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部队大院》 士 官 非 官(一) 一 廖火炕今天是第一次单独执行任务,他主要负责后勤部办公楼楼道和几个公共厕所的卫生。 在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的办公楼里搞搞卫生,在楼高路宽的北京城里出出公差,当然要比在老家种地轻松得多,廖火炕从新兵连分配到机关以后,不怕出力气,就怕多说话。 新兵训练那几个月,廖火炕见到的最大的官是新兵团团长,那是个肩膀上扛着两道杠两颗星的精干汉子,等来到机关一看,好家伙,两道杠两颗星的首长多得很,两道杠三颗星、四颗星的首长也有不少,老兵们说,他们都比团长的官大。刚到公务班的时候,廖火炕有一次偷偷地问与自己住在同一个宿舍的老兵杨彦军:“我今天看见一个肩膀上扛着黄牌牌的首长,年纪比较大,他犯错误了吧?” 杨彦军奇怪地反问他:“你怎么会想到他犯错误了呢?” “我在电视里看到踢足球时对犯错误的球员都是‘黄牌警告’。” “傻帽,扛黄牌的都是高级首长,将军!后勤部干部中最高的军衔。” 杨彦军的嗓门很高,似乎是为廖火炕的无知而生气。 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廖火炕吓得在杨彦军面前一直不敢大声说话。 前一段时间,都是一个老兵带一个新兵干活,廖火炕跟着老兵,多干活,少说话,注意观察老兵的举动,学习老兵的言语,处处小心谨慎,腚眼里有屁都只能慢慢地往外挤,生怕说错了话,办错了事。直到今天下午,班长才给新兵们分派了任务,让他们放单飞。 廖火炕把自己负责楼层几个厕所的坐便器、小便池、窗台、洗手盆都认真地擦拭干净,抄起拖把开始拖楼道的地板。 楼道里的灯光不是很亮,廖火炕认真地盯着地面,把角角落落都拖得很干净。班长说,公务员们每天搞完卫生以后,他都要仔细检查,第二天对检查情况进行讲评,廖火炕想给班长留个好印象。 楼里边靠近电梯的一间办公室里还亮着灯,里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白炽灯光从门下面的缝隙里挤出来,在走廊的地面上画出一条光带。廖火炕心想,这么晚了,应该不会再有人在办公室里,肯定是哪位首长下班时忘记关灯了。廖火炕站在门口外边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应当敲敲门,如果里边确实没人,就进去把灯关了,做一件好事。 廖火炕屈起手指,轻轻地叩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非常清脆。 办公室里一声响亮的“请进”,把廖火炕吓了一大跳。 廖火炕不得已推开门,看到一胖一瘦两个干部正坐在并在一起的两张办公桌上打电脑。 廖火炕只好进屋,声音哆哆嗦嗦地说:“首长,我------” 胖干部对廖火炕说:“小同志别紧张,有话慢慢说。” “我是想问问首长,需要不需要我干、干点什么。” “不需要,办公室的卫生我们明天上午上班时自己打扫。我以前没有见过你,是刚分来的新兵吧,哪里人?” 胖干部又问廖火炕。 “首长,我是刚来的新兵,老家是内蒙赤峰。”廖火炕局促不安,放下拖把,立正站好,挺直了腰板回答。 “以后与我们说话不要那么紧张,请稍息!你家在赤峰城里?” “不,是乡下的。”廖火炕把刚伸出去的三分之二个左脚掌快速收回,依然立正站好回答。 “今年有十六岁了吧,是谁把你‘抓壮丁’抓来的?”胖干部又笑着问他。 “报告首长,我是接兵团接来的,不是别人抓来的,我也不是十六岁。”廖火炕挺了挺腰板,悄悄踮起脚后跟回答。 “不是十六岁!那您老人家高寿?” “我今年十、十八岁!” “十八岁?十八虚岁,而且是虚两岁吧!” “首长,我、我真是十八岁,入伍前就已经工作了。” “干什么工作?” “在城里的工厂打工。” “打了几年工?” “两个半月。” “嗬!那也算是老师傅了。你在乡下长大,当过工人,现在又参了军,工、农、兵都干过,不简单呀!” “是,首长!” “我不是首长,以后不要喊我首长,我与你一样,是‘脚’长,在机关跑腿办事的。” “是,首长!” “怎么还喊首长?” “是,脚、脚长!” “‘脚’长可不好听,你以后喊我郝助理就行了。” “是,‘好’助理。” 另一个身材瘦一些的干部也停下敲击健盘的手,抬起头,笑着对廖火炕说:“小伙子,别那么拘束,你干活累着了吧,来,坐在椅子上休息一会。乐意在机关当兵吗?” 廖火炕没敢挪地方,更不敢往椅子上坐,笔直地站着回答:“乐意,不过,我更乐意当海军。” “为什么?” “我爷爷说了,海军打仗是用炮,陆军打仗是用枪,打起仗来打炮比打枪过瘾。我爷爷还说,美国人现在有航空母舰,咱们以后造航空公舰,个狗娘养的。” 胖干部和瘦干部都哈哈大笑起来。瘦干部问廖火炕:“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我?文化程度?高中毕业!” “我知道,你们当中的有些人,特别是偏远农村来的,不管是小学毕业或是初中毕业,入伍时‘文化程度’一栏里都填‘高中毕业’。” 廖火炕红了脸,没敢吭声。 “文化程度低没关系,到部队以后还可以再进行文化学习。” “是,好助理。” “你怎么喊我也喊‘郝助理’?” “我们班长说,部队机关里司令部的参谋多,政治部的干事多,后勤部的助理多,我觉得后勤部的助理都是好助理,没有孬助理。” “他姓郝,你喊他郝助理。喊我要喊阎助理,我姓阎,阎锡山的‘阎’,知道阎锡山这个人吗?” 廖火炕摇摇头:“不知道!” “前一段时间电视里有一些很火的相亲节目看过吗?其中有一档节目里有一个女孩子叫闫凤姣,这个人你应该知道,阎助理与她是一家子。”姓郝的助理在一旁对廖火炕说。 廖火炕点点头说:“相亲节目我们都爱看,但是班长让我们每星期只看一次。我知道闫凤娇这个人,她长得很漂亮,就是太傲气,谁都看不上,听别人说她还是个模特。” 阎助理打断郝助理和廖火炕的对话,不满意地对郝助理说:“你以为我们姓阎的没好人了,我说我姓阎锡山的‘阎’已经够难为情了,你把最近争议很大的其他姓氏的人也往我们阎姓里边拉,不是让我更没有面子了吗!” 郝助理反驳阎助理说:“我略懂一些姓氏方面的知识,《说文解字》里有‘阎’无‘闫’,‘闫’是后世俗字,严格起来讲它并不是单独的姓,只是‘阎’的误用简化字。” 廖火炕看到两个助理员在那里打嘴仗,都没有注意自己,捡起拖把就想悄悄地溜走。正在这时,公务班班长蒋正平在办公室门外边喊他:“廖火炕,你这边的卫生搞完了吗?” “班领导又亲自到第一线检查工作来了,进来坐一会!”郝助理听到外边是蒋正平的声音,便停止与阎助理的口舌交火,笑着招呼他。 蒋正平走进办公室,朝两个干部点点头,笑笑说:“谢谢郝助理,我们今天的卫生还没有搞完,以后有时间了再来坐。你们正在加班,就不打扰了!” 蒋正平说着,扯着刚刚退到门口的廖火炕的衣袖,把他拉出了办公室。 士 官 非 官(二) 二 班务会一般都是在蒋正平的宿舍里开,蒋正平的宿舍里放有并在一起的三张三屉桌和七八把椅子,算是宿舍兼会议室。 蒋正平个头不高,身材削瘦,表情严肃,不苟言笑,从外表看,他对班里的战士都一样,不冷也不热,恒温三十七度。用老兵杨彦军的话说,他的优点是工作认真,一丝不苟;缺点是说话随便,有时不着边际。 “今天的班务会,我先讲四个问题------” 蒋正平看到全班九个人都到齐了,坐好了,便开始讲话。 “班长同志,今天的班务会能不能简单一点。” 说话的是中士杨彦军,中士就是以前的二级士官。 杨彦军是公务班战士中的元老,已经在公务班工作了三四年。他本来是机关汽车队的小车司机,因为车辆事故受过处分,发誓一辈子不再开车,才被“下放”到公务班搞卫生的。公务班只有他敢于在蒋正平面前发表不同意见,还时不时地与这个比瘪谷子还要小几级的直接领导出点难题。 “咱们开班务会,我一没有让全体起立,二没有让奏音乐唱国歌,还不够简单呀!我知道你是希望班务会早点开完,好回去给女朋友打电话。”蒋正平对杨彦军今天在几个新兵面前打断自己的讲话不太高兴。 “女朋友的电话早打晚打都没有关系,我主要是觉得大伙工作一天比较累了,开完会好早点休息。”杨彦军狡辩。 “身子累了歇一歇就可以恢复体力,心太累了就会影响工作。杨彦军同志,不是我说你,你和你那个女朋友的关系不要发展得那么快,互相多了解了解没有坏处。我有个老乡,来北京打工五年,在一家公司从送货员干到销售经理,他把老家的女朋友甩了之后,与附近宾馆餐厅的一个女领班好上了,那个当领班的女孩子长得不错,我与她见过一面,一说话脸上就有两个小酒窝,声音甜得让人听了心里发腻。我那个老乡对她,先上眼,再上心,接着上床,最后才知道上当。那个女孩子认识我那个老乡之前,就同小张、小王、小李、小赵、小刘、小马------注意,排名不分先后------等七八个男孩子交过朋友,她的那一份虚情假意,都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零售掉了,到我老乡这里也只是剩了库存尾货。敢情人家压根就不是要与我的老乡搞对象,而是‘逗你玩’,她把我老乡积攒的六七万块钱花光以后,连手都懒得挥一下,就‘拜拜’了。” “蒋班长,你看问题有些片面,很多事情不能一概而论,看人也是这样。”杨彦军有些不满地说。 蒋正平听不进杨彦军的话,不屑地说:“现在有些城里的女孩子,从外表看很单纯,其实心眼多得很,跟马蜂窝差不多。她们见了钱不仅仅是眼开,连嘴巴都张得大大的,恨不能从嗓子眼里再伸出一支手来,她们喜欢白马王子,更喜欢‘宝马男’,因为‘宝马’比白马值钱。还有些女孩子虽然真心实意地想找个男朋友,不同于玩弄我老乡感情的那个女骗子,但是态度也很不严肃,朝秦暮楚,见异思迁,今天想着跟姓张的谈,明天想着跟姓王的恋,后天又想着跟姓李的爱,整个脑袋壳就是一个男生集体宿舍,她们不会为我们这些穷当兵的在那种宿舍里安排一个床位。” “班长同志,不要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你现在对有些问题的认识水平,最多只能与领导我们搞搞卫生相适应,你还是先讲讲今天准备讲的四个问题吧,讲完了我们好回去休息。你讲话时我不再插嘴,我们谈女朋友时你也不要‘插足’。” “什么是插足,你以为我是在破坏你们的恋爱关系或者是侵犯你们的隐私吗?不对!作为班长,我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女朋友叫什么名字、干什么工作,以及对你们的工作和生活有什么样的影响,这样才能在政治上给你们把住关。我们班现在分心走神的好像还不是杨彦军同志一个人,林长青同志,我最近发现你总是在接女同志的电话,是不是也在谈朋友?” 身材胖胖的林长青是个下士,下士也就是以前的一级士官,由于资历较浅,他在蒋正平、杨彦军等几个老兵面前比较客气。听到班长问话,连忙红着脸说:“报告班长,我与来过电话的那个女孩子说不上是谈朋友,她来北京打工时间不长,我与她是老乡们在一块吃饭时刚刚认识的,只是互有好感而已。” “什么而甲而乙,互有好感了还不是谈恋爱,我听别人说她姓林对不对?” 杨彦军在旁边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克格勃!” “对,她叫林玉洁。”林长青诚实地回答。 “你姓林,她也姓林,你们俩是‘同姓’恋呀!她与你是一个县的老乡?”蒋正平穷追不舍,认真地又问。 “我们俩是前后村,相距只有三里地。” “你们现在不但是‘同姓’恋,看来以后还准备‘近亲结婚’,她是干什么工作的?” “美发厅的材料组组长。” “嗬,大小也是个领导干部,你与她一结婚就成了干部家属。” “不,不,班长,她没有你的官大,也没有你手下的兵多。” “我这个士官的职务虽然也带个长,但本质还是个战士,不是官。我手下的兵也不多,把你们的名字都刻在木头块上,还不够做一副象棋用的。” 杨彦军听到班长的话越扯越远,夸张地抬起左胳膊,看了看手表,接着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 蒋正平不满意地看了一眼杨彦军,又一本正经地说:“我过问你们的个人问题,只是想告诉你们,按照部队的规定,战士不准在驻地谈恋爱。我对这条规定的理解是,‘不准在驻地谈恋爱’是指不在驻地与当地的异性谈恋爱,而你们在当地谈的都是从家乡来北京打工的女孩子,这应该是没有违反部队的规定,但是谈恋爱不能影响革命工作。同时我要提醒你们,在婚恋这个问题上要特别慎重,不要过高地估计自己,我们现在虽然在首都北京工作和生活,但是在这里只是‘三无’产品:一无户口、二无资金、三无关系,地方上的公务员,人家那是国家干部;部队的公务员,不过是个勤务兵,干杂活的!” 蒋正平看见杨彦军在不耐烦地皱眉头,便给下滑的话题踩了一下刹车,不情愿地说:“好啦,其他的话不再多说了,现在开班务会,我先讲第一个问题------” 士 官 非 官(三) 三 廖火炕这两天心情有些郁闷。 在前天晚上的班务会上,蒋正平严厉地批评了他。“工作时间进办公室与干部聊天”是班长给他定的“罪名”。 廖火炕战战兢兢地解释:“我搞卫生时看到有一间办公室里边的灯亮着,以为是哪位首长忘记关了,就敲了敲门,心想,如果里边没有人,门又没有锁,我就进去把灯关了,结果------” “问题就出在这里。”蒋正平打断他的话说,“我们的任务是搞好楼道和厕所的卫生,没有义务去管办公室里边的事。没有特殊情况,我们不能随便敲办公室的门,以免干扰干部们的正常工作。如果你发现有的干部下班时确实是忘记关灯或者是忘记锁门了,一般情况下,要先想办法告诉这个办公室的干部或他们的同事,他们如果委托你进屋关灯,你才可以进入办公室,把灯关掉,把门关好。这件事假如以前没有给你们讲过,那是我的责任,记得你们刚来的时候我曾经讲过一次,如果你们的脑袋患了消化不良症,没有理解我讲话的意思,不按我说的去做,对不起,那就要挨批评了。” “班长,你讲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听,是我的不对。”廖火炕认真地检讨说。他胆怯地看了一眼蒋正平,又接着往下讲:“不过,我没有与干部聊天,是他们问我话。” “他们问你话,你可以认真地回答,也可以礼貌地拒绝,前提是不能影响正常工作。我们虽然和干部们都在一个机关工作,但是工作分工不同,地位作用也不一样,他们是栽在盆里的花,我们是种在地里的草。他们的工作时间也是我们的工作时间,他们的空闲时间,有时候还是我们的工作时间,‘战士’这个称呼给予了我们太多的义务,要求我们必须时刻努力做好工作。当然,它也给了我们应有的权利,这我就不多说了。” 蒋正平的话,廖火炕有的听明白了,有的没有听太明白。昨天,他本来想找班长谈谈,请他指点一下自己在其他方面还要注意些什么问题,但是看到蒋正平这一天有点倒霉,用蒋正平自己的话说是“严重的霉气中毒”。早上运气不好,不知是谁在刚拖干净的楼道里扔了一个香烟头,秘书处长看到后,批评他卫生搞得不彻底;中午手气不好,与杨彦军下军棋是下一盘输一盘,被杨彦军戏称为“常败将军”;晚上脚气不好,两只脚丫子痒得他心烦意乱,到处找达克宁;全天的脾气都不好,看到公务班的人就想发火。 办公楼的卫生,在正常工作时间是晚上打扫,双休日是早上打扫。今天是星期六,廖火炕起得比较早,楼道里空空荡荡,廖无声息。他闷闷不乐地拖完了二楼楼道的地板,打扫完了厕所的卫生,提起水桶,拿着抹布,刚准备上三楼继续打扫卫生,看到蒋正平手里拿着抹布,从楼梯上走下来对他说:“楼上的卫生我已经搞完了,你不要再上去了。” 廖火炕看到班长休息日帮助自己搞卫生,感动地说:“谢谢班长!” “这还用谢吗?我是看你年龄小,还不到十七岁,不忍心把你当壮劳动力使唤。”蒋正平说着,指了指走廊中间休息厅的沙发,对廖火炕说,“咱们在这里休息一会再干!” 蒋正平用手背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对坐在对面的新兵说:“我看出来你这两天情绪不高,可能是对我前天在班务会上说的有些话接受不了,我当时的本意是想提醒你们,在大机关里工作要学会善待别人和保护自己。” 廖火炕点点头说:“班长,我知道您是为我们好,善待别人我懂,就是对自己要严,对他人要宽,我爷爷说------” “你来到了部队就不要总是‘我爷爷说’。”蒋正平打断廖火炕的话,“在这里,你们几个主要是听我说,我主要听行政秘书说,行政秘书主要听秘书处长说,一级受一级指挥,一级对一级负责。” 廖火炕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班长,您说的话这次我记住了,不过,我对您刚才讲的‘保护自己’这句话不太明白,难道在大机关当兵还能有什么危险吗?” 蒋正平看了看廖火炕,叹了一口气,后边的话有点语重心长: “当然有,不过,我所说的危险,不是来自别人,而是来自自己;不是身体伤害,而是思想影响。机关里干部多,他们都是我们的首长,我们是他们的服务保障人员。他们是大树,我们看他们要仰视;我们是小草,他们看我们不用抬头。” 廖火炕心里在想,班长前天还说机关干部是栽在盆里的花,今天又说机关干部是大树,盆里的桂花苗倒是可以长成桂花树,不过这也长得太快了,才两天时间。 蒋正平似乎是发现了廖火炕思想走神,犀利的眼光盯住他问:“你是不是没有认真听我讲?” “不是,不是!”廖火炕连忙摇头。 “但是,大树有大树的神圣,小草有小草的尊严,我们要自知,但不能自卑。”蒋正平接着往下讲,“北京是个好地方,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北京的部队领导机关更是许多战士想来而来不了的地方。机关好比一个果园,这个果园里的甜果子很多,比如生活条件比部队优越,考学、转士官等方面的政策也比部队宽松。但是,你要想吃到果园里的果子,必须先学会爬树的本领,我说的爬树的本领就是注重学习、努力工作。特别是你们这些新兵,初到机关,要手上装马达,嘴上贴封条,多干活,少说话,办事要慎之又慎,用一万个小心来预防万一。还有一点,你要注意,大城市是花花世界,在大城市工作不能眼花,更不能心花。你们老家的空气清爽,但是有营养,城市里的空气有香味,但有些人容量被熏晕;你们老家的道路坑坑洼洼,走惯了就不会跌倒,城市的马路宽阔,搞不好就会摔跤。我看你来到机关以后干活很认真,但只会埋头干活是不行的,要学会观察情况,思考问题,部队是要把你当成‘战士’培养,而不是把你当成‘民工’使用。” 廖火炕听着蒋正平讲话,忽然想到杨彦军说的“班长讲话罗嗦”这句话。班长讲话算不算“罗嗦”自己不敢说,他话中的比喻比较多,在学校上学的时候语文课一定不错。 廖火炕这一次思想开小差蒋正平没有看出来,因为新兵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班长的嘴巴。 “有的新兵到部队以后,找老乡,攀领导,想在入党、考学、转士官这些问题上走捷径。”蒋正平继续教导新兵,“记住,靠墙墙会倒,靠人人会老,只有自己最可靠。当你过于亲近一个老乡时,其他不是你老乡的很多人可能都你有看法;当你过于依附一个领导时,其他的领导可能对你都会有想法。希望你不要学他们,不要投机取巧。在有些地方,投机取巧的人可能会沾到便宜,在这里,起码是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廖火炕听着班长的话,忘记了点头,觉得自己似乎是又坐在了教室里,似懂非懂的听老师讲那些自己总也弄不太明白的数学题。他就是数学课学不好,产生厌学情绪,初中二年级的课本没念完就辍学回家,被父亲送到城里的工厂当杂工的。 “我的有些话你是不是又没有完全听明白?” 廖火炕听到班长问他话,这才连忙点了点头。 “你有些没有听懂的问题的答案,都在杨彦军我们这些老兵的身上,你看得多了,就什么都清楚了。”蒋正平说。 “我一定虚心向班长和老同志学习,机关里的干部们都很辛苦,经常看到他们双休日和晚上加班,我要努力做好保障工作,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服务。” “机关的工作,有些需要加班完成,比如抢险救灾、应急保障,有些纯粹是瞎扯淡。”蒋正平对于廖火炕的表态,并没有多少欣赏的成分,平淡地说,“有时候一份文字材料,我主要是指首长讲话,一堆干部要讨论修改好多天,我觉得现在机关里研究‘事’的时候少,研究‘字’的时候多,到时候该说什么就说什么呗,没必要翻来覆去的在那里搞文字游戏。” 廖火炕听了班长的话,又感到有些迷茫。 蒋正平站起身来,对廖火炕说,“走吧,早饭前还有一段时间,咱们去收拾一下大会议室的卫生。” 大会议室是杨彦军分管的卫生区。 “杨班长今天有事?”廖火炕抄起清洁用具,跟在蒋正平身后问。 杨彦军并不是班长,连副班长都不是,“班长”是新兵对不是正副班长的老兵的尊称。 “他今天有事请假,下午才能回来。” 蒋正平边走边对廖火炕说。 士 官 非 官(四) 四 杨彦军出了地铁口,走进了马路旁边的一个小饭馆,小饭馆里虽然只有几张小方桌,而且不太卫生,但适合肚子大、钱包小的人就餐。杨彦军狼吞虎咽地吃完早点,坐上了“9”字头开往郊区的公交汽车。 这次看望女朋友的父母,是蒋正平督促他去的。 蒋正平对杨彦军说,女孩子、特别是农村长大的女孩子,在婚姻问题上比较重视父母的意见,争取得到女朋友父母的认可,是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基础。 蒋正平并不赞同公务班的士官在北京谈女朋友,他说士官在北京谈朋友是“自不量力”。“女人找男人,首先是找一张能够吃饱喝足的饭卡,然后是一间能够安稳入睡的小屋,你一个大兵,能够满足人家什么?有一次我穿着士兵服跟随行政秘书去市里买清洁用品,行政秘书去办别的事,让我在一个地方等他,我怀着好奇心走进一家精品商店,精品店里的几个女服务员见了别的顾客笑脸相迎,热情招呼,看见我以后,知道是一个买不起她们商品的参观者,只不过是想‘一饱眼福’,所以,千树万树梨花开,都朝我翻白眼。” 蒋正平对来北京打工的有些女孩子的印象也不太好,“眼睛刚一眨,孔雀变乌鸦。”他说他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来北京做生意,几年时间就由清纯少女变成了市俗商贩,其间谈了三四个男朋友,天天避孕药当饭吃,还是打了两次胎。蒋正平还曾经几次告诫杨彦军,让他与现在交往的这个女孩子不要急于确定恋爱关系,更不要急于结婚,多沟通了解,树上的果子只有等到成熟了才是香甜的,如果急于采摘,只能品尝到又酸又苦的滋味。 杨彦军是与蒋正平同年入伍的老兵,两个人资历相当,所以,他觉得自己有资格对蒋正平缺少应有的尊重,与蒋正平说话时也比较随便。其实仔细想一想,蒋正平是个很不错的同志,有些事情你没有下决心的时候,他会给你当参谋,帮助你定下决心。一旦你下了决心,他会为实现你的决心尽可能地创造条件,去成全你。他虽然有时候对公务班的事管得太细,说话罗嗦,有些话甚至不怎么着调,但有些时候讲的有些话还是蛮有道理的,安排事情也是比较周到的。 杨彦军刚谈不久的女朋友秋萍,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老乡,她来北京打工不到三年,开始在餐厅当服务员,除了吃饭住宿,每个月能落到七八百元钱。由于嫌工资太低,后来她又到商城帮别人卖服装,卖服装工资不固定,平均每个月有两千元左右的收入,但每天比当餐厅服务员更辛苦,起早贪黑,节假无休,不“易”之财啊!秋萍的弟弟比姐姐晚一年来北京,现在在市郊的一个居民小区当保安。秋萍的爸爸看到儿女一个月的打工收入比自己种一年粮食的收入还多,索性把家里的几亩地交给一个堂弟代种,带着老伴来北京,在郊区靠近儿子工作的地方租了两间小房子,干起了收废品的行当,秋萍和弟弟在北京也算有了个家。 杨彦军与秋萍刚认识的时候,并不认同她在北京有个“家”的说法,说她和父母、弟弟暂住的地方只是个出租屋。秋萍也不同意杨彦军的说法,她的理由是,对于未婚的男女来说,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家,那怕只是一间地下屋、一个茅草棚;没有父母的地方,那怕是产权属于自家的豪宅别墅,也只能叫做“房子”。 因为是始发站,时间又比较早,公交车上的乘客不多,杨彦军在靠后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先给昨天晚上已经回家的秋萍发了个短信,告诉她自己坐上公共汽车的时间,而后,闭上眼睛,想像着见到秋萍父母的种种场景和默默地背诵着早已编好、到时候应该说的几句话。 杨彦军乘坐的公共汽车行驶了大约四十分钟,就到了秋萍告诉他要下车的地点,汽车站的站牌下,站立着已经等候多时的秋萍。秋萍为了这次见面活动,特意请了一天事假。 秋薄身材不高,体态较胖,脸蛋红红的,像苹果,而且是像富士苹果。 杨彦军这次来,没有像一般的北京人探亲访友那样提着营养品,而是按照老家的习惯,带了一桶花生油和一盒糕点,大方而又实惠。秋萍接过杨彦军手中的糕点盒子,两个年轻人并肩走在通往山村的乡间小路上,也走在他们憧憬着的未来生活的大道上。秋萍今天应该是进行了认真的梳洗打扮,身上衣服得体,脸上薄施粉黛,杨彦军打开皮肤上所有的毛孔,吸收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味,体内的每个细胞都被激活了,显得异常亢奋。 “见了你的爸妈我应该说些什么?” 杨彦军尽管肚子里已经准备了一套说词,还是觉得心中无底,忍不住问秋萍。 “他们问你什么你说什么,你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我爸妈喜欢实话实说,不喜欢花言巧语。”秋萍淡淡地说。 “我觉得今天到你家来有点像刚学开车时的路考。” 秋萍听了杨彦军的话,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他说:“你路考合格当了司机,后来又放弃开车,今天你如果得到我爸妈的认可,是不是以后也要变心?” “你不要把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往一块扯。”杨彦军连忙辩解。 秋萍看到杨彦军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秋萍的爸妈暂住的这个郊区村庄的一部分居民进城谋生或者定居,空房子都租给了外地人居住。这些外地人住着廉价的出租房子,穿着廉价的衣服,吃着廉价的饭菜,也在这个世界上廉价地生活着。他们吃的普通,穿的普通,就是说话不普通,大部分人都讲家乡话,让人觉得,是的某个部门在这里召开全国的农民代表大会。 在这里租房暂住的农民工,干什么的都有,多数在倒卖水果蔬菜、拾破烂检废品,他们资金少、体力弱、无特长,只能干这些城里人和外来的有些人不愿意干的粗活。当然,这里也有一些用偏方治病、背着大锯准备找活干的能人,听他们自我介绍,个个都是华陀再世、鲁班复生,但城里的绝大多数人对他们的话都不愿相信、嗤之以鼻。 在这个偏远的郊区乡村,把农民工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一个“穷”字,他们比邻而居、相安无事,为了多赚几个钱,远离家乡,告别亲人,来到大城市闻汽车尾气、看别人白眼。 秋萍的爸妈租住的房子是一个农家小院的两间西屋,杨彦军跟着秋萍走进小院子里看到,三间正屋是有人租用后开的足疗诊所,正屋门口的墙上写着能治疗各种脚病的名称,当然,国家足球队的脚臭不包括在内,蒋正平的脚气很严重,估计这里也治不好,要不然,杨彦军会给总为别人着想的班长买点“灵丹妙药”回去,让他不再承受足疾之苦。 见到依然是一身农民打扮的秋萍的父母,听到他们满口的家乡话,杨彦军感到格外亲切,顿时少了一些拘束。秋萍的父母看到杨彦军一表人才,听着他满嘴刚从蜜罐里捞出来的问候话,也是喜不自禁,又是倒水,又是递烟。杨彦军接过水杯,却谢绝了香烟,自己平时虽然有些烟瘾,但为了给面前的两位老人留个好印象,他今天要对嘴巴进行严格的烟火管制。 租住屋的摆设很简单,几件旧家具一看就知道是秋萍的爸爸收废品时没有舍得当“废品”处理的代用品,屋子里已经发黄的白灰墙上布满了蚊子的尸体,那是秋萍的爸爸用粗糙的巴掌制造的动物标本。 杨彦军与秋萍事先约定,他第一次到她家只坐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先让两位老人看看女儿的男朋友,有个初步印象。 杨彦军坐了一会,看看手表,觉得肚子里的甜言蜜语倾泄得差不多,离与秋萍约定的时间也没有几分钟了,便郑重地向两位老人表明自己的观点:“我在部队是个普通的士官,‘士官’这个称呼里虽然有个‘官’字,但还是属于战士。我在北京一无房、二无车,将来转业了想留在北京还要自己找工作。我现在没有能力给秋萍提供比较好的生活条件,今后会尽自己的努力,与秋萍一起,营造一个幸福的小家庭。请两位老人相信,我对秋萍的爱是真心诚意的。” 秋萍的爸爸年轻时当过几年村干部,在农村也算是开明人士,他听了杨彦军小学生背书一样的几句话,看到他拘谨的表情、诚恳的态度,心里有几分宽慰,笑着对杨彦军说:“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子,一般不会去高攀城里的有钱人或者有地位的人,我和秋萍她妈没有反对秋萍与你交往,一是因为你是一个军人,原来总是说解放军是个大学校,这个大学校出来的年轻人我们信得过;二是因为你在农村长大,农村长大的孩子都吃过一些苦,这是克服今后生活困难的本钱。我们现在不怕你没有房子,就怕你没有辛勤劳动的一双手;不怕你没有车子,就怕你没有能走正道的两条腿。你的有些情况秋萍已经给我们介绍过了,我们相信你!” 杨彦军听了秋萍爸爸的话,不得不对眼前这个进城不久的老农民刮目相看,感动得连连点头说:“大叔说得好,大叔说得好!” 看到秋萍的眼色,杨彦军适时地起身告辞。两位老人肯定是已经知道了女儿的安排,没多挽留,笑脸送客。 与秋萍一起走了一段通往公交车站的乡间公路,杨彦军的心情才平静下来。他刚才在秋萍家温馨的小屋里喝了一杯水,又在院子里两家公用的露天厕所里撒了一泡尿,肚子收支平衡,不赔不赚,但心里踏实多了。秋萍的爸妈似乎对自己还比较满意,来这一次应该说收获不小,蒋正平这小子有时说话罗嗦,但是让自己早一些与女朋友的父母见面的主意还是不错的。 “你爸爸说话挺有水平的,真是没有想到!”杨彦军看到秋萍脸上泛滥着红晕,知道她现在的心情也不太平静,感慨地说。 “我爸爸妈妈刚来北京的时候,我想让爸爸与其他的外地来京的农民一起贩蔬菜,从菜农手里把蔬菜收过来,用三轮车再倒运到蔬菜市场,收入稳定,也不接触太多的外人。但是,爸爸不同意,他愿意收废品,每天进城将居民家里的废品收起来,再卖给废品收购站,这样每天走街串巷很辛苦,收入也不是太高。他每天晚上从废品收购站回来的时候,三轮车上总是有从废品里挑出来的几本杂志或者几张报纸,吃过晚饭会一直看到深夜。有些人说,农村人进城打工,只知道干活,只知道赚钱,这是一种偏见。其实,不少像我爸爸这样的人,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热爱劳动,也喜欢学习,他们追求物质生活,也注重精神生活,如果具备了一定的条件,他们可能比城里人更会享受生活。” 秋萍说这番话时颇有几分伤感,也有几分自豪。 士 官 非 官(五) 五、 春华秋实,夏雨冬雪,蒋正平在部队服役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 蒋正平参军后的第二年,参加了部队的报考军校考试。他在参军前参加地方的高考时,以六分之差名落孙山,参加军校的考试,成绩竟然低于录取分数线三十多分。他分析失利的原因:一是自己平时工作忙,复习时间少;二是当时家里的事情多,分散了复习时的注意力。 公务班的战士不是技术兵,没有士官编制,蒋正平两年服役期满,是军务处从机关汽车队调整了一个司机编制,才把他在公务班转为士官的。 “嗨,开车好学吗?”蒋正平有一次问杨彦军。 “好学,车头上挂一桶泔水,老母猪都能学会。”杨彦军嘻皮笑脸地说,“怎么,你想学开车?” “我的任命在汽车队,却不会开车,占用人家的编制不好意思!” “这不算什么,机关里直接为首长服务的有些士官,也是占用部队的编制。” 话虽是这么说,士官而不懂技术,蒋正平总觉得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有一次他对杨彦军说:“听说你参军时托了在部队工作的亲戚的关系,有了这个条件,你到部队后不应该学开车,而应该去学别的技术,你当时要是学了其他方面的技术,就不至于是现在这样的结果。”杨彦军满不在乎地说:“我想学唱歌,嗓子不帮忙;我想学跳舞,两腿不争气;我想去当运动员,不,我不能当运动员,因为我从小就不喜欢运动。这样就只好学开车了,我是出了一次车辆事故之后,看见方向盘就发怵,才把开车的技术丢掉的。我觉得现在在公务班工作很好,虽然每天干活辛苦一些,但是没有安全方面的思想负担,不用整天担惊受怕。” 不管杨彦军怎么想,蒋正平觉得在部队除了干好本职工作,还应该再学点其他的本事。转为一级士官的第二年,他开始参加地方院校的函授学习,经过几年的努力,今年秋天应该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 也就是蒋正平参加函授学习的那一年,机关招待所经常到办公楼为值班干部送饭的一个女服务员小娟认识了他,听说蒋正平是自己的老乡之后,小娟再见他时的眼光里增加了不少的热度,温情的视线缠绕得蒋正平心跳加快、呼吸不均。在北京发展的外地女孩子,有些确实变化很快,变化也很大,得到了应该得到的,也丢掉了不该丢掉的。蒋正平觉得,进城的女孩子当中,依然淳朴可爱的还是大有人在,小娟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对小娟动心了。 但是,残酷的现实和理智的围栏很快就阻挡住了蒋正平企图走向男女情感世界的脚步。 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道路上的风云变幻,连国家气象局的高级工程师都无法预测。蒋正平认识小娟的那年冬天,自己的父亲因为中风卧床不起,之后不久,母亲又在医院查出患了癌症,家里原来不错的生活一下子陷入了窘境。 还有一件事,就在母亲要来北京做手术的前两天,秘书处的行政秘书告诉蒋正平,他所认识的那个小娟与机关里的几个战士交往的同时,也在与地方上的几个不良青年打得火热,她已经被招待所辞退。 蒋正平用丰富的想象力搭建的空中楼阁轰然倒塌。 他一度情绪低落,准备打报告要求提前复员回家,修复自己心灵的创伤,侍奉体弱患病的父母。他觉得北京像个大厂房,也像个大食堂,一般的人到这里都能找到活干,也能混碗饭吃。当然,干活与干活不一样,有弹棉花的,也有弹钢琴的,有拉二胡的,也有拉板车的;吃饭与吃饭也不一样,有的端着金饭碗,有的捧着塘瓷盆,有人吃的是山珍海味,有人吃的是馒头咸菜。工作分工不同,待遇也不一样。自己在北京现在有地方尽义务,将来没地方混饭吃,因为他以后那副吃饭的碗筷,已经摆放在了家乡的土炕上。 部队领导知道蒋正平家里的情况之后,安排他休假一个月,并在经济上给予他适当的照顾,暂时缓解了他家里生活中的茅盾。但真正让蒋正平打消提前复员回家照顾老人念头的,是本村一个叫黑妞的姑娘。 黑妞与她的名字一样,皮肤较黑,体态较胖,长得——不能说丑,只能说身上的四肢比例不太适当,脸上的五官搭配不大协调。黑妞人很勤快,学习也不错,是蒋正平读初中时同一学校低一届某个班的学习委员。黑妞中专毕了业,没有像其他女同学一样较快就业,多次碰壁之后,她毅然放弃在外找工作的努力,决心在家乡干一番事业。她先后养过奶牛、种过大棚蔬菜,都因为不了解市场行情和缺乏种养知识,以失败而告终。在县畜牧局的大力支持和技术指导下,她后来尝试着饲养獭兔。黑妞由于勤奋好学,善于总结经验教训,几年时间,她的特种养殖搞得风生水起,她家也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养殖专业户。 黑妞富了之后,在家人的理解和支持下,向村里依然生活贫困的乡亲们伸出了援助之手。蒋正平在家休假时明显地感觉到,黑妞对自己家里不仅有资金支持,也有感情投入,父母的病床前经常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当自己的姐姐出面撮合两个人的婚姻时,蒋正平并没有感到突然。为了黑妞能够名正言顺地进出自己的家庭,也能够正大光明地代替自己行孝,蒋正平在那次探家之后的第五个月,就与黑妞结了婚。 蒋正平结婚之后,杨彦军想“欣赏欣赏嫂子的芳容”,几次向蒋正平索要黑妞的照片,蒋正平不得已才给了他。 杨彦军看了黑妞的照片,又听蒋正平介绍了家里的一些情况,觉得班长夫人的行为虽然令人敬佩,但身材和面孔毫无欣赏价值,便直言不讳地对蒋正平说:“有的人是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你是一棵好白菜让老母猪给拱了。我觉得,你完全可以------” 蒋正平不等杨彦军把话讲完,就不高兴地说:“你别往下说了,有些人是‘外貌协会’的会员,找异性朋友主要看外表;你是耳鼻喉科的医生,总是在五官上挑毛病,找老婆不能只看长相。” “你说的很对,找老婆不能只看长相,也不能不看长相,外表大体上要说得过去,不要太漂亮,也不要太难看,不要太瘦,也不要太胖。” “你这不是找老婆,是想买五花肉!” 蒋正平一直觉得,黑妞是自己的老婆,而不是自己的“爱人”,因为他对黑妞只有感激之情,没有爱慕之心,他没有真正“爱”过黑妞这个“人”。他和她,夫妻生活上可以嘴对嘴,人生道路上可以手挽手,但感情上还没有达到心贴心。蒋正平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这种状态对不起黑妞,只是期待着退役以后在共同的生活中与她建立起比较深厚的感情,当然,这需要时间,时间是能够改变一切的。 杨彦军似乎不甘心,用现身说法继续开导蒋正平:“原来别人给我介绍的在家乡省城工作的那个女孩,家里的条件不错,每月的收入也不少,开始我听了介绍人讲的情况以后还比较喜欢。但后来与她见了两次面,没有什么感觉,她身上没有让人心动的地方,我最终还是和她吹灯拔蜡、各奔前程了,后来遇见秋萍,那是真心喜欢。” “你一会喜欢那个,一会喜欢这个,态度变化那么快,是‘变态’男呀!”蒋正平没好气地驳斥杨彦军。 “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在其他条件基本符合自己要求的情况下,找个相貌好一些的女朋友,这种心态很正常。” 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好火费炭,好女费汉。你要是总想找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当心将来活不到六十岁。” “我现在的‘小媳妇’算不上太漂亮。” “你是想找个漂亮的,但是没有条件。” 蒋正平与杨彦军辩论时,嘴里说话很硬气,心里有时却在想,一个人的发展会受到很多条件的制约,如果有一条缰绳拴着你,千里马也成了老黄牛,目前也有一条缰绳拴着自己,拴住自己的这条缰绳叫“家庭”。他知道,与自己入伍时间差不多的战友,有的已经在北京上班,有的虽然暂时还没有离开部队,但已经在北京联系好了工作,自己以后只能拖拉着木犁去耕耘家乡的黄土地了。 杨彦军不识时务,专捅别人的软肋,前几天又问蒋正平:“你结婚快两年了还没有孩子,是你不行还是你老婆不行?” 蒋正平瞪了他一眼,不想回答。 “要是老婆不行,就------”杨彦军做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手势,“要是你不行,建议买点伟哥吃,听说那玩艺儿很见效,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床板受不了。有个人下面条时在锅里放了一粒伟哥,结果一锅面条都煮成了钢丝绳。” “杨彦军,我怀疑你的嘴传染上了我的脚气,不说话就痒痒。你现在要是精力过剩,时间多得无处打发,最好与我一起参加函授学习,不要总是盯着别人的事说三道四。”蒋正平这一次显然是生气了。 蒋正平对杨彦军这个人是又爱又气。爱的是他在班里作为一个老兵,起到了很好的模范带头作用,注意对新战士言传身教,对班长、副班长的工作也比较支持,他私下里曾多次对班里的战士们说,别看蒋班长这个人有时说话罗嗦,但是工作认真负责,为人忠厚实在,你们要很好地服从他的领导;气的是他对自己说话总是不留情面,有时候还给你出点小难题,让人下不了台。 蒋正平与廖火炕打扫完大会议室的卫生,刚回到班里就接到了黑妞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妈妈这几天感觉身体不太好,县医院的医生检查后说是癌细胞转移。 黑妞在电话里与蒋正平说了没有几句话,就哭得泣不成声。 为了安排好蒋正平父母的日常生活,黑妞除了自己忙里忙外,在老人面前尽一个儿媳的责任,还花钱雇了一个保姆照顾两位老人的起居。几年的共同生活,黑妞和公婆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她让蒋正平到北京曾经给婆婆做过手术的部队医院问一下,能不能让老人家尽快住院。 蒋正平放下电话,觉得心里边空荡荡的,他顾不上吃早饭,先给行政秘书请个假,又给副班长打了个招呼,就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赶。 士 官 非 官(六) 六 杨彦军上了公共汽车,看到车上只剩下中间一个面向后的座位,便坐了下来,对面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把自己的双腿往后缩了缩,尽可能多的给他让出了两排坐位中间过道上的位置,杨彦军受宠若惊地朝女孩子点点头,算是对她那个友好动作的回报。 秋萍把杨彦军送上公交车就回家去了,她想尽快知道爸妈对杨彦军的具体看法。从秋萍家里出来的时候,秋萍对杨彦军说:“你先回城里,我在家再陪爸妈一会。商城里双休日比平时还要忙,我虽然请了一天假,吃过中午饭就准备回去上班,下午你等我的电话,待我晚上下了班,咱们再约时间一起出去。” 坐到公交车上,看着秋萍渐渐模糊的身影,杨彦军心中的喜悦感慢慢消散,觉得里边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铅。 青年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女的要谈婚论嫁,男的要成家立业,而自己目前似乎还不具备考虑这个问题的条件。用蒋正平的话说,女人嫁给男人,男人起码要满足她两个条件,一是有吃饭的饭碗,二是有睡觉的床板。当然,这句话不全面,一个家庭基本的生活条件要靠两个人去创造,但他的这句话说明了一个道理,对一个男人来讲,婚姻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责任,你与一个女人组成家庭,就要对她的现在和将来负责。义务兵两年服役期满以后,一般的都要复员回家,现实不允许他们对留在城市有太多的幻想。而士官的服役期相对较长,他们当中的多数人,在服役过程中就不得不考虑个人的婚姻问题。 看到与自己军龄差不多的战友有些在北京找了工作、谈了朋友,杨彦军也很羡慕。虽说留在北京的人多数没有好岗位,大多是开汽车、搞推销、当保安之类,但为以后在北京安家和发展打下了基础。如果士官在老家谈一个女朋友,会被有些人看成没本事,再说结婚后分居两地也不便于加深感情。现在使用诱惑手段的男人不少,经不起诱惑的女人又太多,男孩子结了婚就要当好守门员,免得别人把球踢进自己的家门。在北京找一个条件差一点的本地女孩子谈朋友,杨彦军不是没想过,但他不敢走这步棋。他在汽车队开车时的战友小丁,与一个在地下停车场当收费员的女孩子结了婚,这女孩子长得——用女孩子喜欢听的话说,很丰满。她特别能吃零食,白天无意花钱增膘,晚上有意花钱减肥,副食店和健身房对她双向收费。由于有北京市户口,女孩子自认为高人一等,在家里既是女皇帝,又兼财政大臣,小丁拿到结婚证和拿到卖身契差不多,逢年过节,抛洒很多唾沫星子,才能获得恩准,给老家的父母寄两百块钱。汽车队还有个老兵,是三级士官,因为经受不了两地分居之苦,结婚不到三年就离了婚,在北京又与一个本地的离异女人成了家。他似乎是捡了一个大“便宜”,离异女人的父亲对他特别优惠,“买一送一”,嫁出去一个女儿,又搭配了一个外孙,这个老兵一结婚就同时多了两个头衔——丈夫和后爸,夫妻茅盾和父子关系交织在一起,搞得他苦不堪言。 所以,杨彦军觉得,士官在北京找女朋友,适合找外地、最好是自己家乡来京的打工妹,这样才算门当户对,身份相当。进,可以在北京共同发展;退,可以回老家一起谋生。 他庆幸自己遇到了秋萍。 秋萍是个平时言语不多,但是很有心计的人,她不像有些外地来京的女孩子,高攀只嫌梯子短,恨不能一步登天,而是很清楚地认识到,未来夫妻“同甘”的家庭生活,必须由两个志同道合的恋人现在“共苦”。 相比较而言,没有北京户口又在北京工作的男孩子,军人的整体素质比较好。他们入伍时经过严格的政治和体格审查,到部队后又受到严格的军事训练,身体壮,作风好,是其他行业的年轻人所不能比拟的。 她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杨彦军。 令杨彦军忧心的是,他和秋萍年龄都不小了,如果近一两年结婚,结婚后住在哪里?买房子是不可能的事。“革命先烈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土地,都被开发商盖上房子,又高价卖给革命后代了。”他望着一栋栋新建成的天价商品房,只能不花钱发一些牢骚。租房子倒是可以,但俩人工资的一多半交给房东以后,家里“扩大内需”的资金也就所剩无几了,手里如果不存些钱,如果有了孩子或双方的父母有了病又该如何应付呢?这些现实问题,秋萍应该也考虑到了,两人只是心照不宣,现在都还不愿意去捅破阳光下那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而已。 杨彦军懂得,恋爱着的男女青年,在感情上的投入,女人比男人更谨慎,女人对男人的感情,就像织毛衣,一针一针,一线一线,经过比较长的时间,她才会用身心去温暖你。而男人对女人的感情,有时候就像穿毛衣,冷的时候知道重视它,不冷的时候容易忽视它;还有的时候又像拆毛衣,不经意间扯住了一个线头,一使劲,整件毛衣都不存在了。一个负责任的男人,要懂得自尊自重,也要懂得尊重女人、呵护女人,有时候要把她们捧在手上,更多的时候要把她们放在心上,不管是捧在手里或是放在心上,她们都会对你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以后的有些事情目前还难以预料,但杨彦军觉得,现在首先要提高自身的素质,除了做好本职,还要增长才干,成为部队早就提出的“军地两用人才”。而当务之急是去报个函授班:“蒋正平学畜牧兽医,我去学市场营销。” 不知不觉间公交车已经驶进市区,杨彦军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一些,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突然发现,坐在车上想心事的还不止是自己一个人。对面的女孩子面色凝重,怔怔地望着车外,但目光好像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一点上,她显然也在沉思。女孩子皮肤白暂,但长相一般,脸上的十几粒雀斑众星捧月般的围绕在两只大眼睛周围。 杨彦军有点好奇,他一边猜想着女孩子的年龄和身份,一边用余光观察着她的表情,当他偷偷地把女孩子脸上的十三个雀斑数了两遍的时候,公交车就到了终点站。 杨彦军下了公交车,看看手表,准备坐地铁赶回机关吃中午饭,便急匆匆地走入地下通道。 临近中午,地下通道里的行人不是太多,一位莫扎特的同行拉大锯一样的紧着忙活,面前的小碗里才收到不足十枚硬币和几张毛票。一个散发商品房户型图的小伙子,把手里的“画饼”递到十个人的面前,至少有八个人拒绝接受。人们对房子感兴趣没钱买?或是有钱买对眼前推销的房子不感兴趣?小伙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能够把手里的一叠子广告发完,回去好找老板领一份工钱。 “解放军同志,请等一等!” 背后传来动听的年轻女人的声音。 杨彦军虽然穿着便装,但听见“解放军同志”这个称呼,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回头一看,是公交车上坐对面的女孩子与自己说话。 杨彦军警惕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解放军?” “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你有士兵证。” 杨彦军的公交乘车卡一直夹在士兵证里,肯定是自己上车刷卡时被她看到了。 “你喊我有什么事吗?”杨彦军问女孩子。 “是这样------” 女孩子对杨彦军说,她是从外地来北京的打工妹,与几个同乡女孩子租住的房子距离秋萍家租住房子的村庄不远。她的父亲现在是肺癌晚期,二十天前从老家来到北京医治,现在就住在位于城区边缘的部队医院。她由于最近请假太多,已经被老板辞退,不过,这件事她没有敢告诉父亲,怕他担心。她今天回暂住的地方取了些衣物,正准备赶回医院。 女孩子与杨彦军说话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脸上的温度很高,眼中的湿度很大。 杨彦军听着她讲话,脑子在快速地运转,猜测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是花言巧语的大骗子,还是实话实说的落难人。 女孩子看到杨彦军怀疑的目光,从背着的小包里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和父亲住院的有关证明。 杨彦军看了女孩子递过来的身份证,知道她叫段晓玲,1987年6月出生。 杨彦军把身份证还给段晓玲,为难地说:“我身上现在只剩下几十块钱------ 段晓玲涨红了脸,连忙摆手说:“我不是找您要钱,我打工攒下的钱为父亲看病用完之后,又找一起打工的姐妹借了一些,现在基本够用了。” 段晓玲还对杨彦军说,她的父亲已经是来日不多,老人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 “如果有可能的话------”段晓玲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你尽管讲,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事,一定尽力去办。”杨彦军看到段晓玲为难的样子,想到了也曾经在北京艰难打拼的秋萍,大方地对她说。 “我想请您跟我到医院去一趟!”段晓玲犹豫了一下说,“十多天前,我不忍心再看见父亲为我今后的生活担心的样子,就对他说我最近已经谈了一个男朋友,这本来是一句安慰老人的谎话,他却当真了,这几天一定让我带着男朋友见他一面。我现在丢了工作,心情又不好,怎么可能会谈男朋友呢!为了让他老人家放心地到另一个世界与我早已去世的母亲见面,我不得已才向您提出这个荒唐的要求。” 段晓玲说着,眼中垂下泪来。 杨彦军最见不得女孩子流眼泪,他不安地看看周围,有些惊恐地说:“你不要这样,我、我------” 看着段晓玲企盼的表情,“去”还是“不去”,两个念头在杨彦军的脑袋里快速地大战了十八个回合,最后还是“去”占了上风:“人不吃辣椒,心里不发烧,帮助别人干点好事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段晓玲看到杨彦军点了头,凄苦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红晕,她跟着杨彦军,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快步走进了地铁站。 士 官 非 官(七) 七 段晓玲带着杨彦军在父亲的病床前只是呆了十来分钟,这是医生给他们规定的时间,医生不让他们与病人多说话。 段晓玲的父亲形如骷髅,气息微弱,他听到女儿的呼唤,似乎是被注射了一针强心剂,睁大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段晓玲的一个本家侄女也在医院里与她一起照顾老人,女孩子对段晓玲说,段晓玲不在跟前的几个小时里,老人闭着眼睛,嘴里一直不停地呼喊着段晓玲的名字。段晓玲含着眼泪,让父亲躺好,把身后的杨彦军介绍给他,并说这就是自己刚交往不久的男朋友,老人看到杨彦军,眼角流出两行混浊的泪水,他欣慰地点点头,又无力地闭上了双眼。杨彦军看到一个垂危老人对女儿的眷恋之情,也非常感动,他没有了刚进病房时的不安和羞涩,伏在老人的身边,像是他女儿的男朋友,也像是他的女婿或者儿子,轻声地安慰着老人家。 医生把段晓玲叫到门外,看到跟着出来的杨彦军,问她:“他是你男朋友,以前没见过?” 段晓玲红着脸,把事情的经过对医生讲了。 医生姓卢,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她听了段晓玲的话,动情地对杨彦军说:“有人说现在地球在变暖,人心在变凉。这句话让人听了感到悲哀,但却是事实,我在医院里经常会看到一些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不良现象,也总会见到一些骨肉情深、病友相助的动人场面。你和小段互不相识,能来医院帮助她安慰病情危重的老父亲,是难能可贵的!” 杨彦军听了卢医生的话,嘴里说着客气话,心里却像年终总结时受到嘉奖一样高兴。 卢医生对段晓玲说,她的父亲生命垂危,最多只能坚持三五天,让她考虑安排后事。段晓玲尽管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听了卢医生的话,还是禁不住泪如泉涌。 “你不要难过,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你,有什么事告诉我,我会尽量帮助你。”杨彦军在一旁安慰段晓玲,“必要时,我和我的‘未婚妻’一块过来。” 杨彦军把与女朋友的关系升格为“未婚妻”,并且在说出这三个字时还加重了语气。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对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帮助是无私的、纯洁的,甚至是神圣的。 段晓玲把杨彦军送下病房大楼时,千恩万谢,杨彦军不安地对她说:“你让我帮忙是对我的信任,这样反复地说感谢我的话,等于要收回了对我的信任,使我心里很不安,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你不必客气。” 杨彦军告别了段晓玲,才感到饿得心发慌,他准备到医院外边的大街上买点小吃,填饱肚子再回机关。 “杨彦军!” 杨彦军刚走到医院门口,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喊他。 杨彦军扭头一看,是蒋正平,便奇怪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应该是我问你!” 蒋正平说话的口气和表情都让人琢磨不透。 “我上午到了秋萍家里以后,和未来的岳父就互相关心的问题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杨彦军嘻笑着说,“从秋萍家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一个朋友,我来这里是帮她办点事。” 蒋正平把杨彦军拉到一个僻静地方,厉声问他:“什么朋友?女朋友,而且是王秋萍之外的又一个女朋友吧!你帮她办什么事?看病,到妇科看病!” “班长同志,请你不要胡乱猜疑,这是一所以治疗肿瘤为主的医院,哪来的妇科?” “你不要再掩盖了,我亲眼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走进了病房大楼,你与她来这里干什么我可以不管,但是要提醒你,脚踏两只船的人总有落水的那一天。” 杨彦军急得涨红了脸,提高了音调说:“你调查了没有就乱下结论?既然你看到了,我也不瞒你,我和那个女孩子素不相识,是她在我从秋萍家回来的路上,恳请我与她一起来医院安慰她病重的父亲的。” “是吗?我觉得你是在编写安徒生童话的续集。” “信不信由你,这个女孩子对人的态度是真诚的,我没有理由拒绝她的恳求。” “对你的做法我并不感到奇怪,世界上因为有了老实人,才有了骗子,骗子欺骗老实人,老实人养活骗子,这也是一种生态平衡。” 杨彦军看到蒋正平听不进自己的解释,气得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用哆嗦的手点燃了一支,栽种在嘴巴里。 “我曾经跟你们说过,现在有些城里的女孩子,心眼多得很,手段也高明得很,你只看她花容带笑,不知她笑里藏刀。我不怀疑她有个病重的父亲,也相信她有很多困难,你帮她办一次事,她可能就成了贴在你身上的狗皮膏药,狗皮膏药治什么病我不知道,只知道它贴在人的身上就很难再揭下来。” 蒋正平说话的语气和脸上的表情都可以用四个字概括,那就是“语重心长”。 “你以后的业余时间不要学习畜牧兽医,改学法律、去审判犯人,或者是改学心理学、去说教别人得了。”杨彦军不满意地对自己的班长说。 “我不怕你讽刺挖苦,只是想提醒你,现在是人心叵测,有些事是防不胜防。今天发生在你身上的这件事,即使那个女孩子没有坏心眼,真心请人帮忙,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也不会去干。” “没错,我就是那百分之一。我问你,尽管现在人与人之间感情冷漠,信任度低,但是每天依然还会发生那么多舍己为人、助人为乐的事,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我用眼睛看。” “不,你应该用良心看。这就叫人心所向,人们向往的事情,自己不愿意去做,也看不惯别人去做,这是社会的悲哀。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可以帮助别人的好事,应该身体力行,从我做起。当然,我今天帮助这个女孩子,开始也有过怀疑,有过犹豫。其实人们在有了困难的时候,都希望得到别人的帮助,帮助别人有时候很简单,可能只是举手之劳,但这种希望现在成了很多人享受不到的奢侈品。” 蒋正平看到杨彦军态度诚恳,不像是在说假话,叹了一口气,用平静的语调说:“咱们两个别在这里磨牙了,有话回去再说,也许你讲的话有道理,也许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今天一天都没有吃饭,你是不是中午饭也没有吃?咱们一起到医院大门外面的饭馆里去吃点东西吧!” “你盘查了我半天,还没有告诉我,你不在公务班值班,跑到医院来干什么?” 蒋正平沮丧地说:“别提了,黑妞来电话说我母亲这两天身体非常不好,想来北京住院治疗。我今天来这里,先到了住院部,住院部说不直接受理病人住院的事,让我找门诊部。我找到门诊部,门诊部说现在床位紧张,病人不来不能预先安排住院。我想要是让黑妞先把老人送来了,短时间住不上院怎么办?刚才我想找当年曾经给我老母亲做过手术的那个医生,请他帮助疏通一下关系,可是别人说那个医生去年已经退休了。” 杨彦军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跟你一起到肿瘤一科里找医生反映一下情况,说不定他们能帮助我们想些办法。” “肿瘤一科有你认识的人?” “应该说没有。” “没熟人你去有什么用!” “试试看,凭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说一说,说不定能行。” “你的话我不太相信,别人都说林长青能吹牛,你比他还能吹。” “是呀,林长青吹牛的水平比我差多了,他吹的是蜗牛,我吹的是黄牛。废话少说,咱们赶快走吧!” 蒋正平满腹疑惑地跟着杨彦军进了病房大楼。 士 官 非 官 (八) 八 蒋正平和杨彦军从病房大楼出来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 卢医生见了杨彦军很热情,杨彦军向她介绍了蒋正平母亲的情况之后,卢医生在办公室里一连拨了几个电话,过了一会告诉杨彦军和蒋正平,她已经联系好了,住院部答应最近两天调整出来一个床位来,让病人做好准备,等候通知。两个年轻人一再向卢医生表示感谢,卢医生说,如果有可能,医院会尽量为病人住院提供方便,特别是对于热心为别人帮忙的人,医生也都会热情地去帮助他。卢医生的话把杨彦军的脸都说红了,把蒋正平的脸也说红了。 出了医院的大门,蒋正平对杨彦军说:“你还真是有一套,开始的几句话就把卢医生说得感动了。” “我确定是有一套,唉,可惜不是房子。”杨彦军一本正经地说。 “真不谦虚,说你胖,你倒喘起来了。”蒋正平笑着说,“你今天为姓段的女孩子办了一件好事,也为我办了一件好事。现在我相信了你说的‘帮助别人就是帮助自己’那句话,‘雷锋叔叔’还是要当的,我代表公务班的‘广大指战员’向您表示崇高的敬意。” 杨彦军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满不在乎地说:“帮助小段姑娘这件事,我开始的时候也不是很情愿的,主要是怕上当受骗。帮助别人一般或多或少地都要有些付出,有时付出时间和精力,有时付出物质和金钱。但是,在付出的同时也有收获,收获的是自己对自己的自信,是别人对自己的尊重。” “你以后再在外边做了好事提前通知我一声,到时候咱们公务班除你以外的八个人站两排‘夹道‘欢迎你。”蒋正平小步快走,跟在杨彦军身后说,“唉,你走那么快干什么,赶快换档、减速、踩刹车,我都快追不上了。” 杨彦军看看手表说:“都快两点钟了,我分管卫生区的卫生还没有搞。” “我和廖火炕早把你的卫生区打扫干净了。” 杨彦军放缓了脚步说:“你怎么不早说,那就多谢了!” “你刚才不让我谢你,现在你也不用谢我。”蒋正平说,“我的肚子饿得受不了啦,咱们吃点东西再回去吧!” “你这个提议很英明,我坚决拥护!” 进了饭馆,蒋正平先给黑妞拨了一个电话,让她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尽快送老母亲来北京。 四个小凉菜、两瓶啤酒,外加一斤水饺,两个人风卷残云,一扫而光。 因为早就过了吃午饭的时间,饭馆只有廖廖的几个人。杨彦军抢先把账结了,又找服务员要了两杯免费茶水,对蒋正平说:“既然卫生都打扫完了,咱们就别着急回去,在这里再休息一会再走,我今天是累坏了。” “第一次到女朋友家里去,身上觉得累,心里应当感到舒服。”蒋正平打了一个饱嗝说,“这一次去女朋友家里‘应试’,成绩怎么样?” “应该说还不错,还多亏你出了个让我早点去见她父母的主意。” “难得听你说这样的话,我以为我所有的话你都不爱听呢!” “哪能呢!”杨彦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于班首长的指示,一般情况下我都是洗耳恭听、坚决执行。” “我在班务会上讲话的时候,你经常打瞌睡,别以为别人没看见,都在为你站岗放哨,我也是看见了装作没看见。”蒋正平笑着说,“我开始不让你与秋萍的关系发展得太快,主要是想让你们把相互了解的过程拉长一些。” “你的良苦用心我知道,有些事我会适当把握的。说到这里我想起别人讲的一个故事,说是有个女孩子长得很丑,别人给她介绍的男朋友也都是一个比一个长得丑,如果谁把他们召集在一块,就好比是《西游记》里边的妖怪开大会。后来有人给丑姑娘介绍了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孩子,丑姑娘很高兴,对男孩子说,她家里很有钱,门口经常停着五六辆小汽车。男孩子不太相信,打听到她家的住址后,偷偷地去看了一下,结果发现她家门口确实停了不少小汽车,有趾高气扬的宝马、奔驰,也有猥琐自卑的夏利、奥拓。她家住的房子不大,但是房子门口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万里达洗车店。” 蒋正平笑了笑说:“你讲的这是什么故事,最多只能算是个笑话。” 这时秋萍来电话,她告诉杨彦军自己已经回到商城上班,并且说她的父母见过杨彦军之后感到很满意。秋萍约杨彦军晚上在一个地方见面,杨彦军接了电话,显得很兴奋。 蒋正平说:“真羡慕你们两个,一认识就在一起,不像我和黑妞,结婚几年了,还是牛郎织女,天各一方。你和秋萍现在就应该好好规划一下,既要打好感情基础,也要奠定物质基础,将来先租房,再买房,时间一长就都成北京人了。” 杨彦军苦笑了一下说:“你这番话反倒像是安徒生童话的续集,现在我是想吃烤鸭,只有买葱的钱;想吃饺子,只有买醋的钱;想结婚娶媳妇,买房子的钱还在印钞厂的纸张仓库里存着呢!” “梦想能够成真,童话也有可能变成现实。”蒋正平安慰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对你讲,你是咱们班‘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与廖火炕住在同一个宿舍,以后对他要多进行传、帮、带,这小伙子本质不错,工作积极性也很高,就是考虑问题简单和说话办事幼稚。” “你说的很对,这孩子尽管脸上已经结了几颗青春痘,但依然是个不成熟的男人。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穿过了很多荒滩沙漠,可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鞋子。” “这一次我还没说你胖,你就又喘起来了。说实话,我就怕你在新兵面前倚老卖老。” 蒋正平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他们喝完杯子里的茶水,出了饭馆,一同向军营走去。 随军家属秦月芳(一) 一 秦月芳这个人的优点是心眼不坏,邻居或同事有什么事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她比谁跑得都快;发洪水、闹地震捐钱捐物的时候,她比谁表现得都积极。她的缺点就是嘴巴里的话太多,应该说,话太多不能算是缺点,但是,她的话不仅仅是多,而是有些话讲出来非常刻薄,有时让人接受不了,这就是缺点了。比如军务局魏参谋的老伴一胎生了两个女儿,她说人家是“吨粮田”;直政局崔干事的爱人结婚多年没有生育,她说人家是“盐碱地”;有个邻近的部队大院的老乡一年生了两个孩子,元月份一个,腊月份一个,她说人家是“双季稻”;机关有个胖胖的电工与他老婆离婚后又复婚,她说人家是“回锅肉”。要不,怎么会有人给她一个“磕一个头,放两个屁,既拜了佛祖,又伤了神仙”的评价呢!认识的人被她取笑,不认识的人也会遭到她的嘲讽。有一对夫妻女高男低,秦月芳看到了,对别人说:“你们看看这两口子,男的比女的矬那么多,他要是想站着与老婆亲嘴,不架梯子就得雇吊车。”有一个女人身上曲线分明,乳房耸,屁股翘,她说人家是“三座大山”,能吓跑愚公。还说这个女人要是在大街上走一趟,把男人们贪婪的视线缠成团,可以编一个大大的胸罩。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大胸脯的女人,‘蒙牛’和‘伊利’的老板见了她们这号人,都会担心自己的公司倒闭。 秦月芳的爱人是综合部办公室的行政秘书,叫郑启明。郑秘书这个人也是个热心肠,待人诚恳,但是说话比较注意分寸,在综合部机关里人缘很好。这两口子在一起有意思,秦月芳是腚眼里夹不住热屁,话说完了还没有想好;郑启明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话想好了也不轻易往外说。 为了秦月芳那张破嘴,两口子没少生气,有几次都闹到了吵着要离婚的地步。秦月芳对自己的毛病不是不清楚,有时候气得一个人偷偷在屋里自打耳光,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和一定的场合,这张嘴好像就不属于自己的脑袋领导了,无组织无纪律,不听招呼。 郑启明从基层连队调进综合部机关的第二年,就被调为副营职行政秘书,主要负责综合部机关的车辆管理,当时秦月芳正好由农村来部队探亲,直政局的领导考虑到秦月芳已经符合随军条件,便让协理员向秦月芳了解有关情况,以便为她随军以后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 协理员问秦月芳:“听说你与郑秘书是在一个村里长大的,从小就是青梅竹马。” 秦月芳与郑启明结婚后每年到部队探一次亲,见到部队的领导并不怯生。她笑着对协理员说:“我们那里既没有梅,也没有竹,人家是青梅竹马,我和郑启明是砖头坷垃,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开始,就在一起和尿泥、过家家。后来,他当生产大队的民兵营长,我是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我们俩搂草打兔子,在一起研究工作,也顺便谈谈恋爱。因为我欣赏他的诚实能干,他喜欢我的机灵活泼,在他验上兵到部队来的前一个星期,我们俩由工作上配合,到生活中配对,一块到公社领了结婚证,按照城里有些人的说法,在爱情的坟墓里合葬了。” 协理员只是听说秦月芳这个人开朗大方,快言快语,没想到她说话这么随便,便笑着说:“你讲话真有意思,在农村除了当过领导干部,还做过其他的工作吗?” “在山东话剧团干过几年。”秦月芳很自然地说。 “你当过专业演员?”协理员惊奇得瞪大了眼睛。 “不是专业演员,业余的。” “你当时工作的地点在济南?” “不是,与郑启明结婚前,我只去过两次济南,一次是上中学的时候红卫兵大串连,我那时年纪小,屎壳朗撺着屁哄哄,跟着大哥哥大姐姐们瞎跑;一次是当团支部书记的时候县里组织的忆苦思甜参观,实际上是个人不花钱旅游。我当业余演员是在下良湾公社。” “公社也有剧团?” “公社应该说没有剧团,但是有文艺宣传队,我们家乡的老百姓把文艺宣传队叫做‘剧团’,因为我们普通话都说得不好,演出的时候讲山东话,所以,乡亲们都说我们是‘山东话——剧团’。” 协理员被秦月芳的话逗乐了,笑着说:“没想到你还有文艺细胞,说话也很幽默,除了当过业余演员,还有什么特长?” “我从小就学习修理,别的什么特长特短都没有了。” “修理什么,汽车?” “不对!” “修理拖拉机?” “也不对!” “那是修理自行车?” “还是不对。” “该不是修理火车、飞机吧!” 协理员再次瞪大了眼睛。 秦月芳被协理员的样子逗笑了,乐呵呵地说:“老谢同志不要再瞎猜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有一句诗是‘坐地日行八万里’,我修理的东西比火车、飞机的个头大,跑的也快,一天四万公里。” 秦月芳的这番话让协理员有点哭笑不得了,他略显尴尬地说:“噢,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修理地球。” 秦月芳自鸣得意地点点头说:“对!” 协理员一本正经地对秦月芳说:“我是综合部政协室的协理员,协理员是一种职务的名称,不是一个人的姓名。” 这次轮到秦月芳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抱歉地对协理员说:“对不起,原来您不姓谢,我还以为您叫‘谢里元’呢!‘政协’我知道,在我们老家,县里和地区都有政协,俺村小良他三舅就在县政协当副主席,那是个很大的官。” 协理员笑了:“你可是真会联想,地方上的政协是政治协商会议的简称,我说的政协室是部队机关政治协理员办公室的简称,二者不是一码事。政治协理员这个职务在部队里只是领导机关才有,人数不是很多,所以你不清楚,你以后叫我老何就行了。” “叫您老何不礼貌,您姓何,我以后叫您何理员吧!” “称呼我的职务也可以,不过,不是何理员,是何协理员!” “对,对,应该是叫何协理员。”秦月芳红了脸,接着又小声嘟囔了一句,“真罗嗦!” “你刚才说什么?”何协理员没有听清楚秦月芳后边的一句话。 秦月芳连忙解释:“不,不,我不是说你这个人罗嗦,而是说你这个职务的称呼罗嗦。” 秦月芳随军以后,被安排到综合部机关军人服务社当售货员。 “领导们一定是看你嘴巴爱说,当售货员有可能比别人多卖东西,才让你去的服务社。” 郑启明帮助秦月芳分析。 秦月芳在服务社工作的时候,工作效率怎么样,没有人专门总结过,有时候卖的东西可能多,有时候卖的东西也可能少。一次,有个老太太买调味品,秦月芳向她推荐鸡精。老太太对鸡精这类新玩艺还不太了解,不敢轻易买,有顾虑。秦月芳给老太太介绍:“鸡精营养丰富,您老人家想一想,人身上十滴汗一滴血,十滴血一滴精,鸡精肯定也是鸡身上最好的东西。”老太太听她这么一讲,顾虑更多了,不无担忧地说:“要是那样我就更不能买了,人要是吃鸡精吃多了,下蛋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假如一说话就像鸡叫,岂不是让人讨厌。” 综合部机关生活保障实行社会化以后,军人服务社交给地方物业公司改成了超市。物业公司只接收服务社相对年轻的人员,五十岁以上的一个不要,这样,秦月芳就留在部队,成了退休职工。郑启明今年五十四岁,按照部队的规定,再有一年多也要退休了。他们的独生女儿小荔前几年从北京工业大学毕业后,去了澳大利亚,在那里先学习,后工作,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回来。 郑启明的父母特别疼爱孙女,小荔也与爷爷奶奶非常有感情,她是在老家长到四岁多的时候,才跟着妈妈随军到的部队。小荔没出国的时候,老两口几乎每年都要从山东老家那个被大山囚禁的小乡村里跑出来,到北京来看孙女一次。小荔出国这几年,老两口没有再到城里来过,但时常打电话或者写信询问孙女的情况。小荔刚出国那阵子,郑启明的妈妈想孙女想得简直要发疯了,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埋怨秦月芳:“北京是个多么好的地方啊,找个什么工作干干不行,你和启明竟然答应孩子去‘稀泥’工作,那个地方是不是一出门就要穿胶鞋呀?” 秦月芳向老人家解释,悉尼是澳大利亚最大的城市,相当于我们国家的上海,悉尼那个地方不仅没有稀泥,而且生活条件、自然环境都很好,城市建设得比济南、青岛都漂亮,普通老百姓都住别墅。 老太太仍然不太放心,嘱咐儿媳妇一定要打电话告诉小荔,让她在国外注意安全。她说外国人都很野蛮,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吃饭时都带着凶器,不是刀子就是叉子,“我的那个娘哎,吓死人了!”秦月芳给婆婆解释,人家外国人吃饭时拿的那不是凶器,是餐具,就如同我们用的筷子、勺子。 老太太不大相信儿媳妇的话,让她与儿子一定要抽时间到那个叫‘稀泥’、又说没有稀泥的地方去看看宝贝孙女。 随军家属秦月芳(二) 二 秦月芳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五官端正的脸庞让人联想到她年轻时的风韵,泛黄起皱的面孔又使人感受到岁月的无情。当年在公社文艺宣传队的时候,秦月芳饰演过《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但是,现在的尊容,不用怎么样化妆就可以饰演李铁梅的奶奶。 秦月芳对现在四室两厅的经济适用住房很满意,对经常吃鱼吃肉的生活很满意,对自己每个月能拿到一千块钱出头的退休金也很满意。她对郑启明说:“咱们两个人,一个是‘家里蹲’大学‘屋里’系辍学,一个是‘找稻田’大学‘计算鸡’系肄业,一没正经学历,二没过硬关系,能够从深山老林来到首都北京定居下来,应该知足了。” 知足者常乐。 所以,在生活中,她总是那么爱说、爱笑。 郑启明对赋闲在家的秦月芳有明确要求:平时在家看看电视、忙忙家务,一个人呆烦了就去外边走走,但是要适当地约束自己的腿、限制自己的嘴。 约束自己的腿,就是不要到处跑着去凑热闹;限制自己的嘴,就是与别人说话时要注意分寸。秦月芳对丈夫的要求理解得非常透彻。 郑启明每天上班依然很忙,中午在机关食堂吃工作餐,有时晚上还要参加一些集体活动,平常只有秦月芳一个人在家主持正常工作,指挥锅碗瓢勺,安排吃喝拉撒。刚退休的时候,秦月芳对郑启明提出的两条要求做得都很好,每天也就是下楼两三次,买买蔬菜,倒倒垃圾,两条腿应该说约束得不错。但是,她的那张嘴,在外边限制得还可以,在家里可没受什么约束,而且担负的任务反而比原来更繁重,什么西瓜籽、南瓜籽,栗子、核桃、花生仁,每天大量消耗,如果说秦月芳的身体是一个食品加工厂,那么,她的嘴巴就是去壳车间。 秦月芳的嘴巴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堡电话粥。 “林大嫂吗?对,对,我就是秦月芳,哎呀,您耳朵的听力真好。听说您姑娘生了个大胖小子,恭喜了!什么,孩子你带着?他奶奶怎么不带,你带外孙等于是给亲家母打工,现在你对孩子再好,将来孩子与你再亲,他也是随他爷、他爸的姓。哎,我好像听到您家的小外孙在哭,好,好,咱们有话以后再说。” “杨姐,吃过饭了吗?正在做呀,真辛苦。你问我是谁?猜一猜,不对;再猜,还是不对;使劲猜,这一回猜对了,我就是小秦,半年多没见着您,想死我了。什么?您家厨房的锅里还炒着菜,那我就长话短说,您退休时间早,我想向您取取经,就是怎么样才能安排好退休生活,您知道,我这个人喜欢热闹------什么,您闻到糊味了?那好,咱们以后再------” 秦月芳的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先把电话挂了。 秦月芳的一个电话有时候讲十几二十分钟,有时候讲一个两个小时,好在她打的多数都是军线电话,不用付费,要不然,电话费将成为她们家里的主要经费开支项目。 辛苦奔波了大半辈子,能够天天在家里看看电视、嗑嗑瓜籽、打打电话,占住嘴,填满胃,吃饱喝足上床睡,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神仙也有羡慕人间想下凡的时候。 十几天之后,秦月芳在家里坐不住了,心里像长了草,屁股如扎了剌,电视不能总看,电话也不能总打,她从这屋到那屋,从那屋又到这屋,有时候站在阳台上隔着窗户玻璃往下看,楼与楼之间的道路上过一辆车、走一个人,都会引起她的极大兴趣。 综合部直政局干事汪泉的爱人汪月英原来也在机关服务社工作,比秦月芳退休早。有一次,她给秦月芳打电话:“小秦,退休以后忙什么呢,在院子里溜弯的时候总也见不到你?” “没忙什么,天天在家值班,闲得屁股痛。”秦月芳悻悻地回答。 “既然没忙什么,我刚才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刚才上厕所了。” “上厕所上那么长时间,电话响了足有五六声都没有人接,你到厕所是拉屎还是撒尿?”汪月英笑着问。 “既没有拉屎也没有撒尿,我是没事找事干,到厕所里脱裤子放屁去了。”秦月芳也笑着回答。 秦月芳在家里不干多少活,但胃口的良好功能不减,吃嘛嘛香。这两天她觉得原来挺合身的衣服穿着有点紧,往电子称上一站,吓了一跳,半个月不到,体重增加了三公斤,比育肥猪吃了配合饲料长得都快。 她这才觉得,应该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了。 随军家属秦月芳(三) 三 正常情况下,郑启明晚上下了班就直接回家吃饭,如果在外边有应酬,那就很难说了,可能是九点、十点钟,也可能十一点、十二点钟,才能疲惫地拖着双腿回到家里来。 “你不是快退休了吗,工作怎么还那么忙?”秦月芳问他。 “我就是因为快退休了,才要把自己分管的工作做好,为后任留下一个比较好的基础。” 秦月芳知道丈夫的为人之道和工作态度,她曾几次对郑启明说:“你的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啦,都快成退休干部了,办事还那么认真,我对你还是那句话,只理解,不支持。” 郑启明说:“理解万岁!” 今天下午下班时郑启明打回电话,只说是晚上不回家吃饭了,但没说几点钟回来。 秦月芳看了一会电视,陪着电视剧里边的主人公,该哭的时候哭了,该笑的时候笑了,还是没有见到郑启明的影子。她离开沙发,伫立在阳台上,欣赏着楼间道路上的新闻直播节目,直到生活区的路灯全部熄掉。 四周一片静谧,黑夜溶化掉马路上的喧嚣,把城市变成了安睡的摇篮。 秦月芳仰望苍穹,想起了“星星是穷人的宝石”那句话,只要是无云的夜晚,任何人不花钱就可以随便欣赏那镶嵌在天幕上的闪亮光点。在齐鲁大地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年轻的团支部书记和劳累了一天的姐妹们,或是在生产队的打麦场上,或是在社员家的柴垛旁边,或躺或坐,或说或笑,重述着老辈人关于月亮的传说和星星的故事。 那是个生活清苦而又让人充满幻想的年代。 城市的夜晚并不像乡村那么漆黑一团,而是灰蒙蒙一片。今天晚上,嫦娥和吴刚不知道又躲到哪里谈情说爱去了,夜空里只有数量不多的几颗星星隐藏在稀薄的云层后边,躲躲闪闪地眨着好奇的眼睛,窥探着这个进入梦乡的都市。 三月的北京,万物复苏,乍暧犹寒。秦月芳觉得心里发冷,身上发凉,她遥望东方,思念故乡的星星,也眷恋老家的夜晚。 不管是城里的夜晚,还是乡下的夜晚,再经过几个小时的孕育,它们将共同分娩出一个朗朗白日来,让同一个半球住在不同地方的人们开始新的一天的生活。 秦月芳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但对春播秋收,四季分明,夜幕遮盖红日,晨风吹落繁星的农村生活依然向往。北京的生活条件比一般的农村都要好得多,但她觉得这里的气候不太理想,春天刚来就被夏天挤走,秋天刚到又被冬天撺跑,热的时间长,冷的时间也长,不冷不热的时间短。对夏天开空调关节痛、冬天生暖气嗓子干的生活,她也很不适应。还有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外蒙大漠的沙尘暴,不打招呼,不带护照,高兴了就来骚扰一下,这也让人受不了。再有出门坐车总是那么挤,特别是地铁,用开玩笑的话说,节假日和上下班高峰期,提一串香蕉上去出来时只剩下皮,掂一兜花生上去出来时只剩下仁,胖丫头上去出来时就成了瘦美人。在老家多好,赶集上会,串亲访友,小四轮拖拉机上,冬天垫床被子,夏天铺张凉席,想坐就坐,想躺就躺,那才叫舒坦。 轻轻的、熟悉的敲门声,打断了秦月芳的遐想。 是郑启明回家了。 秦月芳连忙为丈夫打开门,她首先闻到一股酒精味,便关切地问他:“你是不是又喝酒了,怎么回来的?” “今天是喝了一些酒,不过没有喝多,车队的几个干部很辛苦,我请他们在附近的饭馆吃了一顿饭。” 郑启明身材不高,墩实健壮,看上去虽不精干,但也不笨拙。他脱去外衣,换上拖鞋,坐在沙发上,面红耳赤地与妻子搭话。 “别的机关干部经常吃别人请,你与他们相反,是经常请别人吃。”秦月芳递给郑启明一杯茶水说。 “现在谁也不稀罕一顿饭,与你有感情的人才吃你的请。” 郑启明看到秦月芳面色凝重,没有以往的欢快神色,喝了两口水,关心地问她:“我在楼下看到整栋楼只有我们家的灯还亮着,你又在想什么心事,为什么还不睡觉?” 秦月芳给丈夫的杯子里加了些水,也在沙发上坐下来,沉吟了一下说:“我一个人在家里觉得憋屈得慌,很不习惯这种胡吃傻睡的生活。” 郑启明又喝了一口茶水,笑着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天,上班的时候,总盼着双休日,盼着过节放假,但真正让你可以天天在家休息的时候,你反而又不适应了。我说的对不对,你现在又有什么新想法了?” “我想回老家住几天!” 郑启明将杯子放在茶几上,高兴地说:“这个想法我很早就有了,但担心你没有,因为我的父母健在,而你的父母都去世了,我怕你现在不愿意回老家。” “你的父母健在,现在与小荔的二叔一起生活着,我回去可以给他们端茶倒水;我的父母也在,不过是长眠在老家的土地上,我回去可以为他们添坟扫墓。当然,我也仍然喜欢太阳出来下地干活,日落西山收工回家的农村生活。” 郑启明听了秦月芳的话,欣赏地说:“想不到从你嘴里还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 “你的意思是说,我这张嘴只会损人?” 郑启明连忙摆手:“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实话,我对家里的老人在心里一直感到很愧疚,当兵这么多年,几年才回去一趟,不要说孝敬他们,连面都见不了几次,虽说他们后来差不多每年都要来北京一趟,但往往是住三五天就走。有时想想,父母对子女,真是渴了可以放自己的血,饿了可以割自己的肉,可是子女又能够给父母多少回报呢!我曾经多次想过,工作离得开的时候,与你一起回老家同父母一起生活一段时间,还还感情债,尽尽儿女心。可是,我的工作岗位比较特殊,一是平时不便于离开,二是离开了别人不便于替代。领导考虑到我快要退休,让我今年找机会回老家看看,但我现在确实走不了,新司机培训快要结束了,过几天我还要到司机训练队挑选机关车队需要补充的司机。家里的两个老人现在身体尚好,平时由二弟一家照顾,我很放心,他们更多的是需要我们精神上的安慰,你要是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能够陪着老人说说话聊聊天,他们一定会非常高兴。” “你的父母也好,我的父母也好,都是我们两个人的父母,在他们面前,我们是一样的儿女,有一样的责任和义务。”秦月芳诚恳地说。 郑启明感激地点点头,接着说:“有两件事在我心中埋藏多年,从不愿意向别人提起。一件是我小时候有病发高烧,昏睡两天两夜,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妈妈问我想吃什么,我说想吃苹果。你知道,我们老家那个地区虽然出产苹果,但我们村并不适合栽苹果树,我只是见过附近有人用板车将苹果拉着往城里送。妈妈听了我的话,出去大半天,天快黑了的时候才用头巾包着三个小苹果,满头大汗地从外边跑回来。后来我才知道,因为家里没钱买苹果,母亲跑到咱们公社至县城的公路斜坡上帮人推板车,推一趟板车找人家要一个苹果,那年我八岁,已经能够想象得到,一个年轻女人伸手从陌生人手里要苹果的勇气和窘态。那一次,是我平生第一次品尝到苹果的甘甜,也是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人间的辛酸。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老人家每次来北京,我都要买很多苹果放在家里。第二件是我在下良湾住校上中学时,一天下午下了最后一节课,一个同学对我说,学校大门外有个要饭的说是认识你,让你出去一下。我赶快出去一看,是老父亲提着个篮子,光着背,在学校门外的一棵大树后边等我。他说我在学校伙食不好,经常吃不饱肚子,自留地里的红薯成熟了,我妈刨了几块蒸熟了让他给我送来。他在路上怕红薯凉了,就脱下褂子把红薯包起来,是抱在怀里送到学校的。我想到刚才同学误以为他是叫化子的话,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斥责冻得瑟瑟发抖的父亲说,你以后不要这样到学校来,净影响我学习!父亲慌忙把红薯递给我,穿上褂子,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提着空篮子赶快走了。我捧着还留有父亲体温的红薯,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百感交集,心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多年来,我没有因为这件事对父亲说过一句道歉的话,但每次想起它,对老人的愧疚就深一层。” 郑启明说着,低下了头。 秦月芳在一旁眼圈也红了,安慰丈夫说:“你别讲了,我回去替你报恩尽孝!” 随军家属秦月芳(四) 四 回家的火车票买好了,秦月芳早已是人在北京,心回山东。亲生父母虽然早就去世了,但家乡有自己童年时充满幻想的天空、青年时汗水滋润的土地,还有曾经共同生活多年、情同父母的公婆,也有一起战天斗地、同甘共苦的姐妹。昨天晚上,她还梦到了自己的妈妈——这是活人见到死人的唯一方法。妈妈依然还是那么年轻,那么能干,不停地从厨房里为自己端出来吃的、喝的。 秦月芳从上品折扣商场买了不少样式新颖、价格便宜的衣服,家乡早已不是“老大的旧衣老二穿、老二穿过给老三”的凄苦情景,这些衣服亲朋好友不知道喜欢不喜欢?她还从附近超市买了一些色味俱全、物美价廉的小食品,家乡也不是当初“糠菜红薯当主粮、肚里空着半截肠”的生活条件了,这样的食品现在的孩子不知道爱吃不爱吃? 火车票是第二天晚上的,但是秦月芳已经准备好东西,并且装满了拉杆箱、手提包。 郑启明说好今天早点下班回来的,但是,脸蛋红红的太阳已经投入西山的怀抱,到了万家灯火初上的晚饭时间,还是不见他的影子。秦月芳做好了饭,依然站在阳台上,检阅着楼下道路上稀稀拉拉的行人。 过了不一会,传来熟悉的敲门声。 秦月芳给丈夫打开门,惊奇地问:“你是从哪里上的楼,我怎么没有看见你从外边回来。” 郑启明脱着外衣说:“我今天出去办事,是开车回来的,车就停在楼下边,我饿坏了,赶快搞点吃的。” “这么晚了你还没有吃饭?” “没有。于副部长在地方做生意的儿子的车坏在了东五环,下午他打电话给我,我开着车,带着一个修理工,把坏了的车修好,又把修理工送回家里以后才回来的。”郑启明跟着秦月芳走进厨房说。 “你原来不是说于副部长在职的时候对你不是太好吗?” “是的,他是觉得我这个人心眼太实,办事原则有余、灵活不足,所以总是看不上我,如果不是办公室的老主任坚持,他可能早就把我调离综合部了。当然,我也看不上他,总觉得他这个人具有领导干部的工作能力,但缺少领导干部的思想品质。由于他的职务比我高,所以,只能说他看不上我,不能说我看不上他。他看不上我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确实没能力,二是他确实没眼光。究竞是哪一种,我说不准,也不想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于副部长退休后非议较多,群众不愿意见他,他也不愿意见群众。听说他今天先找了机关汽车队的许队长,许队长不买他的账,他才又找的我。” “他是觉得你好说话!”秦月芳边为郑启明准备晚餐,边忿忿不平地说,“我也经常听到机关有人反映,他这个领导心里没有群众,群众当然心里也不会有他,只有你,还一直把他当成领导。” 郑启明从餐厅里搬了一把椅子在厨房里坐下来,对妻子说:“话不能那样讲,他现在虽然退休了,但曾经当过我的首长,只要有这一层关系存在,现在他虽然没有权力要我办事,但我有义务为他帮忙。我很欣赏有人进过的一句话,意思是说,曾经伤害过或者曾经对不起你的人,有的可能比你强大,有的可能比你弱小。比你强大的,你要宽恕自己;比你弱小的,你要宽恕他人。于副部长退休了,没权了,相对来讲,是由强大变为了弱小。他以前心里不容别人,应该说确有其事。不容人的人,也正如有些人讲的,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自己的心胸容量太小,二是有些人的人格体积太大。在待人处事上,各人有各人的道德取向标准,对此不可强求,于副部长与我主要是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当然,他也不喜欢我这样的性格。” “你说话像驴拉磨,净转圈子,我听了有点头晕。不过,有一点我心里很清楚,现在的有些领导,喜欢扛麻袋的,更喜欢送钱袋的;喜欢为公家出力的,更喜欢为自己办事的。像你这样只知道埋头拉车,不知道抬头看人的人,于副部长这样的领导不会喜欢。” 郑启明心里觉得妻子讲的有些道理,但嘴里不愿意承认,底气不足地说:“由于机关不少人对于副部长有意见,他现在有些事情不好意思去找别人,而是让我去办,可能还考虑与我有一层老乡关系,这一点我很理解。” 秦月芳往盘子里盛着炒菜,对郑启明说:“你别再给我讲那些客观原因了,一个领导干部是好是坏,群众这架天平能够把他称得分两不差。你说他与我们是老乡,老乡怎么了,他也没有帮过咱的忙,咱也没有沾过他的光,他就是这么个人,对不讨好他和他看不上眼的群众都没有多少感情。别的话别讲了,走,出去吃饭吧!” “这不是客观主观的问题。”郑启明在餐桌上坐下来,对秦月芳说,“只要不是敌我矛盾,不是大事大非,人们就应该互相体谅,互相宽容。” “你比大多数人都懂得体谅,懂得宽容,结果你体谅、宽容了有些人,有些人没有体谅、宽容你,一辈子也没有混个一官半职,最终还是要在行政秘书的位置上退休。”秦月芳依然是忿忿不平。 “人不能以成败论英雄,也不能以职位定价值,现在可敬可爱的多是小人物和平民百姓。我在机关虽然没有当过领导,连秘书工作也干不几天了,但熟悉或不太熟悉的人,见了我这个快退休干部的面,依然还是热情招呼、笑脸相迎,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安慰,我也因此而满足。这些事情咱们以后再争论,你这次回家多带点钱,对家里的乡亲,过去与你有感情的也好,有隔阂的也好,能帮的就帮一下。还有一点就是说话要有温度、带感情,不要总是那么刻薄。” 秦月芳把筷子递给郑启明,红了脸说:“我并不是有意要说刻薄的话给别人听,有时只是憋不住想开开玩笑,不知不觉的就伤了别人的心,我这个毛病现在改多了。” “你的毛病是在改,不过不是改多了。前天我碰到黄副局长的爱人老潘,她对我说,你们家小秦退休了怎么不出来跟我们一起活动?总是呆在家里不好,小秦心眼不坏,就是嘴上缺个把门的。老潘的两颗门牙比较突出,我听说你曾经给别人讲过,将来地球上的大象灭绝了,潘大姐的牙齿就是雕刻工艺品的最好材料。还说以后如果大院里组织吃西瓜比赛,潘大姐肯定能得冠军,西瓜皮比任何人啃的都要干净。你还说过,她女儿爱吃瓜子,结果没有长成瓜子脸,不爱吃南瓜,倒是长了一副南瓜面孔,有没有这么回事?” 秦月芳的脸成了油煎荷苞蛋,白中有黄,黄中泛红,难为情地说:“有屁不放,憋坏心脏,有话不讲,嘴巴发痒。我这个人肚子里有什么话了就是忍不住要讲出来,讲过的话也快也就忘了,潘大姐记住的这些话,我当时肯定也是随便当笑话讲的,她——怎么都还记得。” “人家当然记得,特别好听或者特别难听的话,都不会让人轻易忘记,有人说从农村随军到部队的家属普遍素质低,是秃老帽,土得掉渣,你不是心里也总是记着,并经常为此生气。老潘最后还对我讲,让小秦抽时间出来跟我们一起活动吧,做做操、跳跳舞都可以,有她在一旁说话,热闹!”郑启明感叹着对秦月芳说,“你知道她的话体现了什么吗?宽容!” 秦月芳不好意思地说:“你别再讲了,道理我都明白,我的有些话是讲得不太得体,这两天来不及了,等从老家回来了,我一定到她家去当面道歉。” 听了秦月芳自责的话,郑启明埋头吃饭,没有再说什么。 吃完了饭,郑启明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秦月芳说:“这是我这个月的工资,下午刚从银行取出来,你全带上。” 秦月芳接过信封,从里边抽出两千块钱来,牛皮纸信封像是刚生过孩子的女人肚子,立刻瘪了不少。然后她将信封又递给郑启明说:“我已经带了不少钱,再有这些足够了,其余的留着你在家用吧!” 秦月芳还对郑启明讲,她买了几袋速冻水饺,都是郑启明爱吃的三鲜馅,放在了冰箱里,每袋半斤,正好够吃一顿。她还买了半箱康师傅方便面和几筒八宝粥,让郑启明赶不上食堂开饭的时候回家吃。然后又告诉郑启明,迭好的换洗衣服放在了柜子的什么位置,找出来的常用药品搁在了抽屉的什么地方。 郑启明听着秦月芳的话,又想起了她每次到部队探亲时临走前的反复叮咛。他想劝说秦月芳几句,让她放心走、少操心,但又忍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这是一个妻子、特别是一个军人的妻子的本性。 随军家属秦月芳(五) 五 郑长庄是下良湾乡所属的一个行政村,两百多户人家羊拉屎一样散布在一条两三里长山沟的阳坡上。 郑启明的家在几百户人家的中间位置,山路边一块平地的小四合院里,生活着郑启明的父母和他的弟弟一家人。 郑长庄山高地少,平坦一些的地方都成了住人的院落,各家各户耕种的上千块大大小小的田地,像是随季节变幻颜色的壁毯,都在山坡上斜挂着。 郑启明家的小四合院坐北朝南,背风向阳,通视良好,开窗日月进,闭门一家亲,辛苦忙碌的农事,衣食无忧的生活,让全家老少其乐融融,尽享天伦。郑长庄所处山沟的沟底,有一条从山上岩石缝里钻出来的小溪,小溪的上游宽不盈尺,溪水在石块上跳跃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像是热情的少女在唱歌;小溪流到郑启明家的山坡下边的时候,已经有两三尺宽,溪水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声音比上游小了很多,如同成熟稳重的中年妇女,缓步轻移,悄声叙说着家常;小河流到山沟沟口的时候,已经宽达丈余,无声无息,安稳恬静,好比走路走累的老妪在小憩,只有当水面上有落叶飘浮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她是在缓慢流动,依依不舍地穿过公路涵洞,离开郑长庄,去寻找自己的归宿。 郑长庄的人没有见过大世面,把小溪称作河,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清水河。 郑长庄山高坡陡,手机信号不好,电视图像不清,但是外界的各种信息依然能够通过各种渠道传送给这里的每一个人。 秦月芳在去往村里的岔路口下了长途公共汽车。 进入郑长庄沟口看到的第一户人家就住在清水河岸边,距离公路只有十几米远,这户人家的二闺女小翠是秦月芳当年的闺中密友。秦月芳在生产大队当团支部书记的时候,小翠是村里的共青团员,秦月芳和郑启明结婚不久,她也远嫁他乡。 小翠的爹郑全兴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庄稼人,年老体弱,已经不能下田干活。因为住在靠公路旁边,来往的车多人多,他便在自家东屋的墙上开个窗口,卖起了小百货。后来县邮电局又让他代售部分报纸杂志,小翠家就成了郑长庄经济文化中心和信息传播中心。这里人多嘴杂,既是大道消息的批发部,也是小道消息的中转站。 在闹得最厉害的那几年,小翠的几个弟弟妹妹争先恐后地从娘肚子里爬出来,来到乱哄哄的世界上凑热闹。小翠的家在郑长庄也算是个大户人家,现在她的兄弟姐妹大多都单独成家立户,只有一个老疙瘩弟弟与她的爹娘一起生活。小翠的娘年纪不算太大,只有七十多岁,但已经老得风雨飘摇,身体弯曲,如同是煮熟的基围虾,面孔多皱,好像是少女的百褶裙,身体瘦弱得似乎一阵三级风就能刮走。小翠她爹是有钱难买老来瘦,身上皮松肉少筋骨硬,就像是一根风干了的老丝瓜。但是他人老眼不花,一照面就认出了秦月芳。 小翠家当年劳动力少,吃闲饭的人多,生活贫困,度日艰难,一家人数米而炊,称薪而燃,狠不能单靠呼吸新鲜空气过日子。秦月芳家里那时的生活条件相对稍好一些,经常接济小翠家里。 小翠的娘用衣袖擦了擦迎风流泪的双眼,扳着秦月芳的肩膀端详了好一会,才把眼前的女人与秦月芳这个名字对接在一起,想到当年秦月芳与女儿的关系,老太太饱经风霜的老脸乐成了一朵干枯的菊花,又是搬板凳,又是倒开水,热情得好像是自家的小翠回到了娘家。 秦月芳从提包里拿出两盒巧克力派递给小翠的娘说:“婶子,我知道您牙口不好,给您带了一些咬得动的点心。” 小翠的娘接过点心,拉着秦月芳的胳膊,翕动着缺牙漏风的嘴说:“你总有四五年没有回老家来了,婶子挺想你的,今个晌午就在我家吃饭,我还给你烙你和小翠都爱吃的玉米掺白面煎饼。” 秦月芳急着回家,谢绝了小翠她娘的好意,拎起两个提包就要上山。小翠的爹在一旁对秦月芳说:“你先别急着走,启明他爹知道你今天回来,让我见到你时告诉他,他让人下山来接你。” 秦月芳笑着说:“我走山路的武功还没有废,走路上山一不磨轮胎,二不费汽油,还能锻炼身体,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可以走到家了。” 小翠的爹急忙拦住她说:“那不行,这是我和启明他爹说好的事,他要是不说让人下山接你,我就直接送你上山了。” 小翠她爹说完,走到院子外边,放开嗓门朝山里连喊了几声:“月芳回来了,月芳回来了,月芳回来了!” 在去往山里方向一百多米的一棵老榆树下,住着一户人家,从这户人家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她对着山里也高喊了几声:“月芳回来了------” 在山沟往里拐弯的地方,有几个人正在田里干活,其中一个小伙子放下手里的家什,也放开喉咙朝山里喊:“月芳回来了,月芳回来了!” 过了不到两分钟,通过刚才几个人的口传回一句话来: “知道了!” “知道了!” ------ 月芳很熟悉家乡这种延续了多年的通讯方式,尽管前几年村里已有人家安装了电话,近几年不少青年人也装备了手机,可以在山外办事时使用,但村里人暂时还没有丢弃这种传统的传话方式。有些人家有了事,不管是大事小事,只要你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几声,就有人当你的传声筒,像“小峰,你娘让你回家吃饭!”“秀荣,去沟口接你姐回家!”一个呼唤内容很快就会通过多个人的口,响遍郑长庄整条山沟。 这种通讯方式经济实惠,既可以节省经费开支,也能够加深村民感情,不足的地方是有时候传送的内容“失真”。有一次,住在山脚下的郑方隆家的牛临产,郑方隆去山外赶集没有回来,他老伴呼喊分家后住在山上的儿子:“清泉快回来,咱家的牛快生了。” 离她家不远处的一个男人帮她朝山上喊:“清泉快回来,你娘家的牛快生了!” 再住上边的一户人家的一个男孩子接着朝山上喊:“清泉快回来,你娘快生了!” 郑全兴喊完话刚过了十几分钟,就有一台小四轮拖拉机“突突突”地喘着粗气,在布满石头蛋子的道路上,蹦蹦跳跳地冲下山来。 开拖拉机的“老师傅”,是郑启明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侄子春娃。 他说爷爷奶奶在家都等急了,早就催他下山。 秦月芳告别小翠的爹娘,坐在春娃驾驶的拖拉机上,沿着清水河溯源而上,虽然被颠得浑身肌肉乱颤,心里却觉得热乎乎的。 家乡的大山向她张开了欢迎的怀抱。 随军家属秦月芳(六) 六 部队里的人都知道“连队紧,机关松,吊儿郎当汽车兵。”这句话。汽车兵由于工作性质的不同,工作、生活没有规律,容易作风散漫,在管理上有一些难度。郑启明主要负责综合部机关有关运输车辆方面的协调工作,更多的心思还是放在了机关车队的人员管理上。 秦月芳非常支持丈夫的工作,郑启明除了吃饭睡觉在家里,其他时间大多都在车队泡着,她对丈夫的做法毫无怨言。郑启明逢年过节喜欢把车队的干部以及一些战士带到家里“撮”一顿,小伙子们战斗力很强,秦月芳准备半天的饭菜,半个小时或者二十分钟就从餐桌上转移到他们的肚子里边去了。蹭饭的人走了之后,秦月芳差不多又要用半天时间刷锅洗碗、打扫战场,所以,她经常说,过节往往比平时还累。秦月芳嘴上说累,心里却很乐意车队的干部战士到家里来,因为她是个爱热闹的人,喜欢与他们聊天拉家常,小伙子们也觉得农民出身的大嫂说话风趣,喜欢与她说说心里话,所以相处得都很融洽。 郑启明心里明白,秦月芳虽然忙的是家务活,实际上是在帮助自己做思想工作,他多年来所担心的,正是年轻人的思想工作做得不到位,成为事故的隐患。 郑启明心里也清楚,现在的战士文化水平高,见多识广,思想开放,不像自己当战士时那样单纯,那样老实听话、唯命是从。现在的战士也不像过去的战士那样怕当官的,排长连长扳着面孔一批评,就吓得立正站好,洗耳恭听。在有些问题上,现在的战士还总想与你辩个一二三四,分出青红皂白,有时候讲大道理你还真是讲不过他们,搞不好他们还会给你来个“子教三娘”。还有一点,就是你找他们正儿八经地谈话交心,他们特别会唱高调,拐着弯给你兜圈子,不愿意往主题上讲,你与他们玩耍嬉戏、无事闲聊时,他们倒是愿意向你暴露真实思想。郑启明心里更清楚,要管好现在的年轻人,不仅要严格纪律,还要倾注感情,言传身教,以理服人。 郑启明在食堂吃过早饭,来到汽车队队长许长利的宿舍。 汽车队共有三个分队,一分队是公用卧车,二分队是专用卧车,三分队是大轿子班车。三个分队的司机虽然工作一样,都是开汽车,但他们在平时的待遇和以后的出路上是不同的。一分队的司机是用着你的时候就有人找你,用不着你的时候则少有人管你,他们今天为这个参谋出公车,明天跟那个局长跑长途,认识的人多,关系较广,入党、转士官、复员、转业这些关口,除了组织的安排,自己倒是也可以找找熟人、跑跑门路,一般都能有个较好的归宿。二分队的司机是“宰相家的仆人七品官”,平时说话办事都比较牛气,有些事情不用自己多讲,到了一定的时候,首长或秘书就把后路给你安排好了。三分队的司机每天都是几点一线,跑相同的路途,当几年义务兵之后,除了个别的转成士官,大部分都要复员回家,或者在京城找个临时工作,在一、二分队的同行面前,他们常常自叹弗如。机关里有人说,汽车队的司机开起车来“三分队软,一分队硬,二分队上路不要命”,不同的环境和地位,决定不同的行为方式。 因为是双休日,出车的人不多,车队显得比较清静。 许长利正在屋里睡觉,被敲门的声音惊醒后,他打开门,又坐回床上,打了个哈欠对刚进屋的郑启明说:“郑秘书以后双休日晚一点来车队检查工作,让弟兄们好好睡个懒觉。” “都八点半了,你还嫌我来的早啊!” “最近我总是休息不好,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又犯迷糊。” “你是不是去西半球出差刚回来,时差没有倒过来?昨天晚 上几点钟睡的觉,是不是玩扑克玩得太晚了,兴奋得睡不着觉?” “不晚,才十一点。” “昨晚十一点,到现在是九个半小时,时间是短了一些,我有个战友的孩子,疲劳驾驶出车祸成了植物人,一天要睡二十四个小时呢!” “我睡的时间不算短,但睡着觉的时候并没有闲着,睡得很累。你说说这个张曼玉,不经过我的允许就闯到我的梦中来,还非要让我用车拉着她爬香山、逛长城,还说她就喜欢当兵的,而且是特别喜欢开军车的兵。 郑启明把许长利的衣服从椅子上抓起来,甩到他床上说:“快把衣服穿上,别自作多情了,你们这些稀拉兵,有时候在大街上随便闯红灯、拉警报,不注意安全礼让,在人们的心目中形象并不怎么好。” “不管怎么说,你把我的好梦搅了,得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我不是把你的好梦搅了,是及时地挽救了你,再晚叫醒你二十分钟,说不定你就犯了重婚罪!” 车队指导员杨达志在家里吃过早饭也刚刚来到车队,听到郑启明说话的声音,走进许长利的宿舍说:“我在院子里就听见许队长给郑秘书耍贫嘴。” 许长利边穿衣服边说:“指导员天天和老婆在一起,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不是与郑秘书耍贫嘴,是说他不该搅了我的好梦。” “你要是羡慕别人,让老婆把家里的工作辞掉,来北京先找个事干,等你提了副营职,家属随军有了北京户口,再给她安排个合适的工作,到那时你们不就也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吗!。”杨达志说。 许长利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说:“我和我老婆也是这么想的,但我老岳父不干,他是个生意人,每一粒脑细胞都是一颗算盘珠子,特别会算计,他怕他的独生女儿跟我出来了不管他,总想让我转业回家伺候他一辈子。” 郑启明用手扇了扇飘到眼前的烟雾对许长利说:“你怎么一起床就抽烟?首都钢厂搬到唐山以后,北京的主要污染源就是你们这些烟民的嘴巴了。你和达志的事情以后再说,我最近觉得一分队常阳的情绪好像不太正常,昨天他在院里超速行驶,还与值勤的战士拌了几句嘴。” “郑秘书说的很对。”杨达志说,“我昨天晚上与常阳聊了聊,这个同志近来思想是有些波动。他有个初中时的女同学,在他参军不久也来北京打工,两年前常阳转成一级士官后,两个人确定了恋爱关系。这个女孩子最近傍上了一个大她二十几岁的包工头,她想与常阳吹灯拔蜡、分道扬镳。” 许长利摁灭烟屁股,三两下把被子叠好,一屁股坐在床上,生气地说:“吹就吹呗,有什么了不起!那个女孩子到我们队里来过几次,我们队里的俏皮鬼背地里都叫她‘卡门’。” “卡门什么意思?”郑启明奇怪地问许长利。 “‘卡门’就是稍微窄一点的门她一过就卡住了,形容人长得胖。她胖一点也没关系,常阳全当是找了一个杨贵妃,关键是这姑娘长得-----长得------这么说吧,把她与强奸犯在一个屋里关三天,都不用担心被。” 郑启明听了许长利的话,笑了。 杨达志指着许长利说:“你这个老许,这姑娘还没有与常阳完全断绝关系,你就这样糟蹋人家。” “也可能是‘等人易久,嫌人易丑’的缘故,我原来觉得这个姑娘胖乎乎的还挺可爱,后来一听说她傍了个大款老头,心里边就觉得很恶心。其实男人对女人就是这样,你喜欢她时她是西施,你讨厌她时她是。” 郑启明说:“我们的战士,特别是转成士官的战士,看到家乡的有些年轻人来北京找工作、求发展,自己也就不打算走了。他们当中,老家有女朋友的,想把女朋友动员到北京来找点事干,没有女朋友的,就想在北京打工的女孩子当中谈一个,这是新形势下的新问题。” “士官想在北京找女朋友不容易。”杨达志说,“在北京站住脚的女孩子,有些对男朋友的条件要求非常高,特别是那些当了领班、提成业务经理或者是手里有了一些钱的女孩子,要求男方长得帅,有房、有车,最好还能有北京户口。” 许长利在一旁说:“长得帅,又有车的,那是象棋;有团长、师长职务的,那是军棋;能够越级前进的,那是跳棋;黑白两边都能走的,那是围棋。现实生活中的人生之路,并不像棋道那样都能够走得通。” 郑启明问许长利:“你天天哪来那么多俏皮话?” “有些是在网上看的,有些是他自己创造的。” 杨达志替许长利回答。 “我讲的是实话。”许长利辩解说,“部队的士官,包括我们这些基层的干部,在北京不过是路边一棵不起眼的狗尾巴草,你现在非让狗尾巴草上开出牡丹花来,那可能吗!车子、房子是靠两个人以后的奋斗赚来的,不是天上掉不来的。有些女孩子心目中的另一半是骑白马的王子,我们的士官在她们的眼睛里不过是牵黄牛的农夫。大城市二十七八岁没有结婚的女孩子都被称为‘剩女’,我们车队有的二级、三级士官,三十大几了还不知道谈恋爱是什么滋味,高不成低不就,都在那里悬着。女孩子现在‘剩’,将来不一定‘剩’,她们之中的有的人,即使是一堆大便,最终也有遇见屎壳朗的那一天。而我们的士官,将来回老家的,有户口不一定能找到工作;留北京的,可以找个临时工作,但是没有户口,即使将来经过打拼由‘草’变为‘花’,也不一定能遇见一堆合适的‘牛粪’。终生未娶的老大爷不少,终生未嫁的老大娘你见过几个?现在倡导低碳生活,我们的有些战士已经是‘低叹’生活了——低头叹气地生活。” 郑启明又忍不住笑了,对许长利说:“你的话越讲越有意思,与我们家秦月芳有一拼,你们两个人说话,一个不靠谱,一个不着调。说点正经的吧,我们应该关心战士们的个人生活问题,不能改变现实状况,可以立足现有条件,积极为他们出主意、想办法,这件事解决不好,就会影响他们的思想情绪和行车安全。” 许长利听了郑启明的话,点了点头说:“郑秘书,您不巴结领导,不跑官要官,把一颗心都操在了战士们身上,五十多岁了还只是个秘书,像您这样的机关干部太少了。我们心里都清楚,凭德行和能力,您早该当领导了,您就是我们心目中的将军。我们会像您一样,把战士们的事放在心上,尽可能多给他们一些帮助。” 郑启明红了脸说:“奉承的话最好讲给有些领导听,你吹捧我一个快要退休的行政秘书有什么用!” 许长利说:“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在领导面前讲好听话,也不想捞什么好处,大不了过几年还回家乡伺候老母亲去。” “你母亲不是早就去世了吗?”郑启明奇怪地问他。 许长利看了看旁边的杨达志,诡秘地说:“人们不是都把大地比作母亲吗,我回老家把地种好,就是伺候老母亲了。” 杨达志说:“你小子净说空话,我就不信你还有回家种地的思想准备!” 许长利脖子一挺说:“怎么没有?本来吗,我们这些人如果不出来当兵,说不定现在还在庄稼地里看玉米叶子耍大刀,把土坷垃当球踢呢!” “这说明许队长还没有忘本,不像有些人,一向奉行‘有奶便是娘’,但是,天天喝牛奶,也没见他到养殖场去尽过孝心。”杨达志开玩笑说。 郑启明笑说:“你们俩的话越说越不着边了,长利快洗洗脸吃点东西,我和达志一会到分队看看。现在是老兵复转离队、新兵集训未完的非常时期,人员紧,任务重,要防止安全工作出问题,如果这方面出了问题,尽管你们只是负领导责任,受到的惩处也比‘罚酒三杯’厉害得多。” “我双休日一向是早饭午饭一块吃,等一会我洗了脸咱们一块去分队。”许长利说。 “经常不吃早饭可不好,你先洗脸吧,等一会我从分队回来,咱们一起到我家去找点吃的。” “嫂子不在家,你们家有什么好吃的?” “你嫂子不在家,还有‘康师傅’随时准备为你服务。” 许长利连连摆手:“我们这些没带家室的人,双休日都是不生火,不做饭,一天三顿方便面,现在听见‘康师傅’三个字就反胃。” “我是与你开玩笑。”郑启明说,“你今天要还是两顿饭一块吃,咱们中午到机关服务楼开一桌,我请客,你们几个队领导都去!” “崔副队长今天在调度室值班,去不了,我和老杨,再拉上陈副指导员一起去。”许长利高兴地说。 “崔副队长去不了,你们打包给他带些吃的回来。这事就这样说定了,十二点我在餐厅等你们。” 郑启明说完,与杨达志去了一分队。 随军家属秦月芳(七) 七 一个人出外不管走多远,家都是他最终的目的地,既便是客死他乡,也会魂归故里。秦月芳对郑长庄比一般人有着更深的感情,她和铁姑娘队的姐妹们在这里的每一块土地上都流下过汗水,和共青团支部的年轻人在这里的每一个山坡上都付出过劳动。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她觉得一山一水都是那样可爱,一草一木都是那样亲切,更让她感到惬意和欣慰的是,在这里可以与亲人同享天伦之乐,与乡邻共叙相思之情。 秦月芳随军前是生产大队的干部,她说话尖刻但不失幽默,对人热情但嫉恶如仇,深得群众拥护,并且拥有很好的人缘,她从北京回来以后,家里就没有断过找她说话聊天的人。 郑启明的父亲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全部“学历”就是解放初期在村里参加过两天半的扫盲班,当时的文化教员教他先学认识“一”字:“横着的一道念一,竖着一道也念一。”他不解地问教员,既然都是一,为什么有的站着,有的躺着?文化教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那次的学习经历很短,但学习后遗症追随他的时间却很长,一直到现在,老人家看见带字的纸就头晕。 郑启明的母亲也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纯度是百分之百,躺着的“一”,她只知道那是个横道;站着的“1”,她只知道那是个竖道。 “都是万恶的旧社会害的!” “万恶的旧社会”是夫妻俩嘴里经常提到的共同敌人。 据说郑启明的母亲年轻时很漂亮,郑启明的父亲对她穷追不舍。 终于等到一次表明心迹的机会。“嫁给我吧!”他对她说,“咱俩一块过日子,收成好时,你吃干的,我喝稀的;收成不好时,拉棍要饭我背着你。” 就凭这番话,小伙子赢得了姑娘的芳心。 郑启明的父亲母亲相亲相爱地生活了大半辈子,生儿育女,清贫度日,过着山中不记年、野花自开落的日子。 秦月芳回到老家,郑启明的母亲最高兴。 秦月芳的爹娘死得早,她把秦月芳当成了自己的闺女,秦月芳嫁给郑启明之后,也把婆母当成了自己的亲娘,俗话说,娘夸闺女不是夸,婆夸媳妇一朵花。秦月芳这好那好,别人看到了一些表面现象,更多的事情是从郑启明的母亲嘴里讲出来的,她那引以为豪的话,让村里的老太太们有的羡慕、有的嫉妒。 郑启明的父亲看到儿媳妇回来,更多的高兴是藏在心里头,脸上被岁月的流水冲刷出来的沟壑里,条条都盛满了笑容。他每天早早起床,把院落打扫干净,把小板凳擦拭干净,把暖水瓶灌满开水,等着有人来看秦月芳。 山东的春天去南方旅游刚刚回来,它让人们嗅到了久违的气息。 今天下良湾镇逢集,院子前边的山路上,拖拉机、自行车、或慢或快赶路的行人,说不上车水马龙,也算是络绎不绝。郑启明的大侄子春娃知道,今天家里来人可能会更多一些,为了衬托欢乐气氛,他在爷爷打扫干净的院子里打开了录音机。但是,“妹妹坐船头”的曲调经过烟熏火燎,掺杂鸡鸣狗叫,早已是韵味全无、不堪入耳了。春娃也知道,山里的老百姓不会计较录音机的播放效果好坏,他们图的是热闹,爱的是喜庆。 今天先到家里来的是郑铁柱。 秦月芳面对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依然有一种敬畏之感,自己在生产大队当团支部书记的时候,他是生产大队的治保主任,一个耿直豪爽的农村基层干部。 郑铁柱如今已是老态龙钟,脚步蹒姗。 “前年得了脑血拴,在医院输水输了半个多月,身体都快成注水肉了。”他对秦月芳说,“好在后遗症还不是太严重,凑凑合合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没有给儿女太多的拖累。” 面对老人,秦月芳心里又有一些凄凉,他过去是精神抖擞,现在是手脚抖擞,过去总是照顾别人,现在要被别人照顾,真是世事沧桑、岁月无情啊! 郑启明的父亲陪着郑铁柱在院子里坐下来,劣质烟卷为声音已经失真的《纤夫的爱》又增添了新的烟火效果。 郑铁柱对秦月芳说,现在老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过去想办的事情办成了,没想到的事情也实现了,只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些现象让人看了心里不痛快。他还说,现在的村干部不像过去那样一心为群众办事了,过多地考虑自己和亲朋好友的利益,郑长庄村委会主任郑有福的私心就很重,比如,他把大伙凑的修路的钱借给自己的亲戚去办石灰场,把集体的钱用于招待上边来人吃喝等等。郑有福的爹过去在村里是有名的赖皮,他与他爹一样不懂道理,前几年倒腾水果赚了些钱,买通乡里的个别领导,成了郑长庄的土皇上。天天不干正事,满村乱窜,见酒就喝,一喝就多,有时闷睡,有时胡说。去年他又花了些钱,托人把大儿子安排到乡税务所,现在更神气了。 郑启明的父亲在一旁瓮声瓮气地说,郑有福不是人,他爹是王八,他是王八蛋,他儿是龟孙子。 郑启明的母亲听到院子里谈论郑有福的事,也从厨屋里走出来,气愤地说:“人家都说郑有福是不给钱不办事,收了钱乱办事,有人找乡里县里的领导反映都不管用,应该上北京,找院长去告他。” “的领导叫总理!”老头对老伴的孤陋寡闻似乎习以为常,心平气和地纠正她。 郑铁柱在旁边憋不住笑了。 秦月芳没有笑,她在北京就听老家有人打电话说过郑有福的种种不端,自己的一个外甥就是被他的儿子打伤之后不了了之。“如果有机会,一定见识见识这个当年就没有给自己留下好印象的人。”她心里想, 郑铁柱看到秦月芳当年的两个好姐妹过来找她,就拖着病躯,一摇三晃地走了。 三个女人一台戏。 来看秦月芳的两个人,一个是她当年的小学同学、曾经当过生产队妇女队长的秋梨,一个是一辈子只知道在土里刨食的月桂。 “城里生活好,人也显得年轻,论年龄我比你小两岁,看外表别人肯定说我是你大姐!”月桂小时候家里姊妹多,上不起学,只读过半年初小,中间还赶上放寒假。她身体壮,嗓门高,说话时嘴巴里像是安了扩音器,进了门没落座,她就朝秦月芳嚷了起来。 秦月芳看到,由于辛苦劳作,刚刚五十岁出头的月桂已是满脸皱纹,她年轻时长得还算好看,当年的水蜜桃如今只剩下苦涩的内核了。她拉着月桂的胳膊,笑着说:“你的声音总是那么洪亮。” “音量大也不费电,我从来不会小声说话,一张嘴能把狼引过来。” “引过来的狼也是公狼。”秋梨在一旁开玩笑说。 月桂用拳头捶了一下秋梨说:“人家月芳姐当过团支部书记,那是咱们村里的‘高干’,对人一直非常友好,你才当过几天妇女队长,就总是欺负我们小小老百姓。” 月芳笑了笑,问秋梨:“我一直没有珍妮的消息,她是我们几个要好姐妹中的老大,我很想念她,听说她现在在上海生活。” “是的!”秋梨说,“她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从学校毕业以后,嫁给咱们县县长的公子。她结婚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杨剑,一个叫杨戈,我们都说她的肚子是兵器制造厂。“ “他的两个儿都很有出息,”月桂接着说,“一个是学‘鹅’语的,一个是学‘鹰’语的,反正都是鸟语。可惜鸟语花不香,她婆家想要个闺女,可是她那不争气的肚子一直没有给她的男人生一个女儿出来。” 秋梨说:“听说现在她的大儿子在一家外企当副总,一年的收入是税后五十多万。” “这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他跟谁睡一年赚那么多钱?”月桂惊奇地问秋梨。 秋梨笑弯了腰,指着月桂说:“你怎么净想着睡觉赚钱,想用钱了晚上找你孩子他爹去要!” 月芳心里有事,不想再听她们说笑话,忍不住问秋梨:“听说郑有福在村里很不得人心,你们没有与他理论过?” 秋梨说:“我根本就不想理他,你知道,他从小就不是个好孩子,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是我们班调皮捣蛋学生的‘形象大使’,经常被老师在教室里罚站,立在大伙面前一展‘芳容’。后来我们都升三年级了,只有他仍然在二年级继续‘深造’。前些年他是王八走了鳖运,攀了个在北京当大官的远房亲戚,自己也拉关系、找门路,用手里的钱换了个村委会主任。现在他儿子在乡里当了干部,闺女在南方打工傍了个比他的年龄还大的有钱人,他更不知道自己姓啥名谁了。” “他是萝卜长在桃园里——不是什么好果子,别看着天天人模狗样的,其实一肚子猪下水。干部要是都像他那样瞎折腾,老百姓将来要饭都要不到热乎的。村里人都骂他没良心、素质低、缺少人性。”月桂大着嗓门说。 “说他没良心是真的,他的良心已经被狗吃了;骂他素质低也有道理,他六亲不认,只认钱,正事不干,只抓权,从来不吃亏,摔个跟头也要从地上抓把土装在衣服口袋里,牙缝里剔出来的东西只往里咽,不往外吐;说他没人性不完全对,他不是人,但有‘性’,孙子都那么大了,还骚得像只老公羊,看见好看一点的娘们就走不动了,他最喜欢去的是那些男人在外打工的年轻妇女家里。”秋梨气乎乎地说,“别看他那个熊样,有时候还装成很有文化的样子,高兴了来两句‘床前明月光,满地都是霜------’并且说这几句诗是宋朝大诗人曹雪芹同志写的。” 秦月芳忍不住笑起来,对秋梨说:“你说的前边的话我还相信,后边的话肯定是有人编出来恶心他的。” 秋梨没有笑,一脸严肃地说:“月芳,你在村里当过干部,说话卡得住人,又在北京生活多年,站得高,看的远,啥时候教训教训这个老不死的。” “对,给乡亲们出出气!”月桂在一旁帮助秋梨烧底火。 秦月芳郑重其是地点了点头。 随军家属秦月芳(八) 八 郑启明最讨厌洗衣服,他多年前就对秦月芳说过,我最害怕干的事是洗衣服,只要不是洗衣服,什么脏活累活我都能干。秦月芳说,我和你相反,觉得洗衣服是一种乐趣,咱们家这点衣服根本不够我洗的,我在农村没有随军的时候,全家十来口子人的衣服,都是我用大篮子提到清水河去洗的。夏天、秋天在小河里洗衣服,特别是几个姐妹一起洗衣服,有说有笑,心情很愉快,那是一种享受。春天、特别是冬天,洗衣服时手指头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猫咬一样的痛,那是叫受罪。我不明白的是,你在部队当单身的时候,衣服是怎么洗的?郑启明说,我当战士和班排长的时候,在工程部队开汽车,经常是一天出十几个小时的车,跑一天车下来,衣服不脱就想睡觉,很少有时间洗衣服,有时候袜子从脚上脱掉能立起来,在脚上是什么样,放在地上也是什么样,鞋子也很少去擦,上边的土厚得——掉上去一粒番茄籽,能长出一棵西红柿苗来,后来当了汽车连连长,洗衣服的事才由通信员代劳。 今天看来不洗衣服不行了,秦月芳走时候给自己准备的换洗衣服都已经穿过一遍,没有可换的了。 他把衣服塞进洗衣机,刚按下洗涤按钮不一会,就听到了敲门声。 门一打开,汽车队的许长利、杨达志和副队长崔岭就一起涌了进来。 “你们几个臭小子,换了拖鞋再住里走,老伴不在家,我可是没时间搞卫生。”郑启明边找拖鞋边对刚进屋的几个人说。 “还换什么拖鞋,现在你们家的地面还没有我们的鞋底子干净。”许长利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餐厅的桌子上,又回到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点燃了一支香烟,对郑启明说。 “你们几个领导干部星期天不好好休息,是不是又想来我家蹭饭吃?” “郑秘书这话还真好意思说得出口,嫂子不在家,你自己现在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到你家能蹭什么饭吃!”崔岭笑着说,“我们几个人从汽车修理厂回来晚了,没赶上食堂开饭,就在综合楼买了些熟食、啤酒,准备带回队里吃,走到你家楼下听见上边有动静,杨指导员就带着我们与你‘同甘’来了。” 郑启明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说明几个小兄弟有了好事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一代无产阶级革命家,说实话,我的肠胃最近也在与‘康师傅’闹矛盾。家里放的有好酒,我去找出来,冰箱里还有一袋老家带过来的山东大花生米,炸一些当下酒菜,咱们今天一起改善一下生活。” 许长利从沙发上站起来,摁灭烟屁股,对杨达志说:“指导员和崔副队长先坐沙发上享受一会,我在郑秘书家干活是轻车熟路,负责炸花生米。” 杨达志说:“我这人命苦,就是喜欢干活,不喜欢享受,您老人家稳坐沙发,花生米还是我来炸。” 许长利又在沙发上坐下来说:“与指导员一块搭伙计好几年,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显著的特点。我的特点也很显著,就是喜欢享受,不喜欢干活。咱们两个人的互补性很强,希望这伙计能长期搭下去。” “你是你,我是我,老鼠不与猫搭伙,与好吃懒做的人在一起,占不到便宜,我不让你下厨房做菜是出于其他方面的考虑。”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注意卫生?” “我没有说过你不注意卫生,只是讲过你不太爱干净。” “做政治工作的同志就是爱绕弯子,这两句话不是一个意思吗!你应当知道,我当队长这几年,这方面的毛病改多了。” “说的对,现在苍蝇蚊子到你宿舍去的就比到别的宿舍少。” “这话有点过奖!” “主要是它们觉得你宿舍的生存条件太差。” 许长利疑惑地看了看杨达志,转过头问崔岭:“指导员这是批评我还是表扬我?” 崔岭笑而不答。 郑启明从卧室里掂出一瓶茅台酒说:“你们党政一把手净打嘴仗了,咱们的中午饭是不是要等到晚上再吃?” 杨达志笑了笑,对崔岭说:“给陈副指导员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在郑秘书家吃饭,队里要是有事把电话打到这里来。” 他说完进了厨房。 过了不大一会,酒菜摆好,四个人在餐桌旁边坐了下来。 许长利倒好了酒,夹起一只烧鸡腿放在郑启明碗里说:“最近嫂子不在家,你老人家在家又当爹又当娘------不对,是又当丈夫又当妻子------也不对,反正是很辛苦,肉最多的一块应该给你吃。” 郑启明说:“谢谢长利!” 许长利又夹起另一只鸡腿递给杨达志说:“指导员今天表现不错,郑秘书让你炸个花生米,你除了把花生米炸好,又捣估出来一个素炒黄花菜和一个凉拌木耳,超额完成任务,这条鸡腿非你莫属。” 杨达志连忙将碗伸过去把鸡腿接了。 许长利夹起鸡屁股对崔岭说:“崔副队长身体比较瘦弱,鸡屁股营养丰富,来,吃掉补补身子。” 崔岭用手遮住碗说:“我最不喜欢吃鸡屁股。” “鸡屁股你不爱吃,鸡屁股里拉出来的东西你爱吃?” “那要看鸡蛋还是鸡屎。” 郑启明说:“你们两个别打嘴仗了,我碗里这只鸡腿给崔副队长。” 崔岭笑着说:“郑秘书看我身上肌肉少骨头多,每次在一起吃饭都照顾我。我和许队长是瞎扯淡,其实我最不喜欢吃的是鸡腿,不过,听了郑秘书的话让人感动,说实话,我真担心明年郑秘书退休了,谁再来领导我们。” 郑启明说:“不管以后谁领导你们,肯定都比我强,我这个人不善交际,办事死板,有些事情想为你们争取的没有争取到,有些事不该让你们干的也没有推却掉,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来,我给你们几个队领导,包括今天在车场值班的陈副指导员,敬一杯酒,一来感谢你们对我工作的支持,二来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请你们原谅。” 许长利动情的说:“郑秘书,别看我们平时与您嘻嘻哈哈的,其实我们心里对您都很尊重,也努力争取把您交待的每一件事都办好,不管您在位还是退休,我们都不会忘记您。” 郑启明知道许长利说的是真心话,看到面前几个亲如兄弟的年轻战友,他的心情很不平静,依然以平时的声调开玩笑说:“你们以后忘记不忘记我都没关系,与我走碰头的时候,不想摇下车窗玻璃打招呼也可以,摁一下喇叭,表示个意思,不要一打方向盘,把我老汉的自行车挤到路沟里去了。” 郑启明的话把饭桌上的其他几个人都逗笑了。 杨达志止住笑说:“不要以为郑秘书是在说笑话,在我们机关确有其事,个别首长平时心里没有群众,只是提拔任用自己信得过的人和身边的工作人员,退休后在院子很少有人理他,他自己也感觉没趣,平时很少出门。” 崔岭问杨达志:“你说的是谁?” “是谁我就不好意思明讲了。” “有什么不好明讲的,不就是于副部长吗!”许长利说。 杨达志说:“他在部属面前一本正经,非常严厉,在比他更高职务的首长面前,可是很谦卑,这都是我们亲眼看到的。” “现在到哪里都一样,特别是个别想继续‘进步’的领导,对上级是眼睛向上,对群众是眼睛向下;对男人是眼睛向上,对女人是眼睛向下——我说的是下半身。”许长利开玩笑说。 “你这个人现在说话倒是很敞得开,他在职的时候在台上讲话,你不是在台下也使劲地鼓掌。”杨达志揶揄他。 “我那不是鼓掌,而是在用两只手拍他的脸。” 郑启明连忙掂起筷子说:“来,来,赶快吃菜,你们越说越不像话了,我们不能这样议论自己的老首长。” 一瓶酒很快下去了大半,杨达志和崔岭都表示不能再喝了。 “那可不行!”许长利手里掂着酒瓶子说,“郑秘书说了,今天这瓶酒要喝完,时间紧,任务重,咱们都要加把劲,能者多喝,高度自觉。来,崔副队长,先把你的杯子倒满。” “我,我,实在不能再喝了。”崔岭赤红着脸说。 “你今天没有喝多少酒,刚才我们加劲喝酒的时候,你临阵脱逃,已经比我们少喝了一杯。” “我不是临阵脱逃,是给陈副指导员打了一个电话,打完电话我就立刻返回酒桌第一线继续战斗了。” “别的话少说,先把刚才那一杯补上。” “真不行了,我现在觉得房子在转。” “整个地球都在转,而且转得很快,一天四万公里,房子当然也要跟着转了,秦月芳大嫂都知道这个常识,这说明你的话讲得很对,没有喝多。” “不行,我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今天不胜酒力。” 郑启明关心地问崔岭:“昨天晚上怎么没有休息好?是不是身上什么地方不舒服,我替你喝一杯吧!” 许长利拦住郑启明说:“郑秘书您不知道,崔副队长这几天正谈女朋友,这女孩子是北京的坐地户,人长得漂亮,家里也有钱。你们别看现在部队的士官在北京找女朋友很难,干部想找个条件好一点的女朋友相对比较容易。崔岭同志现在正交桃花运,对他来讲,天上不仅掉下来一个馅饼,还掉下一壶酒来,他‘嫁’到女朋友家里,净身入户就可以过有些人奋斗多少年才能过上的好日子。昨天晚上,他先是亲了女朋友一口,兴奋得前半夜没有睡着觉;后来蚊子又亲了他一口,他难受得后半夜没有睡着觉。” 崔岭对郑启明说:“郑秘书别听他瞎说,我女朋友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这没有错,但她的长相不算漂亮,家里不算有钱,只能说是一般条件。现在条件稍好一点的女孩子,找男朋友要找‘潜力股’、能升值的,将来住豪宅,坐华车,根本看不上拿死工资又有可能二次就业的军人。过去的女孩子头发长,见识短,现在的女孩子头发长,见识更长;过去的女孩子信佛的多、拜神的多,现在的女孩子信钱的多、拜金的多。再说了,夏天还没有到,哪来的蚊子?我昨天晚上是在想,老兵复转走了,新兵培训没有结束,人少车多,下周的出车任务又很重,怎么才能把工作安排得开。” 郑启明放下酒杯说:“崔岭同志说的这件事最近我也在考虑,新兵培训快结束了,咱们早点到汽车训练队去挑人,尽快解决青黄不接的问题。” 许长利把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说:“话题转到工作任务上,喝酒的任务就完不成了,瓶子里剩下的酒咱们下次再喝吧,人少事多的问题我们回队里好好研究一下。客走主人安,猫走鼠喜欢,下午郑秘书要洗衣服,我们要安排整车,今天的午饭就到此结束吧!” 郑启明连忙拉住起身准备离座的许长利说:“整车的事有陈副指导员安排就行了,我再去下点挂面,你们每个人都吃一点再走。” 杨达志也站起身来,对郑启明说:“郑秘书不用客气,您经常教导我们:司机平时不整车,医院就要整人,火葬场就要整容,政治部门就要整你的生平材料。整车是大事,我们准备一人去一个分队督促检查,现在回去抓紧时间休息一会,不影响下午加班。” 汽车队的几个领导走了之后,郑启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碗筷,觉得头有点晕,便上床休息,他准备下午也到车队去看看,衣服只有先放在洗衣机里,等晚上抽时间再洗了。 随军家属秦月芳(九) 九 秦月芳原来想,回到老家以后,在公婆面前多尽些孝心,多干些家务,以弥补长期不在老人身边的亏欠。结果回家后她看到,郑启明贤惠本分的兄弟媳妇似乎把该干的家务都干了,每天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春装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夏装找出来摆得有条有理。她非常高兴,雇了一辆面包车,带着郑启明的父母到县里查了查体,洗了洗澡,还给郑启明的弟媳买了一件褂子和一双鞋。每天夜里,秦月芳都和婆婆睡在一张床上,她知道,现在婆婆身体健康,衣食无忧,最关心的事,是她与启明在北京的生活,是小荔在国外的学习和工作情况。婆媳俩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聊天都聊得很晚,聊天,那是秦月芳的强项。 今天下良湾逢集,秦月芳吃过早饭,刚收拾好碗筷,秋梨和月桂就一人骑一辆自行车来到家里,约她一起去赶集。 三辆自行车在起伏的山路上鱼贯而行,秦月芳走在中间,铃铛叮当响,笑语声声高,她今天的心情特别好,感到身边的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可爱。 山区的三月,满山皆秀色,无处不飘香,几只麻雀并排站在路边的电话线上,好像是五线谱上的音符,叽叽喳喳地演奏着春天的旋律,清水河像是一幅移动的画卷,点缀着彩色的田野,缓缓的河水带走了秦月芳和她的姐妹们的青春岁月,她今天却觉得自己依然年轻。 下良湾是个山区小镇,只有东西长、南北短的两条街,秦月芳与秋梨、月桂把自行车停放在街口一个熟人的店面门前,步行朝集市里边走。 小镇的集市很热闹,人声鼎沸,熙熙攘攘,秦月芳惊奇地发现,偏远山区的集市与北京近郊自由市场上的商品品种似乎一样的齐全,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但是,仔细一瞅,又发现有些商品粗糙得不可理解,便宜得难以置信,不能说成是假冒伪劣,可以定性为山寨产品。当然,货真价实的东西也有不少,主要是水果、蔬菜和农副产品。 秦月芳本来打算给家里人再买点衣服之类的东西,秋梨告诉她,集市上的商贩大多数是游击队,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加上乡镇的有关部门监管不力,如果买了质量差的商品,投诉摸不着门,退货找不到人,尽量不要买花钱多的东西。衣服最好还是去县城的商场买,这里的衣服水货非常多,这么给你说吧,姚明如果在这里买一件风衣,洗几次之后,只有送给潘长江当小褂了。秦月芳听了秋梨的话笑起来,后来只是买了些猪肉、青菜和梨子、苹果。 两条街转了一个来回,三个人买的东西并不多,大部分时间都用到见熟人打招呼拉家常上了。眼看着到了中午,秦月芳提议到饭馆吃饭,她要招待一下两个姐妹。 镇子上最大的饭馆位于十字街口,门面比较大,里边也比较干净,餐厅里几乎是座无虚席,秋梨认识饭馆的老板,要了最后一个包间。 秦月芳在包间里还没有把菜单看完,一起和月桂从卫生间回来的秋梨轻声对她说:“郑有福和他的老婆也到饭馆来了,与他们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们的儿子,一个是税务所的老周,外号‘周扒皮’。” “别理他,不要让他倒了我们的胃口。”秦月芳放下菜单,朝门外喊了一句,“服务员,我们点菜!” 秦月芳的话刚说完,门外传来嘈杂的吵闹声,月桂对秦月芳说:“月芳姐你先点菜,我和秋梨出去看看外边在吵什么,中午的饭尽量简单一点,菜不要点得太多。” 月桂和秋梨出了包间的门,看到郑有福正在餐厅里对着饭馆的老板指指划划,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难听话。 郑有福五十多岁,由于胡吃闷睡、烟熏酒泡,身体臃肿,面孔苍白,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体标本。如果夜里碰见他,活人吓得能死过去,死人吓得——当然不可能活过来。他上过两三年小学,肚子里的几滴墨水早已被时光蒸发干净,现在连小学一年级课本上的字都认不全,但是,人民币的各种面值都认得很清楚,从来不会搞错。几十年来,他在乡下的日子如同一卷手纸,被一段一段地消耗掉,上面沾满了污物。 郑有福的老婆是一个丑得不堪入目、怪得不可理喻的女人,她的嘴唇外翻,鼻尖下垂,奇特的长相让脸上两个相邻的器官尤为亲密,以至于鼻子可以轻易地闻到从嘴巴里散发出来的酸腐臭气,嘴巴也可以轻易地品尝到鼻孔里淌出的分泌物滋味。她有理不让人,无理搅三分,最擅长的事情是与人吵架,一只舌头能把难听话搅成铁粒子从嘴巴里发射出去,伤透别人的心。 郑有福和他的老婆,男人最硬的东西在胯下,村里的女人都怕他;女人最硬的东西在嘴里,村里的男人都怕她。 秦月芳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外加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和一盘葱油饼。她刚想出门看看秋梨和月桂为什么还没有回来,月桂挽着低声抽泣的秋梨回到包间。月桂看着满脸惊奇的秦月芳,气愤地说:“郑有福不是个东西,吃饭来晚了非要饭店的老板给他腾一个包间,饭店老板说暂时没有,让他稍等一会,他就骂人家混蛋,是故意刁难、不给面子。秋梨姐在一旁看不下去,帮老板说了几句话,他又骂秋梨姐‘臭娘们,少管闲事,滚一边去!’” 秦月芳听了月桂的话,怒目圆睁,甩开身边的椅子,夺门就往外冲。月桂一把拉住她说:“月芳姐,他们今天人多,你不要惹他!” “怕什么,人多还能把我吃掉,发炎的盲肠会脓的疮,早晚要把它割掉!” 秦月芳挣脱月桂,大步冲向餐厅,月桂和秋梨赶紧跟了出去。 郑有福正在理直气壮地训斥饭店老板,一抬头,看见从里边包间板着面孔走出来的秦月芳,楞了一下,连忙招呼她:“月芳也到这里吃饭来了,听说你从北京回来了,我正准备去看你,还没有顾得上。” “你应该看的人与你一条山沟里生活了多少年你都没有去看,我刚回来几天你就准备去看我,真是不敢当。”秦月芳走近他,依然板着面孔说。 郑有福几十年前就知道秦月芳的性格和脾气,对她是三分敬畏七分害怕,秦月芳随军后每次探家回到郑长庄,郑有福都是尽量避免见她,远则绕道而行,近则敷衍两句,打招呼、说话的时间短得可以用秒计算。他看到秦月芳身后跟着的秋梨和月桂,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心里想,自己今天是恶狼遇到了母老虎,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你在里边吃你的饭,我们有些事在外边说道说道。” 郑有福陪着笑对秦月芳说。 “这里是人来就餐的地方,听见狗叫唤心里不舒服,吃不下。”秦月芳仍然冷着面孔说。 郑有福看到周围越围越多的人,脸皮红得能滴下血来,也沉下脸来,咬牙切齿地说:“秦月芳,你现在是军用品,我不想与你积怨结仇,你别忘了,现在我是郑长庄的领导。” “你还知道自己是郑长庄的领导呀,当领导就应该为老百姓办事,你每天都干了些什么?” “我怎么了,我当领导这么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也算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 “你是一身骚气,两袖‘情’风,老公羊发情的‘情’;你也确实做到了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因为你喜欢光着脚丫子趟混水。” “秦月芳,你说话注意一点,郑长庄现在是我说了算!” “哈巴狗咬太阳不知道天高,老母猪喝井水不知道地厚,你以为有个大一点的洗澡盆就可以当索马里海盗,有个深一点的老鼠洞就能够成塔利班武装,你在郑长庄当个村委会主任,就可以不顾党纪国法,胡作非为、欺压百姓了吗?” “你到北京这些年长本事了,懂得不少,刚才说的这几个人我都不认识。” 旁边有几个年轻人笑了起来。这时,郑有福的儿子附在他耳边小声说:“爸,她刚才说的不是人!” 郑有福没有太听明白儿子说话的意思,气恼地说:“什么,她刚才又说我不是人。秦月芳你不要太张狂了,你随军去了北京,郑启明家里的人不会去北京,你的亲戚朋友也不会去北京。” “你是在威胁我?”秦月芳气愤地质问郑有福。 郑有福的老婆早就急着说话,秦月芳的话刚讲完,她就冲到郑有福用前面,用手指着秦月芳的鼻子说:“你不要以为自己在城里生活就有多么了不起,现在只要有钱,我们也可以到城里去,你一个月才拿几个钱就那么神气!” 