说现在算是官军,可山上浸养的匪气过于浓厚,条条框框的军令禁止难以约束,一个不称心如意保不齐会闹出兵变兵谏的大事。 最后在荣孟起的建议下,将小丛峰的五百陌刀手划出,单为一营,营号为陌刀。王彦章和千潼峰的严虎统一千八百人,为左都营,铁将峰的千胥和秦舞阳统其余的一千五百人,为右都营。 除去给底下各尉长挑出的什长配备战马后还余下一百多匹战马,侯霖和秦舞阳两人挑选出一百多马术精湛的兄弟,特划给这支算不上正式官军中唯一的一名武职偏尉秦舞阳。 一营划分两尉长,相互制约,虽有帮亲偏袒的嫌疑,但如此安排确实最为妥当,荣孟起的忠心不必多说,他要靠侯霖为他荣氏满门洗冤报仇,而那个交集颇多但一直举棋不定的王彦章,侯霖自打瞅上第一眼后就知道他骨子里是大忠之人,君子待价而沽,骏马性烈难驯。 同道同理,就连睡觉也枪不离身的王彦章如果肯死心塌地,那一辈子都不会在择木而栖了。 铁将峰的千胥在赵安跳出来的时候立场就已经摆明,但难免不会另有心思,而那个千潼峰的严虎是个不善言辞的寡言壮汉,心机虽不深,但绝对不是一根筋的脑子,有心气刚烈的王彦章在旁,想来不会起什么乱子。 侯霖低头沉思。 朝廷官军的任何一营都得是兵部下令造旗,而各州郡兵则是一方刺史或太守向朝廷请示后再做决定,侯霖的三营说明白些就是他私自造设,可骠骑将军不说,谁也不敢怪罪。 就像骠骑将军对他所说的一样,朝廷在凉州正是用人之际,省去那些弊大于利的官场末节,对于当下朝廷在凉州的用军局势百利而无一害,故而侯霖这四千多人名为朝廷军马,实则游离之外。 至于骠骑将军心中有没有别的想法,侯霖不知道,也不想妄自猜测,猜中了又能如何? 正在心中百般思索间,听见阵阵马蹄的踩踏声,抬起头只看到官道两旁长长两道气焰彪横的官军骑兵。 侯霖举起右手,伸开变掌摆了摆,身后长伍止住脚步,侯霖心生欣慰,这些天的操练还算有些成效,虽然比起那些在血肉里面翻滚爬出的百战铁军还差得远,但这些最能显示出一支军队素质如何的小细节还算执行的不错。 前面这支纯骑兵组成的官军队伍里不少眼光打量着侯霖,侯霖目光也不停的在这支队伍身上流转。 按照大汉军制百人一旗的建制,这伙骑兵大约有三千左右,都是高头大马,铁矛扎甲。 看到这伙骑兵身上的扎甲时侯霖瞳孔猛然一缩,这铁骑扎甲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大多数游骑轻骑身上只披挂皮铠或者是鳞甲,一是节省开支,二是载上一人和若干军械兵器后,有多少战马能够在支撑住重达几十斤的铁甲? 当然,大汉北塞九边的那十万铁骑在这常例之外,不要说骑士身上的百炼铁甲,就连战马的面甲和紧紧裹着马身的铁珠帘甲就足已让天下骑兵眼红嫉妒。 这支骑兵身上的扎甲虽不如燕阳铁骑身上的链甲,可也已经向重骑兵这个行列迈进了一大步,扎甲外一层熟牛皮用铁钉穿插,里面夹着层层生铁铠,整套甲胄浑然一体,虽然下马后行动不便,可在马上征伐却是所向披靡。 侯霖心中已经大概猜到这是哪支军队,朝着荣孟起使了个颜色,两人穿过两旁铁骑来到关隘前。 骑兵队伍最前方,一杆黑底红字大幡耀武扬威,朱黄颜色字迹的骑都二字极其醒目。 侯霖心中暗道了句果然,在平叛大营时听说那个敢在骠骑将军大帐内撒泼打滚的骑都尉中郎将要去天水郡,而他统辖的正是十万平叛大营中最为精锐的骑都尉。 其实侯霖满腹疑问,像这种无赖脾性的家伙也能驾驭住底下这帮虎狼之师? 两马齐头并进,远处关隘底下十几个持戈甲士面无表情的看着一个一身扎甲的骑兵。 离的还有三丈远,侯霖就闻出了这其中的火药味。 “误了我骑都尉的进军行程,你担待的起么?还不快把关门打开,拒马搬走!” 底下这伙守关甲士的什长脸上连个假意赔笑的表情都不乐意做,打着一本正经的官腔道:“罗将军去往北关口巡视,上面戒令、非罗将军手谕不可善开关门!” 侯霖往前瞅了一眼,那个一身扎甲的是个陌生面孔,并非是那个中郎将云向鸢。 骑都尉尉长阴沉着脸,憋足了心中怒气,若不是怕节外生枝,早就拔剑砍了这个故意打官腔的王八蛋! 十万平叛大军入凉,私底下没有少讥讽本地凉军软弱无能,居然被一群农夫莽汉打的丢盔弃甲,可当自己真正面对的时候才知道其中辛酸苦楚。 而向来以仇报怨的凉州血性汉子素来没有一笑置之的胸襟,再加上凉州上层官吏集团极度排外,别提手底下这群只管打仗的将士,就连林兴风也没少挨气受。 虽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械斗事件,可私底下见面就掐的情况时常发生,凉军看平叛军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而远道而来的平叛军看着这些苦寒之地的蛮子横竖来气,像这种拿军令故意下绊子的事情常有发生。 故而侯霖每过一道关隘总要拿出些细碎银两给守关的士卒当作酒钱,否则随便一个理由把你堵在关外晒着如火骄阳几个时辰,不晒的脱层皮才是怪事! 这里面不少小门道都是荣孟起有意无意给他提起,侯霖最清楚这其中不可言喻的微小勾当,虽然无关紧要,可就似好肉不配酒,好花无月赏一般,让人心里不痛快。 不想涉身其中的侯霖看出双方都较上了真,在刀尖火口上滚爬的骑都尉尉长哪愿意去拿热脸贴冷屁股,连死都不怕难道还要为这点屁事点头哈腰?守关的甲士故意仰着头摇晃身躯装作没看见,两方恩怨,可不是三言两语化解的开。 侯霖无奈的冲着荣孟起耸了耸肩,这时他介入恐怕会引火烧身,只能在旁静观其变。 整张脸憋的通红的骑都尉尉长正要破口大骂,身后一骑晃晃悠悠的溜达过来,马背上的人还捂着嘴打着哈欠。 “老六,怎么回事?要这么久?” 骑都尉尉长恶狠狠的用眼神剐了心中幸灾乐祸的守城甲士一眼,抱拳禀道:“回将军!此关不放,说是守关的罗将军巡查去了,没有军令手谕不得开门!” 马上的云向鸢并没有注意在旁隔岸观火的侯霖,朝着那个守城甲士走去。 看到云向鸢头顶上的三翎后守城什长不由神情一滞,心不甘情不愿的左手横握抱拳胸前道:“参见将军!” 云向鸢不理会,而是拿起马鞭在骑都尉尉长头盔上轻轻抽上一鞭骂道:“他娘的就这么点小事你都搞不定,还他妈咧着嘴跟老子吵吵要下次打仗先锋的位置。” 云向鸢边骂边下马,当着关隘上几十双眼睛和身旁十几个手里持着长戈的守城甲士面,一脚将那个低头行礼的什长踹翻在地! 九十四章:你有我跋扈?(下) 身旁十几个守关甲士瞬间傻眼,待到短暂的失神后才反应过来,纷纷举起长戈将还想补上一脚的云向鸢团团围住。 城楼上的守关士卒瞬间进入警戒,几十张硬弓弦开,瞄准了云向鸢。就连侯霖也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这个似乎谁都不怕的骑都尉中郎将居然敢如此行事。 荣孟起冰冷神情松动,轻轻拉着侯霖臂膀往后退却几步。 西凉本地军马和从中原而来的平叛大军吹胡子瞪眼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连骠骑将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有刻意去打压,哪个在沙场上冒着箭雨滚过刀口的铮铮铁汉没有一点煞气?天性使然罢了。但两边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口角之争和私底下兵士斗殴常有发生,但绝不会在众目睽睽下折尽对方面子,略有过度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两方将官也都心知肚明,拿捏有度,可这个骑都尉中郎将偏偏不以常理行事。 御林军都尉手按在佩剑上,另一只手含在嘴中,响亮的一记口哨,身后三千等着过关的骑都尉骑士比齐划一的掏出挂在马背侧的掷枪,呈一个弧度奔驰开来,反将关下甲士包围其中,不过是几次眨眼功夫,场面瞬息万变。侯霖心惊,这可真是拔刃张弓,再有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的局势了。 侯霖呼吸急促,刚想让荣孟起给底下弟兄捎句话往后退去,以免搅入这场浑水,却见那个云向鸢一脸无所谓的朝着半跪在地上抬起头怒目瞪他的守城什长脸上又是一脚。 沾满黄土的脚印拓在什长脸上,云向鸢昂起头,盔上红翎摇曳:“怎么?你们凉州郡兵平常就是这么以下犯上的?还是你们眼瞎?看不清老子盔上插着几根翎羽?” 那什长不在钻牛角尖从云向鸢脚前起身,稍稍往后挪动几步方站起来。他提起长戈,抖去脸上沙尘,一言不发,心中却是天人交战。 一是他心虚,原本就想摆这些中原士卒一道,于情于理过错在先。二则是被两脚踩的有些头懵,一时间脑子空白,不知如何是好。 “没话说就给老子把关门吊起,下次在这么不长眼,我就直接拔剑削你。” 什长大怒,嘴巴微微张开,却放不出半句狠话,可当着这么多人受辱,正值血气方刚的他又怎能白白挨上这两脚? 剑拔弩张,眼看当下气氛越发紧张时关门却吱唔一声悬起。 侯霖侧过头看去,见数十骑马蹄轻缓,踏出关口。 为首一人披着黑色大氅,里面身着华服便装,束着银冠,气度不凡。瞧到关口这一触即发的局面心里就已明白是何缘故。 他一双如棱剑的清冷眸子一扫,随后怒声道:“这是干什么!都给我住手!” 关上硬弓全都放下,而那个今日走了霉运的守关什长见到这人后,眉宇间带着凶恶的阴戾气色走上前,拱手道:“将军!此人关前叫嚣,目无法纪,末将不过遵从军令,上前解释,此人不但不听,反而殴打下属,更有闯关的征兆。” 这什长抬起头,嘴角竟是流出鲜血。 先前云向鸢两脚,一脚蹬他在他胸前,另一往他面首上蹬去的那脚根本没带任何力度,只是羞辱罢了。可见这什长脾性酷戾,在加上几百骑骑都尉的骑兵人人皆是手里握着掷枪将十几名守关甲士团团包围,身后数旗立起,甚至还有两号角兵占据险要高地,一副攻城作态。 这原本是守关士卒无礼在先的冲突在这什长的一抹嘴角鲜血和云向鸢的不依不饶下全成了他一人之错。 毫无存在感的侯霖在旁目睹全局,心中对云向鸢的嚣张气焰不喜,可见到那守城什长为了占理将自己嘴角咬破的苦肉计更是骇然,两相对比,反而云向鸢的真性情更让人容易接受。 守关什长转过头,对着云向鸢做出个冷笑嘴脸。 侯霖本以为这个一点小亏都不愿吃的云向鸢会暴起发怒,却没想到只听他开口笑道:“嘿!他娘的,凉州的瓜娃子脑袋不是榆木啊,这么机灵的事情也做得出来,先前看他不卑不亢的挨了我两脚心觉还是条汉子” 云向鸢摇了摇头戏谑道:“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还请罗将军替末将做主!末将镇守南云关隘近乎半年,兢兢业业,却横遭此辱” 什长低下头,不再言语。 身为朔云郡八道关口总监兵的罗岑下马,走到云向鸢面前,面无表情道:“官牒。” 云向鸢眼神瞟向一脸阴沉的守关什长道:“在他那。” 罗岑转过头,守城的什长忙不迭的小跑过来,将官牒递到罗岑手上。交出官牒那一刻这什长身躯一震,知道之前做的苦肉计还有恶人先告状的那些话都成了诳语。 罗岑看了一眼守城什长道:“既然验过了官牒,为何不开关?” 那什长只觉罗岑目光如万支箭矢穿心,手足无措,嘴唇嚅动几次只得伏身跪趴在地上。 “前面三十里处还有一关,关内有三口井水可供装袋。” 罗岑看都不不看一眼面如死灰,心里更是惶恐不安的什长,侧过身让开道路。 这时云向鸢才朝后点了点头,让手下骑兵收下掷枪归队。 云向鸢翻身上马,一骑先过关隘城门,身后骑都尉井然有序,三骑并排驶过。 自始至终罗岑没表半句歉意,云向鸢也没道上两字谢谢。 本来难以收场的水火之局就这么简单的化去干戈。 侯霖见状急忙上前递过官牒道:“下官侯霖,前往天水郡。” 罗岑点了点头,验过牒书后看着一脸书生气的侯霖道:“一日能行五十里的话再过两天也就能看见天水郡边了,今日你在过一关后可在十里外的山林扎营,避一避这要人命的暑气。” 侯霖和煦一笑,算是打了个不生分的过场,罗岑也点到为止,没有刻意再去找些话头。 一场雷声大可未落雨的风波就此掀了过去。 站在原地看着几千人穿关没了踪影后,罗岑才加重了几分语气道:“起来吧!你还准备跪到什么时候?” 守关什长自知其罪,哪敢起身。将头埋在沙土里喊道:“末将知罪!还请将军惩罚!” 罗岑语气生硬道:“你要再不起来,我就砍了你的头传首八关。” 什长这才起身,可挨了云向鸢两脚后的头颅却是深深垂下。 罗岑见他起身,语气缓和一些道:“朝廷的平叛军和我们凉州本地军马向来是谁都瞧不起谁,可本将军自认不说其他,人家从中原不远千里赶来帮咱收拾这个烂摊子,不论是何缘由总归是他们理直气壮些。” 守关什长紧咬嘴唇,将刚刚的伤口撕咬下一大块皮,就着满嘴黄沙咽下进肚子,罗岑视而不见,语气悠长道:“私底下你咬我一口,我还你一嘴也就罢了,扯皮扯到官面上,不论谁有理,谁能赢,终究两边都不好看,上面的大人也会难做,有时候争那一口无谓的意气,不如顺手推舟甩个人情。” 守关什长心不在焉应允道:“诺!” 罗岑这才有了笑脸,似乎就喜欢他这倔强的像茅坑里石头一样的脾气。他屈身捡起长戈道:“知道你听不进去,如果哪天你真的听进去了,我也不会再与你说了,人人都说对牛弹琴是件无趣无意的事,可多少事情多少人只敢对牛弹琴?” 什长抬起头,一脸茫然。 罗岑拍了拍他肩膀,带着十余亲随骑众道:“这鬼太阳,忒毒辣了些,你就继续晒着吧。” 什长双腿并拢,比起之前对云向鸢那面服心不服的军礼要上心的多。 侯霖刚出南云关,前面早就没了骑都尉的身影,侯霖正心想果然四条腿的要跑的快那么些时,官道弯路就有一骑闪出,隔着十丈远见一把龙刀枪指着自己骂道:“你姓侯是吧!别以为刚才躲在旁边看热闹老子就没把你认出来,你他娘的还欠老子很多东西呢,既然这么巧在这遇到,那说明老天爷意下也是让你还我。” 侯霖无语,而不明就里的荣孟起侧过头递了一个询问眼色。 “你怎么谁都惹上了,这骑都尉的中郎将可不是好打发的主,你怎么得罪他了?” 侯霖面苦心更苦,委屈道:“我自找的!行了吧!” 戴着三翎铁盔,只露出双眼和鼻口的云向鸢见没动静,将龙刀枪长狭的刃口拖地,两腿一夹马腹,胯下与他心意相通的良驹便脱缰而出。 “少给老子装死不搭话!” 侯霖和荣孟起不约而同的皱了皱眉头,而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马嘶声。侯霖只觉身旁无故生风,一道黑色身影侧身如疾风而过。 秦舞阳一言不发,握着一根铁矛朝着云向鸢驰去。 “不会出事吧?”侯霖担忧道。 荣孟起抿了抿嘴:“这中郎将既然能统辖骠骑将军麾下最精锐的骑军,马上功夫肯定不差,只是不知能在秦舞阳手上撑过几回合?” “不会落败吧?这叫云向鸢的中郎将行事毫无常理,性情难摸,要真是生死相向” 知道侯霖心中所怕的荣孟起手指敲打马鞍,带着几分玩味笑意说道:“不会的,秦舞阳自十一岁乘马后,从没输过。” :(题外话,在手机pp例如看书神器,纵横,底下留言我没事的时候都在看啊,很多我都回了,为何没有下文了放在这里特说一下。) 九十五章:针尖对麦芒 两骑针锋相对,不过十丈距离,几乎是眨眼之间两马就擦肩而过。 云向鸢拖着龙刀枪,胯下是千金难求的伏枥驹,载着全副武装的他丝毫不显笨拙,四蹄轻扬,踏在厚实官道上连蹄印都只是淡淡的痕迹。龙刀枪宽大刃口吱着地留下一路火花。 这算是最低下的阵前术了,和地痞流氓打架一样,动手之前总要喊上那么几句壮自己威风灭他人士气的污言秽语,然后在拖着长刀兵器在地上一路划过,最好在带起一溜花哨花火,留下深深刀痕让对方心惊胆战。 侯霖听到荣孟起的话后,心中安定不少,不由轻笑,这行为倒是蛮符合这中郎将的脾性。 秦舞阳呼吸跌宕,随着战马奔驰时的起伏吐纳气息,马身奔起时吸气,马蹄落地时吐出,随着距离靠近,秦舞阳都能看到那把官兵里极其少见的龙刀枪上的精美雕纹。他身姿矫健,半躬着腰身,手里长矛被他挺在胸前,还未出枪便已有了雷霆之势。 骑战远没有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说的那般要酣战个千百回合,或是一天不分胜负还得挑灯夜战,大多时候都是两骑一招定生死,其中对马术的娴熟和出枪挥刀时候的拿捏极为重要,慢上半拍,就是生死之隔。 大汉军营里广为流传的骑战讨敌数目最多的是燕阳府里的雪海山,据传边塞十余年,和他过招的匈蛮不下百人,从未有人能和他铁骑对冲时过上三招以上,两杆子母枪纵马便见血,燕阳府里有人传出说雪海山最擅‘海棠压梨’的绝招,却罕为人见。马瑾在学士府时与侯霖闲聊却聊过那么几句,说他自己第一次上沙场杀匈蛮便是他这个师傅替他压阵,匈蛮见到雪海山身后插的两旗就已经吓的肝胆欲裂,有一匈蛮百夫长从暗里拉弓想要暗箭伤人,不过搭弦的功夫就被雪海山一枪挑到空中,另一母枪往空中借势一砸,绝无半点侥幸活下的可能。 单骑过招,经验老道,身经百战的老卒远比气力过人,锐气十足的新兵要占优势,可不像步战里仗着满腔热血就能乱拳打死老师傅,就连战马奔驰时的驭马技巧和自己拿兵器时的姿势都大有讲究。 两骑擦肩而过,云向鸢本想借着战马冲刺力度将龙刀枪逆劲挑起,把战马开膛破肚,耍了威风也不失他自认自己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豁达风采,却不想这无名一骑出矛速度远比他挑枪要快,还未等他低吼一声发力便见原本以为要直刺过来的长矛在半空中抡了一圈,带着撕风力度凌厉砸向他脑袋。 旁人眼中不过昙花一现的错身在身临其境的他看来确是瞬息万变的千钧一发点,挑眉瞧到纯铁打造的无缨长矛居然弯曲一个月牙弧度嘶啸落下,纵使身经百战的他也是心头一凉,多年在沙场上得来的机敏善变使他逃过一劫,不在去看那临头用矛身做棍落下的一砸,反而稍稍撇头将龙刀枪的枪尾一甩,借着胯下伏枥良驹的坚韧脚力捣向秦舞阳。 左肋突现枪尾,秦舞阳下意识的收缩臂膀,本来可破石碎金的迅猛一击顿时如强弩之末再无那势不可挡的龙象之力,被卸去七分力道的铁矛砸在云向鸢咬牙扛击的枪身上,发出刺耳的金鸣碰撞声。 两骑交叉而过。 云向鸢减缓速度,双手横握龙刀枪,转头勒马,一向视与他人看的不屑目光越发肃穆,他只觉得枪身微抖,两只臂膀酸软,被卸去大半力道的一击居然还让他差点没招架住,若不是多年骑马练就的过人腰力,只怕刚才那一下他就摔落马下了。 想起刚才的过招,身上伤疤不少于十处的他也未免有些后怕,要是那一矛没有卸去力道砸到他脑袋上会是如何血腥场景? 想到这仅露出眼睛嘴鼻的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杀气外露。 他是如蜻蜓点水般扬威耀武,没想着一枪取了这不知名骑兵的性命,可那骑却不是这般想,简单一招就是冲着他项上人头而来,素来不愿意吃亏的他怎么能容忍这般行径? 想在老子头上拉屎?还要问老子要纸? 云向鸢转过头冲着离他下马不过几步远的侯霖轻声道:“你这手下有点意思。” 说完转过头,从旁边袋囊里抓出一根掷枪。 荣孟起看到后摆袖被他轻轻压住,袖中锋刃崭露一角,显然动了杀心道:“叛贼霸王麾下有支虎骑营,人人重甲两马,半个武威郡都是这支军队打下来的,曾放言普天之下除了远在北塞的燕阳铁骑外在无敌手,唯独和骑都尉在朔云郡一战不分胜负,各有伤亡。” 侯霖听后也注意到云向鸢手中那根臂膀长度的掷枪,三棱枪头如箭梭,在日光下发出乌黑的光点,吹毛断发的指甲盖大小刃尖竟给人一种心头凉意的危机感。 侯霖狠下心,既然是这中郎将三番五次挑衅,那他不可能一避再避了。 往后举起胳膊打了个响指,几十骑便向官道四周奔去,站定方位。 “放心,我不杀他。” 云向鸢瞧都没瞧这些骑兵一眼,两只眼睛眯成两条缝,嘴角勾勒出狰狞冷笑,手中掷枪被他抛出,并没有侯霖想象的那样直朝秦舞阳掷去,而是往半空中挥手一投,破风的呼呼声从云霄而落。 云向鸢投出这枪后又捞出一根,开始驱马向前。 天水云家是百年大族,族中别说嫡系一脉开枝散叶,就连沾着淡薄血脉的旁系不去翻族谱都数不清有多少。 人人以云姓为荣,皆以满腹经纶为目标,不要说立冠的男子,就连髫年小孩都是腹有诗书,足以让外面那些自称神童和天才的凡夫俗子相形见绌。 掷枪高悬半空,正是艳阳刺眼时,到了侯霖在难直视去看的高度时掷枪枪头微微下坠,朝着秦舞阳掠去。 伏枥马脚步轻佻,笼罩在厚重扎甲里的云向鸢嘴唇轻启:“我会拿捏好尺度,不过若是让断了胳膊腿什么的,可别怨我。” 说话间,手中掷枪在出,比第一次掷的略低些,可他半边身姿后摆的姿势投出的这枪更是电掣风驰,说着不杀秦舞阳,可这枪确实不偏不倚的往他面首飞去。 秦舞阳听闻风声愈近,手中铁矛舞出一个极为漂亮的枪花,矛尖勾住距离他不过几尺远的掷枪轻轻一抖,这支无功掷枪便玎玲一声落到一旁。 云向鸢右手又拔出一根掷枪,轻轻一抛,左手接住后两指环绕枪杆,尽重四斤二两的掷枪在两指间转出一个满圆后被他握住攥在手间,这时他离秦舞阳不过三丈远,这一矛直朝秦舞阳胯下战马而去,凌厉迅捷。 投完这矛后云向鸢不再理会,横枪而观。 他自幼就和那些族人不同,女子不爱红装爱武妆还能被赞叹一句巾帼英雄,可出身在书香门第云家的他自从背上了个姓氏,似乎一生路途就已经可以展望一览无缺遗了。更何况是嫡系血脉,日后必将要为云氏满门撑起一方净土。 可他不想,从来都没想过,从刚识字时的叛逆和违悖到长大懂了人情世故后的反抗挣扎,他从没试着去妥协。他的兄长弟弟都是注定要成名士的人,何必多他一个呢? 云家不允许有他这么一个把族令和戒律当成耳旁风的迥异存在,至今还有浅浅竹条印的后背就是他曾经得到的教训。他犹记得云家的后院里一年都不曾清洗一次的练武台,摆放着十八般武器,常常在他兄弟还朗读圣人经书时,他就偷溜到这里举起足有两个他高的红缨枪耍上几个听府中侍从口中消遣打发时间的把式段子。 被发现一次就得被治理家法的大胡子叔叔冷着面孔用竹条抽后背,一次又一次,他总是乐此不疲,有一次抽的他几乎昏厥过去,后背鲜血淋漓,连他那个持家有度向来端庄的娘亲都抹着眼泪替他心疼。 记不清是哪一天,已经有那长枪一般高大的他在往练武台去时,却只见到那个被其他人称作家主的父亲端坐在那,整个练武台都被拆去。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自己在这书声琅琅的风雅府邸是如何伶俜。 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满腹心事,却无人可诉衷肠,百本外面读书人视为心头肉的经书古籍他也只看进一句前人牢骚: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直到他立冠的那天,他只想为自己活上一遭,而不是为了这个别人艳羡到嫉妒的姓氏而活。 看着老父日渐伛偻的身影,他还是毅然决然的逃出这座牢锁他二十年的高墙府院。 既然不能尽孝,那就只能为大汉尽忠了。 云向鸢横枪立马,一身无氅扎甲与他身影一般纹丝未动,只有紧紧裹着他脑袋的铁盔翎羽随着清凉山风如谷稻摆动。 他在等一个画面,身前这个不知名的骑士战马绽放猩红血花,马上的人随掷枪而落地束手就擒。 :(题外话,在纵横pp和追书神器上的评论我有看,还在底下做了回复和留言,可为啥没人鸟我特在正文里提那么一句,不计入正文字数的!) 九十六章:那抹余晖赤如血 群虎山险关峰下。秦舞阳曾五十步一矛于乱阵中取了小丛峰大当家的性命,他自身就是个掷枪好手,其中的技巧和门道熟悉无比,第一枪连看都不看只辨声音就轻轻挑开。 第二枪和紧随而来的第三枪在他看来倒是有些蹊跷,掷枪不比弯弓射弩,每一枪掷出后总得留下几息时间调理气息均匀,否则慌张在出枪不说准头,能否投到人跟前都是未知数。 云向鸢对这连环三枪自信无比,一手勒住缰绳,一手背到身后执握龙刀枪,在他看来,投出这三枪后,胜负就已分明。 武列传中有传云,百年前黑羌族有壮勇名达列,善掷枪术,常与族人入山寻猎,举手便有林狐山熊毙命。一年黑羌犯境,达列背枪十八支,汉戍卒死于其枪下二十三人,顷刻之间挥臂枪出,箭弩未至,已见血花,其倒转气力,逆行速投,古来罕见。 云向鸢年幼时读至此处颇是羡慕,尚未即冠就自己偷溜到平沙城外的胡杨林里偷练,直到入军前才有了当下的连掷两枪的飞枪术。 其中酸楚外人不得知,云向鸢右手掌心老茧一层磨出在蚀去,最辛苦时整只手都是血流不止,别提握枪,连攥成拳头都是阵阵钻心疼痛。 两息掷两枪,在那些听惯了动则单骑杀个血流成河人仰马翻的无知之徒看来最多嗤笑一声,觉得不过如此,可在以武为尊的军营里却是能让无数心高气傲的汉子拜倒辕门。 秦舞阳看着先后毫无空隙的两枪径直向他扎来,不敢托大,他目力极好,定眸一视两枪枪身轻微抖动,分明是劲力集聚掷出才会如此。 他虽从未入军,可多年磨砺和在生死线上爬摸滚打,早有远超常人感知危险警觉的心态,知晓这两矛不可轻碰,只能智躲。 他狠下心,一拍马颈将这匹肥膘壮实的骏马拍的四蹄弯曲,一声吃痛悲鸣差点撑不住他两百斤的重量倒地。 秦舞阳一身偏尉铠甲,朱如炽焰,深吸一口气将自己身体借着掌力提起,站立在马背,深朱色的披风高高扬起,发出宛如大旗被狂风撕卷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从云向鸢掷枪到秦舞阳立马不过倒茶功夫,两人皆是心思百转,险象迭生。秦舞阳只听得铁鸣破风的声音到他身下,两脚分叉站姿古怪,在侯霖他们这些旁观者看来极其别扭的姿势微微屈膝在感到躁动不安的马背上站立如松。 他手中长矛在身前一侧借着枪花的顺势力度将第二枪的枪锋甩开,一根枪头,一个矛头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铿锵。侯霖只觉得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细微状况,只见到秦舞阳面前一根掷枪枪头直插云霄飞去,第二根掷枪就随声而至,不偏不倚的刺进了秦舞阳胯下的马首。 一声刺耳的马吼,赤血喷出,第三根掷枪插进马头足有三寸之深,炸起一片温烫血液。 常有马失前蹄一说,并非空穴来风,战马受伤大多都是前蹄蜷缩,摔落地面。秦舞阳的战马马颅吃痛要紧,被这一枪刺穿马鼻,生生往后摇晃几步,两只前蹄一个趔趄仰着插着枪身的脑袋倒在了地上。 关键时候狠下心如壮士断腕的秦舞阳怎会舍弃这个机会,他凌空如鹞子翻身,提起一口气在半空中将长矛竖在胸前,矛尖点地,纯铁打造的长矛弯曲到几乎要断折的一个角度,吱吱一声撑起悬在空中的秦舞阳弹出,他身后披风扑扇作响,竟是踏空一脚怒喝一声将已经目瞪口呆的云向鸢从马背上一拳打翻落地。 不说近在咫尺的云向鸢看到这一刻时头脑发懵,就连侯霖和围在周围的骑卒都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忘却,许久之后才响起一片雷震般的叫好声。 饶是秦舞阳做完这一连贯的动作也有些急促狼狈,他稳住身姿面颊已是通红,不管已经不能再用的长矛,手摁在云向鸢的伏枥驹额头上一个连滚骑在马上。 通灵非普通牲畜的伏枥马性急,见不是主人骑在它背上低呜一声前蹄跃起,想把秦舞阳摔下去,却被秦舞阳毫不收力的一拳砸到马首,安静的像闺中秀女一般。 云向鸢倒是没负伤,挣扎着爬起身,嘴里骂骂咧咧,吐出一嘴的沙土转头只看到一张恣睢面容冷冷的看着他,手里握着一根掷枪,似乎只要他敢在动,就毫不联系的一枪刺下。 嚣张却不愚笨的云向鸢见到这汉子比他还绝伦霸气,哪还敢捡起一旁的龙刀枪,僵硬的摆出个不打不相识的笑脸恭维道:“嘿嘿,壮士好身手,我认输了。” 秦舞阳不搭他的话茬,一勒缰绳返身入队,见到他刚那神乎其技的身手反败为胜,行伍里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无数敬畏眼神望向他,西凉汉子向来只敬佩武力过人的佼佼者,秦舞阳今日无心显露,倒是使得不少有过别样念头的人收起那份心思了。 自始至终,秦舞阳未发一言。 云向鸢皮糙肉厚,没觉得那拳多疼,起码比起他当下心中要好受太多,他看着秦舞阳骑着伏枥驹连多一眼瞅都不瞅他,叫苦一声:“那是我的” 多年随他出生入死的伏枥驹认了新主人,转身就忘了他,这才更让他难过,不由骂出声道:“妈的!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子饷银下来哪次不是大半花到你身上!” 侯霖见云向鸢落败,同根相连的豪气纵生,腰杆挺拔下马,走过去道:“现在满意了?” 云向鸢翻了个白眼:“能不能让那兄弟把马还我啊,咱们之前的事一笔勾销,其实我这人不怎么记仇,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 侯霖知道这人向来没个正紧,否则也不敢在骠骑将军面前撒泼打滚,他打断云向鸢止不住的碎语道:“有本事自己问他要,他身手你也见到了,我要去讨要还不得被他打个半死?” 云向鸢欲哭无泪,一身跋扈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 朔云郡郡境不大,横竖方圆不过七十里,又无什么出彩地方,既捞不到什么油水,又赚不了什么政绩,一向都是上了年纪心如野鹤的官员安享晚年的地方。 或许是风水使然,朔云郡这些年来也没出什么才子佳人,战火燃起,这片本来就是有着凉州独特荒凉景象的小郡更是萧疏冷落。 云向鸢吃了这亏后倒也识趣,不在侯霖面前提起关于官运的事情,厚着脸皮问侯霖借了匹战马随着他们往前缓行。 一路上云向鸢先是旁敲侧打秦舞阳的背景身世,随后故意放慢速度临近秦舞阳,热情笼络搭讪,这一明显挖墙脚的行为侯霖只当没看到。 果然自讨无趣的云向鸢一脸忿然的到侯霖身旁道:“这小子怎么像块石头,老子吐了这么多唾沫星子跟他随便聊几句,连瞧都不瞧我一眼,要是换了别人,老子不光不伺候,还他娘的得赏他两个大耳贴子告诉他谁才是爷!” 侯霖身侧荣孟起心情大好,主动放声笑道:“那你怎么不抽?” 云向鸢摘下翎盔,汗水如落泉被他抖落干净,眼珠子转向一身士子长袍的荣孟起,也不在意身份高低,哀婉一声道:“我打的过才行啊!” “这么说谁拳头硬你就服谁?” 云向鸢努着嘴不屑道:“大爷我潇洒恣意,信奉实力,却也不是欺软怕硬的怂蛋,那小子从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出手干净利落,很合我的胃口,可他怎么才挂着一个刚刚入品的偏尉甲胄,这般身手怎么也得搞个三翎头盔戴戴吧。” 侯霖苦笑应答:“确实委屈些了。” 云向鸢像是揪到救命稻草般拍了拍身上甲胄,溅起浮在扎甲上的灰尘道:“侯都尉,要不你把这兄弟先借我?我绝不亏待他!九品偏尉算什么东西?我没啥本事,不过给他搞个七品的将校绝对不在话下。” 侯霖故作割肉不舍的样子道:“要不你去问问他?在我这确实耽误了他的锦绣前程。” 云向鸢也是人精一个,盯着侯霖脸直勾勾了许久,看不出破绽后欢天喜地的又去询问。 荣孟起莞尔一笑,觉得侯霖这突如其来的整蛊把戏倒是有些意思。 不一会铁青着脸回来的云向鸢破口骂道:“你老实说!他是不是哑巴?” 侯霖忍俊不禁,在马背上捧腹大笑,就连在他身后扛旗的郑霄云也是笑呵呵的模样。 往前行进一里,云向鸢翻身下马。官道两旁乘凉歇息的骑都尉骑卒见到他回来纷纷起身行礼喊道将军。 一名尉长抱着头盔一脸谄媚笑容迎上来正要开口,却被云向鸢打断道:“去!把你马给我牵过来!” 看着面色不善的云向鸢他哪敢多言,暗自吐了口闷气牵马而至,两路军伍齐齐上路。 侯霖和云向鸢并肩前行,他忽然想到些什么问道:“听说你家世是显赫的天水郡云家?” “嗯,有些年头没回去看看了。” “怎么会投了骠骑将军?” 云向鸢不答,抬起头看着落霞余晖中孤鹜单飞,眼神痴醉道:“梦里归乡一盏烛灯,一壶旧茶,今岁踏乡土才知是我家啊!” :(以后题外话我就在正文里说了,作者的话里说似乎没成效,求收藏!求一切!我来者不拒的。) 九十七章:百花争艳 司州长安。 凉州战时如火如荼,作为帝国心脏的长安却安静的出奇,庙堂上各位大人仍旧如往常各抒己见,扯些可有可无的政见,下朝便找些清流好友闲谈风花雪月,醉酒高歌时在抬手指点指点江南西凉战事,似乎各个都是心怀天下,腹藏韬略的出世高人。 一片祥和。 大汉皇宫有三十六殿,后宫占去十八,常说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可除去那个声名狼藉的舞屠皇帝在位时有一千多位嫔妃外,其余大多超不过百人之数。当今天子不爱女色,登基四年休说下诏广选嫔妃美人,连皇后和几位妃子昭仪都是当今皇太后替自己儿子在长安官宦世家中选出来的。 皇宫宫禁甚严,地位分明,从上至下大约分为五阶:皇后、妃嫔,昭仪,婕妤和美人。如金丝雀一般被贵养在紫禁城的最深处,无天子特令下诏,她们注定要在这里从青丝熬成白发,得荣华而失自由。 所幸之处是当今皇太后性德淑良,执掌十八后殿赏罚分明,各位妃子也是各自安稳度日,没有传出耸人听闻的宫闱祸事。 母仪天下的皇后不过豆蔻年华,却有了几分天下妇人之表的气象,她是当朝晏炀侯嫡女,更是先皇广文帝亲手指认的儿媳,有了这层渊源,其地位牢不可破,更兼心性温良贤淑,和诸位嫔妃关系都不算太淡,在去年时又为当今天子产下一龙子,使得地位越发牢固,既讨母后喜欢,在天子那又不失宠幸。 皇后坐论妇礼,九嫔掌教四德。 盛世景象。 后宫十八殿中花色最艳,园景偏向江南风光的怡然殿中,几位长裙拖地的妃嫔正在园中嬉戏。虽说天福年间就曾明言禁止后宫妃嫔应朴素简约,不得雍容铺张,可如今大汉国力鼎盛,天子也不去在这等末事上徒费心神。 几位容貌气质都可谓上品佳丽的妃嫔阵阵娇呼,正在玩着投骰掷点的游戏,这类小玩物不论在宫内还是宫外,都是恪守妇道的女子不可多得的消磨时间手段。 象牙上嵌着红宝石的骰子投出,两名姿色秀丽的妃嫔脸泛笑意,而其余几名颦容动人。 民间大多用不起象牙骰子,而是用兽骨替代,更因前朝一位仕途不振的贫寒士子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诗词广受女子喜爱。 所谓笼中丝雀不谙世事,就连长安的普通百姓都觉得西凉战火是在遥不可及的苦寒之地燃起,更何况这些除去自己月事外从没见过血的玉叶金柯。 对于江南的印象她们还大多留在那些笔墨上所描述的小桥流水轻衫细语的朦胧迷象,哪知道江南如今数道郡县都是石阶溅血,烽烟暮云的乱世残景。 这些离她们太远,就像皇宫外的百姓看向这座巍峨宫城一样,幻想着里面会有什么,是不是像传言那般金碧辉煌,倒是有那么些宫外垂涎帝王家,宫闱期望甲天下的诗情画意。&bsp;&bsp;其中一位掷点为大的昭仪面露喜色,对赢了几位姐姐的欣喜丝毫不掩,未经小孩较真的心性在这深宫之中难以争宠,却很是讨他人善意,不论背后如何冷笑不屑,表面上的和蔼总是会做的十足。就连工于心计的皇后娘娘也和这夏姓昭仪以姐妹相称,不去在意两人出身,家世,身份的高低贵贱。 妇人相妒,在这富丽堂皇的后宫之中更是如此,怡然殿里百种花卉散出百样花香,比起妃嫔之间的争芳斗艳却是不值一提,就连这夏昭仪无心去与各位姐姐争姿斗色,一身江南苏坊造的青色流纱长裙逶迤身后,外面套着白色薄衫,无意之间也就生出和另外几位对比的心思。 几位昭仪美人启齿轻笑,年龄稍长些的自然不会像她这般为了一局骰子大小就牵肠挂肚,她们的心思都挂念在晚上皇帝点牌的时候,看这位年轻的天子会选中哪座园邸。母凭子贵,天子尚在壮年,可继位四年只有皇后一人产下龙子,这可是彻彻底底断了这些妃嫔越规的心思,而这位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帝国的执权者。 既已有了定数,后宫中无色无味的硝烟也就散淡一些。 妆容最艳的苏昭仪红衣如火,娇小无暇脸蛋上柳黛画眉,如她这般貌美女子,最受天下男人追捧,可身居皇宫,不由令人惋惜。当今天子勤勉政事,无暇他顾。除去偶尔能到皇后娘娘的凤鸣宫小坐外,少有兴致勃发到其余妃嫔宫殿内闲聊,她正值柔情似火的年纪,怎能不烦闷? 对于如她这般的女子而言,孤芳自赏在绚丽出彩,也抵不过他人一声出水芙蓉的称赞。 苏昭仪玉手握骰间便见妩媚,声如吴侬,柔媚入骨,白皙颈间挂着一细琢雕刻的通灵宝玉,足以让天下男子为之心神荡漾。她额头间点了一朱砂印记,含笑胜星华,假装无意道:“听说夏妹妹今日要出宫看望宗伯大人,如今长安可是每年最炎热的日子,可别晒坏了妹妹这让姐姐都暗自羡慕的肌肤。” 与世无争更不与人相争的夏昭仪也不在意她是从哪听来的消息,托着下巴盯着骰子答道:“家父最近身体小恙,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每日就知道去勾栏牌坊与那些青楼名倌吟诗作对,要不就踏马到郊外游放,可是恼死我了!” 几名嫔妃都轻笑起来,男子之间话题绕不过家国大事与女子,可女子之间的闺中密语可都放在男人身上。 谈朝中哪位大人今日上朝时说了哪些话,长安城中最近又有哪家才子做了惊艳诗词,谁家府邸中的公子哥相貌俊逸出众,可唯独不敢谈论她们的夫君。 不论古时,这百年间因闲言碎语被人揭发听到后杖死的后宫佳丽还在少数么? 旁边一名绣花罗衫,头戴水晶碧玉发衩的美人与这些围在桌上百无一聊打发时间的妃嫔有意隔阂。虽是酷暑时节,可素来体弱多寒的她还是围着一条制着许多金线银条的雪狸绒毛,步态轻盈在旁赏花。 十根青葱玉指的指甲盖上熏染风信子花色的花油,折下一根枝杈,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昭仪樱嘴红唇含着春风笑意,雅致玉颜因成了女人后不在见幼时的稚嫩青涩,微微启齿道:“林姐姐怎么一脸哀愁?莫不是思念哪位公子久念成疾?” 折下枝杈的林美人转过头,勉强的展现一笑容道:“苏妹妹说笑了,只是妾身这身子骨实在经不起风雨,前几日大雨时魏公公的薪柴因事晚到了些,偶染风寒,总是提不起性子,还望几位姐妹见谅。” 苏昭仪听后佯装怒道:“这魏公公也真是的!明知林姐姐身子单薄,还先把薪柴先送至春舍殿的几位姐妹屋中,下次见面,我可得好好替姐姐说道他两句!” 林美人听后强打精神露出个病态笑容。旁边几位嫔妃听到这明为打抱不平,实则故意点到宫中宦官倾向哪殿的诛心言语,也是表情各异,有不动声色者,亦有怒容满面者。 宫中势利,远比升斗百姓口中所传更为无情,没了第三条腿的宦官不光面容光鲜长不出胡须,就连心性也是百般玲珑如女子,趋炎附势是常态,做到铁石心肠到落井下石才能在这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圣上垂青哪位娘娘给她做条狗又如何?圣上冷落哪位娘娘便是当她面折损几句又能怎样? 世间无情,宫闱为最。 夏昭仪望了望万里无云的晴朗长空,对着几位姐姐施了个万福告退道:“各位姐姐且玩好,妹妹先行告退了。” 苏昭仪扭动芊芊楚腰,香娇秀靥关怀状,步步生莲到夏昭仪身旁,这目眩神迷的步姿勾魂夺魄,就连同为女子的几位妃嫔也略有失神,反应过来后心里暗骂真是个祸水妖精。 她关切的拉起夏昭仪的手道:“妹妹出宫可一定得叫上禁卫军,前些日子我听别人说最近长安城内可不安定,连一位学士府的学子都被人当街殴打。” 夏昭仪吐了吐粉嫩香舌回道:“还是苏姐姐关心我。” 广文六年,曾有一昭仪出宫探亲失踪,震惊宫内,连当时的广文帝都几番下驾长安廷尉询问,几日后这昭仪尸首在长安外十里的荒郊野岭被几位老农发现,激起天子震怒。 真龙声泛雷霆,四海动荡。天子一怒也绝不差之毫厘,广文帝下旨令廷尉限期破案,并调令御林军在长安城中大肆搜查,最后缉首元凶,原来是几位城中无所事事的浪荡子瞧到这昭仪只带着几位丫鬟出城,尾随其后,杀人夺财。 这几个城中闲汉被剥皮抽筋后悬与长安东直门外,当时御林军在长安城中专门去找这类游手好闲的汉子生事,不问缘由便是杖打,惊的城中鸡飞狗跳,本分百姓却是拍手叫好,当时哪个汉子被人说是整日闲逛度日,比骂了他祖宗十八代还要难受。 夏昭仪走到宫门前,对着随行丫鬟轻声道:“出宫吧。” 九十八章:折计定人和 东施效颦,照猫画虎。 邯郸学步,惨不忍睹。 长安的街头最不乏那些肚子里没有几斤墨水偏要装作腹有经纶忧国忧民的膏粱子弟,引经据典高谈阔论。 一个身穿粗麻布衣,发髻用一根黑绳系起的老头坐在一家酒楼里,正是午后闲暇时光,城中不少没有正当职业的帮闲都爱在这个点来酒楼里吹牛打屁。 老头也不嫌聒噪,和三个干着推车卖力气粗活的汉子挤在一张四四方方的桃木桌上,自己点了一壶浊酒,又要了几盘花生米,吃的津津有味。 这酒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位于长安城西河道的岔口间,三层起落,在这长安城里可谓是寸土寸金的宝地。先前有几个混迹绿林的草莽好汉在这多喝了几大碗烈酒,又无那好的酒品,乘着酒劲耍开酒疯,打碎了些瓶瓶罐罐不要紧,可当街拔刀行凶杀人那可是大忌,还把酒楼里一个年轻小厮的手给划出一条细长刀口。谁不知天下法度严不过长安廷尉,几个热血满腔的长安本地男儿一拥上前,制服了这几个外来长安长见识的草莽好汉,扭送到法廷尉。其中那个伤人的草莽汉子是城中一名巡街金吾令的远房亲戚,可还是干净利落的一刀咔嚓给砍了,连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本来罪不至死,可这汉子非要大声嚷嚷自己那金吾令的亲戚如何如何,听闻那个酒楼老板去了一趟法廷尉,下午那几个草莽汉子就人头落地。 其中细致情节,就不为外人所知了。 这便是长安百姓为何趾高气昂的原因。中原士子瞧不起楚越之地的南蛮和西凉西蜀的粗汉,而长安城的百姓却瞧不起除去长安外的所有人。 酒楼内一楼人声鼎沸,还空着几张桌子,可这酒楼里的小厮都如同俗话所说的那般宰相门前七品官,他既是长安城酒楼里的小厮,也就有了他的一份傲气。 这老头看着就寒酸至极,虽说有着一嘴官话,可瞧着打扮就不像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好脸自然不会给,可既然是开门做买卖的,基本的待客还得有,酒上的满,花生米给的多,可这小厮偏偏不舍得点头哈腰谄媚迎客。 进来后这小厮就上前将老头迎到这桌上,老头也不计较,更是无形中拔高了小厮的气焰,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天底下不是所有人都有古道心肠,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副狼心狗肺。 老头将背后的斗笠摘下挪了挪桌上旁边几个汉子的大口酒碗,将兜里放下。其中一个汉子瞧到皱了皱眉,看在是个老头的份上也就不去计较了,继续和两个朋友说着早上路过哪出深宅大院门前瞧到的婆娘身姿是如何婀娜,说不出那些文绉绉的话,简单概括就是胸大屁股大,呸呸!要让老子春宵一刻,少活十年都值的粗俗话语。 老头放下斗笠后才瞅到身后桌子空无一人,先是身形一怔,随后自我安慰的笑道:“长安还是一如既往的市侩啊!” 不去理会几个帮闲汉子嘴里肆无忌惮的粗俗荤话,老头也不讲究,脏兮兮的手抓着几颗花生米就往嘴巴里塞,眼睛盯着人头攒动的长安街头一眨不眨。 不一会,忽然在街上慢步行走的行人像是被洪流推开一般往两边散去,两名高头大马的骑士扬鞭驱赶过往行人,几个士子模样的年轻男子蹙眉,可看清楚这两名骑士身上盔甲装束后也只得避路一侧。 长安御林军有五万,可那紫禁皇宫城里却只有八千禁卫军,屹立在大汉军士战力之巅,即便一名普通禁卫军将士,七品以下的官员也不敢小觑半眼。 一辆绣帘轿子平稳驶出,身后足足跟着百名禁卫军士,两旁百姓驻足踮起脚尖看热闹,其中一名外地学子操着满口乡音愤愤不平道:“这是哪家女子!好生霸道!堂堂国都岂能容得如此横行!” 他身旁一个扛着街边小吃的中年大叔好心解释道:“年轻人可别乱说话,这是宫内的娘娘出宫,一看你就是外地来投学的士子,居然连这都不知道。” 外地学子冷哼几声,其实心中早就虚的要命,不敢在妄自开口。 轿子来的快去的也快,等这百来禁卫军士拥簇着轿子离开后这条街上又恢复杂乱繁闹的模样,老头看着轿子离去,将小碟里最后几颗花生米倒在手中,一齐咽下。 长安西郊一座古色古香的庄园内。 夏昭仪出了轿子,看着身后众多禁卫军将士身负重甲早就落得一身汗水,连忙吩咐两个贴身丫鬟去取些茶水给这些将士驱暑。 她一身华丽绣衣,出了宫后心情大好,也不容府邸前几个佣仆进去禀报,自己就蹦蹦跳跳的进了府邸,高声欢呼道:“爹!” 贵为九卿之一的宗伯夏翰林正在书房内翻阅几份来件,听到许久不见的女儿声音笑呵呵的捻须笑道:“最近宫内可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与父亲说道说道?” 夏昭仪嘟起嘴埋怨道:“哪有什么好玩的,无聊死了!” 说话间便拔下书桌上一盆青松盆栽的松针,夏翰林只觉得揪心般疼,连忙将盆栽夺去道:“我的乖女儿呦!” 夏翰林自称松林舍人,爱松之痴迷古来罕有,百亩庄园内不见其余植物,唯独多松,而最珍贵的就是这颗老根虬枝的盆栽古松,被长安雅士赞为千金不换。 越是大雪纷飞梨落人间的寒冬腊月,柏松越是长青翠绿,可到了日光充足,挥汗如雨的季节反而松叶青黄不接,郁郁不振。 夏翰林这个视为己命的盆栽小松是一颗朝阳松,四季常青针叶茂密,蟠蜿曲展如古干苍龙,已有三百载寿辰。 这才是这颗古松最为可贵的地方。常言道人生在世草木一秋,可树木冬后又可重绽新芽,人间无长生,年华逝去又何来重走一遭的的说法? 夏翰林夺回这移植到紫砂盆中仍是生机勃勃的朝阳松,看到其中一根分枝上松叶残次,只觉得像是被割了心头肉一般。 夏昭仪娇声腻人道:“爹” 夏翰林小心翼翼放下盆栽,看着这已为人妇却还是小孩烂漫心性的千金女儿,无奈的回道:“爹虽是上了年纪,可还没到耳聋缺牙的年纪,听得到、听得到。” 只觉得无趣的夏昭仪甩下几颗南邦进贡来的椮果和宫中御医开的药房,摔门离去。 夏翰林摇头苦笑:“这闺女,总算知道心疼爹了。” 抛下这档子不痛不痒的事,夏翰林继续翻阅这几个月来寄往他这的信。 江南夏家,也是九州内较为出名的世家,不过比起那些重名利而轻礼义的世家大族却是名声不振。江南风景消磨人,连带着江南那边的世家子弟功名心也不如北方和中原士子那么急功近利,更没有不挣个出人头地誓不还乡的豪言气概。 夏家根底仍在江南,夏翰林出仕后便单骑赴长安,几十年宦海浮沉才有了如今的清贵地位。 他轻轻翻阅堆杂如山的信件,大多家常或是带着明确目的性的信件被他省略,几份江南独有的草宣纸函件他一瞧封面上的婉秀字迹就知来自族中。 他自顾自的笑道:“这么多年这笔迹还是一成未变,明明都是个花甲老头了,写出的字还如女子那般秀气。” 自言自语间,他已拆开信封细看。 信中所言不多,却是极为蹊跷。 吾弟翰林,见信如唔: 今江南兵戈不止,族中人心惶惶。 率族常感泰山临肩,夙夜望月喟叹自责。 族中少年即冠甚多,吾儿帆山年已二十。 投军入伍人人皆言,已成风尚,遥想当年,你我亦然,仗剑锦袍敢为天下言。 逆贼四起,民不聊生,吾只得保一族不受刀兵之祸,远望河山,心有愧之。 君自幼体弱,不知近来可安? 素闻长安盛况,今生不得一见,人生憾事。 来日方长,贤弟若有意,可速速回函。 夏翰海启笔。 夏翰林只觉得怪异,这位长兄性格他是熟悉的很,虽有多年未见,可也不会生分到如此地步,正欲细细端看时听到书房外传来打闹声,他摇了摇头,放下信件走出书房。 果然是女儿正在欺负几个还未即冠的弟弟。 正在夏翰林呵斥间,一名奴仆混入书房,将铺开未收的信封一把塞到袖间,低头碎步匆匆离去。 长安城中,那老头吃完了花生米,喝完了酒,起身出城。 城门甲士并未起疑,老头出城后望着十五丈之高的城墙和来来往往出城入城的平民百姓,戴上破旧斗笠嘴里振振有词道:“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了之!老夫落了下乘,可如此低劣手段还是从这皇气腾升的帝都内捞回了人和一道,接下来听天由命咯!” 老头身影佝偻,知道这怕是此生最后一次进这长安城,眼神略有不舍,望着城墙心神恍惚。 当年他是名士风流入城,桃花盛放为其铺路。 落魄离去时却只有满城窃笑和大雪落枝头。 他转过身,失魂落魄如当年,嘴里只是念叨:“足矣、足矣” 泰天四年夏芒。 九卿宗伯夏翰林与江南名士夏翰海书信来往间,藏头字里尽显谋逆之意,被其仆从举报,天子盛怒,一日间连下三道诏书。 一诏令御林军前往长安郊岭捉拿夏翰林下狱。 二诏令禁卫军入后宫削夏昭仪为白身庶女,听候发落。 三诏令秉笔司监郑怀恩携圣旨马下江南,定罪江南郡夏家满门,即日举族待罪北上,族中资产尽皆充公。 天下俱惊,一时间长安在得圣宠的黄紫贵人再也不敢和西凉扬州通往书信。 法廷尉最后定罪,夏翰林夏翰海二人有谋逆之意,罪无可恕,诛九族,秋后举族问斩。 天下士子闻后愤慨不平,大肆抨击朝政,言当今圣听蒙尘,谗言要兴文字狱。 一时间天下读书人自保安危,缄口更寒心。 九十九章:行军(上) 凉州朔云郡北边。 寒山关隘,过了这关,再往北行不过二十里,就摸到凉州最为富庶的天水郡边了。 一大早,南关口就行至足有上千人的彪悍骑卒,人人皆是扎甲雄马,气焰嚣张,后面吊着零零散散百骑和数千看着虽是煞气富足的步卒,可他们身上披戴的甲胄一看就是流转多人的下等货,无形中就不由这些见惯了朝廷精锐,凉州雄卒的守关甲士低看几分。 没有之前那般无理波折,验过了官牒后关门敞开,其中一三翎将军一马当先,扬鞭绝尘而去。 天水郡多路,一是拜这些年油水外漏的西域商道所赐,二则是西陲战事从未休止,即便是朝廷极为看重的天水郡内也不乏黑羌游骑纵掠。 天水郡东通东羌郡,北连金城郡,西至武威,南延朔云,是凉州七郡的中枢之地,不论战略还是经济地位都是重中之重。 天水郡南边有那么几座崇山峻岭,比起陇右郡的天然屏障要差上不少,却古有传闻说其中一座山峰内有仙人栖居,以讹传讹,久而久之大多附近百姓也就信服了。可如今却望不见仙气缥缈,只有无尽匪气跌宕山峰。 虽然不至于像陇右郡群虎山那般杂山六峰蛰伏数万蚁贼夸张,可也不多不少的聚集了两千多亡命之徒。官道上那些天水郡有头有脸人物的商队他们不敢碰,可那些无根无基一趟辛苦买卖下来挣不到几个银子的小马队在他们看来可就是一条条大鱼。 官道赋税苛刻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为了躲避这群比起明抢看来还要无耻百倍的正当打劫方式,小马队通常会绕开直通直达的官道,走那些曲折蹊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趟两趟没遇到山匪可以舒口气,可如果是指望着跑商来养家糊口的人,要不折下面子破财免灾,要么就多花些银两雇佣镖局来护送货物周全。 前者不妥当,说是义薄云天的绿林好汉情义承诺还不如一两碎银子重量,不乏有收了过路钱隔上数里地在杀人越货的事情,后者那些镖局向来是狮子大张口,小马队养家糊口很是不易,一趟下来除去开销余不下多少银两。大多跑商前都要拜一拜各路神佛求个一路顺风,安全到达。 真正让当地官府头疼的是这两千多山匪中有不少都是响马贼,出来抢上一波赚到了就跑,比苍蝇还要烦人。山中地势复杂,剿匪谈何容易,如今叛军与西凉官府平起平坐,也是时势所致,让这些太平世道里过不了几天好的山匪过上了好日子。 云向鸢手里展开一册天水郡南图志,详细记载周围地形关口城池,云向鸢是行伍行家,也不用标尺衡量,两指一丈量就大致算出还要多久能到天水郡境内。 他转过头,对着身后侯霖道:“不远了!天水郡南边压着边境有一座小城,可供歇息,你如果腹里憋着邪火,兄弟我仗义!反正这小城中估计也没有什么能让你欲罢不能的好货色,加上那位秦姓兄弟的开销,全算到我头上,不过你得提醒他床榻上的征伐可不是沙场临兵,别一时兴起压坏了娇柔体态的小娘们,犯上了人命可就麻烦了。” 一日下来,云向鸢连只知道秦舞阳姓什么,连名字都未能知道,也难为这位比起学士府那些自诩身份的贵族子弟还要痞气跋扈的中郎将,这一日来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还经常被荣孟起凌厉吓人的眼刀砍劈。 侯霖不理会他这般无厘头的话语,一日相熟下来,对这位好像半点城府都无的中郎将也没这么生分,头侧过去看着堪舆高人绘制的地图,定睛细瞧,时不时的抬起头琢磨方位,这一颇是老练的动作让云向鸢惊奇不少道:“你还会看地图呢?” 侯霖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口无遮拦的家伙扇下马去,可转念一想他那一身厚实扎甲连短弩都刺不透,到头来疼的是自己,也就没动手,冷哼一声道:“哪个带兵之人不会看地图,你可别小觑了我。” 云向鸢嬉皮笑脸道:“哪个带兵之人一身书生打扮,你可拉倒吧。” 侯霖放下地图一角,在马上用肩膀轻轻碰了云向鸢一下,仿佛做贼般往后瞅了瞅道:“秦大哥跟我这么久,说实话从来没见他碰过女人,估计也已经憋坏了,我这队伍条件你也瞅到了,他妈的连条贴身裤子都没得换,老子里面那条短裤都成黑的了!正过来穿三天,反过来在穿三天,估计秦大哥也好不到哪去,要不你去问问,说不定他还真有这需求。” 虽然不好干净但也没恶心到侯霖这种地步的云向鸢赶快勒住缰绳牵着马头往旁边侧过去,一脸嫌弃的道:“说不定这兄弟喜欢小相公呢,那些高士名人不都有些怪癖,像我二哥那样,表面上看着正经,其实私底下龌龊的很,他最爱女子的脚踝,去青楼狎妓就挑那些脚踝白皙好看的女子,这类嗜痂之癖的怪人我见多了!他武艺这么好,说不定也有这类爱好。反正只要不冲我抛媚眼什么都好说。” 自己说完之后都觉得一阵恶寒的云向鸢摇了摇脑袋拍着胸脯斩钉截铁说:“我从不介意的!” 侯霖心中偷笑,明里装着臭味相投将脑袋凑近怂恿道:“要不你去问问?说不定他觉得你够哥们以后唯你马首之瞻了。” 云向鸢嘿嘿一笑,随即变色道:“你他娘的又想阴我!老子又不是那二傻子,这一天来老子吃的冷脸比我以往一年还多,你可别以为我真不敢动你啊!” 侯霖毫不在意云向鸢言语中的威胁,仰头大笑起来。 身后众人不知所以,隔着数千马背上的雄壮人影后,一个面容稚嫩身材却如西凉汉子魁梧的少年望着侯霖淡薄身影有些呆滞。 逃难初时,侯霖和秦舞阳这帮难民寻到一处山清水秀的深山中避难,一位未经世事胖墩少年在他娘的训斥下给这位为他起了大名的侯先生隆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那时不在叫李二狗而唤做李兴平的少年听他没什么学问的父亲说出了平生最有嚼劲的话:“男儿在世跪天跪地跪父母,膝下何止千金重,侯先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兴平的名字也是侯先生起的,我老李家世代都是憨厚老实的庄稼汉,可不要做了没了良心的人。” 苍城外,侯霖知道此去北上天水郡不比往常,像这些家属注定无法一同前行,将群虎山上的金银细软分发下去,足够这些土生土长的凉地百姓再扎地生根。 年纪不大的李兴平原本是要留到苍城和父母讨生计的,可方大娘狠下心将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推出,让他跟着军伍一同北上,转过身只是哽咽道:“等以后发达了不要忘了娘和爹就好,侯先生是书生,你生来就是虎熊之力,不求你如何光宗耀祖,只要能保护好侯先生,那就不枉费你爹娘的一番苦心了。” 李兴平重重的跪下身子磕了几个响头,跟着行伍北上。侯霖心软,怕这心性憨厚老实的少年被那帮老兵油子欺辱,特意调他入秦舞阳的骑卒中。 这只帮过父亲在田间劳务的少年第一天上马就被性烈的战马一脚踹到胸口,翻身跌了个大跟头,惹得围观众人一阵大笑,也多亏这少年身体壮实,并没受伤,可这骑马,说什么也不愿意去做了。 无奈之下,少年只能进左都营为一末等步卒,此时透过层层人群看着侯霖身影,想起爹娘的话,心中好生懊恼,要是自己再试一次爬上那匹看着没几斤肉的战马,会不会此时就在侯先生身后,离着更近了? 侯霖哪知道身后少年心思,调转马头挥手,示意队伍上路。 两个时辰后,炎日挂在头顶正中央,临近午时,侯霖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火烤熟了一样,宽大胸襟被他扯出个坦胸露乳的幅度,手里拿着云向鸢那张地图当做折扇呼扇起来,顶不了用,反而自己一动起来冒汗更多。 连便装简行的侯霖尚且如此,更不要提一旁一身扎甲严严实实的云向鸢了。 取出已经不多的水囊大灌一口,云向鸢道:“不能再这样走下去了,我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前面林子里歇息一会,这鬼天气要是哪个没挨住中暑晕过去,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死了都没人给挖坑。” 已经没有精力和云向鸢斗嘴的侯霖翻身下马,一屁股坐在一颗苍劲老树下,只觉得喉咙里干的冒火,倒是有些佩服一路上话头不止的云向鸢还能这么潇洒的浪费唾沫。 他挥了挥手,让所有人进林子里暂且避一避这要人命的酷日。 云向鸢四仰八叉的躺在侯霖旁边,荫凉下叼着一根未名草杆哼着小曲苦中作乐。 “天底下最舒服的事情就是饿了有人给口饭吃,冷了有炭可以取暖,热了有冰可以降暑。咱们虽然差了点,但好歹还有一片树荫子乘凉,人生幸事、幸事!” 侯霖有气无力道:“这可不像一个世家子弟说出来的话。” 云向鸢听后吐出被咬断的草杆,不屑道:“老子不是,你是?” (那位借酒三千的大兄弟,我在pp下书评区给你回话了啊,也不见你在聊,关于更新我已经很尽力了,现在吊了口气没断更,谢谢你的月票和支持,年末工作上各项都要总结,难免忙一些,等来年就会加更了,再次一并声明,这个月估计每天也就一更,不会断,我有时间就多存稿,等过节那几天爆更!也希望关注此书的看官老爷能多活跃发言,现在伏笔不少啊,就没人愿意猜猜?) 一百章:行军(下) 天水郡南境阑城。 几十里外侯霖和云向鸢躺在林荫下避着暑气便觉得是人生快事,可阑城的几位父母官即便口中含着在这盛夏季节难得一见的冰块仍是心中烦闷。 阑城县令金尚文躲在屋檐下听着夏蝉聒噪,旁边摆放着一盘栗子大小的冰块,手里捧着一册圣人心得,却一丝也看不进去。 虽然顶着这显赫姓氏,可自幼却没占得这姓氏带来的半点好处。金家家规严厉刻薄,对嫡系血脉如此,对偏房旁枝更甚,金尚文少时在族中学读,见多了那些嫡系子孙被竹板抽的手掌青紫泛红,他那个沾着微薄血缘关系费尽手段才把他送到族中私塾的父亲不断告诫他万事要三思后行,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他如今优柔寡断的性子。 不像族中被看好重视的那几位嫡系血脉待价而沽,他及冠后便被强迫到这天水郡小城当官,从县主簿熬成如今七品文职的县令花去八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金家遭受凉州动乱牵连,聚族迁移至天水郡平沙城,他一直冷眼旁观,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念想的几位兄弟来往也少,大致都是些官场上必要的应酬交错。像金家这般无情的铁血大族,出来的子弟大多也天性薄凉,什么世间亲情兄弟之情更像是笑话。 等到金家在平沙城安定下来后,他这个更像是随便打发到阑城遗忘多年的旁系子弟才逐渐被重视,连有望成为下任家主的三公子金泰衍,这些日子也多带着几个侍从不惜路途来这偏僻城池看望他,还亲切的叫他一声叔叔。 至于其中真情几分,他每想起总是会嘴角上咧挂着冷笑遐想。 弃子无用,暗棋蛰伏。既然他这颗被布置到原本是棋盘边角的小棋子天旋地转一番成了不可缺少的腹地要棋,那平庸身份也就随之水涨船高。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淡去那份官场博弈的好胜之心也就活跃起来。 他双眼一目十行扫着圣贤心得,脑海里却不断衡量利益得失。金泰衍这人他不喜,性子比他还要淡透,最近族中传闻的他二哥因他而死的传言愈发剧烈,都已经传到金家家主的耳中,可默默无闻多年的金尚文打着一本万利买卖的心态,转念想到不是金泰衍这种心性,又如何能够成事呢? 他想起前几日这个比他小上近二十岁的侄子踏入阑城后当街砍死一名城中寒酸书生的血腥场面,眼眸越发冰冷。 这何尝不是对他的警告训诫? 金尚文十指紧紧捏着手中竹简,分神之下竟是扯下其中一板,他回神后将不慎撕扯下的一板竹简随手丢到地上,再一瞧却看到这板竹简上写着一行前人小诗;‘世情薄,人心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他神情古怪,只道是天意,捡起来后将束简丝线缠好,轻轻放至一旁,又夹起一块要融化的冰块丢入口中,顿时觉得浑身清凉舒坦。 阑城南门外十里就有一块境碑,哪朝放置已是无头定论,上面只有一行秦篆古隶笔走偏锋,清瘦雕纹‘天水南原’四个字迹。 两个时辰后,这个本地百姓早就当做是一块无用石块的境碑前一马策蹄停足,马上寒士打扮的青年下马将风吹日晒有些模糊石碑上的沙尘飞粒一吹,微微蹲下辨认。 他身后扬起大片飞尘,尘土消散处无数旗幡若隐若现。其中有人大喊道:“一块破石头看这么久?你瞧出花来了?” 一身臭汗不可闻的侯霖小声嘀咕几句回敬的谩骂,翻身上马,听见一旁被城中百姓踩出的羊肠小道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女子哭喊,挥了挥手示意身上味道比他还要难闻的云向鸢过来。 云向鸢面色不善,本来是要一鼓作气进城的,就因为他有意卖弄学识说着天水境外有块不知何朝何代立下的古碑,侯霖便说要去观摩一眼,硬是又绕了两里多的路程来到这。 “是梨花还是桃花?” 云向鸢纵马扬鞭,不等侯霖说话又是一阵惊呼救命声,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旁边转丘处的小道。 云向鸢含着两指吹了个口哨,顿时有数十骑都尉将士疾风赶来。 快马扬鞭,不过几次喘息侯霖就看到被城中百姓踩出的巡山小道上有七八骑士围着一素衣人影打转,时不时的哄笑几声。马蹄扬尘,望不真切,只能见到那消瘦身影仓惶失措,几条马鞭时不时的勾搭下她衣袂,还有一壮实男子彰显自己精湛骑术,在马背上俯身探手从后摸那素衣妇人的腰间,似乎想要掠她上马。 云向鸢舔了舔嘴唇,这一日来被秦舞阳的冷漠态度噎的够戗,正愁没处泄火,这送上来的可不能放过。 他夹紧马腹,两指勾出一根掷枪身姿后仰,枪身破空而去,正中那没能成功抱起妇人懊恼间吐着污秽字眼的汉子。那汉子背后中枪,强劲的力度直接使他从马身上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三圈后不见动静。 云向鸢手持龙刀枪道:“今天见些荤腥,杀尽了,咱也算初来天水郡为当地百姓做些除暴安良的好事。” 几骑应允喏道,随后各个露出狰狞笑容,比土匪还要可怖挥矛驰马上前。 骑都尉既然作为骠骑将军手底下的精锐骑军,战力自然不用赘述,对上这几名不知来路的响马贼只有虐杀和残杀两种解决方式,侯霖腰间配备着一把制式长剑,却是一副看戏的轻松神情立在马上。 几名响马看到同伴被不知从哪来的掷枪毙命,顿时没了调戏马下那身段可人的女子,其中一黑髭壮汉被溅了一身血,吓的不轻,回过头怒气满腔问道:“是哪路的兄弟!下手也忒狠辣了些吧!” 十几骑骑都尉士卒不答,无声举矛,手中长矛已经做出直刺动作,那黑髭壮汉一愣,瞧清楚这来者不善的十几骑身穿同样甲胄,看似散乱的冲锋架势却是官军中小股骑兵破阵常用的锥子阵型,他吓的魂飞魄散,回头嘶喊道:“官兵来了!风紧扯呼!” 几骑掉头就跑,哪还有那旖旎心思,可底下战马刚起步,比起转眼就已经到了身后的官军骑兵何止慢了几拍。 充当锥头的骑兵手中长矛朝着一背对他逃跑的响马贼后背猛然挥出,那后背大敞的响马贼一声惨叫,翻身落马。 骑兵也不去追赶其余毫无返身回战志气的响马,将这第一个中招的响马贼用长矛矛尖挑起,对着他前胸又是一矛扎进,使的是巧力,没有将他肺腑内脏搅烂,赤红鲜血汩汩冒出,可偏偏短时间内咽不了气。 这骑都尉将士饶有兴致的拔出淌血矛尖,对着还未放弃活命打算的响马贼右臂又是一矛,将他右臂整个钉在了地上。 原想捡起短刀砍马腿的响马贼这才彻彻底底断苟活念想,看着一脸玩味笑脸的官军吐了一发血水,不再挣扎。 其余几个响马贼也好不过他,有一个被长矛挑翻下马,正准备跪地求饶喊句官爷饶命,可没等他发出声响身后又是一矛把他膝盖骨穿透,他拖着那条注定残废的腿肝胆欲裂,只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骑兵不是官军,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罗刹恶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头埋在地上求饶,等他喊了几声好似寻到一丝生机抬起头时,一矛如铁棒挥下,将他脑袋砰的一声砸的爆开,血浆裹着白色豆状肉块洒到旁边草丛。 已经知晓沙场血腥和无情的侯霖倒是很淡然,既没有露出作呕表情也没有面生惧色,只是觉得这云向鸢手底下的卒子果然和他一个性子,喜欢捉弄别人。 不过眨眼功夫,所有响马贼都已死尽,觉得还未尽兴的几个骑卒下马,拔出佩剑对着几具还算完好的尸体砍劈,对他们这般普通百姓眼中是死后注定要下地狱的人来说,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不是那宫商角徵羽,而是那马蹄奔雷和刀剑入肉的沙场金鸣。 等到几具尸体全成了残肢断躯后几骑才停下来,云向鸢上前对着一个还蹲在地上拿着矛尖搅和一具尸体肠子的年轻骑卒抬腿便是一脚骂道:“你他娘的当在活泥巴啊!不觉得恶心?老子怎么就带出你们这帮王八羔子,尽干这种缺德事。” 年轻骑卒回过头,委屈道:“将军!你上次腋下夹着几个人头抱着睡觉就不怕晚上做恶梦了!” 云向鸢骂骂咧咧一句,被说中后虽然脸皮如他城墙厚度不会脸红,可声音还是小上些道:“杀人功夫不见涨,嘴子倒是挺厉害了?怎么、晚上来老子营帐给本将军来个玉人吹箫?” 年轻骑卒连被断肢喷涌一脸血时都毫无波动的脸上一阵恶寒。 “上次那是几个叛军首领,脑袋能换银子花!我不随身带着能踏实?” 一旁素白衣裙的清秀女子像是三魂七魄出窍大半,裙袂处还有血珠侵染,玲珑有致的躯体细微幅度的哆嗦,吓的不轻。 (100章了,43天,26字,不多,不算太少,基本每条评论我都会看,也会回,现在剧情进入正轨,世界观打开后我好写,你们看的也就舒服,作为一个新人而言,需要支持和鼓励,但也需要指责和补缺,话就这么多,闲言碎语留到上架后再说吧,另外可以给各位看官老爷多透个风声,比起一些作者恨不得十万字就上架的心态,我还是要安稳许多,虽然也急,但明白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起码等到第一卷完结,大致50字之后,我才会申请上架,这点我也和编辑说过了。) 一百零一章:入城(上) 这素衣女子就如一朵无暇白花惊魂失魄的生根在原地,呆滞的目光和不施丝毫粉黛的精致面容算得上这些连日行军连娘们都没见过几个的众人撞见最好看的。 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骑都尉骑兵抹去一脸血污,还没尝过女子滋味的他有些失神,看到那双秋水灵光乍现的眸子转向自己,连忙给了自己一巴掌,嘴里振振有词念叨:“老子是官军,不是土匪” 侯霖下马,走到这女子面前,看她手里提着一空篮子,一身素白绣花黑鞋,便知出城所为何事了。 “去!让兄弟们先到阑城外安寨扎营,把大锅架好,老子等着吃饭呢,还有别忘了去城里给当地官员打声招呼,至于他们识相不识相,犒劳不犒劳,看他们悟性。” 云向鸢摆了摆手,所有骑都尉骑兵瞬间跨上战马,也不管满地狼藉的尸首。 西凉有狼,越是荒野无人烟处,狼群踪迹便越多,这些恶臭腥味的断肢残骸过不了几天就会被啃食殆尽。侯霖也不是那酸不可闻的老儒,讲究什么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这西凉州遍地都是尸骨,也不见得有好心人去收拾,云向鸢和他手底下这帮只占便宜的老油兵杀人手段尚且如此残暴,更没有那份闲情雅致挖坑埋人。 十几骑骑都尉骑兵上马,朝着行军队伍驰去。云向鸢跺了跺脚,露出一个和善笑容凑了上来。 他长相本就是俊逸清秀的君子哥形象,不开口哪个姑娘家都会心生好感,可一旦开口,那股多年养成的痞气和无赖语调就难再让人心生亲近了。 已经不如刚才那般惊惶失措的素衣女子看到是官军,心里安定几分,她虽不是大家闺秀出生,却懂礼数周到,压抑住心中的害怕,将自己娇弱身子挺直,屈膝施了个万福金安,不涂抹胭脂的素齿朱唇微启柔弱道:“谢将军相救,贱身无以为报,幸得家中还有些储蓄,望将军能收下当作酒钱,贱身也就心安理得了。” 说完后她微微抬眼,生怕身前两人狞笑说出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的话语来。 见到两人没有动静,她轻咬嘴唇从腰带里抽出一个布袋钱囊,几乎要哭着递出去,这是她那命薄福浅的丈夫临死前留给她最后的碎银,若不是今天是她夫君的头七,她也不会出城前来祭拜烧纸,也就碰不到这档子事情。 女子楚楚可怜,低着头不敢去看,只好怯生生的将钱囊搁到看上去好说话的侯霖面前。 侯霖挑了挑眉,如何不知道这女子心里所想,他握住这女子手,将钱囊压了回去。 女子急忙抽手而出,可又觉得拂了面前将军的脸面,双颊生晕,只觉得被侯霖碰到的手背发烫。 下意识出手的侯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逾越动作,干咳两声也觉得尴尬,旁边云向鸢背着手拍了拍侯霖,露出一个大拇指,然后冲着他猥琐一笑。 侯霖只觉得头大,他娘的哪跟哪?这女子是个寡妇啊!&bsp;&bsp;侯霖开口询问道:“怎么回事?” 女子扯了扯自己衣角,低头拘谨道:“回将军的话,今日是贱身亡夫的头七” 她说到这,哽咽一声,忍不住这些日子接二连三的飞来横祸,哭啼起来。 侯霖心中叹息,说到底还是一个女子,再坚强关键时候也得有个肩膀来靠。 云向鸢最受不了女子哭啼,打断道:“我说妹子,咱先不哭,看你年纪也不大,这里也没被叛乱牵连,怎么就丧夫了?” 止不住的哽咽后听到云向鸢说出丧夫儿子,这女子更是伤心欲绝,梨花带雨般嚎啕起来。 侯霖瞪了一眼满脸愁容的云向鸢,小声慰藉道:“你夫君是凉州兵卒,阵亡后被送回来的?” “我那夫君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哪能上得了沙场,只是前些日子在城中见到一华服纨绔在城中纵马,他上前直言两句便被那纨绔当街砍死。” 女子无助的蹲下身,又觉得当着两陌生男子面哭啼无礼,只能将头埋在怀中掩面悲唔。 云向鸢听后怒骂道:“他娘的,这小小阑城还有这么猖獗的膏粱子弟?老子当年在平沙城里都乖乖牵马走道,你们那阑城县令坐视不管?” 听后这女子抬起头,两眼都已通红,哭容失声一笑,倒是把侯霖吓了一跳,以为她遭不住打击失心疯了。 “县令老爷不过责人把尸首抬到贱身家中,随手扔了些银两赔偿,贱身是亲眼看见那华服纨绔笑脸离去的。” 世道不公,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更像是一条谬论,大汉法制百年完善,森严定规,可仍旧架不住那些世家子弟的轮番践踏,又有几个朝廷官员向着百姓说话?这等事情就连天子脚下的长安城都时有发生,更何况在这一座边郡小城。 先帝广文在位时,曾亲自抓了几个出头鸟,连着徇私枉法的官吏一同剥了皮晾在城外官道两侧,可天子只有一人,世家却如鳞羽,不是每件不平事都能传到天子耳中。 “幸得两位将军相救,大恩不言谢,只是贱身家中贫寒,确实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物件” 女子手里攥着钱囊,声音越来越低。 云向鸢看侯霖低着头沉思,赶忙扯了扯他胳膊,先是瞅了眼这女子,随后附耳小声道:“你不会想替她打抱不平吧?听着,虽然咱们算的是志同道合,可这件事上我不会帮你,听一句劝,我也有血气方刚的时候,刚入军那会顶着两翎头盔就敢打那些中原豪门贵族公子爷的屁股,吃了不少亏。最后苦果还得自己咽下,指不定还要连累别人。栽了几次跟头后我倒也想明白了,天底下的不公平和惨事多了去,管不过来,有些事也没法去管。” 侯霖没吭声,云向鸢低哼一声继续苦口婆心道:“你别以为你手底下有这四千人在这天水郡就能横着走了,你去寻那县令晦气又能如何?骂两句还是打一顿?咱们还得北上,走了这姑娘家又该如何自处?那县令不会去寻她麻烦?若是我一个人就算砍死那县令也无所谓,可老子顶的是朝廷六品武职的头衔,又是骠骑将军麾下的军马,得罪一个小城县令没什么,可如果牵扯到凉州本地官绅和平叛大军的矛盾,就算是骠骑将军也得亲手挥我一顿鞭子。” 侯霖一拳砸到云向鸢身上怒骂道:“瞎扯些什么?我在想这里响马贼怎么这么嚣张,居然敢在城外十里的地方劫掠,虽说附近几郡的郡兵都在东境上划出条连营长线防止叛军东进,可这阑城在小,也尚有几百兵卒吧?” 云向鸢听后略加思索,也觉得奇怪,看了眼这素衣女子道:“老子从来不信什么巧合,难道是背后有人故意指使?” 阑城西几十里外的环云山脉里藏有数千山贼响马,周围百姓皆知,可比起群虎山那时的攻县烧城大抢一同,这环云山贼就不值一提,两相对比不过是小孩过家家罢了。 年初时这伙环云山贼还不过在周围遛达逮一些外郡马队,周围县村的官府打击甚严,只要敢出现在辖地,立马就会通知周围驻扎的郡兵出动,只是如今凉州官场上的眼睛都盯着武威叛军那里看,这些小鱼小虾也就入不了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眼中,乐得几分逍遥,行事越发肆无忌惮。 阑城加上衙门衙役也不过百来号人,守成有余,可如何敢进地势险峻的山脉中剿匪? 把摸清楚当地县城的脉搏后,这帮山贼顺着竿子往上爬,短短几月祸害了几个村子不说,连过往的马队也尽遭毒手。 侯霖不在去想这头疼事,敲了敲脑袋对女子说:“既然无事,那就回吧,如今凉州世道不比以前,没什么重要事情就别出城了。” 女子性格倔强,抬起头咬牙道:“还请将军收下,夫君在世时就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呢?” 云向鸢面对女子时是少有的好脾气,但心中无非份之想,擦了一把头上汗珠瞧着天色渐晚,无奈道:“你若再不走,我们可就先走了,等等要是在碰到响马贼,你可不一定再能撞见我们。” 女子这才不坚持,将钱囊小心翼翼放好,抹去泪眼,提着竹篮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这女子倩影驻足,回头道:“两位将军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侯霖一笑置之,只当是路上拔刀相助,做了一件算不上积善行德的好事。 两人上马,看到官道上尘土散尽,行伍早就远去。快马加鞭,终于赶在日落垂暮前望到了这天水郡最南边的小城。 城外空旷地方营帐已经立好,传来阵阵炊烟,云向鸢摸了摸肚子,招呼侯霖一块喝酒吃肉。 牵马刚入还没立起简陋栅栏的营地,就见荣孟起和那被云向鸢唤做老六的骑都尉尉长急匆匆的走来。 荣孟起赶前一步,言简意赅: “王彦章刚进城,就枪挑了一名城中什长!” 一百零二章:入城(下) 旁边骑都尉尉长老六又抢过话头,边说便拿手比划,言语之间对王彦章极为推崇,毫不在意他刚入城就杀死一名朝廷官吏的弥天大错。 侯霖听了个大概,骑都尉的一名尉长进城要与阑城当地官员打声招呼,王彦章想进城买酒,顺带着几个弟兄一块入城。他是枪不离手,侯霖早已知道,就连晚上睡觉怀里都要抱着那杆银尖枪才安稳踏实。 几人骑马验过官牒后进城没几步,就撞到城中一名当地什长带着几人急匆匆的冲出城,一路上为了不耽误时间拿马鞭一路挥劈,跑得快的最多溅上一身土,可腿脚不灵变或是耳目不聪者,那身上挨上一马鞭还不得留下一条鞭印血痕? 王彦章几人迎面在前,按他心性,从不是主动惹事的主,可更不是忍气吞声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知当头一路急马快驰的城中什长是鞭子抽顺了还是有意为之,不但没有半点停马的意思,反而一脸凶煞的喊了一句滚开,手上马鞭挥去朝着王彦章脸上砸去。 一句滚开尚且能忍,可这脸鞭之辱,他虽死也不会受。 老六跟茶馆里说书先生一样,说到这还朝着云向鸢眨巴眨巴眼睛,似乎想让他催促自己说快点,可云向鸢对女子能耐心,大老爷们故意扭扭捏捏作态,只会挨他一脚。 也不管身上光鲜扎甲的脚印,老六唾沫横飞说道精彩处两手还比划起王彦章那算不上精妙一枪的姿势。 “好家伙!还没等那鞭子生起的风刮过来,王兄弟略微一眯眼,怀中那银色枪杆一抖落,只见到一道银光闪过,起码两百多斤的阑城什长居然就身子挂在他枪头上离马举起,等落到地上时眼睛都还没闭上,估计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做了冤死鬼!” “你他娘的这才多久,就跟别人兄弟相称了?人家认不认你?” 老六嬉笑一声,粗糙细须的脸显得很认真:“不管他认不认,我是认定了!” 云向鸢看着这个和他心性如出一辙的骑都尉尉长,没了脾气,转头问道侯霖:“你手底下的人都这么厉害?一个姓秦的也就算了,他马上功夫没有十几年练不出来,这回又冒出个使枪的,你底下还有多少这种人?透个底,我也好早有准备。” “准备什么?挖墙脚?” 被戳穿想法的云向鸢比起老六笑的还要淫贱,打着哈哈道:“哪能啊?最多借几天让我手底下这帮没见过市面整天老天最大,老子第二的小兔崽子们明白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侯霖没他这份率性,焦虑道:“王彦章如今何在?” “杀完人后几个守城的甲士都呆怔,索性王彦章还不笨,趁着城门没关跑了出来。” 正说见,王彦章踱步前来,一脸风轻云淡,怀中抱着的银尖枪上还渗着新鲜血迹,看到侯霖后才露出愧意道:“你看着办吧,杀人偿命,不过老子死后跟我出山的那帮弟兄得多靠你照拂。” 说着就盘腿坐在地上,伸出脖子引颈受戮。 侯霖哭笑不得,犯事的求死像个大爷,自己反而举步维艰。 “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要死要活的。” 侯霖佯怒,王彦章这才一脸不情愿的站起来道:“不想给你惹麻烦,那什长看上去有些斤两,没想到如此不堪,我不过使出个‘杨柳挂枝’的小把式,他看上去命挺硬的,结果还咽气了。我从来都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你觉得为难,给句话我自己了断,你拿我人头去赔罪。” “去你娘的!” 侯霖气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王彦章的对手,这些天被云向鸢的痞气浸染,正中了那句老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学着云向鸢抬起脚往王彦章身上踹去,后者怒目相视,似乎这脚敢落下侯霖就是第二个挂在枪头上的柳枝。 侯霖正在气头上,一脚结结实实的踢了上去,将盘腿端坐的王彦章踢的身影一晃,还不等他发火,侯霖先破口大骂道:“挑了就挑了!你要死不活的想干嘛?造反?” 王彦章爬起身,怀里银尖枪抖动,落下一滴血迹正中侯霖头上,顺着他发髻往下流。 旁边云向鸢难得出于好心当起了和事佬,推开两人道:“杀人而已,多大点事?这阑城中的什长估计就是个不入流的小吏,破点财也就过去了,都是自家兄弟,不说二话,你们银子不够用来找我,不瞒你说,兄弟来凉州还是扫了不少秋风,谁他娘的说凉州穷,前些日子在朔云郡一个大宅院里” 云向鸢分开两人后将侯霖晾在一边,搂着王彦章大献殷勤。外人不知,只觉得这两人像是相熟多年的生死之交,特别是云向鸢一脸的热情劲,连王彦章这般软硬不吃的人都不好意思腾出手推开他。 “就这么说定了啊!晚上来我营帐喝酒,大块肉,大坛酒!管够!” 王彦章挤出个生硬笑脸道:“好,多谢将军美意。” 云向鸢见到这使枪的汉子比那姓秦的好哄的多,脸上笑意更是灿烂,拍着自己胸膛昂头道:“我姓云,叫将军多生疏?就你这上道劲,这件事我就做主张管下了!” 云向鸢涨红了脸,似乎不想在王彦章面前丢拉牌面,扯开嗓子道:“老子刚进凉州那会,过扶风郡碰到一个不长眼的官家弟子在那说骠骑将军的风言风语,老子当街一枪戳了个透心凉,事后那扶风郡的官府可敢来询问?” 旁边老六应声拍马屁道:“将军那一枪比起今天王兄弟的那杨柳挂枝也毫不逊色” 荣孟起使了个隐晦神情,已经和他初有默契的侯霖咧了下嘴,转向还在那吹嘘自己‘丰功伟德’的云向鸢道:“那就麻烦将军了。” 知道自己又大嘴巴揽了个棘手活的云向鸢有苦说不出,可看着王彦章的犀利眼神依他性子是如何也收不回刚才的豪言壮语,只好顺着话头继续道:“绝无问题,就算这冤死鬼是那阑城县令的亲儿子,老子也能把这事给压下来。”&bsp;&bsp;说到这他将头撇到王彦章看不到的地方,苦笑低声道:“最多等下次见到骠骑将军面挨上几板子呗” 侯霖和荣孟起闻言相视一笑,就连一向看他不惯的荣孟起顿时对这骑都尉中郎将也是好感叠升,一切尽在不言中。 阑城县衙内。 老百姓眼中的青天老爷最近口碑有所贬低,这得损于前些日子那个当街行凶的锦衣公子,长的是一表人才可下手却狠辣无比。 当时是阑城一天最热闹的时候,百双眼睛都看到公子哥挥刀砍死那弱不禁风书生后笑意不减的擦拭刀上血迹,随后扬长而去。 城门守卫跪伏在地恭送其走,城中衙役等到那书生尸体都凉了后才姗姗来迟。 天未凉,人心却如寒冻三尺般冰冷。 