秦月芳觉得心往下沉,血往上涌,她强压住怒火,故作平静地对面前这个丑陋的女人说:“我在北京生活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我是干正常工作,拿正当工资,过正经生活,不像有些女人,在城里傍大款、当小三,天天口朝上活着,不过是一个活动的采精器。” 周围又响起笑声,有两个小伙子还拍起了巴掌。 “能傍上大款也是本事,再说在城里傍大款的女人也不是我闺女一个,你管得了吗?”郑有福的老婆气急败坏地说。 围观的人群一阵轰笑。 “王八日的,狗娘养的,滚一边去,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 郑有福急了眼,他把老婆骂成杂交动物不算,还朝她肥臀上使劲地踹了一脚。 郑有福的老婆屁股很大,走起路来就好像是拖拉机后边带了个拖斗,尽管皮厚肉多,郑有福这一脚依然踹得很痛,她知道自己说了不得体的话,噘着嘴站在一边不敢再吭气了。 郑有福看到围观人群幸灾乐祸的表情,知道自己今天占不到便宜,便自找台阶,指着秦月芳说:“我今天还有别的事,不想跟你在这里磨牙,咱们走着瞧,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当然是你笑到最后了,老百姓的唾沫把你淹死以后,你就可以‘含笑九泉’了。”秦月芳轻蔑地对着郑有福离去的背影高声说。 几个人回到包间,秋梨渐渐恢复了平静,月桂仍然激动不已,她兴奋地对秦月芳说:“月芳姐,你刚才恶心郑有福的那几句话讲的太好了,看你当时的样子,我忽然想到了《红灯记》里李玉和痛斥贼鸠山的那场戏。” 秦月芳点的菜还没有上齐,饭馆老板亲自过来道谢,并免费赠送她们可乐、雪碧各一大瓶。 随军家属秦月芳(十) 十 秦月芳回老家以后这么长时间,今天晚上是第一次与郑启明在电话里发生争执。 对于秦月芳当众痛骂郑有福这件事,郑启明觉得有些过分:“现在社会上的不良现象多了,你管得过来吗?发生在其他地方的事,你碰到了,管管也可以,郑有福是郑长庄的村委会主任,在村里是谁都不敢惹的土皇帝,你骂他一顿很痛快,自己住一段时间拍拍屁股走了,在老家的亲人受打击报复怎么办?” 秦月芳不满意地对郑启明说:“你说这话我不赞同,如果老百姓都硬气起来,他就不敢胡作非为,如果大家团结起来,他就会收敛很多。他之所以成为村霸,除了上边有根子,就是大伙心不齐、太软弱。我骂他不过是对他的警告,我当团支部书记时的公社团委书记邓大姐,去年已从市妇联退休,我准备通过她找找她在市委组织部当副部长的儿子,反映郑有福的问题。我知道我的作用有限,但背后有群众的支持。当然,我也知道,解决郑有福的问题,最后还得靠组织。” “别说那么多了,你是回家探亲的退休职工,不是派下去的工作人员,如果不想在家住了就赶快回来。”郑启明有些不耐烦了。 “你也是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说这种话应该脸红,同不良现象作斗争的勇气哪去了?有人说我是刀子嘴、豆腐心,现在我这把刀子用到了真正该扎该戳的地方,不然,肚子里的这颗豆腐心有愧。” 秦月芳讲的过去非常熟悉、现在比较陌生的“党培养多年的干部”这句话,触动了郑启明内心深处的某一根神经,使他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郑启明自己觉得今天有点理亏,手拿着电话听筒,一时语塞。 秦月芳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告诉你,郑有福在村里对很多人讲,他有个亲戚在北京当大官。通过了解我才知道,他说的这个‘大官’,就是综合部的于副部长。其实于副部长与他并没有亲戚关系,不过与他的亲戚是同一个村里的人,是他通过自己的亲戚找过于副部长。郑有福的外甥当兵是于副部长给省军区打的招呼,学开汽车是于副部长给综合部军务局做过交待。郑有福的外甥现在正在综合部司机训练队学习,如果于副部长得了好处,郑有福外甥的事他还会管,我听说郑有福的外甥在农村是个表现很一般的孩子。” 郑启明听了秦月芳的话,心里“咯噔”一下子,他和秦月芳又敷衍了几句,放下电话,下了楼,迈着沉重的步伐在院里瞎转悠,心里觉得很烦,也很乱。 几乎是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汽车队门口。 几个队领导正在队部商量事情,见到郑启明进屋,许长利首先说话:“郑秘书每次来车队视察都不提前通知一声,要是早一点打招呼,我和车队的广大干部站门口两边夹道欢迎您。” 郑启明苦笑着说:“我突然到队里来,是不是影响了你们的正常工作?” 杨达志发现郑启明的情绪有些异常,谨慎地问他:“选调的十六个新司机后天就来报到,我们刚研究完往各分队的分配方案,并准备明天向您汇报。您今天这么晚过来,是不是又有其他的事情要给我们传达?” “没有,我只是今天心里不痛快,随便出来转转。”郑启明面无表情地说。 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交流了一下疑惑的目光,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许长利想缓和一下气氛,笑嘻嘻地说:“工作研究完了,咱们一起吹吹牛吧。我昨天在网上看到一个笑话,说出来十个人听了九个会笑爬下,一个没爬下,肯定是聋子。你们听着:有人给小伙子介绍一个女朋友,小伙子问女孩子长得怎么样,介绍人说“过得去”。结果一见面,小伙子见女孩子身高一米五都不到。介绍人说,我讲的没错,她个头低,有些地方别人过不去,她‘过得去’。” 许长利看到几个人的表情没有变化接着说:“刚才的笑话不可笑?我讲第二个:又有人给小伙子介绍女朋友,说她爸爸是开银行的,小伙子后来一了解,她爸爸还真是个‘开’银行的——银行的员工上班的时候,她爸爸负责把大门打开。当然,员工们都下了班,他还要负责再把银行的大门锁上。” “这个笑话还不可笑?我讲第三个,这个笑话是发生在我们老家的真事,小伙子到女朋友家去见准岳父,他为了显示自己有学问,引经据典地说:老子讲过‘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准岳父不等他讲完,就生气地说,你在我面前不要老子老子的。小伙子连忙说,我讲的是春秋时期的老子。准岳父说,不管是春秋时期还是冬夏时期,你在我面前只能是晚辈。怎么,这个笑话还不可笑,我再讲第四个------” 郑启明制止住他说:“别讲了,我今天耳朵有点聋,不想听你说笑话,把你们刚才研究的新司机分配方案拿过来我看看。” “把这个拿掉再换一个!”郑启明指着郑有福外甥的名字对几个队领导说。 杨达志吃惊地问郑启明:“您不是说他是于副部长推荐的人吗?” “是的,这个小伙子不适合来机关工作,我一会就给司机训练队的孙队长打电话,明天长利和我一起再去物色一个。” 郑启明神色凝重地说。 “您了解这个战士?” 许长利与杨达志一样吃惊地问郑启明。 “我不了解他,但是,有人了解他。”郑启明说。 他向一旁的几个人讲了自己与秦月芳刚才通电话的内容。 “嫂子伟大!”许长利兴奋地说,“向秦月芳同志致敬!” 杨达志有几分担忧的看着郑启明说:“我们这些基层的管理干部,最怕首长介绍和推荐的司机到车队来,他们之中,肯定有些表现不错,但也有一些素质不高,自以为是,牛皮哄哄,不服管教。换掉于副部长推荐的司机我们当然高兴,但是,于副部长虽然退休了,但他的关系还很广,能量也很大,现在的不少在职领导干部都是他的部下。这件事您怎么去给老首长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一个快退休的干部怕什么。”郑启明故作轻松地说。 许长利高声说:“对,大不了与我们这些基层干部得罪了领导一样,回原籍伺候老母亲——咱们共同的‘妈’。” 许长利的话把郑启明和杨达志都逗笑了,崔副队长和陈副指导员看着他们却一脸茫然,不知道三个人在讲什么暗语。 任副部长的家事 一 任键脸膛黑红,像是贮存了足够日月精华的成熟高梁,脑袋和肩膀特别亲近,似乎要联合起来兼并身体的某一个部位,肚子滚圆,军用皮带发下来,往外再钻两个眼才能使用。“如果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生活好,我至少一米七二以上”,他这样评价自己一米六八的身高。“假如不是改革开放,我也不会这样福态”,这是他对自己八十六公斤体重的结论。别看他样子笨拙,可走起路来两条短腿紧着倒腾,像一辆快速移动的坦克。 任键什么饭都吃得饱,不管冷热晕素,风卷残云,五分钟结束战斗;什么觉都睡得香,不论白天晚上,只要身体放倒,十秒钟能打响呼噜。当然,他还是个什么工作都干得好的人,否则,也当不了后勤分部的副部长, 有人说,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的官小,北京的司长比司机肯定要少,处长也肯定没有处女多,但是被称为“部长”的可是大有人在。小卖部的“部长”和营业部的“部长”不算,有实实在在职务的部长在人群里也是一抓一大把。 任健这个部长不大也不小——副师大校,在普通老百姓眼里,那是个“大官”,在驻在北京市的部队统率机关和军兵种总部里,他不过是个一般干部。 如果不穿军衣,你看不出任健是个师职干部,用他老伴的话讲“俺家老任就没有人家领导干部的那个气质,不打扮像个村委会主任,打扮了像个农民企业家。”几十年的军旅生活,可能是与以前的工作性质有关,并没有改变他不修边幅的习惯,经常不是鞋带没系好,就是风纪扣没扣上,别看他工作中得过很多奖励,在军人风纪方面却挨过不少批评。 他档案袋里的两个二等功和十多个三等功,大部分是在工程部队施工时立下的,每一个军功章里都隐含着他一段非凡的经历或一个感人的故事。他当班长时,所在部队在祖国的大西北执行任务。一次冬季拉练,其他班都有数量不等的战士程度不同的冻伤,惟独他们班的战士全都安然无恙。原来,他在行军前就学了一些防冻保温的常识,比如让战士们在脑袋上围一条干毛巾,护住耳朵、鼻子。休息时和战士们用雪堆一堵挡风的墙,大家围坐在一起,让别人把脱掉鞋子的双脚伸进他的皮大衣中取暧。在老百姓家里的土炕上睡觉时,他把战士们分成两人一组,垫两个褥子,盖两床被子,一个被窝两头睡人。那一年,他立了第一个三等功;他当连长时,工程团已调到南方丛林山地施工,湿热的天气使整天在山洞里作业的许多战士出现了“烂裆”,就是下身裆部皮肤红肿、糜烂,奇痒无比,战士的身体和工程的进度都受到很大影响。而他当连长的那个连队,没有一个烂裆的,原因是施工时他不让战士们穿裤头,只在腰里系一块白布或一条毛巾,并定时让他们轮流对下身冲洗、通风,尽管经常发生“前边露杆子,后边露眼子”的现象,但战士们身体都很好,个个像小老虎一样,月月超额完成工程计划。 在工程部队工作很累,生活很苦,危险性也很大,任键和战友们背诵得最多的两条“最高指示”,一条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队万难,去争取胜利。”另一条是“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往往一项大的工程峻工,就伴随着一座烈士陵园的形成。完成任务和少死人,是任键当时的最大愿望。有一次,为了赶进度、争第一,他抱着风钻不松手,三天两夜没出山洞,最后晕倒在石碴上。他的前妻是家乡人民公社的一名话务员,成年见不到丈夫的面、成月收不到丈夫的信,孤独和寂寞纵容她在接受一个副社长生活上关心的同时,也接受了他感情上的慰藉。任健在家乡人民公社工作的一个好朋友毅然给任健写信,反映了他妻子的种种不端。年轻气盛的任键承受不了别人的风言风语,毅然与妻子离了婚,一岁半的儿子断给了妻子抚养。 任健的家人后来告诉任健,他的前妻性格开朗,并不像他的朋友说的那样风流放荡,朋友最终的目的是想以“破坏军婚”的罪名报复那位副社长,因为副社长是他多年的宿敌。 离婚之后,任健才开始啜饮“后悔”这剂人间最苦的药液。 离婚后的一段时间里,任键思念儿子几乎到了发疯的程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拼命干活以排遣愁绪,有时候他真希望一块石头掉下来,砸中自己的脑袋,一了百了。死神似乎忘记了他,尽管山洞里每个月都有人走着进去,躺着出来,而他只是身上多了几块伤疤。 与前妻离婚后的第二年,他与驻地附近一个生产大队的民兵营长,也就是现在的老伴严萍结了婚,并且当年播种当年结果,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严萍为他生了个女儿。 离婚后远嫁他乡的前妻拒绝了他给儿子的抚养费,并不让他再见儿子,任健把全部的父爱都给了女儿。 任键没有想到自己能活着离开工程部队,也没有想到自己能由山区到大城市工作,更没有想到自己能当上后勤分部的副部长。在工程部队工作了十多年之后,他从副团长的位置上被调进北京,当了某后勤分部的副参谋长,后来又被任命为副部长。 任副部长的家事(三) 严萍现在最不放心的是女儿小莉。 几年前,小莉从军医学校快要毕业时,有些学员找家里人要钱,跑关系,找门路,希望能分配到大城市、大医院工作。有些学员在学校里学习的知识不知掌握得怎么样,社会上学会的本事倒是运用得得心应手、恰如其分。小莉是个倔犟的姑娘,她对自己平淡如水的人生经历和一帆风顺的生活道路,一直心存遗憾。到艰苦的地区去锻炼自己,是她在心里隐藏了年的夙愿,毕业分配工作还没有开始,她就和几个同学一起向学校递交了去青藏高原工作的申请书。当任键和严萍正为小莉到北京哪个医院工作合适而费心思的时候,军医学校“向支持子女到艰苦地区工作的老首长学习”的致敬信,已经摆到了分部政委的办公桌上。 任键心里虽然舍不得女儿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工作,但看到事已如此,也只好顺水推舟,慷慨激昂,大谈军校毕业生到边远艰苦地区工作的重要意义,严萍可是暗地里实实在在地淌了两天眼泪。 小莉走时答应了严萍“不在外地谈朋友”的条件,但是,二十四岁的女儿不在外地谈朋友,好像也没有准备在北京谈朋友。“你不会再出个什么新花样,宣布一辈子当单身吧?”听了严萍的问话,电话的那一头传来小莉“咯咯”的笑声:“妈妈,我刚和这块土地建立感情,你就想拖我的后腿。这几年您先把爸爸照顾好,把自己保养好,养精蓄锐,准备好以后抱外孙。”严萍没有心思听她贫嘴,只到商量变成了哀求,小莉才答应下次探家时再考虑这个问题。 女儿没有拒绝在北京找男朋友,这使严萍感到欣慰 这两年给小莉介绍男朋友的人不少,任键和严萍都希望未来的女婿是个军人,小莉好像也有这个意思。“但是”,任键提醒严萍,“不要在分部机关干部身上打主意。” “为什么?”严萍不解地问。 “作为上下级关系,在一起工作不方便。” 严萍笑了,“你以为自己还能工作几年?等女儿结婚时,你早就光荣退休了!” 任键想想,觉得严萍说得也对。 任副部长的家事(四) 任键分管分部司令部和分部机关的行政管理工作,由于他没有架子,平易近人,为人和善,关心部属,有时候的节假日,家里并不是高朋满座,而是夫妻两地分居和未婚的单身干部满屋,他吃饱了,喝足了,聊够了,拍屁股走人。你还甭说,机关里的有些小事,部长、政委说了,基层干部当面不讲,心里并不怎么乐意去做,而任健交待的事,小伙子们屁颠屁颠跑得可欢了。 严萍这个人喜欢热闹,看到年轻人到家里来,和见到女儿回家来探亲差不多,总是用家里好吃好喝的招待他们。这些年经人平日有事也免不了经常到家里来,严萍对他们的情况还是了解的。 任键在家里是甩手掌柜,不愿干、也不会干家务活,烧碗开水都能糊锅,里里外外都是严薄一个人忙活。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事情,任健晚上不是和年轻人打扑克、下像棋,就是在家里看电视。他打扑克、下像棋不计较输赢,用自己的话说“主要是联络感情”。看电视那可真叫认真,有时连喊带比划,一次看足球,硬是把茶几的玻璃踢碎了一块,他还爱看武打片,关键时候会挥着拳头喊:“打得好,打得好!”好像是在工地上指挥战士们打坑道。 严萍见任键刚看完新闻联播,正拿着遥控器走马灯一样的选台,就走过去和他搭话:“尚小良有半年没到家里来了吧?” “工作忙呗!”任键心不在焉地回答。 “什么重要工作半年还忙不完?” 任键放下遥控器,注视着严萍:“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尚小良军校毕业分到机关一年多来,上下反映都不错,他是个好参谋,但不一定是个好女婿。” “为什么?” “因为他太老实。” “老实有什么不好?我嫁给你,就是看你老实。” “老实没有什么不好,我说的是‘太老实’,太老实是老实的敌人,太老实的人说白了就是死心眼。” 对着严萍疑惑的眼光,任键说:“春节战备值班,他是值班员,在值班室听电话,我是值班首长,在隔壁房间和几个参谋打扑克。上级机关来电话检查值班在位情况,我也没走远,你说都在位不就得了,结果他说‘值班首长在那边打扑克’,让上级在节后的情况通报中点了我们分部的名,搞得我也挨了政委的批评;上个月他和部长一起下部队,有一天晚上,部队安排去驻地附近的饭馆吃了一次特色小吃。回到机关以后,一次政治学习的时候,他把这件事作为问题讲了出来,虽然检讨的是自己,但是搞得部长很被动。” 严萍更感迷惑不解:“这有什么错嘛!我对有些机关干部的作法就看不惯,到部队去解决多少问题不清楚,吃了喝了还要玩,现在上边对这类事情抓得很紧,用公家的钱去外边吃饭,谁吃了谁就应当检讨。” 任键听了严萍的话,不太高兴地说:“有些事你不懂,我们结婚的时候,人们特别单纯,有什么说什么。后来风气被有些人搞坏了,商人卖假货能赚钱,干部说假话能当官,再后来,不仅不能实话实说,有的话还要反着说,“听话听反话,不会当傻瓜”。我自认为自己是个老实人,也喜欢与老实人打交道。但是,一段时间以来,老实人生活的空间越来越小,与我一起由基层部队选调上来的那批干部,比我资历浅、干得差,但是能说会讲的几个人都提拔到上级机关当领导了,只有我在副师位置上即将退休。尚小良还有个情况你还不知道,他家里有人患重病,尽管组织上救济了几次,还是欠了不少债。如果你真想帮小莉在机关物色男朋友,我倒是觉得石玉林这个小伙子不错。” 严萍摇摇头说:“这小伙子倒是挺机灵的,我觉得他说话办事有点世故。” “我也觉得他有点世故,但是他很会办事,有的领导很欣赏他这一点,他在分部机关以后还会比较快地进步,女儿跟这样的人过日子不吃亏。从现在的发展趋势看,像我们这样实心眼有啥说啥的人吃不开,油嘴滑舌不干事的人将来也吃不开,但是见风使舵会办事的人什么时候都能吃得开。” 严萍不以为然地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人生在世,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老实人多数都活得比较苦,不老实的人一般都死得比较惨,那些所谓会办事的人活得比较累。你只看到一起选拔到北京来的战友不少人当了将军,也要看到与你一起上来的战友当中,还有两个滥用权力、受贿腐化,被“双规”、受审查。我情愿让孩子和老实人一起平平淡淡过一生,也不想让她跟一个总是琢磨别人的人过一辈子,去追求什么进步。” 这天晚上,任键和严萍夫妻俩在一起没有多少话,也都没有睡好觉。 任副部长的家事(五) 任键下了班回到家里,见晚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他脱下军衣,套上拖鞋,搓搓双手,说了句“准备战斗!”刚要在饭桌旁坐下来开吃,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严萍喊住了他:“老任,我有话问你。” 任键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夫人有话请讲!” 严萍一脸严肃:“听说尚小良要调到位于外地的仓库去当管理员?” 任键看到严萍的表情异常,敛起笑容说:“是呀,命令已经公布啦,最近两天谈话,这是正常调动。” “什么正常调动,这是报复!”严萍涨红了脸,高声说,“不是你们讲的他协调能力强、办事很认真,是个好参谋吗?” 任键很少见严萍这样情绪激动,自己倒显得比较平静,沉思了一会,和风细语地对严萍说:“每个人的工作变动,都有一定的原因,我不排除这里边掺杂了个人感情的因素,本来一个组织的决定,就是许多个人意见的集中。” 严萍怒气未消:“道理是直的,舌头是弯的,把一个优秀的干部下放到基层去,可以找出他的一百条缺点。把一个能力差的干部提升到机关来,也可以找出他的一百条优点,你说的个人因素可能在中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任键今天像是燃不起来的湿柴火,说话依然心平气和:“我知道你喜欢这个小伙子,但是,组织决定的事,个人不能说三道四,而且你还只是个家属,在这个问题上更没有发言权。” “我喜欢小尚,机关很多人也都喜欢他,他利用业余时间帮我种过菜地、换过纯净水,也帮别人干过家务、接送过小孩上学。对于小尚调动的事,我是觉得你们的事情办得不合理才说的。” “人世间不合理的事太多了,你说得过来吗?再说有些事情合理不合理也不能以你的话为标准。” 严萍不想和任键打嘴仗,悻悻地说:“干部调动的事我是不该管,小尚家里生活有困难,他从来不去外边就餐,在食堂也是只吃便宜的饭菜,听说他妈妈身体一直不好,哥哥最近又住进了医院,我想在经济上帮帮他,小莉前天给我又汇来一些钱,让我过生日时买衣服,正好我不想买。” 任键表现出不耐烦:“小尚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年轻人,他肯定不会接受你在经济上的帮助。再说了,干部生活困难有组织照顾,还用得着你操心!小莉让你买衣服是她的一片心意,你轻易地给了别人,想到过尊重孩子的意愿吗?” “小莉那里我去解释,她会理解。” 晚饭依然摆在那里,两个人谁也没有心思再吃。 任副部长的家事(六) 任键在屋里看足球正看得来劲,严萍开门进来,在任键旁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这一脚真臭!”任键发着议论,瞥了严萍一眼。 任键似乎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定眼看了看严萍,见严萍木然地坐在那里,手里捏着装钱的信封,有点幸灾乐祸地说:“他不要吧!” 严萍点点头,眼中竟涌出泪水来。 任键有些吃惊:“怎么,他对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严萍摇摇头,几颗泪珠滴落在信袋上,抽咽着说:“小尚不是那种人!” 任键又感到奇怪:“那你哭什么?”见严萍不回答,他笑着又补了一句:“他又不是你的女婿!” 严萍面色凝重,缓声说:“老任,你变了!” 任键不乐意地说:“是呀,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变,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不过,小尚不接受你在经济上的帮助,关我什么事!” “原来你是那样单纯、正直、老实、厚道”,严萍把信袋放在茶几上,擦了擦眼睛说,“最近这几年你变得没有以前那样可敬了。听说你在一次学习讨论会上说,不能当好人,好人难当,也不能当老实人,当老实人吃亏。要当一个优点多于缺点的人,多数人说你好、少数人说你坏的人。我觉得一个领导不能这样要求自己,更不能这样要求部下,俗话说,好人常在,不老实的人终究要自己吃亏。” 任键黑红的脸膛颜色又有些加重,辩解说:“我讲这话应当说水平不高,但却是心里话,我并不想当什么高官,但看到有些原来比我职务低的人提升了,有的靠真才实学,有的靠拉关系、找靠山,我埋头干工作,将近十年在现在的位置上没有动,该去的位置被别人挤占了,心里不平衡,有时也免不了说几句消极的话。” 严萍并不想听任键解释,任键话音一落,她就问:“你知道小尚最近为什么没有到家里来吗?” 任键摇摇头。 严萍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坚定自己的信心,突然下决心似的说:“他知道了你是前夫。” “胡说!”任键楞了一下,瞪大了眼睛。 严萍没理他,继续说:“他患白血病的哥哥是你的亲生儿子。” “瞎编!”任键几乎是在吼。 严萍不动声色,接着说:“要是瞎编的就好了,可惜这是事实,小尚的妈妈是从儿子发给家里的与你一起出差在外的照片中认出你来的。小尚让我看了他妈写给他的信,他妈不让他把这事告诉你,小尚可能是觉得自己快调走了,又对我比较信任,才给我讲了。小尚还说,他已经准备打报告转业回老家,转业后的收入可能比在部队少一些,但是,回老家后可以照顾妈妈,也可以照顾哥哥。他留恋部队,觉得这是无奈之举。” 任键“呼”的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遥控器“啪!”的一声从手中掉在地上,摔碎了。 任键的心,也碎了。 异花果(一) 崔莹觉得最近一段时间烦心的事特别多。 首先是老伴退休。 退休是人们工作到了一定年龄之后的必然结局,连国家主席到时候都要退休,何况是部队一个师级研究所的所长。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退休前边都要加上“光荣”两个字,退休人员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地被送出单位大门。现在谁要退休了,你说他是“光荣退休”,可能会被认为是一句调侃的话。别人对退休问题怎么看,崔莹没有心思多想,只是自己觉得,干部退休就是人老了,权没了,钱少了,友跑了,待遇降低,门庭冷落。 老伴任春华退休的时候,接替他的所长是从上级机关下来的副局长,他与任春华以往的交情不是很深,但新所长到家里来讲的话着实让崔莹感动了一阵子。他说老所长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照顾好老所长就好比是照顾好自己。半年多时间过去了,新所长、还有原来所里经常到家里来的一些人,对老所长可能是想“照”却“顾”不上,现在再也没有人到家里来过一趟。崔莹在任春华面前发牢骚说,领导干部在职的时候掉根头发,就有人会问你的脑袋痒不痒;退休以后断根指头,也没有人问你的手掌疼不疼。 其次是儿子刚刚离婚。 现在有些男孩子,大学毕业以后,一年两年都不一定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但是,十天半月就可以换一个女朋友。儿子任晓刚在家里在学校都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大学毕业以后,他在一个朋友的公司里当业务员,工作还算稳定。时间不久,与同事文秀相识,两个人相恋时间不长就结了婚,小夫妻在外面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单住。 文秀虽然不像别人说的,是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汽车见了能自动爆胎,啤酒瓶见了会自己跳盖的美眉,但也是一个令成年男人见了都会眼前一亮的女孩子,晓刚知道她尚无婚配之后,便下定了非她不娶的决心。 晓刚优越的家庭条件和良好的个人外表,赢得了文秀的芳心,两个人认识三个月之后,就走上了婚姻的红地毯。 晓刚是个心眼实在的小伙子,想到文秀的家在外地,一个人在北京工作和生活,吃过不少苦,对她百般呵护,疼爱有加,他平时花钱比较节俭,但为文秀买了不少手饰、衣服。这正像有些人讲的,在美女面前,吝啬的男人也会变得豪爽,成为不输密码就可以吐钱的取款机。文秀与晓刚结婚之后,也为晓刚买了一样东西:帽子,而且是绿色的。 那是他们结婚半年之后发生的事情,晓刚去南方出差,比原计划提前一天回京。为了给妻子一个惊喜,他事先没有告诉文秀自己要提前回家。结果他回到租住的房子时,文秀只惊未喜,她与公司破产以后东山再起的前男友,用尚且丝连的藕,为晓刚奉献出一盘拌了太多芥末的凉菜。 晓刚是个在婚姻问题上很传统的男人,对妻子的要求是:一次不忠,终生难容。他像很多血气方刚的男人一样,选择了离婚,毅然辞去丈夫职务,重新回到单身汉的行列。 还有女儿不嫁。 女儿任晓媛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班里的尖子生,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部队大院的有些孩子与哥哥一样,不愿意当兵、上军校,她可是从小就把自己当成了部队的一员。高中毕业时,她放弃有可能在北京上顶尖大学的机会,毫不犹豫地报考了位于西安的军医大学。 晓媛是本硕连读,在学校里学医连学了七年,毕业时已经是二十六岁的大姑娘了。 晓媛毕业后被分配到距离研究院不远的军队医院口腔科当医生。崔莹原来想,女儿的工作落实之后,就该找朋友谈恋爱,然后结婚生孩子,谁知道她工作几年之后,最近又准备在职攻读博士了,对妈妈的劝告装聋作哑。 听够了崔莹的抱怨,晓媛有一次笑着对她说:“妈妈,有些事你不懂,书是前人的经验总结,是宝贵的精神财富,人生最大的需要有两个,一个是肚子里补充食物,一个是脑子里充实知识,我活一辈子就要读一辈子书,以后死了也希望儿孙给我扫墓时烧带字的纸。” 崔莹抓住机会反驳女儿说:“你都三十来岁了还不找男朋友,什么时候才能有儿孙?” 妈妈的这句话说得晓媛红了脸。 崔莹是个随军家属,她随军之前在县城的食品加工厂当工人,在缺吃少喝的年代,食品加工厂的工人,那是个令人羡慕的职业。虽然与丈夫长时间两地分居,由于工厂的效益较好,两个人的家距离县城又不太远,她和孩子都没有受太多的苦。 崔莹没有多少文化,小学勉强毕业,随军后就在部队的家属工厂当工人,她说“随军家属”就是跟随军人丈夫做家务带孩子的女人。所以,她除了在单位八个小时应付自己那份工作,其他时间就是在家里操心猪肉鸡蛋、洗碗做饭。到北京以后近三十年来,任春华由副营职技术员干到正师职领导干部,她依然是个普通工人。 任春华在职的时候,家务事基本不管,退休以后,依然是基本不管,整天与一帮老战友一起,练书法、打台球、钓鱼、聊天,让崔莹一个人和以前一样,全面主持家里的日常工作。 老伴好伺候,回家有碗饭吃就行,两个孩子的事情比较难办,你想管的事他们不让管,你不想管的事,他们还非要揪着你的心让你不得不管,这让崔莹心里有些不爽。 异花果(二) 任春华在部队里是走的“双轨”,别误会,这个“双轨”不是犯错误干部走的那个“双规”,而是指既有行政职务又有技术职称的双轨制,他的行政职务是研究所所长,技术职称是高级工程师,退休前两年刚调为四级,属于正师职干部待遇,拿正军职干部一样的工资。 崔莹对任春华没有调为技术三级的原因,归结为他“太老实”,工作玩命,不跑不送。技术三级干部不仅是工资比技术四级高,重要的是能够享受副军职待遇,退休了可以不移交地方政府管理。 “在部队,副军职以上干部是温室里的苗,有人精心管理;而师以下干部是山坡上的草,任凭风吹雨淋。” 任春华听了崔莹的这句牢骚话,心里颇为不快,调为技术三级,在职时可以授少将,退休后可以留部队,这是事实。但是,人总该有个满足的时候,贪心是个无底洞,什么时候都填不满;寡欲是个百宝箱,里边有很多无价的东西。如果整天为已经过去的事耿耿于怀,那是自寻烦恼。 “花开一时,草长一季。”他对崔莹说,“你看我现在多随便,天天与一帮老战友一起到处活动,心情舒畅,其乐无比,我头上要是有个‘将军’的光环,还放不下这个架子呢!” 任春华原来一直做技术工作,相对单纯一些,当了所长以后,行政工作牵涉很大精力,天天忙得脚底板打后脑勺,原本花白的头发,几年时间就成了一片霜雪。不过,他当所长的这几年,科研成果和行政管理双丰收,得到了本单位群众的拥护和上级领导的肯定。有人私下说,现在有些人的官是跑出来的,有些人的官是送出来的,任春华的官绝对是干出来的。 今年年初,任春华这批军队退休干部已经移交地方政府管理,他过去是研究所的‘头’,现在是社会上的‘老头’;过去是单位的‘长’,现在是家里的‘家长’,而且还是个挂名家长,平常吃什么饭菜、穿什么衣服,都是老伴说了算。 “在职的时候,组织让干什么就干什么,退休以后,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只要不干违法乱纪的事就行。” 这是任春华与他那帮老战友们的共识。 任春华始终难以理解,有些人到了一定的地位,拥有了一定的财富,仍然不知满足。还有些人甚至不顾党纪国法、众怒民怨,敛财不择手段,跑官不顾影响,脸皮厚得可以揭下来贴在装甲车上挡火箭弹。更有些人看到别人挨处分、被法办,兔死狐不悲,枪打鸟不散,撞到南墙不回头,到了黄河心还不死。这些人的心灵已经扭曲,他们只不过是在享受行使权力或者挥洒金钱带来的快感。 “一个人官再大,这个长,那个长,死了都到火葬场,去另一个世界接受马克思的再教育;一个人的钱再多,银成垛,金成山,死了都去八宝山,哪个灵堂里都不可能设个货币兑换处,让你把‘这边’的钱带到‘那边’去用。” 任春华感慨地对崔莹说。 崔莹对任春华的观点有不同看法:“你以为有些人争官捞钱只是为自己?他们是在为孩子着想!” “为孩子着想?这边父母的尸骨未寒,那边的兄弟姐妹为了争夺遗产,亲人反目,甚至大打出手的现象还少吗?他们总是说为孩子着想,结果总是事与愿违,遗祸无穷。”任春华反驳崔莹说。 任春华平时除了与老战友们一起活动,还经常去两个地方:第一个是医院,看望几个熟识的生理和心理都不太健康的朋友;第二个是监狱,探视本所一个以身试法的年轻财务干部。他认为这两个地方都是很好的人生课堂,前者为心胸狭窄、怨长气短者留有床位,后者让贪得无厌、纵欲无度者免费入住。 这天吃过早饭,任春华端着自己的保温杯,匆匆忙忙地往军休所活动中心赶,区军休办准备组织台球比赛,他要代表所里参赛,今天开始集中练球。 在小区的广场旁边,任春华看见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那里跳一种叫不出名字的舞,又伸胳膊又甩腿,个个都像得过小儿麻痹症。晓刚和晓媛都劝任春华与崔莹也加入他们的队伍,崔莹不同意,任春华更不同意,两个老人都说不愿意与他们一块凑热闹,就等着在家里抱外甥和孙子。 研究所原来分管行政工作的王副所长提着一大兜青菜匆匆忙忙地从外边回来,对广场的舞者也是看都不看一眼。 “老王,最近在家忙什么呢,军休所组织的活动都不参加?”任春华停下脚步,喊住了他。 王副所长把沉甸甸的菜兜子放在脚下,长出了一口气说:“我在家研究‘孙子兵法’。” “到底是当过作战训练处处长的人,在家里休息还不忘老本行。” “什么不忘老本行,这是儿媳妇从妇产科出院以后赋予给我的新的历史任务。” “原来你在家是研究怎么样带孙子的兵法。” “不是研究带孙子的兵法,而是研究当孙子的兵法。我们这些人命苦哇,有了儿子当儿子,有了孙子当孙子。现在小孙子一哭,我比当年在训练场上听到吹冲锋号跑的都快。” 王副所长原来总是抱怨自己的儿子不好,说他小时候是调皮捣蛋的孩子,结婚以后才成了“听话、孝顺”的孩子,是听媳妇的话、孝顺丈母娘。媳妇和丈母娘前几年都说暂时不要孩子,他响屁都不敢放一个。 王副所长现在说的话,外人听着似乎还是在抱怨,但喜悦之情溢满了老脸的沟沟坎坎。 任春华想到自己的家,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也有几分愧疚。 他对一双儿女的事,现在问得不多,过去也顾得很少。两个孩子在家乡的县城分别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崔莹才随军把他们带到北京。在此之前,他与自己的孩子有时候一年见一次面,有时候一年见两次面,所以,在他的印象里,孩子是一节一节往高里长的,见一次一个样。 一家人长期在一起生活以后,任春华比较喜欢聪明伶俐的女儿,总觉得儿子胆小怯懦,缺少男子汉气概。老子对儿子不满,儿子对老子敬畏,父子俩的关系显得就不是很亲近。任春华也发现,随军以后到部队生活的儿子,与父亲关系紧张的不在少数,自己有个老战友汪泉,在东边一个部队大院当副师职干事,也是刚退休时间不久。他与长大了的儿子简直是势不两立,汪泉的老伴以前总是说他们爷俩一个是本,一个是小布什,天天打不完的仗。所不同的是,汪泉奉行的是“打是亲,骂是爱,又亲又爱用脚踹。”用暴力把儿子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而任春华对从小就体弱多病的儿子从未动过一根手指头,只是与他思想交流少,没有打好感情基础。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任春华分析,主要是父子长期不在一起生活,老子觉得儿子应该是聪明活泼,儿子认为老子应该是威猛高大,都把对方神化了。而长期在一起生活之后,头脑中想象的“神”都变成了眼前的“人”,他们不想看到、也不愿意包容对方的不足和缺点,这样,相互间的矛盾也就不可避免了。 以前对儿女的事过问得不多,还可以说是工作忙、见面少,现在自己退休了,再对他们的事不管不问,似乎是说不过去。等过几天打完台球比赛,先与儿子好好谈谈,他最近心情不好,情绪低落,能对他的事出个主意、提点建议也好啊! 任春华满腹心事的进了军休所活动中心。 差花果(三) 任晓刚性格比较内向,平时说话不多,在爸爸面前一般是低头无语,不得已的情况下进行语言交流时,也是感叹词用得多,像“嗯、好、行”等;在妈妈面前总是三言两语,一般问一句答一句;只有在妹妹面前说话多一些,候情绪好时,可以说是千言万语,并且还喜欢说些俏皮话。晓媛说哥哥:“你有时候说话,在我面前像机关枪,在妈妈面前像步枪,在爸爸面前是哑炮。你与爸爸妈妈,主要是与爸爸,缺少思想上的沟通,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产生了越来越深的代沟,其实代沟是可以用互相交流和理解来填平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作你们之间的桥梁,而且保证不收过桥费。” “你一个小黄毛丫头,知道什么是代沟!” “我虽然比你小零点九五岁,但对‘代沟’这两个字的理解可能比你深。代沟就是父母着急得脖子上套绳要上吊了,儿女还以为他们是在练习扎领带;儿女难过得准备跳崖要自杀了,父母还觉得他们是追时尚玩蹦极。” 由于父母原来两地分居,在晓刚幼小的心灵里,爸爸是挂在墙上戴着红帽徽红领章的照片,是像电视里一样骑着高头大马或者是坐着军用吉普车的军事指挥官。跟着妈妈随军以后,他觉得原来想象中的爸爸是别人的爸爸,自己的爸爸每天回到家里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要不就是写材料、打电话,是个驻扎在自己家里的陌生军人。 长大懂事以后,晓刚觉得,自己和爸爸之间不仅仅是隔着一条“沟”,而是横亘着一道万丈深渊,自己不理解爸爸,爸爸也不理解自己,他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是命令式,把儿子当成了手下的一个兵。 任春华退休以后,晓刚似乎觉得,爸爸原来严厉的目光经过老花镜片的过滤,显得比过去慈祥多了,他对爸爸的畏惧感也少了许多。但是,目光的交流并不代表思想的沟通。 晓媛现在对爸爸妈妈没有过多的担心,他们身体尚好,她担心的是哥哥,晓刚感情脆弱,观念传统,又刚刚遭受离婚的挫折,天天郁郁寡欢,她怕他精神上出现问题,更怕他像有些年轻人一样,一时想不开,干出傻事来。 晓刚认识文秀以前,晓媛曾问一直单身的哥哥:“现在大学生谈恋爱成风,你为什么不找一个大学的同学?” “我们班三十多个学生,只有不到十个女生,严重的比例失调,明显的供应不足,在僧多粥少或者说狼多肉少的情况下,几个条件稍好一些的女孩子早就名花有主,各有所属,被胆子大、脸皮厚的男生瓜分了,其他的几个不是残花败柳,就是歪瓜裂枣,我对她们没有兴致。”晓刚不屑地说。 晓媛又接着问他:“有个姓唐的女孩子也是你的同学吧?我觉得她对你有点意思,有两次她还把电话打到我们家里来找你,她长得什么样我不清楚,但是说话的声音甜甜的,含糖量非常高。” “应该说那是个学习和品行都不错的同学,我没有把她放在心上,一是因为她丑,二是因为她很丑,三是因为她特别丑,四是因为我越看越觉得她丑,她白天去食堂影响别人食欲,晚上上大街能够吓坏路人,你说她妈妈也真是不怕难为情,这种模样的女孩子也好意思往外生。” “谈朋友不仅要靠眼的视觉,还要靠心的感觉,视觉好可以娱悦一时,感觉好才能幸福一生。”妹妹批评哥哥。 “我就不信你到时候能与很有才华,但是长得跟猪八戒他二哥一样的丑八怪谈恋爱、结婚!”哥哥抢白妹妹。 晓刚自身的条件不错,“颜值”比较高,想找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并没有错。不过,他后来应该对自己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了,因为他刚刚品尝到爱情之果的甘甜,就很快就又啃咬到内核的苦涩了。 催残爱情之花的凶手,有时候不是缺钱少物的风,也不是缺吃少喝的雨,而是婚外情的冰雹。 晓刚和文秀的结合,晓媛开始是持反对态度的,只是一面之交,她就以一个成熟女性的直觉,从文秀游离的目光、隐晦的态度中,发现她对男友,包括对男友的家人,缺少应有的诚意。晓刚对妹妹的警告则不以为然,他不相信妹妹能从一个人的眼神中看出什么问题来。他对晓媛说“过去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现在人们在‘窗户’上都加了铁栅栏。” 看到哥哥的坚决态度,晓媛明智地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心里清楚,对于初恋者来说,只要很少的养分,就能培育出感情的茁壮幼苗,因为初恋的人判断力都不正常,总是看对方的优点多,看对方的缺点少,即使对方有明显的缺陷,另一方也能用幻想弥补它。对于在这个时候规劝自己冷静思考的亲人,那些被爱情的火焰烧得迷迷糊糊的恋人们,往往会产生逆反心理,甚至是敌对情绪。 离婚后的任晓刚,情绪一落万丈,上班时无精打采,下班后蒙头睡觉。看到晓刚这个样子,最着急的当然还是崔莹,她心里很清楚,儿子对与文秀的那段感情很投入,投入越多,伤害越深。晓刚与文秀离婚以后,心已经碎了,而儿子心碎的声音,只有当妈妈的才能听得到。晓刚虽然外表高高大大,但不过是像晓媛说的,是外强中干的“纸老虎”,他实际上是个生性怯懦的人。崔莹怕儿子一个人在外边出什么意外,便让他把租住的房子退掉,搬回到家里来住。 “再美的梦,醒来即碎;再好的缘,分开即空。何况你和文秀既没有真正的爱情,也没有深厚的感情,你们是相识而结合,相知而分手,她是个胸大无脑,你可以离了再找,这是很自然的事。”晓媛平时最不喜欢那种软不拉塌的男人,看到哥哥的样子是既恨又怜,耐着性子开玩笑安慰他,“离过婚的女人是使用过的物品,只能打折促销;离过婚的男人是实验过的机器,可以加价出售。特别是像你这样对爱情专一的男人,市场上严重缺货、供求不足,所以说,凭你现在这样的条件,再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孩子轻而易举。” “你别再安慰我了,社会上好男人多得很,很少有像我这样的窝囊废。” “我不相信,有些男人,看着是一肚子墨水,说不定他是乌贼;瞅着腰包很鼓,搞不好他是青蛙。你知道吗,现在是房子越来越贵,人越来越贱,包括有些所谓的好男人。” 妹妹的话只入了晓刚的耳,没进入他的心。他在家依然是天天说话不多,干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 “我们都成天津包子——狗不理了!”晓媛对爸妈抱怨。 有一天,在晚饭的餐桌上,晓刚沉着脸,低着头,自己给自己喂饭,食而不知其味。晓媛在一旁看不习惯,冲他说:“哥哥,你是吃饭还是播种?大米粒都掉到桌子上去了,知道不知道‘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晓刚抬起头,朝妹妹翻了一个白眼,往碗里夹了些菜,自己坐客厅的沙发上吃去了。 晓媛对着仍在厨房忙活的崔莹喊:“妈妈你管不管,哥哥‘畏罪潜逃’!”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一次崔莹让出门上班的晓刚把一袋垃圾带下楼,结果他把准备带到办公室装着一盒茶叶的塑料袋丢进垃圾筒,提着垃圾袋上了地铁。 文秀与晓刚离婚不久,就与前男友结了婚,还张扬地举办了盛大的婚礼,这让崔莹和晓媛心里又平添了一种酸酸的感觉,不过,她们更担心的是,这件事会对晓刚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异花果(四) 崔莹在工厂做工时的工作成绩怎么样很多人不清楚,但是不少人都有说她生孩子效率挺高的。崔莹对别人说,她的两个孩子是同一年生的,正月一个,腊月一个,这种事不少人可能听都没有听说过,但是她却创造了一个奇迹,要不然,住在东院的老乡秦月芳怎么开玩笑说她是“双季稻”呢!晓媛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崔莹:“妈妈,我对别人说我和哥哥是同一年出生的,他们都不信,还有人说,我与哥哥之中有一个是您和爸爸从外边捡回来的。” 崔莹听了女儿的话,红了脸,嗔怪地瞪了她一眼说:“别听他们瞎说,你看我和你爸爸对你们兄妹俩像后爸后妈吗?你哥哥刚出生的时候,我们国家还没有实行独生子女政策,那时候提倡一对夫妇生两个孩子,但两个孩子的间隔时间至少四年。你哥哥满月之后不久,我不慎怀孕,原来是准备要打胎的,但是你哥哥由于出生时不足月,体弱多病,后来又查出患有比较严重的心肌炎,医生说他以后可能体质不好,甚至有夭折的危险。当时我和你爸爸已经听说一对夫妇以后只能生育一个孩子,就分别给组织打报告,经过批准,把你保留了下来。” 任晓媛听了妈妈的话,噘起小嘴说:“你和爸爸好狠心,我还没有进入摇篮就要扼杀我,也算我福大命大造化大,真是应该感谢组织!” “你首先应该感谢你哥哥。”崔莹笑着对女儿说,“如果他小时候身体稍好一些,与正常孩子一样,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你了。” “我知道,是组织、父母和哥哥共同给了我生命。” “你以后对你哥哥好一些,不要总是欺负他。” “妈妈,你这句话可是用词不当。”任晓媛辩解说,“我承认,我对哥哥说话有时刻薄一些,但我是哀其不幸,怨其不争,有时用用激将法,是想让他早日摆脱痛苦,振作精神,开始新的生活,本意是为他好,怎么能说我是欺负他呢!” “你哥哥性格内向,由于近年来工作失意,情场失恋,情绪低落,寡言少语,我们应该多关心他,开导他,而且要有耐心。”崔莹是家里的“维和部队”,她又在利用机会做女儿的工作,“你和你哥哥小的时候,我在家乡的县城工作,你爷爷和你姥爷家可以不断的从乡下去城里为我帮帮忙。我随军到北京以后,你爸爸经常出差,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有困难,有时候就把你送到秦月芳家里去,让你与她的女儿小荔一起玩。你秦阿姨人不错,就是说话时嘴上少个站岗放哨的,肚子里有了什么话都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拦都拦不住。你由于受她的影响,从小话就特别多,而且得理不让人,无理狡三分。” 晓媛听了妈妈的话,不高兴地噘起嘴说:“妈妈您不是在讲秦阿姨的坏话吧!小荔家与我们家是老乡,她爸爸与我爸爸又是从驻在同一个地区的部队调到北京工作的,我们两家关系不错。你认识秦阿姨也已经很长时间了,应该对她比较了解,她虽然嘴里话多,但是心眼很好,我和小荔妹妹一起玩的时候,她家好吃好喝的可都是先由着我。” 崔莹故作生气的瞪了一眼女儿,说:“我并没有说你秦阿姨什么不好,你总是护着她,好像她是你的亲娘,我是你的后妈似的。唉,月芳回山东老家几个月了,只来过一次电话,不知道在老家怎么样,她上班时间还经常抽空过来与我说说话聊聊天,退休以后反而很少过来了。” “她的老家地处山区,手机信号不好,打长途电话又不方便,这几个月她给我也是只打了一次电话。”晓媛说。 崔莹说:“你总会为她打掩护。” “我说的是真话。”晓媛说,“秦阿姨在电话里还给我讲了哥哥的事,让我和你尽快再帮助哥哥成个家。 “你秦阿姨是个热心肠,可惜她最近不在北京。” “我已经托了几个朋友,让她们为哥哥的事留点意。” 晓媛忧心忡忡地说。 崔莹心里清楚,晓媛对晓刚有时候说话不讲情面,甚至讽刺挖苦,其实多数时间还是尊重哥哥、关心哥哥的,晓刚离婚以后,她的心里好像也压着一块大石头。 任春华去年买的这套部队统一建设的经济适用住房,布局合理,南北通透。四室两厅两卫,客厅在中间,靠东侧,南边一间是任春华和崔莹住的主卧,北边一间是书房,中间是主卫;西侧的南北两间是次卧;客厅北侧是厨房和次卫——“进出口公司”搁邻居,体现了建筑设计师的匠心独运。 搬家的时候,晓媛对爸爸说,哥哥身体不是太好,让他住向阳的次卧。晓刚却对崔莹说,一定要让妹妹住在向阳的房间,自己住北屋。 搬进新家以后,晓刚故意当着全家人的面对晓媛说:“现在很多人家重男轻女,我们家是重女轻男,什么好事都是女孩子优先,我虽然没有军籍,但是,住在北面的房间里,供暖气前和停暖气后夜里都会冻得当‘团长’。” 晓媛听了晓刚的话,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说着玩,也笑着说:“你说的话有些道理,你在咱们家是‘三等’公民,就是等吃、等喝、等穿,什么事都依赖妈妈。不过到了冬天你别害怕,我在你房间的墙上画个太阳,你就不会感觉到冷了。” 晓刚一本正经地说:“你画太阳的时候画得小一些,不然我中暑了跟你算账。” 晓嫒说:“其实,你的身体偏胖,住阴面的房子有好处,根据热胀冷缩的原理,住在比较冷的环境可以帮助减肥。” 晓刚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噢,我明白了为什么现在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少,原来都是有意要降低身体的温度,达到减肥的效果。” “你只能说社会上有一些女孩子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少,我们这些女军人都是按规定着装的,一般是发什么穿什么。” “你们与她们不一样,就拿你来说吧,衣服真是不少,什么冬装夏装作训服,棉衣单衣和衬裤,应有尽有,发的军衣加上自己买的便衣,几只柜子都装不下。” “军人着装就是要一致,什么时候穿什么衣服。我的便衣也不算太多,比起同事来少多了。” “哎,说正经的,你的军用棉大衣和毛毯在我的柜子里放好长时间了,赶快拿走。” “你不是说我的房间像个服装店吗,我想在你的房间里租一块地方,再开个分店。” “租我房间的地方可以,但是要交租金。” “没问题,你在你的房间里安个打卡机,我每个月过去刷一次卡。” 任春华两口子每次听见儿子和姑娘打嘴仗,都假装没听见,他们喜欢听孩子们善意的玩笑话,也很高兴看到平时言语不多的儿子与女儿一起耍贫嘴。 异花果(五) 晓媛与晓刚站在一起并不像兄妹,晓刚长得像任春华,一米八三的个头,皮肤白白的,脸蛋圆圆的。晓刚说他最近总感到有些头晕,晓媛说他是“海拔太高,供氧不足。”晓媛身高只有一米五九,由于身材削瘦,让别人觉得她并不是身材很低,由于平时爱说爱笑,又让人觉得她似乎还是个孩子。崔莹总是说女儿是书呆子,再不抓紧谈朋友就成了别人所说的“剩女”。晓媛劝妈妈说:“弯刀对着瓢切菜,呆人自有呆人爱,你和爸爸都不用着急,到了一定的时候,我会把自己推销出去的,现在虽然不是什么紧俏商品,将来也不会成为积压物资。” “商品也好,物资也好,放的时间长了都要降价。我真是不明白,有的姑娘鲜桃一样的时候不把自己卖掉,非要等到与烂杏差不多了再出售。” 晓媛觉得耳朵不舒服了,埋怨崔莹:“妈妈,您天天说这些话烦不烦呀,如果唠叨能够充饥,咱们家天天都不用做饭了,我建议把您要说的这些话用录音机录下来,以后每天放它一百遍,减少你的嘴皮子磨损。” “行啊,你以后对着录音机喊妈妈,让它给你做饭洗衣服。” 长大的孩子,不管是男孩子或是女孩子,一般是只喜欢花爸爸的钱,不喜欢看爸爸严肃的脸;只喜欢吃妈妈做的饭,不喜欢听妈妈说多的话。 崔莹渐渐相信了有人说过的这句话。 有一次秦月芳来崔莹家里串门,问崔莹:“大姐,你们家晓媛这书读的时间也太长了,读到什么时间是个头啊,本科读完读硕士,硕士读完还要读博士,博士读完还有博士后,博士后读完还有------还有什么?” “还有------”崔莹也答不上来。 “噢,我知道了,博士后读完就成了‘夕红士’。你想呀,一个人上完中学十几岁,上完大学二十几岁,硕士、博士、博士后读完以后都快四十岁了,这书要是再接着念,就成了夕阳红,夕阳红的读书人士不就是‘夕红士’吗!” 当真正看到崔莹为女儿的婚事急得吃不好睡不香的时候,秦月芳也会从另一个角度安慰她:“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吧,您知道,我们家小荔比你们家晓媛小不了多少,也是从小爱学习的书呆子,她和晓媛在学校,从上中学开始,在班里不是正副班长就是什么委员、代表,反正都是‘领导干部’。她的事我就不管那么多,有知识的女孩子像一本书,长得好的女孩子如一朵花,有的男人爱逛书店,有的男人爱逛花店,爱赏花的小伙子不少,爱看书的小伙子更多。您没有听有人说吗,再丑的姑娘最后都会结婚,再帅的小伙也可能单身,我见过很多一辈子没娶到女人的男人,却很少见到一辈子没嫁给男人的女人,丑姑娘都剩不下,何况咱们的闺女的模样又不丑,您着什么急呀?” 崔莹不同意秦月芳的说法,抢白她说:“你对女儿的事放任不管,当心到时候她给你领个大鼻子女婿回来。” 秦月芳满不在乎地说:“澳大利亚大部分是白种人,有个白种人的洋女婿也不错,我们大院里也有个出国留学嫁给白种人的姑娘,生出来的孩子特别好看。我有个邻居的女儿在美国定居以后,嫁给了一个黑种人,这让别人看着心里别扭。黄种人与白种人皮肤颜色反差不是太大,与黑种人就不一样了,两个反差很大的人种结婚,生出来的孩子肤色调配均匀了还差不多,要是调配不均,皮肤像中国的熊猫还算可爱,如果像非洲的斑马,黑一条白一条,或者像欧洲的奶牛,黑一块白一块,不是让人恶心吗!” 崔莹嗔怪地说秦月芳:“同样内容的话,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与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总是不一个味。” 晓刚也几次劝妹妹抓紧时间谈个男朋友,对她说:“我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咱们家延续后代的事情就靠你了,你不要辜负爸爸妈妈的期望。” “你真自私,这么艰巨的任务让我一个女孩子去完成?”晓媛责备哥哥。 同样在大学学习,部队的大学生和地方的大学生在婚恋问题上差别很大。晓刚曾经对晓媛说过,现在地球变暖,孩子早熟,地方上学理科的大四学生可以给学医学的大一学生上生理课,上大学几年不谈恋爱或者说没有性的体验,就像自己这样,要被人嘲笑。他还说他听到一个笑话,有个单位去人才市场招聘大学毕业生,其中一个条件是“非处女不招”,结果敢于去应聘的全是男孩子。晓媛对晓刚说,部队的学员管理严格,按照一日生活制度,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组织和领导的监控之下,有时候说句话就要举手,放个屁都要报告。男女学员之间,不要说同居、结婚这些事,交朋友、谈恋爱都是偷偷摸摸的。 晓刚说,他原来只看别人家的庄稼长得好不好,却荒了自己田里的苗,人误地一晌,地误人一秋,混了半辈子,在婚姻上还是颗粒无收。 晓媛则说,在部队院校上学的女孩子,本来就是晚熟品种,只要风调雨顺,不用担心以后没有好收成。 有些话晓媛没有对晓刚说,现在给自己介绍男朋友的热心人还真是不少,主动追求自己的也大有人在,其中本院院务部财务处的一个助理员就曾经对自己发动过多次强攻。 异花果(六) 任春华在职的时候,崔莹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得比较累,走在路上,总有人与你打招呼,有些人见了面的亲切样子,就像是你舍出性命从虎口里救出了他的孩子,或者是失散多年的亲人刚刚团聚。对有些主动打招呼的人,崔莹并不熟悉,在脑海里使劲撒大网,也打捞不出对他们的印象。有时她也觉得很为难,不热情搭话,怕人家说你摆官太太的架子;热情搭话,又怕不了解对方的情况,说了不应该说的话。 还有亲戚朋友找上门来要求帮忙办事的非常多,他们不知道,任春华在科研所是个主要领导,而在北京城里,与普通老百姓差不了多少,很多事情只有求别人才能办成。更让人生气的是,有些事你给他办成了,他觉得你应该给他办;有些事没有办成,他认为你没有把他的事放在心上,埋怨话一大堆,这让崔莹心里非常纠结。 这几年为儿女的事,崔莹不少的心,容貌变化也比较大,时光用勤快的手在她脸上用皱纹编织了一张连小鱼小虾也捞不到的网,头发毫不留情地由黑变白,要不是几件像样的衣服装点着,从外表看,纯粹是个农村老大娘。但是,除了墙上的镜子如实地告诉她自己加速衰老的事实以外,周围的人都说她一点也不显得老,甚至有人说她“越活越年轻”。 任春华退休以后,崔莹依然在为儿女的事情操心,那就是晓刚离婚不久需要安慰,晓媛上班回家需要照顾。当然,看到与自己同龄的人都带着孙子、外孙,她也想早一天体验隔辈亲情,但看到兄妹俩现在对婚姻的态度,这个想法也只能深埋在心底了。 任春华对工作上的事考虑得很细,对家里的事,包括对儿女的事,总是粗粗拉拉、丢三拉四。当妈的则不一样,儿女身上的细小变化,她都会感觉得到,有时她还能通过蛛丝马迹,预测到儿女身上可能发生的事情。要不有人说,妈妈感到身上冷时,先穿上棉衣的总是孩子;妈妈觉得肚子锇时,先吃到食物的也总是孩子。孩子大了,可以走南闯北,周游世界,但是,总也走不出妈妈心里那一小块天地。 “人常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崔莹向任春华抱怨,“儿女都是我们从小养大的孩子,你不能对他们的事情不管不问,能不能从工作上分一部分心思出来,放在他们身上?” 任春华对崔莹的抱怨不以为然,反过来做她的思想工作:“孩子已经大了,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安排。你不要怕他们吃饭噎着,我们小时候是缺斤短两的粗茶淡饭,他们现在是敞开供应的精米白面;你也不要怕他们走路摔着,我们小时候是乡间小路自己瞎跑,他们现在是柏油马路有人引导。即使他们吃饭噎着,也不会因噎废食;即使他们走路摔跤,也不会倒地不起。对一定年龄的孩子来讲,你帮他干什么,他可能就不会干什么,你放手让他干什么,他说不定什么都学会干了。你也是在农村长大的,知道鸡、鸭、鹅都有一双翅膀,但是,因为总是有人饲喂它们,他们才放弃了飞翔的欲望。” 崔莹说:“你讲的这些也许是有一定的道理,虽然同为父母,但有时候对孩子的事,当爹的可以讲得出口,当妈的却做不出来,这不仅是性别问题,也是感情问题。” 每当说到与孩子的感情问题,任春华就知道崔莹又要翻历史旧账,总是借故把话题扯开。 对于儿女的事,任春华不是没管过,晓刚小时候学习不是太好,他几次被老师叫到学校训话。回到家里,也总是恩威并施,双管齐下,同时用诱导和恐吓教育儿子。女儿乖巧听话,品学兼优,任春华倒是没有操过多少心。 晓刚离婚的时候,任春华感到有些突然,也有些内疚,对天天萎靡不振的儿子比以往多了一些关心,与他讲的话也比以前的温度高了一些。当然,他的话不像崔莹的好言劝慰,也不像晓媛的尖刻激烈,而是意味深长、类似“挫折是人生的学校,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走好后边的路。”之类的鼓励,以及“如果失败能使一个人长进,那么,有时一次失败比一次成功更有意义。”之类的教诲。 “你爸爸经常为你的事晚上睡不好觉,他对你说的话有些可能不太顺耳,但都是为你好,你要好好想一想。”崔莹对晓刚说。 妈妈的这番话,等于把爸爸送给儿子的每一粒苦口良药都裹上了糖衣。 晓刚对任春华给他的钞票可以心安理得地装进口袋,对任春华说给他听的话,并不会心甘情愿地装进脑袋,尽管表面上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基本上是左耳进右耳出,中间并没有经过脑子的过滤。 没有跟妈妈随军的时候,晓刚觉得爸爸脑袋里装满了故事,他探亲回家的时候,只要缠住他,不管扯住那根神经,都可以抖落出几个段子来。随着妈妈到部队生活以后,晓刚觉得爸爸满脑袋都是说教,一张嘴就像政治老师上课,有时候不管你能不能接受,甩出来几句像是刚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冷冰冰、硬梆梆的话,让你用心、而不是用胃去慢慢消化。 晓媛劝哥哥:“爸爸对你有时候表现出烦也好、气也好,都是一种爱的表现形式,越是与你亲近的人,越是不拘于爱你的方法。” “我不这样认为,爱你,而又不采用你喜欢的方式去爱,那就是不爱。” “你说的‘爱’是不是也包括溺爱?” 晓媛反驳他。 晓刚每次对妹妹类似的劝慰,结论都是:得了便宜卖乖。 晓媛小时候像个男孩子,比较调皮,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在妈妈面前告哥哥的状,然后幸灾乐祸地躲在一边,欣赏哥哥被妈妈训斥的狼狈模样,聆听妈妈的巴掌击打哥哥屁股的动听音乐。 稍微长大一些,到了上学的年龄,晓媛对哥哥多了几分崇拜,觉得他虽然只比自己高一个年级,但懂的事情非常多。放学回到家里,她就成了哥哥的跟屁虫,这屋撵到那屋,那屋又撵到这屋,缠着晓刚问东问西。 上了中学以后,晓媛和晓刚智商上的反差日趋明显,晓媛的老师给她定的目标是上清华,而晓刚的老师只是希望他能够考上二本。 晓刚高考之后,晓媛给他开玩笑说:“你今年考得不错,与清华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仅仅相差了不足二百分,只好屈尊上‘北大’了——北京联合大学,也可以简称‘北大’。” “清华大学留给‘日全食’们去上。”晓刚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应妹妹。 晓媛在家没事的时候,嘴里总爱嚼点话梅、口香糖之类的小东西,好像是在不停地吃着什么,“日全食”是晓刚给她起的绰号。 “我是‘日全食’,你也是‘日全蚀’,侵蚀的‘蚀’,全身上下没有一点阳光男孩的朝气。” 晓嫒在外边比较注意尊重晓刚,在家里则喜欢捉弄或者取笑他。 有一天,崔莹让晓媛喊晓刚吃饭,晓嫒悄悄地走到晓刚房间的门口,闻到了从门缝里飘出来的香烟味。她猛地推开晓刚的房门,厉声喝道:“你又偷着抽烟,我向爸爸举报你!” 正爬在窗户上抽烟的晓刚吓了一跳,慌忙把半截香烟扔到窗外的草地上,求饶说:“‘林大人’开恩,千万别对爸爸讲!” 晓刚私下里称晓媛为“林则徐”。 “我可以不对爸爸讲,但要对妈妈讲,让她以后把厨房的抽油烟机移到你这屋来,省得你以后偷着抽烟时开窗户冻感冒了。” 晓刚一把拉住假装转身离开的晓媛的胳膊说:“好妹妹嘴下留情,你知道我最近情绪不高,身体也不太舒服,有人说,啤酒是液体面包,香烟是气体面包,电视是精神面包,我偶尔抽支烟,好比是补充补充身体缺少的某种营养。” 晓媛看到晓刚可怜的样子,觉得好笑,并没有打算在爸爸和妈妈面前告发他,只是冲着正在餐厅摆放碗筷的崔莹喊:“妈妈,哥哥喜欢面包,改吃‘西餐’了,咱们别管他,先开饭吧!” 还有一次,晓刚下了班一进家门,就对崔莹说:“妈妈快做饭,我都饿死了。” 饭做好以后,晓媛对在卫生间的晓刚说:“哥哥,你刚才不是说饿死了吗,赶快把遗容整理一下出来吃饭。” “你说话好听一点,嘴巴那么厉害,以后谁敢娶你?”晓刚打开卫生间的门,不高兴地对晓媛说。 “嗬,嫌我说话不好听?你要是我的领导,我也许会说些好听的话,拍拍你的马屁,可惜你和我一样,都是家长领导下的普通家庭成员。对了,我前天听你的一个同事说,你现在高升,成了单位的总经理——总是迟到、经常早退、理屈词不穷。” 晓刚听了晓媛的话,有些生气地说:“你就是仗着讨爸爸妈妈喜欢,在家里就没大没小了。” “你有本事也去讨爸爸妈妈喜欢呀,在家里什么活都不想干,还总想指使这个指使那个,谁会喜欢你?” “你懂不懂,这就叫‘君子动口不动手’。” “今天你得动动手,吃过饭刷碗!” “昨天我已经刷过了,今天轮到你刷。” “昨天我们家吃的是捞面,没有几个碗要刷,你今天得补刷一次。” “净想好事!” “要不,咱们抛硬币决定谁刷。” 晓刚不理晓媛,出了卫生间的门就要往餐厅走,晓媛拦住他说:“不答应不让吃饭!” 晓刚想了想说:“好吧,我同意!” “那好,正面朝上你刷,反面朝上我不刷。” “你说话算数?” “绝对算数!” “哎,不对呀,按你刚才说的意思,正面反面都是我刷!” 晓媛在家里喜欢与晓刚耍贫嘴,有时候也喜欢在崔莹面前撒娇。有一次,她拉着崔莹的胳膊,摇晃着说:“妈妈,我明天想吃‘药’。” “你又没害病,吃什么药?”崔莹奇怪地问她。 “山药,鸡汤炖山药。” “家里没有买山药,明天我给你炒‘蛋’吃。” “炒鸡蛋?” “不,是炒山药蛋。” “什么山药蛋,土豆呗!我最讨厌吃的就是土豆,一提起这个名字嘴里就流酸水。” 晓刚逮住一个报复晓媛的机会,在一旁插嘴说:“我就喜欢吃土豆,以后咱们家早饭蒸土豆,午饭煮土豆,晚饭炒土豆。” 晓嫒故作生气地对晓刚说:“想吃土豆容量,你把现在的工作辞了,到农场去种土豆,天天喝土豆汤、吃土豆饭、就土豆菜,再娶个土豆一样的胖老婆。” “我天天吃土豆,身上照样长膘,不像你,天天昧着良心吃饭,我怀疑你每次吃饭前是不是都偷偷地服用了‘瘦肉精’。” “‘瘦肉精’我不敢吃,你每天晚上在自己的小屋里偷吃发酵饲料倒有可能。我奉劝你,适当运动,尽快减肥,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天天陪着一堆脂肪过日子。” 晓嫒与晓刚有时候打嘴仗,不过是想与他在感情上更融洽一些,以便在他情绪稍好的时候,不失时机地做他的工作。 “我们应当学会享受生活,不要对一些不愉快的往事念念不忘,从而耽误了欣赏人生道路上的美好风景。” 她对晓刚说。 “生活其实很简单,过去一天少一天,我像现在这样生活也不错,年年都有收获,最大的收获就是每年的年龄都长了一岁。”晓刚消极地说,“你不要再对我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我现在算是彻底地看透了,人的一生,不过是由产房到墓地的一段路。一个人从你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按下了结束生命的计时器,风吹须发白,愁苦一笑间,一辈子很快就会过去,我现在一想起人在一生中要谈情说爱、结婚成家养孩子这些事,心里就感到发怵。” “既然人生只是短暂的一段路,为什么不能走得更精彩呢?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了,有些老年人体弱多病,生活依然乐观向上,即使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也要尽情地欣赏今天的月亮。你年纪轻轻,就对前途悲观失望,这无疑于是慢性自杀,无谓地消耗生命。你虽然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但是还可以重新燃起激情,开始新的生活。” 晓媛对晓刚可以说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 “你应该知道,有些人的心犹如一块煤,烧过一次成了灰烬,就不可能再燃烧。”晓刚说。 “有些人的心确实像你说的如同一块煤,但有些煤燃烧之后成为焦炭,里边蕴含了更大的热量。爸爸妈妈年龄都不小了,他们想趁身体还好的时候照顾孙子,所以,你要抓紧时间谈女朋友,中华女子千千万万,一个不行咱现换,谈得多了碰到合适的概率就大。” 晓刚对晓媛的劝告漠然置之,不以为然,他对妹妹说:“我原来对‘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理解不深,现在知道了其中的含义。我的那些大学的同学们大部分进了死亡之穴,只有少数几个幸存者,我算是死而复生。下星期还有一个执迷不悟的学弟将成为围城里的囚徒,当然还有一个女士要升为管教干部,他们有可能重蹈我的复辙。我现在没有打算再婚,主要是对女人失去了信心,过去有些女人迷信、拜神,现在有些女人开放、拜金;过去有些女人生活贫困,最向往的事是花钱,现在有些女人生活富足,最喜欢干的事是花心,她们当中也包括那些结婚前的海誓山盟者。所以我说,所谓真正的爱情,不过是聋子听见哑巴说瞎子看见的那个东西。你没有听到别人讲过一句话吗:女人靠得住,母猪能上树。” “这句话好像是对男人讲的。”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你这话有些偏激,我们医院有些女孩子对爱情就比较专一,其中有个年轻护士,结婚不久爱人偏瘫,她不弃不离,已经照顾了他三年。” “你不要骗我,我现在的眼镜是雪亮的。” “你把有色眼镜摘下来,问题会看得更清楚。” “你别在我面前多费口舌了,我有时自己瞎琢磨,如果外星人来地球侦察,他可能会觉得人与狼、狗、猪、羊一样,都是动物,不同的是,狼喜欢吃肉,羊喜欢吃草,人最残酷,不仅喜欢不择手段地捞钱,还喜欢伤害同类。” 这种没有结果的谈话已经进行了好多次,但是,晓媛并不灰心,她知道,一颗冷了的心再热起来,需要时间和温度,一桩婚姻造成的创伤,可以用另一桩婚姻去医治。但是,要想很快再给哥哥介绍一个女朋友,让他再婚,这并不是一件容量的事情。 晓媛有一天下班回到家里,崔莹神秘地对她讲,她听别人说,文秀与前夫结婚后在一起生活了仅仅三个多月就又离婚了,原因是她的新婚丈夫又有了新欢。对于一个有钱的商人来说,这似乎不算什么,就好比一个人吃腻了烤全羊,再去品尝一下水煮鱼的味道而已。但文秀觉得,她为了与他结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他不应该辜负自己。当然,离婚的时候,她没有忘记向对方索要一笔可观的分手费。 晓媛听了妈妈的话,沉思良久,她不知道这件事对晓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根据自己对哥哥的了解,他对这件事,不仅仅会是幸灾乐祸。 异花果(七) 晓媛对自己婚姻问题不是没有考虑,她有时工作学习忙得忘乎所以的时候,觉得很有成就感,但是看到周围与自己同龄的同事多数已经结婚,不少人还生了孩子,又会有些失落。在选择男朋友这个问题上,她反对“广交”,但赞成“慎选”,主张“宁缺勿滥”。她不喜欢那些没有男子汉气慨,情愿当奴隶、做奴才,在女人面前奴颜婢膝的人。也不喜欢那些大男子主义,财大气粗、盛气凌人,在女人面前颐指气使的人。 院务部财务处的助理员龚长治是个业务拔尖、性格开朗的小伙子,他已经追求了晓媛很久,晓媛对他的有些方面比较欣赏,但又觉得他有时不够稳重,有点油腔滑调。 那一次是医院组织去军事博物馆参观,在办公楼前等车的时候,晓媛发现一个年轻的干部总是在用眼光打量自己,便善意地开玩笑说:“你总是盯着我看什么,好像是我借你的钱没还似的。” “医生同志,你如果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年轻干部笑着对晓媛说。 他知道自己是医生,肯定注意自己不是一天两天了。 晓媛轻声问过别人才知道,他是财务处的助理员,叫龚长治。听到“龚长治”这个名字,晓媛还朦胧地记得,在去年全院的年终总结大会上,表彰的立功人员里边有他。 在参观的时候,大伙挤在一起,抬头看解说员介绍的一幅照片,晓媛开始站在最后边,一会儿感到后边也有几个人挤了上来,其中一个人的鞋尖无意中搭到了自己的鞋跟上,她一回头,发现身后是龚长治,伸着脖子正往上瞅。 晓媛侧过身子,悄声对他说:“嘿,你的脚没长眼吧,它踩着我的脚了。” 龚长治发现是晓媛与他讲话,收回脚尖,嘻皮笑脸地小声说:“我的脚长眼了,是鸡眼,它大概是看到你的脚长得漂亮,才故意去踩的。” 那次参观活动之后,晓媛与龚长治算是认识了,但相互之间,也只是在院子里走对面点点头而已,有两次龚长治停下脚步,想与晓媛搭话,晓媛挺胸走路,并不买账。 有一次,晓媛到财务处去送科里的账目报表,看到管报表的崔助理不在,办公室里只有龚长治一个人坐在崔助理的位置上。 晓媛不得已问他:“崔助理不在?” “他病了。” 龚长治抬头见是晓媛,连忙站起来回答。 “什么病?”晓媛对崔助理比较熟悉,关心地问龚长治。 “乙肝。” “真不幸!” “是不幸,我最讨厌乙肝,只喜欢‘饼干’。”龚长治笑着说。 “我还喜欢蛋糕呢!” 晓媛说完,转身就要离开。 龚长治急忙喊住她:“别走呀,崔助理要过比较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来上班,他分管的工作现在由我代管,你要是送报表,交给我就行了。” 晓媛转过身来,不满意地对龚长治说:“你这个同志有没有同情心,同事生病了,还开玩笑。” “医生同志,您的批评我虚心接受,很对不起!”龚长治用夸张的动作给晓媛敬个军礼说,“不过,我这个人同情心还是有的,崔助理的工作我代管,他生活上的事除了护士管的,其他的我也代管,包括买营养品、洗衣服等等。” “财务处出了个活雷锋?” “我对其他同事也一样,如果你家里有病人------” “你在诅咒我?” “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 此后不久,龚长治委托口腔科的副主任给晓媛带话,表示自己对说话尖刻女医生的爱慕之情,希望交个朋友。 晓媛通过与龚长治的几次接触,对他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因为是自己的直接领导提这件事,她还是婉转地对副主任说:“我对他还不是太了解,考虑考虑再说吧!” 过了一些天,晓媛再一次到财务处送报表,看到崔助理还是没有上班,龚长治一个人依然坐在他的位置上。晓媛把报表递给龚长治,一本正经地说:“同志,报表给你!” 龚长治认真地把晓媛的报表接过去之后,也一本正经地说:“你跟我好像不认识似的,管我叫‘同志’!” “南京到北京,同志是官称,不叫你同志叫什么?” 龚长治嘻笑着说:“伙房烧火的叫伙夫,路上开车的叫车夫,我是财务部门管账的,你应当叫我------” 晓媛红了脸,生气地说:“你想好事吧!” “中国人习惯叫老张老李,我姓龚,年龄应该比你大,你以后叫我‘老公’(龚)也行。” 龚长治仍然嘻笑着说。 晓媛似乎是真生气了,大声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平时也这样爱占别人的便宜?对于一个财务干部来说,这并不是很好的品质。” 龚长治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说:“嘘,小声点,开个玩笑,何必那么认真。” “以后少跟我还耍贫嘴,大街上的女孩子多得很,想要女朋友到外边找去,总是在自己工作的医院里吃窝边草,算什么本事!” “现在大街上女人不多,男人多,是滚滚人流,他们不是在找女朋友,而是在忙着赚钱;只有医院里才是女人多,是‘人流’滚滚,她们不是在找男朋友,而是在排队打胎。要不然,妇产科的同志们奖金怎么会那么高呢!” 晓媛见龚长治越说越不像话,不高兴地转身离去。 晓嫒回到科里,对副主任说,她已经考虑好了,觉得自己与龚长治不合适。 从此以后,晓媛把龚长治当成了路人甲,近则低头而过,远则绕道而行。 真是冤家路窄,龚长治有一次打电话到口腔科,核对保障卡的有关数据,恰巧是晓媛接听。 龚长治核对了几个人的情况之后,问晓媛:“你的年龄好像不太对,你是属什么的?” “查户口?” “不,统计表格上有这一栏。” “统计报表有‘年龄’一栏,不会有属相的内容吧?” “我是根据属相推算年龄,以防有人弄虚作假。” “好吧,告诉你,我属小龙。” “什么小龙,就是蛇呗,冷血动物!” “哪来那么多废话,你还有事没事,没事我放电话了。”晓媛生气地说。 “我不是伟人,金口玉言,一句顶一万句。我是个凡人,凡人嘴里怎么会没有废话呢!” “你确实是够‘烦’人的了。” 晓媛说完,把电话放了。 晓刚听了晓媛讲了龚长治的情况之后,对妹妹说:“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你、追求你,不然不会在你面前那么黏乎,你不妨对他进行一次全面了解。” “追求你就是喜欢你?”晓媛不同意哥哥的说法,“猫追老鼠、狗撵兔子的事情我见多了。” 任春华在海淀区军休办组织的台球比赛中拿了不错的名次,受到军休所领导的表扬。他今天情绪非常好,早早地来到军休所活动中心,准备听从外边请来的老师讲书法课,争取自己的习作年底能够参加市军休办举办的书法展览。 从机关退休的副师职秘书曾子良比任春华来得更早,一个人在那里翻报纸。 任春华与曾子良比较熟悉,他老伴原来是科研所的高级工程师,已经退休多年,任春华在职的时候去机关办事也经常与他打交道。这老兄退休后生活得并不愉快,他四十得子,老蚌生珠,娇生惯养的儿子长大后成了扶不直的井绳,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几年来专职在家里“啃老”。他儿子没见过财神爷长什么模样,但知道自己的爸爸就是家里的财神爷,你找他要多少钱,他就给多少钱。 “老曾,我们在位的时候,天天东奔西跑,四海为家,现在退休了,天天守着老婆孩子,家就是四海。”任春华看看手表,觉得时间还早,便想与曾子良拉拉家常。他知道曾子良有点耳背,加大声音的分贝与他说话,“我差不多每次来都见你在这里看报纸,你是一家之长,不坚守领导岗位,在家里掌舵领航,天天泡在这里干什么?” 曾子良巴不得有人与他说话聊天,放下手中的报纸,叹了一口气,也怕对方听不见自己讲话似的,大声说:“我们家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养了一个爷爷一样的儿子,满指望他赶快结婚,娶个媳妇帮我们管管他,谁知道他又为我们领回家来一个奶奶。” “你儿子结婚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通知我!”任春华埋怨曾子良。 “我儿子和他的女朋友还没有登记,更谈不上结婚,两个人目前只能算是在生理上未婚青年享受已婚待遇,平时吃住都在我家里。” “这应该说是好事,你不用再为儿子找女朋友的事操心了,儿子的女朋友是干什么工作的?”任春华关心地问曾子良。 “她哪里有什么工作,民办大学毕业后就在社会上漂着,听说开始也找了个事干,后来因为不好好干被辞退了。唉,现在有些年轻人啊,当和尚不撞钟,只晒网不打鱼,哪个单位也不会喜欢要。我儿子和他的女朋友认识不短时间了,一直趴在我们老两口身上,一个前边啃,一个后边咬,这怎么让人受得了。” “你儿子现在还没有找到工作,他要是再找个没有正经工作的女朋友,将来肯定会影响你们家的生活质量。” 曾子良忧心地说:“我也是这么想,我和老伴让儿子先找工作,再谈朋友,他不听。他现在谈的这个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他舍不得与她分手。模样长得好有什么用呢,我有一个早已经退休的老乡,他的儿子与别人合伙开公司,赔赔赚赚,并不是很有钱,总想找个漂亮媳妇,后来找了一个歌厅的歌唱演员,可是世事沧桑,岁月无情,后来媳妇的脸越来越黄,丈夫的心越来越凉,最后‘同林鸟’成了‘劳飞燕’,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现在有些年轻人,个头越来越高,素质越来越低;房子越住越大,抱负越来越小;婚车越来越长,日子越过越短。好在你和嫂子身体不错,孩子的事慢慢想办法,千万不要愁坏了身子。”任春华安慰曾子良。 “我怕的就是老两口过几年身体垮了,儿子不能自己照顾自己。其实细想一想,孩子的事管到什么时候算是个头呢!有时候孩子们对老人的操心并不领情,你现在对他好,他将来不一定对你好。我刚才给你提到的那个老乡,他的儿子与那个漂亮演员刚结婚时,小两口住楼上的单元,让他和老伴住地下室,他非常伤心。我开玩笑劝他说,别为孩子的事气坏了身体,我们用不了几年都是‘地下工作者’,你现在住地下室,是儿子为你创造的一个事先体验的机会,以便你的户口由‘阳’转‘阴’之后,能很快适应墓穴生活。唉,不说别人了,说说自己,一转眼,我和老伴也都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在人生的道路上,离八宝山已经没有几站地了。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生命很脆弱,有时一场感冒、一次发烧,就可以算清人世间的伙食账,去另一个世界学习《资本论》第二卷了。” 任春华听了曾子良的话,笑着劝他:“你老兄不要太悲观了。” “我讲的是实话。”曾子良认真地说,“我觉得这两年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以前,年纪不饶人啊,年轻时啃半熟排骨,现在吃猪血豆腐;年轻时顶风尿三丈,现在是顺风湿裤裆。我前天给一个老战友打电话还说,人老了真是没出息,晚上睡不着,白天打瞌睡;躺下睡不着,坐着打瞌睡。现在我什么都看不清,是目空一切;什么都咬不动,是无‘齿’之徒;什么都听不见,是充耳不闻。” “到底是机关搞文字工作出身的,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 任春华笑看对曾子良说。 曾子良没有笑,又叹了一口气说:“也怪我和老伴对儿子娇生惯养,听之任之,才让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幼年无志,青年无为,中年无德,老年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孩子的事我以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不见心不烦,有时候到这里与老战友说说话,心里还觉得好受一些。你儿子现在怎么样,离婚以后又谈女朋友了没有?” 任春华也叹了一口气说:“唉,别提了,我儿子现在对前途悲观失望,对婚姻心灰意冷,昨天我想好好劝劝他,结果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他的事我也不管那么多了。反正是我有老婆了,他有没有我不管,我有儿子了,他有没有我也不问。我将来有什么事,喊他,他得到我跟前来,他将来老了有什么事,想喊谁喊谁去吧!” 这次曾子良笑了起来,对任春华说:“你这话让人听了觉得怪怪的,不过是这个道理。” 两个人看到听讲座的人陆续到了,便各自找位置坐好。 异花果(二) 晓刚最近总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心神不宁,四肢无力,白天没精神,晚上睡不着,体重也明显下降,前天与几个同学聚会时喝了点酒还晕倒了一次。家里人原来都认为他心里还没有忘掉文秀,还没有从离婚的阴影中走出来,是心理因素的影响。后来晓媛凭着职业的敏感,感觉到哥哥的身体可能有些问题,便几次劝他尽快到医院去做检查。 “我现在心宽体胖,像是有病的人吗?” 晓刚强打起精神,问晓媛。 “你现在还可以称得上是体胖,但决不能算是心宽。看到你每天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和爸爸妈妈心里都非常难受。你先到医院检查一下,有病早治,无病早防,一个人不管有病还是没病,首先都要保持良好的心态。我以前对你讲过,人的一生是短暂的,如果天天陷入沉缅往事的悲哀之中,那就显得太漫长了,所以,不要总为过去的事伤心,而要为未来的事高兴。快乐的心情是医治心灵伤口的灵丹妙药,不仅没有副作用,而且不用付药费。还有一点,一个人不能无情,无情的人很残酷;一个人也不能多情,多情的人很痛苦。我知道,你与文秀原来有比较深的感情,后来与她离婚,不过是迫于男人的尊严和舆论的压力,才不得已而为之。我也给你说过多次,人生除死无大事,离一次婚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周围离婚的人太多了,过去是海枯石烂,现在是好合好散,当今社会离婚是很正常的事情。对于文秀,你如果还在爱她,就在心里给她建一个陵园,偶尔凭吊一下;你如果还在狠她,就再成个家,下决心过得比她好。” “不要再提文秀了,我和她的婚姻已经死亡,不幸的婚姻永垂不朽!我想不通的是,开始我对她那么好,她竟然会欺骗我的感情,她是个感情上的骗子。我相信有些人说的话,世上本来没有骗子,轻信别人的人多了,才有了骗子,是我轻信了她,也惯坏了她。”晓刚痛苦地说,“按理说,一个男人,哭,要独自偷哭,笑,要当众大笑,我不该在你们面前表现得那样软弱和颓废,整天沉沦在半睡半醒之中,徘徊在不人不鬼之间。我现在心里边感到更加难受的是,总觉得别人都在嘲笑我,连爸爸都看不起我。当然,这也不能怨别人,我除了埋怨老天爷的不公平,就是觉得自己没出息。” “你不应该埋怨老天爷不公平,老天爷没有多少精力管人间的事,他有时间了还与王母娘娘调情呢!嘲笑你的人可能会有,但别人的嘲笑可以成为一个人向上的动力。爸爸也并不是看不起你,是对你是恨铁不成钢,他对你说的话,你应该理解为是忠言剌耳利于行。” “他的话不是忠言,是寓言,哄幼儿园的小孩子还可以,连新兵连的战士都哄不了。再说钢也不是恨出来的,搞不好最后‘钢’也没有了,‘铁’也没有了,只剩下‘恨’。说实话,我住在家里,每天不忍心让妈妈给我做吃做喝洗衣服,也不想让爸爸对我说三道四洗脑筋,要不是有你与我经常说说心里话,这个家我早就呆不下去了。” “哥哥,你这个说法我不赞同,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共同的投资项目,他们各有一半的股份,不过这种投资不是资金,而是感情,这种投资只有付出,不图回报。由于性别的不同,父亲和母亲对孩子投入感情的方式也不一样。我觉得你有时多愁善感,思想负担太重,早就应当与身体一起减肥。人常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好好记住有人说过的一句话:让未来到来,让过去过去。” “过去,不是过去,就是过不去。” 晓媛警惕地问晓刚:“你说的‘过不去’是什么意思?” 晓刚苦笑了一下说:“你不要神经过敏,我心里再难受,也懂得一个家庭好比是一个圆,少了哪一个人都是残缺。放心吧,我不会去干对不起家人的傻事。” “我们医院有个医生,还是个博士后,他原来性格开朗,朋友很多,离婚后,老婆把心爱的孩子也带走了,他从此以后变得沉默寡言,成了宅男,上班时间除了看病就很少与别人交流,一到双休日,床和沙发共同伺候他,一个值白班,一个值夜班。后来他的朋友越来越少,周围的同事也都说他是神经出了毛病,对他敬而远之,这让他很痛苦。” “他的朋友和同事应该理解他、帮助他,不应该疏远他,更不应该歧视他。”晓刚感慨地说,“当然,我所说的理解,在多数时候只能是同病相怜的人的一种品德,没有经历过感情挫折的人,体会不到感情受过挫折的人的心情。比如你们医院的那个医生,别人对他更多的只能算是同情,只会施舍给他几句安慰的话。像他这样的人日子很难熬,常言道,欢娱嫌夜短,苦闷怨天长,老天爷总是有些做得不对的地方,他不管别人心情好不好,同意不同意,每天都要把二十四个小时塞给你,让你想办法消磨掉,要不我怎么会对他有意见呢!” 晓刚停顿了一下,又说,“有件事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文秀昨天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这是我们离婚后她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中给我讲了很多,主要是说她二次离婚后很痛苦,也后悔当初不该对我不忠,我听她话里的意思,不是想用心血、而是想用唾液粘合我们以前摔碎的镜子。” “她还好意思给你打电话!”晓媛气愤地说,“我让你换手机号码你不换,以后不要再理她。” “我也是耐着性子在听她讲话,对她的暗示断然拒绝。她之所以敢于找我,是以为自己现在是拥有了几十万元身价的小富婆,有了与我进行交易的资本,而这恰恰是我所唾弃的。她现在如果是穷困潦倒、一文不名,我对她的态度也许会好一些,安慰她几句话,因为多数人对弱者都是有同情心的。” “你如果对她已经死了心,就不要再关心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以及对别人的不同态度有什么样的感受。” 晓媛依然忿忿不平地说。 晓刚岔开话题,对晓媛说:“你别总是为我的事瞎操心了,说说你自己的事吧。我们大院里的子女在你们医院上班的不少,其中包括我上小学、中学时的同学,我向他们打听过,那个姓龚的助理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属于外向性格,爱说爱逗。我还听说他对军队的财务管理工作有许多新的见解,发表过不少论文,工作成绩也不错,是技术标兵,立过两次三等功。我是过来人,根据经验分析,他可能已经知道你这个人个性强,说话直,有时候故意气气你,把你的脾气激发到最大限度,然后再看看自己的承受能力。” 晓媛由于心情不太好,不想过多谈自己的事,便对晓刚说:“哥哥,我的事你也不要瞎操心了,有些问题我会尽量处理好。你听我的,过几天到我们医院去,我领你去看看医生。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话,很多人开始不愿意为小病走着去医院治疗,最后因为大病被别人抬进进医院进行抢救,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晓刚听了妹妹的话,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任春华最近这几年每年都要到这个位于郊区的监狱来一趟。 科研所管理处的财务助理员温长岭原来是任春华很欣赏的一个年轻干部,小伙子从军事经济学院财务队毕业后直接分配到所里做财务工作,时间不长就成了财务室的业务骨干。从外表看,温长岭显得很精干,削瘦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可惜的是,这双大眼睛关键时刻看待人和事物却黑白不分明,他把所里的几十万元资金私自借给自己的一个老乡炒股票,后来借款无法收回,使集体财产受到重大损失,触犯了法律。 温长岭犯了罪以后悔恨莫及,认罪态度很好,他考虑最多的不是自己的前途,而是科研所的声誉,这一点让任春华很受感动。任春华虽然因为这件事负有领导责任而挨了批评,但他决心尽自己的可能给失足的年轻人一些帮助,也以此弥补自己对部属疏于管理的过错。 温长岭每次见了任春华的面都会哭一阵子,任春华看着痛哭流涕的老部下,心里有些许的安慰,对于一个人头脑中的污垢,用泪水比用肥皂洗得更干净。 任春华每次来监狱看到那些身陷囹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心里都会感到酸楚和震撼。这些原来在社会上自由生活的人,在失去自由之后,会深刻认识到自己所犯的罪行吗?重新获得自由以后能够痛改前非吗?那些年轻罪犯的家长对有这样的孩子作何感想?每当这个时候,任春华也都会想起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什么是一个家庭的幸福生活?最起码的条件是:医院没病人,监狱没犯人。每当这个时候,他也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晓刚,只要他能正派做人,正常生活,当父母的就应当满足了,不一定非要他出人头地,干出什么大事业来。 与温长岭同在一个监狱服刑的犯人当中,有一个是任春华当年一起从基层调到北京的战友唐利宁,任春华原来与他的关系不是很好,主要是由于两个人观念不同,志向有异。 唐利宁调为副团职以后,由于不安于部队的清贫生活和想摆脱严格的纪律约束,加上在一次下部队检查工作时行为不检点而受到警告处分,他提出了转业。 脱去军装,唐利宁婉拒了地方政府让他当副处级调研员的安排,到一个业务相对独立的单位当了副职,为享受副处待遇的正科级领导。任春华当然知道他的心计,对于一个信奉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爹的人,他更看重的是金钱而不是职级。 转业一年之后,唐利宁与从农村随军的妻子离了婚,在城区买了一套二手房,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二手车,又找了一个“二手”女人做老婆。按说他是个非常‘二’的人,可他偏偏在单位里想当“一”,在正职脚下使绊子。 唐利宁单位的正职领导是个作风比较正派的干部,他看不惯唐利宁的一些做法,曾经对别人说过,单位里雇用的农民工比较多,唐利宁口口声声讲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可是对眼前打工的农民,不仅没有喊过一声“爹”,反而不择手段地压榨他们,被民工们称为“榨油机”。 唐利宁觉得正职对副职要求太严,放权太少,是自己获取经济利益的障碍和仕途上的绊脚石,与其你绊我还不如我绊你,用匿名信栽赃是他对正职使用的报复手段。 有油水的地方都是最滑的,唐利宁跌倒了,受贿罪和诬陷罪两罪并罚,如今他是头颅依旧在,官帽早无踪,成了温长岭的狱友。 任春华对有些事总是想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懂道理的人很少,懂道理但不愿意按道理去做的人很多,干部的责任之一,就是带领群众按道理去做,如果干部不按道理去做,那他就是带头不讲道理,这样的干部多了,这个世界就要乱套。过去有些干部对上级的三令五申置若罔闻,现在有些干部对上级的要求规定设法变通,还有些人比猴子都刁滑,你杀鸡给他看,他不但不害怕,反而在一旁幸灾乐祸。当然,总想火中取栗的人,终有引火烧身的那一天。 由于是曾经的战友,任春华第一次来看望温长岭的时候,也顺便看望了唐利宁。在此之前,任春华听说唐利宁被审查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无悔意,直到办案人员审讯他的时候,他还依然像是法庭上的律师,振振有词,理由十足,为自己进行“无罪”辩护。 唐利宁见了任春华的面,只有惊讶,并不感到难为情。他的态度也让任春华惊讶,反而感到有些难为情。任春华心里在想,现在有些人违法乱纪不脸红,祸国殃民不脸红,已经成为阶下囚了仍然不脸红,将来容量脸红的人,恐怕只有关公庙里的云长先生了。 任春华有时候还在想,监狱服刑人员蓝底白道的衣裳可以称作是“斑马服”,有人说,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与群众的区别之一,就是经常走红地毯,而群众则是经常走斑马线。如果干部心里有群众,与群众打成一片,经常与他们一样走走斑马线,到监狱里穿斑马服的概率就会小很多。 在监狱与唐利宁见了一面之后,任春华就没有再去看他。监狱应该成为犯罪人员——包括腐败干部的清洗机,唐利宁身上的脏东西还很多,他应当在这个净化心灵的滚筒里再转上几年,好好洗刷身上的污物。有人说,每个人的人生经历都是一本书,唐利宁这本书是好比是非法出版物,内容低俗,错误百出。 任春华以前几次来监狱都是坐自己的专车来的,现在专车没有了,这一次只能坐公共汽车来。 公共汽车在距离监狱不远的小镇上停下来,因为东西太多了不便于拿,任春华这次来只带了些食品和香烟,当然还有安慰和鼓励的话。他想再买些水果,看到路边有几个水果摊,便朝最大的一个摊位走去。 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她的脸蛋红得让摊位上的苹果黯然失色,上下两片油嘟嘟的嘴唇如同刚炒好的回锅肉,身上的衣服少到了道德允许的最大尺度,两只颤巍巍的硕大乳房,似乎要不甘寂寞地从薄薄的汗衫里挣脱出来,先与顾客打个招呼。 任春华刚想转身离开,女摊主喊住了他:“老爷子是来看儿子的吧,号子里的伙食不太好,买点水果给孩子补一补,我这里的品种最全。” 任春华不情愿的开始挑选水果,女摊主又忙着去招呼其他的顾客。对她来讲,不管你是领导或是百姓,不管你是清官或是污吏,都是自己赚钱的对象,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人民币都有同样的价值,都应当热情接待。 称了水果付了钱,任春华提着沉甸甸的袋子向监狱走去。 还没有见到温长岭,管教干部就告诉任春华,温长岭已经获得了第二次减刑。 异花果(九) 晓刚这几天的情绪降低到了冰点,脸上总是凝结着化不开的愁容,饭量小了,说话少了,整个人也似乎是一下子变得老了许多。 他最近一段时间是祸不单行。 首先是晓媛带他到医院让一个认识的医生简单地看过之后,医生没有明白说他有什么病,只是说他的体质比较差,建议他做进一步的检查。事后,这个医生单独对晓媛讲,晓刚颈部有几个肿块,但不一定是恶性的,他更多的可能是精神方面的问题,最好是住院,到时候让肿瘤科和神经科都查一查。 其次是文秀前两天从七层楼上跳了下去——她当然不是嫌走楼梯费事,而是因为刚结交的男友与她在宾馆的房间里检查了几个晚上的席梦思床垫质量,把她几十万元的存款席卷一空之后,就玩起了失踪,她一时想不开,就走了轻生这条路。 看到晓刚听到这个消息后失魂落魄的样子,晓媛劝他:“文秀早就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了,你对她的死没有任何责任。” 晓刚痛苦地说:“你不能那样讲,她上次给我打电话时,如果我的态度稍好一些,她也许不会睹气仓促地投入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我对她的死可以不负任何法律责任,也不用承担任何义务。但是,我们毕竟是在一起生活过的夫妻,我后来恨她,是因为她对我不忠,但有时候恨是爱的一种延续,你越是想把一个人在心里忘掉,这个人在你心里的烙印越深。对于文秀的死,良心上的责备比其他的责任和义务更让我觉得难受。” 晓媛对哥哥既同情又可怜,没有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希望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能够逐步淡化这件事。 这一天下午下了班,晓媛到晓刚的房间,悄悄地对他说:“我今天上午以你的名义给文秀家里寄了五千块钱,文秀的爸爸和弟弟都来北京处理她的后事了,她们家原来的电话号码还没有变,她妈妈告诉了我她们家银行存折的账号。” 晓刚感激地点点头说:“亏你还有这份心,不过,五千块钱似乎是少了一些。” “我也觉得寄的钱不多,我今天凑了些钱,是准备给你交住院的费用。” 晓刚听了晓媛的话,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而是平静地说:“到底还是要住院呀,我得的是什么病?” “现在还不好说,等住院以后才能确诊,也可能只是囊肿或者结节。你一会就给单位的领导打电话请个假,明天我们先去住院处看一看,因为现在要住院的人比较多,可能要过上几天才能排上号。” 晓媛心里想着与晓刚说话时表现得轻松一些,但面孔并不配合,表情显得有些忧伤。 “我的病你不要过于操心,即使是恶性肿瘤也不怕,我想起了别人说过的一句话:老子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一个人既然早死晚死都得死,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关系,我最担心的是这件事怎么给爸爸妈妈讲?” 晓媛听了晓刚的话,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声音低缓地说:“哥哥,你不能自暴自弃,既便是恶性肿瘤,现代医学非常发达,治愈的希望也很大,何况现在还没有确诊。至于爸爸妈妈那里,我去讲,你不用操心。” 第二天,晓刚跟着晓媛到了医院住院处,看到要住院的病人果然很多,晓媛与一个认识的工作人员交涉,好大一会都没有结果,晓刚安静地在一边站着等候。 晓媛转过身来与晓刚商量,准备让他先回家,自己再想想办法。这时走过来一个穿军衣的小伙子对晓媛说:“你们别等了,我已经预约了病房的一个床位,因为病人现在一时来不了,让给你们先住。” 晓媛看了小伙子一眼,冷冷地说:“怎么又是你?” “为什么就不能又是我?天涯处处能相逢,何况我们都在同一个医院工作。”小伙子是龚长治,他这次与晓媛说话时没有嘻笑,一本正经地说,“我来收费处办事,刚才恰好听到了你们说的话。” 晓媛低头想了一下,无奈地说:“那好吧,我总是有机会看到你学雷锋做好事。” “我对其他的人也会这样做。” “你把我当成了路人乙!” 晓刚住院的那一天,晓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晚上都没有合眼,背着地球转了两万公里。他原来以为哥哥有时候身体不适是由于工作和生活压力大造成的,没想到真是有病,如果他要得了不好的病,耽误了治疗,自己作为一个医生,是有责任的,要后悔一辈子。 晓刚平时循规蹈矩,与世无争,但人生的道路一直是高低不平,而且收费站太多,每走一步都要付出代价。他高考时,刚过本科录取线,好不容易才在北京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到处跑招聘现场,找关系,投简历,才有了一个并不理想的工作;结婚以后没过多久安稳日子,妻子又有外遇,离婚后人财两空;现在又有病住院,真是屋漏偏遭连阴雨,破船又遇顶头风。冥冥之中如果真是有一个关注和决定着人世间芸芸众生命运的“老天爷”,那他一定是患了青光眼,或者是应该配一副老花镜了。 崔莹听说儿子脖子上被查出长了肿块,吓得快要精神崩溃了,整天以泪洗面,妈妈对儿子的爱有多深,有时是要用眼泪的重量来衡量的,尽管眼泪在很多时候无助任何问题的解决。晓刚出生以后身体不太好,虽然娘家、婆家的人经常到县城帮助排忧解难,但是,由于任春华不在身边,让她最难以承受的,不是生活的重担,而是精神的重负。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甚至更早一些时间,军队基层干部两地分居的很多,离婚的也比较多。军人的妻子,不少在生活困难面前表现得异常坚强,成为甘愿付出的军嫂。也有一些在孤独无助或巨大的思想压力下止步退却,成为让人理解和同情的离异女人。 崔莹在艰难的生活中挺了过来。 任春华尽管有负疚和沉痛两块石头压在心上,但从表情上看,要比崔莹镇静得多。晓刚是什么病还有待确诊,如果他真正是得了难治之症,着急又有什么用呢,当你改变不了现实的时候,只有勇于面对现实。 任春华一直认为,男孩子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拥有自己的一片天空,经风雨、见世面,而不应当在父母的羽翼下避风躲雨。晓刚由于身体和意志方面的原因,可能还有家长引导的不当,在阴云雷电面前畏缩不前,并没有达到自己期望的结果。 任春华也做好了思想准备,如果晓刚这次患了家人不希望有的病,自己要尽一个父亲的责任,用理解、热情和爱心,填平两代人之间那条鸿沟,并且要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手段,为他会诊、治疗,使他早日康复。 晓媛由于晚上没有休息好,第二天早上感到头重脚轻,她心事沉重地刚到医院换好工作服,手机响了。 是秦月芳打来的电话,她那爽朗的笑声,晓媛平时觉得那么亲切,今天觉得有些刺耳。 “你回北京了吗?”晓媛问。 “没有,我现在在天津郊区。” “你长时间不在家,把郑叔叔一个人留家里,就那么放心,还不赶快回来,又去天津郊区干什么?” “一个大老爷们在家有吃有喝的,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回老家也不是参加乡村几日游,而是去看望小荔的爷爷奶奶。我本打算在家住半月二十天就回北京,后来小荔的奶奶不小心摔伤了胳膊,我才又在家照顾了老太太一个多月。我这次回北京等你郑叔叔办好了退休手续,我们还要一起回去。我现在来的这个地方是你郑叔叔工作过的老部队,距离你爸爸原来工作过的部队不远。我以前从农村到部队探亲时认识的几个老姐妹,现在多数也随了军,她们邀请我来这里见见面、说说话。” 晓媛看了看手表,快到交接班时间了,便催促秦月芳:“秦阿姨,您如果没有其他的事,回北京以后咱们再聊,我要上班了。” “别急别急,我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对你讲,不说出来憋得慌。”秦月芳加快了说话的节奏,连忙说,“我昨天晚上与几个姐妹在饭店里吃饭,看见一个姑娘与你长得一模一样。开始我很惊讶,以为是你到这里来了,朝她喊了一声‘晓媛’,她扭头看了看我,理都没理,我才知道是认错人了。你说说,她长得与你一模一样,是不是侵犯了你的肖像权?” 晓媛听了秦月芳的话,吃惊得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楞在那里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对秦月芳说:“秦阿姨,我,我要去接班了,这事你千万别、别对其他人讲。” 在科里的交接班会上,晓媛目光呆滞,心不在焉,像刚害了一场大病,以至于科主任在说话时,探询的眼光几次从她脸上掠过。 晓媛曾经怀疑过自己不是现在父母的亲生女儿,因为自己与哥哥出生的时间间隔太短,而且从外表看,晓刚人高马大,身材如爸爸,面目仿妈妈,而自己娇小玲珑,身材与长相与爸爸妈妈都无相同之处。但是,晓媛想到爸爸妈妈对自己多年的疼爱和呵护,又为自己曾经的怀疑感到内疚。刚才听了秦月芳的话,她忽然想到,爸爸在天津当过兵,难道自己是爸爸妈妈抱养的,而且那里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姐或妹妹? 异花果(十) 晓刚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他颈部的肿块是甲状腺结节,结节的体积比较大,需要手术。尽管这样,一家人仍然喜不自禁。多少天来晓媛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也落到了肚子里,她想起有人说的最令人感到欣慰的一句话:不是你买彩票中了五百万,而是你的肿瘤是良性的。 过了两天,晓刚的另一项检查结果也出来了,他患有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抑郁症。看到这个检查结果,晓媛刚刚放回到肚子里的那颗心又悬了起来,她没有对爸爸妈妈和哥哥细说,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一种不会危及生命,但却是比较难以治愈的病症。 晓媛值完夜班,先去刚回到北京的秦月芳的家里,反复叮嘱她,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天津那个与自己长得很像的姑娘的事,然后就急忙往晓刚住院的病房赶。 推开病房大门,晓媛惊奇的发现龚长治正在与晓刚又说又笑。 龚长治扭头看到晓媛,调皮地笑了一下,对她说:“你在这里看到我肯定想说‘怎么又是你?’我先告诉你,崔助理病愈上班了,处长说我前一段时间一个人管两个人的事比较辛苦,让我休假二十天。我准备利用这二十天的时间,写一份关于军队医院如何解决本职医疗任务和开展对外有偿服务之间矛盾的调查报告,要经常下病房了解情况,今天来这里刚好看到任大哥,就随便聊了一会。” 晓媛表情复杂地朝龚长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龚长治走后,晓刚告诉晓媛,龚长治这个人很幽默,讲话非常有意思:“我对他说,我虽然从小就身体不好,但是没有住过院,住院的味道真不好受,应该是与坐牢差不多。他说,在限制人身自由这一点上,住院与坐牢差不多,如果说住院如同坐牢,那么,你好比‘一审’被判了‘死缓’,‘二审’改判‘有期’,下一步好好治疗,争取‘提前释放’,重新获得自由。” 晓媛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晓刚,不高兴地说:“别听他瞎胡扯,什么乱七八糟的。” 晓刚接过苹果,高兴地说:“不能那样讲,他的话我爱听,我说我在医院只吃饭不活动,身上的肥膘会越来越厚。他说现在我身上的肥膘不算太厚,是‘肥而不腻’。我问他,你这样爱说爱笑,小时候是不是很调皮,他说他小时候是个好孩子,上小学时一个学期就五次因为拾金不昧受到老师表扬。我说你在什么地方捡那么多‘金’,他说他将捡到的一张五元的票子换成零钞,每次只给老师交一块钱。唉呀,真是笑死人了!” 晓媛知道龚长治讲的是自己曾经听到过的一个笑话,不过,她没有说穿。她现在最高兴的事,就是看到哥哥高兴。 晓刚今天的情绪不错,他吃完苹果,感慨地对晓媛说:“我住院的这几天,看到别的病号有的来有的走,心里苦辣酸甜咸,五味杂陈,感觉到了生命的宝贵,也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人活在世上的时间性是有限的,应当珍惜生命,善待生命。” 晓媛高兴地说:“你能认识到这一点,我非常高兴。生命短暂,如果一个人手里总是抓住一件东西不放,特别是抓住了不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他就失去了本可以抓住属于自己东西的好机会,就不能说是善待生命。” “你说的很有对,刚才龚助理也给我讲了类似的道理。他对我说,人世间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往往是你得到一些东西之时,也是丢掉另一些东西之日。你成了活力四射的青年,也就失去了天真烂漫的少年;你到了经历丰富的老年,也就要告别稳健成熟的中年;你要欣赏太阳的炽热,就看不到月亮的冷艳。人的一生,正是在得失之中度过的,你看看医院里的这些病人,都在拿着金钱换取生命,平时舍不得花小钱吃菜,现在都在花大钱吃药。” “这个人能言善辩,有点油嘴滑舌,你不要听他瞎忽悠。” “我不这样认为。”晓刚说,“你对他有偏见,而我觉得这个小伙子人不错,话讲的很有道理,我从他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对你仍然很在意。” “哥哥,你现在要静下心来治病,少操心其他的事。我刚下夜班,现在回家吃饭、休息,下午再过来看你。” “你好好休息,下午不要再过来了。” “不行,我必须过来,不但来看你,还要问问医生你明天做手术的事是怎么安排的。” 晓媛离开晓刚的病房,就急忙往家赶。 晓媛吃过午饭在屋里睡觉,任春华去超市买水果准备给晓刚送去,崔莹怕影响女儿休息,一个人在厨房把门关得紧紧的,收拾刚刚买来的柴母鸡,准备炖一锅汤晚饭前给晓刚送去。 崔莹这几天也是悲喜交加,思绪万千,她对任春华说,如果晓刚患了治不好的绝症,自己经受不住打击,可能就要跟他一同去另一个世界。 任春华嘴里安慰她,心里却很害怕,晓刚是不足月剖腹产生出来的孩子,崔莹为了生产晓刚,差一点付出自己的生命,而且终生不能再生育。 崔莹生下晓刚以后,身体非常虚弱,晓刚也总是生病,她无法正常上班,大部分时间在部队与任春华一起生活。有一次,崔莹到驻军医院给晓刚看病,听一个医生讲,一个未婚女子因为怀孕时间超过七个月,无法再引产,准备到时候把孩子生下来送人,让那个医生悄悄帮她找一个想抱养孩子的人家。崔莹听到这消息,与任春华商量之后,向组织汇报了想抱养孩子的愿望。因为当时的政策是一对夫妇可以生育两个孩子,但要间隔四年以上的时间,组织上考虑到任春华家的实际情况,同意了他们的请求,帮他们办理了有关手续,并答应为他们保密。 崔莹对老家的人和任春华的同事都说自己早已怀孕,两个月后,她装模作样地在医院招待所住了几天,把未婚女两个孪生女儿中的其中一个抱回了部队,起名叫任晓媛。吃奶粉长大的晓嫒,从小就身体瘦弱。 又过了一个多月,任春华夫妻俩一个抱着刚满周岁的晓刚,一个抱着满月不久的晓媛,一起从天津回到了老家。 任春华在老家的探亲假还没有休完,就接到了调他去北京工作的通知。 崔莹一直担心晓媛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去寻找她的亲生父母,特别是晓刚住院以后,心神不定,寝食难安。任春华安慰她,晓媛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可能从来就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身世,也可能早已知道自己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对于一个医生来讲,这是很容量做到的事情,她只是不愿意捅破这一层窗户纸而已。这件事顺其自然,她不捅破,我们也不点明。 晓媛休息了不太长的时间,就急忙从家里到医院,先找到准备给晓刚做手术的医生,了解了有关情况,然后走进病房大楼。 在病房大楼大厅,她看见龚长治正从电梯里出来。 “真是有缘分,一天几次碰见你。”龚长治笑着先给晓媛打招呼。 “你不在宿舍里老老实实地写调查报告,总是跑到病房大楼来干什么?”晓媛不热不冷地问他。 龚长治往一个人少的地方跨了两步,也示意晓媛走过去,然后说:“我刚才又到晓刚大哥的病房去了,你别误会,是他让我有空陪他聊聊天的。我给他找了几本幽默故事和经典笑话之类的书,又与他说了一会话。我在军校读书时同宿舍的一个同学也患过忧郁症,当时队里让我陪着他治疗。忧郁症不算什么大病,但是治疗起来比较麻烦,我带着那个同学除了找心理医生疏导,也使用了传统的森田疗法,还有我发明的‘龚氏疗法’。我主要是每天给他讲笑话、编故事,说一些令他高兴的事,激发他的生活热情。所以,治疗忧郁症我有不算是太丰富的实际经验,知道除了药物,亲友的关心、沟通、理解,是最好的‘百忧解’。我那个同学的忧郁症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就基本上好了,他最近刚被提升为某师后勤部财务科的副科长。” “你学雷锋做好事有悠久的历史了。”晓媛与龚长治开玩笑说。 “也不算太悠久,还不到五十年时间!” 龚长治的话把晓媛逗笑了。 “我刚才本来想与任大哥多聊一会的,你们家老爷子关心儿子,到病房送水果来了。”龚长治接着说,“我看他与你哥哥讲话,就像是中央党校的教授给省上理论课,你哥哥似乎对他的话一点也不感兴趣,他要是我的老岳父,我就与他------” 晓媛涨红了脸,笑着说:“你是大白天做美梦!” “打个比方,何必当真,好吧,我把美梦留到晚上去做,不耽误你的事了,再见!” 崔莹小心地提着鸡汤刚要进病房大楼,看到女儿和一个年轻军人站在离电梯不远的地方比划划地说着什么,便闪在大门一边偷偷地观看。她见两人说了一会话,晓媛上了电梯,年轻军人朝门外走过来,崔莹把他的外表看了个一清二楚。小伙子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看着非常精干。他大概就是晓刚说的姓龚的财务助理员了,崔莹满怀深情地看着小伙子走远的背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本篇完) 城市的星空(一) 下班的军号已经吹过好一会了,陈文铭帮助刚调局里来不久的年轻参谋晨钟把一份材料修改好,打印出来又校对一遍,确认文字准确无误后,嘱咐晨钟晚上先送给组长张广源过目,然后才换上便装走出办公室。 华灯初上,行人如织,陈文铭过马路、穿人群,赶到李开华等待他的饭馆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 李开华与陈文铭是老家住在前后村的老乡,也是多年的同班同学,高考时两人双双榜上有名,陈文铭进了位于长沙的军队名校学习,李开华被省辖市的一个不太知名的大学录取。李开华本科毕业后去南方淘金,几年下来只落得两手沙子。陈文铭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北京部队某领导机关之后,李开华也到北京发展,开始的时候帮别人推销手机,后来又帮别人维修电脑,手里有了一些积蓄之后,又找陈文铭借了一点钱,便注册了一个商贸公司,自任总经理。陈文铭说他的公司比“皮包公司”稍大一些,有两间固定的办公室,有几个不固定的员工,但最多也只能称为“皮箱公司”。不过,李开华的公司虽然人员不多,但是,什么买卖都敢做,别人的公司是“有限责任公司”,他的公司是“无限责任公司”。 李开华一个人坐在包间里喝茶,他与陈文铭有约定,两个人每隔一两个月,就在一起叙叙旧、聊聊天。 看到陈文铭急匆匆地赶过来,李开华连忙站起身来说:“你说六点半钟也来不了,我就知道又是在办公室脱不开身,所以就没有再打电话催你。” “我知道你会一直耐心地等着我,后来也没有打电话告诉你我几点钟才能到,开完会回家里随便换一身便衣就过来了。”陈文铭把脱掉的上衣挂在衣帽钩上,对李开华说。 陈文铭生来不善于饮酒,李开华开车不敢喝酒,两个人几乎每次都是一样,一壶热茶、几碟凉菜,云天雾地的聊够了,再上热菜、米饭,吃饱了各自回家。 “最近生意怎么样?”陈文铭坐下来问李开华。 “不怎么样!”李开华有些沮丧地说,“这两个月收不抵支,略有亏损,本来有一笔生意可以赚个十来万块钱,后来被叶艳那个小妖精给搅黄了。还是你们给公家干事的人好啊,像女人来例假一样,月月可以见红。” “给公家干事的机会很多,可惜你不愿意去干。” “我主要是受不了那种纪律约束,天天被别人支使着干活的日子我过够了。” “给公家干事的人就像火车,必须按照一定的轨道走。” “你是说我这号人像汽车,可以随便到处跑?” “汽车也只能顺着道路跑。” “是呀,不用顺道路跑的那叫飞机。” “飞机也得按照航线飞。” “所以我就说,现在限制个人自由的地方太多。” “如果人人都想充分自由,最后的结果是人人都没有自由。” “到底是吃公家饭的人,处处为公家说话。” “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生存方式,决定他走什么样的道路。与我相比,你已经够自由了,别不知足。”陈文铭喝了一口茶水,对李开华说,“你原来对我讲过,与叶艳处得不错,两个人准备长期生活下去,现在又出了什么问题?” “叶艳这个死妮子开始跟着我的时候,正像别人说的‘狐狸没成精,因为还年轻’,后来她越学越刁,竟然把我给耍了。”李开华把没有抽完的半支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像是摁住了叶艳的脖子,气愤地说。 其实陈文铭早就看到了这一点,现在的有些女人,不仅红杏出墙,青杏也出墙。叶艳是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她去年看李开华的生意做得不错,把做买卖赔本的小男友甩掉,当上了李开华的总经理秘书。喜欢花心的李开华与喜欢花钱的叶艳混在一起,就成了真正的“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 “你把她的肚子弄鼓了,她把你的钱包花瘪了,你们俩在一起一年多,谁也没吃亏。”陈文铭揶揄李开华说。 “当然是我吃亏了,她鼓起的肚子打过胎以后立刻就瘪了,我瘪下去的钱包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鼓起来的。本来我想与她能凑合着过下去就算了,谁知道她心里又有了别的男人,临走时还在我面前挖了一个坑,诱使我往里边跳。”李开华忿忿不平。 “你不是说铁打的房子、流水的女人吗,你在认识叶艳之前,就结交了不下十几个异性,有大姐,有小妹,有糖醋排骨,有粉蒸肥肉。天下的女人千千万,这个不行马上换,天下的女人真不少,这个不行接着找,你今年还不到四十岁,来日方长,着什么急呀,慢慢玩呗!” “我知道你看不惯我的生活方式,生意场上就是这样,逢场作戏罢了。人要学会适应环境,如果周围都是水,你要成为一条鱼,如果周围是沙漠,你只有成为一株仙人掌,才能生存下去。” “你这是为自己放荡的行为找借口,诚信经营、严谨做人的生意人数不胜数,人们做什么事情不一样,但是做人的原则应该是一样的。” “在做人方面,我这个人这辈子与你无法相提并论,怎么说呢,就算是狗改不了吧!”李开华又点燃了一支烟,满不在乎地说,“你今天不要只想着教育我了,说说柳絮嫂子和小强侄子的情况。” “她们娘俩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我岳母那边住,主要是大人上班的和小孩上学都方便,逢双休日,有时候她们会回部队营区这边的房子来住,有时候我过去看看孩子和岳母。” “你说你是‘三多’,出差多、加班多、开会多,尽管这样,也要挤出时间多关心孩子,至于丈母娘嘛,就那么回事,在感情上别太投入,我听到一种说法,你与她女儿恋爱时,她是‘你妈’,结婚后就是夫妻两人的‘咱妈’,离婚时就成了‘他妈’,有时候后边还要加个‘的’!丈母娘疼女婿,实际上是变相地对女儿好,你要是对她女儿不好试试,她马上与你翻脸!”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你虽然结交过不少女人,但是没有结过婚,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李开华看到陈文铭认真起来,笑笑说:“好,好,以后这种话我少说,免得柳絮知道了忌恨我。你那个丈母娘我虽然只见过两次,但是对她的印象非常不好,好像你不是她家可以当半个儿子使用的女婿,而是抢走她闺女的强盗。你对小强要多操些心,我发现这孩子被他姥姥娇惯得有点不像样子。” “你这话讲得很对,我早就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为这事我还与柳絮拌过几次嘴。”陈文铭有些忧虑地说,“小强上了学之后,不爱学习,一心贪玩,这个学期期中考试全班倒数第一,期末考试也是全班倒数第一,学习成绩相当稳定。有个针对孩子讲的笑话说‘你在班里考试得第几名,我就知道你们班有多少个学生’,这句话用在我儿子身上最合适。” “你也不要太为孩子的事发愁,他现在还小,看以后的发展吧,发展好了,就走你的老路,当公务员,捧铁饭碗,吃公家饭;发展不好,就跟着我学做生意,自己赚钱自己花。” 陈文铭不高兴地对李开华说:“你看你看,又来了,我给你讲过多少次,做生意的人也需要有知识、有文化、高智商、高素质,我儿子即使以后学做生意,也不能跟着你学。” 李开华红着脸辩白:“你是说我没知识、低素质?不要总是看不起我,我混到目前这一步也不容易,赚不赚钱是一回事,能够把女人拢到身边也是一种本事。我以前找的那个小丽,就如同你说的‘小妹’,她认识商界的很多大老板,结果与我在一起的时候,她总像是没有什么感觉,我一问她,她说她每当和我在一起就想起了她的老爸,你说这话让人多么扫兴。还有个半老徐娘凌燕,就算是你说的‘大姐’吧,她神通广大,净出大手笔,我与她套近乎,说话露骨了一些,她就轻蔑地对我说,你年纪轻轻的就想与老娘调情?我开始用卫生巾的时候你裤裆里还裹着尿不湿呢!我心里想,我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哪里用过什么‘尿不湿’,破布片子都没得用。你不知道,找女人就好像挑西瓜,太生的和太熟的都不一定合适------” 李开华说的话陈文铭越听越不入耳,打断他说:“你是嘴唇一翻,说话无边,净在这里瞎胡扯,听说过去男人里有个柳下惠,现在看到男人里有个‘会下流’。你听我一句话,年龄不小了,生意做得怎么样先不说,找个‘良家妇女’成个家,好好过日子,男人没有家,就像是马没有笼头,牛没有缰绳,缺少约束力,也没有什么责任感。部队分给我的那套公寓房,虽然不经常有女人住,但那是我的家。你买的那套商品房,有不少女人去住,但那并不能算是你的家。” “我是四海为家!”李开华涎着脸说。 “你原来不是这样的,是谁把你调教得死皮赖脸、油腔滑调?” “没有人专门调教,社会是个大学校,我是在这个大学校里‘自学成才’!” 上了炒菜、米饭,两个人食欲不佳,都是随便扒拉几口,就不欢而散了 城市的星空(二) 张广源这个组长不算是行政职务,局长、副局长是上级任命的领导干部,白纸、黑字、红公章,在档案里放一辈子。而组长只在于局领导的一句话,让你干也行,不让你干也可,不用报批,不走形式。说白了,组长与其他参谋一样,是“革命群众”,不是“领导干部”。 张广源已经四十八岁,是个老参谋,心里什么事情都明白,看到与自己资历差不多,甚至比自己资历浅的同事,一个接一个地走上领导岗位,有时候心里也有一种酸楚的感觉,但多数时候还能够坦然面对,不攀不比,脸上不发烧,心里不着急,依然把一个只有四个成员的小组组长干得得心应手、恰到好处。 张广源多年来养成一个习惯,只要不是在外边出差、开会,星期六或者星期天都要到办公室去一趟,本周没办完的事情处理一下,下周准备做的工作梳理一下,这样的双休日才过得心里踏实。 星期天的上午,张广源一进办公室,就看到陈文铭坐在办公桌前用微机打字,便奇怪地问他:“你星期五不是帮小晨把材料都搞好了吗,又在这里忙什么?” 陈文铭转过身来,对张广源说:“我想把下周随王部长出差要去的几个下属单位的基本情况综合整理一下,明天先呈给首长看一看。” “出差的事先别着急,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可以等一等。星期天没有急办的事情就好好休息,你与我不一样,我是天天与老婆孩子在一起,你与老婆孩子周末才有机会相聚,有的人是‘两地分居’,你们是‘一地分住’,我总觉得,一家人不经常在一起生活,建立不起来感情。我老婆没有随军的时候,我儿子每次见了我,开始几天连爸爸都不肯叫,好像我是进驻他家的‘军代表’。” “我看你儿子现在与你感情挺深的。”陈文铭说。 “他是四岁那年才和我爱人一起随的军,刚来部队时,我不知道怎么样与他在感情上沟通,不听话了就揍。我那个儿子有意思,刚开始的时候,我一扬巴掌他就拼命地哭喊,弄得我不好意思下手。到了六七岁的时候,他的倔犟性格就显现出来,抗击打的能力非常强,不论你怎么揍,都是一声不吭。有一次他在学校考试没考好,我又揍了他,他揉着红肿的屁股对我说:你这个学期一共打了我九次屁股。我说:老师布置什么作业你经常记不住,我打你几次你记得倒是很清楚,我今天再打你一次,凑个整数,让你记得更清楚。儿子咬牙切齿地说:你使劲打吧,等我长大了再跟你算账!听了儿子这句话,我站在那里楞了半天没缓过神来,从那次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他,不再以‘家长’的身份管教他,而是学着以‘朋友’的身份对待他。” “实践证明,打孩子是失败的教育方法。”陈文铭说,“但是,咱们局是综合部门,大事多、急事多,首长直接交办的事情多,让人天天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工作压力非常大,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太多的耐心教育孩子。” 张广源点点头说:“你说的对,要不然,有的人也不会说我们局是‘夜总会’——夜里总开会,不是研究工作就是讨论材料。” “不过,工作忙不能成为推脱教育孩子责任的理由,我准备把儿子从他姥姥那里转到咱们这边的学校上学,与柳絮两个人想办法接送,孩子已经娇生了,不能再惯养。” 听陈文铭说到这里,张广源说:“我同意你的说法,觉得晨钟这小伙子就有一些娇生惯养,有些简单的事情都不会做,有人对我过说他是高干子弟,我问过晨钟,他说他的父母都是一般干部。现在调到机关来的干部子女和有特殊背景的人比较多,咱们组有个郑罡就够了,要是再来一个‘公子哥’,可真是让人受不了。” “张参谋,这个问题要区别对待,什么事情都不能一概而论。”陈文铭对张广源说,“郑罡有些作风懒散,生活上不拘小节。晨钟与郑罡不一样,他的求知欲很高,上进心很强,只是社会经验少,显得有些不够成熟。有些干部子弟身上有我们工农子弟看不惯的东西,例如比较傲气和过于自信、花钱大手大脚等等,但他们当中的多数人比较聪明,思路开阔,敢说敢讲,这是我们之中的有些人所不具备的。” 张广源点点头说:“你的话有些道理,晨钟来的时间不长,虚心好学,工作认真,也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对他还算是比较有好感,只是怕他坚持不长久,想给他更多的压力。说实话,我看不惯社会上那些身体严重缺钙的干部,见了领导腰都站不直,像有些讲的,先弯舌头,再弯脊梁,惟命是从,人云亦云,不敢提建议,不愿出主意。军队和地方不一样,特别是领导机关的办事人员,首长的命令要执行,自己的意见要反映,我们都知道,参谋人员有三次建议权,参谋经常深入一线,对具体情况了解最清楚,也最有发言权,只要你认为是正确的意见,就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向首长陈述,也就是过去讲的武能战、文敢谏。不能话要出口,一看领导脸色不对,就噤若寒蝉,屁都不敢放一个,参而不谋,还叫什么参谋?在这个问题上,干部子弟确实比我们做得好一些。” “应该说,在这个问题上,你比干部子弟做得还要好!” 张广源看到陈文铭说话时的态度很诚恳,红了脸说:“我这个人是个犟脾气,有时候认死理,这也是为什么人家都当了局长、副局长,我还在当参谋的原因之一。” “如果仅凭群众评议的结果选拔干部,你也早就该是局长、副局长了。”陈文铭依然态度诚恳地说。 张广源听了陈文铭的话,欣慰地说:“也不能那样讲,干部部门是全面衡量考察干部,我身上肯定也有一些不符合当领导的缺陷。说实话,如果真让我当领导,也不是干不了,不让我当领导,我心里也很坦然。有时想想,当个领导也不容易,在很多场合,行动有人录像,说话有人录音,有时候还必须学会打官腔、走过场。当个参谋多痛快,有任务时干公家的事,没任务时做自己的事。我这个人奋斗目标不高,踏踏实实办事,老老实实做人,再有个结结实实的好身体,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别笑,我说的是实实在在的话!” “实在人说的当然是实在话!” 陈文铭笑着说。 张广源今天来办公室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办,就向陈文铭打开了话匣子: “我从小受我父亲的影响比较大,他在村里当了几十年的党支部书记,可以说是嫉恶如仇、刚正不阿,替老百姓着想,为老百姓办事。虽然老人家已经去世十来年了,群众对他做过的好事依然念念不忘,逢年过节,他的坟头旁边总有一大堆群众自发地烧过的纸灰。今年七月十六日是我父亲逝世十周年,我请假回家为他扫墓,这你是知道的。那一天,在老家的老坟地给父亲烧完了纸、行罢了礼,我一个人坐在父亲的坟墓旁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后来还躺在老父亲的坟头旁边的草地上打了一会瞌睡,先辈们怕影响我休息,谁也没吭一声气,我离开坟地时,也没有哪个老祖宗找我要一分钱的床位费。他们应该都很理解我,我没有显赫的地位,但是传承了他们朴实无华的品质;我没有太多的金钱,但是发扬了他们勤俭度日的作风。” 张广源看到陈文铭在认真听自己说话,接着往下讲。 “老一代优良的品质和作风,都是每个后来人应当继承和发扬的,但是现在却成了社会上稀缺的奢侈品。我有个上中学时的好朋友,高中毕业后,我参了军,他上了大学。他大学毕业后,从县委办公室秘书干到县交通局局长。我们县交通局有一条贪官生产线,他的前三任局长后来都蹲在监狱里不花钱白吃饭。我曾经告诫过他,前车之鉴,万不能忘,他信势旦旦,说自己决不会重蹈前任的覆辙。我在北京见到过有些商场里卖跳舞毯,今年我回家时发现,我们村通往县城有一条跳舞路,路上布满了大坑小坑,汽车行驶在上边,一蹦大高,这是我那个朋友当局长后刚修了不到三年的路啊!上个月,家里人来信告诉我,我那个老朋友的政治生命即将终结,纪委的谈话把他送进了重症监护室,组织的结论给他下了病危通知书。在学校时,我与他是同时加入的共青团,我们那时候都很崇拜伟人,把伟人教导的‘为人民服务’当成自己做人处世的宗旨。应当说,后来他也依然崇拜伟人,只不过是在他们的头像印在钱币上之后。” 陈文铭听了张广源的话,点点头,也不无忧虑地说:“你说到这里我想起有人说的一句话,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私欲似草原溜马,易放难收。前几年是人心蜀道,世事秋云,一些本来看着很有良知、很有前途的人,经不起物质引诱,成了让别人唾弃的对象,现在比以前要好一些,组织上给每个干部头上都戴了一个‘紧箍咒’,挽救了不少处于深渊边缘的人。我的那个老同学李开华,他来机关找过我几次,你也见过他,这个人很聪明,但就是不想把心思用在正经地方,整天琢磨着钻政策的空子,找人性的弱点,不为社会创造价值,只知道昧良心赚钱,我越来越看不惯他。家乡的事就不用再说了,说起来让人生气,我的老家是贫困山区,有些基层干部是‘阎王爷不嫌鬼瘦’,总想从群众身上捞点好处,苦了百姓,肥了自己。你的老家是发达地区,干部的待遇比较优厚了,不应该再到处伸手。” “我的老家才不是发达地区呢,目前还在进行‘土改’。” “土改!土改不是解放初期进行的工作吗?” “现在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土改’,有些干部不敢干坏事,也不想干好事,应付完公事就去垒长城、‘斗地主’。”张广源诡秘地笑笑说。 陈文铭也笑了,对张广源说:“你讲话真有意思,我很欣赏你豁达的性格,别人要是都有你那种‘按原则办事,凭良心做人,大不了复员转业回农村,把驴粪蛋子滚上白灰当高尔夫球打’的大无畏精神,思想上和工作上就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你不要再吹捧‘领导’,我都有点飘飘然了。”张广源笑着对陈文铭说,“咱们商量一下眼前的事,我们组四个人,算是‘两老两新’吧,以后我与郑罡、你与晨钟分别结成对子,我们有向年轻人学习的义务,但更多的是帮助他们熟悉机关的业务和办事程序。他们各有特点,如果说晨钟思想单纯、社会经验不足,郑罡则显得有些世故、社会上关系较广,好在两个人的本质都不错,在机关好好锻炼、学习,都可以成为参谋中的骨干。” “对,每个人都有优点和缺点,我们也要学会用完善的眼光去看待并不完善的人。”陈文铭说。 张广源还想再对陈文铭说些什么,看到晨钟也到办公室来了,便问他:“你双休日不进城看望父母,也来办公室干什么?” 晨钟二十五六岁,高高瘦瘦,身子显得有些单薄,听到张广源问自己话,恭敬地站直了回答:“我的父母都到外地休假去了,我来办公室看看材料。” 陈文铭在一旁对张广源说:“小晨调局里来以后,工作日的晚上经常来办公室看文件和有关资料,有时双休日也过来,你可能没有碰见过他。” 张广源有些高兴地说:“好,新同志调到机关就应该尽快进入情况,为以后开展工作打好基础。你们俩各忙各的事吧,我先回家去了。” 城市的星空(三) 郑罡是某大军区副司令的儿子,他矮矮胖胖,性格开朗,走到哪里都是裹着一团笑声。 晨钟刚到局里来的时候,张广源对郑罡说:“小郑,你看人家小晨的身板多直,与你的体形形成了鲜明对照。” 郑罡站在晨钟面前比了比个头说:“我在小晨面前并没有自卑感,我虽然身材没有他高,但是,份量要比他重。我这种身材的人不适合踢足球,要不然别人会以为两只球在场上滚;小晨的身材不适合撑杆跳,要不然别人会以为两根棍往前跑。” 郑罡从小是由保姆带大的,是真正的娇生惯养,他长大以后,逐渐发现自己的独立生活能力与别人相差很多,便决心要在远离父母的地方锻炼自己。大学本科毕业以后,他在社会上当了一年多志愿者,后来参军到部队,在大山深处又当了三年半技术员,再后来,被父亲的老部下调到了北京的部队领导机关。 郑罡不想把自己的小家安在父母所在的城市,在基层又很少接触女性,调到北京时已经是手里缺少钻石的王老五。去年秋天,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是北京某大学历史系的在读博士。 郑罡调到机关以后,住在一个两室一厅的营职单元的其中一间房子里,他吃饭主要在食堂里凑合,宿舍里有厨房,自己有时候也做一些东西吃,不过主要还是“老三样”:煮冻饺、煎鸡蛋、泡方便面。有时候做得多了一些吃不完,就放在小冰箱里,下一顿热热接着吃。他经常喝剩汤、吃剩饭,最后终于找了个满脑袋知识、满肚子学问的“剩女”。 高学历的女孩子,在婚姻问题上高不成低不就,要找个合适的男朋友并不容易,她们当中的一些人,二十多岁梦想找白马,三十多岁可以找灰驴,到了四十多岁,连瘸腿骡子都不一定能够找得到。郑罡家庭的条件优越,个人的条件一般,长相平平,站着比躺着高不了多少;资历平平,从技术员到参谋;政绩平平,到部队几年连一次嘉奖都没有得过;只有面孔不平,疙疙瘩瘩地长满了青春痘。但是,对于白天愁论文、晚上愁嫁人的大龄女青年来讲,能在部队找个领导机关的军官,也算是凑合了。而且,这个女孩子是一个省会城市主要领导家里的千金,与郑罡可以说得上是门当户对。 与女朋友接触几次,郑罡彻底颠覆了头脑中女高级知识分子的形象。那个女孩子不仅装扮中性,并且嗓门高,说话直。两个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她明显地表示出对郑罡学历和身材的不满。 “我身材虽矮,智商较高。”郑罡有一次自嘲地对她说。 对方用讥讽的口吻说:“是吗?你的智商是穿上开裆裤可以去幼儿园回答阿姨提出的二加三等于几的算术题。嗨,别生气,我是与你开玩笑!” “开玩笑不能伤害别人的自尊心,我也是一个有个性的人。”郑罡真是有些生气了。 “你这种身材,恐怕是没有‘个’,只有‘性’。” 也就是从那一次见面之后,郑罡与女朋友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别人再问郑罡找女朋友有什么条件的时候,郑罡说,首要的条件是学历要在本科以下。 晨钟调到机关以后,被安排住在郑罡住的那个营职单元稍小的一个房间里。 晨钟觉得郑罡比自己早调到机关一年多时间,年龄也比自己大几岁,所以,对郑罡比较尊重,在宿舍里,搞卫生、打开水、倒垃圾这些事开始都是抢着去干,后来,不用与郑罡抢,这些事也都是他自己干,因为郑罡不会再与他抢,开始几天不过是做做样子。 “咱们都是局里的年轻参谋,以后在一起随便一些,不要有那么多臭规矩。我看你每天早上都起得很早,是不是晚上睡眠不好?”郑罡问晨钟。 “不是睡眠不好,是我有早锻炼的习惯,我每天早上五点多钟起床,然后出去跑步。”晨钟回答。 “我也是每天早上五点多钟起床,不过,是到厕所撒泡尿之后,再回到被窝接着睡。机关不像连队,早上一般不出操,时间很宝贵,抓紧打瞌睡,只要不耽误上午上班就行。” “是我早起影响你休息了吧?” “没有,没有,我这个人有与别人不一样的特点,有的人是特别能吃苦,我是特别能吃饭;有的人是晚上睡不着,我是早上睡不醒,除非尿憋急了或者是闹钟吵很了。上个星期天早上,你回你爸妈那里去了没有回来,张参谋让陈参谋找我拿办公室的钥匙,说有一份材料在我文件柜里锁着,要急着用,结果陈参谋稳敲咱们单元的大门,五分钟没有把我叫醒,因为我头一天晚上上网睡得很晚,早上太困了。后来陈参谋在我们单元门口打电话对张参谋讲,小郑睡得太死了,叫不醒。张参谋生气地说,他睡死了你把门砸开,回来写个验尸报告给我!” 晨钟笑着说:“张参谋说话非常直,我有时有点怕他。” 郑罡说:“他的有些话像干结的大便,有些硬,还有些臭,味道不好,但是我们要学会慢慢享用,他毕竟是我们的组长呀!” “不过张参谋工作非常认真,不允许工作上有一点马虎,他为人也很诚恳,有时候嘴里批评你,心里却在想着你。前天我写了一份呈批件,里边有一个错别字没有校出来,陈参谋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出来,局长批评了这件事。后来听说张参谋在局长面前做了检讨,说是组里参谋出手的材料他应该把关没有把好,事后,他给了我一份自己收集整理的材料,题目是‘容易认错和写错的字’,我看了以后觉得收获很大。”晨钟认真地说。 “你说的是实际情况。”郑罡赞同晨钟的说法,“开始时可能是他看我不太顺眼,批评过我两次,我对他产生了抵触情绪,心想,你想管我?太早了一点,我是家里的独生子,我爸我妈,我爷我奶,我外公我姥姥,我大姑我小姨,都想管我,你应该到他们后边排队去。后来又一想,他和我既无亲无故,又无怨无仇,想管我,是为我着想,是对我负责。咱们俩在局里相对年轻,像刚长成的小树,领导批评我们时说得不好听的话,虽然味道不好,但是像营养丰富的有机肥料,有助于我们的成长。噢,对了,我平时喜欢写诗,刚写成了一首,名字就叫‘小树’,念一段给你听听:即使你是一颗小树,也要挺立在大地上,一半在土里汲取营养,一半在空中迎风飘扬。有时经历风雨,有时沐浴阳光,为大地增添绿色,为人们布荫遮阳。” 晨钟拍了两下巴掌说:“唉呀,写得真好!郑参谋,你是多才多艺,我以后要很好地向你学习。” 郑罡的脸红了一下,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咱们俩互相学习吧!” 城市的星空(四) 部队领导机关计划在位于南方的一个直属院校召开以加强行政管理为主要内容的现场会,这个学校为准备这个现场会已经忙活了几个月,局长根据部首长的指示,准备带张广源去检查现场会的筹备情况,张广源考虑到郑罡曾经在这个学校代过几个月的职,对学校的情况比较熟悉,便向局长建议让郑罡也去,局长姓崔,只比张广源大三岁,他对老参谋的建议一向重视,便同意让郑罡一同去。 崔局长一行下了火车,短暂地休息了一下便开始工作,他们先听了学校半个小时的简要汇报,尔后按照现场会正式召开时的程序,从行车路线、调整哨的设置、现场布置、解说词、参观内容、大会经验介绍材料等,都认真地检查了一遍。 学校校长是崔局长在国防大学学习时的同学,又是老家相距不远的老乡,当天的晚餐自然丰盛,气氛自然热烈。吃过晚饭,崔局长把张广源和郑罡叫到自己在学校招待所住的房间,准备研究出一个第二天与学校交换意见的提纲。 “你们两个都说一说对学校筹备工作的看法,我本人对检查的情况还比较满意。”崔局长被酒精染红的面孔在柔和的灯光下闪着亮,兴奋地说。 张广源对崔局长首先为学校现场会准备工作定了调子,心里有些不快,他斟酌着词句说:“学校的筹备工作,总体上看还算不错,有些方面还有些欠缺,需要进一步抓好。” “噢,哪些方面欠缺?说说看!”崔局长问张广源。 “主要是展现表面的东西多,介绍内在的内容少。几个参观现场的硬件设施让人看了振奋,一些规章制度的内容让人听了生疑。”张广源观察了一下崔局长的表情,接着说,“这个学校不过是个正师级单位,学员不是很多,新建的设施规模与教学任务不太相符,让其他院校的同志看了,会产生攀比和效仿心理。有些规章制度的标准定得太高,执行起来有很大难度,这些规章制度颁发以后,能不能在实际工作中落实,也会让人产生怀疑。” “你的话有一定道理。”崔局长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但是,依然点点头肯定了张广源的话。他又扭转头对郑罡说,“小郑,说说你的意见。” 郑罡原来想,这次出差,一同出来的有局领导,有老参谋,自己跟在后边,主要是学习和了解情况,没准备说多少话。现在局长点名让自己发表意见,由于受到张广源刚才发言的启发,也认真地讲了自己的看法:“我在这里曾经工作和学习过一段时间,坦白地讲,这个学校过去在行政管理上虽然没有出过大的问题,但也没有做出很大的成绩,而且还出现过一些事故苗头。今天通过看和听,给人的初步印象是在设施建设上有面貌一新的感觉,当然,这是投入大量经费换来的,有上级拨款,也有学校家底。我同意张参谋的有些说法,学校的制度标准定得太高是一方面,有些管理措施和管理方法还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没有创新,新瓶装旧酒,剩饭再加工,是过去老一套的翻版。” 郑罡看到崔局长面色不太好看,没有再往下讲。 张广源接着说:“我认为学校要以这次会议为契机,既介绍经验,也总结教训,既启发别人,也促进自己。我们作为学校的领导机关,要正确引导,把这次会议既开成现场会,也开成研讨会,探索新形势下加强部队院校行政管理的新路子。” 局长脸上的‘红颜’已经消退,他又点点头,冷静地说:“你们两个人的意见很中恳,话也说得很直率,我很受启发。这样吧,今天晚上我把你们两个人的意见结合我的想法搞一个提纲,作为明天与学校交换意见的基础,对他们的工作既肯定成绩,也指出不足,时间不早了,你们俩都回去休息吧,我再加会班。” 两个人回到住的房间,郑罡对张广源说:“崔局长开始听了我们俩的意见好像不太高兴,所以有些话我就没有再多说。” 张广源摇摇头说:“我不这样认为,崔局长还算是个不错的领导,在机关说话办事比较谨慎,是个有时候真话不敢说,有时候假话也不愿讲的人。他虽然对这个学校的有些情况不太了解,但也不至于看不出一点问题来,只是不想挑明罢了。咱们俩的意见能够促使他客观地评价学校的会议筹备工作,这就是参谋的作用。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一般情况下,说的话属于人微言轻,但首长一旦听信了你的话,就可以改变他的决心,使你原来的建议变为指示和命令。所以,我们要敢于坚持正确的意见,不管首长乐意不乐意,宁可说真话挨批评,也不能说假话受表扬。” “我虽然来机关时间不长,但是也能看得出来,有些人说了真话有些领导并不待见,有些人不说真话有些领导反而欣赏。” “是呀,现在有太多的人喜欢听好的话或者说是奉承自己的话。奉承人的话,像是副食商店的‘王致和’,人人都说臭,个个都想吃。特别是有一些领导干部,听了奉承话心里很舒服,总是不愿意脱掉身上那件‘皇帝的新衣’。奉承,是一种不花钱也能讨好领导的说话艺术,奉承人的人一般都能从被奉承的人那里得到一些好处。有人愿意听,有人愿意说,所以这种现象总也杜绝不了。” 郑罡听了张广源的话,对眼前这个自己以前也有些成见的老参谋,有了更深的了解,他真诚地对张广源说:“张参谋,我很佩服你对有些问题的独到见解,您经多识广,机关工作经验丰富,以后对我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互相学习吧!”张广源说,“既然在机关工作,就要尽快适应机关的环境,如果你是一棵参天大树,别人都会仰视你,如果你只是一棵小草,有时候就难免会被别人踩在脚下,参谋在机关里就好比是小草。但是小草有小草的作用,小草有小草的尊严。一段时间以来,社会上有一种不好的风气,见风使舵,随波逐流,川剧的变脸似乎已无秘密可言,官场上的很多人都会变,不过,这种变不是艺术,只能称为‘骗术’。我们是在部队机关工作的参谋人员,既要讲原则性,又要有灵活性,特别注意不能当两种人,一种是唯命是从的人,一种是有命不从的人。” 郑罡颇有感触地说:“我小时候主要是由保姆照顾,她对我有些放纵,造成我生活上不拘小节,说话办事任性。上中学的时候,我一个星期回一次家,上大学的时候,我一个月回一次家,回家后,母亲为我洗衣服,父亲为我洗脑筋,搞得我心里很烦,家庭的环境养成我叛逆性很强的性格,这种性格的人应当说并不适合在大机关工作。今天听了您的话,我很受教育,可以说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张广源笑了笑说:“你太低估我们的教育事业了,也太高看一个非教育工作人员话语的份量了。”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奉承领导的人,讲的是心里话。”郑罡认真地说,“我最讨厌听‘官二代’的说法,尽管它存在于现实生活中。有人说高干子弟的仕途通顺,全是绿灯,没有红灯,生活的道路即使曲折,靠老爹的手也能把它抻直了。我到远离父母的地方工作,就是不想在大树底下乘凉,要拥有自己的一块天地,当然,要做到这一点有时候很难。” 张广源也认真地说:“你能够这样想,并努力按照自己想的去做,我觉得不简单。我原来对高干子弟有偏见,应该说,你们当中的很多人有明显的弱点,但也有突出的优点。父母都是为孩子好,当儿女的对父母不能有抵触情绪,也不能有逆反心理。工作上的事咱们以后再说,你已经三十多岁,该成个家了,你的父母对这件事肯定也很着急,在这个问题上我可能帮不了你多少忙,你要自己要抓紧。” “对于我的婚姻问题,父母肯定着急,不过,他们也知道一代人与一代人的想法不一样,尊重我的选择。我现在找女朋友要求条件不高,坚持‘三不’,即不找高学历、不找高身材、不找高干子女,但是,一定要找一个正直善良、通情达理的人。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我表妹、也就是我小姨的女儿,谈了个男朋友,家里人问她小伙子长得什么样,我表妹调皮地说,他个子高高的,身材瘦瘦的,皮肤白白的,帅呆了,酷毙了!我姥姥在一旁连忙说,闺女,咱只要帅的,不要呆的,爱哭鼻子的男人更不能要!” 张广源被郑罡的话逗笑了,他看了看手表说:“咱们俩只顾说话,都快十二点了,抓紧时间睡觉,明天早上你要是七点钟还醒不过来,我就拧你的耳朵。” 城市的星空(五) 晨钟吃过早饭到了办公室,简单地打扫一下卫生,就开始处理文件。 过了一会,电话铃响了,是在外地出差的崔局长要陈文铭听电话。晨钟知道陈文铭前天刚把孩子从城里转到营区附近的学校来,估计是吃过早饭送孩子上学了。他没有对崔局长说陈文铭去送自己的孩子上学,只是讲他出去办点事,一会就回来。 崔局长又问:“他跟随王部长出差的资料不知道准备好了没有?” “他正在认真准备,昨天晚上还加了个班。”晨钟回答。 晨钟刚放下电话,陈文铭就满脸汗水地进了办公室。 陈文铭听晨钟讲了崔局长来电话的事情之后,皱起了眉头。 “小晨,你是个刚到机关来的新同志,有些话我不得不讲,参谋在工作中最忌讳的是‘一问三不知’,但也不可能是‘三年早知道’,对有些事情要多听、多看、多问、多想,实事求是,调查研究,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晨钟看到陈文铭讲话时的表情比较严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陈文铭接着说:“今天是孩子第一天到新学校上学,我去学校送他,昨天就给在家主持工作的副局长请了假,你没必要在局长那里为我打掩护,我们工作再忙,有些个人的事情也要处理,这一点领导会理解。准备跟王部长出差的材料,昨天下午下班时我就已经送给首长秘书了。另外,昨天晚上我也没有加班,只是回来取走下班时忘在办公室里的自行车钥匙。” 陈文铭的几句话,像一杯冷水,把晨钟脸上原本有几分得意,后来又有几分茫然的表情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陈参谋,您、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不够诚实?” “不是的!”陈文铭肯定地说,“我知道你是想为我好,但是,有时候你无意间说了一句与实际不相付的话,以后可能要用很多话去弥补或者解释,甚至会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影响相互间的信任。我有过这方面的教训,有一次,张参谋上班时间去招待所看外地来京的一个战友,我对局长说他到其他局办事去了,局长后来知道真实情况后把我好熊了一顿,张参谋也批评我不能这样为同事打掩护。说话怕穿帮的唯一办法,就是永远不要说谎话,不管是什么时候,都要实话实说,这是机关参谋必须具备的品质,特别是在领导面前,更应该如此,借助一位名人说的话,即是:‘获得领导信任的技巧就是避免使用任何技巧’。” 晨钟红着脸说:“陈参谋,今天这件事对我教育很大。其实我的父母一直想用高尚的品德为我树起一杆纯洁心灵的标尺,教育我诚实守信,遵纪守法。我原来还比较注意从这些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后来看到社会上一些口是心非的人比言行一致的人能够获取更多利益时,思想上也有过波动,也有过困惑,这应该是问题的根源。” 陈文铭故作轻松地说:“不要把今天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你毕竟还是怕领导对我有不好的印象,才说了不该说的话,并不是要达到个人的某种目的。其实,老实忠厚是我国劳动人民自古以来保存至今的宝贵遗产,有些人并不想继承,更不会去发扬。多年前社会风气好的时候,说假话办不了真事,后来的有些时候和有些地方,是不说假话还真办不了真事。听说话,遍地都是君子,看行动,到处都有小人,社会上见死不救、见错不纠、见难就避、见利忘义的现象时有发生。以至于在生活的道路上,正直的人比虚伪的人往往会遇到更多的障碍。” “您讲的话很深刻,在观察和处理问题上,我以后要很好地向您学习请教。”晨钟真诚地说。 “这句话讲得不妥,在咱们小组这个小范围里,我们都应当向张参谋学习请教。”陈文铭也真诚地对晨钟说,“他长期在机关工作,既坚持原则,又注意灵活,很多事情处理得恰如其分,游刃有余,他不是钢板,而是铁丝,柔软得可以弯曲,坚硬得无法折断。尽管他脾气不太好,有时候说话太直,但我们依然很敬重他。” 陈文铭看到晨钟在认真地听自己讲话,又看到他面前摆放着的文件,转移了话题问:“今天的文件有急办的吗?” “没有,没有!”晨钟连忙回答,“只有一份请示件,要等首长有了批示再办,其他的都是阅件。” “那就好!”陈文铭接着原来的话题往下讲,“张参谋有时候说话不太好听,你和小郑都不要介意,不管是部长、局长,甚至是组长,都希望自己手下的人有水平、高素质,聪明的领导者懂得,自己的部属都成为英雄,他才能成为统帅,身后一群弱兵,他就不能称为强将。” 晨钟笑笑说:“您的话我非常理解,张参谋有时候是冷面孔、热心肠,他说我是‘大学学历,小学字迹’,我现在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照着他给我的钢笔硬笔字贴练半个小时的字。” “钢笔字应当练好,因为我们不可能走到哪里都带着打印机,有时候你的文笔虽好,人家一看见满纸鸡爪子印,先减少一半兴趣。在机关里工作,比写字更重要的是文字水平,郑罡刚到局里来的时候,张参谋批评过他几次,也给他找了不少范文让他学习。后来小郑一边学习起草机关文书,一边练习写诗词,诗词对文字的要求比较高,要字斟句酌,反复推敲,他的文字水平这一年多的时间应该说提高得比较快。” “郑参谋写的诗我看过,还有些韵味,我以后练习文字也从这方面入手。” “那倒不一定!”陈文铭说,“不过,诗词,特别是古诗词,遣词用字非常考究,古人写诗有很多流传下来的佳话,像‘三年成一句,一吟双泪流。’‘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语不惊人死不休’等等。我讲这些话的意思,无非是说,起草机关文书既要主题鲜明,也要文字简练,不能是‘关门闭户掩柴扉,一个孤人独自归。’重复罗嗦,没有重点。你和小郑都是城里长大的孩子,生活和学习条件优越,见多识广,思路敏捷,只要努力刻苦,想学习什么本领,肯定比我和张参谋这些农村出来的孩子要快。” 晨钟连忙摆手说:“话不能那样讲,城里的孩子缺少的就是农村孩子吃苦耐劳的这一课,在生活的道路上,我们是风和日丽,你们是雨急雪狂,我们是悠闲漫步,你们是艰难跋涉------” 陈文铭不等晨钟把话讲完就笑着说:“好,看来你以后可以与郑罡一起练习写诗了!” 城市的星空(六) 晨钟比郑罡小不了几岁,两个人的生活经历有不少相同之处,再加上同在一个小组里工作,同在一套房子里住宿,相互之间很快就了解了。郑罡是外向性格,爱说爱笑,办公室里老同志多,他说话不太随便,回到宿舍就云天雾地的与晨钟吹牛聊天。晨钟因为是机关里的新人,公众场合说话办事都还有些拘谨,回到宿舍也喜欢与郑罡谈谈心,两个人也经常在一起开开玩笑。 有一次,晨钟走进郑罡住的大房间,对他说:“你吃过晚饭就一直在这里坐着,该休息一会了,是不是又在练习写诗呀,前几天陈参谋还夸奖你文字水平提高很快,主要是得益于对诗词的研究,你以后写诗不要只是自我欣赏,也不能只有我一个读者,可以给报刊投投稿。” “我不是没有投过,但投出去的稿子都被退回来了。” 天气有些热,郑罡正在光着脊梁在微机旁上网,手指头没有停止动作,看了晨钟一眼说。 “你投的诗稿都是什么体?”晨钟又问。 “有自由体长短句,也有五律、七律。” “报刊对五律、七律的稿件可能会退稿,如果你写的是‘一律’的稿子,他们就不会再退了,我经常看到报刊的稿约上有‘来稿一律不退’这句话。”晨钟在郑罡的床上坐下来,笑着说。 “你是在取笑我?别人取笑我没有关系,要是连你也取笑我,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干脆跳进洗脸盆把自己淹死算了。”郑罡关掉微机,扯了扯麻木的手指,对晨钟说。 “你千万不能死,要不然,我们以后每年就要过两个端午节了,多吃一次粽子又要多花一些钱。” 郑罡哈哈大笑,肚子上的脂肪荡起层层涟漪,指着晨钟说:“你在领导和老参谋面前一副正经八摆的样子,在我面前很会耍贫嘴。” “要是白天晚上都一副正经八摆的样子,还不把人憋死了,白天被压抑的情绪晚上释放出来,生理上才能平衡,你别说我了,自己不也是一样。” “你讲的有道理!”郑罡抓了件衬衣披在身上,对晨钟说,“在基层工作的时候,年轻人比较多,晚上还可以一起唱歌下棋打台球,大机关里的干部一下班多数都是各回各的家,就苦了我们这些不快乐的单身汉。” “当单身汉不能怪别人,您老人家这把年纪早该成家立业了,是自己没抓紧,三十多岁了还屈尊与我一同住在单身宿舍里。” “我要是有你那样的自然条件,谈的女朋友早就论‘打’计算了。你看看我这身材,用有些女孩子的话说‘上身粗,下身短,不是馋,就是懒。’他们以貌取人,与我见一面,就在预选男朋友名单中对我按了删除键。”郑罡说着,生气地拍了一下面前的微机键盘,“要说我自己没抓紧也对,与我年龄相仿的同学、战友都进入爱情的坟墓,被判了‘极刑’,只有我是幸存者。不过,我上高中的时候身体还没有发福,与你一样苗条,毕业时就有两个女同学追过我。” “你们那时候是‘早恋’还是‘早乱’?” “既不是‘早恋’,也不是‘早乱’,她们俩追我,一个是我看了她一本小说没归还,一个是我借了她的电话卡想赖账。” “你的话有意思!”晨钟笑着说,“身材只是外部条件,我大姑的儿子各方面的条件与你差不多,他谈女朋友可以说是‘日新月异’,三个月不换人就算是‘老夫老妻’了。其实像你这样的家庭条件,在大街上随便走一趟,后边就会跟一大群。” “苍蝇还是蚊子?” “是蜜蜂,而且都是没有配偶的雌性。” 郑罡又哈哈地大笑起来,身上的脂肪又是一阵子“花枝乱颤”,他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水说:“你太不了解现在的女孩子了,她们既想坐宝马,也想骑白马,我上次谈的那个博士,脸蛋长得还可以,五官分布得当,而且一粒雀斑都没有,属于‘美加净’。但身材也不是太好,前胸不鼓后背鼓,腰肥脚大脖子粗,应该说与我还比较班配。她就是因为学历高一些,在我面前由博士变为‘剥士’,说出来的话像刀子,差点剥我一层皮。有些女孩子自信心特别强,总以为自己是公主,你就没想想你老爹是不是皇上。按说一个人生活也挺自在,结婚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咱们楼上原来住着一个退休干部的儿子,去年五一刚结婚,有一段时间两口子总是干架,不但恶语相向,还发生了肢体冲突,这种肢体冲突,在赛场叫拳击,在家里叫打架。我走在楼梯上,有时候还可以看到,男的额头上贴着胶布,女的嘴角上涂着碘酒。有一天,夜很深了,他们还在又吵又骂又摔东西,我实在受不了,就上楼敲门对他们讲:求求你们别闹了好不好,为世界和平与社会和谐多做点贡献。你知道最后怎么着了?两口子被窝还没暖热,今年过罢春节就离了。哎,你看过我去年作的一首诗吗?里边有两句是这样写的:窗外‘沙沙沙------’,那是风和树叶在对话;窗内‘咔咔咔------’,那是夫妻两人在打架。” 晨钟说:“你不要因为这种事情见多了,就患上惧怕结婚综合症,世上恩爱夫妻多得很,你不要视而不见,张参谋两口子感情就很深,重要的是他们能够互相支持、互相理解。” 郑罡点头说:“你这是一句实话,张参谋的爱人是从老家随军来的,她长相一般,不倾国,不倾城,但是能倾其所有,为丈夫和儿子营造一个最恰当的工作和学习环境。我是个性格开朗的人,不会患上惧怕结婚综合症,一段感情过去,低头默哀三分钟,然后挺胸抬头,走向新的生活。我刚才说话的意思不是害怕结婚,而是主张谈朋友和结婚都要慎重,有人说得好,结婚证书虽然只是一份简单的‘合同’,花不多的钱就可以‘买’到手,但它不能保证婚姻质量,也没有实行‘三包’和售后服务之类的承诺。” “你的话讲得很形象。”晨钟说,“我跟你说点正经事,崔局长今天下午说年轻参谋要加强文化和业务学习,我想报考军校的在职研究生班,不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咱们两个想到一块去了,我刚才上网也查看了几个院校的招生简章。” 晨钟高兴地说:“太好了,咱们俩尽量报考同一个院校,这样学习中有什么问题便于在一块商量。” 郑罡重新打开微机,一胖一瘦的两颗脑袋凑在了一起。 城市的星空(七) 陈文铭随部首长出差去了外地,张广源带着郑罡、晨钟在机关处理组里的正常事务。为了锻炼新参谋,局领导交办的对上的请示件、对下的批复件,以及有关的报告和呈批公文,他都让两个年轻人先起草,尔后自己再与他们一起修改。 吃过早饭,晨钟早早地就到了办公室,张广源让他把头一天发来的文件先浏览一遍,待郑罡上班之后有些事再商量。 郑罡一般都是踏着钟点上班,他一进办公室,张广源就问他:“今天又没有吃早饭吧?” “是的!”郑罡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停了几秒钟,又说,“你不是说让我减肥吗!” 张广源看了郑罡一眼,觉得他并不像是对自己的话有抵触情绪,只是顺口随便说说罢了,就笑着对他讲:“你有一个思维敏捷的头脑和一副食欲旺盛的肠胃,要多想事,少吃饭,少吃饭不是不吃饭,我看到有的报纸上说,早上不吃饭不仅不能达到减肥的目的,还有损于身体健康。一般说来,肥胖的人即使不是百病缠身,也是十病共存,你们这种体形的人到医院去,各个科的医生都会有事干。所以,我建议你每天跑步一小时,机关干部不但要提高综合素质,保持强健的体魄,也要注意自身形象,既便是为了谈朋友、找对象,也应当创造一个有利别人接受的自身条件。” “您的建议我虚心接受!” “坚决不改?” “不,不,是虑心接受,逐步改正。机关干部今年春天查体时,我仍然是中度脂肪肝,医生也警告我要多多运动,注意饮食。我现在不是早上不想起床,而是和小晨准备在职研究生考试,天天学习到深夜,想早起起不来。” “小晨晚上与你一样学习,他早上怎么起得来?” “我------我以后虚心向他学习!” “在生活上,你有些地方真要好好向小晨学习,他原来很多事情都干不好,连拿扫帚和用拖把都让人看着别别扭扭的,现在好了,干什么都很熟练。”张广源对郑罡说,“好了,现在说正经事,机关直属的研究院准备筹划一个建院六十周年的庆祝活动,到时候还要邀请机关首长和有关部门的同志参加,今天上午十点钟开个协调会,局领导让我们去一个参谋,地点在研究院办公楼的十层大会议室,你去一下!” “明白了,我先从车队要台车,一会儿就走。” “不用要车,机关离研究院只有两站地,我们几个人有些事先碰个头,完事之后你早点出发,走着去。” 郑罡不情愿地点点头。 郑罡走后,张广源对晨钟说,刚才我给崔局长汇报了,前两天一个直属单位报上来的那个请示件,有些情况说得不是很明白,我们先将有关问题了解清楚后再向首长提出建议。 晨钟说:“刚才王部长的秘书打电话过来了,催问这件事的办理情况。” “首长秘书的电话要区别对待,如果他是传达首长指示,我们坚决执行,如果只是秘书个人的意见,不能成为我们办事的依据。问题是有时候我们不能够区分得太清楚,所以,最好有文字为依据。有些基层单位的同志,总是喜欢把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我说的首长身边的工作人员,也包括我们——作为解决问题的突破口,甚至对他们进行感情投资,或者不仅仅是感情方面的投资,使他们手中的权力和便利条件成为本单位或个人索取财力、物力的一部分。” “遇到这样的问题怎么解决好呢?”晨钟听了张广源的话,有些困惑,像课堂上的学生向老师提问题。 “解决类似的问题没有一定的公式,我觉得,首要的是要敢于坚持原则,头脑清醒、脚跟站稳,头脑清醒不会是非不分,脚跟站稳不会左右摇摆。” 晨钟没有完全听明白张广源的话。 张广源接着说:“现在不管在什么地方,要做到坚持原则很不容易。你看看河道里的石头,有角有棱的难以走远,只有光溜圆滑的,才能随波逐流,一直向前。好了,这些话不再说了,免得你有太多的思想压力。有些基层单位由于受环境的影响和条件的限制,看问题、做事情,眼光相对短浅,思路不够开阔,需要机关的指导。记得那一年,由于副食品一类的物资紧缺,机关要求各直属单位采取措施,因地制宜,努力改善官兵生活。有一个位于山区单位的领导,为了响应机关号召,花了十来万块钱修建了一个大鱼塘,大鱼塘建成后,由于水源没有保证,干涸多年的石头坑成了狭隘观念的纪念碑。当然,机关里的工作人员也不是天生聪明,提出正确的解决问题的意见,要靠实事求是,调查研究。我最不喜欢那些夸夸其谈的人,坐在办公室里凭空想象,轻而易举地让公鸡下蛋、母鸡打鸣。我刚才给崔局长讲了,等陈参谋出差回来之后,你再安排时间到要求解决问题的那个直属单位去一趟,把有些情况搞清楚。” “张参谋,说实话,我这个人心眼有些实,办事比较死板,适应机关的工作可能还要有一个比较长的过程。” “机关需要多种人才,作风正派,工作认真,是最起码的要求,不一定都要能说会道,才思敏捷。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假如我是开磨坊的,会觉得一头驴比一匹马更好用;如果我是种田的,会感到一头牛比一头驴更合适。我的意思是说,每个人都是一道风景,不管是青山绿水或是荒漠沙滩,关键在于,你在一个地方工作若干年之后,能不能给别人留下一些值得回味的记忆,包括个人的品质和工作业绩。前几年,咱们这里处理过两个犯错误的干部,都是副局长,他们俩平时的主要心思都没有放在工作上,群众基础也比较差,之所以能当上领导干部,一个靠聪明的脑袋,一个靠充实的口袋,前者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后者是伸手被抓住。” 晨钟很有感触地说:“我们这些年轻人与你们这些老同志一起在机关工作,不仅要熟悉业务,更要学习做人。” “新老同志都有个互相学习的问题,老同志工作经验丰富,但容易安于现状,在安于现状的温床上培养自满的情绪,是不需要施用肥料的,我们这个年龄的行政干部,多数不会利用微机编程序、打表格,总觉得难学、费劲,其实是思想上没有压力。当然,在机关里怎么样做人也是一门学问,有时候处理问题太硬了不行,太软了也不行,太直爽了不行,太隐讳了也不行。中庸之道在中国存在了几千年,教会了人们在很多情况下如何选择中间道路。有人说得好,生活中的平衡是以自身的倾斜为代价的,说白了就是要严以律己,宽以待人。有一点你要记住,与人相处,不要贬低同事,贬低别人的同时,也等于贬低了自己。也不要吹捧领导,拍马屁的人,首先脏了自己的巴掌,奉承人的人,首先污了自己的口腔。我说的这些话不一定对,有些可能是误人子弟。” “你的很多话都是经验之谈,我听了很受启发,真有‘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你怎么也这样说,我的好多观点都过时了,如果说我说的话像一本书,差不多可以算是旧书重印或者说是‘非法出版物’。” 张广源说着,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两张票对晨钟说:“有件事刚才我忘记对小郑讲了,研究院本周六晚上进行庆祝建院六十周年文艺演出的彩排,请机关去一些同志与研究院的领导一起审查节目,崔局长给了咱们组两张票,审查节目是客气话,你与小郑一起去,给他们捧捧场吧!” “还是我自己去吧,郑参谋他------最近------” “他最近有什么事吗?” “他应该在谈朋友。” “噢,这是好事,要是那样他就别去了,我把票一块给你,你约局里的其他没有票的年轻参谋一起去,票已经送来了,不去不好。有一件事我还要提醒你,别光在一旁看着郑罡谈朋友,你的个人问题也该考虑了。” “我刚来机关不久,等工作程序和基本的情况熟悉了之后再说吧!” 晨钟红着脸说。 城市的星空(八) 太阳下山了,黄昏不喊“报告”,不写“请示”,就悄悄地侵入了宿舍楼的房间,晨钟从微机旁边站起身来,“叭”的一声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亮光又把黄昏毫不客气地从房间里撵了出去。 他走进郑罡住的大房间,看到郑罡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参考书和稿纸,正闭着眼睛,戴着耳机,摇晃着脑袋在听音乐,嘴巴里还嘟嘟囔囔地与录音机里的乐器进行着二重奏。晨钟帮他把房间的电灯打开,用手碰碰他的肩膀说:“你不但是普希金的学生,还成了贝多芬的弟子,哼的什么曲子?” “看书看累了,休息一会,我是老母猪犯懒,瞎哼哼!”郑罡摘下耳机说。 “平时学习不要太累了,注意积蓄体力,双休日好有精力陪女朋友逛公园、溜马路。” 郑罡听晨钟提起自己的女朋友,立刻来了精神,兴奋地说:“我做梦梦见她了,我们俩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几千人像是庆祝中国足球队在世界杯拿了冠军一样疯狂地呐喊。” “你是什么时间梦见她的?” “昨天中午睡午觉的时候。” “那是白日做梦。” “为了使这个美梦能够延续,昨天晚上刚过十点钟我就又躺在床上了,结果一直睡到今天上午七点多钟,大脑也没有把续集的剧本写出来。” “听说你女朋友的模样长得很漂亮,可惜上次来的时候我在办公室加班,没有瞻仰到她的尊容。”晨钟遗憾地说。 “她来我们这里只坐了半个小时,那一天我真想等你回来见见她,与她说说话,有个初步印象,给我当当参谋。她要走的时候,我不便于说让她等你,只是对她讲,你吃过饭再走吧,我爷不让你现在走。她奇怪地说,我走不走与你爷什么关系?我说我爷叫‘老天’,他放屁刮大风,撒尿下大雨,你到门外看看,他的脸色变了,你暂时回不去。她好像不想在这里多呆,也不愿意多说多少话,拿了我一把伞就冒雨走了。” “你们也见过几次面了,她是什么样的性格,脾气好不好,是‘小鸟’还是‘老虎’?” “性格和脾气怎么样都没有太大关系,关键是要通情达理,我最讨厌蛮不讲理的女孩子。那是去年的事情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穿便装去银行交手机欠费,在营业厅前边的人行便道上,一个二十多岁穿着很时髦的女孩子,骑着电动自行车把一个农民工模样的中年男子撞倒了,她不但不道歉,反而斥责人家不会走路。旁边的几个人都用眼光表现出对女孩子的不满,但是没有说什么,我在一旁看不下去,从地上拉起中年男人,对女孩子说,姑娘,你撞了别人,不说对不起,火气还那么大,是刚失恋吧?那个女孩子羞红了脸,扭头骂了我一句‘德性’!我说你想‘得性’,将来找你的丈夫去要。女孩子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在别人的叽笑声中骑上电动自行车走了,我想她那一天肯定会气得月经失调、神经错乱。对这种不讲公德的人,就应当伸出一个指头向她刮脸皮。” “你不应当刮她的脸皮,而应该把她拉到一边。” “把她拉到一边干什么?” “给她做‘艰苦细致’的思想工作。” 郑罡指着晨钟的鼻子笑着说:“你这个小晨,表面上看着规规矩矩的,内心比我还坏,是不是想占人家便宜?” 晨钟故做认真地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占女孩子便宜的事,我是既无贼心也无贼胆。不过有些平时看着很守规矩的人,像是出事故的动车组一样,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出现惊人的越轨之举。我有个大学同学,现在是某银行的职员。他平时与女孩子一说话就脸红,与女朋友谈了两年恋爱,我们从来没有见他们拉过手。结果大学毕业后刚五个月,他就完成了一加一等于三的算术题,从医院的妇产科领着老婆、抱着儿子回家了。” “这叫先上车,后买票,怀着孩子上花轿。” “最让人难以想象的是,结婚一年后,他竟然在公交车上对别的女孩子袭胸。” “袭胸?我有个好主意能治这种人——让他们都去边疆的奶牛养殖场去当挤奶员,而且大冬天也不准戴手套。嘿,你别光说别人的事了,什么时候自己也谈个女朋友,带过来让咱瞧瞧。” 晨钟叹了一口气说:“我父母给我约法三章,二十六岁以前不准谈朋友,二十八岁以前不准结婚,前几天张参谋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没有好意思对他说我父母对这件事有具体要求。” 郑罡不解地说:“我父母原来对我管得也很严,我从学校一回家,他们就用嘴巴折磨我的耳朵,一个说教,一个唠叨,搞得我不厌其烦。后来他们看我有越来越严重的逆反心理,索性就不再管我那么多了。” “我父母严厉地管教我,源于我曾经有过早交女朋友的案例,那件事的结果导致我当时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 “那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事情?” “很久以前。” “很久是多久?” “很久就是------这么给你说吧,我们相互偷着传递的情书都是用甲骨文写在竹简上的。” 郑罡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个小晨,说话越来越有意思,还想在我面前倚老卖老!” 晨钟也笑了,连忙说:“我可不敢在‘老前辈’面前倚老卖老,我和那个女孩子互有好感,是在上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俩都不满十六周岁,按说是够早的吧!” “父母的话,有时候可以不听,有时候不得不听,他们对子女管得不论是很严或者是不太严,都是一种爱的本能。有时候父母对你的爱,只有等事情经过之后,细细寻思,闭上眼睛才能看得到。” 晨钟赞同郑罡的话,点点头说:“其实有些单位的领导,与父母一样,也是从爱护部属出发,不过有时候更不容易被人理解就是了。” “我们还算是幸运,局长、组长都是好领导。”郑罡说,“对于这样的领导,有些工作他们提了要求,我们要做好,没有提要求,我们也要主动做好。好了,时间不早啦,你快回你的房间复习吧,我也该看会书了。” “着什么急呀,我今天的复习任务已经完成,现在没什么事了,想与你聊一会儿天。” “我不想再聊了,你要是没事了,一个人去阳台上数星星。” “我从小就讨厌算术,数星星数不过来。” “那就数月亮!” 晨钟伸头看了看阳台外边,对郑罡说:“去年夏天的一个双休日,我和父母在郊区的‘农家乐’住了两天,山村的夜晚,一轮皓月斜挂,满天繁星闪烁,真是好看。城市的星空总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颗星星还躲躲闪闪地不愿意见人。” 郑罡不以为然地说:“城市星空的星星和城市生活的人们一样,在一定的背景下就很难显现出自己的光亮来。就拿我们这个机关大院来说吧,将星如节日的焰火,一颗颗腾空而起,校官、尉官在他们耀眼的光辉下就会显得暗淡。其实,我们在基层的时候,也都是优秀干部,选调到机关以后,就成了‘实习生’、‘学徒工’。” “这话似乎是有点道理!” 晨钟自言自语地说着,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间。 城市的星空(九) 饭馆的小包间里烟雾腾腾,陈文铭推开窗户,不高兴地对李开华说:“你再抽烟我们俩就成熏人肉了,我真不明白,北京市只强制汽车尾气排放,为什么不强制烟民抽烟。哎,你怎么改抽这个牌子的香烟了,是不是生意不好,抽不起好烟了?” 李开华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陈文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又说:“茶水也没有以前的好喝,今天真是见鬼了,而且是一个小气鬼。” 李开华不理会陈文铭的风凉话,掐灭了烟头说:“你这个神仙是真难请,打了几次电话还不想出来。你让我去你家吃饭,如果只是你和嫂子、侄子在家,我肯定去了。你丈母娘现在与你们一起生活,我是真不想见她,她今年应该是六十五岁了吧,属相是小老鼠,可说话像老狐狸------” 陈文铭不高兴地放下茶杯说:“你有正经话没有?再胡说八道我就走了!” 李开华把陈文铭放下的茶杯又端起来,递给他说:“正经话待一会儿再说,咱们俩好久不见了,先聊聊天。我也知道,与你聊天难以聊到一块去,我们现在不是一类人。” “现在提倡垃圾分类,你说说你属于哪一类?” 李开华听了陈文铭的话,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说:“你说我属于哪一类就算哪一类,垃圾也是可再生能源。我知道你现在不喜欢我,你不喜欢我,我也不计较,全国即使有一亿人不喜欢我,我也不怕,还有其他十三亿人有可能都会喜欢我。” 听了李开华的话,陈文铭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最近是不是到医院偷偷地做了器官摘除手术,怎么没心没肺的?” 李开华并不在乎陈文铭的挖苦,看了看手表说:“我过一会儿还有一个饭局,得过去赶场,咱们现在言归正传。上个星期三的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在歌舞厅喝茶唱歌,你别撇嘴,我先替你把丑话说了——大粪坑是屎壳螂的银行,垃圾筒是臭苍蝇的食堂,啥人喜欢啥地方,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是臭味相投,一丘之貉,这下子你高兴了吧!” “你还算有自知之明!” 陈文铭笑着说。 李开华接着往下讲:“我的那帮哥们、姐们——或者说是狐朋狗友,当中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曾经在类似歌舞厅的场合见过她两次,也算是认识吧!从外表看,她很单纯,脸上的笑容比蒙娜丽莎都可爱,一对小酒窝更是迷人,让人见了狠不能跳进去一醉方休。实际上,她的皮肤白得像藕,心眼也多得像藕,关系网撒得很广,净想捞大鱼。听一个哥们讲,她在一个公司当总经理助理的时候,犯过一次错误,总经理对她‘面对面’教育,进行了‘不严肃’处理,让她不花钱在自己宿舍的大床上白睡了一个晚上------你瞪什么眼?咱扯远了再扯回来不就得了------你知道,我这个人五音不全,上中学的时候,咱们的音乐老师说我一张嘴唱歌能把狼引过来,而且引来的都是母狼。在歌舞厅,一般情况下我都是抽烟喝茶听别人唱歌。正好那一天那个女孩子的‘音道’——别误会,我说的是发音的通道,也就是嗓子,出了点毛病,无法一展歌喉,在别人唱歌的时候,我们俩坐在一边聊了一会儿天。” 陈文铭不耐烦的表情显而易见。 “你别着急,快说到你感兴趣的地方了。”李开华接着说,“我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说最近刚谈了一个部队的军官,这个军官的个人自然条件不是太好,矮矮胖胖的,但是他在大机关工作,父亲又是高干,家庭背景好,很有发展潜力。” 陈文铭心里一激灵,马上想到了郑罡,连忙问李开华:“她说那个军官叫什么名字了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问,听女孩子说的意思,他工作的地点离你不远,也可能与你是一个单位的。事过之后我才想到,如果那个军官是你的熟人或者同事,人家不等于找了个被别人使用过的‘二手货’吗,用买马的钱牵回家一头歪嘴骡子太吃亏了,所以,才打电话把你约出来说说这件事。” “你还算有点良心,这件事不要再对别人讲了,我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再说。不过,有一点值得怀疑,混迹于商海的女孩子喜欢花天酒地,会找一个拿死工资的军人过清贫日子?” “按照有些人的想法,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可以傍个大款。但是,也有些人不这么想,再大的大款也没有公款大,现在女孩子嫁一个有权管钱的公务人员最好不过。过去是认钱作父的多,现在是认官当爹的多,如果你当官又有钱,她可以喊你喊爷爷。” 陈文铭不高兴地说:“你别胡扯了,大款是个人的钱,可以随便花,公款是大家的钱,乱用就犯法。再说当官的也不是个个都有权、都有钱,像我们这样的军官虽然在部队也算个‘官’,只不过是大机关里的小办事员,除了工资条上的钱和节假日补助费,基本上就没有其他收入了。” 这一次是李开华撇嘴了,不屑地对陈文铭说:“清水衙门四两油,你的话谁信呀?个人的钱用了会心疼,公家的钱不用白不用,目前可以说每天都有公务人员用了公家的钱被判刑或者受罚,这还不过是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人在逍遥法外,现在不管是灰老鼠或是白老鼠,不被猫抓住就是幸运老鼠。” 陈文铭也不理会李开华那么多,站起身来对他说:“你还有其他的事情没有?没有了,那好,咱们撤!” 城市的星空(十) 晨钟挨了张广源一顿批评,心里反而很高兴。 张广源由副师职参谋改为副局长的任命下发之后,很多人都感到吃惊,机关里谁提局长、副局长,一般都会酝酿较长时间,群众中也会有一些传说,而张广源这个副局长当的有点突然,除了相关的几个人知情,其他的人事先都没有看到迹象。 崔局长对张广源说,他也是在部党委研究上报任用干部名单时才知道消息的,据王部长讲,是上边管干部的晨副主任向部里推荐了张广源。“你是不是找过或托别人找过晨副主任?”崔局长问张广源。 张广源莫明其妙地说:“什么陈副主任、新副主任,我根本就不认识。我已经是五十来岁的副师职参谋了,只想把自己分管的那点工作做好,托关系、找靠山的事,我不擅长,也没兴趣,仕途上人多拥挤,而且经常堵车,让别人在官道上去争去抢好了。” 崔局长有些不解地说:“这就奇怪了,据王部长说,晨副主任对你的情况好像还比较了解,他还对王部长说,像张广源这样德才兼备的干部不放到领导岗位上,是我们部门的失职。” 张广源委屈地提高了音调,有些着急地说:“崔局长,你不应该怀疑我的话,你告诉我陈副主任叫陈什么,我直接打电话问他,宁可这个副局长不当,也不能落个跑官要官的名声。” “这就没必要了!”崔局长看到张广源认真的样子,禁不住笑起来,劝他说,“你别着急,晨副主任虽然任职时间不是太长,我也是只见过他两次,听别人反映说这个首长作风深入,为人正直。他姓晨,不是耳朵陈,是早晨的晨。” “是早晨的晨------”张广源听了崔局长的话,一下子楞住了。他好像听一个朋友讲过,晨钟与一个高级干部有血缘关系,他也曾经问过晨钟,但晨钟断然否认,难道是他对自己说了假话,并且在中间起了作用? 他在崔局长面前没有敢再说什么。 在夜深人静的操场上,面对张广源的诘问,晨钟平静地说:“我与你说的晨副主任确实没有血缘关系,我喊他大伯,因为他是我爷爷的养子。我大伯小时候很苦,是个孤儿,但是很有志气,在学校上学是优秀学生,到部队后,是抗震救灾的模范,也是自卫还击作战的英雄。他对我的成长影响很大,不管是不是他的亲侄子,我都不希望因为与他的关系而获得特殊的照顾。我到领导机关来,是按正常程序调动,我大伯没有为我说一句话。我到机关工作以后,也没有给任何人说过与他的关系,主要是怕别人用有色眼镜看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信息?我大伯的独生女儿在国外读博士,我倒是有时去他家,他也总是问我一些情况,我向他反映过干部使用中的有些现象和个人的看法,也几次拿你举例子,但并不是有意为你说情或者鸣不平。我大伯做了几十年的干部工作,我相信他的鉴别力,他肯定对你的情况进行过了解,才向有关领导提出使用你的建议的。” 张广源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以后不要再在领导面前------胡说八道!别人要是说我找领导跑官要官,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你身上本来就不脏,跳黄河里干什么,黄河水浑,不是越洗越不干净吗?” “不管怎么说,你以后别在你大伯面前再讲我的事。” “记住了,你的批评我虚心接受!” 晨钟笑着对张广源说。 这是一个距机关较远但环境幽静的特色小吃店。 今天是周末,郑罡洗了澡,理了发,还特意穿了一件有长条格格的衬衣,身上像是打了条形码。他今天晚上做东,要请组里其他的三个人吃饭。 晨钟跟着郑罡先到饭馆的包间点菜,过了半个小时,局里的司机才把张广源和陈文铭送过来。 “小郑,你调机关时间不长,周围什么地方有好吃的都了解得很清楚,我在机关二十多年,也不知道这里有个饭馆。”张广源笑着对从包间里跑出来接他的郑罡说。 “那当然,识‘食物’者为俊杰吗!”郑罡做个鬼脸说。 陈文铭在一旁开玩笑说:“郑参谋,你今天穿上这件衣服很好看,像是一只漂亮的------木桶。” 郑罡无奈地说:“唉,没法子,人瘦了可以打肿脸充胖子;人胖了,怎么掩饰都不显瘦,你们以后给我介绍对象,都要让女孩子隔着门缝看我。” 四个人落座以后,郑罡举起酒杯说:“今天请各位到这个小吃店小坐吃小吃有两层小意思,一是祝贺张参谋荣升为张副局长,也祝贺陈参谋荣升为组长,我们组最近肯定还要再调新人来,同时祝贺小晨即将由新参谋荣升为老参谋;二是感谢三位同事平时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这个人小毛病多,希望以后除了关心帮助,还要批评教育。” 张广源举着酒杯说:“你还要特别感谢陈参谋,是他及时为你提供信息,让你没有掉进漂亮女人的酒窝里,成为失足男青年。” 郑罡红着脸说:“张副局长说得对,记得我以前还给小晨讲过,谈女朋友和结婚都要特别慎重,结果自己反而百虑一失。” 晨钟也举着酒杯说:“我们还要祝贺郑参谋的诗作终于在报纸上公开发表。” “学习写诗不过是为提高机关文书写作水平的一种方式,不值得一提。”郑罡不以为然地说,“好,咱们边喝边说,来,干杯!” 几个人推杯换盏,一会儿一瓶白酒就见了底。 陈文铭酒量很小,其他三个人思维正常、脸不改色,他已经头昏脑胀、满面通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拉着郑罡的胳膊说:“小郑啊,找女朋友这事不能着急,找不到二十多岁的,就找一个三十多岁的;找不到长得漂亮的,就找一个长得一般的;吃不到天鹅肉,就去吃、吃烤鸭。不正经的女人是有毒食品,咱宁愿饿肚子,也不能尝一、一口。” 张广源笑着对陈文铭说:“你这不是把咱们小郑比作癞蛤蟆了吗!” 晨钟看陈文铭喝的有点过,也站起来,扶着他的身子对郑罡说:“陈参谋说话的意思是好饭不怕晚,也就是说,错过了欣赏三月的春兰,就观赏九月的秋菊。” “陈参谋有话坐下来说,还是小晨的话讲得文雅!”张广源说,“谈朋友就像乘公交车,发现坐错车了,到站下来赶快再倒别的车;结婚就像在北京坐地铁,有时候想上去不容易,有时候想下来也不容易。所以,谈女朋友要慎重,结婚更要慎重。” 郑罡说:“其实,我这个人就是想追求圆满,各方面的因素都想照顾到,结果除了身体圆满之外,其他的都没有圆满。前一段时间结交的那个女孩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不错,她是在我与女博士分手后精神倍感空虚的时候乘虚而入的,那个时候,我对问题的分析有偏差。” 陈文铭趴在桌子上,口齿不清地说:“谈女朋友不能充大------大方,在经费上不能投入太多,只要不结婚,你就有可能是花钱养活别人的------老婆。” 张广源说:“陈参谋休息一会吧,我们说的话与你想的事不是一个意思。” 陈文铭闭着眼睛不再讲话。 张广源对两个年轻参谋说:“我以前只是在工作上严格要求你们,忽视了年轻同志生活中的个人问题,这是个失误,生活上的问题解决好了,才能集中精力把工作做好。你们两个年龄都不小了,个人的问题都要抓紧,为了知根知底,我建议你们的着眼点先放在机关的女工作人员和老干部家里的女孩子身上,不要怕别人说兔子吃窝边草,有一句话叫做,既然窝边就有草,何必再到远处找,这句话说的有道理。” 两个年轻人听了张广源的话都笑了。 郑罡给晨钟开玩笑说:“小晨,张副局长的指示我们要坚决贯彻执行,我看机关保密室新来的保密员对你有点意思,你每次去承办文件,她的视线缠绕到你身上解都解不开。” 晨钟也给郑罡开玩笑说:“我看机关服务中心年轻的女经理模样漂亮,体态丰满,与你比较班配。不过有一点,她一只耳朵戴两只耳环,虽说两只耳朵上也是四个圈,但可能要比一台奥迪车难以驾驭。” “你们两个越说离题越远。”张广源对两个年轻参谋说,“工作和生活是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生活问题处理好了工作才有干劲,工作做出成绩了,女孩子自然就会找上门来。今天就这样吧,小晨扶着陈参谋往外走,咱们叫一辆出租车,一起回机关大院!” (本篇完) 住院(一) 这所军队医院不仅全军闻名,而且闻名全国。 这所医院聚集了全军乃至全国著名的专家教授,拥有全国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如果你有幸,不,应当说不幸染病,不得不到这个医院去治疗的时候,你会有一种感觉,好像世上所有的人都在害病,都在这里开方取药找医生,而且来这里看病的老百姓比军人要多得多,门诊大楼里,操不同口音、着不同服装的男人和女人,匆忙地跑前跑后,急切地上楼下楼,人挤人,脸对脸,全无了陌生人之间应有的距离和矜持。 到这里来的病人或病人亲属,办理治疗手续和交费的时候,你分不出谁是穷人谁是富人,谁是官员谁是百姓,对医院的工作人员都一样的表示出谦恭,对收费的标准都一样的不认为不公。 在这个医院里看病难,住院更难,属于典型的“一床难求”,即便是医生给你开了入院证明,半年六个月才能等上床位也是常事。按照这个时间计算,越轨女孩子肚子里怀了孩子想住院打胎,等排上队的时候,只有准备去妇产科当产妇、品尝苦涩的禁果了。当然,这只是“理论数据”,打胎不一定非要住院,需要住院医生也会采取有力措施,不让你等那么久,以免私生子满大街跑。 挂号大厅里熙熙攘攘,张玉梁虽然穿着军衣,佩带着上尉军衔,但是却不能在“军人挂号处”排队挂号,因为他是带着父亲来看病,要挂地方人员的号。 张连根老汉六十多岁的年龄,看上去像是七十多岁的样子。被生活重担压弯了的腰佝偻着,整个人的身体成了一张弓,蜡黄的脸上沟渠纵横,书写着他在艰难环境吃苦受累的全部履历。现在农村的年轻人穿上时髦服装,与城市的年轻人相比,没有多大区别,但是上了年纪的人不一样,即使完全是城里人打扮,别人也会看出来你是农民,因为长期的农村生活会在一个人身上铭刻上无法磨灭的印记。 张老汉被大儿子张玉柱搀扶着,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好像玉柱的手一松,他就会瘫坐在地面上。 张连根两眼已经昏花,但是二儿子玉梁那一团模糊的绿色身影,一直在他的视线内。 张连根在玉梁面前一直有一种负疚的感觉,在生产大队当党支部书记的那些年,他的一颗心都操在了大伙身上,对这个从小就不吵不闹、乖巧听话的二儿子,自己几乎就没有怎么管过。直到玉梁高中毕业考上军校,快要离开家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多年来,自己没有尽到一个当爸爸的责任。现在的这个家在经济上主要靠玉梁支撑了,为了省出更多的钱补贴家里,玉梁把自己生活上的开支已经压缩到最低限度。不久前,是他今年第二次回去探家,他说回家是坐的火车卧铺,但他妈妈给他洗衣服时发现了口袋里揉皱了的一张硬纸片,玉柱对妈妈说,那是火车硬座车票。 “对象吹了?”今天早上下了火车一见玉梁的面,爸爸就问。他要对二儿子已经打电话告诉家里的信息再证实一遍。 “吹了!”玉梁肯定地回答。 “谈了一年多,咋就吹了?” “前边是一年多,后边是一辈子。” 爸爸知道,女孩子给儿子吹的原因之一,是玉梁的家在农村,两个老人身体状况都不是太好,经济负担太重。 “大娃子,像这样的大医院,挂个号要多少钱?”张连根看玉梁还在蛇一样的长队里排着,有气无力地问玉柱。 “挂普通号要不了几个钱,挂专家号收费可能高一些。”玉柱回答。 “给你弟说,挂个普通号就行了。” “我弟说了,这一次要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你的病治好。” 张连根听了玉柱的话不再言语,闭上干涩的眼睛,任凭嘈杂的人声冲击脆弱的耳膜。 今年春天,县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之后,张连根并没有把自己得了肝炎的事告诉玉梁,农村得肝炎病的人不少。过去医疗条件不好,肝炎病不好治,老家农村就有“肝炎肝炎,活不了三年,条件不好,还要提前”的说法。现在医疗条件和生活条件都比过去好了,肝炎不算是难治的病,治起来比较麻烦就是了,“得了肝炎,住院半年,半年不好,没完没了。”这是一种新的说法。 也正是自己的心存侥幸和粗心大意,时间不是太长,张连根就觉得肝部越来越不舒服,县医院的医生对他说,可能是得了肝硬化,让他最好到大医院确诊,他这才也不得不让玉柱给玉梁打了个电话。 玉梁已经是二十五六岁的人了,好不容易谈个对象还吹了,张连根觉得,这比自己得了肝病还让人心里难受。 玉梁手里拿着挂到的专家号,走过来轻轻地喊了一声“爸”,张连根才艰难地把眼皮睁开。 住院(二) 卫生部办公楼里首长们办公的这一层,总是静悄悄的。 杨文汉看看手表,再有七八分钟就要开会了,才连忙把桌子上的文件收拾起来,锁进保险柜里,拿起笔记本朝楼上的会议室走去。 “部长,请您等一下!”杨文汉刚走到楼梯口,秘书小方追上来,悄声对他说,“大营门来电话,说是你二叔从老家来了。” 杨文汉皱了一下眉头,为难地说:“我家里现在没有人,你先安排他在招待所住下,我开完会再过去看他。” 杨文汉有点心神不定地开完会,赶紧往招待所走,心里猜测着二叔这一次为什么来北京。 二叔年近古稀,小时候有点调皮捣蛋,只喜欢四处瞎跑,不愿意进课堂念书,从小就跟着干活的大人们在田地里撒野。由于没有上过学,五尺长的扁担,一条横在面前,知道那是个“一”字,两条横在面前,不知道那是个“二”字。有一次生产队里分柴草,他不认识夹在柴草堆上写有自己名字的字条,看到别人一个一个地用架子车往家里拉分得的东西,他在一旁急得大喊:“我在哪,哪个是我!”这件事在村里一度留下笑柄。 杨文汉的父亲去世比较早,妈妈带着几个孩子能够度过缺吃少喝的艰难岁月,多亏了二叔。 二叔虽说没有文化,但是身强力壮,在生产队里干活能拿男劳动力最高的工分,他在三十岁那年才与一个有点痴呆的女人结了婚。 有点痴呆的婶婶人很厚道,对二叔照顾也算周到,她与二叔结婚后的第二年,与肚子里的孩子一起,被村里的“赤脚医生”送上了不归路。 二叔此后没有再结婚,他与杨文汉的父亲只有弟兄两个,对自己的几个侄儿侄女如同己出,把杨文汉家的苦活、累活全包了。即使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最困难的那些时日,他也能够帮助寡妇嫂子让孩子们开学时能交上学费、过年时能穿上新衣。 后来,杨文汉应征入伍、被推荐上军校、提干;再后来,结婚、育女,一步,一步,自然得像是行云流水。 杨文汉的爱人是他在重庆第三军医大学学习时的同学,通情达理,宽厚待人。她知道二叔以前对待杨文汉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尽心,所以对待二叔也像对待自己的婆婆一样亲近。 二叔第一次到北京来,是在杨文汉结婚之后不久。 杨文汉小两口星期天陪着二叔玩了一天,上午去了颐和园,二叔说:“这么好的一片地方,不种庄稼,只栽草种树,真可惜!”下午去了动物园,二叔说:“这么多马和牛,不拉犁、不拖车,天天养着它们,白白浪费草料!” 二叔最不习惯的事是在城里边动一动就要花钱:“喝一碗茶水就要花七毛钱,这日子让人怎么过?” “一碗茶不是七毛钱,是两毛钱。”杨文汉纠正他。 二叔脖子一挺,说:“怎么不是七毛钱,我喝一碗茶水花两毛钱,上厕所去撒了一泡尿,看厕所的老头又找我要了五毛钱,加在一起不是七毛钱吗?我不喝那碗茶水也不会去撒那泡尿!” 自从那天出去之后,二叔就再也不想再出去了。第四天就说住在城里憋得慌,催着杨文汉给他买火车票回家。 此后的很多年,二叔除了女儿上大学的时候来过一次以外,其他时间就再也没有再到北京来过。 “提前连个电话都不打,不知道二叔这次突然到北京来究竟有什么事?”杨文汉心里边想边朝招待所的方向走,一抬头,远远地看见方秘书正站在招待所的大门口等着他。 住院(三) 天气冷了,北风把树枝、电线都当成乐器,演奏着凄凉的歌。施工机械不畏严寒,伸出长臂,挖掘着城市的土地,栽种下一幢又一幢的高楼大厦。 张玉梁不知道新建的高楼大厦是干什么用的,肯定不是用来开办医院,不然老百姓进城看病就不会那样作难。 为了节省开支,张玉梁将父亲和哥哥安排在了一个城乡结合部的小旅馆里。这个名为“益众”的小旅馆只有一个小院、十几间平房,每个房间每天收费七十元,一个房间两张单人床,没有单独的卫生间,一台小电视,一看就知道是从废品收购站低价买来的。房间里的被褥床单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枕巾是众多的男人和女人共同用后脑勺加工出来的“油毛毡”。 爸爸和哥哥在这里住宿条件虽然差一些,但价格比机关招待所便宜多了,要尽量省出更多的钱给父亲治病。 张玉梁让服务员更换了枕巾,往暖水瓶里补充了一些开水,与哥哥一起,搀扶着已经筋疲力尽的老人赶快躺下来休息。 爷儿三人简单地吃了一些从路边饭馆里买回来的食品,玉梁刚想抽一会时间和哥哥简单的聊一聊家里的情况,不料玉柱身体住床上一歪就响起了呼噜声。 他昨天在火车上照顾了老人一个晚上,今天又陪着老人在医院做了大半天检查,确实是累了。 玉梁坐在父亲床边的旧木头椅子上,仔细端祥着父亲的面孔,心里在隐隐作疼。无情的时光之手不停地为父亲做着整容手术,现在呈现眼前的是一张典型的老人的脸,满面的皱纹如同一团搅在一起的乱麻,蜡黄的皮肤像是跌落尘埃的秋叶。苦惯了、忙惯了的父亲,从村党支部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后的这几年时间,由于以前身体透支太多,明显地衰老加速,当年的威严在这张脸上早已不复存在。玉梁还清楚地记得,在自己参军前后的那些年里,父亲那张自信、刚毅的脸,像是一面旗帜,引领着村里的父老乡亲开始是战天斗地、苦度春秋,后来是多种经营、寻求富路。父亲那时对家里的事基本不管,进了家门就吃饭,放下饭碗往外走,母亲总是说他把家里当成了旅店,但玉梁从来没有见他向母亲交过住旅店的钱。他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与对待栏里的羊、圈里的猪,似乎是没有什么区别,管你冷不冷,饥不饥,那些都是当妈的管的事。玉梁从小就敬畏父亲这张面孔,母亲在父亲面前说自己学习好的时候,父亲没有一句表扬的话,那张在家里边一直冻结着不变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有一点高兴的表示。当父亲知道儿子学习成绩不太好的时候,也没有一句批评的话,严肃的脸上只会增加了一层霜,让玉梁看见心里发冷。玉梁小时候好像没有体会到什么是父爱,但是乡亲们对父亲的敬佩的表情、由衷的好评,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比父爱起了更好、更重要的作用。父亲以前微驼、现在佝偻的瘦小身躯,在他的眼里,始终是一块丰碑。 在玉梁体检合格,准备到部队前的那几天时间里,父亲的面孔有了一些微弱的变化,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情。在玉梁即将离开村子到县城集中的那一天,父亲用手有力地抓住他的胳膊说:“二娃子,我不到县城送你去了,到部队好好干,别给村的乡亲们丢脸!” 玉梁的家在一个小山坡上,送参军青年的手扶拖拉机开出去很远很远。玉梁看到自家院子的大门门框里,还镶嵌着父亲的瘦小身影。 那是铭刻在他心中的一幅画。 现在,父亲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好像是呼出的气多,吸入的气少,收支不平衡,生命的老本正在一点一点的被消耗掉。父亲的有些检查项目还没有出来结果,离开医院时,玉梁悄悄地向医生问过父亲的病情,医生说初步诊断是肝硬化,让他做好让老人住院治疗的准备。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张连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疾病的严重性,无耐地对玉梁说:“二娃子,如果我的病不好治,就不要再去浪费钱,让我早点回家,我不想死在外边!”撕肝裂肺的话,让玉梁听了,在父亲面前眼中不敢有泪,心中暗暗滴血。 玉梁晚上就准备找老乡高阳去借一些钱,然后再想想其他办法,争取让父亲早日住进医院。 住院(四) 四 二叔上一次来北京,杨文汉把他安排住在自己家里,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吃、一起住,会有一个亲切而温馨的氛围。但是,二叔和家里人的生活习惯差别太大,香烟头随便乱扔,尽管杨文汉给他讲过,但他解了大手小手却总是忘记拉水箱,这些事情家里人都能够理解,但他的作息时间让正在紧张学习的女儿承受不了。每天吃过晚饭,没有爱看的电视节目,他不到八点钟就上床打呼噜,碰到爱看的电视节目,他十二点钟了还不睡觉,电视机的声音又调得非常大。杨文汉与爱人商量,二叔以后再来北京,可以让他在家里吃饭,但是要花点钱安排他在招待所住宿。 杨文汉进了招待所二叔住的房间,向老人家解释,这一次没有让他住在家里,是因为的孩子太小,怕又哭又闹的小外孙影响他晚上休息。二叔满不在意地说:“在哪里随便住两天都有没关系,反正过两天我就到医院去住了。” 杨文汉听了二叔的话,吓一大跳,连忙问他:“到医院去住是怎么回事?” “我这阵子肚子里边老是不得劲,咱们乡卫生院的医生说可能是慢性痢疾,让我住院检查治疗,还说拖时间长了容易落下病根。我寻思着,我侄子就在部队里头管着医院,在你们这里住院还不如到他那里住院。所以,就跟着来北京打工的老乡找你来了。” “部队医院不是哪个人管的,在我们这里,机关干部的亲属看病也要花钱、住院也要排队。” “这个我懂!”二叔说,“谁看病谁出钱,咱不占公家的便宜。现在咱们家乡的电视里正播放康熙私访,乡亲们看了都说,和坤拿公家的钱办自己的事,不是个好同志,当官的可不能跟他学。临来北京前我卖了自己养的一头肥猪,看病的钱足够了。但是,住院的事你可不能让我总等着,我在家里还有好多事情要办。” “看病的事我尽快安排,花钱不用您管。如果需要住院,我再找人挂号排队。”杨文汉说完,让二叔与他一起回家吃饭,侄媳妇都准备好了。二叔说他现在晚上一般都不吃饭,坐车坐累了,只想快点睡觉。杨文汉嘱咐二叔早点休息,就赶快往家走,他明天上午要在一个会议上讲话,晚上得熟悉一下稿子。 回到家里,杨文汉对正休产假的女儿说:“我和你妈这几天单位的事情正忙,孩子让保姆先照看一下,你明天先请你二爷来家里吃早饭,尔后陪他去医院看看病。” 满脸难为情:“怎么还让我陪二爷出去?” 二叔上一次到城里来的时候,杨文汉知道他不愿意出去玩,就和一起陪他逛了一趟街。二叔好奇心强,进了一家商场,蹲下去用手摸了摸水磨石地板,对杨文汉说:“人家这水泥地打的真光滑,还刻着花,往后咱们家盖房子也用这个标号的水泥。”路过一个咖啡屋时,二叔隔着玻璃往里看了看,问:“晶晶,你说这些人都是害的啥病,怎么一块喝中药?”有家珠宝店刚开张,在店门口举行隆重的仪式,二叔看到主席台上铺着的红地毯,感慨地说:“城里人有钱真会烧包,那么新的被子垫在地上!” “你二爷到城里来的少,有些事情不明白,说了外行话,不能怪他。”杨文汉劝女儿,“如果城里人到了乡下,比乡下人到城里闹的笑话更多。你不信?我问你,你那么爱吃面包,知道面包是怎么来的吗?” “面包是白面做的,白面是小麦磨的,小麦是农民种的。” “回答正确,加十分。”杨文汉给女儿开玩笑说,“幸亏你还没有回答成‘面包是在商埸里买的’。我再问你,你知道小麦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吗?” “小麦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 杨文汉止不住笑了。 红着脸说:“我同意明天陪二爷去看病,不过你要劝他在外边少说点话,免得别人笑话。” 杨文汉又叮嘱女儿:“你带着爷爷明天早点去挂号,注意不要麻烦医院的同志。” “知道了,老生常谈!”嘟囔了一句。 杨文汉的爱人对杨文汉说:“我差点忘了,刚才医院的齐院长还打电话找过你。” “噢,是吗!”杨文汉说,“可能又是医院要建综合大楼的事。” 住院(五) 五 高阳是张玉梁在老家读初中时的同学,五年前,他听别人说北京赚钱容易,凭着张玉梁借给他的两千块钱,开始在首都闯世界。他收过废品,卖过蔬菜,后来在一个自由市场经营水果生意,租了几个摊位,雇了三个帮手,俨然成了小老板,一年有几十万元的收入。 接到张玉梁的电话,高阳赶紧叫了一辆出租车,好不容易才找到益群旅馆。他提着两盒营养品和一袋子水果,刚进到院子里就大着嗓门高声喊:“这是什么鬼地方?让军官家的老太爷住到大车店来了!” 高阳高高瘦瘦,尖嘴猴腮。玉梁和他已经一两个月没有见面了,他看见高阳脸上的气色不错,满面春风,被人求总是件令人自豪的事。他身上的包装也向城市化又迈进了一大步,西服上衣虽然皱皱巴巴,袖口上却缀着名牌标签。“一拉得”领带没拉紧,核桃大的喉结一咽口水才得以在细长的脖子里上下自由滚动。不协调的地方是两条裤腿短一截,一双皮鞋净是土。 玉梁喜欢他那一副热心肠,讨厌他那一张乌鸦嘴。 高阳放下手里的东西,先向张连根热情地问了好,又掏出一张卡和一叠钱递给玉梁说:“存折上的三万块钱是我借给你的,留着给大伯住院用,这一千块现金是我孝敬大伯的一点心意。” 玉梁连忙摆手。 高阳说:“你不用外气,赚了钱就是要花的,能花出去那才叫钱,花不出去那是废纸。肝病要富养,住的地方可以将就一点,但在吃上边不能马虎,你们先把这些方便面、咸菜瓶子收起来,给老爷子买点营养品,以后花钱上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钱应该是够用了,关键是检查结果出来了要尽快住院。”玉梁忧虑地说。 “那就找领导帮助说说话,不行了送点礼,”高阳果断地说,“火到猪头烂,礼到事情办。” “这是部队!” “你常年坐在机关里,不要书生气十足,往来之情,哪里都一样。听讲话,遍地都是君子,看行动,到处都有小人,不见到礼,谁给你办事?” “以前可能是这样,现在与以前不一样。”玉梁说。 “我从家里带了几瓶‘高梁烧’,就是准备到时候送人的。”玉柱在一边插嘴。 “领导干部肚子里都是琼浆玉液,撒泡尿那就是低度酒,还看上你这几瓶‘高梁烧’,”高阳不以为然地说。“要送就送人民币,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老狼,舍不得老婆逮不住流氓,舍不得寄钱养不了爹娘,舍不得票子住不上病房。” 玉柱笑了:“高阳哥话里的词一串一串的。” “你不该卖水果,应该去卖糖葫芦和烤羊肉。”玉梁揶揄高阳。 张连根睡了一觉,醒来后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老百姓很多方面都感到满意,就是对有些领导干部的腐败行为有意见,电视和广播里天天都在讲、打老虎,我相信玉梁说的话,现在与以前应当是不一样了。” “老百姓不是听有些人怎么说,而是要看他们怎么干,我要是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谁的官越大,就让谁拿的钱越少、住的房越小、坐的车越破。对贪污受贿、滥用职权的,逮住一个枪毙一个,这个办法就等于给腐败他妈吃了避孕药,能让腐败断子绝孙。”高阳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 “你说话总是那么极端,因为这个方法不可行,所以也当不了总书记。最好是有时间了学学新党章,写个申请书,先当上普通党员再说。”玉梁笑着说。 “好,听你的话,我下辈子一定争取!” “我也活够本了,已经预订了去阴曹地府的门票,等着我的不是张着大口的坟墓,就是烧得通红的炉膛。我住院早一天晚一天都没关系,宁可再等几天,也不要再多花钱。”张连根苦笑着说,他的表情是刚毅的,但语调里含着悲哀。 “不,宁可花点钱,也不能再等了,命都保不住了,还要钱干什么!”高阳激昂地说。 玉梁点点头,他决心在父亲悲观失望的废墟上,建立起能够治愈的精神支柱。深情地对父亲说:“你现在就是吃好、睡好、心情好,别的什么事都不要操心。我先到医院问问情况,实在不行了再回机关找找有关的部门和领导,请他们给医院的人讲讲情。” “人多了乱,龙多了旱,和尚多了没水吃,母鸡多了不下蛋。找人不能找杂了,三三得九不如二五一十,你盯着一两个管事的就行了。”高阳胸有成竹地说。 “别再卖你的葫芦串了,少说两句蜘蛛不会在你嘴上结网。”玉梁对高阳说,“时间不早了,咱俩都走,我回去加班写材料,你回去安排明天的生意。” 住院(六) 杨文汉开了一天的会回到办公室,刚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想问问带二叔看病的情况,电话铃先响了。 电话是齐院长打来的:“部长家里的老人来看病,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在大厅排队挂号,让我这个当院长的面子往哪撂呀!” “我叔叔本来就是普通老百姓,排队挂号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倒想问你,我叔看病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事我要是不知道,这院长还能当吗?”齐院长没有回答杨文汉的话,反而反问了一句。 “好了,说正事吧,你昨天找我,肯定又是反映医院建综合大楼的事?” “还是老同学了解我。” “下个星期部里准备召集有关部门的同志听一次医院的汇报,你们先把汇报材料准备好。” “谢谢部长的关心,材料早就准备好了。” “最近,我又听到有一些官兵反映住院难的问题,在综合楼的事情没有确定之前,你们能不能先少收治一些地方的病人,优先保证军人和军人家属。” “这是个老问题了,恐怕不那么好解决,一是我们医院名声在外,老百姓到了大门口,你不能看着不管,也不能把他们堵在门外;二是标准经费低,仅靠上级拨款难以保障正常运行,医院收治的军人病号越多,补贴的越多,现在的经费缺口主要靠收治地方病人赚的钱来弥补。” “不管怎么说,综合大楼建设的问题机关尽量协调,我还准备抽时间到现地看一看。住院难的问题靠你们挖掘潜力,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一下矛盾。” “医院刚刚开会研究了,我们已经制订了一些措施,这件事你放心。我今天打电话是想请老人家一起吃顿饭,顺便了解一下他的病情。”齐院长不等杨文汉回答,连忙又说,“先声明一点,这顿饭与申请建综合大楼无关,是我个人出钱,宴请老同学的家人。” “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医院里那么多病号,你为什么不请他们吃饭?再说了,了解病情有医生,也用不着你这个院长亲自出马呀。” 杨文汉看不到齐院长涨红了的脸,只是听到通过电话线传来的笑声。“我们一起在大学学习的时候,老人家还正是身强力壮,到学校去看过你好几次,我还享受过他从家里背去的土特产呢,这顿饭算我还老人的情总可以吧。” “这还说得过去,不过,你请客肯定是你自己出钱。” “放心吧,现在没有几个人敢花公家的钱请客。” 杨文汉放下电话,从文件夹子里翻出来医院的请示件又看了看,觉得医院建综合大楼的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病房大楼的床位本来就很紧张,又被理疗、化验等设施设备又占去了两层,建一栋综合大楼,既可以缓解医院附属用房的不足,也等于增加了医疗床位。如果像医院请示中所讲的那样,建综合大楼所需经费主要从医院对外收益中解决,机关只补助一部分,这件事可能会更好办一些。 他拿着医院的请示件敲响了分管副部长办公室的门。 张玉梁刚下了班,就骑上自行车紧着往父亲住的小旅馆里赶,冬天白天时间短,他出了机关大院不一会,黄昏就把他出卖给了夜暗。 路灯刚上班就睡眼朦胧,昏黄的灯光只能照亮自己眼皮底下的一块地方,自行车下了马路,驮着张玉梁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跳跃着前进。 玉梁刚把自行车锁好,高阳坐着出租车也赶来了,他一边招呼玉梁从出租车上往下搬东西,一边给司机结账。 玉梁看到高阳又带了两小箱水果过来,奇怪地问他:“昨天的水果还没有怎么吃,今天怎么又带这么多过来?” 到了张连根往的房间,高阳才告诉玉梁:“这是昨天刚进的香梨、冬枣,我各拿了一小箱给你送礼用,拜拜泥菩萨还得三柱香呢,找谁办事不得带点东西去。” “送礼就送这?” “有人说机关干部是把钞票变成发票,把白纸变成废纸,一肚子墨水,满嘴巴套话的一人,你在机关呆痴了,我看已经和别人形容的差不多。这些水果是送礼时搭配用的,你就是给别人送钱,也要把送水果作为幌子,不能兜里装着信封,掂着两只拳头到人家家里去。现在送东西还好一些,再过几天到了春节跟前,那礼更难送,一到过节的时候,鸡鸭都忙着往领导家里跑,鱼虾都忙着住领导家里游,鲜花都忙着在领导家里开,领导家里都是冰箱里塞满了肉,阳台上摆满了盆,地下室成了水果窖,你说你还能送什么?” “什么事经你一说就复杂化了,住个院还用得着这么麻烦吗!” “现在社会就这么复杂,你不复杂行吗。用你们军人的话说,社交场上的战争在不断升级,过去送礼主要靠香烟、好酒,又叫炸药包、手榴弹,现在最有效的武器是钞票和女人。” “你越说越离谱了。” “好了,不说了,该讲的我都讲了,去不去做由你,腿瘸不能说路不平,眼瞎不能怨灯不明,到时候大伯住不上院你别埋怨别人。” 高阳教训人的口吻使玉梁心里很不太舒服,玉梁觉得高阳是在以一片热心教人学坏、逼良为娼,于是苦笑着说:“真是不可思议,你还是老观念,我觉得现在办事用不着这一套!” “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和我一起卖水果的一个家伙,根本不会做生意,用吹牛撒谎唬人,靠坑蒙拐骗赚钱,去年和一个当官的老乡拉上了关系,他那个老乡的单位搞生活保障社会化,把他叫了去,他现在居然成了一个什么经理。你说说现在有些地方是什么风气,乌龟王八都敢上高速高路,冒充小卧车也可以,可是你能一小时跑一百二十迈吗?” 玉梁说:“别议论别人了,说我们自己的事,我的意见是送礼的事先放一放,等明天我到医院取了检验结果,再到住院处问问情况再说。” 住院(七) 杨文汉最不喜欢到饭店、宾馆吃饭,耽误时间浪费钱不说,还吃不饱,几千块钱一桌的饭菜纯粹是当样子看,从那些地方吃饭回到家里,爱人总是要再煮一碗饺子或者下一碗面条什么的给他补补缺。他答应齐院长出来吃饭,一是老同学的面子不好驳,两个人在军校时就有点吃喝不论;二是二叔一辈子粗茶淡饭,也让他到大饭店开开“洋荤”。 杨文汉陪同二叔,坐着方秘书开的私家车,只用了十几分钟时间就到了齐院长安排吃饭的饭店。 齐院长只带了一个小伙子在饭店大厅的门口等候。 这个饭店杨文汉不久前来过,设施没什么变化,小姐的服装又换了样式,胸口的叉开得一个比一个靠下,大腿的叉开得一个比一个靠上,上衣下衣好像都小两号,身上几个喷薄欲出的部位都能让成年男人的想象力得到充分发挥。 二叔跟在杨文汉身后,不敢正眼看小姐,倒琢磨起了齐院长:这个人长得有意思,又白又胖的脸像刚出锅的蒸馍。左耳上边一撮头发承担了覆盖脑壳上大片秃顶面积的艰巨任务,脑门子依然明晃晃的宽阔得如同打麦场。他还说二十多年前就见过我,那时候他要是这么福态,不被另人当成黄世仁、刘文彩看待才怪哩! 晚餐很丰盛,生切的有龙虾、三文鱼,红烧的有蟮段、鱿鱼丝,清蒸的有甲鱼、中华鲟,似乎是水族馆的成员在这里遭到了集体大屠杀,菜的量都不是太多,但很精致。 杨文汉疑惑地问齐院长:“今天吃饭是花你的钱?” “不是花我的钱,但也不是花公家的钱,这个饭店老板是我爱人的亲戚,我经常来他们这里吃饭,但他们也没有在我家里吃亏。” “搞的什么名堂,你们以前是靠医院吃医院,你现在是靠亲戚吃亲戚,这中间肯定有什么交易。” “这也算‘中国特色’吧!” 与齐院长一起的小伙子,好像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他今天会发现,自己一向严肃的领导原来有时候也会嬉皮笑脸。 长期的农村生活,二叔习惯了鸡鸣狗叫的交响乐,使人昏昏欲睡的曲调与他的听觉格格不入,特别是吃饭的时候时身后站着个漂亮的小妮,让他浑身不自在,心里说:“我在这里吃饭不偷盘子不偷碗,你总是盯着我干什么!” “老人家趁热吃,这是鱼翅。”齐院长指着刚端上来的一碗粉条汤一样的东西对二叔说。 “鱼刺!那鱼肉都叫谁吃了?”二叔奇怪地问。 桌上的几个人都禁不住掩嘴笑了。 “不是鱼刺,是鱼翅,一种鱼身上的鳍。”齐院长耐心地对二叔说。 二叔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野菜我们不吃了,城里人当成好东西。粗粮我们不吃了,城里人也当成好东西。我们吃鱼的时候扔掉的鱼鳍,城里人又当成了好东西。” 齐院长没有再解释,红着脸,连忙劝二叔:“老人家趁热吃,趁热吃!” 上了菜不给盛饭,不让喝汤,让二叔有些不习惯,他吃了一些菜,口渴难耐,端起杨文汉面前马尿一样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 一顿饭磨磨蹭蹭地一个多小时还没有吃完。 二叔被服务人员带着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后悄悄地对杨文汉说:“吃饱了咱就赶快走吧,听说这个饭店不是光吃饭,还住人,一个房间住一天好几千块,房间里的一个澡盆都值好几万,洗澡时还带“暗摸”,你说这明着不摸暗着摸,能会有啥好事吗?” 杨文汉抬抬手,示意二叔不要再说话,小声地对他讲:“不是‘暗摸’,是按摩,您别着急,咱们一会就走,一会就走!” 直到服务员上了果盘,齐院长才对杨文汉说:“我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先让老人住院,然后再作祥细检查。” “床位那么紧张,怎么说住院就住院,又是夹塞?”杨文汉问 “肯定不是!”齐院长回答。 “我不敢再相信你的话,谁知道又玩什么新花样。” “部长要是这样讲,我就不好做人了。” 在回招待所的汽车上,二叔心里还犯嘀咕:“城里人办事真是让人弄不明白,吃饭时一个个拿着擦屁股的纸抹嘴!” 二叔容纳粗茶淡饭的肠胃对海鲜持排斥态度,回到招待所以后,他两次上吐、三次下泄,这一夜,苦了老人家,也苦了机关门诊部的医生。 医务人员都在紧张地工作,他们的手忙着,用最少的时间办最多的事,他们的嘴也忙着,用最简捷的话回答病人和病人家属提出的各种问题。他们节省语言,也节省表情,冷峻的面孔,让人看了有一种参观冰雕展览的感觉。一般情况下,在繁忙工作岗位上的人,容易忽视面部表情的调节,处于“卖方”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是这样。来这里看病的人,不管什么身份、什么资历,见了医务人员,有的柔语轻声,嗓门一下子都细了很多,有的满面笑容——尽管这是个很不容易笑的地方,全然没有了“上帝”的架子。 张玉梁在挂号大厅外边一个小窗台上找到父亲的检验单,又到门诊楼找到了上次为父亲看病的那个医生。 “我父亲的病真是很严重吗?”张玉梁递上单子,轻声问。 “仪器是没有生命的,但是它比有生命的东西更尊重事实。”医生看了看检验单,肯定地说。 初诊的不幸得到了证实。 医生开了住院单,让张玉梁交到住院处,排队等候住院。 “大约什么时候能住上院?”张玉梁轻声问医生。 “这个问题要问住院处,你给他们讲一下,你父亲的病已经很重,最好能尽快安排住进来。”老医生总是比年轻医生有更多的耐心,以大医院医生少有的热情对玉梁说。 玉梁还想问问医生,病人在住院前要注意些什么问题,这时看到一个战士搀着一个老头进来,就知趣地退了出来。他知道,在军队医院里碰到穿绿色旧军装的老头,如果他们旁边有个军官照顾,你别怕,他们可能只是一般干部,那个军官也许是他的儿子或者女婿。如果他们旁边有个战士,你要注意,他们一般是退了休的老首长,旁边的战士可能是他的公务员或者司机。也有些部队的老首长是秘书陪着到医院来的,但配有秘书的老首长一般是大区副职以上,他们看病不会到普通病房。 张玉梁在住院处问收住院单子的女同志:“病人大约什么时候能住院?” “听通知。” “我父亲病重,能不能快点住院。”玉梁小声说。 “凡是要住院的病都不轻,都想早点住进来”,女同志看也不看他一眼的大声讲。 玉梁知道不会问出结果,暗暗在心里抱怨了她一句:“我父亲是肝硬化,你是心硬化。”就悻悻地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住院(八) 天气越来越冷,连太阳都被冻成了只会发光的结晶体,散发不出一点热量来。冷风戏弄着枯叶,也折磨着路人,玉梁站在公共汽车的路牌下,身上发冷,心里发寒,失望和无奈在他脸上凝聚成了一片愁云。 杨文汉到医院看了看计划建设综合大楼的现场,又向院领导了解了有关情况,觉得心里的底数更大了一些。在回机关的汽车上,刚出了医院大门不久,杨文汉看到了正在马路笾等候公共汽车的张玉梁。 杨文汉对司机喊了一声“停车!”又用手拍了一下坐在前排座位上方秘书的肩膀,指了指张玉梁说:“小方,等车的那个小伙子好像是咱们机关的,问他是不是回去。” 方秘书知道,杨文汉如果没有什么急事,车上只要还有坐的地方,碰到机关的同志,他都会让捎上一段路,机关的同志都知道他平时很随和,所以也不客气,以搭他的车为荣。 “那是司令部的张玉梁参谋,我问问他去哪里。” 方秘书下了车,一会就把张玉梁拉了过来。 张玉梁是第一次坐杨部长的车,诚惶诚恐,有点不好意思。 “是到医院来办事,还是身体不舒服?”杨文汉看到张玉梁有点拘谨,开车以后,笑着问他。 “是来取我父亲的检验结果。” 杨文汉听张玉梁说他父亲肝硬化还不能住院治疗,着急地说:“这种病可不能等,老人从家里来几天了?” “来的时间并不长。” “你老家在什么地方?” 张玉梁回答后,问杨文汉:“首长去过我们家乡吗?” “三十年前就去过,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部队每年冬天都要去那里组织训练,记得有一年我在后勤分部卫生处当助理员时,参加训练的部队就宿营在你们县位于长城脚下一个叫张家窝铺的村子。” “那就是我们村!”张玉梁兴奋地说, “是吗,在你们村驻训的那几天,我患了重感冒,高烧四十度,后来无法随部队行进,在生产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家里躺了三天。” 张玉梁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激动地告诉杨文汉:“那时候我们生产大队的党支部记书就是我父亲。” 杨文汉惊喜地说:“怎么这么巧,你父亲叫------” “张连根!” “没错,是张连根张支书,我在你家养病的那几天,你父母亲轮流坐在坑头上守着我,给我端水喂饭,买药降温。他们的大儿子,那肯定是你哥哥了,当时只有五六岁,到院子里把一双小手在石头上冰凉,回到屋子里再贴到我发烫的额头上------” 杨文汉说着,眼圈红了,对张玉梁说:“你带路,咱们现在就去你父亲住的地方,我要去看看他老人家。” “首长这么忙,改天有时间再说吧!”玉梁说。 “机关的首长如果连干部最急切的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忙还有什么意义,正好今天晚上没有安排什么活动,我一定要去!”杨文汉说着,拍了一下方秘书的肩膀,“小方,在前边的商场门口停一下,咱们先为老人家买点吃的东西。” 杨文汉痛心地看到,三十多年的无情岁月,怎么样把一个结实得石块一样的人摧残得惨不忍睹。张连根原来黑红的脸庞已经成了风干的茄子,眼睛里的光亮熄灭了,成了可怕的黑洞。他握住张连根的手像是抓住了一把骨头。“老支书还记得我吗?”他俯下身,轻声问张连根。 张连根摇摇头。 杨文汉像是叙述昨天发生的事情,将记忆的车轮倒退到了三十年前。 “我记得这件事,”张连根听着,眼睛里燃起了兴奋的火花,“你就是那个生病发烧的小伙子?” 杨文汉点点头,愧疚地说:“我的病好了以后,是您亲自赶着大马车,把我送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我回到部队以后,给您写过两次信,后来进医学院校学习,由于学习紧张,就没有与您再联系。” “也怪我,天天只顾忙生产大队的事,没有及时给你回信。提起那时候的事真叫人高兴,那几年经常有拉练的部队住在我们村,每一次部队的同志去,老百姓都像过年一样高兴。你可能还不知道,你有病住在我们家的那几天,乡亲们天天给你送吃的,我挡都挡不住,后来你走了之后,我把十几份鸡蛋、红枣,还有其他老百姓们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又一份一份的退了回去。”张连根说到兴奋处,干瘪的脸上竟绽出灿烂的笑容来。 杨文汉和张连根聊了很长时间,两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的土坯房里,又坐到了热炕头上,晚饭是方秘书从外边买回来的包子、火腿和啤酒、饮料,几个人在旅馆里张连根住的房间里一起吃的。 “齐院长,传染科的那张床位明天上午我就安排人去住。”从益群旅馆回到家里,杨文汉赶快拨通了齐院长的电话。 齐院长对杨文汉一百八十度的态度大转弯感到奇怪,几个小时前他还坚持二叔先作检查,需要住院的时候再说,怎么回到家里就变了。他顾不得问原由,连忙说:“这就对了,住在医院里检查方便,住在招待所------” “好了,别说那么多了,赶快通知科里做个准备。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二叔不去住院了,三叔去住。” “你父亲只有弟兄两个人,从哪里又出来个三叔?” “不要问那么多,你把这个病人当成我三叔就行了。” “那你二叔怎么办?” “你不是好安排病床吗,到时候再安排一张不就得了。”杨文汉给他开玩笑说。 “哎哟,部长同志,你说得那么轻松,别以为我这个当院长的手里有多少机动床位在那里撂着,我们医院今年作了新规定,除了高干病房,普通床位一个机动不准留,给二叔准备的这张床位,是我内弟排了几个月的号等来的。” “那好,二叔的病情不严重,我给他做做工作,让他先回老家,也再等几个月再说!” 杨文汉打完电话躺在床上,觉得脑袋里挤满了想到医院去看病的人,一会是部队的官兵,一会是地方上的老百姓,涨得直头痛。 这天晚上他失眠了。 (本篇完) 将军楼(一) 北京西三环外某部队大院这几幢绿树掩映的二层小楼是军职干部宿舍,大院里的一般工作人员称它们为“将军楼”。 计划部的乔新安副部长住在前排西单元的楼下。 有人说,吃饭要素,当官要副。这是一句有些调侃意味的话,没有几个副职不愿意调正职的,它的意思不外乎是说,在一个单位里,大事由正职确定原则,小事由部门分别落实,副职领导的工作相对轻松,但是,乔新安这个副部长干得却有点累。机关里原来有一句话叫做“秘书动手,领导动口”,意思是说,总结、报告之类的文字材料,一般由秘书动手写,领导拿着念。其实,现在有些秘书的主要精力,也不在起草首长的讲话材料上,讲话材料一般由相关职能部门的人来写,秘书主要负责安排首长的公务活动,处理一些与首长个人或家庭有关的杂事。职能部门写的材料报上来之后,秘书只是根据首长的口味,进行添油加醋的加工之后,再呈给首长审定。 乔新安副部长似乎是有点特别,重要的文字材料都要召集有关人员一起研究提纲,待部属起草好初稿呈上来之后,自己再反复修改。他非常重视材料里观点和论据的确立、数字和事例的核实,认为这是起草文字材料的基本原则;他也特别讨厌文字里使用拼凑起来的排比句、顺口溜,觉得那是华而不实或者是哗众取宠。 明天上午计划部直属的研究所新建的生活服务中心落成典礼,邀请部首长出席并讲话,计划部的行政管理工作由另一个副部长殷刚负责,殷刚明天要随总部工作组下基层,在总医院住院查体的邱正良部长打电话让乔新安出席。乔新安吃过晚饭看了新闻联播之后就趴在书房的桌子上,准备拟写一个简单的提纲,提前做些准备,到时候作即席发言。 外边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快去开门,应该是崔秘书来了。”乔新安朝着正在客厅里翻看报纸的妻子龙传珍喊道,并嘱咐她一句,“让他把材料给我拿到书房来。” 崔秘书进了书房,把材料递给乔新安说:“首长,您要的研究所生活服务中心的有关资料找来了,陈所长刚才打来电话说,他明天早上接您过去吃早饭。我问了他一些生活服务中心的情况,他说新建的中心设施齐全,在驻京部队师级单位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中心启用以后可以大大提高所里的后勤保障能力和工作人员生活质量。” 乔新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崔秘书坐下来,对他说:“小崔啊,告诉陈所长,明天不用他来接,咱们又不是不认识路,我们在家吃过早饭自己去。另外,有些话我再给你说一遍,一个单位工作的好差,不能只听这个单位的领导讲什么话,要看他们干什么事,特别是要听听群众的反映。现在的个别领导,听他说话,群众感动得拍手,看他办事,群众气愤得跺脚。部里的行政管理工作不属于我分管,我原来对这方面的事情过问得不多,明天让我发言,我不得不讲,但是,有些话,我会上不对群众讲,会下也要对所里的领导讲。研究所地处闹市,墙外就是超市和蔬菜市场,门口就有特色食堂和风味小吃店,一个只有几百个工作人员的小单位,有必要再花费几千万元经费建那么大的一个生活服务中心吗?现在提倡生活保障社会化,是要把小社会溶入大社会,而不是把大社会分成小社会。” 崔秘书听了乔新安的话,有些为难地说:“研究所的这个建设项目,是殷副部长支持的,邱部长批准的,听说上边也有人说了话,首长您------” “这件事你不要有顾虑。”乔新安对崔秘书说,“事已如此,我现在不会对这个项目的建设提出异议,只是想告诫所里的同志,设施既然已经建成,要加强管理,注意发挥它的作用。你拿来的材料我再看看,心里的底数会更大一些,好了,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乔新安与崔秘书一起走出书房,他看到大门里边放着一个漂亮的手提纸袋,问崔秘书:“这是你刚才拿来的,里边装的什么东西?” “南方一个省军区的同志刚带过来的新茶,说是从我们机关调去的崔副司令自己花钱买的,给计划部三个部首长每人一份。” “把我的这一份给楼上的冯部长送去,他爱喝茶,要对他说新老部首长都有份,不要说这一份是送给我的。” 崔秘书不情愿地提着茶叶上了二楼。 送走了崔秘书,龙传珍进入书房对乔新安说:“我刚才在外边听到了你对崔秘书说话的大概意思,你不要又是一条道直走不拐弯,研究所新建生活服务中心的事又不是你分管的业务范围,你明天去应付一下就行了,没必要非要那么较真。” 乔新安看了一眼龙传珍,不高兴地说:“我与你说过多次,我在工作上的事情你不要多嘴,多嘴也没有用,我有我的办事原则,原则是不会随便改变的。” “你这不叫原则,叫固执,对的可以坚持,错的为什么不能改变?” 龙传珍在国家机关某部工作,刚刚提升为正局级部门的领导,她总是说乔新安的有些观点陈旧、过时,有些做法死板、保守,有时候对乔新安说话毫不客气,横加指责。 “你混淆了‘对’与‘错’的标准,现时存在的不一定都是合理的。”乔新安不太高兴地对妻子说,“社会上事情复杂化,把我们的脑袋也搞复杂了,其实有些道理很简单。有些人把简单的道理复杂化,是利益的驱使,是另有所图,是想把水搅混。过去一些有志之士,不为五斗米折腰;现在一些无志之人,可为一升谷低头。过去有一些人,见风使舵,顺水漂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现在也有一些人,阳奉阴违,口是心非,不管见人见鬼都说鬼话。以前社会上为什么有些不良现象越来越严重,就是一些有些人的麻木、容忍,麻木、容忍就是纵容、支持,现在这些人口头上说的变了,但行动上并没有多少改变。” “不要总是盯着那些鸡毛蒜皮的繁琐小事,你是高级领导干部,要抓主要矛盾,要把该办的事情办圆满,要建设和谐社会,不是总做得罪人的事。” “有些人喜欢把上级的精神曲解后当成挡箭牌,不然他们在群众面前就成了诸葛亮船上的草人。你想一想,为什么同样的领导,有的工作看似细致平凡,百姓为他树了纪念碑,有的政绩好像突出显赫,百姓却为他铸了耻辱柱?那些高大的墓碑下边埋葬的并非都是名彪青史的伟人,而许多矮小的坟丘底下却躺着道德高尚的凡人,群众心中的天平可以把一个人称得斤两不差。” ------ 乔新安与妻子的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完全没有性再将材料看下去的兴致,他独自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思。 有人说,一桩婚姻就是一本书,多数时候,别人只能看到书的封面,而不了解其中的内容。夫妻生活,年轻时如诗歌,年老时像散文,而中间的漫长时间,那是一本厚厚的情节曲折的小说。在人生的舞台上,乔新安觉得,自己和妻子激情岁月的诗歌已经朗读完毕,晚年悠闲生活的散文还没有开始书写,现在经常的争辩和有时的共鸣,都是内容丰富的小说的新篇章。夫妻两人之间,要在生理上嘴对嘴、身贴身并不难,难的是在长期的生活道路上手牵手、心连心。乔新安非常羡慕身边那些退休的老首长,与恩爱一生,或者只是患难与共,根本算不上恩爱一生的老伴,相互搀扶着,一起用蹒跚的脚步去丈量人生的最后一段行程。他们乐观的生活态度令人羡慕,旷达的处世情感让人敬佩。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就尽情地欣赏今天的月亮;有可能吃不到明天的早饭,就仔细品味今天的晚餐。虽然夫妻都很老了,坚硬的牙齿也脱落得差不多了,但是,还能够用柔软的牙床津津有味地啃咬爱情之果的内核。 争强好胜的龙传珍喜欢用批判的眼光看待一切,把别人说的话、办的事,都用自己的标准尺寸进行丈量和评论,这使乔新安心中不快。更可气的是她喜欢对计划部工作上的事说三道四,有时候让乔新安难以容忍。 乔新安觉得心里很乱,他给依然在翻看报纸的龙传珍打了个招呼:“我去冯部长家里坐一会!” 尔后就上了二楼。 将军楼(二) 住在乔新安楼上的是计划部的老部长冯长平,冯长平已经退休多年,儿子和女儿结婚后都在外边单住,他和老伴平时只能用相濡以沫的柔情填充空荡荡的房间,打发一个又一个无聊的时日。老两口有时也出去买买蔬菜、逛逛商场,在楼房间的花园走走步、散散心。一双儿女带着各自的孩子回家来的那个双休日,才是他们的节日,看着活蹦乱跳的外孙、孙女,老两口每一次都是忙活得腰酸腿疼,喜欢得眉开眼笑。 冯长平吃过早饭看了一会报纸,便习惯地与老伴方洁一起到户外散步。 北京的部队干部退休以后,原来是师以下职务的,有相当一部分都又找了一份工作,即充实晚年生活,也增加经济收入。而原来是军以上职务的,除个别人外,绝大多数没有再干其他的工作,他们退休生活的主要内容,不是带孙子、陪老伴,就是练书法、学画画。冯长平退休以后,先是带着方洁浏览了国内的几处名胜古迹,拜访了外地的几个亲朋好友。后来因为方洁腿脚不便,不能出远门,他也就成了陪伴老伴的“宅男”。 楼房间小花园在明媚的阳光下草绿花红,喜鹊在树枝间鸣叫,麻雀在草丛中觅食, 方洁是部队医院的退休医生,由于腿脚不利索,走起路来步幅很小,速度很慢,冯长平指了指喜鹊和麻雀,对老伴说:“北京虽然建了一个很大的鸟巢,但那里并不是它们的家,它们不知巢在何方、食在何处,天天依然还那么乐观的唱着跳着,小鸟的生活态度真是值得人们赞扬。” 方洁听了冯长平的话,笑着说:“你又不懂鸟语,怎么知道他们是在唱着跳着生活,说不定它们是在哭着诉苦、跳着抱怨,说人们破坏了它们的生存环境。” “你说的有道理,不要说人与鸟相互不理解,人与人有时候也是相互不理解,比如有时候,退休干部看见在职干部觉得很可笑,天天忙忙碌碌,说不完的官话、套话;在职干部看见退休干部觉得很可怜,天天无所事事,说不完的废话、闲话。” “你这话说得不完全对。”方洁反驳冯长平说,“什么事都不能一概而论,新老干部互相尊重的事并不少见,乔新安对退休干部就比较尊重,他说过,年轻人是花,老年人是果,花朵娇艳,要用心呵护,果实珍贵,要精打细收,没有种子就没有苗,没有苗哪来的花。你的好朋友鲍清彦对在职干部就不太尊重,总是挑他们的毛病,还爱说‘老子当了兵穿四个上衣口袋干部服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 冯长平制止住方洁说:“你别住下讲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你看,老鲍过来了!” 管理部部长鲍清彦坐在一个小姑娘推着的轮椅上,后边跟着他的老伴老关,从曲径的那一边走过来。 “鲍大哥,有些天没有看到你了,还在垂死挣扎呀,我以为你到马克思那里报到去了呢!”冯长平比鲍清彦年轻几岁,两个人是几十年的老交情,见了面不开玩笑不说话,他离老远就朝着鲍清彦喊,“你该走的时候就放心地走,我们会继承你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 方洁嗔怪地拉了拉冯长平的衣袖说:“你怎么与鲍部长一见面就说不吉利的话!” 冯长平笑笑说:“我们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在乎什么吉利不吉利,想说啥就说啥。” 鲍清彦脸上皱纹密布,如同树桩上的年轮,记录着他漫长的七十多年人生所经历的苍桑。他这几年身体不太好,每年都像候鸟一样,寒冷季节要到南方住上几个月,天气暖和了再回到北京来。 由于身材高大,鲍清彦坐在轮椅上腿伸不开、腰挺不直,等轮椅推到冯长平跟前,他才佝偻着身子对冯长平说:“你不要以为身体比我稍好一些就骄傲自大,以前下象棋、打扑克你总是赢我,现在我要与你比比看谁活的时间长。” 冯长平上前热情地拉住鲍清彦的手,开玩笑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估计你比我活得时间长。” 鲍清彦也笑着说:“活千年万年不可能,再对付个三五年问题不大。你以前总说我是‘三高’,高个、高薪、高干,我现在也是‘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胆固醇。” 方洁和老关打了招呼,两个人在一边聊起了家务。 冯长平问鲍清彦:“您老人家在职的时候天天大鱼大肉,抽烟喝酒,‘三高’还有情可源,现在不应当再有‘三高’了,有人说过,要想降低‘三高’,退休命令比吃药更见效,你是不是还没有放弃‘狗改不了、人改不了吃肉’的饮食原则?” “不,不,我现在成了‘吃素的’,唐僧肉摆面前都不会瞧一眼。” “要是真有唐僧肉,还是应该吃,可以长生不老啊!” “现在什么肉都不能随便吃,唐僧肉里边搞不好也有瘦肉精。” “我不像你,从来就没有‘三高’,我有‘恐高症’!”冯长平说。 “你确实有‘恐高症’,要不然,组织上准备提你当部长与你谈话时,你说,我当副部长挺好的,提了部长怕干不好,让更合适的人去干吧!”鲍清彦对冯长平说,“你当时的话可能是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但是,用现在的眼光看,那是是傻瓜一个。” 冯长平和鲍清彦还在那里开玩笑,方洁指着推轮椅的小姑娘问老关:“这个女孩子是新来的吧,你们家原来的那个保姆不干了?” “对,原来的保姆回老家结婚了,这是刚来的小翠,今年才十八岁,去年高中毕业没有考大学,就出来打工了。哎,对了,她还是你们家老冯的老乡呢!” 鲍清彦招手示意让冯长平探下身子,然后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问你一件事,你知道我有一个侄子在研究所工作,我听他讲,他们所里花一两千万建了一个生活服务中心,想引进物业在里边经营,结果几个物业公司都不愿意进去,他们怕部队营院里客源少,生意不好做。最后所里谈妥了一个物业公司,每年给人家补贴几十万元,这不是劳民伤财吗!” 冯长平直起腰来,笑着说:“你这个老鲍,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现在有吃有喝的,还管那么多闲事干什么?” 鲍清彦红了脸,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这个人的毛病是你知道的,看见不合理的事嘴里不说心里不舒服。我们在职的时候,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可是现在执政的有些领导,两分钱合成一分用,尽管他都是花国家的钱,也让人看了觉得心疼。我听说中心落成典礼的时候,乔新安还去了,你是他的老领导,让他注意听听群众的反映。” “乔新安前天到我家去,也谈到了这件事,他虽然参加了生活服务中心的落成典礼,并且还讲了话,但是对这个项目的建设还是有不同意见的。”冯长平对鲍清彦说,“我原来经常给乔新安讲,经费使用要精打细算,要用在实处,他对我的话一向还比较重视。现在他是副部长了,如果不是主动找我,我就不会给他提太多的建议,以免影响他的正常工作。你应该知道,在职时同样的话说几遍,那叫‘反复强调’,退休后同样的话说几遍,那叫‘唠唠叨叨’,人家嘴里不说,心里不一定爱听。” “你比我有涵养,我是腚眼里夹不住热屁,肚子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来才痛快,如果想说的话没说完,棺材盖钉上了也要把它顶开。” “掌握一个原则,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少说或者不说。乔新安前天还对我讲,他很羡慕退休老干部,心无所载,与世无争,与老伴一起,悠闲度日,共赏夕阳,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他说的有道理,只是夕阳无限好,难免挂得早。尽管退休生活悠闲自在,有几个领导干部愿意提前或者按时退休的,都想多干几年。” 老关看到冯长平与鲍清彦说得热闹,在一旁插嘴对冯长平说:“冯部长以后开导开导我们家老鲍,多注意自己的身体,少过问别人的闲事。” 冯长平说:“老鲍用不着我开导,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你多给他安排一些任务,他就没时间管别人的事了。” 老关看了一眼鲍清彦说:“我是想在家里给他安排点事干,但是他没耐性。上次大儿子带着小孙子从国外回来,我让他哄孙子睡觉,孙子没睡着,他倒打起了呼噜;让他削苹果喂孙子,孙子的肚子空着,他的胃倒装满了------” 鲍清不好意思地制止老关说:“你不要净在别人面前说我的不是,我那个小孙子太贪玩,不好好睡觉,也不好好吃东西。” “我不是说你的不是,是提醒你以后办事有些耐心。”老关没有把冯长平夫妇当成外人,继续揭鲍清彦的短,“我们家小孙子刚回来的那几天,他还算有点耐性,与孩子亲热的不得了,几天以后就有点烦了,你们知道他对小孙子说什么吗?‘你这孩子一会一尿,是不是前列腺有毛病?’‘你这孩子烦躁不安,是不是更年期提前了?’‘你这孩子把衣服脱那么光干什么,想当明星呀!’‘你这孩子不是吃就是喝,不是喝就是玩,跟腐败干部差不多了!’你们听听,这是一个爷爷对三岁孩子应该说的话吗------” 老关的话把冯长平和方洁都逗笑了。 鲍清彦红着脸,瞪了老关一眼,对小翠说:“我该吃药了,咱们回家,让老太婆一个人在这里瞎胡扯。” 将军楼(三) 乔新安是冯长平家的常客。 乔新安到冯长平家的次数比较多的原因,一是因为两家离得近,楼上楼下;二是冯长平是他的老领导,感情较深;更重要的一条是他与冯长平在很多问题上观点一致、说话投机。在冯长平家里,他是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有些也可以悄悄地说。他出差去东北今天早上刚回来,给老部长带回一株吉林的野山参和一盒大连的干海参,吃过晚饭就上了楼。 方洁对乔新安也没有太多的客气,白天来泡一杯清茶,晚上来倒一杯开水,任凭他和冯长平天南海北、云天雾地的瞎聊,自己该干什么干什么。 “邱正良再有几个月就满六十周岁了,你与殷刚谁接班的事机关里传说很多。”乔新安刚在沙发上坐下来,冯长平就对他说,“殷刚这个同志工作有魄力,敢说敢干,他从部队调到机关时间不是太长,对计划部的业务工作不算是很熟悉,但是各方面的关系处理得都不错,特别是比较注意密切联系领导,有些首长那里,我建议你该去的还是应该去一下。” “谢谢老首长的关心!”乔新安笑着说:“有些首长那里我没有去,是认为自己觉得不应该去。在这个问题上,用您过去教导我们的话说,进退去留是组织和领导考虑的事,用不着个人操心。” 冯长平也笑了,不好意思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与过去不一样了。” “现在与过去不一样,是有些人出于某种利益,不想让现在与过去一样。如果像您这样的老革命也认为任用干部现在应该与过去不一样,就颠覆了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 冯长平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看来你的性格这辈子是改不了啦!” “对,借用中造反派们批斗老干部们的一个词,叫做‘死不改悔’。”乔新安说,“您对我最了解,我这个人不会见风使舵,也不愿意顺水推舟,假如说有一天不得不寄人篱下,我也要选择在一个干净一点的房檐下暂时栖身。您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很清楚我的个人经历,刚当兵的时候,我准备着服役三年四年就复员;刚提干的时候,我准备着十年八年就转业;提为副师职以后,我准备着在部队干三十几年到四十年,退休以后到地方政府管理的军休所报到,当一个普通的老百姓。没想到后来调为正师,更没有想到再后来会提升为副军,我们家祖坟上冒青烟,居然出了一个将军!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知道报恩,但是应当报恩的组织和个人太多,当然也包括您,如果没有您当时的据理力争,我也不会成为军队的高级领导干部。我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但是有一个原则,不贪财、不贪色、不贪玩,不做贪官。靠个人的努力去争取一个正军职务又有多大意义呢,不过是晚退休两年罢了,以丧失人格去换取高一级职务的事我不会去干。职务反映一个人的身份,不代表一个人的价值,一个人的价值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反映出来,而一个人的身份一纸命令就可以改变,我更注重自身价值的提高。” “你说的很对,也想得很好,但是有些领导对你这种人的想法和做法并不欣赏。”冯长平有些不安地说。 “有些事不能全怪领导,一个领导到了一定的地位,了解情况和观察问题会受很多限制,更何况还有些人为领导了解真实情况设置障碍。社会上还有些人,在领导面前先弯舌头,再弯脊梁,专门给领导灌迷魂汤、放烟幕弹,领导放个响屁,也要凑上去闻闻,说几句‘味道好、特别香’之类的奉承话。” 乔新安的话把冯长平逗乐了,笑着说:“你讲话总是那么尖刻。” “我讲的是实话。”乔新安说,“一个领导如果学会‘不看人待我,只看人待人’,就不会被某些假象所迷惑。” 冯长平感慨地说:“有些话我们私下里说说可以,但是无法摆到桌面上。社会上有些风气确实是被搞坏了,过去总是说,有些领导当官不像官,像普通百姓;现在有些领导也是当官不像官,而是像老爷,令人欣慰的是,上边已经开始下决心纠正这些现象了,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乔新安说:“我前一段经常抽时间上网,有些网民的话说得更尖刻,他们讲,现在有些‘人民公仆’太不像话,想群众的事少,想自己的事多,更有些人,白天骑在男公民头上作威作福,晚上骑在女公民身上流氓成性。” 冯长平不无担忧地说:“诅咒别人心理的阴暗,不如点亮自己的心灯。你们在位的干部,还能在一定的范围内带动群众,为扭转不良风气做点贡献,兼济天下,搞好‘环境卫生’;我们这些退休人士只能独善其身,尽量把‘个人卫生’打扫干净了。你担任副部长以后,在群众中威信很高,这让我感到很高兴。” 乔新安与冯长平聊天聊了许久,很晚了才下楼回家。 将军楼(四) 鲍清彦坐在小翠推着的轮椅上,在楼间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后边跟着一个朋友刚送给他的一条小宠物犬。 冯长平正在楼前的小菜园给刚栽下的西红柿苗浇水,一抬头看到鲍清彦,连忙直起腰来招呼他:“老鲍,你真牛啊,出门还带着‘警犬’。” “这不是警犬,这是我干儿子,我亲儿子出国不管我了,干儿子这几天一直陪着我,过来,欢欢,快叫冯叔叔!”鲍清彦说着,探身拍了拍旁边的小狗,指指冯长平对它说。 小狗似乎是听懂了主人的话,朝着冯长平“汪汪”地叫了两声。 冯长平走出小菜园,在衣服上蹭了蹭被水浸湿的手,夸奖小狗说:“好乖的‘孩子’,你干爹真是教‘子’有方啊!” 鲍清彦在屋里憋屈了大半天,来到楼外边心情舒畅,见到冯长平就又打开了话匣子:“我当年还很骄傲,两个儿子都毕业于国内的名牌大学,后来他们一个去了美国,一个去了英国。我和老伴身体好时,还没有觉得少了什么,身体差了才觉得不该把他们都放走,唉,辛辛苦苦几十年,为‘资本主义’培养了两个孝子贤孙。” “等你的儿子在国外都发展好了,赚了大钱,你和老关就可以一块出去开洋荤了。”冯长平安慰鲍清彦说。 “我们出国不是开洋荤,是受洋罪。”鲍清彦不以为然地说,“你想想看,我和老关连几十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一句外语不会说,到了国外那是又瞎又聋又哑,都成了特级残废,还不如我在国内天天坐在轮椅上审查电视节目呢!” 冯长平与鲍清彦正说着话,老关端着保温杯从另一边走过来,她笑着对冯长平说:“冯部长,看您今天这身打扮像个出公差的战士,是不是把刚当兵时的衣服又找出来穿上了?” 冯长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的确良绿军衣和解放鞋,对老关说:“关大姐您别看我这身衣服不好看,但是耐脏,也好洗。昨天我也是穿着这身衣服,还戴了一顶旧草帽,想在楼前楼后捡一些干树枝给西红柿秧搭架,住在你们楼上秦主任的老伴大老远地就在阳台上朝我喊,‘哎,收废品的,你的三轮车呢,快骑过来,我们家有废品要卖!’我一抬头,她‘扑哧’一声笑了,问我是不是要给哪个学校的学生去讲艰苦朴素的传统课。” 鲍清彦接过老关递给他的茶水,喝了一口,对老关说:“现在你觉得冯部长穿这身衣服不好看,想当年有多少女青年因为羡慕这身有四个上衣口袋的绿军装而成了军人的家属,你不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而追的我吗!” 老关撇撇嘴说:“你说话颠倒黑白,当年不是我追你,而是你追我,你们部队施工那么紧张,晚上还带着连队的战士到我们村找女青年联欢。让冯部长瞧瞧,你那傻大黑粗的样子,我会追你?” 鲍清彦一本正经地说:“我当年既不是‘傻大’也不是‘黑粗’,主要是工作忙没时间收拾打扮,要是有现在这样的条件,做个隆鼻手术,割个双眼皮,再拔去大龅牙,买两瓶雪花膏在脸上多涂抹几层,也能算个帅哥。” 老夫妻俩的对话把在一旁的小翠都逗笑了。 鲍清彦不好意思地对小翠说:“你带着欢欢去那边玩一会,我和你冯爷爷在这里聊一会天。” 冯长平看到小翠走远了,笑着对鲍清彦说:“鲍大哥的长相确实有点‘那个’,听说关大姐年轻时是村里的‘一枝花’,她嫁给你,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也是鲜花插在上。人家关大姐当时还是生产小队的妇女队长,革命的领导干部。” 鲍清彦也学着老关的样子,撇撇嘴说:“她算什么‘领导干部’,水平洼得在地平线以下。有一次,她问我,最近怎么没看见你带战士们到村里来?我说我到团里参加读书班去了,她问读什么书,我说《国家与革命》,她说这本书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谁写的?我故意买弄地说,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她说这本书一定很重要,列宁那么有名,才在作者里排第三位。” 老关赤红着脸说:“这有什么丢人的,那时候不是穷吗,我小的时候,天天割草、捡粪、拾柴火,捎带着上了两年小学。你当兵以前不也是初中没读完吗?” 鲍清彦辩白说:“那时候农村入伍的战士,大部分都是小学毕业或者小学没念完,还有一部分文盲,高中生没几个,我这样的初中生已经是高学历了。像冯部长一样的大学生到部队里来,那是羊群里跑骆驼,而且一当兵就是行政二十二级干部,一个月工资六十块钱,相当于两个青年工人的收入。” 冯长平说:“那些事别提了,关大姐当时嫁给你,用现在的话说,不会嫌你长得丑,而是爱你的心灵美。你在基层年年立功受奖,调到机关以后,工作有干劲,篮球打得好,大批判积极,发言嗓门大,当年提起鲍清彦,那绝对是个名人。” “你这话讲得不假,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鲍清彦’充其量只能算是个人名。”鲍清彦感概地对冯长平说,“咱们还是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讲,要说发扬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我们家老关与你有一比。俺家以前雇请的那个保姆准备回老家结婚时,老关想到保姆市场看看行情,到时候再找一个来。她到了保姆市场,一个小伙子问她,‘老大娘,我们家有一对八个月大的双胞胎,一个月四千块钱,你愿意带吗?’老关知道他看错了人,给小伙子开玩笑说,‘你要是能把我们家那个下肢瘫痪的老头子照顾好,我就去你们家带双胞胎孩子。’小伙子明白了她说的意思之后,很难为情地走开了。” 老关被鲍清彦的话说得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对冯长平说:“是有这么回事,这应该也不算丢人吧!我这个人以前穷惯了,一辈子不讲吃、不讲穿,自己不愿意浪费,也见不得别人浪费,刚才在家里还给老鲍补两条裤头呢!” 鲍清彦指了指老伴,用赞赏的口气对冯长平说:“不少人问过她,你一年到头省吃俭用,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其实,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大半辈子养成的好习惯,家里有金山银山,她也不舍得打一副耳环戴上。” 老关高兴地说:“你这是讲的一句公平话。” 鲍清彦接着说:“当然,有些人不是这样,手里的钱已经够多了,还想再出去赚一些,或者说是捞一把,像直政部的老林------” “哪个老林?”冯长平问。 “就是原来的林副部长,我们曾经在一个部队里搁伙计多年。他退休以后天天西装革履,车接车送,听说现在当了什么贸易公司的高级顾问。他这个人我最清楚,到商场里买几样东西都算不清账,竟然敢到贸易公司当高级顾问,还不是想把在职时建立的工作关系,转化为退休后的经济效益。” 老关责怪鲍清彦说:“天天净说废话,不让你管别人的事,怎么又忍不住了!” 鲍清彦不服气地说:“废话是个屁,放放能顺气,不然憋得肚子难受。我刚才的意思是说,一个人能干什么就干点什么,是鬼别装人,是人别装神,不要以为戴上蛤蟆镜就成了青蛙,穿上小马甲就成了王八,要凭真本事赚钱。” 冯长平知道鲍清彦在职的时候在干部问题的处理上与林副部长有矛盾,也劝他说:“关大姐讲得对,我们现在退休了,别人的事情少管,主要把自己的身体搞好。” 几个人正说着话,看到方洁提着一个菜篮子从外边回来。 方洁笑着问老关:“你和鲍部长是不是来参观我家‘自留地’的小菜园?” 老关说:“我们今天不是参观小菜园,是在‘忆苦思甜’。” “‘苦’不要再忆了,走,到楼上‘思甜’去,我买了不少水果、蔬菜,今天的晚饭就在我家吃。”方洁说。 老关说:“我们回去吃中午的剩饭,老鲍上楼不方便,就不去你家了。” “上二楼不方便去我家!” 乔新安腋下夹着公文包,从办公区的方向走过来,他听见了方洁和老关的对话,笑着对老关说。 鲍清彦调整了一下轮椅的方向,高兴地对乔新安说:“乔副部长工作辛苦,我听说你最近又办了一件好事,研究所整修了一栋旧宿舍,与生活服务中心形成接待能力,承接部队内部的会议和人员培训,能增加不少的收入。” “这项工作是殷副部长亲自抓的,我只是给邱部长提了个建议。”乔新安说。“咱们有话到家里说吧,我放的还有几瓶陈年茅台,龙传珍出国没有回来,我打电话让崔秘书从食堂订几个菜来,今天是周末,与两位老领导喝个痛快。” “这多不好意思!”鲍清彦用探询的眼光看了一下老关说。 “我们家老头子一听说乔副部长家有好酒就不想走了,我平时是不让他沾酒的,既然乔副部长有这个心意,今天就让你改善一下生活吧,我让小翠带欢欢回家,自己去搞点吃的。” 方洁也高兴地对乔新安说:“你让崔秘书帮忙买些熟食就行了,我回家到楼上炒几个热菜端下来。” 将军楼(五) 计划部的办公楼位于机关几栋办公楼的中间位置,邱正良的办公室在二层的东侧。 邱正良因为快到退休年龄了,他有意让两个副部长多挑重担子,自己对部里的中心工作慢慢脱手。 前几天,上级首长征求他对新任部长的意见时,尽管已经听说有的首长有意让殷刚接班,他依然推荐了乔新安。 殷刚是从基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他的长处是性格豪爽,敢想敢干,工作热情高,办事动作快,但有时处理问题的“度”把握得不太准,这是机关工作人员所忌讳的。还有一点,殷刚的交际广、朋友多,上边有人为他说话,下边有人为他出力,旁边还有人为他捧场。有些应该办成的事情,别人办不了,他能办;有些不应该办的事情,别人不敢办,他也能办。 邱正良欣赏他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担心他过于张扬的个性性格。 乔新安长期在机关工作,办事谨慎,工作细致,解决问题总能恰到好处。最重要的一点,他刚正不阿,疾恶如仇,从严要求部属,注重以身作则。对于他的所作所为,机关干部有目共睹,有口皆碑。 他的不足,一是有时话语尖刻,让人一时难以接受;二是缺乏基层工作经验。 看人看根本,是邱正良推荐和使用干部的一贯原则。他觉得,殷刚更善于划浆,乔新安最适合掌舵 推门进来的乔新安,打破了邱正良的深思。 “部长,我前天给您讲的对部机关年轻干部进行轮训的事情------” 邱正良示意乔新安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然后说:“部机关近两年新调入的年轻干部比较多,对他们进行轮训很有必要。我征求了殷副部长的意见,他觉得现在工作比较忙,这件事最好放一放,以后再说------” “机关干部如果整天只知道忙忙碌碌,最后只能是平平庸庸。领导们考察部属的工作,也不能满足他事倍功半的勤劳身影,而是要鼓励他事半功倍的办事成效。调到机关的干部大多数是从基层部队选拔上来的,总体上看素质还不错,年纪轻、学历高,工作积极、思维敏捷。但有一些人人心浮燥,好高骛远,机关和所属部队的基本情况还没有弄明白,上级领导是哪里人、有什么爱好,却了解得非常清楚;谈起国际形势滔滔不绝,说起分管工作话语不多;微机上打出来的字很漂亮,手写的字与鸡爪子走过的脚印差不多;英语六级都过了,汉语的基本语法还没有搞清楚。” 乔新安急不可待地要阐明自己的观点。 邱正良听了乔新安的话,笑了笑说:“不要着急,我还没有表明自己的态度,你就一下子说那么多。提高机关干部素质,不仅是对新调入的年轻干部的要求,也是有些‘老机关’必须做到的。有些老同志注重学习,不断适应变化的形势,也有些老同志满足现状、不求进取,至今不会熟练利用微机,不会上网查阅资料,甚至于有的机关干部自己不学、不愿打字,写个几百字的稿子、修改几个标点符号,也要去找打字员。” “您支持我的想法!”乔新安高兴地说。 “当然支持!”邱正良说,“机关里不管是新同志或是老同志,都有一个再学习的问题,我本人现在就觉有些认识跟不上形势,对有些新事物看不习惯,与年轻人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利用相对空闲的时间对机关干部轮训应当作为一种常态,不但要提高他们的业务能力,还要提高他们的思想觉悟。” 乔新安说:“您讲得很对,干部的思想觉悟是要不断提高,起码不能滑坡。过去总是要求党员干部‘愿做革命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以前这种革命的‘砖’特别多,可以让万里长城加长几千公里,现在这种革命的‘砖’非常少,说一句夸张的话,似乎是垒几个岗楼都困难。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像地方人员,不愿意干了可以随便辞职、跳槽,现在执行命令中向组织提条件的多了,什么个人的职务提升、家属的工作安排、子女的入托上学等等,到了一定的时候这些问题都提出来了。” 邱正良说:“有些问题是可以理解的,和平时期不像战争年代,要讲究人性化和社会和谐。好了,这个问题就这样吧,你让职能部门写个报告,提出具体方案,下次开部办公会的时候讨论通过一下。” 乔新安刚要起身离开,邱正良又说:“你别着急走,有件事我还想跟你讲一下,新任部长人选的说法很多,你可能也都听说了,我的意思是,在这个时候,你、你------” 乔新安看到邱正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说:“部长别说了,您的意思我明白,对这个问题,我准备坦然面对,顺其自然。以前有些人说过,现在当官的道路有很多条,找靠山这条最短,送礼品这条最快。这些话让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如果要真是那样,还有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现在送礼这条路正要堵死,但是暗地里拉关系的还大有人在,拉关系有助于一个人职务的提升,但是,您知道,这不是我的性格。” 邱正良红了脸,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尊重你的想法和做法,过去,包括现在,大环境有时候逼迫我们不得不违心地去做一些事情,这让人心里很纠结。” “我很欣赏一句话:一个人如果改变不了环境,就首先改变自己;一个人如果觉得周围不够亮,就首先点燃手中的蜡烛。水围山转,兵随将走,不是对着老领导说大话,我觉得,当领导的,要为部下做表率,改变了自己,也就带动了一片,您和冯部长为我做出了好榜样,我也要为下边的人做好样子。”乔新安动情地说。 “你讲得很好!”邱正良说,“我相信上级首长会恰当地处理好这个问题。另外,冯部长是你的老首长,也是我的老首长,有些事我无法与他相比,那是个好老头,我这几年对他照顾不够,你与他住楼上楼下,多关心他。” 乔新安点点头说:“冯部长虽然退休了,在机关干部中依然有很高的威望,他的威望不是因为职务,而是源自人品。” “你讲得很对!” 邱正良点点头,赞许地对乔新安说。 将军楼(六) 金风送暑,树叶飘黄。 冯长平和方洁惬意地漫步在宿舍楼之间的甬道上。 走到鲍清彦楼前边的时候,冯长平对方洁说:“这几天没有看到老鲍,他不会这么早就去南方了吧!” 方洁说:“应该不会,他和关大姐每年都是天气凉的时候才走,再说他们如果要走也会给我们打个招呼的。” “我们进楼去他家看看?”冯长平征求方洁的意见。 “不打招呼就去人家的家里合适吗?”方洁说。 “我没带手机,没法先打招呼,再说去他家打不打招呼都没有关系。” “要去你自己去,你们一见面又是山南海北的瞎聊,让别人插不上嘴,我回家接着去看电视连续剧。” 为冯长平开门的是老关,对冯长平表示欢迎的是欢欢,老关把欢欢赶到一边,朝书房呶呶嘴,对冯长平轻声说:“老鲍在里边正忙着呢!” 冯长平换上拖鞋,在书房门口看到鲍清彦爬在写字台上正摆弄电脑,便好奇地问:“这是搞什么名堂,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鲍清彦扭过头,笑着说:“不给你打招呼怎么能‘走’呢,我才七十来岁,即使按年龄排队现在也轮不到我‘走’。” 冯长平说:“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不要太得意了,我刚才说的你‘走’,指的是去南方,当候鸟,你想哪里去了。再说了,到八宝山去也用不着排队,真想走,加个塞就行了。” “那不行,我一辈子循规蹈矩,在去往黄泉的路上还要加塞,那才是真正的‘晚节不保’。” “别讲废话了,给我说说,你这是在捣鼓什么玩艺?”冯长平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指着鲍清彦面前的电脑问。 “我那个在研究所工作的侄子怕我在家里寂寞,前几天给我买了一台电脑,他利用休假的时间,天天教我上网、聊天。” 小翠知道冯长平与自己是很近的老乡,给冯长平沏了一杯茶从客厅里端过来,又热情地招呼了一声:“冯爷爷好!” 冯长平很喜欢小翠,他听老关说,这个女孩子心地善良,手脚勤快,在老家读高中时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她有个读高一的弟弟学习成绩更好,是班里的尖子生。由于家里生活贫困,为了供养弟弟学习,她主动放弃高考外出打工。她每个月领了工资,除一少部分留作自己的生活费外,其余的都寄给了弟弟。 冯长平接过茶杯,笑着对小翠说:“你去忙别的事吧,我和你鲍爷爷随便聊聊天。” 小翠出了屋门之后,冯长平对鲍清彦说:“你这个老东西,返老还童了,还会像年轻人一样网聊,你懂汉语拼音和那个什么、什么五笔字形吗?” “五笔字形太难学,主要是字根记不住,我们小时候学的老汉语拼音‘玻、坡、摸、佛’肯定也是用不上了,新汉语拼音我略懂一些,两个儿子上小学的时候,老关负责他们的生活,我负责辅导他们的学习,当时学习和掌握的汉语拼音方法现在派上了用场。我建议你也买一台电脑,有了电脑,既可以读书、看新闻,又能聊天、发邮件,老汉不出门,全知天下事。” 冯长平不以为然地说:“天天黏在电脑上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应该多在室外活动,锻炼身体是第一位的。” “我只是趁着侄子休假这一段时间在家里学习使用电脑,以后还要恢复室外锻炼,经常到太阳底下进行‘光合作用’。锻炼身体的重要性我当然知道,没有一个好身体,是人生最大的‘杯具’,财再多,物再广,像别人讲的,人在天堂,钱在银行,自己住骨灰堂,老婆睡别人床,那就‘神马都是浮云’了。别看我现在七十多岁了,还想为构建‘河蟹’社会再出点力,起码可以在网上交朋友、‘织围脖’,讲讲老传统,聊聊新形势,你说,我的话‘有木有’道理?” “过去你总是对有些新生事物看不惯,现在居然满口时尚名词和网络语言,我这个本科毕业生在你这个初中未毕业生面前都成‘网盲’了。”冯长平笑着对鲍清彦说,“我知道电脑的作用是挺大的,听说双方聊天时还能互相看得见?” “那叫视频,懂不懂!”鲍清彦卖弄地说。 “你可以与别人聊天,但是别用视频,要不然,别人会把你的形象录下来制成照片贴门上避邪;你与别人聊天也别通话,你当兵几十年乡音不改,一张嘴就是一股红薯萝卜味,睡觉打呼噜都是梆子腔,别人与你讲话,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还有一点,你可以网聊,但不要网恋,我听说有不少人与异性聊天聊出感情来,造成家庭婚姻危机,你要是把一个‘小三’引诱到家里来,关大姐往哪里摆?”冯长平与鲍清彦开玩笑说。 “我上网主要是看新闻和趣事,有时候查查资料,学习聊天也是想以后与远在国外的孩子们叙家常。”鲍清彦正儿八经地说,“我这个德行,除了你关大姐,没有那个女人会看上。不像人家直政部的老林,自卫还击战时俘获了穷凶极恶敌人的一个班,跳舞厅里俘获了风韵犹存徐娘的一颗心,别人年纪大了脸上长皱纹,他年纪大了身上出绯闻。我们俩都是从同一个部队调上来的,我知道他的根底,你对他可能还不太了解,他当了领导干部之后变化很大,说一句实在话,这个人不实在,脸皮比较厚,上战场都不用戴钢盔。脸皮厚的人一般都过于自信,别人对他有了意见,他依然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了不起、很伟大,将来死了之后,骨灰里边都能扒拉出几粒舍利子来。” 冯长平听了鲍清彦的话,笑着说:“关大姐要是在跟前,肯定又会埋怨你,我们聊天,你总是扯上别人干什么?” 鲍清彦不服气地说:“我这个人见到看不惯的事就想说,我对老林说话也不客气,有一次我当着不少人的面,给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老林同志要注意呢,你老婆是宫颈糜烂,你不要思想糜烂,说得他很不好意思。还有一次,他老伴向我抱怨说,老林这个人太不顾家,意思是说,老林这个人在外边不会酿蜜,只想采花。我与老林的老伴很熟,她是我和老林在基层工作时与我们家老关同一年随军到的部队,原来是个乡村的民办教师。我劝她说,老林在外边飞累了,就该归巢了,我希望你们老两口白头到老、长命百岁。他老伴伤感地说,我也想与他白头到老,可他总是染发;我也想与他长命百岁,可是他总让我心碎。后来他老伴也不再管他,没事了就去商场购物,你花你的心,我花你的钱。” 鲍清彦的话把冯长平逗乐了,他笑着说:“你这个老鲍可能是言过其实,我就不相信老林都七十来岁的人了,还会去外边招惹女人。” 鲍清彦脖梗一挺说:“你这话讲得不对,有时候不是男人招惹女人,而是女人引诱男人,关键是男人有没有抵抗诱惑的能力。有些女人不在乎你脸上的折子多不多,只注重你口袋里的‘折子’多不多,以及每个折子上存了多少钱。我刚才讲话的意思,是说一个人退休以后,年纪大了,身体差了,就好好在家呆着,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复杂,不要再在外边乱跑,特别是不要给别人找麻烦。还有在机关第二干休所休息的秦霄汉,他是机关里的老人,你应该也认识,这个同志工作有魄力,能说会讲,政绩突出,但是,他退休后喜欢到下属单位和老部队去,在外边还犯过一次心脏病,住了几天医院。他对自己的身体好像是满不在乎,依然四处走动,有时还答应通过老关系帮人家协调解决问题。在职时说大话,那是餐中的响屁,退休了说大话,那是饭后的饱嗝,都不能当成歌曲去欣赏。去年冬天,阎王爷知道他喜欢到处乱跑,给了他一张去阴曹地府的旅游参观券,但是忘了给他订返程票,所以,他从总医院的急诊室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人间来。” 冯长平说:“你这个老鲍,就喜欢议论别人的不是,有些好人好事你怎么看不到,我们那栋楼的陈兴荣部长,给附近小学当了十几年的校外辅导员,经常给小学生们讲光荣传统,他每年都要从退休金里拿出一部分钱来给家庭生活困难的孩子交学费,还长期资助两个山区女娃上学。徐元青副部长退休后参加了机关老年大学的绘画学习班,他开始时画的画,老虎和家猫一个样,兰花和茅草差不多,别人有的鼓励、有的嘲笑,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他自己依然乐此不疲。后来经过几年的努力,绘画技巧大有长进,有个书画店要收购他的作品,他说,我的画你们谁喜欢就拿走,但是不能与商品一样买来卖去。还有一个刚搬来住的老干部,我不太熟悉,好像是直属院校的教授,技术三级,他也是老年大学的学员,天天在营区的小公园里练小提琴,拉大锯一样紧着忙活,演奏水平可以为电影里屠宰牲畜的画面配音,一些从他身旁路过的人都捂着耳朵,他依然自我感觉良好地陶醉其中,他说自己的演奏水平提高了,就去为敬老院的老人们助兴。我已经给老年大学的崔校长说了,自己也准备去当个插班生,到他们那里学习书画。你刚才说有些人不该经常出去,不能一概而论,各人有各人的情况,有些人退休了喜欢猫在家里,有的人退休了喜欢四处走动,都无可非议,你不是每年也到南方去一趟吗!” “我儿子怕我冬天在北京身体受不了,出钱给我在南方买了一套小房子,那里也算是我的家,我不管到南方或是在北京,都是在自己家里,不像老林和老秦一样到别人的地盘上乱跑,给人家找麻烦。” 冯长平说:“你的有些观点我同意。我退休后就很少再到部队去,怕给人家添乱。我和方洁连城里都很少去,人老了,毛病多,容易讨人嫌,有时候你带一张热脸出去,能碰到不少冷屁股。我们俩即使出去,也是到公园散步,去超市购物,其他公共场合去得不多。” 鲍清彦听到冯长平对自己的有些话给予了肯定,高兴地说:“对嘛,老年人有时候出门在外不招人待见,有些人总是看你不顺眼,还有些人总想在你身上找点毛病出来。现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有屁大一点的权力,就可以蹶着腚乱放臭气,像我们这些退休的人,屁大一点权力没有,臀部刚一抬,就可能被人家说成是尾气超标。” 冯长平笑了,说:“你这个老鲍,有些话说得非常刻薄,乔新安是不是跟你学的。” “有些话说得刻薄并不是缺点,关键是看说给谁听。再说了,乔新安是你的老部下,说话刻薄是跟你学的,不会是跟我学的,这个功劳应当归于你。说实话,你有时候说话也够损人的,特别是对我。好了,咱们还把话说回来,过一段时间我还准备到南方去,你知道,老年人不抗冻,天气越冷,八宝山的炉子烧得越旺,我患有肺气肿,每年冬天去南方是想把身体养好,多活几年,给你做个伴。” “我不指望你给我做伴,你还是给关大姐做伴吧,只有她,才能够细心体贴地照顾你一辈子。” “你说的也对,没有她,我可能早就与秦霄汉同一个‘旅游团’走了,这几年老关经常看营养保健方面的书,一日三餐的饮食都是根据我的身体营养需要,出去购买原料,回家进行加工,好吃好喝地伺候我。除此之外,还让我早上起床后一杯鲜牛奶,晚上睡觉前一袋酸牛奶。” “有关大姐的精心照料,有‘二奶’的有力保障,你的身体一定会越来越好。 冯长平给鲍清彦开玩笑说。 两个人正说得热闹,老关进屋来对冯长平说:“冯部长今天中午别走了,我跟小翠学会了摊你们老家人都爱吃的那种鸡蛋饼,你打电话让方洁也一块过来吃吧!” 冯长平站起身来对老关说:“谢谢您的好意,我和方洁说好了今天吃炸酱面,我回家去了,抽时间再过来与老鲍瞎聊。” 鲍清彦扭转上身,对准备出屋的冯长平说:“有事了给我打个电话,没事了琢磨点事出来也给我打个电话。” 将军楼(7) 冯长平虽然退休了,但由于还没有进干休所休息,组织关系仍然在计划部,他每个月的月初领了退休费,都要到办公室交一次党费。 退休时间比较久了,部里的那些局长、副局长,冯长平大部分还都认识,其他的年轻干部,有一部分叫得出名字,多数都是陌生面孔了。他每次向党小组长交完了党费,如果邱正良没有开会或没有其他的急事要办,他就会到继任部长的办公室坐一会,打个招呼或者说一会话。 冯长平今天交过党费,听秘书说邱正良在看文件,就进了他的办公室。 邱正良对冯长平一向很尊重,他让秘书给冯长平泡了一杯茶,笑着问老部长:“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是‘心中无事一床宽,一觉睡到日出山。’?” 冯长平也笑着说:“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近年来的身体大不如以前:迎风淌眼泪,撒尿滋脚背,躺下睡不着,坐着打瞌睡。” “人逐年衰老是自然规律,关键是要拥有一个良好的心态和保持良好的生活习惯。” 邱正良安慰冯长平。 “你讲得很对,良好的心态是一个人身体中最需要的营养,而良好的生活习惯是身体各部件正常运转的润滑剂。对于老年人来说,未来岁月是人生存折上有限的余款,用一分就少一分。所以,要精打细算,合理安排,不能花光,更不能透支,要不断提高生活质量,争取健康长寿。” 冯长平看到邱正良在认真听自己讲话,又接着说: “像我们这些退休的老干部,对物质占有的欲望越来越小,对精神慰藉的需求越来越大。除了组织的照顾和家人的关心,与其他人的沟通和理解,也是老年人精神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原来老战友互相想念了,大家聚一聚,聊一聊;后来改成打电话了,不见其面,只闻其声;现在倒好,电话也不打了,逢年过节时,自己或者是让子女发个短信了事。先进的联络方式把人们相互之间心的距离隔得越来越远,原来都把战友都装在心里边,后来把名字记在电话薄上,现在都将信息存在手机里,有的人手机一丢,仅存的战友情谊也就没有了。” 邱正良对冯长平的话表示赞同,也不无忧虑地说:“我很快就要加入你们的队伍了,像我们这个级别的人,退休以后不愁吃穿,不怕生病,有房住,有钱花,最容量失落,最害怕孤独。不过,我有思想准备,退休后就重新营造适合自己的生活圈子,包括参加一些公益活动和培养个人爱好。” “你的想法很好,我最近刚报名参加机关老年大学,主要学习书法绘画,觉得很有意思,生活也很充实。我准备动员老伴一起参加学习,免得我去上课了她一个人在家里觉得孤单。”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件事,部里原计划最近在研究所对机关年轻干部进行轮训,但是,乔新安要去国防大学学习三个月,因为这件事是他主抓,就只好推迟了。乔新安可能还没来得及给您讲,在两期的年轻干部轮训班上,想请您分别讲一次发扬革命传统的课。”邱正良认真地对冯长平说。 冯长平听了邱正良的话,连忙摆手说:“老一套行不通了,现在有些年轻人最不愿意听老人讲过去的事,很多家庭子女与父母的主要矛盾,就是说者有意总想说,听者无意不想听。” 邱正良知道冯长平的话既是谦虚,也是无奈,便给他做工作说:“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觉得不对。当年你给我们讲老传统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我们给年轻人讲老传统的时候就有些底气不足,总怕他们不爱听,看来这样下去不行,多年来被我们称为‘传家宝’的东西不能丢。讲传统不是让现在的人干过去的事,而是要让他们继承和发扬先辈们的那种精神。” “你讲的很有道理,但是,现在很多事情,道理上讲得通,实践中行不通。造成这种现象的一个重要根源,就是有些领导自身不正,也无法正人,以至于成了道理与实际两张皮。比如社会上一些党员不像党员,他们不过是党员中的‘膺品’;一些干部不像干部,他们不想干事,只想‘进步’。其实有些道理他们比谁都懂,对于个别领导来讲,把他们在大会上讲的话记录下来,就是很好的政治课教材;把他们私下里做的事列举出来,就是证据确凿的犯罪事实。” 冯长平说这些话时有些气愤难平。 邱正良劝冯长平说:“有一句话叫做‘少怕贪色老怕气’,老部长不要为社会上的一些不良现象生气,上边现在不是正在下决心扭转吗!外边的有些事我们管不了,争取把自己管辖的事情办好,不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我们这些人,一辈子接受正面教育,也从正面教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对国家、对组织有二心,不管风雨有多大,一路同行到天涯。我就是这样,平时做人办事把握几条原则:有时候如果不便于说真话,起码不能讲假话;有些事不得不考虑自己,但是决不能损害别人;对部属和别的同志能办的事不推,不能办的事不吹。” “你讲的这些话我很赞同。”冯长平点点头,接着又问邱正良,“刚才你说乔新安要到国防大学学习,我怎么没有听他讲过?” “昨天刚接到的通知,他肯定是还没有来得及对你讲。”邱正良回答。 “去国防大学学习的干部一般都是预提对象,乔新安是不是要接你的班?” “这可不好讲。”邱正良笑着说,“计划部有个好传统,用人不仅看才,更要看德,这一点您比我更清楚。乔新安当副局长、局长的时候,在群众中就有很高的威望,他不会为达到个人目的到领导家送贵重东西,以前别人为了达到个人目的送到他家的贵重东西,他有的退还别人,有的交给组织,被群众称为‘无缝钢管’。我还欣赏乔新安一点,就是他说到做到不放空炮,如果他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放天平上称一称,你会发现,与他说出来的话是同样的重量。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的很多方面都是跟老部长您学的。上级领导向我征求新任部长人选意见的时候,我推荐了乔新安,听说他要去国防大学学习我也很高兴,但这并不代表新任部长人选就一定是他。您知道,现在仕途上人满为患,经常堵车,社会上不按常规走路的人太多了,最可恨的是有人不遵守交通规则,随意加塞和超行。” 冯长平感慨地说:“你讲得很对,如果考察和任用干部都由‘组织’按原则去办,重视群众的意见,事情就会办得比较公平,也能够做到公正,群众看干部的眼光一般都不会错,关键是有些领导的意见重于组织的意见,或者是个人的意见以‘组织’的形式出现,这样有些问题就不可避免了。一个领导有一个领导的好恶,就好比有的人想把手擀面烫曲了泡着吃,有人想把方便面熨直了煮着吃。正因为如此,一些人习惯于在不同的领导面前投其所好,他们之中,有的因自己的优点而得势,有的因自己的缺点而受宠,群众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人,大家心里都清楚,凡是善于讨好领导、在上司面前当孙子的人,一般也是无视群众、喜欢在部属面前当爷爷的人。” “老部长看问题很尖锐,话说得也很尖刻,有些话我们只能在私下里讲一讲,犯点自由主义。”邱正良笑着对冯长平说,‘欲知上山路,须问下山人。’有些事我还会继续请教您,但是,刚才谈论的话题就此打住,以后少讲,还是那句老话:相信组织,相信党,现在我们已经看到了党和国家最高领导层决心‘拨乱返正’的迹象。” 冯长平看看手表,觉得时间不早了,邱正良面前还有一大摞文件没看,便起身告辞。 将军楼(八) 鲍清彦最近由于上网时间多了一些,原有的生活规律被打破,造成身体不适,喉咙疼痛,前两天还有些低烧,门诊部的医生到家里连续三天给他输液,直到今天早上他才觉得身上稍微轻松了一些。他坐在轮椅上,在客厅里指挥着小翠给花浇水,给欢欢喂食。 老关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煮好的白糖银耳汤,递给鲍清彦说:“你不要没事找事干了,北京是个严重缺水的城市,但是咱们家的花不少都是被水淹死的,给花浇水要见干见湿,前天刚浇过,今天怎么又要浇?欢欢也不能一天喂食喂好多次,你看看它现在胖得动都不想动了,怪不得冯部长说你和它论年龄是爷孙俩,凭感情像干父子,看体型如双胞胎。你要是在屋子里边着急,我还是陪你到楼处边的小路上活动活动,我这几天在屋子里从窗户上偶尔还能看到冯部长夫妻俩在楼间的小花园散步,你如果出去碰到冯部长,可以与他在一起聊聊天。” “我今天身体刚好一些,还不想出去。你说这个冯长平,我与他讲好了让他经常给我通电话,他有快一星期的时间没有理我了。” 鲍清彦的话刚说完,他身边的电话铃响了。 鲍清彦抓起电话,大着嗓门喊:“你这个家伙,在我们家安装窃听器了吧,怎么我刚刚说起你,你就来电话了。” 冯长平在电话线的那一端说:“我刚才耳朵有些发热,心里猜想着一定是你在讲我的坏话。你这个老东西是不是上网入了迷,有好几天没有到楼下活动了,我每次散步走到你家的楼前就对方洁说,我想进楼看看老鲍上网,他现在的水平肯定大有提高。方洁说,鲍部长要是上网上得正有兴致,你去了不是干扰他吗,所以我就没有去见你。” 鲍清彦爽朗地笑着说:“上网真不是上年纪的人干的事,时间长了,眼睛发涩,脖子发直,嗓子发干,浑身发酸,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个月,你别看我上网,还是看老关上坟吧!” “你这个老东西,净胡说八道,上网的事悠着点,别把身体搞坏了。