阑城不大,绕着外城墙走一圈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阑城人稀,几乎城中谁都认识谁。 书生是贫寒人家,人长的俊秀,更兼和气,在这阑城中口碑不错,就连城中最不讲道理的屠户都愿意听他讲道理。前年去郡城赶考,全城的人都为他凑盘缠,希望他们这天水郡最南边的小城也能出一个状元,衣锦还乡时不忘这些乡亲父老,拉上一把。 书生考是考上了,结果被一郡城内的商贾子弟花了大把金银贿赂考官,鸨占鹊巢把这书生顶了下去。 回来后,也没见他有所怨言,娶了城中最水灵的姑娘当开了私塾先生,也没了那功名争利的世俗心,安稳下来。 朝堂上不乏有铁骨铮铮的直言谏臣,市井里也就不缺蹈节死义的热血之人。 书生血热到血冷,一刀而已。 斩掉的不光是一条性命,还有兢兢业业在阑城打理这一亩三分地的县令大人多年的清誉。 可县令大人此时烦闷怒火却不是为了此事。 县衙内金尚文听到自己最为倚赖的什长在城内被人一枪当街挑死后,几乎将整个书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几个平日来敢和老爷嬉笑的婢女战战栗栗的在屋外,几个胆子小的还在低声啼哭,对于她们而言,这天下在大,风景在美,也不如老爷的喜怒哀乐能牵引她们心头上的春夏秋冬。 得知了杀人者是要穿城而过的平叛军伍后,连对自己被叛军杀死在寒胆城外的父亲都掉不下几滴眼泪的金尚文又陷入静默。 虽说对这武艺在阑城中当属无敌的什长确实寄予几分厚望,可冷静下来后却连虚情假意的悲怆都懒得做出来。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讲情理。所谓世间的血浓于水,青梅竹马和八拜之交,在他看来都是逢场作戏,他心如冰铁,看这些自然也就没了常人被感动后的莫名悸动。 他握住书房内唯一一个幸免于难的斗彩莲纹茶壶,叮呤一声被他砸的粉碎。 “就算是骠骑将军的爱将又如何!” 金尚文起身,推门而出。 一百零三章:两杆枪 西凉天气时好时坏,就像是扑捉不定的女子脾气,中午侯霖还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到了晚上按理应该凉快些,可连夕阳倒映在荒土上的晖光都感觉散发着滚烫热气。 西凉民间有谚:围着火炉吃西瓜。自商道大辟之后,西瓜这只在西域才能得一见的果品在广文年间还是皇家贡品,等到越来越多的人嗅到了西域通商的挣钱机会,西瓜这果品也在和西域水土相仿的西凉州上种植生长。 阑城外有一果农挥着鞭子赶着驴车回村,远远望见几个人影冲他挥手,等走进了看发现是几个没见过装束的官军,他心里骂道一声晦气,表面还是露出憨厚笑容百般个不情愿推车上前,只希望别连车带瓜都给他推走了。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这几个官军居然给了瓜钱,这让这个活了大半把年纪的瓜农开始怀疑人生,不是说官军吃东西只管拿不叫买么?怎么还有这么傻的官军? 几个人挑了五六个十斤重的西瓜,为首的一个将军随手扔了十几个铜板,瓜农原以为是这官军大爷拿他开涮,不敢伸出手去接,那给钱的也不啰嗦,见他没动作就把铜板洒到板车里,自己扛着西瓜走了。 这时这瓜农才将信将疑的将铜板捡起,看着远去背影喊道:“多谢将军!” 他虽然只是一草民,可听村里去大城里闯荡的年轻后生说过,那些穿着气派铁甲,头盔上竖着一根往上翎羽的都是将军,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在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眼中自然更是凶神恶煞,恐惧远远大于敬畏。 这个买瓜的将军看上去年纪不大,头上却插了三根翎羽,老头寻思着这得是多大的官啊!对于只见过几个不入流小吏的他,实在想不出来。 “消消暑,这西瓜前些年还是稀罕东西,想吃上一口不知得掏多少银子,如今西凉大街小巷都有,比白菜还便宜。” 云向鸢拔出佩剑,轻轻划上一道,已经熟透的西瓜应刃而开。 郑霄云在旁笑道:“在亲王府的时候侥幸吃过那么一块,这么久了还忘不了这玩意的甘甜,酷暑之时来上那么一个,着实舒服。”&bsp;&bsp;侯霖也接过一块,大口啃嚼起来,甘甜沙软,顿时觉得浑身清凉。 一个十斤重的西瓜经不起几个汉子一口,云向鸢觉得吃一个开一个麻烦,索性几刀把几个西瓜全从中砍成两瓣。 看着云向鸢狼吞虎咽的样子,连西瓜籽都嚼碎了往肚子里咽,侯霖无奈道:“你是不是饿死鬼投胎?连籽都不放过。” 云向鸢头都不抬,埋在西瓜皮里回道:“你他娘的管我,老子花钱买的,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连着皮吃也是天经地义。” 侯霖腹诽一句你倒也得吃得下去,也就不管吃相极为不雅的云向鸢了。 几口又干掉大半个西瓜的云向鸢扯着侯霖衣襟擦嘴,不等侯霖暴起骂人他先开口道:“等等入城,我去和那个阑城县令讲道理,看能不能用金银盖过去,他要是愿意讲道理,那倒是好办,要是软硬不吃,老子也就不卖给他这个面子了,一个七品县令而已,老子六品中郎将砍死他又能如何?” 侯霖平静道:“本来就是我们理亏,能讲道理是最好。” 云向鸢略微迟疑道:“你就别去了,我一个就行。” 侯霖将露出青白瓜瓣的瓜皮随手一扔,有些不解道:“为何?” 云向鸢一副早就看破他的模样洋洋得意道:“虽然咱们接触不深,但我看人一向很准,你瞧着人畜无害跟无用书生一副德行,可情急了绝对就不讲章法和规矩,由着性子乱来,这点我没说错吧?” 侯霖冷冷的呵呵两句,想起在学士府里冲着那位高权重将军瞪眼怒眉,自知云向鸢没有说错。 云向鸢拍了拍肚子,拿起最后半个瓜,伸出舌头把几滴要留滴落地的瓜汁舔干净,一口咬下一大块继续道:“这点我可比你强多了,小事打马虎,大事不含糊。你是不是瞅着我跟个无良纨绔一样,仗着官职和家世压人?” 侯霖笑笑,心中点头表面摇头。 云向鸢也不戳破,自嘲笑道:“所以说人长两只眼睛只能看别人,看不到自己,所谓镜照骨肉,心视魂魄也就是一句似乎有道理的空话了。”&bsp;&bsp;侯霖突然觉得这个表面比起市井无赖还要泼皮无耻几分的家伙肚子里还是蛮有墨水的。 “所以你跟着去,如果那县令门都不让进,面都不给见,让你在外候着,你能忍?” 侯霖点头认真道:“能!” “进去连个凳子都没,冷言风语打官腔,能忍?” 侯霖道:“能。” 云向鸢哈哈一笑,站起身道:“老子一件都不能忍,所以我能去,你不能去。” 感觉自己被耍了的侯霖倒是没生出火气,只是问道为何。 云向鸢得意神情更是不遮不掩,拍拍屁股抖落尘土道:“你这么能忍是缩头乌龟么?老子讲理那也得见到人才能讲,这县令要是敢给我摆脸子当大爷,老子就让他打肿脸装胖子的行径成真胖子。” 他故作玄虚的唏嘘一声,看着侯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不成器的晚辈,语重心长道:“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气盛了,有些人染色几分就想开染坊,有些人拿了好处不卖乖还想着得寸进尺,人心不足蛇吞象,官场上这种人尤其多,所以你得告诉他哪里是底限,触碰了有啥后果,等他瞻前顾虑后也就老实了。” 侯霖被他一席话驳的哑口无言,云向鸢看着侯霖迷茫神情开解道:“所以来时我说我们不骑马,走进城,这是给他面子,给两边台阶下,心思百般通透的人自然就明白这浅显道理,他若给面子,咱们就光礼遇,如果不给,那就先礼后兵。” 一脚踹开一块碍眼的西瓜皮,云向鸢摇头晃脑怡悦道:“老子两杆枪,一杆让女子欲罢不能,一杆让男人魂飞胆丧,这便是我云向鸢的为人处世!” :(12点左右还有一更,这星期pp推荐,本来想存稿的估计存不成了,一天得两更。编辑那给我下了死命令,一周的pp推荐要是收藏上不了1500,那就放弃我了,心酸之余还有些心疼自己,所以各位看官老爷,千万别吝啬一个收藏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小弟在此磕头感恩了。) 一百零四章:阑城 阑城。 夯土堆积的土城墙远不如长安城那般巍峨雄伟,却也有别样的沧桑气息。像这种小城地处偏远,朝廷也不会拨钱来开道一条护城河,比起长安城每日都人满为患的城门口,阑城的城门前只有几个昏昏欲睡的守城士卒,窝在城根下打着哈欠瞌睡。 一行人畅通无阻的进城后,云向鸢带着几个亲兵直奔城衙门,天下衙门朝南开,是最好找的建筑,更何况这个站在不足两丈高的城墙上就能将城中事物一览无遗的小城。 侯霖带着郑霄云在城中闲逛,惹来许多目光,陌生人在这城内实在太过扎眼,除了附近几个村落的人会来阑城外,一年也少有几个会进这座小城。 两旁低矮房屋一间隔着一间,木梁石砖黄土墙,千篇一律。一脚踩下就能扬起好大一片飞尘,侯霖想起长安的繁闹景象和陇右郡的山清水秀,长叹一口气。 两人随便走走,突然听到在这城中算是宽敞的偏僻巷子里传来一阵打闹的响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虎背熊腰,赤裸着上身的屠户汉子手里提着一个比起他要瘦弱太多的男子走出来,就如提着一只小鸡一样。男子不停的拳打脚踹这屠户,却毫无作用,最后被扔出巷子,爬起身后面有惧色往后滚爬几步,看到巷口有人,不愿丢了面子,指着屠户骂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狠话,自己觉得豪气万丈,一溜烟的跑了。 屠户铁青着脸,看到男子健步如飞转眼没了身影才鼻音极重的哼了一句。 阴暗巷中跑来一道娇弱身影,手里还揣着一块女儿家的绣花肚兜,满脸通红。 “王大哥,不用管他了,谢谢你。” 屠户满脸横肉,光脑袋壮臂膀。拍了拍手对这女子时就没这么盛气凌人,转而一脸良善开口道:“妹子!以后要这种泼皮无赖在做着下三滥的无耻事,你就直接拿我给的那根木头棒子打出去!你啊、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羸弱,我那贤弟在天之灵,想必也希望你能坚强些。” 女子听后眼眶通红,嗓音微颤道:“晓得了大哥。” 神经大条的屠户没注意到这个细节,继续循循教说。 侯霖一愣,认清这女子面貌正是城外巧合救下的女子,他吹了一声口哨,屠户以为又是不长眼的游闲地痞,立马转过身盛气凌人的望向他。 女子抬起头,看到是侯霖后原本就是透着红晕的两个白皙脸颊更红,她将手中肚兜藏在身后才抬起头朝着侯霖笑了笑。 碧波荡漾的眼神清澈无杂,笑不露齿,很是好看。 屠户看着面前这个年纪不大的男子警惕问道:“怎么?大妹子你认识?” 女子点点头轻声道:“这位将军是个好人,在城外救了我一命。” 将军? 屠户看着衣着不伦不类的侯霖满脸质疑,分明是书生打扮的宽襟长袍,可偏偏袖口短窄,也没有那随风招展的裾摆,比起他贤弟那长袍纶巾的风流打扮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侯霖走上前道:“这么巧。” 女子脸皮薄,怯生生的低头嗯了一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屠户这才注意到侯霖身后的郑霄云,块头比起在这城中最壮实的他也毫不逊色,年轻时曾在西陲边塞杀过羌贼的他看到郑霄云走路时的动作才相信女子的话。 常年军伍的人,除去凤毛麟角的左撇子外,大多走起路时两边肩膀右边会不摆动,显得一高一低,这是因为长时间握着刀剑养成的习惯,这份自然到退出边军十年的习惯,屠户亦是如此。 屠户挠了挠脑袋,道了句:“大妹子,有事就找哥啊,我先走了。” 只剩三人在巷口,侯霖不知如何开口,而应该尽地主之谊的女子硬是站在原地许久才小声道:“将军既然走到这,就来喝杯茶吧。” 早就料到这般寒暄的侯霖立即道:“好!” 女子孤身在前,转入巷口。侯霖这才头疼,想起了那句寡妇门前事情多,琢磨着找个听起来不蹩脚的说法离开,可见到女子已经自顾自的走进去,只好硬着头皮快步跟在后面。 小巷越进越窄,又因为在城墙底下,常年见不到阳光,几颗倔强长在土墙下的绿苗也都病怏怏的枯黄。 几间土屋只有矮墙篱笆相隔,女子带路走到最深处的一个庭院,先走了进去。 侯霖跟上。 庭院不大,从门走到屋口也就十来步,一颗凉州独有的胡杨挺立茂盛,最上面的枝叶都挨到了城墙,皱摺纵横的树干上拴着一根细绳,上面搭落着许多刚洗完的衣裳,几件打着补丁的衣服掉在地上,女子上前拾起,看着还未晾干的衣服又沾染了沙土,只得扔进一旁的旧木盆,准备在搓洗一遍。 女子招手,细声细语道:“将军进屋里坐吧。”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言语中的不妥,心底暗骂自己一句,哪有寡妇招待陌生男子进屋里坐的,这可是不守妇道! 侯霖没想这么多,坦然处之,背着手走进屋内。一缕斜晖映射进房内,侯霖环视一遍,屋不大,也没太多物件,一盏油灯、一张硬通床板,上面置放着一床洗的发白的被褥,连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都没有。 女子拿出两个碗,给侯霖和郑霄云倒了一碗温水,窘迫道:“贱身家里贫寒,连口像样的茶水都没,还望将军不要介意。” 侯霖摇摇头,笑若桃花大饮一口道:“不打紧。” 这女子睫毛弯弯,低下头不敢直视,她只觉得侯霖笑起来像极了他那个冤死的夫君,触景生情下还带着几分青涩少女才有的羞容。 女子在江南那边只算中人之姿,可放到这沙尘铺天盖地的苦寒凉州,就是百里挑一的水灵姑娘,地域使然。 侯霖看到旁边一间侧屋里没有关门,能看到一书桌案台。 他好奇心起,询问道:“我能进去看看么?” 女子点头道:“将军请便。” 侯霖脚步轻缓,书屋里不沾一丝尘埃,摆放着诸多书籍,只是比起学士府书楼里那琳琅满目的绝世孤本,这里实在是不值一提,大多书简都是随处可见的通俗读物。 书屋里干净整洁,即使女子夫君已经去世,可她还是照旧每日打扫一遍。 侯霖抬起头,看到案台上纸窗下一块用竹木简单裱起的木板上写着一句简简单单,却让他肃穆起敬的话: 挺起胸膛做人,低下头颅做事。 侯霖微微躬身一拜,嘴里吐出一字:“善!” (依照我编辑大哥的性子,给了好处收藏还上不了1500,是肯定要把我生吞活剥的,各位不想见到这人间惨剧,就麻烦帮个忙,我还年轻,不想死啊!最近都是两更,各位放心,我就算猝死也会更的。) 一百零五章:滚滚铁骑穿城过 女子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侯霖随口问一句,她思索一番在回答,几句闲聊过后就连刻意找话题不想让气氛太过冷落的侯霖都不知在提些什么好,望了望外面天色,已是昏暗,阑城里不多的几座酒馆都点上了烛火。 侯霖道了一声别,和郑霄云推门而出,在不走,就怕要被闲言碎语缠身了。男人无所谓,晚上在寡妇家里最多被骂一句登徒子,可女子的贞节经不起如此谩骂,更何况本来就没发生什么,怕这腼腆女子被人在后戳脊梁骨的侯霖脚步快上几分,头都不回的转出小巷。 女子怕被人瞧见,没做贼却有了做贼心虚的心理,哪敢迎送出巷,孤零零的素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小巷里看着两道人影离远,自己也能得过且过的一袭素衣直到侯霖身影不在,才轻轻锁好一碰就发出吱吱响声的木门,回到屋内。 她心里知道,这一别,怕是再也见不到这好心的年轻将军了,想起刚才自己有些痴迷于和她过世夫君几分神似的侯霖笑容,又悔恨的在心底骂了自己一句不知羞,不害臊。 略微心疼的点起烛台,做些简单的女红刺绣为讨生计。手中针线穿插不断,心中思量也如麻线一匝一匝,心乱如麻。 她不是没有改嫁的念头,那个好心帮衬她的屠户大哥也劝过她,毕竟和夫君成亲至今还未有身孕,再如她这般年纪和在这小城中算是惊为天人的容貌,想要找个好人家不难。 她望向那间书房,想起刚才侯霖那如同她夫君身形的躬拜,轻笑一声。 要是有男子在旁,想必要被这不倾城倾国的芙蓉出水笑容倾倒。 侯霖走出小巷后,正好遇到出衙门的云向鸢,急忙赶上去问一句如何。 “妥了!本将军出马还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这县令还算识相,也给足我面子,只是表面功夫得做到,象征性的给了五十两抚恤银子就算没事了。” 侯霖不信,狐疑目光看着正忻忻得意的云向鸢,被人看轻的他回瞪一眼:“不信你就自己去问!” 侯霖嘿嘿一笑,知道确实摆平了。 “老子可费了不少口水,那县令还特意说犒军弄了好几车酒水,不过明日一早我们就要过城,告诉你底下的兄弟可别贪杯。” 侯霖点点头,问道:“你跟那县令究竟说了些什么?” 云向鸢愉怡笑脸僵住,转而苦涩道:“我说本将军是骑都尉中郎将云向鸢,可估计落到他耳朵里就只剩一个云字了。” 侯霖听的不大明白:“云?” “他姓金啊!” 侯霖茅塞顿开。 武威金家,天水云家。凉州七郡中最为出彩的两大世家,如今双双入平沙,何必为了一个小小的什长死活而争的面红耳赤? 云向鸢淡淡道:“还是没能逃过这个姓氏,要不是怕我家那个老头子得知我改姓气的昏厥过去,我早就改了。”&bsp;&bsp;日落月升,几道人影被只剩最后一角的黄晕残阳拉的奇长。 第二日一早,报晓鸡鸣叫不过三遍,早就接到县令大人命令的守城士卒便大开城门,不少不明就里的阑城百姓仍在睡梦中被滚滚铁蹄惊醒。 云向鸢一马当先,身后骑都尉持着将号纛旗的壮汉紧随其后,马蹄踏在浮着黄沙的实地上颠簸如浮萍,马背上的云向鸢随着马身起伏前后摇摆,刹那间就从这头驰到阑城的北门。 三千铁骑,如惊雷道道,以为是地震的百姓纷纷睁开惺忪睡眼,慌张披着衣裳推门逃命,却被飞扬如沙尘暴狂卷扑面又推回家中。 这座小城百姓只见过城中那些为了糊口饭吃的守城士卒,就已经艳羡的不得了,城中哪个孩子不是趁着执勤甲士睡着后偷偷踮着脚尖跑过去摸了摸入手冰凉生冷的铁甲? 他们哪曾见过如此气焰跋扈的雄骑奔驰? 这一天,这一幕、注定成为这座小城里百姓难以忘却的景象。 待到骑都尉的三千铁骑横城而出后,已经被扬到城楼高地的灰尘还在来回翻腾,如海水汹涌。 金尚文眯着被掀起的沙土扑腾到只能微微长开的眼睛,不去看那一骑绝尘的三翎身影,不去看那一列一列整整齐齐挥鞭驰骋的重骑,只是盯着最前面那杆绣着云字的旗纛。 在他眼中,不要说这三千骑兵,就算是一万也重不过这单单的一个云字。这是大汉百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能够生在这种世家里,远远强过带上十万兵。 比起这三千骑都尉不论装束还是气势都要弱上太多的侯霖军伍也缓缓入城。没有那刻意放纵战马践踏沙尘营造的彪悍气焰,更没有那地动山摇的万马奔腾之势。 可是对这小城里的百姓而言,两者带给他们的冲击力一样巨大,同样甲胄的军伍齐齐步入城街,迈步跨步如出一辙,步卒行伍两旁每隔上数十丈就有两骑持旗位于侧翼,这一军队里最常见的行伍方式足够让这帮小城百姓张口结舌。 女子被那突如其来的铁蹄滚滚早早惊醒,晚上熬至三更未睡,刚熟睡梦乡就被惊起的她即便再好的性子,也会有床气。 不敢出巷子学别人离近打量这过城军伍的她踮起脚尖,想要寻到那两个好心的将军,在心里为他们在祈祷护佑一番。可除了扑面而来的黄沙外什么也看不清,她心里哀婉一声,罢了。如果下次能见到,她一定会当面在道一句谢。 金尚文转过头,对着没见过什么市面的县衙衙役道:“你去寻三公子,把最近的事情好好说道说道。” 衙役酩酊醒悟,惨白面孔朝着县令大人如木偶般点了点头,远远吊在两军身后出城而去。 金尚文拍了拍大红官袍上的灰土,看到胸口鸂鶒官补,心头上浮无名火,心高气傲的他怎能甘心这辈子就穿着这身大汉庙堂万人共穿戴的七品袍子?怎能容忍一个六品武夫在他面前颐气指使?&bsp;&bsp;他低下头,嘴角幅度恰好是如他那侄子一般的冷笑。 平沙城,金家府邸。 在逃亡路上丢了太多名贵物件的金家仍旧是富可敌国,随便一间偏屋里摆放的瓷器花瓶都能引起市面上沸起轩然大波。 金泰衍一身白衣胜雪,端坐在锦丝编织的席地上闭眼假寐,旁边风铃呤呤作响,空灵悦耳,使人心境平和。 他的暴戾心性众所周知,他亲生父亲,更是金家家主多次训斥过他,让他收敛心性,多做些能除去年轻浮躁的静心打坐。 不知为何最近他二哥的死又被人重新拾起来谈论,更和他扯上了关系。暗地里他杀光了几个只知片面的通信小厮,明里为了堵住那些不论是无心还是有意者的冷言风语,他自闭宅院,就打坐在庭院里,不论晨露还是霞夕,寸步不离。 外人以为他扭转了心意,不问俗世一心去求那道家长生,要不为何学道士打坐静心平息? 谁知道表面平和的他这些天其实一点不平静。 群虎山几年的布局被一个自称是长安来的年轻都尉搅成了无子落定的烂局,承载他重望的老魏头也死了,日后极有可能成为他亲军的五百陌刀手也没了音讯。直到前些日子从苍城那边的家族眼线带来了一个重磅消息。 群虎山的几座峰头人马跟着一个年轻书生出了山,还投奔了平叛大军。 一想到这,他脑门上的青筋都爆出,双手不停颤抖,极力压抑着怒火。 在他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刚好一个从小就买入府中的贫贱婢女送来新摘选的茶叶,被他用那入墨便通色碧绿的寒潭砚台砸的血肉横飞。熟知这位从小就视功名如己物,视人命如草芥的管家一句话也没吭,招呼着几个下人将尸体从后门搬走,再将血污清扫干净。 金泰衍突然想起那个被他亲自拖到恶犬口中成了兽粪的二哥。小时候他每当烦闷砸东西时,那些下人奴仆都不敢近前,只有这个一直将他视为亲生兄弟的二哥上前宽慰,给他当马骑,还亲手做了几个纸鸢带他出城踏春。 后来年纪稍大时,他二哥不喜读书,出去做了嫡脉里谁都瞧不起的武将莽夫,已经初懂家族里温情脉脉只对得意者的他日渐对这不成器的二哥厌恶。 那日二哥牵着一名女子的手来到他面前告诉他,这是嫂子的时候,他心中便冷笑不止。 那个只知道读死书的大哥是个病怏怏的书生,对权谋尔虞一窍不通,入不了他的眼。可这个在当时乱象丛生的凉州里执掌数千甲士的二哥成了他的心腹之患。每当听到父亲夸奖二哥时,他都是攥紧了拳头,回到自己屋邸后免不了砸上些外面人视为珍宝的稀罕物品。 还好,这个在他眼中只是仇敌的二哥冲冠一怒为红颜,中了他的歹毒恶计,身死势消。 金泰衍抬起头,看着风铃摇摆,面无表情的咬牙重声道:“都该死!” 一百零六章:蟲叠山 天水郡东境边。 大半个凉州的郡兵如今沿着郡境驻扎在这,似群蚁筑穴,一马平川的劲草荒原上平地拔起诸多哨台营寨,不过三十里的地界,堆积了有整整七万郡兵。 郡兵战力是凉州老百姓有目共睹的,抛开被那叛军霸王麾下精锐重骑虎骑营踏杀转辄十里的武威大败不说,连和一般叛贼暴民刀戈之争也是输赢参半,让不少凉州百姓心有戚然,难免念叨腹诽几句这些年头交的这么多赋税银钱不知道入了哪个贪官污吏的私囊。 叛军以战养兵,只要经历了几次大战活下来的兵卒都是叛军首领的宝贝疙瘩,经常有抢兵的事传出,甚至还有为了几个老兵归属大打出手的事情。天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消息传出后让朝廷军爷贻笑大方,和袍泽喝酒闲聊时总会在言语中带上些不屑的琐碎脏话戏谑而出。 其实官军这亦是如此,上过战场的校尉将军知道一个百战老兵比起十个青壮的新兵蛋更为珍贵,大多战局混乱难解难分时,这些能活下来的老兵会有经验直觉做出最为正确的判断,不乏有能够以一人之力扭转千人战局的壮举。 云向鸢三千骑都尉里那个唤做老六的贫民出身尉长,就是在一场大战中拖着已经疲软的身躯用以伤换命的方式杀死了三个和他一样无力在拿刀的贼逆,砍掉了敌军的中军大旗,原本都是摇摇欲坠的士气顿时拉开了距离,一方士气振作如长虹贯日再起,一方江河日下一触即溃。 战后从死人堆里被翻出来的老六吊着一口气,如果打扫战场的人晚上那么一炷香功夫,恐怕就没现在的骑都尉尉长了。 兵家之事,一言难以道尽。甲士战力看于精锐武艺和只做辅佐的兵器,可战场确是及天时地利人和,自古以来哪个能在史册上留下鼎鼎大名的兵家将帅没有堪舆青囊观天象的本事? 可决定胜负的仅仅在于三军之中的一口气,气存则不亡,气衰溃散无疑。 只以地理险峻,不以郡图志的边界线来安营扎寨的七万多郡兵连营土堡如兽牙参差不齐,单用战略突进来看基本踏入武威郡境,如同最锋利的獠牙咬在叛军地盘的是天水郡最为精锐的沙狐营,有左右二十里策应的八千多郡兵,有恃无恐的在武威郡内耀武扬威。 前段时间汉典城失陷,听说那骠骑将军麾下的爱将孙锐都战死,四千多平叛大营的将士少有能苟活下来的,这些郡兵没有那同病相怜的忧愁,反而觉得多日来的一口浊气呼之欲出了。 中原来的平叛士卒不是常在私下叫他们凉蛮子么?不是自诩那些叛军都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么?结果如何? 听闻汉典大败后天水边境的三十里防线不仅没有加强防范以防祸事复生,反而从将官到士卒都大醉了好几日,甚至还有缺心眼的家伙在端酒畅饮时说了几句叛军弟兄不愧是我凉州健儿,这下让中原来的骡子兵知晓我凉州男子的厉害了吧。 骡子,马驴杂交之牲畜。不如马能负人奔驰,不如驴能拉磨赶车。 此言一出,大笑声更大,响彻营落。更不乏拍案叫好者,从此骡子兵就成了平叛大营十万甲士的代号。 一边骂凉蛮子,一边骂骡子兵。也难怪其实初时并没没兵马钱粮,更谈不上兵强马壮的叛军能够一头扎进武威郡后如鱼得水。 天水郡往东南角和朔云郡交接处,有一片叠嶂山峰,和凉州其余地方大致相同,有山必有义字幡,有树必有绿林汉。 只是这名做蟲叠山的绿林豪杰,比起群虎山那六座峰头峥嵘毕露的万丈豪气,实在羞于一提,别提招纳青壮动则千人下山烧村抢粮抢女人,就连遇到上百人武装的商队都得灰溜溜的等着走完才敢露面。太过窝囊惨淡了些。 蟲叠山,顾名思义,山中没有豺狼虎豹等大型山兽,唯独多虫多蛇,早上晚上瘴气遍布山野,除去这些毒物外没有能够活着在瘴气里行走的人畜。正是有了这层天然屏障,蟲叠峰的两千多草寇才能活的窝囊,却没有性命之忧。 听说七万多郡兵压境,在离着蟲叠山只有短短二十余里地扎营驻寨,蟲叠山的大当家直接一屁股从那假虎皮的头号座椅上滚下来,生怕是来找自己麻烦,等打探清楚后才安心下来,可也给底下弟兄下了禁足令,没有命令不许下山,怕被正愁没有脑袋砍的官军撞见。 就这样战战兢兢过了半个月,发现官军没有什么太大动静,已经断粮好几日的蟲叠山才放任底下兄弟出去找粮食,却也是万般叮嘱要避开官军,越远越好。 就当云向鸢和侯霖穿过阑城时,已经有大半年没碰过女人的蟲叠山大当家做贼一般从结着蛛丝网的床底案板翻出最后一口酒。往窗外瞅了几眼看到没人他才拔开酒塞深深的吸了一口,陶醉其中。 真他娘的香!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入这被千夫所指行当的人都说过这句被嚼碎的话,可是天底下哪有这么大公无私的人,这蟲叠山的大当家就不相信有这种傻子,只要自己吃饱了喝足了就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学着秀才举樽吟诗的潇洒作派,这大当家也一手握着烧瓦酒壶摇头晃脑嘴里碎叨什么美人美酒,不可同得的无论之谈,结果差点没拿稳把这山上最后一口酒甩到地上。 他忙不迭的两手颤颤巍巍抱紧,贴在胸口,嘴里吐出几句凉州土腔话道:“罪过!罪过!” 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慌忙将酒壶藏到床底下,负手而立站在都是洞孔的纸窗前,装出一副高深莫测忧虑的神情。 门外山上喽啰敲门后进来,哭丧着脸道:“大当家!最后那点黄梁面也没了,旁边林子里能吃的东西弟兄们基本都搜寻遍了,就差啃树皮。” 他缓缓睁开眼,微微撇过头道:“慌什么?跟我黄楚邝这么多年的弟兄,可曾饿死过半个?一点小小磨难都经受不住?日后要有金银玉鼎砸到身上还不得被砸晕过去?” 喽啰心里诽谤一句是没饿死的,可他娘每天都有饿晕过去,被灌水灌醒的倒霉蛋。 有着文雅名字的蟲叠山大当家看着这小喽啰身形站姿一摇一摆,一瞧也是不知饿了多少顿的可怜人,心有不忍指着旁边缺了一个桌腿用石头垫起桌上的小半块干饼道:“拿去吃。” 喽啰一时觉得嗓子像是被噎住了一样,颇是感动道:“大当家” “拿走!” 喽啰抹了抹略有湿润的眼眶,深深的一拜后抱着干饼离去,只觉得这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饼子。 他前脚一走,黄楚邙就从桌下石头后面翻出一块完整的烙饼,将房门关好又掏出酒壶,不舍得喝就光闻,再吃上一口烙饼,心满意足。 蟲叠山不同于崛起快没落也快的群虎山,匪患从未消失过,这都得益于蟲叠山林间沟壑里那生人勿近的毒瘴雾气,官府多年围剿除了落下一堆死于毒瘴的尸体外什么也没得到,再加上这蟲叠山里的山贼确实在同行内算是混吃等死不争气的类型,做不出什么让当地几个村县官老爷深恶痛绝的事来,也就由他们殚精竭虑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不过让人不敢相信的是离着蟲叠山不远处的商道过往马队,说起这蟲叠山的土匪都是竖着大拇指道句绿林中的忠义之人, 从来没做过什么谋财害命的坏事,反而还经常让山上弟兄护送马队一段路程,以防其他同行来剪径。事后最多要些碎银子或者换些吃的也就心满意足。 这也难怪蟲叠山的名声在商队里出奇的好,只是最近南边朔云郡又筑起了好几道关隘,来往商队都嫌过关费要的太多,宁可绕路几十里也不愿花这冤枉钱,这才使得蟲叠山日况渐下。 所谓树大招风,蟲叠山这小媳妇过日子精打细算的独有拦路方式才使得这座山头能够存活至今,没有像其他动则屠戮满门,杀烧抢掠无恶不作的同行一样,成为官军功劳薄上的一笔一墨。 黄楚邙作为蟲叠山第五任大当家,说出来其实挺心酸。前两任一个醉后放茅从后山崖上失足跌了下去,至今尸首没找到,一个带着几个山上弟兄去城里喝花酒顺便走个青楼,结果刚进了一楼莺的闺房,裤子还没脱,就被不知从哪得知风声的官兵抓了去。 听说上刑场时吓的屁滚尿流,连那句绿林中人人都望死前能够豪迈喊出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没能喊出。 黄楚邙是真的心里替他不值,你说说,要是死前当着这么多城里人面大喊出来,再挂上咱蟲叠山的名头,多气派、多长脸啊! 他起身,心里不知纠结了多少次,才伸出舌头舔了舔酒塞,随即赶快把酒壶盖好,生怕自己一个醉在其中就把这仅剩的家当给喝了。 唉!希望能活到这个年关吧,别哪天就成了刀下亡魂。 他掏了掏自己的裆胯,觉得都快孵出蛋来了。 “兄弟在委屈你些日子,等大哥把这段时间熬过去,绝对亏待不了你!” 黄楚邙张开大腿,对着自己的‘兄弟’说道。 “真是人生疾苦啊!”他唉声叹气,一口咬掉大半个烙饼。 一百零七章:分道扬镳(上) 出了阑城后,路途风景葱郁了不少,也没那黄沙漫天让人张不开嘴,随着行军越来越靠近天水郡的中枢地界,路上过往的商人也越来越多。 侯霖驻足在一曲折山麓旁,遥望远处一条条被灌木丛分割开来的官道商路,心中颇是感慨。天水郡多路,来时就有所耳闻,可亲眼见到后才知道这一条条道路是怎么个多法。 条条重叠又分岔,分岔后在开偏路,偏路不过半里地在归主道,纵横交错,盘旋曲折。 正是这一条条道路,使得原本算不上富庶的天水郡一跃而成能和有着小江南之称的陇右郡相提并论,更成为了凉州七郡内上缴赋税之首。 烽烟四起,天水郡却安定如初,侯霖放眼望去,无数人影车队尽收眼底,缓慢行驶在四通八达的交通线上。 云向鸢靠在峭壁旁,半蹲着身子铺展一张天水郡地势图,少有的凝重神情,侯霖这才注意到他那个手持将号大旗的壮汉马上除了捆绑着十八支掷枪外别无他物,就只有一大袋子的地图。 “侯霖,等在过了旁边那城我们就要分开了,我奉命前往的是天水郡野谷城平原,以防叛军北进,刚好不用去和凉州那些本地郡兵打交道,乐的开心,你多保重。” 云向鸢说完犹豫片刻,竟是将手中被视为民间禁物的官制精细地势图甩给了侯霖道:“这个你留好,算是这些日子来哥哥的一份人情。” 侯霖笑道:“这就不必了吧,各城中都有郡县制图,到时我去借阅就行。” 云向鸢冷笑一声道:“你敢去借,可敢用?” 侯霖纳闷,挑了下眉示意请教。 “之前平叛大营里有一名将尉就是借了朔云郡的一张地图,奉命去一城解围,结果照着那破地图的指示妄走了二十多里地,等到那城时已经被叛军攻陷,原本按照计划是他和另一营同时南北夹击打叛军一个措手不及,结果被那地图害的整整晚了半天,等赶到时城破,另一和他一同解围的那营孤立无援,被叛军围歼杀了个干净,气的这仁兄回去把给他借图的县令鞭杀致死,结果那县令是和朔云郡哪个大人有些亲戚关系,事情闹大后骠骑将军不得不把这个将尉发配冲阵死士中,不过算他命大,听说现在还活蹦乱跳着呢。” 每逢大战,必有一部分将士要去先趟那拒马陷阱埋伏,冒着最为凌厉的头三波箭雨陷阵,此等将士被称为敢当死士。大多都是犯了军令的兵卒戴罪立功。 敢当死士阵亡率之高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一场大仗下来十个里面能有一个活下来都算是极高的存率。 侯霖愕然,随即改口问道:“像你这种估计没少进死士营吧。” 云向鸢呵呵一笑不作答,旁边老六插嘴颇是引以为傲道:“我家将军三进死士营不死,陷阵武艺自然没得说。” 云向鸢怒目而视,带着威胁口吻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少他娘的在这乱拍老子马屁!” 老六吐了吐舌头,转过身颠着一身沉重扎甲回到马背上。 “少在这学娘们惺惺作态,别人想要老子还不给呢,之所以这次出奇大方,其实还是有事相求。” 云向鸢赶走老六后,凑到侯霖身旁压低声音道。 三句话便露出狐狸尾巴的云向鸢往侯霖身上拱了拱,侯霖立马身姿轻盈的拉开几个身段的距离,指着云向鸢一脸嫌弃道:“我不学娘们惺惺作态,你可也别学女子搔首弄姿。” 觉得受到莫大屈辱的云向鸢耸耷着脑袋骂道:“去你娘的!我认真说,那个使枪的汉子能不能借我些时日?我底下几个尉长沙场功夫只能说不俗,比起你底下的几个差的太多,天底下的便宜不能都让你一人占去吧?” 侯霖下意识的一皱眉,不悦道:“你自己去问,若是他愿意跟你走,我拦也拦不下来,再说人家又不是物件,就你刚用借这个字眼让他听到了不把你挑在枪尖上才奇了怪了!” 假装没听到侯霖后半句话的云向鸢像是得了圣旨一样屁颠屁颠往行伍后面跑去,还真要去问问王彦章愿不愿意与他同往。 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看戏的荣孟起看到云向鸢走远后才开口道:“舍得?” 侯霖翻了个白眼道:“这句话你之前就问过我,有舍才有得,天底下没有一定是囊中之物的事情,就像金家三公子不是以为群虎山势在必得么?” “而且谁说王彦章会答应与他同去,倒不是说我跟他关系有多牢靠,只是他底下这么多弟兄还得仪仗我来照顾,思来想去也想不通他会和云向鸢走的。” 荣孟起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指了指侯霖手中握着的地图道:“你舍了一冲锋陷阵的将才,就得到一张地图?” 已经习惯他这一针见血的毒嘴,侯霖实在提不起精神瞪他一眼,敷衍的点了点头随他怎么去说。 过了一会云向鸢还是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跑回来骂道:“你他娘的对他有多好啊?老子都许诺一顶七品将军的官职都没能把他诓骗走,难道你跟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无力与荣孟起做口舌之辩的侯霖听到这话后提起一口气就破声骂道:“你他娘的才是有那断袖之癖吧!要不怎地整天挂在嘴边嘟囔个不停?” 云向鸢没想到侯霖反应这么大,往后躲了躲,干咳两声道:“不和你瞎扯了,我带着骑都尉先行一步,以后见面机会多着呢。” 侯霖还欲开口,云向鸢向后一招手,牛角号声震耳欲聋,三千骑都尉重甲齐齐翻身上马,扬尘而去。 荣孟起袖摆随着扬起的飞尘悠悠飘起,等到尘烟散尽他才擦了擦粘在嘴唇上的沙砾道:“接下来怎么办?” 心中早有打算的侯霖负手而立,望着远处自晨时到黄昏从未有过停歇的车水马龙悠然开口:“既然要趟这浑水,那想不沾泥泞是不可能的,你觉得叛军西进天水郡的可能性大不大?” 荣孟起反问:“若你是那个霸王,一面是朝廷精锐的十万甲士,一面是本地七万郡兵,你会怎么选?” 侯霖笑笑,两人心里都已心知肚明。 一百零八章:分道扬镳(下) 骑都尉已走了一个时辰,侯霖一行人还在原地歇息,他招来其余两营的尉长,几个人就地盘膝而坐。 侯霖率先开门见山道:“我们此行目的,是协助凉州本地郡兵防范天水郡内的贼寇作乱,没有实打实的目的,不过各位心里应该清楚,既然七万郡兵聚集在天水郡边境上,就说明这地方不太平,叛军战力各位应该也有所耳闻,我就不赘述了。”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侯霖拿出云向鸢给他的天水郡地势图,发现上面除了重要关隘和中枢要城外,一些村县都未标明,上面描摹的尽是天水郡的丛山峻岭和江河流向。 他心底骂了一遍云向鸢,照着地势图的大概拿起一根树杈在地上划出大致的一个天水郡轮廓。 “为了别到时候跟叛军对上面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特意给几位商量一下,仅比天水郡府城要稍差些的三秦城周围有好几股匪寇,正好给我们练兵用,知道各位以前都是杀过人的好汉,不过沙场与山林间的纠缠,还是大有不同。” 侯霖转过头问道在场唯一站着身子的郑霄云道:“你是御林军出身,给几位尉长说道说道?” 郑霄云应诺一声,声音洪亮道:“所谓沙场布阵,四奇四正,分如雷霆,合为乌云。阵法之多各位尉长也都应该多多少少听说过些,单拿我御林军的明光阵来说,合为铁莲花,分为莲针伤敌,其步履一致,大槊横行每一步都得按照章法来,否则阵型不乱也散。” 几个尉长都是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的主,听的雨里雾里,只有荣孟起闭着眼睛仔细咬字倾听,只觉得韵味无穷。 侯霖看着几个尉长脸上的为难神色就知道这种纸上谈兵想要让他们搞懂太过强差人意。 他打了个呵呵道:“几位见识过那五百陌刀手的厉害吧,其实说这么多,就是想给诸位点明练兵的重要性,就如那句话,沙场上流汗,总比战场上流血要好,汗流的多,血就流的少。” 千胥听后拱手道:“侯当家侯都尉说什么,我们几个做什么,我们几个都是粗人,让我们提刀杀人可以,可如果说正儿八经去练底下这帮兄弟,确实没什么经验,以前在山上为寇时,最多也让弟兄们提着竹矛木剑砍砍木桩子,要不顺着山路跑几圈,真的不懂。” 侯霖指了指在旁低着头两袖翩翩的荣孟起笑道:“没事,我懂的也都是纸上谈兵之说,不过这位是行家,各位听他的就行了。” 荣孟起见侯霖指着他,咬了咬嘴唇开口道:“想要练出精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且不说我麾下这五百陌刀手装备远甚两营,每日三餐必得见荤腥,否则哪有力气如你所说的那般的流汗。” 被他一语塞的侯霖有些窘迫,敲打敲打自己脑门,更像是安慰自己道:“总会有的,先苦后甜才甘的清爽嘛。” 几位尉长散去,继续上路。 旁边目光所致的商道上过往车队络绎不绝,可官道上确实畅通无阻,再有权势的商贾也不敢私走官道,这可是砍头诛族的大罪,如今又是狼烟世道,即便堵一堵也总比掉脑袋要好。 侯霖转头问道旁边扛着大旗的郑霄云:“你们御林军平日操练是如何?” 郑霄云不假思索道:“负重三十斤绕着长安城外的郊野行军十里,在着轻甲用裹着铁皮的木槊对抗,前十名有赏,后十名有罚,我刚入御林军那阵可没少吃苦,那时候身子淡薄,经常垫底,就被尉长吊在马尾巴后面跟着马跑,一日下来鼻青脸肿跟快死了差不多。” 郑霄云顿了顿,将手中大旗抛到另一只肩膀上靠着继续道:“你别想着用御林军的练军方式操练这四千人,别说这其中开销如今负担不起,你若真敢如此搞,估计不到十日就会有逃兵了,你以为铁马横槊,明光破敌的御林军只是虚名么?” 兴许是想起刚入凉州时遭遇的那场埋伏,郑霄云讪讪道:“现在因为不少世家子弟都想搏一份沙场功名,不比以前,可那大槊的锋利依旧不比我当时要逊色。” 侯霖一阵头疼,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在苍城外大营拨给的粮食撑不了几日,等到了三秦城后还得点头哈腰的跟当地官吏套近乎,要不连军粮都凑不够。 凉州本地郡兵从未缺过粮食,而有着骠骑将军撑腰的十万甲士更不用杞人忧天。 可如同后娘生没娘养的侯霖处境是骑虎难下,尴尬至极。 天阴多云却不见落雨。侯霖仰天长叹一声,当初只是拖着几十号难民四处流浪就总觉得熬不过明天,今时带着四千多弟兄更是举步维艰。 “真难” 他喟叹一句,紧了紧身上衣服,伏在马背上小寐,原本马术平常的他这些日子来倒是得心应手太多,虽然还做不出如同秦舞阳那般在急驰奔腾中挥舞几十斤重兵器的壮举,却也能在缓缓而行的马背上安稳小睡一会。 荣孟起左手手指敲打右手手背,看着侯霖疲惫瘫在马背的身影,不知想些什么。 距离三秦城不过三十里的凉州郡兵大营。 数百甲胄鲜明的西凉精锐骑卒护送着一顶四舆轿停在中军辕门前。早已等候多时的凉州监军秦朗立即单膝跪地横拳在胸道:“末将秦朗!恭迎刺史大人!” 轿子虽停,可不见帘帐拉开,里面的人低嗯一声,沙哑嗓音传出:“秦将军,南线有骠骑将军的十万精锐驻守,想必贼子不敢妄动,可是以往战事就连我凉州百姓都对郡兵的战力都颇有微词,本刺史就不得不往这郡境走上一圈,顺便给各位将军提个醒。” 秦朗身后如他一同跪地行礼的将校俱是心神一惊,将头埋的更低。 狂风席卷,戈壁淘沙。 一只纯黑色的厚底官靴从轿中踏出:“那就劳烦几位将军带着本刺史在军营里转上一转,看看我凉州男儿是否有秦将军在信中说的那般雄武。” 持一州政令的梅忍怀才至不惑之年,他扶着轿杆走出,两旁甲士尽皆伏首跪地。 算得上清逸俊朗面容的梅忍怀见到此番场景,心里默念他年轻时所做的一句诗词: 吾威及四海,匹夫尽俯首。 一百零九章:三秦城 三秦城,千年老城。 在大汉版图还没将此处纳入时,此城便已存在,如今城中仍有千年前的古迹尚存。 传闻凉州为三秦之地,而如今的三秦城是当初秦部落的都城,大殷王朝歌刀锋所指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天荡山一战将秦部落首领与族中男子屠杀殆尽,三秦城里只有妇孺老幼,不足千人,还是死守城池一日才被攻破。 大怒之下的朝歌火烧三秦城,才使得千年之后的今天,三秦城里所谓的古迹建筑都只是些断壁残垣。 三秦城坐落在渭西平原之上,如今虽然不复往日盛况,可有着秦部落遗迹的招牌做噱头,城中慕名而来的游客熙熙攘攘。不过大多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脾气在暴躁些的更是指着三秦城的城名牌匾大骂一通,所谓的古秦遗迹不过就是几块黄土破墙,还被煞有其事的城中甲士立起栅栏隔开,以防有人上前把这遗存千年的城墙给摸塌了。 唯一保存完好的只有城中央的一座鼓楼,高五丈,原本用黄土堆砌聚起,后面官府怕这黄土楼体经不起风吹日晒,就在鼓楼周围用石板又围了一圈,倒是有些弄巧成拙的意思,使得这唯一能让远道而来的游客,见识到千年前古秦风土人情的古迹有些不伦不类。 还好鼓楼上那个历经千年风霜的大秦战鼓完好无损,鼓皮是用不知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兽皮制成,千年岁月,沧海桑田,这鼓皮仍旧绷紧,没有半点松弛。 听说前几年凉州刺史梅忍怀来这三秦城中,登上了鼓楼,并亲自敲响这千年战鼓,只是鼓槌轻轻碰到鼓面上,便是满城可闻的雷鸣声,吓的刚刚受旨成这一方封疆大吏的刺史大人险些从鼓楼上失足落下去。 渭西平原的风沙比起凉州七郡中最贫苦的东羌郡也丝毫不逊,凭空在这广阔荒野上出现的呼啸狂风,就像刀子一样割在人的皮肤上,让人吃痛的紧。原本渭水有一条分支直插流入这渭西平原,如今三秦城外还可以看到这条古河道,当初波光粼粼的河流如今只剩下杂草和沙石堆积在内。 凉州刺史府里的藏库最深处,还存放着一卷景运年间绘制的天水郡图,上面清晰的画出这渭水分支的流向,证明这里也曾是鱼米之乡。 三秦城外的荒原上。 突然发了脾气的老天爷阴沉着脸,可也不见动怒给这已经三载没见过甘露的苦寒之地降上一场倾盆大雨。 四面八方的狂风呼啸,侯霖几乎蜷缩在马背上,将身上淡薄的衣裳使劲裹了裹,袒露出来的手背顿时被风刀子剐的通红。 底下脚力不俗的骏马也睁不开一双铜灯大小的眼睛,迎着风沙鬃毛直立,在狂风中左右摆动。 身后那些仅靠一双脚的汉子更是艰难,每走一步都要被大风撕扯的步履蹒跚,几乎每个人都是咬着牙往前顶,只觉得比爬上那千仞高峰还要费劲。 等到风沙小些时候,侯霖这才吐出满嘴的沙砾,这些日子早就没了那些讲究,顺手抽出衣袖在嘴边抹上一把,抬头一望, 三秦城近在咫尺。 侯霖不仅没有露出喜悦神情,反而哀声叹了口气,转过头问向比起他还要狼狈些的荣孟起道:“你目测下,大概还有多远?” 荣孟起眯着眼,睫毛上都沾着细不可见的细微沙砾,他抬头张嘴,只觉得风刀里包着无数沙砾往他嘴里猛塞。 狼狈的低下头,靠在马颈鬃毛旁,两道摆袖也没了往日如仙人羽衣飘飘的出尘韵味,被风撕卷的像郑霄云手中大旗一般猎猎作响。 呼呼风过,荣孟起躲在马颈后扯着嗓子喊道:“估计还有半日才能到!” 侯霖将束发的木簪重新插好,看着身后长伍几乎是以爬的速度往前面那座看似不远的城池缓缓移动。 望山跑死马,瞧着真切的三秦城城墙轮廓,天知道还有几十里才真正看到城楼。虽然不比商队里常常说道的海市蜃楼要虚无缥缈,却也是让人跑到死也难摸到边。 三秦城内,说话管用的不是七品县令,而是随着郡兵开拔天水东境同来的五品凉州别驾王阐。 原本在三秦城内一言九鼎的七品县令坐在客席上陪笑,看着官职比他高上两个品级的别驾大人坐在属于他的位置上翻阅几本视为珍藏的孤本书籍,只觉得笑脸僵硬,笑的凄凉。 官场上的逢迎谄媚三言两语道不尽,连心爱美妾都有人能嬉笑送出,只为博得上司欢愉,更何况是几本死物的书籍。 三秦城的县令看到上司对他这几本搜寻多年,费尽功夫找来的孤本爱不释手,已经狠下心准备赠予他了。 当官为政多年,之前有着敢为天下百姓言的高大志向,却沉浸官场尔虞我诈中不得不同流合污的县令,从一个书呆子逐渐修炼成了一个老狐狸。 县令心头里对这年纪相仿的上司其实满是敬佩,居然能弯下膝盖叫金家一嫡系子弟一声干爹,这份寄人篱下后飞黄腾达的取巧功夫,不得不让他佩服。 自称是金家门生的别驾大人余光扫了这县令一眼,随口道:“听说骠骑将军麾下最精锐的骑都尉开赴天水郡来,随行的还有一支不知从哪钻出来的四千军伍?” 县令立马回道:“是、下官听闻是陇右郡那边的山贼被招安,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对于这白白送来的四千多能战汉子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在金家面前奴颜婢膝的王阐冷哼一声,县令立即紧闭住嘴唇,不敢言语。 “能战和善战,可是天壤之别。” 可怜这县令大人不知王阐究竟想说些什么,只好笑着称是。 王阐合上这几本有价无市的孤本,竟是大发慈悲的没有笑纳入袖,反而让县令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 “骠骑将军未免太小瞧我凉州男儿了,刺史大人对此心中估计也多有愤慨,否则也不会屈身前往郡境边上瞅一眼。” 王阐眼神轻蔑,眸子望向不敢直视他的县令道:“刺史大人现在可是离这不远,三秦城外那三股土匪响马,难道县令大人就要这样放任下去?” 县令听后只觉得脑门子冒冷汗,哪还敢坐在席位上,颤颤巍巍站起身后拱手道:“别驾大人明鉴,非是下官怠慢,三秦城里甲士不过百,如何能够剿灭数千的匪寇?” 王阐笑道:“县令大人不必这么紧张嘛,本官也就是随口一说,你我交情不错,有些话怕县令大人听不明白,我就给你点透了;若是刺史大人心血来潮往三秦城来,恰好遇到那匪寇,该当是好?” 县令面如死灰,跪伏在地上悲声道:“请大人教我!” 最喜欢别人这副走投无路样子的王阐笑容满面,不紧不慢道:“凉州动乱,刺史大人便上书一封奏往朝廷,天子下诏命骠骑将军带着中原数万精锐进七郡平暴民,此举在我凉州本地官绅看来,无非就是借力打力之意,县令大人何不效仿?请不动骠骑将军,难不成还搬不来那三千重骑的骑都尉?” 跪伏在下的县令身躯微微拱起,若有所思。 王阐大笑几声,上前走到深埋脑袋的县令旁边,停住脚步轻声细语:“你啊你、在官场爬摸滚打这么多年,怎么这点事情都转不过弯?” 王阐畅快远去,直到听不到别驾大人的脚步声,三秦城县令才站起身,目光呆滞。一盏茶的功夫后想通了才笑颜逐开。 城外一缕旭光拨云见日,透过厚厚的乌云雾霾,直射到乱石铺地的荒野上。 风沙渐小后,侯霖从马背上摔落在地,双手撑着咯手石地喘着粗气,只觉得浑身腰酸背痛,再无半点力气爬起身来。 荣孟起比他稍好些,理了理被呼啸狂风吹散的凌乱发丝,转过身沙哑道:“歇息片刻!” 众人只觉得如释重负,几乎同一时间内瘫倒在地,传来阵阵呻吟酸痛声。 荣孟起深吸一口气,脚步沉重走到侯霖身旁一屁股坐下,侯霖指着和他一般狼狈的众人笑看荣孟起:“你说我们这样的队伍,怎么去和人拼杀?” 荣孟起抛给侯霖一个水囊,将衣襟里的沙石抖落在地道:“我这些日子又仔细清点了一遍,发现我们缺的东西太多,弓弩箭支不说,两大营里还有人拿着竹矛锈剑,跟一般山贼撞上也就算了,如果碰到霸王手底下的叛军,到时候就只能看谁跑得快了。” 侯霖苦笑,指了指和之前看上去一样远近的三秦城轮廓:“去那里借,什么粮草辎重,战马物需,大不了给人装装孙子,这些天跟云向鸢别的没学来,起码懂了一条;装孙子示弱总比假清高挨饿要好。在阑城时看到这么一句话:挺起胸膛做人,低下头颅做事。现在想想,哪有这么潇洒的人,人生在世免不了低下头颅点头哈腰,自从来了凉州后我才明白,之前看的那些圣贤书都是说空话,乱放屁!” 荣孟起摇摇头:“也不尽然。” 侯霖唏嘘一句:“当年大言不惭万户侯啊!” 番外:祝各位看官老爷新年新气象! 汉广文九年二月,瑞雪纷纷,春节刚过,长安城里银装素裹,正值壮年的广文帝刘骥于大雪天出宫,除了四名近侍外,连母仪天下的皇后都不知。 此行隐秘,自然没有龙辇和禁卫军浩浩荡荡的从奉天门排行,广文帝刘骥绕过御花园,从后宫一名宠爱妃嫔的庭院翻墙而出。 这件事传出去估计会让无数人大跌眼镜,一国之君居然在不惑之年翻墙出宫,这件事广文帝至死都没给人讲过,至于那随他出宫的四名近侍更是捂紧嘴巴,之后连酒都不敢沾一滴,生怕酒后将这不怎么光彩的事情讲漏。 位居秉笔司监的王挺弯下腰,天子就踩在他背上翻出了这朱墙深宫。 刘骥翻出后不由的笑出声,估计他是天底下头一位在壮年时翻墙出宫的天子吧。 “陛下?” 一声尖锐却不刺耳的声音从厚重的朱墙内传出,刘骥跺跺脚,将金丝缠履上的雪抖掉,轻轻的嗯了一声,让墙内的四个人心安。 “陛下,我们这次出宫是去哪?” 一个年纪不大,脸上还未褪去稚气的小太监问道,旁边两鬓早已斑白的王挺瞪了这小太监一眼,他俏皮的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 刘怀看到后也浅笑,偌大的一个皇城敢在他面前如此逾越的也只有这个小太监了,那些官宦们私底下的议论刘骥多少也听到一些,无非就是什么圣恩一石,这名叫郑怀恩的小太监一人分去八斗的酸话。 “去找叶荆岚,有个事情要和他商量一下。” 四个近侍跟在刘骥身后,默不作声。 大年初的长安街头偶有路人,这盛世天下的百姓大多在佳节之际团圆在家中看着窗外风雪交加,吃着热气腾腾的饺子,别有一番惬意,一年四季春苗、夏雨、秋叶、冬雪,只有在大雪纷飞的季节他们才能好好的休息一番。 “陛下为何不传旨召叶大叔进宫呢?” 小太监郑怀恩若有所思,反问起刘怀,王挺一把拉住他衣袖,示意他不要在多嘴,天子一怒,又岂是他们这些做下人可承受的。 刘骥对王挺摇摇头,示意没有关系,真龙天子向来爱自称孤家寡人,又有多少是自己导致的?伴君如伴虎,喜怒无常却怨天尤人,刘骥对史书上这些帝王唾之以鼻,执掌天下却连个知心的人都没有,又何其悲哀? 所以在私底下就算交好的几个臣子或宦官和他聊聊趣事,扯扯家常他都不拒,这才略惯坏了这个他向来宠溺的小太监。 “下旨召你叶大叔进宫,马上就会被那些人的眼线盯住,明天朕得批不知多少谏书奏折,就又得让你通宵在旁侍候添油磨墨了。” 郑怀恩清秀面容露出愁苦之色道:“那还是偷溜出的好。” 另两名近侍听后偷笑,王挺摇了摇头,对这个不知轻重的小孩子彻底无奈了。 刘骥身材高大,负手踏雪前行,表面从容,心里却有斩不尽的烦恼忧愁,他想做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却连第一步都未能迈出,说来可笑,这天下都是他的,却处处被那些自称书香门第,世代华贵的世族掣肘,谋划了近一年的方案不过刚提起三句,就被那些口中永远是为了大汉江山社稷着想的‘贤臣志士’否决。 这也是为何和刘骥私底下关系交好的大臣皆出自寒门的原因。 广文二十年,最让人惊奇的向来出彩的世家俊杰不怎么出彩,反而是出身贫苦的寒门士子在这二十年崭露峥嵘。 长安城南的一处小宅,比起围绕皇城的那些府邸庄园简直不值一提,既没有名匠雕刻的鬼斧神工,也没有书圣起笔的珍藏摹描。 两个人围着一个冒着火星飞灰的石炉取暖,身后四个人侍立在旁,连一向没个正经的郑怀恩也神色恭敬杵在一边。 屋内一览无遗,除了堆在床榻上的几叠竹简外再无它物。 郑怀恩摩挲着双手,看着火炉旁的两人,一人是这九州山河之主,另一人则被世人称为神鬼之谋的叶荆岚。 叶荆岚一身黑衣蓝冠,脸色苍白,幼时风寒生了病根,所以身体向来不好,可就这么一个连骑马都做不到的病秧子,却让长安城里所有的世族深深忌惮。 “朕幼时就有这个想法了,逐骑弯弓,驰骋草原,想来都是一件畅快的事情。” 叶荆岚两只手几乎要贴到石炉上,却还是冰的骇人,他听后嘴角上扬,笑的邪魅。 “怎么?陛下今日早朝不顺?” 叶荆岚面对帝王时也丝毫不胆怯,还敢公然在他面前揣测其心思,虽然早就知这位最擅谋计的先生和圣上关系不一般,王挺却还是为他捏把汗。 “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刘骥苦笑,将身上昂贵的白貂尾服递给叶荆岚,后者也不谦让,更没有像寻常大臣得此殊荣后露出一副痛哭流涕,下一秒似乎就要为国捐躯的表情,只是很平常的接过,连句道谢都没有。 王挺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帝王心思了。 “那些看待家族利益远在朝廷之上的世家中人也就算了,真正让朕伤心的还是姬城鸣,我对他的寄望,是能在那一本道尽千年盛衰的史书上留下十页!” 叶荆岚听到后也轻叹一口气,哪个不认为姬城鸣必定能腰束玉带,位极人臣,姬城鸣的才学就连帝师郑重忠都赞口不绝,称中兴大汉之任,非他不可属。 “难道朕的决策真是错的么?”圣明善断的广文帝这时也动摇,看向叶荆岚。 “幽州边境百年战火不绝,数以万计的大汉子民被北掠草原,命如草芥,至死都不能归乡。” 刘骥闭上眼睛,默默不语。 “多少英灵黯然战死亡魂不安,又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身体羸弱的叶荆岚说这话时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 “除了陛下,又有谁能替他们做主?” 刘骥真龙睁眸,天子威严显露无疑,惊的在旁四人跪伏在地。 叶荆岚喘口气,继续道:“大汉养息近百年,国库丰足,年年都有成山的粮食坏在粮库,还未见过光的宝刀锈死武库,又如何不能北征?” “大汉数代帝王都对这些世家礼让三分,正是如此才造成如今这局面,陛下若不制止,只恐百年前的诸侯之乱会重演。” 叶荆岚咳嗽不止,脸憋的通红还想说些什么。 刘骥握紧拳头,跪在一旁的王挺此时大气不敢出一声,这个看上去清秀体弱的先生说出的话,哪句不是石破天惊? “你说的对,匈奴越来越过份了,那些倚仗祖上功绩的世家更是跋扈,他们似乎忘了这天下姓什么,只想从朕手中要走权势,却丝毫不想付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至于姬城鸣的策论,其实并非行不通。”叶荆岚说道,他心中惋惜,姬城鸣就像一块上好的玉石,价值连城,只是还未雕琢,性子太直,又刚烈如火,视天下为己任,却从不琢磨帝王心思,这才会身败名裂被乱棍赶出长安。面前这个皇帝,叶荆岚在熟悉不过,好说话时就算在他龙椅上打滚都没关系,盛怒之下那被扒了人皮晾在城郊的皇亲国戚就是最好的说明。 “先生” 叶荆岚点头,还没等天子发话就说:“圣上放心,此征我会随行,出谋划策定乾坤,运筹帷幄至千里,非是叶荆岚夸大,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没人能强过我。” 风雪漫天的这天,广文帝刘骥朝着黑衣寒士叶荆岚鞠礼一躬。 汉广文九年年关刚过,金銮殿上一旨皇诏掀起轩然大波,还在自家府邸观梅望雪吃汤圆的两世老臣崔盛羽听到后当即扔下了手中玉盏,几乎连滚带爬的冒着严寒到宫外面圣,足足站了两个时辰却未能一见龙颜。 第二日早朝,数十名大臣联名上书,连一直支持广文帝的九卿都不惜触怒天子,谏书中的言词几乎可以作刀杀人了。 至于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的御史台更是二十多名谏官以血为墨,三公出面携带满朝官员的谏书,力争要让广文帝收起那份御驾亲征匈奴的心思,却被禁卫军拦在了后宫外。 整个长安瞬间都沸腾起来,大街小巷皆谈论这事,底层的百姓无不拍手叫好,幽州常有边境祸事传来,不知多少热血男儿义愤填膺,只恨不能持长缨,策骏马,上阵杀敌。 大汉已经近百年没大动兵戈了,空养九州郡兵百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说法都不准确,应该说养兵百年,用兵一朝。 还有不少大臣观望不定,不知天子到底如何想的,在旁冷眼旁观,既不做打破脑袋也不后退的铁骨忠臣,也不做肯定会被万人唾骂的应势小人,但到了第二日,这些本想隔岸观火的中立大臣却发现火有燎原之势。 权倾朝野的大司徒亲自下发请帖,邀长安所有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上谏,这下算是真的捅穿了马蜂窝,谁不知大司徒林卿之是三世老臣?前朝天福先帝驾崩前仅剩的顾命大臣,单是在他膝下学说的士子就有千人,动一动脚,就能让天下士林刮起一片虎风。 天底下做官的士子都知道天子可以冒犯,可三公是名副其实的老虎屁股,进谏天子好歹还能被后人传颂是不畏皇权的傲骨正气,可如果被三公惦记上了,那就只能悄然无声的夹着尾巴离开长安。 广文帝是做好了准备迎接天下所有刀笔吏的口诛笔伐,却不想这才刚刚下旨,不过半天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难免有些惶恐,可从近侍口中得知那个连他都得礼遇有加的甲子老臣邀请百官觐见,他坐在龙椅上的身躯颤抖起来。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本还心中还有几分疑虑顿时烟消云散,他想起过年时叶荆岚的话,更加深以为然。 金口无虚言的天子诏书也敢违逆,你们还把朕当皇帝么?朕往日对你们言听计从,不过是要你们出点钱财,就要死要活了?可知北塞将士可是用血肉之躯抵住匈奴铁骑换得你们睡的香甜安稳? 当天晚上,奉天门外多了两排仪仗,而一直支持广文帝的黑衣寒士叶荆岚深夜潜入宫中,与广文帝促膝长谈,更加坚定了广文帝的信念。 “天底下的百姓都希望陛下打这场仗,扬我大汉国威,而这些以江山社稷为重的朝廷官员却阻挠,陛下是相信万民所请?还是心有私欲的诸位大人?” 广文帝两眼布满血丝,一夜未眠。 第二天,广文二十年中最为让人膛目结舌的一天来到了。 数百名红袍里夹杂着少许黑袍官员一排排的朝着早朝路线走到奉天门外,第一排玉带金丝,衣服上绣着仙鹤腾空的红袍白发大司徒看到奉天门旁两排仪仗,冷哼出声,对一旁一样位高权重的大司空道:“当年那个老夫怀里襁褓如今倒也有了做九五之尊的样子!” 两人冷笑,皆是不屑。 身后那些五六品的官员大多都变了脸色,向来和善的天子看来这下是要动真格的了,有不少滑头已经准备脚下抹油,却发现身后御道被两个谏官拦住。 “今日谁若敢怯去,将来奸臣录里必有其名!” 彻底没了后路,被硬拉来壮声势来的大臣欲哭无泪,可迫于形势,只能夹杂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之中。 奉天门打开,秉笔司监王挺身后跟着几十名禁卫军,看到面前黑压压的人影,面色苍白。 “诸位大人,圣上主意已定,还请回吧,今日不早朝。” 大司徒年迈却踏出坚定步伐,睥睨王挺道:“天子呢?让他出来搭话!” 王挺大惊失色,难道这群大臣真要以下犯上? 大司徒一撩官袍,跪倒在奉天门外,御道后四名仆从抬棺放在他身旁。 ”臣!林卿之!死谏天子,断不可出兵北征匈奴,此举动摇我大汉百年太平,望圣上裁决,望日月明鉴!” 几百大臣都跪倒在地,呼声如浪潮奔涌,饶是王挺身后虎背熊腰的禁卫军士见此阵势也都为之心颤。 正当此时,郑怀恩手里捧着一道圣旨一路小跑到王挺身旁,气喘吁吁宣道:“天子有令!百官速速退去!三声之后,再有冥顽不化者,仪仗候之!” 稚嫩的尖细嗓声在朱墙内扩散,几个早已汗流浃背的官员手臂一软,吓趴在了地上。 一行鲜血从大司徒林卿之满是皱纹的额头上留出,他抬起头,望着两腿打颤不已的郑怀恩笑出声:“老夫成化年间进士,大风大浪五十载,成化十年的后宫刺妃,天福三年的廷尉冤案!这世道、老夫何事没有见过?只恨空度虚年,没尽人臣之道,若是圣恩浩荡,就让老臣今日名留青史吧!” 郑怀恩只是死盯着手上圣旨,强忍着恐惧几乎扯着嗓子喊道:“一声!” 王挺点头,身后重甲森森的禁卫军抄起两旁仪仗,将跪拜的大臣们团团围住。 林卿之老泪纵流,却肆声大笑,在他带动下,身后百名文武官员也都咬着牙伏在地上,纹丝不动。 郑怀恩脸上的汗珠倾泻,两只手几乎已经握不住圣旨:“两声!” 少保明安站起身将官帽扔掉,高声道:“大汉养士千年!仗节死义、只在今日!” 郑怀恩手中圣旨掉到地上,用尽力气嘶喊: “三声!” 他像浑身力气被抽空一般,坐倒在地上,怔怔发呆。 禁卫军士拿起仪仗,朝着黑压压的人影挥舞下去。 肆骂声、哭喊声,大笑声。 御书房内。 广文帝刘骥几乎是瘫倒在龙椅之上,今日的行为,在他看来比举国之力征讨匈奴更是动摇国本,奉天门外那些正在仪仗下打滚哀嚎的百官哪一个身后不都有一方势力,今日奉天门的事情传出去,足以寒了天下士子的心。 一旁赐坐的叶荆岚一脸风轻云淡,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他站起身对广文帝笑道:“恭喜圣上,此举足够让天下人看到陛下的决心,九州内、再无劝阻。” 广文帝看了一眼叶荆岚,没有吭气。 叶荆岚知道这天子如今心里一定懊恼不已,于是正色道:“陛下可知道?远去北塞与匈奴人打仗的可不是这群掏点银子就像割肉一般的‘贤臣’”。 广文帝破天荒的露出这几日第一个笑容。 “我相信,天底下的百姓是支持陛下打这场仗的。” “朕知道,朕既然敢下诏在奉天门外设仪仗,自然也想过如果北征不力、甚至惨败的后果。” 广文帝深呼一口气:“朕比那些嘴上说着死谏的大臣更有决死的信心。要是北征失败,朕就准备以死安天下民愤,难道天底下谁的头颅,能比朕的还要珍贵?” 叶荆岚听后站直了身姿,对着面前帝王郑重一拜。 “寒衣叶荆岚,替北境十万将士、替幽州千万百姓谢恩!” 广文九年夏至,幽州上谷郡。 百年来大汉最为浩大的一场战争在广文帝刘骥御驾北上幽州拉开了序幕。 由布衣名士叶荆岚一手策划,调用三州精锐二十万,及刘怀从长安带走的三万御林军和作为他皇帐禁卫的禁卫军三千作为北伐的主力。 在刘骥第一天到达上谷郡时,一天之内连续七道御诏发出,整个中原和幽冀二州悠闲惯了的大人们顿时忙的焦头烂额。 奉天门仪仗一事,虽不说打的世族心服口服,但哪还有一个身后牵扯着无数势力的世族贵人胆敢在站出来说一句话。 那天从奉天门外拖走的十几具尸体和几十名至今还在家中休养的大人就是前车之鉴,连三世老臣林卿之都晚节不保,被乱棍打死。 白髯赤血,尸首送到林府时,他过了不惑之年的长子甚至连尸首都不敢认领,只是带着林家百口跪谢龙恩,第二日便变卖长安所有家产,回齐鲁老家,让多少沾着书香门第之称的世族心惊胆战。 一时间,长安街头都见不到平日卖弄才学的那些公子爷,连青楼牌坊里都冷清下来,一时倒沉寂了不少。 表面平静之下难免波涛汹涌,多少人憋着一口气,冷眼旁观,看这位帝王如何做到横扫北漠草原,甚至一些人希望远征军惨败而归,好像事不关己一样。 广文帝是没时间琢磨这些心思,就连一向懒散的叶荆岚也表情凝重,站在抬起头才能看到边的北原地图下足足三个时辰。 上谷郡武安村。 村里的每一户村民都收到了朝廷拨给的安置费,足够他们数年内衣食无忧,所以也没不愿意离去此地的钉子户。 如今这里成了远征军临时的帅营,广文帝的龙尊就坐在这座小村里最大的一处土房内。 幽州刺史荣存高站在土房外,看着来回奔波的将士很尴尬,平日来他连这种土房看都不看一眼,此时却脚步踌躇。 就这么一个边境小村最常见的土房,他身为一州之长,却没资格进入。 “要深入塞北,在茫茫草原和大漠里找到匈奴王庭位置,谈何容易啊!” 叶荆岚身旁一个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轻抚胡须,轻轻舒了口气。 “孙寅,从青州调来的四十万郡兵到哪了?” 能让君王直呼其名的孙寅是大内皇宫中的一个奇闻,少时以持戟郎身份入宫的他混迹数十年别说官途平云,就连无品无职的持戟郎身份都没了,可哪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敢小觑此人,能常伴帝王身就说明了一切。 叶荆岚一介布衣被称是谋略无双,长安城内人所皆知,久伴帝王的孙寅倒是低调的多,唯有少数几人才知晓他的底细,能够在短短一月之旬将五州郡兵和民勇排布,赶在远征军到达幽州前就已经在北塞囤积了足够三十万大军数月粮饷,这份细腻心思和完美策划连骨子里都是傲气的叶荆岚都佩服不已。 “禀陛下,青州郡兵已至渔阳,最多三日,就能赶到这里,微臣特命这四十万郡兵路过北平郡,带来了百万石粮草,足够支撑远征军两月供给。” 旁边几个甲胄整齐的将军露出笑容,久征沙场的他们自然明白远征匈奴第一大难题就是粮食,广袤无垠的塞北里三十万远征军就如同蚁群一般,人力在自然里还是太渺小了。 叶荆岚回头,对着末席的一位年轻将军问道:“马将军,可探清王庭位置在何处?” 马昊明出列行军礼,此时的他不过是幽州北境上位低声微的杂号将军,可能连幽州刺史都不知道手底下有这么一位将军,见到叶荆岚询问,他有些受宠若惊,回道:“末将手底下两千骑兵都分成斥候去打探了,据我这些年得来的情报,王庭位置极有可能在神钓湖周围,可惜末将手底下还是人手太少,否则一定能找到王庭位置,不辱圣恩!” 叶荆岚转头看向另一位金盔金甲的雄武将军,问道:“我听说镇北将军手底下有六千雄骑,即便在边境上战力也是顶一顶二的?” 镇北将军心里一凉,明白了叶荆岚意思,心中即便百般不愿意还是回道:“末将这就将兵符交与马将军。” 这六千骑兵是他手底下最强大的一股战力,多年来能够让天生善战的匈奴人始终游离在边境之外多是这六千骑兵的功劳,可谓是他半生心血,养活这六千骑兵的银子足够砸出三万训练有素的郡兵。还有一点藏在他心里的是,这六千骑兵只听他的调令,俨然是他的私兵,叶荆岚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像割了他心头肉一般疼。 广文帝只是在一旁端养,叶荆岚的能力他还是非常放心,而三十万远征军随驾亲征,也士气高涨,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叶荆岚轻咳几声,凝神拿起一根枯枝在地图上指道:“诸位将军请看,幽州边境外千里都是草原,多有匈奴部落游牧,能形成战力的人足有数万,不过因为内斗不和的元素,不能聚集,散沙乌合之众,不足为虑,叶荆岚愚见、不用针对这些小部落,唇亡齿寒的道理想必他们还是懂的,必须分出一部分兵力保证补给线的畅通,远征军每人能够携带三日的粮食,在多就会影响行进速度,也就是说补给线被匈奴截断超过三日,那么深入北原腹地的三十万远征军就会断粮。” 此话一出连闭目养神的广文帝都睁开眼睛,在场的所有将军都表情凝重,看着叶荆岚。他们当然知晓其中利害,在百里无人烟的北原断粮,那么三十万远征军不攻自破,匈奴人都不用正面交战就已经溃败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和陛下商讨后,除了三十万远征军又调用中原和北方两州郡兵的原因。” 在场所有人骇然,这场远征就是让三十万精锐站在近百万郡兵肩膀上来完成,任何偏差,都会一触即溃,何等大的手笔! “所以我希望有一位将军能够主动担当坚守补给线的重任。” 所有将军都低头思量,这可不是一般的重任,稍有不慎就会断送三十万性命,其中甚至包括了当朝皇帝。 一位将军出列道:“末将愿担此重任!” 广文帝定睛一看,是当朝车骑将军严殷,为人慎重沉稳,确实担得起此任。 他站起身,拉住严殷的手沉声道:“寡人与三十万将士的性命就交给将军了!” 严殷抱拳,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道:“绝不辱命!只要严殷还活着,补给线就绝不会被匈奴截断。” 广文帝大笑,刹那豪情万丈,他走出门去,毫不理会等候多时的幽州刺史荣存高。 前几日还因为人去楼空的武安村此时旌旗招展,万马奔腾,小小的村落根本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十几名大汉高级将领和叶荆岚等谋士官员随圣驾走出。 广文帝不禁自问,这样的能臣武将,这样的星旗电戟,大军如何能败? 晚霞映长空,沙霾遮落日,君臣共饮一樽酒,灯火夜阑间,豪气冲天。 三个月后,马昊明亲率八千枪驹骑连破匈奴三十阵,冲进匈奴王庭。正因此战后出名的燕阳骁将李猊和甄琅,一人拖着半丈熟铜棍将匈奴的第一勇士玛尔提砸的血浆并出,另一人扛着赤色汉军旗纛,身中十一箭依旧屹立不倒。 马昊明手提七尺长剑,亲自缚住特勒亲王拴在马后倒拖十里送到皇帐外。 那一日三十万大汉将士在羊勒山下的怒吼彻底压住了所有质疑声,广文帝亲自为马昊明牵马数里,百年得此殊荣仅他一人。 物是人非,当年羊勒山下的怒吼早已消散在北风之中,神鬼之谋的叶荆岚在大军归途时死在了塞北,仅有无碑荒坟一座。 孙寅在广文十八年时病逝,严殷阵亡边境,兑现了诺言,当年那一帮意气奋发的文武俊彦转眼间就只剩了寥寥几人。 岁月啊!洗涤千秋百世,只留下青史一卷,留予后人评说。 :(作为一个新人,还有有太多不足的地方,各位有什么意见都能留言,我会看也会改。祝各位看官老爷明日,也是明年能够生活工作一切顺利!也祝自己这本书的成绩越来越好!今天发个大章,也算是情意。总之,希望能继续支持我,2017年,我会更努力的码字。) 一百一十章:落脚 三秦城,黄土城墙上,执勤士卒躺在牙墙下裹着厚实棉袄还是浑身发抖。 不似江南那养人的气候,热时是让人心暖,冷时是让人心怡。凉州早晚温差之大,是让人在正午艳阳高照时恨不得袒胸露乳,晚上冷风习习时,只愿身上遮寒挡风的衣裳多一件,再多一件。 上面的官吏动动嘴,下面的小兵跑断腿。县令大人下了死命令,说凉州刺史就在离这不远处的郡兵大营里,保不齐会心血来潮到三秦城看一看,也就只能苦了他们这帮拿着微薄俸禄的小卒晚上在城墙上挨冻。 凉州刺史多大的官?连见到本城县令都是如履薄冰的他们实在不好比较,在他们印象里,大概也就和那只听过无上威名的天子一样吧。 蜷缩着身子捂着羊皮棉袄刚刚入睡,就听到下面城门有人呼喊。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卒哪愿意从暖和的棉袄里面钻出来,去吹那寒冷入骨的冷风,即便被吵醒了也是紧闭着眼睛只当没听到。 让他们恼火的是底下叫喊的人不但没有自知之明离开,反而声音越来越大,从开始的小声呼唤逐渐演变成深山里那饿狼觅食时才会发出的嚎叫声,听的他们心烦意燥。 执勤将官揽到这档子苦差事就已经是满腹怒火了,掐了掐冻木掉的鼻子,一把将棉袄推开,瞬间寒风绕过牙墙的凹角吹了进来,让他好一阵哆嗦。 或许是实在没勇气把头探到无遮拦的城墙外,他踢了踢旁边一个身材臃肿的新兵,骂骂咧咧道:“胖墩你他娘的别打呼噜了,快起来,去问问底下是什么人?” 诨名胖墩的年轻男子爬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不情愿的站起来,他一身肥膘倒是没觉得这风刀子刮在身上有什么不适,反而觉得清爽舒服。 看着一脸凶煞的什长,他赶紧扶着冰冷土墙小心翼翼的把头探出去,生怕自己一个迷糊就从城墙上跌下去。听说年前就有一个倒霉蛋晚上起夜放茅,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何故,站在牙墙上面解开裤带往城墙外撒尿,小身板被风吹的前后晃荡,稍微移了下步伐就从三丈的城墙失足踩空一步,摔了下去。 等到第二天交班时才发觉少了个人,最后在城外找到了一具冰冷生硬的尸体。 有了这前车之鉴,本身就无比惜命的他更是不敢有半点马虎,挨什长一顿骂无所谓,反正这天杀的什长每天都会找几个理由欺负他,可命只有一条,说没就真没了。 什长看到这胖墩像缩头乌龟一样缓缓伸出肥头大耳,性子暴烈的他上前朝着胖墩的屁股就是一脚。 胖墩表面上不敢和什长拉下脸,只好把窝心的怒气撒在始作俑者,也是让他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的人身上。 “哪个不长眼的半夜三更敲城门?急着奔丧还是投胎?不知道夜禁令么?” 胖墩中气浑厚,扯着嗓子一喊,原先没被城门外叫喊声惊起的人也都醒了,城墙上又是一阵骂声不断。 城墙下的侯霖感觉很冤枉,自己灌完水囊里最后一口水,才使得自己喊叫起来不像是恶鬼索命,怎么到守城甲士耳中又成了奔丧和投胎了? 以为是呼啸风声太大听错,侯霖又深吸一口气喊道:“城墙上的小哥麻烦把城门打开下!我乃骠骑将军麾下七品都尉,验过官牒后好让我们进城!” 城楼上的胖墩也禁不住寒风凛冽,缩回脑袋,一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望着什长,似乎在询问该怎么办是好。 “把竹篮子放下去,让底下的人把官牒放到竹篮子里,鬼知道是不是叛军装作官军来诈城的。” 被自己这个想法一下惊的毫无睡意,来不及披起棉袄,急忙跑到牙墙外,冒着一宿都不曾挺过半息的寒风望向城墙下面。 夜罩荒野,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三丈外的人。摸黑张望了半天什么也瞧不到的什长亲自接过竹篮,吊着一根细细麻绳递了下去。 “把官牒放到篮子里!待我验过后自然就开城门!” 他喊完这句话,觉得不妥,语气委婉了几分又道:“如今不太平,底下的兄弟可别介意,咱都是为了朝廷效力!可别怨小的不近人情!” 曾经在这上面吃过大亏的什长喊完后心里才踏实,将绳子缓缓下放,感觉那头有了动静后,他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三个月前,武威郡的一支败兵逃到三秦城,当时也是月黑风高夜,他不过磨蹭了些,打开城门后就被一身血污,纵马进城的将军一马鞭抽倒在地上抽搐了许久。事后还指望县令大人能替他讨个说法,石头砸进河中好歹还有个响声,可他却是白挨了一马鞭。 在鹤唳风声里依稀能辨听出大旗烈烈作响的声音,他使了个眼色,旁边的胖墩立即喊道:“好了没!” 绳子抖动,下面的人回道:“拉吧!” 不愿意干这种白出力气活的什长把绳子扔到胖墩手中,早就习惯的胖墩只是揉了揉自己的肥脸,然后将并不重的竹篮轻而易举的拉了上来。 什长拿起竹篮子里的官牒,只是粗略认识几个常见字的他看着那四四方方的落款将军印迹,睁大了眼珠也瞧不出个所以然。 出自中原摹章大家的骠骑将军印是用九叠篆刻印制作,一笔一划都尽显摹章人的不俗功底,可落到这什长眼中就是四个鬼画符。 只见过凉州商牒行牒落款的他也拿不定主意。 一想起上次让他两个月不敢翻身的马鞭,他就心有余悸的一颤。 为了不重蹈覆辙,什长咬着牙道:“下去打开城门!可得看仔细了,别混进来什么暴民难民。” 胖墩虽然憨厚,可却不傻,听到什长让他下去拉闸开门,脑袋摇的像拨浪鼓道:“我一个人拉不动啊。” 什长一巴掌拍在胖墩脑袋上,怒声骂道:“你他娘的缺心眼?不知道叫上几个人一块下去?” 听到有垫背后,胖墩摸了摸其实并不疼的脑瓢踹起几个人,比起女子十月怀胎还要大上一圈的肚皮乱颤,一路小跑下了城墙开门。 一炷香后,冻到已经感觉不到寒风拂身而过的侯霖躺在马背上,进了三秦城。 身后长伍无声无息,只有战马时不时的仰天打上一个震耳的响鼻。 裹在一张破棉褥下的荣孟起指着朦胧月色下,依稀可见的高大鼓楼道:“三秦城里最著名的就是这古秦时便有的鼓楼,距今己有千年历史,不过寻常百姓只能远远张望几眼,不让登上鼓楼,怕把这地基并不稳牢的鼓楼给踩踏了。听闻梅忍怀曾经上去敲响那面大秦战鼓,被如同轰然雷骤的声音吓的险些跌落摔死。” 跋涉几日的侯霖眼皮都已经睁不开,换了个舒服姿势回道:“他如果摔死了,不是正合你意么?” 夜色下的荣孟起脸色平常,淡淡道:“梅忍怀身死是必然之事,可我荣氏满门污名要先洗尽,否则在他人眼中荣氏一族还是私通黑羌的乱臣贼子。” 侯霖坐起身道:“我的荣少爷,你声音小点,这可不是荒郊野岭,要是被有心人听去你的复仇大业可就毁于一旦了。” 荣孟起笑笑,并没搭话。 一行人在城中一角下榻,一夜太平。 二日清早,天边晨曦升起。已经好几日没有洗漱的侯霖邋遢不堪,瞅到不远处就有一口井,上去打了些水,就地脱去衣服冲凉。 三秦城的百姓感到惊奇,昨日还空旷的城西角今日居然平地生出这么些军马。闻讯赶来的三秦城衙役不敢私自闯进营地,看到有人从帐篷里钻出来后,才踮起脚尖一步一停的走进来。生怕一个脚步声吵起这帮军爷。 侯霖换上最后一身干净衣服,看到几个衙役诚惶诚恐的表情,开口道:“几位有事?” 其中一络腮胡大汉讪笑道:“打搅军爷好梦了,一大早有城中百姓去衙门说这出现一支军伍,小的就过来看看,还望军爷见谅。” 胡子拉碴的侯霖比那白面时候倒多了些威严,掏出随身携带的官牒扔给这络腮胡大汉,转过身又打上一桶水,准备在把满是沙土的头发洗干净。 络腮胡衙役也认不得几个字,看到官牒行书上的平叛和都尉两词就已心惊胆战,将官牒上的灰土弹掉,双手捧着奉还道:“官爷此来是?” 侯霖不愿和这等末吏多言,将冰凉井水顺着脑袋浇上一头道:“你们县令可在城中?” “在!在!我们大人就在县衙内,军爷若是要去,小的可以领路。” “不用,我等等自己去,既然验过了官牒,那几位衙差可以走了?” 几人哪还敢逗留,畏惧的看了看竖在营中央的大旗,头也不回的离去。 等到侯霖洗去这几日的疲惫沙尘,荣孟起也收拾妥当走了出来。看着城中最显眼著目的鼓楼怔怔发呆。 侯霖上前拍他肩膀道:“走,去见见这三秦城的县令。” 111章:露水相逢总是缘 露水未干的时辰是三秦城最热闹的时段,没有中原大城那般的勾栏牌坊雕栋画楼,也就没有寻花问柳四处踱步的闲人。 清晨之所以热闹,是当地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性所致。像普通的百姓日复一日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奔波,哪有繁花似锦的中原士子那般得意逍遥。 一对夫妇往闹市的街道摆上两张桌子,就算是开张了。 西凉特有的小吃酱行面,做法简单,味美且常见,特别是那肉酱出锅后冒出的腾腾香气,把原本想直奔县衙的侯霖瞬间勾了过去。 这些日子在无人烟的荒野上行军,啃的是些干饼,饮的是冷水,侯霖都忘记上次见到熟食是什么时候。 现在见到那干硬到发冷的饼子,侯霖就像见到仇人一样,天晓得他当时是怎么把看上去跟石头毫无两样的饼子吞咽下腹的。 就连一向不为外界所动,活着如同苦行僧一般的荣孟起听到热面出锅发出的滋滋声,也是喉咙一阵鼓动。 两人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侯霖知道荣孟起的性子是绝不会先开口讲话,于是便就往空桌上一坐,不给荣孟起任何拒绝的机会。 “老板、两碗行面!” 正愁今日还没开张入账的憨实老板咧嘴笑着回应,毫不吝啬的往碗里勾兑满满一木勺的肉酱,在撒些葱花蒜泥,简直是人间美味至极。 君子庖俎之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学士府内见了太多过于讲究的士族子弟行膳,常常一顿钟鸣鼎食吃下来要花去一两个时辰,中间夹杂着什么投壶行酒令之类的把戏。侯霖表面不敢说些什么,心里却觉得太过矫情。 他端起一碗烫手的酱行面,狼吞虎咽起来。旁边的荣孟起则就慢上许多,侯霖这才注意到,他是罕见的左撇子。 等到侯霖一碗下肚觉得意犹未尽,正准备在加上一碗时,一个手里扛着阴阳风水幡的算命先生脚步轻浮,竟是闭着眼睛闻着面香走过来的。 侯霖不由多看了几眼。这算命先生看相貌年纪不大,洁面无须,长的也不是那獐头鼠目的小人相,可偏偏神情猥琐。说是手里拿着阴阳风水幡,其实更像是他把这旌幡当做了拐杖支着走。 旌幡上面歪七扭八的两行字:一阴一阳之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 看他这脚步虚浮的样子估计好几天都没吃饱饭了,还乐天知命不忧?侯霖会心一笑,惹的旁边正细嚼慢咽的荣孟起白了他一眼。 早餐摊两张桌子,还一张空无一人。可这年轻的算命先生偏偏坐到侯霖对桌,睁开眼,看似空灵的眸子死盯着荣孟起的面看。 他也不客气,把挂在身上的一个旧黄布兜扔到桌子上,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露出的一角里侯霖依稀能辨认出罗盘和卦签。 荣孟起放下碗,眼色不善的瞅了他一下。算命先生心虚的收回视线,挺起干瘪的肚皮坐直,佯装高人举止,双手放在桌上,掐出一个道家清灵手势。&bsp;&bsp;侯霖只当桌上只有他和荣孟起两人,连句询问都不出口。荣孟起更绝,低着头安心吃面。 感觉自己被无视的算命先生干咳两声,可见桌上两人还是没给半点反应,知道自己被刻意无视晾在一边的他摸了摸几日未曾饱食的肚腹,有些挂不住脸率先开口道:“这位公子,不是城中人吧?” 侯霖刚端起第二碗面,冷不丁听他开口,略作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有了这不算太尴尬的开场后,算命先生总算是找回些自信,无须偏要去抚须,抬头仰面,一副出尘高人模样又道:“公子面相清秀无痣,天庭饱满,额头宽大,是福禄之人。” 这套说辞算不上新鲜,侯霖心底暗自发笑,已经认准这人是个江湖骗子,保不齐是从哪个荒山道观里学艺不精的小弟子,被师傅找了个借口扫地出门自讨营生。 当下凉州吃不饱饭的只有两种人,一种已经成了枯骨,一种提刀做了暴民,这年纪轻轻的算命先生虽然面黄肌瘦,却也没有那饿上几日后的无精打采样,嘴里说辞娴熟,侯霖忍不住好奇,就这老套说辞也能诓骗人出铜板赏钱? 见到侯霖又没了反应,这年轻算命先生心里道了句朽木,顺着话头继续说道:“只是中停尖狭低陷,怕是这些日子没少吃苦吧。” 侯霖低下头看着正经这身缝着补丁的粗布宽裳,觉得好笑,果然面前这种靠嘴营生的九流人物眼力劲也差不到哪里去。 “看真人这幅气定神闲的坐姿,辟谷许久?” 听到尊称后,算命先生十分受用,缓缓点了点头道:“小道修行十载,学不来那仙人打坐一甲子的高深道术,只能习来算不上生僻的长生辟谷术。” 算命先生两眼放光:“公子好眼力,不过辟谷终究是道家入门术,人食五谷杂粮是常理,小道亦不能免俗。” 他说完,就翻开旁边的黄布兜,掏出零零散散的签卦,其中几支签子掉到地上,又是手忙脚乱一阵拾弄后才起身,看着侯霖的玩味笑意,他脸红道:“不瞒公子说,小道囊中羞涩有些日子,今早报晓鸡鸣三声时正是卦象清明的好时机,小道就纳通这两仪四象的无常变数,算准此处定有贵人经过。” 荣孟起只管吃面,头都不曾抬起办下,一个是江湖骗子,一个是戏弄江湖骗子的骗子,假意换诞言,有什么好听的? 算命先生说的眉飞色舞:“果不出卦象所显,这不就遇到公子了么?” 侯霖抬起袖口处补着好大一块补丁的胳膊,戏谑道:“贵人?” 算命先生摇摇头:“贵不可言,又何在衣行住食上。” 侯霖边说边把碗里最后一点残面下肚,吃饱喝足后也就没了和这算命先生闲扯的劲,示意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荣孟起准备付钱走人。 算命先生眼力不俗,看到上钩的大鱼要溜之大吉,有些急眼道:“公子且慢。” 侯霖起身付过钱,扭头道:“真人且修行着,望来日驾登极乐到天上,别忘记今日的萍水一面,替我多祈福几句。” 这才知道自己一直被耍的算命先生哭丧着脸道:“萍水一面也是缘分,有缘方能不生分,咱不聊着挺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侯霖又坐下,旁边的荣孟起有些不耐烦,抑住性子也随之坐下。 “你怎么瞧出我不是本地人?” 看到时有转机后,算命先生长吁一口气,可再也端不住那出世高人的架子,嘿嘿一笑道:“不瞒公子说,如今凉州哪里都不安宁,有个栖身地方实在不想在挪动,在这三秦城里混跶了有些时日,城中面孔见得差不多,两位面生,小道就斗胆上前搭问一句。话说回来,这三秦城是个好地方,小道除了会面相测卦的左道之术外,也略懂些风水勘舆,虽然城外那条昆仑分支干涸,但既然是千年古城,确有些妙不可言之处” 他正准备卖弄浑身解数娓娓道来,侯霖就毫不客气的打断道:“既然你在这城中有些时日,那城外的几路匪寇想必也不陌生,给我讲讲?” 算命先生一愣,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叫一声。 侯霖善解人意的又掏出几个铜板道:“正如真人所言,萍水相逢是缘分,请你吃碗面?” 算命先生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好!” 荣孟起嘴角泛笑,摇头不语。 招呼老板端上一碗面,年轻的算命先生望着香气扑鼻的酱行面几乎热泪盈眶。 侯霖摆出个请的姿势,自知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说书先生咽了咽口水道:“三秦城外的匪寇有三股,距城都不远,不过咱凉州的七万郡兵不都开拔到边境上了嘛,怕被官军惦记上,最近都消停了不少。” 他迫不及待的夹了一块肉酱塞到嘴里,含糊不清道:“这三股匪寇加起来也不过五千人,其中一股棘手的是伙响马,人数不多,满打满算不过百人,武威郡被叛军攻破后捡了不少官军的制式甲胄兵器,嚣张的很!上个月初还在城外头劫了一支刚出城的马队,最近倒是没什么消息。” 侯霖手指敲打木桌,看似心不在焉,实际上一字不落的都记在脑子里。 “还有一伙霸占了城外五十里雁荡山上的道观,做起了山贼,小道也是听落难的道观同门说起,他说那山贼头头使一把斩马大刀,把道观的道长一刀砍成了两截,血肉如烂泥散落一地,听的我是好几日都没有胃口吃饭。” “还一股呢?” 算命先生搓了搓手,把卦签放回布兜道:“还一股就在干涸河床一带活动,说来奇怪,几次官军去围剿都没能成功,反而折损了好几位将军校尉,久而久之官府索性也就不管了。” 侯霖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已经赚了一顿便宜饭的算命先生知足常乐,道了句公子慢走。 看着两人身影融入人群之中,几乎把头都埋到碗里的算命先生笑吟道:“露水相逢总是缘啊!” 112章:理直气壮做买卖 等到侯霖见过三秦城县令时,已日上三竿。 三秦城的县衙比起陇右郡苍城的丹楹刻桷寒酸太多,倒有些史书中古秦建筑的风格,圆柱屋梁大宽蓬,黄土屋墙黑铁门。 侯霖还发现,县衙内几处比起皇城简直就像茅屋土墙的风水壁上,有类似于外面那鼓楼日晒风吹的模糊雕纹图案,虽不解其意,可那古拙雕纹总给人一种犹如凉州入秋时的肃杀感。 说明来意后,无人阻拦,顺理成章的来到县衙后院。侯霖有些诧异,而稳坐主席位的凉州别驾王阐也是一阵失神。 侯霖惊讶在七品的三秦城县令陪笑坐于左手宾席,而高居正堂下的是一位大红官袍白鹇官补的官员。 白鹇官补?那就是五品官吏了,这三秦城什么时候冒出个五品文官来?一身红袍又不可能是郡兵大营里哪位将军都尉闲得无聊跑出来走走。 侯霖立即上前,一身粗布长衫,躬着身子礼敬道:“下官侯霖,参见大人。” 王阐失神,早上就听见城门口的守城甲士过来禀报,昨晚有一路从陇右郡开拔而来军伍进城,问了个大概情况,既然不是那骠骑将军倚重的骑都尉,就没必要受着严寒,一大早从舒适的温软胸脯上爬起来去看看。 见到这支军伍的校尉居然是个看上去立冠没几年的青年,见多了凉州本地老态龙钟的将校占着位置不下去,使得整个凉州七郡的郡营里都是暮气沉沉。他嘴角一咧,原来英雄出少年不是句妄谈啊! 王阐没有出声,侯霖就一直躬着身子,双手放于头前,身姿如石,不动如山。 知道自己略有失礼的王阐回过神,歉笑一声道:“将军免礼,敢问如何称呼?” 侯霖应喏一声,站直后正了正衣襟道:“下官侯霖,七品治粟都尉,只是官印和官服在乱军中丢失,还望将军海涵。” 客席的三秦城县令皱了皱眉,丢失官印和官服,哪一条都是死罪,这姓侯的都尉还能领军乱蹿?在三秦城呆的太久,难免有些迟钝。脑海里好一阵翻腾才想起治粟都尉是文官,怎能领军? 大汉军制森严,虽说官制上同阶文压武半头,可文人执政,武人带兵,井水不犯河水,除了百年前一场藩王大乱时,有一人以文职统领十万众平叛外,这百年来,规矩再无破例。当朝几位士子出生的将军,也都是一身红袍变黑后,才拿起的虎符将令。 王阐笑容不变,看上去和蔼可亲,听后又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侯霖全身上下,心生不屑,却丝毫不流于表面。 “不知侯都尉此来三秦城,是何公干?” 侯霖头稍稍低下,在王阐看来就是示弱的表面。 “剿匪。” 王阐听后和三秦城县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狡诈眸子里读到了轻蔑笑意。 他突然觉得底下这年轻都尉真是可爱,惹人怜惜。 剿匪?如今凉州七郡哪郡没有匪寇?辗转三郡之地,跑到这天水郡里剿匪?分明是看上了天水郡的富饶商道,想要过来分一杯羹吧。! 王阐余光在侯霖的补丁粗布衣裳上不停转悠,心里更是坐实了这个想法。 只觉得是年轻气盛,涉世未深的将种子弟稚气未脱,王阐顿时对这身上还是有许多秘密可以发掘的年轻都尉没了兴趣。 天水郡哪条商道不都被瓜分殆尽?本地的官吏豪坤都还在后面乖乖排队等着呢,一个带着四千多人的七品都尉就想不讲规矩,不按常理的插上一手? 他眼中的侯霖乍然间已是个死人了。 王阐笑着起身,侯霖懂他意思,从贴身衣襟里拿出那份上面沾满他汗渍的官牒,低头碎步走到王阐身前,双手递予。 王阐两指一夹,接过后,看都不看前面的琐碎官文,只是眯着眼睛盯着那骠骑将军的落款揣摩许久,才还给了侯霖。 “侯都尉年轻有为,心系百姓,本官佩服,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还请直说无妨。” 只是客套一句的王阐接下来面色一僵,他看到侯霖居然煞有其事的当真应道:“下官谢过大人,下官的军队里,确实有些燃眉之急。” 旁边的三秦城县令脸色难看,心想这愣头青是如何混上和他一样的七品大红官袍。 王阐养气功夫不俗,轻吐一口浊气,笑着点头。侯霖也不客气,直言道:“下官的军队有四千人,三个大营。如今粮草撑不过三日,还望大人能够予以补助。” 县令暗自摇头,看着一脸正经的侯霖狮子大张口,只觉得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凉州别驾的阴狠手段他可是素有耳闻,向来是只做盈利买卖,还有人敢这么理直气壮的在他面前伸手要钱要粮? 他看着侯霖青松笔直的身姿,只觉得可悲。 王阐微微张嘴,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听后险些就挂不住,他双手藏在锦袍宽袖里,将丝滑柔软的锦袖拧成麻结状,比起刚才的和蔼语气,生硬道:“四千人的粮草,不知侯大人要多少?” 毫不在意别驾大人语气措辞的变化,侯霖语不惊人死不休,又道:“一年!” 就连在旁一直冷眼看戏的三秦城县令都想拿起旁边的江南翠瓷杯砸过去了。 王阐笑容渐冷:“侯都尉,凉州之所以动乱,就是因为天灾导致缺粮,连年颗粒无收,本官可不是那挥袖就能谷粒满仓的仙人,四千人、一年的粮草。三秦城给是给得起,但你既是骠骑将军麾下的将校,来这天水郡要粮,不大合适吧。” 侯霖笑了笑,看着嘴角弧度都不愿在挑起一下的别驾大人,拱手道:“大人误会了,我不是骠骑将军的亲信将校,手底下这四千人更不是从中原平叛而来的军马,说的直白些,如今在凉州地界身份最尴尬的大概就是我底下的这帮弟兄了。” 王阐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侯都尉既然说来此剿匪,想必对三秦城周边的匪寇很了解咯?” “三股匪寇,一伙山贼,一伙响马,还有一伙在河床下游,下官愿意为本地百姓除去这三股祸害,还三秦城一个太平,还商道一个安宁。” 王阐撇了一眼旁边有些头晕目眩的三秦城县令,后者还他一个眼神。 王阐沉声道:“既然侯都尉愿意出力,那本官又岂能小气?三股匪寇,侯都尉灭一伙,我予你军马三个月的粮饷,三伙全歼,侯都尉到明年今日都不用在忧虑,如何?” 侯霖没有半点犹豫,果断道:“好!不过下官斗胆先要一个月的粮草,安抚手底下的将士。” 王阐爽朗大笑,宽大袖口里被他拧成麻结的平滑锦丝舒展如新:“侯都尉是个爽快人,本官甚喜,一个月就一个月!” 他话音一转,眸光晦暗:“不过若是完不成呢?三秦城可不比陇右郡那天然粮仓,四千人一个月的粮饷,可就扒下本官这身官袍了。” 侯霖抬起头,丝毫不退步,斩钉截铁声如惊雷:“那下官愿承担所有过错罪名,以死谢罪!” 旁边的三秦城县令目光呆滞,几乎瘫在红木太师椅上。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这么不惜自己的性命,这般年纪就是七品都尉,还愁日后仕途不展么? 他看向侯霖的侧脸,已经没了刚才的轻视和戏蔑,只有怜悯。 堂外荣孟起敛袖直立,看到侯霖出来后迎身上前。侯霖笑了笑道:“押上了我的脑袋,弟兄们这个月的粮草总算有着落了。” 心思细腻的荣孟起不用深思,就明白侯霖做了什么交易。 “有把握?” “在群虎山时,赵俨山就这么问过我,天底下哪有十拿九稳的事。” 荣孟起见侯霖神情落寞,也就闭口不言。 堂内两位大红官袍的大人还端坐在原处,百思不得其解的三秦城县令先开口道:“大人,下官愚笨,既然这年轻都尉愿意收拾城外的烂摊子,为何还要处处刁难?” 闭眼沉思的王阐睁眼,看到这个年纪相仿,可不论城府手段,还是心机谋算都逊色自己太多的县令,心中大为不屑。 “这种事,就像市面上的古董出手,有人买才有价值,无人问津、就算是千年的稀品,可能换来半个铜板?” 县令仍是不解。 王阐笑道:“你啊你,要不是当年与我有一饼之恩,我才懒得和你嚼费口舌。” 县令低头陪笑,心里百般不是个滋味,当初一同出乡登仕的两人,一个已经是一州别驾,一个不过是一城县令,地位悬殊。 王阐起身踱步,县令也忙不迭的站起来,跟在后面。 “他缺粮,我少兵。就看谁沉得住气,我能忍,可他不能等,所以我便坐地起价,能平定这三股匪寇,一年的粮草算什么!就算予他十年,也是稳赚的官场买卖。” 县令将这话奉为圣旨记在心中,却参悟不透。 三日后,三秦城南门大开,尘烟飞扬,一骑赤艳如火,飞奔出城。后面足足有上千甲士快步跟随,银枪闪烁,战马嘶鸣。 113章:河床之战 三秦城城南二十里外。 原先是横跨四郡渭水河分支的一条河流,早在百年前就只剩水道。 干涸的河床不流清溪河水,只有握在手掌间会顺着指尖缝隙滑落的细细沙砾流淌在内。 听闻杀了贼寇就有酒肉吃喝,底下这帮弟兄也就没了个把月前大家还是同行的觉悟,各个摩拳擦掌准备好好干一场。 在西凉,不敢杀生的汉子,是会被人耻笑的。更何况这帮几乎人人手上都沾血的汉子。 河道下游,距离龟缩在河床下匪寇不足十里的地方,侯霖一声令下,底下人热火朝天的开始扎营安寨。不比以往只是逗留一夜便要赶路,在特意嘱咐下这次营寨不光位置特殊,更是搬出了从山林间削木制作的拒马,两百骑被侯霖分散出去,沿着河床往南扇形搜寻,听多了立足未稳就先被人先发制人的战事,侯霖不得不上心。不过比起这等小事而言,他心里更是没底收拾掉这三股匪寇。 在城中,他召集几人再三讨论,其实大多时候都是他和荣孟起两人拿注意。秦舞阳素来不爱说话,王彦章则是爱搭不理,抱着那杆比命还重要的银尖枪打着瞌睡,千胥和严虎两人大老粗,提刀砍人绝无二话,可遇到帐中谋划这等事情,就是睁眼瞎。 最后拿定了注意,准备先拿河床匪寇做磨刀石。 晴空万里无云,戈壁土地龟裂成一块一块,毒辣日光直射地面,炙烤着滚烫沙砾,侯霖脱下草鞋踩在上面,粗糙老茧的脚心不仅没有被滚烫沙砾烧的缩回,反而觉得一阵酥软舒适。 荣孟起还是那身从未换洗过的长袖宽袍,无声无息的走到他身后。 “三股匪寇中,唯有河床这支实力最弱,人数不如雁荡山的山贼多,个人战力又不如那支响马,可官军围剿多次,都是无功而返,反而误了不少将尉性命。” 侯霖抬起头,望着延伸不绝的河床淡淡道:“是挺蹊跷的。出城前我专门去问了三秦城的士卒,只说是两军交阵,风沙四起,不一会中军大营的将旗就被折断,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郡兵围剿了五次,次次如此。在三秦城士卒嘴里这河床匪寇头目就成了诡道方士,能乱军之中做妖法取敌将首级。” 荣孟起嘴角稍稍翘起,对他而言这便是笑了。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道士妖术,能在乱军丛中取敌将首级的只有万人敌的武夫。 侯霖转过头道:“这次可能要劳烦你的五百陌刀手了,希望能少死人,你那五百精锐,死一个就少一个,不说你,我也会很心疼的。” 荣孟起笑容不变:“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侯霖穿上草鞋,走远后才撂下一句:“能少死人,总归是好事。都是胎生父母养,没有谁一定该死。” 一个时辰后,四千多人浩浩荡荡的去往河床匪寇的落脚处。 河床匪寇自称是渭野狼兵,当头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属于放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那种长相气质。可偏偏底下一千多弟兄却对他敬佩至极,愿为其心甘情愿赴死的绝不再少数。 士为知己者死,这匪头沉默寡言,除了杀人外最爱做的就是饮酒,前面有一个落魄书生投奔,为了讨巧取媚,一脸谄笑着作诗称其是豪饮千杯酒,笑取万人头。 结果就成了这头目刀下数不清的亡魂之一。不爱说话的他那天偏偏狞笑说道:“老子喝酒从来都是用坛。” 这倒霉书生哪知道,头目的原配妻子就是和一个书生通奸被他所逮,一怒之下割掉了两颗人头悬于家门外,不得不落草为寇。 他平生最恨的便是自视清高的读书人,见一个杀一个,从没有过手软。 听到又有一伙官军过来围剿,他毫不在意。 不过又是来送些粮草兵器的送死鬼,他只关心一点:这次来的官军将校有没有上次那三翎将军的脑袋值钱。 河道地形特殊,凹于平原三丈低,想要下河道,就只能乖乖的从仅能通过一辆马车的下坡进来,正是有了这天然屏障,他才敢肆无忌惮的在这建起巢穴。 招呼手底下有些日子没有见血的喽啰,他手里提着一把兽口柄把的短刀,走出河床。 没有什么阵前叫嚣,也没有含情脉脉暗藏刀剑的招安说法,两拨几个月前还都是绿林好汉的人马隔着旷野瞅见后,就纷纷红了眼睛,犹如荒野上寻觅食物的野狼。 侯霖勒住缰绳,看着远处掀起的尘烟久久不散,抽出了这些日子一直未出鞘的长剑。 他神色平静,脑子里却如走马灯一般思绪轱辘频频轮转。 六韬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些日子没在静下心看书的侯霖想了一阵,露出知足者常乐的笑容,轻轻启齿: “目之所睹,杀之所至。” 秦舞阳一马当前,九品偏尉的甲胄算不上鲜明注目,身上的甲片也显老旧,身后的大氅被微风摆起时依稀可以看到几个泥点污垢。 可当他提起一杆铁矛时,身后两百骑都肃穆无声,连战马感受到这紧张气氛后,都轻轻扬蹄发出细不可闻的沙沙声,而不是桀骜的仰天嘶鸣。 从云向鸢那得到的伏枥驹确实是一匹万里挑一的宝驹,雄伟异于常马,四蹄粗壮有力,踏在松软沙土上只留下浅浅的马蹄印,而不像其余战马,扬起一片呛人沙尘。 他身影随着伏枥马的踏蹄而摆动,骏马跃动在茫茫戈壁上,秦舞阳铁矛往前一指,身后两百骑同时高亢怒喊:“杀!” 声音震耳欲聋,隔着无数野草沙石百丈外的匪寇俱是心神一抖。 侯霖转头看往旁边并未携带兵器的荣孟起,恬淡道:“看看这匪寇头目是不是真能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驰骋身姿如焰火红霞,在黄沙戈壁上飞奔,手中铁矛刃口闪烁寒光,两百骑在杀喊声后同时纵马冲杀。 匪寇阵型变动。百丈距离,不过战马几息就能驰至。 沙尘中无数箭矢播洒在空中,乱而密集,秦舞阳手中铁矛在身前挥舞,拨去无数迎面而来的箭矢。 他一骑当前,快马如雷鸣,一矛将一个还在装填箭弩的贼寇刺死,身后两百骑如影随形,这种平野地形,最利于骑兵冲杀。 匪寇手中的强弓都是凉州本地郡兵配置的硬木弓,半石气力便可轻而易举的拉开,杀伤力虽然弱小,可射到人身上也是能划开皮肉见血的利箭。 百丈距离,仅有几骑坠马身亡。手里横握短刀的矮小头目毫不气馁,挥手让底下喽啰撤回河床下。 郑霄云手摇大旗,五百陌刀手背盾持刀前冲。 王彦章纵马来到侯霖身旁,肩膀上靠着的银尖枪微抖,侯霖点了点头道:“可别送命了。” 王彦章不屑的冷哼一声,银尖枪在空中划出两道银光。 匪寇拒河床唯一的狭隘路口不退,数起一道道长戈矛尖,秦舞阳在领着两百骑将他们逼入河床后,将几个来不及撤回的匪寇清理干净。 侯霖纵马来到河床旁,看到河床内的沙砾扑飞,尘霾间只能看到黑色人影不停闪动,却望不真切。 秦舞阳铁矛渗血,一言不发的退去。早就习惯他这副哑巴样的侯霖也就没有学那拉拢人心的一套,上去寒暄一句辛苦之类的屁话。 “我这陌刀手当初是为了提防群虎山几座峰头的轻骑骁勇,不过在这种地形下砍杀薄甲士卒,一样无坚不摧。” 侯霖听后点了点头,并没开口。 五百陌刀手架盾挥刀,熟铜盾在日光照耀下发出刺眼热芒,沿着陡斜的河床路口缓缓逼近。 等到一丈距离后,第一排的陌刀手同时低下身体,将熟铜盾抗在肩上,身后袍泽齐齐怒喝,踩在盾上跃身跳起,手中宽大陌刀直劈而下,霎时间血光四溅,无数惨叫声层层叠叠在河床内回响。 猩红更腥红的血花飘洒在黄沙之上,在被乱步促履踩起,原先还一脸轻松的矮小头目脸色阴沉,身旁站立着几十个与他一般身材的汉子,人人都是手里握着短刀,嘴里衔上一把匕首。 他自然不会什么妖术,像他这般四肢短小的汉子就算有蛮力,说的不好听也施展不开,可五次官军围剿,五次大败都是不争事实。他倚靠的就是这干涸河床独有的地利和他能让底下这千人心服口服的绝技。 他蹲下身,手里攥着一把沙砾,如金沙璀璨发出哗哗的声音。 凉州有猎户,可蛰野伏地,窟洞山兽无处可藏。 他这祖传下来的‘滚地龙’绝活,不光能够擒获山野走兽,更能在这河床的沙地里面如履平地。 那个三翎的将尉就是纵马下河床后,被他从马底钻出,一把短刀直刺马腹,嘴中的匕首把掀翻在地的将尉颈喉划开。 而他身后这帮同样有这绝活的弟兄,在河床内布置杀机四伏,在现身折旗斩首。 他舌头卷着匕首,一脚踏进沙地,如游鱼入水,霎时便不见了身影。 再回首,几十个汉子都无声无息的没了踪影。 114章:千军易得 一将难求(上) 就像十几年前出征北伐一样,广文帝旨令天下,为保大汉江山北塞永固,为万民而利剑出鞘。就像如今江南数王谋逆,打出应人和、清君侧的口号。自古兵家征伐,都会据理论道,也就是俗话说的师出有名。 居正道而伐无道,天命所归。 可当下河床其实并无交集的两伙兵马,厮杀的惨烈,却没有一人高喊出什么道理来。 侯霖没说什么为了本地百姓,而是很直白的告诉底下这帮弟兄,杀光了河床贼寇,就有肉吃,有酒喝。 而杀人越货如家常便饭的河床山贼脸皮再厚,也找不出半点能让他们理直气壮的豪语,只有生存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夺走敌人的性命。 河床地形奇特,两边的平原高地望不见河床底的地貌,否则官军只要据险临高挥洒箭雨就能轻松剿匪,也轮不到侯霖姗姗来迟。 侯霖跪伏在地上,两手抓着镶嵌入干裂土块的裂石,头往河床底下使劲去瞟,只能见到朦朦胧胧间的人影,和扑面而来的黄沙飞尘。 河床底下已经是血肉飞溅的血腥场面。荣孟起亲自调教的五百陌刀手结阵在河床内步步推进,每一步的跨出都伴随着雪亮陌刀划过飞散在河床里飘忽不定的沙砾,然后扬起一片温热血液溅在两旁石壁上。 战戈和长矛在这狭隘地形里施展不开,可往前一立,便是血肉之躯无法闯过的铜墙铁壁。遇到这熟铜盾,大陌刀的五百甲士,只能说一句时运不济。 木制的枪矛长杆遇上能连人带马都拦腰折断的陌刀,比起吹毛断发还要容易的多,几乎不用蓄力,只要陌刀侧过枪矛战戈的尖锋,就能将其一分为二,贼寇手里就只有半根木杆。 不过一会功夫,河床两边原想等官军下来后一同夹击的匪寇就像秋风吹过麦田,一排一排的被收割倒下。由于地形的缘故,几乎往后退上几步就能踩到另一个人,密集的贼寇被陌刀一个个砍翻在地,而他们原本在这河床内有着远长优势的武器反而成了累赘。 起先踏在河床沙地上,类似流沙的沙砾会瞬间埋没到人的脚裸,拔起时满鞋都是细沙。 等陌刀手往两边河道推进了数十丈后,后面紧跟着的士卒一脚踩下,只觉得柔软异常,拔脚时,只有血泥粘在鞋上,在踏下去就发出啪啪啪的踩水声。 河床越来越窄小,以结阵共进退才能发挥战力的陌刀手陆续有了伤亡,被匪寇以地形钻空子,陌刀手还在调整站位时,就被膝盖下不知从哪伸出的长枪贯穿了小腿。 河床的出口一名扛着陌刀的魁梧汉子气喘吁吁的爬上来,他将头盔摘下,抖落沙土,看着目光急切的侯霖行军礼道:“都尉!两旁十余丈的通道都清理干净了,越往里面走路就越狭隘,我陌刀营没办法在辟出一条血道。” 侯霖起身,顾不得拍去身上尘土,问道:“伤亡如何?” “我这边死伤了二十来个弟兄,不过换了有近百来匪寇。” 附近几十道目光同时望向侯霖,侯霖闭眼沉思,耳畔不断乍起从河床里传来的杀喊惨叫。 为将者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战机如流星转瞬即逝,抓不住机会,就会被敌人抓住,自古至今太多将领因为一个细小的偏差而贻误了大局。 传闻千年前朝歌就因为在最后那影响天下走向的一战时,做出了一个错误决策,才葬送了大殷百年国运,成就了如今的大汉皇朝。 侯霖没有太多时间去细细琢磨,他每耽搁一秒,就会有陌刀营的士卒倒在河床中。 “命陌刀营缓缓退出河床底,王彦章,你行么?” 侯霖转头,只看到从来都是竖簪的他带上了铁盔,瞄了侯霖一眼,什么都没说。 “险关峰儿郎们!让底下这帮属老鼠打地洞的窝囊废,知道什么叫做绿林好汉!” 侯霖和荣孟起听到这样的话语,互视一眼,都哭笑不得。 银尖枪轻轻点地,王彦章纵马从平原上高高跃下河床,身后原先是险关峰的弟兄,纷纷怒吼一声,从排列的军伍中脱身而出,随他冲下河床。 为了能让上面的人知道推进到了何处,一名比起郑霄云高大身材毫不逊色的汉子扛着一面左都营的大旗跟在后面狂奔而下。 侯霖舔了舔舌头,被这热血喷涌的场景所感染,恨不得也随之冲下去厮杀一番。 他已不是那个在长安学士府里一身素白长袍的书生,只能在桃花树下吟诗作对,看着兵书上留名的前贤追忆思古。 在他提剑杀人后,就明白了一个道理:书札只能教化蛮夷,让其彻彻底底心服口服的只有刀剑。 同为左都营统领的严虎望向侯霖,刚刚开口就被侯霖打断:“这河床下去几千几万人都一样,人少些反而能施展的开。” “陌刀营的弟兄!背盾!” 王彦章挺直着身姿扛着银尖枪冲下河道,看着渐渐清晰的身影开始俯身冲刺。 听到这身怒吼后陌刀营的弟兄心有灵犀,低下身子半跪在河床内,将熟铜盾搭在肩上,王彦章提气,一拉缰绳,胯下战马便扬起前蹄踩在成排有序的熟铜盾上往前迈蹄。 这是为了不让战马的冲刺力度因为马蹄陷进沙土而滞,他身后还有十几匹战马效仿一同跨上熟铜盾形成的结实落脚处,奋力向前挥舞手中兵戈。 王彦章跃过陌刀营的袍泽,跨过河床贼寇的尸首。踩在一条这狭隘河床内形成的坦荡道路直扑向贼寇老巢! 平原上的众人只见到一面隐隐约约露出旗尖的影子快速朝前方飞去,没有受到半点阻碍。 杀喊声临近,王彦章一双如枪尖寒芒的眸子不被弥漫在河床内的风沙所遮掩,扫过前方。 一枪如出海游龙,银光探戈直扑一名贼寇面首而去。 那贼寇只见到黄沙滚滚中一道银光成一线朝他冲来,随后才见到一匹战马卯足了劲踩在深黄色的大盾上仿佛凌空天马。 他瞳孔猛然收缩,手中的长枪下意识的往回收,可终究慢了一步,这一步即是阴阳之隔。 银尖枪毫无阻力的刺进他的胸膛,喷出灿烂血花,战马冲刺力度毫不减弱,前蹄踏在另一名躲闪不及的匪寇头上,将他额头踏的凹起,就像西瓜猛然炸开,红白夹杂的脑浆血液飞洒,王彦章支着银尖枪,枪头挂着那面目狰狞的贼寇一路向前碾压。 他这霸气决然的出场方式让不少亲眼见到这血腥一幕的贼寇浑身不自在,哪敢拦在马前,纷纷倚着墙壁死死靠住躲闪。 陌刀营趁着这空档缓缓后退,王彦章面色不变,抖落银尖枪,将那断气尸首抛在黄沙之中,一杆银枪左突右刺,每一次收枪时都会伴随着一缕血雾气和遭受皮肉之苦的低吟惨叫。 贼寇纷纷往后退去,不过几息间,王彦章一人之力便杀出五丈之远。侥幸没成为枪下亡魂的匪寇还来不及轻舒口气,便被跟在后面的几骑收割性命。 马蹄重重的落在河床沙地,半蹄陷入,王彦章两手握着枪柄向前一划,逼退了几个想趁他力尽时一拥上前的贼寇。他吐出嘴中积攒了一路的浊气和沙砾,换了口气,不等贼寇在上前,在他换气时枪势略缓的银尖枪在头顶舞出一道银圈,他一夹马背,身影一顿,随后如脱弦弩箭奔出。 河床下的沙地时不时的鼓起一小块,可无人能分神去注意到这异常,扛旗的汉子跟在几骑后面将大旗作枪,仗着一身蛮力怒声嘶吼,只感觉浑身气力迸发不减。 他身前的一骑提着一杆铁矛,将几个靠在两旁石壁的贼寇捅死,看到打头的王彦章不过一息停顿,随即在前开路,正要握住缰绳跟上,却听得胯下战马悲鸣一声,马腹被开出一道口子,冒着热气的肠子从伤口脱落,血将他整只右脚都染成醒目的赤红颜色。 战马倒地,还不明就里的他瞬间从马背上翻滚出去,手中铁矛一并扔出,刚想站起身,却只觉得脚下沙地变的更为松软,两只脚深陷其中,不等拔出,就见一个人头从沙地里冒出,猛然睁眼,嘴中叼着一把无柄匕首,出现在他身下。 从马背上突然摔下的他脑子一片空白,嘴巴刚刚张起,却发现什么也喊不出来,见到那颗人头嘴里叼着的匕首由白转红,他捂住自己喉咙,血止不住的从指缝里面呲出来,顺着身上盔甲的纹络滴落在地。 脖颈发凉,他只想让自己说出话,哪怕哭出声来也好。 身后持旗的铁塔壮汉目睹了这一切,饶是见过太多死像的他也是遍体发凉,实在这情形太过匪夷所思,那骑兵汉子平躺在沙地上,浑身抽搐,血如喷泉往外冒,过了一阵才没了动静,身下的沙地已然成了血河。 看着朝夕共处的兄弟死的如此悲惨,持旗壮汉仰天悲愤怒吼,手中木质旗杆攥出指印。 他身前沙砾像湖水荡漾,狠狠握住旗杆插下沙地,足有近两丈长的旗杆被他扎入沙地近半,拔出时却没想的那样带着鲜血。 不等他在试探一次,双腿间沙地突然钻出一个身影,手中反握着一把短刀,将他右腿脚踝分离身体。 铁塔壮汉忍住这剧烈的痛楚,朝着前面渐远的马背身影撕心裂肺的喊道:“小心沙地!” (休息了几天,其实也没闲着,一直在存稿,让自己心里踏实点,这第一卷已经进行一半了,后面一半的剧情连贯,也是我琢磨了很久的,在这也麻烦各位看官老爷去关注一下我的新浪微博&bsp;&bsp;侯某人呀本来想取侯某人的,却发现被占用了,等到200关注我好去申请认证,现在还什么都没发,谢谢了啊!) 115章:千军易得 一将难求(下) 这是让人心神惊骇的场景,身后原本被声声呐喊和这黄沙热血激荡的士卒刹那间浑身冰凉,热血退却。 八尺多高的持旗壮汉一声怒吼,冲在最前面的王彦章撂下枪尖上挂着的一具贼寇尸首,猛然回头。只见到持旗壮汉铁塔般的身子轰然倒塌,他披戴的牛皮铠根本无法抵御锋利的短刀,腿上的胫甲连减慢刃尖破甲的速度都没能做到。 他右脚斜倒在沙地上,面目狰狞,五官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扭曲成一团,以旗杆做支撑点才使得身体没有倒下。 右脚断肢处血如瀑布而下,胯下那得手的贼寇满脸都是他滚烫的鲜血,只露出森森白齿,不等持旗壮汉在做反应,被血染红的短刀刃面顺势将旗杆砍断。 失去支撑点的壮汉身形一抖,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还想将大旗立起。半个身子隐没在沙地里的贼寇狞笑不止,以血洗面的他凶性大发,又是一短刀挥出,将牢牢握住旗杆的壮汉右手截断 。 不在去管这注定活不成的持旗汉子,他一头扎下沙地,霎那无影无踪。 看着大旗突然倒塌在河床内,侯霖心惊,旁边荣孟起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王彦章的本事他是知晓的,可将旗如将命,陷阵的将尉不死,将旗便绝没有被人折断的道理,即便持旗手死在阵前,后续跟上的士卒也会拾起。 难道这藏匿在河床内的贼寇真有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的本事? 侯霖神情紧张,看到旁边蠢蠢欲动的几人道:“再等等。” 就这几息的时间内,王彦章身后紧跟着的十余轻骑都同时遭到沙地里贼寇的袭击,原本赤褐色的沙地彻彻底底成了血红泥糟。马背上的骑士被摔落马下后连起身的时间都没,便被抹杀的一干二净。 王彦章清清楚楚的看到身后那年轻的一骑马腹下一道黑影破土而出,将那匹在河床内奋力奔跑的可怜战马四蹄齐卸,舞出圆面的血雾,不等王彦章收枪准备救人,跌落马下的年轻骑士刚刚吐出因为猝不及防落马吃了满嘴的沙砾,半蹲在沙地上,挣扎着想站起身,可他两只腿就像被流沙陷阱牵扯住一样,往沙地里面陷。 他绝望的呼喊,两只手早就将长矛丢弃,边叫喊边向空中抓去,却只触到弥漫在河床内的细小沙粒,什么也抓不住。 他半个身子都已经陷入其中,王彦章勒住缰绳,将银尖枪递过去,嘶声竭力的怒喊道:“赶快抓住!” 银尖枪枪杆像垂钓清溪旁的鱼竿一样甩出,在黄沙中划出一道银色半弧,年轻骑士犹如看到汪洋大海中的浮木一样,使出最后的力气用两只手托住枪杆。 王彦章半个身子悬在马外面,也只有如他这般虎背熊腰才能在马背上做出这么一个古怪姿势。 他脸色发青,因为一马当前开道,没有太多空隙及时吐纳气息而觉得双臂乏力。像他和秦舞阳这种武力超群的冲阵猛将,都有远远超过常人的吐息存气,正是因为胸臆中有着这么一股气力挥使,才使得他这超然枪法能够毫无破绽,对上侯霖平生见过最强的秦舞阳也能不落下分。 可这吐息如果出现短促或是来不及换气,那浑身倒转在经脉里的气力就会涣散,出枪救人的他就是处于这样危险的状况。完全是靠着多年磨练出来的扛鼎臂力和跃马横枪数载锻炼出的石磨腰力苦苦撑着。 他两眼通红,凌厉如刀的眸子两旁眼白如红墨充斥,倒不是因为看着身后兄弟一个个倒在这河床内而悲愤欲绝,只是因为紧绷如开弦至满月弓的经脉气血逆流而眼眶充血。翎盔鬓旁隐隐露出的青筋几乎要爆肤而出。 他看着那个不像刚才措手无助的年轻骑士,他认得他。 王彦章两手死死攥着银尖枪枪尾,近乎一张长短的银尖枪发出咯咯的声音,虽然用和大汉开朝皇帝陵墓中棺木相同材质打造的枪杆断然不会崩断,可已经散去气力不能吐纳呼吸的王彦章只觉得两臂发木,几次枪身几乎脱手而出,被他咬着牙尖死死握住不愿松手。 年轻骑士大半个身子都埋没在沙地里,只露出腹部以上的部位还在缓缓下沉。沙地里的贼寇似乎跟他较上了真,没有果断杀掉这骑士,而是继续捉弄,在沙地里两名贼寇一人抱住他一条大腿,死命的往地下拽。 王彦章身前被他逼退的贼寇已经围了上来,他战马两旁的沙地不断起伏,不下十余个凸出的沙包。 年轻骑士绝望的神情转而化为看透生死的无关表情,他心里知道,在这样下去,王彦章也会被他拖累至死。 “将军多杀几个贼寇!小的斗胆在黄泉下讨要一贼寇性命,否则死前都不能拉个垫背的,实在憋屈。” 他笑了笑,双手松开枪杆,银尖枪因为撤去的拉扯力度猛然弹回,王彦章怒目圆睁,看着年轻骑士像被巨大的吸力埋没在沙地里,溅出两尺高的血花。 犹如困兽嘶吼一般,王彦章悲声怒喝,他迅速调整身姿坐直在马上,借着弹回的枪杆力度顺势拨去,反身一枪在沙尘里划出一道银光雷电,枪身啸出破风的嘶嘶声,将一名举起手中长刀砍来的贼寇脑袋砸的爆裂。 他马身旁边鼓起的沙包破开,两把雪亮短刀朝着胯下战马的蹄足砍去。趁着在那已经脑袋开瓢贼寇头上卸去枪身力度的眨眼刹那间,他微微张嘴深吸一口,双臂的麻木感随之散去。 银尖枪已经成了一把浴血的赤红长枪,他一只手举起倒转枪身,将其中先钻出沙地的贼寇一枪又戳进沙地里。 鲜血喷洒。 他另一只手拽住缰绳猛力一拉,战马前蹄扬起,躲过了一把短刀。 不远处,半边身子在沙地里的河床贼头看到只有王彦章一骑还屹立在前方,如同鹤立鸡群,即使在黄沙之中也显眼无比。他舌头卷着匕首,潜入沙地里,如一尾游鱼摆动,朝着王彦章身后钻去。 神情冰冷,枪身炽热。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少时,想起他那位枪术在西凉无人出其左右的名师林熊叱。 祖籍在东羌郡的他,年幼时见到还在壮年的林熊叱曾经一人一枪挑翻了十几名拦路蟊贼,那时他就下定决心要拜这位枪法大家为师。 一生只收徒三人的林熊叱一眼就相中了当时并没什么出奇地方的王彦章。 他仍记得,林熊叱摸着当时还没银尖枪枪尾高的他头,笑吟吟道:“枪是百兵之长,以奇正虚实为枪术要领,不动如山,动如雷震,你倒好,只是眯眼就像猛虎打盹,小小年纪却有一双煞气逼人的眸子,像极了老夫出枪时的锋芒。” 王彦章冰霜般的面庞嘴角咧起,一枪直出,嘴里念道:“出枪如弩箭。” 一名贼寇手中朴刀想要隔开枪身,却被抖乱枪影的尖刃所迷惑,两眼跟随如月银光转动,手中刀刃也就慢了那么一些,等到看清枪尖时,他胸口已经被开出了一道血口,倒在地上。 “收枪如影舞。” 身前沙地里一道身影拨沙而出,却被他回枪之力敲在后背,发出一声闷哼。 “压枪如捺虎。” 王彦章两指脱在枪杆下,枪身如浪潮漂浮,将沙地里的人影砸进滚滚沙尘之中,血雾浓郁,腥气扑鼻。 “挑枪如出龙。” 银尖枪直握在前,勾住马前沙地里的那人影,就像他入阑城时挑翻那名城中什长一样,被他悬在枪头倒挂杨柳,随后甩出,砸倒几名前方贼寇。 耳边杀喊声不断,可他清晰辨听出身后沙地拨动的声音。 他一手将枪尾握在手心,另一只手捏住枪杆,屏住气息平躺在马背上,将银尖枪往后刺去。 “崩枪如炸雷。” 身后近在咫尺的突起沙包被他一枪爆开,伴随着一声惨叫和流水状的血涌,一道黑影从沙地里飞起。 王彦章扭身,淡淡道:“劈枪如踏天。” 银尖枪如龙鸣,出如雷震,河床内的喊叫和兵戈碰撞声倏忽无踪。 河床外的侯霖坐立不安,已经准备亲自下河床一探究竟,只听得河床下传来山呼海啸般的高嚎。 他俯身望去,只见到滚滚沙尘中,一道浴血身影撕开风沙,在马背上颠簸,半银半赤的枪头尖上挂着一个人,被其抗在肩头。 王彦章抹去脸上血痕,看着一脸惊色的侯霖淡淡道:“贼头已授首。” 侯霖想起那本兵家必读的六韬中武传开题引子: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各位观众老爷麻烦关注下我的新浪微博&bsp;&bsp;侯某人啊我日后好申请认证,在这抱拳了啊,各位!) 116章:燕勒山 泰天四年近秋。 曾经鼎盛百世的大汉皇朝在这一年实在不太平,西凉的暴民横行,江南的叛军游荡,烽烟四起,数州各郡民不聊生。 除去皇朝的根基中原和司州还算安稳,其余州郡多多少少都有逆贼揭竿而起。 北原之上。 苍穹轮廓下的茫茫草原荒漠,有着数不尽的匈奴人在这普天之下最大的土地上生活。其实比起人口繁多数以千万计的九州百姓,匈奴人在数量上并不逊色,只是比起辽阔到普通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踏遍的九州山河而言,北原更大,大到连一个有着万头牛羊的部落放在北原上都渺小的如沧海一粟。 曾经的王庭旧址上,代表匈奴王族强盛表现的土墙黄瓦,已经被草原上从未停歇的风沙消磨殆尽,半点曾经的影子都在难寻见。 这是匈奴的悲哀,却是大汉的荣耀。王庭旧址南边二十里外的燕勒山,作为所有草原子民心目中的圣地,自那日被三十万赤焰一般席卷了大半草原的大汉远征军团团围住后,就彻底失去了它的神圣性,没有一个草原子民还愿意来此祭拜,匍匐在山下感谢长生天的保佑。 草原子民都知道,在那个狂风呼啸,雷声大作的日子,汉朝的皇帝站在燕勒山高不可攀的巅峰,插上了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汉龙旗。在那面旗帜下,草原上尊贵无比的亲王授首,这是草原不论如何倾盆大雨,如何风雪交加都洗刷不掉,掩盖不了的耻辱。 即便草原内乱不断,可草原儿郎凶神恶煞的眼神,在面对自己的同类时,也绝对会往南边无数祖先父辈垂涎数代的大好河山望去。 他们心里知道,等到草原上的烽烟散尽,长生天的子嗣万众一心时;那草原上最锋利的弯刀,最雄健的宝驹,都会向南指去。 那里,才有他们真正的敌人,给他们带来荣耀,也带来耻辱的异族敌人。 这日子似乎不远了。 燕勒山顶,当年站立在这,身穿九龙皇袍的那个千古一帝已是含笑九泉。只是那天燕勒山下三十万汉军的热血嘶吼还萦绕在山间,回荡一年又一年。每当天穹变色,风雨交加时,附近的牧民们都能听到当初这些汉家将士的铁甲热血。 久而久之,燕勒山从圣地变成了所有草原人的禁忌之地。 这一天,燕勒山下,毡蓬如林。 一个身上裹着兽袍的匈奴青年从北原之北归来,手里拿着一把曾经显赫一时的王室弯刀。 亮月如钩,锋芒不掩。就像他人一样,他自称是长生天的子嗣,要带给这片草原安宁祥和。事实上,他也做到了。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部落归顺于他,草原上乱斗数十年的野狼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狼王。 当之无愧的狼王。 虽然他很年轻,可连再嗜血残暴,杀戮成伐的部落族长面对他的铁腕手段后,也低下头颅俯首称奴。没有人怀疑他不是长生天的子嗣,没有人能够与之抗衡。 他威名在短短时间内便传遍了整个北原,无数脸上皱纹犹如老树褶皱的老牧民都虔诚的说道:当长生天眷顾他的子民后,他的亲子便降临在北原上,雄鹰和狼群在低语,牛羊在颤抖。草原儿郎会在他的带领下,将猎弓和弯刀挥到前所未有的远处。 年轻气盛的草原男儿则更坚信,在神之子嗣的光辉下,那些南人两脚羊才是最该颤抖害怕的。 可如今的大汉九州自顾不暇,没有人能够想起遥远的北原,还有一群虎视眈眈的贪婪目光注视着他们。 除了那十万铁骑,虎枪链甲的燕阳府。 燕勒山下杂草丛生,却没有任何一颗能高过一丈的树木在这生存,即便是沙漠里最坚韧的胡杨也做不到,能忍耐数月不降雨的胡杨树无法抵御燕勒山如刀似泣的啸啸烈风。 一个高大身影站在毡房牧营的外围,就像一颗自亘古便扎根于此的山石,几个时辰身影都未晃动,只是抬起头,看向燕勒山巅的峭壁。 峭壁之上,一杆被风雨洗礼残破不堪的旗幡仍是牢牢的竖立在原地。 身影不动,毡房左右的人群就不敢肆意而为。 最早承认这身影身份的伊达罕部落首领毕恭毕敬的站在一旁,低着头颅闭目沉思。旁边另一个部落的首领脸上淌着汗珠,充满野性力量的四肢止不住的轻微颤抖,几乎是步步艰难的走到他身后,恭言道:“伊达罕的首领,这是我族最为出众的十名女子,三十里外,还有我族最为精壮的四千多草原儿郎,他们都愿为神之子献身,都愿为神之子做任何事情。” 伊达罕部落的首领转过身,看着比他高大一个头的中年汉子卑微的拱着身,身后十名卷发的匈奴女子头上戴着纱巾遮掩风沙,风起后依稀能看到她们那精致面孔和妙曼身姿。 “稍后我会替神之子道来你的心意,神之子宽大仁厚,会接受你部落的臣服。”伊达罕部落首领回过头,望着远处那可望不可即的身影,嘴里念念有词,低下头颅。 这部落首领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他擦去头上汗珠,咬着嘴唇回身离去。草原上的部落一旦向另一方势力进贡族中女子和男子,就如同翱翔天际的雄鹰带上了枷锁,失去了自由。 可他不能不这么做,族中数万人的性命都在前面那道看似与常人无异的身影手中握着。 草原上向来以武力为尊,但也绝不缺乏为了信仰自由而以卵击石的莽撞部落,这种飞蛾扑火的行为或许会赢得他人的尊敬和赞叹,可草原上还有一句俚语却将这种人讽刺的体无完肤:只有活着的人才能开口说话。 不少部落为了逃避神之子的统一大业,有奋身反抗者,也有四下逃难者,可神之子的势力却一天大过一天,反抗的部落几乎都被屠戮干净,不论是青壮男女,还是幼儿老妪,神之子对于他们都只是一个态度:杀。 这个部落首领带着不甘和情愿这两种矛盾的想法离去,不论怎样,他部落的子民算是性命无忧了。 旁边还伫立着无数部落首领,有年迈老态的,也有正值壮年的。 一个貌不惊人的老者头上带着草原独有的压发帽,历经岁月风霜的沧桑面庞上浮现诸多褐斑。 他颤颤巍巍的走上前,远比之前那部落首领淡定,老者神情自若,身后既没有妙龄少女,也没有什么镇族之宝。 伊达罕部落首领面色不善,这么多血淋淋的教训在前,难道还有哪个部落会来滋事?&bsp;&bsp;老者脱下帽子,白发苍髯。他伸出一只如树根苍老的枯瘦手掌,探进随身挎着的牛皮袋中,发出叮铃叮铃的金属碰撞声。 伊达罕部落首领微微眯起眼,他不怕这老者敢在神之子身后亮出凶器,而且像这种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他自信即便空手也绝不会被伤到。 老者掏出一把银光闪闪的铁牌,提起上面的细绳在伊达罕部落首领双眸前摆动。不光是这伊达罕部落首领刹那间将眯起的瞳孔瞬间放大,旁边数个部落的首领也都倒吸一口凉气,仍由草原暴骤风沙灌入他们的嘴中。 汉燕阳军陷阵营骑卒林羽。 汉燕阳郡斥候营前哨王大行。 汉燕阳郡左督尉什长方有之。 老者掏出一把又一把,直到双手挂满这些银牌,那个牛皮袋还是鼓起,不下百来块。 不少牙牌上面还沾染着因为干涸而发黑发紫的血迹,触目惊心。 伊达罕部落首领看着面前这个老者,双眸散发出惊恐的神情,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抬起右臂,接过他手中的牙牌,触手冰凉的牙牌不重,可伊达罕部落首领却是浑身冒汗,比之刚才那个心惊胆战的部落首领还要夸张。 燕阳府的牙牌! 每一张牙牌都代表着一名已阵亡北原的燕阳将士,而这匈奴老者足有百来张之多! 和燕阳府交战数十年,双方都一清二楚对方的习俗和战法,就像牧民绝对不会丢弃自己的牛羊马一样,燕阳铁骑每逢马踏北原征战后,都会将血洒沙场的袍泽尸首埋葬原地,只将代表他们身份的牙牌和虎枪拿走。 只要出塞的燕阳铁骑没有全军覆没,那就不会有一张牙牌遗落在北原,在匈奴部落中,不以银两买卖,只以物换物,更彰显这燕阳府铁骑的牙牌珍贵之处,每一个能拥有牙牌的匈奴人都是当之无愧的草原英雄,会享受族人的尊敬爱戴,会享受最好的烈酒最美的少女。一张牙牌,在草原上随便都能换取不下五十头的牛羊群。 而匈奴人获取牙牌的途径却少之又少,一百以上集结的燕阳铁骑一旦形成骑阵,那么即便多于他十倍的匈奴游骑也无法与之争锋,这数十年,燕阳铁骑用最原始的方式,告诉这些自诩马背上民族一个道理,骑兵战力绝不是看谁吼的声音大,谁能在马上做出浮夸的动作。 大多散落在北原上的牙牌都是小股燕阳斥候轻骑被孤立围剿。而匈奴人得到的只有冰冷的尸体和牙牌,从来没能生擒过任何一名燕阳骑卒。 老者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清楚的进入每个在场首领的耳中: “这百来张燕阳铁骑的牙牌,是我部落付出近万儿郎性命才得来的,我想比起女人和酒,这汉家燕阳的牙牌更能让神之子喜悦吧。” 前方那道身影注意到后面的骚动,他走过来,所有人都匍匐在地上。 “不远的将来,你们将得到更多的燕阳牙牌,不是一个、两个、几百几千” 他注视着老者,淡无血色的嘴唇轻轻张开:“而是十万张牙牌!一个不少,一个不缺!” 半个时辰后,燕勒山上那杆屹立十三年之久的旗幡被他拔去,掷于山下。 117章:割首 凉州天水郡三秦城。 随着一匹探马在日落黄昏时急鞭进城,先是县衙府里几位大人兴奋的睡不着觉,第二日一则消息就传遍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三秦城大街小巷。 城外那河床匪寇被剿灭干净,还生擒了百余人!这对三秦城的百姓而言实在是天大的喜事,黄土堆积成的千年老城欢腾雀跃,连城中唯一一个有三层楼宇的青楼牌坊都借势打出了减价招牌,无数城中裆下生草的寂寞汉子摩拳擦掌,嘴里还不停叨扰道真是好事成双。 王阐满脸狐疑神色,一手攥着龙凤铁胆在掌心转动,发出咚咚的清泉叩石声。 他这两个鸡蛋大小的铁胆来历不凡,本身就是由寒铁出炉,价值千金,更是金家一名不出仕,可名声大噪,说话和一方郡守一样管用的大儒所赠,更是让这对龙凤铁胆价值翻上好几倍,被他视为心头珍宝,旁人别说能亲手摸上一下,就连看一眼都得被这个心眼极小的凉州别驾记在心里。 三秦城的县令大人陪坐在旁,脸上没有身为一方父母官听到这则好消息后的喜悦,表情与王阐如出一辙,将信将疑。 这河床内的匪寇他虽没见过,可之前的五次官军围剿统统失败,可想这河床匪寇如何狡猾善战,结果被一个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带着四千多算不上精锐的士卒一日便剿灭了? 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不愿相信,而是不敢相信。 三秦城外的河床旁,侯霖和一众将士正在打扫战场。 河床内黄沙四散,归于平静,只留下密密麻麻堆叠如石的尸体。 河床一千余贼寇伏诛三百余人,其余的在王彦章一枪挑死那匪寇头头后再无恋战之心,丢弃兵器愿意归降。 王彦章甩下那具尸体后,就抱着银尖枪用一块干净抹布开始小心翼翼的擦拭,两腿悬在河床上,身后的残破披风漾起,他一声不吭。 侯霖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出河床,还有人抱着几根残肢断臂,因为找不到宿主只能单独拿出。 荣孟起阴沉着脸,从河床内爬出来道:“二十多人重伤,我已经吩咐让人把他们小心些的运上来,不过其中几个断了胳膊和手臂,想要在上战场,恐怕不可能了。” 侯霖沉默,知道荣孟起的言外之意。 “没有医师么?” “有,但是缺草药,我刚下去看到两个弟兄,吊着口气,想要救活是得把他从奈何桥上拽回来,难如登天。” 荣孟起揉了揉发鬓两旁的太阳穴,心中烦躁难忍。 侯霖开口,却隔了很长时间才启齿轻声道:“我知晓之前既然都是做山贼买卖,那不管脑子精明还是愚笨,总归都明白其中利害危险,对生死有了准备,可既然没死,那就没有丢下他们的理由。” 荣孟起抬起头,准备争辩什么,可话还没说出他便转过身,知道说什么都是敷衍,敷衍侯霖,也是敷衍他自己,哪有看着自家将士活活死去的将尉? 侯霖笑了笑,表情悲怆道:“我这就去三秦城,把疗伤的草药要回来,至于那几百匪寇,等我回来后在做决定。” 荣孟起第二次转过身,对侯霖躬身拜礼,以臣从姿态说了声诺。 侯霖一怔,随后笑意盎然,再无悲色。走到还看着远处一线黄土一线天的王彦章身旁,不去理会神游的他,侯霖掏出佩剑,将一旁的贼首尸身仰天翻身。 王彦章撇过头,看到侯霖握剑右手轻轻颤抖,不屑将嘴里叼着的草藤吐出:“你要下不了手,我来。” 这贼头面容因为死后僵硬而显的有些骇人,也多亏这些日子侯霖在西凉各郡内见过太多能让一般人瞧上一眼就作呕的尸体,倒是没太多惊惧。 侯霖和死不瞑目的贼首对视,这贼首身材矮小,四肢短胖,光看面相像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做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活。谁能想到就这么一个貌不惊人的家伙是这方圆几十里都凶名显赫的贼寇头目? 他胸膛下三寸有一碗口粗大的伤口,侯霖惊奇,眼珠子打转看着王彦章肩膀上扛着的银尖枪,惹来后者不善的回应。 “你怎么婆婆妈妈的?要是不敢就让开。” 侯霖也不恼,淡淡的瞅了脸上凝着数块血污的王彦章道:“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废话!不就是要割了他脑袋去三秦城换粮食么?” “我还好奇一个问题,你枪刃不过才一根拇指长短,怎么这贼头胸前伤口有酒肆里的酒碗一样粗大?” 王彦章傲气的转过头,看着天边红霞灿烂,不屑道:“说了你也不懂,我懒得告诉你,不过秦舞阳也明白其中门道,你要能让他开口就问他去好了。” 侯霖不在去纠结这个问题,王彦章好歹还会回上一句话,可问秦舞阳,就像将石子扔下万丈深渊,连个回响都没有。 他拔出长剑后,看着嘴巴呈圆状轻起,眼球如琉璃发白的贼头,心里莫名膈应,浑身觉得发毛。 若是一个活人也就算了,可要砍下一具死人脑袋,侯霖真的有些下不去手。 死者为大,死人为尊。 这是连至高无上的帝王都不能免去的习俗,连大汉开朝皇帝刘麟得到大殷皇帝朝歌尸首后都是入土为安,不但没有把朝歌那天生异象的重瞳摘去,还以金银为陪葬,朝歌尸身未受丝毫侮辱,当时还欲负隅顽抗的大殷南郡十六部都心悦诚服,归降刘麟。 侯霖吐气,在吸气,周而复始数次,手中长剑举起又放下,看的一旁王彦章都觉得厌烦。 听到从河床内抬出将士的惨叫呻吟,侯霖知道不容自己在磨蹭,他合上已经透体冰凉的尸首眼帘,心里告罪一声,将长剑置于脖颈处。 举剑,在挥力砍下。 没有侯霖想象的血喷场面,他轻而易举的割下了这颗能换粮食,更能救手底下将士性命的人头。 将长剑在沙地上简单擦去颜色转至暗红淡紫的血渍,收入鞘中。 侯霖双手捧起人头,用一块干净布子裹紧,跨上马背,身后郑霄云领着七八骑从跟于身后,朝着三秦城方向扬鞭而去。 :(各位看官老爷,关注下我的新浪微博:侯某人啊&bsp;&bsp; 等数量够了好去实名认证,没人回应的话我明天再说一遍) 118章:余劫 传闻江南郡有一最引天下男子的好去处。 十里长河五道桥,五里勾栏彩灯照。 长河是那艳名远播的秦淮河,勾栏则有百家多。 每逢日落黄昏月挂枝梢后,桥畔便有无数孔明灯飞起,耀如白昼,两旁画楼彩雕无数锦衣华服攒动,更是莺歌燕舞彻夜不绝,是富饶江南郡当之无愧的第一销金处。 万家灯火长明,点缀画台歌舞楼,被无数风流文人誉为天上人间。 三秦城的夜晚,虽不如这般人间繁华,却也别有一番西凉的荒寂景色。夜风如泣,凉人心脾。站在三秦城最高的秦鼓楼上,稀疏灯火幽明,让人心境平和。 县衙府内。 王阐放下那对无价珍宝的龙凤铁胆,双手藏匿在宽大锦袍内,负手而立远望鼓楼。 在市井间传言凉州刺史梅忍怀曾经登鼓楼敲响那老秦战鼓,只是轻轻一拍,便响彻整座三秦城,鼓声如九天玄雷震荡,惊的这位凉州刺史险些跌足从鼓楼上摔下。 王阐想起这传闻,脸上便浮现轻蔑笑意,倒不是嘲笑刺史大人的胆小,而是市井愚民的信口开河。 身为凉州别驾的他怎会不清楚梅忍怀?那一双淡漠眸子几乎是要刻在他的心里。能以一穷酸书生的身份坐到一方封疆大吏,又岂是一声鼓响能吓住的? 王阐目光悠远,越过县衙府的土墙,望着那座在夜色下只能看见一个轮廓的鼓楼,百般心绪不断。 他身后的三秦城县令可就没这份为官者的城府,已经在摆放了几张桌椅和案台就略有局促的偏厅,踱步来回足有半个时辰之久。 “王大人,这该如何是好?” 三秦城县令耐不住内心急躁,出口问道。 王阐缓缓回头,双手平握在前,只有几根手指袒露在外,闻言轻笑一声道:“如何是好?依县令大人高见应当如何?” 县令大人见王阐反问,若有所思后抚须含笑道:“河床贼寇是天水郡的一大匪患,既然这位侯都尉能一日内将这匪寇剿灭干净,自然是一件天大喜事,一千多匪寇的功劳,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 三秦城县令言语之间丝毫不遮掩之间对侯霖的眼红和艳羡,若是这桩功劳落在他的头上,足够让他从这一方县令爬到郡守府里担当个郡功曹之类的实权官吏。 王阐心里暗嘲这位县令大人的鼠目寸光,本是不屑明说,可见这榆木脑袋居然只想着功劳而不深究,性情淡薄如他也只好无奈道:“你怎么就只看到功劳?这侯姓都尉的剿匪功劳难道还会分到你的头上?他得势得利,自然就有失势损利的人。” 三秦城县令应着话头轻点下颌,好似点透明了道:“失势的不就是那河床贼寇么,脑袋都掉了,也就没办法去清算损利几何。” 王阐恼急,若不是看在当年情义上,绝不会在多说一句话。心里已经把这县令与猪看齐的他,官场上养气功夫极好,还是不温不火解释道:“一个从陇右郡远驰百里来到这天水郡,带着四千多人的七品都尉,不过几日功夫就把三秦城外嚣张一个多年头的贼寇清了个干净。” 王阐狠辣目光从三秦城县令脸上一扫而过,可却让对方心颤许久。 “结果咱凉州本地郡兵清剿五次,无一不败,死伤多少普通甲士不说,有官阶的都尉将校战死的都有近十人,这消息传出去。平叛大营里不笑掉大牙?” 王阐冷眼冷笑,三秦城县令呆呆怔怔,这才细想其中缘由利害。 “让平叛大营笑话倒也无所谓,官场军营,本来就是互相看笑话,今朝你笑我,明日我笑你,风水轮流转。更何况是积怨已久的两派军伍。” 王阐顿了顿,话锋一转,森寒道:“可是让凉州的各位大人知道,你说他们会如何想?凉州本地的郡兵将领是什么脾性,我不说你也知道。你猜他们到时候会夸这年轻的侯都尉善战?还是要骂近在咫尺的三秦城官员无能?” 县令如遭雷击,目光呆滞站在远处,脸上笑容化为乌有,慢慢变成绝望无助的神色。 凉州七郡,不说那西陲边塞,单单是天水郡内就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耍不完的手段。天水郡官吏数以千计,哪一个不想往上在攀爬一截?能够执一方牛耳就算是光宗耀祖,可以够衣锦还乡。 三秦城这地方,油水不算多,也得看和哪比,想要顶他上位的十根指头加十个脚趾都不够掰,七品的县令就一个,可想仕途如青云平铺的何止万人? 拿不定主意的三秦城县令直接跪倒在王阐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泣声呼道:“求大人救我!” 最喜这种作态的王阐心里说不上来的舒服,收起那抹能让这县令一晚都睡不踏实的冷笑淡淡道:“你让他反过来求你,不就都水到渠成了么?” 王阐低下身子,附耳言语,眸子里精光闪烁,听的县令大人只觉得后背一阵飕飕冷风,汗毛直立。 夜半蝉鸣。三秦城本就不热闹的街巷更是没几个过往行人。 几骑扬起一路尘土,直奔城门而进。 正欲关上城门的胖墩眼尖,远远瞅清马背上的甲胄人影,不敢怠慢,看着几骑无视他而纵马入城,咽了咽唾沫。 寻常百姓城中尚不能骑马,就算你家底殷实也得乖乖的牵马慢行,身份地位稍高些的官宦子弟方可在城中跃马扬鞭,也得遵循法令,不敢当街纵马驰行,除了十万火急的军报外,就算是战功无数的将军校尉,也得捏着鼻子缓缓行走。 胖墩拍了拍自己的大肚皮,当头那一骑他还认识,正是那晚第一个入城的年轻军爷,只是今日在撞见,哪敢还上前献殷勤?他可是看到这年轻军爷怀里抱着一圆形物状的东西,在联想到在城头上听那些琐碎言语,他猜是那贼寇头头的项上人头。 要是我砍下来的多好? 胖墩咬牙将城门吊起,随后自嘲一笑。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他也只敢在心底深处一闪而过,哪敢真盼想自己有这么一天,能在三秦城里寻到这么一份轻松的活已经是万幸。对他这种平头百姓而言,知足方能长乐。 几骑不过眨眼功夫便冲到县衙府外,侯霖连叩门的功夫都不想耽搁,一巴掌重重的拍在实心的铁皮木门上,发出轰轰的沉闷响声。 一连接着拍了数十下,直到两支手掌都通红,才有执勤的县衙门吏打着哈欠将门板抬起。 侯霖也不废话,直接掏出怀里抱着一路的贼头首级,拉开外面的布子,亮了出来。 刚刚入睡的县衙小吏脑袋还昏昏沉沉,结果朦胧睁眼间见到一颗死人头顶在他脑门上,吓的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睡意瞬间全无。 “别驾大人可在?” 有些发懵的小吏本能回道:“别驾大人不在。” 侯霖一首提着首级的发髻,大步跨入后院,结果被一县衙老仆拦住去路。 “县令大人刚刚入睡,几位军爷要不明日再来?” 侯霖知道时间紧迫,慢上一刻恐怕那几个伤员就会命丧黄泉,火烧眉毛的急迫时候顾不得什么礼仪,连多瞧一眼的功夫都没有,一把搡开老仆,冲着暗无灯火的屋落大声喊道:“县令大人,治粟都尉侯霖携河床贼寇头目首级求见!” 连唤数声,房内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老仆踉跄几步,压抑着心中怒气低声道:“县令大人也不在。” 侯霖情急,抓起老仆吼道:“人去哪了?” 老仆连路都走不快,哪经得起这种折腾,急忙往后退步挣脱掉侯霖道:“县令大人谁都没说,我这做仆从的哪敢多问啊!” “几时回来?” 老仆摇头只说不知。 正说间,三秦城的县令闲庭漫步般跨入后院,手里还把玩着一樽碧玉青花杯,看到侯霖手上的人头后脚步一停。 侯霖上前草草行了一礼,急躁道:“县令大人看好,这是河床匪寇头目的人头,既然之前打过几次交道,大人应该不会陌生,在下长话短说,我底下几个将士受了重伤,缺药,还望县令大人及时拨给。” 三秦城县令这才不慌不忙的奥了一声,脑子里全是刚才王阐交代的细节。 他摆手笑道:“侯都尉可真是神勇过人,不过短短时间内就除去三秦城外的一颗毒瘤,本官身为三秦城的父母官,真是汗颜惭愧啊!” 侯霖哪有闲情雅致和他打官腔,将人头放在地上道:“县令大人可先能援我草药,救我部下将士?” 县令瞄了一眼侯霖腰间剑鞘,讪笑道:“不急不急,还没给侯都尉接风洗尘,若让别人知道了,定要笑我三秦城不懂礼数。” 侯霖指了指自己,一板一眼,一字一吐道:“大人不急,我不急,可我那几个弟兄耽误不得,县令大人还是赶快吧。” 话还没说完,原本还笑脸迎人的县令大人突然变了脸色,怒喝道:“侯都尉这是何意?原先说好的只有粮草补给,如今还有两伙贼寇在城外法外恣意,都尉大人就问本官要这要那,仗着平叛名义是否欺人太甚?” 侯霖表情僵住,被他这如急流直下的脸色变幻给绕的转不过弯,看着县令甩袖离去。 侯霖急忙跟上,却被不知从哪冒出的衙役拦在后院。 郑霄云勃然大怒,拔出佩剑就要砍人,被侯霖挥臂拦下。 “县令大人此欲何为?在下是情急失礼,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海涵,只是人命关天不能延误。事后侯霖愿向县令大人赔罪!” 三秦城县令压住狂跳不止的胸膛,消失在走廊尽头,只撂下一句容本官静静。 侯霖站在后院内,闭目凝神,与脚下那人头表情如出一辙。 郑霄云几番欲言又止,都是强忍着陪在侯霖身后。 县令三个时辰没有露面,侯霖便如老僧入禅站了三个时辰。 等到鸡鸣过后,才有人抗来几麻袋疗伤草药,侯霖面无表情接过,双腿如灌铅,被他强忍着酸痛迈步上马。 回到营地后,荣孟起等候已久,见到侯霖归来,只是摇了摇头。 暖阳照在身上,让人惬意解乏。侯霖却觉得浑身冰冷,他拽着已经没力气提起的草药,匍匐在地上,将头埋在戈壁的草梭丛里,嘴角涩苦。 天边划过几只飞鸟,帐里抬出几具尸体。 等到侯霖许久将头抬起后,眼眸里已经见不到半点生机神采。 (各位看官老爷麻烦关注下我新浪微博&bsp;&bsp;侯某人啊现在还没发东西,等够数量好实名认证。抱拳了!) 119章:凉风有信 黄沙无情(上) 大汉军伍条例百年完善,到了当今,就连在追求尽善尽美的兵法大家也难找到半点不合情理之处。 可条例是死,人是活的,军令在苛刻,却难逃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光是为了防止贪官末吏坐吃空饷的法度就不下百条,可上面的将军校尉哪个没有捞的油光满面,只怕自己撑不着,只恨自己贪的少。 朔云郡按规定应有郡兵编制八营四万人,可当那西凉霸王挥军杀来时只有几千士卒迎战,其中老弱病残数不胜数,也就难怪为何叛军能够攻而不克,战无不胜。 那些红黑官袍各色官补的官老爷逃难时,把多年处心积虑从朝廷和百姓手里嘴里抠出来的金银财宝都拱手送给了霸王,后者自然不嫌繁多,笑纳入袖。 这才有了自称不逊于燕阳铁骑的虎骑营。 渭西平原上,无数热血汉子挥洒汗水,奋声怒吼,顶着能烤到人中暑昏厥过去的毒辣日光在空旷的阔地上操练。也有顶不住这熬人暑气,口干舌燥后四肢无力瘫倒在地上的汉子,被一旁弟兄拉起带下去歇息。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有几十号人受不了这酷热天气,各个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在石草堆叠的沙石地上摆出一个‘大’字。 侯霖站在一处土丘上,既没有遮阳的茅草屋棚,更没有能沁人心脾的冰凉西瓜。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河床一战不光侯霖瞧出了许多临阵时的弊端,就连底下这帮原本只凭借天生气力和怒火杀人的糙汉也察觉到些什么。 传闻铁骑甲天下的燕阳十万重骑,每逢交战时无一人会发出声响,连带着披着厚重马甲的战马也都消声匿鸣,只有声声号角和一两个字的军令亢吼。 就这么一支只能听见铁甲轰鸣的军队,在北塞九边已经挡下匈奴十余年,保住大汉土地不受匈奴一蹄之祸。 不得不让全天下人为其肃然起敬。 侯霖左手边站着荣孟起,长袍摆袖,两眼深邃而目光悠远,俊逸非凡。 身后郑霄云单手持旗,傲立一处。 戈壁沙地上数千人影晃动,远隔着几里都能一清二楚的听见那声声嘶喊。 一骑从远处奔来,侯霖微微侧首,见是骑都尉云向鸢手下的那名什长老六,面露惊疑。 老六和侯霖底下几人都相熟,见到几个熟悉面孔后,露出一嘴白齿从马上蹦跶下来。 他大大咧咧的性子和云向鸢九分相似,只是云向鸢那粗中有细的心机城府却没学来丝毫,看他那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这里。 “侯都尉,你这可让我好找啊,先来口水喝!” 他将马鞭塞进挂袋,也不认生,饶有兴致的瞅了几眼正午日光下卖力操练的凉州健儿,一屁股坐在土丘上。 不一会就有一水囊抛来,被他一手握住,也不嫌弃水囊上的灰土,简单的用手一抹,便牛饮一通。 侯霖目光不转,表情无悲无喜开口道:“所来何事?” 老六饮饱后吐了吐舌头舔舔嘴唇道:“我家将军说骠骑将军特求圣旨一道,特许入凉的平叛大军家书一封,寄回关内,不寻思着都尉你也不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嘛,所以让我过来问问。” 侯霖这才露出这几日来都不曾展颜的笑容,轻语道:“云向鸢倒是有心了,我想他肯定还托了别的话给你吧。” 老六笑道:“嘿嘿,侯都尉还真是妙算,不过剩下的几句话就不是说给都尉你听的了。” 侯霖一笑置之,指了指底下几个巡视众卒操练的人影道:“秦舞阳和王彦章都在底下。” 老六抱拳,心中对侯霖这豁达气度颇为欣赏。 身后郑霄云将旗杆用力插进松软的沙地里,在侯霖耳旁细语几句,一旁的荣孟起一字不落的听见,眉梢一抖,张开了嘴,余光扫了旁边的老六一眼,似乎顾忌有外人在场不便多言,又合拢了嘴巴。 侯霖腰旁佩剑被他直入丘地,两手放于剑柄之上,听到郑霄云的窃窃私语后两根食指敲打古朴柄把。 “既然有我不能听的话,那就劳烦在移足几步,去和他们两人说,我刚好真有话要带回长安。” 老六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人虽不精明,却也听出侯霖这貌似有怨言的话语中实则没有半点怨气,咧开嘴角笑道:“其实将军让我带话时我就直言是浪费口水,结果挨了好几脚,所以不管怎样,还是得把话带到。” “转告云向鸢,下次要亲自过来才显得有诚意。” 老六放下水囊,大步跑下土丘去寻两人。 “去取笔墨。” 侯霖转身嘱咐,郑霄云离去。这时荣孟起才开口道:“信封要入关,那必过函谷关,照你推测,那函谷关守将于一锐也有谋逆意图,郑霄云所说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侯霖惊讶的回头,看着荣孟起皱眉道:“你耳力还真聪敏。” 荣孟起置若罔闻继续道:“你若写往长安言明此事,不用多想就会被扣在函谷关内,还会打草惊蛇引起于一锐的注意。” 侯霖转过头道:“我知道,所以我也在想嘛。” 荣孟起轻笑:“你在长安这么久,就没其他信得过的人?” “我明白你意思,让我想想。” 侯霖摆手,脑子里闪过无数在长安见到的面孔。深居学士府三年,那些锦衣华服还真没几个认识熟知的。 侯霖猛然抬头,好像有一个。 在凉州呆了许久,似乎在长安时的记忆都有些模糊。 郑霄云小跑过来,手里端着笔墨。 侯霖握笔,他字迹中规中矩,算不上让人眼前一亮,也绝不会让人贻笑大方。 信函寄往处是幽州燕阳郡燕阳府,收信人是马瑾。 荣孟起看到后眼皮一跳,他荣家是边疆将门,对燕阳马家推崇至极,他还真没想过侯霖居然会和马氏子弟有牵连交情。 一张白纸上,只有寥寥数字:吾弟马瑾,吾兄今在凉州天水郡三秦城,甚好,勿念。 落款处只有独独两字姓名: 侯霖。 :(各位看官老爷麻烦关注下我新浪微博&bsp;&bsp;侯某人啊&bsp;&bsp;后面好申请认证,抱拳了啊) 120章:凉风有信 黄沙无情(下) 景运年间之前还盛古篆字体,后由数代书法大家引起别样风潮,到今时基本都只用正楷和隶书。 正楷讲究的是字体方正,如君子立世,曲而不弯,坦坦荡荡,最受天下读书人喜爱,基本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书生都写有一手好楷书。 隶书清瘦,一笔一划尽显文人风骨,字形宽扁,横画长而竖画短,寓意做人处事不阿谀奉承,是上了年纪的儒士最爱的字体,侯霖在学士府时就见过几个名雅声威的大儒先生墨笔,让人一眼就肃然敬服。 侯霖中规中矩的笔锋倒是冗杂两者优弊,粗浅一看有些不伦不类,可细瞧其中的一撇一捺倒是别有趣味。 郑霄云问道:“这么写能行么?” 侯霖淡笑道:“我若直言于一锐有谋逆之心,这封信能过的了函谷关?既然要寄回关内,那就定会过长安城,只要此信到了长安,怡亲王或是天子有心,见到署名是我,便会开信一观,既然信中有提到马瑾姓名,他们免不了心生疑虑,会想为何对其他事情一概不提,偏偏要提这马瑾,在去一查,就明白其中玄妙了。” 郑霄云还是不解,侯霖解释道:“马瑾长我一岁。” 荣孟起已经恍悟,心领神会一笑,破天荒的夸赞一句:“你这拿捏人心肚量火候的功夫倒是不差。” 郑霄云一脸茫然看着侯霖,有些无奈的侯霖只好明言点破道:“马瑾既然年长于我,那我信中所称的吾弟就是谬称,他们只要见到,就知道我有难言之隐不能在信中明说,不求他们能顺藤摸瓜查到于一锐的头上,只当给他们提个醒也就算我尽心尽力了。” 郑霄云嘿嘿一笑,侯霖合上纸张,在封皮上勾勒几笔大字:长安治粟都尉侯霖启笔。 老六将话带到后,倒也没有意兴阑珊,反正在他看来就是云向鸢的一厢情愿,想要三言两语说动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原本就不报有什么期望,也就谈不上什么失望,接过信封后打了声招呼便离去了。 底下操练的差不多,侯霖命几个传令士卒示意之后,众汉子都跌坐在地上开始喘气歇息。&bsp;&bsp;他还站在原地,寸步未动,脑子里不停琢磨如何把底下这帮弟兄训练成精锐之师。 河床一战,陌刀营损失不多,王彦章的险关峰弟兄死伤也不算惨重,只是冲下河床的那十几匹战马除了王彦章一人外,其余连人带马都没一个能活着出来,这才是让他心疼之处。 战马在凉州这种平原辽阔的地方,重要性不用多说,更何况侯霖既不是凉州本地郡兵,也算不上骠骑将军麾下的平叛军马,借着骠骑将军这张虎旗吓唬吓唬人还行,实际上的好处半点也捞不到,更无法补充战略物资,特别是马匹,每少一匹都像从侯霖身上剐去一块肉,这次足够让他肉疼好一阵。 不过在他心里,相比那战马的损失,更让他黯然神伤的是那十几名本来不该死的伤病。 他脚步偏倚,将身子转向西北方,看着距离营地不远处的洼地。 荣孟起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不怪你。” “他们本不该死。” 侯霖启齿,看似在笑,却笑的悲凉。 “其实我心里知道,不管是陇右郡那个樊姓郡丞也好,还是三秦城的县令也罢,之所以一个个刻意刁难我,无非是心里有着自己的一本账。” 荣孟起闭目,只听不答。 “说实话,我不怪他们这些久浸官场陋俗的心机算盘,一个要去赵俨山的遗物,一个间接害死十几条人命,难道他们真缺那一幅画?还是拨不出那点草药?” 侯霖笑容更甚,冷若冰霜,更像是在嗤笑这整个凉州官场的风气。 “不过是一个想在我身上找回点面子,一个怕我桀骜不驯,让我知道他才是三秦城的地头蛇,我既不是能翻江倒海的过江龙,那就得看他脸色。” “前者我尚能忍,只是对不住死去的赵俨山,为了底下这帮弟兄的衣食饭饱也就算了。可这县令却直接要了我十几个弟兄的命!所谓不共戴天之仇也莫过于此。” 荣孟起看着从未发火的侯霖杀气腾腾,出言安慰道:“他可能也不知这些药草对我们来说有多紧急多重要,我们还得从他那讨来粮草,即使伤了里子,面子却还不能划破。” 侯霖转头,恨意丛生道:“不是讨!是该给我们的!” “这些官场老狐狸全当我是愣头青,有些委屈可以低下头笑着脸去受,就算他们为了解气或是宣泄,踢我几脚扇我两巴掌,我也可以咬碎了牙齿自己咽到肚子里。” 侯霖两腿屈膝,坐在地上,旁边荣孟起一愣,也与他一般盘膝而坐于身旁。 “郑霄云常说我有股书生意气,我倒觉得意气奋发方能扬眉吐气,可我现在能如此?袁蒙觉得我太过重视尊严,可身为尊者才受人敬仰,才能有威严。我呢?一个七品小官罢了。” 侯霖字字珠玑,荣孟起只当他是发泄牢骚满腹。 “侯霖不怕被人轻视小瞧,做人做事说到底是做给自己看,这叫无愧良心。” “可如果欺人太甚,我不怕长袍染血,谁言书生无用?老子提起剑杀人的时候照样眼皮子不抬一下!” 侯霖一拳重重的砸在一块半掩在沙地里的石头上,被棱角滑破手皮,绽开一道血口,他却浑然不觉,义愤填膺下挥手再锤地。 “我在学士府内当着满朝文武,公卿将相尚敢直言不讳,腰骨何曾低人半寸?看我是官场雏头就能像捏柿子一样?” 侯霖将沾染沙土的淌血伤口放在嘴边舐拭,腥甜入喉,比豪饮烈酒还要畅快,不禁仰天长笑。 “那他们也太小瞧我侯某人了。” 正说见,秦舞阳和王彦章走上前来,两人操练许久,满身汗水打透单薄衣裳。像严虎那般粗犷汉子早就光着上身,露出一身伤疤和肌肉。 侯霖站起身,对着秦舞阳行师礼一拜,不光王彦章愣在原地,连秦舞阳自己都是身形一怔。 侯霖郑重道:“侯霖今日拜你为师学武,不管你觉得我根骨如何,只能当个不记名的弟子也罢,我只求下次在逢战时,我能提剑站在阵前,和你们站在一排。” 秦舞阳眉宇舒畅,罕见的开口一笑,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好!” 121章:气概长短在一气 (上) 军令有三令五申之说。 何谓三令? 一令观敌人之谋,视道路之便,知生死之地;二令听金鼓、视旌旗,以齐耳目;三令举斧钺,以悬其行赏。 何为五申? 一申赏罚,以一其心,二申视分合,以一其途;三申画战阵旌旗,四申夜战听火鼓,五申听令不恭,视之以斧钺。 两者相辅相成,才可铸就不败铁军。 军法令号繁琐之重,足以让门外汉眼花缭乱,无从下手,就连不少将校也难以一说概全。大汉开朝以来,历代将军何止万人,能够留名千古的却不超过百人之数,这百来位名将战功赫赫不必多说,各个更是兵法大家,前人开路,后者辟道,才将这门最为血腥露骨的屠戮艺术发展至今,就连军旗之说也大有学问。 如今侯霖部从连粮草都是勉强的应支,千人大营里几十杆大旗,都是从群虎山的各个峰头上搜刮出来的老旧货,被他和荣孟起筛选一通留下了几面,后因重新划营才重造三面大旗,分为三营旗号。可按六韬中不光有行军旗,更有战阵旗。 按大汉历代军律,战阵旗为青、赤、白、黑、黄五色。上绘图案不同,代表的意义也就不同。 黄旗居中央为帅营标志,青旗为东,赤旗为南,白旗为西,黑旗为北。 普通百姓常常在茶馆酒肆里听那些说书先生一拍醒木,张口便是风沙四起,日月无光,昏天地暗的词句,虽有夸大嫌疑,却并非是信口开河。 若说那牌坊花楼最能让男子深陷温柔乡不可自拔,沙场便是能激荡天下男儿热血沸腾的地方。但凡被那银亮刀剑和猩红血光晃晕了眼,别说东南西北,就连自己身在何处有时都会忘却。 战旗的重要性便由此看出。 侯霖如今能让底下千号弟兄把肚子填饱都已是难事,在整这最耗功夫的旗帜实在是有心无力。 黄昏晚霞,黄沙戈壁。 侯霖双手横握挎剑如临大敌般盯着身前的秦舞阳,而后者却一脸轻松安逸,浑然不惧。 水火无情,刀剑无眼。侯霖原想用木剑和秦舞阳对峙,可秦舞阳只是摇头简言说木剑重量与真剑相差甚远,这入手的兵器在沙场上比满天神佛可靠的多,失之毫厘便差之千里。 在旁看热闹的荣孟起和王彦章几人都面露笑容,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分明是认准了侯霖伤不到他自己。就连一向对侯霖恭敬有加的千胥都是绷着面庞,差点笑出声来。 至于本来对侯霖就没有和善笑脸的王彦章,不屑和嘲笑都写在了脸上。 侯霖只当四处无人,脱下没有摆胯的短袍,只穿着单薄衬衣在风沙之中持剑死盯着秦舞阳。 “来吧。” 秦舞阳点头,两手空空,脚步向前划出个半圆幅度,他下盘如沉鼎,小腿足有侯霖大腿粗壮,没有那身偏尉甲胄的遮掩,更显得孔武有力。 侯霖咽了咽唾沫,在来凉州的路途上郑霄云就曾简单传授了侯霖几个军伍剑式,他照着葫芦画瓢换上一口有着凉州特色的苦涩气息,低喝一声在身前倒提长剑扑去。 秦舞阳平时总是一副无声无息无欲无求的模样,只有战火燎起,战鼓声响时才像脱胎换骨一般,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 就连面对侯霖这个提剑不超过十次的武艺懵懂者也是如此。也难怪荣孟起私下与侯霖闲谈时曾一语带过秦舞阳这人,说他就是为战而生。 秦舞阳脚步不移,看着侯霖挥尽两臂之力高高挑起的一剑,连目光都没跳动半下。只是向右侧稍稍偏去几寸距离,锋芒便顺着他肩旁落下,堪堪划过他身上单衣。 “这大开大合的剑式不适合你,一击不成你就人头落地了。” 秦舞阳不慌不忙的点评,双手忽然握拳,摁在想要逆力起剑再斩的侯霖手腕上。 “而且你握剑的方法不对,一剑就算劈中,多半也会脱手而出。” 也不见秦舞阳如何动作,只是两指扣在侯霖手背,稍稍加重点力度,侯霖便疼的呲牙,原本紧握剑柄的手掌不由伸开,长剑落地,锋利剑刃直插入黄土之中,剑身纹丝未动。 他一脚踹在剑柄上,长剑应力而起,侯霖伸手接住沉声道:“再来!” 一旁观战的众人全无刚才看热闹的心态,不说严虎和千胥,就连荣孟起和王彦章都是细瞧秦舞阳这平淡一脚,似乎看出些精妙意思。 周围过来不少操练完毕的汉子,大多都知道秦舞阳的本事,和云向鸢那马上交锋时的从容不定和霸气一拳深得人心,一向以武为尊的军营里看的都是硬本事,而非写得一手花团锦簇的词句,或是吟得文采飞扬的诗词歌赋。 从来都是文人相轻,武人相惜。相轻不过是因为文无第一,你写的诗词再好,立意不同,就难以比较,自古至今文坛只有大家之一的说法,没有之最的言论。 武人相惜是因为武无第二,管你使得是刀枪棍棒钺斧戟,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便见分晓,吹的在天花乱坠也顶不过真刀实枪的干上一架。 所谓满朝百官,文武红黑,泾渭分明。从没听过哪个武将在文官面前叫嚣着出去切磋切磋,也没有哪个文官拉着哪位将军让他吟诗作赋。 私底下的互相嘲讽和笑话倒是不少,人的天性鄙陋罢了,总得踩着讥笑他人才能在心底生出优越傲然。人无高低贵贱,可身份却有三尊六卑。就如天生耗子怕猫,虎狼猎羊。 一个笔杆子,一个枪杆子。前者教化天下民众,使之明白礼义廉耻,后者踏遍九州山河,使之蛮夷心悦诚服。 而长安皇宫里的那位,只要抓住这两杆,就能确保天下太平,保证汉家江山长盛不衰。 侯霖接剑,心无旁骛,只有面前的秦舞阳。舔了舔嘴唇,往后退去几步,随即一个大跨步以劈山之势朝着秦舞阳脑袋迅猛落剑。 周围看热闹的汉子不少都神情凝固,普通百姓常说杀人杀多了的悍卒身上会有恶鬼都怕的煞气,至于有没有煞气难说,但手里都攥着人命的他们确确实实看出侯霖这带着杀气的一剑。有的人还背过头去,怕见到秦舞阳脑袋开花,鲜血四溅的场景。 秦舞阳不慌不忙抬腿,一脚踩中侯霖的膝盖,看都不看离他天灵盖只有半尺距离的剑锋,摇头道:“这一剑力度够了,可是你下盘不稳,中户大开,劈力虽带风,却也难有沙场老卒的刺力快。” 侯霖长剑垂地,蹲着身子也顾不得在这么多人面前出丑,捂着膝盖低吟,眼鼻都拧在一起,可想秦舞阳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脚力度。 他卷起裤腿,膝盖骨上的皮肉都已泛紫。 侯霖恼火,心想秦舞阳下手也太没个轻重,练武虽苦,可也讲究个循序渐进。就如读书一般,先得识字,再去看书,最后在解意。 