人们常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以后去哪里找你这样肝胆相照的老朋友吹牛聊天去?” “我也是这么想,人生道路万千条,终点都在奈何桥,但是,能晚走的就不要早走。再说了,我也不能今年在‘这边’刚过了重阳节,明年到‘那边’又过清明节,那样也太累了。” “你是越扯越远了,给我汇报一下,这几天身体怎么样?” “不怎么样,前几天一直发低烧,好像是有点感冒。” “你这个老鲍,无组织无纪律,不请示不报告,谁批准你感冒、谁批准你发烧了,现在怎么样?” “今天好多了。” “人到了一定的岁数,抵抗病毒侵袭的能力就差了,你要注意起居饮食。对了,我们家孩子昨天刚给我送来一盒燕窝和几袋即食海参,你吃了不一定能治病,但是可以补充营养、增强免疫力,一会儿我给你送去。” “不敢当,不敢当。”鲍清颜一只手拿着电话,一只手乱摆,好像冯长平能看见他的动作似的。 “你也学会给我客气了,年轻时可是没少与我抢东西吃。” “我年轻的时候嘴馋,总是想着吃好东西,看见肉就像熊猫看见竹子、兔子看见萝卜一样。但现在就是喜欢粗茶淡饭,像别人说的什么转基因食品、有机食品,还有什么、什么食品一时说不上来,我都不感兴趣。唉,老冯,你说说,将来的科学技术不知道能发展到什么程度,说不定公马的里能挤出酸牛奶来,母鸡的里能下出咸鸭蛋来。” 冯长平在电话里笑了,对鲍清彦说:“你的想像力很丰富,这辈子没当作家可惜了。” “我这样的大老粗还能当作家,肚子里的墨水不够染肠子,自从当了副局长以后,包括以后在局长、副部长、部长位置上的任职期间,我的讲话稿都是别人写的。” “你总是说直政部的老林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听说人家的讲话稿从来不让别人写,最多让部属找些素材,尔后自己动手。” “别提老林,提起他来我就生气。前天他儿子还给我打电话说,鲍伯伯劝劝我爸我妈吧,两个人分别都是六十大几七十来岁的人了,还天天吵着闹离婚,他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先给老林的老伴打了个电话,劝她说,弟妹你要想开一些,现在忠诚可靠、一心为家的男人,与大熊猫一样稀少,与金丝猴一样珍贵,你不要总想着把老林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老林白天帮朋友跑跑生意,晚上与女人跳跳舞蹈,不会把你怎么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只是想尝尝天鹅肉的味道,并不想把天鹅当配偶,公癞蛤蟆想与自己过一辈子的,还是母癞蛤蟆。” 冯长平在电话里笑出声来:“你这是在劝人吗?明明是糟蹋人家老太太。” 鲍清彦不以为然地说:“我讲的是实话,我就不信老林能与他现在的老伴离婚,再去娶个年轻姑娘。” “你这话别说得太早了,有人讲过,现在对有些男人来讲,有奶便是娘,对有些女人来讲,有钱就是郎。老林不一定去追求年轻女人,但是有些年轻女人有可能会别有用心地算计他,她们中的有些人高明得很,把你的心、肝、肺都摘走,让你不到医院照爱克斯光都发现不了。” “在这个问题上,你的有些说法我同意,有些年轻女人找年老男人,为了爱情的也有,但是不多。现在的一些年轻女人,头发长,见识更长,嫁给老头,不过是你先当郎,我后当‘狼’,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房。但是,对于老林这个人,我比你心里有数,他的心眼不少,筛子底一样,这个问题的后果他还能够看得透,不会轻易去干赔本的买卖。给老林的老伴打过电话,我又给老林打电话,臭骂了他一顿,我对他说,你的脸很白,但是心很黑;你的嘴很甜,但是手很辣;你的胆子小,但是欲望大;你的情很薄,但是脸皮厚;你现在面前的路有很多条,但条条都是通往万丈深渊,你应当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你说你当了领导以后就不会写讲话稿了,可是,骂起人来,排比句倒是编得挺快的,有些话也太难听了。” “我当时也是给他气急了眼,急中生智嘛!你知道,我这个人肚子里一根直肠子,从嗓子眼通到屁股门,有什么话一下子就倒了出来。” “他没有给你着急?” “他敢给我着急?惹恼了我,让他与我一样,下半身残废、性功能丧失。我们俩的关系你可能还不是十分清楚,当年我们在工程团工作的时候,我是连长,他是指导员,我们连是总部授予荣誉称号的英雄连队,我是团里树立的先进典型,后来我破格提拔为团副参谋长,他还是指导员,半年后才调到团政治处当宣传干事。我调到北京的总部机关工作时间也比他早两年,他刚调到总部机关的时候,在我面前毕恭毕敬,当了直政部的副部长以后才牛气起来。老林是个书生,胆子小,在集体宿舍里,蚊子打个喷涕能吓得打个哆嗦;我是个粗人,胆子大,黑夜里敢一个人躺在停尸房里听死人打呼噜。老林平时能言善辩,巧舌如簧,那一天,我在电话里连骂带损,奚落了他半个小时,他原本就怕我,加上理亏,屁都没敢放一个。” “你这个老鲍,别看没念过几年书,说出来的话倒是很有意思。” “你讲得很对,我在连队工作的时候,战士们都喜欢听我的实话实说,不喜欢听老林的高谈阔论。他们说,我们希望鲍连长的讲话像女人的头发,越长越好,希望林指导员的讲话像女人的裙子,越短越好。” “我们俩别在电话里胡扯了,你等着,我一会就把孩子带给我的东西给你送过去。” 鲍清彦又开始摆手,着急地说:“你不要送,我、我真不要!” “要不,你让小翠到我家来取!” “那、那好吧!” 鲍清彦难为情地说。 将军楼(九) 乔新安已经在国防大学学习了半个月时间,他每个周日的下午到学校报到,每周五晚上回家休息,分管的工作暂时交给了殷副部长。 为了保持对部里工作情况不间断地了解,乔新安让办公室崔秘书将一周的有关文件集中起来,每个星期六的上午到办公室看半天文件。 这天上午,乔新安从办公室看完文件回家,一进宿舍楼门口,看到冯长平站在自己家的房门外边,对着门铃,抬起手,一副想按欲止的样子。 乔新安感到很奇怪,老部长虽然住在他的楼上,上下楼都经过他家门口,但是很少到他家里来,有什么事情需要与自己面谈,也是一个电话“你上来一下!”接到老部长的电话,乔新安就会放下手里的事情,赶快上楼。乔新安心里也清楚,老部长与他的感情很深,但是,他看不惯龙传珍那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和她的那种强势作风。 冯长平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乔新安,红着脸说:“我还以为你在家里边呢!” “我到办公室看文件去了。”乔新安一边从皮包里往外掏钥匙,一边说。 “小龙呢?”冯长平问乔新安。 “她不在家,为孩子考博的事找导师去了。” 冯长平进屋落座以后,没有客套,开门见山地对乔新安说:“有件事与你商量,鲍清彦家的保姆小翠是我的老乡,她昨天有事到我家里来,我与她聊了一会天,才知道她奶奶就是我失去联系多年的高中同学,我和她奶奶当时、当时------” 冯长平涨红了脸,不知道后边的话该怎么说。 “部长,别着急,您的意思我明白,慢慢往下说。” 乔新安将一杯泡好的茶水,递给冯长平。 “我和小翠的奶奶在县里唯一的那所高中读书的时候,正赶我们国家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农村的生活很苦,但是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孩子都很争气,我们学校每年的升学率在全省都是数一数二的。与我们同龄的人因为交不起学费,凑不起生活费,天天肚子里的三尺肠子空着两尺半,很多孩子无法再坚持学习。我们学校几乎每年都有考上了大学又弃学的事例发生,甚至于还发生过有的学生家长收了别人一点钱,把孩子的录取通知书让给别人,让别人冒名顶替上大学的事。” 冯长平看到乔新安在认真地听自己讲话,喝了一口茶水,又接着说: “我与小翠奶奶家所在的村属于同一个人民公社,我们俩又在同一个班级学习,与其他女同学相比,我与她的接触相对多一些。那时候我们还太年轻,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只是朦朦胧胧的互有好感。进入高三的时候,我家和小翠奶奶家的家人供养我们学习都感到了困难,小翠奶奶家的生活稍微好一些,而我家里的人经常一天只能吃一顿饭,中午把糠、菜、萝卜放在锅里一起煮熟,撒点盐,每人一碗,还不能保证吃饱,我的爹娘都饿得全身浮肿,腿上一按一个坑。就在我考虑要不要辍学的时候,小翠的奶奶做出了一个让我感到吃惊的决定。” 乔新安往冯长平的茶杯里续了些开水,听他继续讲。 “我与小翠的奶奶平时语言沟通很少,用现在年轻人浪漫的话说,更多的是相互用目光接吻,用表情交流,没有书信往来,更没有肌肤相亲。我们每个周六下午从学校走二十多公里的土路步行回家,星期天下午再走二十多公里的土路从家里返校。一般是同一个公社里的几个男同学或者几个女同学相约一起走,男女同学很少一同走。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离家准备返校刚出村庄没走多远,还没有到与其他几个男同学约定的会合点的时候,小翠的奶奶在路上拦住了我,她肯定已经等了我较长时间。她见到我,急切地说,照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上不成学,我不准备再上了,回家干活赚工分,与你家里的人一起供养你,你学习比我好,考上大学的可能性大,咱们俩只能保一个。我听了小翠奶奶的话,还没有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她就匆忙走开了------” “我说的太罗嗦了吧?”冯长平停止讲述,问乔新安。 “没有,没有,您接着往下说。”乔新安连忙回答。 “从此以后,小翠的奶奶再也没有在学校出现过。我在从家里回学校的路上总能见到小翠的奶奶,她有时给我几毛零花钱、几斤粮票,有时候给我几块烤白薯和一捧炒黄豆。小翠奶奶给我的零钱,我攒起来交了学费,给我的吃的东西,不仅补充了我身上缺少的营养,也坚定了我努力学习、考取大学的决心。就在她辍学半年多时间之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一所全国的名牌大学。” 冯长平又喝了一口水,停顿一下,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后来呢?”乔新安有些着急地问。 “我上了大学之后,我们就开始书信来往。”冯长平接着说,“我让她在农村等着我,不管我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工作,都希望和她在生活上一路同行。我上大学的时候,农村的生活已经比过去稍微好了一些,小翠的奶奶也当上了村里的民办教师,在村里拿与男棒劳动力一样的高工分,每个月还有几块钱的补助费。她依然在经济上给我一些帮助,但对于我规划的以后的生活不置可否,只是在信中鼓励我努力学习,毕业后争取分到一个好工作。我上大三下半学期的时候,小翠的奶奶突然中断了与我的联系。不久我就听说,她远嫁新疆,丈夫是她邻村的一个在生产建设兵团工作的大她六岁的老男人。听到这个消息,我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痛不欲生------” 冯长平说到这里,两个嘴角抽动着,眼圈红了。 乔新安移动一下身体,靠近老部长坐着,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们两个要好的事,双方家庭早就听说了,彼此心照不宣,开始谁家也没有说过什么。我上了两年大学之后,我家里的人思想发生变化,觉得小翠的奶奶配不上我,说了一些不负责任、伤她自尊的话。小翠的奶奶是个倔犟的女人,她知道我家里的态度之后,果断地中止了与我的联系。放寒假的时候,我找到小翠奶奶最要好的同学询问有关情况,她告诉我,小翠的奶奶对她讲过,两个人相爱,不一定非要结婚,很多花都是不结果的,为所爱的人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她心满意足,并不遗憾。小翠的奶奶后来自己也觉得,一个农村姑娘与一个大学生不班配,她不想拖累我。小翠奶奶的同学还对我说,她信守自己对小翠奶奶的承诺,不向我提供小翠奶奶在新疆的任何信息。并且劝我不要干傻事,不要企图进行与小翠奶奶取得联系的任何尝试。爱她,就要尊重她的选择,她心上的伤口,让她自己一个人用眼泪去擦拭,别人再去触动,只会使她更加痛苦。我听从了小翠奶奶同学的劝告,把怨恨、愧疚、遗憾都深埋在了心底,一直埋藏了几十年。” 冯长平停顿一下,又喝了一口水,接着说: “后来的事,就是听小翠昨天讲的了。小翠说,她爷爷与她奶奶结婚只有十二三年的时间就因病去世了,爷爷死后,奶奶带着她的爸爸和姑姑回到内地老家,既要抚养两个孩子,又要照顾公公家和娘家两个家庭的老人,日子依然过得很苦。小翠奶奶回内地的时候,我因为家里的两个老人都不在人世了,就很少再回老家,也没有再打听她的消息。我大学毕业以后,应当说人生的道路一直走得很顺,但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总觉得在我走过的道路上铺垫着小翠奶奶那颗破碎的心。” “部长,小翠的奶奶让我很感动,您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乔新安问冯长平。 “我是这样想------”冯长平犹豫了一下说“我是偶然间从小翠口中知道她奶奶后来的情况的,这件事我没有向小翠说透,她并不知情。多年来,我经常把自己的良心放在道德的天平上称量,觉得很对不起小翠的奶奶,在感情上有负于她,现在应当是我的一个报偿机会,噢,我不应该使用‘报偿’这个词,因为小翠奶奶为我的付出,我这辈子是无法报偿的,我只是想悄悄地帮她做些事情,以求得良心上些微的安慰。” “您是说为小翠------”乔新安说。 “对,我准备与鲍清彦商量一下,不要让小翠再当保姆了,以后我出钱,以他的名义资助小翠学习、考学,小翠在他家当过保姆,这样顺理成章。小翠的奶奶是一个个性和自尊心都很强的女人,这件事情如果处理不好,就会被理解为另外一种形式的怜悯和施舍,我不想再伤害她的自尊。” “我明白了,您是想让小翠考军校!” “对,一是让她回老家复读考军校,二是让她入伍后从部队考军校,因为军校赏学员的学习费用低,毕业后不用再为找工作的事犯愁。如果这两条路都走不通,再让她考地方的大学。我退休时间比较久,有些关系中断了,尽管我知道你不爱管类似的事情,但还是想请你帮一次忙。” 乔新安低头想了一下,认真地说:“老部长交待的事,我会认真去办,但是有一条,要以不违犯组织纪律为底线。上一次鲍部长与您一起在我家吃饭的时候,我听他讲了一些小翠的情况,小翠是很个争气的女孩子,我也很喜欢她。她要报考军校,最好是考我们部直属的院校,而且要达到录取分数线,我只能保证她不挤别人,别人也不挤她,公平竞争。入伍后考学这条路现在越走越窄,首先是女孩子参军很难,一个县每年才分几个名额,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才能走,你们家乡省军区的于副司令现在与我同在国防大学学习,我把情况给他讲一下,请他到时候关注一下这件事,但是,小翠要符合入伍的各项条件。小翠如果能当兵,到部队的第二年可以参加复习班复习,以她的实力,考取军校很有希望。” 尽管乔新安说的话留有较大的余地,冯长平已经非常满意了,他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好吧,这件事情就拜托了,其他的事,我与老鲍去谈。” 冯长平正准备起身离开,乔新安突然问他:“方大姐对小翠的事情怎么看?” 冯长平笑了笑说:“她对我的心情表示理解,对我的想法表示支持。她还说,她也应该感谢小翠的奶奶在她认识我之前对我的帮助和付出。” 乔新安也是一付如释重负的样子,不过没有再说什么。 将军楼(十) 乔新安被任命为计划部部长,殷刚则接替年龄到线的管理部部长的职务,两个人都由副军职提升为正军职。邱正良对组织安排的这个结果非常满意,晚上自费在机关招待所宴请两位即将履新的副手。 他将自己的前任部长冯长平也接过来作陪。 四个正军职领导一起吃饭,机关招待所的所长非常重视,亲自带着几个服务员忙前忙后。邱正良这几天正与乔新安进行工作交接,今天可能是他以在职部长身份安排的最后一次活动了,他想与老部长和两位新任部长说说心里话。 部办公室的秘书点好饭菜以后,邱正良就让他带着司机到楼下大厅吃自助餐了,当然也不想让招待所所长留在跟前。 “这里留一个服务员就行了,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邱正良对招待所所长说。 招待所所长谦恭的点点头,知趣地退出了包间。 邱正良从家里带来两瓶珍藏多年的茅台酒,他首先端起了酒杯,满面笑容地对在座的几个人说:“我今天请计划部的新老部长一起来坐一坐,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向老部长报到,我以后就是退休干部队伍中的一员了,老部长退休后生活安排得很有规律,现在还是机关老年大学书画班的优秀学员,冯部长,我在职的时候在您的领导下工作,退休了也要在您的指导下生活。” 冯长平端着酒杯笑了,对邱正良说:“你这话讲得不完全对,你可以说以前在我的领导下工作,因为我当部长的时候,你是局长、副部长。退休以后在我的指导下生活不敢当,退休后的生活主要是老伴说了算,老伴安排居家的柴米油盐、调节生活的苦辣酸甜。” “冯部长讲的有道理,我的观念要尽快转变,以后在家庭生活中要以老伴为中心,老伴是家里的‘一把手’,而且还兼着‘财政大臣’和‘内务部长’”。邱正良笑了笑,接着说,“第二层意思是向两位新任部长表示祝贺,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相信你们的工作肯定干得比前任更出色。不过,有一句话我要说在前边,社会在进步,历史在发展,人类不会停留在某一个点上,很多事情不可能因某些人的年老而突然结束,也不可能因某些人的年轻而重新开始,所以,工作要创新,传统要继承。还有一点------” 殷刚端着酒杯,开玩笑插嘴说:“老部长的话讲得很对,也讲得很好,我看咱们还是先填肚子再填耳朵吧!” 邱正良红了脸,笑着说:“好,好,殷刚同志讲得对,人老了说话就罗嗦,看来我真是该退休了,来,咱们先干三杯,有话一会再讲。” 殷刚的三杯酒实实在在,其他人的三杯酒都缺斤短两、份量不足。 冯长平让服务员把几个人的酒杯重新倒满,感慨地说:“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我退休都好几年了,机关里给军职离退休干部建设的住宅小区正在进行住房装修,干休所也已经完成组建,我很快就要搬出机关大院营区,进驻人生道路上的最后一个宿营地了。今后主要干的事情就是开会听听传达文件,救灾搞搞捐物捐钱,探视去总医院,送别到八宝山。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循规蹈矩,在职时用纪律约束,退休后用道德规范,什么时候都是知法守法的合格公民,最大的愿望就是国家繁荣昌盛、军队强大刚强。殷刚和新安同志同时晋升为部长,我非常高兴,你们是国家的未来、军队的希望,我敬你们一杯酒。” 殷刚连忙端起杯子,高高地举起来说:“冯部长别着急,应当是我们这些后来人先敬老首长。我是一个从基层部队提拔上来的干部,能够到达目前的位置上,是与在座的两位老部长的培养教育分不开的。冯部长德高望重,在机关里威信很高,始终是耸立在我心中的一座丰碑。邱部长直接领导我多年,在工作上是我的首长,在学习上是我的师长,在生活上是我的兄长。我先干一杯,向两位老部长表示敬意!” 殷刚喝完了杯中的酒,又倒满了一杯,面向乔新安,接着说:“我能有今天,当然也是与新安同志的支持和帮助分不开的,我们以前虽然同为副部长,但是,新安同志在思想品质、工作能力、生活作风等方面,与我都不在同一个水平上。你高风亮节、耿直正派、作风严谨、工作认真,多年来,每一次机关干部评议都是好评如潮,我是可望而不及,可敬而学不会。我这个人毛病比较多,新安同志在无声无形中为我树立了好的榜样,我应当向老搭档表示谢意。” 殷刚的态度很真诚,说完后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乔新安平时也爱与殷刚开玩笑,喝完了殷刚敬的酒,对他说:“好听的话有时候比五粮液、茅台都厉害,只有几句就可以让人陶醉,殷刚同志刚才对我残酷的夸奖和无情的表扬,让我都有点飘飘然了。凭心而论,在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我做了一些应该做的工作,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只能说明你‘去过’,而且不可能再去第二次,今后的每一天都是一个新的起点。不管是老干部退休或是新干部提升,都有一个再学习、再适应的过程,如果像刚才邱部长讲的,新老干部是长江的前浪和后浪的话,也都要有一个顺应潮流的问题,起码都要经受一次通过三峡大坝的考验。” “精辟!”殷刚拍了两下巴掌。 “净屁?那好,我不说了!”乔新安放下手中刚刚又斟满了酒的杯子,笑着对殷刚说。 “不,接着说,今天你就是放屁,我也要把它当成流行音乐听。” 殷刚看到身后的女服务员听了自己的话用一只手在掩口窃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小姑娘,把酒壶给我,我们自己倒酒,你到外边忙去吧,有事我喊你。” 女服务员出了房门,乔新安接着讲:“两位老部长多年来言传身教,对我的教育和影响今天不再说了,希望今后的关系一如既往。我有事还要找你们,不叫请示叫请教;你们有事也可以找我,不叫指示叫指教。至于具体的要办的事情,我不想对老领导有什么许诺,以后的行动比今天的语言更能说明问题。我和殷刚同志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在老部长的领导下,犹如牙齿和舌头,一个无比坚硬,一个非常柔软,相互配合,把冷热粗细的食物咀嚼得有滋有味,密切协作,将分管的各项工作干得有声有色。以后我们俩到了不同的部门,工作上还要互相支持,继续配合。” 乔新安说完,也举起了酒杯,给大家敬酒。 殷刚拦住他说:“我们今天话说得多,酒喝得少,从你开始,敬一次就要喝三杯。” “为什么从我开始?应当从你开始,来,把你刚才那两杯补上。” 殷刚毫不犹豫,自斟自饮,又喝了两杯。 乔新安知道殷刚的酒量比较大,但是没想他今天这么放得开,端着杯子,喝了怕肚子难受,不喝怕脸上无光,正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殷刚对走往门外接电话的乔新安说,你的酒欠着,我先与两位老部长干杯。 “组织上给了我们很多的责任,也给了我们很大的权力。”殷刚对两个老领导说,“说实话,我不怕工作中的困难,就怕生活中的诱惑,管理部是管钱管物管车管房的部门,思想上一时疏忽,就容易出问题。我是从基层上来的军事行政干部,有时办事不细,考虑不周,还希望你们以后多提醒、多敲打。” 冯长平看到殷刚态度诚恳,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管理部的工作牵涉到机关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工作的性质要求你对许多事情不得不考虑周到、组织严密,特别是作为部长,在工作上要比在计划部付出更多的心血。你现在就能警惕可能出现的诱惑,我感到很欣慰,有油水的地方总是最滑的,相信你能够站稳脚跟。” 殷刚毕恭毕敬地说:“老部长的教诲我一定铭记在心,为了表示感谢,我再喝三杯酒,老部长您随意!” 邱正良在殷刚面前讲话比冯长平随便得多,他表情严肃地对殷刚说:“冯部长的话虽然没有讲得太直白,但是指出了问题的关键。善泳者死于水,贪腐者缘于官。人的地位越高,受到的约束力越小,要防止发生问题,一是靠自己自觉,二是靠群众监督。多听取群众意见,不能让群众怨声不敢载道,议论不敢纷纷,就像分房子一样,有些单位把靠南面的都分给领导干部,把靠北边的分给群众,还要求群众对有些问题‘不能只看到阴暗面’。你的职责要求你首先保障好上层领导,这无可厚非,但也不能忽视群众的需求,夏天锦上添花,冬天雪中送炭,两方面都要兼顾到。你和乔新安都是高级领导干部了,我和冯部长不应该像连队指导员给战士们上党课一样给你们讲大道理,只是觉得,我们今天的有些话,你们以后很少再能听到,也没有几个人敢于这样对你们讲。” 殷刚的脸喝酒没有喝红,却被邱正良的几句话说红了,他又站起身,动情地说:“邱部长对我最了解,说的话针对性很强,我这个人自知没有乔新安同志的原则性强,有时觉得人生如水,不得不随波逐流,为了向老领导表示克服自身不足的决心,我再喝三杯。” 冯长平刚要劝殷刚少喝,乔新安接完电话从门外进来,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刚才是你们家乡省军区于副司令打来的电话,他说小翠参军的体检合格,小翠如果到了部队,按正常程序走,能考上学就上学,上不了学再争取转士官。” 冯长平点点头,指指对面,让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然后对殷刚说:“殷刚同志不要再喝那么多了,我相信你能够在管理部把工作做好,昨天我与正在南方休息的管理部老部长鲍清彦同志打了个电话,他退休早,与你不是很熟悉,只见过几次面,但对你的总体印象不错,说你性情直爽,讲话痛快,他听说你要到管理部任部长职务很高兴,让我代他敬你一杯酒,表示祝贺。” 殷刚感动地把杯中的酒喝了。 不知不觉中,两瓶茅台已经见了底,几个人都喝多了,舌头越缩越短,话题越扯越长,畅谈甚久,很晚方散。 (本篇完)(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一) 军队干部退休有严格的年龄限制,如果没有再提升的可能,每个人担任什么职务就知道自己什么时间退休,郑良玉是正师职干部,已经年满五十五周岁,早就做好了退休的准备,该交的工作交得差不多了,待办的事情也都提前做了安排。他也听说自己的退休命令已经下达到部里,但是,盖有公章的退休命令是部长与他谈话时才拿给他看的。 谈话和出示命令都不过是一种形式和过程,就像死了老子要哭、生了儿子要笑一样。不过,对部下一向要求严格、平时非常吝啬表扬话的部长,今天很奢侈地在郑良玉身上一连用了几个褒意词,什么素质好、能力强,什么工作努力、政绩突出。部长的话让郑良玉听了感到自然,也觉得滑稽,按照部长对自己的评价,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是再提一级,而不是应该退休。 郑良玉出了办公楼,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这个机关大院是北京市的绿化先进单位,静谧的办公区更是花香草绿,松柏青翠,楼房整洁,道路宽敞。办公楼里工作人员忙碌的身影在窗户里隐约可见,他们好比车间的工人,在不停地生产着各种政策和法规。 走在办公楼前边的甬道上,郑良玉对两边的花草树木感到非常亲切,又有几分留恋。有些东西,当你懂得应该珍惜它的时候,距离失去它的时候也就不远了。机关干部退休后,有些证件就要收回,办公区以后是不能轻易再来了,自己从一个年轻的助理员成长为领率机关掌管着若干亿元军费的业务局长,几十年的风雨历程,仿佛就在瞬间走过。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办公区,心情矛盾地进了家属院。 可能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老伴和儿子,以及很少一块回家的女儿、女婿和外甥一家三口,一起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来,别人还没有说什么,小外甥就张开双臂朝着郑良玉飞过来。 郑良玉抱起外甥,在他稚嫩的脸上亲了个遍,小外甥转动脑袋躲闪着,扯着嗓子喊“扎、扎!” “一会家里有人来?”郑良玉放下外甥,指着餐厅里满桌的饭菜问爱人徐萍。 “没有别人来,今天是全家人一起庆祝爸爸光荣退休,安全着陆!”徐萍还没有说什么,儿子就扭亮屋子里所有的灯,笑着回答。 郑良玉不解地问儿子:“光荣不光荣,反正我是退下来了。这安全着陆是怎么回事?我又没有坐飞机!” “爸爸,您是没有坐飞机,但是,我们对您坐在办公室里比对你坐在飞机上还担心。”儿子朝着旁边的几个人诡秘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他见郑良玉一脸不解的表情,接着解释说:“您知道现在工作上最危险的群体是什么吗?不是军人,不是武警,也不是警察和保安,而是官员!有些当官的人,今天还在讲台上唾沫四溅地给别人大讲廉政理论,明天自己说不定就被带走了,就被判刑了。” 郑良玉绷紧了脸上的神经,有些不高兴地对儿子说:“你就这样信不过你的老子?” 徐苹是家庭成员感情上的晴雨表,她感觉到屋子里的气候有些异常,连忙说:“你们都别讲废话了,先坐下来吃些凉菜,喝点酒,我再去把那几个热菜炒一炒。” 儿子把主位上的椅子从餐桌下边拉出来,扶着郑良玉坐在上边,轻声地说:“爸爸,您别生气。您在机关位虽不高,权却很重,手里掌握着那么多的经费物资,看到您坚持原则,一身正气,我们姐弟两个该当兵的没当兵,该出国的没出国,对您的过去,我们虽然也曾经有过怨气,但却是放心的。但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世风日下,人心叵测,处处有陷阱,时时有诱惑,天使和魔鬼只在一念之间,功臣和罪犯仅是一举之别。部队不是生活在无菌室里,一些干部,包括一些高级领导干部,在各种诱惑面前,迷了眼,转了向,走向了人民群众的对立面。让人欣慰的是国家最高领导层已经着手解决这些问题,打虎拍蝇,层出不穷,也可见问题的严重性。您分管的业务不但与军队的很多单位和部门有关系,与地方上的联系也比较多,可以说是万众瞩目,千人所求,谁能保证您在现在和以后更长的时间里,会不会在有意或无意之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们虽然没有成为您所期望的那种坚强的革命后代,但是也不想成为有问题干部的子女。” 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往往比语言更能表达他的思想。郑良玉脸上松弛下来的肌肉说明对儿子的话有几分赞同,也有几分歉疚。他觉得,自己在家庭生活的处理上有些愧对妻子和儿女,作为一级领导,对部属的事办的多了一些,对家人的事管的少了一些,肥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家的地。退休之前自己也有过担心,说不定哪一天稍不留神,就会马失前蹄,败走麦城。常在河边走,自己可以肯定鞋子不湿,部属能不能保证脚上无水?不管谁出了事,领导责任是跑不掉的。战争年代,军人的身体容易受到伤害,和平时期,军人的思想容易受到影响,自己在思想上打了多年的防御战,已经有些疲倦了。 郑良玉从来不愿意在儿子面前服输,听了儿子的话,板着面孔瞪了他一眼,但是没说什么。 饭菜非常丰盛,而且还都是郑良玉平时爱吃的。一家人在餐桌旁坐下来,欢声笑语,杯觥交错,颇有些节日的喜庆气氛。(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二) 秦长玲一个人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心烦意乱。 她没有想到范书才现在就会退休。 范书才私下里曾经给她说过:“一个人当官主要是看机遇,对相当一部分的人来说,只有当上当不上之分,没有能当不能当之别,有的人本来没有多大的能耐,是当了官之后才长了本事的,而且那本事比齐天大圣孙悟空都大,孙悟空可以有三头六臂。有些人当了官以后,有十个脑袋在帮他考虑问题,有一百只耳朵在为他探听消息,有一千只手在他的指挥下处理事务,还有一万张嘴在为他歌功颂德。” 有时候想想,的确是这样,报刊杂志上发表的有些领导的署名文章,篇幅很长,水平很高,但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枪手”们干的,不信你拿着油墨未干的文章问问有些领导,恐怕他们除了文章的标题,连里边有几层意思都说不清楚。还有些事情办得不错,办后一片叫好声,那也不一定是领导的主意,而是“幕僚”们的功劳。范书才提笔写不出好文章,开口讲不清大道理,但是会指派人,什么样的人干什么样的事都会安排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这就叫本事。秦长玲有时候一个人心里暗暗在想,凭自己老公的这种本事,只要全国人大能通过,当个副总理都没有问题。所以,她想着范书才虽然目前才干到副厅局级,但是发展潜力很大,职务还能往上升,一直升到让那些嫉妒自己当了副市长太太的婆娘们,哈喇子淌得像小孩撒尿。一直升到自家现在居住的独门小院将来可以作为名人故居被文物单位保护起来,供人们瞻仰,让那几个总说自己闲话的长舌妇们想来参观都要排着长队买门票。 但是,范书才现在却退休了,而且退得这么突然。范书才给秦长玲说,有人把他从部队转业时将年龄改小两岁的事情向组织揭发了。纪委书记找他谈话时,他极力争辩,说自己16岁时怕当不上兵,将年龄多报了两岁,后来又改回去是修正错误、“拨乱反正”。 范书才还几次找到市里的主要领导,嘴里说要澄清事实,实际上是想把水搅浑。其实市里的主要领导对他的问题早已心中有数,改变年龄不过是污水坑里泛起的一个泡沫,别人反映他的问题远不止这一个。所以,他的辩解不过是成了结束自己政治生命的遗嘱。 有些情况秦长玲并不是很清楚,范书才没有给她讲,怕她那张漏斗一样的嘴出去在外边乱讲。 秦长玲是范书才从部队转业后与农村的老婆离了婚,后来又找的城里的老姑娘。她和范书才结婚时,身体瘦得五级风能刮得满街跑。后来,范书才的职务往高里升,她的身体往横里长。范书才当了市里的领导,有了专职秘书、专职司机以后,秦长玲就留职不停薪,在单位挂了个名,成了实际上的专职夫人。太多的空闲时间可以造成心理上的负担,也可以转化为身体上的脂肪。秦长玲的身体像是充了气,越来越胖,走路摇摇摆摆,如同一只大肥鹅。不过,大肥鹅的肉能红烧、能清沌,她一身的肥肉只能白天堆在沙发上,晚上摊在大床上。 秦长玲吃过饭就想减肥,看见饭就想多吃,而且特别爱吃动物的内脏,什么肠子肚子心肝肺,羊杂狗杂猪下水,每一次都能把爹妈给的那副健壮肠胃发挥到极致,如果猪狗牛羊会说话,一定会质问她:“凭什么把我们肚子里的东西都搬到你的肚子里边去?” 范书才见到秦长玲那身肥肉心里就起腻,给她约法三章,只准她买菜,不准她买肉,但是他只能限制她的腿,无法限制她的嘴,家里的肉总是吃不完,当然都是别人送的。有一次范书才带着秦长玲到自己乡下的老家里去,指着猪圈里的猪对她说:“这是还没有做熟的红烧肉”,又指着地里的麦子对她说:“这是还没有加工好的面包”。秦长玲红着脸问他:“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让我以后看见你在澡盆里洗澡也当成是清水煮排骨了?” “我觉得你看到眼里的所有东西,都要首先要判断一下,看它们能不能装进肚子里去。”范书才挖苦她说。 别看秦长玲五十多岁了,站着比躺着高不了多少,偏偏还爱打扮,经常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而且出门还喜欢重重的抹口红,一张嘴如同开不败的玫瑰花。她居住的小院附近的几个市领导的家属嘲笑她说,秦长玲那张嘴怎么看怎么像猴子的屁眼。 尽管老婆是这个德性,范书才也没有像有些有权有势的人一样在外边拈花惹草。当了市里的领导以后,确实有些女性向他明献媚眼,暗送秋波。但他心里清楚,这些女人多数是为了“图钱”,而自己要考虑“前途”,人常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干那些男女苟且的事情,稍不注意就会弄得一身臊。市里原来的一个副市长和一个宾馆客房部年轻漂亮的女经理有隐情,结果他把她的肚子弄鼓了,她把他的钱包花瘪了,最后两个人的名声都被搞臭了。 位于市郊的市委招待所里有一个女服务员小梁,她的模样长得非常甜,让人看见了就像顺着眼睛往心里边淌蜜,甜得不行。范书才在那里开会时住过几次,与她熟悉了,相互间说话就随便了一点。有一天晚上,范书才坐在客房的沙发上看电视,小梁站在他背后,低垂的秀发搔得范书才的脖子直痒痒,心里也直痒痒。过了一会,她竟然把一只手搭在了范书才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像项庄舞剑一样对着电视里的画面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小梁这姑娘不仅五官搭配适当,长得漂亮,而且皮肤细腻白嫩,“色、香、味”俱浓。范书才虽然心里麻酥酥的,还是遏制住烈火一样的欲望对她说:“小梁呀,论年龄,我可以当你爹!”小梁在他身后“咯咯”地笑着说:“市长说的对,论年龄您可以当我爹,但是,论权力您可以当我爷。” 小梁说完,低下头,猛的在范书才的腮帮子上用红嘴唇盖了一个“私章”。 过了两天,范书才让有关部门的人在小梁的男朋友的调动表上盖了一个公章。 这是他与除了老婆之外,与身边女性惟一的一次“权色交易”。 秦长玲对范书才在权欲和问题上的态度都十分欣赏。有人说,男人野外不采花,家伙是块豆腐渣,范书才的家伙不是豆腐渣,而且有时候硬得能当梆子敲,但是他就能够做到狗不、猫不沾腥。 秦长玲把自己的身躯从沙发上搬起来,移动到旁边的书房里。 书房里的东西还都原封没动的摆放着,转椅、办公桌是公家配备的,电脑是公家购置的,书籍也是公家发的书票买来的,这些东西都是范书才在政治舞台上表演的道具。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张范书才正对着麦克风讲话的大幅照片,他那时多么风光!真是今非昔比呀!秦长玲看着看着,不禁悲从中来,觉得眼圈发热,心里发堵。听有的人说,一向对范书才比较好的邱副省长最近也出了问题,有关部门对他的问题已经展开调查,叫什么“监视居住”,他现在应当是与两个王八——双龟(规)也差不多了。现在当官应该说是人世间最好的职业了,投资少,回报多,可就是风险太大。搞得好了光宗耀祖、鸡犬升天;搞不好了身陷囹圄、血本无归。老范退休也就退了,千万不要因为别人的事,再扯出点什么自己的事情出来。 秦长玲想到这里,心里有了些微的安慰。 在市旅游局工作的女儿小琳肯定也知道了范书才要退休的消息,这个死妮子,越来越不想进这个家,偶尔从外边回家来一次,也是对家里这也看不顺眼,那也过不习惯。她说她又要随旅游团出去,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回家来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连个电话都不往家打。 范书才一大早就去了办公室交接工作,这应该说是他离开政治舞台的告别演出了。 范书才谢幕时,台下的观众是拍巴掌或是喝倒彩,秦长玲就想象不到了。 秦长玲把身体又滚动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打扫干净脸上的惨云愁雾。范书才快回来了,他前几天把要退休的确切消息告诉秦长玲以后,看到秦长玲的南瓜脸上一副冬瓜色,就不高兴地对她说:“我现在还没有死,你那副尊容就像和遗体告别时候一个样了。” 回天乏术,事已如此,秦长玲也不想把自己家的气氛弄得和吊唁大厅一个样。(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三) 郑良玉一整天都在忙着打电话,告诉亲朋好友自己已经退休的消息。 徐苹在一旁取笑他说:“退休又不是升官,你像报喜一样打那么多电话干什么!” “让他们都知道我退休了,免得再往办公室里打电话去找我,给新任局长添麻烦。同时我也给想找我办事的人打个招呼,以后有些事,主要是公事,不要再找我了,有些私事需要办,可以打家里的电话或者是我的手机。这等于给别人一个告示,对自己也是一种解脱。”郑良玉认真地说。 “你退休以后,将来我们家的客人和电话可能会少很多。”徐苹有些怅然地说。 “这很正常。”郑良玉安慰徐苹说,“原来有些人来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多数是因为工作,我瑞不再工作了,有些事情当然就少了。不过我觉得,真正的朋友之间的来往不会因为我退休而中断。” “你以为你以后还会有那么多朋友吗?” “会的!我在职的时候和我交往的人比较多,不过有些人不能称之为朋友,他们和我交往,除了业务往来的工作关系以外,有的人不过是看到了我有地位、有权力,才来找我办事。一个人,只有在你失势或者退位之后,仍然能够与你保持正常联系的人,才能算作朋友,朋友之间的友谊不是昙花一现,而是四季长青。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职务的变迁,以前有些经常联系的人今后可能不会再联系了,对于这种现象,我很坦然,因为我懂得,我不是失去了一些朋友,而是懂得了谁是朋友。” “你的话还挺有诗意。”徐苹说。“其实我心里也清楚,朋友不是强求来的,路直行人多,人直朋友广。一个人朋友的多少,朋友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是一个人的人格的体现。” “你说的话也挺有诗意嘛!” “咱们老两口是互相吹捧!”徐苹笑着说。 “说起朋友的话题很有意思,”郑良玉对徐苹接着说,“有人说,朋友像棉被,真正使你感到温暖的,是你自己的体温。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朋友之间,你对别人好,别人才会对你好,朋友相处,要以诚相见,互相信任,遇到问题,还要能够做到互相体谅和包涵,正像有些人说的,朋友之间,你高,我便退去,决不淹没你的优长;你低,我便涌来,决不暴露你的短处。当然,这些都是指在非原则问题上的做法。” 郑良玉这几天往外打了不少电话,在家里也接了不少电话,还接待了几个来人。许多人听说他退休了,有的打电话来表示关心,有的到家里来表示慰问。局里的几个年轻干部还买了个大花篮向他表示敬意,搞得有的人还以为他已经三十岁的儿子突然结婚了呢! 吃过晚饭,郑良玉拿着电话本,刚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准备再打几个电话,电话铃倒先响了。 郑良玉怕影响徐苹看电视,赶快到卫生间的分机上去接了。 过了一会,郑良玉接完电话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到客厅里的徐苹还在看电视,便对她说:“电话是常浩打来的,他听机关的人讲我退休了,让我们一起先回老家去住一段时间。” 常浩原来是机关公务班的战士,后来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分配到家乡的军分区后勤部当助理员。 徐苹有些感动地说:“小常这小伙子真不错,经常打电话来问候问候我们,知道你退休了,还邀请我们回去,实在难得,你没有问他现在成家了没有?” “我问了,他说最近刚开始和一个女孩子谈上朋友,女孩子的家长好像还不怎么乐意。” “什么样的家长,把女儿嫁给小常这样的小伙子还不乐意!”徐苹嚷了起来。 “这我倒没有问。”郑良玉说。 过了一会,徐苹忽然想起了什么,对郑良玉说:“你退休以后,你们局里的同志好像只有小程没有来过,也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 “这有什么奇怪的?”郑良玉问他。 徐苹说:“我总觉得他不应该这样,他爱人随军进京,是你帮助安排的工作;他儿子来北京入学,是你帮助联系的学校;他父亲在住院做手术,是你给找的专家------” “你讲这话的意思是什么?”郑良玉打断徐苹的话说:“你帮助了别人,所以别人一定要感谢你?就像买卖东西一样,你给我钱,我给你货。” 徐苹不太高兴地说:“你不能这样比喻,帮助别人不能计较回报,但是被帮助的人,办事也不能太绝情了。你没有退休的时候,小程见到我特别热情,我前天走在路上看到他迎面走来,心想他肯定会给我打个招呼,结果他快走到我跟前时,一扭头拐弯了,我又不找你要账,你躲着我干什么?” 郑良玉哈哈大笑起来:“这很正常嘛,我帮助他,因为我是他的领导,有这个责任和义务;他不理你,因为我已经退休了,他不用再求我,人家有这个自由。被人帮助该不该回报是另外一个问题,不过,有一点请你记住了,你在位时对你格外热情的人,可能是你退位以后对你最冷淡的人;你在位时和你拉得特别近的人,也可能是在你退位后想离你最远的人。” 徐苹听了郑良玉的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郑良玉接着劝慰徐苹说:“以后咱们两人都要平和心态,不要什么事情都与我在职的时候比,要面对现实,更不要为一些无谓的问题所苦恼,造成思想上的负担。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遇到各式各样的现实问题,如何面对这些现实问题,有人总结说:喜欢的就享受它,不喜欢的就避开它,避不开就改变它,改不了就接受它,接受不了就处理它,处理不了就放下它。其实,人生最难的,就是对有些事情放不下。” 郑良玉看到徐苹在认真听自己讲话,接着说:“对世上的有些事情,不要欲望太大,期盼太高,更不能无谓地攀比,像有些人一样,不珍惜自己脚下的路,只羡慕别人在过的桥。有人说得好:良田千顷,也是一日三餐;金钱万贯,也是黑白一天;洋房百座,也是睡榻一间;妻妾成群,也是一夜之欢。我们以后都是普通老百姓了,老百姓过日子,舒心即为美,平淡度流年,获适可而止的物质,过随遇而安的日子,你就会活得很潇洒。在一定意义上讲,人生最大的幸运是能够珍惜现有的、争取未来的、忘掉过去的。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对很多事情求而不得、得而不惜、舍而不能。在或长或短的人生道路上,如果谁能丢掉包袱,轻装前进,做到心中有景,就会花香满径,生活中就能乐我悲少,倍感幸福。” 徐苹听了郑良玉的话,“咯咯”地笑了起来,指着丈夫说:“首先是你的心态就没有平和,刚才不像是一个老百姓对另一个老百姓说话,而是像机关首长给年轻干部做报告,大理论一套接一套。”(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四) 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干部们从会议室里鱼贯走出来,他们的身份从生前乘坐的车辆品牌和死后报纸上讣告文字的多少中可以分辫出来。现在看着他们的表情都差不多,而且基本上能够做到副职与正职保持一致,正职笑,副职不敢哭;正职哭,副职不敢笑。在今天的会议之后,他们当中,大部分人神色庄重,一本正经,当然,也有满脸阴沉,心事重重的,范书才就是其中一个。 范书才这一段时间里为了自己的事情没有少活动。 “什么?机关里一大群烈火干柴一样的年轻干部没办法安排,你还想占着一个位置发挥余热!”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的话让范书才听了心里一凉。 他也去省城找过邱副省长,邱副省长在省里原来也是个说话有声、放屁砸坑的人物,但是这一段时间情绪一直不高,有关他的传说也不少,听说组织上已经对他采取行动,车都难保,谁来管卒?他对范书才想留在人大、政协继续工作的想法不以为然,劝范书才面对现实,激流勇退。“自己屁股眼里的屎没擦干净就把尾巴夹紧一点,免得别人闻到臭味。如果让群众知道了你身上不干净,到时候可能想跑都来不及,既然这样,你还占着茅坑干什么。” 邱副省长这句话是说给范书才的,也像是说给自己的。 令人可气的是,连叫化子都敢欺负快要退休的领导干部。那一天晚上从省城回来,专车刚把范书才送到家门口开走,一个人突然从路边树的荫影下闪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范书才吓了一跳,那个人不紧不慢地说:“副市长同志,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只想和你心平气和地讲几句话。我是被国家称为‘无业流浪人员’和被你骂作‘臭要饭’的乞丐。现在我们两个都一样,我乞讨钱,你乞讨官,我是想靠乞讨食物把肠胃装满,你是想靠权力把钱柜装满。我在别人面前讨不到钱心里还很坦然,你在别人面前要不到官心里就很难受,你比我更加凄惨和可怜。” 范书才看不清那个人的面目,也不记得自己在什么时候骂过他“臭要饭的”,只是气得浑身发抖,他刚要训斥那个人几句,那个人竟转身走了,他的年龄好像不大,走路不太利索,一瘸一拐的,一边走还一边还轻声地哼着小调: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 更有甚者,前几天的一个早上,他吃过了早饭准备去办公室,发现在自家小院的铁门上别着一朵殡仪馆里吊唁时才用得着的白纸花,他气得差一点心脏病复发,给那朵白纸花真正派上用场。 范书才走着,想着,闷闷不乐地从办公室回到了家里。 一个人活在世上,有华丽短暂的美梦,也有残酷漫长的现实。秦长玲已经醒来,告别不得不告别的美梦,面对不得不面对的现实。 秦长玲心里有事,饭不少吃,心和胃都是自己身上的器官,不能因为心而亏了胃,这一段时间,夜里的觉是少了,但身上并没有掉膘。有人说,男人自信走四方,女人自信不化妆,秦长玲对自己的长相没有自信,所以,涂脂抹粉的事每天还都要去做,她是想把岁月对自己本来就不好意思示人的容颜的摧残降到最低程序。范书才有几次看到她那么调色板一样的脸,就自然而然地想到躺在殡仪馆里灵床上那些供人瞻仰的死人面孔。 范书才懒得看秦长玲那张令人心起腻的面孔,秦长玲却认真了范书才那张书写着凄惨内容的苦瓜脸,她没有敢向丈夫多问什么。心里想象着,范书才现在的心情,大概和自己那一年怀孕六个月,眼看着要抱孩子、结果又流产了的时候差不多。不过,自己那一年流产了一个儿子,第二年又生产了一个女儿,范书才不当副市长了,不可能再当其他的官。她这辈子虽然连个小组长都没有当过,但是深知不同“职务”的不同含金量,高一级的职务和低一级的职务相比,从工资表上看,可能只是差几百、几千块钱,但是字面上看不见的还有汽车、楼房,还有瞧不完的笑脸、听不尽的奉承,以及说不完道不尽的各种特权。范书才的专车想调换还没有调换,女儿该结婚了还没有结婚,几个亲属委托的事情该办的还没有办好,范书才不进还退,这损失不是太大了吗! 想到女儿,秦长玲的心里好像又被人用手狠狠地揪了一把。女儿小琳已经二十六岁了,市委秘书长的儿子看上她了,想与她交朋友,她竟然不干,非要与一个穷当兵的交朋友,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秦长玲悄悄地瞅瞅范书才,小心谨慎地说:“你别再为自己的事生气了,有时间了管管小琳的事。” “随她的便!” “那可不行,你退休了也就算了,她再不找个有地位有脸面的人家,将来连个靠山都没有。我见过秘书长家的那个儿子,长相虽然一般,但是身材不错,走路挺利索的,可是有人叫他‘海龟’派,这不是作践人吗!” “什么‘海龟’派,是海归派,归来的归,那是指从海外学习回来的一些人。”范书才没有好气的抢白她。 “唉哟我的妈,从外国学习归来那不是留学生吗?这条件更好了呀!”秦长玲并没有为自己的孤陋寡闻难堪,扯起了嗓门高声喊。 范书才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说:“你那么大声音干什么,不要整天净想好事,是小琳找男朋友,还是你找男朋友?” 红红的猴屁眼蠕动了几下,但是没有敢再放屁。(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五) 郑良玉刚退休那段时间,家里还比较热闹,外边来人来电话多不说,儿子姑娘怕老爷子寂寞,晚上和双休日轮流在家里陪着他说话。特别是小外孙来家里之后,所有的抽屉都要拉开,将里边所有的东西都要翻出来,搞得满屋子乱七八糟。孩子们走了之后,他和徐苹都要忙活两天才能将小外孙弄乱的东西整理归位。 “给闺女说说,以后孩子来了不要乱拉抽屉!”徐苹有些不耐烦地对郑良玉说。 郑良玉笑笑说:“小孩子懂什么,手榴弹的弦在面前他都敢拉。以前我也不喜欢他来了乱拉东西,现在让他拉罢,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收拾。” 一个月之后,该来的人都来了,该打的电话都打了,儿子姑娘各人有各人的事,也不能总是陪着他,家里就剩下郑良玉和徐苹两个人了。夫妻俩有时候说说闲话、看看电视,有时候就只是坐在沙发上,张飞拿耗子,大眼瞪小眼了。 郑良玉在职的时候,心里有事晚上经常睡不着觉,现在是脑无所思,心无所载,经常天亮了还醒不过来,昨天一过称,体重一个多月增加了将近三公斤还多。脑子里绷紧的弦松了,身上的皮肉倒是紧了。 “满身的膘长得比吃了发酵饲料都快,”郑良玉自我嘲讽。 “老郑,你不能这样在家里待着,不然身体是要待坏的,生命在于运动,你得跟着我出去转转。我前天在一个地方看到有好多适合你穿的衣服,咱们一起去换一套退休干部的行头好不好!”徐苹劝丈夫说。 郑良玉点点头,同意了。 在两个部队机关大院中间的一条小胡同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大门,进了大门就是嘈杂吵闹的自由市场。这个自由市场郑良玉过去听说过,也多次从门口路过,但是没有进来过。 自由市场里的小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大呼小叫,像是百音合奏的乡下庙会,在这里似乎谁都可以找到自信。摊主们人不分薄厚都是“板”,钱不论多少都叫“款”,胳膊不管长短都称“腕”。买主们衣兜里装着三五十块钱也可以在这里转悠上半天,心满意足地提几样东西回去。既使身上没有钱,也能当一回上帝,鸡蛋里挑骨头,对小贩们的商品说三道四,评头论足,赚几句乞求和讨好的话。 徐苹在这里好像是轻车熟路,郑良玉跟着她,觉得众人在用目光组成的火力网,都在往他脸上射,让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谁也没有功夫注意他,各人办各人的事。徐苹带着他,径直来到一个中年人的摊位前,像老熟人一样问他:“王老板,有没有我们家老头子穿的夹克衫,帮忙选一件。”她说着,把郑良玉从身后拉到王老板——其实就是个小商贩——的面前展示身材。 中年商贩见了徐苹比见了亲姐姐还热情,如数家珍,把不同颜色和样式的夹克衫拿出来好几件。只听他的介绍,似乎每一件都是刚刚在服装厂为郑良玉量体定做好的。 郑良玉挑选了一件咖啡色的,试了试比较合身。 “一百六十元。”商贩对徐苹说。 郑良玉吃了一惊,有一次他出差去东北,由于突然变天,有个同事在商场买了也是这样的一件夹克衫,整整七百元。 “怎么这么------” 他下边的话还没讲出口,徐苹就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他一下。 “是太贵了,”徐苹说,“只能给你八十块钱。” “唉哟,大姐,一百六十元钱给您可是跳楼价!”商贩一脸苦相。 “你们这里卖东西的,人人都说过跳楼,没见着一个摔伤的,个个都四肢健壮;人人都说滴血甩卖,没见着一个脸黄的,个个都满面红光。” “看老顾客的面子,您给一百四十元。” “就是八十块钱!”徐苹寸步不让。 “那好,一百二十元。” “八十块!”徐苹不动声色。 “一百元卖给你!”中年商贩说着就要把衣服往一个纸袋子里装。 “不行,就是八十块!”徐苹依然不松口。 “您再加十元!”商贩涨红着脸恳求。 郑良玉扯了扯徐苹的衣襟,徐苹不理睬他,抬腿就要往外走。 商贩急了,在他们身后高声喊:“大姐,别走,别走,八十元拿去吧,我今天就算是赔本赚吆喝。” 买完衣服以后,郑良玉对徐苹说:“为了省下十块八块钱,脸红脖子粗地与人家争论半天至于吗!” 徐苹笑着说:“在自由市场与小商贩讨价还价也是一种乐趣,我已经在这个摊位上买过几次衣服,按说给他九十块钱也可以,打打嘴仗省十块钱有什么不好呢!如果你们这些掌握财权物权的干部们,花公家的钱都像花自家的钱那么认真,国家一年不知道能省下多少个亿。” “这些话你应该在我在职的时候说。” “你在职时我不是没说过,只是你没有在意听罢了。再说了,如果不是退休,你也不会放下架子跟着我到这里来,看看老百姓的钱到底是怎么花的。哎,对了,我这两天有个想法,过几天咱们到外地去走走,回来以后你再有计划地安排退休生活。” 郑良玉想了想,点点头说:“我看可以,咱们最好先回老家。”(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六) 范小琳给秦长玲打了一个电话,她没有说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只是讲工作忙,最近几天不准备回家。秦长玲心里有事憋不住,要求小琳慎重考虑谈男朋友的事,结果娘儿两个话不投机,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秦长玲不喜欢外国的许多东西,外国的电视节目她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外国的饭菜她吃着觉得不香——她没有出过国,但是跟着范书才吃过西餐,西餐都是少油没盐的没有什么味道,而且吃西餐时要用刀子、叉子,很容易让人想起来医院里做手术时满手鲜血的外科医生,让人心生恐惧。还是中国人的习惯好,中国人吃饭时用一双筷子,也就是两根棍,一个普通的中国人相当于外国人中的两个乐队指挥。外国讨人喜欢的东西不是太多,但是,中国人到外国去学习几年回来以后都能拿高工资,这一点秦长玲心里很清楚。市委秘书长的儿子从国外回来才一年多的时间,一个月的工资就一万七八千块钱。一个月一万七千八,一年就是------就是------唉哟,我的妈呀,就是二十多万块钱那!秦长玲虽然只有初中文化程度,这道数学题还是算得过来的,一年赚二十多万块钱在大城市里不算个什么,在中小城市那可就是高收入了。 当然,工资高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人家有个在官场上行情看涨的老爹。小琳这孩子真是鬼迷心窍了,放着海龟,噢!不对了,是放着从海外归来的留学生不找,偏要去找个穷馊馊的副连级军队干部当男朋友,这不是要气死老娘吗! 秦长玲没有怎么费劲就找到了住在军分区单身宿舍楼的常浩。她今天“皮”气很大,身穿羊皮大衣,头戴狗皮帽子,脚蹬牛皮皮鞋,手上还带着一双麂皮手套。这个打扮要是晚上走在森林里,准会被有些人当成珍稀动物出没。 贱地初纳贵步,副市长夫人的到来,让常浩住宿的这个小屋子打破了一项纪录,填补了一项空白。 对于秦长玲的造访,常浩并没有表示出多少惊奇,表情反而显得很平静。 “阿姨,您请坐!”常浩把屋里仅有的一把破椅子从桌子下面拉出来,让秦长玲坐在上边。木椅子从来没有承载过这么高贵的屁股,兴奋得“吱吱”直叫。 常浩又冲了一杯茶水,递给秦长玲,自己在单人床上坐了下来。 秦长玲是第一次见到常浩,她不得不佩服女儿的眼力。常浩虽然是农村长大的孩子,但是身材欣长,白白净净,举止稳重大方,说话轻声细语。她心里又想:外表好看什么用,白面书生的“面”再细白,也不能蒸馒头;奶油小生的“奶油”再新鲜,也不能当点心。小琳嫁给他,保不准以后要吃苦受罪。 “小常啊!” 下边的话似乎应该是语重心长,可是拐弯抹角的话中话让常浩听了心里很不舒服。 “小琳与谁确定恋爱关系由她自己来决定,我们当家长的只有建议权,不能过多干涉,这个道理我懂。不过,我觉得家庭背景差不多的孩子交朋友共同语言更多一些。前一段时间追求小琳的男孩子比较多,而且都是有头有脸人家的孩子,他们有的看小琳长得漂亮,有的看她爸在领导岗位工作。不过,我非常不幸地告诉你,小琳的爸爸最近已经退休了,估计这件事你应该也知道了。” 常浩好像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过,秦长玲刚才的几句话,使他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呼吸有些急促。 秦长玲正眼不看常浩一下,依然高昂着头,王八不知道腿短,毛驴不知道脸长的在那里发表高论,全然不管自己的言语在别人身上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你应该知道,小琳的爸爸原来也是一个当兵的,他刚转业的时候几乎是两眼一抹黑,在这座城市里当时他只有一个亲戚,还是个小职员。他在联系单位、找工作的时候吃了不少的苦头,碰了不少的钉子,可以说每个人都是爷,每道门都是坎,他后来是靠自己的努力奋斗才混到副市长这个位置上来的。” 常浩从床上站起来,涨红着脸说:“阿姨,感谢您今天给我带来了范副市长退休的确切好消息。不过,遗憾的是,您不了解小琳,更不了解我。” “小琳她爸爸退休是好消息?不了解你我承认,我还不了解小琳?她是我一口水、一口饭喂大的女儿。”秦长玲有几分不解、也有几分气愤地问常浩。 常浩平静下来,轻声说:“阿姨,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讲。有一定地位或者富足人家孩子的家长,不要太自信了,地位和财产有时候不仅不会给自己的孩子带来幸福,反而会成为造成他们痛苦的根源。” “你是吃不到葡萄才说酸!”秦长玲的脸色也有点红了。 “您最近见到小琳了吗?”常浩耐着性子问她。 “没有,她可能是随旅游团出去了,这段时间没有在家,只往家里打过一次电话。” “那好,等您与小琳见过面之后,我们再谈这个问题好吗!” 常浩说着,朝门口走了两步。 他是向秦长玲下达了逐客令。 秦长玲这一次很知趣,搬动自己的肥胖身躯,朝常浩翻翻白眼珠,悻悻地出门而去。(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七) “我们这次回去你还是给你们家乡军分区认识的领导打个电话吧,下了火车短暂停留后,请他们安排一辆汽车把我们送回老家,去你家坐公共汽车太不方便了。”徐苹对郑良玉说。 郑良玉说:“不,这次回去谁都不告诉,特别是不能再用公家的汽车办私事,以免给别人出难题和找麻烦。我们下了火车倒公共汽车,下了公共汽车再步行一公里,或者让我弟弟的孩子到公共汽车站接我们一下,直接回老家乡下,退休没事了咱可以不过多顾虑时间慢慢地往家走。” “不给别的领导找麻烦我同意,但是,我们俩好几年没有一起回家了,总要在城里停两天看一看,与你的亲戚朋友也总要见一见面吧!”徐苹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郑良玉想了一下说:“那就让常浩提前帮我们联系个部队招待所,回老家之前悄悄的在城里住几天。” “这一次回去你还是不想和范书才见面?” “不见面!听别人说他当了领导干部之后很牛气,我在职的时候不想与他见面,懒得看他那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退了休更不会和他见面。” “我有些不太明白,”徐苹说,“你们俩在一个连队工作并没有多长的时间,怎么会在感情上结那么大的疙瘩呢?” 郑良玉说:“我已经给你讲过几次了,我们俩在连队的那次不愉快,不是个人之间的矛盾造成的。范书才的前妻到连队探亲,他身为副连长,严重侵占战士的利益。我是连队的指导员、党支部书记,召开支委会批评他的行为是对的,向上级领导汇报他的情况也是对的。” “好吧,我也不是想让你这时候去见他。说实话,你多年来坚持的‘原则性,’赢得了一些人,也得罪了一些人。”徐苹说。 “你说的这‘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有时候的份量是不一样的。比如我在连队与范书才的那次不愉快,一边是连队的某个领导,一边是全连的战士,一边是坚持原则,一边是违反纪律,孰轻孰重,孰是孰非,不言自明。按说,我们连队的几个干部一直是很团结的,我是党支部书记,首先要求自己以春风待人,以秋风对己。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只要不违反纪律和道德,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但是,一旦你违反了纪律约束和道德规范,就必须接受纪律的处分和道德的谴责。一个单位的领导,对于身边人的不良现象,不能视而不见,也不能熟视无睹。” “你这番话就像是一个指导员给战士讲党课。”徐苹说。 郑良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过去的事不再提了,我只是想提醒你,咱们现在既然不当官了,就要习惯于当一个普通的老百姓,老百姓有老百姓的乐趣,繁华历尽,方知平凡是真,回首沧桑,只想平淡如水。我考虑好了,咱们这次回去,在城里住两天,见见亲朋好友就赶快回家,在家里住上一段时间,听听农村的鸡鸣狗叫,吃吃家乡的粗茶淡饭,和儿时的伙伴们拉拉家常叙叙旧,是我多年的向往。有时候我还是真想他们,下河摸鱼,上树捉鸟,小时候的事情多有意思啊!”郑良玉坐在沙发上,眼望着窗外,沉浸在追忆往事的遐想中。 徐苹也受了他的感染,向往地说:“我是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本来对农村没有多少感情,自从与你结婚和跟着你回了几次老家之后,对农村与农民也多了一些了解,以至于后来见了进城干活的农民工,都觉得有几分亲切,他们才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郑良玉说:“怪不得你经常给进城收废品的农民和装修工人们旧衣服穿。” “我是觉得他们这些人赚钱不容易。” “你与自由市场的小商贩搞价的时候怎么那么认真?他们中的好多人也都是从农村过来的。” “我是觉得这些人赚钱太容易,他们进城多年,日子过得比有些城里人还舒心,现在已经不属于‘农民’的范畴了。”徐苹说。 郑良玉哈哈大笑:“你可真是阶级阵线分明啊!” 为了这次回老家,徐苹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 她先是在旁边的自由市场买了七八身衣服,有老人的,有孩子的,近亲远故的人都想到了。尔后又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一大袋子食品,说是回到老家孝敬老人和哄孩子。 “猛一看你好像是要回家想开个小卖部!”郑良玉与徐苹开玩笑说,“我弟弟在电话里对我讲了,家里一般的东西都有卖的。其实你回家多带点钱就行了,没必要大包小包地往家里背。” 徐苹对郑良玉说:“这你就不懂了,别人接受你从北京带回的东西与你在老家买的东西是两种心情,有的人千里送鹅毛,是因为礼轻情意重。将礼物和情意一块送人,会让人感到格外高兴。我一会去银行取点钱,明天再到西单商场去一趟。” “什么?你要买的东西还没有买齐呀!”郑良玉惊讶地问徐苹。 “我想给常浩的女朋友再挑选一件礼物。” “真是个有心人,这件事我支持!”郑良玉高兴地赞赏徐苹说。“在很多事情上,女人总是比男人想得细,但我并不认为这仅仅是性格问题。” “你这句话我不太赞同,有时候,性别决定行为,男人看问题多是用眼,女人看问题多是用心。”徐苹说。 郑良玉点了点头,笑笑对徐苹说:“也许是你讲的更有道理。在居家过日子方面,你比我经验多,以后家里再有什么事,我帮你干。” “你会干什么?” “不会就学,我可以学习干家务。我相信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不会干家务的男人,只有不愿意干家务的男人。”(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八) 秦长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又在胡思乱想,几十年的酸甜苦辣好像昨天才刚刚品尝过,嘴里还余味未消。 范书才刚转业到这座城市来的时候,钱包里的钱虽然不多,借条倒是有好几张。他的转业费跑关系找工作时都花光了,与前妻离婚时花的钱都是找同事们借的。范书才离婚以后,别人也给他介绍了几个长得歪瓜裂枣一样的女青年。尽管他一表人才,可是人家一看部队“老转”的那副穷酸相,没有一个愿意再当“回头客”的。 秦长玲从上山下乡插队的知青点回到城里以后,已经是二十八岁的老姑娘了,青春不再,早已过了保质期,加上长得有点------用有些人的话说“像猪八戒的妹妹”,只好住在父母那里等待降价处理,就在这时候,她碰见了正准备着买便宜货的范书才。 范书才开始在街道办事处分管宣传报道工作,天天用纸墨做游戏。秦长玲当时在调味厂当工人,年年与咸盐打交道。夫妻俩一个泡制文章,一个泡制酱菜。文章枯燥无味,酱菜咸淡适宜。可惜他们俩的婚后生活只像范书才的文章,不像秦长玲的酱菜。尽管秦长玲平时把一分硬币看得比磨盘还重,过起日子来,狠不能在地上捡张报纸当布裁成衣服穿,把嘴里的舌头嚼碎了当肉吃。但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两口子要吃饱,夫妻俩尽管想方设法勤俭度日,加起来不到一百块钱的工资仍然是入不敷出。生活上虽说是还不至于像秦长玲所在知青点的老百姓那样,穷得炕上没席,墙上没皮。但是,也到了数米下锅、量薪烧火的地步。秦长玲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哪一天能够把在副食店里看到自己眼睛里的东西,再装到自己的肚子里边去。 想让天上掉馅饼,还得拿根棍子住上边捅个窟窿,范书才时来运转,吉星高照,没费什么劲,就三步两脚地爬上了副区长的位置。 范书才穷则思变,努力工作,只是一个并不算太重要的因素,关键是帮他转业进城安排工作时的表叔,开始只是个小职员,后来竟当上了市委组织部的副部长。 过去范书才到秦长玲家里去,像孙子一样低三下四,身份变了之后,就从奴隶到将军,再到秦长玲家里去的时候,就像大爷一样趾高气扬了。就连原来根本看不起范书才的那几个穷哥们,后来也恨不能在嘴里再嫁接一条狗舌头,天天跟在他身体后边,等他拉完了屎给他舔屁股。 秦长玲更是夫贵妻荣,王八走了鳖运。过去是经常蹬着三个轱辘的大板车往商店里送咸菜,后来是经常坐着四个轱辘的小卧车回娘家串亲戚,邻居们的白眼都妒嫉成了红眼,七大姑八大姨在她面前好像也都低了一辈。 有人说当官上瘾,其实当官太太更上瘾。 范书才后来当上了市里的领导,搬到市政府家属院之后,其他市领导的家属多数都不愿意与秦长玲来往,说她土得掉渣,俗得起沫,心眼小,嗓门大,志比天高,手比地低。不管怎么样,有范书才这个副市长在那里摆着,大家在表面上还算是过得去。特别是有一段时间传说范书才可能要当市长,那几个平时喜欢说三道四的婆娘走在她面前,屁都不敢乱放一个。那段时间秦长玲最开心,一张胖脸如同八月十五的月亮,睡梦中都能笑出声来。 知道范书才退休的消息以后,总是看不起自己的那几个婆娘又说开了闲话,她们个个都是天才的评论家,嘴皮子的使用率特别高,而且还是“永不磨损型”。有的说秦长玲身材像皮球,不知道浪费了老百姓多少粮食才养了这身膘。有的说秦长玲的模样长得特别丑,光着屁股在大街上走上五百米,都不会有一个男人再扭头看她第二眼,还说那叫“惨不忍睹”、“不堪回首”。 你说秦长玲能不生气吗!范书才要是提一级或者不退休,她们说话敢这么放肆吗! 范书才的官道算是走到头了,要想重显昔日的辉煌,就要攀个好亲家。 母亲变老了,女儿长大了,时光用神奇的手在女儿的脸上抹了一层粉,在母亲的脸上涂了一层蜡。秦长玲体态臃肿,人老珠黄,小琳却在不知不觉中出落成了风姿卓著、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材和长相都仿范书才。要不然,市委秘书长的公子哥怎么能看上她呢!小琳把秦长玲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这真让当妈的寒心。 范书才最近的情绪一直不是太好,动不动就把一张驴脸拉成老丝瓜,让人看了心颤。现在他嫌秦长玲醒着的时候说废话,睡着的时候打呼噜,与秦长玲分睡在两个屋间,到了晚上,范书才的房间静得像太平间,秦长玲的房间可是又打雷又刮风。 秦长玲最近也明显地觉得,范书才对自己有些怨气,好像他退休与自己有多大关系似的。范书才前几天对她说过,女人如水,有的女人是白水,让男人喝了觉得平淡无味;有的女人是茶水,让男人喝了感到余味无穷;有的女人是酒水,让男人喝了如醉如痴;还有的女人是药水,能治男人的病,也能要男人的命。 “我是什么水?”秦长玲小心翼翼地问丈夫。 范书才想了想,没好气地骂她说:“你是祸水,人常说‘妻贤夫祸少’,你就知道往家里捞东西,在外边说大话,往我的脸上抹黑。你看你那一身肥肉,一瞅就像个贪官的老婆。” 秦长玲听了范书才的话,脸红了一下,没有敢争辩。打人没好拳,骂人没好言,全当他刚才说的是一时的气话。只是自己在心里不服气的想,人常说,男人是搂钱的耙子,女人是盛钱的匣子,先有贪官,后有贪官的老婆,你成了贪官也不能怨我。再说了,胖人就是贪吗?没钱减肥的穷人才会胖。某新任市委副书记的女儿也是个胖妞,她花了一万两千块钱办了一个什么“健身会员卡”,两个多月体重减了十一公斤。她的奶奶由乡下到城里来看孙女,见了孙女的面,心疼地说:“闺女,人家都说你爹现在当了大官,你们家应该是不缺吃不缺喝了,你咋反而又饿瘦了呢!” 外人说她的闲话,家里人又不喜欢她,秦长玲心里憋屈得好不难受! 秦长玲越想心里越觉得自己现在窝囊,扭扭身体,抬抬臀部,放了一个声音嘹亮的响屁,总算是从肚子里排出了一股怨气。(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九) 军分区招待所位于闹市区一个不太起眼的小胡同里,招待所的床位虽然不多,但是客房整洁,设施齐备。 常浩准备把郑良玉夫妇安排在二层楼的一个套间里。 常浩是在家乡的县城读完高中,差三分没有上大专的录取分数线,后来才到部队又当的兵。他到部队后一直没有放弃考学的愿望,工作之余也一直坚持学习文化课。但是,在他当兵的第二年,机关里并没有让他参加报考军校的士兵复习班。因为机关里保障任务很重,只能允许少部分战士脱产复习,复习班的少数名额连机关首长家的司机、公务员和警卫员都满足不了,根本轮不到常浩这样的普通战士。常浩平时负责郑良玉办公的那个楼层的卫生,郑良玉知道常浩平时学习很用功,就找机关有关部门的同志,为常浩争取了一个复习的名额,后来常浩以高分考取了军校。 常浩在火车站接到郑良玉和徐苹之后就连忙往招待所赶,汽车奔驰在宽广的街道上,郑良玉似乎觉得整个城市都很陌生。汽车拐进一条热闹的胡同,他才好像又看到了记忆中的城市的影子。正是上下班时间,单位在遣返人员,家庭在收拢散兵,见缝插针的自行车、摇摇晃晃的三轮车、趾高气扬的小汽车和横冲直撞的大卡车,各找各的道,各走各的路,可谓是四世同堂,可惜是互不相让。街道两边有不少卖各种杂货的店铺,小老板们比赛似的吆喝着,竭力招揽顾客,他们都有一副好嗓门,如果有音乐名师指点,个个都有可能成为歌唱家。街道两边更多的是经营各种风味小吃的饭馆,它们的主要功能就是把饥饿的人喂饱,把清醒的人灌醉;把顾客的口袋掏空,把自己的钱匣装满。郑良玉摇下车窗玻璃,尽情地欣赏着这一幅市井风景画,觉得熟悉而又亲切。 常浩把郑良玉夫妇送到招待所准备好的房间,让他们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到饭厅吃饭。在饭桌上,常浩问郑良玉晚上怎么安排。 郑良玉本来想和徐苹逛逛附近的夜市,听常浩说市委和市政府最近组织一个纪念活动,省里的地方戏剧团晚上在大剧院举行专场演出,就又想着去看戏。 常浩忙着去找戏票了,徐苹问郑良玉:“你坐大半天火车了,还不累?” “累是有点累,不过听听乡音乡韵,也是一种很好的享受。”郑良玉回答。 新建的大剧院很漂亮,华丽的程度与这个仍有许多贫困人口的地级市不太相称。进了剧场,郑良玉才知道,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今天晚上也要来观看演出。他坐在后边的坐位上,心里在想,一会儿说不定还能一睹范书才的风采,他在明处,我在暗处,他一定想象不到今天我也会在这里与他一起看戏。 观众席的前三四排的座位还空着,那肯定是为领导们预留的位置。戏票上印着的开演时间是晚上七点半钟,但是到了七点四十分,领导们才依据职务高低,顺序地从休息室里踱步出来。他们中的多数人不懂艺术,但他们的身份是决定这场晚会重要性的标志。 常浩告诉郑良玉,走在最前边的是新调来不久的。看上去比较年轻,他表情严肃,矜持地朝观众挥了一下手,就坐到了中间的座位上,其他领导也都是一副郑重其是、正经八摆的样子,虽然座位上没有写名字,他们也都很清楚自己应当坐在哪个位子上,决不会搞错。郑良玉突然觉得在职的领导们活得也很累,并不像老百姓想象的那样轻松。当官的面对群众,与演员们面对观众一样,有时候也要化化妆。不同的是,演员们化妆涂油彩,当官的化妆是换表情。官场上似乎是职务越高的人,在公共场合笑的机会越少。有的时候,乡镇干部可以肆意地笑,区县干部只能谨慎地笑,地市级以上的干部就不能轻易笑了,除了特定的场合,一般都会板着脸,好像是谁用刀子扎了他的专车轮胎。 “怎么没有看见范副市长?”郑良玉忽然问常浩。 “他退休了。”常浩回答。他接着楞了一下,反问郑良玉:“郑局长认识范副市长?” “我们过去是老战友!”郑良玉点点头说回答常浩说,心里还因为没有看到范书才有些失望。 常浩听了郑良玉的话,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台上的演员唱得很卖力气,郑良玉和常浩各想各的心事,这场戏两个人都没有看好。 看完家乡戏回到招待所,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常浩坐在郑良玉住的房间里的沙发上,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他有吞吞吐吐地告诉郑良玉,他现在正在谈的女朋友,就是范书才的女儿。 郑良玉和徐苹都吃了一惊。 过了一会,郑良玉才笑着对常浩说:“小常你可真行啊,把副市长的女儿追到了手。” 常浩红着脸说:“不是我追的她,是她追的我。” 郑良玉让常浩继续说下去,他和徐苹听到了一个过程并不曲折的爱情故事。 “有一次我到城里办事,回军分区的时候正赶上下大雨。那天天气很凉,我乘坐的公共汽车上恰好坏了一块玻璃,车上的人很多,为了躲避随风潲进汽车里边的雨水,乘客们使劲地往远离坏了玻璃的地方挤。我看到有几个人的衣服已被雨水打湿,干脆就把背部靠在坏玻璃上,阻挡住了外来的风雨。我当时尽管没有穿军衣,但想到自己是个军人,觉得应该那样做。 几天之后,军分区政治部的一位女干事给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并让我一定先和她介绍的女孩子见个面。见面后我才知道,她叫范小琳,是范副市长的女儿。她说我用脊背为乘客挡风雨的那一天,她就站在我的旁边。听她一讲,我才想起来,当时在我的旁边好像是有个女孩子,她不好意思往人群里挤,米黄色的羊绒大衣已经被雨水淋湿了一大片。她看到我在军分区门口下车,知道我可能是个军人,就通过她的同学,也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我们政治部的那个女干事,了解了我的情况之后,就------” 郑良玉听到这里笑了,说:“又一个英雄救美的故事。” 徐苹在一旁阻止住他说:“你别打岔,听小常讲!” 常浩接着往下说:“范小琳还对她的同学说,她就是想找一个能够在生活上现在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将来与她同甘共苦的人。说实话,我并不愿意和一个副市长的女儿谈朋友,应该说,她本人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但是,我不想让别人说我攀龙附凤,军分区机关也有两个与市里领导干部的孩子结婚的年轻军官,结果后来他们在生活上都失去了自我,成了别人家的附庸。另外,由于军分区和市里共同组织的活动比较多,我见过范副市长几次,他的口碑并不是很好。有些领导就是这样,在主席台上讲话能把群众感动得高举双手——使劲地鼓掌,下了主席台办事能让群众生气得也高举双手——想使劲扇他的耳光,范副市长就是这样的领导。” 常浩突然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太直白,不安地看了郑良玉一眼。 郑良玉明白他的意思,用鼓励的口吻说:“没关系,你接着往下讲。” “在我对范小琳还不太了解的时候,自然要把她和她的家庭联系起来。后来我同意和她谈朋友,有两个原因:一是听说小琳和她父母的关系一直不是太好,主要是她看不惯她父母的所作所为。说实话,我喜欢她这种反叛的性格,当然是指在她这样的家庭;二是范副市长已经有传言说他快退休了,我不再有思想顾虑。这里面还有一个只有我和小琳知道的秘密,范副市长是因为小琳匿名写信检举了他涂改档案年龄之后才退休的。我曾经问过小琳,是什么原因驱使她这样做的。她说她是为父亲和自己的长远着想,她宁可看到父亲提前两年退休,待在家里闲着,也不希望看到他在现在的职位上再风光几年,最后到监狱里服刑。” 听了常浩的话,郑良玉沉吟了一下说:“小常,你找了个好姑娘。” “听说她父母还不同意她和你交朋友?”徐苹问常浩。 “是的,”常浩点点头说。“小琳的妈妈还到军分区来找过我,想让我与小琳断绝关系。恰恰是她那次见了我之后,才坚定了我和小琳谈朋友的决心。” “你年龄也不小了,谈到差不多就赶快结婚,到时候欢迎你们到北京去度蜜月。”徐苹诚恳地对常浩说。 常浩感激地说:“谢谢徐阿姨的邀请,到时候我们争取去。今天本来应该让小琳来与你们见个面的,但是她上次带旅游团回来后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在医院输了几天液,现在还------” 常浩突然觉得不该讲这件事,不再往下说了。 “她现在还没有出院吧?”徐苹关心地问常浩。 “是没有出院,不过------已经快好了。”常浩回答。 郑良说:“小常你不用外气,明天我们就到医院去看看她。” 常浩赶忙摆手说:“不行,不行”。 “就这样定了,你阿姨还给小琳买了一件礼物,要亲手交给她呢!”郑良玉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常浩说。“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忙自己的事,我们也准备休息。”(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十) 秦长玲怎么也没有想到,女儿小琳居然会与她玩起了捉迷藏,听别人说她已经从外地回来了,但是好几天都没有打一个电话,更没有进家门,让自己到处去找。 小琳好像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家。 她上小学的时候,范书才已经当上了副区长。有一次小琳过生日,秦长玲拿出一双漂亮的运动鞋对她说:“闺女过来,这双鞋是妈妈给你买的生日礼物,赶快换上,试试大小。” 小琳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运动鞋,不仅样式新颖,而且红白相间的颜色也搭配得很好看。小琳接过鞋子,穿在脚上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合适。她兴奋得脸都红了,穿着新鞋就高高兴兴地去了学校。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小琳放学进了家门,把一双新鞋子甩在客厅的地板上,坐在沙发上大哭不止。 秦长玲吓了一跳,连忙拉起女儿来问:“快给妈妈说说,谁欺负你了,我去找他算账。” “是你!”小琳哭着甩开了她的手。 “是我?” “是你,是你,就是你!”小琳越哭越凶。 秦长玲过了一会才从抽噎着的女儿嘴里知道,小琳在学校做课间操的时候,一个女同学当着许多同学的面,指着小琳的双脚说,小琳穿的运动鞋是自己家里的人送礼送给她家的。小琳说她骗人,那个女孩子说,这双鞋是她爸爸从深圳给她买回来的,她妈妈因为安排工作的事求过范书才,就把这双鞋当礼品给送走了。女孩子还说,鞋子刚买回来的时候她很高兴,悄悄地把鞋盒打开并穿上了鞋带,为了把鞋带穿正,她还在两条鞋带的中间用红笔各点了个小点。她就是凭着鞋子的颜色和样式,以及这两个小红点,认出自己的鞋子来的,后来她听说那双鞋送了人,还在妈妈面前哭闹了一场。 秦长玲安慰小琳说:“甭管别人怎么说,送给我们家的礼物就是我们家的东西。” “不对,收人家的东西丢人、可耻!我以后再也不用人家送的东西了。”小琳朝着她大声地嚷。 从那以后,秦长玲再收受别人送来的东西,都尽量不让小琳知道。 大概就是从那件事情之后,小琳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不让家里过多地管她的事。 小琳上初中的时候,范书才已经当了区长,配备有相对固定的专车。有一天突然下暴雨,秦长玲带了两把雨伞,坐着范书才的专车,在学校大门的外边等候小琳。小琳放了学没有坐秦长玲带去的汽车,回家后还与她大吵了一顿,并扬言说秦长玲要是再在众人面前干丢人现眼的事,她就永远不进这个家。 小琳大学毕业后去了旅游局工作,她说她喜欢在外边跑,不喜欢待在家里。 秦长玲今天下午才知道,小琳有病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连住院这样的大事都不告诉家里,她眼睛里还有爸爸妈妈吗! 快乐能把日月缩短,苦闷可将时光拉长。范书才退休后的这段时间,心如枯井,意无他念,天天度日如年,有时候一个人楞楞地在房间里坐着,面壁而不思过。几十年来,他政治生命时钟的指针一直指着当官的那个点,而现在,这个时钟停摆了,而生命的时钟还得继续。 常言说庙高香火旺,人贵远亲多。想当初自己当领导的时候,狐朋狗友成群,亲戚邻居盈门,现在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知道自己要退休了,别说来家里看一看,连个安慰的电话都没有。 你甭说,范书才还真是遇到一个讲义气的朋友,一个以前从他手里拿到项目批件的公司老板,今天来电话请他出去吃饭,接到这个电话,感动得他差点在这个过去在自己面前像孙子一样的家伙喊一声爷爷。 公司老板这次请吃饭的时候,范书才放开了,喝了不少的酒。 公司老板让范书才退休后“继续关照,当当顾问”,他满口答应。一会儿工夫,范书才就喝醉了,他被两个人搀扶着从三层餐厅下楼的时候,拍着电梯四周的铁壁说:“这是什------什么房间,这么小,里边连一个床铺都------都没有。”公司老板在一旁心里说,你小子要是再贪一点,在监狱里住的班房还不一定有这间“房子”大呢! 到了饭店的楼下,范书才不肯上汽车,指着马路上的斑马线对公司老板说:“兄弟,你看,楼梯在------在那边,走,咱们上去,再接着喝------喝------” 范书才的专车还没有收回,专车司机把范书才送回家里,看到范书才被酒精染红的瘦脸和秦长玲气得发白的面孔形成鲜明对照,他让范书才坐在沙发上,给他冲了一杯茶水,就赶快离开了。 秦长玲本来想等到范书才回来之后,商量商量到医院去看小琳的事,看到他喝成了这个德性,真是气上加气。司机刚走,她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而且边哭边说,哭得淋漓尽致,说得感天动地,声音抑扬顿挫,表情丰富多彩。肚子里的怨气以前都是从“后门”排出来,今天终于找到了从“前门”排出来的机会。 范书才朦胧的双眼看到满面泪水的秦长玲,觉得她就像一支正在溶化的奶油冰棍。他费劲地听到秦长玲边哭边说小琳住院如何如何,酒才慢慢地醒了几分。(未完待续。) 老兵回家(十一) 这是一所位于市区和郊区交界处的综合性医院,医院的环境很好,花园绿地,亭阁朱栏。院子里的人也不是很多,三三两两,怡然信步。完全不像有些位于闹市区的医院,人员如织,声音嘈杂,置身其中,身体没病的人,心里也先有了几分难受。 郑良玉每次到医院里来,都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他这几年到医院的机会比较多,自己的身体虽然没有大的毛病,有些同龄的身体不是太好的战友和朋友却成了医院的常客。他们之中,有的要经常检修充电,顽强地与命运和死神抗争;有的要进行人生总结,无奈的走上只去不回的单行线。 在医院里,最能直接体会到人间的喜怒哀乐、世态炎凉。郑良玉曾经亲眼看到一个小伙子在病故的母亲面前,一会清泪长流、泣不成声,一会呼天嚎地,悲痛欲绝。后来有人对他讲,那个小伙子在母亲病重期间总是找出种种借口,拒绝到医院待奉老人,更不想与兄妹们分担医疗费用。后来的表现不过是他在亲友面前做出一种姿态,企图用一掬眼泪掩盖半生的不忠不孝。还有一个部队的干部病重,他的一个战友十几天一直守候在他的床前,端水喂饭,侍奉晨昏,这个干部去世后,他的战友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掉一滴泪,回到家里不吃不喝躺了一整天。 医院里有真情流露,也有虚伪做作;有无病呻吟,也有强颜欢笑。有的领导小病大养,无病也躺,有的只是到医院住几天、查个体,探视者就争先恐后,络绎不绝,好像晚去一会就永远也见不到敬爱的上级领导了。有的普通群众生命垂危,却床前冷落,无人过问,似乎是谁在这个时候露个面,就要由他来负担他们全部的治疗费用。医院就是社会的缩影,医院就是生活的舞台,在这里,有演员,也有观众。 小琳住在病房大楼二层的内科一病室。她虽然病了一场,依然风姿隐约,丽颜怡人。冷艳的面孔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倔犟好强的女孩子。 郑良玉在她身上看到了范书才年轻时的影子。 小琳初次见到郑良玉夫妇,开始时含笑衔羞,还有些拘束。徐苹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坐在病床上,柔声细语地询问她的病情。慈母一样的关心使她心头一阵温热,疲惫的心灵也得到了些许的安慰。接到徐苹送给她的礼物,她虽然没有打开包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却已止不住流下感动的泪水。 “做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快乐。”徐苹轻轻拭去小琳眼角的泪水,劝慰她说,“你要与妈妈多沟通,相信有些事情她会理解,躲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琳已经从电话里听到常浩给她介绍的一些情况,她伤感地说:“徐阿姨,您不知道,我妈妈不像您,我爸爸也不像郑伯伯。以前的路我身不由已,以后的路我要自己选择走下去。” 郑良玉和常浩静静地坐在一边听她们两个人讲话。 这时,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一会儿,病房的大门被推开,郑良玉首先看到一个陌生的肥胖女人,满月一样的脸上闪着油腻的光芒。她身后闪现出的一张男人的脸,让郑良玉的心里猛地一阵收缩。那张脸的轮廓是熟悉的,但纹络是生疏的,郑良玉在心里一下子就喊出了“范书才”这个名字。 两拨人一照面,似乎是每个人的双脚都被镙丝钉固定在了地板上,表情也都冻结在了面孔上,连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被凝固住了,可以用刀子切成块。 “你是老范?”郑良玉明知故问,打破了僵局。 “你是------郑指导员!” 范书才说不清是惊是喜。郑良玉只是看到,在他复杂表情脸上的条条皱纹里,书写着对无情岁月的诉状和对亲历过的往事的愧疚。 两个人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面,范书才多了几分尴尬,郑良玉少了几分遗憾。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郑良玉说。 “应该是相逢一笑泯恩仇。”范书才说。 常浩从相邻病房里借来了几把椅子,范书才招呼其他人坐下来,不用多做介绍,屋子里的每个人很快就清楚了相互的关系。 徐苹知趣地坐在椅子上,让秦长玲坐在病床上。秦长玲的屁股还没有完全落座,钢丝床就弯曲成了一张弓,小琳马上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秦长玲看到女儿让自己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涂着脂粉的脸气成了泡在福尔马林中的人体标本,山丘一样的胸脯大幅度地起伏着。 “我已经退休了,”郑良玉对范书才说。“听说你也退了!” 范书才难为情地点点头。 “三十多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们就像是执行了一次任务或者是出了一次公差。现在应该是进行讲评的时候了,不过进行这次讲评的,不是领导,而是群众。” 范书才听了郑良玉的话,红着脸说:“你肯定比我的评语要好。” 郑良玉看着范书才说:“我们的过去只有任人评说了,但愿我们的后人之间不要再有那么多的是非恩怨。” 范书才觉得郑良玉那张发胖多皱的脸依旧那么威严,犀利的目光像是剜心割肺的手术刀。 他听了郑良玉的话,又看了看常浩和小琳,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几个人聊了一会天,郑良玉觉得应该给范书才一家人更多一些交谈的时间,便起身告辞。 郑良玉与徐苹、常浩一起离开病房之后,走到走廊中间的楼梯口时,他扭头看看,见到在内科一病室的大门口,还依然站立着高低粗细不同的三个人影,在向着这边挥手。 (本篇完)(未完待续。) 秦大川的新兵生活(一) 秦大川是我的老首长,我们笑称他为“土生土长的北京老兵”,是因为他参军到了北京之后,从普通战士一直干到副军职领导干部。秦大川现在已经退休,以下记录的是他给我们讲述的他在北京当新兵时的故事。 我很荣幸,1968年参军来到令很多人向往的首都北京。与我一起入伍的那批农村兵,大部分是小学文化,有一小部分是文盲,还有一小部分是初中毕业生,像我这样的高中毕业生凤毛麟角,在新兵中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新兵三个月训练结束后,我被分配到驻在北京郊区的某部机关警卫通信连一排二班当战士。 一排二班班长崔永来是个已经服役两年多的老兵,他让我和从同一个公社一起入伍的老乡杨箩筐结成“一对红”,开展一帮一活动,可能考虑我是有知识的“老三届”,能说会讲,大批判稿也写得不错,可以帮助箩筐学习文化;而杨箩筐是个只知道学校大门朝那边开,但是从来没有进去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他的力气大,投掷手榴弹一出手就是四十多米,能够在军事训练和干体力活的时候帮助我。 杨箩筐从小在田地里干惯了农活,力气的确是很大。晚上紧急集合,连着跑两千米,大气都不喘一口,我跑到后半程,一只手悄悄地拉着他的背包带还跟不上队伍。到机关农场参加劳动,每人四垅麦子,我腰酸腿疼的刚割到地中间,杨箩筐已经割到地那头返回来接应我了。 杨箩筐看见书本就发懵,听说学习就头疼,为了教他学文化,我是伤透了脑筋。 人们经常形容文盲的一句话是“目不识丁”,为了形象教学,我从墙角里捡了半截铁钉子,让杨箩筐先学习认识“丁”字。还捡了一大一小两个石头蛋子,让他学习认“大”字和“小”字。 箩筐握惯了锄把子的手捏着笔杆子显得特别费劲,学写字的时候手里的铅笔在纸上一戳一个洞。 “学写字不是捅马蜂窝,劲要用得轻一些。”我对他说。 不过,箩筐的学习态度非常认真。午饭后和晚饭后,我们都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大伙一般在宿舍外边嬉戏打闹,只有箩筐在屋子里爬在床板上撅着屁股练习写字。 过了两天,我用铅笔在白纸上写了个“大”字,问箩筐,这念什么?箩筐说不出,我就拿出大石头蛋子启发他。箩筐想了想说,这念“大石头”。我说,这不念大石头,是念“大”!我又在纸上写了个“丁”字,把半截铁钉子也放在旁边,问箩筐,这念什么?箩筐看了看说,这念“小铁棍”,噢,不对了,这个字应该念“小”。 我哭笑不得。 按照要求,部队征兵的时候不能接收没有文化的青年入伍,但杨箩筐的叔伯哥哥是他们生产大队的民兵营长,他不但让杨箩筐报名当了兵,还在文化程度一栏里给他填了个“小学毕业”。当时,农村青年为了能当上兵,虚报学历的现象并不少见,与我分在同一个班的新兵梁继亭,只上了两年半小学,学历那一栏里却填了个“初中毕业”。梁继亭的语文水平很低,汉语拼音一点不会,问他“声母”是什么?他说生母就是亲娘;问他“韵母”是什么?他说孕母就是肚子里怀了孩子快当妈妈的女人。他的算术水平更是低得让人可笑,问他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等于多少?他说等于四分之二。他加法减法虽然懂得不多,但是乘法除法却略知一二,会说“管他三七二十一”、“咱俩二一添作五”。 部队的征兵人员知道农村有一定文化程度的青年不是太多,注重的是他们的身体条件,对文化程度不敢有太高的要求,对虚报文化程度的现象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候两只眼睛都闭上。我们县有四五十万人口,但是只有一所高中和四所初中,在校学生不足两千个。而且,由于“大革文化命”,停课搞运动,绝大多数老师受到批斗,无法教学,学生们在学校并没有上过几天正经课,要说学的文化知识,那是屁松屁松! 我还有一项义务,就是帮助杨箩筐写家信、读家信。 给箩筐家里写信的时候,我把他想说的意思在废纸上起个草,先念给他听,修改后再抄到信纸上。箩筐认真地把我写好信纸折迭起来,装进信封,粘贴好,小心翼翼地拿着,到连部交给通讯员盖免费三角章发走。 箩筐每次收到家里的来信,都像小孩子过年收到压岁钱一样高兴。他把信封递给我,我拆封、念信的时候,他用贪婪的眼光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支愣着耳朵,半张着嘴,生怕漏掉我念出来的每一个字。一直到我念完了此致、敬礼和寄信人、年月日之后,他还总是止不住地再问一句:完了?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箩筐家里的来信大部分是他的父母寄来的,他们每次都是请生产队的老会计写信,语言半文半白,字体龙飞凤舞,我有时候连猜带估的只能明白个大概意思。 有一天,箩筐递给我的信封上,字体忸怩,十分生疏,我撕开封口,发现署名是“秋花”——箩筐上过两年小学的对象,便展开信纸,不假思索地开始念:“箩筐你好,我生了!” 箩筐怀疑自己听错了,好寄地插话问我:“什么熟了生了?” 是呀,生什么了?我心里也嘀咕。 “孩子包(抱)到你家来了!” 我念完这句话,直埋怨箩筐:“你咋没到季节就播种了呢!“斗私批修”的时候可是没有听你说过这件事。“ 箩筐变了脸色,惊恐地说:“我是接到入伍通知书后才、才认识秋花的,在到部队来的前两天晚上,我们第三次见面,是她主动提出来的,我当时只是“私字一闪念”,谁知道怎么就、就------“ 我安慰箩筐:“别着急,这不算什么大事,说明她那块土地肥沃,你的种子优良。” 我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了,人们常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我们到部队还不到六个月,秋花的肚子难道与别的女人不一样? 这件事我报告给班长,班长报告给排长,排长又向指导员报告了之后,很多人都知道了。多数人表示气愤,主张箩筐与秋花吹了,或者回家去杀了那头偷吃别人草料的跳槽驴。也有人劝箩筐说:这事算了,管他谁的种子,播到你的地里,长大了就是你的庄稼,反正将来秋花生的孩子管你叫爸。 我知道在与秋花吹与不吹这个问题上,箩筐很难下决心,默许这件事,心里要忍受很大的痛苦,与秋花吹了,自己没文化,家里又穷,很难再找个对象。为了给秋花家送彩礼,家中已经把能换钱的东西差不多都变卖了,现在除了一点裹腹的口粮,已经是风扫地,月点灯,太阳照身暧烘烘。 机关政治协理员室以组织的名义给箩筐家乡人民公社的革命委员会发函,请他们调查此事。过了很长时间,对方才复函答复说,公社革命委员会的一个副主任在秋花她们村驻队的时候,与秋花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公社革命委员会已经对那个副主任进行了“严厉批评”。对方还说,秋花与箩筐只是确定了恋爱关系,并没有领取结婚证书,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所以,那个副主任谈不上是破坏军婚,只是一般的生活作风问题。 箩筐与秋花最后没有“吹”,1970年冬天从部队复员后,他与抱着别人孩子的秋花结了婚。 警卫通信连的战士们都说杨箩筐是“种瓜得豆”。(未完待续。) 秦大川的新兵生活(二) 刚分到警卫通信连的时候,我们这些新兵迫切要求进步,表现得都非常积极,时间不长,是社会青年的都向组织递交了入团申请书,是共青团员的都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好人好事更是丛出不穷,晚上谁要是在洗漱室泡一盆脏衣服,第二天早上准会发现被别人帮助洗好晾了起来。我们吃饭前,都要在饭堂门口排着队先唱一支歌,唱得最多的是“毛主席语录歌”,比如“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下定决心”等等,有时候也唱“我是一个兵”、“打靶归来”等歌曲,有的战士等唱完了革命歌曲,饭堂的大门一打开,就抢先跑进去,或者是读报纸,或者是念“最高指示”(即毛主席语录)。还有的战士为了能够帮助炊事班洗碗,饭没吃饱就在洗碗池旁边抢先占好了位置。 农村长大的孩子,到了城市以后,对什么事情都感到新鲜,连队每个星期天都安排一定比例的新战士,由老兵带着到城里去看一看。 上了公共汽车,我们就开始向乘客高声朗读“最高指示”或者是念报纸,“思想领域的阵地,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必然要去占领。”坐在公共汽车上,谁的脑袋瓜子也不能闲着。 乘客们对这种现象已经习以为常,木然的坐着或者站着,面无表情,任凭或高或低的南腔北调冲击耳膜,谁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有一天,带着新兵进城的老兵向崔班长报告:梁继亭逞能,看到别人在公共汽车上读“最高指示”和念报纸,也想表现表现自己。他读了一篇《人民日报》上的评论员文章,这篇文章不仅念得嗑嗑巴巴,不成语句,还把“资产阶级当权派已经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中的“狗屎堆”念成了“狗尿堆”。 崔班长听完老兵的报告吓了一大跳,梁继亭到了部队以后,虽然学习文化非常努力,但是还远远到不了能在公众场合念报纸的水平。念错党报虽然不像念错“最高指示”一样可能被说成是犯了“”,但也不是一般的小事情。 崔班长只是愣了一下,马上故作无所谓地对老兵说:“狗尿都是狗的排泄物,都不是什么好味道,梁继亭这次念的报纸不算有错,这件事情以后咱们谁都不要再提了。” 发生这件事之后,崔班长与梁继亭很严肃地谈了一次话,大概是给了他“没有金钢钻,别揽磁器活”之类的告诫,我发现梁继亭后来学习文化更加用心了。 部队营区围墙外边有一个叫做“三工区”的工地上正在建设“阶级斗争教育成果展览馆”,高音喇叭每天上午八点钟、下午两点钟准时响起:“三工区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不是念‘最高指示’,就是读挑战书、应战书,或者是宣扬好人好事。” 有个星期一的早上,我们刚刚吃过早饭,三工区大喇叭里的几句话引起了大伙的注意:“红旗飘飘舞东风,伟大的时代出英雄。解放军某部战士王振国昨天与他的几个战友又放弃休息时间,来到工地上参加义务劳动------” 大伙一起把敬佩的目光献给一排一班战士王振国。 王振国是与我同时入伍的新兵,他在我们这批新兵中最早向组织上递交了入党申请书。 高音喇叭继续广播:“------王振国和他的战友们挑起担子健步如飞,他们想起了挺身堵敌人枪眼的黄继光,想起了手托炸药包炸毁敌人碉堡的董存瑞,想起了在敌人的铡刀下宁死不屈的刘胡兰,想起了------” 广播里的话把大伙逗乐了,有个老兵用胳膊肘碰了碰王振国:“嘿,干着活想什么呢?别忘了把肩膀上担子里的土倒出来!” “我当时就想着坚持干到收工时间,赶快回来吃饭,没有想别的!”王振国“嘿嘿嘿”地憨笑着说。 第二天上午八点钟,三工区工地上的高音喇叭又准时响起:“三工区广播站,现在开始广播------” 有个调皮的老兵学着播音员的腔调低声说:“三工区王八蛋,现在开始胡说------” 我们班有个新战士叫胡小兵,他助人为乐的好事干得最多,经常受到连首长和排长、班长的表扬,他的缺点是有时候办事比较粗心。 胡小兵在我们班站岗放哨不到半年时间,就被调到连部当通信员了,其他的新战士都非常羡慕。 警卫通信连每个班一间宿舍,战士们都睡架在木头板凳上的木板床。连队的几个干部住在一间宿舍,睡在带腿的木板床上,全连干部战士共用一个洗漱间。胡小兵到连部的第二天早上,早早的起了床,蹑手蹑脚地把连队干部洗脸盆的水打好,将每个人的牙膏挤在牙刷上,才悄悄地去外边打扫卫生。 我们的连长是个老兵,他在一次执行任务磕掉了一颗牙齿,后来安装了一颗假牙。连长喜欢每天晚上睡觉前把假牙摘掉泡在漱口缸子里,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再安装在牙床上。 起床号吹响之后,连长在宿舍里朝着院子外边的胡小兵大声喊:“胡小兵,我缸子里的水哪里去了?” 胡小后赶快跑进房间,对连长说:“我把您缸子里昨天的剩水倒在窗外的草地上了,今天给您换了新水。” “啊,水里边有我的假牙!” 经过几个人的一番努力,连长的假牙在草地上总算是找到了,但连长心里老大不高兴。 我们当兵后的第一个秋收季节的一个星期天,警卫通信连干部战士值勤的除外,其他的都到附近的生产队参加助民劳动。劳动的时候,大伙都很卖力气,脱掉了上衣还干得浑身是汗。 三个小时之后,连长宣布助民劳动结束,让大伙穿好衣服,到路边集合讲评。 去路边集合的时候,胡小兵主动地把连长的上衣搭在自己的胳膊弯里,与自己的上衣放在了一起。队伍集合好之后,他把两件上衣的其中一件递给连长,自己留了一件。 那时候军队的干部和战士都是一样的绿军装、解放鞋、红帽徽和红领章,叫做“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所不同的是,干部的上衣是四个口袋,战士的上衣是两个口袋。 连长正准备给大家讲话的时候,大伙才发现,他竟然穿着两个口袋的战士上衣。连长与胡小兵两个人的身材高低胖瘦差不多,他没有发现胡小兵递给他的不是自己的衣服。 当时,大伙想笑,胡小兵想哭。 胡小兵在连部只干了一个多月的通信员,就又回到我们班里站岗执勤了。(未完待续。) 秦大川的新兵生活(三) 警卫通信连的一排、二排是警卫排,负责机关的营门全天二十四小时警卫,以及营院晚间巡逻和执行公差勤务,全部是男兵。三排是通信排,一个班是男兵,负责通信线路的架设和维护维修,两个班是女兵,负责话务保障。 机关营门外边就是马路,我们觉得白天站岗很有意思,虽然背着步枪站久了也会腰酸腿疼,但是可以看人来人往,阅世间百态,而且穿军衣、持长枪,自己感到非常自豪,别人看了也很羡慕。晚上站岗就没有那么舒服了,特别是过了凌晨两点钟以后,两只眼睛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总想接吻。杨箩筐不怕白天干体力活,但是怕夜间站岗,他练就了一副本领,就是站着打瞌睡身体也不会晃动。 有一天晚上,夜暗中正在哨位上站着打瞌睡的杨箩筐直到查哨的崔班长走到自己跟前才惊醒过来。 崔班长问他:“你刚才看到我了吗?” 杨箩筐肯定地回答:“看到了。” “看到我了为什么不问话?” “我知道是你了还问什么!” “问口令啊!” “对不起,我忘了。” 忘记问口令算疏忽,站岗打瞌睡是错误。 杨箩筐站岗站了七个月就被调到连队的炊事班做饭去了,原因不是因为有人发现他站岗打瞌睡,而是他站岗时无法做情况记录。 按要求,站岗值勤期间,要做好情况记录,比如几时几分谁来查岗、几时几分哪位客人来找机关的首长等等。杨箩筐不认识字,自己站岗时碰到的情况只有等下一班会记录的战士接班后再进行补记。 梁继亭学习文化很努力,但是,喜欢逞能的毛病并没有完全改掉,他站岗做情况记录的时候,自以为是,有的字不会写也不好意思请教别人。有个查岗的首长姓冀,叫冀天民,“冀”字和简化前的粪字字形差不多,繁体的粪字简化前由“米、田、共”三部分组成,“我请你吃米田供(共)”就是一句用繁体的粪字开的玩笑,做情况记录时,梁继亭把冀天民的“冀”写成了繁体的粪字,结果“冀天民”成了“粪天民”。还有个查岗的首长姓文叫文赋,“赋”字和“贼”字的字形差不多,结果梁继亭把他的名字“文赋”写成了“文贼”。这两位首长,一个是机关司令部的副参谋长,一个是机关政治部保卫科的科长,他俩都是直接管着警卫通信连的“头头”。这两件事发生之后不久,梁继亭就被调到机关农场种麦子去了。 也就是梁继亭调走的那个星期,我被调到警卫通信连连部当了文书。 由于新兵们大多数文化程度比较低,有的人说错了话或者念错了字,大伙都不会嘲笑或者计较,怕的是有些人与梁继亭一样自信心太强,不懂装懂,这就免不了要闹笑话。 我们排有个新战士叫崔长生,他与杨箩筐一样,大字不识一个,文盲的纯度是百分之百。但是这个同志把朴实当平庸,说话办事总想出点新花样,改变自己的形象,结果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有一次,连队进行阶级教育,“不记过去苦,牢记血泪仇”是经常进行的政治活动之一。连队首长知道崔长生的家里人旧社会受了不少的苦,让他与其他几战士一起,在全连军人大会上控诉万恶的旧社会。 崔长生最后一个上台发言,他首先说:“我不识字,不大会说话,是个大流氓!” 台下有的战士忍不住窃笑。 指导员连忙站起身来,严肃地对大伙说:“崔长生同志没文化,他是想说自己是个大文盲,大家不要误会。” 崔长生在发言中说:“我奶奶饿死以后,我爷爷得病没钱治,也死在了医院的大门口外边,后来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我爹------” 他怕别人听不懂他的意思,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爹就是我爸爸!” 这一次台下没有一个战士敢笑,都是用牙咬着嘴唇,一脸严肃的表情。 “------我爹到村里的地主家去借粮食,地主家不仅不借,还把我爹给打伤了,呜,呜——”崔长生说着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他不该后边又加了一句话:“真是大快人心呀!” 这一次,连指导员都差一点没有憋住笑,听了崔长生的后边这句话,他赶紧用手背堵住了嘴巴。 更可笑的是,崔长生让他的“一帮一”“一对红”帮助写了两封家信,后来他把两封信给弄混了,也不想再去麻烦别人,稀里糊涂地把写给对象小玲的信纸装在了寄给父母的信封里,把写给父母的信纸装在了寄给对象小玲的信封里。寄给小玲的信中说:“爹、娘,你们不让我跟小玲好,我听你们的话,等有机会了就与她‘吹灯’。”写给父母的信中说:“亲爱的小玲,我爹我娘不让我跟你好,我不听他们的,非要跟你好一辈子不可。” 结果并不令人意外,最后小玲与崔长生‘吹了灯’,父母与崔长生生了气。(未完待续。) 秦大川的新兵生活(四) 我们这些农村兵刚分到警卫通信连的时候,有些城市入伍的女兵有些看不起我们,她们细皮嫩肉,我们又黑又瘦,她们能歌善舞,我们乡巴老土,特别是一个叫做廖永辉的女战士,据说她爸爸是某个省军区的副司令,她见了我们这些农村兵,总是仰首挺胸,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 有一次,廖永辉与连里的几个女兵在活动室里打乒乓球,与我在同一个警卫排当兵的新战士郭秋林也是个高中毕业生,活泼好动,爱说爱笑,他与两个男兵看到女兵们在打乒乓球,手心直痒痒,仗着自己在学校时乒乓球比赛曾拿过名次,向廖永辉叫板说:“你敢不敢与我一决雄雌?” 廖永辉打球正打在兴头上,直起身来,不屑地看了郭秋林一眼,眉毛一挑说:“咱们俩谁是雄,谁是雌,有眼睛的人一看就明白了,还用得着‘决’吗?” 听了廖永辉的话,女兵们高兴得掩嘴直笑,男兵们羞愧得落荒而逃。 机关的营区很大,营区内靠北边有一道河堤一样的高坡,站在高坡上,可以看到营区围墙外边的永定河。高坡上是警卫通信连的战士们最爱去的地方,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是下大雨刮大风,吃过晚饭到晚上集中读报学习这一段时间,总有一些战士在上边散步、嬉戏。 我们当兵第一年深秋的一天,郭秋林与班里的几个新战士吃过晚饭在高坡上做俯卧撑、翻跟头,打打闹闹,好不痛快。 真是“冤家路窄”,廖永辉带着两个女兵也上了高坡。 廖永辉没有理会郭秋林一伙人,她还沉浸在不久前取笑郭秋林以后胜利的喜悦中,站在高坡上,张开双臂,迎着凉风,对着远处滩肥水瘦的永定河高声喊:“啊,永定河,我的母亲!” 郭秋林从地上爬起来,学着廖永辉的姿势和腔调,也对着永定河高声喊:“啊,永定河,我的丈母娘!” 这一次是男兵们高兴得哈哈大笑,女兵们脸红得如同火烧。 廖永辉这一次不干了,对着郭秋林高声嚷:“你是什么意思,想占我们的便宜!” 郭秋林脖子一挺说:“谁想占谁的便宜了?母亲疼爱闺女,丈母娘喜欢女婿,这都是人之常情。多少年来,永定河用干瘪的哺育了两岸的儿女,也是我们生活中的主要水源之一,说明我们与她的关系都非常密切,你们可以发感慨,我们也可以述情怀。” “你在狡辩,我们一起回去让指导员评评理!” 廖永辉不依不饶。 我与另外一个新兵爬上高坡时,双方还在争论不休。 我问清了他们争论的原因后,在一旁和稀泥,对郭秋林和廖永辉说:“你们谁都别争了,谁也别吵了,永定河已经承受不了城市需水的沉重负担,再不采取措施就要彻底枯竭了,我们都要节约用水,保护水源,不然,她既不是某些人的母亲,也不是某些人的丈母娘,而是我们大家共同的‘干娘’。” 高坡上的男兵女兵都笑了,我的话给了他们下台的台阶,廖永辉看了看郭秋林,撇了撇嘴说:“文书的话我们爱听,不像有些人胡搅蛮缠,走,姐妹们,撤退!” 郭秋林这一天特别高兴,觉得自己是报了前几天的“一箭之仇”。 对于连里的女兵,多数男兵心里还是很佩服,她们唱歌比我们好听,跳舞比我们好看——我说的是跳“忠字舞”,一种类似于广播体操、但含有浓厚政治意味的运动形式。她们的文化程度都在初中毕业以上,念报纸、读“语录”比我们顺溜,大批判稿也写得比我们生动。 当然,我们知道的有些事情她们也不懂。 警卫通信连炊事班饲养的一头母猪发情了,杨箩筐从地方养猪场借来一头种公猪给发情的母猪配种。话务班的一个女战士见到种公猪,指着它的大惊小怪地对其他女兵说:“你们快来看,这个母猪的长在了屁股上!”另外一个女战士对她的话表示了质疑:“不对吧,它的怎么没有呀?” 这件事在警卫通信连传为笑谈,在此后的几天时间里,不仅那个见了种公猪大惊小怪的女兵,包括警卫通信连里的其他女兵,见了我们这些男兵们都是面红耳赤,觉得不好意思。(未完待续。) 秦大川的新兵生活(五) 部队每年进行两次总结评比工作,上半年的总结评比叫做“半年初评”,下半年的总结评比叫做“年终总评”。我们当兵后第一年年终总评的时候,警卫通信连除了按上级要求进行总结工作之外,还要表扬好人好事,评选“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 杨箩筐调到炊事班以后,主要负责烧火和饲喂几头小猪。箩筐的爸爸在人民公社兴办大食堂的时候做过饭,在生产大队的养猪场也喂过猪,杨箩筐对喂猪和做大锅饭的事略有见识。警卫通信连的首长把箩筐调到炊事班,除了他没有文化、站岗时不会做情况记录的原因之外,也算是人尽其才。 杨箩筐在炊事班烧火很认真,几头猪也喂得不错。连长说,警卫通信连食堂圈里的猪原来像鲢鱼,是扁的,箩筐喂了几个月后,像草鱼,是圆的。有的战士开玩笑说,箩筐对自己养的猪比对秋花还有感情,天热了给猪冲澡,天凉了给猪保暖,还经常利用休息时间打猪草、挖野菜,想着法子给猪调剂伙食。箩筐给猪调配的饲料不是马上就喂,而是有意地放一放,适当地发酵,等有一股酒香味的时候再喂,猪们特别爱吃。 连首长让炊事班长帮助箩筐准备年终总评的“讲用”材料,让他介绍先进事迹,争取作为连队的先进典型出席机关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炊事班班长姓严,严班长给箩筐准备的“讲用”材料像是连环画:画了满天星星,让他说自己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画了个着火的炉灶,让他说自己怎样节约用煤;画了头小猪,让他说自己怎么样把猪喂肥。 那时候在正规场合讲话、发言,都必须要首先背诵一段“最高指示”,也就是“毛主席语录”。让箩筐背诵一条什么“最高指示”好呢?严班长心想,《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一段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当时背诵的人非常多,对,就让他背这一段! 严班长问杨箩筐:“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那一条‘最高指示’你会背吗?” 箩筐想了想说:“我会背!” “好,现在就背一遍,让我听听。” 箩筐想了一下,开始背:“最高指示,革命不是请客就是吃饭------” 严班长连忙制止住箩筐说:“你第一句就背错了,这两天少干点活,尽快把这一段语录背会。” 两天之后,严班长喊来副班长一起听箩筐背“最高指示”。 箩筐用尽了吃奶的劲背了两天,好不容易才把这段“最高指示”背会了,一看到班长和副班长都在自己面前坐着,而且表情严肃,心里就毛了,他哆嗦着嘴唇开始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严班长看到箩筐停顿了一下,鼓励他说:“不错,不错,接着往下背。” “------不是绘画绣花,主要是做文章------” 严班长不高兴地对箩筐摆摆手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今天先别背了。” 警卫通信连指导员听了严班长的情况汇报之后,对我说:“你最了解杨箩筐,到炊事班去,先让他试讲一遍准备大会要讲的内容,听听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然后再帮他选一条合适的“讲用”时要背的‘最高指示’。“ 箩筐拿着严班长给他画的“连环画”,先介绍自己的先进事迹,虽然说话结结巴巴,但是大概意思说清楚了。我听了以后对严班长说,箩筐的先进事迹介绍还算说得过去,他没文化,记忆力又差,长一点的‘最高指示’肯定是背不下来,我们帮他选一条短一些的让他背。 我和严班长商量过后,确定让箩筐背诵“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一条。 只过了半天时间,箩筐就对严班长说他会背了。 我接到严班长的通知赶到炊事班时,看到箩筐已经站在严班长面前,做好了背诵的准备,样子似乎是很轻松。 为了背一条‘最高指示’费了这么大的劲,严班长这两天有点不高兴,他依然有些严肃地对箩筐说:“秦文书也来了,好,开始背吧!” 箩筐看到班长脸上的不高兴表情,心里又开始紧张,嘴唇也有点哆嗦,他不安地瞅了我一眼,开始背:“最高指示,千万不要阶级斗争。” 严班长是山东人,气得一拍大腿,指着箩筐说:“我的那个娘哎,你、你、你,你可是真要命!” 我向指导员汇报情况以后建议:“箩筐能够把自己做的好事基本说清楚,但是背诵‘最高指示’不上道,到时候不要弄出个政治事故来,请连首长慎重考虑!” 那一年,箩筐最终没有参加机关的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警卫通信连的名额给了话务班一个工作成绩并不突出、但是“讲用”讲得比较生动的女战士。 杨箩筐没有评上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不但没有什么意见,反而觉得非常高兴、轻松,他觉得,自己再也不用费尽脑汁背“最高指示”了。 我心里也很清楚,让杨箩筐当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是有些牵强,他工作努力,更多的是缘于朴素的阶级感情。 我们每天上午上班后的第一个小时是“天天读”时间,战士们各自坐在自己床铺跟前的“麻扎”上,默默地看着人手一册的袖珍本《选集》,应当说,“天天读”叫做“天天看”更合适,我们的眼睛都盯着书本,思想是不是开小差,只有自己清楚了。 “天天读”要求“雷打不动”,除非是大事、急事,或者是执勤站岗,一般不能缺席,袖珍本一共一千四百零六页、一百五十八篇文章,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天天一遍一遍地看,里边很多经典的篇章都会背了,而箩筐与那些不认识字的新战士,每天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只能对着书本上的一片片油墨发愣。(未完待续。) 秦大川的新兵生活(六) 警卫通信连的首长为了让战士们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会在一定的时候安排新兵吃一次“忆苦饭”,这也是当时是部队里新兵下连之后的“必修课”。 这一次警卫通信连食堂做忆苦饭的“大厨”是杨箩筐。 杨箩筐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年轻人,不知道旧社会的人过苦日子是什么样,但听老年人说过,是“吃糠咽菜,食不裹腹”。 糠,已经很难找到,杨箩筐在附近的粮食加工厂要了一些来。菜叶,到处都有,附拾皆是。他将细米糠、剁碎的白菜帮子、煮得半熟的红薯和萝卜掺在一块,里边又添加一些玉米面,撒上两勺盐,搅和了两大盆,与炊事班的战士一起蒸了几笼糠菜团子,吃忆苦饭时每人一个。 我们这些农村兵与杨箩筐一样,虽然没有在旧社会吃过苦,但是经历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三年困难时期,几乎所有的人都吃过米糠、高粱壳和野菜、榆树皮等可以用来填充肚子的东西。到了部队以后,每天四毛多钱的伙食费,早上有窝头老咸菜、中午晚上有馒头米饭炒菜,尽管每天吃到嘴里的肉“不足挂齿”,但是,与入伍前的农村相比,我们依然觉得生活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吃忆苦饭的时候,为了衬托气氛,通信排的一个女话务员还含着眼泪在饭堂里声情并茂地唱了一首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万恶的旧社会------ 连里的女兵都是城里生城里长,家里的生活条件自然比农村要好一些,即便是三年困难时期,也没有到吃糠咽菜的程度。她们捧着糠菜团子,咬了一口在嘴里嚼着,从口腔的这一边再倒到那一边,就是咽不下去。有的女兵干脆把糠菜团子掰成小块,在手里揑圆了,像吃中药丸一样用白开水往肚子里边送。 杨箩筐用猪饲料一样的材料做成的糠菜团子虽说不太好吃,比三年困难时期我们小时候在农村吃过的树皮野菜要强多了。我们班一个叫尚中良的战士很快把自己的糠菜团子吃完,意犹未尽,咂咂嘴,低声说:“真好吃!” 坐在尚中良旁边的崔班长,大半个糠菜团子也进了肚子,他瞪了尚中良一眼,赶快咽完嘴里的东西,低声喝斥他:“不准说好吃!” 部队还经常对战士进行艰苦奋斗的传统教育,“勤俭是咱们的传家宝,社会主义建设离不了------”是我们当时经常唱的一首歌。 我们刚到连队的时候,连首长就让一个老兵给我们介绍他是怎么样从每个月六块钱津贴费中省出五块钱来的事迹。连里的女兵们觉得一个人一个月花一块钱不可思议,她们每个月六块钱的津贴费再加上七毛五分钱的“卫生费”总是不够花。而我们这些农村长大的男兵不仅认为一个月花一块钱很正常,对那个老兵的事迹还有点不服气。 农村的孩子没有刷牙的习惯,主要是经济条件不允许,家里连买盐的钱都没有,怎么可能去买牙刷牙膏。到部队以后,我们花几分钱买支牙刷、花几毛钱买袋牙膏,也开始学习刷牙。 从来没有刷过牙的成年人刚开始刷牙的时候,有的人牙床会出现出血现象。有一天,尚中良在洗漱室刷牙的时候,满嘴血沫,他旁边一个城镇入伍也在刷牙的新兵大惊小怪地朝着他喊:“你们看,他的嘴在流血!”尚中良虽说家里很穷,但是自尊心很强,他被周围的新兵瞅得不好意思,有些生气,喝了一口凉水漱漱口,也故意大惊小怪地指着那个满口白泡沫城镇新兵的嘴巴说:“你们看,他的嘴在流脓!” 据我所知,尚中良每个月的生活开支也就是块把钱,别人一袋牙膏用一个月,他能用两个月,一次只挤那么一点点,挤不出来的时候就用小刀把牙膏皮划开,用牙刷在上边再刮一刮。偶尔进一次城,他也从不乱花一分钱,有一次,那个说他刷牙嘴巴流血的城镇兵在他面前炫耀说:“城里的一条大街上刚开了一个冷饮店,我今天进城去花三毛钱在那里买了一盒冰激凌,吃得上门凉到下门,真痛快!“尚中良故作不屑地说:”冰激凌谁又不是没尝过,缺油少盐,有什么好吃的!“ 原来尚中良根本就不知道冰激凌是甜的,三分钱一根的冰棍都没有舍得吃过,更别说几毛钱一盒的冰激凌了。 我们入伍半年的时候,尚中良的家里翻修房子,他一下子就给爸爸妈妈寄回去了三十二块钱。我们都很佩服,不知道他的钱是怎么样省下来的。也有个调皮的战士出尚中良的洋相,说他上厕所解大便里从来不带手纸,都是捡别人用过的,还说他自己讲过:“手纸只用一面多可惜,别人用这一面,我用另一面!” 入伍一年以后,我们这些新兵都变成了老兵,警卫通信连的首长今年又安排老兵给新兵们讲传统,介绍勤俭节约好的做法,这次连首长安排的给新兵介绍经验的老兵,是尚中良。 (本篇完)(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一)① 一场秋风,满地金黄,杨传福沿着复兴路的人行便道,漫步在萧瑟的冷风中。头上的灰色鸭舌呢帽似乎是不愿意再为退休干部服务,总想随风而去,杨传福不得不用一只手使劲地按着它,逼迫不安分的家伙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脑袋上。 马路上的行人很少,趟着地面落叶匆匆而过的身影,像是传说中的幽灵,一闪而过。路灯像是一只只哭红了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芒,把橘黄色的光辉随意抛洒在冰冷的路面上,拥堵时段已经过去,汽车以在城区少有的欢畅奔驰在宽阔的马路上。 每年隆冬时节天天傍晚都在空中盘旋着、鼓噪着,为夕阳送行的乌鸦,现在正在别的地方谋生或者度假,只在大杨树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空置着的鸟巢,从鸟巢的数量看,这里应该算是鸟类的一个住宅小区了,与人类不同的是,它们建造住宅小区不用报批,无人审查,当然,也不用为购买建筑材料和住宅的价格发愁。 一个熟悉的身影背着一个熟悉的挎包快步超越自己,杨传福朝着他的后背喊了一句:“‘废教授’慢点走!” 被称为‘废教授’的人姓费,叫费元青,是一个部队转业干部。杨传福在部队领导机关工作的时候,费元青开始也在机关工作,而且与杨传福是住同一栋家属楼的邻居,后来费元青为了调整职务被调到机关直属的一个学校当政治教员,家也随之搬到了学校。费元青由于文字功夫比较好,调到学校工作以后还经常被借调到机关搞材料,他与杨传福交往多年,两个人非常熟悉。费元青平时的废话比较多,杨传福开玩笑地称他为‘废教授’。 身体瘦弱的费元青停下脚步,扶正眼镜,认出是杨传福,惊讶地问:“是‘局座’呀,好久不见了,今天晚上怎么有时间来我们这边视察马路?” 杨传福退休前是部队领导机关的局长,费元青私下里称他为“局座”。 “我最近也搬到这边来住了,今年刚买了一套部队建设的经济适用住房。” 杨传福对费元青说。 费元青非常羡慕:“我知道部队在这边的一个大院里划出一块地方作为售房区,新建了不少的宿舍楼,每一套房子四室两厅两卫,很漂亮。唉,我当年真不该离开机关,更不该转业到地方,没学会游泳就下海,小鱼小虾虾没有捞着几条,还呛了几口水,现在依然住在部队学校的公寓房里------” 费元青一说话就是唾沫四溅,杨传福有一次与他开玩笑说,像你这样的同志天天沿着马路边走边说话,北京市的洒水车都用不着了。 杨传福用手背抺了一把顺风飘洒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对着费元青往前挥挥手,示意两个人边走边说,安慰他说:“你当时转业经商我们都理解,过去的事不再提了,你在商海里没有溺亡就算不错。听说你转业到地方退休之后在外边又找了点事干,现在在什么地方发财?” “我前几年不是在一个出版社帮忙校对稿子吗!” “现在呢?” “现在仍然在那个出版社帮忙校对稿子。” “你真不愧为‘废教授’。”杨传福忍不住笑了,加快脚步跟上费元青,又问他,“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中午饭。”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多钟了,你的晚饭可是真够晚的!” “‘好饭’不怕晚。” “你退休后又在外边谋了一份事情,拿双份钱,手头宽裕了,家里应当天天都有好饭吃。” “我们家的晚饭一般都是烩豆腐、炒鸡蛋,要不然就是烫剩饭、煮方便面,有人患胃溃疡,我是患‘胃亏肉’。” “你赚那么多钱不舍得吃喝留着干什么?” 费元青叹了一口气说:“唉,人要是走运,风刮草帽扣鹌鹑;人要是倒霉,放屁砸伤脚后跟。我老伴在世的时候看病花了不少钱,这事你是知道的。我儿子爱军大专毕业后一年多没有正经工作,他是只想晒网不愿打鱼,当了和尚不去撞钟,天天在家里胡写乱画,开始在广告公司找了一份工作,前几年又跳槽到一家杂志社当美术编辑,每个月三四千块钱的工资,还不够他与狐朋狗友吃喝玩耍的。女儿爱琴与他丈夫的收入也不高,有了孩子以后还需要我在经费上贴补一部分。老伴不在了,孩子的事我不管谁管?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垂死挣扎。当然了,赚钱不多,也不至于连肉都吃不起,主要是我以前不会做饭,现在也没有工夫学习做饭,我经常去出版社取稿子送稿子,儿子现在跟我一起住,他要是在家吃饭,我们就炒一两个菜,他要是在外边与同事有饭局,我自己就在家随便凑合了。上个月我总觉得肚子里什么地方不舒服,头也有点晕,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我患有比较严重的萎缩性胃炎,血压比较高,肝脏也不是太好。” 杨传福同情地对费元青说:“你不要算不过账来,儿女自有儿女福,不用父母做远谋。孩子的路主要靠他们自己去走,你累垮了身体没有人替你受罪。有人说,人在年轻时用健康换金钱,年老了用金钱换健康。当你真正老了的时候才会明白,金钱是换不来健康的。还有人说,儿孙满堂不如半路夫妻,我劝你还是再找个老伴,把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不要再一个人白天东逛西荡,消磨时光;晚上面对独灯,自尝凄凉。” “我和老伴不能说有多深的感情,但我们从结婚那天起,就决心黑发同看日出,白发共观夕阳,真心实意地过一辈子,可惜她走得太早了!”费元青又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那一代人多数都是这样,夫妻之间,不会说豪言壮语,不会发山盟海誓,但是对于对方,都是一心一意,忠贞不贰。两个人不可能同生,也不一定会共死,但是愿意一起走过生与死之间的漫长道路。” 费元听了杨传福的话点点头,接着说:“老伴在的时候,孩子的事不用我管多少,现在不管不行啊!有时候看着我那两个没有多大出息的儿女,也真是不想再管他们的事,可是又总怕他们过不好,将来孙辈可怜,现在我的小外孙------”提到自己的小外孙,费元青的眼睛放出光芒来,兴奋地对杨传福说,“那真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得漂亮,嘴巴也甜,一看到他,我什么苦、什么累都不觉得了,我的节日不是春节、元旦,也不是端午、中秋,而是女儿女婿带着小外孙回家来的那一天。” 杨传福说:“我现在还没有你这种体会,人常说‘隔辈亲’,老年人喜欢孩子是天性,我见到很多人在家里长一辈比在单位长一级还要高兴。但是老人对隔辈人不能溺爱,不少孩子都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惯坏的。有些老人现在的节约会造成孩子将来的奢侈,现在的溺爱会造成孩子以后的骄横。” 费元青赞同地点点头说:“你讲得很对,对孩子生活上要精心照顾,在学习上要严格要求,在做人上要注意引导,不能溺爱,不能娇惯。上个星期天,我带着小外孙在院子里玩,看到一个老同志也带个小孩子在玩,我问他,小孩子是您孙子?他自豪地说,对!我又问他,以前没在大院里见到过您,您贵姓?他说,我平时不住在大院,前天与老伴刚从老家来城里看孙子,你问我姓什么,我随我孙子的姓,我孙子姓廖,我也姓廖。我说老同志您可真会开玩笑,他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孙子是我们家的‘小祖宗’,所以我随他的姓。你说说看,那位老同志说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杨传福点点头,止不住笑了。(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一)② “你刚才说再让我再找个老伴的事,这事我不是没想过。”费元青接着对杨传福说,“但是,你看看我们周围,老年再婚有几个家中不闹矛盾的,父子反目成仇、兄弟大打出手的并不鲜见,前车之鉴让我不敢重蹈他们的覆辙。” “你不要未被蛇咬就开始怕井绳,重组家庭中的成员和睦相处的也不在少数,关键是怎么样处理好生活中遇到的矛盾。” 费元青感慨地说:“是呀,我在职时没有本事把儿女的事情安排好,现在不忍心再把新的家庭矛盾强加在他们身上。说实话,每当孩子们不在身边的时候,我也觉得很孤单,老伴在的时候,我最讨厌听她唠叨,嫌她正事不多,闲话不少,有时我与她开玩笑说,唠叨如果能够充饥,我顿顿都不用吃饭了。现在想想,一个人老了之后,身边总有一个人唠叨是幸福的,老伴就好像是你身边的氧气,平时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当她离开你之后,你才会感觉到呼吸不畅。假如说我的老伴现在还能在我身边,我会把她的每一番唠叨话都当成一首动听的音乐去欣赏。有时候我一个人胡思乱想,谁要是能够搞个发明创造,架通阴阳之间的通信线路,我也可以经常给老伴说说心里话,再听听她的唠叨。” “过去的事不能想得太多,要把心思用在解决眼前的现实问题上,你与儿女商量过找老伴的事吗?” “没有,从来没有,首先是我没有这个想法,即使有,估计他们也不会同意。有人说,男人再婚,多不念前妻;女人再嫁,多不忘前夫,我估计他们会担心我再找个老伴之后,心里边忘记了他们的妈妈。” “那倒不一定!”杨传福摇摇头说。 “别光说我的事了,你最近的情况怎么样,退休生活一定过得不错,从体型上看,你比以前发福多了。” “是吗,我退休后,白天看蚂蚁上树,晚上看星星眨眼,发福没发福倒是没有什么感觉。” 两个人边走边说,走到万寿路路口的时候,杨传福对费元青说:“你赶快回家吃饭吧,我每天晚上一个小时的走路指标还没有完成,还要再走一会。我们这批军队退休干部有了自己的住房以后就要移交地方政府管理,我以后虽然还住在部队管理的大院里,但是与你一样,都是北京市的市民了,普通老百姓一个。我们在部队工作的时候,总爱唱一首歌‘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其实,军队和老百姓本来就是一家人,比如我们俩,都是从老百姓到军人,又从军人到老百姓,河水里翻了豆腐船,汤里来,水里去,分不清谁与谁。以前咱俩说话就很投机,现在又住得这么近,希望能够像以前一样,经常在一起说话聊天,到时候你与我联系。我家还是原来的军线电话,以前的手机号码也没有变。” 费元青高兴地点点头说:“由于身体原因,我准备下个月就把帮人校对书稿的活辞了,很高兴能够经常再与你见面。马路旁边有汽车尾气,污染严重,以后咱们俩可以到附近的玉渊潭公园或者莲花池公园去,想锻炼了就抬腿走路,走累了就坐下聊天。” 杨传福高兴地点点头。 费元青与杨传福又聊了几句,就赶快回家去了。 风力不减,冷凉依旧,杨传福裹紧了外衣继续往前走。 一只白色的空塑料袋被风追赶累了,飘到杨传福面前,“啪”的一下贴在了路边的树干上,好像是想稍事休息,杨传福把它从树干上揭下来,放入路边的垃圾箱,觉得那里才应当是它的归宿。 杨传福有个习惯,走在马路上,看到有空的饮料瓶、塑料袋,就会捡起来放进路边的垃圾箱里。他最讨厌到处乱贴的小广告,小广告似乎要让人们相信,北京的名医,不在协和医院,也不在宣武医院,而是在城中村、路边店;小广告也好像让人们相信,在北京租房既便宜又方便,谁都不用为住的地方发愁;小广告更想让人们相信,北京的很多政府部门都可以撤销,花不多的钱就可以办到你所需要的各种证件。还有些介绍小姐提供服务的广告,让人看了觉得丢人,这些广告难道有人会相信?无处不在的小广告他无力处理,只有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或者发些牢骚,他老伴笑他是“瞎操心”,杨传福说,现在老鼠满街跑,狗拿耗子不是多管闲事,而是与猫一起做好事。 杨传福刚退休那段时间,生活非常不习惯,在家里从这屋到那屋,又从那屋到这屋,坐着不舒服,站着不自在,心烦意乱,六神不安。 其实很多机关干部都是这样,在职的时候总盼着过节假日,真正让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节假日的时候,你又该留恋上班的日子了。特别是像杨传福这样的“老机关”,一辈子舞文弄墨,处理公务,经商没有思路,干活缺少体力,退休以后能干什么呢?开始有几个老战友、老部下和好朋友找他,有的让他到单位当顾问,有的请他去公司做生意,给出的待遇条件都不低,但是他都拒绝了,他不愿意别人以感恩、照顾,甚至怜悯的心态为自己创造某些晚年生活条件。 杨传福的老伴叫郑丽娜,原来是单位里的文艺骨干,退休以后被街道办事处聘请为社区老年舞蹈队的教练,她退休了之后每天比在职的时候还忙。杨传福和郑丽娜的独生女儿杨秋萍在美国是在读硕士,郑丽娜由于没有家务缠身,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带着她的舞蹈队在住宅小区排练表演,去区里市里获奖夺冠。 “咱们家存那么多书,你原来不是说退休后要一本一本的挨着看吗?” 郑丽娜有时候看到杨传福一个人在屋里坐立不安、无所适从,劝说丈夫。 杨传福在职时整天奔波劳碌,忙于事务,没有养成坐下来看书的习惯,刚退休的时候也想静下心来读几本书,面前装模作样地摆了一本,但是翻页速度与银行业务员比赛点钞票似的,翻书哗哗响,眼睛不聚光,什么内容也看不进去,窗户外边一点异常响动都会引起他的极大兴趣,诱使他从书桌上站起身来,在阳台上往外看半天。 杨传福觉得,有些书籍,比如说四大名著吧,自己在学生时代曾经饶有兴趣地看过,觉得很有意思。现在再翻翻看看,又觉得实在------实在没有多大意思,《红楼梦》是婆婆妈妈,《三国演义》是尔诈我虞,《水浒传》是打打杀杀,《西游记》是满纸假话。在这几本书当中,《西游记》的娱乐性应当是强一些,但是他看了没几页也还是搁下了,主要是看不上书里的那几个主人翁,孙悟空无组织无纪律,猪八戒生活作风不好,沙和尚原则性不强,唐僧最多算个行政小组长,领导能力还很差,小组里四个成员经常意见不统一,总是闹矛盾。 静态的没意思瞧动态的,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按遥控器的频率与业务熟练的打字员用计算机键盘敲字差不多,觉得只有新闻时事类节目还可以提供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信息,其他的节目多数没有太大意思,都是文戏上床,武戏上房。一些娱乐节目更别提了,不是打情骂俏,就是调侃搞笑,还有些电视连续剧,懒婆娘的裹脚布一样,又臭又长,没完没了,只适合给睡不着觉的人催眠。(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一)③ 郑丽娜还劝说杨传福不要想起来什么干什么,要订个时间表,每天活动有规律了,就能慢慢地习惯退休生活,要体力与脑力相结合,在家与出外相结合。她对杨传福说:“咱们楼上老肖退休比较早,我看他天天乐呵呵的,身体也不错,你可以向他取取经。” 杨传福不屑地说:“嘿,你别给我提老肖,前些年他喜欢集邮,‘耍猴’赚了些钱,连每次路过动物园都觉得心里边热乎乎的。后来邮市萧条了,他又去炒股票,结果炒得一塌糊涂,女儿给他五六万块的本钱全部赔光,还把自己多年的储蓄贴进去了一部分,他后来患了‘炒股后遗症’,一听见‘股’字就心惊肉跳,血压升高,所以,现在在他们家,屁股不能说屁股,只能说‘臀部’。还有人说,他听见‘跌’字就浑身哆嗦,因为‘爹’与‘跌’谐音,他以前给家里的老父亲打电话的时候叫‘爹’,现在都改称‘爸’了。” 郑丽娜笑着说:“最近这些年来,想在股市发财的人,多数都是做着好梦进去,多数又是做着噩梦醒来。不过你的话有些夸张,我就不信老肖连这点心理承受能力都没有。我看到咱们小区花园里总是有一些老同志打扑克下象棋,要不然你去给他们凑凑热闹。” “打扑克下象棋容易上瘾,再说总是坐在那里对身体也不好,久坐不动,必然生病。”