他还没开口,秦舞阳先道:“你基础功夫太差,我没什么好教你的,勤能补绌,你可以先学我初练武那阵,从锻炼筋骨开始。” 侯霖踉跄起身,一步一瘸的捡起长剑闷声道:“那你什么时候练武的?” 秦舞阳眼含笑意道:“六岁。” 侯霖差点泄气又坐到地上。 看出侯霖有知难而退心思的秦舞阳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的从侯霖手上两指掐着剑锋接过,然后直插入黄土之中,剑身半入地里。 侯霖揉着膝盖一脸茫然望着他。 秦舞阳退后足有一尺距离,一双冰冷眸子寒光乍起,全神贯注看着长剑,扎出个鼎足马步,双手做掌向丹田下挥去,带出肉眼可见的劲风力道。 他气势如高峰耸云,抬起一脚重重踩下,怒喊一声道:“起!” 侯霖目不转睛,被惊骇的张大了嘴巴。周围的汉子也都呼吸急促,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那把棱锋紧贴入黄土之中的长剑闻声而出,发出铮铮响声,跃空足有数尺之高。 秦舞阳吐气在纳气,息如惊雷轰鸣,他一把抓住凌空长剑,递到已经痴呆的侯霖面前。 “现在有心思练武了么?” :(简单说下这个月的计划,预计存稿二十章,目前完成七章,后面要加快速度,下个月应该会有次长时间的爆发,各位看官老爷麻烦关注下我的新浪微博:侯某人啊&bsp;&bsp; 等人数够了我好申请认证,在这抱拳了!) 122章:气概长短在一气(下) 侯霖还沉浸在长剑跃空的那一瞬间,无意识的接过剑柄,痴醉般的喃喃道:“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秦舞阳抬颌收敛气息道:“你想做到我这步,除非肯每日花去八个时辰以上,然后在坚持上十余载,兴许能摸到掌控这气劲的门道。” 周围汉子看向秦舞阳的目光越发崇敬,如同看着神明一般,眸子里透露着百种狂热和敬服。秦舞阳伸出手,拉起侯霖,看了眼旁边神情没这么夸张的王彦章道:“其实并不难,他也可以做到。” 侯霖望向王彦章,连荣孟起都微微惊讶,转头望着旁边这个从来都枪不离手的汉子。 王彦章难得谦逊的摆手摇头,直言道:“和你比还是差了些,你的气劲一半是天生之力,一半是后天锻炼,不过倒是和你戟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霸气凛然,未战气势便先胜五成。” 王彦章摩拳擦掌,将银尖枪立在土丘上,活动活动膀子走下来,似乎被秦舞阳所激,按捺不住也要一试。 侯霖已经对秦舞阳是五体投地,将他的话当圣旨来听,入耳入心后细细琢磨,又觉得像是听天书,不明白,更无从琢磨。 戟法? 侯霖看到王彦章冲他勾手,顺从的将长剑抛入他怀里,疑问道:“使戟?可他从来都没用过戟啊?” 王彦章像看白痴一样朝着侯霖翻了个白眼,入手沉重的长剑在他掌心转动,棱锋如芒,寒光四射。 “他不管用枪还是用矛,都是戟法套路,也就你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如今的戟都成了军容装饰的仪仗,少有真正能用战戟杀敌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不用戟,你自己问他好了。” 侯霖期待的转过头,秦舞阳只是紧闭嘴唇,不愿说出缘由。 戟为兵器之霸,融合枪矛戈刀四样长杆武器的长处,柄前直刃,旁有横刃,钶勾啄敌,架以横量。只是戟头大多沉重,戟身平稳,非是臂上能走马的力大无穷者能驾驭的住。如今皇朝将士百万,却从未听说有使得一手好戟的将军校尉。 委实是长戟看上去威风霸气,可真正上阵才明白有多种不顺。传闻百年前平定大汉内乱的那名儒将,也是大汉皇朝百年来屈指可数的异姓藩王,就使得一手好戟,他曾有言留于兵家必读的六韬之中,说戟器可与骨朵锤镗角力,也可和刀枪棍棒比拼架式技巧,为百兵之霸主,牢不可撼。 可越是听起来好使,耍起来就越难用。侯霖就曾听说过有两个将军都酷爱使戟,谁都不服谁,就约定比拼一场,点到为止。结果两人算是臭棋篓子棋逢对手,一个把戟当枪刺,一个把戟当刀砍,没分出胜负,反而在打斗中戟头下的绒绦纠缠在一起,两人双双落马才悻悻作罢,引为一时天下笑谈。 到了如今,戟都成了朱门豪族和王侯府邸里的摆设,所谓方天画戟为行,龙凤绣旗作对。正是如此。&bsp;&bsp;王彦章将长剑如秦舞阳刚才一样插入黄土之中,剑身大半隐没在土里。与秦舞阳不同,他只是稍稍提了口气,胸膛鼓起,在离着长剑一尺距离左右,闭目锁眉。身姿不像秦舞阳如同沉鼎倒扣,不动如山。反而龙行虎步在地上画出几行杂乱脚印,王彦章轻轻跳起,起身一刹那如饿虎扑羊双脚踮起,砸在地上,溅起飞尘滚滚。 侯霖离的最近,看的也是最真切,那长剑在王彦章落脚时轻轻鸣动,待到尘埃落定之后才像凭空被人拔起一般,将黄土割划出浅浅剑痕,在空中无规则的旋转一圈后才落地,被秦舞阳两指夹住剑尖,横握在臂。 侯霖已经麻木了,在他看来这都是一个个不能用常理揣测的怪胎。 秦舞阳低着头,看到王彦章落脚处和长剑插地间,一条浅浅的细沟翻出深黄色的泥土,他嘴角勾勒出一抹淡笑道:“有意思。” 王彦章似乎很不满意,剑眸眯起,深邃眼眶中只有一条细深的眼缝闪烁精光。 “不比你的沉舟坠山,用的是实打实的气力,我取的是翻江挑海的巧劲,不过是末术。说句不违心的话,我自从家师那里得来这银尖枪出山至今,从未有过敌手,唯一一次平手就是和你在险关峰山顶时的兴起交锋,那时我还只觉得你在厉害也不过和我五五之分,现在想起真是惭愧,你要只是使用别般兵器,我尽出平生所学,还能落个不输不赢的局面,可你若是一戟在手” 王彦章摆了摆手转身离去,倒也不见有多沮丧,拔出土丘上的银尖枪,往怀里一揣。 一旁扎堆的人群中,严虎苦笑问像千胥道:“你能不能做到?” 千胥咬着嘴唇摇头,还以一笑,原本因为各居山头,貌合神离的两人倒是同时心生异样情绪,看向对方的眼神也就没有之前那般冷淡了。 难得今天话多,秦舞阳继续对侯霖说道:“我和王彦章虽说起力和技巧不同,可归根到底都是用气劲来牵引剑身。” 侯霖猜测回道:“隔空打牛?” “可以这么解释,不过也不尽然,其中有些玄奥之处我三言两语与你也说不通,之所以显露这手,只是想告诉你从没有从湖水捞月的便宜事,想要揽月入怀,就得一步一步登峰在登天。大道理你比我懂得多,简要来说,武艺之学,不光得逆水行舟,更得有滴水石穿的耐心和毅力。” 侯霖敷衍一笑,心中却是无比坚定,看似无心的随口应道:“我不过想学些傍身的武艺,不用像你这么夸张,再说了,我哪有这么多时间来夏练三伏,冬练寒九。” 秦舞阳最后撂下一句:“你若是真心想学,就每天劈剑三百,在挑剑三百,最后在持剑横臂半个时辰,等到能够一气呵成,剑横握在手半个时辰纹丝未动时,就算是登堂入室了。” 侯霖坐在地上,嘴里不停嘀咕着秦舞阳说的三百劈剑,三百挑剑。&bsp;&bsp;荣孟起怕他魔怔,走到身旁浅笑道:“别听他胡说,他那武艺你下辈子也学不来,刚才那浑身乍现气劲的一脚叫做沉海,除此之外还有崩山,裂林、撕天三式。天生就是为他量身打造,后两式我也没见他用过,不过曾偶然听他说起,这四式得配上戟来才算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寻常人要照他的练法来,基本三天就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所以劝你打消这个念头,再不济减半也可,他说三百,你就照一百五去练,一样水到渠成。” 侯霖一反常态,咬牙切齿道:“不!说三百就三百!” 夕阳余晖将荣孟起本就修长的身姿拉的更为夸张,两条腿的倒影像是在踩着高跷一般离去,只留下侯霖一人还坐在原地,掌心冒汗,死死握住剑柄,嘴里不停唠叨。 三秦城内。 县令大人坐立不安,那天夜里他不是没见到侯霖身后的侍从怒气拔剑的姿势,表面上从容淡定的他差点尿了裤子,若不是侯霖怒火中烧时还存了那么一分理智,他这个三秦城县令恐怕就成了天水郡内第一个死在自己人剑下的冤魂。 当时只是额头冒汗,事后更为后怕,他一个三秦城的县令,官居七品,与那年轻人官品相同,更何况一个不过是手底下有十几号衙役,勉强凑够百人之数的巡城甲士的县令,另一个却是兵权在握,足有四千余众的校尉,孰强孰弱,一眼便能明白。 总之他是越来越后悔听从正坐在席位上,悠哉悠哉品茗的旧相识当时给他出的主意了。 王阐轻瞄了眼也在打量自己的县令,哼笑一声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怎么?还怕那个小都尉带兵攻城拿你祭旗不成?” 县令哪敢将满腹怒火洒在这位上司身上,硬生生挤出个谄媚笑容阿谀道:“别驾大人神机妙算,下官不过还是为当晚情形有所担忧罢了,大人你是没见到那都尉身后亲兵拔刀的模样” 王阐放下茶杯,打断县令的喋喋不休,反问一句:“你可敢起笔向朝廷参我一本本官今日在三秦城里的贪赃枉法?” 县令谄笑僵硬,结巴道:“大、大人,你这是、说笑吧” “哼!那不就行了,既然你不敢奏疏参我,那都尉自然也不敢真拔剑杀你,武夫拔剑,有时候比文人起笔还要费心费力,更要拿自身祸福荣辱来铺垫。他若真是莽汉一个,那也走不到今天这步,做事瞻前顾后是好,可也是坏。” 县令急忙点头称是。 “有功夫想这个,不如想想过几日刺史大人屈尊来三秦城,你要如何招待周全。” 县令傻愣,双脚像被钉在了原地一般。想起那双冷淡到无人无物的眸子,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一夜过后,渭西平原上彻夜的风沙才稍稍作缓,钻出营帐的郑霄云看到侯霖躺在土丘下面,手里还握着长剑睡寐间嘴里还嘀咕道:“三百、三百” 123章:雁过拔毛 人过留皮(上) 三秦城北面有一山,名雁荡山。 山顶有片小泊,湖泊周围是凉州境内难得一见的芦苇丛,每逢飞鸟临过,芦苇荡漾似波涛,故有此名。 这种有山有水,风水俱佳的好来处曾被一名道人所占,在湖泊旁修盖了一座道观,与山同名,在这天水境内都是极其有名气。传言这位自号结庐道人的老道士身怀仙术,虽没有撒豆成兵,落笔成金的绝妙仙术,可他亲手篆写的符书撕碎了就着山泉饮用,能够包治百病。 这可不是谣言,方圆几十里不少百姓都信誓旦旦的说曾见过这位道人,亲眼见到他随手画下一符,塞入一名病入膏肓的难民口中,立马就能生龙活虎的又蹦又跳,比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药可是灵多了。 也有不少人上山寻仙,想要投在道观门下,成为禁去七情六欲的道士。只是都被这位道人拒绝,只收留了十几名无父无母的孤儿,留在道观内做些秋扫落叶冬扫雪的闲杂活。 叛乱起始,还不像如今浩浩荡荡攻城陷地的暴民一半是畏惧,一半是敬仰,路过雁荡山时都是避远而走,不曾冒犯,使得这雁荡观的名声更是传之更神,说这道士能够呼风唤雨,驱雷掣电,所以这帮天不怕地不怕的暴民才不敢上山。不少走投无路又不愿沦落成叛贼的百姓像是朝拜一般涌上雁荡山,求这位俨然是神仙化身的道人收留,可却不见回应,大多都被拦在了山腰处,被那些道童驱赶下山。 也有不信邪,觉得这道人只是装神弄鬼的莽汉,偷偷上山翻进道观,却都是留宿几日,随后笑吟吟的一步一回头,三步一叩首的下山去,旁人问起都不愿细说究竟为何,更让这雁荡观如被云霾遮掩一般神秘莫测。 这道人心地善良,有入世救济万民之意。凉州大旱第一年,他还曾下山救济附近村民,那符水包治百病的传说就是从这时散播出去的。只是后来用他道号和名声去坑蒙拐骗的人太多,不知是心灰意冷还是怒不可遏,总之就再也没人能见过他。 随着凉州动荡不安,连朝廷也无法压制住接二连三从各郡县揭竿而起的暴民,饭都吃不饱的人也就没这么多忌讳和讲究。 三秦城外有一小村落,距离这雁荡山不远,只要是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就能望见雁荡山的山脉仞峰。村落里有一个从东羌西陲下来的兵痞,拿着在边境攒下的少许银两开了个门面,每日忙进忙出,挣的虽少可也凑活能过日子。 村里不少无业无地,整天闲逛的闲散浪子欺负他回来时断了一条臂膀,想敲他一笔竹杠。七八个年轻汉子在村口堵住了他,先是取笑肆骂,他忍气吞声。然后开始动手动脚,用木棒去戳他那支悬在胸前的胳膊,他还是不发一言,连表情都没见有多动怒。 两个眼尖的游散汉子看到他背后背着一把兵器样的背袋,足和他人一样高,心里发虚可又不愿罢手。 其中一个想要夺走换些酒钱,走到他身后手往那背袋上去摸。 他这才动怒。 一只手推开背后的汉子,解开背囊露出一把边境制式的斩马大刀。柄短而刀身宽长,雪亮锋利,一下把这群游闲汉给看呆了。 连普通刀剑都没见过几个的他们正掂量着这把大刀能换多少银子,其中两个嘴里边骂着脏话,手也不老实着往他身边靠,想要制住他。 斩马大刀被他一只手耍的虎虎生风,仅用宽大厚实的刀面就把身后的那个闲汉拍晕在地上。 剩下的哪敢在逗留,纷纷做鸟兽四散奔离,也顾不得晕厥过去的同伴。 过了几日他们才知道这从西陲下来的家伙手里起码沾染了十几个羌人的血,而那条不能动弹的臂膀是被黑羌散骑的马蹄踏折的。 再也没人敢去找他麻烦。 若是日子一直这样下去,倒也是相安无事。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偏偏多年干旱,这村落颗粒无收,饿死了一半人,剩下的要不跟着暴民去打砸抢烧,要不就背井离乡逃遁。 这汉子背着斩马大刀,几日未进食,脚步虚浮进了雁荡山。 山中猛兽饿极了是要凶性大发,就连自己幼崽都能生吞进肚果腹,杀人不眨眼的他没读过几年书,什么仁义礼法在他看来都是放屁。山腰间撞见的拦路道童被他一刀砍死,已经红了眼睛,丝毫不逊色山野饿狼的他直冲进道观。 见到那被附近村民比作神仙的道人,他只是用身上衣衫将刀上血痕擦尽,问了一句有吃的没。 道人心思玲珑,见到血迹就知道自己的道童惨遭毒手,回道:有粮,不予恶狗。 然后便被斩马大刀砍成了两半,身后的几个道童都吓懵在原地,看着师傅的血流到他们脚下才嚎啕大哭。 他只是再问一句:有吃的没。 于是这雁荡山成了三秦城附近的三股匪祸之一,更不知他从哪招揽了千号人,将那座原本道气盈然的道观改成了忠义堂,观堂中供奉的三清仙人画像焚之为灰,竖起了一面七彩幡色的义字大旗。 曾有多事好事者点评道,三秦城外这三股匪寇,那伙响马最有绿林好汉的风采,只谋财不害命,只要能痛下心把身外之物交付出去,起码性命不用担忧。而河床的匪寇则像老鼠,谓之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也只敢在渭西平原蹦跶,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过的灰头土脸,却异常嚣张跋扈,经常叫嚣官兵。 而雁荡山的这伙匪寇,再能说会道的人也不敢妄加评论,只言是畜生。 缘由是那个使斩马大刀的西陲老卒,将道观内的几个道童剥光洗净后,烹杀煮之。 而那个得道术,被百姓吹嘘成谪仙的道人,不仅没能成道长生,一刀截成两瓣的尸首还被一并扔进大锅里。 只是没人知道,那日道堂内,抱着大刀的老卒望着冒腾热气的大锅,边哭边笑。 三秦城外,几骑驰骋,当首一人一鞭把城门守卫抽倒在地,蛮横的从他身上跃马而过城。 :(各位看官老爷关注下我的新浪微博:侯某人啊&bsp;&bsp; 等人数够了我好申请认证,在这抱拳了! ) 124章:雁过拔毛 人过留皮(下) 要是那个胖墩见到,定要庆幸被马跨身而过的那个守城甲士不是自己了。 侯霖冷眼旁观,从那个哀嚎叫骂的士卒身旁策马而过。 王彦章几乎是挥鞭冲进城门,仍是觉得不解气。两旁的守城士卒都吓的噤声在旁唯唯诺诺,不敢质问,更不敢出头。马上那几个人看着就杀气凛然的,他们只是为了糊口,没必要把命给搭上。 侯霖气势远比前几日要沉稳雄厚许多,这些天来一直照着秦舞阳说的方法练剑,只是从三百少成了两百,清晨挥劈持剑一次,夕时在来一次。 虽然两条臂膀连举起时都是酸痛难忍,在马上颠簸更是煎熬。可他还是面不改色,逐渐接纳了这份可受可不受的苦头。 他带着几骑曾到雁荡山外一观,远远张望这座如今方圆数里都无人敢过的雄伟山峰。 说是一座山,实则是两峰并立齐高。两旁都是断崖峭壁,犹如刀削斧劈,两峰陡峭,直立千仞。 唯独两峰之间有一条宽敞的山路,约莫是多年被人行走踏出来的径道,直铺林间,可从中登上两峰,不算险峻,可夹在两峰之间,就是易守难攻的天堑地和之势。也就难怪为啥那个西陲老卒会在雁荡山里立旗为寇。 侯霖绕山一圈,将雁荡山的地形走势简单的描摹在纸上,回去和荣孟起商量合计了一下,不约而同的认为想要清剿雄踞雁荡山的匪寇,必须要夺得这两峰之间的山林大道。与兵法上的孤军不守城是一个道理,守山更比守城难,若能阻截此道,断其汲路,这千人匪寇不攻自破。 可与荣孟起推演数次,做攻方的侯霖都以失败告终。倒不是荣孟起如何厉害,都是常人能做能想出来的方法。侯霖连占据这两座险峰之中的山林大道后如何固守,拒马该如何摆放,箭弩该如何张弛都已经一一在心中有个大概谋策。 可他推演时才发现,自己连进山都做不到。 难道盼着那帮匪寇听说官军来围剿都缩在山上发抖,等到无粮无水才恍然大悟夺回这条把持着数千性命的山径? 将守势的优势尽数放掉,与自己调个位置,来反啃? 侯霖紧紧抿着嘴唇,那匪寇头领只要没得失心疯,就不会犯这种跟往自己脖子来上一刀没什么区别的错误。 多方打探和询问,侯霖大致知道雁荡山里有多少贼寇,兵械如何,粮草几许。最让他觉得不容乐观的是这雁荡山贼寇依山扎寨,按理来说是山贼,却有不下三百匹的战马。 听到这个消息时,正抱着水囊饮水的侯霖差点一口呛死。 他满打满算也不过三百多匹战马,河床一战折损了十几匹,就已经让他心疼了好几天。他可不相信这贼寇会把马匹拴好,依险而步卒当前,等着他把弩箭长枪伸过来。 雁荡山的山势险峻,可山下数十里都是一马平川的草地,能将骑兵仗着地势冲刺起来的杀伤力发挥到极致。既然他能搞到这么多战马,不是用骑兵的行家,也绝不会差到哪去。 不论输赢与否,数量相当的骑兵交锋下来,必定是惨烈的一幕。 凉州天寒地冻,要不也不会被人说是苦寒之地。冬夏长而春秋短,这天时导致凉州地产的战马大多擅长奔途而不擅负重。那霸王叛军麾下鼎鼎有名的虎骑营就是最好的例子,曾经日夜长途跋涉奔袭百里,才有武威郡战略布局的全盘沙解,才会有西凉金家的夺门而窜,寒胆城的溃败失地。 而自称是沉沙重骑的虎骑营,虽说人马皆挂甲,可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其中水分。比起真真正正是重骑的燕阳义,虎骑营人马身上挂着的甲胄只能算铁片。 拉回思绪,侯霖这边的王彦章和秦舞阳都有万夫不敌之勇,可真到了沙场上,几千人搅在一起,一个人在强大,发挥的作用也微乎其微,即便他们能割下几十颗人头,也难影响到战场大局。 越想越烦恼的侯霖拉扯缰绳的力度不由加重,底下的马驹摇头晃脑,表示自己的不满。 侯霖急忙抚慰顺摸马脖上的鬃毛,让这个陪伴他有些时日的兄弟静下来。 已经算是驱马冲撞街巷的王彦章眯着虎目,一双眸子里精光犹如肩背上银尖枪的寒芒。第一次入三秦城的他放眼一望,最瞩目的当仁不让是那老秦鼓楼,然后便是离着鼓楼不远的县衙,六角房檐红牌匾,是一等一的官家气派。 他看着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公正廉明’,嘴角泛起冷笑。 那十几个伤重不治的弟兄,大多都是出自险关峰啊! 侯霖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过去用手在他如火如炬的眸子前晃了晃,警告道:“进县衙可以带枪,但你可别一气之下枪挑了那县令。” 出乎侯霖意料的是王彦章侧过脸道:“不进。” “最好。” 侯霖笑着回道,也随之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县衙府邸,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 县衙内。 守城士卒哭爹喊娘的一路跑回县衙府,看到县令大人后只觉得比亲爹还要亲,二话不说跪在地上开始哭啼进城的那几骑有多霸道蛮横,冲撞城中百姓,鞭笞守城士卒,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望着县令大人,希望能替他讨回公道,再不济,赔些银子养伤也好。 他哪知道得知侯霖再度进城的县令表面是锁眉咬唇,心里早已乐开了花。鞭打甲士没关系,反正鞭子抽的不是自己。冲撞百姓无所谓,又不是自己亲戚。 比起王阐的老奸巨猾,他也有自己的一套小聪明。知道侯霖进城越是违规撒怒,等到了县衙后气也就消的差不多。 正想去叫人请来王阐,却见那个年迈的县衙管家气的发须皆抖,跌跌撞撞的越过门槛,竖起两根手指指着县衙大门怒声道:“县令大人,门口那几个人又来了,小四和王田说让他们等候片刻,可那个看着面善的后辈直接推开闯了进来,目无法纪,可恨至极!” 老管家还欲发牢骚,庭院中已经有脚步声靠近,县令摆了摆手让他退下,自己负手佯作淡定,心里却像悬了七八个水桶摇晃一样忐忑不安。 侯霖径直走进来,身后只带了荣孟起和郑霄云,其余人都留在了县衙外等候。 若是没发生前面那档子事他还会礼让这县令三分,如今让他在低下身子拱手是万万不可能的了。 侯霖毫不客气,走上庭堂自己就坐客席,把故作深沉的县令晾在一旁。 两人心照不宣的不提前几日发生之事,县令轻笑道:“侯都尉今日造访,所为何事?” “县令大人知道雁荡山的贼寇吧。” 县令点头,笑容不变道:“自然知道,这雁荡山原本是三秦城辖制内的一处名胜,风景怡人,本官还曾上山去寻访那位雁荡观的道人,只是仙缘未至,没能遇到。听说那道人死在贼寇手上,本官是痛心疾首,愧为一方父母官啊!” 县令说到这,还捶胸跺脚,就差逼出几滴眼泪。 侯霖冷眼旁观,等到这县令哀叹几声后在开口道:“既然县令知晓,那在下就长话短说,雁荡山的贼寇不同于河床那伙匪寇。近几日我到处打听,得知这雁荡山的头目曾在西陲戍守多年,深得边塞戍军的章法。但既然与县令大人有约在前,这雁荡山里的贼寇我必定要扫荡干净。” 县令赞道:“侯都尉心系本地百姓,真乃我三秦城的福泽。” 侯霖笑不露齿,继续道:“实不相瞒,我这趟是找县令大人借兵的。” “城中百名戍卒,可尽听侯都尉的调遣!” 侯霖起身:“不!我问大人借的是起码两百卒以上的骑兵!” 县令笑容僵硬,不自然道:“侯都尉莫不是拿我开涮?我这小小的三秦城连两百匹战马都凑不出来,又哪来的两百骑兵?” “所以在下才来恳请县令大人,为了三秦城的百姓和大人自己的前途,去借上一借。如今天水郡边上驻扎的凉州郡兵,两万骑都有余了” 侯霖压低声音,县令眼皮一跳,苦涩一笑道:“这我得去问问别驾大人,既然侯都尉如此爽快,我也说句掏心窝的话,那些郡兵的将校都尉,我可是真的请不动。” 两人相视大笑。 出了县衙后,郑霄云才开口问道:“能不能成?” 侯霖板着面孔:“他说去找州别驾的时候,就动了这心思,八九不离十。” 翻身上马,侯霖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县衙自语道:“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道理人人都懂,只是穿上了那身大红官补,有几个能把那股不食烟火的清高劲放下,哪个又能做到视百姓为亲子的父母官?” 远处鼓楼上,闲杂人等不得登楼的顶层上,从黑暗角落里钻出一道身影,手里持着阴阳风水幡。 看着侯霖几骑的背影,笑如朝阳和煦。 :(各位看官老爷麻烦关注下我的新浪微博:侯某人啊&bsp;&bsp; 等人数够了我好去申请认证,在这抱拳了!) 125章:骑虎难下(上) 身为一州别驾,自然不会住在县衙的偏僻客房里。 三秦城下榻的官驿倒是与凉州随处可见的土屋石墙不同,是典型的江南院落风格,朱墙青瓦,菱形墙洞。 原本简陋的官驿如今是极尽奢华,不说那江南道官窑出品的陵江瓷器,单是摆放瓷器的四方桌椅,都是数十金才能购到的红木材质,做工精细。 王阐坐在空无一人的院落里,仰头朝天,却不睁眼,似在小寐。 县令大人正了正衣冠,轻轻叩门,许久不闻那声请字,无奈的只好踮起脚尖进入院落,看到王阐养神,轻声道:“别驾大人?” “听说那侯都尉又进城了?是讨要粮草还是来出气的?” 县令嘿嘿一笑,忙不迭的碎步上前,给王阐倒上一杯从中原运来的清湖茶,又给自己置上一杯。看到王阐端起绘着云梦泽千岛风光的瓷杯才敢出声道:“都不是,他这次来是想要借兵。” 王阐睁眼,瓷杯停在嘴边,看向一旁躬着身子的县令疑惑道:“借兵?三秦城内的甲士不过百人,他底下有四千多众,要你这点人连锦上添花都算不上,何必要欠这份人情?” “他说要借两百骑兵。” 县令小声试探出口,仔仔细细的看着王阐表情,只要这位别驾大人露出半点不快神色,他就立马回绝侯霖。 王阐翻起身,放下一口未品的热茶,从袖口里掏出那双龙凤铁胆,在掌心打转。 县令见王阐没有发怒,才继续道:“他说雁荡山那伙匪寇,一定要剿灭。” 王阐大笑,倒是让后知后觉的县令大人失了头绪,不知他在笑些什么。 “果真是后生可畏啊!两百骑卒,虽有些棘手,但本官在凉州这么多年,人情脉络不敢说畅达七郡无阻,可这点面子还是有大把的人想给。只是为何要借他?” 县令低下头,声音更低:“他明言是要平分功劳,数千颗贼寇的首级,确实是不小的功劳啊。” 王阐冷眼笑面,点颌道:“确实不小,连本官都有些心动。特别是当下时局,我凉州本地军马毫无建树,反而接连吃了不少败仗,相比而言,骠骑将军的平叛大军倒是颇有亮眼之处。从刺史大人亲临前阵就明白他心里有多迫急了。” 县令两眼放光,追问道:“那依大人意思?” 王阐笑道:“借!” 第二日清晨。 县令便托一城中哨骑给侯霖带来消息。 刚练剑完毕的侯霖满头大汗,盘坐在沙地上也没那么多讲究,在旁边的灌草丛上擦了擦手上的汗渍,打开信封,只觉得爽快的有些让他反而不适。 难道是这县令和那别驾大人心有愧疚,想要挽回些情面? 送信的哨骑行礼道:“县令大人还托小的给将军带一口信,这两百骑是别驾大人动用私人关系才借来的,所以在军令调用方面,他也是有心无力,还望将军切勿见怪。” 侯霖点头,将信塞入怀中。 凉州官场自成一树,层层如枝干接连,其中多少耐人寻味、引人深思的事情都不为他人道之。所谓官场之上无兄弟,这别驾王阐既然请动了两百骑卒,给了侯霖一个面子的同时也就欠下了他人一份情义。 说不上来心里有多感激,不过侯霖看中的是剿匪完后兑现的粮草,而王阐看中的是那千来贼寇的首级,各有所需,各有所求罢了。 哨探又道:“县令大人还说,这两百骑预计后天就能到雁荡山,最晚不过申时。” 侯霖支着剑身站起,心中衡量一番道:“回去转告县令大人和别驾大人,我部将于清晨展开攻势,雁荡山两峰分立,中有宽阔大道,只要夺得这条山径,就是扼住了这贼寇的咽喉。” 哨骑应允离去。 侯霖回到营帐之中,荣孟起撩帘入内,身后跟着王彦章等人。 侯霖铺开他自己画出的雁荡山地形图势,比不得赵俨山那笔锋勾勒的逼真和悦目,却也能让人一目了然。 “雁荡山南面是进山口,是没有任何遮掩林丛的平原。既然这贼寇有三百余骑,那之前设想的用骑卒开道用迅雷之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是不可能的。我敢肯定贼寇会把这三百骑放在山径道口上,作为反冲击和掩杀的主力。” 荣孟起点头,补充道:“此战不同先前河床之战那般小打小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听说这雁荡山贼寇头目曾在西陲戍守多年,和一般扯旗造反的蟊贼不同。西塞战乱不止,年年都与黑羌开战,反制轻骑突击的阵法,随便一个西陲戍卒都能说出十几条来。况且地势之便在于贼寇,依山而驻守,每高一丈,箭弩射程就会更远三丈,轻骑冲锋只用十丈距离就能将战马的速度发挥到极致,百丈之后单凭冲击力度就能碾杀陷阵。” 荣孟起食指压在雁荡山的山口处,又伸出大拇指,量出个一扎距离:“预想贼寇箭弩射程有百丈。能造成杀伤穿刺的差不多在五十丈之内,从扬蹄到俯冲这段路程,十息足矣。凉州本地郡兵的弓弩营换箭速度基本是三息,拉弓两息,算下来就这点距离,如果要让骑兵冲阵,起码要顶住三轮箭雨泼洒。” 众人表情各异,就连听的不大明白的严虎和千胥两个大老粗,也明白荣孟起要表达什么。 侯霖苦笑道:“几位兄弟都知道咱们多少家当,为了一个雁荡山,把所有骑卒搭进去不值得,就算我壮士断腕豁出去,在座的诸位也不会答应吧。” 王彦章冷哼一声,不予表示。千胥挠挠脑袋,嗓音浑厚道:“都尉你就说该怎么办,兄弟几个都是过了今日没明日的贱命,生死早就想开了,你说该怎么打,咱就怎么打。” 侯霖转动地图,淡淡道:“能活着就别死。此战我们反其道而行之,用步卒开路,三百骑兵分散侧翼接应,只要能压到山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如果贼寇用骑兵反冲怎么办?” 荣孟起头也不抬,一只手衬着下巴道:“我亲临陌刀营开路,其余两营隔十丈遥随,逼近山口以后,两旁骑卒齐出,秦舞阳领一百,王彦章领一百,不要给对面骑兵反杀的机会。” 秦舞阳点头,王彦章只是晃动了下因为太长只能横放的银尖枪,表示知晓了。 “如果能够顺利进入山道,两营务必要将拒马路障设置妥当,如果连山径都进不去,那便依次后撤,切勿乱了阵脚。” 王彦章开口道:“那你借的官军做什么?旁边嗑瓜子看戏?” 侯霖指了指雁荡山北山口:“雁荡山南北贯穿这路径,贼寇若想夺回山口,肯定会集结兵马于北山口,到时候官军从背后突袭,水到渠成。” 王彦章哼哼了两声,不在说话。 隔日。 三秦城内。 一伙百骑的官军从天水郡东境折马而回。红盔赤铠,标准的大汉郡兵制甲。领头的是一名八品骑督伯。 这骑督伯领到的军令是开赴武威郡北境,将百人分散成什,做探马迂回在如今叛军横行的武威郡内,可才到了西凉郡兵大营的前阵,就被接连三道令旗召回。 军令如山,他哪敢发什么牢骚,一夜未歇赶赴三秦城。别说是他,底下这帮骑卒都大骂出声,可等到了三秦城外,见到了在城墙根下等候已久的州别驾王阐,这骑督伯才正色,强打起精神。 他虽没见过王阐,可那身大红官补总不会认错,一只白鹇立于清溪旁,溪流清澈,可见周围弥漫的云霞,栩栩如生。 王阐还是那副笑容,负手而立,三秦城县令侍从在旁。 骑督伯自认还没那本事让面前的别驾大人起身相迎,隔着老远就下马昂头挺胸,单膝跪地抱拳喊道:“天水郡左行营骑督伯刘晏参见别驾大人!” 王阐笑容可亲,话语生硬冰冷,这是旁人多年也学不来的官架子。等这骑督伯跪地许久后方开口道:“这次本官召你回来,是有一桩功劳要送予你,就看你要不要了。” 刘晏声音又高了几分,几乎是吼出声道:“为大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王阐敛去笑容:“明日夕时,三秦城北边有一雁荡山,你绕山到北口,只管冲杀进去,自有人接应。” 刘晏喉结鼓动,不等他在脑海思索,又听别驾大人道:“左行营的牙门将军付定远老迈不堪,刘督伯算算,一个八品的骑督伯距离六品的实权将军,要想一步一步来,得花多少年?” 在愚笨的人也听出王阐的画外之音了。刘晏压抑住心中激动,若不是身上甲胄不便,都想双膝跪地谢这别驾大人的赏识。 等到两百骑入城歇息后,一旁的县令才插话道:“大人,我们和那侯都尉约定的可是申时之前到达。” 王阐冷冷的斜了他一眼:“我知道,所以才让这两百骑夕时再去。” 县令浑身颤抖,等王阐离去后才打了个哆嗦。 王阐嘴角挂笑,一个七品的都尉也敢大言不惭跟本官借兵?那就掏命来换! 126章:倒卷珠帘(上) 凉州有草名蚤休。 生长于山阳之处,可入药。雁荡山下的成片草丛上多长此草,密密麻麻一片,叶青而花黄,娇艳欲滴。 清晨朝露成雾,深吸一口都是沁入心里的两双,让人神志为之一清。一滴透明的露水顺着蚤休的根叶缓缓滴到土壤里,第二滴随之又成,不等滴落,便被突如其来的地颤震下。 大地颤抖,顺着雁荡山下平原起势,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冒出,数十杆大旗凭空而立。 朝起无风,也就没那猎猎作响的旗幡声音。 侯霖还是那身素布衣裳,马背旁的搁架上放置着一把长剑。当他勒住缰绳遥望前方这座两峰齐高并立的山脉时,身后数千脚步同时戛然而止。 风起。 大旗飘扬,大汉国号作舞。 雁荡山里的贼寇没有闻鸡起舞的习惯,随着一声在西陲边塞随处可闻的牛角号响,两座山峰如同炸开了锅一般。 山上原本的道观内,如今没有三清道尊的画像,也没有道家弟子打坐的蒲团,只有摆放整齐的几张桌椅。 牛角号响一声,一把宽大刀柄便先出观,随之提刀的汉子站在山顶的瞭望台上,俯视山下黑压压的人群。 山上提刀者在俯视,山下携剑者在仰望。 这片本来是世外桃源的道家仙山今日必然要埋葬许多尘间尸骨,沾染无数俗夫鲜血。 雁荡山南山口已经堆满了人群,将拒马和箭垛一层一层的放置,两旁山脚到山腰,无数人影在林间攒动,不乏弓弦拉扯和号令声。 一直以白衣长袖视人的荣孟起不像往常一样居于侯霖身侧,而是换上了一身普通士卒一般装束的牛皮铠,一头长发用一根木簪束起,站在最前列。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些日子不光侯霖一人朝起晚眠辛苦练剑,三大营的汉子都是如此。 原本就是做着杀人越货的勾当,煞气有余而临阵不足,经过这些日子的训练,不光是步伐整齐,兵戈成行的面子活,一个个军阵都是肃杀和沉稳之气,只比那百战之军少沾染了些血,少打了那么几场硬仗。 以往都是荣孟起看着侯霖的身影,今日却是换了个位置,侯霖看着站在最前面,被熟铜盾簇拥的赤色背影,一时百感交替。今天注定要死许多人,他只希望能活下更多的人。 “陌刀营、列阵!” 荣孟起吼声稳重,五百陌刀手分两排分散开来,三人成行,五人成队,间隔不远不近。这是为了防止因为聚在一起太密集导致成为贼寇侧重的箭靶。 荣孟起左手持刀,右手撵盾,两排陌刀甲士开始缓缓向雁荡山逼近。 他眯着眼睛目测距离,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举盾!” 五百把熟铜盾举过头顶,已经迈入了雁荡山贼寇箭矢的射程之内,越往前走,就越发步履艰难,等他们能望到南山口下贼寇的面孔时,那便是呈扇形将箭弩张开,火力最为密集的地方。 提着即使在西塞边陲也不常见的斩马大刀,雁荡山的头目换上了一身官军尉长甲胄,站在南山口的拒马旁,身后两旁贼寇神情专注,手里各式各样的箭弩都悬在身下,平射不比抛射,即便是单弓里没有三石之力拉不开的神臂弓,超过三十丈也毫无杀伤力。 旁边说是山贼,可比太多官军更有铁血气质的雁荡山二当家低头抱拳道:“将军!骑卒都已安置妥当,要不小的先冲阵一波去灭灭官军的士气?” 提刀汉子摇头道:“去把那两架床弩抬上来。” 二当家没有丝毫不悦,反而狞笑着回头吩咐。雁荡山在别人看来是一处不成气候的蟊贼,山里的弟兄却都自比西凉最精锐的边军。就像底下喽啰称呼提刀汉子是将军,称呼二当家叫做都尉一样,与官制相同,一尉一什分明,远比一般贼寇要严明整治的太多。 两架床弩被推出,数十根足有掷枪长短的粗壮箭矢被人抱出来。 荣孟起眼尖,虽然看不仔细,但只遥遥望着那床弩的轮廓便能分辨,他心往上一提,这倒是出乎他和侯霖意料,没有想到雁荡山里居然还有这等杀器。 床弩在西陲边塞极为常见,基本每一座土堡里面都会有那么几架,来应对羌骑来去如风的机动性,毕竟在神骏的马驹,四蹄腾空也跑不过能够一击穿石破墙的床架弩箭。 他不止一次见过羌骑连人带马被床弩的巨箭钉杀的场面,那穿体而出整个人都瞬间炸裂扬起的血雾场面,让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荣孟起心瞬间冰冷下来,这贼寇是从哪搞到的这两架床弩? 就如同雁荡山贼寇箭弩尽张,既然搭弦就绝不会再有不发之理。所谓临阵打仗,讲究多,例如双方兵力装备,可讲透了,不过是一口气的问题,能压倒对面的气势,远比任何都为重要,这也是为何在暴乱初期,凉州随处可见几百官军撵着成千上万的暴民追杀。 兵者,一往无前才能战无不胜。 这时若是打了退堂鼓会如何?荣孟起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头盔上的翎羽,柔软温细。他心里知道,此时如果胆怯退兵,那就再无能够打下雁荡山的那一天了。 匹夫一人成气,七步溅血。十人成气,郡县无阻。若是成千的汉子凝聚着一股精神气魄又当如何? 山呼海啸,翻云腾雾。 那股视死如归,视敌如仇的气概凝聚难,弥散却快,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更没有后退的路。 将头盔带上,荣孟起左手持刀,右手持盾,用陌刀独有的细阔刀面敲打熟铜盾面,发出沉闷的金属铿锵声。 “陌刀营!向前五十步,聚阵!” 五百汉子齐声应道:“诺!” 五百陌刀手将盾牌高高举起盖过头顶,只露出两只小腿和脚在阔地上开始急速奔跑。他们已经踏到了贼寇的射程之内,再往前数十步那些尖蔟的矢箭就可以撕开他们身上的甲胄,刺进他们的血肉之躯里了。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可一旦往前走,再想知难而退,就没有半点活路了。被荣孟起精心调教的这五百汉子都明白这个道理,其中也不乏眼尖者,看见山口下那两架在拒马旁边的床弩,知道自己手中作为倚仗的熟铜盾能够挡住刀劈剑刺,也能止住泼洒如雨的箭矢,可面对床弩这种大型杀伤武器,即便在厚上一层也是无济于事。被两人以脚力蹬开的控弦之力射出的粗壮架弩,撕开熟铜盾就像他们撕开一张轻薄如蝉翼的宣纸一般简单。 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听从荣孟起的号令开始狂奔,不去想那无数对准自己的箭头,不去想那两架能让自己死相极为难看的床弩,只想着如何让自己气息均匀,不会因为一人而影响整个军阵的推进。 士为知己者死,持刀杀人也被人杀的他们也是如此。被荣孟起选中后披上与普通喽啰不同甲胄,拿起更为锋利致命的陌刀时,他们心里早就做好了准备。 雁荡山两旁一只硬木弓弦上的箭矢钉在荣孟起的脚前,随后一根、两根、百根、千根 箭如雨蝗,越来越多箭矢被抛洒在空中,然后箭头朝下开始像鱼鹰扑食一样密密麻麻的砸向这五百人。 荣孟起微张着嘴,让自己更好的呼吸换气,脚下半刻也不闲着,右手举起的熟铜盾时不时会有箭矢钉在上面,发出咚咚的响声。一下两下力度不大,可随着咚咚声越来越多,不时会有那么几根白羽或者无羽的箭矢落在他前进的路上,或是扎进他脚旁的地里,都会使人有种惊吓的措手不及。 这五百个汉子就是这样冒着箭雨一步一步逼近前方的山麓,虽然比起战马的奔跑要缓慢太多,可胜在稳实。 雁荡山的提刀汉子见到这第一波箭雨洒完,前面那五百顶盾前进的官军没有一人死伤,表情淡然道:“开床弩,照打头的射。” 几个有幸被这自称雁荡将军亲自手把手教会如何使用这床弩的汉子咧开满嘴牙发笑。 他们曾听将军说过,在西陲边塞时,每逢黑羌越境抢掠,都绕不过一里一座的土堡壁垒,黑羌轻骑不擅单独作战,更适合小股的以多击少,慢慢捉弄捕杀落单的大汉戍卒。狡猾到了极点,唯独撞到这床弩是无计可施。 在西陲戍守多年的他就见过一支聚集了八千骑的黑羌军队进犯西陲一座要塞,被蓄势待发的大汉边军用数百架床弩招呼,连面都没露。 隔着几十丈距离百弩齐发,黑羌骑兵的前沿瞬间成排炸裂出漫天的血雾。 几十丈距离床弩可以装填三次左右,三轮过后,能够冲到要塞下的黑羌骑兵屈指可数。 那一仗边军完胜,如今就连黑羌族里三岁的小孩,听到汉人床弩的字眼都会害怕哭啼。 曾经用树木做标靶的他们见过床弩的威力后,对此深信不疑。只有两架又如何?只怕官军哭爹喊娘肝胆寸裂的抱头鼠窜! :(各位看官老爷麻烦关注下我的新浪微博:侯某人啊&bsp;&bsp;我好申请认证,在这抱拳了!) 127章:倒卷珠帘(中) 床弩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千余步多所杀伤。非手擎之力能开。 当两个雁荡山床弩手臂膀和腿上肌肉鼓起,青筋爆出后,那张力足有千斤的床弩括弦发出嗡嗡的响声,缓缓被其拉开。 两根粗壮绳索几乎并成一线,和弓弦平行,这床弩寻常凡夫使尽毕生气力也不过能拉开一脚,想要将整张弦拉开,即便这两个臂力惊人的壮汉也觉得异常费劲。等到那羽箭被搬上机载,瞄准前方那五百深黄色的盾牌时,一旁的击弩手握住一根铁锤,猛击下方的铁质扳机,羽箭顺发而出,眨眼功夫便难觅踪影。 荣孟起只听得身旁破风的呼啸声响起,感觉背脊发凉,他顶着盾牌稍稍扭过头,看到一根比云向鸢骑都尉配置的掷枪还要长上几分的羽箭炸裂起一片飞尘。 身后那杂草丛瞬间变被掀飞,尘土混合着石块砸落在他后背,整只羽箭入土三分,斜插在地面上,粗壮箭身还不停抖动,箭尾的白羽猛烈摇晃,饶是见惯生死的他也是一阵后怕。 他身后一个年轻面庞的魁梧汉子脚步不由一滞,这根飞弩是擦着他身旁飞过,单单是带过的劲风就把他半张脸颊撕裂的鲜血纵流。 他一手刀一手盾,只得伸出舌头舔掉顺流而下刀嘴边的血迹,冲着荣孟起忍痛艰难的露出个笑脸道:“不碍事。” 不等荣孟起出言告慰,只听得又是一声啸风擦肩而过,他头上的盔甲像被狂风扬起一样脱出,而那个还是一脸憨厚笑容望着他的魁梧汉子被紧随而来的第二根飞弩击中。在河床一战几乎是坚不可摧的熟铜盾在被弩尖碰撞的一刻便像木头一样寸寸炸开,荣孟起是眼睁睁看着这汉子举盾的手臂被飞弩像劈竹子一样碎到破裂,血气弥漫在周围,等到他回过神后,那个汉子半边身子都已不见,飞弩一半嵌在他血肉模糊的胸膛上,内脏器官散落一地,不论是熟铜盾还是他的血肉躯体,都没能让这根在空中疾驰几十丈距离的飞弩停顿丝毫。 白羽成赤羽。 荣孟起的瞳孔中还是那汉子对他的憨厚笑脸,久久没有缓过劲。 山口一片连声叫好,虽然隔着很远,但那突然脱体而出的血渍和断肢就像找不到归宿的游魂一般,被飞弩带来的强大穿刺和冲击力度高高扬上了空中。 提刀汉子脸色一成不变,只是冷漠出口道:“装填。” 见到床弩强大杀伤力之后,雁荡山的贼寇戮性更为大增,狰狞着面孔,揪扯着五官又拉起床弩大弦。 荣孟起依稀听见远处的笑吼声,渐渐转过头,随之又来的第二波箭雨钉在他盾上的咚咚声让他清醒。 那副目睹荣氏一族被屠戮的清冷面庞重新回到他的脸上,配合着一脸还温热的血迹,邪魅无比。 他开口沙哑如地狱里爬出的般若恶鬼道:“推进五十步,冲阵。” 身旁举步维艰的汉子脚步更快了,见识这床弩威力之后,无人不心有余悸。 侯霖立在大旗之下,看到这一幕后将嘴唇咬的渗血,谈不上有多害怕,只是单纯的再想如果雁荡山的贼寇在多那么几架床弩,这仗就彻底不用打了。 侯霖麾下的三营四千人,除去最为精锐的陌刀营外,其余士卒手中的东西五花八门,若不是骠骑将军拨给的那些军需辎重,就算打着朝廷旗号在官道上行军,估计也得被不知底细的人认做是招摇过市的暴民。 这也是为何侯霖之前一战不曾和河床贼寇展开箭弩对射的原因,别说弓弩。就连像样的制式装备其余的两大营里都是紧缺货,还有不少人扛着削尖的竹矛混迹其中,颇有滥竽充数的味道。 两张床弩,杀伤有限。可那霸道到把人击中后不留全尸的血腥场面太过震慑心魂,令人胆寒,更是抹杀士气的一大利器。远远在后的侯霖都是咬牙切齿,更何况在前方趟着箭雨抛洒和离这飞弩近在咫尺的陌刀手? 五十步距离,陌刀营又扬起两片血雾。 两名陌刀手一前一后,顶着盾牌移挪步伐,被突如其来的一根飞弩贯穿两人身体。前面那人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一声,整个人上下身躯便从肚腹处分离,死的不能在利索了。 身后的陌刀手被锐势不减半分的飞弩贯穿胸口,血像决堤大坝一样从后背喷涌洒出,倒在了地上。 而其余陌刀手只能继续用自己的血肉躯壳去逼近,越近就越危险,那股绷起的士气一旦被这接二连三的飞弩击破,那注定这五百人十之八九都会命丧在这片无名的小平原之上。 在战场上,恐惧是会传染的。 当第一个人压抑克制不住面对死亡的惊恐时,他或许会咬牙继续前行,也会掉头不顾一切的远离。旁边的人见到后,便会萌生与他相同的想法,直到第三个第四个 当将后背留给敌人的人超过三成以上,那便是不可挽回的大溃败。这也是为何许多新营号建立后都会有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卒组成的督战营在后压阵脚。 胆敢有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 武威叛军十二支将首,每一支都有持弩的压阵甲士,专门射杀有逃避心思者。 侯霖担心这种情况发生,这五百陌刀手是他麾下最精锐的一支步卒营,所谓好钢锻于剑尖,和荣孟起商议许久,几乎是狠下心才决定让死一个便少一个,和战马一样珍贵的陌刀营打头阵。如果连五百陌刀手都无法在内心抵御这两架床弩带给他们的恐惧,那就真拿这雁荡山没辙了。 他内心一点都不比几乎是每迈一步就要心颤一下的陌刀手轻松。 当床弩再度拉开的瞬间,荣孟起在心口按住这一路持盾龟行,并不算太久的怒气爆发喷涌。 他已经可以清楚的看到山口下拒马旁那床弩的机括,还有卯足了劲头拉开大弦的控弩手。 “陌刀营!” 荣孟起将宽厚陌刀横于胸前,不去在意头上掠过的飞矢,不去在意那两架似乎对准他的床弩。狠狠的用刀背撞击盾面,震下附在上面的几根流矢。 五百汉子如出一辙,将锋头扎进熟铜盾面的箭矢拍掉,齐声吼道:“杀!” 不在咬牙,不在让任何声音卡在嗓子眼,不再把身体蜷缩在盾牌之下。 杀意滔天,他们只想尽情的将几乎要破体而出愤怒和不快用手上的陌刀去倾诉,在前方的一张张陌生面孔上发泄。 :(麻烦各位看官老爷关注下我的新浪微博:侯某人啊&bsp;&bsp; 我好申请认证,抱拳了!) 128章:倒卷珠帘(3) 五百面黄铜盾顶在身前,没有半点犹豫耽搁。 荣孟起站在最前面,一手倒拖陌刀,一手顶盾,开始最后几十步的冲锋。 这几十步注定会有不少人倒下,甚至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只有选择九死一生的奔入山口杀人才可能赖以活命。 往往这种炮灰角色都是由犯了军令或是死囚才去担当,可侯霖却选择让最精锐的陌刀手去陷阵,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在侯霖能让这四千人随他的调令去出生入死时,很多事情也就由不得他来决定了。就像无形中有一只命运之掌,在推动着他做一些与内心想法违背的事情。 “你仇都没报,可别死啊。” 侯霖抓起长剑,整齐的军阵两旁分散出两行骑卒,当头的两人一个怀里揣着银色枪杆,一个倒拽乌黑铁矛。 雁荡山山口下,拒马后无数箭弩伸出,听到前方那五百人的杀喊声后齐发激射。已经顾不得用盾牌照顾浑身破绽的陌刀手伏身避过从两座山峰上射出的箭支,开始挥舞陌刀大步奔跑起来。 拒马后一波平射而出,在最前排的陌刀手只能竭尽全力摆动身姿,躲闪开一些肉眼可见飞行轨迹的箭矢,或者用盾牌去抵挡。可腰部以下的部位却无法去顾及。 瞬间就有十几名陌刀手倒在了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和低哼。大多都是两腿中箭,摔倒在地上,后面的陌刀手只能视而不见,跨过他们身子继续疾奔。 两架床弩上振荡出一连串的灰土,又是两根飞羽脱弦而出,荣孟起目力极好,见到其中一根直朝他面首而来,那根几乎看不清的飞羽在他瞳孔中似乎放慢了速度,他浑身肌肉紧绷,像是跳过火圈一样在地上翻滚一圈,那根飞羽在他低下头颅的刹那从他头顶一尺之上而过,将他身后只顾低头鼓起腮帮子狂奔的汉子击中。 整只左肩瞬间离体,而还紧紧握着熟铜盾的手臂被强劲力度带起,在空中飞舞,断肢处不断有血喷涌出来,剧痛之下的汉子惨叫一声,失去平衡的身体还保持着奔跑的姿态重重的摔在地上,前滚几圈后抽搐不止。荣孟起只是冷冷的用余光瞥了一眼,站起身继续前冲。 而这个如果当即能够抢救医治还能活命的汉子身下很快就浮现一片血泊,两眼黯淡无光的躺在地上,气若游丝。 东羌荣氏。 孩童能行走时便能拿起木剑玩耍,等到识字念书的年纪就能在马上骑射,比起传闻里匈奴稚童马上食、马上眠的传言也不差丝毫。 荣氏男子立冠之礼后就会赶赴西陲抵御黑羌进犯,十年不得归,十年之后又能有几人归乡?所以荣氏满门历经百年,却始终女眷比男子多。 他荣孟起既然被称之为幼麟,全族上下对他寄予厚望,文韬武略无所不通,几乎是公认的荣氏下一位家主,更是在边境上手刃羌贼无数的英雄。 一场惊天变故,让他背负血海深仇,他怎能死在此地?他又怎可以就这样死在这? 荣孟起一步几乎跨出去半丈,侯霖只知他武艺不俗,却从没见他出手过,之所以允许他轻率陌刀营做先锋,全因秦舞阳一句话:荣孟起要是把读书的那些时间花费在武学上,比我只强不弱。 陌刀雪亮,顺势劈下。 荣孟起微微屈膝,随即发力跳起,一跃数尺,拒马后的贼寇本来不慌不忙的从身后箭袋里抽出一根无羽箭矢,就这眨眼工夫荣孟起的刀就被他单手甩向脑后,借着如大瀑汹涌的直下之力朝着贼寇砍下。 他终于慌了神,顾不得去管两旁的弟兄,脚步往后退去,刚退一步,似乎想起雁荡山那苛刻如军令的数条律令,咬牙将长弓横在头顶。 临阵后退是死罪,可这螳臂挡车的举动何尝不是寻死? 陌刀发出呼呼的啸风声音,比起那床弩飞羽破空而出的迅猛之势不差丝毫。先是弓断,随后血飘。 陌刀近乎两尺的前刃上都沾染了这贼寇的鲜血,他从头顶到胸口,一道血疤顺着的鼻梁撕开涌出,将他淌成一个血人,仰面倒下。 “杀!”&bsp;&bsp;最前排的陌刀手踩着拒马翻身而过,这种短兵相接没有阴谋诡计,更没有军阵去约束,只拼一口气势。 也有不少才立足拒马木桩上准备一跃而下的陌刀手被装填弓弩完毕的贼寇一箭射落。几乎是照面的距离,想要射歪都难,陌刀手身上的轻甲在这种弹指距离下被箭尖轻易破开,直入血肉之中,在一声声轻哼或是低吟下倒在地上,或是搀扶着拒马张开嘴巴贪婪的呼吸。 更多的陌刀手越过拒马,将熟铜盾顶在身前,刀身横在盾上。一个和荣孟起同时跨过拒马的陌刀手看到两名贼寇将弓弩扭转向他,举盾下蹲,将全身藏在熟铜盾后。不到一丈距离之下的箭矢冲击力也无法洞穿外有铜铁隔皮,内有牛皮夹层的熟铜盾。箭头镶在熟铜盾上,强大的箭矢力度让他险些蹲不稳,身形一晃。 趁着射出箭弩后的空档时间,这陌刀手迅速站起身将持盾那只手的臂膀横放在腋下,向前面一名贼寇撞去。 铁山靠! 贼寇身子像被大锤砸中一样斜飞出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倒腾,胸脯异常闷痛下张开嘴巴,一口腥甜的热血顺着牙缝嘴缝流出。 铁膀靠山,开石裂金。以撞百年古树树干不摇而枝干开散为小成;以撞石墙墙前无变墙后破洞为大成。 配合熟铜盾盾面的这一靠,撞的那名贼寇躺在地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不给他起身的机会,一把陌刀将他脑袋开瓢。 连自称是雁荡将军的提刀汉子不如刚才那么淡定,没想到让这五百陌刀手欺身后会如此可怖。 陌刀手势如破竹,在近身后几乎没有间隔的劈砍下贼寇节节败退。 在后遥遥观望的侯霖将手中握了许久的长剑出鞘,寒刃直指雁荡山山口。 三百余骑拔马而出,马蹄避开散落一路插在地上的箭矢,嘶声飞奔! :(之所以最近更新慢都是为了日后的爆发!见谅啊各位看官老爷!) 129章:倒卷珠帘(4) 拍盾、劈刀。 陌刀手仅用这两个动作就将山口前沿的贼寇杀的丢盔弃甲,留下几十具尸体后往后退。这两个简单的动作可谓是这陌刀营最精髓的两招,每一次顺势砍下的陌刀算不上带着千钧之力,可那种不可抵挡的气势足够震慑这些贼寇。 每一刀落下瞬间就会扬起大片的鲜血,起先还因为雁荡山的律令极尽全力抵抗的贼寇往山口内退去。 荣孟起即便在这嘈杂环境中仍是保持着冷静的心态,旁边箭垛后伸出一把弓箭,朝着他心口弓弦抖动,他瞬间举盾蹲下,在感觉到那箭矢刺击盾面的力度后扭身站起,两个大跨步踩在箭垛上在空中一刀挥下,将那个还没能反应过来的贼寇悬空的臂膀砍落在地。 看到自己紧握着弓身的胳膊落下,他竭力惨叫,断肢处的伤口血喷了荣孟起一身,已经完全成为一把赤红血刀的陌刀刃口在他脖颈上抹过,贼寇双眼迷蒙,身子摇晃两步,跪在了地上。 荣孟起一脚踏在他脸上,将他踹倒后用刀指着那两架床弩旁还要装填飞羽的贼寇,十几个陌刀手跟着滴血刀尖的方向飞身而去。 而那个提着斩马大刀的汉子已经没了踪影,山口前沿只有十几名还能站在原地的贼寇做着无谓挣扎。 没了拒马和箭垛的阻碍,陌刀手开始并排举盾前行,一个个贼寇接连倒下,战局瞬间逆转,几乎士气跌落到冰点的陌刀营在刀口舔血后爆发出的强大气场让这些比起凉州郡兵也丝毫不逊色的贼寇彻底心寒。 雁荡山两峰的山脚起伏处,数百名贼寇持着长柄兵器顺着山势开始进行抵御,虽然山口经历了小挫,可两旁的贼寇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在陌刀营彻底将山口第一道防线撕开后,两旁山峰下又有数百支箭弩对准了他们。 两名陌刀手红着眼睛冲到床弩旁,而那几个床弩手来不及后撤,拔出随身兵器砍断床弩上的大弦后用一种搏命的姿态返身朝着陌刀手挥剑而去。 有意让这几个刚才射杀数名袍泽的贼寇尝尽苦头的陌刀手不急于杀死他们,用熟铜盾一次次将近身的弩手拍倒在地上,周而复始数次,才一刀结果了几乎已经浑身脱臼爬不起来的弩手。 荣孟起站在一处被他踩翻的箭垛上眯眼观察,见到山口后尘土四起,当机立断不在推进,大声朝着身后不少已经杀红了眼的陌刀手喊道:“结阵固守!” 在乱象丛生的战场上能保持这份冷静殊为不易,太多将校因为经不起敌方溃败或是诱敌的冲动,而选择武断的盲目追击,从而将小胜变成了大败。 他心里清楚,就算陌刀营近身后像剁瓜砍草一样收割贼寇性命,也不过只有五百人而已,如果在深入推进山里,很有可能会被数倍以上的贼寇围住用箭弩消耗他们一刀一刀砍出来的锐气。 战场之上的一大忌讳就是不能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跳下箭垛的瞬间从四面八方射击的箭矢瞬间钉满了箭垛。 荣孟起回头一望,山口处的拒马已经被搬开,他舔了舔因为许久没有进水有些干裂的嘴唇,将陌刀插在地上,坐在箭垛下喘息道:“侯霖,可别让我失望啊。” 三秦城。 县衙府邸内。 三秦城内主干道被为数不多的城中衙役把守,平日来喧嚣吵闹的宽敞大道上连个夜猫野狗的影子都见不到。只因为一个几乎让哨骑跑断四蹄才连夜送进城中的口信。 城外,两身大红袍一前一后恭迎在城外官道旁,不知是为何,身后跟着十几名侍从仆人手里连盏茶壶都没有提。 时辰未到正午,已经晒得人头脑发涨,就连农夫都不会在这个点劳作,可这两个身份高贵的大红袍连一句怨言都不敢说出口。 倨傲到目中无人的王阐站在树荫下一动不动。凉州官场上常说能让这位别驾大人屈尊又屈膝陪笑的只有姓金之人。可今日造访三秦城的人不姓金,一样能让他五体投地匍匐在地上。 县衙内流水宴席已经准备妥当,四名临时被抓来的大厨脸上不敢露出半点不悦。三秦城内的百姓淳朴,日子大多过的清贫,就连想要在鸡上拔毛捞点好处的县令大人多年也是无从下手,连每年奉例孝敬州郡上大人的银两都得从他自己的俸禄里凑。城中自然也就没什么能入眼的酒楼,这四名厨子已经是代表着三秦城最高水平的手艺。 官轿在正午过后才到,道路两旁只有树木房屋,以及躲在房屋内透着窗缝门缝张望的老百姓。 俨然一座鬼城。 城中那些说不好听就是混吃等死的甲士出奇的卖力,若是平常让他们在这种酷热天气下站岗巡哨,就连县令大人都会头疼的摆摆手。可今日不用多说,这些甲士就在城门两旁伫立如石像庄严,更是把平日来当作累赘的长戈擦的锃亮。 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胖墩将自己臃肿的身姿尽量看上去雄伟一些,看到站在他面前和他架戈的那个病秧子几乎拿不稳长戈,心里鄙夷,嘴角露笑。 要是让刺史大人见到这副鬼样子的士卒,不得当场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官轿入城,自始至终轿中的人都没有撩起轿帘,更别提下轿和两位大人说些鬼都不信的客套官话。 王阐一脸媚笑的跟在后面,而三秦城的县令每一步都迈的极为吃力。 因为上一次刺史大人进城,在那座鼓楼上闹出的笑话是真的。 进城后梅忍怀走出来,没有去看身后两人,而是巡视一眼除了城中衙役外再无他人的街巷道路,听不出任何喜怒哀乐道:“方县令治政有方,阳光这么明媚的天气,三秦城的百姓都足不出户啊。” 县令大人两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 王阐走到梅忍怀身后,敛袖低身打着圆场道:“方县令是怕大人进城受到一些无理刁民的叨扰,三秦城民风彪悍,连下官都不敢一人在城中闲逛。” 梅忍怀哼哼两声,不再言语。 两名仆从上前搀扶起浑身大汗的县令,远远跟在后面。 进了县衙府后,两排纤细柳腰的婢女端着食鼎跪立在长桌旁,看到梅忍怀进来后齐声如铜铃轻摇般说道:“参见大人!” 梅忍怀驻足,后面的王阐恶狠狠回头瞪了一眼自作主张的县令,吓的县令大人差点又瘫在地上。 谁都没有看见走在最前面的梅忍怀如何表情。众人皆知这位刺史大人出身贫寒,和那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世家公子不同,可王阐仍旧不敢怠慢丝毫,如果为了这点鸡毛蒜皮小事让这位凉州第一人心生不快,事后在如何痛心疾首都弥补不了。 众人就坐,脸色发白的县令附耳王阐,王阐蹙眉后点了点头,县令一拍手,十几名浓妆艳女便轻衫罗裙舞袖而来。 县衙府内是歌舞升平、祥和安逸。而几十里外的雁荡山已经一片残首狼藉。 :(啊哈哈,最近感觉有点划水了) 130章:倒卷珠帘(5) 轻骑长驱直入山口。 双方不约而同的短暂停顿后,雁荡山深处,一把斩马大刀倒挂,持刀汉子带上无翎铁盔后上马握刀。 西陲连年烽火,战马嘶鸣和羌笛长响声一日都未停过,听到山口前那数百匹战马踏地发出的震耳声,他略有失神,随后大笑挥刀一指:“雁荡山儿郎们!可惧生死?” 身后密密麻麻的百骑高举手上兵器,沸腾怒吼道:“死战!” 一马当先,大刀当前。 侯霖看到王彦章和秦舞阳所率的两路骑兵直插入山口里,畅通无阻,挥剑驱马,身后两营三千余人杀喊声铺天盖地,随他鞍马在后。 不少来不及搬运的拒马还拦路在山口前,王彦章纵马比秦舞阳还要快上一些,身前立盾的陌刀手见他拉起缰绳,心有灵犀的在拒马前单膝跪地,架起十几面盾牌铺成盾桥,王彦章一声喝道:“起!” 战马踩踏在盾面从拒马上飞起,安稳入山。 雁荡山的分山径路狭长有一里,足够轻骑将冲锋之势发挥到极致。见到官军轻骑入山,持刀汉子也一扬马鞭展开冲锋。 两边山麓上的贼寇疯狂挥洒箭矢,陌刀营的将士在两旁立起一排盾阵,让轻骑能够无侧翼之忧。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箭矢透过盾阵的空档处将数名在马上驰骋的骑卒射中,滚落下马。 这些被箭矢射中的骑卒只要没有中箭身亡,第一时间不是去看伤势如何,而是在地上顺势翻滚到两旁,让出道路,一是避免自己被乱马践踏成肉泥,二是防止袍泽的冲锋劲头受到停滞。 不过是眨眼在睁眼的时间,两边轻骑展开惨烈的对冲和搏杀。 那雁荡山的贼首即便在西陲军营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控马技巧娴熟无比,在他看到面前一个原本肩膀上扛着银色长枪的官军尉长后将马头按低,手里斩马大刀反向甩起,生出一阵劲道利风。 王彦章犹如踏春的公子哥,神色轻松。他手里无马鞭,更没有去腾出一只手握住缰绳,仅仅靠着两腿架在马腹两侧就像粘在马背上一样。 在两马交接的刹那他肩上的银尖枪摆动,晃晕人眼的一阵银光后,银尖枪枪尖从马脖旁一个刁钻角度如出水游龙直突出去。 提刀汉子不去理会这朝着他心口直来的一枪,浑身气劲瞬间迸发,灌入右臂里。单手便将五十斤重的斩马大刀抡起。 西陲边塞上,十万边军里。有数支对上黑羌轻骑也浑然不惧的骑兵营。 黑羌男子人人善骑,不像匈奴人擅长在马上用各种姿势进行骑射,而是携带铁矛数支,拔矛而出便是敌方一人落马,西塞边军初成时可谓吃尽了苦头,起先用精锐骑卒与之对阵,还离着几十丈远就有无数骑卒中矛坠马,士气大跌后又如何能与悍不畏死的黑羌骑卒一战? 到后来连吃几场败仗后,只能在边境筑起数座堡垒,用霹雳车和床架弩等大杀伤的战争机器来固守,而黑羌游骑在数攻不克后也不去钻这个牛角尖,绕开墙楼发挥轻骑的机动性,直入东羌郡内烧杀抢掠,不少东羌百姓都在这种苦不堪言的水深火热中选择东迁。 后来西陲防线建成,大汉将士自认不论步、水,骑三军都不输于任何外族,又怎能甘心龟缩在城墙后看着黑羌轻骑耀武扬威。 也逐渐有了如今西陲边军里赫赫有名的三支骑军。 其中一支便是人手一把五十斤斩马大刀的桓定营。 王彦章看到那一刀没有朝他劈下,而是对准他胯下战马的鬃脖而来,要是刀落,这匹战马可是要首级落地了。 他心思千回百转,自认手里这一枪在快也无那一刀干脆利落,露出凝重神色后双臂握住枪杆抖落,绕体的气劲逆转,将枪身偏移迎上那刀锋。 正是他以巧搏力里最为精髓的挑海一式。 刀刃撞上枪尖,发出一声轻鸣,更是擦出一道火花。 这汉子一路蓄养的刀势又岂是能轻易化解开的? 王彦章身形一晃,左腿抬起,虽然保住战马不受这一刀,可自己却是差点因为这力沉的一刀摔下马去。 来不及害怕,更没有时间多想。与这提刀汉子照面后他已经单骑冲入雁荡贼寇的骑兵群里,无数刃尖朝他而来。 王彦章屏气凝神,手里银尖枪左刺右挑,但凡落枪后都有鲜血飞溅。一人一马被他手中一杆枪照顾的毫无破绽,硬生生撕开一道血路。 而提刀汉子也不甘落后,手中大刀复起再落,一名持戈的汉子被他连人带马砍翻在地。和王彦章照面之后他心里只是微微诧异,没想到那银枪尉长有点斤两,换做其他人早已落马被踩踏的尸骨全无。 数百骑交织在一起,秦舞阳一杆铁矛霸气绝伦,敢和他交锋的贼寇骑兵没有一个能撑过一招,不是被他手中铁矛砸的人仰马翻,便是被他一矛穿胸而过,随后被看不清究竟是哪方的马蹄踏的血肉模糊。 轻骑短兵相接异常血腥,除了人的呻吟还有战马的悲鸣。 才刚刚交锋,就有十几骑滚落下马,侯霖看的心痛无比,感觉自己心脏都被绞断成数块。 荣孟起一脸血污的走到他身边,手里陌刀还在淌血。 “没受伤吧?” 荣孟起没有回应,反问道:“这仗不论输赢,我们的家底都得损失大半。” 侯霖目不转睛道:“陌刀营伤亡如何?” “战死五十余人,轻伤者近百?” 侯霖眼神古怪,扭头看向荣孟起。 “重伤的都死了。” 荣孟起淡淡道,手中陌刀不由抬高一些。 “只要能把贼寇的士气压下,固守山口,等到那两百骑到后,一举便能奠基此仗胜负!” 侯霖握拳重重锤下,两根箭矢在他身旁钉落,身后急忙跳出几名持盾的士卒在他两侧将盾架起。 荣孟起似笑非笑,两指在额头上擦过,沾染潮湿血迹。 “要是这两百骑不能如约而至呢?” 侯霖阴沉着脸,默默不语。 131章:倒卷珠帘(6) 士子常称操刀十载的屠夫剁肉时为庖丁解牛,寓意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而不拿屠刀而提一把斩马大刀的雁荡山贼首杀人技巧更是娴熟。 比起王彦章的出神枪法,他一把斩马大刀就没那么绚丽枪花,只是简单的砍。撩,劈。 十分实用。 王彦章挑翻十几名贼寇落马,他一把斩马大刀更是连人带马砍死无数。刀起刀落都带起无尽鲜血溅落在地。 一名汉子看着诸多交好的兄弟被这贼首砍死,眼睛通红。提着手中缨枪直取他面首而来,这提刀汉子刀上血成排河,连手臂和握刀的手上都是鲜红一片,听到一声怒喝后连头都不抬,用刀身横挡住一枪后将那汉子拦腰截断。 更多骑卒被激起怒气和血性,都是以命搏命的架势调转马头朝着这贼首挥舞手中兵器。 所谓在哪出头风光都不能在战场上夺人目光就是这个道理,双拳难敌四腿,在神勇无敌的武夫让长枪刺进心口也是一个死字。 提刀汉子身后闪出诸多身影,他停马驻足,大口张嘴换气,几名原本冲他而来的骑卒都被他身后亲兵拦住厮杀。三息过后,已经酣畅淋漓的他又挥起那把斩马大刀朝着一伏身在马背上的汉子砍去。 两拨轻骑来回纵横厮杀不断,不时有人落马,即便没有在马上被人毙命,落马后也会被乱到分不清有多少的马蹄来回践踏的浑身骨折,最后化成一滩没有人形的肉泥。马蹄在踏过去,就不会再有踏上草地的咚咚声。 王彦章来回招架,银枪无人可挡,一气长存,枪法不乱。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有多少贼寇饮恨在他银尖枪上,等到在看不到前方有贼寇后他才调转马头,准备在杀个痛快。 比起辽阔平原狭隘太多的山路上人马堆叠,因为地势的原因致使双方冲锋时不少战马因为来不及闪避而马头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咯噶声,战马飙血,马上的骑卒也因为惯性而被甩出,至于还能不能爬起来,那就得看造化了。 提刀汉子身边的亲兵所剩无几,他倒是越战越勇,一把大刀如入无人之境,又将身侧一个提矛汉子的整只臂膀卸下,他刀锋披靡,顺着那提矛汉子的软弱颈骨落下,不被他骨头所阻碍刀锋势头,在听到一声惨叫和感觉大刀砍肉后的阻力时,他握刀的手轻扭半周,宽阔刀身随之偏了半寸,刚好避开坚硬的肩胛骨。 血如泉涌。 提矛汉子还坐在马背上,之前那股拼命的气势瞬间荡然无存,就这样弓身靠在马背上死了。 一波交锋,双方战损相差无几。 而落马者无一存活。 几乎人人身上都沾染着血迹和不知是谁的肉块,像是从修罗地狱里逃出的修罗恶灵。 有双眼通红悲愤欲绝者,也有被血气所激咧嘴狞笑者。 两方骑卒换了个位置,纷纷勒住缰绳,望向对方。 而刚才最为激烈的战场中心几乎都被尸体填满径道,还有几匹主人已死的战马在原地来回走动,好像在找寻主人一般。 凉州男儿血性由此看出,雁荡山的贼寇和曾经是贼寇的群虎山之众杀伐尚且如此惨烈,更不用说凉州七郡里那屈指可数的精锐老营。 秦舞阳驰马到王彦章身旁,略微惊讶道:“这提刀汉子有些门道?” 若是其他人敢向王彦章如此发问,少不了被他一记眼刀后噤若寒蝉,可话从秦舞阳嘴里说出,就全然没有那挑衅意味。 王彦章手中银尖枪向身后一摆,抹去脸上血污,轻笑道:“是我轻敌了,这家伙刀法只算得上中规中矩,在你手下抵不过一回合,在我面前也不过是一枪的事。” 这种自负到自狂的话也只有王彦章能像说句平常话语一般脱口而出。 他顿了顿,有些不自然的问道:“刚才你杀了多少个?” 秦舞阳把矛头递到胸前,伸着两指将上面挂的一块碎肉扔掉,听到王彦章发问摇头道:“你问这个干嘛?我没算。” 王彦章稀罕的露出个生涩笑脸道:“明知你武艺在我之上,可没败在你手上多少有些不服。若是知道你杀的比我少,起码证明在杀人方面,我强于你。” 秦舞阳会心一笑,大概这就是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了。 看到对面那挥刀汉子拔马立刀,王彦章迅速大吸一口气,将自己胸膛里充斥鼓起,身上的尉长甲胄前胸铠绘刻的凶兽更为狰狞,他沉声一句道:“这个拿刀的交给我,你不要管。” 提刀汉子回头一望,见到几乎将山口堵到水泄不通的官军开始在两旁修缮拒马箭垛,已经知晓这帮官军意图何在。看似用雷霆之势攻入山口里,以破竹之势再一鼓作气战败他雁荡山,其实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把他们打懵后占据这山中要道,断水断粮才是官军的真正意图。 他吹了声响亮口号,两旁山腰处瞬间数十支黑白相夹的旗帜亮出,在翠绿青山中着实瞩目。 两旁山峰顺着山势高地起伏而跌宕斜长的树丛间像是被风雷卷过,发出许多树枝碰撞,树叶掉落的沙沙声。 下一幕,侯霖脸色一变。因为他看到两旁山峰数不清的黑色人影像是洪流一般从山上席卷而下,不下千人。 两旁山峰高处随之而下的还有滚木和石块,朝着山口砸下。正在修筑防御工事的两营步卒三千余人,进入山口的超过一半,几乎死人人肩挨着肩,脚踏着脚推搡在一起。看到滚木和从天上下雨般落下的大小石块,都是下意识的后退。 荣孟起蹙着眉头,陌刀营临危不乱,百来陌刀手簇拥着侯霖和荣孟起,在他们身前聚起盾阵。 霎时飞沙走石,山口下飞尘弥漫,即使脸对着脸谁也认不出谁来。杀喊声在山林间穿梭回响,声声空谷幽绝。提刀汉子不再去管身后,横刀朝着身前官军骑卒飞马而去。 王彦章双眸如猛虎觅食,璀璨如星。举枪还迎。 银尖枪的第一任主人林熊叱曾在西陲一人一骑复一枪,刺杀挑翻了十余名黑羌勇士,也正是那一战坐实了他西凉枪术大家的名声。 尽得他真传的王彦章又怎甘心银尖枪埋没在他手中? :(这个月划水我自己都看不下去了,不过过年嘛!各位看官老爷体谅,新年快乐啊!) 132章:倒卷珠帘(7) 滚木石块如倾盆大雨从两侧山峰而下,还在搬运拒马箭垛和修筑简陋栅栏的士卒不少都被砸的头破血流。 以前在群虎山上都是他们让陇右郡的官兵吃这种苦头,何曾想一报还一报,穿上了一身官皮后的他们也惨遭这番打击。 因为人太密集而显得山口格外拥挤,特别是滚木石块齐下后所有人都是四肢并用往山口外奔去。 侯霖嘴唇因为恼怒而抖动,原以为经过这些日子来的各种训练,即便比不上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也绝不会就被这架势给吓的士气全无。 他横剑且怒吼:“稳住阵脚!胆敢有临阵脱逃者,立斩不赦!” 场面嘈杂散乱,侯霖这一声几乎是扯裂嗓子的呐喊瞬间湮没在各种声音内。 情急之下侯霖执剑踩到一个倒塌的箭垛上,对着在山口外压阵的千胥怒目大喊:“架弓箭!入山口者有往外逃跑的,一律射杀!不论军职大小!” 两块碎石在侯霖身旁炸响,将一名陌刀手给打翻在地,侯霖站直了身子,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 “不论是我!荣孟起!还是这山谷里任何一人!今日要不荡平这雁荡山!要么就埋在这里!” 千胥脸色惨白,几乎是咬着舌头横下心对着山口外所有弓弩手下令道:“开弦!” 本来就不富余的箭矢没有挥洒在贼寇身上,反而对准了自己人,千胥虽然莽撞,可心里十分清楚其中厉害。临阵哗变,那是必败之局。当他这一声令下后,不光山谷内的兄弟被逼到了绝路之上,侯霖亦不可能脱身。 几个刚刚逃出山口的士卒无一例外被箭矢射杀,身后已经踏出山口的其余人被其震慑,脸上阴晴不定,脚下亦是徘徊。 荣孟起站在侯霖身旁,陌刀竖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到两旁山峰贼寇如蚁群蜂拥而下,侯霖往前走了几步,剑锋一指,豪迈道:“九死一生之地方能锤炼百战不败之军,贪生怕死之辈为蝼蚁,悍不畏战者意气长存!谁能与我并肩一战!” 数百陌刀手高举熟铜盾:“战!” 声如九天玄雷落人间,倏忽刹那间山口归于平静,被这声百人齐声怒吼喝退心中恐惧和怯战的士卒心神一定。 贼寇至。 侯霖不曾退后半步,站在山脚下的最前面,手里横握长剑,直面而对几乎疯狂喊杀的贼寇。&bsp;&bsp;大丈夫生当执剑横秋,丹心碧血两峥嵘。相对第一次面临刀戈之祸的侯霖,此时整个人像从雁荡山两峰之间凭空多生出的一座石山一般。 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仗剑面从容。 这些日子练剑,连吃饭时举筷子都使他疼到龇牙咧嘴的臂膀,这时却出奇的没了那疼痛感。 长剑在手的侯霖从未有过如此的安宁,这是在学士府那座茅屋桃树下秉烛夜游都未有过的感觉。 溅起滚滚飞尘的贼寇面孔渐渐清晰,侯霖能看出每个人脸上的狰狞和暴躁。 一步、两步 脚下草地颤动,那一声声刺耳的杀喊声灌进他耳朵里却像风铃一样轻灵,缥缈的好似是大道梵音。 立剑,横剑、在劈剑。 一气呵成。 两旁贼寇如洪水凶猛,一个比起侯霖还要高上半个头的铁塔汉子双手拿起一把环手大刀,看到一脸清秀的侯霖停下脚步,手中刀刃如剑刺来。 在他看来,面前这个一脸人畜无害的年轻雏头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入了官军,他这一刀刺去,保让他肚腹破开,再也吃不了饭。 侯霖觉得手中沉重的长剑仿佛与他手臂长在了一起,轻描淡写的用剑尖弹开刀刃,背过身子剑刃从胳膊上反向划出。只觉得后背被水泼洒,可他知道这是那个眼神轻蔑汉子的血。 侯霖换手握住剑柄,转过身后看到一双神采涣散的眸子,再无那轻蔑目光。 一脚将面前这铁塔身躯踹倒,紧接着又是一把长枪刺来,侯霖临危不乱,缓缓退后几步,躲过枪锋,看着那木制枪杆上装着铁头的红缨枪往下落要收回,一脚踩住。 持枪贼寇也不执意再去握枪,双手松开枪杆拔出随身短刀,却只看到眼前一抹寒芒从他胸膛中穿插而过。 热血溅洒了半蹲在地上,双手托住剑身的侯霖一脸,没有躲闪,他反而微微张嘴吐出舌头将嘴唇上的几粒血珠舐掉,带着笑意抬头看着刚拔出短刀的贼寇。 贼寇往后退去几步,仰着身子倒地,口中还不断的往外涌血。 侯霖笑意更甚,还是那见谁都春意盎然的和煦笑容。 原来杀人真的会上瘾的。 那朵朵鲜艳的的蔷薇从人嘴里绽放的画面,让他沉沦到不可自拔。 没有去管这个还未咽气但注定活不下去的贼寇,侯霖倒提剑柄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迎在山脚陡斜处的他就像一块礁石,接受着洪水般涌来的贼寇一次次洗礼打刷。他脑子里无数念头乍起又停,一念接着一念,杂乱的不可描述。 侯霖突发奇想,所谓的中流砥柱,应该就是指现在的他吧。 与此同时山口路径处,两伙轻骑又展开了对拼冲杀。 一把斩马大刀和一杆银色尖枪峰尖对麦芒。 银尖枪在王彦章的手上几乎就没有丝毫停歇的机会。 他誓要杀死那斩马大刀的汉子。 两马错身而过,王彦章在那瞬间将浑身气力外泄,连露在外面的双手筋骨都凸出。他将银尖枪高高举在头顶,吐气并泄力,枪头朝下,直扎提刀汉子的天灵盖。 这正是林熊叱给他传授的第一式枪术:沉沙落雁。 林熊叱曾说过枪法强弱在于幻化而不在术式,自王彦章拜在他门下三年后,才传他一招枪术。 提刀汉子扭头勒住缰绳,单手抡起大刀,用刀身架住枪头,只觉得力沉如山,几乎将他连人带马都推倒在地。 他心里一惊,另一只手五指摁在刀身上,和王彦章开始隔着两样兵器角力。 两边数骑飞过,一把长戈的倒刃向王彦章脖颅割来,被他俯首躲过。 银尖枪尖离开刀刃,王彦章一夹战马,便和这提刀汉子错身一过。 提刀汉子不去管身前几个官军手上的兵器,侧过马头追赶王彦章。 王彦章回首且转枪,出枪极快,银光点点,像是无中生有出一朵银白梨花。 提刀汉子嘴角含笑,在枪尖几寸前停住,反身一刀如隔阻断江般将一持旗甲士连人带旗从马上截成两半。 看到那飞尘滚滚里官军大旗折断,贼寇一传十,十传百,遥相呼应大喊道:“官狗的将军已死!” 侯霖和荣孟起同时转过头,望向山径道上。 有秦舞阳和王彦章两人的轻骑营还能落败? 侯霖一脸愕然,可见不到那旗帜和满山贼寇的呼喊,他不得不信。 山径道上。 一骑满身血污,持一银尖枪从飞尘中驰骋而出,一连挑翻了十几名贼寇骑卒依旧速度不减。 “西凉王彦章在此!旗折身由在!” :(二月份应该会有两周的爆发,毕竟一月份的划水连我自己都过意不去 第一卷已经进入情节跌宕起伏的阶段了,这么长的铺垫,在不爆发实在说不过去,总之希望多多支持下,只会越来越精彩的。) 133章:倒卷珠帘(8) 三秦城内县衙府。 一日十二个时辰,光阴转榖转瞬即逝,对仍在雁荡山里厮杀的众人而言如此,对县衙府内吃着流水长席的几位官老爷更是如此。 所谓流水席,长桌两丈长,上盛食鼎碗碟百余,人群穿梭长桌两旁自行觅食。原本只是在江南州郡里村庄过年宴才摆上的浩大酒席,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世族里最热衷的一种席宴,更被无数高雅的儒士称赞说道:一人一碗一桌长,嗟食踱步寻肴访。 经常是一顿宴席从天明吃至天黑,中间穿插些活跃气氛的小游戏。民间无非是行酒令,或是莽夫之间掰手腕之类的粗鄙游戏。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鞋尖不染田间泥的世族子弟是不屑和这些农夫做同样事的,大多都是做些文雅的事情,譬如投壶和作赋。 就连行酒令里也都透着高冷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民间大多都是击鼓传花或是划拳号令,说些什么‘哥俩好啊、八匹马啊’之类通俗易懂又押韵脚,朗朗上口的酒令。而士林间谁若说出这类行酒令那可是要贻笑大方的。 不过县衙府这场流水宴,没有投壶和作赋,更没有敢与主位上那一身深红色官袍大人行酒的人。 王阐眉目含笑,时不时的递过头去和主位上的刺史大人随口几句政论之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阐和这三秦城县令大献殷勤,即便梅忍怀在无感,也不会驳去两位大人的脸面。 一个巴掌拍不响,官字更是两张口,身居庙堂之上顾虑的多,所行所做也就未免会被条条框框所约束,唯有言论之谈,一直放的很开。就算是一些田野隐士,兴起时抨击几句朝廷法政,也不会有人去追究。 王阐一言一语点到刚好,既无法让刺史大人无视,也不会徒惹他心中烦闷。 像王阐这种级别的官吏,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必须的。近日长安城里的那几道圣旨和江南那边一豪门大族祸事他更是一清二楚。人人都说如今天子要大起文字狱,虽然心中不信,可也得小心翼翼张嘴说话了,更何况是和一方封疆大吏的交谈。 坐在王阐对面的县令看到他和刺史大人谈笑风生,更是让这个性子冷淡的刺史大人时不时的抚须点颌,心中艳羡的紧! 他哪敢主动去和刺史大人说话?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在掌管凉州七郡军政的刺史大人面前,似乎还不如一名侍仆。 如坐针毡的县令看到刺史大人敛袖夹筷,这才敢将一块肉塞入口中,连张嘴咀嚼都不敢,生怕发出丁点响声惹得刺史大人不悦,只能含着烫舌的肉块慢慢在嘴里用牙去撕磨。 一名婢女双手捧着一盏肉羹汤举过头顶,放在食案上。县令大人将那块还没嚼烂的肉咽进肚腹,像是下了好大决心般缓缓站起身来,顾不得摆胯被桌上的饭菜弄脏,抬出脚出,朝着长桌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他接过羮勺后亲自舀上肉汤,垂下脑袋两手握着碗底毕恭毕敬走到刺史大人的食案前。 这下连王阐都发愣,不知道这脑子比起他愚笨太多的县令要干什么。 梅忍怀大概是吃了这些日子来最舒服的饭,心情不错,没有像之前那样板着脸冷言冷语,但看到身穿朝廷官袍的县令在他面前这唯喏姿态心中大是不喜。 他单手接过汤碗,语气稍微缓和道:“方县令可知为官之道是何?” 县令大人不敢答,见到梅忍怀接过汤碗后心中便已是窃喜,只得将头埋的更低。 梅忍怀端碗不放也不喝,继续道:“为官者近民为亲,勤勉政令,我如此,你亦如此。不求古之圣贤追求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大同之道。但看当下,凉州动乱,此乃天灾所致人祸,我难撇其咎,道理我不多说,你也了然于胸,做官上要对得起朝廷信任,对得起自己这身官袍,更要对得起这一方百姓,这可不是给我盛碗肉羹就能行得通的。” 县令大人连忙称是。 一旁的王阐没有听这番话语,反而抬起头望着旭光渐弱的太阳,轻轻道:“申时了吧,侯都尉,你可千万别活着走出雁荡山啊。” 雁荡山。 血。 到处都是血,侯霖只觉得自己那双黑漆漆的眼瞳里都浸染了洗不清更擦不尽的鲜血。 有他的,也有自己袍泽的,更多的是贼寇的。 酣战数个时辰,雁荡山两座峰头往山口下一路都是堆叠成片的尸体。侯霖只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界,手中那把长剑上十几处豁口,几近折断。而他身后那百名陌刀手伤亡更为惨重,为了掩护他的身侧,荣孟起带着这几百陌刀手和他一起站在山口下的最前方,就像一块礁石棱角,被比洪潮还要迅猛的贼寇冲刷一遍又一遍。 他跪在血泊和尸体上,一手捂住自己的肩膀,大口喘息着,血融合着汗水沾凝在一起,从他已经散开的发髻末梢上一滴一滴的落下。 而他身后的陌刀手已经所剩无几,更是人人带伤,再难一战。 他肩膀上深可见骨的一道伤口是被一名贼寇用刀刃所割开,原本这刀是直冲他心口而来的。 身后一名他不知姓名的陌刀手在刀刃割开他罩衣和皮肉时推开了他,替他挨下了这一刀。这名陌刀手就躺在他身前,身体仍然温热。 身后荣孟起从地上推开一具只剩下一双腿脚的尸首,草草抹了一把脸上已经擦拭不去的血迹,如同行尸走肉般沙哑道:“申时了吧。” 侯霖不答,他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处是不痛的,连每一口的喘息都伴随着鼻腔和喉咙处那阵阵撕裂气管的剧烈痛楚。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在外督战的千胥也带着剩下人涌进了山口里,若不是这看似神经大条的汉子在关键时候带着生力军将贼寇顶了回去,恐怕侯霖今天真的要埋骨于此了。 头晕目眩下,侯霖只看到空荡荡的前方又出现模糊不清的成群人影,他提起长剑,立起身子,几乎是用尽最后的气力吼道:“杀!” :(各位看官老爷关注下我的微博:侯某人啊&bsp;&bsp;等人数够了我好申请认证,真的需要大家帮忙!谢谢!) 134章:倒卷珠帘(9) 高来架,低来砸、不高不低拦拿扎。 前手正,后手硬、扬手合手皆有空。 去如箭,回如线、指人头,扎人面、行若游龙上下翻。 王彦章的枪法已然出神入化,在对于轻骑而言过于狭隘的山径口左冲右闯,一杆银枪所向披靡,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挑翻了多少贼寇。木偶般的勒马换上一口气,手中银尖枪摆动,又大振气势一头扎进轻骑成堆扑杀的地方。 秦舞阳在他身后为其掠阵,如同猴子捞月从地上捡起那断掉的半截旗杆,用矛头插上,在王彦章身后将几个想来砍旗的贼寇一一撞下马背。 王彦章双目怒睁,又是一记游龙入潭的出枪,将一名贼寇从马上刺穿,甩出去后他往四周张望,还是找不到那提刀汉子的行踪。 之前的回马枪没能得手倒是让他感到十分意外,狡猾如狐的提刀汉子俨然成为了他的一块心结,他势必要银枪见血,否则杀多少喽啰对他而言都是无用。 侯霖转头看着王彦章大展神勇的方向,还是看不到那别驾王阐答应援助的两百骑兵踪影。 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底下这帮弟兄亦或是贼寇,都到了最后一口气的燃眉时机,此时就算只有数十骑加入战场,这微妙如平衡天秤的战局也会向他倾斜。 看着比起之前要少上几乎一半的轻骑还在奋力厮杀,侯霖感觉不到心痛。这一仗的损失已经远远大于之前做的预想,面如死灰的转过头,看着又是一波贼寇杀至,他来不及多想了。 将身上被血打湿到一拧就能滴洒一地血花的罩衣脱去,侯霖赤裸着上身拄剑眯眼,身上大大小小七八道口子不停的在外渗血,最为严重的就是将他肩膀上连皮带肉都削去不少的那处刀伤,他几乎感觉不到左臂有任何反应,悬着血手麻木的看着前面一张张逐渐清晰,连脸上皮肤松弛或紧绷都能分辨出的可憎面孔。 他单手提起长剑,换了一面刃锋。 荣孟起情况比他也好不到拿去,一身甲胄上零零散散的钉着几根箭矢,若不是几名陌刀手拼死护住他和侯霖,那现在躺在这里的只会多上两具刺猬般的尸体。 侯霖苦涩笑道,声如鬼魅嘶哑:“没想到被你说中了,那个王八羔子果然违约,要是能活着出去,老子非得把他剁成肉泥。” 荣孟起步履蹒跚,几乎一步一晃到他身旁,冷冷道:“你还是省点力气别说话了。” “只怕不说,等等就没机会说了。” 侯霖说完便仰头猛吸一口气,单手拔剑而出,架在身前,将一把来势汹汹的宽刃大刀拦在身前。巨大的力度几乎让他倒飞出去,往后踉跄了两步,踩到一具尸体上,失去重心的他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甚至来不及去看看地上是何人尸首,侯霖便就地翻滚起来,那把宽刃大刀如影随形,将侯霖身下的那具尸体砍的溅血三尺,一刀接连一刀,紧跟着侯霖翻滚的身形在后。 荣孟起上前截住刀势,一脚踹翻持刀的贼寇,来不及补上一刀结果这贼寇性命,便被三名贼寇围住。 侯霖眼冒金星,而手中的长剑也不知何时脱手,他看到那个灰色布衣的贼寇从尸体堆里爬起身,咬牙扑上去将这贼寇又摁倒,两个人就在尸体丛上打滚挥拳。 这贼寇身形比起侯霖还要瘦小,侯霖仗着起手优势,骑在他身上用单手死死掐住他脖颈。 动一手而牵全身,侯霖肩膀上的伤口又崩开,疼的他不由手一松。得以喘上口气的瘦小贼寇见到侯霖肩膀上流血,嘴里不干不净的边骂边用两只手去撕侯霖肩膀的伤口。 刀伤几乎见骨,不碰都疼痛难忍,更何况被人用双手去撕扯皮肉。 只余下一只手能用的侯霖只抓住了他一只手,这贼寇被侯霖双腿岔开压在身下无法动弹,像是咸鱼翻身般不停的挣扎蹦跶,想要反身将侯霖摁倒在地。 他一只手探到侯霖的肩膀上,顾不得嫌弃这人的肩膀如何可怖血污,两指直探入翻出的皮肉内,一顿乱抓。 侯霖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疼痛感深入心头,让他差点昏厥过去。 一旁的荣孟起两眼通红,眼白里都是密密麻麻的血丝,仗着身上甲胄硬挨了一刀后近身将一名贼寇用陌刀把脑袋给砸的血流如注。 他上前推开已经把侯霖反压在身下的瘦小贼寇,因为力竭瘫倒在地上,连动弹五指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可对侯霖来说已经救了他一命。 被这剧烈疼痛使得头皮都发麻的侯霖四肢都松软无力,上前张开淌血的大嘴咬住这贼寇的脖颈。 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会笑话打架用牙咬的只有妇孺孩童,不是恶狗又怎会张嘴咬人? 可在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沙场之内,只要能杀人,就足够了。 他脖颈动脉被侯霖咬断。饱受风沙战火的西陲边塞常有热血饮喉的豪迈说法,可有几个人真的试过? 那瘦小贼寇眼神里都是惊恐之色,看着连眼瞳都是鲜红色的侯霖趴伏在他脖颈上,连还手的想法都没有,直到放血死去,他才闭上惊悸双眸。 荣孟起有气无力的看着几个闻风赶来的弟兄,断断续续道:“快救都尉” 雁荡山的贼寇尽出,从山径道的另头奔赴而来。 秦舞阳用旗尖指了下两骑落马之处,王彦章顺着望去,目光炽热。 可算找到你了。 提刀汉子趴在马背上捂着肚腹喘气,他如今是万分难受。身后亲兵死绝不说,连他自己都被一枪刺中,虽然不致命,可在也无抬臂抡起斩马大刀如风车旋转的扛鼎之力。 王彦章驱马上前,如入无人之境,两旁的贼寇骑卒被他威势所震,不敢拦路,更兼身后秦舞阳为他断后。 银色枪尖直突,提刀汉子转过头后便只觉得胸膛像是炸裂一般。 嘴中腥甜不断渗出,提刀汉子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被高高举起,朦胧间只见到自己胸前护心镜碎成残渣洒落。 “贼首已伏诛!降者可免一死!” 王彦章肩扛银尖枪,枪头挂着提刀汉子的身子,山口瞬间是一番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秦舞阳在前开道,大旗所至,所有贼寇骑卒都翻身跪伏在地,连雁荡将军都死了,他们何苦再去卖命? 残余百骑从尸山血海中驰骋而出,血珠飞溅,由秦舞阳开道。 而山口那头的贼寇全无战意,仓惶败退。 日长人静青雨骤,倒卷珠帘如玉钩。 听到王彦章那声贼首伏诛和望见枪尖上悬挂尸体的贼寇做鸟兽奔散。 百骑裹挟着败兵横冲直撞,将山径道的贼寇冲杀的七零八落。 “倒卷珠帘之势既成,纵使兵仙临世也无扭转战局之力!成矣!” 被千胥搀扶的侯霖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嘴角还不断的在冒血,张开血盆大口喊后,他便含笑脱力晕昏过去。 135章:仙人落凡 侯霖再度睁眼时,只看到飘着袅袅黑烟的天空,天色昏暗。 他试着翻身坐起,顿时呲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酣战之时只觉得是伤口处疼痛难忍,咬咬牙也就顶过去,毕竟能感觉到疼痛总比死了强,可现在就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他艰难的侧过头,看到自己肩膀上绑了一块干净纱布,透着淡绿色的汁液印迹,隐约还能闻到草药芬芳,心里安定了不少。被那一刀刮去多少皮肉无所谓,大不了日后多吃些肉养回来,可如果落下病根,那就真是欲哭无泪了。 想到这的侯霖心里一惊,尝试动了动肩膀,钻心的疼痛让他仰起头低声骂了一句娘。 还好,有感觉就说明没事了。 一旁一直照顾他的千胥急忙过来道:“都尉,你终于醒过来了。” 侯霖点了点头,发现他手里捧着一块烙饼,和拿着一块被碾碎的草药。正是凉州山阴处都能寻到的血竭草。 这种草药专治外伤,内用外敷效果显著,更兼容易辨别寻找,不论是进山砍柴的樵夫还是打猎的狩户身上总会带上一些,虽然比起价格动则几十金甚至上百金的冰心粉要差上许多,可了胜于无,条件使然,能有血竭草用,侯霖已经很欣慰了。 荣孟起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衫,坐在侯霖身旁,随手递过一个水囊,侯霖接过水囊和千胥手中的烙饼,一嘴咬饼,一口灌水。 雁荡山里尸横遍野,特别是山口处被尸体整整堆叠的高了一层。 他心里戚戚然,大口撕扯下一块烙饼,吐出一口气问道:“伤亡如何?” 荣孟起淡淡道:“陌刀营伤亡五成以上,人人带伤。三百骑折损近半,不过战马损失不算太多。左都营和右都营共计阵亡五百余人,带伤者近千。” 说到这荣孟起停顿一下,双手合拢在胸前,两手指尖摩挲道:“里面重伤的,有不少没办法去救,严虎被一滚石砸伤,还好没有大碍,歇息几天也就缓过来了。西凉汉子,哪个身上没有几道伤疤?” 侯霖苦笑,这一仗算是赔到姥姥家了。默不作声的吭着烙饼,一时两人陷入了沉寂。 这些被统计出来的伤亡人数只是一个个说出来都冰冷的数字,可侯霖却明白每个一都是一张张鲜活面孔。或许在凉州见了太多,听了太多,未免有些麻木。 战乱之时,人命皆蝼蚁,贱之又贱。 荣孟起故作轻松,似乎不想让侯霖消磨斗志,他指了指雁荡山左峰道:“收获也不少,整座雁荡山都是我们的了。” 侯霖听到这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咧了咧嘴,算是给荣孟起一个面子。 “降者五百余,粮草辎重不计,我粗略的看了看,多少能挽回些损失,至于箭矢弓弩,这雁荡山还真是让我开了眼界,连西陲边军里的牛角弓都有近百副。” 侯霖吃了些东西后,身体机能渐渐有了知觉,被有些涩口的烙饼噎的干咳几声,发现吐出来的碎渣上都沾满了血丝。 侯霖将掉落到身上的碎渣弹掉,视而不见,转口问道:“那两架床弩如何?” “几根重要丝线被砍断了,想要换上新的有些麻烦,这床架弩是西陲里最常见腰张弩,专门对付像黑羌游骑那种机动性极高的骑兵部队,即便接好了我们也没办法运出去,太过累赘。” 荣孟起沉下脸,眸光泛寒冷冷道:“至于贼寇有一些让秦舞阳他们冲垮后就顺着山道逃离了,激战几个时辰,即便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就没去管这些人。” 他起身咬牙道:“北边山头出口,根本没有官军!” 侯霖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尝试着自己站起身,脚步一个虚晃,旁边的千胥急忙伸手过来搀扶,被侯霖摇头示意不用。 正说间,山道口传来阵阵铁衣轰鸣,马蹄踏地的声响,震的两旁山峰里无数栖巢禽鸟长鸣扇翅,往更高的山林里飞去。 这雁荡山断然不可能再出现一支骑卒军队,侯霖不用去想,就知道所来者是何人了。 “下令让左都营右都营所有弓弩手占据高地,开弦瞄准山口,陌刀营休整,秦舞阳和王彦章呢?” 侯霖转头望去,看到两人听到声音后招呼百骑已经奔去。 “给我牵匹战马来。” 侯霖身形不稳,走一步就踉跄一下。千胥得令而去,荣孟起为他牵来一匹战马,侯霖伏身跨步而上。 骑督伯刘晏带着两百骑远远就望见雁荡山里黑烟弥漫,显然是遭受战火之灾,虽然不知里面究竟情形如何,可想起王阐有意的暗示,还是纵马一头扎进了山口。 这两百郡兵骑卒不比骑都尉那般精锐,不论战马还是军械,都要差上不少,原本就是作为哨骑开赴武威郡,简装轻甲。一溜烟的功夫便进入了雁荡山两峰之间的山道腹地。 他得来的军令就是不顾一切进山冲杀,看到前面突然冒出的百余骑卒连声招呼都不打,只当是雁荡山里的贼寇。 离近些细瞧,前面这队骑兵人人身上染着血污,显然刚刚大战一场。刘晏心中激动,心想这别驾大人可真是神机妙算,给自己送来这么一桩军功,手中长枪一挥,高呼一声:“杀贼寇!” 百骑开始俯身冲刺。 秦舞阳一声不吭,看到这打着左行营旗号的百人骑军出枪亮矛,也随便从山口尸首上抓起一柄长戈立马。 千钧一发之间,从旁边千仞高峰之上如仙人临尘般落下一个长袍身影。 一杆阴阳风水幡率先落地,随后人影飘然而下,说不出的俊逸出彩。 左行营的轻骑在离这身影十丈远的距离时戛然而止,所有战马都停住冲锋的势头,扬起前蹄仰天嘶鸣,不论马上骑士如何挥鞭叫骂,再无一马往前踏出一步。 当头心里急切想要赚来这桩军功的骑督伯刘晏胯下是匹凉州寒马,耐力极佳,性情温顺易驯,此时却前蹄并折,在地上滑出长长一道痕迹,将马上的刘晏甩飞出去。 这位没被军功砸到头,反而被伴他多年的战马甩飞出去的骑督伯一头撞上旁边的山石,离着老远的秦舞阳都清晰的听到一声颈骨咔嚓断裂的声音。 不光身后弟兄一片哗然,就连秦舞阳都瞪大了眼睛。 雁荡山两峰之间都是千仞绝壁,连块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人是如何飘然而下的?难道真是仙人下凡? 身后不怕生死,不畏刀剑,却对魑魅魍魉深信不疑的不少汉子都颤颤巍巍的滚落下马,对着那道身影磕头,捺不住心中激荡,高声喊道是神仙。 手持阴阳风水幡的身影置若罔闻,只是厌恶的瞥了一眼已经气绝的骑督伯尸体,冷冷轻言道:“你也配姓刘?” 恰好纵马驰来的侯霖看到这惊人一幕,心中倒没多少感慨,只是看着那瘦高修长的身影和手里那略显破旧的阴阳风水幡有些眼熟。 杀伐一天难免有些眼花,揉了揉眼睛,侯霖瞪大了眼珠在一望,差点骂出声来。 那阴阳风水幡上写的‘一阴一阳知谓道,乐天知命故不忧’。不就是在三秦城里有过一面之谈的那个小道士?只是没看到他身上挎着的那个旧黄色布兜。 感觉到侯霖目光的小道士转过头,冲着他露齿一笑,全然没有那冷到骨子里阴毒憎恶。 侯霖呆若木鸡,难道这道士真是仙人不成?可之前在三秦城那副几天吃不上饭,快饿晕的样子怎么都不像是装出来的啊。 这在三秦城装作算命先生的小道士一步便是十丈,不过轻轻抬脚三次,就到了侯霖身旁,惊得旁边几人差点从马上摔下。王彦章和秦舞阳更是如临大敌。 凡夫俗子在凶狠可怖都无妨,不过都是一刀一枪的事,可这不能按常理来揣度的道士怎么办?扎过去一枪可真的能见血? 面容清秀,两眸如秋水长阔的道士一手握着阴阳风水幡,一手轻抚侯霖战马的头颅,就像和多年未见的亲密朋友一样嬉笑道:“伤的不轻?” 侯霖胆寒,握着缰绳的两手止不住的颤抖,这道士三步越数丈的功夫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缩地成寸? “你是谁?” 道士轻摇阴阳风水幡,笑容不变道:“我是谁你会知道的。侯霖,速去三秦城取下那老秦战鼓,凉州之所以地贫天寒,正因此鼓汲取太多天地气运,此消彼长之下,才致天灾人祸不断。” 侯霖头脑发懵,这道士一语成谶,声音不大,却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回响。 小道士正色道:“此功德无量之事,可保你阳运长盛,阴德不衰。还不速去!” 战马随声扬蹄长鸣,这小道士收回手,在阴阳风水幡的幡旗里两指捏出一把血迹斑驳的长剑。 正是侯霖遗落在山口里的那把,上面豁口无数,剑身弯曲,几乎折断。 小道士一步踏出,自成方圆,身影不见后只留下一句话在两峰绝壁之间回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匹夫报仇,见血便成!” 侯霖接过长剑后方才如梦初醒。 半个时辰后。 百骑踏破三秦城城门,径直入城直冲县衙府。 还在把酒言欢的王阐汗毛倒立,看到一身血污,伤痕遍体的侯霖手里提着一把几乎断裂的长剑大步跨到他案台前,吓的四周仆从大惊失色。 侯霖提气且提剑,将长剑直锋插进堆满山珍海味的食案上,让这位高权重的郡别驾大人一个哆嗦。 侯霖单手摁住剑柄,一脚踩翻食鼎,冷笑道:“大人可知此剑之下多少贼寇饮血而死?” 136章:提剑斩奸佞 长传楚歌越舞几多消磨,楚越之地就是当下的扬州荆楚,灵秀之地,编钟之乡。 楚舞之美,美在翘袖折腰,江南女子大多内慧外秀,娇小可人,体轻腰弱而善舞,绝非空谈。 有赋赞曰: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更是将楚歌越舞之美一言定棺而论。 此时县衙府内,三秦城县令费尽心思请来的楚地舞姬纷纷花容失色,撞倒不少长桌上的鼎碗碟筷。 整日琴瑟和鸣的她们何曾见过面前这副光景? 侯霖外面只有一层轻衫罩衣,依稀可见身体上的几处刀伤剑痕,从雁荡山奔波几十里回到三秦城,身上大小伤口多有破裂,此时又在往外渗血,让这身干净衣服又成了一件血衣。 随他一起闯进来的秦舞阳几人也都是浑身血污,不知情的众人还以为是从酆都城里逃出来的恶鬼。 面容姣好体态轻盈的舞姬有几个都吓的桃花眸子往外泛泪光,也难怪不少风流文人都说江南女子是水做的,经不起摧折颠簸,更是天生一副善良心肠,多愁善感到近乎病态的境界,自己受苦是要哭,看到他人磨难遭罪,也会流出些发自肺腑的眼泪。 王阐身子一颤,连头上的官帽都歪斜。侯霖这一剑怒气丛生,残缺长剑直透食案,差点扎到这别驾大人的两脚。 看着浑身血污,没有一处干净地方的侯霖开口质问,连牙缝里都是鲜红血迹,已经酒足饭饱的王阐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差点就要当着众人的面失态呕吐出来。 强压住胃里的恶心感,急忙端起一杯清水将倒涌上来的食物压回肚腹,王阐脑子不停打转,他是怎么都没能料到侯霖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这位别驾大人机关算尽,对人心的揣摩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料到侯霖必定会死战雁荡山,可却没能猜到这个侯都尉只是死战,却没有战死。 看着连眼白里都是血丝的侯霖死死盯着自己,王阐不慌不忙的理了理头上衣冠,朝着三秦城县令挥了挥手。 一样脑子转不过来弯的县令这才反应过来,绕过一身血色铁甲的秦舞阳,让那些梨花带雨轻声啼哭的舞女下去。趁着这闲暇间,县令急忙用余光扫了一眼正席上的刺史大人,心中大定。 有这尊人物震场,一个小小的七品都尉如何掀起风浪?就算你是骠骑将军麾下的将领又怎样?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凉州,管你什么皇亲国戚还是豪门阀阙,只有这一人说了算! 王阐整理衣冠后,轻笑道:“侯都尉何事作如此雷霆之怒?刚刚好、今日刺史大人也在场,如果侯都尉对本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可以尽情指责嘛。” 不等侯霖开口,王阐拉下脸站起身,有意退后几步,指着插入食案的长剑森森道:“不过这等不懂礼数的事情,还望侯都尉不要再做了,再怎么说,本官也是这凉州正五品别驾,你虽是骠骑将军帐下将校,也得按这官品尊卑来行事,如此跋扈蛮横,当我凉州无人?” 侯霖阴沉着脸,和王阐四目相视。被那不知来路的道士一声呵斥后,脑子无比通明。这王阐不愧是官场上的老狐狸,看似简单指责的一句话里包含太多深意,先是告诫自己不要乱来,点明有那凉州刺史在场,又假借训斥透露消息给刺史梅忍怀说明自己身份。凉州本土官绅和平叛大军不合是众所周知之事,两方争执大多都是无理事搅的更加蛮横不讲理,要想捋清其中脉络谈何容易?公有公的理,婆有婆的理。 再者说帮亲不帮理,这刺史大人在如何秉公无私也会偏袒王阐,何况这主起于贫寒,行事方法不能以常理揣测。侯霖突发奇想,若是荣孟起也在场,会不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一刀砍死这刺史? 看到侯霖眼神飘忽不定,王阐心里那点畏惧顿时一扫无尘。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青稚的小都尉,论起心机城府,哪能和自己相提并论? 王阐得寸进尺,见到侯霖不吭声,仗着一旁有刺史梅忍怀坐镇,官架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以势压人,也不展现和蔼近人的伪面,刚刚好点到为止。 他沉下语气道:“看样子侯都尉是旗开得胜而归咯?” 侯霖心里已然有了主意,看向王阐的目光更恶煞了几分。他将长剑拔出食案,横握在手上,对侧身正席上的刺史大人看都不看,似乎没有听进去王阐话语之间暗藏的威胁,在旁人看来他仍是在气头之上毫无理智。 “我与别驾大人约好的两百援骑为何迟迟未到?” 王阐故作惊讶,张开嘴巴诧异道:“怎么会?我可是一字一句分毫不差都交代给了那骑督伯刘晏,难道他敢违令?” 侯霖哈哈大笑两声,牵动使肩膀上的纱布崩裂,顿时血如水淌,将他身上素色罩衣浸染成暗红色。近在咫尺的王阐咧着嘴又往后退去几步,他光是瞧着都觉得疼,可真正皮开肉绽的侯霖却连眉头都没松动。 “别驾大人答应的两百骑到是到了,可足足晚了两个时辰!我部将士血战半日,与贼寇激战在雁荡山山口下,死伤近千,可就是见不到大人那两百骑卒,大人在这花天酒地之时,可想到几十里外我大汉将士浴血奋战,朝不保夕?” 王阐刚要开口,被侯霖瞅准时机打断道:“这两百骑是天水郡左行营的哨骑吧。那骑督伯刘晏在夕时进了山口后,对着我部下不由分说便展开冲杀,已经被我旗下尉长斩于雁荡山内,至于那两百骑,如今都被我扣在了雁荡山里。” 王阐汗如雨下,不敢再让侯霖说下去,他一跺脚一掌拍在食案上怒声道:“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扣下我凉州军马,莫非是要谋逆不成?” 谋逆二字一出,不光一旁的县令猛然抬头,就连梅忍怀也蹙眉,双手紧紧攥着酒樽。 侯霖往前逼进一步道:“别驾大人这帽子扣的可真快啊,不如让在下把话说完,你在狡辩,不是更显的你无辜,我跋扈么?” “我去问了几个左行营的哨骑,都说接到的军令是夕时绕雁荡山北山口突进,只管冲杀,不问缘由。我在心里琢磨一二,也就明白大人心里是何想法了。” 侯霖咬牙切齿,强忍着因为失血过多而头晕目眩的无力感继续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人不过是想让我部和那贼寇拼的难解难分,最好两败俱伤后,去白白捡上几千颗人头充作军功,反正到时候死无对证,大人闷声发大财” 王阐纵使养气功夫不俗,也已经是勃然大怒,心中所想俱被揭穿,他指着侯霖恨不得上去生吃活剥了他,恨声道:“你血口喷人!” 侯霖见这别驾大人毫无知错之意,抓住他伸出的两指提剑怒声道:“我还提剑斩奸佞呢!” 一直隔岸观火的刺史梅忍怀终于忍不住开口道:“都给我住手!” 王阐恶狠狠的瞪了侯霖一眼,返身往梅忍怀身边走去,边走边泣声道:“刺史大人,此子污我声节不说,更是再三挑衅我凉州官员,之前便向这三秦城县令挥刀相向,如今连大人您在场都毫不收敛,目无法纪、天道难容啊!” 侯霖怒不可遏,原本清秀的面孔狰狞如罗刹,额头上青筋鼓起,急火攻心之下身上数个伤口又是血流不止。 他踏前一步,身子晃了一晃,稳住步伐后朝着王阐背后便是一剑刺去。 “今日若不杀你!我有何脸面去葬那些屈死将士!” 梅忍怀站起身,掷杯砸向侯霖道:“大胆!” 酒樽笔直抛来,砸到侯霖额头之上,霎时血流满面,侯霖全然不顾,眼中只有王阐的背影。 一剑刺中王阐后背,从心口而出。 残剑溅血染红袍,五品别驾胸前的白鹇成朱鹇。 王阐转过头,一脸的惊恐神色,捂着胸口看着侯霖道:“你” 侯霖抬脚踏出,将这别驾大人踩翻倒在了地上。 梅忍怀一双冷清眸子里被杀意填满,身旁几个侍从拔出佩剑要上前制住侯霖,秦舞阳几人也都纷纷拔剑出刀,与其对峙。 剑弩张弓之时,侯霖反而冷静下来,直迎向梅忍怀的怒戾目光道:“刺史大人,假传军令,暗抢军功,不惜设下毒计谋杀朝廷将士是何罪名?” “死罪不赦。” 梅忍怀回后反问道:“擅杀朝廷五品官员又是如何罪名?” 侯霖拔出王阐背后的长剑,轻弹剑身扬起血珠笑道:“将在外法令有所不受,我若不杀他以正军法,日后如何以军令服众?” 梅忍怀不语,只是看着侯霖。 “今日之事我会禀告骠骑将军,下官隶属长安吏部管辖,日后有何罪名下令,我自担着便是!” 侯霖收剑行军礼道:“刺史大人要是没有其他事宜,下官就先告退了,王别驾的尸体我也要拉走,传首各营以示效尤!” 梅忍怀面无表情,淡淡问道:“你叫什么?” 侯霖头也不回:“下官为治粟都尉侯霖,就此告退!” 拖着王阐尸体出了县衙府后,侯霖直往鼓楼而去,见到一脸煞气,浑身透血的他无一人敢拦。 侯霖径直上楼,见到那老秦战鼓后,提起最后一股劲擂锤狠砸上去,将心中剩余忿恨随之一泄。 战鼓响声震耳欲聋,举城可闻,仿佛青天一道雷柱从天而降,将鼓楼劈开。 数丈土石堆垒千年屹立的鼓楼生出数道裂痕,轰然倒塌。 闻声跑来的秦舞阳众人搬开破碎土块,找到了躺在战鼓上的侯霖。 正闭着双眼,嘴角含笑昏睡过去。 137章:神仙道士 一向波澜不惊的凉州刺史梅忍怀目瞪口呆。 那鼓楼离着县衙府不过咫尺距离,眉间锁愁更抑怒的他正在心里思量王阐之死之后的种种得失后果,忽闻一声巨响下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 抬起头后只看到漫天灰尘和那土崩瓦解的鼓楼残骸塌落,甚至有不少因为年代久远不曾修缮的内墙砖瓦砸进这县衙府内。 原本就惊魂未定的舞女们更是捂着温软胸脯两眼无神,还以为是天塌下来了! 老秦战鼓震天之响整城皆闻,不少惊慌失措的百姓都走出家门远远张望,这等奇异之事即使百年也难得一见,更何况那声响彻云霄直达九天的雷鸣之声宛若龙吟。 梅忍怀想起自己刚刚披着这深红色的二品大褂后,仗节锣鼓,虎幡千旗纵游凉州七郡,巡视边陲的得意时候。那时的他才是真的是称心如意,以往见面连脸都不敢直视的各郡官老爷都躬身弯腰碎步在他身后,看他指点江山,听他论道说理,哪个可敢有半点不悦神情?哪个可敢吐出半个违令之声? 唯独那有着西凉粮仓之称的陇右郡郡府苍城没有进入,只是在城外十里徘徊半日。再然后,连陇右郡都不曾在踏足过。 只因心里有愧,不敢去见那苍城的百赋诗词望高楼,不敢去想那一身梨衣,半点朱砂的倾城容貌。 所谓世间忠孝义情,前三者负一就会被世人骂做禽兽不如。 不忠者败坏纲常,不孝者妄为人子,不义者狼心狗肺。 唯独单单一个情字,就连学问通天,无所不晓的大儒都只会苦笑摇头。世间谁人不为情所困惑?世间谁人又能不以情字伤人? 所谓情字沼难以自拔,能够拔身而出的也会溅上一腿泥。剪不断、理还乱的不就是那三千情思难诉衷肠么? 初进三秦城时,见到与那苍城高楼相仿的千年鼓楼时他便触景伤情,踱步再三终是咬牙登楼,看到那面黑色战鼓时更是情不自禁的挥擂。只是轻轻一下,鼓声震慑心神。 外人只道他是被那彻天响声的战鼓所惊,险些跌下楼成为大汉开朝千年第一个失足摔死的封疆大吏。哪里知道是那鼓声震耳时梨衣惊现映他眼眸,自知心中有愧的他无颜一见罢了! 再举槌时,发现就没勇气敲下去了。 想到这梅忍怀的杀意迸发,不在乎身上这件一针一线都大有讲究的刺史官袍被飞尘扑打,眯眼看着鼓楼倒塌的方向,心中妒忌悔恨皆有。 这小小的七品都尉怎敢敲响那战鼓? 他张嘴开口道:“去把那都尉给我抓来!” 两旁侍从应诺一声,正要赴命前去抓捕侯霖,却见一向睿智冷静的刺史大人又接连说慢,微微低着头伸手摇晃指头,几个侍从面面相觑,收回脚步。 梅忍怀上颚顶唇,似笑非笑自语道:“算了,天意如此,何必强扭,说到底不过是作茧自缚,挣脱不开心里那束绳结” 倒塌的鼓楼废墟。 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各个面露惊恐神色凑上前,这鼓楼屹立千年之久,城中所有百姓从出生到在城中大街小巷嬉戏打闹,在到娶妻身子、生老病死,都在这鼓楼遮日的余晖之下进行,早就成了三秦城一个不可缺失的标志。 见到这鼓楼崩塌,上了年纪的城中老者都是六神无主,一脸焦急,招呼着年轻汉子上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秦舞阳和郑霄云穿过人群,身材魁梧高大的两人一身甲胄,酣战半日的身上血迹斑驳,几个胆小的妇孺都极力往后退去,隐于人群当中,面无血色的打量着两人。 秦舞阳举起近百斤的石块如同稚童拿起石子一般轻松,将深埋在底下的侯霖拉出来,急忙伸手去探侯霖人中,感觉到那呼出的一丝微弱气息才放下心。 见到侯霖身下的黑皮战鼓,秦舞阳有些不知所措,附近那些百姓一个二个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若说挺身而出让他留下战鼓的英雄好汉倒是没有,不过这些希冀目光望在他身上,让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欺凌弱小。 郑霄云拉起侯霖一条臂膀,看到他一只手还搭在战鼓上,五指微屈抓着鼓面便一同抬了起来。 秦舞阳无视那些目光,上前背起侯霖,郑霄云抱着战鼓,围观的百姓自觉让出一条道路放任两人离去。 算是一扫这些日子来受到各种屈辱的侯霖深睡一日后才睁眼爬起。 他体魄比起在长安时要健壮不少,身上那几道伤口还未结疤,他抬臂活动几下觉得无妨大碍,也就沉下心来。 看到旁边那纯黑如墨色的老秦战鼓,陷入沉思。 “冲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汤。尘飞战鼓急,风交征旆扬。” 一杆阴阳风水幡立在侯霖身后,吓的侯霖跳起来回身就是一拳。 将脸轻轻侧过的小道士吐了吐舌头,坐在床榻上,装作没有看到侯霖敌视的目光,饶有兴致的看着那战鼓道:“世人皆说秦部落灭于天荡山一战,拼掉了大殷横扫中原百族的数百天钺卒,称秦人无畏,秦人善战。” 小道士抬起一只手,在那鼓面上用指尖轻轻敲打,侯霖留意到这道士手指远长于常人,皮嫩肉滑像是二八姑娘一样,白皙青葱。唯一让他觉得看上去难受的是这道士五指指甲如鹰钩利爪,几乎与拇指一般长短,看上去极为不舒服。 这道士指甲划过黑色鼓面,流华溢彩,发出轻微挑动耳鸣的敲打山石声。 “又有谁知道秦人仅用单衣铁戈,就能和大殷战无不胜的天钺卒在三秦城外血战十日,将朝歌最为器重的三将俱皆斩杀阵前,五千天钺卒伤损过半,一退再退,足足退了二十里才稳住了阵脚。” 侯霖见这道士不像对他有敌意,也放松下来道:“你不都知道么?” 道士哑口无言,只是面露微笑。 侯霖捏着鼻子,学起在三秦城初见时这小道那饥肠辘辘的模样绘声绘色:“小道十载,学不来那仙人打坐一甲子的高深道术” 道士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拍手称赞道:“像!真像!” 侯霖双手握拳,眼神往床榻旁侧放的长剑上轻轻瞄了一眼,正色沉声道:“你究竟是谁?你要干什么?” “道有七阶,屈己尘凡、救度危苦是那最下成的入道术,可偏偏天底下所有人都认为普渡众生才称得上得道高人。雁荡山那个老道便是如此,我瞧他面容刻板,慧根朽笨,就偏偏教他上乘道术,入世去当那众生敬仰的活神仙。” 道士起身,走到侯霖身旁将他紧攥的两只手抚平,指尖对指尖,面孔对面孔,善意一笑摇了摇头。 “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还想学更多,连我自己都一知半懂的符篆奥秘都瞧不上眼,一怒之下就让他封山,骗他说红尘之气沾染太多容易被因果轮回耽搁贻误长生之路。在设下雕虫小技让已经死了的西陲老卒上山,将他那一窝徒子徒孙杀个干净,一个都没放过。” 道士指了指自己,笑如三月桃花,一双乌亮眸子里秋水泛漾,好似粉雕玉琢的谪仙人。 “你说我是杀人了还是没杀人?” 侯霖遍体生寒,只想逃出这座大帐,不论是面对群虎山的霹雳车还是雁荡山的床架弩,都不曾如此害怕过,这种从心底毛到浑身上下任何一处的感觉言语难以表达。 道士没去顾忌侯霖脸上的变化,装模作样干咳两声,一手摆在胸前做出个道家‘清灵’手势,和三秦城时遇见侯霖一样。 他越是如此不拘不束,侯霖就越毛骨悚然。 “舍诸有爱,脱落嚣尘、和光同尘,抱道怀德。做到这一境界也不过是在那龙门外往里窥探,等到了幽潜学道,仁智自安的时候才算登门入堂。” 他清灵手势一变在变,侯霖原本对这些牛鼻子老道的那套都不感兴趣,只认得其中几个,连续做出七八种晦涩的道家手势后他才继续道:“含光藏辉,不拘世累,变化莫测,超离凡界才算真长生!” 说到这时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意,一副高人模样道:“世间人有万万面孔,三魂七魄各有不同,命数气运有强有弱,体态善恶四常有分。无人能逃出这座天地牢笼” 他轻声呵斥:“可为何你侯霖!命数叵测难见其一,莫非是那山魁鬼精轮回成人?” 侯霖情急下骂道:“放你吗的屁!老子要是妖怪那你算什么?” 被吐了一脸口水的道士倒有唾面自干的好修养,眨了眨眼小声轻语道:“像你这般世间无二的命格理数,他们一定会借运的” 心里嘀咕的道士像孩童一样拍手跺脚喜逐颜开:“终于让我得了次先手!” 侯霖破口大骂后冷静下来,看着这疯疯癫癫的道士全无喜怒,只是在琢磨他说的那命数叵测难见其一,难道他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的? 侯霖心里激荡如浪涛拍岸,几年过去了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道士拍了拍脑袋,冲着侯霖嘻嘻一笑道:“对了,关于这老秦战鼓吸取凉州气运一说,是我纯瞎扯骗你玩的。你先别生气,这战鼓可真是千年前的物件,货真价实。” 这道士撩起帐帘拱身便走,侯霖追问道:“你是人是鬼还真是神仙?” “我们还会在见面的,至于我身份嘛、你慢慢去猜吧。” 侯霖持剑两步跨出营帐,却寻不见这道士行踪。 138章:两位公子 人生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 说到底不过都是扬眉吐气意运奋发的好事。常言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寻常斗升小民大多都为生计发愁,家中添上一子丁欢喜之余也会有忧愁涌上心间,毕竟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多一张嘴吃饭可不是多砍些山柴,多在田间耕种就能轻易喂饱的。 民以食为天,若说这等大汉底层百姓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发愁,算不得是什么能使人一夜白头的烦忧的话,那生下来便含着金钥匙的世家豪族子弟却是愁上眉头。 大多世家公子和千金都不知谷从何出,米从何来,更闹出过‘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他们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整日与那些雅致的琴棋书画为伍,少有心烦时出去漫步山林散心,过的无忧无虑。 一言九鼎的天子忧愁江山社稷,母仪天下的皇后忧愁三宫六院。以天下为己任的国士担心皇朝盛衰,满园桃李的大儒忧愁礼崩乐坏。 仿佛这天底下就没有能让人省心的事情,就没有能乐而忘忧的人,可偏偏这帮世族子弟能逃脱常理,上有父辈为其家族开枝散叶,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林荫,下有无数仆从任劳任怨,当牛做马,即便如此,这些膏粱弟子还是多有不满足的。 温饱思欲,不光世族如林的繁荣中原如此,荒唐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从来不乏一些能让人茶前酒后匪夷所思半响之事。就连凉州这等在帝国腹地州郡人眼中是化外之地的世族里也常常传出一些让人无言以对的事情。 前些年就有金家一位公子爷为了和武威郡一名官吏子孙抢夺一位花魁归属而大打出手的丑闻,传言两方为了较劲居然连郡兵都给惊动了。 开始不过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公子爷互相出气小打小闹,在不规矩本分也就是让底下那帮狗腿恶仆互相撕咬。可那官吏子孙的父亲草莽出身,一身匪气,别说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连不占便宜都觉得是吃亏。 有父如此,儿子的脾性也就不用多说了。他当街召集了上百甲士将那座武威郡寒胆城里最大的青楼雕坊围了个水泄不通,驱离四周百姓,眼看就是一件屁大的小事要闹成血光之灾。这青楼雕坊的鸨娘哭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偏偏哪个主都得罪不起,不求息事宁人,只求不要引火上身。 金家名声那是数代人积累起来的底蕴,又岂会怕了一个小小的莽汉将种? 据说那一身白衫胜雪的金家公子哥有一副勾人心魂的好皮囊,俊俏的连姑娘家都自叹不如。在青楼门口摇扇笑吟,另一只手还搂着那早就傻了眼的头牌花魁不安分的乱揩油。 面对数百持戈甲士镇定自若,还不忘在佳人身上上下其手,更被无数市井登徒子赞叹成这世间一等风流人物。 据称在场者事后描述,这金家公子哥只是恬淡一笑说了一句只有那将种子弟听到的话,那将种子弟听后更是怒发冲冠,准备格杀这金家公子哥时,从寒胆城外的郡兵大营里飞骑十二,接连不断的旨令让这将种子弟收手。 最后一飞骑甚至携带了一营虎符。 正当这将种子弟咽不下这口气犹豫未决时,数百骑铁衣骁勇从城外飞奔入城,当头的一将领冲散了数百持戈甲士后,不容分说一刀割下了那将种子弟的人头,趴伏在金家公子哥面前告罪。 金家公子哥只是抱着那一颦一笑都狐媚让人酥软的骨子里的花魁,用脚尖勾起这将领头上的两翎铁盔,另一只手已经不安分的钻进了花魁胸前那两座叠峦山峰里轻轻把玩了。 事后这将种子弟连累其父丢失了兵权官职不说,惶恐之下带着儿子尸体想要避避风头,在路上也没了音讯。 而那位金家公子哥当夜抱着花魁就在青楼顶层的风云阁里滚着锦裘床,彻夜笙歌,事后只是被象征性的禁足了三日,不曾再有责罚,而素以同仇敌忾,睚眦必报而独霸一方的武威郡官员却都像闻所未闻一样,休说有人仗义执言,就连提这事的人都没有。 武威金家在凉州一手遮天的势力依此可见! 此时天水郡平沙城外一座不起眼的简陋酒肆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金家三公子金泰衍正坐在长板椅上,表情凝重,发愁更叫苦。 这些日子来在府邸里闭门不出修养身心,不敢说让他暴戾性子磨去多少,起码不会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如今恼火成疾,也不过打碎了这酒肆里的陶土瓷碗,惹来酒肆里矮胖老板的仇视目光。 怒起便要杀人的金泰衍将嘴唇咬的渗血,俊秀面庞凶狠恶煞,让旁边一桌赶路的农夫都察觉到这股戾气,端在手边的酒碗都哆哆嗦嗦,拿的不利索。 能和这手高眼更高的金家三公子对酌的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目光呆滞显得有些木讷,比起金泰衍身上的锦衣华服,这男子的打扮就更加不起眼,一身形如苦行道人的麻布宽裳不光有上面补丁三四个,袖口还大了一圈,和金泰衍身上熨贴合身的华服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原本就是丢到人群中不起眼的面孔,再加上这般装束。 也难怪酒肆里唯一的两名女子两眼放光望过来的时候自觉的就无视掉他,只是冲着金泰衍目泛异彩。 要是金家里的仆人见到三公子如此发怒,早就匍匐在地上乞求满天神佛保佑自己。可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倒好,反而瞪了金泰衍一眼,然后绽出个平易近人的笑容,向着矮胖老板致歉,还行那书生礼节再三和老板道歉。 自始至终,金泰衍一言不发。 “凉州情形不似以往,放在以前就算是正五品的官员也不敢和我们金家叫板,一方面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迅速崛起,要和陇右郡争夺凉州第一名声的天水郡里何止是鱼龙混杂?单单一个姓氏想要吃遍天下鲜还差些火候。二嘛、毕竟不少被打压或是瞧咱们不顺眼的士子不都说我们是那丧家之犬么?”&bsp;&bsp;金泰衍猛然抬头,又是一个酒碗飞出。他自幼和几名在凉州小有名气的教头习武,手上的力气可抵百斤,要不每逢几日从金家府邸后院扔出的麻袋也就没那么多了。 碗瓷砸到柜台上,不光瓷碗落了个七零八碎的下场,就连柜台也出现个凹痕。看的矮胖掌柜一阵心疼,脸上肥肉一颤,就要上前说道说道。 还是这麻衣男子出面息事宁人,手里掂量出块半个手掌大小的碎银,足够让这酒肆从里到外都换上一套崭新的桌椅柜台。 矮胖老板气生的大,消的也快,见到这银子跟见到自己亲生儿子一样,扭扭捏捏还装作不好意思,架不住这男子殷勤客套,还是笑着脸握在了手心,再也不松开。 西凉男子不论品行长相如何,心里总有那股侠气范儿,说的好听是古道心肠的耿直,说的难听便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做作。见到这银子后,肥胖老板扭着有水缸粗大的腰杆抱来一壶还粘着湿泥的小桶酒壶,说什么也要给这两位公子爷倒上一杯。 金泰衍心中烦闷,无暇他顾,而这汉子只是在笑。 等到老板走后男子才继续道:“话虽说的难听,但也是事实,不过那些真以为金家日薄西山的白痴说出来的话就跟青楼里做皮肉勾当的婊子说出来的情爱一样,又臭又假。笑谈可以,当真那就太傻了。” 汉子豪饮一口,畅快道:“这趟让你跟我出来去东羌郡走一遭,是让你去见见真正的雄兵悍将。西陲边塞那些跟羌人在血肉堆里翻滚的士卒,可不是你暗地里拉拢的那些山贼匪寇能媲美的。” 金泰衍心里一震,表面上却什么也不敢说。 “你能有这份上进心思殊为不易,不过和你二哥学那妇人在家主面前争风吃醋的行径,就不要再有了。” 金泰衍肩膀一抖,欲言又止,但还是紧咬嘴唇,默不吭声。 “你手段心思都有了,只是火候还差了些,别以为你坑杀你二哥的事情瞒得住几位长辈的火眼金睛,他们只是不说而已,谁心里都是一本账,心知肚明的很。” 金泰衍再也忍不住,嘴唇蠕动怔怔道:“大哥” 麻布男子竖起一根指头,示意让他闭嘴,一向目中无人的金泰衍果真顺从。 “生在帝王家是不幸,可生在士族门阀的高槛里也好不到哪去,你二哥的性格,注定他活不过而立之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懂得韬光养晦,那就只能在阴曹地府里安眠了。” 麻布男子说完这话起身便走,金泰衍看着面前那酒碗,心中五味杂陈,拿起放下数次,终是没有在摔出去。 他近日得闻,在群虎山招揽数千山贼的都尉来到了天水郡,一想起自己的布局尽成他人棋子,他心头的怒火就止不住的往喉头上烧。 就如在那将种子弟面前讥讽一样,他露齿冷笑道:“本公子看中的,你抢不走!” 139章:义字当先(上) 泰天四年秋。 幽州的千里麦田已经是金黄一片,沉甸甸的谷穗由着从北原吹来的豪烈狂风摇摆,落在耕作半载的老农眼中自然是乐的开怀。谷穗越是长的肥壮沉实,等到该割取的时候收成就越好,过冬的时候也就能多生些煤炭柴火,暖身更暖心。就算是偶尔奢侈一把买上些荤腥的下酒菜也未尝不可嘛! 大汉政令开明,国泰民安的盛世景象绝非是那些趋炎附势的文人用诗词歌赋吹捧出来的。就连这最底层的耕田农夫也都是深以为然。 除了这千年青史里那几段遮遮掩掩的记载外,大多时候都能让各方满意。如今更是难得一见的清平四海,官府的赋税也就没那么苛刻,即便在这北境边上的农户人家一年向官府交纳收成的三成,余下的足够让一家老小每天都能吃撑打着饱嗝。 在百姓的眼里,那些不论是大红长袍的坐堂官老爷还是身着威武铁甲的军爷,都是可观不可近的大人物。对于任何官府朱门前那些千奇百状的神兽雕塑,他们都有天生的敬畏服从感。也就难免会有几个蛀虫跳出来搜刮民脂民膏。 这等太平天下只要做的不过份,比起绵羊还要温顺的老百姓都是沉默隐忍,只要能吃上口饭,饿不死,谁愿意去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糟心生活? 所谓匪来如梳,兵来如蓖、官来如剃。把圣贤书读活的官老爷不光出口成章,大道理说出来有条有序,发财的本事也不小。除了那些屈指可数的青天大老爷做到两袖清风外,有不少士子考取功名说白了就是为了上任捞钱。 大汉九州七十二郡万里山河,更有城县无数子民亿万,即便每年都有从长安或是郡府里巡察督法的监史臣,可能在明面上做到没有半点蛛丝马迹的官老爷心里确实半点不虚。 虽然总能揪出些贪官污吏,可该拿的还是在拿,该贪的还是在贪。抛去这些喝凉水都塞牙缝的倒霉鬼,每年的漏网之鱼总比被这法网捕捞起来的要多太多。 大汉这么大,抓的完? 即便如此还有两样是胆子再大的官老爷也不敢动的东西。 一是抵御外族,恪守国境的戍卒军饷粮草,二是每年运往长安给那些黄紫贵人的税银贡品。 这两者敢动其一,可不是被贬庶这么简单就了事的。前者的军饷粮草敢贪,斩首都算是祖上积德,祖坟埋的好。被扒皮抽筋或是凌迟烹鼎的大有人在。敢拿后者的税银贡品,更是要牵连一家老小亲戚都得发配充军,男为奴女为妓,永无清白之日。 其余州郡还都算过得去,底下小官小吏偷拿些蝇头小利上面的州郡大人知道了也就笑笑,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同朝为官何苦如此为难?须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指不定就有自己求人的那天。 可幽州地界上的官吏却是苦不堪言,九边三府那些将军不光说话嗓门大,脾气更大,颇有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游侠气概。 燕阳府成立之初就是圣眷无双,那些应期运往燕阳郡的军需银两从来都没误过时辰,更别提少上东西。名震九州的燕阳府风头无几,运输路线上的州郡县城休说拿上一根稻草,都是死命往车队里送东西,还偏偏是一副你不要我就去死的惺惺作态。 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处境,幽州官吏不敢把手伸进燕阳郡,就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过着惬意日子。 他们想着你守你的北塞九边,我捞我的油水酒钱,大家其乐融融,等关系好些一起在酒桌上碰个杯称兄道弟还不是美滋滋? 可官居正四品的燕阳将军马昊明不是这么想,十万铁骑的燕阳义不是这么想。 燕阳府成立第二年,开始招纳幽州壮士分立成营。 远征北原一役,八千幽州枪驹骑损失七成,能有幸马革裹尸者更是少之又少。燕阳府的征兵告示贴出后,幽州男儿一呼百应,短短几日内就招纳数万名幽州健儿。 其中一个身材伟岸的汉子就是这时进了燕阳府。 比起其他人的豪放性情,他则要沉默寡言的多,进营几日都未发一言,等到编制成营开始分旗颁发营号广选其中武艺出众时,这个汉子才浮现在众人眼前。 在北塞的城根墙下,他两根木棒先是夺擂,三个时辰内连续应对三十二名幽州壮汉的挑战,没有一人能在其手上撑过五个回合。 马战更是霸气无双,连马昊明都被其惊动,亲自前来看这汉子立马横枪的英武身姿。 他毫无阻碍的得到了那身都尉甲胄,之后数次在北原与匈奴血战,崭露峥嵘,两杆子母枪无人可挡,被胆寒畏惧的匈奴人称其为神天威将军。 从此时起,雪海山这个名字就和燕阳府绑在了一起。 雪海山,生卒年不详,幽州辽东人士,出身贫寒,母亲早逝,家中尚有弟妹三人。都是靠他在燕阳府挣得的俸禄维持生计。 至今让幽州上了年纪的官吏记忆犹新的事也与他有关。 燕阳府都尉俸禄一年大概有一百二十两左右,足够让一户民家过上衣食饭饱的生活,可雪海山每次寄往家中的银两却还是不够家中开销。 一次闲谈之中他将这事随口而出,被马昊明听见。说者无意听者留心。马昊明郁闷之下派遣数十骑前往燕阳府将士的家中一探究竟后才知道,原来这些将士寄往家中的俸禄银两被当地的官吏克扣。 当时的马昊明勃然大怒,亲自领着百骑将整个幽州六郡的郡府走了个遍,更是在途中手刃了数十名克扣俸禄钱的当地官吏。惹得幽州层级泾渭分明的官绅集团反击,甚至闹到了长安的皇宫之中。 结果马昊明还是名震天下的燕阳将军,而幽州官绅集团上下被清洗了个遍。 如今年过半百的老人都知道当时北平郡境内的那条黑水河几乎成了一条血河,三日浪花泛红,冲刷数月才将岸边的血垢洗刷干净。 燕阳郡郡府内。 一身宽衫低领黑袍的马瑾一脸惊喜,慢慢拆开那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件。 要是侯霖知道这信件没过长安,而是由函谷关分发,顺着渭水逆流直达冀州,估计得气的吐血。 不知道侯霖其中深意的马瑾只是念叨算这小子有良心,当了七品都尉后还没忘记学士府内的情谊。 可拆开后他便一愣,原以为书生心性的侯霖会洋洋洒洒写上满篇言论,结果才寥寥数行字。马瑾扫了一眼后,原本的一脸惊喜就变成了一脸恼火。 燕阳将军府内没有那么多奢侈摆设,马瑾也没有怒起就鞭打下人或是满屋乱砸的习惯,却也捏着信封差点一气之下撕掉。 “侯霖这小子倒是可以,从凉州寄来一封信居然还占我便宜!下次见面不把他打的哭爹喊娘绝不轻饶!” 听到弟弟的声音后,刚从北塞归来的马朔北连一身掺杂风沙无数的盔甲都不卸,大步跨入屋内轻笑道:“怎么?就因为父亲没有带你去巡视边塞就自己在这发火?” “不是,是我在学士府里一个交好的朋友从凉州寄来了一封信。” 马朔北哦了一声,拿起茶壶就往嘴里狂灌,等到一壶茶水全部入肚后才咧嘴笑道:“凉州离我们何止千里路遥,能有故人拖信至来不是好事么?” 马瑾一拍桌子,将信封转向马朔北道:“可这小子年纪比我小,在信中还不要脸的写道‘吾弟马瑾’!” 马朔北嘴角咧的更开,哈哈大笑道:“你这朋友倒是挺有意思,这字笔锋清秀,都说字如其人,应该是位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吧。” 马瑾咬牙切齿道:“什么公子,就是个小白脸。” 马朔北不置可否,看到天水郡三秦城时眉头一蹙道:“凉州可不太平,朝中每次传出来的凉州战事都是输多赢少,即便有骠骑将军领十万青州兵入凉平叛,可听说武威郡还是一伙叛贼雄踞,这三秦城是在天水郡边上,离那武威郡近的很,你这朋友在那干嘛?” 马瑾心思一动,朝着马朔北嘿嘿一笑道:“兄长,如今你都是我燕阳府从六品绥边将军了,手底下一营三千多人,要不借我些?” 马朔北站起身,声色俱厉道:“小瑾,我燕阳府是以治军严明服众,兵家之事岂能随便?岂可笑言?到时候出了乱子,就算是父亲也一样要斩你祭旗来服众!” 马瑾一脸无所谓,耸了耸肩膀嘀咕道:“不借就不借嘛,我去找爹说。侯霖这小子在学士府时就老对我燕阳府唾之以鼻,不相信咱燕阳府的虎枪有多锐利,早就想让他见识见识了!” 马朔北见这弟弟毫无悔过之心,一手如鹰爪探来,抓向马瑾肩膀,被他轻轻侧身躲过。 “大哥你就省点力气吧!除了骑射我不如你外,别的说实话,你真没我强!” 马瑾嘻嘻一笑,大摇大摆的走出屋苑。马朔北看着他身影离去,拍了拍手小声骂道:“这混蛋小子,真是欠收拾了。” 140章:义字当先(下) 九边三府。 燕阳郡的燕阳府,上谷郡的燕云府,渔阳郡的重岭府。 燕云府于景运年间便就成立,当时扩领整个幽州北境,与匈奴百年开战从未止歇,直到燕阳和重岭两府成立后,才算得上能喘息一口。 重岭府是当年远征军十二营步卒在班师后与燕阳府一同成立的新晋军府,第一任的将首便是那前朝广文年间车骑将军严殷。 三十万远征军浩浩荡荡攻破王庭班师时,十几个匈奴小部落游骑在其视为生命线的百里粮道上劫掠不下百次,俱被这位以正闻世,稳重毅然的将军一一化解。 大军班师之时,这十几个匈奴小部落更是聚集近万骑要在茫茫北原上打已得胜而归远征军一个措手不及。 比起马昊明八千枪驹骑连破匈奴十三骑阵的壮烈之举,车骑将军严殷以六千重甲步卒在一马平川的北原上硬生生拦住匈奴游骑铁蹄践踏却是知者甚少。 委实是太过隐秘,传出后也没几个人相信。匈奴游骑的战力就连远在万里之外的荆楚百姓都深信不疑,更何况在马蹄踏上毫无半点阻碍的北原之上以步挡骑。 这种蠢事早被数位兵法大家否定,太过螳臂挡车自不量力。 在更早的舞屠年间,匈奴铁蹄马踏中原,当时各郡县只能倚仗高高的城楼和数不胜数的守城器械龟缩在城池中,看着扬尘蔽日的几十万铁蹄畅通无阻的直达帝都长安。 也有热血之士举旗招纳数万乡勇儿郎展开反击,在平原之上以血肉之躯来阻挡匈奴的滚滚铁蹄。 结局不言而喻。 在宽阔的平原地形上,仅裹着兽皮轻革的匈奴游骑能轻而易举的用草原弯刀撕开步卒身上的甲胄,用万钧之势的冲锋马蹄践踏一座座军阵。 即便面对有重甲护身的虎贲铁卫,也能勒缰远远用弓箭耗去这些身披几十斤重甲士卒的体力,然后上前如群狼猎羊一般屠杀。 这也是为何匈奴人在燕阳府成立前被大汉视为心头之患的原因。 可严殷却做到了在地势平坦的北原之上,以步挡骑的壮举,用六千步卒拦下了近万匈奴的马蹄,为远征军南归取得了珍贵的时间。 北伐战役结束后,严殷便以车骑将军身份开重岭府建军四万,在广文十年这一年中,面对匈奴不计代价的反扑犯境中,身殒阵中。 而那六千重甲步卒更是损伤惨重,十不满一。这些年不断的补充才缓缓发展起来,人数却从未超过六千,营号背魁。 而在北塞三府将士中,都称其为背魁老卒。 正是这三府二十万年值青壮的将士,在北塞抛洒热血才使大汉九州百姓不受战火侵扰,不受劫掠之祸。 燕阳将军府不大,除去象征性的正厅外,仅有三座阁院,十几所偏房。比起那些占地百亩,假山园景小瀑清泉的富贵人家林苑,实在是不值一说。 更让外人膛目结舌的是那比起正厅加上所有房屋院落还要大的校武场,不光摆放了箭垛和擂台,还专门有练习马术的砾沙跑道,足够让燕阳府的骏马披上那身马甲奔驰个痛快。 燕阳将军府虽说是马昊明的私宅府邸,可任何有官职的将校都尉都能随意进出,平日来燕阳的十万骑卒都分散在燕阳郡的各个军镇里,难得一聚。再加上匈奴这几年出奇的不安分,几乎每日都有燕阳铁骑从北塞持枪而出,浴血而归。 或许是匈奴的各个部落在操忙过冬之事,这一个月来安宁了不少,不光各个军镇里的骑卒能够好好休息片刻,就连补员再缺员,循环不止的斥候营留在北原上的尸首,也少了许多。 燕阳十万铁骑,共有十八营两尉一军。散落在燕阳郡大大小小的军镇之中,而半军半民的郡府城中,仅有马昊明的亲军三万驻扎在城外的石碑冢林旁。 放眼看不到边际的校武场正中央,一根黑色铁杆已经锈迹斑驳,黑漆剥落露出里面泛黄的色渍。 这铁杆足有三丈之长,与燕阳郡府矮小的城墙一般高大,事实上当时这座城池的城墙建造高度正是随这根旗杆长短而定。 大汉崇尚火德,不论郡兵还是军府将士,所穿甲胄大多都为赤色,而旗帜颜色规矩也颇为繁多,可除了长安城里的御林和禁卫这南北二营外,其余不论是戍边营号还是普通郡营,都以杏黄旗为主。 这杆早已不作为燕阳铁骑的旗帜却例外。 兴许是临近北原的缘故,被凛冽寒风日夜摧残,这面六尺长的黑色旗帜上已经出现许多破损窟窿,可不论是燕阳郡的普通将校还是马昊明本人,在校武场抬起头看向这挂了十几年历尽风雨雪霜的大旗时,眼神里总有那么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肃穆庄重。 旗面材质只是普通的纺绸所做,可上面三字,却是前朝广文帝的墨笔。 十几年前的那天,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狂风呼啸。 被三十万如赤色火焰团团围住的马昊明跪在皇袍之下,被那音容犹在的广文帝亲自搀扶起身,用一支粗壮狼毫笔沾染朱墨,在这面黑色旗帜上写下燕阳义三个大字。 这才有了北塞九边的燕阳府,有了让匈奴胆寒的十万铁骑。 马瑾踏着轻快步伐走进了校武场,烈日当空下的校武场每一寸土地都像被灼烧燃着一样,微微眯眼低头,就能感觉到那种炽烤的感觉。 此时校武场上仅仅有零零散散七八个身影,见到马瑾后大多都笑着脸唤声小将军。 书生以文服人,莽夫以武为尊。 马瑾的武艺是打小练出来的稳固架子,虽然去了学士府之后有所怠慢,可天赋根骨不俗,幼时打下的底子尚在,和那些精于技击和骑战的燕阳骑卒交锋也是有来有回。回到燕阳郡之后,更是日夜苦练,在他被公认的燕阳府第一人的师傅手下,也能撑住十几个回合。 马瑾一一笑着回应,在校武场上转悠了两三圈,都没望见马昊明的身影。 他心生困惑,父亲的习惯他是打小便知,处理完繁琐的军中事务后,不是去纵马九边就是在这校武场的旗杆下昂头待立,常常是一站一个下午,风雨无阻。 他小时候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执著那面黑旗,也曾学着他父亲模样呆站旗下,昂起头看着那随着日升月沉失去往昔光泽的赤色墨迹。 可除了脖颈酸疼外什么也没得到。 直到他第一次跨马持枪出北原,第一次面对凶狠面恶的匈奴人后,他才略懂父亲的心境。 旗下正有一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盘坐,见到马瑾后冲他挥了挥手。 马瑾笑着大步跑过去,冲着这汉子以军礼郑重道:“师傅!” 雪海山一身便服长襟,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马瑾问道:“师傅可见到我父亲?” “秋收在即,马将军前往燕阳郡各屯田处了,你有何事?” 马瑾眼珠打转,嘿嘿一笑道:“师傅,我想问你借点人?” 雪海山挑了挑眉头,马瑾见他没出声,朝四周看了看,见无人后后才提高了嗓音道:“借上五百人,去凉州走一遭!” 雪海山还是一脸淡然,不答应也不回绝,反问道:“你找将军就为了这事?” 马瑾挠了挠脑勺,点头称是。 雪海山万年不变的冰川面庞一松,笑脸吟吟道:“若是将军知道,不得把你用马鞭抽的皮开肉绽,在禁足上个把月?” 马瑾听后垂头丧气,心里已经打了退堂鼓。既然师傅都这么说,他便只好悻悻作罢了。 雪海山好奇追问道:“你借五百骑卒去凉州是为何?需知朝廷对边军管控甚严,虽然我燕阳府被圣上独另垂青,可即便是将军也不敢领百卒以上出燕阳郡南下,没有圣旨诏令,边军过百越辖境,视同谋逆叛乱。” 雪海山似乎想到前些年冀州的那档事情,摇头道:“虽然不尽然,可国家国法,军有军令,重则砍头,轻则杖罚。难道你还不知我燕阳府的军法律令么?” 马瑾小声喏喏道:“有个朋友,在天水郡” 一向毛毛躁躁的马瑾在父亲和兄长面前都敢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唯独面对这个师傅时,乖巧的不像话。 雪海山拍了拍马瑾壮实的肩膀:“想去?” 马瑾抬起头,坚毅眼光直视雪海山,毅然道:“想去!那小子一直不信我燕阳铁骑的厉害,我想让他知道我燕阳府的虎枪长什么样子!” 马瑾顿声,低下头喃喃道:“他在西凉平叛,不知道还好,知道他在哪还不去的话,只怕这辈子都难再见一面了。” 雪海山抿着嘴唇,一双深邃如天河熠熠生辉的眸光望向身旁大旗。 “接着,只许带五百骑,敢多借走一个,不需将军动手,我亲自把你捆绑回来。” 马瑾伸出手,半块虎符塞入他掌心。 “燕阳义、燕阳义,义字当先。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燕阳铁骑之所以能纵横北原横扫匈奴,不单单是靠铁甲和虎枪,更是在你危难之时能以命相救的袍泽。” “义字,一横撇,一竖捺。形同两人穿插交融,中间那一点不正是可心听不可眼见的情谊么?” 马瑾欣喜若狂,还没来得及道声谢,便被雪海山双掌出力推开。 “去吧、将军那里我替你担待着,路上可千万不要惹麻烦,今年燕阳府的血流的够多了。” 马瑾跪在地上,看着背对他的伟岸身姿,垂下头触地,久久不起。 第二日,整个幽州都如炸锅般沸腾,一则惊天消息如秋风拂野,短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北方三州。 已经三年除了北原外,再无涉足的燕阳五百骑,正以奔雷之势往西而驰。 141章:硝烟起(上) 比起燕阳府五百骑南下出郡还要令人震惊的一件事,便是凉州陇右郡苍城外驻扎的那十万平叛大军开始动了。 沉寂许久的十万青州壮勇气势如虹,开始往武威郡北地县拔营出军,十万中原雄兵所扬起的飞尘不可谓不大,一脚一脚踩出的沉山步伐不可谓不重。 驰来北马多娇气,歌到南方尽死声。 这句在百年前数十万匈奴铁蹄下吟出的诗一向被江南士子所不齿,认为辱人太甚。而中原士子却纷纷拍好,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比起北方三州的辽阔雄伟,江南的风景实在太过秀气婉约,以至于不论是江南的女子还是男子,总是慢吞吞的柔弱性子。女子这般作态还能说得过去,可男子如此,就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了。 故而才有北马南船之说,虽然客观,可字里行间里总是透出对江南那边男子的不屑。 苍城的城墙之上,百来展大汉龙蟠旗随风招摇。城墙之上向来都是重地,寻常百姓根本没有资格登高一望,在此时的凉州更是如此。 苍城城楼上如兽牙参差叠垒的牙墙旁,除去十步以岗的守城甲士外,还有几道身影抚着墙根站立,大多都披着大氅御风。 骠骑将军大帐下首席幕僚骞婴笑面抚须,看着城外扬起的滚滚尘土,感受着脚底下城墙颇有节奏的震动,心情大好。 平叛大军初入凉州时,谁都没有把这些拿着锄头挥着耕犁的暴民当作对手,直到林兴风亲眼看到那几十万如蚁群离巢,大江奔涌的架势后,才不得不正眼相看。 比起凉州本地郡兵的惨烈战绩,这十万青州男儿则要争气的多。如今凉州七郡胆敢跳起来叫板的暴民叛军被屠戮的零零散散,单是今年一年,就有数十个敢称王称帝的无知刁民首级挂在各郡城楼之上,以儆效尤。 除了武威郡那已成气候的一伙。 那个敢自称是西凉霸王的男子。 那个麾下有二十万可战之兵,更有不逊色朝廷任何一支精锐之士的虎骑营。 骞婴想到这笑脸凝固,原本抚手牙墙的平和心境像是一潭净水被投了几块水漂飞石一样,抚手姿势变成了五指弯曲的抓。 十面埋伏,八方布网,以众击寡;蓄力待时。 如今虎踞半个武威郡的叛军寸步难行,东西南北俱被西凉本地郡兵和平叛大军围追堵截。武威郡本就是西凉最为贫苦的郡县,和那天寒地冻的东羌郡在这论惨方面堪称棋逢对手。除了那些被朝廷视为禁脔和国器的矿山外,就只有黄沙和石头了。 时值秋收之际,可往年都靠陇右郡救济才能度过漫长寒冬的武威郡今年如何过得去? 已经历经数年战火,一直动荡不安的武威郡去哪里凑够二十万人的粮食?还有武威郡里近百万民众的过冬粮食在没有朝廷的援助下,去哪里整? 骞婴已经能想到那人皆相食,散卖妻儿的残酷画面了。 虎毒尚不食子,可人饿红了眼后可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骞婴见过比禽兽还要猪狗不如的人为行径。即便在濒临饿死边缘时还能有一丝良知的人,不忍心吃掉自己子女,难道就不会和别人交换么? 何况饿死之后,休说有好心人为你刨得一坑入土为安,只怕会把你身上腿上的筋肉尽皆剐下,熬成肉汤。 比这更耸人听闻的是不少新下葬的墓地棺材,不出几日都会被人翻土破棺,而里面别说陪葬物品,就连尸体都不翼而飞,若是多在附近走几步,可能还能殓起几根人骨。 谁愿意成他人口中肉,果腹食?宁可我吃人,不教人吃我! 什么恕忠孝悌,什么仁义理智、什么道之以德,齐之以礼。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全他娘的是扯淡! 这种心态在难民群中传播感染的速度,比起在沙场上败军溃败,争先逃跑还要来的迅猛。 平叛大军在武威郡境上曾经抓过几个饿的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叛民,用马运回来关押一晚上后,骞婴前来问话时发现少了一人,而其余几人倒是有了生龙活虎劲。 待他询问后才知在路上一人就因为饥饿过度而死,而其余几人将饥不择食这个词展现的淋漓尽致,活活将那身体还未冰冷的人生吃活剥,只余下了一颗脑袋、几根肠子和无数还沾着血腥肉末的骨头。 骞婴当即呕吐了一地,几日只喝些淡粥粗饼,现在想起时还是觉得头皮发麻。 人到这一步,与披冠禽兽又有何异? 略微收敛心神,骞婴转过头冲着旁边披着白色雪绒裘氅的凉州长史曹昭华道:“大人觉得我青州男儿如何?” 外有白氅罩身,内裹四品雪雁官补大红袍的凉州长史曹昭华论官阶,比起已经命丧侯霖剑下的凉州别驾王阐还要高上半品。 听到骞婴发问,不负君子如玉,翩翩卓雅之说的曹昭华轻声一笑道:“先生心中已有定论,何必再问我这个局外人呢?曹昭华不过是一不识五谷,不辨斧钺的书生罢了。” 骞婴摇头道:“大人眼光卓越,绝非平庸之辈,何苦自堕名声?” 曹昭华目光悠远,郎朗道:“君子爱名,远胜飞禽爱羽,曹昭华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肚子里没有墨水,表面装的在高人风范也是空空皮囊而已。” 骞婴一笑,除了凉州刺史梅忍怀不在苍城外,其余凉州高官十中有九都站在苍城城楼之上,恭迎骠骑将军出军。其中官职最低的也是从六品的郡司马,至于雪雁白鹇的官补更多,放眼望去简直就是群鸟栖息。 可骞婴对这些人却只做到表面的点头功夫,私底下从不深交,倒不是为了避人口嫌,以他不出仕的薄淡性子和骠骑将军事事相问的信任殊荣,这些做给他人看的事情不用做。 他只是率性而为,那些看似一个个老谋深算,城府极深的官老爷在他眼里各个都滑稽可笑。 天底下最使别人厌恶的人有两种。一是自己装蠢,实则聪明过头的人。二是自以为聪明,在别人眼里只是个笑话的人。可偏偏庙堂之上这两种人都不少见,骠骑将军曾经问骞婴为何不出仕,骞婴就笑着概论了一番。既然厌恶至极,还不如做一闲云野鹤舒服。 但在骞婴眼里,面前这一位却是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同样是说话说一半留一半的聪明人,交谈起来韵味无穷回味无尽。 奈何曹昭华一直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不论骞婴如何开口,都只是顺着话头往下接过一二,言语中滴水不漏,像是怕被骞婴误认他意。 起先骞婴以为是因为阵营不同,才让这位才智内敛的长史大人与他只是泛泛而交,后面猛然惊醒才发觉是这位长史大人表面谦逊自恭,实则傲的连他都看不上。 心里苦笑之际也难免有些文人相轻的不服气,曹昭华越是这种推竿三丈远的态度,骞婴就越要拉近他。 “叛军人多粮少,之前还能在其余郡县大肆搜刮,如今被我平叛方略制在七寸要害之上,龟缩武威郡再难做出往日如蝗扫荡的勾当。困兽犹斗,这些死而不僵的叛军在秋收之际必会集结往一方突进,绝不会坐以待毙。” 骞婴森森笑容,伸出掌心面朝城下的卷土大军一张一握道:“我平叛大军先发制人,在叛军动之前先牢牢把他们看死在武威郡中,这个隆冬,注定要死很多人的。” 曹昭华不为所动,似乎对骞婴的一席长话一句都没听入耳中,喟叹道:“他们也是大汉的百姓啊!很多都是迫不得已才随波逐流反叛朝廷,有罪却不致死。” 骞婴心生轻蔑,觉得自己之前似乎太高看这位长史大人了,紧了紧身上的裘衣道:“大人难道对这些蛀虫也要以仁义之说来教化么?” “凉州七郡百姓千万,旱灾波及数个郡县,受灾人群何止七成?我只知拿起刀剑他们是朝廷眼中罪无可赦的叛逆暴民,可放下刀剑他们就是为我大汉上贡赋税的温驯百姓。不论先生眼中的青州儿郎如何骁勇,兵戈如何锋利,可想杀尽这百万颗脑袋,终究不是一件易事。” 骞婴翘起嘴角,稍有动怒道:“大人真的是这么想的?” 曹昭华只是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底下的十万连营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铺天盖地的呼喊声,让城楼之上不少花甲年纪的官吏都面色发白,心惊胆战。 辕门上面,数十名刽子手持着环首大刀抗肩而立,而两旁近百名叛军士卒跪在黄土之上,各个披肩散发,面如死灰。 这近百叛军士卒都是用来为出师之前祭旗的。 一排排叛军被押送到辕门下,每一次伴随着鲜血飞溅时都会响起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骞婴朝着曹昭华拱手一笑,无比自信道:“曹大人,再下告辞,今年年关之时,必会发邀书一函请大人来寒胆城做客一叙!” 曹昭华低眉垂首还礼,身上雪绒白氅如同一旁的城楼大旗招摇作响。 直到骞婴下了城楼后,曹昭华才面带忧虑道:“寒胆城,人皆胆寒啊!” 142章:硝烟起(中) 就在十万平叛大军开拔之时,三秦城外荒废已久的商道上,也响起了如铜铃清脆的马蹄声响。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上面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汉子,两脚悬空,手里拿着缰绳正在赶马。这辆马车比起世家富绅出行游历的五彩花车简直是毫无可取之处,以至于在远远百丈外的一汉子瞅见了都是打了打瞌睡的哈欠后,才努了努嘴吹了一声如鹂鸟破空的口哨声音。 土丘下一阵轰鸣,参杂着各种声音。 “头儿,一只小野兔,打不打掉对我们而言都一样,何必费这个精力呢?万一又是藏着什么歹毒箭弩,得不偿失啊!” 吹响口哨的汉子拉开蒙在脸上以避绝风沙的纱巾,咧开满嘴黄牙一笑,更显得獐头鼠目。 一名骑着枣红高头大马的汉子背上缠着白色布带,拴着一把赤色长弓跃马上丘。 和吹口哨汉子装束一样的他拉开面巾露出一双褐色眼眸,和旁边这獐头鼠目的汉子两相对比,简直英俊的顶到了天边,特别是两眼之下的卧蚕,更是增添了一份秀美的英气。 他开口道:“哪有这么多废话,记住咯,蚊子再小也是肉。有些日子没有开张做买卖,今天好不容易又碰上不长眼的,你想放走?” 卧蚕汉子将腰间挎着的官军制式刀柄一斜,吐出声道:“那我就曰你姥姥!” 獐头鼠目的汉子缩了缩脖子,笑的更加猥琐。 后面又有一骑跟了上来,声音雄厚,一听便知是久练气力的行家,他驭马功夫不俗,马上无缰绳,一手轻摸胯下通体乌黑战马的倒鬃,一手把在马架上的长枪枪杆上道:“头儿,最近风声很紧,听说河床的土耗子和雁荡山的老卒都被一伙官军给剿灭了,两人首级现在就挂在三秦城的城楼上,咱们是不是也要避避风头?换个地方?” 卧蚕汉子摸了摸自己的刺手胡渣,冷笑道:“本来就不是唇亡齿寒的盟友,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如今官军急红了眼,肯定是官品更高的狗官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否则哪个愿意去卖命?至于这两个死人,人都死了,还管这么多作甚?总之我们吃香喝辣就好,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嘛!” 马上无缰的汉子沉声笑了笑,笑声如战鼓高擂,让旁边獐头鼠目的汉子急忙盖住耳朵,还不望空出两根指头对着卧蚕汉子比了个牛气的手势道:“还是当家的博学,出口成章,要我说做什么响马嘛,去考个状元多好。” 卧蚕汉子听到这话不怒反笑,眼眸如月牙弯弯,嗤笑道:“考个屁的功名,给上当牛做马,对下作威作福,活的像条看门狗,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双手交叉环胸,收声道:“把线放长些,等离近了在出手,还是老规矩,杀人,抢货、活的不留,死物带走。” 獐头鼠目的汉子摩拳擦掌,兴许是许久没有生意,显得格外兴奋,伸出舌头吐了几口唾沫在掌心,绿豆大小的眸子转动道:“如果这马车里是个娘们的话,咱们还是带回去吧,先说好得先让我来,都他娘多久没尝过女人滋味了,在这样下去,老子胯下这杆枪都得生锈咯!” 卧蚕汉子笑骂道:“就那银样蜡头枪还生锈?来来来、掏出来给本当家瞅瞅,有没有我一根拇指的指甲盖长?” 土丘下一阵躁动哄笑,更不乏一些指桑骂槐开着旁边人玩笑的响马贼。只有那无缰绳的汉子一脸淡然,既没有随之会心一笑,有没有露出半点不快或厌恶的神色。 驾车的汉子看不清面容,整张脸只露出半个下巴,随着这辆太过普通无奇的马车颠簸而晃动。他手上的马鞭高高举起,身姿稍稍往后拱了拱,像是要让自己坐的舒服些。 马车内传出一阵慵懒声道:“怎么样?上钩没?” 驾车的汉子轻轻嗯了一声,马车内传出第二个人的声音问道:“咱们这排场是不是太小了点?那些响马贼瞧得上眼?” 马车拉开一角,露出张还有些病态惨白的清秀面容,正是这些天养伤还未完全痊愈的侯霖。 他面无血色,肩膀上还缠着绷带,虽然不至于到那种气若游丝的境界,可也好不到哪去。 他撩开一角白帐,望着外面黄褐色的沙丘遍野起伏,和那卧蚕汉子如出一辙道:“蚊子再小也是肉嘛,这三秦城外的商道都被这伙响马贼祸害成了荒道,少有人问津。不怕他们不上钩。” 车内和侯霖对坐的有两人,先前开口询问的是郑霄云,他身旁还端坐着一白衣,长袖翩翩,神情自若,正在闭眼假寐。 车内除了三柄长剑外,再无他物。 一身白衣胜雪的荣孟起丝毫不担心不远处那伙响马贼会有什么威胁,反而将话头引向别处,张口道:“你可知杀了那王阐之后,将会有什么后果么?” 侯霖将长剑横放于膝,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侯霖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将荣孟起惹火,他睁开眼,狠狠的瞪向侯霖,寒声厉厉道:“王阐可是凉州别驾!凉州官场素来是抱团仗势来得利欺人,这王阐更是金家的一颗重要棋子,招惹了金泰衍就已经够你吃一壶了,要不是他还不知你来历姓名,你以为你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可你还当着三秦城县令的面斩杀了王阐,生怕金家目光不放在你身上?” 侯霖面无表情,等到荣孟起倾泻完心中那憋了好几天的怒火后才回道:“你知道当时还有谁在场么?” 荣孟起怒目微眯,竟是生出了一股杀意。 侯霖视而不见,心里也明白聪慧如荣孟起,这种别有他意的弦外之音不用去调拨他也能猜出。 侯霖苍白的脸上笑容一现,轻哼道:“我当时看王阐的目光如你现在想着那人一样,你说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 荣孟起再开口时杀意已是充斥整辆马车,就连坐他旁边的郑霄云都是鼓动一下喉结,装作无意的往旁边空处移了移。 “你真见到他了?” “锦鸡报晓的官补子这凉州境内找不到第二件了吧?” 荣孟起怒极反笑,马车外的秦舞阳听到这阵悲怆笑声皱眉摇了摇头,心里想他这心结太死,即便有朝一日能够雪耻,恐也于事无补,只怕掘墓鞭尸也难解他这日积月累的过劳心病。 侯霖听的刺耳,摆了摆手叹口气道:“现在先别想这么多了,当下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外面百来双隐蔽眼睛盯着咱想着换银子花呢,至于这位凉州的封疆大吏,日后总会相见。” 荣孟起笑意不减,阴冷道:“相见之时便是相杀之日!” 侯霖小声嘀咕道:“你这样下去迟早要走火入魔” 商道之上,因为太久没有行人过往的路上生出许多杂草。这些凉州独有的草梭子能够在数十天甚至几个月也不见一滴雨水的炎热荒漠里长存不枯,扎根极深。形如低矮灌木不起眼的草梭子可能只有人小腿高低,可根茎却能蔓延到地底内近乎一丈的地方汲取水分。 只是这被称做草梭子的灌木草种枝叶枯绿,看上去病怏怏的无精打采,形如松针的枝条叶上布满倒刺,一不小心就会拉出一道血口,实在让人难去观赏把玩。 既不如花开富贵的牡丹雍容大气,也不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清雅淡素,就像乌鸦在百禽之中代表不详一样,这草梭子太过不讨喜。 马车轱辘压过一片草梭子,继续行驶在商道之上,车内三人无话,驾车的秦舞阳隔着帐帘道:“前面有一断杠的报废马车拦住了去路。” 侯霖拔出长剑,也不见如何紧张,活动活动肩膀朝着荣孟起打趣道:“来,小丛峰的二当家,给说道说道这在好汉如云的绿林中算的上有牌面么?” 荣孟起身侧的长剑寒光一闪利刃出鞘,剑尖挑开帘帐往外张望,头也不转道:“最末流的剪径罢了,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富家子弟看到这荒无人烟的商路上横着拦路东西,也知道是有人故意所为。” 侯霖哈哈大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笑嘻嘻的开口:“狡兔尚有三穴,可这帮响马居无定所,要不是太过难寻,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不过还好,总是上钩了。” “王彦章在哪个地方?” “应该在我们后面五里外吊着,渭西平原毫无遮掩,不离的远点太容易穿帮了。” 郑霄云起身,他这高大身材窝在马车内憋屈的紧,早就想出去透口气了。 侯霖心里默默估量,五里左右的距离,依照轻骑速度眨眼便至,他唯一怕的就是这伙响马冷血无情,根本不愿意周旋,即便秦舞阳三人武艺如何出众,也无法挡住这百来蹄响马的的一轮冲锋碾压。 听到马车外传来阵阵轰隆声响,侯霖翘起嘴角往外一望,排成一线的奔腾黑影开始分列成散骑,往商道这边逼近。 侯霖双手握住剑柄与剑鞘,下意识道:“来了!” 143章:硝烟起(下) 百匹雄骏战马开始奔驰,这些对杀人越货熟稔到信手拈来的响马贼没有官军骑卒里那些繁琐规矩,那些近乎到连骑在马背上的姿势都大有讲究的条条框框,也就形骸浪荡了许多,不少为了张扬自己马术过人的响马贼甚至在疾驰的马背上双手脱缰,两脚站在马背上挥舞起手中兵刃。 看似十分外行的这伙响马贼实则滴水不漏,每十骑分开成雁行将马车环绕其中。卧蚕汉子骑着那匹枣红大马缓缓踱步,停在了马车外十丈远的地方。 十丈距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若是马车内暗藏杀机,耳力敏锐的他在听到机括声音的那时起就能做出反应。十丈距离下,不论是快弩还是暗箭,他都无比自信能够躲闪的掉。 其余响马贼除了那声音如撞钟雄厚的汉子在他身旁后,都是远远的按住身上弓箭或是兵刃,死死的盯着这辆马车,只要有任何不寻常的举动,立马搭弦拉弓,将这马车和里面的人都射成刺猬。 至于那长的一脸奸诈样,獐头鼠目的汉子更是躲在人群之后,伸出个脑袋打量,恨不得跑的再远些。 这些响马贼之所以有这些举动,委实是上一次伤的太深。 半个月前,一辆车檐系着黄色风铃的雕花楠木马车被他们围住后,听到车里传出几句比这风铃叮铃还要好听的女子说话声。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见过女人的几个响马贼当时就按捺不住心中那股邪火,只想狠狠的发泄一通。乱箭将护送马车的几骑侍卫射杀后一股脑的往马车里面钻,结果被里面暗藏的弩箭射杀三人。 弩身不过小臂长的箭矢细小轻盈,按理说都是官军制式皮甲的他们即使被这箭弩破甲见血也不应该当场气绝身亡。可中箭的那三名脸上还挂着淫笑的汉子中箭后不过眨眼功夫便是七窍流血。 对于他们而言,死人见的太多,可流黑血而死的倒真是不多见。 见到这骇人一幕后,剩下人皆是惊怒惶恐,以为马车里还别有玄机,卧蚕汉子当即举弓射出第一箭,其他人才反应过来,将这光是两边车栏就值百金的雕花绣窗射的稀巴烂。 等到一通箭雨后几个汉子壮起胆子拉开青纱帘帐,才看到马车内两个锦衣云鬓的富家美妇尸体。 其中一具手里还拿着一把制造精巧的鹊舌弩, 弩上搭着的箭矢锋头上绿光闪闪,显然是淬过剧毒。 秦舞阳一动不动,宛如泥雕木塑坐在车驾上,落在这些响马贼眼中是已经被吓傻到手足无措。 侯霖慢慢挑开帘帐,没见到有箭弩射来才探出个头,打量起这伙响马贼。 这些响马贼人皆皮铠配刀,大多脸上都蒙着一层面巾,只露出一双眸子在外。侯霖只是大概的扫了扫,发现这伙响马贼身上不论装束还是兵器,都是凉州郡兵的制式装备。 他心中已经了然,表面上像是挤出个窘迫笑脸冲着他们喊道:“各位好汉豪杰,在下是三秦城的义商,道上规矩都懂,还请带头的当家喊一句‘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在下也好随着规矩撂下那么几十两银子。” 卧蚕汉子眯眼不答,看着这马车内的小子面容清瘦,一副病态,连让他报上姓名,别做个无名无姓投胎都不知去哪的孤魂野鬼的心情都无。 侯霖一眼就瞅准这伙响马贼里极为醒目的这匹枣红大马,可既然要装,那就得把戏做足。见到无人应答,侯霖又是一脸难堪样,掏出一个钱囊,朝着枣红大马旁的那个汉子扔去。 “这位兄弟,如今什么生意都不景气,这点琐碎银两全当给各位弟兄买些酒喝,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百骑响马像是看傻子一样盯着这个只露出脑袋的苍白面容。 侯霖故作恼怒,皱起眉宇让脑门上显现褶皱,看似憋着心中怒火低沉道:“怎么?是嫌少了还是怎样?” 卧蚕汉子脱刀出鞘,单臂一挥,说不上的行云流水,他一夹马腹,往马车这里缓缓走来道:“不怎样,只是要你的脑袋罢了。” 