杨传福说,“研究所的崔工程师退休以后没有事干,到处找人凑一起打扑克,白天在小区的花园里边打,晚上在马路旁的路灯底下打。后来他打扑克着了迷,白天忘记吃饭,夜里不想睡觉。他老伴埋怨他说,人家的小孙子三岁半,一百以内的加减法都学会了,咱们家的小孙子也是三岁半,二十个数都识不了,让他教小孙子学识数。老崔听了老伴的话,不情愿地猫在家里,伸出一个指头问小孙子,这是几?小孙子说这是1,老崔说,俺孙子真聪明,讲得很对,这就是1,“1”也是扑克牌里的“尖子”,尖子只比2和大小王小。老崔掰着指头继续教孙子识数:跟着我学,2、3、4------5、6、7------8、9、10------j、q、k------” 郑丽娜笑弯了腰说:“你说的这种事肯定是被演绎了,有人在故意出崔工的洋相。好了,我不再管你,每天二十四个小时怎么打发你自己安排,我只给你提一条要求,生命在于运动,早上晚上要各锻炼一个小时,游泳、打球、健身都可以。其他时间上剧场、去影院,逛街、聊天,随你的便。” 郑丽娜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父母都是普通工人,用杨传福的话说,她们家是属于生活在皇城根的“贫下中农”。 那是“”后期的事了,有人介绍郑丽娜与杨传福处对象,杨传福对郑丽娜说,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粗茶淡饭,吃喝随便,生活上比较土,学历也不高,入伍前高中没有毕业,在部队提干以后才混了个函授大专,基本上属于“大老粗”。郑丽娜说,我喜欢革命军人的威武阳刚,也喜欢农民子弟的憨厚朴实,咱们两个在一起,算是“土洋结合”、“粗细搭配”,共同过日子可能会比其他组合生活得更加有滋味。 杨传福与郑丽娜结婚以后,两个人互相尊重,互相体贴,生活上虽然有些清贫,但是苦中有乐,小日子过得像是糖罐里搅蜜,让很多人心生羡慕,费元青说他们俩是相辅相成、相敬如宾、相映成趣、相得益彰。当然,很多夫妻展现给别人的,多是表面现象,有人曾经说过,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夫妻双方一生中也有两百次想离婚的念头,还有五十次想掐死对方的想法。在现实生活中,不离不弃、死心塌地过日子的夫妻很多,不争不吵、谦让到老的夫妻极少。 杨传福总是说自己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属于“下里巴人”,欣赏不了“阳春白雪”,即使是在职的时候,除非工作需要,否则不会去装修豪华的娱乐场所,也不愿意参加某些所谓的高雅活动。 在部队退休干部中间,杨传福有着广泛的同盟军,他们局里一个已经退休的干部老丁,与他一样也是农村入伍的老兵,老丁的女儿在外资银行工作,她为了让一辈子勤俭度日的父母开开洋荤,在老丁和老伴金婚的那一天,送给二老两张世界著名芭蕾舞团来华演出的门票。老丁和老伴虽然对芭蕾舞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想到女儿的一片孝心,还是高高兴兴地去了,到了剧场门口,他们看到很多人聚在那里,一打听,原来都是在等着退票,一打听,每张票退掉可以换四百块钱。老丁与老伴一合计,一张票四百,两张票就是八百块钱,看一帮女孩子用脚尖走路有什么意思?八百块钱买一个月的蔬菜都用不完,干脆,把票退了,回家!半个月之后,老丁的女儿才知道父母把她花一千四百块钱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两张芭蕾舞票给退掉了,把老丁好一顿埋怨。 杨传福还有个同年当兵、同年退休的老乡老程,老程的儿子在一个什么汽车俱乐部里工作。儿子想让当兵后一直想学开车而没有开成的老子开开眼界,给老程找了一张国际车展的参观券,老程看过展览之后,杨传福问他,车展好看吗?老程说,哎呀,好看,太好看了!杨传福说,给我介绍介绍车展上都有什么好车。老程说,车展上有什么好车我倒是没注意。杨传福感到奇怪,问老程,那你刚才说什么好看?老程说,我是说车模长得好看。 杨传福退休前后这几年,郑丽娜对他又多了一层关心,每天为他调剂饮食,自己白天出去跳舞,也督促他白天外出锻炼,晚上用尽可能多的时间陪他说话聊天。郑丽娜对一个姐妹说过,她非常赞同有人说过的两句话:男人,请珍惜少年时陪伴在你身边的女人,因为那时你没有金钱,没有事业,而她风华正茂;女人,请善待与你一起走到最后的男人,因为那时你繁华已过,容颜已老,而他不离不弃。杨传福从一个农村青年成长为一个正师职军队干部,在外是个好领导,在家是个好丈夫,身在领导岗位,他有没有非分之想不知道,但是,肯定没有越轨之举,这一点让郑丽娜很感动。 杨传福接受了郑丽娜让他每天锻炼身体两个小时的建议,他有个同事原来身体很好,退休后天天待在家里,沙发和大床共同伺候他,一个值白班,一个值夜班,结果时间不长就患了多种疾病,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躺在医院里。 他选择的运动项目是走路。 复兴路是西长安街的延长线,笔直宽广,车水马龙,五棵松到军事博物馆只有四五公里远,杨传福早晚都在这段马路的便道上徒步行走,阅路人百态,看车来车往,有时候也帮负重的人提提东西,给问路的人指指方向。他在职的时候坐在机关的公用汽车上,要是不拥堵,这段路程几分钟时间也就过去了,而现在真要一步一步地用两条腿去丈量,这段路就显得非常漫长。 同样的一段路,如果每天都去走上一两趟,就会觉得好像越走越短,也会觉得越走越轻松。杨传福由于每天徒步锻炼,现在十里八里的路程都不在话下,抬腿就走,一会就到。 杨传福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军事博物馆门口,看着博物馆宽敞的大门,空旷的广场,他心里在想,自己过去的历史也该进博物馆了,伸展在面前的人生之路,是一条从未涉足的新道。(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① 一辆破旧的公交面包车在离桥头铺乡政府大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吐出来几个灰头土脸的男人和女人,又吃进去几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女人和男人,像扬起尘土而来一样,又扬起尘土而去。 崔大林下了由北京西站开往省城的高铁,没有吃中午饭就坐上了省城开往县城的公共汽车,在县城下了公共汽车没有喝一口水又搭上这班路过家乡集镇的公交面包车。中原大地的秋老虎确实很厉害,公交面包车没有空调,车上的乘客个个汗流浃背,有几个乘客开窗乘凉,让崔大林跟着大伙一起共同饱餐了一顿家乡公路上的浮土扬尘。 拉杆箱走不了乡村的土路,崔大林只好提着它,大步流星地往家走,他希望能与爷爷见上最后一面。 从乡政府到沿河村只有三华里的路程,先往东走,再往北拐,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可以到家了。 为了尽快到家,崔大林选择沿清凉河河堤斜着走直线。河堤上有一条崔大林曾经非常熟悉的人行小道,这条人行小道上有他遗失的脚印,也有他珍藏的记忆。 过去的清凉河,河水清澈见底,鱼虾历历在目,天暖时,岸边柳线低垂,随风飘荡,宛如少女秀发;天寒时,河面雪覆冰盖,银装素裹,好像童话世界。清凉河是一幅流动的画,清凉河是一首无韵的歌。清凉河的流水带走了崔大林和小伙伴们的童年岁月,也为他们提供着丰富的营养,让他们一天天长大成人。 现在的清凉河,河水乌黑发臭,低声呜咽,岸边的树木多数都进了灶膛,早已灰飞烟灭,一棵孤独的柳树枝条已经开始干枯,不到季节就随风飘落的黄叶是送给人们的讣告。河床上还挺立着几株干枯的蒲草僵尸,让人看到它们,可以回想起这里曾经有过的植物生长的情景。鱼虾更是早已绝迹,泛着白色泡沫的污水里偶尔可以见到孑孓的身影,清凉河已经沦落为蚊子的幼儿园。 清凉河给崔大林留下了太多的美好回忆,让他多年魂牵梦绕,难以忘怀。小时候玩耍玩乏了或者是干活干累了,他与伙伴们在河滩的漫坡上,清出一块草地做床,扯下一块云彩当被,在阳光的爱抚下,闭上眼睛小憩片刻,甚至可以聆听到地球母亲的心跳声。如今,地球母亲的一些不肖子孙,已经把老娘折腾得不像样子,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们是生活在“单亲家庭”里,地球母亲不可能再为我们生养几个地球弟弟或者地球妹妹,虐待母亲,也就是毁掉了我们自己赖以生存的家园。 在大学学习的时候,崔大林是个环保志愿者,他曾经去过很多地方宣传环境保护的意义,也参与了很多环境保护的活动,而对于家乡的环保状况,他感到十分痛心,人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也应当保一方水土。有一年的暑假,他分别去找了县政府和县环保局的有关领导,代表家乡的父老乡亲,据理力争,要求关闭清凉河上游几个污染严重的小厂子。县里的有关领导对一个在读大学生的行为不屑一顾,毫无顾忌地以一瓢“发展地方经济就要付出必要的代价“的冷水,浇灭了他的一腔如火热情。 近几年,中央和地方对环境治理工作都抓得非常紧,崔大林不知道自己的家乡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动作迟缓,这一次回家来的时间比较短,可能来不及再向县里反映河水污染的问题了,以后有机会还要为这件事奔走呼号。 清凉河两岸的庄稼地里禾苗正旺,谷子、大豆、玉米竞赛似的往上长,秋天已经在大地上调好了琴弦,准备演奏丰收的乐章,秋天也为农民准备了丰盛的礼物,准备慰劳他们一年的艰辛。 崔大林的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他自己也曾经长期劳作在这块黄土地上,农忙季节,城里的孩子放了学,可以写作业做游戏,去公园逛大街,乡下的孩子放了学,扔下书包就要往地里跑,帮助大人们,边干活边享受日光浴,边干活边冲洗汗水澡,在每一个脚窝窝里播种着渺茫的希望。现在地里的庄稼比过去长得壮实多了,化学肥料在帮助人们实现丰产梦,地里的杂草也比过去少多了,除草剂帮助人们减轻了体力劳动。 小路边几棵生命力很强的茅草从地下探出头来,它们也想触摸太阳的温暖,嫩绿的尖尖上挂着泪珠,反而让崔大林感到了几分的同情和亲切。 以往从外地回来,大林每一次都会先站在清凉河边静立一会,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凭吊逝去的岁月,缅怀曾经的往事,因为这一次有急事要尽快回家,他没有了过去的心思。 快步走了大约十来分钟,崔大林就看到了自己家那两扇涂着朱红色油漆的大门,门口那棵大杨树依然站在老地方,挥舞着枝叶欢迎他,他不由自主地又加快了双脚移动的频率。 乡下的农民,一个家庭就是一个独立的王国,独占一方土地,单享一块天空,完全不像城里人,在钢筋水泥筑成的高耸入云的楼房里,上下纵横切割成大小不同的空间,把每个空间都编上号,才有了层层码放的一个又一个的家。 崔大林家里的院子比较大,但房子破旧。三间堂屋的东边一间住着爷爷和弟弟二林,西边一间住着奶奶一个人,两间东屋里住着父亲母亲,院子西侧靠北边是一间厨房,靠南边是猪圈和厕所,那里也是家里的杂物堆放处,更是苍蝇蚊子的大本营。家里在做饭的时候,厨房的香味与猪圈的臭味势均力敌,在院子的上边争夺制空权,不过,它们的胜负是由风向来决定的,刮北风让你想吃,刮南风让你想吐。 几间房屋的墙皮已经部分脱落,露出了土坯砌成的墙体,屋顶上灰色瓦缝里的几颗狗尾巴草,像是占领了敌人阵地上制高点的士兵,兴奋地挥舞着旗帜一样的绒穗。为了晾晒东西方便,院子里没有种植一棵树,西边邻家的一株歪脖榆树不顾臊臭,从猪圈那边的土墙上探过脑袋来,好奇地往这边窥探。 崔大林进了院子,没有家人以往的问候和欢笑,二林听到院子里有动静,从屋子里走出来,接过哥哥手里的旅行箱,用手示意他先到堂屋的东间去看望爷爷。 爷爷住的房间里,或站或坐的有七八个人,坐在爷爷床头的崔长兴,看到大林进屋,连忙站起身来,把位置让给大儿子。大林看到爷爷安静地躺在木床上,形如枯槁,气若游丝。老人的生命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就像电视里看到的某些比赛项目一样,裁判高举起胳膊正在倒计时:五、四、三、二------他觉得喉头发紧,眼睛发涩,拉着老人家的手,轻声地呼唤着:“爷爷,爷爷!” 老人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崔长兴把大儿子拉到一边,轻声地对他说:“你爷爷也就是一天半天的事,该准备的事都准备了,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人活到一定时候总是要走的,好在老人家还没有怎么受罪。你奶奶的病也越来越重,她这几天------” 崔长兴的话还没有说完,崔大林就听到奶奶在西屋有气无力地喊:“长兴他爹,你别扔下我一个人走,长兴他爹------” 大林赶忙奔到奶奶跟前,拉着她的手说:“奶奶,我是大林,从北京回来看望您来了!”(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② 大林的奶奶已经是肺癌晚期,前天刚刚从县医院拉回到家里来。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病人的病确实无望治好的时候,就要在家里度过人生的最后时光,死在外边是不吉利的。 大林奶奶的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床边吊着输液瓶,已经瘦得脱了人形,躺在床上如同一具骷髅。村里开私人诊所的年轻大夫柱子是大林的本家叔伯弟弟,他附在大林耳边,嘱咐他与奶奶尽量少说话。 大林的奶奶看到大孙子,枯井一样的眼睛里居然还能淌出几滴混浊的泪水来。她喃喃地对大林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了呢!过那边去跟你爷说说,让他别自己走,等着我一块走。” 大林流着眼泪轻声地安慰奶奶。 跟在大林身后的崔长兴听到大林的妈妈又在东屋里喊他,知道是老父亲那边有情况,他悄悄地碰了碰大林的胳膊,用手势示意他也回到爷爷那里去。 大林回到东屋,看到爷爷已经是吸气少,呼气多,收不抵支,命悬一线。 柱子也从西屋跟到东屋,他将手指放在大林爷爷的鼻孔处,过了一会,凄然地对崔长兴说:“大伯,俺爷走了!” 二林“哇”的一声先哭了起来。 屋子里的女人哭着退出房间,崔长兴与几个男性邻居赶快给老人家更换寿衣。 老人的衣服时间不长就穿好了,刚到西屋去的大林的妈妈在大林奶奶住的那边,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朝着这边高声喊:“大林他爸快过来,咱妈也走了!” 崔长兴带着大林、二林赶紧跑过去,他看到老母亲已经离开人世,她的手上还攥着刚刚从自己身上拔掉的氧气管------ 两副棺材并排摆放在堂屋中间的房子里。 崔大林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爷爷和奶奶就这样走了?老两口一生恩爱,村里人有口皆碑,他们的爱情故事像一碗黏稠的糖稀,被岁月拉成了甜甜的丝线。如果是城里的居民,爷爷奶奶肯定能在街道上被评为“模范夫妻”。但是,大林并没有觉得爷爷奶奶在感情生活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们只是在过正常人的日子。后来他才慢慢懂得,自己上大学之前的经历和年龄,还不能够真正领会农民传统婚姻生活中的真谛。上次回来探家的时候,爷爷奶奶的身体已经都不是很好,奶奶对爷爷说,如果她先走,就在地底下等着爷爷,但是,爷爷不能先走而撇下她不管。爷爷说,他要是身体顶不住了就先走,地底下太冷,他要把墓穴暖热乎了再等着奶奶过去。奶奶说老东西净骗人,人死后身上一点余温都没了,你还能暖墓穴,要走咱就一块走。大林当时以为爷爷奶奶是在说笑话,想不到今天却成了现实。 村里有一个承办红白喜事的群众组织,事主只管出钱、提要求,其他的事情都由群众组织的人去办。去亲朋好友家报丧的人已经出发,院子里还有一伙人在搭灵棚、垒灶台,崔长兴最近这段时间确实是累坏了,跪在父母棺材前边的草席上,脑袋耷拉在胸前竟然睡着了。大林看着精神几乎崩溃、身体快要累垮的父亲,有几分心痛,也有几分内疚。由于最近几年爷爷奶奶都有病,需要照顾,家里经济状况又不好,父亲常年为生计发愁,半年多的时间没见,刚刚六十来岁的父亲显得又老了许多。对他来说,人如四季时逢晚秋,花白的头发如同冰河中的芦苇,蓬乱的胡须好比冷霜下的茅草,额头上布满了被生活重车碾轧出的道道辙印,形象虽让人看了感到凄凉,却给人一种饱经风霜的老成厚实印象。农村有一句话叫做“男子十八,不靠爹妈”,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前几年让爸爸妈妈为自己凑学费生活费奔波,这几年又让爸爸妈妈为自己生活上找女朋友之类的事情操心,真是过意不去。北京并非千山之远,万水之遥,自己在爷爷奶奶有病期间,开始是集中精力学习,毕业后接着找工作,后来又忙着上班,不仅没有为父母分忧,反而成了他们思想上的又一个负担,自己对这个家庭的亏欠太多了! 爷爷和奶奶合葬在一个墓坑里,他们辛苦一生,最后只在大地上留一个小小的、圆圆的土丘,像是人生的句号。他们的旁边埋着村委会主任崔双来的爸爸崔千顷,崔千顷一辈子看不起崔大林的爷爷,还总是仗着自己家里的弟兄们多,欺负崔大林的爷爷。崔千顷生前就应当知道,人们最终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地,那就是坟场,生前你争我夺,死后比邻而居。 爷和奶奶都走了,人生的历程终于结束,而大林对老人的歉疚和怀念才刚刚开始。 大林的爷爷奶奶去世之后,很快就过了“一七”。 大林的十天假期也过了大半,崔长兴把大林兄弟俩与他们的妈妈叫在一起,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商量事情,有人把这种商量事情的方式叫做“召开家庭会议”,当然,这种“家庭会议”没有复杂的程序,不用吃会议灶,不用服务人员和保障车辆,也没有传达贯彻的要求,更不会花公家的一分钱。 大林的父亲因为家里的生活条件不好,快三十岁才娶了腿有残疾的母亲,母亲对父亲一辈子百依百顺、唯命是从。在邻居们的眼里,崔长兴除了培养出一个大学生之外,其他的地方都活得有点窝囊,幸运与他捉了一辈子迷藏,苦难和他交了一辈子朋友。但是,在大林母亲的眼里,丈夫是家里的英雄,他望云识天气、看地知收成,劳作时什么苦活累活都能干,生活中什么沟沟坎坎都能过,白天有崔长兴在身边说说话,她心里踏实,晚上有崔长兴在身边打呼噜,她睡得香甜,在清苦的家庭生活中,她始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当然,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比如给公婆看病借不到钱,大林上学凑不够学费,她也会背着公公婆婆、崔长兴和孩子,泪水像不尽的源泉,让时常断流的清凉河羡慕嫉妒恨。 大林在北京读了四年大学,毕业以后,曾经想过回家乡发展,他也知道家乡的发展空间有限,计划回家乡主要还是想承担一部分家庭责任,但崔长兴态度坚决地反对儿子的意见,他希望大林能够在大城市里站稳脚跟,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才能有一个好的前程。他也想让村里有些瞧不起他的人,特别是崔千顷的儿子崔双来看一看,自己的儿子不但上了大学,而且还在大城市里找到了工作。 大林理解父亲的苦心,心里也有些埋怨父亲不了解外面的世界,给自己施加压力,像自己这样的条件,在大城市要想有尊严的生存下去会非常艰难,在大城市里并不是想干事就有工作,想上班就有单位,大城市里也不是遍地都是钱,弯腰就能捡。 在大学四年再有一个学期就要毕业的时候,崔长兴对在老家过完寒假将要返校的大林说,家里的事由他和二林应付,让大林不要操心,毕业后抓紧时间在北京联系工作。 大林离开家里的时候,崔长兴递给他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破旧牛皮纸信封,让他在外边最困难的时候再打开。 大林接过父亲的信封,他不相信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父亲会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有什么锦囊妙计,只是把信封当作长辈对孩子的牵挂和思念,仔细地收藏起来。 崔长兴知道大林在北京找到了工作,并且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在电话里对大儿子说,他半年前给他的那个信封没有多大用处了,让大林拆开看过以后再处理。(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③ 大林打从抽屉里翻出来快要被自己遗忘的信封,看到里边有一个纸条和三张百元大钞。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行字,那是父亲的笔迹,那两行字是:“你在外边真要混不下去了,就用这三百块钱打车票回家!” 这个“混”字在大林的家乡并不完全是“混日子”的意思,工作干得好的人也可以叫“混”,比如某某人“在外边混得不错”。 大林手里捧着父亲写的纸条流泪了,这是他到北京四年多的时间第一次流眼泪,父亲并不是不知道一个刚毕业的家在农村的大学生,没有关系与背景,在大城市生存和发展的难处,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向最好处努力,也准备着接受自己的儿子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大林收藏好三百块钱与那张纸条,暗下决心,自己不但要在北京“混”下去,而且还要“混”好!几年来,那三百块钱他一直很好地保存着,这些钱,放在银行里可以产生利息,放在自己身边可以产生动力。 二林比大林小三岁,他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用他自己的话说,成了“社会主义新农村有文化的一代新型农民”。 大林一直认为,弟弟并不比自己的智商低,他在读高中时学习不太下工夫,是因为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家庭根本没有能力同时供养两个大学生学习。 农村青壮劳动力多数外出打工,对二林有很大的诱惑力,身居农村的青年人总是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特别是看到有些同龄人在外边赚了一些钱,回到家里盖了房子、找了对象,心里总觉得有点酸溜溜的。但是,二林也知道,哥哥在外地工作,家中四个老人需要自己照顾,他离不开家乡这块黄土地。 “家庭会议”由崔长兴主持,“主报告”也由崔长兴来做,但是未获“一致通过”。大林的母亲对崔长兴的发言用肢体语言表示“坚决拥护”,崔长兴讲了多少句话,她就点了多少次头。 大林同意父亲让他“在北京好好工作、别挂念家里”的意见,但是婉拒了父亲让他抓紧时间找女朋友的要求,他想争取多赚点钱帮家里还债,两三年之后再考虑个人问题。 二林也不愿意现在就去外地打工,他放心不下家里剩下的身体都不是太好的两个老人,他有个高中时的同学在县城组织了一个包工队,专门给建筑公司的施工工地干些杂活,二林准备投奔他,离土不离乡,既能赚钱,也可顾家。 “家庭会议”圆满结束,但是,大林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是灌满了铅。 村里开私人诊所的医生柱子的奶奶,是崔大林爷爷的弟媳,大林的爷爷只有弟兄两个,柱子的爷爷排行老二,崔大林原来把柱子的奶奶喊为“二奶”。自从“二奶”被赋予了特殊的含义之后,大林就只好将柱子的奶奶也喊“奶奶”了,连农村的老百姓都知道,现在二嫂、二婶、二大娘都可以喊,“二奶”是不能再喊了。 柱子的爷爷三十九岁那年在生产队的菜地里用抽水机浇水时触电身亡,柱子的奶奶守寡已经守了四十多年,她与大林的亲奶奶一样,小脚一双,泪水一缸,年轻时吃了不少的苦。 大林由柱子陪着,来向老人家告别。 柱子的奶奶性情开朗,爱说爱笑,八十六岁了,满脸皱纹如同树桩上的年轮,记录着她历经的沧桑。老人家眼花耳背腿脚不听使唤,但是脑子不糊涂,嗓门特别高,喜欢有人与她说话聊天,尤其喜欢和大林的奶奶一起用僵硬的舌头挖掘陈年往事,有时候她说话说到高兴处,会张着牙齿严重缺编的嘴巴笑上半天。她的笑声常常与东邻的鸡鸣珠联璧合,与西院的狗叫遥相呼应,让外人觉得她们的家里总是比别人的家里有着更多的喜事。 柱子对别人说过,他奶奶一辈子最远的地方去过县城,老人家为人和善,生性乐观,在家庭生活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失望过、悲观过,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看得开,拿得起,放得下,天天乐呵呵的,要不然,一个早年丧夫的妇道人家很难逾越人生道路上的沟沟坎坎,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 大林这次从北京回来已经看望过她一次,看到侄孙子又给自己带了些好吃的,老人家高兴得干瘪漏风的嘴合不拢,高声问大林:“慌着走干啥,咋不在家多住几天?” “我只请了十天假,明天必须走。”大林回答。 “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管,这个道理我懂。上一次我忘了问你,你在北京干啥活?” “当编辑。” “干什么?” “编------辑------” “咱们家有编筐的,有编篓的,你是编什么,我还是没听明白。” “我是编------杂志------” 崔大林解释了半天,老人家似懂非懂,但是知道了面前这个别人都说很有出息的侄孙子,与他的弟弟二林整天在地里风吹雨淋不一样,在北京干的不是力气活。 “你奶奶活着的时候,俺妯娌俩一起说话聊天多热闹,她走了我还真是想得慌,不过,她走了也好,不用再在人世间受罪,而且还是与你爷爷一块走的,这多好!”老人家感慨地说。“你二爷没良心,撇下我一个人早早地躲清静去了。” 大林劝慰她:“奶奶不能那样讲,今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您把身体养好,健康长寿,比他们都有福气!” “你说的也对,现在的老百姓的日子比过去好过多了。以前都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好日子,现在村里不少人家都盖了楼房,电灯电话也早就不是啥稀罕物件了,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啊!” 发苍苍,眼茫茫,提起往事话题长,老人家打开了话匣子,接着往下说: “现在的人真是能不够,你想不到的事,有人就能做得到,记得前些年有些年轻人都用‘屁屁机’,你在这边放个屁,几十里地以外的人都能闻见臭味。后来‘屁屁机’不用,改用手机了,起先我对柱子说,‘首级’不就是人的头吗?柱子说手机就是手拿的电话机,有了手机,中间隔着几百、几千里地,不用扯电话线就能互相说话。我说用那玩意儿说话可是不保险,你说出来的私房话在空中飘啊飘啊,要是飘到半道上被别人截了去该咋办?” 老人说到高兴处,洪亮的音调又越过院墙,声震八方,惊动四邻。 大林和柱子都被老人家的话逗笑了。 “不过,乡下人的日子再好过,也没有人家城里人的日子好过,他们比咱们会享福,我听说城里人没事在家里的时候,冬天怕冷放暖气,夏天怕热放凉气,出门的时候,冬天怕冷坐火车,夏天怕热坐‘冻’(动)车。我在家里的时候,天气热了扇扇子,天气冷了烤煤火,出门的时候,以前坐过牛拉的‘太平车’,现在坐过拖拉机。那一年我去公社------” 公社改成成乡已经好多年了,老太太依然把桥头铺称作“公社”。 “------赶集。”老太太接着往下讲,“看见街上停着一辆中间高两头低的鳖盖车,别人说那叫小卧车,我围着那辆小卧车转着圈子看了半天,也没有分清楚哪是头哪是腚。”(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④ 老人家与大林越说越高兴,直到看见大林起身告辞要走,才想起什么似的对大林说:“你今个晌午别走了,一会儿让柱子他妈给你擀面条吃。” 大林笑着对老人说:“我今天已经约了几个人在桥头铺聚一聚,以后回来了在你们家吃饭。” 出了柱子奶奶的家门,柱子对大林说:“我奶奶总是不愿意出远门看看外面的世界,这辈子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咱们县的县城,去过最大的地方也是咱们县的县城,她也不愿意接触新事物,有时候净说一些几十年前的老话。奶奶平时最喜欢听收音机里的地方戏,不喜欢看电视里演的文艺节目,有一次,一个演员在电视里唱歌:啦------啦------啦啦啦------奶奶在一旁说,电视里的节目可真不好看,结巴舌子也能上去唱歌。去年咱们村里通了网线,可以上互联网,我与俺爸商量着准备花几千块钱买一台计算机,在网上能浏览各种信息,看到有用的资料还可以下载。奶奶在一旁说,买一只‘鸡’怎么会要那么多钱,等你买的‘鸡’下了崽,抱给二林一只。她有时候爱管闲事,有时候也爱打岔,一次她问我,与你小时候玩得挺好的那个墩子这两年怎么不来了,我说墩子现在在省城读博,奶奶惋惜地咂咂嘴说,原来那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干点什么事情不行呀,怎么学会‘暏博’了,而且还跑到省城去暏!你说可笑不可笑?前不久放假墩子到我家里来看我,奶奶知道了墩子现在是个有大学问的人,非常高兴,非要留他在家里吃饭,墩子说他的时间太紧,还要赶快回学校去答辩,不能留下来吃饭。墩子走了之后,奶奶便问我,他是不是嫌咱们家的茅房不干净,为啥非要去城里‘大便’?” 大林开心地笑了,对柱子说,老年人适应了一种环境,后辈人不一定非要强行去改变它,应当尽量保留和创造适合老年人传统生活的条件,幸福和快乐都是一种心态,自己认为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别人认为的幸福自己不一定会感到幸福。让老年人随心所欲,做他们高兴做的事情,他们就会觉得幸福,就会感到快乐。 柱子说:“大哥说得很对,我也是这样认为,老年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相对固定的活动范围,有自认为正确的做人准则和道德取向,后辈人应当理解他们,尊重他们,并且尽可能地去适应他们。只要他们过得舒适,吃好穿暖,心里高兴就行了,至于互联网与打鱼网有什么区别,百度和摆渡有什么不同,不一定非要让他们知道。当然,老年人身处于现代社会,有些事情不可避免要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他们的生活,这种影响对他们来说,只能是随遇而安,顺其自然。我在县卫生学校学习时候的一个女同学,去年冬天去英国与在那里读研的男朋友结婚,她奶奶对她不放心,一再嘱咐孙女不要忘了经常给她打电话,她孙女圣诞节给她打电话说,祝奶奶圣诞快乐!她的奶奶说,什么‘生蛋’快乐,我只会生孩子,你这话还是对老母鸡去说吧!听说现在这个老太太与孙女打完电话以后也会说‘拜拜’了。” 大林喜欢柱子的聪明好学,也喜欢柱子的为人忠厚,劝他说:“你和二林在农村都属于大龄未婚男青年了,如果有合适的女孩子,谈一个尽快结婚,老人们在生活上需要你们照顾,他们最希望看到的,还是你们有一个生活幸福的家庭。” 柱子说:“二林可能与你讲过,我在卫校学习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毕业后她与我一起分配到咱们乡的卫生院上班,后来俺爸脑血栓留下后遗症,要经常输液,奶奶又这么大的岁数,家里单靠我妈一个人顾不过来,我就辞职回咱村办了个小诊所。我的女朋友后来通过关系从乡卫生院调到县医院工作,由于地位的变化,她与我分手了。” “你在农村开诊所,在专业技术的发展上可能会受到一些限制,等大叔的身体好一些的时候,你还是去医院工作,在那里提高医疗技术肯定会比在村里快一些。” “我原来也是这样想过,但是后来看到农村确实需要医务人员,有的农民身体不好,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他们不愿意为了看病多花钱,也嫌去医院看病太麻烦。我这个小诊所虽然规模不大,条件有限,但是能为乡亲们解决不少的实际问题。” 大林听了柱子的话,赞许地点点头。 “找女朋友的事先不着急,现在农村的男女青年的观念也在改变,没有合适的就等一等,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我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凑合。”柱子接着说,“对于找对象这个问题,二林还不如我,一次恋爱没谈过,他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有比较强的自卑感,现在不敢、也不愿意接触女孩子。” “是我拖累了他!”大林愧疚地说。 “大哥不能那样讲,我和二林都为你大学毕业后在北京找到工作,而且是在部队管辖的杂志社工作而感到骄傲。” 大林听了柱子的话,摇摇头,苦涩地笑了笑。 大林每次从北京回来都会与几个要好的同学或者朋友聚一下,感谢他们对自己家中老人的照顾,也交流一下相互间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这一次,他让在乡政府工作的、高中时的同学赵连明安排一个地方,约几个人一起吃个饭。赵连明在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后,先当了两年村官,后来又被任命为桥头铺乡党政办公室副主任,他和大林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赵连明年青老成,说话办事都比较稳当。做事恰如其分,说话适可而止,是人生的最大学问,赵连明两方面都做得比较好,大林很喜欢他的这个老同学。 桥头铺只有东西、南北两条小街,小街两边都是一些恨不能从眼睛里伸出一只手来,一下子把顾客身上的钱包抢夺过去的小商小贩,他们要求顾客付给他们的钱都要是真的,但是卖给顾客的商品很多都是假的。桥头铺也没有一个像样的饭馆,不像样的饭馆倒是有几个,这种饭馆里的饭菜价廉物不美,服务员端给客人的每一样食品,都要先由苍蝇品尝。乡下的老百姓进饭馆,首先讲究的是要吃饱,吃好是第二位的,卫生不卫生也不怎么在意。他们平时很少花钱在外边吃饭,有些年轻人来桥头铺办事,时间晚了赶不上回家吃饭,或者是想改善一下伙食,换换肠胃,也会花十几或者几十块钱,约一两个好友,点三四个炒菜,要五六瓶啤酒,瞎扯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天南海北,云天雾地,菜主要是素的,话主要是荤的,吃饱了,喝足了,唠够了,拍屁股走人,各回各自的小家,各找各人的孩子他妈。 赵连明想到大林也是每个月拿工资,在首都北京工作的部队聘用人员,请人吃饭不能太寒酸了,就在镇上几个不像样的饭馆里挑选了一个有点像样的。(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⑤ 大林原来认识这个饭馆的老板,老板姓黄名乾,说话结结巴巴。黄乾小时候怕受孩子们的欺负,没敢进过学校的大门,他的爸爸开了大半辈子小饭馆,临死之前没有给儿子留下多少财产,但是把祖传的做“锅巴鱼”的手艺教给了黄乾,让黄乾过上了比那些念过书的孩子们更好一些的生活。 一年以前,黄乾被省城一个饭店的老总聘请过去当厨师,主要让他制作地方特色小吃“锅巴鱼”。黄乾在家中留下了搁置不用的老婆和无人相伴的老娘,让她们成了真正的“闲妻”“晾母”。黄乾的老婆叫青翠,青翠在黄乾进城几个月之后,就听说他在外边与饭店的一个女服务员好上了。青翠是个很好强的女人,她知道农村有些年轻人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引诱,出去就不想再回来了,也有个别的人甚至背叛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另觅新欢。过去的舞台上有一出名剧叫《铡美案》,现在人们经常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看到‘陈世美’和‘秦香莲’的故事。青翠去城里与黄乾理论过一次,她对丈夫说:你可以是文盲,但不能当流氓。黄乾也反驳妻子说:你可以是草------啊,啊,草驴,但不能是骡------啊,骡子。 黄乾与青翠结婚两年多没有孩子,两口子你说怨他,他说怨你。常言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夫妻吵架无输赢,一般情况下,两口子失和谁对谁错,比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结论都难下,连海牙国际法庭都判不明白,何况是像这种生不出孩子原因在谁的隐私事。 黄乾的故事崔大林听别人说过一些,传说中最典型的一件事,是因为他不识字,有一次倒拿着报纸大惊小怪地朝别人高声喊:快、快来看,啥地方又出、出事了,汽车轮子、啊、啊、朝、朝上! 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手里有了一些钱,居然也会牛粪嫌鲜花不美,外出的时间不长就有了外遇,想抛弃自己漂亮贤慧的妻子,这是崔大林和有些人原来绞尽脑汁使劲想都不会想到的事情。 青翠在无奈中选择了忍耐,继续经营着镇子上的小饭馆,还把在农村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的婆婆也请来给自己帮忙。青翠晚上用眼泪浇枕头,白天用笑脸迎客人,她只要求黄乾在自己和婆母管理饭馆的困难时期,尽到一个丈夫和儿子的责任,定时给家里寄钱。黄乾答应给家里寄钱,但经常因为钱多钱少的事在电话里与老婆争吵,青翠快嘴利舌,口腔里的产话率特别高,而且得理不让人,而黄乾的口舌不利索,有时候“你------啊,你------”的“你”了半天,干着急说不出下边的话来。夫妻俩有意思,青翠一开口,就像一挺钩住扳机的机关枪,‘啪啪啪’地响个没完,黄乾则像一枚不拉弦的手榴弹,只憋火,难发声。青翠在电话里每次与黄乾吵架都占上风,心里长期难受,嘴里痛快一时,但家里的电话费却总是居高不下。 大林约来吃饭的人,除了赵连明,还有他在初中时的同桌同学方元,方元比大林大两岁。方元小时候不爱学习,但是能说会道,特别喜欢与别人开玩笑。他现在是个个体户,在桥头铺开个美发美容店,或者叫女人面孔整修车间,专门为那爱美的、不满意父母共同生产出来的产品进行再加工。农村的女孩子现在也讲时髦,方元的小店也算得上是宾客盈门,生意兴隆。他的店面不大,只有夫妻两个人经营,被人笑称为“老板”和“副老板”。小店虽小,但是信誉较好,他们的经营理念是以诚信待人,凭良心赚钱,争取把每个“头回客”都变成“回头客”,周围十里八村爱漂亮的女孩子都喜欢去他们的小店,虽不能“脱胎换骨”,却可以“改头换面”,她们都想尽量让自己变得好看一些,嫁个好丈夫,找个好婆家。方元曾经对别人说过,城里边的姑娘长得很漂亮,是“美女如云”,乡下的姑娘长得不算丑,也是“美女如云”,只是她们终日风吹日晒,皮肤黝黑,属于“乌云”。并说乡下的姑娘只要有爱美之心,注意打扮,也会呈现出特有的自然美。 方元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沿河村为崔大林家里的老人们理发剪头。 崔大林与几个人一起走进饭馆的时候,看到青翠正忙着对一条鲤鱼施行下油锅的酷刑,她见到客人们进门,连忙把手里的活交给婆婆,热情地过来打招呼。方元与青翠比较熟悉,他笑着问青翠:“老板娘最近生意不错吧?”青翠笑着回答:“凑合着做吧,小地方,客人少,日子越来越不好混,方大哥在乡里关系广、熟人多,以后还要多关照!” 方元一脸坏笑:“关照可以,我要是‘脱’你——‘办事’,你可不要推辞啊!” 青翠明白方元话里的意思,她在农村集镇做生意,见惯了方元这样的人,听惯了方元类似的话,已经习以为常,脸都不红一下,嗔怪地骂了方元一句:“你回家脱你妹子去吧!” 方元一本正经地对青翠说:“有人说,做生意赚钱不赚钱,全靠服务员,老板娘要是雇两个漂亮的女孩端盘子,生意马上就会好起来。” “方大哥的主意不错,我雇漂亮女孩子你出工钱?” 崔大林怕方元的废话说多了影响青翠做生意,就用手势催促他入座。 被崔大林请来吃饭的还有一个人是冯铁蛋。 大林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放假回家来与几个老同学和朋友相聚,方元与冯铁蛋第一次见面,对他不太熟悉,问大林:“他与你什么关系?”大林说:“我爸是他表舅,他爸是我表叔,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方元搔搔头,为难地说:“这关系有点复杂,我需要认真‘换算’一下。” 大林笑了:“这还用‘换算’吗,他叫我表哥,我喊他表弟,就这么简单。” 冯铁蛋与崔大林确实有点亲戚关系,是八百杆子也打不着的那一种。 在农村,有些本来很近的亲戚,因为利益冲突、感情纠葛或者性格不合而互不来往,被称为“断亲”。有些人家之间,其实没有多少关系,因为性格合得来,说话投机,或者某些利益相一致,也能拐弯抺角地扯上亲戚。 冯铁蛋七岁那年,他爹想给瘦弱的儿子改善一下生活,熬点鱼汤,虽然只会几下“狗刨”,也想着像有些会游泳的人一样下河捞鱼,结果入水半个晌午,他没有把鱼捞上来,别人把他捞了上来,铁蛋没有吃上老爹捞的鱼,老爹反而差点被鱼吃了。铁蛋的爹死了以后,铁蛋的娘为了保住老冯家的独根独苗,一个人带着铁蛋艰难度日。人常说,孬好有个娘,就比孤儿强,因为有亲娘的呵护,童年的铁蛋并不怎么觉得生活有多么苦。铁蛋九岁那年,他的娘也得急病死了,铁蛋这才切身体会到未成年孩子“有爹有妈是朵花,无爹无妈像苦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少爹没娘的铁蛋天天拉塌得不像样子,大林的妈妈有一次赶集时在路上碰见了他,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当年聪明伶俐逗人喜爱的小孩子如今穿得连叫花子都不如。两个不甘寂寞的脚指头从鞋帮与鞋底的开口处探出头来,唯恐别人忽略了它们的存在,两只瘦短的裤腿毫不留情地把主人脚腕处的伤疤暴露无遗,腰带不是布的,更不是皮的,而是一条又细又长的麻绳,这条麻绳系在铁蛋的腰间大材小用,完全可以借给想轻生的人当自杀工具。铁蛋的褂子很肥,也很短,肚脐眼可以随心所欲地白天看太阳,晚上望月亮。看到铁蛋的一副可怜相,大林的妈妈流着眼泪,把身上仅有的几毛钱掏给了他。 铁蛋还有个姑姑,但她家里的孩子多,生活条件很差,成了孤儿的铁蛋就只好去了舅舅家生活。有人说过,亲戚里边有“三不亲”:姑父、姨父、舅的媳妇。铁蛋的舅舅是个实在人,视铁蛋如同自己的孩子,但舅妈处世刁滑,对铁蛋非常不好,应当说,铁蛋在小时候,福没多享,苦没少尝,他在舅舅家里,天天吃的是黑馍,看的是白眼,小学没上多长时间就辍学了。(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⑥ 没娘疼的孩子,生活上少人管,铁蛋饿了吃不饱饭、冷了穿不暖衣,白天受尽了委屈,看够了白眼,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暗自想娘,热泪两行。他在学校上学也不安心,舅妈只是让他干活,不管他的功课,铁蛋上了四年小学,蹲了两次级,被同学们称为“老鸡不瘟”。还有人故意恶心他,说他在学校念书时,有一次老师让他站起来用“但是”造句,他说:“蛋是”老母鸡下的。老师说:冯铁蛋同学你“真聪明”,老母鸡确实会下蛋,老母猪还会下崽呢!还有一次,老师让他解释“度日如年”,铁蛋说,这个词的意思就是每天都跟过年一样。村里还有人说,铁蛋将来干活的时候可能是个好劳动力,但是在学校里学习文化不上路子,没上学时“不懂个屁”,上了几年学“屁都不懂”。 铁蛋在苦难中长大成人,促使一个孩子长大成人的不仅仅是岁月,还有经历,遭遇家庭不测、风云突变的孩子,一夜之间就可能变得成熟起来,而娇生惯养、万事遂意的孩子,有些到了成人的年龄还依然幼稚得像个孩子。苦难中的铁蛋终于长成了大小伙子,他身强力壮,又黑又胖,依然是看书就头痛,见活手就痒,他小时候经常与大林在一起玩,长大了又经常到沿河村帮助二林干些体力活,大林的妈心眼实诚,想着铁蛋一个人可怜,常常给他缝补衣裳,家里有点好吃的也会想着他,铁蛋常说,他在大林家里比在舅舅家里心里感到舒坦多了。 铁蛋见到村里不少年轻人外出打工赚了钱,自己也想出去见见世面,他听说大城市的钱好赚,就跟着一个熟人到了北京。那个熟人有文化,到劳务市场就被人家挑走了,铁蛋在北京转悠了几天也没有找到活干,口袋里空,肚子更空,无聊的时候就脱掉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坐在马路牙子上,抬头看女人的屁股,低头捡香烟的屁股。后来他按照二林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大林,大林当时大学刚刚毕业,找了个在由部队主管的杂志社当编辑的工作,大林与地方上的关系不多,帮不了铁蛋多大的忙,只好把他介绍到一个同学的亲戚的装修公司打工。在外打工的日子很苦,别人有文化可以干些细活,铁蛋没文化,只能干些粗活,别人一个月工资三千多块钱,他一个月只能拿两千多块钱。铁蛋在外边出得了力,受不了气。由于被人歧视,有些事情觉得心里老大的不痛快,大林劝他回家乡寻找适合自己干的项目,干好了一样可以致富。并且答应以后当他的顾问,为他介绍一些别人在农村致富的成功经验和具体做法。大林还说,他所供职的杂志社就是专门为部队基层官兵介绍农副业生产技术,以及为农民致富提供“金点子”和“银办法”的。铁蛋听从大林的劝告,在北京打工不到一年,就自己把自己开除了。 从北京回到家里,铁蛋看到有的人养猪赚了钱,在村里找了块地方建了个猪圈,借钱买了十几只仔猪也开始饲养。由于不懂技术,几个月后,铁蛋猪圈的圈还在,但是猪死光了,钱没赚到,反而拉了一屁股债,舅妈把他从家里撵了出来。铁蛋有一股犟劲,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有自己的办事原则:“失败算个屁,养猪要继续。”“最差不过要饭,不死接着再干。”后来铁蛋到省城郊区一个大型养猪场打工。别人在养猪场打工只是干活,铁蛋却是一边干活,一边学习,连写带画的笔记记了几大本子,大林也经常给他邮寄一些浅显易懂的养殖技术资料让他学习。两年之后,猪场的主要管理工作,包括饲料配制,疾病预防,甚至人工授精,铁蛋都可以独立完成,他谢绝了猪场老板的诚心挽留,回到家里兴办了自己的养猪场。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如今的铁蛋今非昔比,卖一批猪就能赚好几万,钱多得自己懒得数,他让姑姑家的小儿子,也就是自己的表弟当养猪场的会计,账目都交给他管,去年他又买了一辆客货两用汽车,让表弟兼任司机。铁蛋有了钱,身上的行头也换了,出去办事的时候穿西装扎领带,脚蹬牛皮鞋。不过,他的一身装束就像胡萝卜切成块,外边包上锡纸,让别人看着觉得怎么也不像是一块点心。西装常年不洗不熨,皱得如懒婆娘的擦桌布,“一拉得”领带他嫌碍事,经常把应当吊在胸前的那部分甩在肩膀上,皮鞋从来没擦过,上边的土厚得掉下去一粒番茄籽,能长出一颗西红柿苗来。 最近这几年,铁蛋每到逢年过节都会给大林的家里送些猪肉和蔬菜过去。 小饭馆里只有一个小包间和三张小方桌,因为是乡里的干部赵连明预约的,青翠就把包间特意给他留了下来。 菜还没有上桌,几只苍蝇就开始在餐桌上空表演飞行特技。 苍蝇是镇子上饭馆里餐桌上的常客,饭菜质量的好坏首先要由它们检验,青翠不会费工夫去撺它们,只是忙着给客人泡茶。 餐桌上的几个人相互都比较熟悉,在一起没有多少拘束。 大林让赵连明坐在对着门口的上座位置上,赵连明不同意,非要让比自己年长的方元坐在上首的位置,方元觉得赵连明是乡里的干部,尽管平时自己也爱跟他开玩笑,在大林面前也还是客气地推让,不肯在正位上就座。 铁蛋在一旁说:“你们不要推来让去的,咱们以后也像人家城里人一样,吃饭的时候每个座位前边都摆一个写着名字的牌位。” 方元听了铁蛋的话,笑得差一点把喝到嘴里的一口茶水喷出来,指着铁蛋说:“冯铁蛋你小子够土的,祭奠的时候写着已故人名字的那才叫牌位,人家活人吃饭时候饭桌上写着的名字,那不叫牌位,叫桌签!” 方元平时喜欢与朋友聚会,喝酒比较多,瘾大水平差,场场都不拉,有人说他是见酒就喝,一喝就多,有时昏睡,有时胡说。没有朋友聚会的时候,他就自己在家里边喝,他老婆对别人讲过,她们家大立柜门上的玻璃镜子每年都要碎一两次,原因是方元在家喝酒喝多了就喜欢与镜子里的自己“干杯”。方元还喜欢在人多的时候与别人嬉笑逗乐,他一反刚才让座时的客气,主动向赵连明发动进攻:“今天赵大主任能在百忙中抽出时间与我们平民百姓坐在一起喝酒,我感到三生有幸!” “给公家干事按时上班下班,天天确实很忙,不像方老板那样潇洒自在。” 赵连明不想在崔大林面前与方元口舌交锋,准备打防御战。 方元穷追不舍:“有些基层的干部白天没球事,晚上球没事,坐在办公室里并没有多少心思办公,天天用茶水洗肠子。” 赵连明红着脸说:“方老板总是喜欢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我们也是天天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使社会和谐,想尽办法让老百姓脱贫致富,过去确实有些干部是贪污腐化、吃喝玩乐,现在的干部们敢吗?” 青翠给几个人的杯子里续满了热水,让客人点菜。 崔大林把菜单交给了赵连明。(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⑦ 铁蛋在饭桌的另一边继续与方元瞎侃:“方大哥您知道,北京不是咱们这号人长期待的地方,很多乡下人拼命往大城市里边挤,其实外边再好,也没有在自己家里方便。大城市的地上撒满了小钱,你捡一张小钱就得像孙子在爷爷面前一样弯一次腰,当你的口袋里装满了小钱的时候,自己的自尊和自信也都丢尽了。要不怎么有人会说,“老板狠,员工忍,不想忍,就得滚。”只要你进了公司,就是老板案板上的肉,切片剁块就由不得你了。我在北京打工的时候,我觉得我们的老板还算是个不错的人,但是工友们也是说他,把女人当男人用,把男人当牛马使,把猫狗当儿子养。城里人一年四季都没有闲着的时候,不过人家是另外一种忙法,年轻男人忙着赚钱,年轻女人忙着养颜,小孩子忙着考试,老年人忙着锻炼。再说农村人在自己家里自由自在,懒散惯了,多数到了大城市不习惯。北京虽然也有‘村’,像什么中关村、魏公村,但是,那些村里的人都不种粮、不种菜,也不养猪。他们虽然有文化,赚钱多,但是,我觉得日子并一定有我们过得舒坦。有一天上午,我跟着工长进城买东西,早饭时喝的两碗稀粥把肚子憋得差点放炮,大街上‘洗手间’、‘卫生间’倒是见了不少,没有看到一个厕所。工长看到我难受的样子,知道我内急,笑话我说,你真是个土老帽,城里人不是把拉屎撒尿的地方叫做厕所,而是叫做洗手间、卫生间。在咱们农村多随便,不管在什么地方,看看前后没人,把家伙掏出来几分钟完事。城里人都喜欢拐弯抹角,故意玩虚的,人们上街办事,谁总去洗手?拉屎撒尿的地方也能卫生吗?什么‘洗手间’、‘卫生间’,嘁,还不是变着花样看我们乡下人的笑话吗?” 方元有些看不起铁蛋,嘲讽他说:“不是城里人想看乡下人的笑话,而是乡下人不了解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少见多怪,不知道规矩,是你自己在闹笑话。俺小孩他舅刚到深圳打工的时候,憋不住小便,第一次去城里的厕所,结果进去看了一下又赶快出来了,说是人家的小便池太干净,他没好意思往里边撒尿。” 铁蛋点头说:“城里的厕所干净真不假,比咱们的厨房都卫生。咱们乡下的厕所与人家更是没法比。想方便的人进去以后,解大手蹲一溜,解小手站一排,谁的屁股多大,谁的家伙多长,别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人家城里人上的厕所,那都是‘包间’。” 方元笑话铁蛋说:“上厕所又不是进饭店,人家是包间,咱们是‘大餐厅’?” 正在点菜的赵连明对方元和铁蛋说:“你们两个人文明点好不好,说这些恶心的话一会吃饭不怕反胃呀!” 两个人不理会赵连明,接着往下侃。 铁蛋对方元说:“不管怎么讲,反正我觉得城里有些规矩我们乡下人不习惯。” “你说的话我不太赞同,我们这里去北京打工的人不少,他们回来以后,也没有多少人说在北京工作生活有多么的不习惯,那是你自己适应性差,生成的土包子见不了大世面。” “城里有的人总是看不起乡下人,说我们是土包子,我还看不起城里人呢!前几天一个大学的两位老师来乡中学调查秋季招生的事,其中一个老师看见街上的驴粪蛋子,对另外一个老师说‘这些牛粪是很好的有机肥料,扔在这里多可惜呀!’他的话正好被我听见,我心里想,你连牛粪驴粪都分不清楚,也算是知‘屎’分子?便不客气地对他说,请你记住了,‘村前有个黑窟窿,扑嗒扑嗒掉烧饼’,那是牛粪;‘村后有个黑眼子,扑嗒扑嗒掉卷子’,那是驴粪。你看看大街上的这些粪便,与有些人吃的花卷一样,所以,它是驴粪,不是牛粪。” 铁蛋的话把方元逗笑了。 “你笑什么笑,我说的是实话。”铁蛋说:“城里人与乡下人有时候说话还真是说不到一起去。我还听说那两个城里的老师在街上吃早点的时候,问卖胡辣汤的老梁:‘你这汤里边乱七八糟的,都是什么成分?’老梁心想,没见过买一碗胡辣汤还问成分?便说,俺原来的成分是贫下中农。你看你看,方老板又笑了,你以为城里人都是那么懂道理、那么有知识呀,既然把北京想象得那么好,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西单或者王府井开个美发美容店?” “我是我们家弟兄两个当中的老大,我老婆是她们家三姊妹中的老大,两个家庭的四个老人都需要我们俩关心照顾,如果能走得开,我早就不在桥头铺这个小地方憋屈地活着了。” “你既然没有亲身体验,就不要乱下结论,我们在北京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多去了,比如我听说北京市的这个‘鞋会’那个‘鞋会’特别多,可是去了几个商场连一双合适的鞋子都没有买到。” “什么‘鞋会’,人家那叫协会,协作的‘协’,我就不相信北京市那么大的地方,你连一双大小合适的鞋子都买不到?” “不是大小不合适,是价格不合适,一双鞋一般的都要几百块钱,有的上千块,几十块钱一双的很少。” “到了北京买鞋,你还想在桥头铺一样,五十块钱买两双?” “北京的消费水平高,这我知道,但有,的时候高得离谱,有一天,我和我的师傅外出干完活在一个小饭馆里吃饭,我们俩要了一斤米饭两瓶啤酒外加两个素炒菜,吃完饭我递给女服务员五十块钱,觉得应该是够用了,就大方地对她说‘不用找了’,女服务员接了钱站着不走,我心里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像电视里在小品里说的话,咱农民现在不差钱。结果女服务员说:‘先生,您还差十八块六毛钱呢!’” 铁蛋的话又把方元逗乐了:“你冯铁蛋丢人都丢到北京去了,还好意思对别人讲。” “这怎么能说是丢人?我的消费水平低,他们物价订得高,主要是他们的问题。我有两个工友领了工资以后显摆,去麦当劳吃饭那才叫丢人,哥两个一进麦当劳的大门,找了张小桌坐下来就高声喊:小姐过来,爷们要点菜!后来他们才知道,在麦当劳吃饭要自己到服务台去买,不用点菜。不过,你也不要以为有文化的人到乡下来什么都懂,不信你去找几个唱歌跳舞的明星到咱们农村来试一试,看看他们能不能在几个月的时间把小猪养大了出栏。” 铁蛋看到赵连明的菜还没有点齐,又接着对方元说:“我不是说北京什么都不好,那里的女人长得就很好看,不仅脸蛋漂亮,身材也好,特别是有的年轻女人穿着紧身装,掛子把箍得鼓鼓的,猛一看胸前像是揣着两个馒头,裤子把后边的屁股蛋篼得圆圆的,远看像一头洋葱,近看像两辨大蒜,让人看了脸上直发烧,心里像猫挠,夜里躺在地铺上净做春梦。” 方元又笑了,指着铁蛋说:“你这小子平时看着人模狗样的一本正经,其实心里鬼得很,在你眼里,漂亮女人身上主食副食都有,你每天看漂亮女人都看饱了,不用再花钱买饭吃了。” “饭还是要吃的,吃饱了才有精力去看女人。在大街上看漂亮女人没有什么不好,其实大街上所有人的眼睛都没有闲着,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商品,商贩看游客和路人的钱包。方大哥你不知道,北京的漂亮女人一点都不自重,一起走在大街上,她们使劲往你的眼睛里边挤,让你不想看都不中。” “我想问你,北京的漂亮女人那么多,你怎么不领一个回来?” “人家是白天鹅,我是癞蛤蟆,不是一个品种,我愿意领人家,人家也不愿意跟我走啊!” “你小子可能是在有电线杆子的地方跷起一条腿撒尿照过自己的模样,还算是有点自知之明。” 铁蛋接着说:“我的一个工友对我说,你别瞅着城里的女人身材好,这鼓那翘的,她们都喜欢整容,里边塞的全是泡沫塑料。” 方元说:“你真是个土老帽,整容女人身体某些部位填充的不是泡沫塑料,是硅胶。不过,大城市的大街上有些漂亮女人确实是‘妆’出来的,美不美,来盆水,洗掉胭脂就是鬼。” “您这话说得不错,我在北京打工的时候,听有的人讲过一句话,叫做‘男人自信走四方,女人自信不化妆’,这句话是说城里的女人,也是说乡下的女人,不自信的女人多了,您的生意才会好。”冯铁蛋又一本正经地对方元说,“方大哥,今个说点实在的,咱过去穷,不敢找对象,现在手里有钱了,您接触的年轻女人多,什么时候有合适的农村妞,给咱也介绍一个。”(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二)⑧ 方元对铁蛋说:“你小子的脑子有时候消化不良,我讲的有些话的意思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合适的农村妞倒是不少,不过她们家的大门上都有一把锁,只有用成捆的人民币才能砸开,等你养猪赚了大钱,不用我介绍,就会有人会主动找你。再说了,你走起路来像个滚动的皮球,也注意点自己的形象。” “养猪场现在形势不错,将来肯定能赚大钱,另外,我也在注意减肥。” “你天天吃肉喝酒说荤话,还能减肥?” 凉菜已经上齐了,大林给几个人倒上酒,先举杯表示了谢意。方元对大林说:“好友不言谢,对自己人,客气就是外气,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给我们讲就是了。” 赵连明和冯铁蛋听了方元的话,也都附和着点头。 大林说:“我父母年纪不算太大,身体也还算过得去,现在没有太多的事情麻烦你们。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结解不开,就是清凉河的水污染越来越严重,我们村这几年有不少人得了怪病,我怀疑与吃了污染的地下水有关系,这个问题县里、乡里都知道,为什么长期得不到解决。乡村美不美,首先要看水,房子建得再漂亮,喝严重污染的水,还叫什么新农村建设?连明向乡里的主要领导反映一下,让他们为老百姓办点实事。” 方元气愤地说:“下边一些当官的,现在看到上边对有些问题抓得紧了,见了老百姓态度还算好一些,过去见了找他们办事的群众,脸色比刚死了爹妈还难看,恨不能把群众一脚踹出门外。而见了来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面容比刚中了五百万彩票大奖还喜庆,恨不能等领导拉完大便去舔屁股。他们在上级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更不敢反映什么问题,他们的唾沫星子舍不得为普通老百姓抛洒,要留着蘸手指头去数钞票。像赵大主任这样有点良心又没有什么实权的基层干部,听了群众的反映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所以说,只有政府的官清,清凉河才会水清。清凉河两岸的老百姓都被污水害苦了,听乡卫生院的王医生说,我老岳母就是常年吃了污染的水才落得个半身不遂的。” 赵连明又红了脸,难为情地说:“方老板不能那样讲,治理环境污染牵涉很多方面的问题,不是乡政府和某几个领导所能解决的,这件事情有些部门以前的确是不够重视,现在不但主管部门,连政府主官都与上级签订了军令状,要定期将污染问题解决,前几天书记还说,他要与乡长一起向县里再次汇报改善清凉河水质的事情。” “他们是看现在上边对有些事情抓得很紧,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你不要总是护着那些当官的,卫生巾当口罩——捂的不是地方。”方元依然愤愤不平地对赵连明说,“过去群众反映咱们乡里的书记、乡长都不办实事,书记是碰到难办的事绕弯,看到文件划圈;乡长是喝酒喝多了走路绕弯,撒尿划圈;如果他们有心治理河水污染,这个问题早就解决了,我知道治理河水污染需要钱,乡里真是没有钱吗!买小汽车怎么有钱?建办公楼怎么有钱?特别是那个分管副乡长,最喜欢干的事是儿媳妇的装孙子,别人一问河水污染的事情,他的脑袋就摇得像是没有尿净的老二一样。有些领导和部门把难办的事情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最后遭殃的还是老百姓,有些当官的不去踢国家队、进世界杯,可惜了!” 大林看到赵连明为难的样子,对他说:“有些事情你不好意思给乡里的领导讲就算了,现在环境污染是全国性的问题,各级都在抓,即便是局部治理,也需要多方配合,但是,抓一抓就比不管不问要好,我这次回来来不及找他们了,准备回北京以后给陈书记再写信反映一下这个问题。” 酒到半酣,人至微醉,赵连明看到几个人酒喝了不少,菜吃了不少,话也说了不少,对大林说:“咱们吃点主食吧,酒不再喝了。” 方元在一旁说:“我喝得差不多了,赵主任好像还缺点量。” 赵连明说:“我已经喝多了,现在看什么都是双影。” 方元说:“那好,你再喝一杯,回家看看自己的两个老婆哪个长得更漂亮。” 方元的话把赵连明说得不好意思了,他向青翠给每个人又要了一碗面条。 面条端上来之后,脸膛快成猪肝色的方元用筷子在碗里搅了搅,问青翠: “老板娘,你这是汤面条还是面条汤,就这还要两块五毛钱一碗?” 青翠笑着说:“方老板真会开玩笑,这当然是汤面条啦,我知道您的意思是嫌碗里的面条不多,你们天天大鱼大肉吃多了,多喝点汤可以帮助消化,今天的面条下得是有点稀,不过,您没听别人讲过‘物以稀为贵’这句话吗!” 青翠的话把几个人都逗笑了,崔大林客气地对她说:“你的话比你的饭菜更有味道!” 四个人酒足饭饱,大林喊青翠结账。 “一共是一百四十五块八毛整。” 青翠手里揑着一张纸条,过来对大林说。 方元面红耳赤地问青翠:“都是炒面捏娃娃——熟人了,你今天准备怎么样打折?“ “怎么打折?我找根棍子把你的一条腿打折。”青翠眉眼含笑,给方元开玩笑说。 方元乜斜着被酒精染红的眼睛,淫笑着问青翠:“男人都是三条腿,不怕打,你准备打折我哪一条?” “我把你的腿都打折。” “我这个人‘善解人衣(意)’,你要是把我的腿都打折,我就跟你一个被(辈)子过了,到时候你知我长短,我知你深浅,别让黄乾休你,你把他休掉算了。” 大林看着方元红色的脸,知道他平时喜欢上网,肚子里的名词特别多,怕他再说出黄色的话,将他从座位上拖起来,推着往包间外面走。 青翠最后收了大林一百四十块钱。 方元用八千块钱买的“桑塔纳”在饭馆门口停着,这辆“桑塔纳”看样子是汽车,听声音是拖拉机。方元上了车,坐在驾驶的位置上要送大林回家,大林吓得连忙摆手说:“就你这个样子还能开车?” 赵连明对大林说:“乡下没有人查酒后开车,方老板今天喝的酒也不算太多,开车送你回家没有问题,过清凉河小桥的时候注意一下就行了。” 方元不好意思地对大林说:“我把你送回家没问题,只是汽车太破旧了,好比是一堆废铁下边安了四个轱辘,凑合着坐吧!” 方元喝多了酒,旧桑塔纳似乎是也跟着醉了,在高低不平的路面上,一边跳着摇摆舞,一边叮叮当当地演奏着音乐,以让大林觉得比步行还慢的速度向沿河村驶去。(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三)① 杨传福是部队退休正师职军官,按照有关规定,军队干部退休以后,必须搬出部队营区的公寓房,住进军队为退休干部建设的经济适用住房,军人工资待遇不变,移交给地方政府管理,成为驻在地城市的市民。费元青是部队的转业干部,早就已经是北京市市民,因为他在地方上还没有解决住房问题,却仍然可以住在部队大院的营区里。 费元青现在住着的部队院校的房子,是七十平方米的三室一厅老式团职单元,这也是他转业前在部队分的公寓房,用费元青自己的话说,他现在是“只有房住,没有住房”。部队的房子住着并不安生,营房部门每年都会催促一两次,让他想办法自己在地方上解决住房问题,尽快搬出部队营区。按照部队的有关规定,军队干部都有住房补贴,干部转业时,搬出部队营区居住的,住房补贴一并结算发给干部本人。没有搬出部队营区的,一般是由营房部门暂时扣发住房补贴,什么时候搬出部队营区,什么时候再行补发。费元青的女儿结婚时,在南四环附近贷款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是费元青帮助交的首付。女儿买了房子之后,费元青手里还有一些钱,但当时并没有下决心以自己或者儿子的名义再买一套房子,现在费元青和费爱军爷两个经常互相埋怨,费爱军对爸爸说,你要是当时买了房子,我早就谈好女朋友了;费元青对儿子说,你当时要是谈好女朋友,我早就把房子买了。 房子的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就后悔,费元青在儿子面前嘴硬,心里早已服软,觉得很对不起儿子。儿子虽说也算在部队的单位工作,但只是部队在社会上的聘用人员,不是军人和在职职工,部队不解决住房问题,也不给发放住房公积金。与自己一起转业的老戴,就用自己的转业费又加了一些钱在老山附近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在老山附近买房子并不是因为那里离八宝山近,将来“伸腿”了可以“近水楼台”,而是那里的房子相对于城区来讲便宜一些。不管怎么样,人家目前有一套房子在手,心里边踏实,而自己攥在手里的钱,却像泡在腌缸里的咸菜疙瘩,不断地缩水,原来可以买一个套房,现在只够买一个厕所。 费元青与爱人结婚后长期两地分居,两个人“异床同梦”,都想有一个稳定的家。他的爱人从老家县城随军来北京的时候,夫妻两个并没有多想别的,只想有一张睡觉的床,有一口做饭的锅。当时女儿爱琴已经九岁,上小学三年级。爱琴小时候长得很逗人喜欢,头上扎着两只小辫,小辫上系着花布条,费元青总是说她跑动起来像一只飞舞的小蜜蜂。爱琴从小就懂得刻苦学习,清贫度日,在班里受老师表扬最多,在外边零钱花得最少。爱琴结婚成家的时候,费元青的老伴还没有生病,费元青也还没有转业,当时部队的生活保障与地方相比要好一些,经常分一些水果鸡蛋之类的东西,长大的小蜜蜂总是不失时机地飞回来,把爸爸妈妈家里有用的东西“采”走。费元青两口子想到女儿女婿收入都不是很高,家里有什么吃的用的总是先满足女儿的需要,他们愿意看到女儿越来越会过日子。费元青的儿子爱军比爱琴小四岁,父母溺爱,姐姐谦让,使他从小不知愁滋味,吃饱喝足玩够了才想起来学习。上小学的时候,他是班里调皮捣蛋学生的形象大使,经常因为完不成作业,放学后被老师留校。可怜费元青除了口若悬河地在军校给学员们上课,还要经常接受地方小学老师的再教育,被儿子的班主任叫去训话。 爱军长大以后与爱琴的感情很深,心里有什么话不愿意对爸爸妈妈说,但是喜欢讲给姐姐听。他看到爱琴总是从家里拿些东西走,就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姐姐说:我把咱们家安四个轮子,帮你把所有的东西统统都拉到你的小家里好不好,省得你再一点一点地往回拿,是那样的辛苦。爱琴说弟弟:狗屁孩子知道什么,这叫“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爱军说,我当然知道,社会上的柴米贵,父母家里的柴米不贵,社会上实行的是“社会主义”,按劳取酬,购物付款,父母家实行的是“共产主义”,各取所需,不用掏钱。 爱琴这只长大了的蜜蜂很少到婆婆家去拿东西,因为那里是“禁飞区”,小姑子好比是“高炮部队”,专打“空中入侵者”。 费元青的老伴去世以后,爱琴和爱军似乎一下子都成熟了许多,他们不得不向无忧无虑的生活告别,更多地去关注一天比一天衰老的父亲。 父母两个人都健在时,他们透支了后半生的幸福,现在开始还债了。 爱琴不再从大家里往小家里拿东西,而是经常从小家里给爸爸带些好吃好喝的回来。后来她也发现,自己从小家里带回来的东西爸爸固然很喜欢,但是,老人家最喜欢的事情还是能够看到活泼可爱的小外孙在膝下承欢。所以,爱琴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带着儿子回家来看望爸爸一次,让爸爸尽享天伦之乐。 小外孙是费元青生命的延续,也是上苍对他失去老伴后空虚心灵的一种补偿。 妈妈去世后,费爱军在外边的聚会和应酬参加的也少了一些,尽可能多的在家里陪伴孤寂的父亲。“在家多陪陪父亲”,是爱琴对弟弟的要求,也是爱军除了完成工作任务之外,最重要的责任和义务。 爱军尽管在家里与爸爸平时说话不是很多,但是他心里清楚,只要自己能在房间里坐着不出去,就是对爸爸精神上的一种抚慰,爸爸的心里就会比较踏实。最有意思的是双休日,如果姐姐有事了,不能带孩子过来,他和爸爸两个人,一个戴着老花镜看报,一个戴着近视镜上网,一个是晚上九点钟就睡觉,不吃晚饭;一个是上午十点钟才起床,不吃早饭。爱军的房间和爸爸的房间虽然只隔着一条一米多宽的过道,但是,这条过道如同楚河汉界,不可随意逾越,父子俩各自按各自的习惯生活着。 爱军在杂志社的工作较忙,平时又有些应酬,不可能总是在家里陪伴父亲,他怕父亲有时候一个人在家里边感到孤单,买了几盆好养的花,像吊兰、芦荟、仙人球,结果费元青自己口渴的时候杯子里经常没有水,不是忘记烧,就是懒得倒,几个花盆里的土不干的时候他总是惦着去浇水,结果养的几盆花因为“喝水”太多,后来全都给“撑”死了。爱军又买了几条金鱼装在一个阔口瓶子里,还买了两袋鱼食,让父亲没事的时候喂鱼消遣。费元青对养小动物一点也不感兴趣,想起来就喂,想不起来就不喂。一个月之后,几条金鱼也全都死光了,它们可能是撑死的,也可能是饿死的,反正不是淹死的。(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三)② 费爱军曾经有过两段感情经历,第一段是他高中快毕业的时候,疯狂地追求过班里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开始似乎对他也有好感,但是,好感并不一定能够产生爱情。两个人偷偷摸摸,若合若离地维持了一段时间的联系,爱军后来看出来那个女孩子并不是真心爱他,不过是想满足自己心中刚刚萌生对异性的好奇心,找个玩伴而已。“我爱你,而你不爱我,那么,我对你的爱就会成为一种负担,我知道高中毕业生将来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为了减轻我爱的人今后精神上的重荷,咱们分手吧!”爱军有自知之明,他首先提出中止两个人的联系。 第二段是经别人介绍,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费爱军对这个女孩子一见倾心,女孩子人长得好看,话说得难听,脾气非常不好,但是,爱军喜欢有个性的女孩子,愿意与她交往。 “爱一个人就爱这个人的一切,包括她的优点和缺点,喜欢玫瑰就准备忍受针刺的疼痛。”这是爱军的婚恋观点。 爱军是个好脾气的男孩子,他给那个女孩子开玩笑说:“我们俩有许多相同之处,我是大专毕业,你也是大专毕业,我二十七岁,你也是二十七岁,我没有正式工作,你也没有正式工作。当然,我们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性别,比如性格,这样我们正好可以相辅相成,优势互补。” 女孩子并不欣赏爱军的幽默和坦诚。有一次,爱军夸奖女孩子说:“你的脸上真干净,连一粒雀斑都没有。”女孩子笑着回应他说:“你的口袋更干净,连一个定期存折都没有。” 也正是在爱军谋职最不顺利的那段时间,女孩子移情别恋,离他而去。 单身又有好几年的时间了,三十岁的大龄青年心里边有时也着急,但是,经过两次挫折之后,爱军成熟了许多,他有自己的底线,也同意有些人的观点,婚姻不是儿戏,要慎之又慎,谈女朋友宁晚勿早,宁缺毋滥,因为重新洗牌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有时也会找出一些理由安慰自己:分手不是倾心相恋的失败,而是幸福婚姻的彩排。 在两段感情经历中,爱军因为经常给女朋友写信表白、互发信息,看范文、翻词典,竟然培养了自己对写作的爱好。那一年,他辞去在广告公司工作了不长时间的职位,到一家部队管理的杂志编辑部当上了美术编辑。这个杂志社出版的刊物属于军民兼容,待遇不是太好,但是工作稳定。 当然,爱军心里也清楚,在自己的婚姻问题上,爸爸比儿子更着急,老人家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爱军能够尽快结婚成家,他有了外孙子,还想抱孙子。 无聊的日子把每个白天和夜晚都拉得很长很长,有时候,费元青和爱军在家里,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一个人想的是人生,一个人想的是“生人”。 费元青今天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爱军下午打电话说,杂志编辑部的一帮年轻人晚上聚餐,他就不回家吃饭了。费元青看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疲惫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先打开收音机,给寂寞的耳朵找了一点事干,又翻开报纸,再给无聊的眼睛找了一点事干,想到以后的日子,空虚的脑袋也有事干了。 费元青给出版社帮忙校对稿子,增加收入是一方面,毕竟将来儿子买房子还需要一些钱,另一方面,他想充实自己的晚年生活。老伴去世以后的那段时间里,他什么事情都不想干,天天游走在半睡半醒之中,徘徊在不人不鬼之间。老伴原来是勤劳淳朴的农家妇女,后来在县城里的民办小工厂当过几年工人,随军进京以后,她不变本色,自己蒸馒头擀面条、补衣裳织毛衣,手心里即便是只有一个硬币,也要攥出汗来才舍得花出去。除了在部队的家属小工厂上班,她还能把丈夫和两个孩子伺候得无微不至、周到细致。 费元青年轻的时候天天忙于工作,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有的只是相聚时的欢乐和离别时的惆怅。直到老伴离世之后,他才意识到,老伴是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没有了老伴,他好像少了一支膀,断了一条腿。他也深感内疚,觉得自己以往太粗心,疏忽了老伴的健康,对不住老伴,总是后悔不迭,痛不欲生。在感情的投入上,男人往往是婚前做加法,婚后做减法,在女友面前当奴隶,在妻子面前当将军;而女人往往是婚前做减法,婚后做加法,先在男友面前当公主,再在丈夫和子女面前当奴仆。费元青由悲痛、失落,再到失态,以至于爱琴爱军姐弟俩不得不悄悄地轮流盯着他,以免爸爸出现什么意外。过了半年之后,瘦得脱了人形的费元青才慢慢地缓过劲来。“生活的道路不顺当,可以一声长叹,但不能一生叹息。”这是爱军劝慰父亲的一句颇具文学色彩的话。 别人介绍的在出版社帮忙校对文字的工作,给费元青带来了新的乐趣,也转移了他在生活上某些方面的注意力。 “一个人,年轻时可以不服气,中年时可以不服输,但是,上了年纪不可以不服老,自然规律是不可抗拒的。”费元青心里在想。上个星期天,他参加了一个好朋友的遗体告别仪式,这个好朋友原来身体非常好,是个体育爱好者,年轻时像篮球一样蹦蹦跳跳,六十岁那年像保龄球一样被疾病击倒,两年之后就像高尔夫球一样被送入地洞,说走就走了。自己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体力和精力都是一年不如一年,钱要赚,但是身体不能垮,儿子还没有结婚,女儿生活上也有些困难,对他们能帮多少帮多少,千万不能再增添麻烦,如果自己真是到了不能动弹的哪一天------ 费元青不敢再往下想。 “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拆车卖轱辘。”想起有人说过的这句话,费元青心里才得到一些宽慰,他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坠入了梦乡。(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三)③ 昨天夜里,老天爷悄悄地给安睡在大地母亲怀抱中的北京城送来了一场大雪,山肥了,河瘦了,天低了,地厚了,到处都是银装素裹。天刚蒙蒙亮,细微的雪花还在空中飘扬,杨传福小心地走在复兴路的便道上,清新、凉爽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 因为天气尚早,又是星期天,行车道上偶尔有汽车驶过,便道上还少有行人,有几位身上包裹着厚厚棉衣的环卫工人,在路灯下机械地挥动着扫把清除积雪。 杨传福没有走环卫工人扫净积雪的地方,他喜欢听鞋底踏在积雪上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故意往雪多的地方走。儿时在农村生活的时候,大人小孩都喜欢下大雪,除了都知道“瑞雪兆丰年”的道理以外,大人们不用担心被生产队长赶到地里去干活,难得有一个白天在家里歇息聊天的机会,小孩子们也有了在院内院外撒欢疯跑的理由,衣服脏了也不用害怕屁股上挨巴掌。 一只灰色的猫在杨传福面前不慌不忙地走过,像是个艺术家,在雪地上用爪子画了一幅人们谁也看不明白内容的图画。 郑丽娜怕雪厚路滑,不想让杨传福一个人外出,担心他走在路上不安全,但杨传福坚持要到外边去走一走,看一看,他喜欢欣赏城市的雪景。 最近这一段时间杨传福很少再在复兴路上走步,费元青由于身体原因,辞掉了出版社的工作,只要天气尚好,他差不多每隔一两天都会约杨传福一起去附近的公园锻炼,昨天两个人还到莲花池公园去了一趟。 杨传福在职的时候整年奔波,还是在秋萍小的时候,与郑丽娜一起带着她去公园里玩过几次,后来,包括退休后的这几年时间,就很少再到公园里去了。 费元青到附近的几个公园里去都是轻车熟路,他有时带小外孙到公园里玩耍,有时一个人到公园里找人聊天。 在昨天去往莲花池公园的道路上,杨传福跟在费元青的屁股后边开玩笑说:“你的刹车坏了吧,怎么走得那么快!今年又快到年终了,我听有的人讲,这个时候是有钱的数钱,没钱的赋闲,我们结伴逛公园,是有钱还是没钱?” 费元青放慢了脚步说:“我听到的说法是,年终快到的时候,没钱的赚钱,有钱的休闲。这两种说法归纳在一起,就是有钱没钱,照样过年,有钱人的年不一定过得很幸福,没钱人的年也不一定过得不愉快。幸福其实是一个人内心世界的感知,与外界物质的盈缺没有太多的关系,或者说一个人是不是幸福,不在于别人的视觉,而在于自己的感觉。” 杨传福赶上费元青,与他并排走在一起说:“‘费教授’真不愧为讲课的教员出身,什么话从你嘴里一说出来就有了味道。你讲得很对,钱多钱少不是决定生活幸福和心情愉快的唯一标准。不过,你有时候的有些道理讲得很透彻,在实际生活中为什么自己的行动不按自己讲的道理去做呢?我是指你的家事。” 费元青笑着对杨传福说:“‘局座’的话问得很有意思,这也算是某些用道理教育别人的人的一种通病吧,我最近由于身体不太好,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悟出了不少的道理,但是这些道理并不能很快改变自己的行为,比如说老伴过早去世、孩子工作生活安排不如意这些事情,有时心里觉得是应该放下了,有时却又总是思前想后,割舍不下,甚至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费元青与杨传福说着话,嘴巴像是啤酒瓶子摇晃了几下刚打开盖,又开始冒白沫。 杨传福由在费元青的下风向转到他的上风向,心里在说:“洒水车’又开始工作了!”他接着费元青的话题说:“世上有很多事情是人们无法改变的,你想多了也没有用,比如人的寿命有限,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按下了结束生命的计时器。如果你总想着我活一天就少一天,就会很悲观;如果能想到我活一天就赚一天,就会很乐观。当我们无法改变现实的时候,就要学会改变心态,人的一生,祸福相依,喜乐交织,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对于很多东西,应当拥有了不要过喜,失去了不要过悲,活在当下,珍惜今天,看天上云淡风轻,望地下万事随缘。人们的生活其实就像一杯水,你加点糖它就甜,你加点盐它就咸,完全靠自己去调剂。” “你说得很好,像我们这种年龄的人,应当说,对很多事情,要能够拿得起,放得下。但是,还有很多事情让你不得不面对和处理,一时难以抉择。我已经活了六十多岁,现在不怕死,死是一种解脱;我也不惧活,活是一种凑合。怕的是半死不活或生不如死。你曾经给我说过,人的一生,有无数个‘昨天’和‘明天’,但是只有一个‘今天’,所以,我们应当珍惜当下,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费元青说,“你上次还对我讲,对于转业的事不能后悔,这已经是无法改变的往事,我不应该为过去做过的遗憾的事情再消耗今天的脑细胞。人生是一次不可以回头的旅行,每个路过和停留的地方,好也好,差也好,都是一处独特的风景,都值得回味和珍藏。而且,有时候,越是曲折的路,越有迷人的风光。仔细想一想,是这个道理。” 杨传福福点点头:“所以说,我们不应该为昨天而叹息,如果对过去的事情一味地后悔或者沮丧,那只能是自己给自己过不去。很多人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总是用今天的时间去后悔昨天的事情,这是不应该的。当你专注今天,不再为过去的事情而后悔的时候,就说明你释然了。我有时一个人瞎想,在世间做一个人真好,尽管也有苦闷烦恼,也有喜怒哀乐,但是,饿了有饭可以充饥,渴了有水可以解渴,困了有床可以睡觉,每天都有无数个希望可以得到满足,都有无数个明天可以期待。有些人总是以为,想得到而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其实想象的和实际的二者之间有很大的差距,你已经拥有的可能才是最好的,不过是你自己感觉不到而已。每个人都是创造自己幸福生活的工匠,关键是你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态度处世,能不能在自己脚下生存的土地上挖掘出快乐的源泉。有些人活在世上太累,想低头捡钱,怕天上掉馅饼接不住,想抬头看天,又怕地上的钱被别人捡走。还有些人,把权力和金钱看得太重,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总想拥有它们,而实际上是被它们所拥有。” 费元青听了杨传福的话,不住地点头说:“你的话讲得很深刻,有些人就是对自己的事情想得太多才自寻烦恼。人一简单就快乐,但是,能够掌握快乐方法的人寥寥无几;人一复杂就痛苦,可惜,陷入痛苦泥淖的人比比皆是。” 杨传福笑了:“讲得很好,我希望你的高深理论与你的实际行动能够接轨!” 费元青接着说:“我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也是部队转业干部,在市储运公司工作,搞物流的,他的爱人我也很熟悉,在妇产医院工作,搞人流的。我这个朋友的官不大,副处级,但是有实权,他没想到组织上免了他的职,让他到另一个单位去当一般干部,觉得脸上非常没有面子,心里总是想不开。他的爱人给我打电话说,费大哥你快过来劝劝他吧,我怕他过不了这个坎。我到他家里的时候,看到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拼命地抽烟,一闪一闪的火光,一股一股的烟雾,像是对失去的权力的祭奠。我知道组织上调整他的工作,是因为听到群众对他有行为些反映,及时采取了措施。我在他家的沙发上坐在他的对面,一声也不吭,看着他抽烟。一支烟抽完,他正要往烟灰缸里摁灭烟头,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说,你怎么不抽了,接着抽!他不解地用眼睛瞪着我问,你是什么意思,想让火烧我?我说,原来你也知道火还没有烧到自己的时候就放手!朋友听了我的话,愣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说话。我站起身来对他爱人讲,你别管他,让他自己好好想想,然后就回家去了。后来他爱人打电话对我讲,我那个战友原来的处长已经被纪委‘带走’了,我的战友被调离出去,应当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是组织在挽救他。其实,有的人像树叶,得意时摇头晃脑,失意时威风扫地,我战友的处长被查出问题后觉得无脸见人,精神几近崩溃。我的战友也可能是我说的话对他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处长的事情让他警觉起来,也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他后来对自己的事情想通了,现在过得还比较潇洒自如。”(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三)④ 杨传福心里想着昨天与费元青一起去公园的事,不知不觉地又走到那一天晚上与费元青在这条马路上分手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朝费元青住的方向看了看,知道费元青在这种天气是不大可能出门的,而且今天是星期六,他的女儿也可能还会带着小孩子来看他。 路灯已经下了夜班,把照明的义务移交给了黎明。 小雪像丝箩筛粉,欲停未止,几个原来与杨传福同在这个路段晨练的老人从旁边走过,用目光与杨传福打着招呼。 杨传福怕自己出来的时间长了,引起郑丽娜的担心,还没有走到军事博物馆就折返往回走。 杨传福边走边想,费元青的老伴虽然不在了,但是人家儿女双全,而且已经有了孙辈绕膝,自己的女儿秋萍也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她真正成了秋天的浮萍,不知道今后的根在何处。 昨天费元青也问到了秋萍的情况,杨传福告诉他,秋萍前几天与郑丽娜通电话时说,她考虑到目前国内的发展空间比较大,自己又是独生子女,父母将来需要照顾,硕士毕业后就打算回国内就业。对于父母多次催促的谈男朋友的事,秋萍对郑丽娜说,她学习的地方华人圈子很小,如果国内有合适的男孩子,可以帮她留意一下。费元青听了秋萍找男朋友“本科以上学历、一米七五以上身高”等条件后,给杨传福开玩笑说,我是想高攀可惜梯子短,要不然我就让我的儿子追求你的女儿,咱们朋友加亲家。不过我知道我儿子的条件虽然不太好,但是,他们编辑部有些编辑的条件不错,其中一个还是你的老乡,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有没有对象。 杨传福听了费元青的话,连忙说让他问一问爱军,如果有可能,让爱军帮助秋萍物色一个男朋友。 雪停了,天亮了,太阳公公像是昨天夜晚里多喝了几杯二锅头,满脸通红地从东边的楼顶上爬上来,向刚刚醒过来的北京城问早安。 杨传福回到家里,吃过早饭,听到墙上的时钟敲了九下,才拨通了远在老家的母亲的电话。 杨传福每天晚上看完新闻联播以后,都会再看看北京和家乡的天气预报,他昨天就知道老家今天有大风降温。 老人家还没有起床,农村的老人在天冷的时候一般都处于半冬眠状态,睡到——应当说躺到——上午九点或者十点钟,起来随便吃点东西,如果天气尚好,就找个背风的地方,几个人聚在一起,晒晒太阳,聊聊家常,也不用给老天爷交取暖费,下午两三点钟再吃一顿稍微像样的午饭,五六点钟就又钻进了被窝。老人家在电话里告诉杨传福,他的两个弟弟已经为她生好了煤火炉子,因为天气太冷,儿媳妇们不让她再单独做饭,每天中午轮流给她送吃的。 杨传福的母亲已经八十七岁,父亲去世以后,老人家原来在杨传福的两个弟弟家轮流吃住,虽然生活当中难免与儿子儿媳磕磕碰碰,多年来也算相安无事。当老人把两个兄弟站在一起阶梯似的四个孩子一个一个地带大之后,矛盾也就凸显出来了。从六七年前开始,老人家不顾孩子们的反对,坚持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理由是年纪大了,毛病多,不想给后人找太多的麻烦。杨传福隐约地听说,两个弟媳都有嫌弃老人的话语和行为,性格倔强的老母亲对杨传福也说过:我可以吃粗茶淡饭,可以穿破衣烂衫,但不想听别人难听的话,也不想看别人难看的脸。 为了老母亲生活上的事情,杨传福费了不少的心思,与两个弟弟之间也有过一些不愉快。杨传福心里有时候在想,“娘生十子不嫌多,十子养娘嫌啰嗦。”这句话一点也不错,过去生活条件不好,一对夫妻可以养活一群孩子,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一群孩子反而养活不了一个老人。民间还有一句老话,“要知父母恩,怀里抱子孙。”可是,有的人抱了子孙,却忘了曾经抱过自己的老人。一个老太太能吃多少、喝多少?锅里多添一碗水,就是她的一顿饭,房间再支一张床,就是她的一个家。对于家里的事情,远在千里之外的杨传福也没有别的办法,老人家不愿意离开老家在外边长住,虽然到北京来过几次,但是在大儿子家住不了几天就要走。以前农村生活条件不好,杨传福每个月给老人家寄几十块钱的生活费,两个弟弟都觉得很稀罕,现在农村的生活条件好了,每个月再寄回去几百块钱,也没有谁在乎。 杨传福的弟弟们对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有意见,说是村里在外边混事的干部,有的给家里盖了房,有的给家里买了汽车,还有的把家里的亲属在城里安排了工作,杨传福除了给老人寄一些生活费和零用钱之外,没有帮过家里多少的忙。“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这是两个弟弟对他经常说的话。 杨传福退休以后,打算每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回老家一趟,多陪母亲在家里住住。老人家知道大儿子在外边工作了几十年时间,现在在农村住久了不习惯,以往回来不是感冒发烧,就是肠胃不适,她让杨传福每年在气候好的时候回去一两次就行了。杨传福也知道,老人家心里是想让自己多陪陪她,倚门望乡关,盼儿早日还,每一次知道大儿子要回去,她都会有好几天高兴得睡不好觉。但是,她又不忍心看着大儿子在家里生活不适应。人世间,不顾自己的感受和难处,甚至不顾自身的安危,始终一心一意为你着想的那个人,只能是母亲。 杨传福心里很清楚,不知道哪一次,自己与老母亲的分别就成了永别,自己每一次在家里住的时间有限,目前容易做到的,就是平时多打电话问候问候老人。 杨传福每一次离开老家时,也都是依依不舍,在北京没有多少事情的时候总想着再回去看看。他觉得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回到久别的家乡,推开熟悉的柴门,高喊一声“妈,我回来了!”然后看到一个身体尚好的老太太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迎出来------ 今年中秋节前后,杨传福陪母亲在老家又住了半个多月,他每一次回到家里,老人家都是只让大儿子坐着陪自己说话,什么活也不让儿子干。杨传福要给她倒开水,她夺过杯子自己倒,杨传福要给她叠被子,她把杨传福推到一边。 “我对你在家两个兄弟也说了,我现在手脚没有大毛病,自己能干的事情你们谁也不要管我,等我什么事情也干不了的时候,你们再帮我。”她对杨传福说。 侄子侄女们有的外出打工,有的住校学习,杨传福每一次离开老家,都对两个弟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们平时多去老人那里看看,把老人照顾好,不要让老人渴着饿着,摔着碰着,更不能惹老人家生气。 让杨传福感到欣慰的是,老母亲一个人生活上还不是太孤单,弟弟和弟媳不与老人在一起过日子,矛盾似乎也少了很多,他们都能够做到经常去看望老人。按道理说,弟弟与弟媳能做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后村的杨老拴老两口也是与两个儿子分着过,按照协议,每个儿子每个月给老人家各兑三十五块钱的生活费,杨老拴经常因为不能及时拿到钱找两个儿子要账。儿子们平时非常不情愿给老人兑钱,老人有了事他们也不愿意过去帮忙,村里有人说,杨老拴的两个儿子,一个想要老人的地,一个想要老人的房,都不想要自己的脸。村里还有人说,杨老拴和老伴养了一头猪,喂了一只羊,再加上两个儿子,他们老两口一共有四个“畜生”。“畜生”到底是不如人,杨老拴和老伴的身体都不是太好,口渴的时候没有谁去倒一碗水,肚饿的时候没有谁给做一餐饭。 杨老拴的大儿子念过高中,也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听到村里有人骂他是“畜生”还振振有词:“人本来就是畜生变的吗!” 他的话说得也对,不过,“畜生”变成人要多少万年,人变成“畜生”只要很短的时间。更可悲的是,有些人连畜生都不如,如果有谁把他们关进猪舍羊圈里,猪羊说不定都会往外边轰他,羞于与他为伍。(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三)⑤ 杨传福的老母亲在村里边人缘很好,住在附近的几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也都喜欢与她聚在一起,天冷了围着火炉子嗑瓜子,天热了守着电风扇唠家常。老太太们在一起,不外乎都是聊一些东家长,西家短,南家勤快北家懒的家务事,也免不了议论议论自己家里或者别人家里的儿媳妇这好那坏。有些聪明的老太太,在众人面前总是说自己儿媳妇的好话,她说的好话传到她的儿媳妇的耳朵里,她的儿媳妇对她更好;有些不太聪明的老太太,在众人面前总是说自己儿媳妇的坏话,她说的坏话传到她的儿媳妇的耳朵里,她的儿媳妇对她更坏。 郑丽娜对杨传福说,一般说来,丈母娘容得下女婿,婆母娘容不下儿媳,这不仅是因为性别问题,也是因为感情问题。很多的丈母娘可以把女婿当成了半个儿子,只有很少的婆母娘才能把儿媳妇当成半个女儿。反过来也是一样,女婿可以把丈母娘当成了自己的又一个妈,儿媳妇却很难把婆母娘当成自己的又一个娘。 杨传福觉得,郑丽娜对自己的婆婆也还算关心,经常打电话问候问候,老人家来北京几次也都比较热情。她对杨传福说,你妈来到咱们家里,我总觉得我和她中间隔了一层窗户纸,说话办事都要小心翼翼,不知道为什么?杨传福心里想,这个问题还用得着问吗,你妈妈来到咱们家里,洗完脸你可以把自己使用的毛巾递给她,我妈妈来到咱们家里,用你的毛巾擦一次脸你就会一两天不高兴。 雪姑娘被太阳的热唇亲吻得涕泪滂沱,她好像是热恋中的痴情少女,在无限的感动中逐渐失去了自我。 费元青现在住的部队大院位于复兴路沿线,靠近公主坟商业区,交通和购物都非常方便。他的小外孙肖肖穿着刚买来的运动鞋从院子外边的商场回来,哪里水多往哪里走,根本不听提着旧鞋子跟在后边的费元青喊些什么。 路过大院军人服务社的时候,肖肖撒着娇对费元青说:“姥爷,我还是想吃巧克力。”费元青说:“那可不行,我刚才给你讲过了,你妈妈让你少吃甜食,怕把牙齿吃坏了,你妈妈在家里可能给我们快做好饭了,咱们赶快回家吃饭。” 肖肖噘着小嘴,靠在路边小松树的树干上不肯再往前走了,任凭树上融化的雪水滴落在羽绒服上。 肖肖也很爱吃水果,费元青答应给他买橘子,他才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军人服务社。 军人服务社里没有橘子,只有脐橙,费元青刚说让服务员称两斤,肖肖在一旁不干了,嚷着说:“我要吃橘子,不要吃橙子!” 费元青说:“橙子和橘子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肖肖摇摇头,“俺舅舅说了,橙子是大姑娘,橘子是小姑娘,大姑娘的衣服不好脱,小姑娘的衣服好脱。” 旁边的几个顾客和服务员都笑了起来,三四岁的小屁孩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费元青涨红了脸,橙子也不买了,拉着肖肖的胳膊就走出了军人服务社。 费元青平时与爱军没有多少话说,也很少有吵嘴磨牙的机会,很多时候在很多事情上都是彼此心照不宣或者是互相容忍。但是,这一次他显然是生气了,回到家里对儿子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不教孩子学好,是不是想当教唆犯?” 莫名其妙的爱军弄明白费元青发火的原因之后,不以为然地的笑笑说:“爸爸,我用形象的话语教肖肖学习知识,要比您对孩子娇惯更有助于他的成长。” 费元青最不愿意听别人说他娇惯肖肖,尽管他娇惯得很厉害,挺着脖筋对爱军喊:“我怎么娇惯他了,不是每天也教育他学好吗!” “用你那种方法也能把孩子教育好?别的事情先不讲,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在我们家里是越来越‘随便‘了——我说的是随地大小便。” 正在做饭的爱琴听到费元青和爱军为了肖肖的事在客厅里高声争执,连忙提着锅铲子从厨房里走出来,问明原因后,偏向着爸爸对弟弟说:“你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是做得有些过分,前天你姐夫正在阳台上抽烟,肖肖看见了,就朝着他喊‘赵启亮你不要再抽烟了!’气得你姐夫狠狠地凑了他几巴掌,肖肖说是你教他那样喊的。” 肖肖在自己家还有点怕他爸爸赵启亮的巴掌,在姥爷家里什么都不怕,他爸爸有时候忍不住发一次火,肖肖就会大声地喊“姥爷!姥爷!”,好像费元青就是“119”。 爱军对姐姐狡辩说:“我想让姐夫少抽烟,是为他好,让肖肖喊他赵启亮的名字怎么不行?现在干什么事情都要实名制,买飞机票要实名制,买火车票要实名制,银行里存钱取款也要实名制,你们家就不能实行实名制? “你小时候在咱们家里敢喊咱爸爸的名字吗?” “我?我小时候当然不敢了!”爱军自己觉得有些理亏,看到爸爸进了卫生间,才不好意思地悄声对姐姐说,“像肖肖这么大的时候,咱妈和我们两个人还没有随军,爸爸每次探家,我看见他就吓得往妈妈身后边躲,像小偷见了警察似的,还敢喊他的名字?” “你不敢喊咱爸爸的名字,就让肖肖喊他爸爸的名字,这不还是故意教他学坏吗?” “时代不同了,现在就不是教人学好的社会,欺上瞒下的升官,造假说谎的发财,你还想让肖肖也做我们这样的老实听话的傻瓜?”爱军有时候在姐姐面前无理狡三分。 爱军后边说的这句话有点硬,被刚刚从卫生间出来的费元青听见了,他觉得儿子的话硌疼了自己的耳朵,批评爱军说:“你像个新时代年轻人说的话吗,人世间阳光与黑暗同在,美好与丑陋并存。你可以拥抱阳光,也可以诅咒黑暗,但是不能否定这个社会,你也是社会的一分子,否定社会上的一切也等于否定了你自己。尊老爱幼,诚实做人,是老祖宗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美德。以权谋私,贪污受贿,不过是历史长河中一定时期泛起的沉渣,是没有生命力的。” 爱军不高兴地提醒费元青:“老爷子,这是在家里边,不是在课堂上,您是给儿子说话,不是给学员讲课!” 费元青也认真起来,话说的不太好听:“很多事情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不喜欢所谓的‘愤青’,一味地指责别人,怨恨社会。你如果是顶礼帽,别人会把你戴在头上,如果你是副袜垫,别人只能把你踩在脚下。” 爱军还想反驳爸爸的话,看到爱琴给自己使了个眼色,才把涌到嗓子眼的话又一口唾沫给咽了回去。 爱琴好言劝慰费元青,费元青吁了一口气,看到爱军进了自己的房间,才对爱琴说:“好,好,你不要再劝我,我不生气,他本来就是一棵狗尾巴草,我也不能指望让他开出牡丹花来。” 爱琴虽然经常在爸爸与弟弟产生矛盾的时候偏向着爸爸,但是并不愿意听爸爸说一些贬低爱军的话,像什么“就是,即使外边粘一层芝麻,也成不了点心。”“乌鸦穿上白大掛,别人也不会说它是只天鹅。”等等,这些都是他对爱军的评价。爱琴觉得,爱军善良厚道,心直口快,对社会上的不良现象喜欢发发牢骚,讲讲怪话,但是不会干出格越规的事。妈妈去世以后,他对爸爸关心照顾得也不错,只是嘴里不会哄、不爱说罢了。 “有些事情也不能全怪爱军,您不能一给他讲话就长篇大论,火气十足,刚才对他说的话确实像是在课堂上讲课,他是你的儿子,不是军队院校的学员!” 费元青听了女儿的话,低下头,一声不吭。 看到一家人心里都不是太痛快,爱琴也不想在爸爸家里多待,吃过饭以后给赵启亮打了个电话,让他早点开车来接自己和肖肖回家去。(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四)① 北京城下了今年以来的第一场雨,房檐下滴滴答答的响声,如同在拍发一份明码电报,向人们报告着春天就要到来的好消息。 《农副业生产科技》杂志原来是几个军队退休干部为了服务部队的农副业生产而创办的一个刊物,部队全面停止生产经营以后,就成了主要为地方“三农”服务的杂志了,兼为指导基层连队的养猪种菜工作,主要工作人员也是由部队从地方大学生中招聘进来的,实行单独核算,自负盈亏。 杂志编辑部位于某部队机关大院的一角,在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里办公,这里原来是部队内部的一个家属小工厂,家属小工厂停产以后,由杂志编辑部装修成为办公的场所。杂志编辑部的主编、副主编、编辑部主任、总编室,以及文字编辑、美术编辑、打字员都在二层,一层是出版、发行、广告和办公室等部门。 编辑部的几个编辑都是年轻人,他们当中,除了费爱军有北京户口,算是个北京人以外,其他的几个人都属于“北漂”,也都是大学毕业以后应聘到编辑部来工作的外省籍年轻人。 上班的时候,编辑们各忙各的,中午吃过饭的休息时间,他们喜欢聚在一起吹牛聊天,天南海北,云山雾沼,无话不讲,无事不议,地点一般在崔大林和陈充实办公的205室。 陈充实一表人才,是个富家子弟,老家在山西,从娘肚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两套房子的钥匙,虽然小时候也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但老爹那时已经开始在家乡的省城发迹。陈充实为人热情豪放,只是不拘小节,生活作风有些懒散,笑点非常低,嗓门特别高。 “这个老天爷真是讨厌,请人洗沐浴,也不把水烧得热一点,啊涕!”吴忧在陈充实办公桌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打了个喷涕,用手掌拨弄着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对屋子里的其他几个人说。 吴忧个头不高,身材瘦削,安徽六安人,贫困山区长大的孩子。他生活俭朴,吃饭简单,只要有一碗大米饭,随便来点什么菜就是一顿饭,中午就餐从来不超过十块钱。吴忧办公室的同屋是一个退休的某部队领导机关的老秘书,是被杂志社聘来临时负责文章校对和文字把关的,吴忧平时与他没有多少话可说,如果手头的事情不多,不是到崔大林和陈充实的办公室,就是到费爱军的美编室,有话放开讲,没话找话说。 陈充实捧着一个大保温杯,呷了一口香茶,哈哈地笑着对吴忧说:“这种天气好哇,一年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三月,春雨连绵,树绿花红。” 编辑部的位置距离费爱军家住的地方不算太远,但是他一般不回家去吃中午饭,喜欢午饭后与同事们一块在办公室说笑打闹,再说跟爸爸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好饭吃,有时候回去了说不定老爸还会用半锅“剩宴”应付他。费爱军刚才与几个编辑一起在编辑部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吃了一碗牛肉烩面,便宜实惠又省事,他用竹签剔着牙缝,接着陈充实的话说:“我最喜欢十月,秋高气爽,瓜果飘香。” 吴忧自称“贫下中农”,他听了两个被自己称为“资本家”的话,悻悻地说:“我没有你们那么雅致,我最喜欢的是二月,二月一般二十八天,最多二十九天就能领一个月的工资。” 崔大林手里翻着报纸,也凑热闹对吴忧说:“我觉得你平时最有经济头脑,要是照你那样说,我最喜欢夏天,没钱买衣服穿也不会挨冻。” 吴忧找到了同盟军,乐呵呵地接着崔大林的话说:“讲得很好,要是照你这样说,我也喜欢冬天,真正到没饭吃的时候还可以喝点西北风。” 陈充实有些看不起“贫下中农”,对吴忧说:“你说你俗不俗,一讲话就是喂嘴巴、填肚子,就不能养成一些高雅的习惯。” 吴忧满不在乎地说:“我没有高雅习惯,只有庸俗爱好,第一是吃,第二是喝,但是不喜欢、也没有资本像有些有钱人家的孩子那样吃吃喝喝。” 费爱军不赞同吴忧的“阶级成分”划分,他说自己在北京一无住房,二无汽车,三无女友,只能算是“城市贫民”,称不上是“资本家”。他的生活习惯与陈充实有些相似,在很多问题上的看法也与陈充实接近,他对自己的“盟友”陈充实说:“你要体谅吴忧同学的难处,他家里最近准备盖房子,为了给父母多寄点钱,已经三天没有吃肉了,现在看见猪毛做的鞋刷子就流口水。” “陈充实同学根本不知道给父母寄钱是什么感受,二十六七岁了,联结母体的脐带还没有断,大小事赙都要给妈妈打电话请示。”吴忧一本正经地对费爱军说,“他谈恋爱以后,像有些人讲的,工资月月光,女友面如霜,抬头望明月,低头想亲娘。给家里一打电话就说,妈,您再给我汇点钱过来吧,别让俺爸知道。这正像有些人讲的,现在有的年轻人喜欢啃排骨,有的年轻人喜欢啃父母。” 陈充实最反感的就是有人说他“啃老”、“拼爹”,他红着脸反驳吴忧说:“我从来不把家里有钱看成是什么好事,优越的家庭条件像是一对翅膀,装在老虎身上叫如虎添翼,装在老鼠身上那叫蝙蝠。我不想有虎威,也不想成鼠目,只想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承认我是月光族,也同意有些人的观点,吃光用光,身体健康,省吃俭用,攒钱看病------” “对,今天有钱今天醉,明天没钱喝凉水。”费爱军声援陈充实。 “我这个人原则上不依赖父母,不然早就在老家子继父业当老板了。我想自己在外边独闯一片天地,只是现在还没有到积累资金的时候。”陈充实对同意自己说法的费爱军点点头以示感谢,接着对吴忧说,“你也不要总是以为老子的钱就可以随便使用,现在不仅是‘老子’,连‘孔子’、‘孟子’的钱让你使用都是有条件的。我知道,你目前还不能理解这一点,总以为别人的钱花着痛快,上次我们一起在超市碰到的那个大包购物的胖大妈,身上披金挂银,付款一掷千金,你当时看得眼睛都直了,恨不能钻进她肚子里再投一次胎。” “你还搞什么资金积累,回老家去把自己名下的那两套房子卖了,在北京一辈子的生活费都有了。我对身上披金挂银的有钱女人也不是羡慕,只是好奇而已。”吴忧酸酸地说。 “我名下的房子并不属于我个人所有,我以前曾经向老爸提出过,把老家的房子卖掉,在北京买个两室一厅的小单元,他听了我的话,脑袋摇得像是个拨浪鼓。他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他的,想让我回家继承家族的产业,当赚钱机器,我偏不同意!” “你的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与你吹的灯吧!”吴忧有点幸灾乐祸。 “吹就吹了呗,北京美女真不少,吹了一个咱再找,我这个人心胸开阔,里边能装下很多个女人。” 陈充实不以为然地说。 “前几天还处得好好的,怎么又吹了,你们才相处了几个月?”崔大林问陈充实。 “已经谈了将近半年,我们是头一年的隆冬热恋,第二年的春天冷战,反季节的爱情之果还没有成熟就干瘪了。按说我们相处的时间也不算短了,我有个在家电公司当销售经理的老乡,他是情书满天飞,见妞就想追,换女朋友的速度与川剧的变脸差不多,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几个星期还能与人家保持联系,就算是‘老夫老妻’了。” “不过,你刚谈不久又吹掉的这个女朋友长得确实漂亮,西施见了能惭愧得投江,貂蝉见了会妒忌得跳崖,我看出来你对她非常上心,两个人一块出去不是揽着腰就是勾着肩,像是还没有做分离手术的连体婴儿。”崔大林又笑着对陈充实说。(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四)② 陈充实说:“我现在才懂得,找女朋友不能只看她的外表,要看她的内心,就拿刚刚与我分手的这个女孩子来说吧,我觉得她不是看上了我这个人,而是看上了我家里的钱,总是怂恿我向家里伸手。我发现她前一段时间,只想有房,不想找郎,只想驾车,不想嫁人,不过是想让我陪她玩玩而已,后来我就不得不快刀斩乱麻了。” “男人交女朋友的时候是应当看仔细了,如果你连许仙的眼光都没有,就不要随便看见一条母蛇就以为它是白娘子。我怀疑你这个女朋友是不是又看上了别的‘高富帅’,不是你‘吹’了她,而是她‘吹’了你,瞒着你移情别恋,把你当伤风的鼻涕给甩了?” “贫下中农”对陈充实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脸坏笑。 陈充实朝着总想看自己笑话的吴忧一瞪眼睛,大着嗓门喊:“她敢!不与我谈恋爱可以,要是想瞒着我脚踏两只船,给我戴一顶‘绿帽子’,我让她不来例假照样流血,也会让她知道地球是圆的,海水是蓝的,蜂蜜是甜的,食盐是咸的,我陈充实也不是那么好瞒的。实话告诉你,前几天别人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子,我们已经见了二次面,相互感觉良好。你这个吴忧,不要只想着看别人的笑话,当心自己的那个福态的‘小媳妇’跟着别人跑了。” 陈充实以攻为守了。 吴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那个‘小媳妇’,嘿,小伙子见了反胃,老头子见了瞌睡,女孩子见了都会把自己当成范冰冰她妹。如果还有人像我一样不嫌弃她,她愿意跟谁跑就跟谁跑吧!” 陈充实撇撇嘴说:“讲得倒轻松,你以前在她身上花费了那么多的心血,现在会舍得让她跟别人跑了。哎,对了,我最近听到别人讲过一个关于‘心血’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女孩子要与她的男朋友分手,她的男朋友说,我在你身上已经倾注了很多心血,你与我分手,太无情了吧!女孩子伸出一只手,从裤裆里一把掏出来一个卫生巾甩到男孩子的身上说,你的‘心’是假的,欠你的‘血’,我以后每个月分期付给你。” 吴忧红着脸对陈充实说:“这算是什么故事?肯定是你用瞎编的谎话来损我的。” 吴忧的女朋友常莹是他在大学学习时的同学,也是大别山区长大的农村孩子,目前在北京市一个农科所当技术员。说到女朋友的职业,吴忧很自豪。吴忧的爷爷虽然没有念过书,但是对自己的后代上学特别支持,不止一次地对吴忧说,孩子,好好学习,别像我和你爸一样,天天与鸡一样在土里刨食,与牛一样在地里干活。将来你要是考上了大学,爷爷砸锅卖铁供养你,字认得多了咱上语文戏(系),数识得多了咱上算术戏(系)。假如不上学,不认字也不识数,你只能跟在牛屁股后面哼家乡戏。吴忧很争气,刻苦读书,不仅自己走出大山上了大学,还找了一个大学毕业的女朋友,这让家里人感到自豪。想到女朋友的模样,吴忧又有些自卑,女朋友又矮又胖,绝对称不上漂亮,甚至跟“长相一般”都不搭界。崔大林劝他说,有德无貌的女人是一个家庭朴实无华的装饰,你不要总觉得小常长得不好看,其实她人很美,我说的是心灵美。我认识一些女孩子,人长得特别好看,话说得特别难听,事办得特别差劲,貌美心不美,美丽的容貌会随着时光变丑,美好的心灵能跟着岁月升华。 几个年轻人正聊着,办公室主任范林推开205号房间的门,把脑袋探进来,一脸不悦地说:“自由论坛还没有结束?你们该灌水的灌水,该泄洪的泄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准备上班!” 费爱军和吴忧意犹未尽地离开了崔大林和陈充实的办公室。 《农副业生产科技》杂志是主要面向“三农”的科普读物,杂志社在创刊之初招聘编辑人员时提了三个条件:一是杂志社是部队管理的单位,政治条件要好;二是专业要对口,必须是农业大学或其他大学农业专业毕业的学生。三是要熟悉农村,了解农业,与农民有深厚的感情。 崔大林和吴忧完全符合条件,陈充实在农村长大,是父亲发迹当了老板以后,才从乡下搬进城里定居的,也还说得过去。费爱军应聘时,主编就有异议了:“我们不要求美术编辑必须是农业大学或农业专业毕业,但是,要有农村生活经历,不然,马和驴都分不清,韭菜和麦苗都辨不明,肯定会影响以后的工作。你虽然生在农村,庄稼地里撒过尿,打麦场上睡过觉,离开农村很早,只能算是北京人。”费爱军急了:“我虽然从小在城里长大,但是根子在农村,不信我放几滴身上的血您闻闻,里边肯定还有一股土腥味。”费爱军说着,拿过主编办公桌笔筒里的裁纸刀,在胳膊上胡乱比划着。 主编不知道费爱军是当真还是开玩笑,变了脸色制止他说:“你既然这么有决心,就先过来试试吧!” 编辑部主任申桥是部队的在编职员,虽然属于非现役人员,但有军人的仪表和作风,他比几个年轻编辑也大不了几岁,平时还喜欢与他们说说笑笑,但是办事显得非常老练,与编辑部里的所有的人关系都处理得不错。由于他平时爱讲一些富有哲理的话,被一帮年轻人戏称为“哲学家”。 申桥手里拿了几页纸走进205室,问崔大林:“小陈怎么不在?” “他响应范主任的伟大号召,到厕所里泄洪去了。”崔大林给申桥开玩笑说。 过了好一会,陈充实才从厕所回来,申桥问他:“你一泡尿撒了五分钟,是不是想再造一条黄河?” “我中午吃饭的时候喝了一瓶可乐,刚才几个人聊天时又喝了两杯茶水,加上最近新陈代谢比较旺盛,半个小时左右就要去厕所视察一次工作。” 陈充实一脸疲倦,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说。 “我们家乡有一句形容某些不喜欢干活的人的俗话,叫作‘懒驴上磨粪尿多’,我发现你工作时间上厕所的次数比别人都多。”申桥说着,在陈充实对面也坐了下来。 “上厕所多了没什么不好,人粪尿是很好的有机肥料,北京这么多人拉的屎撒的尿都从地下管道白白流走,我一直觉得很可惜,为什么没有人开办一个大型有机肥料制造厂支援农业生产?哎,主任同志找我有什么重要指示?” 申桥把手里拿的几页纸摊在桌子上,正准备给陈充实看,范林又推门进来,他看到申桥也在,犹豫了一下说:“申主任正在忙着呀,你们这个楼层的同志要注意保持公共卫生,男厕所小便池前总是有一摊尿水,我已经说过几次了,一直不见改变。” 申桥客气地对范林说:“这件事情责任在我,办公室的要求我没有给编辑们讲清楚,让他们以后都注意。” 范林走后,陈充实指着他的背影对申桥说:“我们不应该叫他范主任,应该叫他‘烦死人’,天天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你耳朵旁边唠叨,我们虽然在部队单位工作,但并不是军人,要求那么严格干什么?他天天楼上楼下的跑来跑去,身上的膘怎么还没有减下来,他的体型可以说是大腹便便,隔一个字去一个字就是‘大——便——’。”(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四)③ 申桥批评陈充实说:“范林同志长期在部队服役,转业以后到我们杂志社来工作,他是个工作非常认真的好领导,他管的都是自己职权范围内的事情,我们应当支持他的工作。撒尿撒在外边肯定又是你干的好事,‘大姨妈’是谁家亲戚你不知道,‘前进一小步,文明一大步’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明白吧?” 吴忧在一旁幸灾乐祸,笑着对申桥说:“范主任刚才说的这个问题好解决,我建议现在男厕所墙上的告示:‘前进一小步,文明一大步’,最好改成:‘谁把尿撒在小便池外边,拉到医院强行做缩短手术,让他以后蹲着解小手’。” 陈充实羞红了脸,指着吴忧说:“你这个人真够损的!撒尿又不是部队的新兵连训练完了以后进行实弹射击,哪能每一次都瞄得那么准!” 吴忧看到陈充实有点狼狈,又得意地对申桥说:“小陈同学把尿撒在便池外边问题还不算太严重,有一次他去温泉泡澡,在水里放了个屁,周围几个准备下水的人看到池子里边冒泡泡,都吓坏了,以为里边全是开水。” 陈充实高着嗓门嚷了起来:“你这个吴忧就是会‘诬陷’我,我去泡过温泉不错,但是,什么时候在池子里放屁了?即便是在池子里放个屁,也不能说是不讲公德吧,打嗝是嗓子在娱乐,放屁是在唱歌,有时候人的心情好了,放屁就会多。” 申桥不客气地对陈充实说:“吴忧刚才的话真假先不讲,不过有一点你要注意,你在家的时候可能是保姆伺候惯了,生活上的自理能力与其他同志相比有些差,不拘小节是实际情况。上一次你感冒发烧,我和吴忧到你租住的房子去看你,我们俩都觉得你的宿舍比废品收购站都乱。小吴看到你床头底下堆着一堆东西,对你说,小陈,你的套袖该洗了,有一股臭味。我用脚尖一拨拉,发现是几双旧祙子,后来听说你一双袜子穿一两个月,脏了也不洗,磨得没了底子便扔在一边,再换一双新的,年轻人生活上可以简简单单,但不能随随便便。我准备给杂志社的领导提个建议,我们是部队管理的单位,编辑部年轻的同志虽然不是军人,但是,都应该到连队去体验一段时间的生活,我们有这个便利条件,这对你们以后的成长有帮助。你给我说过以后要改变生活作风,但总也不见兑现,要把语言变成行动,把行动变成习惯,让习惯形成性格,性格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陈充实的脸更红了,看了看旁边的几个编辑说:“主任同志不要总是对着矮人说短话,批评人也不挑个合适的场合,穿破袜子那叫艰苦朴素,应当受到表扬。” 吴忧在一旁添油加醋:“陈充实同志每天回到宿舍很忙,没有时间收拾卫生,他除了上网聊天,晚上还经常在床单上画世界地图,前天又画了一幅,结果是把日本给画丢了,昨天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差一点气成神经病。” 申桥也忍不住笑起来,对陈充实说:“我说你白天怎么上班没有精神,原来是晚上不老实睡觉。” 陈充实争辩说:“别听吴忧瞎说,我有轻度神经衰弱,有时候晚上失眠,睡不好觉。” “那好,咱们以后设置个夜班编辑,你专门负责晚上编稿子。”申桥指着桌子上的几页纸对陈充实说,“不开玩笑了,咱们讲正经事。你这一期交的稿子缺少统筹规划,比如致富典型这个栏目,冰下养螃蟹、林下养土鸡、山上养野猪,全是养殖类的内容,种植类的典型一个也没有。还有一点,文章里的字句没有很好推敲,像执着与执著、唯一与惟一、储藏与贮藏,用哪一个都不算错,但是,一份杂志里要统一,我们编辑部对这些词语的使用都有明确的规定,你编排的文章有的地方不合规范。” “最近家里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些分心走神,这一期稿子编得有些仓促。”陈充实心事重重地说。 申桥关切地问他:“家里没有什么大事吧?” 陈充实欲言又止。 “他家里发生军事冲突,‘正规军’和‘游击队’打起来了。”崔大林笑着对申桥说。 崔大林看到陈充实没有反对自己往下说的意思,接着对申桥往下讲:“小陈的爸爸原来在农村的时候是个能人,这您知道,但是进城发财当上煤矿老板之后就变了,什么事情都是一个人说了算,定了干,谁不听话就滚蛋。他天天胡吃海喝,挥霍无度,眼花了,心也花了,看上了手下的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女人也不是个正经东西,离过一次婚,她的威力是让男人不喝酒也能陶醉,与小陈的爸爸勾搭上了之后,像是一块被人咀嚼过以后吐在地上的口香糖,牢牢地粘在了小陈他爸爸的鞋底上。这个女人最近给小陈生了个‘小弟弟’,现在她与小陈的爸爸摊牌,以孩子的名分向小陈的爸爸索要八百万元现金和一套住房,小陈的妈妈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正与小陈的爸爸和这个女人闹得不可开交。” 申桥听了崔大林的话,点点头,同情地对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陈充实说:“你家里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你过去的生活太安逸了,遇到的挫折不多,一个人只有经历了生活的苦辣酸甜,才能体会到人间的百般滋味。你不甘心在家里当“富二代”,想出来自己闯一闯,这一点我非常欣赏。现在有些年轻人,总是喜欢躺在老爹的功劳簿上狐假虎威,或者是躺在老爹的存款折上坐享其成,他们不知道,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夫妻有还要再倒一次手,父母的官再大,总有下台退休的那一天,父母的钱再多,总有坐吃山空的那一刻,不劳而获的人都有软骨病,生活上无法自立,最后受害的还是自己,这就叫依靠自己万里征程,依赖父母有腿难行,强扭的瓜不甜,离开树的果子才说明它成熟了,我相信你主动避开优越的生活环境,也能够以一个成熟男人的心态和智慧去处理好家庭的矛盾。” 申桥发自内心的话,每个字都带有他的体温,让陈充实听了,心里觉得热乎乎的。 崔大林也在一旁劝陈充实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无万事如意。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看你最近总是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有些事情想开一些,多一点快乐,少一些烦恼,困了就睡觉,醒了就微笑,生活苦与甜,自己放调料。” 陈充实依然闷不乐的样子,忧郁地说:“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已经给我妈妈说了,我以后不会再花我爸爸的钱,他也没有我这个儿子。他的钱多有什么了不起,对我来说,银行巨额存款不过是一串没有什么意义的阿拉伯数字。” 申桥笑了,对陈充实说:“你先不要把话讲得那么绝情,他毕竟是把你养大的父亲。不过,我对你下决心以后不花爸爸的钱表示欣慰,你决心自强自立,失去一轮明月,将会得到满天繁星。”(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四)④ 编辑部的打字员姚淑芬今年三十一岁,两岁大的儿子是前夫留给她的“纪念品”。 孩子是夫妻和睦时的共同财富,也是反目时无法分割的财产,与丈夫离婚时,姚淑芬只要求自己带着儿子过日子,不要对方的抚养费,也不允许前夫过多地干扰她们娘儿两个人的生活。 姚淑芬现在觉得自己当时下的决心是对的,她早就发现与自己一样从农村出来到城里发展的丈夫,手里有了一些积蓄之后,先学会花钱,后学会花心,在霓虹灯闪烁的花花世界里晕了头、转了向。不少进城的夫妻都是这样,家里钱少的时候,共同奋斗,一起打拼,钱多了反而劳燕分飞,各奔东西。姚淑芬与丈夫的矛盾激化以后,两人不断地争吵、打架,家里的双人床经常成为拳击台,小儿子也可以经常不买票就能够欣赏到一场接一场精彩的男女混合角力比赛。姚淑芬结婚以后,心没有宽,但是体胖,力气非常大,她是雌性,但是,每一次与老公打起架来,比一头雄狮都厉害,总是把丈夫打得屁滚尿流,甘拜下风。 姚淑芬的前夫与姚淑芬结合已属二婚,最近听说他的第三次婚姻又出现了危机,姚淑芬说他的家里是“铁打的丈夫,流水的老婆”。 姚淑芬当年高中毕业的时候,只差几分没有考上大学,她勤劳能干,头脑灵活,离婚前与丈夫一起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游刃有余。前夫的公司缺少了吃苦能干的姚淑芬以后,每况愈下,风雨飘摇,员工几乎全都走掉了,现在只剩下三个人,他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朋友兼死党,女的是秘书兼情人,在资金上已经是入不敷出,捉襟见肘。 像前夫这样的人将来能会对孩子产生好影响吗?如果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那么,对有些人来讲,离了婚就是死里逃生。 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只有几岁的孩子在北京生存,艰难可想而知。姚淑芬与前夫一起做生意时赚了一些钱,离婚时分得了一些财产,她带着孩子生活,在经济上没有太大的问题,主要是心理上的负担太重。姚淑芬的妈妈让大女儿把孩子送回农村交给她带,姚淑芬不同意,她知道家乡人对留守孩子说过的几句话:世上只有妈妈坏,孩子生下不去带,儿女冷热少人问,跟着奶奶吃咸菜。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没有了父爱,再没有母爱。姚淑芬的妈妈可怜女儿,只好离别故土熟乡,来北京在女儿租住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里“蹲监狱”,每天洗衣做饭,照看小外孙。 姚淑芬与丈夫离婚以后,几个要好的姐妹都劝她趁年轻尽快再找个男人成个家。姚淑芬不以为然,她觉得自己对于再婚问题应该是慎之又慎。找男人不像找工作单位,当了别人的妻子,不能轻易辞职,也不能随便跳槽,结婚证对于夫妻双方,特别是对于妻子来说,是一张没有注明金额数量的“卖身契”,买她们身体的主子叫“家庭”。更何况现在不仅是自己要找个丈夫,也是要给儿子找个后爸。她后悔当初的轻率,没有看透前夫骨子里隐藏的东西。她也记住了崔大林给她讲过的一番话:不管别人怎样评价一个男人,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如果女人都像挑选自己的衣服一样挑选老公,那么,社会上将会减少很多不幸的婚姻。 当初来杂志社应聘的时候,主编看了姚淑芬的简历也不是太满意,他想找个手脚利索的小伙子当打字员。结果姚淑芬找到主编据理力争:“现在招聘司机要男的,招聘保安要男的,招聘厨师也要男的,以后是不是只有找老婆才要女的?” 主编止不住笑了起来,客气地对姚淑芬说:“作为用人单位,有些情况我们不得不考虑,女同志的家务事与男同志相比多一些,将来肯定会影响到工作。” “男人的家务事不多?家务事不多的男人只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干,都推给了女方。男人有什么了不起,生出来一个孩子出来让我们看看!” “话不能那么说!”主编看着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有点哭笑不得,对于面前的女人,他首先想到了“泼辣”这一个词,紧接着又想到了“能干”这两个字。 “话应当怎么说?我什么都不说了,先到医院去做个变性手术再来应聘好不好?” 姚淑芬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调侃的味道了。 主编也是个好脾气,他憋不住又笑了,想了想说:“那好,你明天来吧,先试用三个月!” 姚淑芬是个要强的女人,她与丈夫离婚后,不想再做生意,很快学会了用五笔字型打字,速度比一般的打字员都快,后来又利用业余时间学习平面设计,不久就可以取得大专文凭。 姚淑芬后来的实际行动,让主编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聘用姚淑芬之后,编辑部有了称职的打字员,也有了能应付正常工作的版面设计师。 为了省钱,姚淑芬在杂志社上班以后,依然住在通州原来租住的小房子里,每天早出晚归,坐地下铁上下班。在北京城里挤地铁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想坐没位儿,想站没地儿,张嘴呼吸都是别人吐出来的废气。车厢里人人站得笔直,个个挤得难受,睡着觉了都不会跌倒,有时候别人上下车,你也要不由自主地踮起脚尖来随人群移动。长久处于这种环境,罗锅都能把腰治好了,说不定还能培养出很多个优秀的芭蕾舞演员。不过,姚淑芬觉得每天挤两个小时的地铁真是不算什么,刚来北京的那几年,她每次回老家都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其实,“坐火车”这个说法并不确切,很多老百姓很多时候都是“站”火车,在几千里地的铁路线上,不情愿地向铁道部长肃立致敬。 姚淑芬平时生活简朴,但是吃什么都长肉,八十多公斤的体重在地铁上能占两个苗条淑女的位置。由于她性格开朗,大大咧咧,编辑部的几个年轻人都喜欢与她开玩笑。她刚到编辑部上班后不久的一天,费爱军吃过中午饭没有其他的事情,推开打字室的门对姚淑芬说:“圆小姐,我想问您一件事------” 姚淑芬说:“您记错了吧,我不姓袁。” 费爱军连忙说:“噢,对不起,对不起,您不姓袁,您是长------” 姚淑芬看到身材瘦小的费爱军脸上狡黠的坏笑,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觉得他对刚认识的女性有些过分,尽管心里不太高兴,依然满面笑容地说:“你是想说我长得圆吧?我这种体型充分体现了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这种身材在编辑部上班有些屈才。” “你说我应该去干什么?”费爱军嬉皮笑脸地问。 “你应该到蚂蚁养殖场去当挤奶员,摸不到蚂蚁肚子了也没有关系,再架一副梯子就是了。” 姚淑芬说完哈哈大笑。 姚淑芬一句话说得费爱军涨红了脸,他狼狈地逃到205室,对编辑部的其他几个年轻人说:“姚淑芬这个女人可是真厉害!”(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四)⑤ 有一次,陈充实给姚淑芬开玩笑说:“姚姐,你下午下了班回家,在通州出地铁站的时候,天都黑了,一个人走夜路不怕色狼袭击你呀?” 姚淑芬说:“我不怕色狼,是色狼怕我,色狼是狼,我是虎——母老虎,要是有哪个不识好歹的臭男人想打我的坏主意,我会打得他跪在地上磕头喊娘。” 姚淑芬说话刻薄,但待人实诚,编辑部里的人不管是谁,只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她不吝啬力气,也不可惜唾沫,热心帮助别人,该干的干,该说的说,干得让人高兴,说得让人诚服。 费爱军早晨喜欢睡懒觉,经常不吃早餐就赶公交汽车上班,姚淑芬对他说,经常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有时候就在自己从家里带的午餐里均出一个包子或者一个鸡蛋给他当早餐。陈充实家庭里的矛盾比较多,搞得他不厌其烦,工作也不太安心。姚淑芬有时把他叫到打字室,帮他出主意、想办法,还像大姐姐开导小弟弟一样安慰他。 陈充实有一次对费爱军说“姚姐这个人的确不错,是刀子嘴,豆腐心。” 费爱军赞许地说:“对,这个人嘴巴毒,心眼好,她的嘴是水果刀,不是杀人刀;她的心是热豆腐,不是冻豆腐。” 这一天,陈充实吃过中午饭,百无聊赖,看到打字室大开着门,便端着大水杯子走了进去。 “姚姐,中午了还在加班,不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呀?”陈充实问姚淑芬。 姚淑芬边打字边回答:“上午的活还有一点尾巴,算不上是加班,再有一小会就可以干完了,你不跟着他们几个人胡吹乱侃,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想与你聊聊天。哎,我听说你儿子很聪明耶,每过十二个月就长一岁。” “少给我套近乎,有什么屁快放!”姚淑芬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 “崔大林陪一个作者出去办事了,现在还没有回来,小吴和费编辑去吃中午饭也没有回来,我们那个屋子里的饮水机早上忘记换水了,从你这里借一杯热水喝。中午喝了一点白酒,吃了一盘熘肝尖、一盘夫妻肺片,有点口渴。”陈充实笑嘻嘻地说。 “原来你中午装满了一肚子猪下水,怪不得口渴。小陈呀,什么时候学会跟我客气了,‘借’我的水准备什么时候还呀?主编说过,因为下午还要上班,工作人员中午不允许喝白酒,你违反了编辑部领导的有关规定。” “会喝酒的人都有瘾,有时候憋不住,就偷偷地喝了一小杯。” “你既会抽烟,又会喝酒,本事不小啊,用咱部队内部的话说,属于‘复合型人才’呀。” “烟我早就已经不抽了,女孩子好像没有几个喜欢抽烟的男孩子,不过白酒还是应该喝一些,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 姚淑芬抬头看了一眼陈充实说,“你的酒量大小我不知道,喝茶水的‘水平’够高的,天天端着这么大的一个大茶杯子。” “茶杯子大了好啊,渴的时候泡茶,不渴的时候泡妞。” “泡出来的妞水分大,难道你吃亏还没有吃够吗?小陈,听大姐一句话,找女朋友不要只看长相,要看本质。你看看人家吴忧,女朋友虽然长相一般,体形较胖,但是一看就知道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 “我找女朋友并不是只看长相,而是把长相作为其中的一个重要条件。姚姐,说实话,像你这样的胖美人我也喜欢,关键是她要真心实意地跟我过日子才行,如果有谁愿意死心塌地的跟我过一辈子,我会真心对她好,也会用生命保护她的身体不受任何伤害,当然不包括。” 姚淑芬红了脸说:“你这个臭小子,在老家的时候是不是吃醋吃多了,说出话来怎么酸溜溜的。申主任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条件不错,你为什么不同意,还不是嫌人家‘丰满’吗!” “丰满的女人并不是都像您这样泼辣能干和通情达理,我的一个身材较矮的男同学以前也交过一个体态丰满的女朋友,有一次,他好意地对那个女孩子说,亲爱的,我以后给你多买些低脂肪的食品,看看你的体重能不能一年减掉五公斤。那个女孩子听了我同学的话很不高兴,回击他说,我以后也给你多买些高脂肪的食品,看看你的身高能不能一年增长十厘米!后来,那个女孩子说我的同学瞧不起她,就因为这句话,两个人竟然分了手。” “这件事情你的同学也有责任,他不应该伤害女孩子的自尊心。我刚才的意思是说,男孩子想与漂亮女孩子交朋友无可厚非,当女孩子在长相上没有达到你的要求时,也不要以为是自己吃了多大的亏。盲人耳朵灵敏,聋子眼光敏锐,丑女有才华,矮男志气高,都是对自身缺陷的一种弥补,很多人在很多时候,有所失也会有所得。当然,丑女和矮男在一起混日子的也有不少。“ “你不是在说费编辑吧?他身材矮小,生活上吊儿郎当,但是在工作上比较专心,我看你平时对他挺关心的,经常把自己带的午饭均给他一些当早餐。” “我是看他瘦得可怜,身上连皮带肉还不够夹一个烧饼。” 陈充实笑了笑,呷了一口茶水对姚淑芬说:“姚姐,说实话,我在谈过几次恋爱之后,觉得现在的女孩子特复杂,这应了有人说过的那句话:女人的心,大海的针,让你看不清,摸不透。” 姚淑芬干完了手里的活,收拾着桌子上的东西对陈充实说:“不是现在的女孩子太复杂,是社会太复杂,社会复杂了,生活在社会上的女孩子或者男孩子都会变得复杂。能看懂这一点,说明你长大了,只有看透了这一点,才能说明你成熟了。” “姚姐说得很对,社会上的有些事情,我虽然没有看透,但是能够看清,看清的事情多动脑筋想想就能慢慢看透。我爷爷说过,噢,再过两天就是四月五号了,首先祝他老人家清明节快乐!我爷爷说过,动手不动脑,饭都吃不饱。我有时候也在想,知道的不能全说,看到的不能全信。对待女人更是要注意,有些事,你要假装不知道;有些话,你要假装没听见;有些人,你要假装对她好------” “小毛孩子,把开裆裤缝起来就想冒充大人,别在我面前说这些话,告诉你,我情窦初开的时候,你没有断奶,撒尿还要别人把呢。喝水喝足了吧,赶快回到你们的办公室去休息一会,我也该休息了,咱们下午还要上班呢!”(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四)⑥ 姚淑芬在打字室里准备有一张折叠床,她每天中午都要抓紧时间躺一会,养精蓄锐,下午下班回到家里以后,还有一大堆家务事等着她去干呢! 陈充实端着大茶杯子,知趣地离开了打字室。 陈充实端着从打字室“借”的一杯水,回到205室,看到崔大林正在往饮水机上换水桶。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陈充实问崔大林。 “我上午出去的时候就知道办公室里的饮用水该换了,怕你没有喝的,吃过中午饭就赶快回来‘抗旱’。” 吴忧跟着费爱军也走进屋里,他听到崔大林说的话,对陈充实说:“你也太懒了吧,将来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讨饭吃都讨不到热乎的。” 陈充实脸上笑眯眯地说:“那正好,我最喜欢吃冷饮。” 费爱军说:“小陈同学这辈子还会讨饭?家里的钱多得能买‘鬼推磨’。” 吴忧看了看门外,低声笑着又对崔大林说:“你是不应当担心小陈同学喝不上水,他会‘借’,正好找个机会到姚姐那里去调一会情。” 陈充实把办公室的门关好,反驳吴忧说:“你是孕妇生孩子——血口喷人,我对姚姐很尊重,一直把她当大姐姐看待。即便她与我条件相当,我也不会对她动心,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现在有一种新说法叫作‘既然窝边就有草,何必再到别处找’,也就是有些人常说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找异性同事做朋友知根知底,能省去很多相互猜测和彼此揣摩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哎,对了,费编辑与她条件差不多,我看你们俩配对比较合适。”吴忧转向费爱军说,“你三十岁,她三十一岁;你身高一米,她身高一米六五;你体重九十多斤,她体重差不多也是九十多斤------噢,我说的是九十多公斤。” 费爱军满面通红地说:“小吴这小子表面上看着挺老实的,其实心里蔫坏!” 吴忧一副认真的样子说:“我不是蔫坏,是为你着想,你要是与她结了婚,早饭不用再吃菜包子和煮鸡蛋了,她的很丰满,随便一挤就是一杯‘特仑苏’”。 费爱军反击吴忧说:“我不像你,有奶便是娘,没奶连阿姨都不叫一声,你要是想占她的便宜,可以认个‘干妈’。” 崔大林压低声音说:“咱们开玩笑归开玩笑,说实话,姚姐这个人确实不错,如果让我夸她一分钟,我可以连着说六十个‘好’字,她身上保留着很多农家女人的优良品质,泼辣能干,勤俭持家,孝敬老人,谁能娶了她,真是一家人的福气。” 费爱军红着脸说:“说实话,她嫁给我这样的人不合适,从我目前的经济条件来看,自己顾自己还差不多,再养活一个人就困难,再养活两个人根本不可能。” “谁让你养活了,人家也有两只手。”陈充实这一次似乎要帮吴忧说话,面对着费爱军表达自己的观点,“姚姐现在富态,正像有人说的,孤独使人发胖,那是寂寞在膨胀,说不定结了婚以后她就会瘦下来。” 吴忧说:“富态的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好,有的人喝凉水都长肉,你不要指望她会瘦下来。我的女朋友常莹上大学以前就是又胖又丑,她能吃能睡,当然也能干,学习成绩非常好。上中学的时候有个同学给她出主意说,她家邻居老拴家的猪圈特别脏,谁见了谁恶心,胖人要是每天去看三次,食欲没有了,体重也就减下来了。她照那个同学讲的办法每天去老拴家的猪圈参观,结果她天天看猪,自己的食欲没减下来,猪看了她反而不吃食了。” 费爱军用手指着吴忧说:“你这个吴忧,谁的洋相都出,连自己的女朋友都不放过。你别再为别人的事情担忧了,我将来准备找个独生女做朋友,找独生女的优点很多,‘单独二胎’已经放开了,‘全面二孩’放开也为时不远,独生女孩以后将成为‘珍稀动物’。现在娶了独生女孩,除了可以多生一个小孩子以外,还有以后的丈母娘不会拿你与其他的女婿做比较,你也不用在几个女婿孝敬丈母娘的比赛中弄得精疲力竭。” 崔大林在一旁说:“费编辑的想法最现实,独生女儿父母的钱也是独生女儿的钱,将来继承遗产的时候可以吃独食,用不着与别人打架。” 费爱军不好意思地说:“找独生女儿也不是只有优点没有缺点,在我国当前福利制度不完善和养老设施不健全的情况下,独生女儿瞻养老人的任务很重,搞不好你刚结婚就成了家庭敬老院的服务员,而且这种服务员不领工资,没有节假日,不能随便辞职,服务态度还必须端正。这些问题你不得不考虑,我要是相亲节目的男嘉宾,首先要看女嘉宾的‘家庭背景’那一栏。” 崔大林说:“你要是这样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老老实实在光棍汉队伍里待着吧,在外边看别人成双成对,回家里一个人蒙头闷睡。” 费爱军辩解说:“我三十岁了还在打光棍,不是因为考虑得多,患得患失,而是由于自然条件比较差。” 