侯霖还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像是不肯认命,问道:“就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在下在这三秦城中可也是有些名气,不少道上弟兄称我为铁胆” 荣孟起实在受不了他这婆婆妈妈故作别态的扭捏模样,用剑柄推开帘帐跳下马车,一眼扫过四周道:“行了,别装了。” 卧蚕汉子朝着只露出脑袋在外的侯霖起手便是凌厉一刀,其他响马贼看到这毫不拖泥带水而出的冷锋后正准备伴随人头落地、血花喷涌一幕齐声叫好,却见到跳下马车那白衣男子伸出一只手,用一把双刃长剑挡住了刀锋。 卧蚕汉子挑了挑眉,他这一刀算不上如何,自认是刀法行家的他出刀收刀其中蕴含的力度能轻易斩断一颗百年大树。可这白衣宽袖的俊逸男子逆劲举剑相迎,挡住并不奇怪,让他心惊困惑的是不光白衣男子的手臂在刀锋剑刃碰撞一起的时候没有半点颤抖,连剑刃都纹丝未动。 这可就匪夷所思了。 最近的那个无缰汉子生怕当家吃亏,一脚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一个凌空翻身后平稳落在马车前,探手便来抓荣孟起的衣领。 旁边诸多响马贼看的津津有味,并不担心两人会在拳脚功夫上吃亏,他们这种自信来自于这卧蚕当家和无缰汉子数战不败,一场一场积攒的威望实力。 无缰汉子手臂粗壮,侯霖略微对比了一下,发觉他胳膊臂膀和自己大腿一般,急忙伸回脑袋跳下马车。 这汉子手指已经蹭到荣孟起的襟口时,忽觉身后一阵虎风刮背,迅速收手弯身一脚往后踢去。 秦舞阳一拳未中,心里略微诧异,没想到这帮不过百人之数的响马贼里居然还有能躲过他一拳的练家子。 他张开两腿,在那抖尘一脚正入胯下时两腿猛然一缩,用膝盖顶在这腿两侧死死夹住。 在马上不用缰绳一样驭马得心应手的汉子心里一慌,一脚蹬地想要拔出腿来,却发现好似陷入了流沙泥潭,不论他如何彰显浑身气力都无法将腿从身后汉子的胯下拔出。 秦舞阳如鼎巍然不动,身子扭曲如婀娜多姿的杨柳,两膝夹着那汉子的小腿用力一扯。 咔擦一声,筋骨断裂。 饶是这汉子意志坚定也是低声嘶吼不断,独脚难支,跪倒在地上,抽出的小腿已经是一种畸形姿态向外翻斜。 卧蚕汉子倒吸一口冷气,看向秦舞阳的目光多了些畏惧,他收刀勒马转身便走,所有响马贼瞬间举起手中兵刃。 “你们究竟是谁?” 侯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走到还趴伏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汉子身旁,拔出长剑顺着这汉子头颅往下划到脊椎骨,一剑穿心而过。 “是谁不重要,只是要你的脑袋罢了。” 侯霖抽出长剑,剑身饮血做鸣,他学着这卧蚕汉子之前所说,恬淡一笑,可落到卧蚕汉子眼中却是狰狞到心寒身颤。 商道另头,比起这百来响马贼骑乘时声势要浩大太多的数百骑卒驰骋而来。 卧蚕汉子已经心知中计,跳转马头大喊道:“走!” 不去管侯霖四人,也不去管地上已经沦为尸首的心腹之交,比起他出刀收刀还要行云流水的往身后策马奔去。 百骑响马贼大难临头各自飞,往着四周逃离,郑霄云举剑将拴马的绳索砍断,秦舞阳翻身上马,追赶这名卧蚕汉子。 侯霖在这乱骑丛中闲庭漫步,指着响马贼众骑离去的几个方向道:“这帮家伙看似是慌不择路,其实心里一点都不慌,这份胆识倒是挺让人心生敬佩的,也难怪能在渭西平原如鱼得水,要不是他们太过心狠手辣,杀得无辜百姓太多,我还真有招揽之心。” 荣孟起一剑飞掷,将一背对他的响马贼射杀。看都不看滚落下马的那响马贼是否真的死了,而是扭头望向拍打嘴旁飞尘的侯霖道:“招揽这些响马贼,你就不怕吃到撑死?” 侯霖一脚将地上汉子的尸首踢的翻身,在他身上边摸索边道:“撑死鬼总比饿死鬼好,咱们雁荡山一战损失太过严重,要招纳那些没见过血肉横飞景象的青壮,实在是有心无力。唯独像这群杀人挨刀比吃饭睡觉还熟悉的贼寇,是首招的不二人选。” 一杆银枪快马从侯霖身旁迅速掠过,寒芒一点便是一响马贼落马身亡。 这近百响马贼见这官军骑卒来势汹汹,原想着吊上一段距离等到脱节时候杀个回马枪。可没等他们举起弓箭回身,就听身后乱蹄践踏中依稀可闻的拔弦声一响接一响。 不过盏茶功夫,这帮响马贼就没余下几个活口。 秦舞阳一手提剑,一手提着那长相英武的卧蚕汉子人头走到侯霖身前。 侯霖接过手,拽着这人头的发髻笑的合不拢嘴,这下一年的粮草都不用愁了。 至此三秦城肘腋之患的三伙贼寇,尽皆覆灭。 144章:塞外不夜城(上) 渭西平原,风沙依旧。 一座树立着简单栅栏的营地位于避风之处。 一大早,侯霖就带着百骑出营,前往三秦城外。 物以稀为贵,兵以战为荣。侯霖身后所剩不多的两百骑紧随其后,不用挺枪拔剑,身上那股铁血的肃杀气息就能扑面而至,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天上三三两两孤雁飞过,地上百骑呈扇形而驰。 比起初入凉州时来说,侯霖身形更为消瘦,脸色更为苍白,但身上无形中就透露出一种兵家常道的临阵之风。 他跃马扬鞭,面色从容。从一个偶上枝头变凤凰的寒门子弟一跃而成朝廷吏部登记在册的七品都尉,在从身着浅红官袍的朝廷官吏沦落成凉州遍地可见的难民,衣不遮体,食不饱腹。 不到半年光景的大起大落使他每天早上睁开眼,都不敢相信这些是真的。 他只想做一个普通士子,或许会隐居山林,或许会出仕为官。起码心中那琳琅书声不绝于耳的学士府还能是他心中的一片净土, 那一座锦衣公子纷纷绕道而行,用蓬草搭建而成的草庐仍是他的家。 每逢三月开春立耕之时,学士府宾道两旁的桃树如粉蕊海洋,一片片桃花瓣就像汪洋之中的水滴溅落在不染尘埃、不起灰土,和这西凉粗犷荒野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而他不用去担心明天有没有一口吃的,有没有能遮挡寒风艳阳的荫凉。捧上一卷从学士府藏书阁里借阅的书刊,在漫天桃花中煮上一壶长安城里大街小巷随处都在叫卖的毛尖茶,与世无争,静静的享受一个安静和煦的午后。 想到这里,侯霖嘴角悬挂着一轮弯弯月牙的浅笑,似乎想到了前三年加起来都不如这三个月惊心动魄的生活。 那才叫生活,如今只能算生存。 一场岁试,彻底改变了他本该平淡的生活,为了当时那一口可出可不出的书生意气,公然在满朝公卿和天子亲王座下语不惊人死不休。 如今回想,是后悔?还是无悔? 似乎都不重要了,那个在落英缤纷下手持青卷长袖飘然的书生如今剑不离身,一天在马背上的时间比吃饭睡觉还要多。 四千多精壮汉子对他马首是瞻,无数人对他寄予厚望。 有些包袱,一旦扛起,在放下时就只有等到合上双目的那一天。 侯霖纵马,看到三秦城那黄色城墙,嘴里念念有词道:“铁甲横江临渡口,白衣巍巍立高楼。若怒奋起拔吴钩,书生可为万户侯。万户侯” 他自嘲的笑了笑,万户侯听起来威风,说出来霸气,可真要做到这步谈何容易。大汉不吝啬官职,九州任吏者数不胜数,当官的也多如牛毛,朝廷甚至能为天下世族子弟另辟捷径,不用去参加乡试县试,只要有人推崇,上有人脉下有贤名便可直接出仕为官。这是多少寒门读书种子梦寐以求的事情! 世家子弟出仕无非是为家族,是为名利,俗世里的金银钱物已经不入他们眼里,可能在史书里留下那么哪怕只是一笔带过的墨痕,都是无上殊荣。 甚至曾有世族子弟道:不能流芳百世,便要遗臭万年!可想这种言论是如何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 比起能够青史留名,在当下想要进爵也难如登天。不要说只有皇室子嗣才能封王号的禁令是百年国规,哪怕是前朝堪称千古一帝的广文皇帝都不敢破例。 想要进爵侯位也一样是无门可进。只有立下大功于江山社稷者方能进爵。这可不是砍杀多少暴民,多打几场胜仗就能完成的。 更不是那些大儒妙笔生花墨下惊雷便能描出来。 细细琢磨,除了能够和皇室国姓攀上亲戚外的那些高门豪阙以显尊贵,加封国公九卿王侯之名。这百余年间无一人能够做到,就连攻破匈奴王庭,生擒匈奴单于的燕阳将军马昊明都不行。 侯霖放缓速度,他如今的骑驾技巧娴熟的很,虽然不能像匈奴人那样吃在马上睡在马上,可连续颠簸上几十里下马后一样无碍,不像许多在马上呆久的人,下马后双腿会不自觉的往外拐,走起路来像是扎着马步晃动。 万里无云,不要说进凉州不足半年的侯霖没见过凉州那可以砸的人直不起腰的倾盆大雨。就连土生土长的当地百姓都忘了下雨是什么景象。 三秦城外数百持戈甲士一字排开,后面放着近百辆堆满粮草的驴车。 三秦城县令来回踱步,脸上焦急表情不似做作,看到远处扬起大片飞尘之后长舒一口气,换上一副和蔼的笑容,只身迎上去。 若说初次见到这个年纪只有他一半大的年轻都尉时只有轻蔑还有不屑。那现在就只剩下深入骨子里的惶恐和畏惧。杀了一州别驾后还能毫发未损的离开三秦城,这份胆识和气焰他自认下辈子都做不到。 那位曾经是同乡,后来变上司的别驾大人对他而言死便死了,谈不上有多伤心难过,但这位当日一身血污的都尉杀人时那份果断和凶煞却深深的震撼住他。 他自己都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这般血腥场面,休说是杀人头点地,就连那让他看上一眼就有些晕眩的鲜血都已经数年未曾见过。 上一次见到还是几年前纳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侍婢,这可人儿在床上坐着梨花带雨泪滴混着那几丝落红。 看到清秀的年轻都尉跳下马,县令一脸谄笑迎了上去道:“侯都尉短短时间就能将三秦城外蚁居多年的三股匪寇尽皆消灭,真乃我三秦城的洪福啊!” 侯霖附和着皮笑肉不笑,呵呵两声从马背上拴着的囊袋里提出两颗人头,扔到三秦城县令面前。 县令连看都不看,招招手冲着后面的甲士道:“把粮车全部赶过来!” “侯都尉,之前那事全是王阐教唆,本县、在下一时鬼迷心窍才听信了他的话,还望不要往心里去,在下听说因为此事致使侯都尉折损了数名将士,心里悔恨的不得了!这里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一是望侯都尉能够冰释前嫌,二是希望能好好安葬这几名将士” 县令见侯霖都不拿正眼瞧他,只是聚精会神的盯着他后面的粮车看,嘴唇挪动好似在点数,即便事先知道侯霖不会给他好脸也是尴尬的很,笑比哭难看。 “侯都尉放心,这些粮食绝对够了,还有这些也希望侯都尉能够笑纳” 侯霖低下头,看到县令从官袍的宽大袖口中伸出一只手来,朝着他掂量了两下一个精致钱囊,单是听那沉闷的声音便知其分量不轻。 庙堂之上情义千金不换也是分文不值,就像死了的王阐即便官职在高也无用,生前能够被这县令当作祖宗供养,马首是瞻。可死了还没过头七,就被他抬出来顶包背黑锅。 侯霖接过他钱囊,县令如释重负,连略微垂下的腰杆都直起几分。看到侯霖收下后笑容倒是自然了些道:“如若日后侯都尉有什么需要在下相助的,但说无妨!” 侯霖嗯了一声道:“王阐尸体我也带了过来,念他在凉州执政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没割下他首级传首诸营,既然他是凉州官员那尸身自然要交还于你们。” 县令听后往后偏移几步,连忙摆手道:“刺史大人已经离去,走之前已经吩咐下官说如果侯都尉要归还尸首,就将王阐尸体弃至荒野,仍由野狼叼食。刺史大人的命令在下不敢违背,可这王阐与我打小相熟,有同乡之谊,还希望侯都尉不要让在下难做。” 侯霖诧异,看向这县令的眼神也随和柔淡,没有之前那拒之千里之外的冷漠。 百骑将这些粮食点数完毕,运送回营。 看到这帮彪悍骑卒离去,三秦城县令这才长吁一口气,苦笑几声,心里只想着再也别见这年轻都尉了。 总算没有白死这么多弟兄,运送粮草的骑卒哼着小曲各个喜笑颜开。连荣孟起也没在板着个死人脸。 唯独侯霖眉关紧锁,额头上像是有一片风吹不散雷劈不开的乌云阴霾。 梅忍怀对三秦城县令交代这话的深意不难领会,他作为一方刺史于法于理都不能对侯霖如何,可和金家有着莫逆关系的王阐可不一样。 世家最好脸面,官吏也是如此。身为凉州五品别驾的王阐被外地来的一个七品都尉斩杀,梅忍怀只需要将这消息透露出去,本身对平叛大军就多有成见的凉州本地官员还不得炸翻了锅? 十几里外,云向鸢踌躇满志,对着旁边一个苦瓜脸的汉子拍着胸脯道:“等等可别给我丢脸,两个人,一个用枪、一个用矛,你打过一个,我手底下任何一尉你随便挑,打过两个!老子亲自去骠骑将军面前给你求个七品杂号将军当!” 听完这话,原本苦瓜脸的汉子瞬间来了精神,两眼大放光彩道:“如果在把那个姓侯的给打趴下了呢?” 云向鸢咧开嘴笑道:“带你去平沙城最好的青楼,找两个花魁伺候你小子!” 145章:塞外不夜城(中) 听到七品杂号将军时这汉子只是略微打起点精神,不在那副病怏怏的模样,可听到平沙城里的花魁后,他差点从马上跳起来,还色迷迷的吐出舌头在嘴下勾了勾。 云向鸢实在受不了他这见色便起意的性子,将头撇到一边眼不见心不烦。 能让这位看不起官衔,看不起家世,只信奉拳头的骑都尉中郎将撇过头,这位本来做着拦山剪径勾当的年轻汉子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见到云向鸢不待见的眼神,这汉子急忙侧身过去,一脸谄媚笑容,卑躬屈膝如奴仆伺候自家主子一般道:“云将军,话说你答应我的那顿全羊宴啥时候兑现啊,不瞒你说,小弟我已经都忘了肉是什么味道的,上一顿吃还是他娘的” 云向鸢摆摆手,没好气的打断他道:“知道了,知道了、难道本将军还能欠你一顿饭?还有,你衣服上那油腥是什么肉的?” 年轻汉子眉飞色舞,晃着脑袋骄傲道:“嘿!将军果然好眼力,这是几天前从山沟里搜到的一只山鸡,小弟我随口瞎掰了几句,把底下那帮二傻子给忽悠过去,挖了块泥巴做了顿叫花鸡,那叫一个香!咱这手艺可是没得说!” 年轻汉子情急之下说漏了嘴,看到云向鸢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讪笑一声再也不敢开口,可嘴巴还是咂吧咂吧两下,似乎还有余香留唇。 之所以云向鸢身旁会多这么一个人,都是前几日他闲来无事带着几十骑沿着天水郡的东境线一路南下数十里,原意是想潜入武威郡内看能不能抓上几个叛军舌头,没想到误入了蟲叠山中,撞见了占山为王的一伙小蟊贼。 十万平叛大军里精于骑战的骑都尉非是浪得虚名,二话没说一阵冲杀将面前的蟊贼如秋风扫落叶杀的败退。却不想一时杀的兴起,追赶进了蟲叠山下的毒瘴林子,当即就有几个骑都尉骑卒晕厥过去跌落下马。 云向鸢觉得蹊跷,不敢深入。几个仗着对地形熟悉侥幸躲过骑卒冲杀的山贼上山一把鼻涕一把泪,气愤填膺的状告了大当家黄楚邙。 云向鸢见到山贼势众,又是山林地形,不利于骑兵冲杀,旋即下令溜之大吉。 熟悉这位中郎将脾性的众骑拍拍屁股就要走人,结果被追上来的山贼撵在屁股后面赶。 素来只占便宜不吃亏的云向鸢哪能受得了这气,调转马头杀了个回马枪。结果被躲在人群中的一贼寇用石头砸落下马数十骑,堪称弹无虚发。 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不用弓弩,不使兵刃一样能数丈之外先发制人的蟲叠山大当家成了他的下属,至于那些不成气候,入不了他眼的贼寇都打发的四下奔离讨生计。 据这有着文绉绉姓名的山贼头子自称,他这一手剑走偏锋的绝活都是小时候因为家中贫苦,在河溪旁练就出来的。 高人垂钓大多都是修身养性,为了抹去自身浮躁,锻就养气功夫。用着名贵的独龙竿披着蓑衣,在温上一壶只比茶烈的淡酒,尽显气度。 至于那些明明心里对功名利禄向往,却非要做出一副淡泊名利做作模样的士子,更是花样百出。最奇葩者事先问清达官显贵的必经之路,等到人至再往湖面垂下鱼竿,鱼竿钓头却无鱼饵,嘴里在高吟几句什么‘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不为锦鳞故,只钓王与侯的诗词来吸引目光。这般能让旁人目瞪口呆的方式反而十分实用,一方毛遂自荐,一方落个求贤若渴的名声,何其美哉! 也难怪云向鸢身为世家子弟却对世家陋习恨之入骨,更是常常骂道都是些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玩意儿。 可黄楚邙不是那些钟鸣鼎食的公子哥,也没有忧家忧国忧社稷的国士情怀,自会走路起每天最发愁的便是一日三餐,幸得家门前有一清溪,游鱼一尾接一尾,边听自己肚子咕咕想,边琢磨办法捞鱼,渐渐也就有了用石子击鱼百发百中的旁门之术。 他马上不悬任何物品,只挂着两大口麻袋,装满沉甸甸的石子。石头大小与棋子无异,入手圆润光滑,在他手中却有别样风采。 云向鸢身后从骑里还有数人鼻青脸肿,看向黄楚邙的背影也多是不善,至今还有几个被他石头打翻跌马的骑卒躺在大营里安歇。 侯霖一行人运送粮草回营正在清点,就看到老远处的云向鸢一脸得意的跃下马,一手扶剑一手抖去身上飞尘。 侯霖纳闷问道:“你怎么来了?” 云向鸢嘿嘿一笑,也不客气,看到侯霖身后众多汉子忙碌的搬运粮草吆喝一声喊道:“几日没见就发财了?怪不得看你这见我如见鬼的样子,敢情是怕我撞见?” 脑子里还在权衡杀了王阐后如何在凉州自处,如何和凉州本地官绅打交道的侯霖没有闲情雅致和云向鸢胡扯,凭空画了个鄙夷手势道:“我跟云将军哪能比?你是骠骑将军的心头肉,饿死别人也饿不着你。我手底下这帮弟兄可都是没爹亲没娘疼的可怜人,要自己在不争气点死了都没人收尸。” 侯霖脸色苍白,在炎炎烈日下非但没有流汗,反而比往常多披了一件罩衣。云向鸢仔细端详侯霖片刻,皱眉低声问道:“你受伤了?” 侯霖笑道:“都是些皮外伤,养些日子也就好了,多挨几刀不死是福气。” 云向鸢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道:“可以啊!侯都尉这至置生死于度外的话可真让没怎么挨过刀子的我有些无地自容了。” “去你大爷的!你到底什么事?” 云向鸢收回大拇指却不放下,而是往身后一点道:“没啥事,就是来找王彦章和那秦姓兄弟切磋切磋。” 侯霖轻笑一声,顺着他指头方向看到身形比起侯霖还要瘦弱些的黄楚邙。 黄楚邙对侯霖视若无睹,扛起马背上的一袋石子,艰难的背到身后,往地上一坠,哐当的声响倒是惊的侯霖一跳,若不是看到蹦出来的几个石头,侯霖差点以为这家伙背了一麻袋的金条。 “他俩人呢?” 云向鸢踮起脚用手放在眉毛前遮挡灼人日光,来回张望。&bsp;&bsp;侯霖无语,无奈道:“我说云将军,当下东境上七八万的郡兵,里面武艺高强初中者数不胜数,何必就要老揪着我不放,你要觉得不够尽兴,我替他俩给你认输,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就别在这给我添堵了。” 闻言后的云向鸢眯起双眼,朝黄楚邙勾了勾手道:“记得我之前给你说的么?这就是那个姓侯的,你要能把他打趴下了,明日我们就去平沙城!” 黄楚邙听后两眼大放精光,原先本不乐意瞧这病态瘦高的家伙一眼,得到云向鸢的重诺后却是连眼睛都不眨巴半下,看的侯霖毛骨悚然。 云向鸢迟疑一下,摘下无翎头盔后又说道:“不许伤人,让他倒下就可。” 黄楚邙弯下腰时仍是两眼瞪的如铜铃大小看着侯霖,随手拈起一块石子放于掌心,侯霖面色不改,不去看随时可能出手的握石汉子,而是冷冷的瞥了一眼云向鸢道:“我可会杀人的。” 与市井无赖并无两样的云向鸢摊开肩膀道:“没事,谁打你你杀谁,关我什么事。” 已经将石子夹在两指之间的黄楚邙听后哭丧着脸,转过头道:“云将军,你这不是在坑我么?” 没有瞅见王彦章和秦舞阳后的云向鸢觉得败兴,不知是聊以自-慰还是安慰黄楚邙道:“算了算了,欺负个病号算甚本事,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 黄楚邙察言观色,知晓佩剑却不出剑的病态青年一身沉稳的战场杀伐气质做不得假,借坡下驴将石子重新掷回麻袋里。 云向鸢走上前一把搂过侯霖道:“别一副小娘子嫉妒别人的神态,你本来就细皮嫩肉的,就不怕哪天被龙凤皆好的人给钻了空档?” 侯霖反身一脚踢到云向鸢的屁股上,有着厚重扎甲的摆胯遮挡,这一脚不疼不痒,可云向鸢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哀嚎一声。 侯霖也不挣脱,只是用肩膀肘子顶着他腋下反口戏谑道:“作为天水云家的公子哥,可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民谚?” “知道知道、不就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么?” 两人走进大营,一脸呆滞的黄楚邙这才反应过来,也顾不得地上的麻袋,急忙跟在身后。 几壶烈酒下肚,醉醺醺的云向鸢道:“既然你最近也无事,不如跟我一同去趟平沙城吧。” 同样两边脸颊生出红晕的侯霖打了一个酒嗝道:“怎么、想家了?” 云向鸢躺在帐中四仰八叉,听到侯霖这句打趣语气的话怔怔道:“是啊,想家了。” :(各位看官老爷元宵节快乐!今天这章赶的急,最近突然网瘾上来了,玩游戏花了许多时间,哈哈哈!在这我就把今后的更新说一下,毕竟我不靠写作吃饭,但每天一章不断更我是会保证的,除此之外每个月会有一个星期的爆更一天两章,这个月得到月底了。觉得我更新慢的看官老爷可以先养养,第一卷的收尾部分已经到了。) 146章:塞外不夜城(下) 大汉盛世浮沉百年,最鼎盛时除了前朝广文皇帝横扫漠北外,还有景运中兴和成化驱奴,对于这两段历史所有史官都是大书特书,恨不得写上满篇浮华辞藻来赞颂。 而最让所有大汉史官难以启齿的莫过于百年前的那场舞屠之祸了。 这位大汉天子死后尸骨无存,连衣冠冢都无法入寝帝陵,唯一流传下来的只有锁在长安紫禁城里的一副画像。画像上的舞屠皇帝没有身着冠冕龙袍,只是一身浅蓝色的锦衣,似笑非笑,两手摆于胸前。但看面相,这帝王无愧美男子之称;器宇轩昂,面如冠玉。单是第一眼给人留下的印象不是贤君胜似贤君。 这位皇帝幼年登基,而他父皇驾崩前留于他的是大汉的万里疆土,九方神州。单是三公班底就让他高枕无忧,文武百官也尽皆帝国栋梁。即便如此,这么一座巍峨高山也不过在短短几十年内崩塌。 传闻这位皇帝有三好,好骏马,好美人,好烈酒。他最喜欢的那匹骏马,是被相马师称做仙人坐骑的九黎马,日用规格与一身紫黄的九卿相同。单是每年花在这匹九黎马上就有千两黄金。 至于后宫三千佳丽,更是百花争艳,最受他宠爱的妃子名讳不可考,史书只称潘妃。 正史里难以考究的这位传奇妃子,在野史里却是炙手可热,只要有关舞屠年间的故事,如何都绕不开这位妃子。 相传潘妃肌肤胜雪,吹弹可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不能来形容她相貌,连一向严谨禁欲的正史里也破天荒的用了一句诗来描述潘妃。 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潘妃集后宫三千宠爱于一身,万花丛中一点过的舞屠皇帝对她可谓是死心塌地,只要是她要的,只要这世上有的,她都能得到。据传这美人有一双芊芊玉足,如雕琢美玉一般让舞屠皇帝爱不释手,潘妃身材娇小,能踩在宫廷禁卫手掌中高舞欢歌。而舞屠帝更是奇思妙想,命工匠把万两黄金凿成莲花形状,铺满整座行宫,让潘妃赤裸脚踝走在上面,袅袅婷婷风情万种,能浮现出步步生莲的美幻景象。 舞屠帝荒淫无度,不修朝政,终是惹得天灾人怨民不聊生。 北方匈奴乘虚而入,数十万来自北原的马蹄直插大汉腹地,也是被称作锦绣山河的中原。 一时神州陆沉。 等到舞屠皇帝的同父异母弟弟,当时的广陵王兴兵平叛,厉兵秣马数十年,才还了九方神州一片安宁。 狼烟散尽后舞屠皇帝下落不明,而广陵王人心所望登上皇位。入主长安后,广陵王在后宫中找到了这位已经被骂做祸国殃民的潘妃,连一向睿智沉稳的他也是一见倾心,不顾随他南征北战多年的几位心腹功臣日夜劝说,执意要纳潘妃为妾。 最后还是一身大红官补,却手握十万雄兵的那位儒士连夜从冀州赶到长安面圣,才让国号成化的皇帝死了这条心。&bsp;&bsp;见面后成化帝心知他来意,沉声问道:“不杀她不行么?” 儒士回道:“不杀潘妃不足以平定天下民心,如今天下方定,百废俱兴,要是陛下一意孤行,有何面目去见这些年为江山社稷血染沙场的袍泽将士?又如何平复动荡不堪的民心?” 潘妃的结局一语而定。 舞屠之祸也随着这位美到不可方物的女子之死拉下了帷幕。 后世之人不敢对贵为帝胄的舞屠皇帝多加评判,只好拿这位身不由己的可怜女子开刀,将舞屠之祸的源头直指向她,被万人唾骂。 自古女子柔弱,生的越是娇媚动人下场就越惨,所谓红颜薄命正是此理。 平沙城外。 尘烟滚滚。 有十万平叛大营中最为精锐的骑都尉开道,从三秦城到平沙城中几乎十里一道的关隘畅通无阻。 最近十几年才崛起的天水郡敢和凉州七郡中一直以州郡自诩的陇右郡争锋相对,就是靠这如昆仑三千峰堆叠的层层关口。 单是每年来往商队上缴的过关税赋就和东羌郡一年的税赋持平。可想其中油水有多深厚,简直是一片金山银海,也就难怪为何所有凉州官吏都想尽浑身解数往天水郡里挤。 曾有在天水郡里做一名功曹的小吏就说过,宁为天水看门犬,不为他郡父母官。 这一关隔一关的守城甲士都精于此生财之道,眼力劲比起王侯府的管家也不逊色,知道哪些银子可拿,哪些银子烫手。至于像侯霖云向鸢这数千军伍要过关,那还拿个屁的银子!只管拉起城门过人就好。 比起坐落在渭西平原的三秦城而言,平沙城城墙雄伟的多,也不像渭西平原那荒凉萧索,两边风景郁郁葱葱,养眼的很。平沙城占地千顷,人口近百万,既是商通要道,也是天水郡的郡府,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越是接近平沙城,云向鸢的表情就越不自然,低下头两手不停的摩挲,似乎心事重重。 不像是阑城和三秦城这种小城,平沙城里势力纵横,既有豪掷千金的富绅,也有一言九鼎的官吏,更不乏手握虎符的将尉。 别说侯霖,就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敢在骠骑将军面前撒泼打滚的云向鸢都不敢逾越造次,老老实实的率部在平沙城外安置扎营。 云向鸢舒展半日都紧锁的眉关,对侯霖笑道:“你可得约束好底下的兄弟,不是我嫌弃你将士军令不严,平沙城不比之前咱路过的那几座关隘小城,就算是凉州刺史梅忍怀亲至,一样得顺顺从从。” 侯霖不解,疑惑道:“为何?” 云向鸢看向高达数丈的黑瓦城墙,吐出一口气道:“城里可是有位国姓王爷,身份高贵,虽说朝廷对宗亲约束甚狠,要不江南那帮逆王也不会放着悠哉日子不过揭竿造反,可毕竟是天子的兄弟,没有权没有兵,可要谁死,谁都得死。”&bsp;&bsp;这下换做侯霖皱起眉头,他也只见过一位王爷,可那被天子器重的怡亲王是少有的淳厚儒雅,这在皇室宗亲里反而少见。大多能和皇室沾亲带故的黄紫贵人都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仗着自己的殊荣身份无视法令国规,曾经在学士府深居三年的侯霖对此少见多怪,习以为常。 “你放心好了,这亭安王的贤名可不是找人吹捧出来的,虽说我离家多年,不过消息还算灵通,这王爷初入凉州定居后,就沐浴更衣到我家去拜见我那个老头子,脾气好到没话说,见到有些名声和学问的儒士恨不得用八抬大轿请回府里彻夜深谈。” 侯霖闻言一笑,道:“那就好。” 到了城外屯营的旷地之后,专门有郡营功曹前来安置军马,分发营帐。兴许是沾了云向鸢的光,不知见过多少四五品将军的后居使对一身素衣的侯霖也是毕恭毕敬,既没有刁难也没有冷淡。 方才见到这位后居使千方百计从两个偏尉手中骗到些孝敬钱后,侯霖连个欠奉笑脸都不肯露出,干嗯了两声打发走这个点头哈腰的后居使后,就见到那个之前提着一袋石子的汉子缠着云向鸢唠叨。 “黄楚邙!你他娘的别烦我,小心老子翻脸不认人,把你挂在辕门上晾上一天,这里可不光我和侯霖底下的几千人,平沙城附近大大小小近万郡兵可都能望到,你若不想丢人,现在就从我面前闪开!” 黄楚邙不肯放弃,对他而言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只跪天地跪父母之类都是酸儒放的臭屁,当着来来回回走动的几十双眼睛当即双膝一折跪倒在云向鸢面前,两只手拽着他一条大腿在那哀嚎,侯霖捂着额头看了小半天也没见这人眼睛里面渗出半点泪花。 云向鸢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见到黄楚邙耍无赖也不废话,抬起另一只脚就往他身上踩。这原先蟲叠山的大当家身手相当敏捷,见势不妙就地一滚,也不管周围诸多看热闹的目光,昂起头傲然道:“你不去我自己去!刚好身上还有点银子,要在不找个娘们泄泄火,哪天喝多了不得把你那匹母马给骑了?” 侯霖听了个大概,走到云向鸢身旁小声道:“你不是想好了么?怎么到了城根底下又摇摆不定?这可不是你的性子。” 云向鸢一脸闷苦,折身拉着侯霖走进营帐道:“你是不知道我那老头子的倔脾气,当初在长安求学时就敢伸着脖子和巡城的持金吾叫板,年纪越大越爱钻牛角尖,我几年连个书信都没给他捎,这趟回家不得被他打死?” 侯霖听后淡淡道:“那你一辈子都不见他了?” 云向鸢不应不答,盘腿坐下闭着眼眸。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当初一气之下跑出来,可是给他撩下了一句狠话,说混不上正品将军绝不回家,可这么多年才不过是六品的中郎将,实在羞于一见。” 侯霖哑然失笑道:“哪个父亲会和自己儿子动真气?” 147章:冤家路窄(上) 平沙城内车水马龙,人影络绎不绝,似乎百里之外的武威郡动荡丝毫没有影响到这里百姓的衣食起居,仍然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作为天水郡政令中心,城中除了有军令在身的官军之外无人敢在街巷上纵马飞驰,就算是那些身着华丽衣裳的官宦子弟也只敢牵马而行,一是城规如此,二则是有着只做学问不问世事的云族世家带头为表率,就算在跋扈嚣张的人也掂量的了其中份量。 云家百年沉浮,家族中出名的大儒数不胜数,可出仕为官者却是少之又少,更没有说有哪个云氏子弟欺凌百姓或是贪赃枉法,这在黑白混淆的世家中倒是极为少见。 云家大隐隐于市,不允许自家子弟出仕,可投帖拜学在云家府下的士子却是桃李满天下,当朝三公九卿,就有数人曾问学云家,前几年广文皇帝驾崩时,云家老太爷前往长安吊唁先皇,太尉令狐雄出迎二十里亲自搀扶云家老太爷入了他那八杆紫轿,并如仆从一般侍奉于侧。 当下凉州庙堂曾经在云家府邸中求经问道的官吏不下百人,遍布七郡,连凉州刺史梅忍怀见到这位德高望重的云家老太爷都得行士礼唤上一声老师。 入了平沙城后,换上一身轻便装束的云向鸢一路不语,看着和他离家前截然不同的市井面貌,颇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原先打算直奔云家府邸而去,可在平沙城门前云向鸢却脚步踌躇,打消了这个念头,见到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侯霖也不好相逼,这倒让满脑子都是女人的黄楚邙欢呼雀跃了一路,拉着云向鸢一直嚷嚷让他带路去平沙城中最负艳名的几座销金窟转转。 云向鸢冷哼一声蔑视他道:“就你兜里这点银两,就连坐在一楼的散桌上点上盘下酒菜都够戗,还想上楼和那些妓倌一夜春宵?” 侯霖在旁看热闹,既不煽风点火也不劝阻,以游玩的心态一同入了城中。 郑霄云和荣孟起一人在左一人在右,将侯霖夹杂在中。王彦章倒是很想一同前往,可侯霖想到他在阑城时一枪挑死个城中甲士,生怕他入城后再惹得哪个地头蛇闹得一身臊,就循循善导让他打消了这个想法,看到王彦章面有不喜,侯霖只得拍着胸脯说给他带去几壶好酒。 千胥和严虎二人要照看底下的将士,故而也脱不开身。秦舞阳倒是闲来无事,可毫无兴致,自己骑着马往北边而去,说是有些事情要办。 跟随云向鸢入城的只有之前已经相熟的老六,腰间绑着鼓鼓的一个大钱囊,脱下那身扎甲后的老六像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特别是一笑起来更显憨厚。听到云向鸢话后拍了拍自己钱囊凑上前问道:“将军,看看咱这些够不够?这可是我一年的血汗钱,在青州的时候没事就喜欢往青楼里钻,结果到了凉州后他娘的天天打仗,连个安稳觉都睡不踏实,这一闲下来就有些受不了。” 云向鸢瞅了一眼后淡淡道:“马马虎虎吧,可老子又不是那龟公,对这行情没那么了解,再说我都多少年没回过这里,小时候也光是听几个兄长说,自己都没进过,要想知道你就自己去问吧。” 老六嘿嘿一笑,连声道好。侯霖见云向鸢说完自己拿出几块银锭,顺手扔给了老六,未免有些汗颜。 他手底下这帮弟兄,别说在凉州认识的秦舞阳诸人,就连随他从长安一直侍立在旁,救他数次的郑霄云这半年都没好好歇息过。 侯霖转过头,心里估算了一番,小声道:“你们两个要不要也”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荣孟起一记凌厉眼刀顶了回去。只好生生咽下还没吐出的话。 说起那些纤细腰杆的青楼女子,原本还在纠结入城不入城的云向鸢都神动色飞,听的黄楚邙直留口水。 “老六啊,我给你说,这平沙城里的青楼可比下邳郡的要强上太多,别说什么楚女越妓,就连胡姬只要你肯花银子都能找得到!” 他们三人聊的兴起,声音也就大了许多,吸引熙攘人群投来目光,心想是哪来的乡巴佬没见过世面。 荣孟起进城后便一言不发,紧抿嘴唇双手藏袖。 侯霖觉得奇怪,认为他太过紧绷心神,上前轻拍他肩膀嬉笑道:“干嘛这么严肃,好不容易能放松一下,放宽了心玩便好。” 荣孟起眸光如炬,回头道:“你的心倒是大,可知武威金家也入了平沙城?” 侯霖一怔,苦涩道:“平沙城这么大,咱们点子不会这么背吧” 云向鸢从黄楚邙和老六中间钻了出来,实在是受不了这两个色胚子的聒噪,听后幸灾乐祸笑道:“听说侯都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三秦城当着刺史大人的面把凉州别驾给手刃咯,在下佩服不已。” 侯霖充耳不闻,云向鸢继续道:“凉州本地官吏素来抱团壮势,这平沙城里单单是四五品的官员十个手指加十个脚趾都不够数,里面免不了有几个和凉州别驾关系铁的,城外就屯扎了近万郡兵,到时候要是相见眼红” 云向鸢故作夸张的咋呼道:“指不定今天就有好戏看了!” “滚你娘的蛋!” 侯霖骂道。被荣孟起一提醒,出来游玩的轻松心态未免也受其影响,哀声叹口气道:“别想这么多了。” 平沙城格局很大,城中高楼林立,卖喊声不断。城中富绅和官宦大多居于城北方向,以风水之说,临北朝南为帝王之相,不论是做官还是做买卖对这玄之又玄的学问都是深信不疑,更使得平沙城北边寸土寸金。城里更不乏手带金银头系锦玉的阔绰富商,都是一掷千金,圈亩为地,更使得本来就不算宽阔的城北地界卖的紧俏,到后来光有银子都买不上,若是没在官府有硬到扎手的靠山休说一座府邸,就连一块砖瓦你都买不走。 借着西域商道赚到盆满钵盈的大有人在,兴许是沙漠风沙吃多了,各个口气都大到要吃人,出手更是毫不含糊,不甘心在别处购置府邸,即便争的头破血流也要往城北里钻。也就有了不成文却是道里人人心知肚明的共识:入了平沙城北,才算是豪门贵人,融不进这片圈子赚的在多也不过是抱着金山的土包子。 有人一朝腰缠万贯,也就有人一夕落得个日薄西山的窘迫场面。这数年商道沉浮,不少府邸也是摘了旧牌匾改头换面。 这铜臭味挺浓厚的城北众府地界里,除了书香门第的云家之外,可没哪个官宦富绅敢说自己是常青松,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得意尽欢那叫小人得势,能清心寡欲如云家,才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平沙城不比古秦旧都的三秦城,城中没有什么名胜古迹能引人前往,城中大多居民也都做着跟这条直通西域三十六国的商道有关的生计买卖,最常见的便是商队里的打杂和护卫。 比起当下暴民横街而行的凉州而言,西域的沙漠绿洲中马贼更为猖獗,护送商队的成员都是在刀尖上赚银两,指不定稍有松懈就会被羌人或是西域杂乱的马贼给杀人越货了。这种心理压力之下的商队成员能够平安抵达回平沙城后,也难免会有宣泄需求,应运而生的便是城南那十六条巷道穿插纵横的牌坊画楼。 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做买卖的日子常年风餐露宿,可能将那些货品运送到西域后的报酬却足够让胃口在大的人也喜笑颜开。如果在将西域的特产譬如玛瑙玉石带回凉州,那可就更了不得了! 往往商队来回运送货物赚取的差价,远远大于货物本身的价格,有不少胆大到拿着身家性命换取的货物组建一支商队前往西域,能够平安归来后都是一步登天,所得利润岂止投入的几倍。 当然也有不少商队因为迷路或是匪患葬送在沙漠之中。 这等粗糙卖力气的活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来干,一趟下来足够在平沙城里挥霍上十来天,也就难怪为何平沙城里做卖笑和皮肉生意的女子这么多了。 能干这行的汉子大多性格豪爽,连生死都能看淡也就不在乎身外之物的金银首饰,出手大方的程度足够让中原那些千金一掷只求佳人笑的世家公子爷都甘拜下风。 北开朱门,南望青楼。 这城南一望都是花花绿绿的彩衣身姿,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是喧嚣热闹,数万盏烛火将整座平沙城都照的通明如白昼,如果碰到豪气的富绅和官子来寻欢作乐,还能见到那让人目瞪口呆的飞灯映空。 平沙城内名气颇大的临富豪年轻时就曾在这画楼丛里和一官宦子弟斗狠,当晚命人搬来了整整三大马车的金条,点亮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盏红烛孔明灯,将整座平沙城的上空都映红如晚霞,流光璀璨,赤虹挂星河。 这座平沙城至此就有了雅名:塞外不夜城。 :(微博认证失败了,感觉受到了打击和挫折) 148章:冤家路窄(中) 顺着城中宽阔中轴大道一直走,只要跟着人多的潮流而行,就能到那让人忘忧快活的十六道莺巷。 由着云向鸢带路的几人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和好奇,只有荣孟起心不在焉,时不时的转头朝着两边扫视,似乎怕看到那位金家三公子。 侯霖口干舌燥,平沙城的繁闹比起帝都长安也不逊色,这等晴朗天气别说那些在家中坐不住的懒散汉子,不少薄纱青帘的花轿也时不时的揭开帘帐,露出一双双动人心魂的秋水长眸,往外张望。 侯霖相貌只算得上清秀,因为多年秉烛月下神游书籍里浸染的墨香气使得他气度翩翩,儒雅得体。在士子如林的中原和江南遍地都是他这类的人物,可放在凉州内就是极为罕见。 不过旁边有珠玉在前的荣大公子,侯霖只得做一衬托青莲的绿叶。 荣孟起五官雕刻有致,一身素白长袍摆袖飘然,头上束着一木簪,负手而立在人群中当之无愧的鹤立鸡群。 最为出彩的莫过于他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眸,深不见底,别说春心萌动的二八少女,就算是男子一眼望去也要失神片刻。 侯霖余光撇见旁边几个家丁装扮的仆从扛起一顶淡蓝布檐的小轿,轿中一女子轻轻挑开花帘先是瞧了一眼侯霖,随后一双灵动眸子就盯住了荣孟起,再也没有偏离。 对此荣孟起心中有觉,冷冷的用目光回敬一眼,轿中的女子急忙扯下花帘。因为离的近的缘故,侯霖甚至清晰听见轿中传出几声娇笑和打闹,话语听的不真切,想必也是可闻不可说的闺中密语。 他心里哀叹一声,倒不是多妒忌荣孟起大出风头,只是可悲当下世风不光男子看中相貌,连女子也是先瞧仪表神态。 他脑筋转的极快,天马行空想到在三秦城一面之缘的凉州刺史梅忍怀和荣孟起曾给他说过的故事,当时怒气攻心没有好好打量这位刺史大人,如今细想一下梅忍怀也称的上美男子,岁至不惑还是一脸弱冠之年的秀气,也难怪那位青楼女子对他死心塌地。 正想间,已经看到了不远处的雕栋画楼,云向鸢停下脚步,若有所思。一旁的黄楚邙早就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恨不得四肢并用往人群里面钻。 旁边一个背着行囊的书生头戴一顶帷帽,看他衣着不像是富贵人家出生。 这书生抬起头望着最高处的一个赤杆风楼喃喃道:“青楼当大道,高入浮云端。” 侯霖心里跟着默念一句,哑然失笑,只觉得太过儒气。 这十六道烟花街巷里不光有在官府登记在册的清倌,更有不少以此为生的可怜流莺。特别是这几年凉州动荡不安,寻常百姓连饭都吃不起,卖妻卖女的狠心汉子几乎能从这排到平沙城的城门处。 只是这流莺毕竟明面上被法令禁止,也就上不了台面,白天根本无处可寻,可一到晚上在这烟花章台的隐蔽处路过,总能见到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冲你搔首弄姿。 这等下贱流莺是不为士子贵人所耻的,对于这等要风流更好名声的人而言,狎妓是一件高雅之事,若是只求行那苟且之事,还不如在自家府邸让妻妾下婢来服侍,何必来这地方。 平沙城里最受兜里不缺金银财物公子爷的画楼牌坊共有五所,其中侯霖看到的那座最高的绿瓦风楼正是其中之一。 此楼雅名为烟雨阁,为避嫌只盖得楼高八层,但加上在地下建造的赌坊,那就是九位之数。曾经有人因私仇去郡府状告烟雨阁建九数高楼,意欲谋反,最后却不了了之,可想烟雨阁幕后的金主如何手眼通天,更有其心可诛者散布谣言说这烟雨阁幕后最大的金主正是天水郡的郡守傅尚为。 这是这等流言太多,整天都会凭空冒出上几个,起初还有不少人跟风叫唤,时间久了别说有人口口相传,就连相信的人都没几个。 烟雨阁是平沙城里独树一帜的大画楼,光瞧这八层塔楼大小的青瓦角檐就能把很多囊中羞涩的男子给吓退。这等青楼名声大,牌面也大,如今凉州四扬烽烟,可这烟雨阁门前那青玉朱血的碑台上绑出花样的大红绣帘一天一换,单是这一样就不知每日要花出去多少银子。 烟雨阁楼下人来人往,也有不少看上去穿着并不讲究的人能进楼一窥,至于那些官宦子弟有些是为了顾及自己和家族名声,不会在众目睽睽下进楼寻花问柳,都是从烟雨阁画楼后的那一片林苑桥门里进入,据云向鸢说,他那几个平常看着都温尔卓雅的堂兄叔侄可没少钻这桥门,云家的几个掌事宗老知道也不会多言几句,毕竟连夫子都曾说过食色性也,除去那些心里畸形只好断袖和宫中自绝命根的太监外,有几个男子不是心猿意马? 狎妓可不是脱了裤子上,拔鸟不认人的腌臜勾当,其中的门道比起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来说更要费心费力。 这烟雨阁一楼和寻常酒楼并无两样,比起一般的饭馆而言更是胜上一筹,有鲁楚燕和本地聘请来的名厨掌勺,除了明令禁止的皇家特供菜系外,没有吃不上的美味珍馐。 可进楼找乐子的客人可没傻到局限在这一楼吃饭,猴急些的就踩着软香木楠的淡紫色台阶直上二楼去了。 烟雨阁号称八百莺花,包括了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也有卖艺也卖身的红倌子。更有艳名满凉州的三大凰女,只是平日难得一见,能让这三位虽身在红尘却不食人间烟火的尤物服侍伺候,平沙城内还没真没几个这等人物,屈指可数的那几位也不会自甘堕落到让人拿此事来嚼舌头。青楼女子名声不论多好,可终究没几个敢说自己是冰清玉洁,在相貌出彩气质出众的青楼女子命格上吉,能被殷实人家赎身,也没听说过有能做正妻的。 流莺野鸨是人尽可夫的浑水货,除了那些要近色不要命的糙汉子头脑一热敢抱着啃外,稍是洁身自好的都会如避蛇蝎。说到底流莺和这勾栏彩衣并无区别,都是做着皮肉生意,可后者怎么也稍微干净点,按照道上的话说就是清水货。 烟雨阁名声在外,自然不会落的像其他为了揽客不择手段的普通牌坊一样,还没进门当街就能闻到百种酥人筋骨的香气和嫩粉玉臂里夹着花布招摇。再托着胸前那对玉兔往过往的人身上乱蹭,做那倚门卖笑人。 对此不少没有正经生计的游汉可是乐开了怀,不用掏出一块铜板就能一亲芳泽,夹杂在人群中白吃这些如花年纪姑娘的软豆腐。胆子小些的心里紧张又兴奋,就故意放慢脚步让这些姑娘来拉拢,等到晃晃悠悠在这比起昆仑三千巅还要巍峨的百峰丛中逛出来,路都快走不动了。胆子大些的泼皮那更是厚着脸往这些反正也没什么地方不能碰的妓倌身上凑,混迹在人群中装作若无其事的伸出两只手东摸西碰,只觉得意犹未尽。 这十六道莺巷初起时当地不少游闲汉子每天混吃混喝没事干了就爱往这里面钻,没银子进去大刀阔斧的耍上一通没关系,只要胆大心细每天在这些花哨楼畔外转悠上几圈就心满意足了。 据说还有无耻到不过百丈小街走上十几回的无赖,被撞破后免不了被楼里豢养的打手当街一阵痛打到浑身青紫,头破血流。性格泼辣点的妓倌也会嘴里叫骂到叫你小子吃老娘便宜之类的荤话提起裙裾上前狠踩。反正这种人打了也就打了,平沙城里的县衙每天可是忙的不可开交,没有功夫管这档子小事,打残都无妨,只要不闹出人命便好。 人群拥挤,云向鸢躲在烟雨阁下的碑台旁,倚着乳白色的玉璧打量上面雕琢的奇珍异兽道:“这烟雨阁我小时候还真来过一次,那时毛都没长齐哪里懂什么鱼水欢容,跟着我那堂兄进来玩了一次,只觉得里面不少小曲儿弹的确实不错。” 刚过正午时分,莺巷就是热闹非凡,鞋跟顶着鞋尖,前推后搡,侯霖伤势未愈,病骨体弱,即便有郑霄云抬出一条胳膊推开来往人群还是免不了被踩了好几脚,索性衣冠还算整洁。听到云向鸢在这大摆龙门阵,边伏下身子心疼自己刚换上的一双黑乌布靴,边拌嘴道:“云将军,你可少吹几句,等等要是见到哪家姑娘脸红到步子都迈不开得多丢人啊!” 云向鸢冷哼一声,翘起嘴角一副膏粱子弟的笑意道:“都是姑娘见到本将军脸红的不敢抬起头,至今还没遇到能让本将军脸红的美人,虽说爬过的床榻也不少,可本将军何许人也?那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只留身过夜,不留心动情!” 侯霖见他要吹嘘个没完,头大的急忙堵住他眼看就要止不住的话头道:“好了好了,云大纨绔,扯这么多不如找个能坐的地,你说对不?” :(在这个悲伤的日子里我码出了至今最为香艳的一章,何其悲哀,不说了,抹干眼泪继续存稿,这个月会有一个星期的加更。) 149章:冤家路窄(下) 快哉男儿所求,不过就是出门千金马,回府万重楼,醒掌杀人剑,醉卧美人膝。 人生一世,流光一瞬。世间浮沉,真假幻灭。想得通的人活的快意潇洒,拿的起放的下,不为功名累,不为琐事碎。想不通的人日夜操劳,蝇毛小利也要斤斤计较,想要事事称心如意,可偏偏所得其反。 云向鸢是属前者,不在乎功名,要不也不会翻出那座他幼年时深恶痛绝的高墙门第。金银之物更是瞧不上眼,这倒是因为从小没怎么挨过饿,只有别人眼馋他,没有他眼红别人。 听到侯霖发问后他贱笑一声道:“怎么?管不住胯下那杆枪了?看你和我还算投缘,来到这平沙城怎么也不能让你们光看着吃不成,荣兄弟看样子兴致不高,等等找两个清倌给他谈谈小曲风花雪夜一番舒舒心就好,你要是心切,请不动烟雨阁里的三大凰女,上品的勾栏美人还有有的。” 说罢他从衣服兜里拿出一个灰色布袋,依他性子和一身武艺,自然不怕有哪个不长眼的小偷小摸敢觑视到他身上,大大方方的露出金色一角豪气道:“今天酒肉管饱,美人作陪!” 不等侯霖发话,旁边的黄楚邙就拍掌叫好,形同走狗模样上前大献殷勤,对着云向鸢一顿吹捧,大致就是些义薄云天,将军威武之类说出来不痛不痒也没拍到点子上的废话。 见到云向鸢这副作态,连心中万般警备周围的荣孟起都轻笑一声。 烟雨阁二层往上,就是那寻花问柳的去处了,一间一间闺房隔开,以妓倌身份而大有不同,只有有钱,都能乘兴而来得兴而归。二层大多都是些红倌住处,挑准了哪位跟着进房便可。 三层则就是些家境宽裕的士子爱来的地方,多数都是清倌,从小便被调教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不少官场失意的小吏最为中意的地方,不光能弹琴更能谈心,为忧愁的来客排忧解难,吟诗作赋,连不少士子都视其为红颜知己,不但不得寸进尺还能相敬如宾。这类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若论价钱,可比楼下那些在床上使尽浑身解数的花娘要高出多倍。 三层往上,可不是有钱就能登的上了。以前就不乏靠着行商发家的富豪想要拿钱垫脚往上走,几位鸨娘劝不住,撕破了脸面后卖把式的汉子就出来扫尾,闹大了大不了去公堂对薄,至于结果如何,瞧到如今这气派的八层塔楼不就一目了然了么? 云向鸢倒是很想进这烟雨阁内耍玩,按他的想法,见不到那三位艳名远播的凰女花魁,另外稍微次一些依旧是人间尤物的十八位行首总能瞧到吧? 不想旁边的荣孟起破天荒的开口劝阻道:“烟雨阁名气大了后,跟着名气水涨船高的花费也就多了,单单是一壶花酒免不了就要上十两银子,没必要去当这个冤大头。” 侯霖目瞪口呆,连云向鸢也是一怔后笑道:“呦!行家啊!” 荣孟起指了指旁边穿街的一座楼牌道:“平沙城里近百座青楼,烟雨阁是魁首,底下的几家也差不到哪去,清香楼里最近选出了一名花魁,能一睹芳容者无不赞叹是无双狐媚,名气直逼烟雨阁的三位凰女,不如去那坐坐。” 他此言一出,连郑霄云都神情古怪,委实是这么多日的了解下来,实在看不出一心只想报仇雪恨的荣孟起竟也是一位花丛老手。 荣孟起看到侯霖和郑霄云两人投来的古怪目光,淡淡道:“曾经年少轻狂做错了不少事,结识了一帮狐朋狗友,也就对这些多少灌了灌耳音,不过出事之后都是忙不迭的撇清关系,更有落井下石者,人心冷暖,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断然看不出来。” 侯霖心有同感,嗯了一声道:“这世道不乏锦上添花的,可唯独少有雪中送炭之人。” 撇开这个不愉快的话题不谈,一行人顺着街巷往那座不比烟雨阁奢华的清香楼走去。 街巷穿插处不少两边画楼里的姑娘都撑着青红色的花伞在拉拢过往客人,两边低矮角楼上勾栏处更是坐满了身姿婀娜的红倌子,一声声莺鸣百转千回,媚人筋骨,侯霖还算定力出众,赔着笑脸轻轻把两条搭上他肩膀的素手推开,中途胳膊肘碰到不少柔软部位,侯霖眼观鼻鼻观心,低着头快步行走。 有着眼眸一扫就能让旁人心惊胆战的荣孟起开道,除了黄楚邙外其余几人都大体相安无事,黄楚邙是自愿身陷在群芳之中不可自拔,最后还是一脸黑线的老六冲进去将已经有些瘫软的他给拉了出来。 侯霖呼出一口气,本来天气不算炎热,更是凉州少有的清风气候,可侯霖硬是出了一身热汗,只觉得这架势比起万弦拨动箭雨挥洒的沙场也不逊几分,前人所言的温柔乡、英雄冢果然大有道理。 离着落日还有好几个时辰,这条街巷就已人满为患,不过比起人群中不少身瘦体弱的士子,几个常年在军伍里磨练的汉子都能轻易在挤出一条夹缝来。 清香楼比起富丽堂皇的烟雨阁更为素雅,门前也没有那些楼中妓倌唤客,只有几个略施粉黛身着梨装的豆蔻少女在外接待,清香楼前进进出出的少有满口粗话的鲁莽汉子,大多都是长袍立冠的士子,虽说是做着皮肉生意,可看清香楼这格调却是不辱其名,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进了书院。 黄楚邙见到这架势就有些扫兴了,觉得远不如那座烟雨阁要好。 侯霖正走间,感觉有只手在他腰间缠带上揪了一下,他面带不善,以为撞见哪个不长眼的小贼,转过身却只见到一张浓妆艳抹的面孔。 那只手的主人不过是一名少女,即便涂满劣质粉黛也遮掩不住稚气,一双几乎被粉底和口红盖去原有肌肤的脸上只有一双不沾半点红尘气的眸子最为动人。 侯霖愣住。 少女择人而问,见侯霖面相清秀才敢拉住他,可被不知杀了多少人,沾了多少血的侯霖回头瞬间迸发出的煞气吓住,怯生生的往后退去一步,张开大红胭脂涂抹的樱桃小嘴,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到这少女身上破旧的绫衣侯霖就知她便是在那些粗俗人口中最为下贱不堪的流莺野鸡。&bsp;&bsp;侯霖望向这少女出来的死胡同里,背光阴影处果然有个身影偎墙探头,见到侯霖目光扫来,猛然蹲下身去。 “公子要不要要不要服侍,奴家年幼,可是青涩的很呢” 话还未说完,侯霖没做声这小姑娘倒是泫然欲泣,一双灵动如清潭涟漪的眸子里渗出泪珠,手足无措的站在原地,楚楚可怜。 她实在说不出黑巷胡同里那个被她叫做父亲教她说的这些话语。 见到这幕,自以为已经是铁石心肠的侯霖也有些心酸。 小姑娘身上只罩着这身宽大的破旧绫衣,比侯霖矮小不止一个头的她里面什么也没穿,依稀可见低矮襟口里那含苞欲放的稚嫩莲苞。 这看似风流无数的十六道莺巷中不知有多少这类逃难进城的穷苦难民,为了苟活做着这低贱勾当。卖妻卖女的不在少数,看这姑娘圆润的面庞,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没到在官府登记入册为妓的年龄,也就入不了青楼为娼,便被狠心父亲推下这无尽苦海。 侯霖不忍心拒绝,更不可能答应她,心知自己这买卖做不成,这小姑娘还得另去勾搭,一时心中意气泛滥如海,从兜里掏出一块银锭偷偷塞入她还没放下的手中。 四目对视,两厢无话。 侯霖尽量表现的和善一笑,转身埋没入浪潮人海。 荣孟起低声道:“你帮不了她。” 侯霖抬头看着清香楼两大虹柱上入木三分的对联,摇头又点头。 左边红柱书佳山佳水佳人笑。 右边红柱写雅琴雅趣秋扇摇。 清香楼对门的是一酒楼,人生鼎沸客满为患。二楼无窗无墙,只有一简易隔栏,是别出心裁的掌柜故意弄作,就是为了让食客在品美食的时候还能赏美人。 二楼临窗的的绝佳位置,只有一名公子独坐,点了满满一张八仙桌的菜,每个只尝几口,又要了一壶凉州特酿的寒潭香独酌。 刚从西陲风尘仆仆归来的他舍弃了以往的酒樽玉杯,换成了大碗而饮,配上他一身富家子弟打扮的奢华衣服倒是有些不伦不类。 他饮上一口后,低眉浅笑望向楼下的熙攘人群,一眼便看到了身材高大的荣孟起,还握在手中的实瓷大碗竟是被他一手捏爆,惹来诸多食客目光。 他原本闲散恣意的神态倏忽转变,猛然收缩的瞳孔直勾勾的望着背对向他的荣孟起。 这时他注意到荣孟起身旁那个瘦高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杀意冲天。 身后一名发须半白的老者身杆笔直,感受到他突如其来的愤怒询问道:“公子怎么了?” 出身豪贵的金家三公子笑意浓厚,淡淡道:“鄂老,你迅速回府去调来家将,还有别忘了取我那张粼江弓来。” 老者没有再问,得令而去。 眼神越发暗戾的金泰衍看着入楼的两人咬牙狞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今日就一并还来吧!” 150章:风花雪夜最动人 清香楼里别有洞天,四四方方的一座大厅内可以轻松容纳下百人,这个时辰大都是些来这听曲进食的雅客,人数虽多,但整个大厅除了丝竹之音外少有别的杂音,就连一些嘴里噘着花生瓜子之类的客人也多不约而同的闭上嘴细嚼慢咽,不发出扰乱他人的杂音。 单是这份所至宾客的心有灵犀,就无愧清香楼的招牌。 侯霖一行人进楼,门前站立的一名淡花梨色衣衫的少女脚步款款走上前,施了个万福金安后蛾眉含笑,声如春月融雪动听道:“几位请随我来。” 跟着这少女的婷婷玉步,一行人走进清香楼内,没到饭点楼中已经少有空位,侯霖草草一眼扫过,发现坐席上的大多都是立冠长袍的士子。正厅中央是块露天的红杆舞台,三层楼高低的清香楼顶篷木屋中凿空,呈各式花瓣形状,阳光直射进来映在舞台当中,浮现诸多花色旭光,眩人眼目。 这座高台一丈有余,两旁摆放了二十二顶花鼓,更让人称奇的是高台之下有用圆润光滑的鹅卵石堆叠出来的一条水流沿道,不知出自哪个能工巧匠之手,水顺沿道而潺潺成溪,竟是一条活水。旁边还种栽了不少西凉难得一见的江南花草,例如春阳草和莹花,两者相得益彰,再伴着舞台上端坐的一名抚琴女子青葱拨动,弦音环厅而散,这等诗情画意的绝妙来处不禁使侯霖眼前一亮,连荣孟起嘴角都略微扬起一个笑容幅度。 想必天下哪个读书人都会沉醉这等场景之中,所谓四海清平国泰民安无非就是君民两相忘的大同境界,农夫能倾心于田野之间,书生能有青卷翻阅,不过设身处地在当下时局,这样的萎靡之声有些太过奢侈,就像一旁的云向鸢听到那音弦飘渺的声音非但没有舒展眉头反而撇了撇嘴角,他小时候就没少听这种音律,实在难以去喜欢。 少女抬臂做了个请的手势,高台之下四角都是普通的坐凳桌椅,只有二楼上有不少屏风帷幕,应该就是雅间。 像置身于这种雅到让人不得不跟着轻声细语的楼坊间,谈那些金银俗物就有些庸碌了,熟谙此道的荣孟起比起正儿八经出身名门的云向鸢更有世家弟子的风范,稍稍敛袖用指尖往上轻划一下,少女便含笑点颌,带着几人上二楼。 高台旁边的楼梯拐角共有四梯,台阶上绑了不少红绳锦巾,都是来此过宿的宾客所留,读书人大多心思细腻,他人一举一动都能牵动心弦,更何况有肌肤之亲的青楼女子,不少一夜欢宵后意犹未尽,出那香气扑鼻的闺房都是一步三回头,只恨不能住在这里,走后下楼看着那女子的笑颜只要稍有动情的人都会取下身上的一角衣袂或是巾线,绑在楼梯上,也有对某些长相出众气质逸然的公子哥动心的倌人,临别之际恋恋不舍的割下一缕青丝相赠,这都是风雅多情之举,多多益善。 楼梯上铺着多色厚毯,踏上去柔软异常,一是为了防止有醉酒的客人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摔下,二是怕某些动静大的客人上楼下楼惊扰他人。青楼的名声好坏,都是在这看似无用的细节之中,和官场上滴水不漏的待人待事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侯霖扶着圆柱把手跟在少女身后,听着高台之上那抚琴的清秀女子妙手弹奏的雅颂曲调,闻着前面这体态轻盈的少女香气,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安定祥和,和在学士府茅屋内捧卷煮茶的悠然心态还不同。他这才明白为何江南那边所说的素手研磨红袖添香有多吸引人,也难怪江南士子多是只近声色不好犬马。 楼梯三折三停,这少女将众人引入靠中的一间房屋,轻轻推开帷幕,里面一缕淡香传出,一根淡黄色的香炉摆放在屋中案台正中,烟气袅袅,旁边还搁置着一套江南那边青花窑出炉的秀气茶具。 “几位公子请。” 屋中并无那些繁琐摆具,底下铺着莺芦草席,围着案台还有几个干净蒲团供人入座。 众人对此都很满意,只有黄楚邙一脸不忿小声嘀咕道:“老子是来窑子嫖-娼的,又不是来喝茶的” 声音不大,可在这落针可闻屋内却是清晰的入了众人耳中,那少女没有什么表态,只是眼神中掠过一抹不屑和愠怒,被侯霖看到。 “几位公子稍等,果实点心稍后送到。” 少女施礼而退,出门后在轻轻将帷幕拉上,云向鸢看着一脸委屈的黄楚邙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从现在开始闭上你嘴巴,要不今天你就真的只能喝茶了。” 云向鸢一扫摆胯,屈膝入坐,还不望警告一声黄楚邙。后者听到奉为圣旨,还真的急忙用手盖住嘴巴,似乎是当了山大王太久,做惯了虎皮椅子,对这跪坐不适应,学着云向鸢坐在自己的小腿上,百般别扭,憨笑一声后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将两腿打开盘坐一旁,张着一双眼眉开始张望起 屋内布局。 侯霖对此置若罔闻,只是看着妙曼身材风情万种的少女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少女腰肢如柳,轻摆而去,侯霖无意间瞅见这少女两条修长美腿几乎毫无缝隙,放在对女子比对自己还了解的花丛风流子眼中,可就是清白尤物,十有八九还没人曾采摘过。 他心中倒没那么多龌龊想法,只是一念既起,拿这少女和刚在大街上碰到的女孩对比,难免有些觉得天道不公。 都是这乱世浮萍,一朵被红墙绿瓦所围,养的是越发水灵,一朵却遭风吹雨打,随时都有可能香消玉殒。不提两者穿着打扮,像这清香楼里的妓倌,为了避孕都是日夜点上麝烛香,那流落街巷招揽娼客的小流莺如何用得起这等名贵香烛?还不得喝那水银来避孕? 虽说少食无恙,可毕竟是毒物,哪能不残害自己身子? 听着外面音弦拨动,侯霖思绪随之飘渺,越想越杂。 少女端来几盘果实点心,她虽年幼,可在这风月场所多年,人情世故熟稔的很!单从衣着打扮和气质上就能看出一个人兜里揣着多少银子,一天待客百人有余,少有被蒙蔽招子的时候,也见过不少打肿脸充胖子的家伙,分明只够喝壶清茶,偏偏要指着这二楼雅间大声嚷嚷,有的是在好友面前不愿丢脸,有的就是来这惹是生非。碰到这类人她都会旁敲侧打的稍做提醒,又不至于折辱宾客脸面,只要有自知之明的都会顺着楼梯往下走,就像踩在这清香楼梯间厚软的毯子上,踏实的很! 要是还有不长脸也不长脑子的家伙,那么清香楼里几个身上不带香味的护院可就要出马来对得起他们每个月的俸禄了。 少女心思玲珑,虽然侯霖几人穿着普通,说不好听点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衣裳,可不论是云向鸢身上流露出来的杀伐气还是荣孟起身上的世家气,都让她在这短暂接触时心里做了个简易评估。 清香楼里大多都是士子来访,少有军营里出来的军爷作客,清香楼的格调也让那些玩惯了刀枪喜欢直来直往的莽汉拙计。就像刚才黄楚邙的无心之过所说:狎妓就是狎妓,搞这么多花样来作甚? 至于这个口无遮掩的男子,见多了如玉温润的世家公子的少女实在不想多看一眼,而像侯霖这般含蓄带笑的书生她是不讨厌也亲近不来,唯独那个双眸深邃的高大男子,很是入她眼。 世家子弟偏爱锦衣华服,长袖摆胯,腰间在缠上一块哪位小家碧玉亲手缝制的香囊或是上好的吊坠,头髻用玉冠而束,手里在把玩着什么花扇如意,更是添彩。 也有不少喜武的公子哥不配玉石而配宝剑,虽说真正能拔出还耍的有模有样的少之又少,可在这平沙城中,根本也不需出剑。 少女手里把着鸳樽壶进来,酒香弥漫,显然是吃准了这几位不似那爱茶之人,却没想到仍被那个她有好感的男子皱了皱眉,她心里一顿、难道猜错了? 接着那个男子说出一句:“换坛来,在拿几个大碗。” 这少女之前对他的好感一句全无。 雅间不大,却是应有尽有,什么棋盘骰子投壶之类的,都规放整齐于一边,若将楼阁中的山水琉璃窗推开,就能将整个一楼的景况一览无遗。 高台之上那能拨动琴弦更能撩动人心的抚琴女子冲着底下满座宾客鞠躬。侯霖眉头一跳;怎么他们刚来就完了? 侯霖正思索间,一个身材妖娆的女子雍容装束,后面还有两名侍女帮他抬起拖地的长裙,低首登台,底下男子尽皆疯狂,一个个开始将两个巴掌拍的雷响。 别说黄楚邙一双眸子看呆了,连口水从半张的嘴巴里流出浑然不觉,侯霖都是目不转睛。 唯一淡定的荣孟起不被满堂喝彩所动,自己倒了一碗酒才瞥了一眼道:“这就是最近风头力压烟雨阁三位凰女的花魁了。” 151章:惊鸿舞 青楼里面的规矩繁多,一点不比表面风平浪静,暗里波涛汹涌的朝堂军营里少。 譬如对自家妓倌的约束,除去许多忌口字眼外还有不能甩客,不能私接,不准私藏打赏银两等。 大多青楼不会对宾客有太多要求,毕竟是要开门做生意,求的个和气生财,而且当下时风偏儒,也少有那些爆着粗口来寻晦气的白痴。就像官场里总喜欢数落那些刚刚考上功名的新吏,军营里常有新卒给老兵捏腰捶腿,打饭倒水,在洗上个把月的袜子衣服,否则就难以立足一样。愣头青的雏头儿总是让人不齿讥笑的,尤其在这好面儿的青楼里更是如此。 对于像侯霖这种打娘胎出来头一回进这地的楞雏而言,不论表面如何笑的得体自然,心里难免会有些紧张,一直在想些偶然听到的青楼暗话和规矩,比如什么叫花街,什么叫拉铺,什么叫挂衣等。 可当他看到楼下高台上的那名女子后,脑子便是一片空白。 楼下那名声隐隐有直追烟雨阁三大凰女的花魁一登台露面,就让楼中数百男子心神颠倒,不说她裹在那身精贵江南流云衫中的诱人胴-体,单单是那副妖艳面貌就能让人为之疯狂。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看到这女子第一眼后,侯霖竟然觉得腹中可以倒墨的自己有些词穷了。 饶是心神坚韧的郑霄云都有片刻失神,但很快就自拔出来,从这女子身上将目光移开。年纪在众人中算是最小的侯霖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听到云向鸢轻咳两声后才知道自己失态,赶忙端起酒碗故作掩饰往嘴边递,可拿起后才发现碗中无酒,更是尴尬。 云向鸢淡淡的看了台上单论姿容堪称祸水的女子一眼,大反常态没有取笑侯霖,只是开口道:“行了行了,别装了,这花魁身段脸蛋确实不俗,比起云烟阁的三大凰女也 不遑多让,也难怪清香楼要大力捧她,这般人间狐媚,要是不请那些写诗作词为生的士子大肆吹鼓一顿,那还做个蛋的生意!” 侯霖赔笑两声,还是觉得有些害臊。男子平时敢对女子毛手毛脚出言调戏,可真正看到了自己一见钟情的那个人,反而沉默寡言。 动情动情,心之所动,才会如儿时青涩。 可这个不过才见了一面的女子,还是青楼花魁,侯霖都在心里逼问问自己,真的动心了? 云向鸢继续道:“我以前见到漂亮点的姑娘也是步子迈不开,开口也不是,不开口也不是。教你个办法,你想啊、人死了皮肉腐烂,只留下框架的骷髅白骨,不论男女都是如此,管她生前有多的皮囊面相,变成红粉骷髅后还能比别的骨头架子好看?所以你就把她想成一具骷髅,心里也就没那么多旖旎想法了。” 侯霖将信将疑的试了试,恰好看到那女子回头转来,高台与二楼基本齐高,侯霖清楚看到这花魁面容,甚至连她眉心的一颗小痣都看得见。 这一对视,侯霖就将云向鸢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略微张开嘴巴想大声招呼,可又觉得唐突,张嘴又合上,正要一鼓作气说句话,那张面孔就已经扭了过去。 云向鸢摸着额头用胳膊肘支在案台上摇头,见到黄楚邙还是留着口水发愣,没好气的上去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骂道:“看!看!能有点出息么?” 黄楚邙傻笑两声,始终不肯移开目光。 侯霖怅然,只见她侧容心神就已是激荡难平,像是万丈波涛被狂风啸起,不知如何平复。 老人都说眉心带痣之人生有福气,每逢坎坷之时总会有贵人相助,可这女子怎么就会跌落红尘,沦为人皆轻薄的妓倌呢? “今日青黛姑娘为谢众位贵客赏脸,特地择时舞袖一曲。” 旁边身材肥硕的老鸨捏着鼻子细声喊道,底下众人议论纷纷,有明白人知道这是清香楼为了抬这头魁身价不遗余力的造势,连客人相对稀少的下午时辰也都不放过,就不怕受那成名已久的云烟阁打压么? 清香楼比起云烟阁方方面面都逊色些,可胜在格调清雅,一楼两旁的画壁上还有许多来往士子的墨宝,不论你名气如何,只要在这清香楼里花过银子,就能在这画壁上留下几句诗词供人观赏。当然也得留下名号姓名,没两把刷子的士子大都不敢去做,生怕被人耻笑,士子重名,更重于命。 老鸨继续笑道:“青黛姑娘一舞之后,有自认才高八斗的公子可就舞赋诗作词一首,清香楼将选出其中最为惊艳的以裱装在青黛姑娘的闺房里面!” 此言一出,底下更是哗然。 对于底下甘做石榴裙下风流鬼的众人来说,这等殊荣对他们的吸引力丝毫不差于金榜题名,闺房提名不算什么,可如此就是向自己和这青黛花魁中间架起了一座浮桥,自古不缺才子佳人的故事,要是能和这等美人共谱一段千古情话,岂不是人生一大喜事? 一身赤青绫罗长衫的绝色花魁傲踞高台,更是让底下无数人心痒难耐。那种唯唯诺诺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女子在床榻之上滚棉被无趣至极,只有怀拥这等美物丰韵才叫人间极乐。 花魁真实姓名自然不叫青黛,不论如何身份低贱卑微,亦或是人尽可夫的窑子破鞋,都不会用自己的真实姓名,沾了风尘二字,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唯独这点别人看来可有可无的尊严她们却是比什么都看得重。 青螺描眉,绯红落唇。 艳妆盛衣,盘云九簪。 唤做青黛的花魁看到旁边的鸨娘点了点头,伸出芊芊青葱玉脂般的手指放在自己娇艳红唇上嗤笑一声,当之无愧的风情万种,连带着侯霖在内无数在场男子都随着她一颦一笑而心动荡漾。 旁边两名侍女走上前,花魁摊手站直,头颅高傲抬起,蔑视四方,端的是贵妇之范,可那双睫毛垂帘的魅惑眼神让人忍不住的鼓动喉结咽上一口口水。 男子情窦未开的年龄,也就是粗俗话所说的毛都没长齐时,见到同龄女孩无感更无心。可一旦到了年纪后,总会觉得女子身上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在大些懂得男女之间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后,就恨不得整天腻歪着卿卿我我。 两名侍女上前缓缓将花魁青黛身上罩着的流云长衫连带着拖地裙袂卸去,里面只穿着贴身的一件长袖彩衣,领间围着一黄色彩带。 让底下众男子一阵沸腾的是这彩衣不但将她前凸后翘的妙曼身姿展露无疑,更是将胸前两座呼之欲出的高峰下肌肤露出来,肚脐上还系着一根红色丝线。 看到这丝线后侯霖神情有些黯然。 青楼女子不但有忌口的话,更是忌口于对口,情人之间亲吻正常,可真没几个宾客心大到敢肆无忌惮的和妓倌接吻。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红唇万人尝。 这可不是用嘴来尝,而是用男子的第三条腿。烟雨阁上那三名如今身价水涨船高的凰女其中之一,便是有那樱桃小嘴丁香小舌卷龙枪的绝活,据说能让人欲生欲死腾云驾雾,能让这位凰女伺候一次,宁愿少活十年。 这些身不由己的可怜尤物在宾客面前强颜欢笑,遇到那些懂得怜香惜玉算是命好,可遇到些有怪癖的人,真的是叫苦不迭,身子清白留不住了,那总得心里头有些念想,做了这行,听多了那些说给鬼听鬼都不信的情话,大多也就对男人死了心。有些心里依然有着冀望的妓倌为了顾及心中的倔强,就会在脚腕或是腰间缠上红丝,即便在床榻之上脱的一干二净奉承迎欢,也能自欺欺人自己并非是一丝不挂。 这简单的一根红丝,就是她们心中最后的底线。 看到这艺名青黛的花魁如柳腰肢上束着这根红丝,侯霖心里莫名的痛如绞割。 花魁青黛双手掩目,高台之上花鼓之旁站立了与之呼应的二十二名清倌女子。 青黛长袖垂膝,她微拱踏前一步,高台之下花鼓声响。 二十二名清倌歌喉空灵,整座清香楼里一片肃然。 “丹衣水袖舞,金甲战场沙。 拂袖红尘起,马鸣醉酒歌。 多情红颜妃子笑,铁骑诉断衷肠意。 道别离,何来情愫鸣? 余腔共鸣寥音寂,将军宿醉风吹烛。 沉心如沉沙,乱情若箭雨。 回首阑珊望,旧人故去无踪迹。 曾记起,丹衣起舞时 目若惊鸿影。” 花魁身段婀娜,兼得一双手便能握牢的纤细腰肢,赤裸美足踩在高台上,摆袖击鼓,一声一声声声不断。 她舞姿炫目,每腾空跃起将缝着沙包的水袖丹衣敲击花鼓时,所有人都随着她身影而提心。 一曲终了时,全场还寂静无声。 连之前对之并无太多感觉的云向鸢都有些看呆了。 侯霖更是醉心于她那风姿绰约的惊鸿花鼓舞下。 两席水袖从半空中折叠而落,恰好点在两边花鼓之上,琴瑟声落。 花魁扭头谢幕,刚好望向侯霖。 一笑百媚生。 :(原计划这个月底暴更一次,可是月底得出次远门办事,只能搁浅,不过不会断更,等下个月在爆发吧,最近成绩不是很好,我是该努努力了。) 152:倒转琵琶 风情万种 清香楼外,街道人群向两边退散,不少踏着游玩心思的士子都是面露不快,可看到随即从北边烟雨阁下集结而来的持戈甲士,俱是心神一凛。 像是乡野匹夫只知道穿着耀眼大红官袍的老爷都是惹不起的主,可放在略见过些世面的人眼中还会去辨别一下胸襟前那官补子的花纹图案。 平沙城里的百姓虽然没有帝都长安居民的傲然,可见惯了那些行场气派的富贵官宦,除了心中有些不为外人道也的妒忌外,还参杂着些埋在心底的不屑和轻视,多少会和其他富贵人家相对比,即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到不了这高度,可和好友窃窃私语中都是品头论尾指点江山的架势。 烟雨阁身后的势力非同小可,这算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旁边的青楼牌坊敢在街巷上让姑娘们招呼揽客,可唯独不敢逾越烟雨阁八层高楼前的那碑台抢生意,那原本是为了彰显烟雨阁财大气粗的碑台就有了标尺的用途。 可这些没打旗号的持戈甲士不仅脚踹旁边摆摊推车的骄横气焰十足,几对行伍跑到那白玉柱子红绣锦布的碑台前也是毫不收敛,似乎对这烟雨阁背景一点不知。 不少长居城中的富实人家不敢仗义执言责骂这些甲士,可心里还是会腹诽几句这些土包子,小声唠叨几句敢在烟雨阁门前撒野,真是耗子遇到猫不跑—嫌命长。 人群中也有几个官宦子弟面露疑色,这几十号甲士不打旗号,也没有领头的将校,只有一个老头晃晃悠悠的跟在队伍之后,可他们身上分明是凉州郡兵才能穿戴的鱼鳞甲!朝廷可以对其他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军营里的事情却是半点沙粒都容不下。这可是动则诛族斩首流放的弥天大罪! 接下来的一幕让这些准备看好戏的人大跌眼睛。烟雨阁内的山羊须管事听到了门前整齐踏地的骚动声音后皱着眉头负手而出,后面还跟着几个拿着棍棒卷起袖口的门护。 见到这队持戈甲士后山羊须管事眼神阴沉,脚步却没半点迟疑,迎了上去。甲士队伍后面的一个发须半百老头缓缓踱步而出,含着笑意上前附耳了几句,这山羊须管事居然就一展眉头,用两根指头夹着须丝大笑出声。 不过两三句话的功夫,两个混成人精的老家伙就勾肩搭背开始热络的称兄道弟起来。 这倒让两旁远远张望的人群颇感意外,个别心思灵敏者更是猜测不断:难不成是一丘之貉?还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甲士没有停留太久,转即便往清香楼的方向去了。 甲士中的半白老头跟上行伍,眼尖的人发现他身上还环着一张巧小的红漆弓。 隔着一条街的清香楼莺道热闹依旧,不少听说清香楼头魁青黛姑娘正在一歌水袖花鼓舞闻讯赶来的人小跑入楼,可到了跟前在才知道已经晚了,不少风流子都是将拈着折扇跺脚捶胸,悔的厉害。 金泰衍站在清香楼对面的酒楼上冷笑不止,看到街巷临口的府邸甲士赶来,笑意更浓,冷的彻骨。 清香楼内的众人沉醉于这艳冠群芳的花魁舞姿之下,侯霖双眼迷离,眼中只有这花魁独身一人。荣孟起瞧的心知肚明,虽然面相自然,可心中大为不悦。 死在女人肚皮上的英雄豪杰自古都不缺,大里说百年前的舞屠皇帝,小里看绿林里的豪迈汉子,都是为了一搏红颜笑,最后却是各个下场凄惨,要是侯霖也是这般见色眼开的愚钝之徒,那么他荣孟起只能不念这些日子的生死患难了。 普天之下在大的事情,在铁的交情,都不如他报仇雪恨的执著重要。 旁边的黄楚邙被花魁一眼瞟来振奋的手舞足蹈,当即摆正了身姿,坐的比荣孟起还直。他嘴角轻轻颤抖,学着世家公子风度报以一笑,可却不知笑不露齿,乍一看、淫贱的厉害。 撇头看向这里的花魁只是抿嘴一笑,随后落落大方的朝着台下还没能回过神的众人施礼下台。 黄楚邙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嘴里一直喃喃道:“你们看到没她在冲我冲我笑呢!” 云向鸢轻啐一口,捡起一把瓜子就往他脸上甩去骂道:“瞧你这点能耐,他娘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混上山寨子里头儿的,这小妮不过朝着笑了下,你魂都让她给勾跑了,如果她向你勾勾手你还不得死去?” 黄楚邙死盯着那道下台倩影,痴痴回道:“我心甘情愿!” “娘的!真是无可救药了!” 旁边荣孟起端着酒碗递到嘴边,听到后微微一笑道:“这清香楼花魁确实妖媚的紧,天下男子没几个能见她不动心的,若不是清香楼的底气不如烟雨阁足,早就将她推上凉州名妓之列了。” 云向鸢打趣道:“怎么?荣兄弟也动心了?” 荣孟起一饮而尽,顺着云向鸢刚才苦口婆心劝解侯霖的话回道:“不过是红粉骷髅罢了,寻常百姓夫妇难过七年之痒,青楼女子福禄更薄些,能有三年人前风光的日子就了不得了。等到年老色衰被新人取代后,有几个人还能记得年轻时的月貌花容?一代后浪推前浪,推倒沙滩上还不是等死的结局?” 云向鸢伸出一直大拇指,冲着荣孟起比划道:“还是荣兄弟目光久远,不像这两个家伙,就冲这话我就得敬你一杯!” 荣孟起不拒,和云向鸢碰碗又是一通豪饮。 花魁下台后,一旁的鸨娘扭着有农家水缸大小的腰杆小跑到跟前,面对这清香楼的金子招牌不论是言行举止都要比其他妓倌要温和的多。 艺名青黛的花魁听后淡淡一笑,将头上发簪取下两支,略微摆弄一下就改成了良家女娣最为常见的淑霁型,扭过头冲着侯霖这包间嫣然一笑。 这下连荣孟起和云向鸢都怔住,停下手上碰杯的动作,面面相觑。 难不成他们几人间还真有这花魁中意之人? 黄楚邙像是失心疯一样扑向云向鸢,两只手在他腰胯间乱摸,边摸边用凉州土话怪叫道:“真是日了仙人他板板!云大哥,云祖宗!今天这美人十有八九是看上我了!咱们兄弟一场,快把你身上的金锭子都给我!回去之后给你当牛做马都行,今天谁要敢拦我,以后兄弟就没得做了!” 云向鸢猝不及防下被他按倒在地,大骂一声后两只腿夹住他两只手,用力向旁一扭翻身骑在他身上,毫不惜力的朝着他脸颊甩了一巴掌声色俱厉道:“你小子要是觉得活够了就直说!” 黄楚邙善用石子砸人,这近战傍身的把式却掂不出几斤几两来,被云向鸢一巴掌甩后醒悟过来,连声致歉。 一楼的散桌不少宾客开始大声嚷嚷起让青黛姑娘在歌舞一曲,高冠长袖的士子堆里一个身着华服的富贾更是直接了当,当着百来双眼睛下取出自己手上的一串紫色玛瑙镯子,直说不求其他,只求青黛姑娘能赏面在舞上一曲。 在场的士子九成九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书生,文不能安邦治国,武不能金戈铁马,唯独这起哄捧场的套路是熟能生巧,既然有人出头,便随着起哄,音浪一层大过一层。 老鸨脸上挂笑,众怒难触,花魁也就只好顺着梯子往上走,在阵阵欢呼声后又登上了舞台。 旁边一个婢女递上来一个玉珠琵琶,在她接过琵琶的瞬间全场鸦雀无声。 常常在这莺街里面转悠的人都知道清香楼花魁青黛有两个绝活,可不是那俗不可耐的床上淫技,而是实打实从小练出来的花鼓舞的转琵琶。 白梨木,玉品箸。 一般清倌弹奏琵琶都是竖起抱着,左手按弦右手弹线,可她却反其道而行之,不但反转琵琶搭在自己肩口,还右手按住弦丝,左手搭上四根音线。 单是这份姿态就让底下无数男子为之倾倒。 她素手轻轻一拨,音浪起。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说不尽的风情,道不完的妩媚。 她虽是身朝正厅,可脸却挡在琵琶后面,露出一副让人酥到骨子里的莞笑,看着侯霖。 荣孟起轻轻放下酒碗,心里突然就像这琵琶弦声一样飘忽不定,如万千鼓点垂落心头。 旁边的几人都听的有些发怔,连云向鸢都微微张嘴眉关紧锁,至于黄楚邙更是两只手扶在窗边闭着眼睛一脸享受。 清香楼外进来一个华服公子,双目阴戾,看到台下的鸨娘后点了点头,鸨娘还以微笑。 楼中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美人倒转琵琶的合瑟声中,四根音弦如秋水横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层层叠叠百转回肠。 侯霖两眼都看的痴呆,嘴里喃喃道:“真是一副倒转琵琶美人画啊!” 没人发觉手里提着一张小弓的华服公子径直走到舞台下,顺着鸨娘所指望向侯霖。 他两个大跨步登上舞台,站在花魁身旁。 琵琶声平,弓弦声起。 荣孟起看到金泰衍的脸后,大喊道:“小心!” 一根赤羽的小巧箭矢随声出弦,直朝侯霖心口而去。 153章:险丧美人画 荆州桂阳郡有百里长河,名曰粼江。 粼江贯穿百里桂阳郡疆土,像是一道天堑从中将桂阳郡瓜割成两半。 荆楚之地水泊无数,荆州为九州地域辽阔之最,从西至东,千里有余,从北至南;近乎三千里。 前朝大殷曾有古籍记载,九州之北有北原,一望无垠。北原之北有极北,自古鲜有人涉足。曾有古部落举族北迁,留下只言片语于竹简之上,说那极北在北的遥远地方,有比中原北原极北三地土地还要壮阔的大海,名曰北海。 北海有鱼,名曰鲲,化鸟展翅其长千里,怒而飞行纵空,其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重天。 故而曾有诗仙酩酊大醉之时作诗词道:学做鲲鹏飞万里,不做燕雀恋子巢。 北人善骑,南人操舟。北方男儿快马驰骋自是快哉,江南男子乌蓬青竿生炉火也是另类风流。不说荆南之地的八百里浩荡云梦泽里有多少大舟飞船,单是桂阳粼江就有两万精锐水军,号飞翼水师。 江南男子不如北方男子生的虎体猿臂,所使弓弩也就小上那么些,像金泰衍手中横握拨弦的粼江弓就是这两万飞翼水师的大都督所赠,小巧玲珑,穿透力却是非同小可,能将小舟上的挡板贯穿,至今死在金泰衍这张粼江弓下的人少说也有二十来号,大多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执,纨绔子弟相争,不过都是为了一口气,少有弄出人命的时候,毕竟谁家儿女都是骨肉,稍不留神便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金泰衍射杀这么多膏粱依旧逍遥,可想金家这颗参天大树如何牢固根深。 黄楚邙趴在窗边,双眼朦胧道:“这美人胸真好听,不对、是琵琶好看”胡言胡语中从他头顶长巾激射过一支箭矢,将还沉浸于高台美人画中的他吓的一个激灵,浑身哆嗦的往后瘫倒。 荣孟起变色一声怒吼,数次死里逃生的侯霖反应已经相当迅猛,看见跨上高台的华服男子手中弓弦被他拉起时就向下伏身,可还是晚了一步。 侯霖嘴角撕裂出一个歪斜角度,红羽箭矢直入他左胸,粼江弓足有一石半之力,又是如此距离之下,侯霖整个身体如同断线纸鸢飘飞出去,一头撞穿透薄如纸的帷幕。 红羽抖动,摇曳出血花点点溅落屋中各个角落。 金泰衍缓缓放下手中弓箭,粼江弓在他手中似红绳飘舞,像极了刚才这花魁的飞袖花鼓,最后弓弦缠绕在他小臂之上,皮囊不俗的他眼中阴戾随着飞矢而出,转而是一副人畜无害的谦谦微笑,嘴里吐道:“瞧,这不就连本带利都还回来了么?” 中箭的侯霖倚靠在帷幕旁,抬起一只手臂,竟是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两眼昏花,被这剧痛牵扯之下神志无比清醒。 心中苦笑,只觉得在这弥留之际走马观花的二十多年没什么能想到的,唯独脑海里不断沉浮那句色字头上一把刀的俗谚。 他想开口,可艰难张开嘴后,压抑在喉咙间的一股腥甜就像喷泉一样涌出,将他素白长衫的整个前襟全部浸的血红。 屋内几人都在刀山火海里趟过,临阵变通的功夫早就镶进骨肉里了。在侯霖中箭的那一刹那离的最近的云向鸢就低着头一把扑上去将窗户关上,郑霄云和荣孟起几乎是滚爬到侯霖身旁,一人上前轻轻掀开他外衣查看伤势,另一人一拳砸破帷幕盯住外面。 绝色无双的花魁青黛合上能勾尽世间男子魂魄的如酥媚眼,手中琵琶跟弦被她红紫色的指甲撩断,低声道:“对不起” 十六道莺巷每天都有嫖霸王娼的无赖被棍打出楼,亦有将校衙内官宦子弟为了一口气的事情大打出手,可终归面子上都能抹过去,没听说过有闹出人命的事情。 见到这风度翩翩的侉弓男子铁血射杀另一人,不光楼内的姑娘们花容失色各个开始尖起嗓子哭喊,不少大老爷们儿也是吓的屁滚尿流,钻到桌下的不少,桌下钻满后夺门而逃的更多。 清香楼的骚乱止于楼内,楼外长街早被金府管家带领的家将甲士围了个水泄不通,看着无头苍蝇一般冲喊出楼的众人金府管家不管不问,屹立牌匾联柱之下。至于门前迎客的几个梨衣姑娘早被驱赶走了。 肥胖到足有两个花魁体形大小的鸨娘眯眼笑道:“这倒霉玩意得罪了公子还敢来清香楼玩耍,也不知来时家里给置办棺材寿衣没,对了、公子,这不长眼的家伙究竟哪里惹的您如此勃怒?” 清香楼里一言九鼎的鸨娘言语阴损,在金泰衍面前大献殷勤,恨不得贴到他身上。金泰衍笑意渐浓,扭过头看着这鸨娘道:“这次毁了清香楼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名声,本公子着实过意不去,回去也免不了被父亲责备一通,不过倒是值当。” 鸨娘听后笑的花枝乱颤,怪声怪气道:“公子最受老爷疼爱,哪里舍得让公子受半点委屈?清香楼能为公子尽些绵薄之力,休说折损名声,就算是楼塌了也是应该的!” 鸨娘一把拉过花魁青黛的纤细玉手道:“来来来,青黛、咱清香楼背后最大的金主就是这位公子爷,还不请安问好?” 青黛心中急躁,莫名为二楼那位素未谋面的清秀公子担忧,听后心不在焉的施了个万福道:“奴家见过公子。” 花丛老手的金泰衍只是生硬的嗯了一声,他虽热衷美人,在苍城时哪家上了档次的青楼牌坊没他足迹?哪个肤白貌美的妓倌没和他有过肌肤之亲?来到平沙城后更是变本加厉,就连烟雨阁三大凰女其中两个都和他玩过一龙二凤的花样。 不过现在正事要紧,对他这般什么都不缺的世家少爷来说,美人在好也不过是装饰玩物,只有功名才是要去追逐的命脉。 当下荣孟起还在屋内,知道他底细来历的金泰衍哪能杀死一个侯霖就此罢手?不去斩草除根只怕来年春风吹又深。 心中暗自估量的他无心去染指旁边这位比起烟雨阁凰女也不谦让几分的尤物。不论是在苍城当街砍杀将门子弟,还是将几个千金之躯的小姐逼到咬舌自尽,他都是游戏红尘的心态。小虾米能甩出泥点就是顶天本事,他自可以不闻不问,金家单是一个招牌在外,就可以让凉州四品以下的官员跪倒在他脚下,比接圣旨时还要虔诚。 可楼上那个背负满门血海深仇的家伙岂是一支认杀认剐的小虾米? 一次妆容得用去大半盒胭脂的鸨娘心里有些不甘,面前这位少爷的风流韵事在圈子内无人不知,这次让他在清香楼内杀人,不用担心官府那边追究,只是多少会对清香楼一点一滴从这十六道莺巷抠出来的清誉有所影响。如果在被如烟雨阁这样成名已久的老字号刻意打压,很有可能就此埋没。 可如果让身旁这位连她见了都怦然心动的花魁自荐枕席,那清香楼在金家这颗茂盛大树的林荫下还不是稳稳的反制烟雨阁? 一样米养百样人,楼中几个还算从容站在原地的男女各怀心思,在心里斤斤计较。 金泰衍思索一番心定之后,冲着紧关薄窗的二楼喊道:“荣孟起,别来无恙啊?” 云向鸢额头皱出几道褶皱,转头问道:“这小子是谁?嚣张到敢在平沙城里持弓杀人?” 验过侯霖中箭伤势后的荣孟起轻缓一口气,还好侯霖反应不慢,这一朝着侯霖心口而来的红羽短矢插进他肋骨上方三寸的肩胛处,没有当场毙命的危险。可见面无血色,两眼涣散的侯霖嘴里不断往外吐着血泡,知道不能在磨蹭下去,否则就得失血而死。 “说来话长,你只要知道门外那人是金家嫡脉的三公子便好。” 云向鸢努了努嘴,没太过吃惊。他是云家家主一脉的长公子,论出身家世与高台上的金泰衍半斤八两。 凉州的凤羽龙鳞入天水,金云两家本就是齐名的大家门阀,若说起遍布天下九州的人脉门客,云家更是高出金家一头。 老六面露恨色,愤愤道:“都是老子拿别人当矛靶,还是头一次让人堵在屋子里射,他娘的真憋屈!” 云向鸢又问道:“他怎么样?” 荣孟起摁住箭矢扎入侯霖的伤口处,将旁边已经被血打湿的衣襟撕裂,摇头道:“他已经有些神志恍惚了,如果在不拔出箭头,恐怕熬不住了。” 听到外面又传来几声讥讽,云向鸢呸了一口后捞起案台上的酒壶往外砸去道:“你们谁带兵器了?” 几人都不应声,云向鸢怒骂道:“门外这这小子是要把我们都杀掉?” 荣孟起摁住侯霖伤口两侧,将微胀起的伤口里面污血压出,头也不会道:“依照金泰衍的脾性绝不会留半个活口。” 荣孟起说罢示意老六来帮他摁住,自己腾出手后从怀中掏出一根竹制木管,又寻摸出一块打火石。 云向鸢见多识广,额头上的褶皱被他顺眉抹平,试探道:“西陲的狼烟?” “是的。” 眨眼工夫,一溜黑色烟气从清香楼的高台上空将花纹顶蓬掀翻一角,直插云霄,在碧天无云的晴朗空中格外显眼。 154章:救援 湛蓝天空中扬起大片黑色狼烟,附近莺街不论是青楼姑娘还是来此的宾客都纷纷手指着狼烟啧啧称奇。 平沙城外正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将双手做枕躺在空地上的陌刀营什长正在打盹,朦胧间望见平沙城内的狼烟,猛然坐起。 群虎山时荣孟起拔开过一根霞光竹管,寓意集合,而这在西陲要塞做传递军火之用的黑色狼烟则是代表着十万火急。 陌刀营什长没有片刻犹豫,冲回营帐找到严虎道:“禀尉长!都尉在平沙城中扬黑色狼烟为号,恐怕是遇到了危险!” 不明就里的严虎一怔,脑子里还转过来弯。对荣孟起忠心耿耿的什长二话不说拉起严虎出了营帐,指着平沙城上空浓郁不散的狼烟道:“我家公子没有要紧事情绝不会拿这狼烟做儿戏,定是遇到紧急事情了!” 严虎沉下脸心中思索,平沙城的规矩他在这城外行营可以听来不少风声,没有官牒行书擅自持兵器入城可是铁板上的死罪,这可不像三秦城那般七品县令就是天穹的偏僻小城,光是城外就驻扎着万余凉州郡兵,城中不说那位不问世事只求逍遥乐闲的王爷,在凉州庙堂之上说话管用的大人就有十多位,岂是他一个草莽入伍的匹夫能得罪起的? 什长见严虎脸上阴晴不定,焦急道:“我先领手下陌刀卒进城,尉长可自行斟酌。” 严虎望着转身便走的什长心里一横,他本就是个杀人如麻的山贼,几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果断,可摇身一变成了官军之后见多听多,反而做起事来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侯都尉要是有了什么意外,那他和底下兄弟该如何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凉州军场里面混迹?得知侯霖当着凉州刺史面一剑砍死那个险些害得数千人命丧雁荡山的别驾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跟错人。哪个大丈夫不想闯出一番天地,搏得一生富贵? 呸!那些眼高于顶的官老爷再厉害又能如何?敢挡老子升官发财路的王八蛋有一个杀一个,有两个剁一双! 严虎咬牙,冲到旁边临近的骑都尉营帐内喊道:“你们将军在平沙城里遇到危险了!想要救他就赶快往狼烟处走!”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云向鸢带出来的卒子是出了名的痞兵,唯恐天下不乱。听到自家将军有危险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一把将旁边的佩剑拿起,跟着严虎在营地里喊了一嗓子。 不过眨眼功夫,近百的骑都尉骑卒都已经上马扬鞭,朝平沙城而去。 平沙城内清香楼。 金泰衍笑容不变,挽着粼江弓仰头望着黑云般的狼烟。 刚和兄长从西陲边军大营归来的他岂能不识这西塞独有的狼烟? 他冲着二楼喊道:“荣孟起,你这比起西陲要塞烽火哨台那铺天黑云的阵势可是差远了,怎么?想要将你小丛峰上的那些乌合之众召集过来?” 他笑容越发薄戾,眼神中露出滔天杀意恨声道:“可知这是何处?能容你一伙山贼放肆?除了你那五百陌刀手本公子还上点心外,其余那些酒肉饭桶可敢近城百丈?” 他心情舒畅,大笑出声道:“五百陌刀手又如何?本公子且要看看,今日你如何插翅而逃!” 金泰衍手指拨动粼江弓弦,和刚才花魁青黛反弹琵琶的手法如出一辙。不论那一箭中或不中,二楼屋内的那几人今天注定没法走出清香楼,只是得知那个屋内还有几张陌生面孔,已经被他父亲训诫数次的他不得不小心行事。杀人无所谓,可如果杀错人了事后难免会牵连出无穷后患。 金家奔走武威郡,连历代家主遗骨都被拖出坟冢鞭晒。不少以为金家势微的人都等着看戏,虽然不敢当那跳梁小丑,可一旦露出什么把柄,对当下的金家百害而无一利。 门外进来一名金家家将,走上高台附耳对金泰衍说了几句,连近在咫尺的花魁和鸨娘都没能听到一个字。 金泰衍听后冷哼一声道:“不过是一个六品的中郎将,纵使是平叛大军又如何?在这凉州七郡,就算是过江龙也得给我缩成蚯蚓!” 家将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旁边看似无意,其实全神贯注想要听得只言片语的鸨娘。又凑耳道:“这中郎将是骠骑将军麾下最精锐的骑都尉将首,而且据说姓云。” 目中无人,心中更是无人的金泰衍瞳孔骤然放大,看向这家将的眼神也冰冷了几分,他轻语道:“可靠么?” 家将点头道:“消息绝对可靠。” 金泰衍拨动弓弦的力度不由加重,发出嗡嗡的弦鸣之声。 若是凉州本地将校,杀了也就杀了,事后赔些细软金银,或是给其家中男子入个官品也就算是翻页了。是平叛大军的六品中郎将棘手是棘手些,可在凉州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金家面前,也无何难。 只是这单单一个姓氏,却让这位行事素来狠辣决然的金家嫡三子内心陷入天人交战。 屋内侯霖将喉口的腥甜吐出来后气畅了些,看着血如溪流涓涓不断的伤口,连个惊恐的表情都无力做出。 他望向荣孟起,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瞧你这乌鸦嘴” 郑霄云见侯霖能开口说话,赶忙俯下身问道:“好些没?” “现在还行,等等就说不定了。” 侯霖说完这句话就觉得头脑发涨,目晕的厉害,看着面前的郑霄云晃出三四道模糊身影,知道自己失血太多,索性闭上双眼调匀呼吸吐纳。 荣孟起透过薄如蝉翼的纱窗盯着高台上的几道身影淡淡道:“他旧伤未愈,耽搁不了多久,从城外行营赶到这里快些用不到一炷香,只是不知金家在这平沙城内经营如何,要是城门行禁的士卒被其收买,恐怕今日确实凶多吉少。” 平沙城东直门。 相比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来说,守城门可是一份好活,不少家中能和上面官吏攀上亲戚的人家都会为自家晚辈左求右央讨来这么一份营生。 虽然站在烈日之下顶着几十斤的铁甲,拿着近乎一丈长的仪戈也是份熬人心神体魄的苦力活,可每个守城士卒都是卯足了劲盯紧了过往行人。 他们俸禄不高,一个月满打满算下来也就十两银子,当下更是多事之秋,常常发上四五两碎银子外都是拿些等价的粮食酒肉抵换,可没听说哪个缺心眼的就此罢手不干了。 这十两银子放在莺街里面别说耍个通宵,在类似清香楼这等上了档次的牌坊里面喝壶花酒也就没什么余存。可对于他们而言这可有可无的俸禄只是添头罢了,真正的赚钱手段是这每日在城门刮下的油水。平沙城里大小商行百来家,每天去往西域的车队少说也有百辆,虽说大多都是他们不敢拦的主,可一来二去混个脸熟,发大财的商队掌事进出城门时也会笑脸过来甩上鼓鼓的一包钱囊,他们吃肉不忘别人喝汤,也难怪被这些守城士卒说是善人。 慢慢摸清其中门道的守城士卒心里自有一本经,譬如锦衣骑马的不能拦,车队前有字旗号的不能拦等等诸如此类。可那些进城摆弄山货的小民和一些看上去家境殷实的小富人家多少能刮出些油水,虽然最多也不过十几贯铜板,起码能在城门前的茶肆里喝上一壶热茶不是嘛! 正坐在茶肆里粗木长凳上的执勤校尉一脚蹬在长凳上,摇着脑袋唱着小曲想起几天前在一破败窑子里遇到的尖子货。 今天天气不如前几日火辣,可已经懒散惯的他自然不会恪守尽职在毫无遮掩的城门吊桥前。正在想着心中美事的他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阵马蹄踏地传来的轰鸣雷响,吐出嘴里的茶渣转过头看见不下百人的骑队没打任何旗号,像是要去救火一般骤至。 平沙城的治安无需多说,这可是如今一州命门所在,方圆百里都难找到一个贼寇。这校尉眯起眼睛,打量这伙骑卒。 见后面烟尘翻滚不断,少说也有千余人后这校尉才从板凳上站起身来。 再瞧这队骑卒临近城门口不但没有放缓速度,反而当头的几骑驱散路上行人直冲城门而去时,这校尉连站都站不住,慌张往城门口跑去。 等离近了在瞅,这校尉倒吸一口凉气。他娘的这伙骑卒身上的盔甲可是那重骑才能配置的扎甲!也算见多识广的他脑子里快速飞转,想了半天也只听说在西陲边军里有这么一支骑卒。 他壮着胆子在吊桥前扯着嗓子吼道:“来者是哪支军伍?” 当头的几骑手里挥舞马鞭,不知听没听见反正没有回应,看架势这是要硬闯城门! “胆敢擅自闯城者立斩无赦!” 校尉刚喊完,最前头的那骑就已经到了他面前,连句招呼都不打那马蹄就高高抬起往他脸上踏来。 校尉惊出一声冷汗,性命攸关之际也顾及不了颜面,他大喊一声“关城门!”随后往旁边的护城河里一跃,扑腾出大片水花。 得令后的持戈甲士赶忙去拉起千斤重闸,手刚搭上闸口就觉得身后一阵冷风扑过,一根铁矛就钉在了他脑门后面,吓的他双腿一颤,瘫倒在地上。 百骑无阻冲进东直门。 与此同时,神情飘忽不定的金泰衍咬破嘴唇还浑然无觉,厉声道:“杀!” 155章:风波不断(上) 从护城沟壑里爬出来的执勤校尉浑身湿漉漉,狼狈不堪。 就连那些富贵如人间仙葩的商贾见他时都是笑脸以对,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满脸恼火的他抽出长剑,旁边全都懵住的甲士跑过来想要问他该怎么办,可见他随时可能要喷涌而出的怒火,都不敢触这个霉头。 “你们几个,马上去郡守府禀告此事!” 几个甲士领命而去,校尉话音刚落,从城外道路上又奔来数百骑卒,这个校尉怔住,心里想着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严虎带着百余轻骑和那已经不成五百编制的陌刀营亦是无话,眼中只有有些淡散的狼烟方向。 已经拿不定主意的校尉还是堵在了吊桥前,十几号持戈甲士如临大敌,这一备战姿态吓的周围行商路人都逃遁的远远的张望,纷纷猜疑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严虎见到骑都尉的骑卒已经尽数冲入城中,心里更是焦急,见到吊桥前的十几号持戈甲士横戈拦路,怒骂一声道:“滚开!” 见来者理直气壮,校尉彻底是服软,但怕事后惹来牵连,还是斗胆咧开个笑容道:“可有官牒行书?” “有你娘个匹!老子就有手中的铁矛,你要不要!” 严虎一马当先,手上分寸把握刚好,以矛做棍向这个校尉扫去。 这些平日靠着搜刮油水和商队打赏的城门甲士不光看人的眼力劲不差,见到这一来两拨的冲城骑卒身上甲胄俱是官军,象征性的拦一拦也就罢了,犯不着为了这点银两搭上了性命,见到冲锋的骑卒脚力丝毫不减,本就无视死如归气魄的他们纷纷学那校尉一丢长戈往护城河里面跃下。 校尉面如死灰,连声骂娘都无力喊出了。 百骑进城,已经被冲散的城中行客嘴里骂声不绝,噪噪不断,见到又有官军冲入城中,连忙闭上嘴往道路两旁避散。 二度从护城河里爬出来的校尉瘫倒在旁边的草地上,这时他才看到城中扬起的黑色狼烟。 他猛然坐起,嘴里念叨道:“还真出什么事情了?” 清香楼内。 金泰衍杀心既起,就如覆水难收。门口的金府管家急忙走上来对他道:“刚刚得到消息,东直门那有千骑冲城,已经进来了,不过看其装束,都是重骑才能穿戴的扎甲。” 金泰衍嗯了一声,心里惊骇。 若说云家是蜇地不出的金鳞蛟,那金家便是凉州地界上翻云覆雨的五爪龙,想要让这城外的援军进不来有何难?只不过特意放进来好痛打落水狗。到时候在栽赃个匪寇冒充官军,触犯朝廷法令,冲撞城中守卫的罪名。 到时候那姓荣的和姓侯的死无对证,死都是白死,谁还敢为其鸣冤?即便是骠骑将军知道此时也断然不会有半句怨言。 横插进来的云姓中郎将搅乱了他的如意算盘,如果真是那座墨香满门府邸里出来的子弟,他岂能讨得了半点好? 那个杀字说出来,就是赌云家绝没有个子弟不走仕途而是走世家最不屑的从军之路! 难道天底下姓刘的便是皇亲国戚? 金泰衍对着管家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门口的十几名家将拔出长剑冲入楼中。 从没见过血溅如花的鸨娘低呼一声,连旁边视为摇钱树的当家花魁都不去管,百斤身躯踩着楼梯就往下跑。楼上的云向鸢看到后转头向黄楚邙道:“石子和银锭差不多吧?” 黄楚邙一头雾水的点了点头,还没参悟其中意思就见云向鸢甩来钱囊,一袋银光闪烁,一袋金光熠熠。 黄楚邙嘟着嘴道:“将军,这他娘的也太奢侈了吧。” 十几名金家家将已经踩着柔软地毯铺盖的楼梯奔来,云向鸢咬牙道:“他娘的命都没了你还想这么多?如果能活着出去老子给你双份!你不是垂涎老六那匹青骓好久了么?一并给你!” 一旁捂着侯霖伤口不让他流血过多的老六情急之下喊道:“将军,你这可就不厚道了!” “少磨磨唧唧!” 黄楚邙心如刀割,扒出银锭钱囊,手里掂量两下,两眼绽放出异样神采。就连荣孟起见状都是一挑眉头,明显觉得这个路上一直都挠裤裆的家伙像是变了一个人。 黄楚邙露出玩味笑意,手里把玩着银锭,两指在银锭的棱角上不断摩挲。他走出屋子,看见走廊内一前胸甲胄上刻有貔貅的精壮汉子手里提着长剑跑来。 黄楚邙大拇指摁在银锭上,三指并弹,银锭脱手而出。金府家将见面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不持任何兵器,只攥着一块银子,心里觉得好笑。 难道他还想用这一块银锭收买自己不成?若说恳求他出剑时利索快些他还觉得少了呢。 银锭如流光弹射飞出,正中家将脑门,这一块成年男子用手掂量都觉得颇是沉重的银锭砸在他额头之上。一声惨叫后他手中长剑脱手落地,随之掉到地上的还有一块沾血的银锭。 身后几个家将面面相觑,随后挥舞剑刃掩面奔来。 清香楼二楼都是雅间包房,装修的格调清雅,这过廊挤挤还能两人并过,可这几个身上穿戴兽纹甲胄的家将只能一个一个来。 黄楚邙见状嘴里发出一声不屑至极的‘切’,又掏出一块银锭握在手中,看到离他不过十步之遥,正用手臂挡着面首冲来的家将贱笑一声。 手中银锭飞出,正打在他膝盖之上。 看到这家将摔了个狗吃屎滑倒在他跟前后挣扎着想要爬起,黄楚邙提起那袋金条钱囊狠狠的朝他脸上砸去。起先这家将还能遮挡几下,可随着黄楚邙力度越来越狠,速度越来越快,除了发出悲唔的叫喊什么也做不到。 黄楚邙喘着粗气,满脸是血的抬起头自言自语道:“算你小子运气好,要不是没这烦人的摆胯,老子就让你断子绝孙了!” 剩下的几名家将汗毛倒立,没一个在敢向前一步,只觉得面前这人手段实在太过阴损毒辣。 黄楚邙从金条钱囊里抽出来一条,将上面的血迹擦掉,做贼一般心虚的往后面瞅上一眼,然后嘿嘿一笑揣进了自己兜里。 看着止步不前的几个金府家将,他两指夹出一块银锭,一脚踩在已经只出气不进气的汉子脸上,另一只手冲着他们伸出一指勾手道:”再来?“ 楼外街巷里人满为患,得知清香楼这里又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少爷公子正在斗狠,闻风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对这些百姓而言一日三餐是粗茶淡饭无所谓,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的辛苦操劳也没什么,可如果有热闹不让看,就会叫官府老爷和那些平日来趾高气昂的富家子弟知道什么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虽然被金家家将拦在楼外,可人群确实越聚越多。至于清香楼对门的那座酒楼更是连个立足的地方都没,乐的酒楼老板笑的合不拢嘴,心里暗暗盼望最好每天都有这些争气好面的公子爷打闹。 不光游玩的行客被惊动,就连附近几座青楼里的姑娘们也各个花枝招展的摆弄柳腰如群蝶采花叽叽喳喳,猜测是清香楼里的哪个姑娘又成了祸水源头。 正在猜测间,一行气焰跋扈的行伍几乎是飞过这数道莺街,在路上的行人纷纷慌不择路避让出一条宽敞道路来。 当头的骑都尉大胡子嗓音浑厚,看到狼烟之下的清香楼牌匾和将清香楼围住的几十号甲士,冲着楼内大喊道:”将军无恙否?” 金泰衍听后狞笑不止,从腰间取下半块碧色玉佩对金府管家道:“速去城外行营调集甲士前来,我倒要看看,在这平沙城内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六品中郎将能兴多大风浪?” 自幼便在金家府邸做事的管家面露疑虑,见到自家公子有些钻牛角尖,小声提醒道:“要不要去给几位掌事说一声?毕竟此事非同小可,要是闹的在大到时候收场就不易了。” 金泰衍冷眼如刀,管家身躯一颤,不再说话。 金泰衍看着旁边还在愣神的清香楼花魁,伸出一只手抬起她下巴道:“走,小美人,和本公子到外面看看去。” 青黛心中苦涩无比,表面上只能赔上一个欠笑姿容。青楼女子身不由己就是如此,欢笑之后谁知藏了多少烦闷心事。 一双阔水长清的媚眼看了一眼时不时传来几声惨叫的二楼,只得被金泰衍搂住纤细腰肢走出清香楼外。 千骑踏地,声如雷鸣。 这架势可就不是几个富家公子爷招呼自己爪牙仆从上去像猎狗撕咬叫骂那般小打小闹了。人群中混迹着不少明眼人都瞧出这伙骑卒身上那非重骑不可穿戴的扎甲。就算是普通的升斗小民见到那掷矛矛簇上反光的明亮也能猜出几分来。 金泰衍一手挽弓,一手搂住最近风头大盛的清香楼花魁慢步走出来道:“你们是活腻歪了?这平沙城也敢闯?” 打头的大胡子一言不发,从背后矛袋中掏出一根称手的掷矛沉声下令道:“举矛!” 将整条街道都堵住的数千骑都尉齐齐取出掷矛,瞄准面前那些已经面露惧色的甲士。 金泰衍也被面前骑卒杀伐凌厉的气势所慑,略微诧异后森森冷冷道:“尔等安敢?” 156章:风波不断(中) 剑拔弓张。 就连周围看热闹的百姓都大气不敢出一声,这如凉州暴雨说来就来一般的骑卒身上散发的铁血气焰让人心颤。和城中那些看似铠甲光鲜孔武有力的甲士截然不同。大胡子手里握着掷矛,又冲着清香楼内喊道:“将军!” 楼中出来一道身影,满面鲜血,朝着大胡子挥手道:“后面呢!” 金泰衍手从花魁青黛的腰肢上离去,眼神更为可怖,像是要将楼中几人生吃活剥,他隐忍不发,杀意浓厚。 云向鸢吐了口口水,从清香楼里踱步而出,一副笑意盈然,只是看向金泰衍的目光总有那么意味深长的意思。 他走到金泰衍身边,往堵住整条街巷的骑卒那里一招手,大胡子心有灵犀的喏了一声,快速将身后的副甲和一旁的佩剑扔了过去。 云向鸢接剑且披甲,就如金泰衍毒蛇吐信的阴冷目光看他一样,他相视的眸子更如寒冬腊月的冰霜,就像在沙场上看待那些死人一般。 附近的金府家将休说上前为自家公子助威,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目光一直在扫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骑卒,盯着他们手上在日光下泛着冰冷色泽的掷矛。 老六和郑霄云搀扶着侯霖走出楼来,引来百双目光。荣孟起负手从容,黄楚邙在轻描淡写搞定那些绣花枕头般的金府家将后便是看热闹的闲适表情。 “你很嚣张?” 云向鸢个头挺拔,手里攥着掷矛贴到金泰衍的面前,两人鼻尖几乎都碰撞在一起。金泰衍身后的管家眯起一双狐狸般的眼睛,两只手上青筋爆出。旁边可谓最无辜的绝色花魁面无表情,可一双藏在水袖里面不停搓-捏的双手却暴露出她内心恐慌。这可不是寻常提鸟遛狗的富家公子斗气,在场的几位要有一个受到什么伤害,不说清香楼如何,她必惨遭牵连。 金泰衍抿住嘴唇,努力不让自己的怒火喷涌出来,管家刚已经差人拿形同虎符的半块玉佩前往城外行营调集天水郡兵,只要人到之后,他不论事后会有如何惩戒都必将眼前几个大患当街铲除! 在他设计杀了自己二哥之时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成大事者不光要有老谋城府,更要有快刀斩乱麻的魄力。 黄楚邙见到现场又僵持住,抽出还算干净的左手偷偷摸着自己刚才私藏的金条,煽风点火叫嚣道:“你小子不是很嚣张么!娘的,要不是老子盖世武艺,今日还真要栽到这青楼窑子里了!” 金泰衍余光瞥了一眼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记住了他的面孔。黄楚邙无知更无觉,似乎觉得众目睽睽下把一个看派头和气态都是不俗的世家公子从言语上蹂躏是件涨面霸气的事,更加肆无忌惮道:“你小子瞪谁瞪呢!瞧你这细皮嫩肉的估计后面还紧着呢吧,爷我虽然不好这口,可瞅你这唇红齿白跟个娘们一样倒也能为你破次例,有什么不服的咱们上楼较量?” 金泰衍浑身打颤,他何曾受过这般欺辱? “我杀了你!” 他双目通红,手中粼江弓举起,两指从背后抽出一根和射杀侯霖一样的红羽短矢,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黄楚邙见自己把他给惹火后吐了吐舌头又跑进了清香楼内,过了一阵才探出个脑袋张望。 云向鸢笑意不减,见到金泰衍手中弓弦拉开抬手便是一矛抽在他卖相极好的脸颊上。这一扫棍力度让可一气掷双矛的云向鸢抽出,金家三公子当即就吃痛呻吟一声往后退去,随着矛杆飞出的还有两颗鲜血淋漓的牙齿。 周围传来惊呼,金泰衍在这平沙城里也算家喻户晓,堂堂金家三公子,又有一副俊逸面庞,想认不出来都难。谁都没想到那个年轻将军真敢当众动手。 “刚才挽弓的时候不是挺得意的么?” 金泰衍嘴角顺着他手指缝往下淌血,一双通红如恶兽的眸子死死的咬住云向鸢,后面的管家双拳举起又落下,上前好言劝慰道:“公子在忍忍!” 平沙城北。 一座与附近红瓦靑檐堂皇到极致府邸不同的宅院算得上独树一帜。这座不光在凉州内享有盛名的府园黑墙黑瓦,看上去朴素无华,可任凭周围那些财大气粗的富绅如何霸道,如何拿钱去砸人,如何出行讲究排场,可路过这座府园时都是轻声轻步,不敢有丝毫不敬。 有着天水凤羽之称的云府对面,白玉汉石铸成的雄狮踏珠雕塑左右各立一座。正门口挂着一块朱色的金边府匾。这可是不论如何富可敌国都不敢挂上的王府牌匾。偌大的平沙城里能正大光明的也只有这么一座。 亭安王贤明在外,入天水郡多年从未传出有什么让旁人厌恶的行径,就算是一些别有用心之徒诳出什么其言可畏的诛心言语也都难有立言根据。这位王爷的名号真的是清水一般,连半点沙浊都参杂不进去。 名士好名远胜于惜命,如果被人说是和那些尘世贵门扯上关系简直比骂他猪狗还要难受,良禽爱羽自然远离污秽,名士好名也就理所应当的有意避开那些人间富贵。 与一般的商贾扯上关系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帝王家。可平沙城内外无数清流出入亭安王府却少有人嚼过舌头,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今日亭安王宴请众多名士至府邸作客,平沙城里稍有些名声的士子一下便泾渭分明,一部分避之不及,想尽办法婉拒。另一部分则是钻破了头也要求得一份请柬而来。可一听说王府内那位号称平沙城内琴画双绝的的扶摇姑娘将会露面,再清高的士子也就没了那份不近烟火的清高劲。 王府花园内,近百弹冠高歌的士子分坐两旁,人人颂雅,句句为诗。不时会有妙语连珠从一个个摇扇纶巾或是持蒿披氅的高士嘴中说出,博得众人会心一笑。 亭安王一身白衣飘然,斜坐在主席之上,手里端着一杯玉制酒樽逍遥如红尘谪仙。 底下一名散须的年轻士子脸泛桃色,看样子已经是有些醉意,随着宴席中间那脸被青纱蒙住的女子手中绝伦琴音用象牙筷子敲打青瓷碗器附和吟诗道:“对酒披襟形独放,凭风落帽笑谁加。王府朱门独我醉,一板一拍彻平沙!” 亭安王大叫一声好,让这年轻士子醉意更浓,场上气氛彩烈,唯独末座上一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黑衣一言不发,静默如石塑。 众人见亭安王叫好,纷纷附和,一个个巴掌拍的响亮。侍立在旁的诗童看到宴席有半数以上的人都为其鼓掌,便在一旁的屏风上将这士子的诗词摘抄在上。 泼墨完毕,诗童撇了一眼末座的黑衣,只觉得奇怪,屏风上面已经有诗十八首,其中两首连他都觉得玄妙有趣,当的是当世佳作,特别是其中一句‘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既是朗朗上口,更是应景,让自家王爷都一脸受宠若惊样走到吟出这句诗词的白发大儒面前深深一躬。可这黑衣还是不为所动。 想到这,诗童傲然扬起下巴,心里觉得此人孤僻不说,还太过目中无人,对王爷邀请这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士子有些不满。 似乎感觉有人在看他,末座无人问津的黑衣撇过头,见到稚气的诗童仰起下巴睥睨自己,他举起酒樽,遥敬一杯。 诗童不屑的撇过头,可心里的不满倒是消退了不少。 亭安王察觉到这一幕放下酒樽,带着醉酒醺意指向黑衣道:“你不来上一首么?” 众人目光随着他这一指纷纷望去。被几十双眼睛盯住的黑衣浑然不怯场,也不拒绝,而是站起身来略微思索片刻。 他不像那些踱着鹤步言语卑敬神情桀骜的士子一般作态,而是张口便道:“鸡叫一声噘一噘。” 他一出声,连亭安王都是一愣,那些自诩酒中仙诗中圣的大儒高士更是摇头,觉得粗鄙低俗不堪入耳。 黑衣继续道:“鸡叫二声噘二噘。” 那个诗童噗的一下笑出声,而其余人也都掩面饮酒,不去搭理,好让他明白知难而退。 黑衣刚要开口继续,就见从王府门前一个仆从小碎步走到亭安王面前躬身对他附耳几句,然后王爷就抬起头,恰好看到城南方向已经明淡如雾的狼烟。 亭安王笑道:“城南那青楼丛里出了点事,诸位可想与我一同去凑个热闹?” 诸人都是行礼道:“悉听尊便!”随后便跟着王爷一同往城南而去,只留下还未作完诗的黑衣和压住琴弦的青纱女子。 诗童见黑衣还站在原地,就冲他做了个鬼脸,随后也跟着众人跑了出去。 黑衣面无表情,走到屏风下,拿起一旁的笔敛袖挥毫写道: 三声唤出扶桑日,扫败残星与晓月! 笔锋勾勒两笔便成,他回过头,见到那抚琴女子取下了面纱,露出一张出水芙蓉般的精致面容再冲他莞尔一笑。 157章:风波不断(下) 金泰衍怒极反笑,只是缺了两颗牙齿咧开嘴后格外滑稽,可谁敢笑出声? 金府家将见主子受辱,各个应闷发声,凉州男儿血性犹烈,更何况是被重金豢养的狼犬之辈。虽然将整条街巷围住的骑都尉手中掷矛瞄向他们,可只要金泰衍敢暴起动手,那对于他们而言养士千日赴死一时就绝非表面的客套说辞。 金泰衍几次想要抽出身后管家的佩剑,都被他生生的抑制住,看似已经毫无章法只有满腔怒火的他其实心里比谁都要空明。权衡利弊得失之下,知道此时动手对他而言绝占不上半点便宜,但城外天水郡兵一旦到场,那面前正冲他发笑的那个云姓中郎将可就不只是被打掉两颗牙齿这么简单了! 两边楼坊勾栏上围满了人群,一片鸦雀无声,云向鸢正准备上脚之时突然从旁边楼杆上传来一声女子的清笑。 “今日真是好生热闹,青黛妹妹当得起祸水二字,竟然能让金家公子爷为你出头,只是这不知来路的军爷当真不晓金家名号?” 云向鸢倒持掷矛,神情闲逸的抬起头,见到一长裙罗衫的女子正在打量着自己。荣孟起见到这女子后心生疑问,怎么连烟雨阁的凰女都来凑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热闹? 烟雨阁三位凰女之一的颜宾秀目粉靥,和妖媚如狐的青黛截然不同。她身材高挑,笑容如江南六月夏雨流苏,不像青楼女子,更似一位深居闺中的小家碧玉。 金泰衍见到这个相好后不知是觉得此时太过丢脸还是性情薄凉,连声招呼也不打,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之前他在烟雨阁的望月楼中和两名凰女滚锦裘,就是这位牵的线。 褪去罩衣逢迎承泽时是柔情万种,如今在楼杆之上更是别样风情,她只是一笑一语便让现场随时可能大打出手的气氛无形中化解淡去几分。 云向鸢懒散的活动活动四肢,仰头开口道:“怎么?你们烟雨阁想要当这出头鸟?今日这小子老子教训定了!如果不服尽管来,刚好等等再把烟雨阁给拆了!” 一片哗然,人群中不少士子都蹙起眉头,觉得这将军太过放肆。真当金家的名声是吹出来的?真当这平沙城里没有卧虎藏龙? 颜宾轻咬粉唇,烟雨阁与金家虽然说不上荣辱与共,可毕竟想要向城北开门做生意绕不开金家这颗参天大树,关键时候帮上一把比日后美言千百句都要管用。她心想这容貌不俗的年轻将军不会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名贯凉州的金家都不知? 云向鸢看到金泰衍冲着自己捂嘴冷笑,上前又蹬上一脚,在他那身价格不菲的华服上面留下清晰的一个大脚印。 金泰衍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这下连他身后管家都看不下去,怒喝一声一拳生风朝云向鸢砸来。 云向鸢撇了撇嘴,手中掷矛顶在胸前,看到这一拳罡猛生风,也不去硬撼。仗着手中掷矛长度将管家逼退。 旁边几个家将上前想要助阵,大胡子手中掷矛一抖,啸风而出,将云向鸢身后那个刚拔出佩剑的家将连甲带人刺透,一声闷哼后倒在了地上,血从胸口涌出,很快就形成了一大片血泊。 众皆骇然,不少第一次见到杀人的围观百姓都是心神一颤,情不自禁的往后退去,脸上早就惨白一片。 剩下的家将再也忍不住,纷纷抽出佩剑冲向云向鸢,不等那个手还保持掷矛姿势的大胡子下令,骑卒群里就有十几根掷矛投出,骑都尉既然号称十万平叛大军骑军战力之最,十万将士精锐翘楚。自然有独到之处,这掷矛的武艺是入骑都尉的衡量标准之一,不夸大其辞说各个都能百步穿杨,但这不过十几步的距离即便他们闭着眼睛都能精准的命中目标。 每一矛都正中一名金府家将,眨眼之间又是十几条人命殒落。 被掷矛硬逼退后且收拳的金府管家发须倒立,驻颜有术的白嫩面容因生气而潮红,看到几个平日来对他礼遇有加的年轻家将倒在身旁,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肚腹直冲脑门,像是要冲翻开他的天灵盖一般! 他收拳在胸前回旋半周后单是握拳的张力就发出阵阵筋骨曲折的咯咯声,以浑厚内气来养外家拳法的他双腿摆出个马步幅度,呼气声如黄沙风鸣,左手推掌,右手握拳,一气贯通而出,直砸云向鸢的面首。 几入死士营不死的云向鸢在马上能和秦舞阳过上数招,拳脚近身搏斗的功夫也差不到哪去。他身形纹丝未动,本想着少杀一人是一人,可见这老头不依不饶,心中杀机乍现。手中掷矛被他一腿踢正,手臂如掷矛笔直,顺势而出。 金府管家的武艺多是和底下这帮家将切磋时渐渐精进,比起一招一式都以杀人为目的的云向鸢胜在华丽花哨,输在制敌取胜。 云向鸢杀机浮现,没有半点犹豫一矛直插入管家心口,而他侧脸也被拳风刮出一道红印。 云向鸢一矛刺中后弹跳起身,一记鞭腿将面前白须成红髯的管家踢倒在地,这位对金家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两只手握着胸前掷矛,缓缓闭上双眼。杀完人之后的云向鸢无动于衷,只是轻轻抚摸自己被拳风刮伤的脸颊,自语道:“真疼。” 金泰衍衣衫凌乱,束冠倾斜,他活了二十多年,何曾受过今日耻辱?在抬头时,两眼竟是几乎要爆出眼眶了。 街巷的骑都尉一阵骚动,严虎带着数百轻骑和陌刀营气喘吁吁的穿过骑卒阵型,顾不得多喘息一口,见到清香楼底下的荣孟起几人连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末将来迟!” 严虎抬头,见到侯霖艰难的睁开双眼冲着自己一笑,而肩肋上插着一根箭矢,整个前身都被血水打湿,在张望一下周围,心里已经知道了个大概。 郑霄云蹙眉道:“侯都尉的伤势不能在拖了!” 荣孟起点头瞧了一眼被云向鸢折辱到几乎发癫的金泰衍,上前替过老六扶住侯霖道:“必须赶快去医治止血。” 金泰衍声音沙哑,从身旁中矛而死的家将挎间拔出一把佩剑,如厉鬼索命般嘶声道:“今天,你们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不知死活!” 云向鸢上前将管家胸上的掷矛拔出,连带着溅出一溜血花,他从容走向金泰衍,后者双腿打摆,一双通红血眸里面看不见堵满街巷的骑卒,看不见台阶上的荣孟起和侯霖,只有面前这一人。 金家不同于只做学问的云家,男子从小便以强身健体为由习武,金泰衍更是一身好武艺,只是如今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更兼对上了从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云向鸢,休说两人龙争虎斗一番,落在围观人眼中不贱说是自取其辱,却也是单方面蹂躏。 金泰衍双手握住剑柄,用力挥舞劈砍,被云向鸢轻易的侧过身姿闪过,在提气之时那把掷矛就已经横到了他的肚腹处,如雷霆一击将他打的从嘴巴里喷出一口血沫。 酒肆之上的烟雨阁凰女颜宾樱唇启齿对旁边的烟雨阁掌事小声道:“这不知来路的将种真敢杀死金泰衍?虽说金家不同往日,可虎死余威在,更何况是并无颓态的豪阀,就算这将种背后有人撑腰,可在这凉州地界上金家一言比起天子圣诏也不诩多让了。” 之前和金府管家谈笑风生的烟雨阁掌事连看都不看那个前一刻还被自己尊称吾兄的倒地尸体,听到自家头牌大不敬的话后展眉一笑道:“小姐这话说的在理,不过老朽刚刚得知这将种来历也不小,是入凉平叛的中原兵马中最被器重的那一支,传言这人敢在骠骑将军的营帐内撒泼打滚,也不知是真是假。” 颜宾轻抚侧脸流鬓,两支玉指夹住一缕青丝放在嘴角一吹,让旁边不少偷偷打量她的男子俱是心神荡漾。 她视而不见,望着楼下在手中转动掷矛不停拳打脚踢金泰衍的口中将种道:“中原林家在强盛,手也伸不到咱这块穷乡僻壤吧,再者就算是骠骑将军的爱将,也没必要为了一人和金家撕破脸面,这些官老爷最擅斤斤计较,就连到床榻之上挺不起那玩意也要多占几下奴家的便宜,小肚鸡肠的很呢!” 颜宾口吐芳兰,旁边的掌事只是微笑,心里却觉得这位凰女头发长见识短。 云向鸢看到已经瘫软在地上再无半点风度的金泰衍,举起手中掷矛,准备结果了这人性命。侯霖已经被郑霄云和荣孟起搀扶上马,前有严虎率轻骑开道,后有三百陌刀手随行,其余的金府家将只能看着自家公子被那个年轻将军蹂躏的不成样子,连脚步都不敢抬起一下。 金泰衍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手中佩剑早已脱落,他睁开一双青紫淤血的眼睛,冥顽不化道:“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就杀了你!” 云向鸢不语,掷矛抬起,就连颜宾都觉得这位金家三公子今日注定命丧于此了,她开口道:“我们回吧,估计明日会有一场席卷全场的轩然大波,早点回去歇息明日才好继续看热闹。” 她略微扫了一下周围,却发现不光是附近几座青楼的掌事花魁都到了现场,就连几位鲜有人知的青楼幕后掌柜都伫立在人群中。 她转身后脚步一顿,听到那满满一街气焰跋扈的骑卒一阵骚动。她心神一怔,果然金家不会看着器重的嫡系子弟就这么当街横死。 金泰衍见到从骑卒群里穿身而过的几袭长袍,振奋起余力跑到跟前大喊道:“二叔救我!” 158章:归乡捧旧茶(上) 两旁林立的高楼花坊上无数持有强弓劲弩的甲士占据各个视野开阔的地形,手中弓弦皆开,瞄准底下整整一条街巷的骑都尉骑卒。原先看热闹的众人都被挤下去,畏惧金家权势即便心有不服也难口说不平。 金煜一身灰白绸丝,从两旁骑卒中间踏步而出,在冰冷目光注视中非但没有任何不适,反而高昂头颅,从容自在。他看到被视为日后家族栋梁的金泰衍几近癫狂,心里唉叹一声,觉得他心智还是太过稚嫩,难堪重用。 他早已得到风声,一直在街巷外踱步,倒不是为了看这位侄儿出丑,只是想让他多过磨难,不论肉身还是精神,摧残几下磨练磨练精气骨,再如苦行僧一般度日的他而言是无上殊荣。 云向鸢眼尖,知道自己底下这帮小兔崽子绝对不会在此时放人出来,略微一抬头,就看到楼顶瓦屋上的弓弩手,手中掷矛复起又落,眉宇低沉,知道真正棘手的来了。 他没有去管连跪地都身躯摇晃的金泰衍,而是看着一身灰衣木簪的金煜道:“大汉法规不禁弓箭,是为了让百姓习熟君子六艺,可这铁弩却是国之重器,非军伍之士不可持之,违者、” 云向鸢转动手中掷矛,冷声犀利道:“立斩不赦!” 金煜摇摇头,对这个辱金泰衍更视金家为草芥的六品中郎将倒没说有多仇视,几十年心如止水的他早就过了官场上常说的养气一阶,所谓上善若水视尘勿俗才是他当下的心境。听到云向鸢先发述害之言淡淡应道:“我族为凉州世家典范,遭天灾人祸所误,背井离乡,连历代家中贤人尸骨都被挖坟鞭戮,举族上下悔声满门。刺史大人怜我族于凉州政令有功,特许可建军伍,设家将。既然这位将军熟知大汉军令,那么在下斗胆反问一句纵容军士当街践踏,私杀良民又当何罪?” 云向鸢听后哈哈大笑用矛指着他道:“既然知道本将军有军职在身,那见我又该如何?” 金煜不慌不忙道:“草民广文十五年间进士,有功名在身,于法于理除了见到王公贵卿外,就算是刺史大人也不能叫我下跪。” 金煜一人从千骑之中穿身而过,面对气焰跋扈的将军不亢不卑,据理而论,当的是凉州士子楷模,更是让周围人心服口服,至于那些听来或看到的金家子弟所犯恶行,也就成了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了。 云向鸢哑口无言,依他的性子早就懒的在和这种儒生徒费口舌,要么当街飙脏,要么就真刀真-枪干上一架,可看到身如青松傲立,直视他而无畏的金煜后,含在嘴里的几句骂娘脏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在心里骂道又他娘的被读书人牵着鼻子走了。 荣孟起不知何时走到云向鸢身后,也不瞧一旁还跪在地上的金泰衍,看到这位贤名圣行在外的凉州大儒后开口道:“凡事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既然先生怪罪云将军当街行凶,擅杀良民,那么不知你侄儿挽在手上的弓箭可看到了?云将军为平叛大营骑都尉中郎将,身受总督凉州平叛骠骑将军重令,为还七郡一个清明太平而来。可你侄儿仗着家世显赫,无理射杀无罪之人,又该如何论处?” 头脑发涨的金泰衍听到荣孟起的责问后,连忙丢下缠在手臂上的粼江弓,这一画蛇添足的举动不光金煜微眯双眼,就连两旁围观百姓都觉得颇为可笑。这不更坐实自己的罪名么? 郑霄云牵住载着侯霖的马匹缰绳,正要离去,金煜伸手,往前踏上一步被云向鸢拦住,他低沉用不可抗拒的语气道:“且慢!” 金煜身为金家府主的胞弟,掌管家法家规,就连金泰衍这种堪称冷血无情的公子爷见到他时都唯唯诺诺低头不敢放肆,早已养就一身定纷止争的气度,郑霄云不由的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云向鸢手中掷矛有意无意在金煜胸前比划,带着威胁口吻道:“老先生,有话咱们说就行了,我这兄弟可耽误不了,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那本将军今日就不兴儒家那套,改用我从军营里学到的兵家那套了。” 金煜不让半步,仍由那根沾血掷矛在自己前胸晃悠,慷慨陈词道:“我绝无刻意拖延之心,只是既然旁边这位公子要以理相争,那在下可就要好好说道说道,凉州别驾王阐又有何罪,被这年轻狂妄之徒所杀!” 金煜声音浑厚,整条街巷的人都能听到,纷纷把目光转向一直被忽略的罪魁祸首身上。只是侯霖已经半昏半醒,迷迷糊糊听到后也无动静。 连金泰衍也是此时才知道这件事,他回过头,有些不敢相信。那个被他父亲认为是金家外姓门生之首的王阐也死在这人手上了? 金煜这一番义正言辞的话铿锵有力,连荣孟起一时都张开嘴巴无力反驳,其中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知道。 颜宾看向马背上躺着的身影,心里被震撼的无可复加。一州别驾可非无权闲职,这光看容貌不过是个俊秀书生的年轻人怎能杀死王阐?他又怎敢拔剑? 金煜左手后负,右手将拦在身前的云向鸢伸臂截开,走向侯霖。 “一州别驾乃国之重臣,就算是犯下谋逆之外的大罪,也得由凉州监御史上奏朝廷由天子发落,大汉法规森严,千年传祚,何时要一个小小的七品都尉越疱代俎。” 金煜负手而行,长袖翩翩,居正道而临有罪。即便云向鸢在无赖,也没办法伸出手二度拦截住他了。要是金煜只是为了给这个不争气的侄儿出口恶气,就算两边弓弩手开弦拔括又如何?三千重骑那是从尸山血海里面用铁蹄踏出来的!不论是云向鸢还是远在陇右郡的骠骑大将军都坚信天水郡内绝无能与之争锋的营号!真要一触战火,到时候大不了屠他个平沙城血流成河! 但金煜正义凛然,侯霖理亏在先。云向鸢可以不顾自己的声名前程去成全一个义字,但这帮为朝廷,为大汉流血征战多年的弟兄将士事后又该如何自处? 难不成都挂上形同谋逆的罪名死无葬身之地,遭天下人的唾沫厌弃么? 云向鸢攥着掷矛的手握拳,整只手臂都在发抖。 “王阐早年投我金家门前求学,我念他在雪夜之中跪坐一夜,破例收他为弟子,名为师徒,情同父子。” 金煜大步而迈,躲在清香楼里探头探脑的黄楚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他三进郡试不过,次次名落孙山。灰心丧气之时也有过轻身念头,更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对我这个老师说只当这一辈子的经纶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bsp;&bsp;“广文十八年,他第四次赴考,说如果这次在不中,无颜再见老师。未考先言败,连我都觉得他又要重蹈覆辙,没想到破釜沉舟之下却一举中榜,位列榜眼。至此仕途一番风顺,不过几年时间就坐到了一州别驾之位。” 三席话之后,金煜已经走到了侯霖面前,看到马背上闭紧双眼的侯霖面无表情,可近在咫尺的郑霄云察觉到他眼中一掠闪去的杀意。 怡亲王 曾经对他交代,如果侯霖回不去长安,那么他也不用回了。 可他觉得自己回不回长安无所谓,身负圣上和亲王口诏的侯霖一定要活着回去。 他相信马背上这个已经共患难数月的年轻人,就像相信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怡亲王一样。 他不用去像云向鸢考虑这么多,瞻前想后,他的使命就是保护侯霖,至死方休。 于是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站在侯霖身侧或身后的郑霄云头一次站在了侯霖身前,手里倒提一把长剑。 比起金煜还要理直气壮道:“他还不能死,你要杀他,那我就先杀了你!” 金煜深感意外,一挑灰白长眉,笑容和煦问道:“王阐也不该死,可这个侯姓都尉杀了他。” 郑霄云不为所动,只是注视着金煜,眼皮都不眨动半下。 金泰衍站起身,揉了揉发紫透红的眼角,钻心的痛,可他却笑的猖狂,从街巷另一头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音,两名当头的将尉穿戴凉州郡兵制式的锁子甲,其中一人头盔上三束红翎,和云向鸢军职大致相同。见到金煜也在,眼神中透露出震惊神色。 两人齐刷刷的滚落下马,俯首先是对金煜行礼,随后转头扭向金泰衍道:“见过三公子!” 金泰衍见到街巷另一头的数十道旗幡,身姿摇摇欲坠,他吐出一口血水指着云向鸢道:“贱种!今日我看你怎么活着离开平沙城!” 金泰衍毫不收敛,肆意发笑,仰天嘶吼,觉得一肚子的折辱怒火都在这一刻一吐为尽,连等等如何折磨这云姓中郎将都在心中思量。 是削他为人棍?还是来一幕最为血腥的五马分尸? 正当金家三公子冥思苦想之时,人群中散开一条道路,走出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天王八字眉,不威自怒。 老者轻轻张口,老态龙钟的他声音如滚天鸣雷,让金家三公子一退再退,直到腿脚一软又摔倒在地上,只是这次无力在起身了。 “小公子须知祸不及家人,骂人不带父母。这是积攒阴德,年轻人胜负心重不是坏事,可也得明白逆水行舟见好就收的的浅薄道理。” 老者一双如铜铃明亮滚圆的眼睛看着云向鸢,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真敢在骠骑将军行帐内耍赖骂人的他鼻子一酸,跪倒在地上。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带头跪倒在地,人群如浪花拍岸在退潮般纷纷激动叩礼,不论士子还是寻常的草民都高呼道:“见过云国老!” 受之无愧的老者置若罔闻,眼中只有跟前一张和他年轻时形似神更似的面庞,老者拄着拐杖的身子不由颤动呵斥道:”你还知道回来!“ 云向鸢五体投地,和人群一般,伏地叩首凄沧道:”爹!“ 159章:归乡捧旧茶(下) 不光金泰衍在地上呆若木鸡,就连金煜也是露出一副震惊神色。 老者身后还有数十人,人人高冠长袍,儒雅得体,如鹤立鸡群。 之前曾在郡守府为鲜郡守祝寿的云家才俊云向熙长袖飘然,见到叔父情绪激动,连忙扶住,看向云向鸢的眼神柔和,言语中却带着责备之意道:“这么多年,才给家里寄信一封,是记恨小时候兄长告过你几次状么?” 云向鸢头深深埋在地上,两行清泪下滑。他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的脾气,少时就常常和几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兄长对着干,一连几日休说连个笑脸,就是一句问候都不会开口。和兄弟如此,和父母更是如此。 所谓血浓于水,所谓落叶归根。在他看来不过都是空话罢了,可如今在见父亲,在见几位兄长幼弟,还是没能忍住那顺流而下的眼泪。 他低呜伏地,久久不肯起。 云国老站在原地,望着这个小时候常常在他身边玩耍嬉闹的儿子,一时百感交替。若是寻常百姓家,他自然不会反对云向鸢男儿闯荡浩大天地的行径。可生在书香门第的云家里,又是最为炙手可热的嫡系一脉,炉火将倾,他不去读圣贤书,博功名,去和中原门阀争道,去凉州官场长安朝廷积攒人脉,开枝散叶茂密如林的云家又如何自处? 学莽夫提剑拔刀斩头颅,快活饮血壮烈豪笑?这在世家之中是万般下策!最为人所不齿的孤僻小径! 从云向鸢懂事起父子两人之间的隔阂便越来越厚,就像一堵无形的石墙将两人隔绝,一个见儿子没有半点长辈的舐犊之情,一个见父亲没有丝毫尊老之心。 老者接连叹息,最后不知在心中划出千百道沟壑陈年积酿话语一字难出口,只是淡淡道:“起来吧。” 金煜不再去管身后的侯霖,而是毕恭毕敬的走到老者面前,行士子礼鞠躬大声道:“见过云国老!” 他垂下的头颅没有任何摆动,内心倒在不断挣扎。 金家不像云家埋头书本只做学问,一族涉猎极广,就连朝廷视之为国家重器的矿脉都敢伸手去讨要一杯羹,更不要提不遗余力拉拢了凉州官场上屈指可数能说话管用的大人,府邸之中中更有私兵无数。 可当云国老站在这里时,他便知今日之事已经有了定数。年纪尚轻的金泰衍只是畏惧云家的名声,可已过不惑之年的他一清二楚面前这位不威自怒的老人当年一桩桩比起说书先生拍案惊奇还要精彩的故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让三公低下颜面出城相迎,不是什么人能让一方封疆大吏唯唯诺诺如稚童。 金煜自认饱读诗书,但也没有自负到敢和这位老人来谈古论今摆弄道理,因为连先皇广文帝都曾被驳的哑口无言。 云国老点了点头,对这金家晚辈还是十分器重,依他的身份,别说倚老卖老来欺负这些晚辈,就算是当今天子站在这里,他腰板挺的也比谁都直! 这股天地浩然间的巍峨正气,是他用了一甲子从书中所读到的,比起兵家所言的不战而屈人之兵更有说服力。 “我已经是颐养天年的岁数,对这些晚辈的小打小闹没有心思去管,也没有精力去管,要是我这不争气的儿子做错了什么事情,你大可放下心去教训。” 金煜低声称是,可哪敢训斥半句? 云向熙看到云向鸢还跪地不起,笑如春沐清风,拉起他后打趣道:“你啊你,这么多年了,还是这副倔脾气,当初因为不让你去那练武台,把我的竹简狼毫撕碎折断,还半个月不和我说一句话,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还恨我么?” 云向鸢抽啼不语,擦去脸上泪痕摇头,看到面前在心里记恨最深的兄长,哪还能生出半点怒火? 云向熙好言慰藉道:“回家吧,小弟可是想你想的紧呢,只有你肯带他溜出去买糖葫芦吃,这么多年他还一直念念不忘。也是我们这些其他兄长太过迂腐,不如你更亲近。” 酒楼上的颜宾美目流盼,喃喃道:“这个六品中郎将居然真是云氏后人” 她又想起之前说出的话,恨不得抽上自己几个响亮耳光。烟雨阁幕后主人权势在大,能大过门生弟子遍布天下的云家?能大过可直入皇城面圣不下跪,不通报的云家国老? 云国老看向已经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儿子,脸色如往常一样不苟言笑。可说出来的话音比起以往柔和了太多道:“你留恋大丈夫的金戈铁马,为父如今拦也拦不下了。既然铁了心要在军营里为我大汉尽忠,那就好好去做。以前给你说的大道理,你不愿去听,我也就不在你耳边聒噪了,你娘每逢中秋元宵,都会去你屋子里拾掇一番。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娘平日里不说,可我都知道。” “她怕我生气,更怕被偏房看到。可你寄回来那封家书的时候,她是当着十几双眼睛哭出声的。就算你在厌烦爹,不喜欢这个家,也一定要回来看看你娘。” 云向鸢刚止住的泣意又泛,打湿眼眶。 不再去管两旁围观的百姓,也不去管面前的金煜。云国老转身道:“好了,回去吧。” 几个云家子弟搀扶着他,一边对着云向鸢挤眉弄眼,一边向将街巷围堵到水泄不通的人流借道。 荣孟起走到郑霄云身旁,对他使了个眼色,立马心领神会的郑霄云收剑入鞘牵住缰绳离去。身后三百陌刀手紧紧跟随。 金煜听到身后马蹄声响,眯着眼睛走到一副丢了三魂七魄的金泰衍身旁道:“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吧,回去之后切记不要再起其余心思了。” 金泰衍满面不甘,厉声道:“我调集前车营入城,他不过千余骑卒,拿什么和我争锋?今日若不杀了这几人,我金家颜面何在?” 听到这话后金煜沉脸,呵斥道:“放肆!” 往日金泰衍见到他这位掌管家法的二叔露出这副不近人情的表情时,纵有天大怨怒都是顺从,可今日他一反常态,面目狰狞的爬起身道:“二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侯姓的家伙杀了王阐,这姓云的东西更是让我金家颜面扫地,此仇不共戴天!焉有不报之理?” 金煜作势起掌就要扇他,金泰衍低声冷笑,一把抓过金煜举起的手掌。怨毒道:“二叔,破后方可重立,这可是你对我说的。你怕那个老头子,我可不怕!” 云向鸢一把扭过金煜的手,大逆不道的推搡到一旁,滴血手指指着两个在旁隔岸观火已久的将尉道:“调集甲士将进城的匪寇格杀勿论!那个侯姓的逆贼我要亲自砍下他的头!” 两个将尉不敢应允,觉得进退维谷。都在心中暗自盘算,觉得积威日久的金煜比起人微言轻的三公子更为可靠,两人互通眼色,身姿不动如山。 金泰衍见状怒极反笑,从血泊中捡起一把长剑上前便要只身追赶远去的侯霖。刚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道:“金泰衍,从今日起你禁足一年不得出府,回去之后先面壁三个月,当街持弓杀人,私自调集郡兵,敢在云国老面前如此浪行!你视国法家规是什么?” 金泰衍回过头,一脸苦楚的丢下长剑,跪倒在地上,涩涩道:“孩儿知错。” 一匹千金难求的乌头云迈着惬意步伐从人群中轻快而来,身后跟着数位步行的正冠大儒。 云家家主位于高头大马旁,周围人群纷纷避让。金煜连忙上前见礼,对着马上的男子道:“见过王爷!” 屋顶上的弓弩手散去,骑都尉的骑卒纷纷下马单膝跪地行礼。两旁百姓不论是在街旁还是花坊勾栏前,都是一敛衣摆跪倒在地叩头齐声道:“见过王爷!” 亭安王轻笑点头,下马对还未走远的云国老道:“晚辈刘殊见过云国老。” 云国老回过头,还礼道:“今日居然打扰到王爷清修,实属我小儿过错。” “年轻人玩闹是小,只是闹出了人命,我这个闲散王爷不得不来看看。” 亭安王看到一地狼藉尸首后面带愠色,对陪同前来的郡守大人道:“平沙城内外,是得好好整治整治了。” 金家家主立于亭安王身旁,他面目俊逸,气质沉稳,不再去看惹下过错的金泰衍,转而对云国老道:“吾儿年少轻狂,是我管教有失,还望国老宽恕。” 他随即转过头,对着两个趴伏在地的本地将尉道:“收兵回营,以后要是金泰衍在传召你二人,只当不知!你二人虽是我金家门生,可毕竟有军职在身,是大汉的将领,怎能形同我金府私兵?” 亭安王挥手道:“既然事已至此,那就算了吧。” 一场风波在这位身份清贵的王爷到场后尽数化解。 荣孟起看着离去的王爷身影默默不语,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黄楚邙两眼打转,目睹这位不论仪表气度都是人中龙凤的年轻王爷嘀咕道:“其实我在眉宇间和他还是有些神似的” 云向鸢瞪他一眼道:“回营!” 160章:烟消云散 平沙城的大街上,凭空出现一队装备精良的行伍军卒让城中的百姓措手不及。虽说在这天水郡的郡守府内,即便在蛮横不讲理的军爷也不敢欺男霸女,可过着养家糊口日子的老百姓见到手持兵戈的精壮伍卒总会有种天生的畏惧,就像见到那些坐在官轿高堂上的大红官袍一样,单单是那份架势就让他们心有余悸。 也多亏这座城中那位和当今圣上以兄弟相称的王爷名声太好,不光在那些最擅长锦上添花用笔墨吹捧造势的读书人口中是千年难遇的贤王,就连普通百姓对其也是赞口不绝,说不来那些漂亮话,可总归会竖起大拇指。 郑霄云走的匆忙,牵着马匹在城中乱晃,找不到一家医馆,路上看到几个行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身后铁甲森森的陌刀手吓的屁滚尿流,哪敢搭话? 他像只无头苍蝇乱转,看到马背上的侯霖越来越虚弱,本来已经止住的伤口又在往外渗血,顺着路途流了半条街巷。他不敢私自去拔那跟短小的红羽箭矢,一个止血不当怕本来不用死的侯霖就真的被他害死了。 正在他手足无措之时迎面撞上了一座鎏金花轿。 花轿前正和轿中女子莺莺燕燕说着羞人话题的花季女婢一个没注意便撞进郑霄云的怀里,他体格魁梧,被撞后纹丝未动,撞人的婢女反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被郑霄云伸出手拉住。 这个连和男子说话都屈指可数的女婢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撞到了陌生男人的怀中脸上已是绯红一片,见到那人还抓着自己的手腕更是羞的脸颊能掐出水来。 凉州天寒地冻,女子大多也都皮肤粗糙面黄发蜡,像面前这个肌肤如雪吹弹可破的年轻女子极为少见,算是城中让人赏心悦目的一道风景,可郑霄云心急如火燎,哪有半点旖旎心思。 拉住之后见小婢女稳住步伐他便放手与轿子擦肩而过。 年轻女婢这才后知后觉的惊呼一声,让轿中的女子柳眉轻蹙,拉开轿帘一角,恰好看到马背上只露出半张脸的侯霖。 鎏金花轿在平沙城中不稀奇,城北那成片的宅邸里只要有女眷,总会有那么三两顶。大汉虽不严禁平民百姓的衣饰装束,可对这行轿管控比起对马匹军械有过之而无不及。倒不是说这行轿之中大有学问,完全是那些大人私心纵然。十年寒窗苦读方得人上人,总要些和普通人不同的排场,怎么大张旗鼓怎么整,最后就瞄向了这行轿。 皇帝的行轿叫做龙辇,王公大臣的叫做骏驰,依次列下总共有七等。而无功名又非皇亲国戚的富绅只能用两杠抬轿,不敢越轨制轿去大摇大摆的转悠街市。 郑霄云面前的这鎏金花轿价值百金,看其规格因是请专人为轿中女子量身定制而成,郑霄云眼拙,认不出轿帘上一颗颗用丝线穿插的细小玛瑙是传自西域异国的珍稀物件, 也就没有多想,继续前行。 轿中女子道了一句且慢,郑霄云停下脚步右手握到了剑柄之上,倒不是他草木皆兵,委实是今日一事接连一事让他神经太过紧绷,要是在窜出个要碍事的家伙,郑霄云绝对没有好脾气在多说半句话。&bsp;&bsp;轿中女子打扮素雅,不像其余富家千金那般恨不得把天下珠宝都穿戴在身上,披金挂银像颗摇钱树一般。她流衫罗裙,外面罩着一层透明的白色薄纱,略施粉黛就是鲜眉亮眼,比起莺街里那些花言巧语的貌美妓倌别有一番气质。 郑霄云抬眉,这女子立马心领神会,一双剪水秋瞳往侯霖身上张望两下道:“他怎么了?” 郑霄云懒得废话,可见这女子气质不凡,特别是明明见到自己身后那三百虎狼之士还下轿询问,对旁人避之不及的甲士视若无睹,单是这份风轻云淡的定力就能让不少男儿相形自愧。 他指了指侯霖的肩膀,女子眼睛瞟到那根红羽箭矢上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你是要医治他么?”女子声音如黄鹂清脆,亮耳醒神。郑霄云借势问道:“姑娘可知附近哪有医馆?” 这姑娘伸出两根洁白如玉的手指垫在下巴,像是在心中思量。 她父亲被人称为天水首屈一指的义商,以日行一善为积攒功德的门路,耳濡目染下她也有了这种习惯,凡是在城中转悠时不说做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侠,可见到路有乞丐或是城中泼皮欺负人,总会上前行助。城中泼皮见到这顶鎏金轿子后也就不敢过多纠缠了。 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道:“要不你跟我来?” 郑霄云一愣,看着她默不作声。姑娘心思细腻,知道他在担忧什么。露出个俏皮笑容道:“你放心好了,本姑娘在这平沙城中也算有些小名声,瞧你这朋友伤势可不能在耽搁下去,城中医馆是有不少,可如果遇到庸医误人到时可真回天无术了。我家中有专治外伤的医师数名。你要信得过我,就跟我走,你后面这么多甲士,还怕我这个弱女子不成?” 姑娘说到这扬扬下巴,像是跟郑霄云示威。 老人常说男子穷养得志,女孩富养立尊。更有文坛诗豪赋曰:从来富贵多淑女,自古纨绔少伟男。这姑娘身上的雍贵气态做不了假,让郑霄云不由的相信几分,他原本就不是那优柔寡断的性子,当即点头道:“那就多谢姑娘了,还请麻烦带个路。” 姑娘嫣然一笑。郑霄云又插上一嘴道:“他算是我朋友,可较真来说算是我将军。” 姑娘啊了一声,这才想到马背上中箭的男子还有常常一队的雄壮士卒保护,身份定然不低,可她在瞅时看到他那一身被血染湿的布衣,觉得奇怪。少女天性散漫,想不通的事情她从来不去钻牛角尖,豁达的走在前面带路道:“跟我走。” 清香楼前,人群散去。今日之事注定是场说小不小可与好友尽情吹嘘的谈资。平沙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已不在。清香楼的鸨娘一脸哭丧相的骂道一声晦气后也踏着沉重步伐入楼。 烟雨阁凰女打量了一眼清香楼花魁青黛,意味深长的笑脸而去,只留下还恍若隔世的艳容花魁待站在原地。 荣孟起留下盯梢,云向鸢带着老六合黄楚邙翻身上马出城,此番他回到平沙城在意料之外的情形下与父亲相见,心中不知如何作想。 荣孟起见到金泰衍被金家家主带走后才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又担心起侯霖的伤势。 青黛一脸愁容,走到荣孟起身旁,引来诸多惊奇目光。 “那位公子要是无恙,劳烦替我带句话,就说青黛今日有愧于他,善缘成纠葛,若是日后还有机会相见,青黛愿意赔罪。” 荣孟起如若未闻,一扬摆袖而去。 金泰衍走在父亲身旁,低下头心思深沉,旁人不得而知,可知子莫如父,比起在官场上修炼成精的老狐狸尚要狡猾三分的金家家主又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 见到四下无人,他缓缓道:“知道比起你大哥你差在哪里么?” 金泰衍茫然抬起头,脸上青肿数块,隐隐作痛,可比起他心里的刀割绞疼不值一提,他摇摇头道:“孩儿不知,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做人内方外圆,懂得逆水行舟,更要懂得顺水推舟。飞蛾扑火壮举虽烈,可不过是蠢举罢了,和飞虫一头扎进蛛网并无两样。你要听得懂,就往心里去,如果听不懂,就回去好好琢磨,在王爷面前说的禁足一年面壁三月并非是做给外人看,什么时候能真正心静如水,什么时候在出府。” 金泰衍不敢相悖,重重应了一声。 亭安王回府,不少只闻墨香不尝血气的大儒见到清香楼前横尸后都抱恙而回,一向礼贤下士的亭安王自然是一送在送,给足了这帮手无缚鸡之力的儒士书生面子。 他在回府时,看见庭院当中名为扶摇的女子还在原地摆弄琴弦,出口问道:“他走了?” 扶摇声音空灵,就像她手中弦动,围梁三日萦绕耳边久久不散。 “走了,连半句话都未和我说。” 亭安王看着两边纸壁上的提诗文赋笑容阴冷,哪还有面众时的温润模样? “那些儒士都觉得自己不同凡响,各个心高气傲,看见本王在他们面前低三下气表面上无动于衷可还是露出那喜癫的马脚。岂知真正傲气的人是哪个?和他比起不过萤火对皓月,不值一提!” 亭安王走到扶摇身边,两指缠绕她肩头青丝一匝问道:“你可知为何他爱慕你许久,却连句话都不与你说?他哪能不知道只要他向本王点头,就能得到梦寐已久的你。” 被誉为天水第一琴师的扶摇面无表情,双手抱琴目光呆滞。 亭安王手背拂过佳人脸蛋,淡淡道:“女子啊,最重要的便是贞洁,如果贞洁都丢了,那么在倾心的男子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膈应。” 亭安王凑到她耳边问道:“知道为何本王让你至今保持着完璧之身了么?” 扶摇平静道:“奴身命都是王爷的,王爷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亭安王轻笑,要是让城中那些怀春的千金小姐看到难免又会神魂颠倒几日。 他走到那黑衣落笔处,看见纸壁上的一行诗词,先是一怔,随后仰天大笑,竟是笑的眼泪都流出来。 他双手摸过已干的墨痕,自言自语道:“国器栋梁,怎能不为本王所用?” 161章:新的狼王(上) 茫茫北原深处,掠过草原大漠,千里不见尽头。 匈奴部落数以万计,大则连帐数十里,风吹草低见牛羊。小则棚屋数十落,长笛传空不绝耳,数以百万户! 最让汉人恐惧的是这个野蛮部落中男孩但凡能直立行走,就能跨上骏马在旷阔草原上横弛,当中原男子立冠时,匈奴男子已经可以持刀劫掠,散布烽烟,也就是说匈奴有多少成年男子,就有多少精锐士卒,有多少马匹,就有多少战力无双的游骑。 幸好。 十几年前那位威名传颂的广文皇帝挥师北伐,赤色铠甲所到之处寸草不生,踏破了匈奴王庭,击溃了匈奴游骑,连被繁花似锦的中原视为不毛之地的幽州都书声琅琅,像是忘记了百年前那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旧山河。 连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文弱书生都能挥笔写出提剑赴北闻酋笛,青卷散落天神兵。似乎匈奴人人可骂,人人可欺。 除了戍守九边三府的将士,那些大言不惭的人何曾亲眼见识到草原男儿挥鞭大漠的身影? 汉广文帝九年,天成单于抛下他同父同母的弟弟,毅然带领王庭仅剩的三十余天狼骑仓皇逃窜,丢下了数万牛羊,数千战马,还有数万匈奴百姓。 从此王庭威名一跌千丈,无数部落纷纷自立,就像其中一个大部落的首领所言:狼王折碎了利齿,剜断了利爪,丢弃了尊严和狼群,那么年轻时的赫赫威名还有谁能记得? 天成单于一蹶不振,在广文十五年死在了一件简陋帐篷里,在漫天冰雪下合上了双眼,将生前的不甘和愤恨也一并带走。 从此匈奴部落内战无数,长生天的子孙们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大单于之位向着同胞挥刀,惹得九边戍卒将士嗤笑:瞧!那帮狼崽子为了骨头开始互相撕咬了。 直到在广文帝去世前的一年。 北原之北,千里冰封。凛冽冬风吹过,万物不生。连能在北原最恶劣的环境下生存的匈奴人都不敢踏足这片冻土之地。 十年来数百匈奴部落相互征伐,无数匈奴最凶悍的勇士长眠于草原大漠,北原几乎寸土皆埋骨,寸草皆染血。 在北原之北的土地上,一个匈奴青年眼神中尽是怒火,站在连草原上最狡猾的狼都无法生存的冻土之上冷眼旁观这一切。 汉广文十九年。 这个长发披肩的匈奴青年提起一柄王庭弯刀,裹着不知名野兽的皮,踏进了北原。 他自称是长生天的子嗣,以其父的名义以战止戈,还给早已乌云霾汰的草原一片蓝天。 短短三年时间,这个青年脚下已经有了十几个大部落首领匍匐跪拜,为他献上部落里最肥的羔羊,最美的女人。 就在大汉西凉叛乱初起之时,这个青年在九边北外两千里的地方与最为希望取代王庭的安达部落展开了一场惨烈搏杀。 烽寒起暮云,依依青草都被血染的狰狞,这个青年浑身浴血站在尸山血海之上,被看做战力仅次于王庭天狼骑的安达部伊尔曼战驹折戟沉沙。三万安达部落的年轻勇士连带着战马一同沉睡在这片草原上。 偌大的草原在无一人敢质疑这个青年不是长生天的子嗣。 斜阳之下,这个寡言残暴的青年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身后十几个有着草原雄鹰之称的单于头领噤若寒蝉。 只有少数骨子里都是倔强的部落为了躲避被这个青年吞并或消灭的噩运北上或南下,为自己的族人找一个能够赖以栖身之所。 数百个部落百万人口都对这个青年敬若神明,相信他是长生天带领他们步入辉煌的神之使者。 风卷狂沙下,一骑出了平沙城外的行营往北绕过城根,一路东去。 东边百里外,有一条沿着天水郡东境边线绵延五十里有余的防线。号称是用西凉精锐垒起来的人墙,比起被黑羌游骑冲刷百次的西陲边塞还要牢不可破。 这话一传出后,倒是让天水郡的百姓心安理得过着小日子,不用担心哪天武威郡那群烹人煮食的逆贼会打到跟前来。 这一骑走走停停,足有三天才望到远处连绵不绝的营帐和无数哨骑游探。他坐在马背上,三日风餐露宿不仅不显疲态,反而更加精神。 东境防线建立不过数月,已经形成了全新的一种体系,既不同于西陲边塞的固守要领,也不似北塞九边燕阳府见到匈奴骑兵便追打到死的战术。 逆贼光论人数,比起东西两境夹击合围的官兵总数还要多,据那些军中幕僚祭酒的推算演化,粗略估计不下三十万人。如今凉州已经入秋,数年旱灾本来就是颗粒无收,再加上三十万只烧杀抢掠每逢一处必是寸草不生的蝗虫逆贼早就将纵深不过五十里的武威郡啃的连颗完整的树皮都没,就连在不谙兵事的大人都清楚这个严冬注定会难过许多。 传言由骠骑大将军统领的十万平叛大军已经开始开拔,在沉寂数月之久后可谓养精蓄锐到了极致,更有从苍城郡守府传出来的消息,说这位权势倾天的将军在麾下将领和苍城本地将官面前发誓今岁必荡平逆贼。不论消息真假,总之是件好事。 而在普通百姓眼里和修罗恶鬼并无两样的逆贼单比兵卒技击不但不差于官军,总体而言更要强上那么一线。之所以被官军处处击打到短肋不过是没有能谋大局的俊彦罢了。 大小交战数十场,双方都各有输赢,官军是为了挣军功日后好用于加官进爵,叛军又何尝没有以战养战的打算? 当下的东境线上,常常会有叛军的探马和官军的哨骑碰面,展开一场小规模的惨烈对杀。武威郡毕竟不像北原那般辽阔,燕阳府的哨骑在千里草原上就算是刻意去寻找匈奴踪迹都还要仰仗三分天意,可屯军在东境上的凉州郡兵出发前烧香拜佛求一个平安都十有八九会和叛军照上面。 马背上藏在一件宽厚棉袄下的魁梧身影从胸口处掏出一份信件,望向远处可在云雾中瞧出个大概轮廓的山脉。 不见他挥马鞭,胯下的骏马便拔蹄而去。 平沙城内。 三百陌刀手实在太显招摇过市,郑霄云给领头的什长说了一声后只带着四名精壮可靠的汉子护送侯霖。 顺着平沙城中轴大道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来到了城北的朱墙深院里,看着前面带路的好心姑娘郑霄云犹豫一路,终是开口问道:“姑娘,敢问姓名?” 打扮清雅脱俗的姑娘回头巧笑嫣然道:“本姑娘名叫临不语!” 这片深宅都是平沙城里有头有脸人物才有资格居住的地方,城南热闹非凡的景象两相对比下有着天壤之别,休说干净整洁的大道上有叫卖小吃的行商,就连人影都能寻见一个。 郑霄云不知为何杀机凸现,清香楼时金泰衍能用美人计下套射杀侯霖,依照他让人心寒的阴险手段,难免会一计不成在施一计。这姑娘出现的实在太过凑巧。 他手摸到佩剑上,朝着身后四名侍立侯霖左右的陌刀手使了个眼色,被荣孟起精心训练出来的四个西凉汉子心领神会,将手上的熟铜盾稍稍抬高了几厘。 “到了!” 名叫临不语的姑娘看到自家宅邸后欢跃的上前叩门,郑霄云打量起这座府邸,不同于一路上见到的其他富绅家宅那般豪气外露,红钉铁门两旁没有镇宅兽,更没有刻意去显摆出来的挂满金银物的生财树。他抬起头看到红底黑字的牌匾上用古篆书写的两字‘临府’,总算心安了几分。 一名体格健朗的中年管家打开宅门,见到是自家小姐露出笑容,可看小姐身后还跟着几名神情淡漠的兵卒和马上躺着受伤的一男子,一抹不快迅速从眼眉间闪过,他收敛笑容对着临不语道:“小姐,这几位是?” 临不语摇着管家胳膊道:“这位公子受伤了,劳烦林叔挑一位医师前来帮他看看。” 林姓管家看着面前这位如同他亲生女儿的姑娘,无奈的点了点头道好。 绕过临府内一座座假山,后院的偏房内,郑霄云好奇问道:“临姑娘,为何你家中会有医师?” 临不语吐了吐舌头也不遮掩:“我爹他是行商的,商队里常常会有受伤的伙计,所以家里就住了几个医师。” 正说间,医师将侯霖肩肋上的箭矢取下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严肃道:“小姐,这公子伤的可不轻,老夫看他身上还有数块近日结疤的伤口,明显不久前受过数次伤,体弱身虚,在中这一箭,怕是熬不住了” 医师捻须继续道:“不过也并非无救。” 郑霄云拱手迫切道:“还请先生救他!” 医师摆摆手,指向临不语道:“你得问我家小姐。” 临不语天资聪慧,知道医师所指是何,她扭过头,冲着旁边的丫鬟道:“去把那株冰山雪莲拿过来。” 162章:新的狼王(下) 正当侯霖仍在临府内昏迷时,大汉西北角凉州的更北处,那人烟罕见的茫茫大漠里却骚动不安起来。 西域有城邦三十六,盛者连郭十余里,藩民万计,与大汉不同,其三十六国一城便为一国,西域两千里,民众不过数十万,盈绿之地十中方才有一,不过百里,城郭多建于绿洲,西域民众与匈奴人一样,信奉的是主管沙漠和草原的长生天。 这一日,三十六位西域国王齐聚被胡杨林围绕,隔绝黄沙的卑陆城。 三日前,从东方草原里有人驰马前来,声称是神之子的信使,对这位年轻的长生天之子,西域诸国国王畏惧远超过尊敬。 三十六名国王端坐在用戈壁独有的特勒石筑成的座椅上,打量着这个风尘仆仆的草原使者。 “各位尊敬的国王,我来自北原希尔阿汗草原,奉神之子之命,特与诸位商议共享九州土地的事宜。” 左侧的楼兰国王和西而弥国王对视一眼,落在草原使者眼中,他心中冷笑不止。 所有西域国度里,唯有楼兰和西而弥两国交好大汉,通商多年,楼兰上一位国王甚至起了受藩大汉的念头,只是迫于多方压力才不得不打消,而其余西域国家,对大汉的畏惧远不如对于天生就是战士民族的匈奴来的真切。 卑陆国的国王坐在正席之上,其国以胡杨为国树,寓意在寸草不生的大漠里也能够繁衍生息,卑陆的军事力量在西域三十六国中位列前茅,就像匈奴人善马游驰草原一样,卑陆国的骆驼骑兵能在地势险峻的沙漠里如履平原,虽是性格温顺却难以驯服的沙漠之舟在卑陆人独有的驯养技术下,甚至能够像骏马一样驰骋。 卑陆国的国王是个年近四十,有着银色胡须的稳重男子,对匈奴向来不喜,他开口道:“来自草原的使者,九州从亘古时期,长生天眷顾沙漠与草原时就归汉人掌握,如何能够共享?” 草原使者一笑:“神之子受到其父的指引,如今汉人内乱,这是预兆,神之子已经带领我的族人南下接近汉人筑造的城墙,就如同长生天同时眷顾保护沙漠与草原一样,神之子愿意与各位共同分享汉人的土地。” 楼兰国王摘下面纱,一双如蓝宝石璀璨的眼睛里带着几分不屑,他高高在上,俯视着草原使者:“神之子的事迹在广阔北原流传,甚至有一些被驼队带进了绿洲,我也略有耳闻。对于他是否真是长生天的子嗣我毫不怀疑,自古就没有人能够从极冻之北生还,对于他本人,我深表尊敬,但对其所作所为、我深感厌恶,请谅解我不能和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商议,这无疑是与虎谋皮。” 说罢楼兰国王便起身,轻轻跃下台阶,却被草原使者挡住去路。 “楼兰的共主,请你留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 西而弥的国王环顾四周,对在座和他身份一样雍贵的国王们朗声道:“匈奴人自视为草原雄鹰,但在我看来不过是苟活在蓝天下的饿狼!他们永远不知道满足,也永远学不会感恩!他们把汉人称为两脚羊,认为体弱无力的汉人只配当他们的奴隶!结果呢?” 哄堂大笑,草原使者脸色难堪,这不光是对他和他的部落,这是对整个匈奴游牧群的蔑视和侮辱。 西而弥国王指着他,一字一张口道:“早在神之子的名声传入我国的十几年前,我就听说了汉人皇帝的光辉史诗,那些被你们匈奴人看成羸弱可欺的两脚羊几乎掀翻了整个北原!被长生天顾命的天成单于仓皇逃窜!甚至连他的亲弟弟都被汉人杀了祭旗,之后的草原一直内乱,不过几年时间?连绿洲都不曾被黄沙吞噬,跪伏在草原的匈奴人就已经有了攻占九州的念头?” 草原使者顷刻就恢复了冷静,他神态自若,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顿了顿道:“神之子的威名不容亵渎,他统一了整个草原部落,他的使命便是带领我们、不光是我们,而是同为长生天子民的我们走向从未有过的辉煌!” 楼兰国王停下了脚步,西而弥国王眯着一双褐色眼瞳看着他。 “难道诸位就不垂涎汉人的土地么?西域两千里荒漠,掘地三尺不见水源,在几十年前甚至能为了一池水引得群国混战,甚至有小国覆灭!各位国王都是自小在这里长大,可知道九州中原以南是何等世间乐土?西域可有过阴雨连绵?各位国王可见过浩瀚无止的海河泽流?既然汉人不愿意与我们分享这些上天恩赐,那么我们就自己去获得” 比起大汉皇宫也不逊色几分的卑陆宫殿中一片寂静。 