吴忧不同意费爱军的说法:“你自然条件怎么差了,不就是身材矮一些吗,身材矮怕什么,武大郎还能找个潘金莲呢!你脚底下垫几捆钞票,马上就会在有些女人的眼睛里变得高大起来。你知道现在为什么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现象比较多吗?因为有些女人‘视金钱为粪土’!”。 费爱军反驳吴忧:“你说的不是普遍现象,现在不少女孩子并不把男方的经济状况作为唯一的条件,她们既想开宝马,也想骑白马。” “你们俩说的都有道理,也都不全面,女孩子嫁人,有的侧重看门楼,有的侧重看人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崔大林在一旁和稀泥。 “哎,对了!”费爱军朝向大林说,“我爸爸的一个老战友的独生女儿现在正在国外念书,她与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想在国内找一个家庭条件比较差、曾经吃过苦、个人素质好,在长相上又说得过去的男朋友,我看你的条件比较符合。” 崔大林红了脸:“你说什么事怎么总爱把我扯上?” “我讲的是真事。”费爱军认真地说,“你如果有意,我会积极促成这件事情,事成之后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陈充实在旁边凑热闹:“费编辑把好事办成了,我去给大林当伴郎。”(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四)⑦ 崔大林不好意思地对其他几个同事说:“时间不早了,咱们今天的相亲会就开到这里吧,下一个节目,去厕所‘泄洪、排水’,准备上班。” 陈充实站起身来说:“大林讲得对,要不然,一会儿‘烦死人’又要来检查督促我们了。” 崔大林在生活上比较简单,租住的一小间地下室里,只能放一张单人床、一张三屉桌,再加一个半截柜,每个月的租金只有六百块钱。 吴忧在杂志社附近居民宿舍楼的一个套房里租了一个床位,每个月租金九百块钱,他羡慕崔大林租住的房间便宜,有一次问崔大林:“我现在要经常与女朋友约会,想租一间便宜的地下室单间,暂时还没有租到,你那个九平方米的房间能再均给我一半,隔分成两个小单间吗?” 崔大林与吴忧开玩笑说:“你如果能把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隔分成两个二十岁的大姑娘,我就能。” 崔大林多数时候在部队大院的职工和家属小孩餐厅里就餐,有时候跟同事们一起到附近的小饭馆里吃饭,也都是买便宜的饭菜,不过,他觉得这已经比在大学食堂里的伙食强了不少。大学食堂里的师傅们经常把学生们当成下蛋的母鸡,让他们的碗里少不了沙子,以免年轻的饲养对象缺少钙质、下出软蛋。今天的晚饭崔大林在一个路边小店花了八块钱,吃了三两米饭、一盘雪里蕻炒黄豆和一碗大米稀饭。稀饭有点凉,黄豆有点生,他回到租住的地下室里,觉得肚子里有点不太平,放了两个响屁,打了一个饱嗝,身体的a面和b面都发出了不太动听的声音。大林觉得的肚子里稍微舒服了一些,但是,屋子里的空气质量急剧下降。 大林把房间的门打开一条缝,一股带着霉味的潮湿空气毫不客气地挤了进来,他不管那么多,躺在床上开始打电话。 打电话的费用是崔大林生活中比较大的开支项目。 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崔大林一般一个星期给弟弟二林打一次电话,二林在县城的包工队干活的时间比较多,一个月回家不了几次,大多数时间只有爸爸妈妈两个人在家里,他不太放心。二林告诉他,爷爷奶奶在世的时候,爸爸忙里忙外,显得身强力壮,两个老人去世以后,他像遭了霜打的庄稼,整天萎靡不振,好像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被老人们带走了,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愣,有时还偷偷地抺眼泪。妈妈不善言辞,不知道怎样安慰爸爸,有时候陪着他干坐着,有时陪着他流眼泪。前几天爸爸说肚子里不太舒服,二林知道村子里地下水严重污染以后的这些年里,村里生怪病的人比较多,害怕爸爸也得了那些不好治的病。医院是老百姓唯一能够用钱换命的地方,而他们缺少的恰恰是钱,村里有的人生了病以后不愿意到大医院做过多的检查,或者查出病来也不想花大钱去治,只是躺在家里买点廉价的药,自我安慰或者自生自灭。崔长兴开始也不愿意花钱去医院检查,二林与柱子一起劝他到县医院去了一趟,做了些简单的检查,医生说他只是一般的胃炎,二林的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大林几乎每次给二林打过电话都心情沉重,他原来总是想自己能多存点钱,准备以后为父母养老,或者是先将家里的房子进行彻底翻修,最近一段时间,他头脑里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想法,就是利用自己学习的知识和掌握的信息,回家乡发展。回到家乡,可以照顾父母,也可以带动乡亲们致富,更重要的是可以发挥自己的优势,但是,他不知道怎样才能做通爸爸的工作。 大林与柱子通话大多是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进行的,柱子告诉大林,县里乡里的领导都要换届,由于上边督促得紧,他们的作风以过去相比,有了不小的改变,前几天还有人到村前的清凉河做过调查,听说市里县里都有意解决河水污染问题。柱子还对大林说,他最近刚谈了一个女朋友,是邻村的一个小学老师,长相一般,人品不错。 大林一听柱子讲出他刚谈的女朋友的名字,就说这个女孩子他也认识,她在高中上学时低自己两届,大林并且对柱子说,自己对她的印象不错。 柱子对大林说,他也劝说过二林,让他趁现在年龄不是太大,抓紧时间谈一个女朋友,条件差不多就行了,越等越被动。目前农村有点能耐的女青年都外出打工去了,她们当中的很多人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由于资源奇缺,应了有人说过的那句话,再丑的姑娘也可以结婚,再帅的小伙也可能单身,现在的农村,找不着对象的小伙子不在少数。 大林问柱子奶奶的情况,柱子说奶奶的身体还可以,只是说话投机的同龄人越来越少,感到有些孤独,不过,她现在对电视比以前感兴趣了,有了新的消遣内容。“奶奶有一次问我,电视里啥人都能进去吧?你看看‘清光大道’原来的那个‘召集人’,模样长得不咋地,就识五个数,还只会倒着数,天天没大没小地在那里胡说八道,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出事。” 大林听了柱子的话,止不住笑了起来。 “有一次她又问我,以前那个留着女人头发的男人怎么也见不着了?六加一等于几都算不清楚,也能上电视?不过他说话倒是挺逗乐的。”柱子接着对大林说,“我知道她问的是谁,对她讲,人家早就辞职不干,到学校当老师去了!老人家听了以后表示理解,对我说,他是累的受不了啦,天天夜里头加班,连剃头的空都没有!” 大林与柱子通过电话,心里在想,时间过得真快,好像是没有几年的工夫,男孩子的胡须拔地而起,女孩子的横空出世,当年的小孩子都长大成人了,那个当年扎着牛角辫的小姑娘肯定早已不是破土的春笋,而是挺拔的修竹了,并且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叔伯兄弟媳妇了。 柱子有了女朋友,大林又开始为二林忧虑。 大林本来还想给赵连明也打个电话,看到手机里的话费已经不多,也就算了。 前几天赵连明告诉大林,县政府确定在县城建一所敬老院,民政局局长推荐他参与筹建,大林今天主要是想问问他到县里筹建敬老院的事情进行得怎么样了。 夜已经深了,大林关好房门,又看了一会报纸,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五)① 春姑娘莲步轻移,姗姗来迟,不慌不忙地在空中纺着雨线,在地上织着绿毯。 柳树和杨树都躁动不安,争先恐后地在枝头展现新绿,只有槐树和榆树还沉睡不醒,依然在和煦的微风里做着美梦。 莲花池似乎是已经老了,春风一吹,皱纹满面。 莲花池岸边的晨练者,大多数是老年人,他们有的在快步走路,有的在做健身操,有的在放风筝,有的在踢毽子、打乒乓球,更多的是在多种健身器材上做各种动作。 杨传福和费元青一般是早上起床洗漱以后先到莲花池公园,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围着池水快步走四五圈,然后再回到家里吃早饭。 两个人刚走到第三圈,一个迎面慢跑的老人停下脚步给费元青打招呼:“费教员您好,好久不见了!” “苟处长您好,现在怎么也是自己一个人早上出来锻炼,好长时间不见你带着小外孙出来玩了?” 费元青也与杨传福一起停下来,与他搭话。 “小外孙去年秋天到中关村附近的奶奶家上小学去了,我去幼儿园接送他的任务圆满完成,现在‘失业’了,也失落了。”苟处长说。 费元青同情地对苟处长说:“这是正常现象,没什么可失落的。我的小外孙现在也不乐意跟我出来玩了,有时候还给我犟嘴,我对他说,你不要总是不听姥爷的话,姥爷的话讲的都有道理,你知道吗,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小外孙反驳我说,姥爷也不要不听我的话,你知道吗,我吃的糖比你吃的盐都多。我吓唬他说,你要是再这样气姥爷,姥爷就活不长了。小外孙说,姥爷净骗人,你的身体这么棒,能一直活到死!” 苟处长笑了笑说:“带小孩子非常有意思,有一次,我的小外孙对我说,姥爷姥爷,你现在退休了,天天在家里闲着真好,我也想退休,不去幼儿园了。不管怎么说,与孩子在一起待久了就有感情,也会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分开以后还真是让人想得慌。” “小外孙毕竟有一个‘外’字,在姥爷家是临时暂住,回爷爷家是‘物归原主’。不过没有关系,咱们在家里失业了,到公园里来‘再就业’。”费元青用安慰的口吻劝说苟处长。 费元青说完,把苟处长介绍给杨传福说:“这位是苟处长,原来在北京军区联勤部工作,联勤部机关举办干部培训班的时候经常请我去讲课。苟处长调为技术七级以后就退休了,他的小外孙与我的小外孙年龄差不多,以前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带孩子来这里玩的时候经常碰面。” 杨传福客气地与苟处长握了握手。 费元青又向苟处长介绍杨传福:“这位是‘杨局’,我的首长。” 杨传福红了脸,捅了一下费元青说:“我是你的左手掌还是右手掌?” 苟处长好像也是个爽快人,看到杨传福有些难为情,哈哈地笑着说:“不管以前在职的时候是这个长或是那个长,退休以后都是家长,普通老百姓一个,你们看到没有,那边练习压腿的两个老同志,一个是国家发改委的司长,一个是空军政治部某部的副部长,他们除了退休金比普通老百姓高一些,有病了可以住干部病房以外,其他的地方与下岗职工没有太多的区别。在这里,谁的身体好,谁的孩子有出息,谁的家庭和睦,谁就会被别人羡慕,过去的职务高低、收入多少,并不是被人羡慕的理由。” 苟处长的话说得杨传福和费元青直点头。 又有一个满面红光、头发乌黑的老人大幅度地摆动着胳膊快步走过来,费元青热情地给他打招呼:“老乡,坚持得不错啊!” 对方停下脚步,高兴地对费元青说:“听说你最近辞了出版社的工作,这就对了,退休就要好好休息,生命有限,钱赚不完。我回江南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刚回来,换个生活环境心情格外愉快,特别是回到从小长大的故乡,就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和少年时代。过去我们总觉得农村贫穷落后,现在感到农村处处都充满了诗意,猪圈里躺的是天蓬元帅,花丛里飞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吃的是绿色食品,呼吸的是新鲜空气。有些事情想想很有意思,小的时候躺在家乡的打麦场上,对着夜空遐想,什么时间能到北京住上几天,晚上睡在候车室、马路边都没有关系,能够看看天安门,瞧瞧故宫,逛逛动物园,一辈子也算是没有白活。当你真正在北京住了几十年之后,又总是在想,什么时间在家乡的农村建一个小院,盖几间砖瓦房,养一群鸡鸭,种几畦蔬菜,夏天在树荫下,冬天在火炉旁,与家人聊天,与乡亲唠嗑,那是神仙过的日子啊!所以,我现在每一次回到老家就不想再回来,有人说得好哇,人世间最美的风景,是久未回家的那条路,我刚回到北京来,就又期待着下次再回去。” 费元青怕几个人站在路边影响其他人走路,往旁边拉了拉自己的老乡,问他:“在家里这段时间身体还好吧?” “还好,不过我在家也是挺忙的,探亲访友,故地重游,同学聚会,拜见老师,一个半月时间不到,头发全白了。” 费元青看了看老乡的满头黑发,不解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不上去理发店呗,回到北京一染,又全黑了。” 费元青嘘了一口气说:“你这个家伙,就喜欢耸人听闻!” 费元青刚要把杨传福和苟处长介绍给自己的老乡,他的老乡握着苟处长的手,惊喜地说:“您是北京军区联勤部的苟处长吧?在老费女儿爱琴的婚宴上,咱们俩坐在一张桌子上,还互相敬过酒呢!” 苟处长也连忙说:“对,对,我看着你也有些面熟,人老了记性不好,您贵姓?” “我不敢说,怕您吃了我。” 苟处长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噢,我想起来了,您姓史!” 杨传福在一旁也忍不住笑了,对费元青的老乡说:“老史别害怕,现在城里的狗不(史),都改吃狗粮了。” 老史不等费元青介绍,就热情的与杨传福握握手,友善地说:“这位应当是老弟吧,我原来在丰台区政府工作,退休已经七八年了,认识您很高兴!” 杨传福客气地说:“我姓杨,今年六十二岁。” 老史说:“不好意思,我比您多吃了几年干饭,快七十岁的人了,属鸡的。”(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五)② 费元青在一旁给老史开玩笑说:“现在禽流感闹得这么厉害,你还敢说自己属鸡?” 老史也与费元青开玩笑说:“照你这样说,现在北京市的雾霾天气这么多,姓费(肺)的也不要轻易到户外活动。” 老史看到杨传福在一旁笑着看他与费元青说话逗乐,解嘲地说:“我和老费是老家同在一个县的老乡,也是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了,在一起就喜欢老来疯、穷开心,杨老弟年轻几岁就是不一样,脸上气色不错,头上一根白发都没有。” 杨传福笑了起来,对老史说:“你是在夸我的染发剂选得好吧,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有几个头发不白的?” 老史好像也是个健谈的人,听了杨传福的话,感慨地说:“人老了不能不服老,但是要不怕老,春天鲜花美艳,秋天果实香甜,早晨朝阳似火,傍晚红霞满天,各个季节和各个时段都有不同的精彩。我觉得老年人都应当做到‘三要’,就是‘一要笑,二要闹,三要俏’,笑是心情舒畅,闹是朋友常聚,俏就是时尚爱美,不是有一个词叫做‘老来俏’吗,染发也是老来俏的一种表现。元青是个好同志,很多方面都做得非常好,但是在这一方面做得不敢恭维,老伴走了以后不能天天伤感失落,更不能自暴自弃。振作精神,注意仪表,梅开二度,枯木逢春,说不定哪一天哪一个半老徐娘就看上你了,你也可能会爱上她了,如果你要总是为失去的太阳流泪,就会连欣赏月亮的机会也错过了。” “到底是北京市作家协会的会员,说出话来像诗朗诵。”费元青面孔红红的对老史说,“人老了毛病也就多了,年轻时啃半熟排骨,年老时吃猪血豆腐;看书时眼睛离书越来越远,撒尿时身体离便池越来越近;晚上躺床上睡不着,白天坐沙发上打瞌睡;眼前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忘不了;孩子不在身边孤独,孩子在身边嫌闹。我有的时候,主要是天凉的时候,都不敢到公共场所去,清鼻涕好像总也擦不干净,拔丝苹果似的。你说说像我们这个德行,还俏什么俏,等着翘辫子吧!关于找老伴的事,别人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其他的女人,但是,我宁可十次‘错过’,也不敢有一次‘过错’,如果看错了人,不是坑了我一个,而是害了我全家。” 苟处长说:“我年轻时也是个文学爱好者,发表过一些小文章,对作家一向很崇拜,觉得老史同志的话讲得很有道理,也很深刻。经常在这里锻炼的老同志,相当一部分都具备了‘三要’的条件。有一句话叫岁月不饶人,他们是人不饶岁月,六十岁的时候长得像五十岁差不多,七十岁的时候活得像六十岁一上样,与自然规律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也有一些老同志有些事情总是想不开,跟过去过不去,也跟自己过不去。还有的老同志总说自己活得辛苦劳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没有衣食之忧,不用四处奔波,其实有些人说的‘累’,不是身累,而是心累,他们不是杞人忧天,就是瞻前顾后。” 杨传福附和着苟处长的话说:“我也觉得刚才老史同志的话讲得很好,老费找老伴的事我也劝说过他,一个人应当懂得,世上有些事情,不是做了后悔,而是不做遗憾。另外,我觉得,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但是,如果天天悲哀或者无聊地活着,那就太漫长了。” 费元青有些无奈地说:“站着说话不腰疼,劝别人的话都是说着容易,有些事搁到自己身上就是另外的情况了。” 老史有点不客气地对费元青说:“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有的人不是没有悲伤,而是学会了遗忘,我即便有你那样的经历,也会比你现在乐观。人生除死无大事,其实,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即便是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大事情。人世间没有永久的居民,你活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最后也要走,也要离开这个小区,也要离开这个城市,也要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说世间有什么永久的话,那就是每一个人最后都要被派出所永久地注销户口。既然世人有生也有灭,既然死亡对所有的人都不可避免,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人生好比一个舞台,你表演完了自己的节目,就要谢幕,把舞台让给后来人去表演,我所说的‘后人’,当然也包括你自己的子孙。人们常说红白喜事,就是说人该生生出来,该死死过去,都是必然,都是好事,说不定我们在人间演出成功,马克思在那边还要给我们开庆功大会呢!” 苟处长说:“老史讲得好,作家嘴里说出来的话寓意非常深刻。我自己觉得也是这样,人的睡觉和死亡都是休息,一个是暂时的休息,一个是永久的休息,都属于自然现象。我还有一点不同的看法,就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人是不会‘死亡’的,你的儿孙在延续你的生命,儿孙健康地生活,你就等于吃了唐僧肉,可以长生不老。” 苟处长的话说得杨传福心里酸酸的,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什么时间结婚,何时才能有孙辈。 费元青似乎不同意苟处长的说法,对他说:“我现在基本吃素,过去爱吃肉,现在很少吃,唐僧肉怎么了,说不定里边也有不利于人体健康的添加剂。” 几个人站在路边聊了好一会,老史看了看手表对另外其他几个人说:“我上午还有点事,不陪几位说话了,咱们以后见面再聊!” 老史的老伴也姓费,是老史大学时的同学,费元青叫她“大姐”。看到老史要走,费元青让他一定“向费大姐问好”。老史对费元青说:“你大姐原来爱看电视剧,陪着里边的演员又哭又笑,现在倒好,孙子成了家里的影视明星,吵闹哭叫都成了她爱看的节目,明年孙子上了幼儿园我们才能轻松一些。你大姐最关心的还是弟妹去世以后你什么时间再找个老伴,她在我面前念叨过好几次,我还是刚才说的那个意思,碰到合适的不要错过机会。你刚才讲的话我有不同看法,一个人有了‘过错’可以改正,对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会失不再来,在人生道路上,最大的‘过错’就是‘错过’,错过一次,遗憾终生。” 费元青听了老史的话,没有再争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老史走后,苟处长也说有事走了,杨传福和费元青继续围绕着池水走步。 “通过刚才与两个老同志聊天,我觉得很受启发。”杨传福边走边对费元青说,“他们的有些话很多都是人生经验的总结,值得深思。我们都应当丢掉包袱,轻装前进,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人有的时候要舍得丢掉,有舍才有得,舍是学问,得是本事。怎么样,咱们也回家去吧。明天中午我因为有个老乡聚会,早上就不再陪你出来走步了,咱们后天早上老时间、老地点见面,一起再到这里来锻炼。”(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五)③ 杨传福与在北京工作的一些有一定职务、有一定地位的本县老乡们,原来每年都可以至少见一次面,因为家乡的县驻京办事处每年都会把他们召集在一起,由县里的主要领导专程来北京介绍家乡一年来的发展变化,也请他们对家乡的建设提一些意见和建议。当然,那些手中有权有钱的在京工作人员,也会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们介绍一些项目,争取一些经费。县驻京办事处撤销以后,类似的活动无人组织,一些情投意合的老乡们为了保持联系,轮流做东,不定期地聚在一起,见个面,吃顿饭,吹吹牛,聊聊天,自行安排一个相互交流的机会。 今天做东的是在某证券公司当过总经理的老殷,老殷虽然也已经退休了,由于在职的时候打下了雄厚的经济基础,招待老乡们吃个便饭、喝个小酒,那是小意思,这一次他安排老乡们相聚的饭店位于公主坟地区繁华的商业区,条件非常不错,据说相当于四星级宾馆。 杨传福还是在职时候的老习惯,不管参加什么活动都喜欢打点提前量。不过,今天他赶到饭店的时候,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乡已经先他而到,坐在豪华包间里的沙发上开始喝上龙井茶了。 “哟,局长驾到,你参加聚会向来是提前到达,今天怎么晚了一会,是不是汽车在路上被堵了?” 坐在沙发上正陪着几个老乡们说话的老殷看到杨传福,连忙站起身来,拔掉嘴上的烟卷招呼他。其他几个老同志与杨传福都很熟悉,也赶快从座位上站起来向他问好。 “是啊,我坐的‘气’车今天可真是够气人的,路上倒是没有堵,但是两次掉链子,一次坏蹬子。” “啊!你这么‘高级’的领导干部还骑自行车过来?” “我离这里不是太远,所以今天是骑自行车过来的,要是再近一些,我就步行走过来了。我差不多每天早上在附近的莲花池公园快步走一个多小时,晚上沿着复兴路再走几站地,现在十里八里的路程不在话下,既节约能源,又锻炼身体。”杨传福笑着说。“上一次去一个战友家里聚会,那个战友问我,我们这里车位紧张,送你来的汽车停在了什么地方了?我说没有人送我,我是自己来的,车就停在你们楼下的自行车棚里。他对我说,你真不简单,什么时候学会自己开车了,不过,自行车棚里怎么能停得下汽车,你的汽车排量是多少?我说我的车是自行的,所以停在自行车棚里,我骑在自行车上边,放屁的时候有排量,不放屁的时候就没有排量。” 老殷笑着说:“杨局长真是个全才,当战士的时候三个轮子的车会蹬,当领导的时候四个轮子的车会坐,现在退休了,两个轮子的车也能骑。我听说一个段子,一帮老同学聚会,当年学习好的都是骑着自行车去的,当年学习差的都是开着汽车去的。咱们这里也与段子里讲的情况差不多,每次安排活动,当年当过领导的老同志骑自行车的比较多,从来没有当过领导、相对年轻的同志开汽车来的是多数。” 几个人正在说笑,又一个灰白头发的老同志满头汗水地快步走进包间。 老殷迎过去握住他的手说:“哟,崔书记,你是我们老乡们聚会的积极分子,今天怎么也姗姗来迟?” “别提了,走到半道上轮胎坏了!” 被老殷称为“崔书记”的老崔抺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他是北京市某个街道办事处已经退休的党委书记,也是杨传福他们这帮老乡中的活宝,喜欢与人说笑。 “原来是有人开车送你,司机呢?”老殷问。 “我已经退休了,儿子在外地工作,谁还会开车送我?” “你也是和杨局长一样骑自行车来的?”沙发上已经没有位置,老殷从餐桌旁拉过来一把椅子,自己坐在上边,把沙发让给了老崔,又接着问他。 老崔在沙发上坐下来说:“我也不是骑自行车来的。” “那轮胎坏了是怎么回事?” 老殷奇怪地问他。 老崔把一只脚抬起来说:“你们看到没有,我的鞋子后跟是用旧自行车轮胎钉的掌,由于穿的时间长了,走到半道上一只鞋子上钉的掌掉了,我是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的。” 坐在沙发上一个姓廖的老人说:“老崔你真够抠门的,每个月那么多退休金还舍不得买一双旅游鞋!” 老崔说:“我不是舍不得买旅游鞋,天生一双汗脚,穿上运动鞋一走远路,脚丫子就在里边出汗打滑,所以,我走长路的时候都是穿布鞋。” 杨传福对老崔说:“老崔大哥到底是做党务工作的,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发扬得不错,我一看你身上这件宽大的外衣,就知道也是捡儿子的淘汰装备。” 老崔并不难为情地说:“杨局长这话还真是说对了,不瞒你说,我退休七八年时间了,基本上没有买过新衣服,每当我说没有什么衣服穿的时候,我的老伴就会到儿子穿过的旧衣服堆里去翻。一边翻,嘴里还会一边不停地念叨,这件衣服八成新,你再穿个三五年没问题;这件衣服的样式还不过时,你穿上肯定好看。” 杨传福听了老崔的话,笑着说:“你儿子那么富态,你这么‘苗条’,真不敢相信嫂子会让你捡他的旧衣服穿。” “谁说不是呢!”老崔说,“我穿上儿子的旧衣服,对老伴讲,这件褂子的袖子有点长,老伴说,袖子长一点怕什么,挽起一段不就得了;我又对老伴讲,这条裤子的裤腿有点肥,老伴说,老年人裤子肥点好,起坐都方便。在老伴眼里,儿子穿过的衣服,好像每一件当初都是为我量身定做的。我穿着不合体的衣服招摇过市,别人说了好听的,我心里乐滋滋的,别人说了不好听的,我心里就有气。回到家里抱怨老伴,对她说,我们俩退休费也不算少了,你怎么总是让我捡儿子的旧衣服穿。老伴说,能捡儿子的旧衣服穿是你的福气,如果咱们的孩子是个女儿,我就捡她的旧衣服穿。你们听听,按照老伴的说法,我倒是成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了!” 老崔的话把满屋子的人都说笑了。 杨传福对老崔说:“我早就听说嫂夫人是个节俭持家的好内助,真是名不虚传。” 老廖喜欢与老崔开玩笑,对杨传福说:“话说明白一点,他是怕老婆!他看到老婆发脾气,脸都能吓绿了,别人还以为是苦胆外渗,老婆随便说一句‘不过了,离婚!’能把他吓得半个月不敢大声说话,天天撅着屁股干活,夹着尾巴做人。在他们家里,他是一匹马,他老婆是骑手;他是一辆车,他老婆是司机;他有自己的一张嘴,不过,与长在老婆的脸上差不多。” 杨传福说:“现在怕老婆不算是什么丢人的事,而是新社会的一种新风尚,这也是男人尊重女人的一种表现形式。过去怕老婆的男人像三条腿的蛤蟆一样稀少,现在不怕老婆的男人如五条腿的青蛙一样珍贵。”(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五)④ “谁说我是怕老婆,最多是老婆不怕我!”老崔笑着反驳老廖,并指着老廖以攻为守地对其他人说,“我不像他,典型的大男子主义,在家里一向是甩手掌柜,什么事情都不想干。他老婆抱怨家务活干不完的时候,他还安慰他老婆说,‘唉,真是没有办法,如果政策允许,我再找个小老婆帮助你一块干’。哎,你们发现没有,老廖现在是越活越年轻,越来越漂亮了。” 老廖张开嘴,指着刚安装的两颗假牙说:“我年轻什么,漂亮什么,不就大门口新增加了两个‘保安’吗?” 老崔说:“我说老廖年轻没有错吧,他才刚刚开始‘换牙’。” 老廖红了脸,指着老崔脑袋上的一片霜雪说:“你比我还年轻,大伙看看他这‘少白头’。” 老殷笑着对两个老乡说:“你们两个人都还算年轻,有句老话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如今是,人活七十小弟弟,过了百岁才稀奇,八十岁、九十岁才能言‘老’,何况你们两个现在还都不到七十岁。” 被老殷请来聚会的老乡们因为相互年龄都差不了多少,大部分都退休了,他们之中,有国家机关原来的司局级领导,也有公司的老总、经理,还有从老家来北京闯荡的成功人士,以前在部队工作的退休干部只有杨传福一个人。 退休的老人们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老朋友们相聚,让岁月沉淀下来的友情充填晚年生活的空隙。他们见了面,不像在职的干部,问工作、谈事业,也不像企业和商界的人士,论市场、说生意,更多的是询问身体怎么样、心情好不好?要不就是拉家常、说笑话。他们通常每年见一两次面,每个人的面孔都是一副变化的风景,装点风景的师傅叫“时光”。 杨传福笑着对老崔说:“你年纪不算太大,把白头发再染一染,看上去至少还能年轻十岁,昨天我在莲花池公园碰到几个熟悉的参加晨练的老同志,他们的头发都染了,并说这叫‘老来俏’。” 老崔说:“我前几年也染过,后来老伴对我说,你一不谈朋友,二不搞对象,染那么漂亮让谁看,我不嫌弃你就行了呗!老年人头发白是自然现象,是一个人老练成熟的象征,如果你对人生充满自信,不把年老当一回事,满头白发就不是昭示衰败的秋霜,而是预兆丰年的瑞雪,你就会在精神上越活越年轻。” 老廖说:“经常在办公室写文章的人,说出来的话到底与别人不一样,充满了诗意。” 几个人正在说笑,参加聚会的一位老乡老方最后也进了餐厅。 老方的身体不是很好,脸上总是盘踞着不退的病容。 老殷与老方打过招呼以后,又拖过来一把椅子让他坐下来,关心地问他:“你路远不太好走吧,说话鼻子有些发齉,是不是着凉了?” “我前几天患重感冒,昨天还头痛得厉害,今天稍微好一些了。”老方说。 老崔在一旁说:“老方你的感冒快好了,那属于‘感冒晚期’呀,现在头还在痛吗?” “你小子嘴里什么时候吐两颗象牙出来让我们瞧瞧。我现在头不痛了,只是鼻子有些不舒服。” “你们听听,他的感冒已经转移了是不是!”老崔朝向众人说。 老方笑着又用家乡话骂了老崔一句。 按照老家的关系,老方是老崔八百杆子也打不着的亲戚,老方说老崔应当喊他喊表叔,但是老崔不承认。 “老崔儿媳妇的肚子前几年‘不容人’,怀孕几次都流产了。”老方对大伙说,“上次聚会的时候他曾经说过,自己什么时候当了爷爷,就请我们吃饭,讲过的话要算数,你现在不能有了孙子当孙子,说吧,什么时间请我们撮一顿?” 老崔诡秘地对老方笑笑说:“若干年后的四月五号,我单独请你。” “是清明节呀,你那不叫吃饭,叫上供,我怕你到时候忘了我这个‘长辈’。”老方笑着说。 一帮老年人越说越热闹,老殷见人已经到齐了,就招呼大家就座。 “秦总今天怎么没有来?”杨传福问老殷。 秦总是某大型企业的财务总监,是去年参加同乡聚会时的唯一的在职人员。 老殷看了看其他老乡,欲言又止地说:“他最近出了点小事------” 老崔愤愤不平地说:“什么出了点‘小事’?他摊上大事了,受贿一千多万!” “他年薪上百万,不缺钱花,怎么还会受贿?”杨传福感到不解,问自己,也像问别人。 “贪呗!”老廖说。 “恭喜你答对了,加十分,他就是贪!”老崔说,“贪欲是座桥,过去便是牢,他退休前想在油水里再捞一把,结果自己掉了进去。有些人就是这样,发了财想当官,当了官想发财,总想着‘当官’‘发财’,‘官’和‘财’想多了,加在一起就是‘棺——材’。有一句名言叫作:学习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心如下坡行车,易放难收。我早就发现老秦有些观点与我们不一样,他把钱看得非常重要。” 老殷说:“他这个人很聪明,可惜心思没有用到正地方,他懂好几国语言,周游列国不用带翻译,就可以与当地人说话交流。” “聪明的人干好事功德无量,干坏事罪恶滔天。有人说他吹、拉、弹、唱啥都会:吹牛皮、拉关系、乱弹琴、唱高调。还有人说他是‘三硬’干部:写文章笔杆硬,做报告嘴巴硬,见女人老二硬。” 老崔的话说得一屋子人又都笑了起来。 老方说:“你们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有人说,他只有两类女人不碰,一是生他的,二是他生的,其他的他都敢打主意。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他是‘总奸’么,总奸就是强奸、的总称。” 老崔说:“做人要讲人品,当官要讲官德,有的人职务很高,权力很大,看起来是个‘人物’,他要是不为国家分忧,不会群众办事,那就既不是‘人’,也不是‘物’。老秦这个人贪财更贪色,而且是色胆包天,有时候竟然敢与情妇一起带着宠物犬散步,他们单位的员工背地里说他们合在一起就是:狗、男、女。” 老方插嘴说:“你讲得很对,他这个人一看见漂亮女人,身体都软了,当然也有个别硬的部位。有人说他,开始很出色,后来很好色,年轻时没有寻杨问柳,上了年纪后反而学会拈花惹草了。财务总监主要是把经费管好用好,他却喜欢搞点‘副业’,在别的单位插插手,在别的家庭插插足。他这个人八面玲珑,经历了很多大风大浪,这一次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造成他翻船的小河沟里没有水,叫作‘也就是说,是他众多情妇中的一个揭了他的老底。” 杨传福在一旁纠正老方说:“开始引起他产生变化的,不是年龄的增长,而是职务的变迁。有些领导干部晚节不保,害怕失去手中的权力,想利用退休前的时机再捞一把。对有些官员来说,退休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在职时财权物权欲望越强的人,退休以后就会‘病’得越重。”(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五)⑤ 老崔听了杨传福说的话,点点头,接着讲:“杨局长这话讲的很对,现在有一句俗话,叫做‘爱怕变,情怕偷,身居要位怕退休’。可以这么说,老秦走到今天这一步,很多人早就预料到了,他在官道上最终要马失前蹄,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风险,反而感觉良好,认为自己在仕途上会一路顺风,这就叫‘利令智昏’。 杨传福感慨地说:“像他这样的人能够得势,是因为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市场。原来我们在一起聚会的时候,总是显得他能说会道,现在有的领导会说话,有的领导会办事,由于说话比办事容易,而且会说话的人比会办事的人能获取更多的个人利益,所以,会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会办事的人越来越少。不过,一个领导在台上的所作所为,群众会用天平一样的眼睛把他称得斤两不差。现实生活中经常可以看到这么一种现象,就是在同样一个位置上工作的领导,有的是群众为他立纪念碑,有的是群众为他铸耻辱柱。老秦的公司还有几个原来在我们机关工作的军队转业干部,我与他们都认识。作为老秦的老乡,他出事了,我在在战友们面前也觉得脸上不光彩。” 老廖说:“杨局长的话我有同感,那一年咱们那个靠坑蒙拐骗发财的老乡,劣迹在报纸上公布了之后,别人问起这件事来,搞得我们都是很不好意思。” 老方问老廖:“他当时被判了四年刑吧,应该是早就出狱了?” 老廖说:“他出狱已经快一年时间了,过去赚活人的钱,现在赚死人的钱,在一家大医院门口开了个寿衣店。他出售的寿衣虽然粗劣,但是穿过他卖的寿衣的人没有一个反映质量不好,那是真正的‘零投诉’。” 老方说:“他这样做也不对,给死人用的东西是卖给活人看的,前年我老母亲病重时,我在家乡的县城准备买一口棺材给她准备着,看到棺材店里的棺材是那么的漂亮,我作为活着的人都想躺进去。” 老崔指着老方说:“只有你才会这么想,地面上的房子住不起,买个棺材住在地下面。” 老殷觉得老方和老崔说的话有些悲凄,便岔开话题说:“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再为钱财犯错误很不值得,特别是像老秦这样的人,钱多钱少不过是在存款折上玩玩数字游戏而已。有人说得好,钱这东西,少了是个宝,多了是根草,不多不少刚刚好。上了年纪的人,保持心情愉快和身体健康始终应当是第一位的,人生如四季,可惜无轮回,生命只有一次,失不再来,身体是易碎品,注意呵护。在职的时候,你的行动与你的职务要相应;退休以后,你的行动与你的身体要相符,等一会咱们都互相介绍介绍强身健体的经验。怎么样老乡们,咱们就座吧,边喝边聊!” 一伙人在餐桌上坐下来以后,老崔还没有忘记取笑坐在自己一旁的老方,抚摸着他的腹部说:“你真能干,年轻时把老婆的肚子搞大了,年老时又把自己的肚子搞大了。” 老方拨开老崔的手说:“先别说别人,你看看你自己,年轻时胸肌丰满,年老时肚子膨胀,典型的脂肪转移。” 老崔说:“你别看我身材偏胖,但是没有多大的毛病,我多少年来都不去一次医院,也不参加单位组织的干部查体,没心没肺,能吃能睡,什么事情都不积在心里,这是我身体健康的原因之一。今年春节过后,在老伴的逼迫下,我参加了一次单位组织的体检,体检表的结果出来以后,我一看吓了一跳,血压一栏里写着‘130189’。我担心地问医生,我的血压是不是低压130,高压189?医生说,89前边那是一条斜线,你的血压应当是高压130,低压89,我这才放了心。” 老崔说这番话时充满了自豪感。 老方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人生在世几十年,犹如风行水上,转眼即逝,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人人不能抗拒。世间道路万千条,终点都在奈何桥,坟墓是每个人最终的归宿,我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把健康和生命看得那么重要,现在什么都不怕,我的父亲母亲已经是阴阳两隔,我活着,就在这边伺候老妈,我死了,就到那边照顾老爸。只是希望像有些人讲的,生得要早,老得要慢,病得要晚,死得要快,不要最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给孩子们添麻烦,让自己受折磨。” 老方的观点几个人都表示反对。 老崔说:“老方是个好同志,就是有时候生活的态度不太积极,对前途有些悲观失望,有人说得好,要让你的笑容改变世界,不要让世界改变你的笑容。我佩服那些不惧怕死亡的人,但是更佩服那些生活中遇到挫折能够积极面对,乐观向上,依然活得非常潇洒的人。” 杨传福对老方说:“我和几个老同志昨天在莲花池公园里锻炼的时候也谈到了这个问题。我相信有人说过的一句话,高高兴兴,无灾无病;愁眉苦脸,寿命必短。退休以后的生活就像一杯水,无色透明,平平淡淡,有人说,‘淡’是人生最重的色彩。我们在职的时候大小都是个领导,退休了就不能与在职的时候一个样,一呼百应,天天听的是好话,处处看的是笑脸。有的人退以休后感到失落、苦恼,觉得生活没有多大的意思,主要是自己的心态没有调整好,看别人的眼光也有一些偏差。一个人不要总是埋怨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一般来说,你退休以后别人对你的态度,是由你在职的时候对别人的态度而决定的,这一点尤其适用于某些中高级领导干部。” 凉菜上齐了,白酒也倒好了,老殷站起身来,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手做了个让大伙停止议论的手势,进行了总结性的发言:“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身体和精神方面的问题可能会越来越多,我赞同有人说过的一句话,衰老是一种可怕的疾病,除中途夭折者外,无人可以幸免,而且这种病症无药可治。但是,每个人又都是自己的保健医生,只有你最了解自己,最有资格和最有能力采取延缓衰老与减轻病痛的措施。按道理讲,老年人功成名就,心无所载,少了很多限制和约束,比其他年龄段的人应该有更多的幸福感。人有祸福旦夕,都会生老病死,我们每个人所遇到的不同经历,都是一处独特的风景,一个人与一个人的境遇不同,偶然中有必然,遇事自然,心必坦然,失去的不必过悲,得到的不必过喜。老年人在生活中,要少想过去的,珍惜目前的,争取以后的。咱们以后聚会就是要在一起比一比谁的身体更健康,比一比谁的晚年更愉快,比一比谁的家庭更幸福,争取每个人都活得精彩,过得洒脱,让晚霞满天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来,老乡们,为了明天的生活幸福和身体健康,大家一起干杯!”(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五)⑥ 在去往莲花池公园的道路上,费元青对杨传福说,他昨天并没有一个人出来锻炼,而是在家里与儿子爱军生了一天的闲气,自己气得现在胃还有些疼。 “你不要总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不顺眼,要多看看他的优点,对他多鼓励,多表扬。”杨传福劝慰费元青说,“我觉得爱军是个本质不错的小伙子,他小的时候你没有管过他多少,使他有些放任自流,养成了无拘无束的性格,按说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你也有责任。” 费元青辩解说:“他性格怎么样我不管,他事业成与败我也不问,麻袋片做不成龙袍,臭垃圾做不成佳肴,我对他其他方面不抱多大希望,就是让他抓紧时间成个家,都三十岁的人了,还对光棍汉的队伍恋恋不舍,晃荡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年轻人的事,劝说劝说可以,但是犯不着生气。有时候他们做的有些事你觉得不可理解,人家衣不遮体那是为了追求时尚,食不果腹那是为了减肥瘦身;我们做的有些事情他们也可能感到不可思议,咱们认为,勤俭节约是发扬光荣传统,吃苦耐劳是传承民族精神,而有些年轻人却认为是小气、抠门。两代人有些地方想的不一样,要相互理解,相互尊重,一筐苹果快要烂掉了,年轻人先拣好的吃,不好的都扔掉;老年人先捡烂的吃,希望一个都不丢,你说谁对谁错?有时候当你认为他们过于开放的时候,先检查反省自己是不是过于保守,还有很多的时候,不是年轻人站歪了,而是我们把他们看斜了。老年人对年轻人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挡在前边,自己走不快也不为他们让路;一种是看到年轻人赶上来,理智地闪开,让他们超过自己去,在旁边为他们鼓掌加油。” “我与爱军的分歧还不仅仅是这一代人和那一代人的问题,是他既不像老一代人那样工作刻苦、生活俭朴,也不像同时代的年轻人那样争强好胜、努力向上,而是好吃懒做,胡吃闷睡,人见人烦,狗见狗嫌。没有多大本事吧,还总是一副怀才不遇的样子,我说你自己没有什么分量,就不要责怪别人看轻了你,把伯乐请到咱们家里吃顿饭,他也只会说是发现了一头驴,不会承认你是千里马。你也不要总是在我面前抱怨单位给你的待遇不好,既然是出去讨吃的,就别计较别人给你的饭菜是热是凉、是多是少,有本事自己去开个公司、当大老板。有一天他对我说,爸爸,咱们现在买不起房,先买辆小汽车行不行,买个价格便宜一点的就可以了,我去借一半的钱,你出另一半钱。我说,上帝给你两只手,是让你创造财富,不是让你伸出来向老子要钱的,维修费、汽油钱都掏不起,气人可以,还想汽车?” 杨传福笑了,对费元青说:“你以后对爱军讲话不要那么刻薄,他没有说‘爸爸,咱们合伙买一辆车,你负责买,我负责开’就算是不错了。” “‘局座’不知道,我有时候要是不用刻薄的话刺激他,他更不把我说的话当成一回事了,他有一次对我说,爸爸,你不要总是瞧不起我。我说,我不是瞧不起你,而是根本就不想瞧你,怕委屈了我的两只眼睛。” 杨传福说:“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容易,工作上的责任,生活中的压力,有些地方我们是这些老年人是想象不到的。我刚才讲了,爱军小时候在农村吃了不少的苦,跟着妈妈来北京探亲的时候,瘦得身上的肉不够两只跳蚤吃一顿的。加上平时缺少父爱,没有受到很好的家庭教育,他到北京以后读书读到大专毕业,现在又有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虽然以前没有当上兵,但是现在是在部队系统工作,也算是‘子继父业’,这也算是不错了,你应当高兴,不能再责怪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你和嫂子原来是太勤快、太节省了,有些孩子的某些方面往往与父母成反比,父母越出色,孩子越无能;父母越勤快,孩子越懒惰;父母越节俭,孩子越浪费。另外,我发现你教育孩子的方法也有不少的问题,在任时当院校的教员,育人有道,能够变平庸为英才,化普通为神奇,培养了那么多优秀的部队基层干部,结果是肥了大家的田,荒了自家的地。” “所以我没有太多的遗憾,我已经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我原来对爱军管教少,是因为重任在肩。爱军这孩子过去什么样靠他自己的造化,将来什么样靠他自己奋斗争取,自己的路自己走,我不过是给他提些建议,他就不愿意听。”费元青依然有些生气地说。 两个人进了莲花池公园的大门,杨传福又对费元青说:“你刚才有些话说得是对的,尽管有时候父亲的习惯会影响儿子的性格,父亲的地位能决定儿子的命运,但是,再有本事的父母也无法让儿女一辈子完全按照自己的规划去处世做人。这里有一点是不能改变的,那就是每个人都有要变老的那一天,在社会养老制度还不太健全的情况下,家庭养老是老年人的主要养老方式,儿女在中间要发挥很大的作用,你将来终究是离不开他们的。” “我现在也知道,老年人要逐步淡化养儿防老的观念,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必要时还要依赖社会。人的这一生,能够陪伴你走一程的人很多,能够陪伴你过一生的人极少,即使是自己的影子,黑暗时也会离你而去。”费元青感慨地说,“老伴在世的时候,我家务活基本上不会,会干的活她也不让我去干。她去世之后,我学会了很多,洗衣、拖地、买菜、做饭,除了性生活,其他的基本都能自理。现在女儿的孩子大了,要在自己居住的小区上幼儿园,经常不回来,我也管不着他了。儿子与我一样,生活自理能力比较差,我有时候自顾不暇,对他也只能是凑合了,他以后对我怎么样,随他的便。” 杨传福笑了:“这就叫很多事情年轻时无法看懂,看懂的时候已经不再年轻,你对有些问题还算是看得比较明白,有些事情看得就不是那么明白了。还有一句常说的俗话是‘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一家有一家的烦恼,一家有一家的忧愁,但是各个家庭也都有让人羡慕的地方,当你总是盯着别人碗里的肉的时候,说不定别人也在盯着你碗里的鱼。” 费元青也笑着说:“在生活中,我不奢望‘碗’里有鱼有肉,只希望里边盛有可以裹腹的粗茶淡饭。”(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五)⑦ “你有这样的思想基础就好,昨天我与老乡们聚会,感受最深的一点就是,一个人,应当先知足而后乐,很多生活快乐的老人,不是他的钱财多,而是他的欲望少,更多的时候,不是他羡慕别人,而是能自我知足。” 听了杨传福的一番话,费元青赞同地点点头。 杨传福和费元青两个人边走边说,直到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喊“费教员”,两个人才停住了脚步。 “两位老领导聊什么话题呢,那么专注,我在后面喊了几声你们都没有听见?” 苟处长说着,与老史一起,紧走几步追上了杨传福和费元青。 “我们两个正在召开家庭问题研讨会!”杨传福笑着说。 老史知道了杨传福和费元青刚才讨论的内容,观点鲜明地说:“我赞同杨局长的说法,老费看待生活上的问题有些片面。在很多时候的很多情况下,人的感情是不能拿来互相比较的,但是有些人总是习惯于用他人拥有的来抱怨自己缺少的。老费呀,你的老伴虽然不在了,两个孩子也没有能够让家长引以为豪的能耐,但是,他们为人忠厚,本分善良,也比较孝顺老人;他们安分守己,遵纪守法,靠自己的双手赚钱生活,这就是本事。我有个对门邻居,夫妻俩的儿女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生,现在儿子在美国经商,女儿在加拿大执教,周围的人都非常羡慕。只有我知道他们的苦衷,老两口退休以后去女儿那里住了两个多月,也去儿子那里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就再也不想出国与孩子同住了。他们说,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业,不可能天天陪着自己,因为不懂外语,两个人一出门就成了特级残废,又聋又哑。现在老夫老妻在家里相依为命,互相照顾,有时候用蹒跚的脚步去丈量公园的小道曲径,有时候用昏花的双眼坐在沙发上审查电视节目,看到有些老年人带着孙辈在外边玩耍嬉戏,曾经被别人羡慕的他们,现在只有羡慕别人的份了。” 苟处长说:“老史讲的情况不是偶然现象,我有一个一起当兵的老乡老江,年龄比我还大两岁,他的两个儿子,上学时的学习成绩也都是非常的好,一个不得了,一个了不得,目前他们都在美国。两个儿媳妇也都是在美国发展的中国人,大儿子媳妇狡猾得像个花狐狸,三十七八了还不要孩子,老江两口子除了催促儿子,也多次在电话中央求她,她满不在乎,说青年人就是要无拘无束地享受生活,与老人说话时还是一副‘我断子,也让你们绝孙’的口吻;二儿子媳妇温柔得如同波斯猫,吃饭节省,穿衣节约,但是生孩子不知道节育,三年生了两个男孩。老江的老伴出国带孙子去了四个月,她回来以后对我讲,在国外像是坐了一百二十天的班房,儿子住的房子虽然不小,环境也比较优美,但是自己在那里吃不惯,也喝不惯,除了儿子儿媳小孙子,连个说话聊天的人都找不到。在国外是便宜了眼睛,委屈了肠胃,闲置了嘴巴,可怜了耳朵,她的体重出国时七十五公斤,回来时只剩下六十六千克,没吃减肥药,身体就瘦下来很多。” 费元青听了老史和苟处长的话说:“我从来不羡慕别人家的孩子出国,去美国算什么?美国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要以为白宫挂一面美国国旗就是五十星级宾馆了。我说我家的孩子一点不争气,并不是奢望他们在国外发展,现在国内各方面的条件都这么优越,在家门口有些事情都干不好,‘胸怀祖国’做不到,怎么能‘放眼世界’?” 杨传福对费元青说:“俗话讲,人们总是看自己的孩子好,也总是看别人的老婆好,你要调整一下看待自己孩子的角度。我们家秋萍小的时候也比较娇惯,对父母的依赖性比较强,她长大之后,我和老伴一直鼓励她自强自立,她选择出国就是想脱离父母的呵护,全面锻炼提高自己。哎,对了老费,你曾经给我说过,爱军的单位有些年轻的男编辑条件不错,让他给我们家秋萍牵牵线,我女儿将来可是准备回国内发展的哟!” 费元青一拍脑门说:“嘿,你看我这记性,还真是把这件事情给疏忽了,我给儿子说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追问过他下文,心里总觉得你们家秋萍的条件那么好,用不着别人为她多操心”。 杨传福说:“这事也不是太着急,我弟弟从老家来电话对我讲,我的老母亲最近身体不是太好,我有可能回老家去住几天,从老家回来之后,我再听你的消息。” 苟处长和老史听费元青简单介绍了秋萍的情况以后,也都说杨传福用不着为女儿的婚事着急,好女不愁嫁,秋萍那么好的条件,找男朋友可以百里挑一、好中选优。 时间已经不早,几个人又该分手了,老史和苟处长都觉得话没尽兴,老史最后对费元青说:“老乡,一定要记住,向前看!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重新再来,但谁都可以从现在重新开始,曾经的曾经已经成为曾经,过去的过去已经成为过去,曾经的不再拥有,过去的不会再来。但是,你的手里始终有一个今天和无数个明天。” 在从莲花池公园回家的路上,杨传福告诉费元青,自己居住的部队营院属于售房区,稍早退休的干部都购买了部队自己建设的经济适用住房,也都已经移交北京市政府管理。最近他居住的营院里要组建一个军队退休干部休养所,简称“军休所”。 杨传福还对费元青说:“我们这个军休所的名字就叫做‘万翠路军休所’居住在我们这个小区、包括居住在我们小区附近的其他军队退休干部,都要移交给万翠路军休所统一管理,军休所组织的活动比较多,以后我陪你到公园锻炼的时间可能会相应少一些。“ 费元青听了杨传福的话,有些怅然地说:“军队退休干部比地方退休干部的生活,安排得相对好一些,地方的退休干部主要看你原来工作在什么单位,机关和事业单位好一些,像我这样的一些人,退休以后说是有人管,但是谁也不怎么管,生活上的安排一般都比较差。” “我们国家已经步入了老年社会,现在各级政府对老年人的生活安排都很重视,以后情况会逐步好起来的。” 杨传福说完以后才觉得,自己对费元青似乎是讲了一句不着边际的官话。(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① 崔大林这次回到家乡来,是受编辑部领导的指派,到一个位于省城附近的生态农业示范基地采访,编辑部的主编确定在杂志上开辟一个专栏,为这个示范基地搞一个系列经验介绍。 赵连明知道大林要从北京回到省城出差,给他打电话说,自己也准备顺便去省民政局办点事,等大林在示范基地办完了公务,他就用汽车把大林接回到县城里。 编辑部主任申桥在崔大林回老家之前,对他说,今年春节期间大林在编辑部值班,没有探家,这一次给他补几天假,让他办完了公事以后回老家住几天,看望一下父母。 崔大林坐在赵连明从省城开往县城的汽车上,赵连明告诉他,县里筹建敬老院的事情正在抓紧进行,县政府从有关部局和几个乡镇抽调了一些人,组建了领导小组,县民政局一个姓廖的副局长兼任领导小组组长,但具体事情都是赵连明他们几个小组成员去安排落实。由于现在乡下的老人,特别是“留守老人”越来越多,而孩子却是越来越少,因为不少孩子都跟着打工的父母到外地去了,县城里三所小学并成了两所,腾空的小学校正好可以改造成敬老院。赵连明还告诉大林,他向正在为敬老院招兵买马的廖副局长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方元,方元是理发师,将来可以为老人们理发;还有一个人是青翠,青翠会做饭,将来可以在食堂为老年人服务。 “他们都是生意人,在敬老院按月领工资习惯吗?”大林问赵连明。 赵连明告诉大林,方元的岳母原来半身不遂,现在完全瘫痪了,长期卧床不起,而且没有意识。她虽然是个植物人,但是,躺了半年多的时间,一没有生根,二没有发芽,三没有开花结果,把几个女儿和女婿都折腾得够呛,老太太可能已经感觉不到痛苦,方元的老婆是家里几个姐妹中的老大,为了老母亲的事苦不堪言。方元的老母亲也是八十多岁的人了,身体不好,每天吃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家里的弟兄几个也很犯愁。方元想着以后把两个老人都安排到敬老院里生活。她们住在敬老院里,虽然要比在自己家里在生活上多花些钱,但是,方元觉得,老人有专人帮助照顾,自己还能多抽出时间赚些钱。廖副局长答应将来方元的理发室除了给敬老院的老人们理发以外,还可以对外开展有偿服务,收入与敬老院对半分成。 赵连明还对大林说,他给青翠也交谈过几次,青翠的饭馆因为客人太少,生意一直不是很好,开始几个月,她还能逼迫黄乾每个月给入不敷出的饭馆贴补一些钱,花心丈夫成了她应急的钱包,可惜的是,这个钱包下边长着两条腿,经常会跑到她目所不及的其他女人那里,把钱都给了与他相好的女人。后来,黄乾给青翠的钱越来越少,青翠的饭馆也越来越难办,她听赵连明说可以在县城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没有怎么犹豫就同意了,但是,青翠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要与婆婆一起到敬老院工作。一下子找到两个会做饭的女人,廖副局长自然高兴,对青翠提出的条件,也同样是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同意了。 大林在县城没有多停留,当天上午就坐着赵连明安排的汽车往家里赶。赵连明对大林说,冯铁蛋听他说大林从北京回来了,就专门杀了一头猪,准备中午在青翠的饭馆搞个“一猪百菜”,把大林和他的爸爸、妈妈,以及二林一起请过去吃饭,并且让方元和柱子作陪。赵连明还说,铁蛋原来想让他也参加,他因为敬老院里的事情比较多,已经谢绝了铁蛋的邀请,中午饭就不与大林一块吃了。 铁蛋与青翠已经混得很熟了,并且喜欢经常与她开开玩笑。有一次铁蛋从乡防疫站里出来,看见青翠穿了一件粉红色的半袖汗衫,蹬着三轮车在街上买了不少蔬菜往饭馆的方向走,两只房像是装在布袋子里的不安分野兔,颤巍巍地夺人眼球。 铁蛋看到青翠性感的样子,心跳加速、意乱神迷,心想,有人说女人的“胸”器最厉害,一般的男人都招架不住,这话一点都不假,自己没有喝酒,怎么搞的,就心跳加快、面孔发热。他双手叉腰站在路中间,拦住青翠的三轮车,一脸坏笑地说:“哎,你违章了!” “我什么地方违章了?”青翠用手背抹了一把满面的汗水,停住车,直起腰,看了看身后的车子,莫名其妙地问铁蛋。 铁蛋指了指她的:“你是无‘罩’驾驶。” 青翠羞红了脸,本能地抽出一只手捂在胸前,笑着骂铁蛋:“孬孙,人家都说你老实,其实是个蔫坏,净说流氓话。” “男人不蔫坏,女人不喜爱;男人不流氓,生理不正常。现在客人不是很多了,你还买那么多菜干什么,快下来坐到后边去,我帮你把车子蹬回饭馆里去!” 青翠饭馆的生意不是很好,铁蛋给了她不少照顾,铁蛋的养猪场与县屠宰厂合作,搞了个猪肉直销店,直销店每次杀猪时卖给青翠的猪肉都比别人优惠。铁蛋没有什么文化,说话粗俗,大大咧咧,但是为人正直,心眼不坏,青翠从心里感谢他,也喜欢与他开开玩笑。 前几天她看见铁蛋从东庄回来,问他:“你是不是到你舅妈家去了?” “现在我舅不在了,我才不到舅妈家去呢,她这个女人太坏,以前不让我吃饱饭不说,还总嫌我死得慢,天天板着拉了三天磨、没吃一把草的驴脸给人看。我这辈子恨死她了,她上个月终于死了,不过,她不是我狠死的,而是病死的,她的死与我无关。”铁蛋气哼哼地说。 他看到青翠穿了一件花裙子,反问她:“你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不是准备去省城找黄乾大哥?” “你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我听到他的名字就耳朵疼。”青翠也气哼哼地说。她转动身体,笑了一下问铁蛋:“怎么样,兄弟,看我这件衣服漂亮吗?” “非常漂亮,不过你不穿衣服可能更漂亮!”铁蛋坏坏地说。 青翠听了铁蛋的话,假装生气地转身就走。 铁蛋用吞咽惯了猪下水的嗓门喊出的一句话追上了她:“怎么话没听完扭头就走,你什么时候学会用屁股眼看人了?” 赵连明在开往沿河村的汽车上对大林说:“冯铁蛋现在是全县有名的养殖专业户,他文化程度不高,虽然努力学了一些专业知识,也只能算是个半瓶子醋,但是他很会用人,聘请的两个技术人员在养猪场工作都很卖力气。铁蛋总是对人说,他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主要是靠你的指点和帮助。他还说,如果有来生,他会变成马桶让你坐在上边拉屎,变成便池让你站在旁边撒尿。” 大林听了赵连明的话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铁蛋有时候净瞎胡扯,我原来是帮他出过一些主意,现在由于距离他比较远,只能给他介绍一些养殖方面的技术,邮寄一些有关的学习资料,铁蛋勤奋好学,办事有恒心,这才是他成功的关键。 “铁蛋这小伙子本质不错,我也劝过他,年龄不小该成个家了。”赵连明对大林说,“但是铁蛋不当回事,还开玩笑给我说,没媳妇伤心,有媳妇伤身,有媳妇心累,没媳妇心碎,一个人生活自由自在,你这次回来也好好劝劝他,别让他一个人整天心里只想着养猪了。” 大林点了点头,对赵连明说:“我会好好劝劝他,他说的有些话,不是出自内心,而是由于无奈,我知道,其实他也想早一天娶个媳妇。”(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② 正是麦穗低头、农民弯腰的大忙季节。 今年的麦子长势很好,秆壮穗大,丰收在望,在微风中,麦穗轻轻摇动着沉甸甸的脑袋,像是在向养育它的大地鞠躬致谢,也像是欢迎阔别家乡的游子归来。 汽车驶近清凉河,大林看到,清凉河的河水已经没有过去污染的那么严重了,但依然如同老年人混浊的眼泪,鱼虾不见,生气全无,脉脉含情的几株新栽岸边柳,挽留不住清凉河匆忙的脚步,无可奈何随它去。 天气并不是很热,但是,河床上已经有几个光屁股儿童在玩耍,得意地向路人展现他们的“大林这次回来,距离上次探家只有半年多的时间,看到车窗外的一切,他依然感到新颖和亲切。 大林小的时候最喜欢的事情是与爷爷一起去赶集,爷爷挑着担子或背着筐子在前边走着,他在后边跟着,从集市上回来的时候,爷爷总会花几分钱或者几毛钱,给他买一根冰棍或者一捧炒花生,冰棍很甜,花生很香,但是,从集镇到村里的这几华里的路程太难走了,在孙子问了若干遍“还有多远?”和爷爷回答了相同次数的“快到了!”之后,好不容易才能看到自家门口的那棵老杨树。 尽管是农忙季节,由于临近中午,大田里忙碌的人并不是很多,农业机械的广泛应用,使农民的劳动时间和劳动量大幅减少。过去,农民忙碌之后,都喜欢聚在村头街口,热天时在树荫下乘凉,冷天时在阳光下取暖,那里是人多嘴杂的地方,也都是产品丰富的各种小道消息的加工车间。 男子汉们喜欢凑成一堆,三五个或者更多人,抽着劣质的烟卷,谈着无聊的话题,天南海北,东拉西扯,无话不讲,无事不议。他们用粗茶淡饭养胃,用清新空气洗肺,在草舍茅屋里安睡,自己还觉得小日子过得很美。 女人们也喜欢聚在一块,她们聊天的内容与男人们相比,更是五花八门、丰富多彩,什么东家长,西家短,南家的儿子不孝顺,北家的媳妇没人管,对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评头论足,个个都是天才的评论家。做宣传工作的人员应当懂得,有什么重要的消息需要传播,可以在报纸上刊登,可以在电台里广播,也可以在电视中播放,但是,最快捷、最经济的方式是召开妇女大会。 农民们现在消遣的内容比过去丰富多了,坐在家里可以上网查各种资料,打开电视可以看各类节目,还可以约几个要好的乡邻,拉开小桌“斗地主”,在欢笑声中进行着祖辈父辈们曾经进行过的“土改运动”。 大林坐着赵连明的汽车,在桥头铺没有停留就直接往沿河村走,他还没有很好欣赏车窗外的风景,汽车就开到了自家的门口。 把大林送到家里,赵连明就赶快回县城去了,之前他对大林说,一会儿方元会用汽车接大林和他的家人一起去桥头铺吃饭,铁蛋也会在那里等着他们。 大林的父亲崔长兴见到大儿子,依然是话语不多,把高兴藏在心里,大林的母亲在久别的儿子面前还是谦卑得像是一个城里人家使用的保姆,忙前忙后地手脚不闲着,又是搬板凳,又是倒开水。大林很多时间盼望见到父母,想了解他们的生活和身体状况,有时也怕见到他们,他们在自己儿子的面前总是客气得像个外人。他在父母亲面前也总是感到特别负疚,觉得自己亏欠他们太多,而他们又总是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回报,大林有时给他们汇一些钱或者买一些东西,他们不是心安理得,而是惶恐不安,这让大林心里更加感到不安和难受。 在县城打工的二林是前天回来与别人介绍的一个女孩子见面的。 崔长兴对二儿子的女朋友要求条件不高:“会过日子就中!”大林的妈妈对二林的女朋友要求条件更低:“只要能生娃,俺就没意见!” 大林听二林讲,刚刚与他见过面的这个女孩子长相还说得过去,但是二林对她并不怎么满意。因为通过了解,他知道这个女孩子初中毕业以后去南方打过几年工,后来受不了外边的约束跑了回来。别人进城打工学会了赚钱,她进城打工学会了花钱,在城里生活几年之后,又回到乡下来,是饭来不张口,衣来不伸手,嫌她妈做的饭菜不合口味,经常要泡方便面,喝八宝粥;她妈做的衣服她一件都看不上,连裤头、鞋垫都要到外边去买。家务活更是一样都不想干,最讨厌做的事情是进厨房做饭刷碗,周围的邻居们背地里都叫她“不沾(粘)锅”。她在家里也有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涂油抺粉,一张大南瓜一样的面孔,上半部如熊猫脸,下半部像猴屁股。 “我找女朋友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将来要能够照顾咱爸咱妈,你在大城市工作,将来的嫂子不可能是乡下人,我的老婆必须能够安心农村生活,勤俭持家,孝敬老人,即使她长得丑点,家里穷点,我也愿意。”二林对大林说。 “孝敬父母是我们弟兄俩共同的责任和义务,你不能为了这件事情委屈了自己,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怎么能忍心让你随便将就。” 大林痛心地对弟弟说。 二林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只怕我有时候想将就都将就不了,前天见过的这个女孩子,昨天也已经给介绍人讲了,她说她一开始就不太乐意与我交往,是她的父母逼迫她与我见的面。至于理由,说白了是她嫌咱家生活条件比较差,房子破旧,两个老人身体又不好,虽然有个哥哥在北京的部队系统工作,也只是个不穿军衣的杂志编辑,一个月赚不了多少钱。” 二林说完最后一句话,怕伤了哥哥的自尊心,不安地看了一眼大林。 大林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 大林由二林陪着,到自家的祖坟地,在爷爷奶奶的墓前烧了些纸钱和香火,两个老人去世已经半年多时间了,他总觉得他们还没有死,还在某个地方看着自己、想着自己,他也一直在心里给两个老人留有位置,常常怀念他们。 大林和二林刚从祖坟地回到家里,村委会主任崔双来听说大林从北京回来了,就叼着香烟,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摇晃着胖胖的身躯进了崔长兴家的院子,他的身后跟着被村里年轻人戏称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最低领导人”的沿河村第二村民小组组长崔庆生。(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③ 由于崔双来的父亲崔千顷与大林的爷爷老早就不对脾气,两家人平时很少来往。 崔双来听别人说大林在北京做农业技术推广工作,认识很多养猪专家,并且懂得养猪致富的诀窍,还帮助邻村的远房亲戚冯铁蛋赚了不少的钱,也想从大林手讨要发财的秘籍。 家畜养殖在崔双来家里有着悠久的历史,那还是在缺吃少喝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年轻力壮的崔千顷当上了生产大队养猪场的场长,养猪场的猪圈里虽然只有大小九头猪,却有一个吓人的名字:“沿河村万头猪场”,那年头人都吃不饱肚子,哪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喂猪,生产大队给养猪场的猪饲料,无非就是些谷糠、麦麸、红薯秧、萝卜缨,就是这些东西也有一多半吃进了人的肚子。五年多的时间里,猪场里猪的数量只减没增,崔千顷的老婆倒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崔千顷对别人说过,我老婆生个孩子比老母鸡下个蛋都容易,老母鸡下了蛋还“咯哒、咯哒”地叫几声,我们家一声不响就多了一口人。 崔双来就是那个年头一半人的口粮、一半猪的饲料喂养大的孩子。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崔千顷买了些鸡仔自己饲养,他养自家的鸡可比养公家的猪经心多了,前些年,村里有人说,他家的老母鸡可能是鸵鸟的二奶,下的蛋特别大。 崔千顷在养鸡场辛辛苦苦地收鸡蛋,他儿子崔双来在学校里轻轻松松地捡“鸭蛋”,考试经常得零分。 崔双来小时候学习不努力,长大了干活也不下劲。 干活下劲的人只能在地里干活,干活不下劲的人反而可以不用在地里干活,这是不少地方的奇怪现象。乡里的有些领导看到崔双来能说会道,脑瓜灵活,就让他当了村委会主任,当然,村民大会选举的过场也是一定要走的。 崔双来开始的时候根本看不起养猪养鸡的“小农经济”,自己的父亲一辈子养这养那也没有给自己留下几个钱,他想的是搞乡镇企业、赚大钱。只是到了后来,兴办粮油加工厂投资的几万块钱打了水漂,看到有人靠养殖发了大财,他才眼红起来。 “崔主任听说你从北京回来,亲自过来看看!” 走在崔双来身后的崔庆生看到大林,紧走几步,赶在村委会主任面前与大林说话。他的个子本来不算太低,因为弯腰低头,显得比崔双来矮了不少。 大林从小就对崔庆生很反感,有的人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崔庆生是见人见鬼都说鬼话,而且是鬼话连篇,他与他的哥哥一样,是村里有名的不肖子孙,他们的父亲是独生子,壮年早逝,爷爷年老多病,弟兄两个对爷爷不管不问,老人家饿得大冬天爬到院子里找吃的,最后冻死在猪圈里。他们的母亲目前还健在,一个人单独过日子,弟兄俩每人每月只给她各兑三十块钱,村里人说,他们每人每月最好各兑一百二十五块钱,两个人加起来正好凑个二百五。大林相信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一个孝敬父母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一个不孝敬父母的人,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更看不起那些在父母面前摇头、在领导面前摇尾的小人,崔庆生见了有钱有势的人就想摇尾乞怜,可惜他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时候屁股后边少了一样东西。 大林嘴里与崔庆生打着招呼,心里在说:有权身后一群狗,无权世上路难走。在有人生活的地方,到处都可以看到溜须拍马、抬轿提鞋的人,都可以看到被小恩小惠俘虏的卑鄙奴才和对权势献媚的势利小人。人的尊卑在于,有的人站着干事,有的人跪着求生,崔庆生你这个贱骨头,学会了‘亲自’这一个词,却忘记了‘亲娘’这两个字。 更让大林心里感到不痛快的是,自己的父母见了崔双来、崔庆生,就像老鼠碰到了猫一样,说话都低声下气。 “主任大驾光临,我全家都不胜荣幸!”大林转向崔双来,用调侃的口吻,对面前这个沿河村的最高“行政主官”说了一句官方语言,态度不热不冷,语气不卑不亢。 “你以前从北京回来我一直没有抽出时间过来看你,沿河村几百户人家,哪家有事我都得管,忙啊!”崔双来说着,在崔长兴搬过来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接过大林递给他的一支香烟,崔庆生连忙燃着了打火机。 崔长兴和大林的妈妈垂手站立一旁,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上级号召老百姓勤劳致富,我是村里的干部,应该带头是不是?你在外边站的高、看得远,有什么好办法、好主意,多给咱介绍介绍!”崔双来用少有的和蔼语气给大林说话。 “主任这么看得起我,应该办的事我一定去办!”大林笑着说。 崔双来不会当众向大林求助,他真实的想法崔庆生会在一定的时候向大林转达。 “在家这几天,有啥事说一声,有空了我再来看你!” 崔双来可能是觉得与大林话不投机,用鞋底踩灭抽了还剩一多半的香烟,带着崔庆生走了。 崔双来走后,二林气愤地对哥哥说:“崔双来这个人奉行的是有奶便是娘,有钱就喊爹,他吃群众的,喝群众的,不但不把群众当爹娘敬着,反而把群众当儿子孙子一样使唤,村里很多人对他都有意见。他这个人还特别自私,有人说他雁过拔毛,鱼过扒鳞,挑大粪的从门口经过,也要挖一勺尝尝咸淡。他是个村委会主任,官不大,架子不小,最喜欢别人在他面前低声下气。沿河村名人不多,人名不少,仅崔双来就有五六个名字,像崔大吹、崔扒皮、催命鬼------你知道他为什么找你吗?他前一段时间看别人养殖赚发钱,也养了几头猪,但是,他自己天天胡吃闷喝,谁家的酒场都少不了他,他家的猪却经常无人喂食。别人养的猪半年就可以出栏,他家的猪买的时候多大,喂了几个月还是那么大。他有一次把柱子哥叫去,问他家的猪得了什么病,柱子哥虽然不懂兽医,但是也知道他家的猪是由于喂养不好,成了‘僵猪’。” 崔长兴看到两个儿子在议论村委会主任,不安地说:“你们两个可不敢得罪他,他上边有人,后台很硬,腿上随便拔根汗毛就比咱普通老百姓的腰粗,放个响屁能把人崩俩跟头。”(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④ 青翠经营的小饭馆比以前显得更加冷清和破旧,饭馆里也依然只有老板娘和老板的娘两个人在忙活。 铁蛋在青翠的饭馆里请大林一家人吃饭,一桌酒席八个凉菜十二个热菜外加一个排骨汤,全是一头猪身上的东西,号称“一猪百菜”。 凉菜已经上齐,几只苍蝇在餐桌上空盘旋,随时准备向合适的目标俯冲。 铁蛋的身材不往高处增长,只向横里发展,矮墩墩的如同一个皮球在小饭馆里不大的空间里滚来滚去,一会招呼这个,一会招呼那个。他不像是来吃饭的客人,倒像是饭馆的主人。 根据大林的提议,铁蛋把柱子的奶奶也请过来一起吃饭,大伙像众星捧月一样把老太太让到餐桌的正位上,老人家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她指着满桌子荤菜对众人说:“听说好多城里人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走,咱过去只看见猪走,吃不到猪肉,有时候收成好了,过年时才舍得去集上割一小条肥猪肉剁碎了包饺子。现在好了,猪肉不算是稀罕东西,想吃就买,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啊!” 柱子对奶奶说:“你总是说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话讲得很对,还要说托改革开放政策的福。” 铁蛋也笑着对老人家说:“奶奶啥时候想吃猪肉了,以后不用到别处去买,让柱子哥打个电话,我给您送去。” 老奶奶舒展开满脸皱纹,面孔乐成了成了一朵霜后的菊花,她高兴地对铁蛋说:“有这份孝心就行,用不着你送,想吃肉了我就到你那里去买,咱现在不缺钱。再说经常出来走走能长见识,今年过罢春节,柱子带我坐别人的汽车去外地瞧病,我第一次见到了火车,我那个娘哎,好长好长,像条长虫,我问柱子,火车底下有多少只爪子,跑得那么快?柱子告诉我,火车底下不是爪子,是轮子,火车轮子都是铁做的。我说还是铁轮子好,火车那么长,轮子一定很多,要是都像拖拉机轮子一样是用胶皮做的,一个一个地用气筒打气多费劲呀!” 桌子上的人听了柱子奶奶的话都笑了。 方元总是喜欢取笑铁蛋,看见他不停地跑前跑后,便笑着对他说:“我感觉在这里青翠是老板娘,你是老板。” 铁蛋一本正经地对方元说:“黄乾不在家,方大哥不能说话太随便了,青翠的饭馆需要猪肉从我那里购买,我有了来养猪场联系业务的客人介绍到她这里吃饭,我们俩只有这么一层关系。” “我刚才说的没错,你们俩现在一个是鱼,一个是水,谁也离不开谁。”方元说。 铁蛋说:“按说你讲的话也对,我是活鱼,她是开水,她想把我杀了煮着吃,买猪肉的时候总是想着给钱越少越好,收饭钱的时候总是想着收费越多越好。” 正在一边准备酒水的青翠听了铁蛋的话,红着脸说:“铁蛋兄弟不能这样讲,你介绍来的客人吃过饭收费的时候,我都是打的八五折。” 铁蛋说:“青翠嫂子别当真,我是说玩笑话,知道你一个女人带着婆婆在街上开个饭馆不容易。等我以后有了更多的钱,咱们买个多功能印钞机,你以后不用天天再在饭馆里忙活,我也不用年年再在养猪场里辛苦,咱们的钱多得花不完,到时候你拉完屎擦屁股,想用美元用美元,想用英镑用英镑。” 二林用手指捅了一下铁蛋,又指了指餐桌,意思是说,吃饭的时候不要说那些让人听了恶心的话。 因为铁蛋经常到沿河村大林的家里去,柱子不断与他见面,与他也很熟悉,便笑着对铁蛋说:“人人都想过好日子,儿子乖,老婆俏,住高楼,吃小灶,树上结黄金,地里长钞票。但是好日子是靠人的努力奋斗才能得到的,致富的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出来,每个人面前都有很多条路,有的走大路,有的走小路,有的走正路,有的走歪路,还有的走绝路。” 铁蛋看了看青翠说:“柱子哥讲得很对,人家有本事走大路,咱没本事走小路,但是,黄乾绝对走的是绝路。” 方元说:“铁蛋这话说得很对,有人做梦娶媳妇都娶不到青翠这么好的女人,黄乾这小子是被狐狸精迷住了心窍,才干下缺德的事。有人说得好,夫妻生活中,最值得敬佩的有两种人,一种是陪着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一种是陪着女人过甜日子的男人。青翠是在黄乾的爸爸去世以后,黄乾刚接手小饭馆不久的困难时期嫁给了他,黄乾却在手里有钱的时候想甩掉青翠。青翠妹子别伤心,黄乾要是与你离了,我也与老婆离了,咱们俩一起过日子。” 铁蛋笑着说:“方大哥,你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懂。”方元说,“女人最大的梦想是找一个好男人,男人最大的梦想是找无数个好女人。” 青翠满脸苦涩,表情复杂地说:“方大哥和铁蛋兄弟不要再取笑我了,以后也不要再在我面前提黄乾的名字,我现在已经把他忘了,你们知道‘忘’是什么意思吗?‘忘’就是‘亡’十‘心’,我对他已经死了心。一个连老娘、老婆都不放在心里的人,总有一天会遭到老天的报应。” 铁蛋同情地看了青翠一眼,换了个话题对柱子说:“黄乾的事咱们不再说了,免得再惹青翠嫂子伤心。柱子哥刚才的话说得很对,别看我现在养猪赚了一些钱,以前也是吃过大苦、受过大罪的人。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没有找到工作,躺在一个菜市场旁边的棚子里,整整两天没有吃饭,饿得脸皮发绿,捡垃圾的大妈问我是不是苦胆破了,怎么不去找个小诊所瞧一瞧。有一天,我看见一个老大娘趴在过街天桥上向行人磕头讨要,她面前的破瓷缸子里有一大把硬币和好几张一块、五毛面值的人民币。我觉得她在我面前简直就是个‘富婆’,当时真想找她借一块钱买个馍吃。我要不是后来找到大林哥,恐怕也只能在北京的马路上当那个老大娘一样的叫花子了。” 铁蛋伤心地抹了一下眼睛,接着说:“我刚开办养猪场的时候,也不是一帆风顺,当时钱少,生活上的简单用品都不舍得买,有时候借吃的,有时候借喝的,也有的时候借穿的。” 方元想调节一下气氛,在一旁笑着对铁蛋说:“你刚才讲的这些事我知道,你那时候穷得什么都敢借,就是不敢坐到诸葛亮的船上去借箭。开始养猪的时候借不到钱买饲料,就站在猪圈的墙头上给猪们‘训话’:你们这帮畜生听着,现在老子养活你们有困难,你们要学会忍饥挨饿,懂得勤俭节约,肚里可以没食,身上不能掉膘,一定要坚持到春节,实在不行就学学狗熊冬眠。” 方元的话把饭桌上的人都逗笑了,铁蛋红了脸说:“方大哥说的这件事有些夸张,我那时候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人常说,有钱时哥长哥短,没钱时兄弟躲远,那时候很少有人愿意帮助我。不过后来我凭着嘴里这条三寸不烂之舌终于说服了乡信用社的领导,争取到了一笔贷款,才解了火烧眉毛之急。” 方元继续与铁蛋开玩笑说:“你嘴里那不是三寸不烂之舌,是还没有煮熟的口条。”(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⑤ 铁蛋对方元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是养猪的,就天天吃猪肉,我有重度脂肪肝,柱子哥让我现在少吃肉,少喝酒,我心里想吃想喝,嘴巴上也得忍着点,实在憋不住了就弄点猪下水解解馋、喝点小酒润润喉咙。” “你这话鬼才相信。”方元撇撇嘴说,“你吃不吃猪肉我不知道,但是我经常看见你从商店里整箱整箱地往养猪场搬白酒。” “我买的白酒主要是招待客人,其实我自己一个星期也就是喝两斤多一点。” 柱子听了铁蛋的话问他:“你一个星期喝两斤多白酒,太多了吧,我不是让给你说一次只能喝一小杯吗?” “对,我是按照你说的,一次是只喝一小杯,但是,你没有给我说一天喝多少次啊,我这个人比较自觉,每天喝酒不会超过十次。” 柱子不高兴地劝铁蛋说:“你的脂肪肝已经很严重,再发展下去有肝硬化的可能,年纪轻轻的,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当儿戏。” “我现在一没有爸爸妈妈,二没有老婆孩子,三没有兄弟姐妹,少人疼,缺人爱,活着干,死了算。” 铁蛋脖子一挺,满不在乎地说。 柱子的奶奶也劝铁蛋:“你这孩子,还不到三十岁的人怎么就说到‘死’,我七老八十了还不想死,等着柱子娶了媳妇给我生重孙子呢!” 铁蛋说:“奶奶您不知道,我虽然现在手里有钱了,但是有时候也觉得活着没有啥意思,特别是逢年过节,看到别人买些东西孝敬老人,一大家子人高高兴兴地有说有笑,我心里既羡慕又难受。” 大林的妈听了铁蛋的话抺起了眼泪,同情地说:“铁蛋这孩子命苦,爸妈死得早,以后逢年过节就去我家里去,你什么东西都不带,去了我也高兴。” 大林妈的话说得铁蛋也红了眼圈,他感动地对大林的妈妈说:“我虽然没有兄弟姐妹,大林、二林都和我的亲兄弟差不多,婶子要是不嫌弃,我以后就叫您干娘,与他们俩一块孝敬您,你把我当成自己的干儿子中不中?” 方元在一旁说:“铁蛋你小子说话要算数,要认干娘现在就认。” 铁蛋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都是严肃的表情、支持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林妈妈的面前,忍不住哭着喊了一声“干娘!” 大林的爸妈早已是老泪纵横,一个人架着铁蛋的一只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柱子的奶奶没有掉泪,她看着铁蛋,不住地点头。对大林的爸爸妈妈认真地说:“这孩子有良心,现在有些年轻人怕老年人连累自己,恨不能连亲爸亲妈都不想认了,他对老人有一份孝心,很难得!” 二林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铁蛋哥已经给赵连明讲了,敬老院建成以后,他准备给敬老院的老人们每个重大节日都赠送一头肥猪。” 众人赞许的目光让铁蛋红了脸,他谦虚地说:“我文化低,不懂多少大道理,但是,记住了有人说过的一句话,就是人在小的时候,需要很多人的爱;人在长大以后,需要爱很多人。我爸爸妈妈死得早,后来在舅舅家里生活,舅妈对我又不好,好在亲戚邻居们对我都还不错,穿百家衣,吃百家饭,让我得以长大成人。人常说,遇难时的好,到死忘不了,我现在有条件了,就要报答他们,也想报答所有辛辛苦苦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的老人们。” 铁蛋的这番话,说得柱子的奶奶掉了眼泪。 崔长兴在人多的场合很少说话,今天也忍不住劝铁蛋,让他赶快找个媳妇成家。 铁蛋抹去刚才的眼泪,又恢复了调皮活泼的本性,笑着对崔长兴说:“大叔的话我一定记在心上,现在结婚的日子已经想好,养孩子的钱也足够用,就差谈个女朋友了。” 方元在一旁悄悄地给大林说,他前一段时间给铁蛋介绍了一个对象,对方长得一般,比铁蛋小几岁,高中毕业,有文化。铁蛋与她也见过几次面,处的时间不长,花了不少的钱,但是,金项链没有拴住女孩子的人,金戒指没有套住女孩子的心。那个女孩子觉得铁蛋生活散漫,说话粗俗,最后两个人还是散了。 大林对方元说,这件事他已经听二林讲过,并说方元认识的女孩子比较多,希望他以后能够继续给铁蛋帮忙。 “铁蛋本质不错,是条汉子,加上他有与你家的这一层关系,我帮他的忙没有问题。”方元对大林说。“不过,他除了养猪,也要提高自身素质,改变自身形象,也就是说,即要懂技术,也要学文化。有一次他给我发短信:‘方大哥,我明天晚上请你吃吨饭’,是几吨重的‘吨’。我给他回了个短信:‘你请我吃一‘吨’什么饭,是不是一千斤青草、一千斤精料?’。” 大林忍不住笑了。 凉菜上齐了,餐桌上空的苍蝇在不断选择新的着陆点。 大林看到方元和铁蛋一起用筷子赶苍蝇,突然想起来一个笑话:一个城里人到乡下的饭馆吃饭,看到有一只苍蝇趴在菜盘子上,不高兴地对饭馆老板说:我点的饭菜还没有来得及品尝,苍蝇倒先吃上了,你说怎么办?饭馆老板心里想,城里人真是小气!便对城里的客人说:这件事情好办,一只苍蝇的饭量才有多大,它们吃掉多少,我给您补多少! 白酒和饮料也倒好了,铁蛋对方元说:“今天能把这么多人请来吃饭很高兴,我嘴笨,请方大哥先说几句吧!” 方元也不客气,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站起身来,对铁蛋说:“好兄弟,首先感谢你让我来陪大林和他的家人吃这顿饭,你是个爷们,也够朋友。俗话说‘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我交朋友有个原则,必须是孝敬老人的人,连老人都不知道孝敬的人,对其他人也不会‘够朋友’。你冯铁蛋能够做到孝敬老人,包括非亲非故的老人,这一点我最为佩服。别的话不讲了,来,我借铁蛋的酒先给在座的所有人敬一杯!” 方元的话说得铁蛋红了脸,他一扬脖子干完了杯中的酒。 铁蛋今天为了安排今天这顿中午饭,忙活了大半天时间,肚子早就饿了,但是,他的胃肠空虚,心里充实,显得非常高兴。一会给这个夹菜,一会给那个盛饭,别人都吃饱喝足了,他自己才就着桌上的剩菜啃了半个凉馍。 铁蛋从小饭馆出来送柱子的奶奶和大林的爸妈走的时候,嘴角上还粘着一小块没有来得及清理的馍屑,大街上一只苍蝇以为有人专门为它准备了免费午餐,立刻毫不客气地扑了上去。(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⑥ 天刚麻麻亮,院子里就传来轻轻扫地的声音,厨房里也有了轻拉风箱烧火做饭的动静,大林知道,那是爸爸妈妈一天劳作的序曲。 崔长兴年龄不算太大,只有六十岁出头,但是,腰早就开始弯了,不少上了年纪的农村人与他一样,腰都有些弯,那是长期辛勤劳动的结果。他们的腰像一张弓,而儿女们像箭,箭被弓一支一支地射了出去之后,弓还不能刀枪入库,还要继续发挥作用,为儿女或者孙辈做贡献,他们这些腰己弯和腰未弯的人,现在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叫做“留守老人”。 崔长兴只上过几年小学,没有多少文化,识不了几个字,但是,他很关心儿子们的学习成绩。大林记得,他和二林学习成绩好的时候,爸爸乐在心里,但是表面上不露声色,也没有一句鼓励的话;他与二林学习退步,或者某一次考试没有考好的时候,爸爸知道了,心里边暗自着急,也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只是一个人蹲在院子的一角抽闷烟。大林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在班里的学习成绩还是中不溜,他那时的脑子也够用,只是迷上了看长篇小说,中外名著一本一本地接着看。有一天上午第四节课是自习,趁老师不在,大林又溜出教室准备到校园后边小河岸边的树林里看一会小说,他刚走到河堤上,发现爸爸跪在小河边正用手掌捧河里的水喝,身边有两个啃过的煮玉米棒子。 为了让儿子有更多的时间学习,崔长兴每隔二十天或者半个月的时间,就要给在县城上学的大林送一次生活费和一些吃的用的东西,为了节省一来一回十二块钱的公共汽车费,他要用大半天的时间骑自行车走往返将近四十公里的路程。 这一天他来得稍早了一些,学校的学生们还没有下课,看守学校大门的门卫不让他进门,他想在小河边啃完权当午饭的煮玉米,再去给大林送东西,不想正好被大林碰见。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大林学习比以前用心了很多,学习成绩也明显地提高了很多。 老人们对儿女总是有太多的担忧,年纪越大,担忧越重,他们的拐杖就像是探测器,警觉着儿女们身上发生的微妙变化,以及他们言谈话语中透露出来的各种信息,随时发现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但也总是力不从心,缺少了处置问题的能力,对有些事情只能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用嘴巴去多次提醒、反复叮咛,嘱咐他们这样做或者那样做,这些提醒和叮咛,被年轻人称为“啰嗦”和“唠叨”。 大林的爸爸妈妈昨天又是大半夜没有睡,夫妻俩最挠心的事情是两个儿子的对象还没有着落。听说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年轻人谈朋友、结婚都比较晚,他们对大林没有太多的担心。二林在农村已经属于大龄未婚青年,越往后拖,对象越难找,尽管铁蛋对他们讲,前天二林见的那个女孩子长得不怎么样,前胸不鼓后背鼓,腰肥脚大脖子粗,而且好吃懒做,不通情理,只配给有些臭男人当床垫,夫妻二人心里仍然觉得有些惋惜。 大林早就已经醒了,他不会起床帮爸爸妈妈去干一些家务活,因为那样反而会使他们不安,为儿子吃苦受累,对他们来说,是一种享受,是一种乐趣。 大林静静地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他想起有人说过的一句话:男人,当他什么都有的时候爱你,才是真的爱你;女人,当她什么都没有的时候爱你,才是真的爱你。 大林知道,农村青年,特别是爸爸妈妈也像自己这个年龄时的农村青年,总结不出来这样的道理,更说不出来这样富有哲理的话,他们中的不少人,结婚成家,似乎无所谓爱不爱,能凑合在一起过日子就行,“试问爱情为何物,一辈子稀里糊涂”。但是,一无所有的妈妈嫁给了一无所有的爸爸,她应该是真心爱爸爸的,爸爸的憨厚实在,吃苦耐劳,是她一生的骄傲和自豪。农村一些上了岁数的人,他们的婚姻基础非常牢固,有的甚至固若金汤,风吹不破,雨打不散,艰辛一世,相伴一生。很多婚姻就像是用千针万线缝成的一双不太合适的鞋子,即便是穿着有些挤脚,他们也不会轻易地再换一双,更不会把它随便扔掉。所以,把农村牢固的婚姻说成是爱情的力量,那就太浪漫了,在别人,包括在自己的家人面前,他们一辈子可能都没有一次甜言蜜语,没有一次肌肤相亲;如果说这是传统的观念,又有些牵强,父辈那代人年轻的时候,也都知道婚姻自由,也都有追求新生活的权利,也都不愿意受有些传统思想的束缚,但是,即便是不如意的婚姻,他们也觉得是神圣的。 用城里人的话说,在爱情的王国里,一般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国王,一个是奴隶。农村人对爱情和感情这两种东西分不太清楚,如果他们也有自己的王国,构成人员一定与城里人认为的不一样,要么就是国王和王后,要么就是奴隶和乞丐。 大林心里在想,自己的家与别人的家也有区别,爸爸和妈妈一辈子好像都是在当奴隶,国王是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大林妈妈的爸妈都死得早,她把公婆当成了自己的亲爹亲娘。长期以来,家里除了她和崔长兴,其他四个人,两个老人,一个是她的肠,一个是她的肚,她总是牵肠挂肚;两个儿子,一个是她的心,一个是她的肝,她喜欢心肝宝贝。她平时少言寡语,不惹是非,家里家外,好像都是一台干活的机器,除了有限的吃饭和睡觉时间,其他时间她的手脚都不会闲着。嫁到崔家三十多年来,有残疾的身体健康状况越来越差,她患有关节炎、高血压、偏头痛等多种疾病,当年也曾经让崔长兴心动的那张红润脸蛋,现在已经被岁月风干,成了含水分很少的咸菜疙瘩。 “如果爸妈不变老,宁可自己不长大。” 大林想起了有人说过的这句话。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它只是有些孝顺孩子的愿望。(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⑦ 由于杂志编辑部人少事多,大林这次回老家来,申主任只给了他三天假,让他回来看望一下父母就赶快回去,今天上午,铁蛋会用养猪场的汽车送他去省城火车站,他要按时回到北京。 从门缝里钻进来烤红薯的香味。 为了让大林吃上小时候最爱吃的食物,崔长兴昨天下午又骑着自行车跑了很远的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买了几块生红薯回来,现在农村有人专门修窖储存红薯,一年四季都有出售,主要是卖给城里人。 不少地方的农民,特别是上了年纪的农民,目前很少有人爱吃红薯了,只是在红薯刚刨出来的时候尝尝鲜,更多的时候红薯都被当成了猪饲料或者加工成红薯粉条,他们是在“红薯菜,红薯粮,离了红薯活不长”的年代吃红薯“吃伤了”。但是,大林从小就喜欢吃红薯,尤其喜欢吃在家中灶膛里用暗火焖烧出来的红薯,焖烧的红薯又香又甜,那是他比城里孩子对麦当劳、肯德基有更深感情的食品,不管大林什么时间回来,崔长兴总要想办法弄一些生红薯来,让大林的妈妈在灶膛的暗火里焖烧好了给大儿子吃。 大林刚起床洗漱,铁蛋就带着汽车到家里来了。 铁蛋掂着一条猪后腿,进门就高声喊叫的一声“干娘”,让大林的妈妈听了高兴得眼角都溢出了泪水。 二林把猪后腿接过去,放在了厨房的案板上,铁蛋嘱咐他把猪肉分给柱子的奶奶一部分。 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农家人的小院子就是露天餐厅,二林把一盆小米汤端到了院子里的小饭桌上,小米汤盆里立刻又复制出一个蓝天白云。 早饭很丰盛,除了小米汤,还有白面馍、葱花卷、炒鸡蛋、凉拌黄瓜荊芥。 几个人刚要吃饭,听见院子外边传来嘈杂的吵闹声。 二林赶快出去看个究竟,一会儿回来对大林生气地说:“是崔双来又在犯浑逞强,咱们吃饭,别理他!” 院子里的人刚放下饭碗,柱子气愤地从院子外边走了进来。 他对大林说,清凉河前几年污染严重,河水恶臭难闻,河滩里杂草丛生,村里有些农民看着河滩地荒芜可惜,就平地开荒,栽种了一些杨树苗,杨树苗半死不活,并没有为死蛇一样的清凉河增添多少生机,也不大可能长大成材,农民栽种的杨树苗,只是种下了渺茫的希望。 经过初步治理的清凉河,污染已经不是那么严重,村民们种植的小杨树逐渐返青,长势趋旺。曾经放话“河滩地谁愿种谁种”的崔双来开始眼红。有的人说得好,人的眼珠是黑的,心是红的,当人的眼珠发红的时候,心就有可能变黑。崔双来看到村民们种植的小杨树将要有收益,又改口说河滩是公家的,河滩上种的树也应当归公家所有,他的新说法遭到种树农民的坚决反对。 “村委会主任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大林也觉得崔双来的做法不对。 二林对大林说,崔双来身上厚厚的脂肪里包藏着一颗贪婪的心,别看他是个村干部,村里有了不好办的事,他是王八躲在鳖窝里,轻易不露一次头;凡是对自己有利的事,哪怕是别人家里的事情,完全与他无关,他也要想办法从中间插一杠子。村里有人说,别看他脑袋上的发式是“三七开”,对村民们的经营收入,他心里想的可都是“二一添作五”。村里还有人说,他当官不像官,像老爷,总想让群众像孙子一样什么都听他的。 村里边有个孤儿寡母一起生活的人家,儿子二楞今年十七八岁,孝敬母亲,勤劳能干,他也在河滩里也开荒种了一片小杨树。二楞计划着小杨树长了大一些,砍掉后翻新家里的旧房时使用,昨天听说崔双来要将小杨树充公,一大早就找到他家里与他理论,二楞的妈妈怕他说话没有深浅,紧跟着儿子也来到了崔双来的家里。崔双来刚刚听明白了二楞来找他的来由,还没有搭话,他那个比二楞大不了几岁的二儿子就气势汹汹的与二楞先吵了起来。崔双来的二儿子从小就是个行无正步、话无善语的恶少,打遍全村无敌手,如果有名家指点,有可能会把世界拳击冠军打得满地找牙。 他与二楞吵了没有几句就动了手。 双方进行的似乎是体育比赛项目,开始是“男子单打”,崔双来的二儿子与二楞参加;接着是“混合双打”,崔双来的老婆与二楞的妈妈各人帮各人的儿子,踢腿挥拳,嘴啃牙咬,无所不用其极;最后是“团体赛”,崔双来和大儿子一起参战,村委会主任不仅与群众骂作了一团,也与群众“打成了一片”。 崔双来的老婆在村里是有名的“母老虎”,她种地很业余,但是打桇很专业,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抓住什么家伙都会使,每一下都能击中对方的要害,只有几个回合,二楞他妈额头上就鲜血直流、瘫倒在地了。 “二楞是个孝顺孩子,平时最怕妈妈受委屈,他见妈妈受了伤,抄起身边的铁锹就要与崔双来拼命。”柱子对大林说,“要不是我和村支书茂林叔及时赶到,把他们拉开,今天非出大事不可。” 大林对崔双来的做法也非常气愤,对柱子说:“现在中央反腐的力度很大,有些‘老虎’已经被关进笼子里去了,也不可能容忍‘苍蝇’‘蚊子’满天飞,崔双来这种人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刚才有人已经向乡派出所打了电话报警,派出所来人后可能还会找我了解有关的情况,我一会就不过来送你了。”柱子向大林表示了歉意。 大林连忙说:“你去忙你的事,让铁蛋送我去火车站就行了,我还想带他到前天我去采访过的那个生态农业示范基地参观取经,学习学习生态养殖技术。” 柱子临走时还对大林说,村支书崔茂林给他讲了,崔庆生在崔双来面前唯命是从,在老百姓面前狐假虎威,有些群众的意见很大,但是怨声不能载道,议论不敢纷纷,都怕崔庆生打击报复。村党支部准备让柱子把村民小组组长的担子接过来,但是,他还没有答应。 “那好哇!”大林高兴地说。“你应当答应,你在村里看病是为群众服务,干好村民小组长也是为群众服务。” “为群众服务我没有意见,就怕都是乡里乡亲,将来有些事情处理不好落埋怨,所以心里一直很忐忑。”柱子为难地说。 严正声明:本人的作品只提供给起点中文网,其他网站请勿转载!(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⑧ 铁蛋在一旁插嘴说:“‘忐忑’一定是个不好的词,用它起名字的歌曲唱出来都是那么的难听。” 二林在一旁高兴地说:“柱子哥今年是多喜临门,谈好的女朋友明年春节就要结婚,刚刚又被发展为预备党员,马上又有可能接任村民小组组长,交要成为革命的‘领导干部’。” 院子里的人听了二林的话,都很高兴,个个笑逐颜开。 大林说:“杂志编辑部明年春节不可能再安排我值班,柱子的婚礼我一定争取回来参加!” 铁蛋说:“柱子哥结婚时我送一头肥猪!” 柱子听了几个人说的话,高兴得直点头,拿着二林割给他的一块猪肉,乐呵呵地回奶奶那里去了。 大林和铁蛋坐着养猪场的汽车,先到县城与赵连明见了个面,告了别,然后就去了省城附近的生态农业示范基地。 大林见了示范基地的领导,将自己采写的稿件中的有关数据与他们核实了一遍,又把铁蛋介绍给他们,请他们对铁蛋在生态养殖方面给予可能的技术指导,基地的领导满口答应。 参观了生态养殖现场,听完了情况介绍,大林和铁蛋就赶快往火车站赶。 出了示范基地大门不远,铁蛋觉得刚才喝的两杯茶水把肚子撑得难受,他让汽车停下来,站在路边“万里黄河水滔滔”,为明显干旱的大地又做了一份贡献。 “大林哥,咱们今天没有白来,我很受启发。”铁蛋上了汽车,指指示范基地的养殖场区对大林说,“你看到没有,这里除了交通方便,其他的方面都没有我们家里好。我们那里劳动力便宜,饲料价格低,除了水源还没有治理好以外,别的饲养条件都不错,如果再招聘一两个懂行的技术人员,生态养殖的前景非常可观,他们能做好的事情,我们肯定能做得更好。” 大林点点头说:“你能想到这一点我非常高兴,人们生活的质量越来越好,对食用品的要求也越来越高,生态养殖是个方向。你尽快在现有的基础上扩大规模,增加种植项目,搞循环经济,猪——沼——果,多种经营,种——养??——加,一条龙生产,提高产品的附加值------” 铁蛋拦住大林说:“你说的太深,讲得太多,我脑子不太好使,记不住,还是按原来的老方法,你拉出条条,写在纸上,寄给我,我和技术人员一起商量着去做,回北京以后你再给我寄些有关的资料,最好是寄几张光盘回来。” 在汽车上,大林向铁蛋讲了他想回家乡发展的想法。铁蛋听了,连连摇头说:“你已经在北京站住了脚跟,不要再轻易说回来,北京不是我这号人待的地方,是你们有文化人的天下,家里的老人现在你不用担心,有我和二林照顾就行了。” 大林说:“那好吧,这件事情先搁一搁,我再认真想一想,我刚才讲的意思你先不要对我家里的人讲,我怕他们不理解,为我担忧。还有一件事情,你要听我的劝,尽快找个会过日子的女孩子成家。” 铁蛋苦笑了一下,点点头。 新建的火车东站宏伟宽阔,乘坐高铁的旅客并不是很多,老百姓出行,更多的依然是选择少花钱坐普通列车。 崔大林上了火车,发现自己靠车窗的座位上坐着一位长者,正神情专注地往车厢外边看。 大林在行李架上放好背包,站在老人身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人感觉到身旁来了人,回头看了大林一眼,连忙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说:“这是你的座位吧,对不起,我的座位在中间。” 大林客气地对老人说:“您不要起来,咱们换着坐!” 老人感激地点点头,又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并指着车窗外对大林说:“这座城市的变化真大,回来一次一个样。” “您是本地人,在外地工作?” 大林问他。 老人回答:“我十八岁出去当兵,跑了大半个中国,后来才调到北京,现在已经退休了。” “原来您是部队的老首长!” “什么老首长,退休了就是普通老百姓。听口音你也是本地人,去外地出差?” “不,我也是在北京工作,回到这里出差,顺便回老家看看老人。” 老人听了崔大林说出的他在北京的工作单位,惊喜地说:“我知道《农副业生产科技》这个杂志,很受部队基层官兵和农民朋友的欢迎,你们杂志社的美术编辑费爱军他爸爸是我的老战友。” 大林也很惊奇,高兴地问老人:“您贵姓?” “我姓杨,叫杨传福,你一提我的名字费爱军就知道。” “费爱军是我的同事,我们关系不错,我应当喊您杨叔叔。” “喊我老杨就行!” 杨传福还想与大林接着聊,对面座位上看样子是来了个一家三口,他们说说笑笑地坐下来,年轻的丈夫礼貌地朝杨传福和崔大林点了点头。 “车厢里还是比较凉快,今天外边天气真热。”抱着小男孩的妻子说。 丈夫在座位上坐好以后,笑笑说:“天气热应当讲冷笑话,我先给你讲一个,有些地方对我们家乡外出打工的人歧视不用,但是我们老板特别喜欢用咱们家乡的人,他说咱们家乡的人勤快肯干,办公楼停电了,点着蜡烛还在微机上编程序。” “我们老板也喜欢用咱们家乡的人,他说咱们家乡的人生活悠闲,会过日子,有一次坐飞机路过咱们家乡上空,看见下边的老百姓都在树凉荫底下‘斗地主’。” 妻子也笑着说。 小男孩有三四岁大,他好奇地问他的妈妈:“‘地主’是什么?” “地主是,是------问你爸爸!” 小男孩天真的小脸扭向爸爸。 小男孩的爸爸想了一下说:“地主是、是大灰狼。” “大灰狼和灰太狼一样吗?” “应该是一样的。” “它也有尾巴吗?” “有尾巴,不过他们的尾巴平时看不见,一说话就被别人揪住了。” 小男孩听了爸爸的话一脸茫然。 爸爸和儿子的对话把杨传福和大林都逗笑了,杨传福问小孩子的爸爸:“你们也是本地人吧,带着孩子出去旅游?” 小男孩的爸爸知道杨传福听到了他与儿子说的话,脸红了一下说:“小孩子肚子里的问号特别多,我虽然经常看《十万个为什么》,但是他提出的有些问题仍然不好回答。我和爱人都属于‘北漂’,中国农业大学毕业以后没有再回到老家来,留在北京打拼。现在儿子已经上了幼儿园,我们这一次是带着儿子回来看望他爷爷奶奶的。” 大林高兴地对小男孩的爸爸说:“我们应该是校友,看来你们两个人分别是师哥师姐了,我叫崔大林,在北京一家部队管理的农业技术杂志当编辑,你们在大学里学习时都是哪个专业的?” “我学的是微生物学,我爱人学的是遗传学。”小男孩的爸爸对大林说,“认识你很高兴,我姓梁,叫梁晨,一会把手机号码和电子邮箱告诉你,以后咱们多联系。” 大林亲切地喊了他一声“梁哥”。(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⑨ 杨传福似乎是急于想与崔大林攀谈,在一旁插话说:“部队的农场多数?33??移交给地方了,农副业生产的范围在逐步缩小,现在主要是基层部队还在进行养猪种菜。但是,农村的生产发展很快,农民学习科学技术的热情也很高,农业技术杂志如果是面向广大农村,应该是很受欢迎的。” “对,我们的杂志现在主要是支持农业、面向农村、服务农民,订阅量在逐年提高,经济效益也不错。”大林说。 “你们杂志的编辑大部分是年轻人吧?” “除了编辑部主任算是个中年人以外,其他的全是年轻人。” “结婚成家的多吗?” “结婚成家的不多,有对象的不少。” “编辑这个职业不错,对象应当不难找?” “对,其他编辑现在都有对象了,只有我和费爱军还是单身。” 大林回答了杨传福民警查户口式的提问,似乎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有些异样。 火车启动了,对面的夫妻在互相说笑、逗着小孩子玩。 杨传福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朝大林笑了笑说:“我也是在外多年,凡是见到在北京工作的老乡,都会感到非常的亲切。” 崔大林客气地说:“这一点我非常理解!” 当杨传福知道崔大林的老家离自己的老家只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时,高兴地说:“我们两个人的家乡同属于一个市管辖,虽然分属于两个县,但是,从我们村到你们县的县城比到我们县的县城还要近,只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 崔大林听杨传福说他是回家看望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时,羡慕地说:“像您这样岁数的人还能够经常回家去看望自己的老人,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我的父母都是六十多岁的人,身体状况已不是太好,我对他们很担心,也为不能在他们身边照顾而感到愧疚。” “作为年轻人,你能够想到这一点已经是很难得。”杨传福说,“我每年回老家来陪伴老人的时间也不是很多,这一次是老母亲说想我了,我才回来看一看、住几天。我原来想,等到自己退休以后,在家乡选一乡间田野,造一草舍茅屋,陪同年迈的母亲,安度晚年,放牧余生。现在看来不太现实,我的老伴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她有自己多年形成的生活习惯,也有自己一定的生活圈子,我回老家了,她就要在北京自己独立生活,再说军队退休干部的管理单位经常组织一些活动,我也要参加。我最近这两次回来,发现有些农村的老年人晚景很凄凉,他们的孩子不少都外出打工去了,当初儿孙满堂的房舍,有的已是蛛网封门,荒草盈院。” “父母的寂寞我们只能想象得到,但是看不到,因为我们在父母跟前的时候,他们不会寂寞,我们不在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才会感到寂寞。”大林感慨地说。 “你刚才说为不能经常在老家陪伴老人感到愧疚,我也有同感,农村的老人面朝黄土,年复一年,辛辛苦苦一辈子,有的甚至一身疾病,两手空空,他们没有别的需求,就是希望粗茶淡饭,布衣棉衾,儿孙绕膝,安度晚年,对很多老人来说,这一点都成了奢望。” “您讲得真好,有的人是见庙烧香,遇寺拜佛,其实你家的老人就是你的佛祖,他们生你养你,决定你童年和少年的命运,并影响你的后半生,是最值得你孝敬和供奉的。中国有很好的传统习惯,幼时仰食父母,长大反哺双亲,我们在外工作的人员如果连经常回家探视健在的老人都做不到,不管有什么理由,都是说不过去的。前几年国家把‘常回家看看’入法,不知道算是一件好事还算是一出悲剧,我对此事心里感到酸楚,难道我们非要用法律的约束,才能够做到应当做的事情吗!” 大林情绪有些激昂,说着说着声调高了起来。 对面的梁晨听到了杨传福与崔大林对话的内容,点点头说:“小崔兄弟刚才讲得很对,对老人,死后烧香不如生前端汤,子女们要趁他们健在,多陪陪、多看望,子欲养而亲不在,是会后悔一辈子的。我一直认为,做人要像向日葵,白天抬头向太阳索暖,晚上低头向大地感恩。我们现在再怎么做得好,也报答不了父母对我们的恩德,对于这一点,我是有了儿子以后才有切身体会的。儿女长大了,不管走到哪里,都走不出父母亲心里的那块天地,每个儿女和父母之间都有一条感情上的猴皮筋,孩子走得多远,父母的牵挂就有多长。对老年人来说,重要的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人越来越重要,我们有时会忽略他们的存在,他们却时刻惦念着我们的成长,儿女不一定是他们生活的依靠,但肯定是他们精神的寄托。” 杨传福听了两个年轻人说的话,心里感到非常欣慰。 大林说:“梁哥讲的很对,有一句话说,娘觉得冷时,先穿上棉衣的总是孩子;娘感到饿时,先吃到食物的也总是孩子。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娘对自己孩子的信任、呵护、支持和心甘情愿的付出,别人无法做到,也无法想象。我听到一个故事,讲的是有个上学的小孩子放假了,跟着干活的妈妈在山上玩。一会儿,小孩子高声喊‘狼来了’,妈妈赶快跑了过去,发现孩子是在骗自己。过了一会,小孩子又在喊‘狼来了’,妈妈又跑了过去。连着喊了三次之后,小孩子对跑到自己跟前的妈妈说,妈妈,老师净骗人,他说小孩子第三次说谎就不会有人相信了,你为什么还要相信我呢?妈妈说,儿哇,小孩子不应该说谎,但是,你喊十次,我会跑过来十次,你喊一百次,我会跑过来一百次,说不定哪一次就是真的呢!” 杨传福对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感慨地说:“我以前像你们一样年轻,你们以后也会像我一样年老,青年人觉得‘老’很遥远,老年人觉得‘死’已临近,两代人所处的环境不一样,经历不一样,在许多问题上想的做的也不一样,能够互相理解非常重要,通过刚才与你们的交谈,我会部分转变以往对年轻人的有些看法,年轻人思维敏捷,眼光敏锐,绝大多数通情达理,虚心向上,事业心也比较强,玩世不恭和随心所欲混日子的毕竟是少数人,你们是国家的希望所在,也是我们老年人的希望所在。”(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六)⑩ 大林回到自己租住的地下室里,觉得肚子饿得难受。 中国最有名33的大厨是“康师傅”,性别不祥,籍贯不明,他(她)每天给成千上万的人做饭吃,只是厨艺一般,口味单调,没饭的时候让人想吃,吃多了又让人反胃。但是没有别的办法,屋里没有其他可吃的东西了,管他(她)是男是女,先“泡”一碗再说。 大林吃完方便面,觉得肚子里舒服了一些,方便面虽然不太可口,但比起大学食堂里的饭菜还是好吃一些,学校大食堂里的大米粒能装到猎枪里打兔子,馒头可以装进炮膛炸碉堡,油条可以给警察当警棍,面条可以给胖子当腰带,有些胖子花钱减肥,真不如去大学里吃几年大食堂的饭菜。 大林躺在床上,总感到杨传福今天看自己的眼神和说话的口气有些怪怪的,他忽然间想起了什么,觉得费爱军这个时候可能还不会睡觉,就马上坐起身来,拨通了他的手机。大林谦恭地对杨传福说:“有人总结得好,少年奔放如春,青年火热似夏,中年成熟如秋,老年冷静似冬,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风景,每个年龄段的人都有不同的性格特点,也都可以在社会上发挥不同的作用。” “也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能体会到父母对自己的关爱,都懂得尊重和孝敬老人。”梁晨对杨传福说,“我有个同事,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的母亲多年前去世以后,他的爸爸一直没有再婚,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娘,一个人供养他上中学、读大学。我这个同事谈了女朋友以后,想让老爸去社区的敬老院里生活,自己把老人的房子当成婚房,结果他爸爸死活不同意,指责儿子说,他的做法不合情理。他与老爸吵架说,我小的时候你把我送进幼儿园,你老的时候我把你送进敬老院,这有什么不合情理的?” 梁晨有些气愤,说着说着声调也高了起来。 大林探身拍了拍梁晨的腿,笑着劝慰他说:“梁哥别激动,往往是一些最爱孩子的父母,反而最有可能得不到孩子的爱,这种现象非常正常。” 梁晨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说得对,别人家里的事,我们说那么多有什么用!我后来才慢慢地懂得,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喜欢养狗?因为狗在不断地进化,进化得比有些人都可爱;我也知道现在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不喜欢与别人交往,因为人也在不断地退化,有些人退化得连狗都不如。” 大林对梁晨说:“梁哥的话讲得很深刻,一般说来,粗生贱养的孩子,与娇生惯养的孩子相比,可能会对老人更孝顺一些,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听口气你应该与我一样,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我们都知道生活在农村的父母不容易,也体验过农村生活的艰辛。我有时候也想把父母的生活安排得好一些,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逢年过节的时候,也想回家看看老人,花钱是次要的,主要是有时候请不掉假、脱不开身。” 杨传福在旁边一直认真地听着两个年轻人说话,他接着大林的话题说:“这个问题很现实,看得出来你们两个都是懂道理、重情义的好青年,肯定在各自的家庭里也是孝敬老人的好孩子,不要再为有些事情自责,你们能够考上大学,走出乡村,在北京站得住脚,已经是很了不起了,也是为家乡、为父母争了光,相信你们的父母也会理解和欣慰。” “您说这些话我们乐意听,依赖父母寸步难行,依靠个人万里征程,缺少依赖的农村孩子只有自强不息,才能有所作为。我相信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不管是风雨交加或是烈日炎炎,没有伞保护的孩子,都是跑得最快的。” 梁晨说这番话的时候有几分自信,也有几分自豪。 “我同意梁哥的说法,有山靠山,无山独担,不过,我还不算在北京站住了脚跟,北京地面广阔,并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依然还在‘漂’着,白天在单位的办公室里工作,晚上在租住的地下室里睡觉,梁哥的处境肯定比我要好一些。”大林说。 “我比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梁晨苦笑着说,“我和爱人在北京打拼,结婚前后都是租房子住,去年才贷款在位于三河市的燕郊镇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小房子,过起了在北京市干活、在河北省睡觉的日子。” 杨传福说:“我知道外地的年轻人在北京发展很不容易,北京有才华的人太多了,竞争激烈,不过,年轻人在北京工作,好比逆水行舟,如同上坡推车,逼着你要不断地进取。有人说得好,人生浪花的大小,取决于你周围刮多大的风,环境对一个人的发展能起到很大的促进作用。” “确实是这样,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留在北京发展,就要玩命,不然命运就玩你。我们也是被逼无奈,才一路狂奔,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有一句话说得好‘江河走投无路时就成了壮观的瀑布’,人也是一样。我现在不想别的,只是想弯下腰办事,直起腰做人,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我还欣赏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一个人在走投无路,前后左右都无法前进的时候,可以选择坐飞机’,农村是我们可以最后退守的阵地,我有思想准备,当感到家乡的环境比北京更适合自己的发展时,就打回到老家来创业。” 大林似乎是胸有成竹。 “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北京适合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发展,不要轻言回老家发展创业。”杨传福连忙劝大林,接着又赞叹地说,“现在的年轻人敢想敢干,不像我们那时候墨守成规,这一点非常难得!” 粱晨说:“不能那样讲,您是老前辈,我们是听着你们的故事长大的。” 杨传福笑着说:“我讲的是心里话,你们是时尚青年,我们是看着你们的成长变老的。”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火车到达北京西客站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梁晨与崔大林交换了联系方式,因为他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就带着爱人和孩子坐上公交汽车,赶紧回燕郊家里去了。 杨传福与大林住的地方在同一个方向,他叫了一辆出租车,非要把大林先送到出租屋,然后自己再回家。 在出租车上,杨传福显得非常兴奋,他又向大林了解了一些年轻人在杂志编辑部工作的情况,才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与大林告别。(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七)① 费爱军下午下了班以后,与几个同事在编辑部附近夜市的大排档里吃完烤串,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 费爱军是在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但他并没有部队干部子女的那种优越感。爸爸早就转业成了北京市的市民、一个普通的老百姓,只是还住在当年部队分配给他的公寓房里。北京部队大院的生活设施一般都比较齐全,生活待遇与地方相比,军人比普通老百姓也相对好一些,夏天分西瓜饮料,秋天分大米苹果,不过这些都与转业干部无关。所以,费爱军并不愿意住在这里,他想有一套自己家的房子,有一个哪怕是条件简陋的家。 爱军觉得,部队家属大院与地方老百姓的住宅小区相比,总是显得静谧、神秘,十点钟的熄灯号还没有吹响,院子里已经少有行人走动,只有路灯还睁着警惕的眼睛。 他觉得爸爸应该是上床睡觉了,蹑手蹑脚地打开家里的防盗门,发现费元青戴着老花镜,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哗哗”地翻着报纸。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回家吃饭也不提前说一声?” 费元青嘴里与儿子说着话,但是并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今天办公室里的活多,与一个同事一起加了一会班,加完班以后,那个同事请我吃烤串,原来还想着给您打电话说一声的,后来却给忘了。” “你昨天与朋友喝啤酒,今天和同事吃烤串,嘴巴很忙啊!” 费元青心里本有气,出口没好言,说出来的话让费爱军听了不太高兴。他心里说,你的嘴巴才忙呢,天天不停地在我面前唠叨,我的耳朵又不是垃圾筒,不能什么没用的废话都往里边塞呀,怪不得杨传福叔叔喊你“废教授”! 费爱军知道最近爸爸的心情不是太好,经常与他一起去公园走步的杨传福叔叔前几天回老家去了,小外孙肖肖现在在他爸爸妈妈那里上幼儿园,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过来了,而自己的工作最近又比较忙,有时候很晚才回家,他一个人非常孤单。 爱军想到这些,耐着性子给费元青说:“爸爸,我给您讲过好多次了,您现在主要是把自己的身体搞好。我都这么大个人了,又不是肖肖,以后您少为我操心。” 费爱军一边与费元青说话,一边打开了电视机旁边的音响。 费元青气愤地把音响关掉,刚刚开唱的女歌手像是突然被人卡断了脖子,立刻就无声无息了,他冲着儿子厉声喊:“你都三十岁的人了,晃荡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看来费元青今天准备再次与儿子理论,这句话确定了下面的主题。 费爱军在沙发上坐下来,轻声地劝慰费元青说:“爸爸,我知道您心里着急,想让我尽快成个家,给您添个大孙子,但是,我现在一无住房二无汽车,哪个女孩子肯嫁给我?” “我前年要帮你在石景山买一个套房,你为什么不同意?” “那也叫套房?一室一厅,连厨房卫生间加起来,使用面积才三十多个平方米。” “要那么大的房子干什么?自己是一只蜗牛,就不要总想着背一个福寿螺的壳。” 这句话带剌,扎得费爱军的耳朵有点疼,但是他不想与爸爸争辩,等待暴雨之后的风平浪静。 费爱军回到家里半个小时,被费元青数落了差不多有三十分钟。 耐着性子听爸爸埋怨自己的话,这不是费爱军的性格,但是,他今天忍了。他知道,生活中最沉重的负担,不是终日忙碌、辛勤劳累,而是无所事事、孤独寂寞。妈妈去世以后的这些年里,爸爸有两个精神支柱,一个是经常去出版社给人家校稿子,虽然辛苦,但心里充实;二是肖肖不断回来,让他尽享天伦之乐。由于身体原因,他已经把校稿子的活给辞了。肖肖现在也不常回来,一方面是姐姐除了让他上幼儿园,还给他报了两个特长班,姐夫赵启亮说姐姐是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恨铁不成钢。费爱军却说姐姐是摧残少年、拔苗助长;另一方面是姐姐觉得爸爸太娇惯肖肖,孩子不能惯,越惯越捣蛋,她怕自己的儿子被自己的爸爸给惯坏了。 费爱军也觉得爸爸对小外孙肖肖有些太过分,自己不小心在屋里的地上洒了一些水,爸爸都会很不痛快,比弄撒了他瓶子里的二锅头还生气。肖肖骑在他脖子上撒泡尿,他比洗了个热水澡还高兴。 爸爸在外边与别人聊天,如果三句话还聊不到小外孙,就像内急的人找不到厕所一样憋得难受。不管什么时候,一说到肖肖他就异常兴奋,肖肖就像是他以前抽的烟、喝的酒,他现在是“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不过,爸爸对肖肖是有些太娇惯了,他有神经衰弱症,晚上经常休息不好,费爱军怕影响他,看电视、听音响都要非常小心,只要是看到爸爸上了床,就要把音量调到最小,就这样还常常引起爸爸的不满。可是,爸爸对肖肖却特别宽容,有一次他刚睡着觉,肖肖便使劲地摇晃着他的身体说:“姥爷姥爷快起来,您今天还没有吃安眠药怎么就睡着了!”费元青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不但没有生气,还高兴地夸肖肖懂事,从小就知道心疼姥爷。 肖肖现在是不常回来了,姐姐对爸爸不放心,自己一两个星期就要跑回来家看望他一次,但爸爸心里想的是肖肖,对姐姐的关心并不领情。总也不见肖肖,爸爸想得厉害,有一次对姐姐发脾气说:“你以后也别回来,我现在凑合着还能过,一时死不了!” 爱军为姐姐鸣不平,对爸爸说,有人说“嫁出去的姑娘是泼出去的水,你不但要把水泼了,是不是还想把盛水的盆子也一块扔掉?” 费元青坐在沙发上说得口干舌燥,看到儿子没有反驳自己,反而有些失望、失落,觉得一个人再继续说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哼哼了两声,就悻悻地走进自己住的房间,上床去睡了。 费爱军也回到自己住的屋子里,躺在了的床上,但翻来覆去的却怎么也睡不着。有时候细想起来,觉得老人,特别是失去了老伴的孤独老人,真是可怜,他们总是时时处处想着后辈人,但是,后辈人不一定会想着他们,他们总觉得是在关心后辈人,后辈人却对他们的关心不以为然,有时甚至极不耐烦。(未完待续。) 北京的“部队大院”(七)② 前不久,曾经有人要给爸爸介绍一个老伴,爸爸婉言拒绝,但是爱军看得出来,爸爸好像心里也有点乐意,但是表面上没有显露出来,是故意在他和姐姐面前做样子。爱琴认为,老人丧偶再婚很正常,只要是两个老人能够合得来,能够互相关心照顾就行,俩人在一起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强,起码有一个说话聊天的伴。但是爱军对这件事情一直态度暧昧,他不敢想象,天天与一个充当母亲角色的陌生老太太住在一起,自己还怎么能够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 看到弟弟的态度,爱琴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她心里清楚,家里来一个老太太与爸爸生活在一起,相处得好了,弟弟可怜死去的妈妈;相处得不好,弟弟可怜健在的爸爸。 费元青心里清楚一双儿女是怎么想的,在他们面前从来没提过找老伴的事,把这个问题当成了家庭生活的“雷区”。 爱军最近感觉到了自己这个当儿子的自私和无知,深感愧疚,爸爸身边如果有个老伴,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失落、无聊。唉,机会来敲门了,自己却在打瞌睡,现在事过境迁,人过情变,天地苍苍,人海茫茫,到哪里再给老爸找个合适的老伴呢! 手机响了,费爱军一看,是自己的同事崔大林打来的。 “什么,你在回北京的火车上见过我爸爸的老战友杨传福了?他就是我向你提起过的那个女孩子的爸爸,哪个女孩?就是出国读研准备回国发展、你说你配不上人家的那一个,名字叫杨秋萍。你看杨叔叔对你的印象怎么样?还可以,那好,那好,我看你与他女儿的事情有希望!” 费爱军接完崔大林的电话,更睡不着觉了。 费元青今天与杨传福走在一起,情绪比较好。 费元青觉得,自己虽然说与其他人在一起走路也可以说说话、唠唠嗑,但不像与杨传福那样,可以在一起吐心曲、诉衷肠。对不太熟悉的人,聪明的人大多坚持家丑不外扬,报喜不报忧,他们知道,把伤口展示给他人看,感觉疼的只能是自己。也有很少的人,不管见了谁,都是一肚子苦水往外倒,他们不知道,现在世上喜欢看热闹的人远比喜欢帮助人的人要多得多,你家里的事情见人就想讲,别人总有听腻的那一天,你最终也会成为人见人烦的“祥林嫂”。 “昨天晚上我又把儿子教训了一番,他也不说我讲得对不对,坐在那里一声不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费元青这几天一肚子的话想对人说,只是找不着合适的倾诉对象,今天见了杨传福,便憋不住地想对他说个痛快。“我心里想着,你这个臭小子,你不想让我找老伴,我听你的,我想让你找媳妇,你为什么不听我的?我要是当年像你现在一样,不找对象不结婚,还会有你和你姐姐吗!” 杨传福听了费元青的话笑了,劝他说:“你没有理由要求别人为你而改变什么,不管是爱你的人或者是你爱的人,他们都有权利以自己的方式存在着、生活着。也就是说,必须与你一起生活的人,你要努力与他们互相适应,而不要力求谁改变谁,否则,肯定会闹矛盾。” “我这个儿子太不争气,你不敲打他不行,他从小就不爱学习,这一点你以前是知道的,让他看书学习,他一会说眼睛疼,一会说嘴巴干,一会又说耳朵痒,我对他说,你这个狗屁孩子净找借口,让五官轮流值班来欺骗我!我现在对他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尽快结婚成家,给我生个孙子,这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据我分析,爱军不是不想结婚,可能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孩子做朋友。如果是这样的话,暂时单身,比找一个不太合适的人凑合过日子,是更明智的选择。所以我劝你不要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你不着急吃热豆腐,热豆腐都被别人抢着吃了,爱军的自身条件不是太好,年龄越大越不好找女朋友,不管热豆腐或者是凉豆腐,现在还有得吃,不然以后连豆腐渣都捞不着了。” 杨传福又笑了,对费元青说:“你为儿子的事情着急我非常理解,但是,有什么效果呢?儿子的人生道路只能靠他自己的两条腿去走,没有公交可坐,没有地铁可乘,也不可能由别人牵着、背着、抱着,他已经长大成人了,不喜欢别人牵着他,更不会让人背着他、抱着他。” 费元青有些沮丧地说:“你讲的有些话也对,我的生活道路本来就不顺畅,不是搭错了车,就是坐过了站,该停下来的时候停不住,想前进的时候的动不了,自己走道都经常碰墙壁、摔跟头,也不大可能为儿子谋求到一条太好的出路。” “你不要总是对过去的有些事情耿耿于怀,用无奈的往事折磨自己。有人说过,有喜有悲才是人生,有苦有甜才是生活,前进的道路如果像心电图一样一条直线,就说明你快要完蛋了。从以前你讲的情况看,我觉得你与爱军的矛盾主要是你对他的内心世界不太了解,没有看懂他现在想些什么,以后准备干些什么。” “你这个说法我不太服气,知子莫若父,我怎么会不了解他、看不懂他?他放什么味道的屁,我就知道他要拉什么样的屎。” “你如果看懂了他,就应当有针对性地用他需要的方式去关心他、帮助他,而你现在只是一厢情愿地要求他按你需要的方式去生活,这就不对了。我刚才讲了,爱军现在是成年人,你不要总是用一些刻薄的话去伤他的自尊心,要多表扬、多鼓励,夸人不亏本,舌头打个滚,说好听的话一不用付费,二不用交税,那么吝啬干什么?我劝你放开手脚,平和心态,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少过问、不干预,他放下包袱,你解放思想,你们各人按各人的想法处世、从事。你现在主要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岁月易逝,生命无常,刚刚六十多岁的人,不要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我们这些同辈中的不少人都是只有一个孩子,也都非常羡慕你儿女双全,这是上苍对你的厚爱和馈赠,你要倍加珍惜,与儿女们好好相处。儿子现在不结婚、没孩子,是上苍为你放假,让你养精蓄锐,练好身体,准备着以后再好好地带孙子。”(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七)③ 费元青对杨传福说:“有人讲过,安慰人是一项收益颇丰又不用花费成本的感情投资,‘局座’不但会安慰人,还会为我画饼充饥!” 杨传福笑了:“我这不是画饼充饥,而是为你预订‘晚餐’,我发现‘废教授’现在对人生有些过于悲观,想想当年你在部队院校当教员的时候,站在三尺讲台之上,慷慨激昂,热情无限,光彩照人,夺人耳目,由于慧眼识珠,匠心独运,培养了很多有知识有才华的年青学员,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现在都是部队的领导干部,在你的精神和思想的感召下,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都做出了骄人的业绩。你过去知道,现在更应当知道,在生活的道路上,有山清水秀,也有山穷水尽,还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费元青苦笑着说:“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情就不要再说了,那时候是血气方刚,现在是遍体鳞伤,那时候是年轻气盛,现在是老态龙钟。人的一辈子过得真快,往往是你还没有学会经营青年,就已经到了中年,你还没有来得及合理地设计中年,就又到了老年。”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杨传福说,“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成败事,转头空,人生几度夕阳红,自然规律谁也违背不了。但是,人的各个阶段都要有不同的着眼点,年轻人要看远,树立目标,不计蝇头小利;中年人要看透,脚踏实地,不为声名所累;老年人要看淡,无为而为,得失都在谈笑间。” “你的观点我同意,人生祸福相依,得到的不必过喜,失去的不必过悲。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要心无所载,安之若素,去留无意,宠辱不惊,忘记过去的,珍惜现在的,静待以后的,从道理上讲得通,在现实中难做到。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当现实问题摆在面前的时候,你就成了另外一种心态,也会采取另外一种做法。” “你说的这种情况叫做理论和实际不统一,这是因为有些人没有在思想上根本解决问题。比如对待爱军,你现在对他失望太多,是因为你过去对他期望太高,如果能够认识到他作风散漫但是安分守己,胸无大志但能胜任本职,就会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怨气和不满。老费呀,我认为你对儿女和孙辈操心太多,用意太重,老年人最忌讳的事情,就是对后辈爱起来不给他们空间,气起来不给他们机会。还有一句话不知道你爱不爱听,就是人生最可悲的事情,不是你失去了所爱的人,而是为了你所爱的人而失去了自我,一个任何人都不想亏待的人,最后都会亏待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我劝你用一生余命,换半世情缘,在合适的时候再找个适合的老伴,携手相伴,共度夕阳。当你梅开二度、枯树逢春,有了的新的生活乐趣之后,就会乐多悲少、倍感幸福。” 费元青听了杨传福的话,笑了起来:“‘局座’果然是当过领导干部的人,与一般人讲的话不一样,很会做思想工作。对儿女和外孙,我有打算,他们的事情以后不会再管那么多。找老伴的事情目前我还没有考虑好,首先是儿子要赞成,即便他同意,我也会慎之又慎,尽管爱军的妈妈已经去世多年,但是,现在我心里依然只有她。我有个老乡,退休前是一家公司的副总,他老伴去世以后不久,他就找了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半老徐娘,结果女的兴趣盎然,男的家伙疲软,他心里也着急,有时候在床上捣鼓了半天,比国家足球队射得都慢。夫妻生活不和谐,加之性格上差别太大,最后还是女方提出了分手。我还有个同事,老伴去世以后,他在社区老年文化活动中心认识了一个舞伴,两个人条件相近,情投意合。但是双方的儿女都不同意他们结合。我这个同事再婚以后,双方的儿女都到我的同事家上门闹事,有时候两拨人碰在了一起,开始恶语相向,后来拳脚相加。最后,我这个同事生气加后悔,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你不能用个别否定一般,再婚的老人们夫妻和谐、家庭幸福的也不在少数。爱军小时候虽然调皮捣蛋,但是,他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他对你找老伴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别的想法,工作由我来做。好了吧,你家里的事情说完了,现在该说说我家的事情了。我这次回家看望老母亲,在从省城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恰好碰到爱军他们杂志社的一个编辑,他应该就是爱军准备给我们家秋萍介绍对象的那个男孩子。” “真是无巧不成书,这件事我已经听爱军说过了,也正准备问你。听爱军讲,他又问过那个小伙子一次,小伙子觉得你们家秋萍的条件不错,但是,他有些顾虑,怕自己没有北京户口,家里也比较穷,经济条件不是太好,现在虽说有一份在部队单位的工作,由于不是现役军人,部队不能解决住房问题,现在可以说是上无片瓦遮天,下无寸土立足,不具备成家立业的条件。另外,他觉得自己的学历也比秋萍低,觉得与秋萍不太般配。” “按照秋萍的意思,男方户口和学历都不算什么大的问题,看一个年轻人是不是富有,不能只看他有没有房,有没有车,以及银行里有多少存款,更重要的是看他以前吃过什么苦,有没有不同寻常的经历,这也是我和秋萍共同的观点。通过短暂的接触,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对很多问题有独到的见解,自然条件也不错,我已经把在火车上碰到小伙子的情景给秋萍做了介绍,秋萍对他似乎很有好感,你再让爱军再摸摸小伙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想法。” 费元青满口答应。 杨传福正与费元青说着走着,突然停下脚步,笑着问费元青:“哎,老费呀,我们这是走到哪里来啦?不是说好今天到玉渊潭公园去吗,怎么又跑到莲花池公园来了!” 费元青也哈哈大笑起来:“咱们两个人只顾着说话,连大方向都搞错了,莲花池公园就莲花池公园吧,要是碰到了苟处长和老史,咱们再一起走走路、吹吹牛。”(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七)④ 爱军每天吃饭都很简单,早上经常空腹上班,中午一碗牛肉面或者一盘蛋炒饭,花个十几、二十块钱就是一天的正餐,晚上回家再与爸爸一起凑合着随便吃一点。 编辑部的几个编辑人员生活条件差别很大,陈充实是“月光族”,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没酒蒙头睡,他曾经说过“我很不幸成为了‘富二代’,但是不会再让我的儿女再成为‘富三代’。”所以,他与精打细算势不两立,与挥金如土情同手足,是编辑部有名的花钱大王。吴忧是勤俭度日、数米下锅,几个硬币在手里攥出汗来也舍不得拿出来买一瓶矿泉水喝。崔大林有点顾面子,如果与其他人一起吃饭,花费会稍微多一些,一个人的时候,也是能省则省。 编辑们中午一般是结伴出去吃饭,有时候在部队机关大院的职工、家属食堂,有时候在外边的小吃店,各花各的钱,各点各的菜,偶尔也会一起聚聚餐,聚餐不是aa制,也不是轮流坐庄,而是由陈充实请客,吴忧说这叫“吃大户”、“打富济贫”。陈充实是编辑部有名的“美食家”,附近饭店有什么好吃的他全知道,吴忧每次在陈充实请完客、吃饱喝足之后,都会抺一把油腻的嘴巴,夸奖他“识‘食物’者为俊杰”。并且说,小陈同学安排吃什么饭我都没有意见,吃涮羊肉很麻烦,但是,我这个人办事从来不怕麻烦;咖啡喝着有点苦,但是,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喜欢吃苦。 吴忧在外边自己吃饭很节省,净买便宜的饭菜,吃得也不多,如果有人请客,他就会把爹娘给他的那副健壮肠胃的作用发挥到极致,一顿饭能吃掉半只烧鸡、一盘猪头肉,外加两瓶饮料、一札啤酒。费爱军有一次当着吴忧的面,对崔大林和陈充实说,咱们一起进部队大院的食堂和外边的小饭馆,小陈和小吴都表现得非常大方,小陈是不怕花自己的钱,小吴是不怕花别人的钱。你们还不知道吧,有一天,陈充实请我们吃饭,吃过饭以后,吴忧回到办公室,觉得肚子非常的难受,我赶快把他送到部队大院的门诊部。医生看过之后,递给他一张纸条------ “是药方吧?”崔大林当真地问。 “不对,纸条上写着三个字:少吃点!”费爱军笑着说。 崔大林和陈充实都笑了起来。 吴忧红了脸,指着费爱军说:“编,编,你接着往下编!” 费爱军上午手里的活完成得晚了一些,没有与其他几个同事同时下班,一个人在编辑部附近的饭馆里花十块钱吃了一碗鸡蛋西红柿打卤面。 他出了饭馆,感得肚子里还是有点空,走到大街上的报刊亭旁边,觉得自己有义务为拉动首都的市场消费再出一把力,犹豫了一下,狠狠心,掏一块两毛钱又买了一瓶矿泉水。 爱军原来并不把钱太看成一回事,“钱是王八蛋,花了算,没了赚”。他还对别人说过:“我有了钱也不存银行,银行是把喜欢存钱人的钱集中起来,给喜欢花钱的人使用。