年事已高的龟兹国王略显艰难的张嘴道:“一年前,安达部落战败在神之子的脚下,三万部落青壮无一生还,战后俘获安达部落男子万人,全将右手大拇指砍下沦为奴隶,后大雪覆盖草原,又将这万人剥皮取骨,充当过冬的柴火,即使他是神之子,但在我看来,也是一个手段残忍的屠夫。” 龟兹老国王跺了跺脚,继续道:“和这样的草原之主并肩作战,我会担心我国的勇士们在战场上会不会挨你们匈奴人的刀子。” 草原使者脸色深沉阴暗:“草原上有一句谚语‘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我们之间在历史上虽然有过很多次冲突,但大体上是相安无事的,所有的草原之主都不曾有过征服沙漠的欲望,因为在我们匈奴人眼中,你们和那些汉人不同、我们不论是信仰,相貌还有性格,都十分相似,可能在亘古之前我们还是一家人。” 说到这,他笑了起来,但在场的三十六位国王都只是冷冷的看着他,并没有人附和,这让他很尴尬。 “你们能在这片荒漠里繁衍数十代,和我们匈奴人一样顽强,你们虽然战士不多,却骁勇善战,不论是我,还是神之子、都很尊重你们。” “我们不需要屠夫的尊重,对九州土地的渴望也远不如你们那般眼红,既然话已经带到,那就请回吧。” “看来我辜负了神之子的寄望。” “我们心意已决,回去给那位神之子带话吧,西域只需要绿洲,不需要战争,汉人也不是你们形容的那般可欺,天成单于的败落就是证明,我们必须要为自己的子民考虑。” 草原使者久久未动,卑陆国王有些不满道:“草原的使者,你还有话要说么?” 他摇摇头,伫立在原地,楼兰国王冷哼一声大步离去,他抓住楼兰国王的袖子,满脸诚恳道:“请等一等。” 楼兰国王俊秀的脸上浮现出高位者的怒火,一把拍开草原使者的手道:“够了!你那如滑狐的谎话我们已经听的够多了!现在滚出这座大殿。” 草原使者嘴角一扬:“神之子十分睿智,他知道我的言辞很难打动各位,所以在赴南时他带领着五百天狼骑紧随我后,希望能够面对面和诸位国王一叙,我想,这样的诚意足够让各位在停留片刻了吧。” 所有西域国王都沉默不语,连楼兰国王都腿脚一颤,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静静的等待。 半个时辰后。 名叫延卓的年轻人踏足卑陆宫殿,就像狼王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环视四周,扫了一圈后他将马鞭插入背囊:“各位,还坐着等什么?回去准备各自的勇士随我一同南下,中原的锦绣繁华、旖旎风光,各位真不愿与我一同见识么?” 三十六位年纪都比这位年轻的匈奴王室要大,可在他面前就像一头头温驯的小羊羔,看到他极富侵略性的目光扫视大殿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已经成为草原之主的延卓见无人理会他,也不气恼,径直走到卑陆国王身旁用整座大殿间人人可清楚听到的洪亮声音道:“草原的弯刀依旧锋利,草原的骏马仍在奔驰,草原的子民无时不向往着中原的丰美,草原的战士愿意向我付出忠诚和性命。” 他吼道:“那你们呢!” 片刻后,心满意足的草原之主从大殿内走出,随他一同出来的还有两具鲜血淋漓的尸首。 平沙城临府内,已经昏迷数日的侯霖猛然睁开眼睛,挣扎着坐起身来。身旁寸步未离的郑霄云听到动静后笑道:“你可是醒来的。” 侯霖捂着头痛苦道:“我这是在哪?” 门口传来如黄鹂轻鸣的女子声音道:“你是在我家,石头,你可醒来了。” 侯霖发懵,转头望向郑霄云,后者露出个苦笑道:“这是临姑娘给你起的绰号,因为你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昏睡,像块石头一样。” 侯霖披头散发,恢复知觉后饥肠辘辘,看到一蹦一跳进来的年轻姑娘扯了扯嘴角道:“临姑娘?” “叫我临不语好了。喂、眼屎。”临不语指了指自己的左眼眼角,侯霖连忙伸手擦拭,可摸了半天什么也没碰到,他茫然抬头心想不会被这姑娘给戏耍了吧。 临不语一双灵动狡黠的眸子似笑非笑,她拍了拍自己洁白无暇的脑门道:“我的左边,你的右边。” 侯霖笑比哭难看。这下真尴尬了。 163章:你黑衣 我白袍 凉州武威郡边境。 风沙从晨至昏,未有片刻停歇。多亏在风沙中来凉州已经一年有余的中原男儿习惯成自然,也就没了刚来时叫苦连天的怨言。 一身金家六翎的骠骑将军林兴风站在临时筑起的将台上,赤色大氅被风沙呼啸着猎猎作响。 他望着底下在风沙中从近至远渐渐模糊的数以十万计身影,心中豪情通天阙。 大汉将领何止万千,可能挥臂一振让十万男儿听从的又有几许?十指?五指? 他左手幕僚骞婴,右手讨逆将军周天虎。底下百名大汉将尉策马领头,千杆旗幡在风沙之中若隐若现。 他不顾迎面而来的风沙,嘶声竭力的冲着下面一具具伫立的雄壮身影喊道:”荡平逆贼,就在今朝!我青州男儿入凉一年,大小苦战百场!可惧刀戈?可畏生死?“ 十万人的呐喊让漫天风沙都为之一顿,声震寰宇。 ”不惧!不畏!“ 林兴风一扯大氅,接过骞婴递来的瓷碗,神情庄重的往脸上横抹一道,将剩余鸡血一饮而尽。 风沙一顿再顿。 他转过头,望着自己身后的汉字大旗踌躇满志道:”我林家世代清贵,身受皇恩厚重!如今天下纷乱,即墨的林家列祖列宗可要瞧好了!是我!才配扶正这倾覆的江山社稷。若这是连我林兴风都做不到的事情,天下更有何人?!“ 这一日,十万中原平叛大军尽赴武威郡,一日之内收复失地三十里,城池四座,士气如虹。 幽州一座不知名的小城镇,人口稀少,虽然有着作为大汉门户屏障的燕阳府铁骑驻守北塞,可生怕丁点战火燎到此地,大多百姓都南迁,致使城中不少商铺都关门毕业。城中最宽敞的大街上,居然只有一座茶馆还开着门,即便如此,依旧门可罗雀。 正是午后闲暇时,换做中原任何一座城镇都得是热闹非凡的景象,更少不了说书先生持那醒木说道些精彩的故事。 茶馆里面只有一个老者坐在偏僻窗口,身上还穿着一件只有江南那边垂钓渔人才戴上的斗笠篷衣。 他确实刚从江南回来。 茶馆老板百无一聊的支着下巴在旁打着哈欠,桌子上还摆放着十几贯铜板,让他无神的眼眸里总算有些熠熠神采。 这可是近几日来头次开张啊! 性情懒散惰慢的老板高兴之余也就不给这要求奇怪的老者白眼看了,从茶馆案台下将一盘灰尘寸厚的黑白棋子取出,用抹布草草一擦算是了事,放在了老者桌上,自己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继续和周公下棋去了。 老者轻泯一口温醇的茶水。老板懒惰,茶叶的档次也不高,杯中浮上一层茶渣,要是稍有讲究的人都免不了要破口大骂一通,老者倒是无所谓,伸出舌头将残留在嘴角的茶渣舔进嘴里吞咽下肚,开始摆棋。 一杯茶饮尽,棋盘上黑白也摆放出个轮廓,老者浑浊双眼乍现锐利流光。&bsp;&bsp;他两指捏住一枚白棋,自言自语自乐道:“天下如纹枰,苍生不过黑白,得失、生死,与弈棋人又有何干?” 棋盘白间黑线纵横十七道,这老者摆棋却只陈列白棋放置在棋盘上,若是旁人一看,定会惊得目瞪口呆,这其貌不扬的老头居然摆出个大汉疆土地域走势来! 茶馆里除了已经昏睡过去的老板外再无他人,老头也不怕吓到别人,朗朗开口道:“当年你黑衣立于帝王侧,号称神谋鬼算。当年我白衣画扇风流路,自诩国士无双。” 老头说到这笑了笑,手中白棋落子天元。 “大汉九州七十二郡,为了应那天时地利的星相之说,不过你我所见,天下之分,不过北方中原江南西蜀苦凉五处而已。” 老头又夹起一枚白棋,面露憾色道:“只可惜直到你功成身死都没能好好与你博弈一次。” 帝王以民心论天下,他以黑白定江山。当年那一袭风流意气的白衣,如今依旧气吞山河。 老头继续道:“大汉开朝千年,以中原为根基,百年光阴扩地万里,成宏图霸业。九州以白棋一百二十四填充疆土。叶荆岚、你若在天有灵,就看看老朽如何以一己之力来搅翻这千年社稷!” 老头举棋三枚,除去率先落子天元的那颗外,这三枚落在了天元旁,和最为繁杂中心黑棋混杂一通,隐约又与天元之棋成掎角之势。 “汉太祖刘麟仿前朝大殷朝堂,设丞相,开文武百官之先河,分立六部。后景运年间政令改制,废丞相,设三公九卿、成郡兵府,开辟军屯制,老朽见解;祸在一时,功立千秋,不愧中兴之帝。” “我以黑棋四枚断天下政令之中枢,使下不可上达天听,圣令不传四海,天下云扰,久祸成灾。” 老头又夹棋五枚,放于天元右侧白棋交错处道:“中原门阀,豪盛而鼎立,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视家规大于国法,视族利高于国本。舞屠年间犹其猖獗,致使国破成灾,顽疾之患,难以根除,老朽撩拨三分即可,自成动摇社稷支柱的蛀虫,无需多言。” 白棋十二枚,见缝插针,在棋盘下方成一字长蛇和黑棋对峙。 老头抚须眯眼淡淡道:“舞屠末年,八王叛乱,涂炭生灵。致使匈奴铁蹄刚退,苍生又遭人劫兵祸。今新皇登基四年有余,以宗法约束管辖亲王国戚,刑法酷烈,诸王苦不堪言,才有当下荆楚江南数道王侯谋逆造反,老朽早在十年前就下此伏笔,算是徒耗大汉国力,由盛转衰。” 老头又倒上一杯浓茶,嗤笑道:“看看,几代帝王将相倾力打造的铁桶江山,这不就成了漏洞百出的破桶么?当年你极力促成广文刘骥北伐,不惜身死北塞,为大汉北境得以喘息数十年,更是留下遗计青囊让刘骥建三府戍守北塞,自认大汉外患在无忧。可曾想过在坚固的城池也有薄弱的地方,那便是城池里面。” 老头又掏出一个茶杯,满酌上后放在棋盘另头,似乎对他一生亦敌亦友的那位故人感到不值,略微叹息道:“你是意气长存铁骨铮铮,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在的时候能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宵小,死之后呢?” 老头喟然长叹,攥起一大把棋子,悬在棋盘上方道:“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这大好的万里锦绣河山就像一张白纸,被奸佞枭雄,帝王将相留下一点或一撇的墨点,有人能画巍峨巨峰来,有人能描出千丈流瀑。更有人能毁乱朝纲乱写一同。纸张已无几处能落笔的留白,老夫自认比他们都要强些,不去和当世争夺空白处,反其道而行之来撕碎这张山河纸幕!” 他眼神越发凌厉,将抓在手上的棋子尽皆洒落,一颗一颗再去布置好,嘴里念叨:“苦凉天灾致人祸,几十万大汉青壮堆积如人山,西陲之外黑羌连年犯境,掣肘难断。老夫用棋子三枚偷巧来做金锁,算是壮士断腕来破局格外,使九州七十二郡失其一。论他滔天大浪,割地举旗,人人可称帝,人人可称王。只困于七郡之地。” 老头从散落棋盘上捏住三枚白棋,舐-去原有的三颗黑棋,取而代之。 做完这一步,老头双手开始微微发颤,将棋盒里所有的白子尽皆掏出,平摊开双手接住。 “四举拆遍大汉引以为傲的支柱,伤其筋骨却不致命。老夫当年就是酷骜性烈,才得此下场,自知今生难以善终。当年负你再负她,早就心灰意冷,也就无所谓那身前功名生后骂名了。” 老者泼洒手中棋子,落于黑棋最多的天元之上,白棋倾泻将黑棋砸落数颗在埋入其中。这一阵玎玲哐啷的响声让刚才进入好梦的茶馆掌柜给惊醒。掌柜见这个老头跟小孩一样把棋子摆弄一通,地上还滚落数颗,勃然大怒。虽说这棋盘棋子日久生灰,他自己都忘了上次和人对弈是哪年的事情,可毕竟是他的私物。 他能自己糟践,可不许别人破坏。 掌柜拍桌而起,正要出口开骂,可见到这老头两眼瞪的滚圆,满嘴白须杂乱,随着他胸口起伏在哪那晃动,一脸的拼命相,话都吐到嘴边一时竟是喊不出来。 最后只能自认倒霉的转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老头没有注意到茶肆掌柜的念生念灭。看着已经杂乱无章的棋盘上黑白交错,看不出原先只有黑棋落子的井然有序,无力的坐下身,倚靠在桌旁喃喃道:“此举是对是错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我当初踏上入长安的路,就像你当年答应刘骥随圣驾北伐。不论结局如何,都回不了头,转不过身。” 老头将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放回棋盒,收拾妥当,见到地上还掉落的几颗,连忙蹲下身去拾。 茶馆老板见他年纪大,终究是心肠软些,过来添了些热水又帮忙一块捡。 老头失魂落魄的走出茶馆,看着空空街巷,仰天嘶吼道:”我姬城鸣!怎甘一辈子默默无闻?怎甘就这样闲度一生?你叶荆岚画地为牢,我姬城鸣却不愿作茧自缚!“ 老头使尽力气喊出后,笑意爽朗,将身上蓑衣随手一扔,就这样出了城门。 164章:划矛断义 雪莲,长于常年冰雪堆积的高山之上。,在冰缝雪砾之中才能寻到,世间罕见,平常人终其一生也难见一株。 西域有雪峰八百,直插云霄。可近十年来被人采摘的雪莲不过百株,足以可见雪莲的珍贵。在西域三十六国中为王室贡品,千金难求。至今传言西域国度某一处山峰上有一九瓣的仙品冰莲,雪莲白瓣黄花,叶枝不过五指之数,可这千年难遇的雪山冰莲不光叶枝有九数,连花色都是晶莹透明的银辉,每逢大雪飘忽之时便绽五彩霞光,极为炫目,更有无数人信誓旦旦称自己亲眼见过。 只是这冰莲长在剑峰万丈悬崖的陡壁缝隙中,休说能近身亵玩,就连离近些都有性命之忧,稍有不慎就会失足跌入悬崖下尸骨无存。至今已有几十号人为了采取这朵可让自己篡改命数的冰莲而丧身,正因了那句老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株只应天上有的冰莲在古籍中有两笔记载,说是能生死人,肉白骨,只要魂魄尚在人间就能留住性命,至于真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过雪莲可入药是真,外敷内服都有奇效,临不语大方给予的这朵虽然远不如传说中的仙品冰莲,可仍旧是有价无市的珍稀物件。雪莲根茎离地活不过三日,不过药效尚存,否则重伤之下的侯霖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也是郑霄云未曾听过,临不语只知其物不知其珍。若是让她那个平沙城中首屈一指的大富豪老爹知道了,指不定要多痛心疾首。平沙城中富坤千百,可能有雪莲藏品的掰着指头就能数完,这可不光是有银子就能搞到的。 郑霄云扶着侯霖起身,把雪莲根茎熬出的药汤喝完,不过半日功夫脸上就有了红润,不在那么苍白。郑霄云是个一诺千金的汉子,在临不语面前不夸下什么海口,只说能做到的日后若有要求他一定会帮。对此换上一身淡茶色披裙的临不语只是笑着点头,不置可否。 侯霖自己扶着床头站起身活动筋骨,心里细细琢磨中箭那天发生的事情。可念头一转,不是云向鸢手持掷矛,也不是荣孟起的长袖在前,就连那个对他下了必杀之心的金泰衍都只是有个模糊记忆,记得他挽弓时那得意狞笑,可心里却生不出多少恨意来。 想来想去,居然只有那个一舞动四方,倒转琵琶如画的清香楼花魁在他脑海里最为清晰,甚至还能想起她的嫣然一笑和奏弦时的一抹风情。 侯霖苦笑出声,这是真动心了? 他扶着桌椅慢慢挪动到门前,见到有张太师椅就移了过去,坐下闭目凝神。 郑霄云把事情大概经过和他叙述了一遍,对此他心里确实没什么波动,反正在凉州的时日来一直都被坑蒙拐骗,都成自然了,随遇而安便好,要是事事都动气去计较个分毫,恐怕他早就气死了。 人生在世,身不由己正是此理。 侯霖想事时,武威郡的铁石山脉里一骑避开了路上所有的官军穿插入山。 山如其名,除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沙块外,连半点苍绿都看不到。铁石山脉不过是一处荒山野岭,只是如今成了武威郡和天水郡之间的咽喉要道,官军和反贼两边都视为必争之地,可山中地势特殊,又无水源,难以屯兵,是自绝之地,两方都不敢率先来夺这个先手,只好隔着纵横十里的山脉虎视眈眈,这里注定早晚会爆发一场血战。 这骑入山后,将胯下骏马的速度放缓,马名伏枥的神骏与主人心意相同,讨好般将马头扭后,对着马上骑士晃动粗长马脖,惹得几日未开口也无半点神情流露的他干硬的笑了两声,在这石头堆积出来的山脉中很是醒耳。 一里外避风的山中斜丘。十几道人影或坐或躺,更有闲到捡起石子玩弄的汉子。旁边一颗长在乱石丛中的枯坏树干拴着七八匹马。 还有数十杆长柄兵器。 在联想到这个紧要关头还悠哉悠哉的出现在这,说是一般的行镖或侠客只怕唬傻子都不信。 这群人的身份也就显而易见了。 其中一人身姿魁梧,居然比旁边战马还要高出一个头来,壮实的一塌糊涂,这等人物生来不同凡响,自然非比寻常。他长着一张憨厚朴实的脸,若是除去他这九尺身高,丢到人群中丝毫不显眼。和其余披挂黑甲的男子不同,他坦露着上半身,发达的腱子肉上刀痕箭孔疤痕密布,一瞧就知是个沙场万人敌的狠辣角色。 那一骑缓缓而至,这边十个道身影如临大敌,纷纷起身,死盯着马背上的身影。 九尺的魁梧壮汉擦去一头汗水,笑吟吟道:“呦呵!还真来了?” 其中一人旁边立着一把扎入石地里的长戟,没有为了装饰好看的缨穗,戟身也不似常见的那种仪戟,锋刃如月钩,直刃细长如枪尖,雪亮烁银。 他背阳抬起头,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马背上的人跳下来,手里倒提一把军伍里常见的长矛,默不吭声。 手已经摸向戟杆的汉子又道:“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投了官军,秦舞阳啊秦舞阳!你可忘了你父亲是为何而死的么?” “你究竟为了何事?” 秦舞阳不答,反问起他来。 抬起头的汉子面容和秦舞阳神似,倒并不是因为血缘相近的那种相似,而是朝夕共处后潜移默化下的雷同。他面貌比起秦舞阳的五官轮廓分明要无奇太多,只是左眉处空了一块,看上去十分怪异。这在面相之说里是天煞孤星的凶险面容,断眉之人福短寿长,克父母,克兄弟,克妻女,使之不得善终,人人远离避之,生怕沾染半点因果。 不过这人做的是注定死无葬身之地的勾当,也就不怕身边这帮志同道合的兄弟会因他而英年早逝。就像他旁边这个不识大字的九尺壮汉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老天最公平的事情就是人总得一死,最不公平的事是有人早死有人晚死。 一句粗俗俚语道尽生死之事,这可比那些什么圣贤学问要更有琢磨劲。 秦舞阳提起长矛,一步一步向前,连旁边那个九尺汉子都眯起眼睛,神情庄重,忌惮之色毫不遮掩。 断眉的凶煞汉子戾气暴增,一脚踏地居然将身旁长戟从石地里隔空震了出来,和当日秦舞阳在侯霖面前显露的那绝活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西凉七郡中名号能止小孩夜啼的他嗤笑道:“矛?” “秦舞阳,你我二人单轮武艺不分伯仲,虽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可你我再如何去争锋较量都是不分胜负,可你如果这般瞧不起人,我就很想知道你现在究竟有几斤几两。” 断眉汉子说完这句话,似乎又想到什么,他手握着戟柄,戟锋指向秦舞阳咧开嘴笑道:“你不会真信了那老头的话吧?你什么时候这么愚笨,居然连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也听得进去!” 秦舞阳不答,离这断眉汉子只有二十步之遥了。 不用他去使眼色,旁边两个浑身罩在厚实黑甲的男子就走了出来,一人持两把红绫绣刀,一人持两把短戟,气势沉稳,两脚踏在乱石上如履平地。 霸王手下十二名将首,与天干地相呼应,除了死在汉典城的一人外,其余十一人都站在这里了。 秦舞阳握矛手势与断眉汉子相同,看到迎面朝他走来的两人步伐越来越快,他停住身子,将矛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痕迹。 他这无来由的举动让对面的十几号人都愣住了,不知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秦舞阳看着断眉汉子道:“你我二人,从今日起再无兄弟情分,我知道你为何要叫我来此,只是秦舞阳能穷困潦倒,能籍籍无名,但绝对做不了不忠不孝的事情!” 断眉汉子听后仰天大笑,手上的戟尖往回一拉,两名汉子收起手上的兵器,退了回来。 “汉朝气数将尽,各地皆有叛乱,世家亦成气候,尊家规而无视国法,否则武威郡内的十几万矿奴为何只见金家大旗不见朝廷彩幡?” 他眼神忿恨,更像是自言自语道:“把那几个老匹夫的尸骨拉出来鞭笞暴晒算什么?金家之人一日不死绝,我又岂能死?” 秦舞阳收矛不愿再多说一句话,返身上马。 断眉汉子看着他离去身影,吼道:“秦舞阳!你言兄弟情分已尽,可我还记得当年的恩情,如若某日战场相见,我会保你一条命。” 秦舞阳头也不回道:“他日战场在见,我必杀你取你首级去见师傅。” 断眉汉子不知是喜还是怒,面无表情的连说三个好。 九尺汉子等到秦舞阳走后才好奇问道:“王上,为啥不强留住他?他即便在强咱们十几号人,想要制住他还不容易?” 断眉汉子摇头,一扬手中长戟指着寒胆城方向道:“回去!下次在出来,估计不是到苍城就是去平沙城了。” 旁边几个汉子都心照不宣,笑声各异。 165章:燕阳虎枪 宁折不弯 铁石山脉中。 五骑六人飞速驰进山脉,不光战马打着震响的响鼻,战马上的人也喘着粗气。 秦舞阳隔着很远就听到了这几匹哨骑的声响,早早的下马牵着缰绳藏在一处阴暗里,静候这几骑离去。 最前面的一匹纯黑色战马上载了两人,标准的赤色郡兵甲胄上插着三四支箭矢,抱着马脖的那人一路咳血,从进入山脉开始流了一地。身后的骑卒挥手示意停住,伸手在他人中上探了下鼻息,摇了摇头。 吊在队伍最后没带头盔的光头汉子呸了一声,吐出一口血丝浓痰,明显身上也有伤势,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太晦气了些,不过才十里就碰到了那帮泥腿子里最扎手的响马。” “大战在即,骡子兵都开始拼命了,咱们西凉汉子岂能落后?在这个节骨眼上给暴民东线压力,未尝没有给我们施压的意思,听说几位将军都已经赶赴前线,估计已经没几天安稳日子了。” 光头男听到前面那被他轻视的小白脸放出这话,不屑笑道:“从老天爷不给面子的那天起,咱凉州什么时候安稳过?” 几骑不在逗留,将已经咽气的骑卒身体草草的用乱石埋住后继续西奔。 秦舞阳牵着伏枥驹走出来,将还露出甲胄摆裙的一角用石子盖好后才翻身上马。 已经自封为霸王的断眉汉子笑他手里提了杆无奇的长矛。他又何尝不想回到授业的那座山庄里取出那把神兵?只是尊师的话语萦绕耳边,他不得不遵守。 “该回了。” 秦舞阳掏出水囊晃了晃,已经没有晃荡声音。他上马纵驰,跟在这队哨骑身后。 北原临北处皑皑白雪,不像大汉的南方还是最养人的夏季,慵懒的和风和让人暖洋洋的日芒只想惬意的躺在沐光下,听着夏蝉聒噪。 一匹来自南边的骏马飞驰在冰霜覆盖的草原上,路过炊烟袅袅的帐篷和成群牛羊来到阿而拉河畔旁。 这是匈奴新王庭所在的地方,有着百里内最肥美的草和甘洌的河水。 十几个匈奴精壮汉子赤裸着上身,下半身也只有一条兽皮裹着大腿和胯间,在冒着丝丝寒气的河边展开角力。 即便冷的连水面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十几个汉子还是满身冒汗,用着浑身气力和无数次跌倒得来的角力经验来摔倒对方。 赢家会接过一壶草原上随处可见的马奶酒,而被摔倒的那人则会自觉的跳入河面,然后爬出来后继续战斗。 “吾主,你要和这些年轻人一起活动一下么?” 满头斑白的匈奴老当户半躬着不在健朗的身子,缓缓的问道旁边一个身裹白狼皮大衣的青年。 青年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而老当户自然也不敢在多问,抬起头眯着日渐模糊的双眼看着十几个年轻人角斗搏击,心里难免产生岁月不饶人的愤慨念头。 不知在草原上奔驰了多久的骏马走到青年身旁停下,上面一个汉人下马,扫了一眼青年身后数十个匈奴首领,把信递到青年手中。 他用流利的匈奴语说道:“他说时间差不多了,让你做准备。” 青年并未起身,转过头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盯住这个并不该出现在这的汉人。 “我不知道如何能相信他,我怕我将部落里所有的青壮带到那些土石筑成的城池下,会有无数像当年那样的汉人士兵冲出来,两眼放出的光会比他们身上的铠甲还要鲜艳。” 那人噗的一下笑了出来:“长生天的子嗣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用匈奴语说出这话的时候,身后那些身份显赫的匈奴人无不露出愠色,只等年轻的草原之主一声令下,就将这个可恶的汉人撕成碎片。 “怕啊!我也只是一介凡人,自然会有喜怒哀乐,这十几年来匈奴人的创伤还未抹平,经不起任何风浪了。” 匈奴青年用汉语说出,并没有磕磕绊绊,显得极为流利。 那人吃了一惊:“你还会说汉语?” “你都会说我们的语言,为什么我不会说你们的语言呢?” 身后的匈奴单于和首领们听不懂他们之间的对话,一个个露出迷茫神色,只有年纪已过花甲的大当户老人,看向汉人的眼神越发复杂。 “我只是个传话的,话既然已经带到了,那我也该走了。” “等一等!” 青年起身,身后的匈奴们瞬间围住了这个汉人。 “他的事情我听说过一些,在草原上算是最常见的事情,远不足让他干背负你们所有汉人骂名的事情,所以我很纠结。” “吾师心里所想、手上所做的事情,天底下的凡夫俗子又怎能猜透?难道你以为你顶了个神之子的名声就真是天人了?” 匈奴青年并不恼火,挥了挥手,示意让这个汉人离开。 看着一骑远去,他仍轻轻用汉话念叨:“听闻你们中原读书子多是身有傲骨与傲气,可杀不可辱,可为了一口可出可不出的气蛰伏数十年,不惜颠覆中原 真不懂啊!” 本名延卓的匈奴青年冲着身后地位尊贵的单于们喊道:“你们知道中原以南有个叫江南的地方么?” 神之子抬起手遥指南方:“汉人常说杏花春雨江南,最是风景怡人处,诸位可要一同饮马江南见识一下与这千里草原,煌煌大漠完全不同的景象么?” 所有人都开始欢呼雀跃,高高举起手中形如月牙的弯刀。 马昊明站在郡府城墙上,身后马朔北扶剑而立,随着父亲的目光看着城外一望不见边际的碑林。 十年前是千座,到如今已经万余延伸至城外十里。和城中几乎每家每户门前挂着的银色牙牌一样,成为燕阳郡的别样风景。只是这风景实在太过沉重。 站在最前面的马昊明披上自己那身穿了十几年的旧铠,上面刀痕斑驳,连谱彩的红漆都零落褪色,露出原本暗银色的铁身。 十几年来,马昊明从未换过,倒不是为了显摆自己徘徊生死多次,单单只是这身铠甲每一处刀痕,每一处凹点都是他的荣辱悲欢。 缕丝交夹将铁鳞束于腰侧的右肋处,一道最明显的刀痕深深的刻在铁甲上。百步开外箭弩不能近身的重甲上刀痕触目惊心,至今马昊明右肋上还有一道当年险些要了他命的伤疤。 他至今忘不了那天,黄沙蔽日,马蹄声如滚雷。数十名匈奴王庭最精锐的天狼骑围绕着他厮杀,身后十六名近侍精骑全部阵亡,一把雪亮的弯刀侧过他的枪锋毫不留情的将他腋下皮肉划开,鲜血飞溅。 他已经闭上了眼睛,趴伏在马上,在等最后一刀临近他的脖颈。 和他同生共死七年的袍泽兄弟乾柒杀红了眼睛,付出了两刀的代价才冲进来,到他的身边。 一切无言,马昊明只记得乾柒拍了拍他座下已经双腿打颤的良驹,咧着满嘴渗血的牙笑道: “活下去。” 马昊明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死的是他,如今坐在燕阳将军这个位置上的乾柒会不会比他做的更好? 所以他数十年如一日,不曾松懈一刻,他怕他内疚,对不起那名连尸身都找不到的生死之交。 长安城那些紫金贵人总说燕阳府没他马家不行,又如何明白他马昊明身上担负了多少英魂遗托? 马昊明布满老茧的双手摸着粗糙不平的城墙,自言自语:“老兄弟们,过不了多久,大家伙又能一起坐在一起喝酒了吧、嗯?” 他扭头望向马朔北道:“吾儿,你不是和瑾儿都好奇为何虎枪不用降龙木和铁木杆做枪杆,却偏要用虽是上乘材料却最是耗时耗钱的黑铁。” “为父今日告诉你,因为咱燕阳铁骑,宁折不弯!” (:今天请允许我多唠叨几句,从去年11月1日正式发书开始,到现在有四个月了。45字,说多不多,说少其实也不少了。至于质量如何我自己不敢自吹自擂,各位看官老爷都有自己的看法,如果硬要问我,只能说不满意的话我是不会发上来的。像纵横自己的pp和看书神器上的留言书评我都有看,让我特别欣慰的是有那么几个看官老爷认真看这本,并写下了很好的书评。每次看到后我都发自肺腑的开心,就冲他们的支持,我想我都不会放弃。再说说现实些的,网文是需要成绩来支持,毕竟有付出总得有回报,很多写手都压不下性子,够了字数后就着急上架想要收入,这无可厚非。毕竟人是要吃饭生活的,我在这点上自认还不错,能按捺住。原计划第一卷结束后在上架,一是怕早上架成绩差,订阅少的话会很打击。二则是希望更多的看官老爷能看到这本书,而不是一见要订阅了索性就弃坑了。情节铺垫了这么久,就是要为第一卷的结尾做准备。网文的一大要素就是能博眼球,够热血。比起那三章一小潮,十章一大潮的热血文来说,我做的并不好,我更喜欢那种抑郁很久忍无可忍后的爆发冲动,和我性格有关。所以接下来的情节会是个连贯的大情节,我更新一直被人诟病,在这我只能道歉,但目前我改变不了。因为单靠码字我没办法维持生活,我白天上班,晚上码字,时间并不是很充裕。但以后每个月会有双更的日子,我这点可以做保证。算是提前拉个人气把,收藏我书的看官老爷不少,打赏的却只有三个,我从来没有奢求要过什么月票推荐之类的,但我现在真的需要,因为这是能看到支持我最直观的表现。我会认真写,我也希望看官老爷能陪我走下去。我是想做一名专职写手的。下次在哭穷,应该就是上架的时候了,见谅!) 166章:大战在即(上) 武威郡内汉典城。 城池外墙下的青砖黄土上染着已经无法褪色的血迹。城楼上的砖色新亮,这座原本毫不出奇的小城短短一年间就有近万亡魂埋骨于此,让人实在不知该如何评论。 又加固的城楼上牙墙旁,大汉旗帜飞舞。一身金盔金甲的正二品骠骑将军林兴风站在牙墙旁,看着城下被尸骨填满的窄浅沟壑面带笑意。 旗帜幡穗被风扬起,刮到他的脸庞,使他想起前些日子偶听骞婴给他说过的两个趣事:因为武威郡边境的小城被官军和叛贼轮番占据,城中能走的居民早就逃窜,留下的尽是些孤寡老幼。官军打进城后他们便挂起汉字旗幡,叛军占领城池后就换上霸字逆旗。可到后来战事胶着,早上还可能是大汉的士卒在城中巡逻,傍晚就变成叛军的轻骑踏过城中街巷,不知是哪个人想到的取巧主意,将旗幡做成两面,一面是汉,一面是霸,只用换面便可,结果被无意中撞见的官军校尉发现,哭笑不得下板着脸将这些旗帜焚之一炬。 还有一件事就更为可笑,说凉州郡兵里有一个老兵油子,打仗功夫不怎么样可却有能偷天换日的伎俩,可以把女尸做成男尸来充当叛贼尸首领功,被无数人视为了不得的本领,光是靠这门手艺就赚了无数银两,更是有两人靠他当上了军中官吏。最后事情败露,传到了凉州刺史梅忍怀的耳中,当即下令将这人抓住,斩首传令西线郡兵的连营。 林兴风笑着笑着,便不笑了。 他望着北边,几十里外,曾经被他视为左膀右臂的鹰扬将军孙锐就死在那里,至今尸骨无人收敛。 据侥幸从赤土荒原上捡回一条命的士卒说,孙锐身负重伤,拼死十几个叛贼后和举着一杆画戟的汉子以骑对冲,力竭的他连一戟都未能招架住,被挑断了持兵器的右臂后更是挂在了画戟上,让无数叛贼大声叫好。 而和他莫逆之交的校尉周真则是被一个比马头还要高的魁梧壮汉硬生生用双手将佩剑折断,随后更是被举起让那汉子用膝盖将他脊椎撞断,像是根面条一样软绵绵的被抛到了一旁。 林兴风无喜亦无悲,一只手扶着牙墙凹口,一只手摩挲镶着明珠的佩剑。 他收不了尸,可能报的了仇,这就足够了。 骞婴披着锦裘,缓步登上城墙,看到林兴风在发呆,没去打扰,静步走到身后双手揣在袖口里垂首闭目。 知道林兴风回过神后他才道:“禀报将军,陇右郡那边的粮草已经送过来了,够支撑我十万大军两月之久,苍城到寒胆城直线不过三百里,沿途路线我都已经规划好了,如果叛军想要来劫粮道,正中我们下怀。” 林兴风点头,这种事情他从来都是很放心的交给骞婴,而这个前三十年不得志更籍籍无名的寒士没有一次让他失望过。 “你猜凉州那边什么时候会动?” 骞婴笑着回道:“等到叛贼树倒猕猴散的时候。” 平叛营帐中首席幕僚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大将军,我多嘴一句,那三十万贼子的人头放出去就放出去,天底下没有能尽人意的好事。只要那一颗就抵得过其余的三十万颗人头。” 林兴风笑道:“我明白,但天底下也没有顺手牵羊就走的道理,肯出力本将军不会吝啬,可如果光想着在我青州男儿后面捡便宜,那本将军就要和他们好好讲讲道理了。” 他转过身,金盔上的六根翎羽逆风抖立,双手凭空比划出一个人头的形状笑容灿烂道:“你说,他那一颗人头可能让我成为泰天年间里第一个封侯的异姓之人?” 骞婴神情恭敬,将双手抽出袖口,躬身作揖道:“进爵封侯,十拿九稳。” 林兴风大笑跨步走下城楼,嘴里叨叨道:“长安城那位是万岁万岁万万岁,你嘛、万碎万碎万万碎” 平沙城北城临府。 刚刚得知府中唯一一颗雪莲被宝贝千金拿去救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后,早就将金银视为粪土的临安还是心疼的长吁叹气。平沙城中富绅不计其数,什么玉翡翠琉璃七彩灯之类的稀罕物件哪家府邸里没有几件?可这千金难求的雪莲花平沙城中的藏数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 临安坐在景苑的假山流瀑旁,听着一脸愠色的老管家给他说那个被小姐救下的男子身份有多蹊跷,心里也好奇了几分。 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前几日发生在南边莺巷中的事情。不光是他,最近城中风口浪尖的两件事,一是中原的平叛大军拔营开赴,第二件就是连城中身份最为清贵的亭安王都被惊动的清香楼之事。只是消息传出来后不过一日功夫就已有了十几种说法,更让这件其实并没什么嚼劲的事情变的扑朔迷离。临安得知女儿救下了那个处于风口浪尖的人后倒无多少不安,经商到他这一步,不光是对金银无感,连世俗的名誉都不怎么看重。为官者尚要在意一个清廉明政,所说的防民于口甚于防川就是此理,可他素来都觉得嘴长在别人身上,他哪能管得了? 已经快到颐养天年的岁数,对这些事情少有问津,偌大的家业也都交给长子去操劳,自己倒没什么所求所想。 刚从西域跑完大单子的临安长子临宇杰听到老管家的叙述后眉头紧锁。临安共有一子一女,都为正室所生,他因为年轻时多在环境酷烈的西域奔波,本来就普通的容貌显得粗糙,林宇杰不光是子承父业,连面容都有七分形似,好在临不语继承娘亲姿容,出落的出水芙蓉,特别是一双比起临府内清潭还要见底的灵动长眸,不用开口说话,光是眨两下眼睛旁人就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 林宇杰与自幼娇生惯养的临不语不同,年幼时就和父亲在西域凉州两地来回奔波,没少吃过苦,将金银财富看的一点不比身家性命轻,也正是有他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临家的家业才能长盛不衰。此时听到那个顽皮的妹妹居然为了一个陌生人把父亲都不舍得用来延年益寿的雪莲就这么拱手让人,除了心痛就是气愤。 他对着临安道:“父亲,妹妹这件事做的太过了!那株雪莲花乃是无价之宝,父亲靠着和西域豪商的生死交情才搞来那么一株,居然被一个外人所服用!孩儿咽不下这口气!” 临安举起放在青玉石桌面上的一卷竹简,头也不抬道:“那你准备怎么办?让那个年轻人从嘴里吐出来?” 林宇杰语塞,吱唔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一甩长袖离去了。 临府后宅偏房内。 侯霖算是过上了几日清闲生活,期间云向鸢和荣孟起各来看过他一次,旧伤已经痊愈的他心情大好,对于金泰衍这要他命的一箭很是豁达,只是这豁达太过无奈。 听说连平沙城中的王爷都给惊动,侯霖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云向鸢一脸贱笑的问他那个愧疚的花魁可来找过他。侯霖就一脸笑眯眯的反问回家的感觉如何?当着几百双眼睛下跪还哭的跟个梨花带雨的小娘子一样,是不是有些折辱咱儿骑都尉中郎将的名号? 以无赖无耻闻名十万大营的云向鸢每次都被侯霖呛的面红耳赤,偏偏死鸭子嘴硬的骂道放屁,侯霖也不戳破,这种近乡情怯感觉就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扔上一小块石头,溅不出多大水花,可荡漾起的涟漪足够让人好一阵的回味。 依照荣孟起的意思,这段时间侯霖就在此处好生歇养,等什么时候彻底痊愈了在动身。和荣孟起的交谈没有那种打闹取笑,每次看到一脸正经的荣孟起侯霖也就不由自主的正襟危坐。 两人隔着案台整整讨论了四个时辰,从荣家和梅忍怀的生死恩怨到如今的凉州局势都有涉及。两人对大局看法一致,皆认为逆贼霸王绝不会束手待毙,等着朝廷大军慢慢收网将他们缚于寒胆城,入冬之前必有一场决定凉州走势的大战。 目送荣孟起离开后侯霖让一直在旁照顾的郑霄云替他取来多日未碰的官制佩剑,不过几日没摸便觉得陌生如初识。 侯霖心里慨叹一声,果然器物如人,不好好去温存关系连剑器都要和你疏远。难怪官场上连门外汉都明白的虚情假意在戏中人的称兄道弟里居然能从假中做出三分真来。 难得的心平气和下,侯霖活动活动手腕,单手提起长剑在庭院里耍出一道寒芒剑花,让侍立一旁的郑霄云从心里由衷的露出浅笑。 比起刚出长安那阵一身书生气,他更看好如今能上阵杀人亦能挥笔舞墨的侯霖。 照着郑霄云简单教他的剑术套路将动作分解做了一个起手式和一个直进式,侯霖身上已经微微冒汗。 和江南红墙黛瓦风格相同的庭院拱门前,恰巧路过的临不语见到侯霖舞剑,眼中精光一闪喊道:“喂!” 167章:大战在即(下) 侯霖收剑扭头,发现一身素黄襟衫的临不语已经走到他跟前,眼神不断瞟向他手里提的剑。 她一身黄衣轻盈,梳着凉州少见的垂霁分梢髻,双手负后,一蹦一跳来到侯霖身旁,一阵淡淡花香扑鼻,侯霖心神一颤,喉结不由自主的鼓动一下,若是落到上了岁数的丰韵妇人眼中少不了要偷笑几声。 也就是这待字闺中的少女不谙男女之事,瞅到了也无表示,抬起头小声问道:“你还会用剑?” 侯霖感觉自己被轻视,长剑在手中如逐香的彩蝶旋出一道弧形的银光反问道:“你说呢?” 临不语眼中的神采更为熠熠。她皮肤白皙,樱桃小嘴驼峰鼻,在那些光是五官之一就尤为出众的女子面前算不上出奇,可一双清澈如二八春水的眼眸点缀在她脸上,就平添了八分气质,在加上继承了她母亲的平眉,和侯霖一见就被勾去魂魄的清香楼花魁相比,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一种如蔷薇绽放,明知带刺可偏偏经不住诱惑想要在手中亵玩。一种若丁香初开,单单是远看就让人心旷神怡,不忍搅扰。 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面庞,侯霖连她耳朵上细小绒毛都能入眼,莫名的怦然心动。 临不语哪知道侯霖心中所想,伸出手想要触碰剑身,可怕侯霖不悦。豆蔻年华偷跑出去游玩时,可听那些在茶肆酒楼里卖着口水挣银子的说书先生不止一次念叨说佩剑在剑士眼中宛如生命,可不敢轻碰! 临安府中也暂住了不少车队里的帮闲。不乏用大把银子砸来护运车队前往西域的武林高手,可在临安刻意下多少避着临不语,就是怕还是孩童心性的她玩心太重,见过的好剑不少,可没一把能让她握住剑柄好好端详。 她偷瞄一眼拱门,见无人后踮起脚尖在侯霖耳旁吹起一阵清风道:“能不能给我玩玩啊?” 侯霖只觉得耳朵一痒,别样舒服,失神下无意识的点了点头,听到郑霄云一声轻咳后才反应过来,可手中长剑已经被临不语夺走了。 他朝着郑霄云耸了耸肩。 临不语单手握剑就吃力的咬住牙关,又上了一只手托住剑身后才迟缓的将长剑抬起,凌空胡乱挥舞几下,毫不掩饰脸上的欣喜之情。 侯霖翘起嘴角,往后退开两步,怕这位幼时就想当个行侠仗义的女侠一个没攥住长剑就脱手而飞误伤到他自己。 官制长剑四棱无纹,剑身被炉火淬炼不下三次,刃口被铁锤击打不下百次,比起那些装饰远远超于实用的公子哥佩戴的名贵宝剑不值一提,可上阵杀敌却是不二的利器。 侯霖第一把六棱长剑留在群虎山给那怯高峰大当家做了陪葬物。第二把毁于雁荡山的血战之中,一把长剑饮血十余名山贼,最后剑身折断前还带走了凉州别驾王阐的性命,也算功德圆满。这第三把至今还未用血开刃,也幸亏如此,否则这未曾见过杀人惨烈情形的小姑娘听后还不得吓的扔出去? 临不语照着听过的那些花哨剑招随便甩出几个蹩脚的剑式,心满意足的将剑尖点地喘气,还不忘回头对侯霖问道:“喂,你杀过人没?” 侯霖伸出两指摸过额头,才发现这小姑娘的云鬓前那一小簇美人尖,他略微一愣故作没好气道:“临姑娘,在下名叫侯霖不叫喂。” 想到之前这狡黠性顽的姑娘给自己起的外号他又补充道:“也不叫石头。” 临不语露出洁白牙冠,嘿嘿一笑道:“知道啦木头,你还没回答我呢!” 侯霖怕吓到这小姑娘,可又不想说谎,于是便打哑谜道:“你猜?” 临不语嘟起嘴道:“你猜我猜不猜?” 正当此时,门口两个找不到小姐在哪的婢女急冲冲的走进庭院,对临不语道:“小姐,你怎么又乱跑了?听说大公子回来了你不去见见么?” 侯霖发出一声憋笑的噗声,惹得临不语不快,长眸翻白眼对着两个和她关系更似姐妹的婢女道:“什么叫又乱跑?这是我家院子。” 两个婢女这才打量起一身素白常服的侯霖。 临府不是紫禁皇宫,也不是哪位王侯的朱门深宅,对下人约束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既不怕底下人说三道四也不惧旁人煽风点火,这两个婢女多少听了些关于侯霖的风声,对这个在莺巷掀起轩然大波的年轻男子颇是好奇。可出于女子态度,对这个差点死在那肮脏皮肉生意巷子的家伙好感全无。 两人神情古怪的望着侯霖,让他好生奇怪。 拱门外又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不语,知道大哥回来了还躲着不见?可是让专门从西域给你带来好东西的为兄心酸呢!” 临不语一把丢出长剑,侯霖单手接过,收回鞘中。她看着从拱门里大步迈进的临宇杰婉声道:“哥!” 临宇杰笑容更甚,可进门见到庭院里的侯霖二人,笑容一僵后归于平淡道:“这位想必便是这些日子在平沙城中出尽风头的侯公子吧。” 他虽是对侯霖说话,可目光一直看着立如青松不动的郑霄云。西域商道不同于大汉境内的驿道,说是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层出不穷也不为过。年纪虽轻可在大风大浪里跌宕至今的临宇杰亲手砍过马贼头颅,也曾在死境之中绝处逢生,见多了世态炎凉人心不古的事情难免变的市侩。他一眼就看出郑霄云是个身手不俗的练家子,对他上心程度远比侯霖要高。 他声调清冷,既没有为商者的笼络逢迎,也没有礼贤下士的身段。侯霖虽然感激临不语的救命恩情,可对这个一见面就带着敌意的临家大公子却是好感全无,拱手作揖道:“在下侯霖,见过临公子。” 林宇杰见他草草一礼,没有客在主家该有的躬身礼节,心中怒火更扬高几分。停住脚步,不理会一旁正摇着自己臂膀撒娇的妹妹,笑容轻蔑道:“我见阁下举手投足都带名士风采,想必腹有经纶,不知是师出何门?” “让临公子见笑了,无师更无门。” 林宇杰果然笑的更是不屑道:“那阁下可谓出世惊人了,居然连王爷都能扰动,这平沙城中可没几人有这等殊荣。” 临不语见到两人针锋对麦芒,连忙劝阻道:“哥,你说你送我个什么啊?” 林宇杰故意放高声音,斜眼瞟了侯霖一眼道:“西域特有的羊脂白玉,为兄可是花了千两黄金从一名胡商手中买来的,虽然不及父亲那株雪莲花,可也是少有的稀罕物件。刚从玉石矿中出产,未经雕琢就已是少有的净白色泽,待为兄休息两日去找名手巧工匠给你打磨打磨。” 临不语平眉倒竖,她这位哥哥什么都好,就是一气上心头后总喜欢盛气凌人的拿钱来辱人,她偷瞄一眼一脸平静的侯霖,臊的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这一席虽不指名道姓可也露骨的话摆明了是冲侯霖而来,这让才借长剑耍了几下的临不语难堪至极。 侯霖不动声色道:“临姑娘的救命之恩侯霖没齿难忘,既然临公子提起那株让我捡回一条命的雪莲花,那于情于理侯霖都不能占这个便宜,只是不知这雪莲花价格几许,还望临公子点明。” 若是侯霖一味的装疯卖傻假作听不出来,临宇杰还真没办法来开这个口。见这个卖相不错的家伙还算有自知之明,林宇杰笑声生冷道:“价格几许?我说价格连城你还能送我一座城池来?” 临不语红着脸娇声鼓气道:“哥!” “可以,若是临公子看中了哪座城池直言便是。” 以为这年轻书生在耍自己的临宇杰恼羞成怒道:“雪莲花长于西域的雪山高峰之上,整个凉州都没有几株!你拿城来换?你当你是凉州刺史?” 侯霖眯着眼,看着口水几乎要喷到他脸上的临宇杰一忍再忍。 “够了!哥、父亲都没说什么,你怎么就这般小气?再说了这件事是我私自做主,和他没有关系。” 临宇杰见到这从小就极宠爱于一身的妹妹胳膊肘往外拐,更是气的拧起眉头,指着侯霖道:“他不过一介外人!你还替他说话?” 侯霖正看着这对兄妹因为自己吵架,拱门外又是一道身影走来,竟是一身扎甲正色焦急的云向鸢。 没有往日那侉子的吊儿郎当,云向鸢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冲进庭院,对着侯霖道:“好日子到头了,刚才大将军派来一骑传令,让我们立即赶赴武威郡汉典城,原本想着放我在这盯着凉州这帮只出工不出力的王八羔子,没想到还是得回去。” 侯霖没有犹豫,将佩剑不由的握紧道了一声好。 临宇杰面色不善,以为侯霖找了个人过来帮他逃脱,瞪眼道:“这就想走?” 云向鸢难得正经,见到有个不长眼的阻拦,正要用剑鞘做鞭教训一下,被侯霖拦住摇了摇头。 他淡淡道:“非是侯霖借机逃跑,实在是军令如山不得违抗。在下乃长安治粟都尉侯霖,这位是平叛大营骑都尉中郎将云向鸢。” 郑霄云走上前对着云向鸢附耳几句后,后者就带着玩味笑意肆无忌惮的打量着临宇杰道:“一株雪莲花而已,老子以为是什么玩意。你尽管开价,不过老子没空搭理,你直接去三条街外的云府去要好了,就报我的名字。” 三人匆忙离去,只留下一脸愕然的临宇杰还在庭院中。 168章:矛盾 看到长子和女儿两人相互撇过头去,临府内风吹草动尽皆洞悉的临安轻笑。 临不语脾气温婉,可目睹了有段时间没见的兄长刚才那副咄咄逼人的狰狞模样,再好的脾气也要燃起怒火来,她撅嘴将脑袋昂起,从临安身旁走过,连声招呼都不打。 习以为常的临安看着临宇杰走到他面前还带着几分愠气道:“爹!不语真是被宠坏了!” “长兄如父,我这个做爹的能忍让,你有什么不行?” 临宇杰敢在别人面前放肆,可在父亲面前只有忍气吞声,但气火攻心下还是小声嘀咕道:“那个侯霖太过目中无人,救命之恩不说,单是在我临宅内居住这么多日所用所食就得好大一笔银子!” 临安淡淡道:“你缺这点银子?” 临宇杰欲言又止。 “刚才一身甲胄进府的是平叛大营的年轻将军,不过若只是如此,为父也不会轻易将他放进来,看你这副栽了跟头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不止输了阵势,还输了气度。” 临宇杰抬起头道:“那莽夫好生可笑,居然自称什么骑都尉中郎将,还让我去云家讨要雪莲的银子?挂着个姓氏真当自己是云家子弟了?” 临安眼神里意味无穷道:“他要真是呢?” 临宇杰张大了嘴巴,这下彻底是哑口无言了。 “不管他是不是,你今日所做都太过偏激,一株雪莲送了便送了,送完再去讨要成何体统?那个侯都尉虽然年少,可心机深沉,在他眼中难免觉得你有趁火打劫的意图,这点不语积攒下来的人情香火被你不过片刻功夫就给败尽。不论日后他给不给这银子,于我临家都会留下个不善不义的印象。” 临安苦笑,弯起中指敲打和他个头差不多的临宇杰脑门道:“看看,一桩好事成了坏事吧?” 临宇杰喃喃道:“一个小小的都尉罢了,还怕他日后不念情反记仇报复我临家?” 临安终于有些怒气的斥声道:“不论临府如何家大业大,说到底不过就是一户商贾,怎能和朝廷官吏相对比?为父多少次告诫过你,为商者做的是金银买卖,出入的却是人情往来。平沙城马队何止千百,为何西域那边只愿和我临家通商?还不是念着多年来的交情?你要参悟不透这点,就算挣了再多银两早晚也要败光!” 临宇杰见父亲发火,声声称是,不敢在出言顶嘴。至于心中究竟如何作想,那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武威郡。 一队又一对的官军骑卒踏过赤土黄沙,一面又一面的朱红旗幡飘过城池荒原。 十万大军不动则已,一动惊人。比起凉州本地郡兵在西境上用哨骑和叛贼的探马对捉扑杀来回拉锯,不光是声势浩大,战果也犹为让人满意,不少一直在背后叨嘴碎言说这帮骡子兵只能吃喝不能上阵的人也都缄口不言。 三日功夫,战果硕硕。 仅收复汉典一战就斩贼子首级过千,俘虏万余人,讨逆将军周天虎亲领精锐三登城楼,在遭到叛贼的负隅顽抗下付出了惨烈伤亡才占据了城楼一角,周天虎一人持枪在前,身上光是流矢就不下十根,硬是以寡击众抗住了叛军几乎疯狂的反扑,奠基了汉典大胜。 随后不过简单歇息了四个时辰,又带三营青州青壮简装来到了数月前鹰扬将军孙锐战死的赤土荒原上,设伏将几千增援的叛军吃了个干净。这连续一日内的两场大捷振奋军心。除了早已成名的周天虎又得了个‘不动将军’的美称外,他底下一名裨将也是赞誉满营。汉典城楼上这胡姓裨将和周天虎相互交予后背,两把护手戟下躺倒不下十具逆贼尸体,之后的赤土伏击更是一马当先斩杀了逆贼将领,提着人头追击溃军十余里。 简单的打扫完战场后,周天虎丢弃辎重,轻甲轻兵,下令只带着两日干粮前往赤土平原上唯一算得上城镇的流风城。 一脸污血的周天虎拍着这位得力裨将的肩膀站在孙锐战死的土地上道:“此番大军席卷重来,也算对这个袍泽和战死的青州男儿有个交代。” 孙锐以孤军做尖刀直插叛军腹地,他周天虎为何没有这般胆魄?更何况比起孙锐的无援死战,他后面有十万大军作为倚仗。 平叛大军十万众,里面势力交错,林兴风虽为大军统帅,可也难做到令令必达。真正算得上他嫡系的不过三万多青州即墨的子弟兵,领将者正是已经阵亡的孙锐和先锋周天虎。其余七万余人里各有小山头,像是六营京畿郡兵为首者的安远将军严晏,中原徐州临时调派的两万军府戍卒,领军者为轻车将军谭无为。这里面各营各部又多有矛盾,连他们自己都理不干净,比起凉州官府如今一致对外的同仇敌忾,实在是羞于一提。 在苍城外驻扎如此之久也是出于磨合诸营的想法,否则仗还没开始打,自己人就先掐开架,在平叛大军汇集之时就闹出很多将尉官卒之间的口角之争,被他及时压制,只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每天有不下十几件被写成军报递到他的中军营帐中。上面那些背后靠山各不同的将军校尉乐见其成,不仅不劝阻,个别人还刻意放纵底下士卒滋事。他们认为如果你一个二品将军连这点娘们绣花大小的的破事都摆平不了,那凭什么让老子给你卖命? 林兴风在骞婴的建议下迅速规整大军,用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让这帮心思各异的家伙闭上了嘴。 一个字:杀。 上到七八品的杂号将尉,下到无名无号的末等兵卒,只要敢滋事闹事,在大营里巡逻的督战营便有先斩后奏的权力,其中京畿六营里对入凉平叛的怨言最甚,林兴风曾一日内以散播怯战言论,蛊惑军心的罪名杀死百名将卒,京畿军营外的一条临时泄水洪沟三日流水带血色,腥味十几日都未曾散去。连五品的安远将军严晏也以治军不严的罪名被绑到了中军营帐的辕门外当众杖刑。也多亏这位安远将军皮糙肉厚,被比起手掌还要宽出数指的军杖打的当场吐血,几近昏厥。结果回营歇息了几日就生龙活虎的跑了出来。 种种严打之下才将平叛大营里的不正之风得以扭转。 这种军营里的暗礁触石和官场上的波涛汹涌两相挤压,即便是位极人臣深得圣心的林兴风也苦不堪言。 武威郡的三十万流民是铁板上的肥肉,就看哪方下手早夹的多,哪方下手慢就拣些别人不要的糟头肉。可话说回来同在朝廷为职,谁都说不好将来又有低三下四相求的事情,所以只要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政敌,都讲究一个和经商之道相同的和气。做人须留三分浮白,日后才好相见。 凉州这边僧多粥少,如同骞婴劝诫一样,三十万的逆贼首级能让就让,只要保住那一颗最值钱的便好,这是他林兴风的底线,更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可听他号令出生入死的将士也不能白出力白去死。入了军营无非就是绑着脑袋去博功名。他是想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底下将士谁脑袋都没缺根弦,不想当那被人踩着夺功劳的枯骨。 京畿六营功劳得分,徐州郡府戍卒也要分,那些零散的将尉就算在瞧不起可面子上也得给抹过去。至于青州这帮自己的嫡系亲属,那更不能厚此薄彼。 林兴风心中盘算不断,凉州官场的吃相难看是出了名的,就像贫瘠村庄能为一口井争的头破血流一样,凉州庙堂上那些为了一官半职或是一点功绩明枪暗箭你来我往的腌臜事情数不胜数,常被中原耻笑是帮未开化的蛮子。 梅忍怀虽为一方刺史,可处境比起他这个才德平庸的骠骑将军也好不到哪去,自己好歹还能假借家族名义来对底下这帮势利东西颐气指使。寒士出身的梅忍怀只能见招拆招。 除开西塞边陲的戍卒外,其余在凉州官场能拿碗端饭的都不是省油的灯,给的多了自己吃不消,给的少了只怕明里暗里都跟你翻脸。他听说凉州别驾王阐被自己当作骑都尉脱身跳板的侯霖杀了后,若不是骞婴通宵达旦在帐中给他规划劝解,侯霖恐怕早就死在了三秦城。 抛开这档对大局无足轻重的小事,他还是头疼的要死。委实是三十万人头根本经不住几百身居高位人的炽热目光。 他看着几具从城中搬运出去的尸首,额头皱的都结成了麻绳。 正在他一筹莫展准备再和骞婴商议时,一骑飞速入城,见他后翻身下马跪地高举一封军令道:“禀报大将军!骑都尉已经到达城外二十里处,与其同来的还有自称是治粟都尉麾下的千余长伍。” 林兴风嗯了一声,抽出马鞭爬上他那匹塞外良驹道:“让云向鸢来营帐见我,那个治粟都尉侯霖也一并喊来!” “喏!” 169章:草原的狼烟(上) 泰天四年秋深。 西域三十六国国王在一双比起狼王还要凶恶威严的注视下,颤颤栗栗的率领自己国度最为骁勇的战士赶赴北原南面。 莫尔格勒草原,牛羊无数,毡房无穷。 年轻的草原之主正在他的行宫内与几十名匈奴各部落的单于和西域三十六国的国王商议。就连之前对匈奴极其敌视的楼兰国王和西而弥国王都毕恭毕敬,再也没有之前那般作态。 神之子轻轻给自己倒上一杯传自西域王室的葡萄酒,连头都未抬起来过,像是不把燕阳十万铁骑放在心上。 坐在右侧的三十六位国王闻言一颤,虽说西域远在幽州万里之外,可这些年来的任何一场战报他们都悉数清楚,即便从未见过,都对这支铁骑的畏惧深入骨髓。 无人应答。 神之子也不发怒,继续自顾自道:“燕阳十万铁骑,是汉朝最精锐的军队,只要迈过了这个槛,那九边城塞又算得了什么?在我眼里那城塞还不如燕阳铁骑的虎枪一半高。” 坐在左侧第一席的匈奴老者脱下头上的皮帽,身份在草原上极为尊贵的他听到后咧着嘴笑道:“我部落和燕阳军打过几次仗,我活了大半辈子都没想明白,这些连生肉都不敢吃的两脚羊为何能负担的起几十斤的重甲,又为何能驯服北原上最性烈的骏马。” 神之子抬眼斜了这老者一眼,并没有不满他擅自插话,而是顺着他的话头说道:“草原上的智者、托尔西单于,你不用想明白,你只用去愤怒,就算他燕阳军在骁勇善战,又如何敢在草原之上与我们为敌?” 整个大帐内都无人敢出声,俊美如画中人的楼兰国王发现自己的手因为长时间不敢挪动都有些麻木抽筋了。 神之子环视帐中,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这是对长生天子孙的蔑视!草原上健硕的儿郎会用雪亮的弯刀证明!证明谁才是这宽阔草原上的神佑之子!” “莫沙瓦单于,可敢为我草原儿郎先夺头阵?” 左侧末席的一名中年匈奴男子匍匐在毡毯上,他部落不过万人,在这茫茫北原上只能算沧海一粟,听到神之子点名后心头一颤,当着大帐中无数幸灾乐祸的眼神硬着头皮出列,满是苦涩。 “能为草原先洒热血,是我部落儿郎的荣幸。” “不用你们部落儿郎死战,这些年草原上不该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即便是尸体,也要躺在该躺的地方。” 神之子话音一转,看向右侧西域诸国的国王,三十六名国王不论老少皆是一虚,能把头埋低的就绝不抬高半寸。 “西夜国王,听说你国有四千革甲角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大漠男儿,嗜血善战,可负重在大漠驮行百里?” 西夜国王是个高大悍勇的汉子,可在身材比他还要矮小的神之子面前却颤栗难安,听后略有迟疑的上前匍匐道:“尊敬的神之子,我西夜国在雪山脚下,多有雪原牦牛,其皮革做甲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我国百姓奉为神物。不过这次行程匆匆,我只带了两千革甲角士” “够了,我北原第一仗就由你国勇士夺功吧。莫沙瓦单于,你部落可遣出六百游骑为其掠阵,如胜不可追击,若败了、那就跑的快些吧!” 整个毡帐里大笑一片,只有莫沙瓦和西夜国王面色惨白,应声不得。 神之子轻轻抚摸身上价值连城的白狼皮裘,若有所思:“先看看你们枪锋是不是一如当年锐利” 距离九边城塞最近的哧沙镇里驻扎着三千燕阳铁骑,牙门将军何如午站在镇外空旷的沙地上看着一车车粮食装运完毕送往九边。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是兵家的入门课。年纪未满三十的何如午看上去相貌清秀,一身燕阳铁骑装束下的他更显得英姿雄发,是那些久居深闺日日莺莺燕燕的千金小姐眼中最为理想的夫君,更是叹尽世间不平事的夫子口中少有的儒将。 可惜、何如午除了相貌外没别的地方能配得上儒雅两字,连久在军旅的百战老兵都对这个年轻后生打心里佩服,要是让那些最讲究郎才女貌的千金小姐知道这个英武的年轻将军手上沾满血腥,只要是匈奴,不论男女老幼,甚至是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婴儿,他都亲手杀过,怕是在见过世面的千金们也要花容失色,对这个年轻将军如避蛇蝎吧。 不少发须已白的老汉都光着上身,背着一袋又一袋的粮草往板车上装。这些老汉大多数都是燕阳军中退下来的老人,曾经也是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壮军士,听说那些匈奴又打着大汉江山的主意,就全自发起来为这些后辈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一丈三十多斤的燕阳虎枪提不起来了,一身如红霞赤火雄武的燕阳重甲穿不起身,可背负几袋粮草还不在话下。看着这些年迈豪气却丝毫不减当年的老卒身影,纵使冷血刻板到极致的何如午也松动嘴唇,想发自肺腑的道声谢谢。 谢这些老卒当年浴血奋战,才有了如今的大汉盛世。 几个老人眼神恍惚,看着旁边那些年轻娃儿手中的虎枪,回忆起往昔峥嵘,属于他们的铁马金戈。 一个身板单薄的老卒走到何如午马前,挺直了腰板,用最标准的大汉军礼道:“禀将军!一百车粮草全部装运妥当!” 何如午回神,回敬军礼道:“陷阵营出发!” “诺!” 三千铁骑缓缓而行,夹道两旁站满了人群,众口无言,只是注视着三千铁骑包绕着粮草驰道而去。 几十个老卒站在一旁,排列成队,表情一丝不苟,久久左拳抱胸不放下,致礼这群晚辈。 何如午策马来到他们面前,一向不爱说话的他依旧冷着那张清秀面庞,开口道:“诸位,此去九边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面,多望珍重,我不大会说话,只是想告诉各位前辈,我们比起你们那辈,绝不逊色半分。” 一个老卒年轻时便是火爆脾气,听后呸了一口吐在何如午的高头大马前:“小子别说大话,我们几个老哥们过来搭把手不过是不想累着咱燕阳府的战马,可不是看在你们这些嫩头嫩脸的小辈份上,什么时候砍下一百个匈奴脑袋,在过来说大话也不迟!” 何如午破天荒的露出一个笑容:“早够数了。” 老卒语塞,结巴了半天只得一声冷哼。心里还在不停念叨这个后辈不知天高地厚。 老卒刘向东,当年是燕阳将军马昊明的亲兵,更是随着汉字大旗辗转百里杀进匈奴王庭的八千枪驹骑之一。 其兄刘朝西同为八千枪驹骑之一,随燕阳将军马昊明跋涉三十里,连破匈奴十三路精骑,一身重甲插满箭矢十九支,坐下的北塞良驹都喋血而奔,其人更是死战至力竭,最后被一把草原王室独有的雪亮弯刀砍下首级坠马而亡,死在了距离匈奴王庭不足两里的地方。 老卒刘向东,当时离马昊明不过三丈远,与匈奴王庭精锐天狼骑厮杀半日,替如今赫赫威名的燕阳将军挡下弯刀三柄,如今胸口还有一道触目惊心的疤口,小腿上的一刀使他落下了阴雨天就犯风湿的毛病,走路一跛一跛,可这个铁打铜铸的汉子却连一句怨言都没说过。 何如午摘下翎盔,毕恭毕敬的朝着这些老卒在马上弯身一鞠。 铁骑缓行。 整个哧沙镇的千来百姓都在道路两旁目送。 一个算不上貌美的年轻姑娘家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拦在一骑前,何如午面色不改,只是轻勒缰绳,静静看着。 身负铁甲的战马扬蹄嘶鸣一声,马鞍上的将士出列让出道路脱下翎盔,露出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庞。 “找个安稳的人家嫁了吧。” 姑娘浑身颤抖,几乎是咬着舌头说出一个:“不!” 少年摇头道:“我若娶你,怕是来年要让你替我披麻戴孝,再嫁就难找好人家了。” 姑娘瞪着一双柳叶眉目只是问道:“连生!你只说喜不喜欢我!” 旁边一骑路过,听到后险些笑出声来。被唤做连生的尴尬无比,点了点头。 “那就娶我!你要真战死沙场,我就替你守寡!” 连生不再拒绝,道了一声:“好!” 何如午淡笑,燕阳府的儿女之情都不需要风花雪月来做衬,一个点头,一个好,两个年轻人就算约定了终生。 姑娘踮起脚尖抚摸青年的脸庞,随后让出了道路,看着一骑渐行渐远,嘶声竭力的喊道:“我等你!” “我会让对门的老魏叔替我写信,给你寄过去,你识字,一定得看,听到了么?” 暮色西沉,姑娘站在原地,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何如午带上翎盔,绝尘而去,三千铁骑无声,只听闻铁甲震震。 沙载她书归塞离人不得往还。 纸上寥寥如箴不言雪月情深。 燕阳铁骑燕阳府,枪锋偏冷人心不冷。 170章:草原上的狼烟(下) 九边城塞。 北原广袤无垠,一马平川,让任何到此的人都感受到一股天地寂寥,沧海一尘的渺小感。 正是牧草最为肥美的季节,燕阳郡外的北原土地上却是一片荒凉的裸露沙地,寸草不生,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这是因为死气太重,刨开土地最多一丈,准能看到匈奴人的白骨。 三千铁骑一声不响的离开了九边城塞。 十几年的厮杀两边都无比的了解对方,这场心有默契的遭遇也就有了刻意而为的意思。就如匈奴知道燕阳军必是死战,无一人愿降,战后只要一人尚存,便会将所有虎枪和代表身份的牙牌拿走一样。燕阳将士也知道匈奴即便抛妻弃子也不会舍弃自己的牧帐和牛羊。这是双方的软肋,亦是为何北原上每场没有由来的拼杀出奇惨烈的原因。 当马蹄踏上城塞以北的沙地时,何如午座下的宛驹扬起前蹄仰天嘶鸣,何如午手提虎枪,纵马啸天,罩在身后的赤色大氅随风猎猎,就像郡城上那杆燕阳义旗。啸而不倒。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很多次了,每一次都以为是最后一次,可其实他都能手握着几块带血牙牌再踏过这条路。 年纪不到三十的何如午抬起头,远处沙尘滚滚,望不真切。他紧了紧头上翎盔,将虎枪拖地而奔。 遥望狼烟,跃马扬鞭。 束甲赴征,不问归年。 马昊明背手站在九边城墙上,一言不发,身后黑压压的一片人,都盯紧看着远方尘土飞扬处。 匈奴的千人打头阵,他不仅没有以绝对兵力上的优势去围剿或是避而不战,反其道而行之用更少的兵力对峙,这是燕阳府自成府来胜多输少的傲气,更是对虎枪铁甲的信任,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有燕阳府这般辉煌的战果,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草原之主有试探燕阳虎枪是否一如当年锐利的意图,那燕阳铁骑就用枪锋回敬来告诉他们! 这么多年过去了,长安皇城之中那张得用十几个人同时拉开才能铺展的大汉疆域图,那条庞大帝国用黑色虚线描绘的九塞国境没有一骑匈奴能越过,如今也不行。 三千铁骑不缓不急的在沙石上行走,何如午眯眼,十几骑正往他们这里奔来。 李海身后还插着两支箭矢,其中一支深深嵌入他肩头,血流如注,身后的燕阳斥候营将士也人人带伤,有两名哨骑甚至已经命悬一线,趴在马背上没有任何动静。 李海额头上尽是汗水,他摘下翎盔,骂骂咧咧道:“他娘的!前面游骑不过八百号,不过隔着两里还跟着一两千重甲步卒。嘿!这他妈可真是北原奇观,老子什么样的匈蛮没见过?这种缺心眼的第一次见,不过三千步卒就敢在北原里直着走,估计是西域那帮孙子让匈蛮给忽悠来当箭靶子的。要不是我斥候营都分散出去放狼了,老子都能吃下这千号人!” 何如午连看都不看李海一眼,纵马从他旁边走过,留下轻飘飘一句话,差点把李海气的吐血。 “斥候营都是轻甲,破阵不易。” 李海望着赤色背影绝尘而去,竖起手指喊道: “你娘嘞!” 隔着几里地,何如午已经望见那八百分散的游骑,还有更远处被密集人群才能踏出来的尘烟。 何如午朝着身旁旗兵一点头,年纪比起何如午还要小的旗兵立马心领神会,将两面红蓝旗帜拿出,向前一挥。 三千铁骑三行排开,三里外莫沙瓦部落的数百零散游骑勒住缰绳,将环在身上的草原猎弓握在手上,遥遥相望。 匈奴游骑中一个胸前挂着甲板的千夫长吐了口唾沫,烈日灼烧,他浑身早被汗水浸湿,眯着眼睛看着前方像极了一片火烧云的燕阳骑阵。 他不相信纵横草原的匈奴健儿在这片旷阔天地下比不上羸弱的两脚羊。 燕阳铁骑肃穆无声,只有战马在感受到这紧张气氛下仰头嘶鸣。 何如午远远瞧见后面的步卒巍然不动,像是再等他们羊入虎口。 “燕阳义!起枪!” 三千陷阵铁骑齐刷刷的将雪亮枪头竖起,没有半点拖泥带水,气势十足。 燕阳铁骑除了斥候营轻甲轻装,其余各营尉都是几十斤的重甲,而这三千陷阵营更是其中佼佼者,身上的燕阳重甲足有四十斤之重,战马的挡甲也有二十余斤,可想这些骏马脚力如何。 红蓝将旗交错向前一指,第一排的燕阳铁骑开始向前移动,起先只是小奔,待马蹄踏出去数十步后马上的燕阳将士已经是俯身在马背上,只有虎枪立在马侧,扬起沙尘如火。 燕阳陷阵营,冲锋陷阵,有死无生。 待到第一排铁骑奔出十丈外,第二排铁骑也如出一辙,紧跟其后第三排也隔着相同距离奔驰。 那名匈奴百夫长脸上已经变了颜色,他只见到飞尘如沙暴起舞,数千赤甲从中持枪奔袭,如一线浪潮汹涌,先见潮影,在闻潮声。 百步之后大地颤抖,黄沙沉江!他只听见轰隆隆的铁甲震鸣,座下的战马叵测不安,被他拉紧了缰绳才没有向两旁逃去。 三千铁骑奔涌,岂止千钧雷霆!漫漫平沙起赤虹! 何如午只感觉耳旁狂风呼啸,坐下骏马早就四蹄腾空。 即便铁骑已经势不可阻,可每排铁骑却无一人超前或落后,燕阳铁骑控马技巧可见一斑,三千战马几乎迈着相同步伐驰骋,就连自幼便在马背上摸爬滚打的匈奴人都膛目结舌。 八百零散游骑举起手中猎弓,朝着前方宛若神兵天降的燕阳骑阵将箭弦拉开,无数箭矢破空而去,却未能让一骑停滞冲锋速度,更别提让一骑坠马。 甚至看见百支箭矢迎面扑来,没有一骑燕阳将士举枪拨开箭矢,任凭箭雨如注,砸到身上重甲上发出咚咚的金鸣沉闷声,休说穿甲,连进甲都不得。 蓄力百步的枪锋锐气,这些久征沙场的将士可不愿轻易散去。 待到临近一里时,已是黄沙蔽日,铁骑如滔滔怒潮拍来。匈奴百夫长举起手中弯刀,怒吼一声,两腿夹紧了马腹逆潮而冲,八百游骑正色凛然,其中性情狂暴者更是快站在马上挥舞这弯刀杀去,奋力嘶吼彰显勇猛,匈奴战士嗜血善战的脾性可见。 不像西凉战乱,数百朝廷官兵就可以纵马追杀数千暴民,而每战死伤休说过半,就算千人之仗死伤几十号人,劣势一方都可能临阵溃败。九边将士与匈奴征战多年,连俘虏都未曾有过,有战败弃刀或弃枪者,必被格杀。九边塞外百里寸草寸血,绝非虚言。 席卷黄沙无数的燕阳一字骑阵势不可挡,匈奴游骑迎面而上。 “矢锋!” 何如午怒吼一声,手中虎枪提起,百骑碰撞在一起,匈奴百夫长弯刀高举过头,借着顺势气力劈下,想要将何如午连人带马劈成两截。 第一排的一千铁骑随着何如午一声嘶吼,千把虎枪齐齐刺出,匈奴百夫长刀锋已经到了何如午头上,翎盔上的翎羽被刀芒所摄,被漫天黄沙卷起。 一道银光从何如午战马前划过,凭借百丈冲锋的势头轻易的将嘴角已经露出狞笑的匈奴百夫长肚腹贯穿,银光乍现的枪尖带出一溜血花,百夫长的身体如同轻飘飘的柳絮从马上飞起,何如午双手握住沉重枪杆,顺力把这百夫长的尸体砸在了地上。 只是一轮冲锋,匈奴八百游骑已经死伤过半,远处已经列阵备战的西夜革甲角士看着从黄沙中一身赤色如火的铁骑手中长枪支着匈奴尸体纵马驰骋,心神俱是一颤。原想这八百游骑就算不能杀败这些汉人骑兵,起码能一挫他们锐气,就连这些斗大字不识一个的莽夫都知道重骑兵最怕耗战,一旦没有了百丈积攒起的无敌锋锐,几十斤的战甲还不是累赘? 血腥气越发浓厚,何如午轻吐一口浊气,猛力一吸,被铁蹄踏的漫天飞扬的粗糙沙砾随着血腥气息一同吸进鼻孔。 何如午枪头上血珠滚落,掉到沙石上无声无息,第二排铁骑袭来,侥幸没有被第一轮枪锋一路撵到阴曹地府的匈奴游骑还未换上一口气,就看到漫漫黄沙中寒芒璀璨。 陷阵营一轮冲锋,八百游骑死伤殆尽,何如午抬起血痕未干的枪尖,指向前方摆立大盾,竖起铁蒺藜的角士方阵。 胯下如主人一样披挂着厚重马甲的战马四蹄只有短暂的停滞,随着马背上骑卒压低身姿后,开始朝着方阵奔去。 “破阵!” 距离此处战场外不远的一座废弃土堡上,一名老者喃喃道“大汉有流芳百世的传世青卷,有才气八斗的文墨书生、有百里破城的强弓劲弩,也有这驰骋天下的铮铮铁骑好啊!” 半个时辰后,浑身浴血的何如午将口中掺杂着血肉的沙粒吐出,只留下被虎枪击碎的牛皮大盾和满地残尸,狼藉到不忍让人直视。 他轻描淡写抛出一句:“收枪。” 171章:武威郡(上) 绕过天水郡和武威郡交接处的广阔平原,短短两日功夫侯霖和云向鸢就赶到了汉典城内。 不得不说平叛大军开赴的噱头大,成效也不小。以往武威郡边境上行不过七八里就能见到叛贼的响马踪影,可随着平叛大军秋风扫落叶的席卷,这以贫穷缺水闻名的大郡是真正荒无人烟了。 汉典城外,侯霖捂着耳朵快步走过刚刚驻扎的营寨,身后跟着云向鸢喋喋不休。不知是多年后重归故乡的喜切之情还是在平沙城中扬眉吐气了一次。这位骑都尉中郎将的话匣子像是被人踹开了一样,侯霖已经深受其扰,连荣孟起这般心有惊雷面如平湖的隐忍之人都受不了他这两日来如洪水决堤般的话唠,一声不吭的不知去了哪里。 云向鸢毫无自知之明的追了上来,一脸贱笑的问道:“对了,那个姓秦的兄弟呢?有些时日没有见到了。” 侯霖脚步更快,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 两人走出营寨,翻身上马,侯霖如今的马术比起云向鸢来也不逊色几分,习惯性的大跨步跃上马背后连马鞭都不用挥舞,双腿一夹马腹,底下已经陪同他多日的战马便狂奔而去。 汉典城内,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县衙府外。 战火已经将这座城池燃烧殆尽,放眼一望,城中没有一处房屋是完好无损,就像官军沿线撤退时虽然将整个武威郡拱手相让,可连一粒谷子都没留给叛军一样。汉典城失而复得后,除了留下来不及逃跑的千张嘴外,就只剩下大火焚烧后漆黑瓦片密布的空城。 骠骑将军林兴风站在县衙府门口,两边临时摆放的席座上平叛大军的将尉分坐两旁,骞婴正在一张牛皮地图上面唾沫横飞,见到云向鸢和他身后的侯霖,点颌微笑,算是打招呼了。 “末将云向鸢见过大将军!” 云向鸢拱手单膝跪地,郑重一声,瞬间将所有目光从牛皮地图引到他身上。侯霖官职低微,比云向鸢稍稍退后了半个身姿有样学样道:“卑职侯霖见过大将军!” 林兴风微笑,却只看云向鸢不瞧侯霖。用余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的侯霖面无表情,心里早就有了准备,擅杀了凉州别驾后,不论实情如何,在别人眼中自己是平叛大营的人,如果骠骑将军对自己有好脸色才是怪事。 “一路上辛苦了,不过后面吃苦的地方更多。平沙城中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既然能能和云国老重逢相欢,怎么说也是一件好事,不过如今战事吃紧,等到荡平逆贼之后,我准你回家歇养些时日。” 云向鸢头依旧没有抬起,洪亮道:“谢过将军!” 自始至终,林兴风没有和侯霖客套寒暄半句。 “周天虎已经动身,叛贼的虎骑营不是号称雷霆之势么?本将军偏偏就要以长治长。反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隆冬将至,逆贼人多缺粮,雪落之前必定会大肆出来抢掠一通,这次的先发制人成效不俗,可还是没能打疼叛贼。好钢用在刀刃上,急令召集你回来,就是想让你来打这个头阵。” 林兴风手指一偏,指向旁边的侯霖,语气生硬了几分道:“侯都尉底下的军士我都拨给你,以做辅兵,切勿让我失望了。” 云向鸢朝着侯霖挤眉弄眼,起身道:“喏!” 侯霖小声应允,毕恭毕敬的退了出去。 当年远征军横扫北原,得益于叶荆岚的全盘谋划和孙寅的调度有方。更是让作为主力的三十万远征军站在近百万郡府兵士肩膀上完成这前无古人的壮举。而这百万郡府兵士便是远征军的辅兵。 侯霖退下见席间已经无座,显然压根没想着让他入席,也就顺其自然的细步返回。 云向鸢长吁一口气,上前拍了拍侯霖肩膀道:“放心,虽说将军这么说了,可我总不能真把你手底下的弟兄当辅兵使吧?那你还不得和我翻脸?” 侯霖苦笑摇头道:“军令如山,我哪敢不从。” 军营里不乏老兵欺负新兵的事情,而辅兵更为凄惨,常常沦落为仆从下场,端茶倒水洗衣喂马都是家常便饭,故有宁入死士营,不做奴仆兵的说法。这对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都是莫大侮辱,林兴风此举无非是让他难堪,侯霖心中有怨言,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武威郡地小民悍。北边是无穷的深山老林,却无半点能让人舒心养气的好景致,可就这么一片连鸟都不想停留的大山丛,却是大汉三成兵器甲胄的产地。金家之所以能跻身为凉州一等一的世家大族,也是因将根茎盘入这片大山之中,靠着见不得光的手段发家致富。 铁器兵戈向来都是帝国禁脔,敢操控者一律按谋逆来诛族砍头,只是凉州官场风气如此,连梅忍怀在上任后都不敢趟这里面的浑水,其他那些官吏更是缄口不言,也就传不到长安的深宫之中了。至于其中到底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细节,恐怕就连金家家主也难用一张嘴来叙述干净。 而泰天初年数百杆造反大旗招摇起来后,为何只有自称霸王的男子笑傲到当下,也是借助了这矿山的人力物力。发配矿山没日没夜挖掘的人大多都是死囚,多吃一顿便是赚上一顿,是再好不过的造反利器,在其他鼠目寸光的暴民拉帮结派攻占城池县村时,唯独他看准了这片矿山,得到了无数生力精壮。而他麾下已经名气满凉州的十二将首过半都是从死囚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有言道英雄造时势,何尝不是时势造英雄。 那些一攻下小城村落的暴民迫不及待的披起粗制滥造的龙袍蟒带,抢官库抢女人,给底下的亡命之徒分官发爵,这一个大将军,那一个左丞相。有个大字不识的暴民不过拉起了一千多人的队伍,就敢自称是与天并肩的大皇仙人转世,颁发的官职就有数百个,各个遥领九州疆土,还没能迈出村子一步,就连荆楚的云梦泽都想好了日后要分给哪位同生共死的兄弟。 像这种没脑子的暴民不过数日就被官军屠戮个干净,要论烧杀抢掠,其实官军还要胜这帮暴民一筹。毕竟脑袋只有一颗,砍了可长不出来,不少因为吃不起饭而心有反意的百姓见到那些人头悬在城楼上的叛贼后都萌生后怕,拍着自己胸脯感慨还好自己没有鬼迷心窍,可过不了些时日就被各种赋税官粮逼到走投无路,也有许多官军为了得功砍杀白身割下脑袋冒充暴民,种种情况下原本只想守着自己一亩三分地过着安稳日子的平民百姓只好去投叛军。 这种滚雪球的效应之下,叛军势力越来越大,揭竿而起的人越来越多,终归成了泰天三年的情形。 而和朝廷打起生死交道的叛贼也在日夜提心吊胆的磨练下变得老奸巨猾。在骠骑将军还未入凉前朝廷尚还念着怀柔策略,只要愿降不闹事,那便给吃喝给官帽,最后发现没有这么多粮食能养这些闲人,就意思意思遣散回去让他们回归老本行。偏偏天公不作美,天旱地裂,连耕谷都被吃完了哪还有吃的?以灾情最严重的武威郡做例子,寒胆城方圆十里内的树皮都让比蝗虫还多的灾民啃了个干净,就差跪地吃土了。 这帮已经不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心思一动,官军没来就造反抢粮,官军打来就招安纳降。有一天过一天,不厌其烦。 直到已经不堪负重的凉州纸包不住火,圣旨一声令下骠骑将军林兴风入凉剿匪,一时你方唱罢我登场,装备精良的平叛军马打的暴民哭爹喊娘,聪明点的躲进了山里当起了山贼,笨点的龟缩村县最后被瓮中捉鳖。 至于没脑子死磕的那种,挫骨扬灰人间再无踪迹。 只有已经成了气候的霸王。 寒胆城。 断眉汉子站在城楼上,城外一片黑烟弥漫,肉眼寻觅处生机全无,城中也俨然一副鬼城,鲜有活人出来遛达。 “王上,我营里已经断粮三日了,要不了多久就得和老六的大营里一样开始抓阉吃人了!” 背后背着两把单柄短戟的胡子壮汉絮絮叨叨,目光一直望着北边方向的霸王头也不转回道:“那就先吃着,我可知道你自己养了几个原先寒胆城中的大户妇人,如果真体恤底下人,就先从她们吃起,否则少在这里和我哭诉。” 胡子壮汉一咧嘴,再也不敢出声。 常伴霸王身旁的九尺汉子瞪了他一眼,似乎对他金窝藏娇感到不满。 霸王笑了笑道:“过不了多久,就不用在吃人了。陇右那边的粮仓里可是堆满了稻谷,你们说是金子如沙海泛滥的天水郡好,还是满地都是粮食的陇右郡好?” 九尺汉子抢话道:“当然是陇右郡!他娘的吃不饱肚子拿什么杀人?难不成还吃金子填肚子?” 霸王回过头,他抬起手才能够到这壮实汉子的肩膀,每当他想拍这汉子肩膀时,其实脑子很愚笨的铁塔壮汉总会心有灵犀的低下些身躯让他能拍到。 “那就从陇右郡开始吧。” 临时通知 少贫贱兮壮志扬,千军如烈怒弦张。 我雄武兮大明强,我雄武兮天下壮。 以这首诗做引子不是为了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只是想告诉各位看官老爷一声,我为了心里那可望不可即的憧憬毅然决然的辞去了已经按部就班有25个月的工作。 这本承载了我太多,可在工作两不误我坚持了四个月后,不论是工作,还是,都因为我精力的消耗有所下滑。我觉得人年轻总是要做许多尝试,我不才,在一个基层事业单位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工资不高勉强温饱。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在和家里长辈对峙和外界因素下,我抗住了压力选择了辞职,不为什么,只为了更好完成这本书。 这里要感谢许多留下书评的看官老爷,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因为除去少数几条评论外,褒大于贬,都是说我更新速度太慢。所以我想好好的让自己试一次,全身心的来将书生写完,这几天在忙辞职的善后工作,毕竟是呆了25个月的单位,交接确实很繁琐,今天就暂且先停一停,等我把手头上的事情处理完会更好的来写完这本书。 哭诉求安慰求打赏的话我就不来了,太过老套,大致就是这样,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喜欢这本书,在看这本书,如果有,一条留言都是对我最好的支持。 侯某人 2017年3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