你们发现没有,现在社会上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存钱的人一辈子好像都在存钱,也没有见到他们有多少存款,而喜欢花钱的人一辈子好像都在花钱,也没有见到他们欠了多少借债,所以说,钱财不属于拥有它的人,而属于享受它的人。” 这是他长期坚持的观点。 最近这一两年的时间,费爱军觉得自己看远了一些、看透了一些,也看清了一些事、看淡了一些情,还似乎是在突然间觉得,自己越长越大,爸爸越变越老,长大的人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变老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他开始反思自己以往的行为,也开始同情爸爸的处境。尽管自己还没有与爸爸在思想上过多的沟通,但是在行动上,他开始有了较大的转变。首先是在家里,不再与爸爸针尖对麦芒,对爸爸教育军校学员式的说教,宁可不情愿地倾听,也不会不客气地反驳。其次是在外边,行为举止显得比以往成熟多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有很大改变,攒钱虽然不多,但是知道了银行的存款折是什么颜色,手里不但有了活期存款折,还有了定期存款折。他有思想准备,将来谈了女朋友、结了婚,不管是花钱租房或是贷款买房,都不准备再主动向爸爸伸手。 爱军小时候也有着这样那样的梦想,但现实像是一根针,把梦想的气球一个一个地都戳破了。眼前的主要问题是还没有女朋友,自己在这个问题上错过了太多的机会,浪费了太多的时光。有人总结说,年少时,见异思迁,逢场作戏地开爱情玩笑的人;成年后,爱情会让你欲求不能,阴差阳错地总是开你的玩笑,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爱军在生活上依然有些吊儿郎当,但是现在在婚姻问题上的态度应当说是还是比较严肃的,观察了周围的很多人,他慢慢地懂得,只有自己快乐的男人,才能给他所爱的女人带来快乐,不快乐的男人,不管他的动机有多么好,只能给自己的女人带来忧伤和眼泪。所以,他觉得自己目前从经济上和心态上都不应该急着谈女朋友,自己以前虽然谈过几个,不过是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想得太简单,以后不管是哪个女人嫁给他,他都要对她负责一辈子。 编辑部主任申桥比手下的几个编辑也大不了几岁,是他们的大哥哥的年龄,但是,却有着他们的家长般的细心。陈充实与女朋友关系不稳定,他给男女双方做思想工作;吴忧想结婚租不到合适的房子,他四处帮忙联系;崔大林和费爱军都是大龄青年,目前还没有女朋友,他更是着急上火,说他们两个人:那么帅的小伙子不结婚还等什么?浪费性资源! 崔大林说,我们这个编辑部就是一个“家”,申主任是我们的家长,但是他没有家长作风,所以我们有什么话都愿意对他讲,有什么事都愿意让他帮着办。 陈充实还给申桥编了个顺口溜:申桥同志好脾气,当个主任不容易,上管天,下管地,中间还管生殖器。 申桥对费爱军说,人生是一辈子的事,生人是一阵子的事,有的事可以不着急,有的事要列上议事日程。你年龄不小了,时不我待,抓紧恋爱,你爸爸现在不在乎你当不当官、赚不赚钱,只是希望你尽快结婚、养孩子,能让他尽快抱上孙子。我们订个君子协定,明年年底以前我希望能在你的婚礼上当证婚人,时间紧,任务重,咱们一起加油。 爸爸的话,爱军不怎么在意,申桥的话让他有了压力。(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七)⑤ 费爱军刚刚吃了一碗热乎乎的打卤面,又喝了一瓶冷冰冰的凉水,肠子和胃都不舒服,一起拿出气。他回到办公室就放了一个屁,这个屁放得时间又长,声音又闷,毫无技术含量,一点都不动听。他刚刚准备泡一杯热茶平息肚子里的骚动,吴忧端着一个茶杯子推门进来了。 “每天中午都是我们去陈充实和崔大林的办公室吹牛,今天你跑到我这里干什么?情况有些异常呀,是不是又要闹地震!” 费爱军对吴忧说。 “你这屋子里的气味不太好!”吴忧一边打开房间的窗户通风,一边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对费爱军说,“我有件正经事想跟你说,是真正经,不是假正经。” 费爱军冲了一杯茶水,不太信任地看了吴忧一眼,抬手示意让他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一副“有屁快放”的神情。 “我反复想过,并且与崔大林和陈充实交换过意见,我们都觉得你与姚姐结合是个不错的选择。” 爱军听了吴忧的话,愣了一下,红着脸指着他说:“你们这几个臭小子,闲得无聊了多想想自己的事情,总是拿我开心干什么!” 吴忧依然一副很认真的样子说:“我们几个人分析,你不会很痛快地同意这件事,可能会有两个顾虑,一是怕都是在同一个单位共事的人,抺不开面子,这没有什么关系,夫妻两个人在一个单位工作优点很多,比如买一台小汽车就可以同时解决两个人上下班的交通问题;二是姚姐是个离异女人,比你还大一岁,你怕与她结合别人说闲话,不要忘了,有一句话叫做‘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觉情深’,其实受了一次婚姻挫折的女人,会非常珍惜第二次机会,所谓‘男人越离越胆大,女人越离越害怕’、‘天涯何处无芳草,离异女人是块宝’,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吴忧看到费爱军着急地想要说什么,打个手势制止住他,接着说:“姚姐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孩子,这以后会省去你很多的麻烦。我一想到结婚以后养小孩子要擦屎把尿、喂吃哄觉,晚上哭,白天叫,就心里发慌,头皮发麻。” 费爱军知道吴忧这一次不是与自己开玩笑,红了脸,也认真地说:“姚姐是个不错的女人,这一点我不否认,尽管她离过一次婚,还带着一个孩子,但是她并一定喜欢我这样的男人。女人嫁男人,主要是找依靠,我自己在社会上的脚跟还没有站稳,怎么还敢让别人靠在我的身上。她要是喜欢我,就好比是赤道喜欢雪花,天鹅喜欢青蛙。” 吴忧摇摇头说:“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姚姐是个自强好胜的女人,她不依靠男人也能在社会上生活下去。我与大林和陈充实都觉得,她对你与对我们在感情上不一样,在口头上她也说过你有这缺点那缺点,但在很多时候心里都是向着你,比如我们部队大院的食堂办得不错,饭菜花样多,价格也合理杂志社旁边还有几个小饭馆,花个十快八块钱就可以吃一顿饭,她用得着经常带午饭吗?即便有时候需要带午饭,也没有必要带那么多吧,还不是为了照顾你!记住有人说过的一句话,真正爱你的人,不是说多少爱你的话,而是做很多爱你的事。你没有把她的一片好心当回事,只能说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她身体太厚,我目光浅薄,看不到她的内心深处。”费爱军给吴忧开玩笑说。“姚姐对我与你们在感情上有什么不同,以前我真是没有太在意,也从来没想过我与她除了同事之外还会有别的什么关系。哎,给你说实话,我最近确实是看上了姚姐------” “啊!”吴忧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大声说:“好哇,原来你早有预谋,我们几个人可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 费爱军轻声说:“你小点声音,喊什么,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是看上了姚姐她妈!” 吴忧听了费爱军的话吓一跳,差一点把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 “姚姐她妈我见过一次,好像只有五十多岁,当过乡村中学的民办教师,是个干净利落的小老太太。姚姐的父亲去世以后,她在老家给姚姐的妹妹带孩子,现在姚姐的妹妹带着孩子到广东与打工的丈夫一起生活去了,她以后恐怕主要就是跟着姚姐在北京生活了。我爸爸比姚姐的妈妈大个五六岁的样子,他们都教过书,有共同语言,姚姐的妈妈要是与我爸爸一起生活,也肯定会很好地照顾我爸爸,两个老人同度岁月,共守流年,如果能看到这一天,我比自己找到媳妇还高兴。” 吴忧边喝水边听爱军叙说,听完费爱军的最后一句话,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茶水吐出来,他指着费爱军笑着说:“费大哥,我真佩服你,你想让姚姐嫁一送一。你如果与姚姐的事情说成了,不仅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结合,也是一个家庭与另一个家庭的结合。” 费爱军也笑了,对吴忧说:“我们今天说的话你不要对任何人讲,全当是开玩笑。” 费爱军下午上班时有些心神不定,吴忧中午的话像是一粒石子投入到他本来平静的心池里,荡起了层层涟漪。 几年来,爱军一直觉得姚淑芬是个让人同情,也让人敬佩的女人,自己更是在生活上把她当成了大姐姐。他后悔中午忘记问了,吴忧说的事是他和崔大林、陈充实的主意,还是姚姐的想法。如果只是他们几个人的一片好心,想从中撮合,此事难成,因为平时姚淑芬对自己散漫的生活作风似乎不太满意,有时候对自己好像是批评小弟弟或者是教育小孩子一样说话毫不客气,一个人选择什么样的爱人,也就是为自己选择了以后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她会愿意与自己这种性格的人一起生活吗?如果是姚淑芬对自己有别的什么想法,总会有一些蛛丝马迹,自己能愚蠢到对此一无所知、毫无感觉吗? 爱军原来一直想找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子,最好她还能有点“二”,大大咧咧,无心无肺,什么事情都听丈夫的,两个人心无所载,身无所求,日图三餐,夜欲一倒,一起过稀松平常的生活。而姚淑芬是一个个性很强的女人,如果与她结合以后,在家里与老人一同居住,自己要接受爸爸和老婆的双重领导,这会令人难以忍受。还有一点,自己与姚淑芬一起工作了几年,双方彼此好像都没有怎么心动,也就是说,缺少爱情的基础。有人说,婚姻和爱情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有爱情,也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成为婚姻。这种说法在爸爸那个时代还能成立,当今社会,这样的事情说起来好像有些不合情理。(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七)⑥ 对于与姚淑芬共事几年都没有心动这个问题,爱军并不是顾虑太多,他认为一见钟情的爱情基础并不一定会很牢固,爱情要相互理解,相互适应,两个人开始相处的时候可能没有太多的感觉,而一旦有了感觉就能很好的相处,爸爸和妈妈就是这样。爸爸和妈妈结婚以前相互并不了解,当时爸爸在部队已经提干,他同意找一个农村的姑娘做妻子,有一部分因素是想让她在老家代替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尽一份孝心,照顾多病的爷爷和奶奶。爸爸后来也说过,他与妈妈过了几年夫妻生活之后,才觉得自己当时的选择是对的,妈妈的孝敬老人、关爱子女、勤俭持家、朴实能干,让爸爸周围一些娶了城市媳妇的战友们羡慕不已。妈妈在农村送走了公婆,又在县城小工厂工作了几年之后随了军。到了部队以后,她相夫教子,要让爸爸享受到有些丈夫享受不到的照顾,爸爸也想力争让妈妈享受到有些妻子享受不到的关心。两个人开始并没有什么盛情基础,但是也恩爱了大半生,以至于后来先走了一个人时,另一个人觉得失去了很多,包括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并且一度失落迷茫、痛不欲生。 想到爸爸,爱军心里有几分愧疚,也有几分怜悯,自己原来不太懂事,在爸爸多次催促儿子尽快结婚成家之后,他向爸爸提出了“先买新房,再娶新娘”的要求。为了能够为自己买一套梦寐以求的小房子,爸爸退休以后在外边给人家打了几年工,做文字校对工作,既费脑子,又费眼睛,由于身体状况不好,他才辞了工作,真正在家里休息。现在爸爸所能支配的经费,就是自己的退休金,退休金每个月就是那么多,要想多存一些,只有节省。妈妈在世的时候,家务事爸爸基本上不管,现在学会了数米下锅,买菜都是下午四点钟以后去超市淘的处理货。爸爸原来也不会做饭,现在成了家中厨房掌勺的,不过,烹饪水平与农村养猪场的饲养员有一拼,除了炒鸡蛋、泡方便面,其他的饭菜基本上都是放在一起煮,煮熟了再加盐放油。费爱军有时候一个人胡思乱想,谁发明了方便面,应该给他记功,他为千百万人提供了方便,自己家里每年都能消耗好几箱;谁发明了方便面也应该给他定罪,他不知道让多少人吃伤了胃,自己现在即使两天没有吃饭,一看到方便面也就饱了。更可笑的是,爸爸以前讨厌家里有剩饭,宁可撑得瞪着眼,不让剩饭占着碗,让妈妈把当天的饭菜当天处理完。现在可好,家里有一点剩饭,他就宝贝蛋似的放在冰箱里,下一顿热热接着吃,“剩饭热三遍,给肉都不换”,是他现在的说法。不过,爸爸热剩饭是一绝,咸淡稀稠一加工,剩的比新的还好吃。 爱军原来有些看不起省吃俭用的人,因为这种人不一定会富有,他可能会养成小里小气的生活习惯,只能靠碰运气赚点小钱;大手大脚的人不一定贫穷,他可能是个大进大出的人,赚一把就不是个小数目。但是,没有能力赚大钱的人,也只有靠省小钱积少成多了,自己现在也向爸爸学会了节省,一个硬币都恨不能掰成几瓣花。有时候想想,自己也算是一个“梦想家”——梦想有个家,尽管对家的要求不高,两室一厅,宽宽松松,可是,房价在天上飞呀飞,工资在地上追呀追,买房子的事情离自己好像是越来越遥远了。 申桥对爱军说过,“家”和“房子”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有父母,有老婆孩子,住在哪里,哪里就是“家”;一个人住的地方再大、再好,他住的地方也只能叫作“房子”。 申桥的说法费爱军赞同,但是,家和房子又是密不可分的,房子是家的载体,家是房子的主题,爸爸已经六十多岁了,人生的经历越来越长,人生的道路越来越短,他已经过了可以“四海为家”的年龄,现在依然住在转业以前部队院校分配的公寓房子里,这让他心有不安。爱军现在想好了,将来谈了女朋友,不管她对自己提出的条件是什么,自己要向对方提出一条,就是将来有了自己的房子,最好与老人同住,把部队的房子退还给人家。这样的考虑也是万不得已,自己和爸爸现在没有能力、将来也不一定有能力购买两套房子,让老子和儿子分开居住。 部队大院的房子住着并不安生,与爸爸先后转业的几个人,因为被部队营房管理部门多次催促搬家,顶不住压力,居住了多年的公寓房都退掉了,但是爸爸并没有打算最近搬走,尽管也被多次催促搬家腾房,房租也调高了几次,但住在部队的公寓房里,比在外边买房子和租房子都可以少花不少钱。当然,不是自己的房子住着心里总是感觉心里不踏实,免不了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爱军原来也不希望结婚以后与老人同住,年轻人应当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是,真是要与老人同住也并不可怕,老人可以帮助自己照看孩子,自己也方便照顾老人。对老人的“唠叨”,如果你把它看成长辈对晚辈找茬、挑刺,就会不厌其烦;如果把它看成长辈对晚辈关心、爱护,就会耐心倾听。 出了办公楼,费爱军知道早上爸爸煮的稀饭还有不少没有吃完,晚上搞不好又是一锅剩饭在家里等着自己,便在万寿路旁边的快餐店里吃了一份蛋炒饭,又买了一碗烩面让服务员打包,准备带回家给爸爸吃。爱军想到爸爸的胃不好,有时候在外边也给爸爸买些软的、稀的、热的饭菜带回去,并且骗他说是与同事一起聚餐时吃剩下打的包,尽管费元青每次都会说“你们不要在外边乱花钱”,但儿子带回来的饭菜比自己做的味道确实要好得多,所以每一次也都吃得津津有味。 爱军回到家里,看到姐夫赵启亮与爸爸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肖肖上了幼儿园以后,他就很少到这里来了。 爱军放下手里的东西,刚在沙发上坐下来,赵启亮就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对他说,谁家的儿子多么听话,娶了个老婆多么孝顺,生了个孩子多么可爱,一家人老老少少过得多么幸福。并说自己做得多么多么好,在单位是个好员工,在家里既是老的人好儿子,也是妻子的好丈夫,更是儿子的好爸爸,当然,在岳父家里也是个好女婿。 爱军明白了,赵启亮是爸爸搬来的援兵,说服自己成家立业找媳妇的。 爱军一声不吭,赵启亮的话他不是左耳进右耳出,而是根本不想让它进入耳朵,他看也不看姐夫一眼,只是低头想自己的心事。 费爱军对自己这个姐夫一直没有好感,他和姐姐在家里,一个是“一”,一个是“二”,“一”是一不做,什么事都不管;“二”是二不休,一会都闲不住。爱军心里在说,你赵启亮耍嘴皮子挺在行,做得比谁都差劲,睡觉时说梦话都在撒谎,一张喜欢抽烟喝酒的大嘴巴就是效率很高的假话制造厂。你这个德行哄骗爸爸姐姐还可以,做我的思想工作还不够资格,希望你快点闭嘴,对着牛弹琴,牛还能欣赏音乐,对着牛吹牛皮,牛心里就不舒服。 赵启亮口干舌燥地对着爱军说了二十分钟,觉得应该是圆满完成了岳父交给自己的光荣任务,推说一会儿他的朋友找他还有事,没找岳父收唾沫费,就赶快起身走了。 爱军看到爸爸做好的菜烫饭还没有顾上吃,便把自己带回来的烩面打开,让他热一下再吃。 爱军以少有的耐心,在爸爸面前坐下来,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自己有抓紧时间结婚成家的打算,并争取让他早日抱上孙子。 费元青吃着爱军带回来的饭,认真地看了看儿子,觉得他今天不像是在糊弄自己,脸上虽然秋风依旧,心里已经春暖花开,他把爱军的转变归功为女婿赵启亮做“艰苦细致”思想工作的结果,同时觉得,儿子今天带回来的烩面格外好吃。(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八)① 北京的“秋老虎”的确很厉害,已经是阳历九月份了,地下室里依然是又闷又热,大林在旧货市场花二十块钱购买的一台不愿意二次就业的电风扇,摇头晃脑地嗡嗡作响,发着人们谁也听不懂的牢骚。 大林不像费爱军那样早上不吃饭,而是习惯早上起了床先做一会早锻炼,尔后在马路旁边随便吃点东西以后再去办公室。今天早上,他在流动摊贩手里花一块八毛钱买了两个便宜肉包子,又买了一袋尚有余温的豆浆,吃饱了才去编辑部上班。 大林在办公室里,一个上午都觉得肚子里边不舒服,他四次到厕所里检查卫生,两次到办公楼附近的小药店巡视工作,其他时间都是捂着翻江倒海的肚子,在座位上检验椅子的质量,快下班时感到头昏脑涨,竟然发起了高烧。 申桥让陈充实把崔大林送回他租住的地下室里休息。 陈充实从地下室走了以后,崔大林中午只吃药,没吃饭,躺在小房间的木板床上想心事。 这一段时间的好消息比较多。 前几天费爱军对崔大林说,杨传福叔叔直接给他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对崔大林的印象不错,他也通过电话问女儿秋萍对与大林交朋友的想法,秋萍有意先与大林保持联系。 崔大林曾经对费爱军说过,他将来是留在北京发展或是回到老家创业都没有想好,现在谈女朋友为时过早。再说自己本身和家庭的有些条件都不是太好,对杨秋萍的情况也了解不多,将来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怕耽误了人家女孩子找男朋友的时间。爱军对大林说,你没有必要存有那么多的顾虑,现在是让你交女朋友,又不是让你结婚,先互相了解一下,将来行就谈,不行就散,谈朋友不是浪费时间,而是积累经验。爱军还对大林说,杨秋萍是个很不错的姑娘,可惜你没有见过她本人,人常说,嫁夫看爹,娶妻望娘,她爸爸杨传福是个和蔼可亲的退休干部,这个你已经知道了,她妈妈郑丽娜是个活跃风趣的耿直女人,这个你以后也会知道,这样的爹娘教育出来的孩子能差吗? 崔大林听了费爱军的话,笑了笑,心里说:你爸爸妈妈都是朴实勤劳、节约俭省的人,不是也养了你这样一个整天作风稀稀拉拉、花钱大手大脚的儿子吗,只不过是最近才学得好了一些。 大林让爱军给他几天时间再考虑一下再说。 柱子前几天在电话里对大林说,崔双来自从当了村委会主任以后,村民的意见就一直很大,最近又有人反映他有贪污公款的问题,他已被乡里撤职,正在接受调查,乡政府准备让柱子接替崔双来担任沿河村的村委会主任,选举程序已经走完。大林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向他表示祝贺。柱子说,他当村委会主任主要是村里的群众一致拥护,赵连明给乡领导的推荐也起了一定的作用。 大林问柱子,他的奶奶怎么样了,柱子说老人家现在心情舒畅,身体非常好,脑子也很清楚,只是耳朵越来越背,经常打岔,她听电视里的播音员说“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访华”,就问柱子:“现在老百姓都买衣服穿了,谁家的‘姐夫’还纺花?” 二林在电话里讲的事情更让大林高兴,他说赵连明已被县里任命为县敬老院的院长。县民政局廖副局长曾经为敬老院物色了一个会计,但后来又听说这个会计以前在经济上曾经出现过问题,便让赵连明再推荐一个。二林在县城朋友的包工队里打工时曾经管过账,也自学了一些财会知识,赵连明向廖副局长提议,让二林担任敬老院的会计,廖副局长同意了,二林说他目前正在市里参加一个为期两个月的财会人员培训班。 大林问二林,别人对赵连明担任敬老院院长有什么看法,二林说赵连明为人忠厚,办事认真,人们都觉得他是敬老院院长的合适人选。二林还说,赵连明自从当了院长,已经走访了很多个单位和家庭,听取不同层次人员的意见,也到外边取了两次经,他对二林说过,办敬老院是为夕阳人士服务的朝阳产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敬老院主要帮助解决在外学习、生活和务工人员家庭留守老人的赡养问题,提出来的口号就是“为留守老人营造一个温暖的家”。 铁蛋平时给大林打电话最多,屁大一点的小事就能啰嗦大半天。昨天晚上他又给大林打电话,大林当时正在地下室的出租屋里加班改稿子,问他有什么事,铁蛋哼哧了一会说:“我刚才还想着有件事要给你说,这电话一拨通,是什么事情又忘了。”大林又好笑又好气地对他说:“你没事了就好好想想怎么样把猪养好,刚才想说的什么事情想起来了,过一会再告诉我!”刚过了不到三分钟,铁蛋又把电话打了过来,对大林说:“哎,我想起来了,青翠准备着与黄乾离婚!”大林哭笑不得地说:“你那么大惊小怪干什么,我听说青翠和黄乾的关系最近一直不好,他们不是早就闹着要离婚的吗!” “不,不,这一次是真的要离。”铁蛋在电话里兴奋地大声说。 “青翠与黄乾离婚,你好像非常高兴似的?” “黄乾不是个东西,青翠与他离了婚可以嫁到一个更好的人家。” “你是不是在打她的主意?” “不是,不是,我平时对她是只有贼心没有贼胆,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当然,大林也有一件挂心的事,就是以后二林有了稳定的工作,可能就在县城里成家居住了,身体都不是太好的父母在农村由谁照顾? 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申桥和陈充实、吴忧一起,吃过晚饭到崔大林租住的地下室里来看他,并给他带来了一饭盒大米稀饭和一包咸菜。 大林对申桥说,他下午觉得肚子舒服了一些,体温也有些下降。 申桥用手摸了摸大林的脑门,感到还是有些烫,用体温表一量,三十七度八。他让大林先把稀饭吃了,晚上注意休息,多喝水。 大林的病情好转,几个人都很高兴,屋子里的空气顿时活跃起来。 陈充实对大林说:“如果你不再拉肚子了,就赶快把体温降下来,人的身体如果连续发烧,烧的时间长了容量出现问题。我有个同学患重感冒,连续发烧三个星期,后来从裤裆里鉆出来两只小鸡来!” 吴忧听了陈充实的话,疑惑地看看他,不明白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陈充实看着吴忧认真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说:“看什么看,连这一点都不明白,是他的体温太高,‘蛋’孵化了呗!” 吴忧捅了陈充实一下,红着脸对申桥说:“陈编辑这个人想象力非常丰富,经常编瞎话糊弄我们,他的模仿能力也非常强,把假的弄得跟真的一样,上小学的时候模仿家长的笔迹在作业本上签字,读中学的时候模仿家长的声音给老师打电话请假,申主任您要提高警惕,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也要欺骗您。”(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八)② 申桥很高兴看到编辑们没事的时候在一起说笑话、闹着玩,听完吴忧的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九平方米大的一间小屋子里又一下子挤进来三个人,室内的温度快速上升,电风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风。 陈充实在距离电风扇最近的地方坐下来,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说:“都什么季节了,天气还这么热,如果地球的气温持续升高,太平洋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巨大的鱼肉火锅。” 吴忧接着陈充实的话题说:“老天爷这几天好像患了重感冒,高烧不退,每天的气温都在三十五度以上,应当动员所有的护士给它打退烧针。” 申桥说大林发烧不能吹风,伸手把电风扇关了。 陈充实解开衬衣的衣扣,对大林说:“地下室住着真不舒服,又闷又热,你在大学学的是良种繁育,能不能让夏天与冬天杂交,使一年四季都不冷不热,温暖如春或者是凉爽如秋?” 吴忧逮住机会报复陈充实说:“陈编辑脑子进水太多了,你不应当干编辑,而应当去养鱼养虾养螃蟹。你应当知道,人有喜怒哀乐,才是人之常情,时有春夏秋冬,才合自然规律,不能什么事情都要求绝对一致。老天爷对你不冷不热,你会感到很舒服,你的女朋友对你不冷不热,你就会感到很难受。” “你与女朋友之间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申桥听了吴忧的话,担心地问陈充实。 陈充实满不在乎地说:“申主任不用担心,我现在与女朋友是曲未终,人没散,丝尚连,藕没断,一月能见两次面。” “你们几个人的年龄都不小了,没朋友的赶快谈朋友,谈了朋友差不多的就要尽快结婚。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该谈恋爱的就要谈恋爱,谈恋爱的人不是得到,就是学到,精力不会空抛;人到了一定的年龄,该结婚的也要结婚,结婚的人收获爱情,组成家庭,时间不会白耗。” 申桥说话的口气,既像是领导,也像是兄长,几个小伙子类似的话听得多了,谁都没有太在意。陈充实说:“我们这几个人的事申主任就不用多操心了,小吴和我孬好都有一个女朋友在谈着,大林同学的大方向还没有确定,您老人家多操点费编辑和姚淑芬同志的心,他们俩的事要是促成了,咱们的编辑部又嫁姑娘又娶媳妇,那是双喜临门。” “对于这种事情,越是在一个单位工作的人越是要谨慎,促成了皆大欢喜,促不成,以后再在一起相处都会感到很别扭。” 申桥提醒几个年轻人,让他们平时说话注意一些。 “他们俩应该说有一定的感情基础,互补性也很强。”崔大林说,“我从侧面了解过,他们两个人好像都有点意思。费编辑说,他以前没有意识到姚姐对他与对我们几个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我给他开玩笑说,你在感情问题上反应有些迟钝,她已经开着汽车走到你面前了,你还在码头上东张西望地寻找驶向自己的那条船。费编辑还说,他这个人毛病比较多,不讨女人待见,我说那倒不一定,一个女人喜欢上了你这个人,你的缺点她也会喜欢,一个女人不喜欢你这个人,你的优点她也会讨厌。姚姐给我讲过,她说有的男人没有房子没有汽车,没有学历没有职称,清贫如洗,简单平凡,没有关系,我就喜欢清贫和平凡,两个人在一起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姚姐经常给我们打印稿子,现在可以当半个编辑使用,她的有些话讲得也很有水平。她说这话的意思是,一个穷得只剩下生命的人,才会用生命去爱你。”陈充实听了大林说的话,也发表自己的看法。 申桥也非常感慨地说:“我记得有人说过,女人如水,有的女人是白水,让男人喝了觉得平淡无奇;有的女人是茶水,让男人喝了感到余味无穷;有的女人是药水,能要男人的命,也能治男人的病。姚淑芬是后一种女人,费爱军如果与她结合,他的一些毛病姚淑芬以后肯定能够帮助他改正过来。” 吴忧说:“费编辑已经习惯了散漫的生活,有些事情不喜欢费脑筋自己做主,应当有一个强势一些的女人管着他,我看姚姐就很合适。我与费编辑不一样,我不太喜欢个性强的女人,有一次我去咱们办公楼对面的一个小饭馆里吃饭,过道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端着菜盘子在她身后轻轻地喊了一声:‘姑娘,请让一让!’她回过头,乜斜了我一眼,嘴角一挑说,‘别那么客气地叫我姑-——娘,两个字喊其中的一个就行!’你们听听,素不相识,她就想占我的便宜!” 陈充实说:“素不相识的人占你的便宜你不高兴,与你熟识的人占你的便宜你就高兴了?我有个朋友,举行完婚礼刚进入洞房,他的新婚妻子就对他说,今天我是你的‘新娘’,明天去掉‘新’字,我就是你的‘娘’,你以后在我面前要乖乖地听话,家里有了活要积极去干,手里有了钱要快点上交!我的女朋友以后要是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我非把她甩了不可。吴忧同学刚才说不喜欢强势的女人,你们不要听他现在说得好听,以后肯定做得稀松。我看你那个女朋友常莹小姐在很多问题上都想做你的主,你不要还没有结婚就失去自我,成了附庸。” “我即便觉得女朋友有什么地方不合适,也只能凑合着往下谈了,因为我没有办法与你相比,你是有钱了谁见谁爱,我是没钱了见谁爱谁。如果我的名下有两套房子,在女朋友面前说话也会很硬气,但是不行啊,用五百万奖金买什么样的住房都想了好多遍了,买彩票的钱还没有准备好。”吴忧嬉笑着对陈充实说。 陈充实不同意吴忧的说法,质问他:“年轻人谈恋爱,钱的因素就那么重要?” 吴忧脖子一挺说:“我说的话你不要不相信,人如果有了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办得到,癞蛤蟆有钱了也可以进五星级大饭店,把支票往大堂的桌子上一拍,高喊一声:‘服务员,给爷来一盘红烧天鹅肉’!” 大林见陈充实和吴忧的废话越说越多,看了看手表,对申桥说:“谢谢申主任和几个弟兄来看我,这个屋子里又闷又热,时间也不早了,你们都赶快回去休息吧!” 陈充实看了看手表说:“申主任和小吴先回去吧,一会我和大林叫一辆出租车,一起到我那里去,我租住的房子里凉快一些,大林的身体如果有什么不舒服我也可以照顾一下,明后天是双休日,我们俩还可以在一起交交心、聊聊天。” 大林听了陈充实的话有些难为情,还没有回答他的话去还是不去,吴忧就在一旁说:“崔编辑还是跟着陈编辑过去吧,他这几天正在与女朋友闹别扭,你们俩一个身体有病,一个精神不爽,在一起正好可以互相安慰。” 吴忧说完,看了看申桥,申桥赞同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八)③ 陈充实租住的房子是一套两室一厅中的一个大间,小间的房子由另外一个小伙子租住,厨房、厕所和客厅两个人共用。那个小伙子女朋友的家在北京郊区,他一到周末就跟着女朋友到准丈母娘家干活去了。 陈充实的房间里除了安放一张一米八宽的大床,还摆放着彩电、电脑、冰箱、微波炉,墙上挂着空调,家用电器应有尽有,只是屋子里的东西太乱,墙的一角是臭鞋烂袜子,电脑桌上边堆放着报纸、杂志几大摞,下边是饮料瓶子一大堆,猛一看,像是废品收购站。房间里的书籍却不是很多,陈充实说他不喜欢看现在书店里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理由是,不识字的人听别人说的话容易上当,识字的人看别人写的书容易上当。 “小陈,有人说得好,生活可以五颜六色,但不能乱七八糟,你的宿舍像鸡窝,你以后与老母鸡住在一起得了。”崔大林边帮陈充实收拾杂乱的东西,边对他说。 “与老母鸡住在一起干什么,我一不会打鸣,二不会下蛋。” 陈充实用电热壶烧着开水说。 “你租住的房子虽然很宽敞,但是里边的气味不好,苍蝇想来造访就要先戴上口罩,以后要注意经常通风。”崔大林打开房间的窗户又对陈充实说。 “在北京生活不要轻易开窗户,不开窗户呼吸二氧化碳,开窗户吸收雾霾,鼻子没感觉,肺却受不了,要不怎么有人会说北京现在适合有心无肺的人生活呢。”陈充实看到崔大林把抹布用水打湿,准备擦拭桌椅。连忙制止住他,又说,“我是请你来给我做伴的,不是让你来保洁的,你还在发着烧,休息一会吧。上一次我妈从老家太原来北京看我,在这间屋子里整整忙活了一天,东西归整的倒是挺有条理,但是我想用的东西好多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后来我给她打了好几个长途电话才把一些东西的去处问清楚。我的房间别人看着好像很乱,其实我自己觉得并不乱,要是想找什么东西,伸出手一把就可以抓出来。 “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租来的房子收拾得再利索也是人家的财产,以后你结婚的时候在北京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定要拾掇得干干净净。” “现在不靠谱的事情很多,最不靠谱的事情是工薪阶层靠自己的工资在北京买房子。我自己在北京买不起房子,也不会主动找我爸爸要钱买房子。我爸爸现在以钱和房子要挟我,想让我按他的意图从事,我不会就范,他要是实在想给我钱,我也不会拒绝。他的钱我可以装进口袋,他的话我要拒之脑外,他对不起我妈妈,也对不起我和妹妹,所以我不怕对不起他。其实在北京租房子住也不错,想在哪住就在哪住,不想住了就换个地方,总是有一种新鲜感。” “听说你刚谈的这个女朋友比较通情达理,长相也不错,希望她能理解你,对相爱的人来说,对方的诚心诚意是最好的房子。”大林说。 陈充实看了看手表,时间还早,把铺盖整理好,让大林喝了水,吃了药,两个人躺在床上继续聊天。他对大林说:“我这个女朋友通情达理说不上,有时候比较任性,耍小孩子脾气,总是与我闹别扭。长相还说得过去,我找女朋友首先一个条件就是要漂亮,漂亮的脸蛋不能当饭吃,但是,天天对着不漂亮的脸蛋,吃什么饭也不香。我现在的这个女朋友属于独生子女,她的父母对她有些娇惯,她对生活的要求,主要是吃好、喝好、玩好,房子大小、车子好坏都无所谓。她只要与我一闹别扭,肯定要去餐馆大吃大喝,用她的话说是‘只想伤心,不想伤胃’。” “我与你不一样,要求女朋友的条件首先要孝顺老人。”大林对陈充实说,“你的父母资金充裕,老年无忧,而我的父母身体都不是太好,家里的经济条件又差,赡养老人是我与弟弟以后的重要责任和义务,我将来的女朋友必须在这个问题上理解我、支持我。” “依你们弟兄两个现在的条件,一起赡养两个老人问题应当不是很大,以后实在不行了,就一个人赡养一个。” “那样绝对不行!”大林坚决地说,“年迈的父母分着由儿女赡养,对儿女们来说是合理的解决办法,对父母来说是残酷的生活方式。人常说少年夫妻老来伴,老夫老妻在一起相伴生活、互相照顾,比吃好睡好更重要,我的父母虽然都没有明说,但是我看出来他们有那个意思,就是两个人老了,要活,就活在一起,要死,就死在一块。” 陈充实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你为什么目前还不能确定今后的发展方向,也没有下决心谈女朋友的原因。” “你说得很对,我现在的有些想法和行动,是顾及到了以后怎么样方便照顾老人。” “你是个孝顺儿子,但不能为了照顾父母而忽视了自己的幸福,而且绝大多数的老人都是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的,不希望他们为自己做出的牺牲太大。”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不同的人对幸福有不同的理解,有些人眼中的幸福是,行有名车,住有豪宅,食有山珍海味,宿有美女相伴;有些人则把夫妻和,子女孝,食有粗茶淡饭,行有出租公交,看作是理想的幸福生活。” 陈充实笑了,问大林:“你个人怎样认为呢?” “我个人认为的幸福,就是不管多么晚回到家里,总有一个人为你开门,不用再在口袋里摸索冰冷的钥匙;幸福就是你回到家里以后,在厨房里总能发现一碗热饭留给你,不用你再烧开水泡方便面;幸福就是你拨通了老家的电话,总能听到熟悉的年迈父母的声音;幸福就是能经常带着老婆孩子回到父母双亲的身边,一家老少在一起欢天喜地、笑靥如花。” 陈充实又笑了,说:“我以后要看看你今天这些动听的话能不能经受住现实生活的检验。好啦,咱们准备睡觉吧,哎,你手上有只蚊子,打死它!” “别打,撑死它个王八蛋。” “要不我把蚊香点上。” “不用点,别那么小气,蚊子能喝多少血。” “不,要点上,有人给菩萨烧香,有人为熊猫烧香,有人给自己已故的老人烧香,还有的人喜欢为自己的领导烧香,我只给蚊子烧香。”陈充实说。 “我主张对蚊子网开一面,蚊子的可爱之处,在于它对所有的人一视同仁,谁都敢叮,不像狗,在弱者面前龇牙咧嘴,在强者面前摇尾乞怜。如果谁能让蚊子改变‘饮食结构’,不吸血,只吸脂,它们会成为很多丰满女孩子的宠物。’” 陈充实不管大林怎么讲,把蚊香点燃以后,才对崔大林说,“好了,早点放心睡吧,费编辑明天还要过来看你。” 崔大林问陈充实:“他大老远的还跑过来干什么,我又没有什么大毛病。” “咱们之间以后不用那么客气,你不是说过编辑部就像是一个家吗,咱们都是这个大家庭中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我们虽然不是军人,但是工作在部队系统,也讲战友情谊。费编辑一来是看你,二来也想来这里与我们俩一起聊聊天、玩一玩。” “他几点钟过来?” “上午十一点钟左右。” “怎么那么晚?” “因为我和他都不想耽误双休日睡懒觉。” “你现在还是每个双休日都睡到中午?” “对,睡懒觉是人生最廉价、最忘情、最舒服的享受,你每天都起得那么早,享受不到这种乐趣。” “你那不叫睡觉,叫冬眠。” “我天热的时候照睡不误。” “那叫夏休。” “对了,你明天早晨起床后先测一下体温,如果正常了,再到厨房煎两个鸡蛋、冲一碗速溶豆浆,尔后出去锻炼,明天中午我请你和费编辑去吃涮羊肉。” 陈充实说完就关了台灯。 费爱军一觉醒来,发现爸爸早已不在家里,心里想着他肯定又是与杨叔叔一起到公园里锻炼去了,起了床简单地洗漱一下,便坐着公交汽车往陈充实住的地方赶。(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八)④ 昨天下午,费爱军因为陪爸爸去医院看病,没有与申桥和编辑部的其他编辑一起去崔大林住的出租屋看望崔大林。 爸爸的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费爱军没有太多的担心,最近这一年多的时间,爸爸的身体总是这不得劲,那不舒服,也去医院查过几次,查来查去都没有发现大的问题。 费爱军平时与陈充实说话就比较投机,最近陈充实又和吴忧在他与姚淑芬中间充当了穿针引线的作用,所以费爱军心里有什么话都想对陈充实讲,也经常光顾陈充实的出租屋,并且对陈充实宿舍脏、乱、差的居住环境感到非常的习惯自然。 费爱军觉得,编辑部里的年轻人当中,崔大林办事比较稳当,考虑问题也比较全面,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也想听听他的意见。昨天他知道崔大林晚上住在了陈充实的出租屋,今天一定要过来看一看。 费爱军到了陈充实租住房子的楼下,看到崔大林早锻炼刚刚从外边回来,正在楼门口徘徊,他对费爱军说自己没好意思上楼,怕吵醒陈充实。费爱军不客气地说:“时间不早了,赶快叫醒他,他要是睡香了,比狗熊冬眠的时间都长。” “费编辑来那么早干什么,我做梦回家了,我妈刚刚给我炖了一大锅羊肉,眼看着快要熟了,你却把我吵醒,就要到嘴的一顿美餐没有了。”陈充实打开房门,睡眼蒙胧,夸张地噘着嘴对费爱军说。 费爱军进了房间,笑着对陈充实说:“梦中梦到好吃的东西,一般都吃不到嘴。前几天我梦见与爸爸一起回了一趟老家,我二婶给我做了一大盆红烧柴鸡,我刚要上桌享受,被尿憋醒了。上完卫生间以后我赶快接着上床睡觉,想把断了的梦再给续出来,结果睡着了以后,又梦见我二叔在我面前拌了大半缸猪食。” 费爱军先询问了崔大林的病情,听他说已经基本恢复正常,显得很高兴。他看到屋子摆放整齐的物品,笑着对崔大林说:“我今天觉得小陈同学这房子里的东西有些别扭。” 陈充实开玩笑对大林说:“费编辑熟悉的环境被破坏了,才让他感到别扭,你搞了一个多小时的卫生劳而无功。” 大林对费爱军说:“这么漂亮的房子不收拾干净可惜了,你去过我住的地下室,再看看小陈住的这个单元房,有什么样的感觉?” 费爱军说:“没有太多的感觉,房子不管面积大小,装修好坏,物品多少,自己感到舒适、随便,就是一个好的住所。心花的开放,不一定非要有充足的阳光雨暗的地下室里也能给生命之树提供必要的营养。” “你不但是称职的美术编辑,还具备了文字编辑的素质与水平。”崔大林笑着对费爱军说。 崔大林佩服的话出自内心,他接着说:“我刚才并不是说住在地下室里有什么不好,只是有时候觉得不太方便,前不久一个炎热的夏夜,我点起蜡烛,清理好床头柜,摆上一瓶啤酒、一包煮花生米,然后------” “好浪漫!”陈充实说, “------忍不住骂了一句:‘,又停电了!’” 崔大林接下来的话把陈充实和费爱军都逗笑了。陈充实说:“以后你住的地下室再停电,你就‘弃暗投明’,到我这边来住吧!” 大林接着往下讲:“地下室经常停电倒也罢了,最可气的是房间与房间之间的隔音不是太好,我的邻居是一对同居的在读硕士研究生,他们读英语时,我义务接受教育,他们放音乐时,我免费欣赏歌曲。昨天晚上他们亲热时产生了很好的音响效果,我忍不住敲了几次墙,人家才把声音拨在‘震动’上。没有办法,为了省钱,我只有在那样的环境里凑合着。” 陈充实说:“与有些人比起来,我一个月房租,加上交通、电话、吃喝等项开支,三四千块钱是有些奢侈,谈女朋友的时候,自己的工资还不够花,还要找妈妈要一些。但是,我觉得的做法很正常,我家的钱我不用一些,就被我爸爸全都挥霍掉了,他在农村的时候惜土如金,到了城市发迹,特别是当了煤矿老板之后,是挥金如土。我有一个观点,有钱就花掉,存钱是傻吊,所以,我只花钱,不存钱,要不想让我的孩子成为‘富三代’,首先我不能成为‘富二代’。其实,我小的时候生活在农村,原来也是一个很注意节俭的人,现在对有些铺张浪费的现象也仍然看不习惯。” 大林与陈充实开玩笑说:“你是有的地方奢侈,有的地方‘节俭’,你妈给你买的新运动鞋你怕磨破了,所以出门就打的。你怕在出租房做饭多耗水费气,所以经常带着女朋友下馆子。” 费爱军对大林说:“奢侈和浪费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奢侈是有钱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因为有钱,坐宝马,住别墅,吃山珍海味,穿名牌服装,别人无可厚非。而不管什么层次的人,只要是浪费一粒米、一分钱,都是不应该的。小陈可以奢侈,这是他的自由,像你我这种经济条件的人,没有资格奢侈,更没有理由浪费,只能数米下锅、量薪烧饭,掰着手指头过日子。” 陈充实在一旁对费爱军说:“费编辑的观点我赞成,成为‘富二代’或者‘富三代’的人,本身没有错,生在什么样的家庭自己是无法选择的,关键在于他会以什么样的心态去利用优越的家庭条件,奢侈也好,节俭也罢,人们只能在道德层面去评价。有些人成为啃老族、败家子,与家庭经济条件好坏没有必然的联系。有些年轻人,父母给他留一个亿,他会买一栋别墅;给他留一千万,他会买一个套房;给他留一百块钱,他会饱餐一顿;给他留十块钱,他会买一只篮子讨饭。姚姐对与你的事情,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是我看得出来,她在容忍你缺点的同时,也很欣赏你的优点,那就是觉得你心地坦诚、质朴无华,而且近年来学会了勤俭节约,懂得了精打细算。” 费爱军说:“姚淑芬是个好女人,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不会勉强她,我之所以对这件事有所期待,一是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不对,应当是谈婚论娶的年龄,我虽然户口在北京,有在部队系统的稳定工作,但是,以目前的条件,想找一个合适的女朋友并不容易。我有丘比特的箭,可惜找不到弓,我有一颗火热的心,可惜碰到了冰。几年来,在爱情的道路上一直等着红灯变绿灯,别人曾经给我介绍的两个女孩子都是谈了不长的时间,茶未喝,已变淡,刚相识,就失恋。主要的原因不外乎是:年龄大,个头低,没车没房无积蓄。” 大林劝说费爱军:“你不要过于悲观,每个人的人生道路上都不会一帆风顺,也都会遇到很多灯,有红灯,也有绿灯,走路的人要做到,红灯停、绿灯行,碰到红灯别着急,遇到绿灯劲别松,红灯过后是绿灯,一段一段赶路程。”(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八)⑤ 费爱军接着说:“相亲会我也去过,但是,相亲会上的女孩子条件有好有差,长相有俊有丑,有一半是别人见了我想逃走,有一半是我见了别人想逃走,最后还是空着两只手。有的女孩子喜欢找钻石王老五,是因为喜欢上了王老五的钻石,有人喜欢找白马王子,是因为找了王子有马骑。我和姚淑芬的事情不能一厢情愿,主要还是看她的态度,我也知道,她以前对我只是生活上关心,工作上配合,对于我的一些习惯和作风,并不欣赏,有时候还表现出有些生气和不满。” 崔大林说:“有些时候的有些人,对你的生气和不满,只是爱的一种表现形式。” 陈充实附和着崔大林说:“我前天刚刚问过姚姐,你与费编辑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姚姐开玩笑地对我讲,小陈你着什么急呀,想吃奶还要等着解开衣扣呢!她的话说得我脸上直发烧,但是心里很高兴,她起码没有说这件事情不行。” 费爱军接着说:“姚淑芬这个人说话很直,有时候的有些话讲得我也不好意思。说实话,近一两年来,我也有些失落,首先是相信了有些人说过的话,不管外边的灯火多么灿烂,最能给你温暖的,还是家中的那一盏。我和父亲两个人有家不像家,每天都是一个人戴着近视镜上网,一个人戴着老花镜看报,相互之间一天说不了三句话。其次我是考虑到了爸爸的感受,我爸爸年龄不算太大,只有六十多岁,但身体不是很好,经常这疼那痒的,大病不犯,小病不断,我要是再拖下去,他有可能享受不到养大儿子、抱上孙子的天伦之乐,如果要是出现那样的结果,我会终身遗憾,永远无法饶恕自己。” 陈充实惊讶地对两个同事说:“你们怎么都把自己的婚姻大事中掺杂了那么多的家庭因素?” 崔大林说:“婚姻本来就不仅仅是两个人的大事,而是两个家庭的大事。” 费爱军赞同地说:“大林讲得很对!在婚姻问题上,我们应当听取老人们的意见,考虑他们的感受,他们操劳一生,把我们养这么大,我们要给他们更多的理解和起码的尊重。有一句话说得好,我们常常忽略那些疼爱我们的人,却去疼爱那些忽略我们的人,年轻人交友、恋爱、结婚,总是顾虑外面的人怎么说,而轻视了自已家里的人怎样看。有时候细想起来,老年人很可怜,他们想爱的人很多,能爱的人很少;想操心的人很多,可交心的人很少;想管的事很多,让管的事很少。他们总是在很久很久之后,回忆很远很远以前的事情,过去的忘不了,现在的看不惯,以后的没信心。所以,我们与他们要多一些沟通,对他们要多一些关心。” 陈充实感叹地说:“哎呀,费编辑,我似乎是突然间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个大孝子!” 费爱军红了脸说:“并不是你以前没有发现,而是我以前做得不够好,我现在并不是有意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出自己对老人的孝顺,而是想到以后的自己,因为你有一天也会老!” 崔大林对费爱军说:“我要是姚姐,就嫁给你这样的男人,现在她自己需要一个好丈夫,她儿子需要一个好爸爸,她妈妈需要一个好女婿,我看你完全具备了这些条件。” 陈充实纠正大林的话,笑着说:“你讲的不太全面,姚姐的妈妈不仅需要一个好女婿,还需要一个好老伴,这样的条件只有很少的家庭才能具备。” 陈充实和崔大林的话说得费爱军有些不好意思,他指着对面的两个同事说:“你们两个人今天好像是在有意取笑我?中午是不是不准备涮羊肉了,想拿我开涮?” “不,你是我们几个编辑中的大哥,虽然咱们在一起经常开玩笑,但我们对你还是很尊重的。我们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崔大林诚心诚意地说,“我反复想过,姚姐与你的确很般配。她虽然有时候说话比较直,得理不让人,但是识大体,顾大局,通情达理。我知道你曾经想找个小鸟依人的女朋友,家里的大主意谁拿都可以,不要互争高低,但是这类女人,有的像口香糖,开始嚼着甜,越嚼越没味,天天黏着你,高兴时,仰起面孔让你吻,不高兴时,噘起嘴巴骂你滚;有的时候还在你面前耍小孩子脾气,一天不哄,眼泡红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种女人你不一定伺候得起。所以,与姚姐的事情你要把握良机,早下决心,记住有人说过的一句话:错过了这班车,你可以等待下一辆;错过了这个人,你就要等下一辈子,下一辈子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 “你们都说姚淑芬是个好女人,是在劝说我同意与她结合,还是认为她确实不错?” “我们首先是认为她确实不错,然后才来劝说你与她结合。你与姚姐一起工作也是这么多年了,自己对她怎么样认为?” 崔大林反问费爱军。 “我以前与她只是工作上配合,现在要生活上配对,面临的很多现实问题,原来都没有想过。”费爱军笑着说,“目前我是当局者迷,光棍当三年,母猪赛貂蝉,分不清好差,就是想听听你们对她的真实评价。” “别人的评价只能供你决策时参考,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活剧,当事人才是主角,别人都是观众,所以,只能观看,不能参与。你与姚姐之间的事情,关键还是要由你自己拿主意,你认为她好,那才是真好。不过,每个人可以用两个器官看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一是用眼看,分视力好坏,二是用心看,分眼光高低。我听到一个传说:有个王子找了个一只眼睛的女人做老婆,别人议论纷纷,王子对众人说,自从我认识了现在的老婆,觉得天下的所有女人都多长了一只眼睛。王子不仅用眼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外表,也用心看到了她不同于凡人的特质。” 陈充实接着崔大林的话说:“这就叫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喜欢的人放个屁,你也能当歌听,你讨厌的人唱支歌,你也会认为他在放屁。就好像乌鸦为你唱赞歌,你认为是倒霉,喜鹊骂你王八蛋,你还觉得很动听一样。世上痴心的男人不少,痴心的女人更多,姚姐身上有那么一股劲,你要是真心对待她,她也会真心对待你,你若不离不弃,她必生死相依,曾经不被男人所爱的女人,才会倍加珍惜爱爱自己的那个男人。所以,你对她一定要有诚意,奉献爱心,不能花心,姚姐最讨厌花心的男人。”(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八)⑥ 大林帮助陈充实烧底火:“你要是能与姚姐结合,我会羡慕得要命,嫉妒得要死。” “你可不能死,现在还是个处男,连红白汤都没有见过,死了岂不可惜。” 费爱军与崔大林开玩笑说。 费爱军接着对大林和陈充实说:“还有一点,请你们两个人一定要注意,我与姚淑芬的事情成不成另外再说,不要把双方的老人都扯进去,我是曾经给吴忧说过,我和姚淑芬两个人的老人在一起生活比较合适,那只是一句笑话。真要是按你们说的那样去做,那就成了天下奇闻,随便说说可以,认真起来不行,我和姚淑芬也都不会轻易同意。” 大林对费爱军说:“你误解了我们的意思,两个老人在一起,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慰藉,生活上的照顾,不一定非要登记结婚。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会有共同语言,我虽然只见过你爸爸两次,但是觉得他很有才,他当过军队院校的教员,说起话来口若悬河,唾沫四溅,跟壶口瀑布差不多。姚姐的妈妈很有爱心,对待学生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听姚姐说,她还曾经被评为县里的优秀教师。” “我爸爸说不上有才,费话多,爱唠叨。他当教员的时候对学员们倒是挺好的,只是回到家里就看不上我。他对我说过,你不要认为自己是怀才不遇,没有碰到伯乐,伯乐见了你,也只能说是碰到了一头驴。驴怎么了?有人说了,驴是有户口的马。” 听费爱军说话的口气,心里似乎还有些不平。 大林笑着说:“你爸爸可能还不知道,伯乐现在也不再做相马的生意了,他看到卖驴肉火烧能赚钱,现在已经成为驴肉贩子了。不过你应当懂得,爱你的人如果没有按照你希望的方式去爱,并不表示他不爱你,你爸爸有时候对你说一些不客气的话,是对你恨铁不成钢。” 陈充实也对费爱军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假如你与姚姐成了家,不管是买房或是租房,她妈妈与你们住在一起,帮你们洗衣服做饭带孩子,你爸爸还住在部队的公寓房里,以后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有你们小家三口人在中间,两个老人会有很多见面说话的机会,这样既避免了别人说闲话,也让他们两个老人有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费爱军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管我爸爸以前对我什么样,我现在是可怜他一个人孤单、寂寞,想让他有个说话聊天的老伴,但是也怕有些事情处理不好了别人看笑话。我爸爸有个老战友,他的老伴去世以后,又找了一‘老来俏’,那个女人六十多岁了还天天梳洗打扮,她是再婚后成了家不顾家,讲吃讲喝不干活,终日与几个老头老太太在外边疯跑,白天跳舞,晚上打牌。我爸爸的战友后来才知道,那个老太太以前就是品行不端的女人,青年时养颜,中年时养汉,老年时养生。最后两家的子女兵戎相见,两个老人不欢而散。我与姚淑芬的事情今天不往下讲了,以后咱们再说,给自己一些时间了解别人,给别人一些时间了解自己,将来会省去很多麻烦。咱们调换一个频道,聊点别的内容好不好!” “你与姚姐的事情在编辑部的办公室里不方便讲,今天就咱们三个人,最好把这个问题摊开说清楚。我同意你刚才的观点,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崔大林对费爱军说,“我们说姚姐是个好女人,也不是说她就没有缺点。比如她比较强势,不会轻易顺从别人,在有些问题上,你要有思想准备,如果选择了柠檬,就不要只想着苹果的香甜;如果选择了玫瑰,就不要害怕刺扎的疼痛。还有一点,姚姐离过一次婚,还带着一个孩子,你还要准备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有的人说,男女结合是利益平衡,男人怕没钱,女人怕没颜。我不这样认为,姚姐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她以自己行为上的优点弥补了生理上的不足。我看得出来,她不自卑自己没颜,也不羡慕男人有钱。一般来说,一个男人,他的长相与他的才华成反比,长得越丑,越有才华;一个女人,她的长相与她的才华也是成反比,长得越漂亮,越没有什么大的本事,你可以举出很多特别的例子来反驳我,但是,这种现象比较常见。吴忧讲过一句很深刻的话,他说有德无貌的女人是一个家庭的美好装饰,我很赞同。我对你讲以上这些话的意思,是亮明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那便是,你一开始就应当把相关利弊权衡清楚,既然下决心与一个女人结合,就要对她负责一辈子,不能三心二意,不能见异思迁,更不能‘执子之手’,撸下戒指就走,去占人家的便宜。爱情不是免费赠品,而是互赠品,你爱她,她才会爱你。” 费爱军点点头说:“大林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不过,喜欢漂亮女人是男人的天性,有人找了不漂亮的女朋友,是因为自身的条件不够好,找不到漂亮的就只好退而求其次。吴忧也是一样,他看到陈充实的女朋友长得漂亮,嫉妒得像是害了红眼病,青霉素、红霉素都治不好。他上街也喜欢瞅好看的姑娘,有一次我给他开玩笑说,你不要看见漂亮的女人就流口水,为了避免出丑,以后再出去的时候要先买个护舒宝或者尿不湿戴在嘴上。吴忧的优点是有自知之明,他说过,一般来讲,女人身上的线条越弯曲,男人走向她的路途越笔直,女人穿的裙子越短,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长。他还对我说过,常莹的身材是上下一般粗,但是,我喜欢她的富态,常莹的腿粗不敢穿裙子,我喜欢她穿着裤子的朴实庄重,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审美标准,她是生不逢时,如果生长在唐朝,也算是个美女了。” 陈充实说:“费编辑讲的是实际情况,前几天我请吴忧吃了一顿饭,在餐馆里,我先掏钱,他后掏心,我们两个人聊了很长的时间,他跟我说了与费编辑说过的意思相同的话,他说常莹在别人眼里肯定不是个漂亮女人,但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审美观点,愿意跟你过一辈子,能够理解你的过去,相信你的未来,包容你的现在的女人,在你的眼睛中就应当是最美的。” 大林说:“吴忧在很多问题上都想得开,很会自我满足,有时候甚至‘因为得不到,假装不想要’。学会自我满足,是一个人一生的快乐源泉。” 费爱军看看手表,对陈充实说:“我下午还要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 陈充实也看了看手表,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只顾着说话,都快十二点半了,咱们赶快去吃饭。” 大林问费爱军:“北京人不都是上午举行婚礼吗,你怎么下午去参加婚礼?” 陈充实对大林说:“这你就不懂了,一般来讲,初婚在上午,二婚都在下午。” 大林说:“我确实是孤陋寡闻,不知道北京人还有这么个规矩。结婚请柬是一种特殊形式的罚款通知单,而且还不属于乱收费的范围,费编辑今天又要支付一笔开支了。” “我这个朋友第一次结婚时,我已经随了礼,这一次送一束花就可以了。”费爱军轻松地说。 大林说:“有时候的有些事情很奇怪,尽管人们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是,有人结婚时,朋友们只送花束,不送花圈。” 陈充实锁好门,带着崔大林、费爱军下了宿舍楼,直奔火锅店。(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九)① 杨传福最近几天没有与费元青一起去公园走路,新成立的万翠路军休所所长是个从部队刚转业不久的年轻干部,工作热情很高,组织退休干部参加的各项活动也比较多。 北京市的部队领导机关多,退休干部也多,移交地方政府管理的军队退休干部数量,其中的一个区,比北京市以外的其他三个直辖市的总和还要多。 杨传福他们这些人,戎马一生,脱离了部队的管理总是有些依依不舍,但是,部队也背不动把所有退休干部都管理起来的沉重包袱,师职以下军官退休后都要移交地方政府管理。这项工作成为制度之后,退休干部们也没有了太多的不适应,把军休所当成了自己最后一个稳定的“家”。 想到自己以后要经常参加军休所的活动,杨传福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怕冷落了费元青,他与费元青尽管曾经搁过邻居,但是原来的关系不算是很密切,更多的是工作上的配合。通过退休以后,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他更加欣赏费元青的直率,也非常同情他的遭遇,觉得自己即便以后不能像以前那样天天陪着他去公园锻炼了,也要坚持经常通通电话,与老朋友聊聊天。 与费元青一起去公园锻炼的这段时间,杨传福结识了一些新朋友,有部队的,也有地方的,与他们在一起,自己觉得生活上很愉快。人退休了顾忌就少,特别是相互熟悉了之后,说话就更加随便一些,老人们聚在一起,可以敞开心扉,家长里短,天南地北,指占江山,激扬文字,大到抨击社会,小到批评庶民,站在人之旁看人,处在事之外看事,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可不是都敢做,而是该做的和不该做的都能够掌握得恰如其分。 昨天晚上,杨传福刚要准备给费元青拨个电话,费元青先把电话打过来了。 “我今天去医院做了个检查,你知道我又得了什么病吗?” 杨传福知道费元青的身体以前有些小毛病,有人说小病不断,大病难犯,觉得他现在不大可能有什么大的问题,便不经意地跟他开玩笑说:“你废话比较多,不是得了‘废(肺)言’吧!” “肺炎倒是没有,我得了肝炎,而且是局部有些硬化。” 杨传福听了费元青的话,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他:“真的还是假的,是爱军陪你去医院做的检查吗?” “他昨天没有去。” “你还没有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他?” “没有,这孩子最近好像心事比较重,我怕再增加他的思想负担。” “你应当对他说实话。” 杨传福劝费元青。 费元青说:“我这个人不喜欢说假话,但有时候也要撒点小谎,我给他说我在医院检查没什么大事。” “又是一句废话,撒谎还不是说假话!”杨传福在电话里笑着说,“这件事情你应当给爱军说一下,这孩子从表面上看嘻嘻哈哈的,其实有些事情想得很细,他知道实情以后,能够帮助你治疗。首先你自己不要有思想负担,肝炎现在好治,你以后在生活中、特别是饮食上要有规律,不能总是凑合,要注意加强营养。” 费元青满不在乎地说:“我现在生大病生小病都没有太多的思想负担,活了六十多岁,已经够本了。以前有人说过,肝炎肝炎,活不了三年,条件不好,还要提前。我这次得的病要是不好治,不用买车票,不用打背包,随时准备走,老伴还在那边等着我呢!遗憾的事情就是儿子现在还没有成家,我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抱上孙子的那一天。” 费元青的话说得杨传福心里很不是滋味,接着劝他说:“你这个老费呀,不要太悲观了,我刚才说了,肝炎现在不是难治的病,就像从前的肺结核一样。我认识解放军总医院的一位肝胆专家,让他再给你再好好查一查,然后对症下药,我还等着你病好了以后陪我去公园走步呢!” “以后去公园一起走步的机会可能不会很多,人们一般都忌讳与患过肝炎的病人接触,以后公共场合我会尽量少去。我现在主要是觉得对不起儿子和姑娘,他们小的时候,我没有给他们多少父爱,以后我也不愿意给他们添太多麻烦。自己感觉到身体差不多了,就不打算再白花钱,把钱省下来给儿子买房子,到了一定时候,我一个人爬到八宝山大门外,高喊一声:老板,准备一个干净一点的炉子,老汉我要走了!” 费元青的话又把杨传福说笑了,对他说:“你如果能高声喊叫,还去八宝山干什么,多讲些废话咱们还在一起逗乐呗!老费呀,你有病治病,别胡思乱想了,有人说得好,在职的人要多赚钱才能好好活着,退休的人只要好好活着就能多赚钱。你把病治好了,本身就是一个每个月能提取几千块钱退休费的存款折,你要是走了,就等于把你儿子的存款折搞丢了,让他想挂失都找不到地方。我们刚才讲的都是笑话,咱们相识多年,我了解你那两个孩子,你对待疾病的消极态度他们不会赞同,儿女们早早地就没有了妈妈,他们不想再失去爸爸。” 尽管在电话里有说有笑,放下电话以后,杨传福还是觉得心里边沉甸甸的,他给军休所自己所在党支部的支部书记老柳打了个招呼,告诉老柳自己有个老战友身体不好,准备抽时间陪他一起去医院看看病,最近有些集体活动可能参加不了,老柳表示理解。 最近几天,杨传福已经陪着费元青去了两次医院,他的病情比预想的还要复杂一些,医生建议费元青住院治疗,费元青同儿子姑娘商量以后,同意医生的建议,因为暂时没有床位,只有在家里边吃药边等待。 几天之后,老柳让杨传福到军休所去了一趟,先询问了他陪同朋友看病的情况,又给他介绍了最近军休所安排的文体活动内容,并拿出几张表来,征求他的意见,问他愿意参加哪一项。杨传福把几张表认真地看了一下,对老柳说:“我的嗓子像破锣一样,参加歌咏队肯定不行;现在一转圈就头晕,参加舞蹈队也不行;在机关工作多年,没有别的本事,就会舞文弄墨,参加写作班倒是可以考虑。” “那好,这项工作由咱们军休所另一个支部的老苟同志负责,他原来是北京军区后勤部的退休干部,喜欢写作,退休后在军地公开发行和内部刊物上发表过不少文章。写作班集中活动的时间不是很多,每个月听两次讲座,聘请的教员是北京市丰台区的一位退休干部,姓史,文字功夫比较好,还是北京市作家协会的会员。”老柳说。(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九)② 杨传福听了老柳的话,高兴地对他说:“太好了,你刚才讲的这两个人我都比较熟悉。” 从军休所回到家里以后,杨传福对郑丽娜说,他在军休所已经报名参加写作班,以后除了锻炼身体,主要时间就是学习写作,也尝试着给报刊寄些稿件。郑丽娜在外边天天与一帮老太太们跳舞,就怕杨传福一个人在家里着急上火,前一段时间很高兴看到他与费元青做伴经常去公园锻炼,没料到费元青后来又病了。“我支持你多去外边活动,但是不要参加有组织的什么‘学习班’和‘讲座’,上班上了大半辈子,还没有受够约束吗?以后最好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对杨传福说。 杨传福不同意郑丽娜的说法:“我觉得老年人参加集体活动比较好,人老了也要有团队意识和组织观念,这样才能活得充实,才能有一种归属感。崔灿同志你认识,他退休以前是部队的行政管理干部,现在女儿去了国外,老伴还在上班,他一个人闲着没什么事,天天骑一辆破自行车瞎转悠,我们戏称他为‘马路天使’,他总想找人聊天,公主坟地区马路边修理自行车的师傅他全认识,人家是做生意,他是没话找话说。有时候天气不好,不便于外出,他在家里百无聊赖,这屋到那屋,那屋又到这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得团团转。买个几十块钱的小电器,也能打好几次免费的售后电话,给女服务员东拉西扯说个没完。还有一次,他把电话号码拨错了,硬是与陌生人聊了半个多小时。” 郑丽娜笑着对杨传福说:“你有时候说话喜欢夸张,他会那么无聊吗!” 杨传福有意逗郑丽娜发笑,说:“我讲的事情与事实基本相符,个别时候适当夸张。退休干部有的喜欢在外边到处走,有的喜欢待在家里不出门,一个人与一个人不一样。与我一起退休的老秦,退休前是部队机关的档案管理员,他退休以后天天猫在家里,看看电视,翻翻书籍,什么活动都不愿意参加,有些应该办的事,他要不然让老伴去应付,要不然就推脱说‘我下次再去’,他有个老乡的独生儿子结婚,请他参加婚礼,他又漫不经心地推脱说‘我下次再去’,他老乡不高兴地说‘你还想让我儿子结几次婚?’。”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杨传福听了一次讲座,去了几次书店,词典、字典、成语典故之类的书籍买了七八本,郑丽娜笑话他说:“你还真把在军休所参加写作班当成一件正经事干了呀!” “那当然,既然要干什么事,就下决心干好它。”杨传福说。 郑丽娜相信杨传福说的话,认真干事是他一辈子的作风。她没有忘记自己关心的事情,问杨传福:“那个姓崔的小伙子对他与秋萍的事情表态了吗?” “我与费爱军一起陪费元青看病的时候,问过他,他说小崔正在给家里人商量,小崔对找对象成家这件事非常慎重,他说既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女方负责。”杨传福对郑丽娜说,“小崔还对费爱军讲,他现在更多的是考虑将来怎样方便照顾父母,他觉得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农村那么差的生活条件下,养大他和弟弟两个孩子不容易,现在两个老人的身体都不是太好,他们应当有一个有人适当照顾的晚年。” 郑丽娜说:“这么说来,小崔是一个懂事、孝顺的孩子,昨天我与秋萍在电话里讲了一些小崔的情况,她和有些女孩子不一样,还是想找一个家庭经济条件较差、本人吃过苦、受过苦难的男朋友。” “秋萍前几天也给我讲了这个意思,我虽然与小崔只见过一次面,但是他留给我的印象不错,他的父母都是淳朴的农民,从言谈举止中可以看出来,他传承了先辈的本分与诚恳。有人说,男孩子找对象先看丈母娘,女孩子找对象先看老公公,这话应当说有一定的道理。” 郑丽娜不同意杨传福的观点:“从人的相貌来说,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从德行上来讲,这话就站不住脚,大富豪的儿子是败家子,女强人的女儿是娇小姐,这种现象不在少数;反过来,父母平庸无奇,儿女出类拔萃的也比较多。我给你举两个例子,一个是我的远房亲戚,我应当叫他表哥,他的邻居们对他的家庭成员有个概括,说他老婆是吃货,自称‘美食家’;儿子是蠢货,做什么生意都赔钱;女儿是騒货,公安部门几次的扫黄对象,他的邻居们并且开玩笑说他们家是‘百货公司’,因为我这个表哥也算是个‘货’——货真价实的博士,清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第二个例子是与我一起跳舞的刘姐,我们舞蹈队的有些姐妹说她丈夫是个烟鬼,她儿子是个酒鬼,她本人是个小气鬼,她女儿是个与魔鬼打交道的人,但她的女儿不是‘鬼’,而是‘神’,刻苦勤奋,自学成才,民歌唱得特别好,人称‘民歌女神’。” 杨传福笑着说:“你说的话我相信,你讲的例子也有说服力,但这都是个别现象。应该说,更多的情况是父母很优秀,儿女也很有出息,这就是‘教子有方’。我有个战友老秦,比我大一岁,目前还在工作,他是部队某科研单位的总工程师,技术三级,他的双胞胎女儿,一个是博士,一个是硕士,都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姐妹俩分别嫁给了我们机关研究所的两个博士后,我给研究所的所长开玩笑说,你们研究所‘团购’了老秦家的两个姑娘。” “是呀,人家的姑娘都有了归宿,我们家的秋萍还是个‘北漂’,不是漂在北京,而是漂在北美。”郑丽娜叹了一口气说。 杨传福安慰郑丽娜说:“秋萍现在是好中选优,你别着急,先看看这个小崔的态度怎么样,他目前也没有说不同意,当然,我们家秋萍也没有说完全同意,我的意思是到一定的时候先让他们沟通一下,最好不要再让其他人在中间传话。” “听你讲了小崔的情况,我觉得他与我们秋萍还算是比较般配,但也不是非常理想。我们不能说男女结合必须门当户对,但也应当条件相当,小崔家在农村,经济条件差没关系,我们可以资助,主要是他的父母身体都不是太好,秋萍将来如果与他成了家,照顾老人的负担会很重,我心疼我的女儿。”(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九)③ “苦难和磨炼是青少年最好的学校,环境是课堂,父母是老师,你欣赏学生的优秀时,不要忘了环境的作用和老师的功劳。”杨传福对郑丽娜说。 郑丽娜笑了:“你刚参加军休所的写作班没有几天,说话就寓意深刻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杨传福的面孔红了一下说,“秋萍想找一个家里生活条件稍差一些的男朋友,我想她是认为这样的男孩子的自主能力比较强,能吃苦,不娇气。秋萍说过,自己最不想找的男朋友是趾高气扬的‘官二代’和挥金如土的‘富二代’。我有个老局长的女儿嫁给了一个高干子弟,结果两个人结婚以后‘视力’都出了毛病,男的是家里有活看不见,都想让女的去干;女的是家里有钱见不着,都让男的给花掉了。老局长女儿的丈夫是软件工程师,但是心肠比钢铁都硬,别说是我的老局长,就连他的亲爸爸有病住院,他都很少去看望。我总是觉得,有些无所作为的人,喜欢在社会上混日子,以我为中心,自己一身老虎皮,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也,计划经济时懒得要命,市场经济时贪得要死,什么亏都不想吃,什么便宜都想占,这种人没有好结果。老局长家的女婿就是这样,就在他女儿女婿的儿子出世的那一年,他的女婿也出事了,而且出的是大事,他与一个朋友因为诈骗被送进了监狱。我也想过,小崔没有秋萍的学历高,而且只是一个普通的在部队系统工作、但是并没有军籍的杂志编辑,但是你别忘了,正是那些以平凡的心态做平凡事情的人,最后才能成为了不平凡的人。听费爱军讲,小崔与他的弟弟都是刻苦勤奋的年轻人,他们将来都会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弟兄两个将来都会很有出息,他们赡养父母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再说以后不管是城市还是乡村,社会养老体系会越来越完善,老年人养老也不会完全由子女承担。” “我刚才说的只是个人的想法,至于秋萍与小崔的事情怎么样发展,由他们两个年轻人自己决定。” “还有一点你要注意,假如他们两个以后交往下去,你与小崔见了面,不能在他面前说在经济上资助之类的话,我发现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小伙子。” 郑丽娜点点头,若有所思。 万翠路军休所的退休干部,有不少杨传福都认识,有的还比较熟悉。这些退休干部在职的时候,多数都是相当一级的领导干部,他们脱掉身上的军衣,也摘掉了脸上的面具,原来在部属面前是表情严肃的首长,现在在群众当中是素面朝天的百姓,特别是这些级别差不多、年龄差不多,靠拿差不多退休金过日子的人聚在一起,总是无拘无束,谈笑风生。 这天上午,杨传福去军休所听写作讲座,路上碰到原来与自己同在机关一起工作的协理员赵岳,就问他:“早就听说你也参加了写作班,上一次听讲座怎么没有来?” “上一次听讲座的时候我老伴掉‘井’里去了,大半天没出来,我在家里带孙子。” 杨传福吃了一惊,连忙问赵岳:“她在什么地方掉井里了?” “我说的是王府井。” 杨传福笑了:“要是照你这么说,我老婆是掉‘潭’里去了,我说的是玉渊潭,她差不多天天与一帮老太太在玉渊潭公园里跳舞。” 两个人一起边走边说,看见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同志也摇晃着身体往军休所的方向走。 赵岳朝着那个人高声喊:“哎,前边那位‘最高首长’是老王八(吧)!” 大个子老同志也是与杨传福同一个机关工作过的退休干部,原来是机关业余篮球队的队员。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对赵岳说:“你这个老小子就会拿我开心!” 老赵故作委屈地说:“咱让老杨听听,我喊你‘老王吧’有什么错?” “喊姓刘的人后边不能带‘忙’字,喊姓樊的人后边不能带‘桶’字,就像喊姓赵的人后边不能带‘事’字一样,我要朝你喊‘哎,老赵(肇)事——最近很多吧’,你不就成凶手了吗!” 几个人到了军休所的学习室里,看见苟处长正在安排先到的老同志们就座。 “费教员最近怎么样?” 苟处长忙活了一阵子,与大家一起等待从丰台赶过来的老史,在杨传福旁边的一个空位置上坐下来,问他。 “已经安排住院了,情形不太乐观,不过老费这个人还想得比较开,好像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所以也没有太多的思想负担,我昨天刚去看过他。”杨传福说。 “费教员的老伴去世,对他的打击比较大,我觉得,与自己大半生风雨同舟的人,不可能同生共死,总有一个人先走,后走的一个人要学会适应孤独。对于老年人来说,丧偶、患病这些事情不可避免,想想也就是那么回事,世上只有回不去的路,没有过不了的坎,人只要勇于对过去说一声‘再见’,命运就会赐给你一个新的开始。我欣赏一种说法,就是人生会遇到很多事情,当你遇到一些事情的时候,喜欢,就去享受它;不喜欢,就避开它;避不开,就改变它;改变不了,就接受它;接受不了,就处理它;如果无法处理,那就放下它。其实,人生最难做到的,就是放下,有时候放下了,也就释然了,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大事。人活着,就要不停地往前走,你走过的每一段路程都会有新的风景,要学会欣赏自己所经过的一切。” 杨传福听了苟处长的话,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对,人遇事要拿得起,放得下,保持良好的心态,才能有助于身心健康,平时要多想自己有什么、别人没什么,少想别人有什么、自己没什么。其实老费不应当对前途悲观失望,他也有很多我们所不具备的东西,比如他有儿有女,还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外孙。哎,对了,你的小外孙现在还经常到你这里来吗?”(未完待续。)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九)④ 苟处长说:“小外孙最近没有来,女儿女婿因为买房子的事对我有些意见,嫌我出的钱少,我最讨厌有些老人的儿女把自己的儿女当成筹码,向老人提要求、讲条件,他们报复老人最残酷的手段,就是长时间不让他们见到孙子或者孙女、外孙或者外孙女。” 杨传福对苟处长说:“我在这方面现在还没有切身的体会,不过你不要为女儿女婿生气,现在的年轻人也不容易,特别是在北京,生存压力很大。现在很多老年人一辈子的节俭只能满足孩子们一时的‘奢侈’,他们买一辆车、购一套房,就可能会用去你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积蓄。不过话又说回来,作为我们这个年龄的人,有钱不给孩子们花,留着还能干什么用呢?地方上的老百姓,主要是非公务人员,要留一些钱养老治病,部队的退休干部比他们的医疗条件要好一些,这方面的顾虑也相对较少一些。” 这时苟处长的手机响了,是老史打来的,他说路上堵车堵得很厉害,过一会才能到。苟处长站起身来,告诉先到的老同志们再耐心地再等一会。退休干部们非常理解,也不着急,他们难得有一个很多熟人在一起交流的机会,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话说。 苟处长对杨传福说:“我以前经常与费教员一起在莲花池公园里带着孩子游玩、聊天,觉得他这个人很耿直,办事也很痛快,他并不是对所有的事情都无所谓,有时候对身外的事情就想得多一些,他后悔不该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悔没有给老伴太多的关心照顾,也后悔当初没有给儿子买一套房子,弄得费爱军现在女朋友都不好找。” 杨传福说:“我最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有些地方与你有同感,记得有人说过一句话,当后悔代替梦想,回忆代替展望的时候,就说明一个人是真的老了。我们这些人,刚当兵时风吹黑发,临退休时雪满白头,昨天越来越多,明天越来越少,但是你手里始终会有一个‘今天’,学会把握今天,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是一种处世技巧,也是一种精神执着。我与老费在一起,总觉得他肚子里的苦水特别多,倒也倒不完,像是一个幸福生活的弃儿。我给老费说过多次,其实每个人的心里也都有一个快乐的源泉,关键看你会不会去挖掘。” “确实是这样!”苟处长说,“对一个人来讲,很多时候无所谓幸福不幸福,只有你的处境与别人的处境相比较后的不同心态,一无所有的人与拥有所有的人说不准谁更幸福,有时候讨到一个铜板的乞丐可能会比拥有金银如山的国王还要快乐,就好比独眼人的幸福产生在他见到盲人之后。有些人并不是因为他有太多应有的快乐,而是他忘记了自己的太多的悲伤,也有些人并不是他拥有太多的烦恼,而是他丢掉了自己的应有的快乐。” 杨传福佩服地说:“苟处长,我今天才知道军休所的领导为什么让你负责写作学习班的组织工作,你具备了作家的敏捷眼光和高度的语言概括能力。” 苟处长红了脸说:“与你相比,我还差一截子,其实你在机关搞了大半辈子文字工作,不参加这个学习班,也能写出高水平的文章。” 杨传福哈哈笑着说:“咱们俩这叫互相吹捧!” “别的话不再讲了,你下次去看费教员的时候别忘了也叫上我,我们帮不了他别的忙,陪他聊聊天还是可以的,一个人独自待着容易胡思乱想,我们在一起说说话,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那些想不通的问题,时间久了也就慢慢地淡化了。时间是个伟大的医生,那些曾经被认为无法忘记的伤痛,那些自以为永远难以愈合的疤痕,都会在时间的手掌里被抚平或者消失。” 苟处长的话刚说完,身上的手机又响了,他接完电话对杨传福说:“是军休所负责文体工作的刘干事打来的,他说老史马上就到,让我与他一起在楼下迎一下。” 尽管参加写作学习班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杨传福已经有两篇“豆腐块”发表在军休系统的内部刊物上。郑丽娜看到他有时天不亮就从床上爬起来在台灯底下写稿子,笑话他说:“我发现你退休以后练习写稿子比在职的时候起草文件还认真,别把当年干工作时剩余的那些脑细胞再累坏了。” 杨传福认真地说:“有一句老话叫作活到老学到老,老年人只有勤动脑,才能不得痴呆症。军休所缺经费少车辆,工作人员也不是很多,他们在为老干部尽可能多的解决具体生活问题的同时,关心老干部的精神生活,提出‘文化养老’的理念,不少老干部都报名参加了不同的学习班,除了写作,还有摄影、书法、戏曲、绘画------” 郑丽娜说:“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虽然都是地方政府管理,军休干部比社区的退休人员文化生活组织的要好得多。我们舞蹈队好几个老太太的老伴也是你们军休所的军休干部,他们当中也有报名参加学习班的,不过,他们参加学习班更多的是作为消遣和充实生活,不像你那么认真,有个叫陈述明老同志的你认识吗?” “当然认识,他也是我们写作学习班的学员,比我参加学习的时间还要长。” “听他的老伴讲,他也是天天在家里练习写作,有时候半夜三更了还不睡觉。” “人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想睡觉没有时间,年老的时候有时间睡不着觉。” “他主要是写诗歌,对吧?” “没错!” “前天陈述明的老伴对我讲,老陈三个多月的时间,单是买稿纸就花了好几十块钱,她一生气,趁老陈不在家,把他的那些诗稿全都给处理了。老陈回家后问老伴,我的诗稿呢?他的老伴说,我让一个蹬三轮的人拿走了。老陈奇怪地问老伴,我写的东西你给他干什么,他一个蹬三轮的人能够看得懂我写的诗吗?他的老伴说,蹬三轮的人看懂看不懂你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是,我把你的那一捆废纸交给他以后,他给了我两块七毛钱。老陈一听着了急,啊,你把我练习写的诗歌都当作废品给处理了!” 杨传福听完郑丽娜的话乐了,说:“这种事很有可能,参加学习班的老同志们学习都非常刻苦,有的上了岁数反应慢一些,有的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比如我的前任崔局长,他退休早,现在在别的军休所休息,他退休以后学习摄影------” “别提崔局长摄影的事了,那一年你出差不在家,部队机关组织干部和家属小孩去香山游玩,我也去了。我把自己带的照相机给崔局长,让他帮忙给我照张相,他似乎是很懂行的样子,问我照全身还是照半身,我说照半身,结果照片洗出来一看,他确实是给我照了个半身,照的是下半身,只有腿和脚。” “今非昔比,后来他参加摄影学习班,照了很多很好的照片,区军休办去年还为他举办了个人摄影展。” 郑丽娜说:“崔局长算是学有所成,咱们楼上的孙副所长似乎只是凑热闹,他前不久开始学绘画,主要是画老虎,天天在家里练习,有一次,他的孙女看了他画的画,问他:爷爷,你画的猫会捉老鼠吗?动物不好画他又学画植物,先学画兰花,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孙女又问他:爷爷,你画的韭菜没上过肥料吧,叶子怎么那么细,跟三毛的头发差不多。你别笑,我说的是实情,有一天他在小区的小花园里画玫瑰,我凑到跟前一看,他哪里是在画画,不过是在一张白纸上涂了几种染料。” “刚开始学习都有这个过程,老孙一辈子搞行政管理,能够耐心坐下来就算不错了。”(。)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九)⑤ “还有你们局的魏参谋,他参加的应当是戏曲学习班吧?”郑丽娜问杨传福。 杨传福说:“对,还是我动员他报的名,他当战士的时候在部队业余文艺宣传队说过相声。” “我听别人说,魏参谋的嗓音不太好,唱歌特别难听,一张嘴能把小孩子给吓哭了,所以他在军休所参加的是戏曲学习班,主要是学习拉京胡,他在家里边经常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练习,别人听到了都很羡慕。” “不对吧,我觉得他拉的并不好。” “后来他家的一个邻居对魏参谋的老伴说:你们家的生活真好,天天杀鸡。” 杨传福正经地对郑丽娜说:“你说这事不太可信,肯定是有人在出他的洋相。对老人感兴趣而又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事情,人们应当鼓励和支持,不能讽刺嘲笑。他们并不在乎有多大的成就,主要是觉得生活充实,办成了一件事情有成就感。老年人做事对别人的认可很开心、很快乐,快乐的心情是医治衰老和疾病的良药,不仅没有副作用,而且不用付药费。老人们身体好,对子女、对社会都可以起到减负的作用。” 郑丽娜不好意思地说:“你刚才讲得很有道理,不过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座谈会上的发言。” 夜深了,城市在干冷的冬日里安睡着,杨传福这几天心里也有些发凉,军休所写作学习班布置的作业也没有很好地完成。 杨传福的大弟弟有两个儿子,五年前弟兄俩结伴去广东打工,他们开始给老板当工人,后来给工人当老板,目前合伙经营一个服装店,每年有几十万元的收入。兄弟俩现在在广东有房有车,也都在当地结婚成家,媳妇都是外地人,看来是都不准备再回老家生活了。大儿子的孩子两岁多了,一直由媳妇自己带着,现在媳妇要参与经营规模越来越大的服装店,大儿子打电话让父母把家里的土地租给别人耕种,去广东给他们料理家务,主要是每天到幼儿园接送孩子。 杨传福的二弟弟也是两个孩子,老大是儿子,现在在武汉开了个摩托车维修店,媳妇是武汉本地人,明年也要生孩子了。二弟弟的二孩是个女儿,大专毕业以后正在四处联系工作。 农村人结婚早,孩子也要得早,杨传福两个弟弟的四个孩子,除了二弟弟的女儿比秋萍年龄小一岁以外,其他的三个都比秋萍的年纪大。 杨传福的两个弟弟前几天分别给他打电话,大弟弟说,他不久就要去广东带孙子,二弟弟说,他明年也要去武汉带孩子。两个人来电话共同的意思,是想问问大哥,老母亲下一步怎么样安排。 其实杨传福心里也清楚,大弟弟两口子去广东带孩子是迫不得已,二弟弟不过是不想独自在家里照顾老母亲,向大哥讨个说法。二弟弟的儿媳妇家在武汉,她的父母都是刚退休不久的工人,六十来岁,身体健康,她生了孩子也轮不到公公婆婆去带。 按照农村人的习惯,老年人如果不能自食其力,一般是到几个孩子家里轮流生活。 让老人在弟兄三个家里轮着生活,杨传福不是没有想过,但觉得那不是个好办法,主要是老母亲不愿意离开本乡本土,以前她跟着自己在北京也断断续续地生活了有一年多的时间,每一次到北京来,她都有些事情不习惯,有些事情看不惯。比如她说农村人吃饭都是用大碗,城里人爱用小碗,她在大儿子家里吃了一碗饭没吃饱,也就不好意思再去盛了,郑丽娜知道婆婆的想法之后,自责了很久,赶快换碗,现在家里用的还是一次能装半斤多米饭的大碗。老母亲又说,城里人在自己家里,出门、回家都要换拖鞋,是自找麻烦,郑丽娜知道了婆婆的不满,以后在她每次来北京的前几天,就把家里的拖鞋早早地收了起来,每天晚上老人休息之后再悄悄地把地板拖干净。老母亲还说,农村人喜欢串门聊天,城里人互不来往,让人心里憋屈得慌,知道老太太想去邻居家串门聊天,郑丽娜没敢答应她的这个要求,只能尽量抽时间陪着老人在自己家里多说说话。但是老太太好像与儿媳妇没有太多的话要说,儿媳妇讲的跳舞强身的事情婆婆听不明白,婆婆说的春种秋收的事情儿媳一窍不通。 “听我们家老三来电话的意思,是想让几个弟兄轮流着照顾老人,实在不行,我向军休所请长假,每年回老家照顾老娘四个月。” 郑丽娜不赞成杨传福的想法,也不答应他那样做:“你已经四十多年没有在农村长期生活过了,回去小住几天还可以,时间长了很难适应,我虽然一辈子没有脱离过城市生活,但是也知道,农村的生活条件比以前好了一些,但是与城市相比,依然相差很多,一没有暖气,二没有空调,冬天冷得要死,夏天热得要命,地上有老鼠跑,空中有苍蝇飞,更不用说每周洗几次热水澡这些事情了,如果你的身体健康都保证不了,还怎么能够照顾老人呢?” “这些问题我也不是没有想过,生活不习惯可以慢慢适应,主要是儿时的玩伴有好几个都作古了,健在的不多,回家一看,满眼都是陌生面孔,难免有错把故乡当他乡的感觉。现在我刚刚习惯了军休所的生活,这里的各项活动很丰富,回到老家就单调多了,会觉得有些孤单。另外,你一个人长期在北京生活我也放心不下。” “你如果能做通老人家的思想工作,让她每年来北京住几个月,我非常欢迎,秋萍明年就从国外回来了,老太太喜欢孙女,这也是动员她来北京长住的一个理由。不过,她在我们家里的时候,咱们俩可以城里人适应农村人,什么事情都依着她;到了外边,她也要农村人适应城里人,按城里人的习惯说话办事,免得别人笑话。” 杨传福听了郑丽娜的话,苦笑了一下说:“算了算了,要是那样的话,你觉得别扭,她感到委屈,心里都不痛快,这是何必呢!” “老人家在老家不行,来北京也不行,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过罢春节我回老家看望老人的时候,与老二老三再商量一下,我觉得还是让老人在老家生活比较合适,人到了老年,一般都不愿意脱离熟悉的生活环境。以后我和老二在外边可以多出些钱,让老三在家里多出些力,我们合理负担,共同赡养。”(。)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① 天高云淡,气爽风清,树叶舞动着金色的巴掌,不知是欢送即将离去的深秋,还是欢迎即将到来的初冬。 对于饱受雾霾之苦的北京人来说,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农副业生产科技编辑部的工作人员住得很分散,多数人距离办公的地方比较远,他们上午上班时从四面八方赶来,下午下了班向四面八方散去。他们都有部队大院的出入证,也可在部队大院的食堂就餐,但是,编辑部的员工不能进机关的军人食堂吃饭,大院职工和军人家属小孩的食堂又有点乱。一般情况下,崔大林和陈充实、吴忧、费爱军等一些年轻人,中午几个人相约或是某一个人单独,在部队大院外边找个小饭馆简单吃点饭,外边的小饭馆不像部队院里的食堂有那么多的规矩,时间可早可晚,说话自由随便。多数时间是各人根据爱好,分别点菜买饭,陈充实有时候高兴了也会自己掏钱请几个哥们撮一顿。 崔大林上午下班的时候接了二林的一个电话,没有赶上与陈充实他们一起去吃饭,准备就近到办公楼旁边家乡人开办的一个名叫“豫香飘”的面馆,简单地吃一碗羊肉烩面就回办公室休息。 二林刚才在电话里对大林说,他在省城的学习已经结束,现在已经到敬老院报到上班,方元也已经到了敬老院,正在购置用品,准备理发室开张。 二林还说,青翠上个月已经和黄乾办理了离婚手续,黄乾的妈妈想与青翠去敬老院仍然一起做饭,黄乾还有一个姐姐,前几年嫁给了本乡的一个憨厚农民,并且有了一个孩子。但是,农村的老人一般不愿意住在女儿家里,黄乾的妈妈说是要把青翠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青翠也不想离开对待自己如同己出的婆婆,很乐意与她一起去敬老院上班,并说自己的妈妈死得早,她以后就把婆婆——应当说是原来的婆婆,当成亲娘。黄乾的姐姐表示自己以后会尽量孝敬老母亲,不再认黄乾这个弟弟。 二林接下来的话有些吞吞吐吐,他对哥哥说,铁蛋想撮合他与青翠------大林听了弟弟的话吓了一大跳,没有等弟弟把话说完就连忙问他:“你觉得青翠这个人怎么样?”二林说,他觉得青翠是个好女人,就怕青翠离过婚,比自己还大一岁,爸爸妈妈不会同意。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将来自己假如与青翠成家以后,即使自己家里的人没有意见,别的人会不会笑话。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世俗观念可能会让你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大林说,“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你是不是真心爱青翠,与她结合觉得是不是合适?我本人对她的印象不错,但是,你以后在县城有了稳定的工作,找个条件稍好一些的姑娘应当不成问题。” “青翠吃苦能干、孝敬老人在乡里也是出了名的,我想以后我们俩都在敬老院工作了,如果与她结了婚,就让咱爸咱妈离土不离乡,也到县城里来与我们一起生活,他们的身体都不是太好,我和青翠一起伺候他们。” 大林听了二林的话,觉得喉头发紧,眼眶发热,他有些悲凄地问弟弟:“你是不是为了父母又要牺牲自己?” “哥,你不能这样说,在咱们老家,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有的早就已经结婚生了孩子,有的去了外地打工,我找个合适的二婚女人已属不易。为了父母,我可以说已经牺牲了自己的某些利益,但这种牺牲是值得的,父母为我们牺牲了多少,我们以前想过、现在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吗!” 大林愧疚地说:“你为父母已经做了很多,主要是我做得不够,我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你。” 二林说:“哥,你要是那样讲就是说外气话了,我一直为了有你这个哥哥而骄傲。我听连明哥说你早就有回老家发展的想法,如果你是考虑家庭因素才这样想,我觉得没有必要,照顾父母有我在家就可以了,北京的天地广阔,发展前景应当比老家好得多,你应该安心在北京工作,这不仅仅是我的想法,也是爸爸妈妈的意愿。” 听了二林的话,大林的思绪乱了。 大林来吃饭的“豫香飘”小吃店门面不大,里边只两个小包间外加六张餐桌,老板姓黄,叫黄联,老板娘姓田,叫田蜜。饭馆里除了夫妻二人和一个厨师,还有两个女服务员,都是那种身材尚好,长得一般,远望青山绿水、近瞅龇牙咧嘴的老家农村来京打工的姑娘。来小吃店吃饭的客人也不是太多,陈充实他们跟着大林来这里吃过一次饭就再也不想来了,费爱军说这个小吃店的老板,在做饭的时候,山药不扒皮,土豆不扒皮,谁来吃饭扒谁的皮;小吃店里地面上有很多油,餐桌上也有很多油,但是菜里并没有多少油。 因为来这里吃过几次饭,加上又是老家相距比较近的老乡,小吃店的黄老板对大林很热情,一副油腻泛红的面孔像是一张闪光的请柬,他热情地对大林说:“工作很忙吧,最近怎么没有过来吃饭?欢迎你以后还带着朋友一起光临!” 大林确实是有一段时间没有来了,不过他不想对老板实说原因。 大林在小吃店靠门口的一张餐桌旁边坐下来,一边想心事一边吃饭,不知道一碗羊肉烩面怎么样就进入了自己的肚子里。 尽管一碗烩面让老板赚不了几个钱,大林临走时依然给他提了几条意见:注意清洁卫生、饭菜要有特点、价格应当合理。 老板听了大林的话,似乎比赚了他几毛钱更高兴,一个劲地点头致谢,他告诉大林,老板娘田蜜前天已经回老家搜罗人才去了,以后的饭菜尽量突出中原特色,其他的方面也准备努力改进。 大林回到办公室,还没有看到陈充实和费爱军他们吃饭回来,便拨通了上次探家回京时在火车上遇到的老乡梁晨的电话:“梁哥您好,中午打扰了,前天您给我说的事情我还没有听太明白,省城附近的生态农业示范基地我去采访过,规模不小,效益不错,他们是不是想挖我们回去加盟?” “不是那个意思!”梁晨对大林说,“他们想在北京开一个窗口,推销自己的产品,收集外面的信息,示范基地有一两人常年驻在北京,他们想再找几个业内人士兼职,可以叫信息员,也可以叫咨询师。因为我在基地那里有熟人,他们找到了我,让我帮忙物色对象,我答应之后,觉得你还比较合适,打算向他们推荐。我们主要为他们提供技术咨询和信息服务,既不影响本职工作,又增加一份收入,每年还可以去基地参观考察,顺便回去看看家人,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那样的话,我可以考虑!”大林不假思索地对梁晨说。 “那好,我马上就与那边联系,你的业务与他们对口,又是在首都部队管理的的媒体工作,这件事情应该是问题不大,你先有个思想准备。” 大林结束与梁晨的通话,又迫不及待地拨通了费爱军的手机,对费爱军第一次表示,他给自己介绍的那个女朋友可以考虑。(。)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② 杨传福刚才到军休所找刘干事去交了写作学习班老师布置的作业,还没有从军休所回到自己住的宿舍楼,就接到了费爱军打来的电话。 “你说什么,请我吃饭?你这孩子那么客气干什么,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老战友了,我关心他是应该的,你不要请我吃饭了,有时间了多去医院陪陪他。” 费元青总是说自己的儿子吊儿郎当,什么事情都不放在心上,杨传福却觉得费爱军是个通情达理的小伙子,有些事情想得比较细,接到他的电话心里很高兴。 “我请您吃饭不仅是感谢您对我爸爸的关心和帮助,还想安排一个您和崔大林再次见面的机会,秋萍找男朋友的事我给他提过有一段时间了,他一直没有明确表态,直到昨天才松了口,拖了这么长时间,他想当面给您解释一下,在与秋萍沟通之前,先求得您的谅解。”费爱军在电话中说。 “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见个面,但是不要铺张浪费,随便找个小饭馆坐坐就行了。什么时候见面由你们两个人确定,我现在退休在家没有什么大事,什么时间都可以去。”杨传福高兴地接受了费爱军的邀请。 费爱军向崔大林转达了杨传福的意见,与他商量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与杨传福见面。 “见面的时间最好在周末,我们两个人都休息,时间宽裕,见面的地点最好距离杨叔叔住的地方不要太远,,省得让老人家再打的或者坐公交汽车过来。”大林说。 “周末见面我看可以,地点在我们编辑部旁边的‘豫香飘’小吃店比较合适,这个小吃店虽然距离杨叔叔住的地方稍微远一些,但是小吃店的饭菜是你们家乡的风味。我昨天在那里买了几个我爸爸喜欢吃的烧饼,发现小吃店与以前相比,里里外外都大为改观,听说他们最近又新换了一个厨师,这个厨师会做一种很好吃的菜,叫作‘锅巴鱼’。” 费爱军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大林说:“锅巴鱼我吃过,那是我们家乡的一道名菜,不过,那个小吃店的条件好像是太简陋了一些。” “我了解杨叔叔,他在生活上不讲究,吃饭越简单越好。” “那好,就这样吧!” 大林原来对爱军讲,这次见面主要是为了他和杨秋萍的事,应当由他花钱安排。爱军说,杨传福为了他爸爸看病住院的事费了不少心思,这次见面除了谈大林和秋萍的事,自己还要向杨传福表达谢意,费用不用大林考虑。既然这样,其他的话大林就不好多说了。 大林听费爱军讲了“豫香飘“小吃店换厨师的事,觉得有些蹊跷,第二天中午吃过午饭,一个人悄悄地到小吃店去一看究竟。 虽然中午吃饭的时间还没有过去,“豫香飘”小吃店里吃饭的客人已经不是很多,小吃店似乎正准备关门打烊,女服务员中的其中一个正在小吃店门口扫地,大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她打听新来厨师的情况。 女服务员见过大林来小吃店吃了几次饭,也知道他是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小伙子,所以显得非常热情。她对大林说,新来的厨师名叫黄乾,矮矮胖胖的,他与老板两个人,听名字好像是亲弟兄,看长相如同是双胞胎。 大林向女服务员道了谢,没有再问别的,转身就拨通了铁蛋的电话。 铁蛋对大林说,黄乾确实是不在省城干了,刚被老板炒了鱿鱼,黄乾从小地方到了大城市,见到身边有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目不暇接,心乱神迷,用一句文化人的话说叫做“阅尽人间春色”,看花了眼,也想昏了头,总打人家的歪主意。他给饭店做了一两年的饭,特色锅巴鱼的确让饭店赚了不少的钱,客人们都是心甘情愿的留下人民币,带着胀满的肠胃和甜蜜的回忆,心满意足地离开饭店。但是,饭店老板喜欢就餐的顾客瘪着肚子来,胀着肚子走,但是害怕自己饭店的服务员也是这样,顾客的肚子胀了他能赚钱,服务员的肚子胀了他有麻烦。后来,饭店老板担心黄乾为自己惹出更大的事端来,就把他辞了,也算是“忍痛割爱”吧!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青翠与黄乾结婚几年没有孩子,是什么原因你知道吗?”大林问铁蛋。 铁蛋说:“我当然知道,别人家里的事外人本来不便于过问,但是,要想撮合青翠和二林成家,我就必须先把这个问题弄清楚。青翠与黄乾离婚前去了一次县医院,是柱子哥的同学做的检查,她的身体没有问题。黄乾有了钱以后,吃、喝、玩、乐没有节制,生活无规律,与青翠一起生活几年没有生育,应当是他的问题,黄乾骂青翠是骡子,其实他自己才是一头骡子。如此看来,省城那个饭店老板的有些顾虑是多余的,黄乾现在应当是没有生育能力,他也不可能把别的女人的肚子搞大。” 大林回到办公室,心里在想,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自己竟然会在北京与黄乾在相处不远的地方各干各的事,他认识黄乾,但是不太熟悉这个人,关于他的有些事情,更多的是道听途说,黄乾的出现,不会影响自己的生活,自己反而有兴趣想看看像黄乾这种人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黄乾有手艺,不缺钱花,但是,钱在不同的人手里有不同的作用,有人用它造福家人,有人用它放纵自己。大林有不少同乡在北京工作,他们之中,有个别人为了得到别人的钱,过得像一条狗,还有个别人为了铺张自己的钱,活得像一头狼,但更多的人对钱是取之有道,花得合理。特别是有一些从政的人,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有一些经商的人,万花丛中过,片草不沾身,他们都为家乡添了彩、争了光。黄乾应当属于那种没有人生目标,只顾眼前利益,日图三餐,夜欲一倒,过一天少两晌,混一年长一岁的人。这种人将就着自己,也敷衍了别人,黄乾与争强好胜的青翠一起过日子,肯定会格格不入,两个人在生活的道路上只能是相互渐行渐远。 大林心里还在想,世上有很多人,能够知道自己一生想要得到什么,却很少懂得自己一生应当丢掉什么。他听方元和铁蛋都说过,青翠原来在农村也是个面容姣好、聪明能干的姑娘,当年是很多未婚男青年追求的目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黄乾知道不远的乡下有个条件不错的姑娘,也加入了追求青翠的行列。青翠的父母当时都有病,他们看病借了不少的钱,也算是饥不择食,贫不择婿,说服女儿嫁给了能做生意会赚钱的黄乾。黄乾当时除了没有文化以外,还没有发现他其他方面有多少毛病,青翠以前也见过黄乾,觉得他给人一副憨厚的印象,当时也没有太多的意见。(。)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③ 黄乾没有读过书,眼睛不识字,但是女人的外表长得好差却看得很清楚,他见到了漂亮的姑娘就白天走不动路、晚上睡不着觉。 黄乾进了省城以后,青翠感情的雷达一直跟踪着他,她听说丈夫在城里喜欢上了别的女人以后,心里非常生气,有时为了不让丈夫飞得太高太远,她不得不经常剪短他的羽毛,就是尽可能把他手里多余的钱要回来。她给黄乾打过多次电话,也去省城几次与他理论,句句似刀,字字如箭,说得黄乾干结巴讲不出话来。黄乾和青翠,当初他们相见都红了脸,后来他们相见都红了眼;当初他们相见含情相望,后来他们相见恶语相向;当初他爱她,后来她碍他,两个人的矛盾越来越深。 大林也知道,青翠这几年生活得很苦,身苦心更苦,让不少熟悉她的人爱怜交加、非常同情。一般说来,人们对朋友会爱,对仇人会恨,对家人会又爱又恨,青翠担心黄乾一个人在外边吃不好睡不好,也担心他一个人在外边情迷心花,她争强好胜,有些事情只能对婆婆讲,不愿意对别人说,有时候只有一个人偷偷地用泪水浸泡受伤的心。生活中的很多时候,你明明知道是一场戏,也要演下去,因为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大舞台。不过,青翠这几年在这个舞台上表演得太苦太累了,她最后终于选择了与黄乾分手。 不幸的婚姻“永垂不朽”! 秋冬之交是北京最好的季节,凉风在挂满黄叶的树枝间穿行,吹奏着悦耳的口哨。人们过去在北京生活,害怕刮风,一刮风容易出现沙尘暴,现在则是喜欢刮风,一刮风雾霾就没有了。所以,不管是南风北风、暖风冷风,都是北京居民欢迎的客人。 杨传福按照费爱军指示的路线,下了公交汽车,很容易就找到了“豫香飘”小吃店。 杨传福在职的时候是师职领导干部,退休后是普通老百姓,当初下部队检查工作的时候前呼后拥,在机关办事开会有参谋陪同;如今出远门乘坐公交汽车,走近路骑自行车或者步行。退休以后,他感受到社会上多数人对老年人的照顾,也看到个别人对老年人的不屑。有时在公交汽车站等车排队,自己排在前边,好不容易挤了车,反而被后来上车但腿脚利索的年轻人抢占了空座位,有时上了车没有空座位,准备着站一路,反而有人争着给他让座位。杨传福对于这些事情心里非常坦然,他知道,很多时候,人们尊重和服从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的职务和地位,是你头上的那些光环,当你身上那些外在的东西不复存在的时候,你与那些曾经尊重和服从过你的人,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在普通人们的眼中,你的朴实无华,你的谦让随和,可能显得比他们之间一些人的地位更显得低微。 杨传福今天出门的时候,郑丽娜一再叮嘱他不要太寒酸,穿一身好一些的衣服,坐一次出租车。郑丽娜的话杨传福只听了一半,在家里换掉了绿军裤、灰夹克,穿了一身深蓝色西装,但是,杨传福觉得路途不远,出门后没有舍得坐出租车。郑丽娜要是知道他坐了四站路的公共汽车,又走了大约一公里的路程,肯定又会像以前那样说他:北京市的居民要是都按你的方式出行,百分之九十的出租车司机都要下岗。每当郑丽娜说类似话的时候,杨传福往往也会说:北京人如果都像我这样出行,医院的床位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 由于杨传福出门的时间比较早,费爱军和崔大林在小吃店并没有等他太长的时间。 费爱军预订了小吃店两个包间的其中一个。 费爱军小的时候就经常到杨传福家里去玩,后来随爸爸搬到部队学校的家属院以后,与杨传福见面的机会就不是很多了。最近这一段时间,杨传福帮助费元清看病住院和到医院探视,费爱军与他见过几次面。费爱军今天再次见到杨传福,感到格外亲切,一口一个‘杨叔叔’,叫得杨传福心里甜滋滋、热乎乎的。崔大林与杨传福虽然有过一面之交,但是这一次与上次相比,双方的身份发生了变化,相互之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天气真好!” 崔大林先说了一句废话。 “是呀,有人说秋天是一年中的第二个春天,它与春天一样气候宜人,不同的是,当初的花已经成了果。” 杨传福接着也说了一句富有情调的空话。 两个年轻人把杨传福接进包间,崔大林尽管今天不是自己做东,依然忍不住有些歉疚地对杨传福说:“这个小地方条件简陋,又让您跑这么远的路------” 杨传福不等大林把话讲完就连忙说:“小崔别那么客气,爱军一给我说在这个地方见面,我就很高兴,一来可以吃到家乡的特色小吃,二来可以看看你们工作单位附近的环境。路远了也没有什么关系,走路、挤公交汽车,正好可以锻炼锻炼身体。” 崔大林刚才到了小吃店,以想要几头大蒜为由,探头往操作间瞄了一眼,他看到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正在灶前忙活,那就是黄乾,黄乾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天会有一个多年前就认识他的老乡来这里吃他做的饭菜。 锅巴鱼要现点现做,大约要等半个小时才能做好上桌,费爱军先要了一壶苿莉花茶水。 大林端起一杯茶水双手递给杨传福,客气地说:“本来早该与杨叔叔见个面的,因为------” 杨传福也用双手接过茶水,同样客气地说:“有些情况爱军已经对我讲了,你不用再做解释。桥搭好以后,何时过、怎么走,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的事情,老年人要学会尊重每一个个体生命对自己生活道路的选择,即便他们是你的子女,你也没有理由要求他这样或者那样。有人说得好,风可以吹得落叶满天飞,却不能吹得鸟儿到处跑,那是因为每个生命都有自己活动的轨迹。” “杨叔叔非常开明,但是,我觉得,年轻人涉世不深、知识浅薄,老年人经多识广、经验丰富,对于年轻人来讲,每个老年人都是一本生活上的教科书。”崔大林谦卑地说。 杨传福笑了,说:“年轻人不要轻言资历浅、经验少,你们有精力,有体力,有成就事业的充裕时间,年龄是优势,时间是金钱,你们以后会有我们无法企及和羡慕的一切;老年人也不能妄言资历深、经验多,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有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贬值,有些会突然间随风而去。” 费爱军在一旁说:“杨叔叔不能那样讲,老年人也有老年人的优势,能够发挥年轻人无法替代的作用,常言说,莫道桑榆晚,红霞尚满天;姜是老的辣,酒是陈年香,这些比喻都是说明老年人的重要作用。年轻人也不能认为来日方长,而去游戏人生。有人说时间有三种步伐:未来姗姗来迟,过去静止不动,现在快速飞逝,年轻人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天。还有人说,人的一生只活在三天中:昨天的回忆,今天的现实,明天的梦想。老年人爱回忆,中年人重现实,年轻人有梦想。但是,有梦想不能总是做梦,不管你在梦里走了多少路,醒了之后依然只能在床上。作为年轻人,如果睡得太久,一觉醒来,会觉得时光不再,万事皆空,也就是说,当你发现时间是贼的时候,它早就已经偷走了你的青春,这是我近年来才悟出来的道理。” “讲得好!”杨传福赞叹说,“毕竟是杂志社的编辑,说出来的话寓意深刻!”(。)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④ 费爱军受到鼓励,接着说:“我并不是否认‘年轻人的财富是时间’这句话,但是,时间要变成财富有一个比较长的转化过程;老年人的财富是经验,可以顺手拈来。老年人是青年人的前辈,逝去的成了墓碑,活着的成了路牌,引导我们走在正确的人生道路上。杨叔叔您笑什么?我说的老年人当然也包括我爸爸,他也算是个好老头,只是在我面前有时候把‘寓言’说成了‘忠言’,还想让我把幻想当成理想。” 杨传福说:“爱军呀,你的有些话讲得很对,也讲得很好。老年人的某些经验年轻人可以参考,但也不能说老年人的经验对年轻人都有用处,老年人的有些说教对年轻人可能还会产生一些误导作用。年轻人要大胆实践,勇于创新,因为老年人喜欢用老眼光去衡量新事物,对眼前的有些事情看不惯,比如现在,修补衣服不赚钱,修补皮包不赚钱,修补赚钱;丰收不赚钱,丰产不赚钱,丰胸能赚钱。老年人看不懂的事情也有很多,比如过去是打土豪,分田地,现在田地不分了,‘土豪’到处跑;过去是斗地主,搞土改,现在土改不搞了,“地主”却在继续‘斗’。” 大林想起上次在探家返京的火车上,听到的梁晨与他儿子的对话,忍不住乐了,也笑着对杨传福说:“一个人以前的经历会影响他以后的看法和行动,老年人和年轻人如果不注意沟通,就会互相看不惯。比如现在有些老年人和年轻人都还在穿带洞洞的衣服,不同的是老年人的洞洞多在袜子上,年轻人的洞洞多在裤子上。我们编辑部聘请了一个负责文字把关的老同志,也是部队的退休干部,他在地摊上十二块钱一捆的袜子一次买几捆,而且都是一种颜色,一双中的一只后跟磨破了,就把没破的那一只留下来,再穿另一双,最后把没有磨破的单只袜子配成对还接着穿。我们编辑部文印室有个女孩子,属于九0后,她喜欢穿牛仔裤,新买的裤子每一条都有破洞,正像有人说的,女孩怕胖不怕瘦,身上衣服露着肉。结果年轻人藐视老年人的做法,说他抠;老年人鄙视年轻人的行为,说她潮。” 锅巴鱼还在做,杨传福对两个小伙子说今天不喝白酒,费爱军点的啤酒凉菜先上了桌,三个人边喝、边吃、边聊。 费爱军看到杨传福与崔大林今天说得非常投机,心里也很高兴,有意调节气氛,笑着对杨传福说:“老一代人艰苦奋斗和勤俭节约的传统我们应当继承与发扬,主要是学习你们的那种精神。听我爸爸讲,我们家过去生活很苦,只有几间破旧茅草屋,躺在屋子里边的床上,白天可以晒太阳,晚上可以数星星,家里边那口破锅可以让生产队的队长吊在村口的大树上,当催人干活的钟敲。奶奶生了他们姊妹几个,因为吃不饱肚子,个个都缺斤短两、尺寸不足,以至于我们这些后代人都受影响,比如我,现在成了三等残废,连找个对象都困难。” 崔大林不赞成爱军说的有些话:“费编辑不要总是因为自己身材矮小有自卑心理,维纳斯还没有胳膊呢,人们不是照样说美。而且在很多场合,高个子不得不低头的时候,矮个了依然可以笔直地站着。” 杨传福对费爱军说:“我和你爸爸这一代农村长大的孩子,小时候多数生活都比较苦,特别是子女多的人家。你爸爸姊妹五六个,俗话说,老大惯,老小娇,最苦还是半中腰,他好像排行老三,在家里吃的苦肯定比其他子女会更多一些。” “我爸爸苦怕了,也饿怕了,一看家里的米面不多了就紧张,总是要买够一两个月的食用量存放着才放心,特别是妈妈去世以后,剩饭剩菜一点都舍不得扔。我对他说,爸,你每顿饭都是做一两个菜,多数还是我不爱吃的,咱们能不能每个星期有那么几顿多做几个菜改善改善生活。我爸说,想多吃几个菜还不容易,以后我给你做。有一次我姐姐送来一兜子土豆,爸爸破天荒地一顿饭为我做了四个菜,一个醋熘土豆丝,一个凉拌土豆片,一个红烧土豆块,还有一个是与剩馒头一起蒸出来的加糖土豆泥。” 杨传福开心地笑着说:“你这个孩子小时候就喜欢与你爸爸犟嘴,现在又在背地里出你爸爸的洋相,讲的话过于夸张了,我不太相信。” “不是我这个儿子出爸爸的洋相,而是当爸爸的总是看儿子别扭。现在我知道了,当有些老年人说你变了,对你不满意,不过是你没有按他的生活方式处世罢了,他吃糠,你也必须咽菜。” 费爱军的话里有些怨气。 杨传福对爱军说:“你讲的话有一定道理,不过,苦难是一所无人愿意报考的学校,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都有良好的品质,在人生的道路上也都能够做到艰苦奋斗,自强自立,你爸爸可以说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优秀学生。” “不能一概而论,也有个别忘本的。”崔大林忍不住说。 杨传福赞同崔大林讲的这句话:“你说得也对,同在天空飞翔的,有雄鹰,也有风筝。我最近得到一个信息,咱们家乡那个市的市长前天被‘带走’了,他小时候也很苦,父母早逝,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我们俩是被同一个火车皮拉到部队当的兵,也是同一年在部队提的干,他比我还小几岁,本来在部队很有发展前途,可是在军队大搞生产经营的年代,经济上出了一些问题,被转业处理。他到地方以后决心痛改前非,从头再来,后来果然工作勤勉,处事谨慎,很快就被提拔重用,从副科级一直干到正厅局级。但是,他当了市里的主要领导以后,少了约束,也少了自律,饱食思淫,景佳追欢,不仅贪污,而且贪色,如果不是包养的几个情妇相互吃醋血拼,把他扯了出来,他今年底就可以光荣退休、安度晚年了,这就叫人不尽天职,天不遂人愿。”(。)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⑤ 崔大林对杨传福说:“您说的咱们老家的这个市长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在北京,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他是谁,但是,在我们当地的老百姓中间,提起他的名字家喻户晓,如雷贯耳,在市政府机关每天出版的报纸上,除了讣告和广告,几乎每一条重要新闻都有他的名字。他与有些贪官一样,见了漂亮女人就方显出英雄本‘色’,因为养情妇需要钱,他的贪污受贿手段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提起他的所作所为,我们那里的老百姓不是欲哭无泪,而是悲忿交加泪先流,但是群众的泪水并不能漂白他已经变黑的心肠,坏心没好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他最终还是在眼下的反腐风暴中翻了船。” “他转业以后与我一直保持着不算密切的联系,有时打打电话,也见过几次面。我发现他最近几年有些异常变化,对群众反映他的问题也早有耳闻,有的人像秋风中的枯叶,看似飞翔,实为坠落,我和有些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被查处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前些年,他给在北京工作的女儿买了一套房子,去年又准备再买一套,作为自己退休了以后来北京与女儿一起生活的住所。他曾经征求过我的意见,问我买什么地段的房子好。我给他开玩笑说,不管是什么地段,你在北京买房子最好是买西边带窗户的,不要买东边带窗户的,以免你干的有些事情‘东窗事发’。通过不久前的一次电话交谈,我发现他对当前的形势已经是心存疑虑,惶恐不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对一个官员来说,清正廉洁是安眠的枕头,白天不怕纪委谈话,晚上不惧警笛鸣叫。” 崔大林接着杨传福的话题往下讲:“有人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有时候命运也可以‘改变知识’。有些人很有知识,领导不赏识,你只能在下边趴着;有些人并没有多少知识,当了领导之后,就可以去教育别人,甚至于不进学校,就能拿到硕士、博士学历,取得导师、教授头衔。我们刚才说的这位市长,喜欢风庸附雅,他的学历不但由参加工作、应当说是刚当兵时的高中毕业,变成了当市长时的在职研究生毕业,他后来还在市属的师范学院获取了‘客座教授‘的桂冠。我有两个高中时的同学后来在师范学院先后就读、任教,他们说,市长还真是去学院讲过几次课,一派荒唐语,满嘴外行话,讲台上的人自鸣得意,讲台下的人哭笑不得。” 杨传福对崔大林说:“他确实是个研究‘升’,是研究怎么升官的研究‘升’,他的官位已经升到了一定的高度,仍然不知满足,他这次被查出来的问题很多,就看以后是不是能够‘升天’了。好了,他的事情我们不再往下说了,说多了我都为他感到害臊,时代列车在拐弯的时候,总要甩下来一些身体失衡的人,谁叫他不站稳脚跟呢!咱们说些别的内容,你父母的身体最近怎么样了?” “他们的年龄都不是太大,目前身体状况还算可以,都没有太大的毛病,我的弟弟为照顾父母做了不少的牺牲,高中毕业后窝在家里一直没有出来,最近才在县敬老院谋取了一份工作。为了以后便于照顾老人的生活起居,他正在与一个同在敬老院工作、贤惠能干的离异女人处朋友,并且计划着若干年后,把我家的两个老人也接到敬老院里去生活。” 杨传福听了崔大林的话,感慨地说:“农村青年没有城里年轻人的竞争压力,也没有上班下班的时间约束,春赏鲜花,夏揽青翠,秋尝百果,冬踏冰雪,看似悠闲,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在肩上。除了春种秋收以外,还要赚钱养家,教育孩子,赡养老人,实属不易。” 费爱军听了杨传福的话笑着说:“听我爸爸说杨叔叔最近参加了军休所的写作学习班,讲的话果然有些诗情画意,也很有内涵。大林的弟弟到敬老院工作,我认为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有人说,经营养老机构是为夕阳人士服务的朝阳产业,将来发展潜力很大。我爸爸也曾经对我说过,他老得不能动的时候,就去敬老院里生活,不给我和姐姐找麻烦,他的想法我和姐姐同意不同意先不讲,现在想在北京找一个合适的养老地方并不容易,公办的收费低,排队很长,私营的收费高,少有人去。” “你讲得很对,现在的养老机构和养老设施都不是太完善,北京尚且如此,其他的地方就更不用说了,我的老母亲也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她不喜欢到北京来长住,在老家又不想与我的两个弟弟一起生活,一个人生火做饭过日子,我很不放心。我想在我们县的县城给她找一个合适的养老场所,每天能够有人照顾他的吃喝起居,弟弟们家里的人也能够经常去城里看望,可惜没有这样的地方。” 杨传福对两个年轻人遗憾地说。 “可以让奶奶到我们县的敬老院去呀!”崔大林说,“现在咱们家乡的道路修得非常好,我们县城到您老家坐公交汽车只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骑自行车也只需要大约一个小时左右。我们县敬老院院长是我的老同学,一般工作人员中除了我弟弟,还有几个也是我的熟人和朋友,他们都可以给老人一些特别的照顾。我的父母以后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以后,我弟弟准备把他们安排到敬老院里生活,就是因为老人们既没有离开家乡,不改变原来的习惯,生活又有人专门保障。我们县敬老院主要招收的对象,就是在外工作人员留守老家的老人,他们提出的口号是‘给留守老人营造一个温暖的家’。” 杨传福听了崔大林的话,点点头说:“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我先给两个弟弟打个招呼,听听他们的意见再说。” 锅巴鱼上了桌,果然别有风味,三个人说得高兴,吃得痛快,只一会工夫,桌子上就只剩下鱼骨鱼刺和空啤酒瓶了。 酒足饭饱之后,杨传福递给崔大林一张纸条,上边写着杨秋萍的联系方式。 崔大林是黄老板的老乡,又是老顾客,费爱军掏钱结账的时候,黄老板给他打了个八五折。 编辑部最近的喜事比较多,费爱军与姚淑芬确定了恋爱关系,崔大林有了女朋友,吴忧和常莹拟订了婚期。陈充实最近与女朋友的关系也由阴转晴,恢复正常,所以心情不错,要利用周末的时间请编辑部的几个哥们聚一聚,他听费爱军说“豫香飘”小吃店这一段时间的生意比较火,吃锅巴鱼要排队,就让崔大林向黄联预订了一个包间。(。)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⑥ 陈充实今天请来吃饭的人,除了几个年轻编辑之外,还有编辑部主任申桥。“编辑部好比一个大家庭,一家人吃饭不能少了‘家长’。”陈充实说。 几个人进了小包间,吴忧首先在靠近窗户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费爱军跟他开玩笑说:“小吴同学不愧是在部队大院上班,虽然没有当过兵,打过仗,但是耳濡目染,学会了抢占有利地形,在吃饭的时候最会占据最好位置。你坐的地方通风透气,视野开阔,属于普通饭馆里的‘雅座’。” 吴忧笑着说:“你应当记得,以前咱们来这里吃饭的时候,我也是坐在这里,费编辑要是觉得这个位置好,咱们以后轮换着坐。” “那好,以前你已经坐过这个位置,今天轮到我坐了。” 吴忧说:“不,不,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位置呀,这辈子我坐,下辈子你坐。” 费爱军刚要说什么,吴忧指着窗外说:“你们快看,那边有个正在走路的女孩子长得真漂亮,身材也好,不知道她的男朋友是谁?” 崔大林把另外一个靠近窗户的座位让申桥坐了下来,抬头向外瞄了一眼,对吴忧说:“那个女孩子确实很漂亮,她的男朋友可能不是你,也肯定不是我。” 费爱军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对还在向外张望着的吴忧说:“嗨,不要当醋海情波里的游泳健将,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读书是脑子在吃饭,就餐是肚子在吃饭,看美女是眼睛在吃饭,眼睛看着美女,嘴里的大白菜都能嚼出猪肉味来。”吴忧依然注视着外边说。 “常莹是大白菜还是猪肉?” 费爱军问吴忧。 陈充实正在忙着点菜,听了费爱军的话,连忙说:“咱们今天不吃大白菜,也不吃猪肉,主要是吃鱼。” 其他几个人都笑了起来,笑得陈充实莫名其妙。 申桥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他最高兴看到两件事:一是编辑们上班时认真细致地工作,二是编辑们业余时间在一起互相调侃,无拘无束地说笑。 “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吃大白菜的命,而且还无法‘改善生活’,所以不能吃猪肉,只能看猪走。”吴忧与费爱军接着瞎侃,“这个小吃店我好久没有来过了,卫生状况大有改观,但是服务员的形象没有改变,这将会继续影响顾客的食欲。这里服务员的长相比较差也就算了,态度也不是太热情,一个个板着脸,好像谁去年欠了她的钱今年还没有还似的。” 费爱军说:“这里的服务员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所以她们不相信顾客是‘上帝’。” “让大林给她们的老板说一说,工作人员态度好了生意才会好,顾客哈哈笑,老板数钞票,大家都高兴。” 吴忧又在为别人操心。 陈充实点好了凉菜酒水,从口袋掏出两盒中华烟分别扔给费爱军和吴忧说:“不抽烟的人总是忘记给别人敬烟,这里只有你们两个人抽烟,来,一人一盒。” 吴忧把自己面前的一盒香烟装进口袋收起来,对费爱军说:“两盒香烟不要都打开了,今天先抽你这一盒,尔后再抽我这一盒。” 费爱军拆开陈充实扔给他的那盒香烟,抽出一支来递给吴忧说:“我今天又见到鬼了,而且是一个小气鬼,本人非常明白阁下的意思,今天咱们俩先抽我这一盒,尔后你自己再抽你那一盒。” 吴忧点燃了香烟,贪婪地抽了一口对费爱军说:“你不要总是说我小气、吝啬、怕花钱,其实我根本不把钱当一回事——而是把它当成两回事。哎,对了,前几天在北边那个饭馆吃饭,你买豆浆的时候借了我六毛钱一直没有还------算了,算了,你别撇嘴,我也不准备再要,全当是‘扶贫’了。” 费爱军也点燃了一支香烟叨在嘴里,伸手从口袋里摸索出来一枚硬币扔给吴忧说:“你别说‘扶贫’了,我还想‘济困’呢!来,今天先还你一毛钱,剩下的五毛钱先欠着,以后再还你。” 吴忧不客气地用手指夹着硬币说:“咱们俩不知道是你应该‘扶贫’,还是我应该‘济困’,一碗豆浆的钱也要‘分期付款’,而且‘首付’的比例还是这样的低。” 崔大林刚才正与申桥低头说话,见到吴忧抽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对他说:“你现在总是说钱不够用,怎么还不赶快戒烟?” 费爱军惬意地吸了一口香烟,对大林说:“他现在才不会戒烟呢,目前正准备搞两项发明创造,一个是把香烟做成蚊香状,一支两米长,一下子就能抽过瘾;二是做成一种罐头香烟,不管在什么地方,打开口对着嘴巴就能抽。” 申桥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抽烟浪费钱是一方面,重要的是对身体没有好处,现在很多公共场所都禁止抽烟了,咱们杂志社也应该采取措施进行限制,让抽烟的人都成为过街老鼠,我劝你们会抽烟的都尽早戒掉,小陈同学原来也抽过烟,后来不是就戒掉了吗!” 吴忧说:“申主任的指示我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你经常教导我们说,要戒烟、要戒烟!我也经常下决心要戒烟、要戒烟。抽烟对身体没有好处我绝对相信,但是,我这个人一看到香烟就高兴,一闻到烟味就想笑,人们常说,笑一笑,十年少,我笑的时候对身体的益处,与抽烟的时候对身体的坏处正好抵消。当然,这只是以前的想法,我真正对抽烟这个问题有所认识,还是不久以前发生的一件事情,我有个表叔比我大不了几岁,他也是个大烟鬼,天天拿尼古丁当饭吃,前几天家里有人来电话对我说,他因为抽烟太多,得肺癌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大跳,一个人坐在出租屋子里,连着抽了半盒香烟才压住惊。” 申桥看吴忧一副认真的样子,半信半疑地说:“真的还是假的,你一次能抽半盒烟,水平够高的!” “一般,一般,全国第三。”吴忧故作谦虚的样子说,“我的女朋友,不对,我们已经领取了晚上可以同床共枕的许可证,我现在应当把常莹叫做老婆。我老婆常莹前几天对我说了,我的烟瘾不戒掉,她不与我举行婚礼,所以,我最近一直在努力戒烟,戒了烟不仅有利于身体健康,也能省出一些钱来。现在我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有它的适当用处,尽管我抽的都是低档烟,每个月也需要一两百块钱的开支,这对于我来讲是个比较大的经济负担。你们都知道,我这个人办事动作比较慢,目前只是戒烟的效果不太明显而已。” 费爱军取笑吴忧说:“你的动作有时候并不慢,那一年与兔子赛跑不是得了个第一名吗,但是,只要听说不花钱有饭局了,有酒喝了,有烟抽了,就会跑得比草原上追逐羚羊的猎豹还快!” 凉菜上齐了,陈充实拿出自己带来的白酒,把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都斟滿,满腹学问不疗饥,编辑们的肚子早饿了,几个人边喝酒吃菜,边等待正在烹饪加工的锅巴鱼上桌。(。)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⑦ 申桥对几个年轻的编辑说:“现在人们的观念都在改变,过去见了小伙子,会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现在见了小伙子,要问他换没换女朋友;过去见了别人结婚,嘴里会祝他天长地久,现在见了别人结婚,心里暗想他能撑多久。你们几个人的年龄都不小了,有了朋友的要认真谈,谈好朋友的要快结婚,希望中间不要再有什么变故。小吴在你们几个人中间年龄最小,今年二十八岁了吧,在个人恋爱结婚问题上动作并不慢,其他人要向他看齐。” 吴忧说:“主任有点官僚主义,我这个人长得有点着急,看着老成,这个月底才满二十七周岁。我与前女友谈恋爱的时候,她第一次见面就问我‘你今年的年龄到底是多大?’我说‘二十五’,她不信任地又问我‘你诚实吗?’我说‘乘十干吗,乘十那是二百五’。” 申桥忍不住笑了,对吴忧说:“我讲的是虚岁,二十七岁就领了结婚证,更值得别人向你学习。” 费爱军揶揄吴忧说:“你们看看小吴同学受到申主任表扬以后的那个高兴劲,来,咱们欢迎小老弟给几个大哥哥们介绍介绍恋爱经验!” 吴忧一本正经地说:“介绍经验不敢当,可以谈点粗浅体会,那就是,交友要志向相投,婚姻要门当户对,攀高者易自卑,低就者易自负,有钱有房你挑别人,没钱没房别人挑你。” 费爱军感叹着说:“小吴同学有自知之明,依据自己的条件和实力,吃不着猪肉,就抱一棵又肥又嫩的大白菜,听说你上一个女朋友比常莹姑娘还富态,而且是一个处长家的千金。” 吴忧说:“费编辑讲得不错,农村长大的孩子受传统观念的影响比较深,‘庄稼老汉不识数,只捡大的磨’,找对象、娶媳妇都喜欢个子高的,体型胖的,这样的女人有力气、能干活。我也喜欢前女友的身材,她确实是位‘千斤’,体重比常莹还高一个等级,只是她对我总是不信任,胡乱猜疑,这让我受不了,我们只谈了几个月的恋爱,最后我只好对她说,胖妹,你的体积太大,哥的眼睛容量有限,盛不下你,然后就与她拜拜了。我对女朋友的体型不挑剔,她爱吃什么就让她吃什么,她能够吃多胖就让她吃多胖。尽管有人说一白遮百丑,一胖毁所有,但是我觉得,晚上睡觉的时候,抱着一堆脂肪比抱着一把骨头要舒服得多。不怕你们笑话,我和常莹亲过几次嘴,口感不错,我与常莹一起外出的时候,最喜欢揽住她的腰,不过后来我发觉,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的身高没有加长,我的胳膊越来越短。” 崔大林打断吴忧的话说:“你和常莹有时候在一起,要注意一下形象,我们毕竟是生活在部队大院里。你们刚认识不久的一天,我就看到你们在大院宿舍区的小花园里,有了让成人难堪、对少儿不宜的肢体动作。” 吴忧红了脸说:“我就是喜欢和胖女人亲近,这可能与我小时候爱吃肥肉有关系。有个朋友曾经对我说过,你如果嫌自己的女朋友肥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少吃,一天三碗稀粥老咸菜是最好的减肥药,我问那个朋友,你说的‘减肥药’饭前吃还是饭后吃?哎,对了,别人在这个问题上取笑我还情有可原,费编辑以后不能再在这方面与我开玩笑,姚姐与常莹可是属于同一个重量级。” 费爱军说:“我不喜欢胖女人也没有办法,因为不具备更多的选择条件,有些地方无法与你们相比,你们是文字编辑,我是美术编辑,你们是本科学历,我是大专学历,你们身材挺拔,我的身材矮小,能找个被猪啃过的大白菜就算不错了。” 申桥佯作生气的样子对费爱军和吴忧说:“你们两个人越说越不像话了,常莹和姚淑芬都是不错的女同胞,不能因为身体胖就贬低她们。另外,别的地方怎样对待员工我不知道,咱们编辑部肯定没有学历歧视,有的人说得很形象,学历好比火车票,清华、北大是软卧票,一般本科是硬卧票,大专是硬座票,成人教育和函授都是过道与厕所里的站票。几个不同学历的人坐着火车去找工作,下了火车以后才知道,公司的老板不关心你是躺着来的,还是坐着来的、站着来的,只关心你会干什么。我们编辑部也是这样,只要你有真本事,不管学历高低,也不管身材高矮,都会受到重用。” 陈充实说:“申主任讲得对,一个人不管学历高低和身材怎样,只要把心思用在正地方,努力工作,都能做出成绩来。我有个大学时候的同学,他在我毕业找到工作以后又读了研究生,这个小伙子人长得很帅气,嘴巴也甜,后来在一家私营企业谋取了一份不错的差事,但是不久就被解雇了,原因是老板说他白天与客户说话时的口气太硬,老板娘说他晚上与自己偷情时的家伙太软。” 陈充实有时候说的话真真假假,几个人都不太相信他讲的是实事,一起笑起来。 崔大林对申桥说:“申主任可能还不知道,费编辑最近利用业余时间画了一本连环画,一家出版社已经同意出版,他正准备与人家签订合同。” 申桥惊奇地说:“这件事情我怎么一点也知道,费爱军同学这一两年的变化很大,工作很努力,生活作风也有明显改变,你不会因为绘画技术提高,离开编辑部去另谋高就吧?” 费爱军红了脸说:“谢谢主任夸奖,也请主任放心,有的人是跳槽马,一年换几次工作,我是个卧槽驴,在一个地方干舒心了,多少年都不会动窝。” 一桌子人边喝边聊,一瓶低度五粮液见了底,陈充实把准备好的第二瓶酒从手提包里拿出来,申桥按着他的手不让他再打开。陈充实对申桥说:“我们很难得与您‘老人家’在一起吃饭喝酒,今天大伙聊得高兴,也要喝个痛快。” 吴忧说:“陈编辑说得对,明天是星期六,不上班,今天晚上咱们要一醉方休。”(。)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⑧ 费爱军接过陈充实打开的酒瓶子,笑着说:“小吴同学很大方,大伙放开喝吧,反正买酒也不是花他的钱。” “我现在想大方也大方不起来呀,经济条件不允许。”吴忧习惯了费爱军的玩笑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把自己的空酒杯朝着他伸过去,对他说,“来,倒满,倒,倒,再倒------怎么搞的,嘀嘀嗒嗒,你不会是前列腺有毛病吧?我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像申主任,酒量特小,护士用卫生球擦擦屁股,就会三天不醒。” “费编辑不能说小吴同学是小气、吝啬,人家是勤俭节约,会过日子。不过,小吴同学以后不要总是在大伙面前哭穷,我们是不会找你借钱的。”崔大林也给吴忧开玩笑说。 “我不是哭穷,谁有头发也不会剃光了装秃子,我和常莹两个人的薪水差不多,都是每个月五六千块钱,除去租房吃饭买衣和其他零星开支,一共要两千块钱左右,每人能再省出来一千块钱也就算是不错了。” 陈充实在一边忍不住说:“小吴你这账是怎么算的,一个人一月五六千块,花掉两千块,还剩一千块,其他的钱哪里去了?数学课是语文老师教的吧,我们家养的小狗算术都比你好。” “你家的小狗要是懂算术,你爸爸早让它当煤矿财务科的科长了。”吴忧说。 “你可能不信,我们家的小狗智商特别高,你问它一加一等于几,它叫两声,你问它二加二等于几,它叫四声。有一次我问它,一千二百三十六加八百六十五等于几,它整整叫了一个晚上。” 几个人听了陈充实的话又都笑了起来。 吴忧对陈充实说:“我刚才算的不是个人的账,而是家庭的账,我和常莹两个人家里的生活条件都不是太好,今天这家要钱修房,明天那家要钱看病,每个人每个月给每个家里平均要分别汇回去两千块钱左右,搞得我们俩经常入不敷出,捉襟见肘,进饭馆就餐都是点最便宜的饭菜,穿的衣服也是网上买的打折货,陈充实同学经常请我们‘吃大户’,这是我改善生活的唯一机会,我非常感谢。再说我这个人心肠比较软,就怕干对不起别人的事,你这么好的香烟,我要是不抽,对不起你的一片心,你这么好的酒,我要是不喝,对不起你的一片情,所以,以后你的烟我要多抽,你的酒我也要多喝。” 费爱军指着吴忧说:“你真会讲话,意思是说,你可以从小陈身上扒一层皮,别人不可以从你身上拔一根毛。” 小吴毫不难为情地说:“我现在穷得身上连毛都没有了,你还能拔什么?” 申桥说:“小吴的有些话我相信,从农村出来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一般都要承受大家和小家的双重负担,你们都还没有成家,这个问题表现的还不是太突出,待成家立业以后才会有更深的感受。我先给你们下点毛毛雨,结婚证书不过是一个家庭油盐酱醋这个生活账本的封面,有些年轻人对家庭事务的复杂状况,婚前想得简单,婚后始料不及,以至于后来无所适从,束手无策,争吵打闹的不少,分道扬镳的也有。也就是说,结婚证书只是一分简单的合同,花不了几块钱就可以买到,但它不能提供合格产品,不能保证婚姻质量,更没有售后服务之类的承诺,婚姻要靠夫妻两个人用心去经营,不断地去处理可能遇到的各种矛盾。有人说恋爱是享受,结婚是承受,但是,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只恋爱不结婚。生活中有了柴米油盐,才能体会到千滋百味,一个人只有与别人组成家庭,经过婚姻生活的洗礼,才能够说是真正的成熟了。也可以这么说,家是一个能改变人生的地方,黑头发进去,白头发出来;两个人进去,三个或者四个人出来;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吴忧感叹地说:“申主任的话很深刻,不愧为‘哲学家’!” 费爱军看了看申桥,笑着说:“小吴同学奉承人有两下子,马屁总是拍到恰到好处。” 吴忧也看了一眼申桥,假装正经地说:“这点道理你都不懂,拍马屁是一种不花钱也能讨好领导的语言艺术。在一个单位混饭吃,哪个领导的马屁都得拍,他们能决定你手里的饭碗端多久。当然,拍马屁不能脏了自己的手,奉承人不要污了自己的口。” 申桥红了脸说:“你们这几个坏小子有时候净拿我开心。” 陈充实的脸也红了,不过是酒精染的,他笑着对大伙说:“有些人善于看领导的脸色行事,这是一种本事,领导们的一张脸就是一张人民币,只是面值不同而已,每一张对你都有用。不过,我不喜欢看‘烦死人’的脸色,在他面前也没有多少好听的话可说,宁可丢饭碗也不愿意讨好他。说起来也奇怪,我想让‘烦’主任在我面前消失,可他好像故意向你证明物质不灭定律似的,总在你眼前晃来晃去。” “强化行政管理是范主任的工作职责,是不是他总监督你拉屎撒尿你才恨他?”申桥问陈充实。 “不仅仅是,我是从心里烦他,总觉得咱们杂志社是个不错的集体,军队的管理很规范,能在这里工作很幸运,我们愿意遵守有关的规定。但是,某些小单位在管理上不能再层层加码,我最不愿意天天瞻仰‘烦’主任那一张令人生厌的面孔。” 申桥说:“我不赞同你的说法,觉得范主任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我们既然在部队管理的单位供职,就要接受一定的纪律约束。好了,咱们不要再议论别人了,讲点其他的内容好不好!” “别的什么都别讲了,赶快吃饭吧,听说锅巴鱼好吃,只是等的时间太久了,大林过去催一下,让他们快点端上来。”吴忧着急地说。 崔大林刚站起身来,服务员就把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盆子端了进来。 盆子里饭菜兼备,鱼肉和米饭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让一桌人吃得齿颊留香,余味无穷。 陈充实去服务台结账的时候,吴忧也从包间里出去了一会,他回来后对崔大林说:“我刚才去后厨接见了一下做饭的大师傅,想问问他锅巴鱼是怎么做出来的,他结结巴巴,吭哧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便秘似的表情让人看了心里难受。” 大林笑了笑,什么话都没有说。(。)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一)① 秋天已经逝去,大地上只有光秃秃的树木和干枯的杂草为它守灵。 冬天来了,老天爷启动制冷设备,把天地间调节得凛冽无比。雾霾又在为人们表演魔术,稍远一些的高楼大厦、行人车辆,让你大白天睁着眼睛都看不清楚,太阳好像是患了贫血症,把苍白的面孔隐藏在灰蒙蒙的天幕后边,胆怯地俯视着被污染空气弥漫着的北京城。 杨传福和苟处长戴着防雾霾口罩,提着水果,一起去解放军总医院探望费元青。 费元青似乎又老了许多,身体消瘦,面孔蜡黄,横七竖八的皱纹在脸上肆意地伸展着,头发毫不留情地正由花白变成全白。 杨传福最近经常到医院来看望费元青,并没有感觉到费元青有多么大的变化,苟处长与费元青已经两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猛地一下子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吃了一惊。 费元青最近的病情比较稳定,病虽然还没有完全治好,但是身上不好的指标在下降,好的指标在上升。 看到两个老朋友一起来看望自己,费元青显得非常高兴,情绪也比较好,因为屋子里还有其他病人,说话不太方便,他把杨传福和苟处长领到了病房外边的病员休息室里。 “最近吃饭、睡觉怎么样,看你脸上的气色还不错。” 苟处长的话既像是问候,又像是安慰。 费元青哈哈大笑起来,对苟处长说:“我现在什么事情都谈不上‘不错’,不过吃饭、睡觉还算凑合。听‘局座’说,你也参加了军休所组织的写作学习班,真羡慕你们,人老了还能圆儿时的梦。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文学爱好者,近来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也瞎编了一些东西,对自己的描述是:‘白发苍苍,皱纹满面,两眼昏花,脚步蹒跚,白天看夕阳西下,晚上观星空月残,走一步是一步,活一天算一天。’” 杨传福说:“我有时过来看你躺在病床上写写画画的,没想到你是在作诗。不过,通过你写的东西,看出来你的人生态度依然有些消极。疾病是一个不喜欢提前预约的客人,每个人都有可能与它见面,我们对它的态度应当是‘既来之,则安之’。” “花开一时,草长一秋,人活一世。花落自有花开时,草枯自有萌发日,人病了,特别是老年人病了,可能治好,也可能治不好,治好了继续抗争,治不好告别人生。我这一辈子,人生的道路可以说曲折复杂,险象环生,不像有些人畅行无阻,一路顺风。在生活的道路上,有的人是上错了车,还有的人下错了站,我是走在半道上选错了前进的方向,说明白了就是不应当从部队转业。你们虽然现在也是由地方政府管理,但还是享受军人的住房、工资和医疗待遇,而我们这些‘老转’在这些方面就差一些,以至于现在我连一套自己的住房都没有,看病也要自己承担不少的费用。我有时候瞎想,一个人活在世上真是不容易,总是为向前向后的决定犹豫不决,总是为向左向右的选择思前想后,我这个人活了六十多年也算是够本了,晚走不侥幸,早走不遗憾。” 杨传福听了费元青的话,摇摇头说:“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以前也跟你说过多次,人的一生,不过是从产房到墓地的一段路,两点之间的距离有限,一个人的人生之路如果太直、太顺,就显得很短促,只有经过曲折的人,他的人生道路才显得比别人更长远。所以说,一个人走了直路是幸运的,他少受了一些跋涉之苦;一个人走了弯路也是幸运的,他多看了一些路边风景。” 苟处长在一旁也劝说费元青:“杨局长讲得很对,每个人的人生道路都不会一样,曲折的不一定比顺直的有什么不好,一个人与一个人不同,走的路也不可能完全一样。世界上只有一个你,你就是绝版,无与伦比,不能复制,不管是青年、壮年或者是老年,每个人都要活出自己的特点,自卑是自毁形象,自信才有前进动力。到了我们这个年龄,就要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不要跟过去的事情过不去,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不要跟现在的事情过不去,现在的事情也将过去。人的一生,笑着走和哭着行,都是那么长的一段路,有的人一生都在练习笑,他最后只是止住了哭;有的人有时候也想哭,他只是忍住了笑。” “人老了,要满足已有,珍惜所得,不过多地去过问别人过得怎么样,一不攀,二不比,避免自己气自己,也不要总是后悔过去曾经做过的事情,曾经的曾经已经成为曾经,过去的过去已经成为过去,曾经的曾经不会再有,过去的过去不会再来。人也不能总是抱怨命运坎坷,老天不公,老天很忙,他没有时间过问人世间的事情。人可以有一时的心理不平衡,但不要总是为世上一些难以平衡的事情耿耿于怀。”杨传福也在开导费元青,“因为大地不平衡,才有了河流山川;因为气候不平衡,才有了春夏秋冬;因为有了生活中的不平衡,才有了绚丽多彩的不同人生。” 苟处长又说:“费教员从基层到机关,又从机关到院校,从战士到干部,又从军队干部到地方老百姓,去过很多单位,干过很多职业,这是好事,不是坏事,有人总结说,一般的人,一生要活两万多天,有的人资历丰富,生活的每一天都不一样,多姿多彩,景象万千;有的人生活单调,等于把一天重复了两万多次,一生好比只生活了一天。” “而且你工作过的单位,人们都是有口皆碑,好评如潮,你工作上的业绩,可歌可泣,可圈可点。” 杨传福的话有了一些调侃的味道。 “可说可笑,可口可乐!”费元青给两个老朋友也开起了玩笑,“你们两个军休所写作班的学员今天又像是在遗体告别仪式上致悼词,又像是在我面前进行作文比赛,说的话用词华丽,生动感人,寓意无穷,发人深省,我想看看今天你们能不能把我由悲观变乐观,由腐朽变神奇。应当说,通过这次住院,我也明白了一些事理,不像过去那样消极悲观了。深深懂得了,一个人可以痛苦一世,也可以快乐一生,人生痛苦的主要原因,是把有些事情想得太复杂,首先是他自己不会简单;人生快乐的重要方法,不是增加物质财富,而是降低标准要求,清心寡欲是一个人的无形资产,也是挖掘不尽的快乐源泉。”(。)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一)② 苟处长点点头对费元青说:“您刚才说这番话的时候,让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您在三尺讲台上的风采。我们说的都是心里话,世上有些事情你可以主导,也有些事情不可能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即便你作了很大的努力,也不能改变它的进程,无法让它按照你的愿望实现得完美无缺,有的时候,还可能形成另外一种现象,就是你想得到些什么,反而再失去些什么。所以,我们对待一切事情的态度应当是抱最大的希望,尽最大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顺其自然,随遇而安,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 费元青听了苟处长的话,伸出大拇指说:“苟处长讲的话也非常有道理!” 苟处长接着对费元青说:“老年人要学会用最少的悔恨回忆过去,用最多的希望展望未来。过去的事不可能不想,要尽量少想,想也要想一些让自己高兴的事,甜蜜的回忆不需要成本,而是可以自娱自乐的奢侈品,正像有些人说的,幸福不是一切完美,而是少想那些不完美。我们应当用更多的时间是去想以后的事情,想想怎么样让自己的身体尽快康复,想想怎么样安排好晚年的生活,六十多岁正当年,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费元青摆摆手说:“我对你说的最后这句话有不同的看法,未来无限好,可惜人已老,像我们这个年龄,只相信生命苦短,不相信来日方长。” 杨传福接着苟处长的话题往下讲:“我也觉得苟处长讲得很有道理,人们往往就是这样,当你在某些方面羡慕别人的时候,你的某些方面也正在为别人所羡慕。我举个例子,我只有一个女儿,还远在国外,老费你有儿有女,并且都在跟前,我与老伴两个人,由于爱好不一样,活动范围不同,家里经常只有我一个人,有时也会感到孤单寂寞。但是,我想到以后女儿会回国,会成家,会有子女,我也会与老伴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所以对未来充满了期待。也就是说,我并没有觉得失落,即便是只有一个人在家,也应当经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一笑。老年人以后的人生道路还有多长,谁也说不准,应当过好眼下的每一天,世上只有回不去的路,没有过不了的桥,哪怕是生灾害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如果看不到明天的太阳,就欣赏今天的月亮;如果吃不到明天的早饭,就品尝今天的晚餐。苟处长可能还不知道,老费的儿子爱军最近谈了一个贤惠能干的女朋友------” 费元青红了脸,拦住杨传福的话头连忙说:“别再提我儿子找女朋友的事了,提起来我就有气,我等待了他三十年,他现在要给我带回来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当儿媳妇,而且这个女人还带了一个别人的孩子。” 杨传福说:“老费你脑袋里的封建残余还没有肃清,离异女人经历过一次婚姻,会非常谨慎认真地对待第二次选择,也会过好失而复得的家庭生活。爱军把媳妇娶回家,她的儿子就是你的孙子,你的女儿把小外孙领走了你失落苦恼,现在儿子给你领回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孙子,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苟处长也附和杨传福说:“费教员不要想不开,假如爱军找个未结过婚的女青年,过三年两年生下一个孩子,到时候你还有精力、有体力,像当年对待肖肖那样喂饭喂水、擦屎擦尿吗?” “我要是有个亲孙子,拼了老命也要把他照顾好。”费元青不服气地说。 杨传福说:“想抱亲孙子也可以,现在国家‘单独两孩’政策已经放开,全面放开二胎也为期不远了,爱军到时候还可以再要一个孩子。” “根据现在的政策,再婚夫妻双方不是独生子女的,有了一个孩子也可以再要一个。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年龄再大一些,可能就没有能力和精力去带孩子了,只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苟处长补充自己刚才的话说。“对于我们来讲,带孙子不过是一种义务和乐趣,将来我们养老主要还是靠社会,儿子都不一定能指望得了,难道还能指望孙子吗?不管孙子是儿子亲生的或是媳妇带来的,只要能增添乐趣,你就应当高兴。” 费元青对两个老朋友说:“你们两个人今天为了我也算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其实有些道理我都懂,劝别人时也会这么讲,只是有些事情摊到自己头上就会一时想不开。” 苟处长说:“老史同志听说你住院了也很关心,他现在很忙,除了自己写文章,还要到几个地方去讲课,他说有时间了也来看看你,与你在一起聊聊天、吹吹牛。” 费元青高兴地对杨传福和苟处长说:“你们代我当面谢谢他,不要让他到医院来了,再过两天我可能就要出院,出院以后我给他再打电话,咱们以后最好还是在公园里见面。” 杨传福和苟处长刚走出病房大楼,杨传福看着远处,突然对苟处长说:“对不起,你自己先回去,我看到那边一个人好像是我的同乡老崔,我去给他打个招呼,说几句话。” 苟处长点点头,自己先走了。 杨传福刚才看到的人,果然是自己的老乡老崔。 “你到这里来是------”杨传福问他。 “老方前几天生了病,在重病监护室已经观察了两天,今天稍微好了一些,要转到普通病房去,我过来看看他。”老崔说。 杨传福吓了一跳,心里想,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那是给活人办理去阴间护照的地方,老方一定是患了重病。便连忙问老崔:“上次老乡聚会时他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生病了?” “人上了年纪不就是这样吗,今天晚上脱掉的鞋,明天早晨就不一定能够穿得上。老方病了以后,我已经来过几次,他住院的事情让我先不要与其他老乡讲。” “我也是来这里看病号的,刚从病房里出来,走,咱们再一起去看看老方,你先在这等一会,我去小卖部买点水果。” 老崔拦住杨传福,扬了扬手中的袋子说:“我带的有,不用再买了。” 在去往病房的路上,老崔对杨传福说:“我们这代人的大部分孩子都是独生子女,像你们这些养女儿的人都是幸运的,你到病房看看,能够守在病重父母床边,端茶倒水、擦屎擦尿的,绝大多数是女儿。要不然,人们怎么会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呢,而儿子,嘿,连毛背心都算不上。老方比我们大几岁,赶上了生两个孩子,但是,两个都是男孩子。老方病重以后,大儿子很少来,二儿子倒是经常来,但是来一会就走,好像他爸爸的心肌梗塞是烈性传染病似的,现在老方是由他在北京打工的一个侄子照顾。” 杨传福不太赞同老崔的说法,对他讲:“孩子是不是孝顺,不在于他们是男是女,女孩子比男孩子心细一些,这是普遍现象。”(。)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一)③ 在老方住的病房外边,杨传福和老崔与老方的侄子打过招呼以后,向值班医生询问了老方的情况,值班医生告诉他们俩,老方刚刚从重症监护室转过来,正在睡觉,亲友可以悄悄地进去看一看,最多三分钟,不要吵醒他。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进入病房,杨传福看到老方与刚才苟处长看到费元青时的心情一样,大吃一惊。只见老方面色灰黄,身上好像被抽干了血液,脸上一道挨着一道的皱纹如同树桩上的年轮,记录着他几十年历经的沧桑。老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几根管子,这些管子是他与这个世界还保持着联系的通道。 尽管两个人进屋时无声无息,老方还是凭着室内空气的流动感觉到了什么,他费力地睁开双眼,看见杨传福和老崔,挣扎着想从病床上坐起来,杨传福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 “我觉得自己在人世间的伙食费已经结清了,没有想到还能从重症监护室再回来继续吃、吃苦。”老方勉强笑了一下,对两个老乡说。 老崔与老方开了一辈子玩笑,依然逗他说:“你在人世间的伙食账还没有算清,所以还不能走,你关照了我多年,我欠你的人情债还没有还,你还要准备从我这里收‘租子’。” “有‘表侄’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如果阎王爷同意,我就打起精神,再陪你多吃几年干饭!”老方与老崔也开起了玩笑,继续对老崔说。“有些真的是玩笑,有些玩笑是真的,上一次老乡聚会时,我让你不要有了孙子当孙子,要你请我吃饭,你说你某一年的四月五号再请我,这句话差一点就成为了现实。” “等你康复出院了,想吃饭我随时请你,我的退休费虽然不多,请你吃顿饭还是小意思。” “以后能不能康复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好像是‘返老还童’了,你们看看,我小时候尿床,现在也尿床,小时候让人喂饭,现在也让人喂饭。” 老方的话说得老崔和杨传福都笑起来,屋子里根本不像亲朋好友看望重病患者的气氛。 老方接着说:“实话告诉你们,前几天我已经写好了遗嘱,交代了后事,让儿子们把我的骨灰送回农村老家,在荒山野坡与我的父母埋在一起,立一个简单的石碑,我连石碑上的碑文怎么写都想好了。” “遗嘱属于隐私,什么内容我们不便于打听,听听你的碑文将来准备怎么写。”老崔笑着问老方。 “我来,土生土长,我走,土掩土埋,这里是我的家,只要你白天不打扰我,我晚上就不打扰你!” 杨传福和老崔都笑了起来,老崔说:“嫂子的骨灰埋在了北京郊区的陵园里,你百年以后自己回老家,两口子不是‘两地分居’吗?” “你嫂子生前就与我说好了,活着的时候我在哪里她在哪里,死了以后我们也要在一起,她做人做鬼都跟着我。我将来死后埋在老家,她的骨灰也要运回老家,到时候,连‘户口迁移’的手续都不用去办。” 老崔说:“这些都是后话,将来我们都要听孩子们的安排。” 提到儿子,老方面有愠色,生气地说:“我之所以早早地就写好遗嘱,就是想把将来的有些事情现在就安排好。儿子们办的事情有很多时候让你不放心,有的人是养儿防老,有的人是养儿‘老防’,你不老是防着点,他们能在你健在的时候就把你啃得体无完肤,钱财尽无。” 杨传福和老崔一起好言劝慰老方。 几个人刚才说笑的声音惊动了值班医生,他走进病房,让杨传福和老崔不要过多影响病人的休息。 杨传福和老崔出了病房,老方的侄子告诉老崔,老方的二儿子上午也来了,是与他一起把老方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来的,老方的二儿子与值班的医生护士还拌了几句嘴,问他们:你们又不是管道工,在我爸爸身上插那么多管子干什么?值班医生说:病人身上的每一根管子都是有用的,氧气管、输液管、导尿管,你说哪一根不需要? 老崔对老方的侄子说:“你的两个哥哥都比较忙,大事找他们,一般的小事给我打电话就行了,我现在退休在家里,事情不太多,随时可以过来。” 走出病房楼,老崔对杨传福说:“老乡们相见分别时,都要道一声‘再见’,但总有一次‘再见’要成为‘永别’,说不定哪一次的‘再见’就成了‘不能再见’。老方这一次是心血管受损,病得很重,意外情况随时都可能发生,所以,每一次离开时,我都想多看他几眼。” 老崔说着,声音哽咽了。 “路直行人多,人直朋友广。”老崔接着对杨传福说,“人老了以后,自主能力差,如果儿女再不孝顺,有时候就要挖掘朋友资源了。老方这个人本质好,待人诚恳,晚年有了事,朋友都愿意帮忙,我与他的两个要好的朋友说好了,我们每天都要轮流过来看看他。” “老方原来工作单位的人来过吗?”杨传福问。 “来过一次,象征性地走了一下过场。”老崔说,“退休人员最后都是这个结果,有的人,原来理他的人多,现在理他的人少,不是因为他得了传染病,而是因为他退休了;有的人,原来理他的人少,现在理他的人多,不是因为他的传染病好了,而是因为他当了大官。这就叫‘在官三日人问我,离官三日我问人’,类似的事情我们都经历过很多,也应该说是习以为常,可以理解。” 杨传福苦涩地笑了笑说:“别的话不再讲了,我现在在家里的事情也不是太多,可以与你们一起轮流着来照看老方。” “不用了,你刚才不是说也有老战友在这里住院吗,你过来看老战友的时候顺便来看看他就行了。”老崔说。 老崔还告诉杨传福,他们的老乡老廖两个月前也查出来患有前列腺癌,并且两处转移,无法手术。但是,老廖生性乐观,坦然相对,积极配合医生,利用药物控制,上个星期到医院复查,病情不但没有发展,有些方面还有好转,医生说他创造了奇迹。老方原来也是个很乐观的人,身体也没有多大的毛病,后来他的身体不是太好,是因为前一段时间老母亲和老伴相继去世,对他的打击比较大,加上两个儿子都不争气,他对未来悲观失望,遇到一些事情生闷气、想不开,结果把身体搞垮了。 两个人边走边聊,心事沉重地走出了医院大门。(。)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一)④ 太阳经过了在太平洋一夜的浸泡,变得又圆又大,慢慢地从东边的楼顶上露出脸来。 费元青今天要出院,杨传福在家里随便吃了些东西,步行半个多小时,早早地就来到了解放军总医院,他进入病房大楼,看到费爱军和他的姐姐费爱琴正在大厅里等候电梯。 姐弟俩告诉杨传福,他们准备先到爸爸的病房里看一下,等到住院处的工作人员上了班就去办理出院手续,赵启亮把肖肖送到幼儿园以后,一会儿也会开车过来,接他们回家。 费元青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整理好了,他看到杨传福和自己的一双儿女都来了,显得特别高兴。 爱军检查了一下卫生间和爸爸用过的壁柜、床头柜,确认没有丢下有用的物品以后,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杨传福,就到住院处结账去了。 费元青自己坐在病床上,让杨传福在椅子上坐下来,对他说:“我们这些人,住一次医院就等于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我算是浴火重生,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一些事理。生活其实很简单,过去一天少一天,伤心时的泪,开心时的醉,学习时的苦,工作时的累,都过眼烟云似的一晃而过,以后我对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准备再考虑那么多了,没有必要天天这也想管,那也想问,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好像是提前要给自己举行追悼会似的,别人看了你的样子心里也会感到不舒服。” 杨传福高兴地对老朋友说:“你能想到这些我很欣慰,老费呀,不客气地讲,以前的你,自卑感严重过剩,自信心极度不足。你刚才说得很对,世上很多事情,一旦过眼,便成烟云,一件不如意的事情结束,低头默哀三分钟,尔后抬头挺胸,继续往前走。你以后重点是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把身体保养好,我早就说过,人的身体是易碎品,要注意呵护;人的生命是一次性的,失不再来。” 费元青点点头说:“你以前也劝过我好多次,说的话都有道理,有些事情你操心多了也没有用,比如昨天为嘴巴吃不到放心的食品而犯愁,今天为鼻子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而苦恼,明天还不知道有什么样子的事情摆在你的面前,明天的事情让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的人去处理吧!对有些看不惯的现象,我觉得,该讲的还要讲,该说的还要说,世事纷杂任评论,有啥别住心里搁。自己家里的事也不再管那么多,我已经把儿子教育成人,没必要再对他进行成人教育,生活的道路怎么走,由他自己选择。” 杨传福笑着说:“这就对了,不能总是担心鱼在水里会淹死,鸟在空中会摔死。爱一条鱼,就应当给它水域,让它自由游动,而不是把它养在鱼缸里;爱一只鸟,就应当给它天空,让它展翅飞翔,而不是把它关在笼子里。我今天当着爱琴的面再劝你一句话,孩子们的事以后不是不管,而是尽量少管,老年人容易嘴碎,管事多了讨人嫌,话说多了令人厌。今后以积极的生活态度多想想自己的晚年生活怎么安排,面前有条绳子,有的人用它攀爬向上,有的人用它自杀悬梁,态度决定道路。我有个老乡也在这里住院,他在职时是单位里的笔杆子,退休以后生活态度就比较消极,患病以后更为悲观,躺在病床上不想怎样配合医生治病,而是琢磨自己将来墓碑上的碑文怎么写。你爱好文学,文笔好,要发挥自己的优势,现在适合老年人的报刊很多,可以练习写些稿子投给他们,咱们也可以与苟处长一起切磋,必要时让老史给指点指点,写些东西,不图发表,只为爱好。北京市的军休干部管理部门提出了‘文化养老’的理念,我觉得地方的社区可以借鉴。” 站在一边的费爱琴对杨传福说:“我爸爸现在好多事情都想开了,最近的精神也很好。” “算不上精神很好,但也不是精神有病!”费元青开玩笑说。 “我讲的是精神状态!”爱琴红了脸,接着对杨传福说,“我们家近来的喜事比较多,首先是爸爸的病基本上治好了,以后主要是自己注意保养,加强身体锻炼,我和弟弟再多一些关心照顾。二是爱军刚谈了个女朋友,这件事您已经知道了,他前天还把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孩子都带过来一起来医院看望我爸爸了。当时我不在,听爸爸说,爱军的女朋友身体健壮,手脚利索,来病房的时间不长,就把爸爸使用的壁柜床头柜、椅子板凳都擦拭了一遍,爸爸的几件换洗衣服也给洗干净了。她的儿子很可爱,长得漂亮,嘴巴也甜,见了我爸爸一口一个‘爷爷’,把我爸爸高兴得老泪纵横。” 费元青不好意思地说:“孩子是单纯的,也是无辜的,他现在把我当成自己的亲爷爷,我以后就把他认作自己的亲孙子。” 爱琴又对杨传福说:“我爸爸和爱军已经在西六环附近看好了一套房子,爸爸手头还有些积蓄,爱军最近也存了一点钱,我和肖肖的爸爸准备再支援一些,先把首付凑起来,贷款以后慢慢再还。” 费元青说:“爱军女朋友的妈妈与她一起生活,爱军结婚以后,家里等于一下子又多了三口人,都住在我现在住的公寓房里不方便,租房子住又不是长久之计,我想再难也要把房子买下来。不过,当务之急是先买一台小汽车,爱军成了家,我们就成了大户人家,有了车,办点什么事情方便,爱军去年在驾校已经拿到了驾驶执照,前几年我帮别人校对稿子的收入一直单独存放着,买一台中低档的小汽车没有问题。” 杨传福又笑着劝费元青:“你不要再浪费‘青春’了,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可以再找一个老伴,姑娘儿子都想通了,你还有什么顾虑呢?我们原来住一个宿舍楼的邻居黄局长你认识,他的老伴去世以后,去年他与一个丧偶的退休街道干部成了家,一对新夫妻,两个过来人,现在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小日子过得很快活。” 费元青看了看爱琴,有些难为情地对杨传福说:“找老伴的事以后不要再提了,我的身体虽然不是太好,有她们姐弟俩照顾,今后在生活上应当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照顾好自己,我的身体好了,就可以给爱琴和爱军少添些麻烦,孩子给父母最好的礼物是有出息,父母给孩子最好的礼物是身体好。我还记得你对我说的话,每个人都是自己最好的保健医生,高高兴兴,无灾无病,愁眉苦脸,寿命必短。最关键的是要保持良好的心态和生活习惯。爱军对我说,他有个同学在昌平开办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农家乐,现在是淡季,客人不多,他让我出院后先到那里住一段时间。” 杨传福高兴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爱军表面上生活散漫,其实是个办事非常细致的小伙子,儿子的爱不像姑娘的爱那样容易体现在表面上,有时候当面不说,心里有数,当父亲的只有闭上眼睛才能看得到。你去郊区改变一下生活环境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也很留恋农村生活,每年都要回老家去住上几天。” 费元青说:“前些年我也回老家在弟弟家里也小住过两次,父母去世以后我才真正体会到,父母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父母不在了,即便是关系亲密的兄弟姐妹,你在他们那里也难有‘家’的感觉,不愿意住太长的时间。” “所以我以前就说过,一个六七十岁的人,如果家里还有父母在,不管他们是健康或是有病,都是幸福的。在父母面前,你始终会觉得自己还年轻,也可以享受难得的父爱和母爱,还可以在儿孙面前做孝敬长辈的表率。”杨传福感慨地说。 杨传福与费元青正说着话,爱军和他的姐夫赵启亮一起走进病房,几个人有的搀扶着费元青,有的提着为他收拾好的物品,往电梯的方向走,爱军对杨传福说:“杨叔叔一会与我们一起坐车走,我先把您送回家。” 杨传福说:“不用了,你们先走,我还要到另一个病房楼去看看我的一个正在住院的老乡。”(。)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一) 费元青出院后的第三天下午。 杨传福依然是步行往解放军总医院走,天空刮着三四级的偏北风,大街上车辆很多,行人较少,广告纸、塑料袋、枯枝败叶等,被寒风卷起,凌空飞舞,像是悼念死者抛洒的纸钱。 费元青出院的那一天,杨传福赶到老方住的病房时,看到已经是人去床空,值班护士告诉他,姓方的病人刚刚去世,死于心力衰竭。 杨传福出了病房,在外边的过道里马上拨通了老崔的电话,老崔告诉杨传福,他与老方的儿子们一起把老方的遗体送到太平间以后,刚刚从总医院回到自己的家里,还没有顾得上给老乡们打电话。 杨传福收起手机,没有马上回家,在病房楼走廊的长排椅子上独自坐了很久。 杨传福非常伤感,心里在想,一个人的生命太脆弱,不知不觉就结束了,老方与自己关系原来不是很密切,但是差不多每年都要见一两次面,他为人忠厚,办事勤勉,一辈子罪没少受,福没多享,也没有体验到太多的人生乐趣,如今却不得不带着空空的行囊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杨传福又想,在同一个医院里,有妇产科,也有太平间,妇产科是人的生命开始的地方,太平间是人的生命终结的地方,两者之间的距离其实并不遥远,人们从前边一个地方出去,再回到后边的地方来,中间要走的路也不是太长。可以说,每个人生命的起始和终老都差不太多,不同的只是生命的过程。 今天举行老方的遗体告别仪式。 医院的遗体告别室在综合楼的地下室里,杨传福赶到的时候,告别室外面的过道上已经站着好几个人,里面没有杨传福认识的老乡。 杨传福知道老崔肯定正在告别室里帮助老方的家人忙活着,没有去打扰他,只是站在过道上听别人说话。 “老方走了也好,人已老,心亦碎,不死等于活受罪。对他来讲,死亡不过是长期痛苦的准备,是无数不幸的积攒。他大儿子的工作不如意,二儿子的住房无着落,弟兄两个都说他这个当爸爸的没本事。在他们家里,他是高压锅上的出气阀,谁心里有了怨气闷气都朝他耳朵里出;他是房门口的垃圾筒,什么烂东西脏东西都往他肚子里扔;他是裤裆里的大裤衩,别人放什么臭屁他都得兜着。老方有病住院以后,两个儿子似管非管,儿媳妇和孙辈一次都没有到医院里来看望过他。” 一个老年人对着其他人比比划划地说着,话语里有些愤愤不平。 “这年头,有些人真得像做假,有些人把假做得很逼真,刚才我看见他的两个儿子哭得满脸的鼻涕眼泪,都说是一定要把老爸的后事安排好,做个样子给别人看看罢了!死后建座大庙堂,不如活时端碗汤,你现在给老人买个带空调的金盾骨灰盒,也不能说明就是孝顺。” 另外一个老年人附和他的话说。 一个更老一些的老人对刚才两个对话的老人说:“不管是大病小病,人老到了一定的程度,该走的就要走,突然去世是一个老年危重病人的最好结果,自己感觉不到痛苦,也不会给子女们找麻烦。曾经与我一个屋办公的老江前几年患了健忘症,出门时忘记带钥匙,进门时忘记换拖鞋,上了厕所忘记拉水箱,儿子媳妇都非常厌烦他,有一天他竟然忘记呼吸,毫无知觉、毫无痛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们看看这有多好!” 听几个人说话的口气,好像都是老方原来工作单位的同事,尽管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杨传福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老殷、老廖一前一后地走进地下室,杨传福与他们一一握手,几个人神情黯然,相对无言。老方刚刚六十多岁,就走完人生的行程,即将与流水共逝、与草木同朽了,这是他们几个老乡不久以前怎么都不会想到的。 杨传福心里在想,自己和这些老乡们也都不再年轻,有的人比老方还要年长一些,人生道路上只留下青春的残骸。一个人活在世上,有华丽的梦想,也有残酷的现实,老年人华丽的梦想越来越远,残酷的现实越来越近,不知道哪一天的哪一个人,也许会与老方一样,突然就离开了让他们无限眷恋的世界和无比怀念的群体。 哀乐响起,过道的人群鱼贯进入告别室。 老方静静地躺卧在鲜花丛中,面色又灰又黄,神态安详。人的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是暂时的休息;人的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就过去了,是永久的休息。老方告别人世,坠入永恒,再也不用为自己奔波,再也不用为儿孙操劳。他这一辈子,不管是在单位或是在家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为别人当配角,奔波劳累,为人作嫁,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但是今天,在自己的葬礼上,他成了真正的主角。 老方的亲属在老方的身边不远处一字排开,个个悲痛欲绝,人人泪流满面,有的低头饮泣如轻吟浅唱,有的仰头慟哭似引吭高歌,大儿媳妇好像是悲伤过度不能自持、无法站立,坐在丈夫身边的椅子上,哭得声情并茂,抑扬有致。她的右臂抬起,让移动的人群主动与自己握手,左手掌一起一伏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好像是乐队的指挥在打拍子,并有着很好的音响效果。 人生如戏,他们都是演员,只是演技拙劣。人们在殡仪馆和在剧场看戏一样,都可以观看到有些人的精彩或者不精彩的表演,在老方的遗体送别仪式上,他的后人们哭天哀地,痛不欲生,不过是想用一掬眼泪掩盖多年的不忠不孝。 老方的灵魂应该是还没有走远,他的眼睛紧闭着,似乎是不想再看到不肖子孙的丑陋行为;他的嘴巴微张着,好像是在向苍天诉说着人间的不公平。 杨传福与几个老乡从告别室出来之后,在门口维持秩序的老崔告诉他们,老殷去海南度假没有赶回来,他让老崔通知有关的老乡,下个周日还由他做东,大家再一起聚一次,见个面,聊聊天,祝愿去天堂的人灵魂安息,希望在人间的人健康长寿。 几个老乡都点头同意了。 杨传福从总医院回到家里,一个人在阳台上站立良久,凭栏远望,西山犬牙交错的山峰正在肆无忌惮地吞食着夕阳,黄昏也准备毫无顾忌地把城市出卖给黑夜,迫使又一个白天的结束。 该走的人走了,不该走的人有些也走了,没有走的人还要或者痛快或者痛苦地生活下去,“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 杨传福打开房间的壁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等待着郑丽娜回来做饭。 正在这时,手机不合时机地响了起来。 是费元青从昌平的农家小院打来的,电话中传来他久违的爽朗笑声:“我刚刚在这里吃过农家饭,你今天是去了军休所还是去了莲花池公园?我几次打你的手机都是关机,你家里的座机电话也没有人接听。” “我今天出去办其他事情了。”杨传福没有对费元青讲他去了什么地方,有点漫不经心地问,“你在那里怎么样?” “非常惬意,现在这里的客人很少,其中有一对老年夫妇是我老家同一个县的同乡,我们每天上午在一起聊天,我下午先睡一小觉,再到山坡上活动一个小时,晚上看看电视,翻翻报纸。哎,对了,我刚刚胡诌了一首诗,请军休所写作学习班的高才生指点指点,你听着:少年辛苦老来闲,蹉跎岁月六十年,俯瞰山野松林翠,抬头但见一月残。” 杨传福被费元青的情绪感染,笑了起来:“不错,不错,很有韵味,内容似乎还是有些消极。” “好,我再改改,等我过几天回到城里之后,把这几天写的东西拿给你和苟处长一起看一看。” 杨传福刚与费元青通完电话,郑丽娜就开门进屋了,她看了看杨传福的表情,奇怪地问他:“你下午去给老方送行了吗?” “去了!”杨传福回答。 “我怎么看到你好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我是刚接完老费打来的电话,他这几天在农家乐玩得很痛快。” 杨传福向郑丽娜解释。(。) 北京的“部队大院”(十二)① 崔大林在省城下了火车,先到郊区的生态农业示范基地,把自己起草的情况调查报告和收集的资料交给基地的有关领导,然后就赶快往家里边赶。 大林这次回家来,是多项事务集于一身,除了去示范基地交差、陪父母亲过春节、参加柱子的婚礼,还要在县城停留两天,看一看二林想买的一套房子。 二林前几天打电话告诉大林,在县城敬老院附近有一个楼盘预售,价格不是太便宜,三室两厅的套房将近三十万元,首付就要八万多块钱,赵连明、方元都打算买一套,他也动心了。 长期在北京市生活,体会了高房价之后,大林觉得三十万元的套房真是不贵,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表示,让二林也赶快预订一套,这次回来就是要与他一起商量一下凑钱买房了的事。 大林知道赵连明他们最近很忙,自己从省城坐长途汽车到了县城,在县城汽车站又花两块钱叫了一辆电动三轮车,就直接到了敬老院。 刚到敬老院门口,大林的手机响了,是杨秋萍打来的,她让大林在农村老家注意身体,并让代问家中的老人好。大林与秋萍已经以多种方式保持着联系,中原的隆冬地冻天寒,大林接完女朋友的电话,觉得心里边热乎乎的。 敬老院是由一所小学校的旧址改建而成的,现在已经看不到学校的影子,教室被打成隔断改成了宿舍,有单人间、双人间,还有夫妻间,每个房间都有卫生间,夫妻间还有一个小厨房,可以自己做饭吃。篮球场的球架没有了,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房前屋后几块大的空地都平整好了,准备明年开春以后栽花种草。 大林到敬老院的时候,二林正在财务室里忙活着,他把大林领进自己的单身宿舍,放下大林带回来的东西,稍稍休息了一会,弟兄俩便一起去见赵连明。 大林在院长办公室看到赵连明的样子吓了一跳,吃惊地问他:“半年多时间没有见面,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赵连明苦笑了一下,不以为然地说:“基层的工作你还不太了解,苦乐不均,有的人白天上着班都没有多少事干,有的人夜晚下了班仍然不得安生,总是有做不完的工作。我生来命苦,喜忙怕闲,敬老院建设也确实让人操心费神。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幼儿是花,老人是果,花朵娇艳,要用心呵护,果实珍贵,要精打细收。在这个位置上工作没有别的选择,为老年人服务就是要甘当‘孝子贤孙’,不计报酬,任劳任怨。我们这个敬老院的设施还不太齐全,人员也正在调配,为了满足群众的要求,已经提前接受了七八个老人,看到这些老人的今天,我就想到了我们自己的明天。有的老年人实在是太可怜了,有个老大娘今年七十九岁,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清醒时能帮家里人干点活,糊涂时随处拉屎撒尿,有时抓起自己的大便往嘴里塞,他的家人不厌其烦,她的女儿、儿媳妇找到我说,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老人送过来,老人进来以后,我们安排专人陪护,她清醒的时候就用双手抓住敬老院每天关闭着的大铁门,一遍接一遍地嘶哑着嗓子高声喊:‘我想孙子,我要回家,我想孙子,我要回家------’声声凄凉,字字泣血,护理人员拉都拉不回来。还有一个老大爷,今年才七十一岁,半身不遂,大小便失禁,他的儿子姑娘都在外地做生意,他跟着侄子生活。他儿子听说我们的敬老院准备开张,上个月专程从外地赶回来,哀求我们先把他的老父亲接受下来,他走的时候给我们放下了几万块钱,让我们每个月将老人应交的费用扣除。他侄子和侄媳妇前天到敬老院来,准备接他回家里去过春节,他见了侄子夫妻俩,吓得用双手死死地抱着床头不松开,拼命哭喊着:‘我不回家,我不回家!’听有的人说,他儿子以前也给过他侄子不少的钱,但是侄媳妇舍不得为老人家花,给他吃的饭菜与猪食差不多,老人喊口渴的时候,侄媳妇经常让他喝凉水。” 赵连明说着,眼圈居然红了。他接着对大林讲:“人这一辈子,一天天满怀着希望盼儿孙长大,一天天不知不觉地自己变老,儿孙的‘长大’是长辈的‘变老’换来的,有些长大了的儿孙难道不知道自己也有变老的那一天吗?也有很多子女不是不想管老人,而是没有条件管,他们在外谋生赚钱,连大人住房、孩子入学这些问题都难以解决,不可能再把家里的老人带进城里一起生活。” 大林问赵连明:“有些子女对自己的老人管不了或者不愿管,你们的工作人员能对素不相识的老人们尽心吗?” 二林看到哥哥与赵连明见了面有说不完的话,就回财务室算账去了。 赵连明对大林说:“今年的九九重阳节,咱们县里搞了一个评选‘孝星’的活动,我们招聘的工作人员有好几个都是从各个乡镇的孝星中挑选出来的。我对工作人员讲过,我敢于接过来敬老院院长这副担子,就准备把老人们当成自己的爸爸妈妈和爷爷奶奶,你们在这里工作,做不到把老人们当成自己的老人,至少要把老人们当成自己的亲戚或者邻居对待,为他们服务要热情细心。说实话,我们这些人在这里上班,凭的就是一腔热情,我这个院长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到三千块钱,其他工作人员的工资就更低了,在外打工的人几乎都比我们的收入高。在这里上班不仅待遇不高,工作也很累,我们几乎没有双休日这个概念,星期六保证不休息,星期日保证不了休息。当然,做好工作仅仅靠热情还是不够的,我们的工作人员正在进行分批轮训,要学习起码的护理知识,也要培养高尚的职业道德。” 大林被赵连明说的话所感动,深情地说:“我虽然已经决定今后在北京发展,但是看到你这样的辛苦,也还是想回来帮你一把!” 赵连明理解地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北京天广地阔,机遇多,前景好,你应当在那里安心工作。有人说,人忙的两大原因,一是不放心自己的事,二是总操心别人的事,如果自己的事放得开,别人的事少想点,你就会活得很潇洒。我现在对自己家里的事没什么不放心的,别人的事还得多操心,现在是要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办。想到将来几百个老人的生活安排,我确实闲不下来,也非常地劳累,但是看到刚进来的几个老人都能把我当成他们的亲人,有些老人对我和其他工作人员比对自己的儿女还信任,我又感到很欣慰。” 崔大林听了赵连明的话直点头,用手指了指他身后边上方墙上贴着的一副字“清如秋菊何妨瘦,廉如冬梅不畏寒”,感慨地说:“我相信你能够不为名,不为利,一心一意地为老人们服务,把敬老院的工作越做越好。”(。)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二)② 赵连明也扭头看了一下自己身后的那副字,不好意思地对大林说:“这是一个在市纪委工作的朋友送给我的,按道理说,我这个算不上‘官’的院长办公室里不应当挂这些东西,它应该是领导干部们的座右铭。但是,你的职务里有个‘长’字,就会有一些权力,权力是个双刃剑,可以为公众谋利,也可以为个人牟私。过去官场上风气长期不好,现在党中央抓得很紧,应当说是比过去是好得多了,特别是在大环境上,正气上升,浊气下降,但在有些地方、有些部门还不尽人意。我们这些没有能力‘清理环境’的人,只有搞好‘个人卫生’了。” 大林说:“你讲得不错,不过,每个人的‘个人卫生’都搞好了,‘环境卫生’也就自然好搞了。” 赵连明接着对大林说:“县里的领导和有关部门对敬老院的建设很关心,给了不少的优惠政策,周围的群众对我们的工作也非常支持,腊八那一天,有送杂粮让我们给老人们熬粥的,过小年那一天,有端饺子让老人们品尝的,铁蛋这小伙子真是不错,已经给我们敬老院的老人们送了两次猪肉。” 大林高兴地说:“我看到敬老院现在建设得很好,相信以后也会管理得不错,我有个------算是老乡吧,他的老家是咱们邻县的,他本人是部队的退休干部,听说咱们县里建了个敬老院,也想以后把自己的老母亲送过来。” “那好啊!”赵连明说,“邻县有人想送老人来的,我还没有听说过,省城和市里已经有人为自家的老人在这里报了名,当然,本县报名的还是多数,敬老院建成后一共三百个床位,现在报名的已经有将近两百个人,包括一位多年前退休的县政协副主席,也准备与老伴一起入住进来。” “方元在这里怎么样?”大林问。 “干得不错,老方手艺好,又爱说爱笑有人缘,现在敬老院的老人比较少,周围的居民找他理发的比较多。” “还有------” 大林下面的话还没有讲,赵连明就笑了:“你还想问青翠吧,她还是那样能干,因为现在吃饭的人不多,她除了管理食堂,还帮我搞搞行政管理工作。我有个想法,以后炊事人员来多了,让她从伙房里脱离出来,老人们的伙食,不管是买菜、做饭,都让她负责,让她主要协助我做好伙食管理方面的事情。” “她婆婆后来怎么不在这里,又走了?” “她婆婆?应当说是她原来的婆婆,她现在没有婆婆,以后你妈才是她的婆婆。” 大林听了赵连明的话笑起来,说:“你是在给我绕口令!” 赵连明说:“青翠和黄乾的妈妈来了没有几天,黄乾的姐姐就把母亲接到自己家里去了,她怕别人说儿子不管妈妈,女儿也不管老娘。” “黄乾的妈妈愿意住在女儿家里吗?” “农村的老人一般都不愿意住在女儿家里,不过她不愿意也没有办法,自己家里的房子破得不能住人,街上的小饭馆也关门了,她听说二林和青翠处对象,自己也觉得以后在一旁看着没有意思,就跟女儿回乡下去了。黄乾真不是个东西,他的行为令人神共愤,让天地同悲,我相信,他现在不会好活,将来也不得好死,在北京肯定也干不长。黄乾的妈妈走的时候与青翠抱头痛哭,情同母女,青翠说了,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会把黄乾的妈当成自己的亲娘看待,昨天还托人给黄乾的姐姐家送了些年货。婆媳关系,处理不好了是闲话,处理好了是佳话,青翠给一些乡下媳妇做出了榜样。青翠前些年生活得很苦,她只想找一个诚实可靠的人,用粗糙的手为她抹去眼角的泪水,用宽厚的肩膀为她遮挡风雨,没想到嫁给了不通情理的黄乾。以后青翠与二林成了家,她会非常珍惜第二次婚姻,当一个好媳妇,你爸爸妈妈都是厚道人,他们好心有好报,娶了个儿媳妇等于又多了一个女儿。太平盛世,一般说来,个人经历最大的兵荒马乱,是来自家庭的战争,通情达理的公婆碰到贤惠孝顺的儿媳妇,一家人才能相安无事、和谐共处。” 大林听了赵连明的话,点点头,赞同地说:“你讲的话我相信,农村吵架拌嘴的,有些是因为邻里关系处理不好,更多的是由于婆媳关系紧张。” 赵连明对大林说:“你刚从北京回来,先休息一下,咱们有时间了再聊,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 “不用,不用!”大林连忙摆手,“你现在事情多,先忙工作,我一会就回乡下,去看看父母,铁蛋在电话里给我说,过两天他请客,到时候请你和我,以及方元,柱子、二林与青翠也都参加。” 大林临别时告诉赵连明,干事业可以拼搏,但不能拼命,要注意劳逸结合,适当休息。 桥头铺今天逢集,冬闲的农民们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有的在出售自家的农产品,换些零花钱,有的在选购年货,慰劳自己一年的艰辛。公共汽车好不容易用高音喇叭拨开拥挤的人群,在十字街口停了下来。 大林下了公共汽车,嘈杂的叫卖声,鸡鸣狗叫声,都争先恐后地钻进他久所未闻乡音的双耳。 铁蛋接过大林手中的拉杆箱,对他说:“我今天没有多少事,你非不让我到县城里去接,何必一个人坐着公共汽车回来呢1现在街上的人太多,我把养猪场的汽车停在了东街口,咱们走过去从那里上车。” “按说从这里回家也没有几里路,我步行一会就走回去了,你也没必要用汽车再跑一趟。”大林说。 “你刚从北京回来,我想快点见到你。再说咱们有条件了就要利用,上次方元大哥说我只会赚钱不会享受,当了老板连一辆好一点的汽车都不舍得买。我给他开玩笑说,享受谁不会,我现在赚的钱买两辆宝马车都没有问题,可以一辆在前边开道,一辆在后边保驾,我骑着三轮车走在中间。我的意思是说,适当的享受还是应该的,只是不要脱离农村的实际,不能铺张浪费,穷讲究,摆阔气。” 铁蛋边走边说。 大林听了铁蛋的话很高兴,对他说:“你不但学会了养猪,也学会了说话,讲得很有道理。不过,你现在的经济条件虽然好了,生活只能算是十全九美,还差一个媳妇,听大哥的话,赶快找个对象结婚。” “我能混到现在这样,是秃子占了月亮的光,全靠大哥指点帮忙。找对象的事我不是没想过。有时候觉得,一个人生活挺没有意思的,有时候又害怕结了婚与女方性格一合不来,日子过不下去。别人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女孩子,我都没有同意,我这人毛主病多,一个人浪荡惯了,不喜欢被人管束,有人说,结婚就是被判了有‘妻’徒刑,老婆就是监禁丈夫的管教干部。” “话不能那样讲,关键在于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大林对铁蛋说。(。)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二)③ “合适的女人不是太好找呀,我姑姑家的大儿子在珠海打工,找了个也是咱们家乡与他一起去打工的女人当老婆,结果结婚后他老婆把他的钱卡得死死的,连买一条香烟都要先提出申请。今年春节他探家回来住了几天,临走的时候给我打招呼说:表哥,‘后会有期!’我怎么听着他的这句话像是:表哥‘后悔有妻’。” 大林听了铁蛋的话,忍不住笑了。 铁蛋几个月前已经拿到了驾驶执照,今天是他自己开车。 大林看到车窗外裸露的土地,光秃的树木,都感到非常的亲切,这次的假期比较长,他准备在村里村外多走走多看看,追忆以往的艰辛生活,凭吊逝去的童年岁月。 家里的大门敞开着,一只清高孤傲的大公鸡,在门楼底下踱着八字步,“喔喔”地向一群母鸡发号施令。 汽车刚在大门口停下来,大林的妈妈就赶快撺跑了门楼下的公鸡和母鸡,拖着有残疾的腿,一瘸一拐地从院子里快步迎了出来。自从两个儿子都有了女朋友,她的精神状态比以前好了许多,手脚比以前也似乎是利索了许多。 大林的妈妈看到多日不见的大儿子,把欢喜藏在心里,脸上依然是那样的谦卑、诚恐,她始终把自己视为社会的最底层,对所有的人,包括自己养育长大的孩子,仰视、屏息,唯恐什么地方说的不对或者做得不到。 大林一手拖着拉杆箱,一手搀扶着妈妈往家里走。铁蛋在路边停好车,从后边赶上来,抖着手里的两只大塑料袋子对大林的妈妈说:“干娘,快过年了,我给您准备了一些猪肉和青菜。” 大林的妈妈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崔长兴没有在家,他去柱子家帮忙安排柱子结婚的事情去了。 铁蛋经常到沿河村来,对沿河村的事情知道的比较清楚,他对大林说,沿河村现在各项工作都开展得比较好,经常受到乡里的表扬,崔双来当村委会主任的时候,大伙的泪水哗哗的,柱子接了他的班当了村委会主任以后,大伙的笑声嘎嘎的。 “崔双来现在干什么?”大林问铁蛋。 “崔双来在自家门口的路边开了个烟酒商店,只有一间小门面,他老婆天天在那里守着。村民们开玩笑说,崔双来是董事长,他老婆是总经理,两人合伙偷着经营假烟劣酒,想尽办法把酒鬼和烟鬼们的口袋掏空,并尽快把他们送进坟墓。” “崔双来还在乎这点小钱?” “崔双来当村委会主任的时候是捞了不少的好处,但是怎么也经不住两个儿子瞎折腾啊!” “他的两个儿子现在过得怎么样?”大林又问铁蛋。 “他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是有出息的,虽然都娶了媳妇,但是,不生孩子净生气,不去打工净种地,打工怕吃苦,种地又不下劲。” 大林的妈妈在一旁忍不住说:“崔双来的两个儿子他一个也管不了,整天气得一张嘴就骂他们是‘王八蛋’,村里人都说,他就没有想一想,这两个‘蛋’是谁下的。” “是他老婆下的呗,他老婆虽然不是老母鸡,但是也下了两个‘蛋’,大儿子是混蛋,二儿子是笨蛋。”铁蛋笑着说。“崔双来骂他儿子是王八蛋,他的儿子与别人吵架的时候也总是骂别人是王八蛋,‘王八蛋’这个词在他们家里的普及率非常高,老子儿子都会说。” 崔双来的大儿子是大林上小学时候的同学,他幼年时就害怕读书,开始上学时都是崔双来掂着小木棍跟在他的屁股后边硬逼着他到学校去的,崔双来经常训斥大儿子:我是叫你上学,不是让你上坟,天天哭得那么悲伤干什么,等我和你妈死的时候你再哭! 大林到了五年级,崔双来的大儿子还在三年级蹲着。 崔双来的二儿子比二林小一岁,他倒是喜欢去学校,只不过是觉得学校里的小孩子多,在一起好玩,读书并不怎么用心,学习成绩在班里总是垫底。崔双来吓唬他:你要是再不完成作业,我让你享受所有同样年龄孩子都没有尝到过的狠揍。 崔双来的两个孩子由于父母的娇惯放纵,自己又有“干部子弟”的优越感,在家里为所欲为,在外边放荡不羁,稚嫩的身体还浸润着母亲的乳汁时,就露出了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苗头。对于他们长大以后的所作所为,大林并不感到奇怪。 铁蛋接着说:“崔双来的大儿子看见有的人做生意都赚了钱,自己也揣着几百块钱的本钱到县城去找发财的门路,他听别人说倒卖黄色光盘本小利大,就选择了这一行。结果第一天就被扫黄的公安人员追着跑了半条街,那一天他只恨他的老妈当年为什么不与蜈蚣私通,为他多生出几条腿来,后来还是被抓了起来,是柱子哥去县里边领的人。柱子哥对崔双来可以说是宽宏大量、仁至义尽,崔双来在位时,乡亲们都在背地里骂他,他不当村委会主任了,不少人当面也敢骂他。按说大伙骂他也应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报应,天地公道。柱子哥不是这样想的,他总是劝大伙说,崔双来毕竟当了多年的村干部,也干过一些有益的事情,乡亲们之间,低头不见抬头见,能报恩的不要报怨,能握手的不要握拳。” 大林说:“柱子品行好,对别人宽容,对自己严格,他当村委会主任乡亲们肯定很支持。” “确实是这样!”铁蛋说,“柱子哥就要结婚了,村里人都很高兴,也有不少人提出到时候帮助他张罗,柱子说他的婚事只准备简单地操办一下,不用麻烦大伙。” “柱子说得对,现在上上下下都在讲转变干部作风,他是村委会主任,太张扬了影响不好。我们是一家人,帮着他张罗是应该的,我一会就到他家里去,看看他那里还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大林对铁蛋说。 铁蛋说:“我跟你一块过去,我的车上还有给柱子哥他奶奶带的一点年货。我原来给柱子哥说过,他结婚的时候我支援他一头肥猪,柱子哥说他半头也不用,三十斤猪肉足够了,而且还要给我钱,这不是把我当外人看了吗!” 柱子家和大林家只隔了两户人家,大林和铁蛋到了柱子家里,看到柱子和他奶奶、爸爸、妈妈,还有崔长兴,正围着煤火炉子商量事。 柱子的奶奶接过铁蛋递给她的一袋子蔬菜和一块猪肉,高兴地说:“铁蛋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谁家的姑娘要是嫁给你,也是她一辈子的造化。” 铁蛋在柱子递给他的板凳上坐下来,笑着对柱子的奶奶说:“您老人家说对了,想找我当女婿的人还真是不少,前几天还有个大婶想把她的闺女介绍给我,后来我一打听,好家伙,那个姑娘又胖又丑又厉害,她要是当了谁的老婆,站跟前避风,立门口避邪,上了床避孕,在一块长时间过日子能让你毙命。” 柱子的奶奶说:“这件事我听柱子说了,那个闺女我认识,是柱子他姥姥家的一个邻居,她倔强得很,爸爸妈妈的话都不愿意听,总想着玩电脑,好吃懒做,喜欢打扮,她爸爸说她都是以前上‘特硬网’上的!” 柱子说:“奶奶您又说错了,人家上的是因特网,现在叫互联网。” “管它什么网,反正那些‘网’没有多大用处,不能捉鱼,也不能逮野兔。” 柱子的奶奶对柱子说完,又转向铁蛋说:“你爸爸妈妈死得早,缺人疼,少人爱,你找媳妇就要找个通情达理的、懂得疼爱男人的,别人介绍的有些咱们信不过,他们想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你,是看上了你手里的钱,你自己大胆一点去找个合适的,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人常说,女追男,泪涟涟,男追女,都欢喜。”(。)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二)④ 柱子的爸爸急着商量操办儿子婚礼的事,对自己的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您老人家别再操心了,铁蛋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是人家也是在北京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些事情还能不懂。” 柱子的奶奶有些不高兴地说:“我说的话你们不要总是不愿意听,我知道现在与过去变得不一样了,过去是地主老财家好吃的东西吃不完都放臭,现在是老百姓家的冰箱里一年四季不断肉;过去是公子王孙把扇摇,现在是平民百姓开空调。但是,生活条件变好了,人的本性并没有完全改变。” 大林在一旁说:“我最喜欢听奶奶讲的大实话,我在北京的时候就经常想,什么时间有闲空了,回到老家去,与奶奶坐在一起,聊上它三天三夜。” 柱子的奶奶说:“你有闲空了还是在北京待着吧,北京多好啊,毛主席住过的地方。” “北京也不是什么都好,近些年来的空气污染就很厉害,主要是p25太讨厌,看不见摸不着,不知不觉就钻进人的肚子里去了,让你防不胜防。”大林说。 “咱们家现在的空气也不怎么好了,不过不是什么‘屁’,而是脏东西到处乱扔,臭气熏天,养猪的人多,粪尿到处流,烧煤的人也多,煤灰随处倒。” 老太太感慨地说。 柱子给大林使了个眼色,与大林一起搀扶起老人,对奶奶说:“奶奶,您先回自己的屋里去歇一会,有些小事情我们再商量商量。” “好,我这就回自己的屋里歇着去,免得什么话说得不适当你们不愿意听。不过有些话我还要再啰嗦一遍,柱子的婚礼既要办得排场,也不能多花钱。糖、烟、酒适当地买一些就行了,那些东西可多可少,猪肉找铁蛋买些便宜的,油不用再买了,柱子屋里不是有个油箱吗,灌几斤就够了。” 柱子诧异地说:“我屋子里哪来的油箱!” “怎么没有?我前天听你还给墩子打电话说,把什么油发到你的油箱里。” 柱子耐心地对奶奶说:“我那个邮箱是接收电子邮件用的,里边没法装咱们吃的那种油。” 柱子的奶奶边往外走边嘟囔着说:“里边不能装油,那还叫啥‘油箱’?” 柱子奶奶走到了门外边,屋子里的几个人才止不住笑了起来。 铁蛋今天在县城安排吃饭的新建宾馆据说是相当于三星级。大林看到,宾馆的硬件确实不错,餐厅的大包间里有空调有沙发,还有独立的卫生间,桌椅餐具也都是新配的,只是女服务员的形象较差,素质不高,瘦的像麻秆,胖的如水桶,端茶倒水的动作也显得笨拙、生硬,脸上的表情似乎是清明节刚从老坟地烧完纸回来。 铁蛋要请的人,大林、赵连明、方元、二林和青翠都来了,柱子这段时间公事私事都很忙,抽不出身来,没有来。 赵连明对大林说:“这个宾馆建成后我是第一次进来,觉得设施挺齐全的。” 方元看到铁蛋点完菜,服务员出了屋,才对众人说:“我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宾馆的设施确实不错,只是服务员的长相欠佳,她们都应该再到我的理发室去加加工。” 赵连明说:“老方说话小声点,不要让她们听到伤了自尊,乡下文化程度较高、容貌相对较好的女孩子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像她们这样的,目前在咱们本地也都算是‘美女’了。” 赵连明现在是方元的领导,方元与赵连明讲话比过去客气了很多,他听了赵连明的话,点点头说:“院长说得对,人们都有自尊心,不过,再帅的男人也不敢说自己像潘安,再丑的女人也会认为自己是西施。” 铁蛋在一旁插话:“西施这个人我听说过,好像是以前的美女,潘安是哪个村的?” 方元也不像以前那样总是取笑铁蛋,善意地与他开玩笑说:“潘安是西施的‘男朋友’,以前的美男。” 铁蛋以为方元讲的是真话,一本正经地说:“人常说有好汉没好妻,孬汉娶个花滴滴,美女与美男配在一起不容易。不过我知道,在婚嫁问题上,有些年轻的姑娘总觉得自己条件好,开始时一般给自己的定价都比较高,但最后都要打折出售。” 平时爱说爱笑的青翠今天有些矜持,主要是因为有赵连明和大林在场,赵连明是她的领导,大林是她未来小孩的“大伯子”,即丈夫的哥哥,与他们在一起,言行举止都要适当。 铁蛋看到青翠听了他与方元的对话在抿着嘴笑,疑惑地问方元:“方大哥是不是刚才又在取笑我?我这个人比较笨,经常听不出好赖话来,有时候别人张着嘴巴嘲笑我,我还夸他的牙齿白。” 方元说:“我不是取笑你,而是提醒你,青年人谈朋友的时候,男的要少一些自卑,女的要少一些自信。上次别人给你介绍的那个姑娘,开始的时候你还怕配不上她,其实她之前已经交过几个男朋友,最后都是别人不要她,你别看她当面浪,其实背后更开放。” 铁蛋说:“那个闺女还真是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发情期,有人说她是个‘多情’的女人,见到了男人发情,认识了男人调情,结交了男人滥情,最后对男人都是绝情,把别人的钱骗到手以后就走人。幸亏我没有与她见面联系,她对有钱的男人都是一个样,先沟通,再勾引,最后钩住。听说她原来在南方一家‘养鸡场’打工,我说的是不会下蛋的那种‘鸡’,后来不知道谁家的‘圈门’没有关好,让她跑了出来。” “她原来确实在南方打过工,扫黄风声紧的时候偷着跑回来了。前一段时间我听说她与一个在外地做生意的男人结了婚,结婚后,男人在外边为她争光,她在家里为男人花光。记住了,轻易在男人面前把裤腰带解开的女人,她的那条腰带最后可能都会成为男人的上吊绳。这个女孩子的爸爸把他们家这个闺女当成祸水,因为她总是给他找麻烦,他一直想让女儿赶快找个男人结婚,实际上是等于‘嫁祸于人’。”方元笑着说, 赵连明看到铁蛋只要与方元碰在一起,就会越说越热闹,不理会他们,在一旁悄声对大林说:“我们的敬老院还准备建个医务室,老人们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尽量都在敬老院内部处理,尽量少与医院打交道。现在医院里看病的人太多,有些工作人员对病人的态度不冷不热,一张张活人面孔比死人脸都难看,你问几句他才哼一声,而且那音调像冰镇过的一样让人听了心寒。老年人身体虚弱容易生病是肯定的,他们的病应当及时治疗,他们的心也要有人用真情温暖。我们准备招聘医生护士各一名,我曾经想过让柱子来当医生,让他负责医务室的工作,他将来也可以在县城生活、安家,又怕他现在重任在肩,在村里离不开。” 大林说:“你还不太了解柱子,他即使不当这个村委会主任,现在也不一定会愿意出来工作。自从那一年从县卫校毕业以后,他就想为村子里缺医少药的乡亲们做点好事。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原来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远嫁他乡,哥哥幼年夭折,他早就说过,要在家里好好照顾父母和奶奶。‘好儿女志在四方’是一种时代的风尚,‘父母在,不远游’是一种传统的孝道。” 赵连明感慨地说:“柱子说得对,也做得好,敬老院正是需要他这样的人。我们在选招服务员的时候,有些‘孝星’也不愿意离开家里的老人到县城里来工作。”(。)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二)㈤ 大林接着说:“我大学的同学中有不少都是独生子女,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选择出国深造,有的后来还确定在国外定居,我不知道将来是他们的父母是离开熟乡故土随他们在国外生活,还是他们放弃国外优越的工作与生活条件再回国内发展,或者二者都不是,老人和孩子共同长期品尝相思和担忧之苦。” 赵连明点点头说:“你讲的情况很实际,我家的姊妹们多,还真是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方元在一旁听到了赵连明和大林的对话,对赵连明说:“我对大林刚才讲的话有比较深刻的感受,常言说‘养儿防老’,父母养活大了儿女,儿女就要瞻养老了的父母,赡养老人不仅是管吃供喝,还有精神抚慰。说实话,我到县城里来工作,一是看您人品不错,愿意在这样的院长领导下工作;二是考虑自己家里的老人将来也可能住到敬老院来,我也方便照顾,如果没有这两条,您给的工资再高一些,我也不会来。” 方元说着,看到青翠在一旁用手绢抺眼泪,知道是自己的话触动了她的某一根神经。她的父母在她与黄乾结婚后不久相继去世,她心里一直觉得对老人有亏欠。方元安慰青翠说:“大妹子不要伤心,以后大林和二林的父母就是你的亲生父母,那是两个忠厚老实、待人实诚的长辈,他们一定会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对待你。” 青翠自从与二林确定了恋爱关系,方元就不再与她开玩笑,时时以大哥哥自居,每次见了她都亲热得像是失散多年又重逢的孪生兄妹。青翠听了方元的话,感激地朝他点点头,又不好意思地又看了一眼大林,含泪笑了。 铁蛋大着嗓门说:“父母健在的要好好孝敬,父母不在的也不要伤感,我就是把凡是在我小时候帮过忙的老人都当成自己的父母,所以并不觉得孤单。” 赵连明赞同地对大林说:“铁蛋讲的是真心话,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能把没有帮助过自己的老人也当成自己的亲人,就凭着这一点,我一会要代表敬老院的老人们和工作人员敬铁蛋老弟一杯酒。” 赵连明的话说得铁蛋红了脸,他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赵大哥这话讲的,让人多难为情,我还没有喝酒就有些醉了。” 方元又给铁蛋开玩笑说:“你醉了以后开车的时候只撞男人别撞女人。” 铁蛋也给方元开玩笑说:“方大哥讲得对,有些走路的男人撞了也不亏,路上被汽车撞伤的男人主要有两种,一种是低头想捡钱的人,一种是抬头看女人的人。” 二林一直在帮助铁蛋跑前跑后地忙活,一会给屋子里的人沏茶点烟,一会去外边找服务员催菜催饭。 赵连明对大林说:“现在干部们的作风与以前相比有所转变,老百姓的心情也比较舒畅一些,事情也比过去好办多了,在筹办养老院的过程中,我有很深的体会。” 大林问赵连明:“县里的干部最近变化大吗?” “县直机关的一般干部变化不大,县里的几个主要领导几乎全换了,书记和县长一个免职,一个退休。”赵连明说。 铁蛋在一旁插话:“那个县长是我舅舅家的邻居,听说他退休以后在家里养‘畜生’。” 大林奇怪地问铁蛋:“前任县长我认识,以前我曾经因为清凉河水污染的事情找过他,他怎么还会养畜生,养猪还是养羊?” “既不是养猪,也不是养羊,是养孙子,他总是骂他的孙子是‘小畜生’。”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铁蛋说:“你们不要笑,人所处的位置不同,对有些事情的看法就不一样,他当县长的时候,总是说县里的工作这好那好,退休以后又总是骂现任的领导,说是好多事情这没办好那没办好,其实现在人家的工作要比他当时当县长时候做的好得多。” 方元说:“铁蛋兄弟不但会研究猪,还会研究人。” 铁蛋说:“方大哥讲得很对,我既研究猪,也研究人,人和猪不同,一个是高等动物,一个是低等动物,所以,人与猪的有些看法也是不一样的。在人的眼睛里,猪是那样的愚蠢,胡吃闷睡,饱食终日;在猪的眼睛里,人是那样的奸诈,我吃你的糠,你吃我的肉。” 二林把白酒饮料都倒好以后,看到凉菜也上齐了,便对铁蛋讲:“咱们开始吧,边吃边聊好不好!” 铁蛋端起酒杯,高兴地说:“好,话在酒里,情在菜中,别的话都不讲了,我冯铁蛋有钱了不能忘本,生活好了不能忘恩,今天请你们来,一是感谢多年来对我的关心帮助,二是提前拜个早年,我先干为敬!” 因为有二林帮助张罗,铁蛋今天吃好了,也喝好了。他最高兴的事,还是今天请来的几个人,也都吃饱了、喝足了。 柱子结婚的日子定在春节前的农历腊月二十八。 今天天气很好,太阳拨开轻薄的云层,也想看看人间的热闹。柱子家门前的土路上,几个小女孩在跳皮筋,一边跳着,嘴里还一边唱着:小孩小孩你别哭,过了腊八就杀猪;小孩小孩你别闹,过了祭灶就买炮;小孩小孩你别急,过年让你穿新衣。 柱子一再对家人和大林说,自己是村委会主任,婚事要破旧俗,立新风,节约俭办。 婚礼别开生面,既没有完全按城里人的程序,也没有完全按乡下人的规矩,一帮骑自行车的小伙子陪着新郎去新娘家,接回来由一群骑自行车的姑娘陪着的新娘来到新郎家,几华里长的乡间道路上,撒满了自行车的铃铛声和年轻人的欢笑声。 县敬老院已经入住的七八个老人,多数被子女或亲戚接回家里过年去了,只有两个老人没有家里人去接,仍然住在敬老院里,由几个服务员轮流照顾,敬老院的其他工作人员都放了假。 青翠放假后已经在大林家里忙活了两天,她把几间屋子里的卫生清扫了一遍,被褥也都拆洗干净,该补的补了,该缝的缝了,今天主要是去柱子家帮助准备婚宴。大林的妈妈伺候婆婆伺候惯了,现在自己要当婆婆了,很不习惯,青翠要拆被子,她把剪刀从青翠手里要过来,青翠要打扫房间,她把抺布从青翠手里夺过来。二林对她说:“妈,以后家里的粗活累活你和爸爸都别干了,让我和青翠去干。” 方元开着自己那台老掉牙的桑塔纳汽车过来给柱子帮忙,铁蛋开着新买的汽车也来到柱子家里。刚到柱子家里的时候,铁蛋对方元说:“方大哥,咱们俩今天负责接送新娘家的老人孩子和去拉嫁妆,可不能把车开到半道上掉链子啊!” 方元说:“老弟你放心,我的车上只要是不超过四个人坐着就没有问题,有一次车上坐了五个人,除去我,其他四个都是胖子,结果汽车后边光冒黑烟就是不动窝,后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放了两个屁,汽车就开始动了。” “你的汽车虽然破旧,反应倒是很灵敏的,两个屁才有多大的分量?” “两个屁的分量不大,关键是那个下车的胖子放了屁以后就没有再上车。” 方元还真是没有说假话,他开着自己的汽车与铁蛋开的汽车一起去新娘家,不大一会就回来了,中途不仅没有“掉链子”,还跑得不慢,比自行车快多了。(。)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二)⑥ 大林身上穿着特意从北京带回来的新买的西装,他今天的任务主要是负责接待新娘家里来的客人。 农村的婚宴,饭菜好差没有太多的人计较,主要是要喝好酒,酒喝好。一般情况下,新娘家到新郎家里来的客人,除了直系亲属以外,其他的都是与新娘家里关系比较好、而且是在酒摊上百炼成“缸”的高手。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在酒桌上与新郎家的高手分兵对垒、一决高低,而最后的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皆大欢喜,轻者走路打弯、撒尿画圈,重者腿软钻桌、满嘴胡说,每一次也总会出现几个走着进来、架着出去的人。 柱子今天让大林把握的原则是:有礼有节,适可而止;有酒别喝多,有话别瞎说。 婚礼开始,沿河村党支部书记崔茂林作为证婚人讲了几句话,接着是新郎新娘介绍恋爱经过、表决心,最后是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重头戏是婚宴。 柱子的婚宴只安排了六桌,地点就在柱子自己的家里,屋子里三桌,主要是男女新人双方的老人、女宾和孩子,院子里三桌,那是男人们的天地。屋子里暖暖和和,院子里冷冷呵呵,屋子里笑语欢声,院子里猜拳行令,都显得非常热闹。 柱子的新婚妻子叫娟子,是大林读高中时低他两届的同学,她和大林原来并不熟悉,只能说是一般认识,七八年时间未见面,她看到大林吃了一惊,以前瘦弱的小伙子如今成了健壮帅气的大男人,大林看见她也吃了一惊,当年腼腆羞涩的小丫头现在成了端庄成熟的大姑娘。 婚礼上最高兴的人算是柱子的奶奶了,丈夫去世以后的这些年来,儿女孝,孙子乖,自己吃苦受累都值得,现在孙子又结婚成家了,她乐得合不拢嘴,口腔里光秃秃的牙床啃不动排骨嚼不动肉,但是品尝到了好日子的香甜。 铁蛋给柱子的奶奶敬酒时对她说:“老奶奶您真有福气,今年娶孙子媳妇,明年就可以抱重孙子了,你想要男孩还是要女孩?” 老太太高兴得脸上只看见嘴巴,看不见眼睛,爽声笑着说:“男女都中,生个女孩穿针引线,生个男孩骑马射箭。” 铁蛋说:“您要求的标准高一些,生个女孩让她读博士,生个男孩叫他当军官。” 院子里两箱本地名酒还没有喝完,有的人已经开始在地上学习爬行动物走路了。 婚宴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大林看到院子里的人酒足,屋子里的人饭饱,就安排送客人回家。 赵连明今天本来也是准备来参加柱子的婚礼的,早上他又给大林打电话说,县里有些不同部门的领导要分别到敬老院走访慰问和安全检查,自己实在是脱不开身,让他给柱子说一下,表示歉意。柱子对大林说,他晚上还要再安排两桌饭菜,主要是自己和家人感谢在婚礼上帮忙的人,如果赵连明能来,请他也参加。 柱子家晚上这顿饭是在轻松愉快中的气氛中进行的。 方元和铁蛋因为要开车送新娘家来的客人,中午的饭没有吃好,酒也没敢多喝,晚饭是彻底放开,两个人刚开始时是黄脸,一会就成了红脸,饭桌上就显得他们俩的话多。 方元手里端着酒杯对铁蛋说:“铁蛋兄弟你很讲义气,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时候,要是有你在场,那就是哥们四个,我最佩服的是你对老年人特别舍得。” 铁蛋的眼球里充满了血丝,涨红着脸对方元说:“方大哥这样讲,我又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对所有的老人都舍得,像我舅妈那样的狠毒女人我就不舍得,现在她死了,我连纸钱都不给她烧。” “你舅妈我也认识,她真不是个东西,长了一副大便脸,让人见了都想吐,说话难听,处事刁滑,她的远近亲戚和周围的邻居没有一个人说她好的。” “我在她家也没有白吃饭,还不到十岁就开始下地干活,她说‘外甥是舅舅家里的狗,吃饱了摇摇尾巴就走’,认为我长大了也不会跟她亲,所以对我特别凶狠,只想让我干活,不想让我吃饭。有一次,我饿得受不了,把她刚买的豆腐用菜刀切一片偷着吃了,为了这点小事,她踢了我六脚,打了我八拳——多么吉祥的数字啊,可是不偷着吃,我肚子饿得难受啊!还有一次,我从地里干活回家晚了,一天没有吃饭,她只给我留了一个凉馍,还把涮锅水让我当汤喝,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她对我不好,我也不会对她好,我后来对猪都比她当初对我好。” 铁蛋说着,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桌子上的饭碗和盘子都气得跳了起来,桌子疼不疼没有人知道,他的手可是疼得钻心。 坐在一边听方元和铁蛋讲话的大林的妈妈又开始抺眼泪。 柱子郑重其事地对方元说:“方大哥熟人多、关系广,再操点心,为铁蛋介绍个合适的对象。” 方元点点头说:“为铁蛋兄弟的事操心是应当的,我已经先后给他介绍过三个了。” 铁蛋面孔红红的,不知是被酒精染红的,还是听了方元的话羞红的,笑着说:“方大哥如果再给我介绍‘呢子大衣两排扣,一条辫子拖在后’那样的就算了,我养猪场里边有好几百头呢!” 方元的面孔红上加红,成了酱紫色,像是一块猪肝。他不好意思地对铁蛋说:“铁蛋老弟不能这样讲,我给你介绍的第一个姑娘虽然身材矮胖,她的长相应该说还算凑合,她那脸蛋红得------这么说吧,如果站在城里的十字路口不动,有一半的司机会踏刹车。” “猴屁股也是红的,但是并不好看。”铁蛋撇撇嘴说。 “我给你介绍的第二个姑娘长得虽然不怎么好看,个头不低,身材也还不错吧?” “个头高一些低一些都没有太大关系,反正睡觉的时候都要中间取齐,按说那个小妮子的身材确实不错,但是身上的皮肤,与剥了皮的鸡蛋一样——我说的是茶鸡蛋。” “那第三个呢?”方元问铁蛋。 “第三个条件还算不错。”铁蛋说,“她在桥头铺街头刚刚开了个小卖部,离养猪场不是太远。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比较热情,后来听别人说我没有文化,从小又没爹没娘没管教,对我就开始冷淡。我与她交往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对我一副爱搭理不搭理的模样了,最后一次与我见面后分别时,还对我说了一句‘拜托’了,我开始还没弄明白‘拜托’是什么意思,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拜’不是拜天地的拜,‘托’也不是脱衣服的‘脱’,她是让我以后识趣些,离她远一点。我心里说,你看不起我,我还不稀罕你呢!”(。)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二)⑦ 桌子上的其他几个人也都在听方元和铁蛋说闲话,赵连明对他们说:“你们两个人平时爱开玩笑,今天说的话是真是假我们也分不太清楚,不过,敬老院有几个服务员我倒是觉得条件还不错,到时候我与老方、二林和青翠一起,给铁蛋物色一个。” 铁蛋不好意思地说:“我和方大哥真是在开玩笑,我找对象不太计较长相,主要是人品要好,真给我介绍一个有本事的漂亮女人,人家不会要我,我也不敢要人家,再说咱也伺候不起呀!” 二林说:“铁蛋哥的观点我赞成,我有个同学在县城工作,他本人的自然条件并不是很好,但是找了个媳妇很漂亮。他的婚后生活可以说是‘多姿多彩’,先是女人红杏出墙,给丈夫戴了一顶绿帽子,两人一见面就白瞪眼,最后婚姻黄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八点多钟,赵连明说敬老院明天还有些事情要提前安排,要赶快回去布置一下,其他的人也说要准备过年的东西,就各回各家了。 把客人们都送走之后,柱子和娟子才有机会在洞房里相对而坐,稍事休息。 两个人住的村子虽然相距不远,但以前互不认识,柱子放弃去医院工作的机会,想为村里的乡亲们做点好事的情况,娟子了解一些,她们村子里也经常有人来这里找柱子看过病。 柱子认为自己在农村开个小医务室为乡亲们服务,并不是有太高的思想境界只是觉得家乡农民的生活太苦了,医疗条件更差,有的农民患了重病,付不起去医院治疗的费用,只是服用止痛片、消炎药自我安慰。还是在他上小学的时候,村里边有个赤脚医生,她是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小姑娘,平时连听诊器都没有见过,体温计更是不知道怎么用,她的叔叔是生产大队的治保主任,为了让侄女免受下地干活之苦,才给她安排了一个“轻活”,让她当了赤脚医生。这个小姑娘天天背着个小药箱四处转悠,不过后来慢慢也知道了“黄连素治拉肚”“感冒发烧,阿司匹林一包”等医疗常识。有一次,人民公社进行赤脚医生考核,主考人问她“心脏在什么部位?”她回答“在肚子里”。其实主考人只是个在卫生系统工作的行政人员,也不懂医,便对小姑娘不懂装懂地说:“每个人都有两个肚子,一个是大肚子,又叫腹部;还有一个小肚子,也叫作腿肚子,你的问题回答得比较模糊,只能算是答对了一半。”这道题一共6分,主考人给了她3分。柱子的一个邻居大婶一天夜里要分娩,来不及去公社卫生院,只好喊村里当赤脚医生的小姑娘接生,小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好一阵手忙脚乱,才把孩子从他娘的肚子里拉了出来,结果因为消毒不严造成感染,婴儿先死,母亲后亡。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柱子立志长大了要学医,为乡亲们看病救人。 柱子也是与娟子处了对象以后,才了解了她的一些情况。娟子高中毕业以后在村里的小学当老师,她也曾经想过与村里其他姐妹一样去城里打工,村里小学老师中的两个年轻人先后走了以后,村党支部书记找到娟子,央求他留下来教孩子们读书,娟子不想让村支书为难,也不忍心看着眼前的一群孩子没有人管,就应允了。当然,她同意留在村里代课任教,也考虑到了自己家庭有的成员需要照顾的现实。 柱子是一年前在县里召开的“农村有为青年代表大会”上认识娟子的,相见时,他认识了一张真诚的脸;相识后,他看到了一颗坦诚的心。 现在农村的有些青年人结婚,不一定是相亲相爱,而有可能是相互依赖,他们中的很多人在依赖中产生爱情,也有个别的在依赖中选择分开。 娟子在农村也属于大龄未婚女青年了,她家里除了年迈的父母,还有一个智障的哥哥,由于家庭条件不好,负担太重,让一些爱慕她的小伙子望而止步。 娟子喜欢柱子的忠厚和执着,两个年轻人同意交往,没有过多考虑对方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条件,是相互爱慕的磷片燃起了爱情的熊熊之火。娟子给柱子开玩笑说,她从答应村支书当乡村教师的那一天起,就从来没有再想过找一个骑白马的王子,而是要找一个牵黄牛的农夫。 夜深了,新郎与新娘热情相拥,连旁边的蜡烛也被感动,流下了热泪。 崔长兴家里自从两个老人去世以后,就没有这么热闹过。 敬老院放假以后,青翠就住在了大林家里,天天帮大林的妈妈干活,青翠和二林还没有领证结婚,为了不让邻居们说闲话,崔长兴让二林每天晚上到养猪场与铁蛋睡在一起。崔长兴清楚地知道,有时候农村的“闲话”能够像刀子一样把世人凌迟,比如前天有人说某个小伙子和某个姑娘偷偷地亲了嘴,昨天就会有人说他们已经上了床,今天可能有人会说小伙子搞大了姑娘的肚子,明天可能有人会说他们的私生子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了。 昨天晚上是大年三十,这里的老百姓不把年三十叫作除夕,也不把除夕当年过,一般都是晚上早早地睡觉,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大年初一,早早地起床,开门放炮、晚辈给长辈拜年,然后再煮饺子吃饭,开始过年。不过,现在乡下的年轻人年三十晚上一般睡觉也很晚,或者根本就不睡觉,他们有的要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节目,有的要通宵打牌守岁,一夜无眠。二林和铁蛋看完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转播,已经是快到深夜两点钟了,两个人就没有再回养猪场,与一晚上收发了近百个短信的大林一起,挤在一张大床上睡到天亮。 大林带着二林和铁蛋从柱子家拜完年回来,看到妈妈和青翠已经把饺子包好了。 在崔长兴的家里,往年的大年初一早上,都是每人一碗饺子,不做炒菜,今年与往年不一样,除了煮一大锅饺子,青翠还张罗了一桌子饭菜,开饭时间也比平时晚了一些。 铁蛋与二林同岁,但是生月比二林大,农村当弟弟的可以肆意地与嫂子开玩笑,当哥哥的不能随便与弟妹开玩笑。所以,铁蛋以前见了当饭馆老板的青翠没有几句正经话,现在见了将要当自己弟妹的青翠,正经没有什么话说。倒是青翠看到铁蛋见了自己装模作样、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觉得有些好笑,偶尔也会故意逗逗他。 菜也上齐了,酒也倒好了,晚辈们给崔长兴老两口敬了酒,青翠看到几个人坐在一起有些拘谨,仍以以前的身份对铁蛋说:“大兄弟平时很辛苦,今年春节养猪场有人值班,你不用再多操心,过大年了,要吃饱喝足,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 铁蛋不经意地捋了一下袖子,露出半截胳膊,伸到青翠面前说:“我倒没有觉得自己瘦多少,你看看这肌肉。”(。)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二)⑧ 青翠故意装糊涂地对铁蛋说:“你刚才说什么‘鸡’肉,公鸡肉还是母鸡肉?” 其他几个人都会心地笑了,铁蛋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个人小时候是见风就长个,现在是吃饭就添膘,想瘦都瘦不下来。这一段时间我休息不好是真的,夜里总是做噩梦,有时候梦见环保局的人来找我,说是养猪场的废水污染环境,有时候梦见税务局的人来找我,说是养猪场还有些税没有交清,还好,昨天夜里没有做噩梦。” “昨天夜里你睡了个好觉?”青翠问铁蛋。 “哪里呀,昨天夜里我一晚上没有合眼,看完电视以后净听大林和二林打呼噜了。” “娶了媳妇就好了,干家务干累了就会在床上倒头便睡!”青翠说。 大林看到二林把白酒饮料都倒好了,便说:“别只顾着聊天了,咱们边吃边喝边说话吧!” 几个孩子谁敬酒都喝,崔长兴的脸一会儿就红了,他和大林的妈妈看到几个晚辈在一起说说笑笑,心里非常高兴,但是自己依然没有多少话说。崔长兴一个人突发奇想,自己长眠地下的爸爸妈妈如果知道两个孙子都谈了女朋友,不知道会不会也能笑出声来。 大林的妈妈听到青翠给铁蛋说到娶媳妇的事,才开口对铁蛋说:“青翠说得对,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赶快找个对象成家,将来有了孩子干娘我帮着你带。” 铁蛋说:“我知道你们都关心我,但是,想找个合适的媳妇并不容易,了解我的女人,觉得我天天吊儿郎当,不像个过日子的样子,一般都不愿意嫁给我;我不了解的女人,怕自己只见几次面看走了眼,结婚后两个人合不来,过不下去,坑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如果信得过我,我给你介绍一个敬老院的服务员,前天赵院长也讲了这件事,我们的服务员中有几个女孩子条件还不错。”青翠说。 铁蛋感激地说:“那太好了,女人的心,大海的针,我对有些姑娘真是看不清、摸不透,她们当中,有的好像对你有情又有意,实际上是看上了你手中的人民币,有的初见面时觉得她温柔得如家里的猫,时间长了才看出她厉害得像山中的虎。你见多识广,帮我在这个问题上把把关,来,我先敬你一杯酒。” 青翠笑着说:“按道理讲,你比二林年长,我们要先给你敬酒,你先给我敬酒不敢当。我刚才说敬老院的几个姑娘条件不错,是讲她们心灵美,品行端,长相其实很一般,你要有思想准备。” 铁蛋不在乎地说:“别人给我介绍过的几个对象,长相都不是太好,有的像猪八戒的妹妹,有的像牛魔王的姐姐,长得没有一点个性,让人见一次面没什么印象,见两次面记不住模样,我现在对长得丑的女人已经有了很强的适应性。我也知道,农村中有点本事或有点姿色的姑娘都外出打工去了,像有些人讲的,留守的女人也不少,不是阿姨是大嫂,偶尔一个是例外,不是歪瓜是裂枣。当然,我现在除了养几圈猪,手里有几个钱,也没有多大的本事,不像那些能耐大的人,撒泡尿能浇灭太阳、放个屁能崩掉月亮。鱼找鱼,虾找虾,青蛙找个癞蛤蟆,我的条件就是这个样子,还能要求女方的条件有多好?结婚成家,夫妻和,子女孝,和睦生活最重要,媳妇长相好也不能天天当画看,晚上一关灯都是一个样。” 大林知道铁蛋高兴的时候就会嘴唇一翻,说话无边,怕他大过年的再说出来让人尴尬的话来,便拦住他的话头说:“你现在也算是桥头铺的成功人士了,不要总是那么自卑,找对象要重品德,长相也要说得过去。过了年我先去县城与二林看看他准备要买的房子,抽时间再到你的养猪场去一天,我在北京有个同行叫梁晨,他是我们相距不远的老乡,今年带着老婆孩子也回到老家过春节来了,到时候他可以和我一起到养猪场去。我们帮你筹划一下,为了适应市场,我上次给你讲过一次,也给你寄过资料,你们要搞循环经济,多种经营。单纯养猪现在已经赚不了多少钱,我看你们那个养猪场占地面积还不算小,你可以种些果树,养些鸡,挖几口鱼塘,再建两个沼气池。猪粪尿入沼气池产生沼气,既改善环境又有了清洁能源,沼渣是很好的有机肥料,可以施用在果园里,沼液不仅可以用作肥料,还可以为果树灭虫和当猪的添加饲料,鸡散养在果园里,可以松土、吃虫,鸡粪可以当肥料,也可以当饲料喂鱼喂猪-------” 铁蛋拦住大林说:“我怎么越听越乱,猪、鱼、鸡和树的关系没有搞太清楚,过几天你与咱们那个老乡到了养猪场,给我们的技术员把这些做法好好介绍介绍。” 大林说:“你们的技术员这些常识都应该懂得,可能是你的观念还没有转变,不想动脑筋想办法,没有支持他们革新挖潜。在战场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在商场上,动脑者存,用力者亡。” 铁蛋有些为难地说:“我们养猪场的两个技术人员确实不错,也给我提了不少的建议,但是现在养猪效益普遍不是太好,再投资建设新的配套项目又需要一笔钱,我很难下决心。我有时候白天干完体力活,晚上躺床上也在进行脑力劳动,始终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来。现在养殖行业竞争激烈,要想只赚不赔,除非是把你们村的崔半仙从坟墓里挖出来,让他复活,让他给我们出个好主意。” “把崔半仙从坟墓里挖出来比较容易,要让他复活就太难了,所以,还得靠活着的人来想办法。”大林对铁蛋说。“还有一个问题,据我了解,你们那个养猪协会太松散,缺少凝聚力,与单打独斗差不多。既然想抱团取暖,合作共赢,就不能只想索取,不想付出,大伙要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到了一定的时候,你们要该出钱时出钱,该出力时出力,最好统一销售价格,统一疾病防治,统一购买饲料,一起提高抵御市场风险的能力。” 怎样在新形势下养好猪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大林的一番话讲得铁蛋直点头,他开始有些食不甘味,还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话比刚才也少多了。 这是大林所期望的,他想给铁蛋施加一些压力,让他多动动脑筋,把养猪场办得更好。(。)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三)① 北京的城区和近郊一个冬天都没有怎么下雪,大地的每一个裂缝都像是一张干渴的嘴,张开大口要水喝。春节过后,接连下了两场小雨,老天爷立了大功,雨过天晴,太阳出来了,金灿灿地挂在蓝色的天幕上,像是授给立功者的奖章。 姚淑芬没有时间看每天的空气质量报告,只是凭直观感觉,能够看到不远处的中央电视塔,说明空气质量良好,就开窗通风。看不到,就窗户紧闭,肯定又有雾霾作崇。 由于加热不太方便,姚淑芬春节以后就不再从家里往办公室带午饭,中午有时候到部队大院的职工家属食堂里就餐,有时候在编辑部办公楼外边的小饭馆里随便吃些东西,有时也去“豫香飘”小吃店,品尝品尝崔大林的家乡饭菜。 这一天,姚淑芬在外边吃过午饭刚刚回到打字室,陈充实就端着大茶杯子又走了进来。 “是不是又来‘借’水喝?”姚淑芬边开窗户通风,边问他。 “不是,不是,崔大林他们几个出去吃饭还没有回来,我今天肚子不太好受,没有跟他们一块出去,冲了一杯热咖啡喝,提提精神。”陈充实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对姚淑芬说,“我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总是有些精神不振,每个星期过罢了双休日,就有那么四五天的时间不想上班。” 姚淑芬与陈充实开玩笑说:“精神不振没有关系,只要是精神别有病就行。不想上班的问题也好解决,你与现在的女朋友吹了,傍个富婆,当专职老公,以后就可以天天在家里吃喝玩乐了。” “男人宁可站着喝稀汤,也不能跪着吃干饭,花女人的钱那不叫本事。”陈充实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姚姐,告诉你一件事,哎,对了,我们以后不再叫你姚姐,喊你‘费嫂’行不行?” “你今天肚子看来真是不好受,又开始放屁了!” 陈充实说:“我是想给你讲一件正经事,吴忧与常莹今年八月份就要结婚了,你与费编辑什么时间办事?到时候大林、吴忧我们几个人帮助你们张罗。对费编辑来说,我们既是他的同事,又是他的兄弟,对你来说,我们既是娘家人,又是婆家人,都有双重义务。” “我们的事用不着怎么张罗,大伙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了,又不搞什么仪式。” 姚淑芬接着又奇怪地问陈充实:“小吴不是今年国庆节结婚吗,怎么提前到八月份了?” 陈充实故意卖个关子,又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才说:“你还不知道吧,几个月前的一天,小吴和常莹在玉渊潭公园小山上的树丛里发生了‘流血’事件。他们俩坐在一起聊天,小吴抱着常莹,本来是怕她受了凉,结果是让她受了精。” 姚淑芬不太高兴地对陈充实说:“你们男人怎么都是这个德行,今天高兴今天上床,管他明天谁是新娘。谈恋爱是用语言交流,不是用肉体交配,小吴与常莹那个时候应该是还没有领结婚证,没领证就干哪种事,亏得他还是一个农业技术杂志的编辑,只有到了一定季节才能播种的道理都不懂。他偷吃了禁果,想没有想到后果,以后让人家姑娘挺着大肚子怎么给家里人和朋友们解释。” 陈充实满不在乎地说:“姚姐真是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这算什么呀,常莹早晚也是小吴的人,他们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小了,朝花夕拾不如趁早采摘,小吴不过是预支了一次结婚后才能拥有的权利,你和费编辑------” “他要是敢向我提无理要求,我马上与他翻脸!” 陈充实看到姚淑芬生气的样子,连忙说:“姚姐别着急,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你和费编辑都是成熟理智的成年人,不会干那种有些人认为是稀松平常、有些人认为是伤风败俗的事情。再说了,费编辑也是传统家庭教育出来的年轻人,即便内心波涛汹涌,也不会让它冲出理智的围栏。” “你别在我面前显摆名词了,也别总是在我面前说他的好话,他现在什么样,我心里比你还清楚。” “你有些事情清楚,有些事情不清楚,我相信有人说过的一句话:真正爱你的人不会说多少爱你的话,而会做很多爱你的事。费编辑私下里给我们说过好几次,让我们修改稿子的时候认真一些,细致一些,字不要写得太潦草,以便减少你的工作难度。有一次我们一帮编辑在一起吃饭,费编辑多喝了几杯酒,说起你的经历和吃过的苦头,他还同情地流下了眼泪。我记得还有人还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有两种男人女人要好好珍惜,一种是只会流泪的男人,为你流了血;一种是只会流血的男人,为你流了泪。费编辑也是个性格倔强,刀下不低头、冻死迎风站的男子汉,那一天,他表现了柔情的一面,也反映出了对你的深情厚爱。” 陈充实说的事情姚淑芬是头一次听说,她看了看陈充实,觉得他不像是与自己开玩笑的样子,便认真地说:“我和他的生活习惯与性格特点都存在很大差异,我觉得,两个人成家过日子,重要的不是寻找共同点,而是尊重不同点,争取求同存异,做到优势互补。” “你的观点我同意,有人总结说,相同的人适合在一起欢闹,互补的人才能白头到老。不过,你与费编辑的共同点也不少,都是人品好,胸怀坦诚,也都是孝敬老人,会过日子。在有些不太富裕的家庭中,好男人自己喝白菜汤,让女人擦珍珠霜,费编辑会比他们做得更好,会让女人像狼一样吃肉,自己如猪一样吃糠。” 姚淑芬听了陈充实的话笑起来:“一个是狼,一个是猪,你不把我们两个当人看了?” 陈充实也觉得自己的话讲得不太得体,笑着说:“我只是打个比方,有一句话说得好,穷男友有十块钱为你花十块钱,那叫倾其所有;富男友有一万块钱为你花九千块钱,那叫留有余地。应当相信,假如费编辑有十块钱,如果需要,他会为你花二十块钱,找别人再借十块钱来满足你的需要。”(。)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三)② 姚淑芬提高了音调,不满意地对陈充实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能会向他提出超出他承受能力的要求吗?” 陈充实看到姚淑芬有点生气,觉得自己又讲了错话,用一只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连忙对她说:“我这张嘴真该挨打,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女人,不会贪图享受,让男人供养着,也不会提出无理要求,让男人作难。有人说过,女人靠父母,只能是公主;女人靠男人,可以当王妃;女人靠自己,才能成为国王。噢,这话又说错了,你在一个家庭王国里,只会当王后,不会当国王,不会篡权夺位。姚姐,我这个人有时候无心无肺,话说得不当的地方你千万别在意。” “请问你的心和肺哪里去了?” “可能是去年做阑尾炎手术的时候,医院里的医生偷偷地给我做了器官摘除。” 姚淑芬止不住笑了,说:“我既然同意和费爱军结合,就做好了将来过苦日子的准备,有的女人嫁男人,首先是看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有的女人为了满足自己物质上的欲望,宁可当人家笼子里的金丝鸟、瓶子里的玫瑰花,让别人养着,我没有那种条件,也没有那种愿望。生活清苦一些,对我来讲没有什么不好,正好可以减肥。” “姚姐您千万不要再减肥了,不然鳄鱼减成壁虎,蟒蛇减成蚯蚓,我们都认不出来你是谁了。”陈充实笑着说。 姚淑芬晚上还有一大堆家务活要干,想中午抓紧时间休息一会,看到陈充实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对他说了几句总结性的话:“小陈呀,你是个本质不错的小伙子,有很好的发展空间,听大姐一句话,在事业上再用心一些,在生活上再严谨一些,不要总是在别人面前说天空太蓝,海水太咸,工作太累,生活太烦,干什么事情都觉得不如意,其实你的条件比其他几个编辑都要好,起码是经济上后顾之忧比较少。一个人如果在最能吃苦的年龄选择安逸,在应当安逸的年龄就要吃苦。你看人家崔大林,除了把自己的本职业务做好,还兼做一些其他方面的事情,也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他对我说过,一个农民的孩子,能够在北京站住脚,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不容易。他还说,自己没有太大的本事,也没有太高的欲望,准备一辈子安心读好书,坚持做好事,一生做好人。我觉得这是他掏心掏肺的大实话,噢,对了,你体会不到这些话的意义,因为你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活着不累,我不想像大林生活得那样辛苦,生活上懒散惯了,也不想再去进行大的攺变,工作上的事情还能应付得过去,我分管栏目的作者和读者,经常向编辑部的领导打电话或者发邮件表扬我。” 姚淑芬听了陈充实的话,忍不住又说:“我觉得你们这些编辑理论上都有一套,要想真正为部队基层官兵和农村的老百姓脱贫致富出谋划策,推荐好的经验,介绍好的典型,还需要动很多的脑筋,要不断地学习新知识。前几天我们家养的几盆花生了虫子,我按照吴忧讲的方法,用肥皂水、辣椒水都喷过了,基本上没有什么效果。” “这种事情我有好办法,用开水浇呀!” “你们家里养的花生了虫子以后浇开水?” “我们家只知道有没有钱花,根本就不种花。开水浇花治虫有理论根据,一是消灭虫子非常彻底;二是冷天可以给花保温;三是根据热胀冷缩的原理,可以促花成长。” “别瞎胡扯了,咱们中午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下午好好干活!”姚淑芬下了逐客令。 陈充实离开打字室以后,姚淑芬躺在折叠床上并没有睡着觉,她在回味着陈充实刚才讲的话。 姚淑芬当初到杂志编辑部来的时候,对费爱军并没有多少好感,甚至还有些看不起他。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才觉得他是个看似吊儿郎当,实际上工作认真负责,好像大大咧咧,实际上心眼很细的年轻人,慢慢地也就喜欢上了他,但也仅仅只是有些喜欢而已,从来没有想过他是自己可以托付终生的人,更多的是像大姐姐一样在生活上关心他。在编辑部的工作人员当中,她与费爱军一个是美术编辑,一个是打字员兼排版员,在编辑部里,两个人工作上的联系最多。在姚淑芬面前,费爱军开始的时候像是调皮的小弟弟,经常与她开一些善意的玩笑,后来就对她多了几分尊重,甚至把家庭生活中遇到的难题也讲给她听,请她帮助出主意、想办法。编辑部的几个编辑有意撮合她和费爱军结合之后,她才整理自己的思路,觉得自己过去没有、现在好像也没有与费爱军可能成为一家人的思想准备,总是感到自己已经有过一次不如意的婚姻,还带有一个孩子,而且没有北京户口、年龄也比他还大一岁,费爱军可能不会看中自己。 姚淑芬对费爱军同意与自己确立恋爱关系,有些吃惊,也有几分感激。一般来说,三十来岁的夫妻离婚后,男的容易再娶,女的难以再嫁,男的可以再找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女的只能找四十多岁的老男人。你能给我一碗解渴的热水,我能让你千杯不醉,你若对我一片诚心,有情有义,我愿以身相许,随你到天际,看岁月流逝,落花满地。姚淑芬经过慎重考虑,权衡了双方的条件,想象着以后的生活,决心梅开二度,与费爱军再谈一次不可能是轰轰烈烈,而只能是平淡无奇的恋爱。 有人说,男人找女人,用眼,女人找男人,用心。初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姚淑芬觉得费爱军以后应该能够与自己很好地过到一起,她相信自己的第二次选择不会再错。在男女交友问题上,有的人是一见钟情,有的人是一见情终,他们都是被对方的一些表面现象吸引或迷惑,爱是一颗心碰撞另一颗心,而不是一张脸观看另一张脸。两人上人相互了解并能相互接受,是建筑爱情小屋的良好基础。 费爱军当面向姚淑芬表白心迹的那一天,姚淑芬下午下了班没有像以往那样马上回家,自己在打字室里关上门,想起多年来的风雨坎坷,苦乐悲伤,禁不住低头饮泣,百感交集。多年来,脸上的笑,别人看得见,心中的痛,有谁能知道,费爱军是一个能够看懂她的男人。 有时候女人的哭,不是软弱多愁,而是坚强太久。(。)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三)③ 流水无意,才会决然离开,红烛有心,方能泪流千行。姚淑芬与前夫离婚以后,从来不愿意向外人谈论自己以前的婚姻,把身上的伤口展现给别人看,不一定都能换来同情,很多时候,你生活中的事故不过是别人嘴巴里的故事。 姚淑芬与费爱军由同事到恋人,由以前的工作上配合到准备以后的生活上配对,没有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也没有感天动地的海誓山盟,两个人更多的是灵犀互通,心照不宣。因为在同一层楼办公,两个人一天要碰很多次面,现在费爱军见了姚淑芬,不再像以前那样打个招呼、开个玩笑,而是低头而过或点头示意,此时无声胜有声,妙处尽在不言中。 姚淑芬准备再婚,不仅是要为自己选择丈夫,也要为妈妈选择女婿和与儿子选择继父。她到医院见过费爱军的爸爸之后不久,也带着费爱军去了自己的家里。 费爱军虽然在自己的家里经常与爸爸闹点小别扭,父子俩平时见面太多,无话可说,但是在外边很容易讨人喜欢,其中有他的风趣幽默,也有胎带的活泼天赋。他跟着姚淑芬去见准丈母娘,牛奶一箱,好话一筐,不大一会儿夫,就让老太太兴奋得闭不上嘴,高兴得睁不开眼,手忙脚乱,不知所措。同样的不一会工夫,姚淑芬两岁多的儿子竟然被他逗得抱着脖子不松手,让姚淑芬觉得,自己的儿子现在喊费爱军“叔叔”,比以前喊前夫“爸爸”显得还要亲切。 每当想到这些,姚淑芬干涸的心田里就像是涌现出了一股清流。费爱军的家庭条件和个人经济条件都不是太好,有情饮水饱,无情肉不香,姚淑芬确实是做好了与他一起欢欢乐乐过清贫日子的准备。 姚淑芬不敢再多想下去,看了看手表,赶快翻身下床。 下午上班的时间到了。 费爱军为了当天的活能够当天干完,今天下午下班比平时晚了半个小时,之前他已经给爸爸打了电话,让他晚上不要再做饭,等着自己给他带些吃的回去。 他锁上办公室的门,不由自主地又看了一眼打字室,姚淑芬肯定是早就坐地铁回家了。他与她合计好了,自己在西六环刚买的新房子装修好了以后就结婚,结了婚就把她在通州租住的房子退掉,不让她天天再在北京城的地底下来回地玩“穿越”。 费爱军路过崔大林和陈充实的办公室门口,意外地听见里边有动静,他顺手推开房间的门,看见崔大林一个人在电脑桌前坐着。 “工作精神真好,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了!”费爱军与崔大林开玩笑说。 崔大林从电脑桌前站起来,面孔红了一下说:“我晚上应邀去一个地方吃饭,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早,过一会儿就走,你先回家吧!” 费爱军转身下楼,发动汽车回家。 人逢喜事精神爽,费爱军自从与姚淑芬确定了恋爱关系,工作中更卖力气,几次受到申桥的表扬,在家里与爸爸的话也多了一些,父子俩有时候吃过晚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少了过去的语言交锋,多了如今的情感交流,谈论家庭琐事,也规划今后的生活。费爱军在家里与爸爸关系缓和,一个原因是姚淑芬劝说的结果,另一个原因是他看到了老年人的不易。一般来说,退休的老年人不管是一般干部或是普通职工,消费水平都不高,退休金基本上都用不完,他们节俭,是为了给后代攒钱,他们辛苦,是为了让后代享受。可是有些后代人并不想或不承老人的情,对老人的家庭服务保障工作,做得周到了,觉得理所应当,稍有不当,就抱怨责备。 费元青最近心情比较好,身体也康复得也比较快,儿子今年下半年就要结婚,他不久之后不但会有儿媳妇,也同时会有孙子。他与费爱军商量,现在住在部队的公寓房暂时不交,他以后除了在多年熟悉的环境里加强身体锻炼,姚淑芬的妈妈如果在大女儿再婚后去南方的二女儿家里住一段时间,自己还可以到儿子婚后的新房子照看孙子。赵启亮最近出差比较多,爱琴一个人带着肖肖忙不过来,也想让爸爸过去搭把手,自己以后也可以到女儿家里照看小外孙。两个地方都需要他去帮忙,费元青觉得自己现在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心里觉得充实而又高兴。 费元青已经把在外边帮人校对稿子时赚的钱拿了出来,让费爱军买了一台小汽车,现在手里还剩有一些积蓄。费爱军近几年也存了十来万块钱,加上姐姐借给自己的十万块钱和爸爸的一部分积蓄,交了新买的一套房子的首付。姚淑芬开始不想让费爱军动用老人的钱,要自己拿出一些钱来与费爱军一起交首付。费爱军对她说,现在用爸爸的钱不算啃老,交首付用了他一些钱,他以后才会把新房子当成自己的家,心安理得地住下来,儿女借用了老人的一些积蓄,有时候还“情”比还“钱”会让老人更高兴。 爱琴觉得,弟弟讲的话似乎也有道理。 费爱军准备与姚淑芬结婚成家,原来有些不同想法的爸爸只与姚淑芬和她的儿子见了一面,就彻底地改变了观点。费爱军知道爸爸是个明白人,他应该很清楚,现在养儿不一定能够防老,只有儿子娶了贤惠媳妇,自己老了才有依靠,儿子没有成家时,大多听父母的话,成了家以后,大多是听媳妇的话。有些人对费爱军找个外地在北京打工的离异女人有些议论,费爱军不会在意,他说人要活在自己的眼睛里,而不是活在别人的嘴巴里,他也与姚淑芬一样,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我们工作性质相同,身份地位相当,只是我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体重可能改变,身高不会增加,咱们俩一个胖得像东坡肘子,一个瘦得如椒盐排骨,体形上反差太大。”费爱军与姚淑芬开玩笑说。 姚淑芬对爱军的玩笑习以为常,也笑着对他说:“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体形反差太大没有关系,关键是在很多问题上认识要一致,思想要统一。以后我们一个要加强减肥,一个要注意增膘。还有一点,以后成了家,你要多负些责任,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犯懒。” “我犯懒的毛病不好再改,而且现在比以前更‘懒’,懒得爱上一个人就不愿意再离开。” 费爱军假装正经地说。(。)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三)④ 姚淑芬也与费爱军开玩笑说:“你不要整天没有一句正经话,以后咱们家你是家长,家长也是一个家庭的‘领导’,领导要有个领导的样子。” “我是和尚,你是寺庙;我是司机,你是驾校;我是萝卜,你是菜窖;我是流水,你是河道;你笑我不敢哭,你哭我不敢笑。将来咱们的户口本上的户主虽然是我,但是家里的一切事务主要还是在你的统一领导下安排,人们常说,胳膊扭不过大腿,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明白,有些人的大腿可能也扭不过有些人的胳膊。”费爱军嬉皮笑脸地对姚淑芬说。 费爱军这样说,也会这样做,他说爱上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拥有她,而一旦拥有她,就要用整个身心去爱她一辈子。姚淑芬干活里外一把手,张嘴说话一把刀,心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把话讲在当面,把事干在明处。费爱军喜欢她这种性格的人,所以对她有时候给自己讲话态度差、语气重,都不会在意,自己在姚淑芬面前也不装假做作,有屁就放,有话就说,还经常耍贫嘴。 姚淑芬比自己大一岁,费爱军并不介意,女大三,还抱金砖呢!心中只要有爱,年龄不是问题。吴忧有意把一句话说给费爱军听:如果你比老婆的年龄大,就带她去博物馆,那里的东西越老越值钱;如果你比老婆的年龄小,带她去菜市场,那里的东西越嫩越值钱,当然,生姜除外。 费爱军与姚淑芬结婚以后,菜市场不会少去,但是,他用不着故意装嫩。 “我不想让她只看到我的好,而是想让她看到我的有些不好,然后依然接受我。爱你的人,会接受你的很多缺点,不爱你的人,会排斥你的很多优点。”这是费爱军的观点。他也深深懂得,“恋爱中的男女,谁都不能强迫对方爱自己,而要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值得对方所爱的人。”对姚淑芬给他指出来的毛病,他也确实是改了一些。 费元清觉得自己的儿子现在比以前孝顺懂事了,但还没有想到这主要是准儿媳妇的功劳。 一个人最痛的内伤,别人从他的体外是看不到的。通过几年的相处,费爱军心里很清楚,姚淑芬脸上虽然始终张贴着自强女人的标签,但她心中的苦楚一般的人是看不出来的,日出,为工作出门,日落,为生计回家,她好像与其他女人并没有多少区别。但是,别人看到的只是她的争胜好强,费爱军却看到了一个离异女人带着孩子内心的苦闷和忧虑,有时候甚至觉得她的心理负担很重,严重超载。为了缓解姚淑芬的情绪和减轻她的压力,他也总会找到种种借口,在打字室与她坐一会,聊几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把说出来的还带有自己体温的话,当成一条长长的绷带,仔细地包扎她心灵上的创伤。无情人形同陌路,有情人终成眷属,对于他和姚淑芬的即将结合,知情的人都不会感到奇怪。 费爱军不紧不慢,把汽车开到万寿路,已经是晚上快七点钟了,他虽然早就拿到了驾驶执照,但是开车的历史并不长,技术还不太熟练,有时候会故意避开行车高峰,早一会上班,晚一会下班。 他把汽车停在路边一个小饭馆门口,进去给自己买了两个肉夹馍,给爸爸买了一份他爱吃的炒面。他经常来这个小饭馆买饭,饭馆的饭菜不是很便宜,但饭馆的老板对顾客总是笑脸相迎,饭菜和微笑一起出售,人们总是乐意购买。 饭馆的老板已经认识了费爱军,他满脸笑容,把费爱军要买的东西打包装好,递给他,低声说:“肉夹馍里多放了一些肉,你一定喜欢,炒面是锅中间比较松软的,适合给老年人吃。” 费爱军给老板付钱的时候笑着说:“肉夹馍每个又涨了两毛钱,再贵一些我就吃不起了,还有一百六十万的房贷等着还呢!” 饭馆老板也笑着说:“外边的原料涨价,我们的饭菜价格就要跟着涨,不然饭馆就办不下去了,请您理解。我看到你经常给家里的老人买饭,非常感动,看得出来,你是个孝顺孩子。我老家也有老人,想孝顺都没有机会,今天的烧饼和炒面送给你,不要钱了!” 费爱军把钱如数交给老板,也有些感动地说:“我刚才是与您开玩笑,谢谢您的肉夹馍和炒面,也谢谢您刚才说的话。” 费爱军在地下车库把汽车停好,怕打包的饭凉了,赶快下车,把饭盒提好,又突然觉得肚子不太舒服,知道是中午吃的一份凉面在里边没有起好作用。他锁好车门,放了一个豪华响屁,旁边至少有两台汽车同时响起了报警器。 杨传福上午给崔大林打了一个电话,请他晚上到家里来吃饭。 崔大林与杨秋萍通过视频看到了对方的容貌,经常打电话熟悉了对方的声音,当然,两个人最迫切的愿望还是能当面交流沟通。 双亲和男友都在召唤,前天晚上,波音飞机载着杨秋萍轻轻的身躯和重重的情意,回到了阔别几年的祖国。 想到即将见到日夜思念的恋人,大林心里很不平静,他坐在电脑桌前,眼前呈现的不是屏幕上的文字,而是秋萍的模糊影像。 费爱军下班走了之后,大林看了看手表,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也锁好门,下了楼。 杨传福打电话和与杨秋萍即将见面的事情,崔大林刚才没有好意思与费爱军讲,他想到杨传福家里去过之后,马上就将情况向费爱军通报,自己这样做,他应当理解。 夜幕开始降临,大林在办公楼大门口一侧,看到一个人裹着一件破旧的棉大衣蜷缩成一团。大林借助微弱的灯光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啊,是黄乾! “你在这里干什么?”大林奇怪地问黄乾。 大林在上高中的时候,就认识桥头铺开饭馆的黄乾,但黄乾并没有认出大林。 “我在这里------歇------歇------会!” 大林听最近在“豫香飘”吃过两次饭的姚淑芬讲,她听别人说,小吃店里有个大师傅调戏店里的女服务员,被那个女服务员刚谈的男朋友狠揍了一顿。 眼前的情景让他立刻明白了一切。 大林厌恶地看了看黄乾,从口袋里掏出两百块钱扔到他面前,用家乡话厉声地对他说:“别在北京丢人现眼了,明天赶快搭车回家,你老娘在老家还等着你养老呢!” “你怎么知、知道、我老家啊、啊,还有个老、老娘?”黄乾连忙捡起地上的钱,奇怪地问大林。 “没有老娘,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听口音,咱、咱们的老、啊、老家、离、啊、离不远,你是啥、啊、啥、地方的?” 大林鄙视地看了黄乾一眼,没有理他,径自走开,走到几十米外,他听见黄乾还在背后朝着他喊:“别、别走,老、啊、老乡!” 大林还不知道,小吃店的老板不会因为黄乾调戏女服务员就把他开除,他也不想断了自己的财路。黄乾本性难移,有一次,他竟然想打起了老板娘田蜜的主意,这就让老板无法容忍了。(。)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三)⑤ 大林本来是要高高兴兴地去与女朋友会面的,让黄乾的事情这么一搅和,心里边觉得有些腻歪。 当然,最近让大林腻歪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前几天柱子给他打电话说,崔双来的两个儿子先后犯事,都被县公安局的人抓了起来。他的大儿子在村里与二楞吵架,用水果刀刺伤了对方的脸,二儿子在清凉河的河滩里了一个邻村的女孩子。弟兄俩一个人作案的工具是铁做的,一个人作案的工具是肉做的,都是硬家伙。崔千顷在地底下如果知道他的两个孙子这么不争气,一定会气得再死过去一次的。 华灯初上,北京的大街上车辆仍然不少,行人已经不多,大林快步朝杨传福的家里走去,与秋萍保持联系半年多时间了,他也只是去过杨传福家里边一次,吃了一顿饭,坐了一小时。也就是那一次,郑丽娜相信了杨传福以前说过的话,自己也觉得崔大林是个各方面都不错的小伙子。 按照农村的习惯,弟兄中当哥哥的最好先结婚,尔后下边的弟弟再结婚。二林在农村已经属于大龄未婚青年,大林一直想自己下半年与秋萍把婚事办了,这样二林与青翠春节就可以结婚了。二林觉得哥哥的主意不错,如果时间抓得紧,新买的房子春节的时候就可以装修好入住了。但是,大林的想法能不能如愿,还要看杨秋萍和她家里的人是什么意见。 大林如果以后与秋萍结婚,经济上没有太多的负担,杨传福和郑丽娜都希望女儿和女婿结婚后先住在家里,秋萍出国这几年,家里的人气一直不旺,冷冷清清,而老两口都是喜欢热闹的人。郑丽娜还说,家里边现在也不着急买汽车,她和杨传福都喜欢走路运动,秋萍也已经联系好了上班的公司,与大林上班的杂志社一样,离家里都不算太远。 崔大林和杨秋萍交朋友,在编辑部被传为佳话,特别是吴忧,羡慕嫉妒,不敢恨。他反复在想,天上不会掉馅饼,但是,可以掉下来一个林妹妹,这样的好事情自己怎么没有摊上? 费爱军有一次对其他几个编辑说,他从小就和杨秋萍一起长大,知道杨秋萍这个姑娘长相一般,但是学习成绩优秀,品德很好。吴忧说:“她的学习成绩好,我们不怀疑,不然也不会到国外去读研究生。领导干部家里的千金,好吃好喝的,长相再怎么一般,也要比常莹长得好看吧,我的女朋友常莹是我自己看了放心,别人看了闹心,连她妈怀她的时候都恶心得经常呕吐呢!” 费爱军给吴忧开玩笑说:“杨秋萍不是千金,常莹才是‘千金’,你再不帮助她减肥,她真要有半吨重了。” 大林和秋萍虽然还没有见过面,但是通过多种方式的联络沟通,已经互相比较了解,也可以说两相情愿,情投意合。‘我爱你’这三个字,可以正着念、也可以反着念,当正着反着都可以念的时候,就说明两个人才是真正的相爱了。大林还相信有人说过的一句话,有缘千里一线牵,无缘对面嘴说干,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在她的身边,太阳距离我们非常遥远,我们却依然能够感受到它的温暖和热情。 现在有些女孩子找男朋友,不是要进入你的内心,而是要进入你的房子、坐入你的车子。还有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仅要看你包里的钱,也要看你手中的权。大林和秋萍现在好像都没有涉及和考虑这些问题,他们相信,两个人有四只手,能够靠自己创造财富,也能够共同安排好以后的生活。 大林刚开始与秋萍联系的时候,还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想先在她头脑里办个“暂住证”,现在看来,通过不短时间的交往,自己就要成为她心中的“永久居民”了。 吴忧的爸爸前几天到北京来了,老爷子这次来北京,一不是要吃烤鸭,二不是想游长城,而是找儿子要钱来的,听老人家讲,家里盖房子的钱还没有凑够,农村人常说,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现在不找儿子要一些钱,等他结婚有了媳妇以后,就不好再要了。 所以,吴忧提醒崔大林:“你和女朋友现在就要讲清楚,结婚以后,两个人赚来的钱怎么用,两个家需要的钱怎么供。” 大林对吴忧的提醒感到奇怪,问他:“两个人结婚以后的事情只有结婚以后再商量,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有什么信用可讲?” 吴忧也对崔大林的说法感到奇怪,对他说:“天长地久,世上少有;海枯石烂,纯属扯淡。连过街天桥上讨钱的老太太都准备买验钞机了,现在还讲什么信用?有些老人甚至于连自己的孩子也不信任,他们先把孩子由一株小苗培养成一棵大树,然后就在这棵大树上拼命地摇钱。男孩子很容易被女孩子的家里人‘招商引资’,我知道你未来的老丈人家里不缺钱,但是,他们会不会是‘企业招工’,而且经常‘拖欠工资’,让你参加‘义务劳动’!” 费爱军知道了吴忧对崔大林讲的一些话之后,对大林说:“你别理睬吴忧,他是吃不到葡萄才说酸。他的门第观念比较严重,婚姻是两相情愿的事情,不求门当户对,只求感情到位。” 陈充实也批评吴忧说:“人家大林和女朋友的关系发展良好,你在他面前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现在很多恋人产生矛盾,甚至分道扬镳,结婚前是为了颜,结婚后是为了钱,我不过是想让大林早一些把经济上的问题考虑清楚,免除以后不必要的麻烦。”吴忧辩解说,他反过来又问陈充实:“你说现在还有人不喜欢钱吗?” 陈充实说:“有,而且是大有人在,我这个人就不喜欢钱,所以,钱一到了我的手里,我就赶快把它处理掉。” 与女朋友第一次见面,这是一件让人千万思绪和思绪万千的事情,崔大林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杨传福家的楼下。 大林突然看到,在杨传福家楼门口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孩子,她的身影是陌生的,面孔她的是熟悉的,先进的联系方式能够让人们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一见如故”。 视频上的相见,代替不了悠长的思念。大林径直走到女孩子身边,心情激动地说:“你是秋萍吧,我是崔大林!” 女孩子含笑衔羞,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向大林热情地伸出了一只手------(。)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三)⑥ 农副业生产科技编辑部年轻的编辑们今天吃过中午饭以后,“自由论坛”依然在崔大林和陈充实的办公室里进行。 吴忧还是坐在陈充实对面的位置上,他一坐下来就对其他几个人说:“我刚刚听到一个新故事,在肚子里还没有捂热乎就赶紧讲给你们听。有个星球的首领派侦察员到地球上打探消息,那个侦察员到地球上转了一圈之后,回去报告说,地球上的生物叫做‘汽车’,跑的速度非常快,把一种叫作‘人’的‘食物’,吃进去,又吐出来。” 陈充实喝了一口大茶杯子里的水,对吴忧说:“你讲的不算是新故事,老掉牙了。我听到的说法是,一个外星球的首领派侦察员到地球上打探消息,侦察员回去报告说,地球上的生物很多,有老虎,有狮子,它们都喜欢吃肉;有羊,有牛,它们都喜欢吃草;还有一种生物叫做‘人’,他们最喜欢一种被称为‘钱’的花纸条,有些人为了得到想要的花纸条,可以于生命而不顾。” “咱们说话小点声音,把门关好,别影响申主任和姚姐休息。”崔大林对其他几个人说,“你们讲的都是虚事,说点实事好不好,咱们四个人很快都面临结婚成家的问题了,各自介绍一下自己的想法,以便于相互借鉴,取长补短。” 陈充实首先发言:“我的婚礼不准备回家乡办,主要是我觉得家里的那一套程序太繁琐、太庸俗。在北京办的时候也准备简单化,朋友哥们吃顿饭就行了,不在结婚仪式上说那些空洞违心的话,我这样做,也有了不让我爸爸来北京参加我的婚礼的理由,我计划着,结过婚之后让我妈来北京跟我们住一段时间就行了。” 吴忧接着讲:“我赞成陈编辑婚事简办的想法,主要是从节俭上考虑,我在经济上是麻袋绣花,底子太差,办隆重了缺少钱,办简单了没脸面,最好是旅行结婚,办什么样、花多少钱别人谁也看不见。” “你的想法很实际,收完礼金就走人,在外边转一圈回来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而且是一家‘三口人’只需要卖两张车票就行了。我越来越觉得,小吴同学年龄不大,心眼不少,比我们身上的毛孔都多。”陈充实取笑吴忧。 吴忧红了脸说:“你也不能那样讲,请同事和朋友们吃顿饭是免不了的。” 陈充实又对吴忧说:“你刚才的想法让我有些失望,我原来想,你要是在老家举办婚礼,我们几个人都过去,既给你捧场,也顺便旅游,还可以品尝到你老家的特色小吃,我知道,你们家的‘笨蛋’特别多,别误会,我说的是笨鸡蛋,我最喜欢吃农村货真价实的笨鸡蛋。” 吴忧对陈充实说:“你也是农村长大以后出来的,别以为农村生活条件有多么差,我们家现在也经常吃海鲜,就是黑黑长长的那一种------” “海参?” “不,是海带!”吴忧捉弄了陈充实一下,心里很得意,又笑着对他说,“对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前天夜里我做了个梦,梦到咱们俩还真是一起到我的老家去了,我请你在我们镇子上的饭馆里吃了一顿饭,主菜就是香椿芽炒笨鸡蛋,现在还赊着账,你现在就拿点钱出来给我,我下次回老家的时候结账还不晚。” 崔大林在一旁对吴忧说:“我们几个人当中,小吴最会算账,你大学里没有读财会专业真是可惜了。如果你想结婚省事、省钱,我还有个好办法,就是把婚礼推迟到明年春节以后,与孩子的满月酒席一起办。” 吴忧看见陈充实和崔大林把话题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有意转移视线,问一直在低头看报纸的费爱军:“费编辑,报纸上有什么好消息,看起来没完没了,连怎么筹办婚礼这样的大事都不参与讨论。” 费爱军抬头看了看吴忧说:“我想看看报纸上最近有没有关于我为了买房子还贷而愁死的的讣告。你们刚才讲的话题我不太感兴趣,你们结婚都是处男处女,我与你们不太一样。” 吴忧撇嘴笑笑说:“你为还房贷愁死了也上不了报纸,现在不够规格。另外,与女人结婚的时候,处女和非处女其实都差不多,女人的结构都一样,区别只是有没有那层一捅就破的膜而已,有的男人对此并不看重。我听说一件事,有两个恋人进了旅馆的客房,女孩子脱掉外衣,深情地对男孩子说,亲爱的,我今天把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你!男孩子一听高兴坏了,毫不犹豫地摘走了女孩子脖子上的金项链。” 陈充实说:“小吴同学也学会了编故事骗我们。” 吴忧接着讲:“不过,有的男人找了再婚的女人一点亏都没有吃,我有一个高中时候的同学就是找了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他找了这个女人与找了个处女差不多,因为那个女人前夫的家伙一辈子疲软,得急病死了以后到太平间才硬起来。这就叫,男人肾不行,结婚等于零。” 陈充实对吴忧说:“你讲的那个女人的前夫有点冤枉,阳痿这种病其实好治,我听说有一种神奇的还阳草,这种草对激发人的性趣有特效,男人吃多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多了男人受不了。” “既然这样,你就别当编辑了,回老家去租块地,多种一些还阳草,赚大钱,发大财!”吴忧说。 陈充实说:“还阳草不能种多了,不然大地母亲受不了。” 申桥推门进屋对几个年轻人说:“你们这帮小子中午怎么又不休息,不拉屎消耗卫生纸,瞎扯些什么。” 大林把屁股下边的椅子让给申桥,自己在靠墙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对申桥说:“我们几个人同病相怜,很快都要被判处‘有妻徒刑’了,正在一起研究对策。” 申桥说:“这个问题确实很迫切,你们几个人都是大龄青年,应该尽快结婚成家了。我同意一些人的说法,就是成名要早,结婚要晚,据说有人统计过,大学里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在谈恋爱,但最后百分之八十的都要分手,主要的原因是学生时期不确定的因素太多。应该说,参加工作以后再恋爱结婚比较可靠,你们都是晚婚晚育的典范。” “今年费编辑三十一岁,崔大林二十九岁,我二十八岁,我们对申主任授予的‘典范’称号都问心无愧。”陈充实对申桥说完,又转向吴忧说,“吴忧同学年龄最小,却要先我们几个人结婚,而且还要让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见证爸爸妈妈的婚礼,对申主任的‘表彰’是不是觉得有点盛名难副,发表一下获奖感言吧!” 几个人听了费爱军的话都笑了起来。 吴忧又红了脸,对陈充实说:“你以后说话时谨慎一些,再信口开河,当心你那个多愁善感的女朋友把你当香蕉,扒你的皮,把你当苦瓜,挖你的心。” “我的女朋友不会跟我过不去,她的情感似海水,我已经掌握了潮起潮落的规律。”陈充实自信地说。 崔大林看到吴忧在大伙面前有些难堪,有意给他解围,与费爱军开玩笑说:“我给提个建议,姚姐快当编辑太太了,整天还是一身旧衣服,农村大嫂下地干活似的,你也劝她适当地打扮打扮。”(。)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三)⑦ 费爱军笑了笑,对大林说:“她这个人喜欢自然美,不爱打扮,我说了也没有用。女人过于注重打扮是对自己的长相信心不足,实际上,一个女人,打扮漂亮只能引诱男人的眼,活得漂亮才能打动男人的心。” 陈充实说:“费编辑的话讲得好,女人三十岁以后红颜消退,就好比落花结果,失去了青春,换来的是气质和风度,姚姐不失时机地收储了这两种果实,以成熟和老练赢得了男人的心。我希望我的女朋友长得漂亮,但是不希望她穿得漂亮。穿上名贵的新衣服并不能证明一个人有多么的高贵,现在有不少的宠物犬都穿漂亮衣服,但它依然是条狗。” 吴忧说:“我也同意费编辑说的话,女人穿那么漂亮的衣服有什么用,见了有钱的男人还不是照样都要脱掉。你们不要笑,我说的是实话,这应了有人说过的那句话,姑娘小时,妈妈用几年时间才让她学会把衣服穿在身上;姑娘大了,有的男人只用几分钟就能让她把身上的衣服全脱光了。当然了,姚姐是个自强自立的女人,不会靠男人吃饭,更不用刻意去打扮自己,一张十元的票子再新,也没有一张用旧了的百元大钞讨人喜欢。” 崔大林说:“小吴的话里总是有一股铜臭味,我刚才说的是,女人应该‘适当打扮’,过于注重打扮的女人我也不喜欢。我大学刚毕业时在一个公司实习的时候,与一个女孩子面对面地坐了一个月,我从来没见过她脸上的皮肤是什么颜色,看到的只是不同品牌化妆品的使用效果。现在不少女孩子都是化妆品的奴隶,男孩子找女朋友的时候要格外注意,我曾经碰到过一个‘癞蛤蟆’,他开始以为他的女朋友是一只白天鹅,自己捡了个大便宜,高兴地交往了几个月之后,直到有一天女朋友在他面前卸了装,他才发现对方是只黑乌鸦。” 申桥看到几个年轻人说得热闹,从中插话说:“一桩婚姻就是一本书,多数时候,别人只能看到书的封面,而不了解其中的内容。你们从现在开始就要有思想准备,享受爱情生活的甜蜜,也要承受教育孩子、孝敬老人和柴米油盐、买菜做饭的家务重担。有人说,恋爱是享受,结婚是忍受;恋爱是品尝花蜜,结婚是吞咽苦果。这些话不是没有道理,爱情生活是胆汁、汗水和眼泪酿成的酒,里边往往忘记加糖。但是,人不能只恋爱不结婚,如果你只想欣赏花朵的鲜艳,就品尝不到果实的甘甜。” 陈充实笑着说:“申主任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站出来给我们上哲学课。” 申桥说:“我不是要给你们上哲学课,而是先给你们敲响警钟,我参加过很多人的婚礼,主持人一般都要新郎新娘对婚后的生活表态,但是,我也发现,往往是话说得好的是男人,事做得好的是女人。男人具有比较强的两面性,男人的两面性表现在很多地方,比如结婚前和结婚后说话的口气不一样,对老婆在床上和下了床态度不一样,在父母家里和在岳父家里行为不一样。还有一点,男女青年相处,不要什么事情都必须分个我对你错,而应当是原则问题不让步,小事琐事装糊涂。爱情和友谊不一样,友谊,平等的交往才可以持久;爱情,追求平等有可能分手。不管是婚前恋爱或是婚后生活,总想显示自己聪明的人,注定有很多烦恼,看似平庸无华的人,往往非常快乐。别人认为非常般配的夫妻,可能天天吵架,别人认为乱点鸳鸯的两口子,可能生活幸福,关键的问题是他们要能够互相理解,互相体谅,处理好遇到的各种矛盾。幸福婚姻的秘诀之一,就是对自己要从容,对对方要包容,最好是把对方的习惯变成自己的习惯。在两性生活中,还要记住一句话,‘装聋作哑,正是聪明之处,息事宁人,恰为明智之举’。” 崔大林说:“我们对怎样安排好婚后生活还没有切身的体会,我的观点是对恋爱生活不留恋,对婚后生活不惧怕。我通过观察别人以后感受到,在一个家庭,夫妻相处是否融洽和谐,两个人都在起作用,但主要作用在女方。男人好比一辆汽车,而女人,有的像停车场,供汽车停放;有的像加油站,为汽车加油;有的像收费站,见你就要钱;有的像修理厂,回家就收拾你。有些男人之所以有两面性,因为他们在家里是‘弱势群体’,‘两面性’不过是维护自身权益和平衡夫妻关系的一种策略。” 吴忧说:“大林的话我赞同,我有个朋友,他的女朋友长得美丽又爱干净,人称‘美加净’,我对她的印象一直不错。但是,她与我的朋友结婚以后,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当初温柔似水,后来冷酷如冰。还总是调拨丈夫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在丈夫面前说公婆的坏话,在公婆面前又说丈夫的不是,我对我的那个朋友说,她现在不是‘美加净’,而是‘两面针’。我那个朋友原来是个孝子,但是结过婚以后就变了,在老婆面前是哈巴狗,在父母面前是白眼狼。” 申桥看看手表,又快到下午上班时间了,正准备督促编辑们“泄洪”“灌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问吴忧:“你爸爸走了吗?” “昨天刚走,我答应他今年秋后盖房子的时候给家里再汇两万块钱,他才放心地走了。有的人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我现在是连可以拆的东墙都没有,只剩下买两张结婚证的钱了。有些家庭的老人不理解子女的难处,就知道要钱,我把爸爸送到公交汽车站,汽车都开了,他还从车窗里挥着手朝我喊‘到时候别忘了给家里寄钱!’他这次来北京,我真想对他说一句:‘以后钱是你的亲儿子,我不过是你喂养的一只鸡,而且你还总是嫌鸡屁股眼里下蛋太慢’。” 听吴忧说话的口气有些伤感。 陈充实问吴忧:“你昨天不是说送他到火车站吗,怎么只送他到公交汽车站?” 吴忧说:“我是在公交汽车站‘目送’他去了火车站。” 申桥劝慰吴忧说:“儿女不应当给父母赌气,你爸爸原来对你不是这样的,他主要还是怕你结婚以后变了心,是对你的女朋友不太信任,我相信你和小常会用实际行动消除老人的顾虑。你爸爸长期在偏远的农村生活,穷怕了,是想趁你现在还没有结婚,一个人说了算的时候,凑些钱把房子建起来。” 陈充实在一旁说:“在城里生活久了的人和在乡下长期生活的人,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差别较大,加上不注意沟通交流,容易产生误解。不过,现在乡下人也在学习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了,小吴的爸爸在他的出租房里住了两天之后,也学会了屙完屎拉水箱,吃饭前先洗手。早上起床还学会了刷牙,不过他总是说儿子的牙膏质量太差,直到小吴发现自己放在卫生间的痔疮膏越来越少的时候,才知道爸爸抱怨的原因。” 申桥看到吴忧难堪的样子,笑着对他说:“别听小陈瞎说,我知道他是在与你开玩笑。我总觉得,你的生活态度有些消极,积极的青年像太阳,天天都是圆又亮;消极的青年如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所以总是情绪起伏,烦恼不断。家庭贫苦的人不要自卑,对有些人来讲,贫穷,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财富,在这一点上,你要向崔大林同学学习。” 走廊里传来办公室主任范林说话的声音,费爱军和吴忧赶快各回各屋,崔大林和陈充实也赶快各就各位。(。)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四)① 杨柳吐珠,春风拂面。北京市以前这个时候常有的沙尘暴,经过了多年的治理,现在让人明显的觉得少了许多,但是,雾霾经常盘踞在天地间,如果不是雾霾作崇,这应该是一个让人感到非常舒适惬意的季节。 早上七点多钟,北京市的大街上、小巷里,又开始了汽车展览,拥堵的汽车排着长队在缓慢移动。 杨传福和费元青没有乘坐公共汽车,依然选择步行,沿着京密引水渠往东,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进入玉渊潭公园的西南门。他们两个人到莲花池公园去的次数比较多,莲花池公园的面积较小,设施布局紧凑,喧嚣热闹,适合游玩嬉戏。玉渊潭公园面积较大,水面宽阔,环境幽静,最适合老年人修身养性。最关键的原因是,两个公园距离他们的家都不是太远。 玉渊潭公园在北京市以樱花树的品种繁多、种植面积大而著称,但是,现在樱花树上的花骨朵紧闭着小嘴,还没有在春眠的倦慵中完全清醒过来,也还没有到向人们展露笑容的时候。 因为今天不是双休日,公园里晨练的老年人不少,游园的年轻人不多。 “现在运动员都是年轻人,但是,热心体育运动,自觉进行体育锻炼的都是老年人。”费元青对杨传福说着,又指了指远处让杨传福看,“你瞅见那边打太极拳的一些人了吗?我上次到这里来玩的时候,跟着他们学着打了一会,那个瘦高个与你一样,是个‘局座’,刚从国家机关退休不久,其他的几个人,有街道的退休干部,也有公司的退休员工。” 杨传福感慨地说:“有些人虽然在职的时候都是不大不小的领导,不管是部队的或是地方的,退休以后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十分渺小,他们不是一棵树木,也不是一株鲜花,而是一叶小草,正是因为小草低矮弱小,才能使它们更能贴近大地,回归自然。” 费元青笑了笑说:“你参加军休所的写作学习班以后,说话越来越富有诗意了,不过,花草是一岁一枯荣,人是死了难复生。” 杨传福不同意费元清的说法:“人的生命也是有枯有荣,你‘枯’了,你的儿孙‘荣’了。” “你的说法也对!”费元清听了杨传福的话又笑了,‘山中常见千年木,世上难寻百岁人。’在时光的长河里,我们都不过是打了一个水漂。我过去经常为一些生活琐事想不开,放不下,这次生病住院,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一个人在心里经常想,如果我上次住院时病治不好,现在可能就已经是死亡百日了。我是等于捡了一条命,过去的事情应当是已经‘清零’、一笔勾销了,还有些什么事情想不开或者是耿耿于怀的呢!我准备以后把主要精力放在安排好晚年生活上,过好余生的每一天。上次去昌平休养,我还写了另外一首诗,把其中的几句背给你听:‘如果有一线希望,我只会争取,不会放弃;如果有一丝气力,我不会躺下,只会站立;如果尚能呼吸,我只会吟唱,不会叹息;如果即将离世,我只会微笑,不会哭泣’。” 杨传福高兴地说:“老费,你的一次生病住院,与过去相比,好像是成了另外一个人,让我刮目相看,现在你不仅对很多难解的事情都想开了,文学修养水平也有了很大的提升,我建议你请你的老乡老史指点指点,那样可能会提高得更快。” “我从昌平回来以后,老史到我家里去看我,给我讲了写诗的技巧和应当注意的问题,我很受启发,他还给我介绍了很多老年人如何安排晚年生活的典型事例,也给我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建议。我和老史相识多年,他这个人好像一辈子都没有忧愁,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其实他生活中的困难也不少,但是他对很多事情都是拿得起,放得下,老乡们都说他是个聪明人,‘哲人无忧,智者常乐’这句话说得非常有道理。” 杨传福听了费元青的话说:“我与你有同感,老史经多识广,资历丰富,说出来的话很有道理。人生之路是单行道,走过去就不可能再回来,有些过去的事情想多了也没有用,老年人对待过去的往事,应当是得意的不留恋,失意的不遗憾,放下包袱稳步走,抬头挺胸向前看。每个人的一生都是这样,有得才有失,有失才有得,只有送走今天的夕阳,才能迎来明天的红日。人生也如同过马路,爬天桥和钻地下道,都能到达对面要去的地方,不一定非要用一种方式行走,每个人也不要后悔自己对行进方式的选择,它们都会引导你向前。还有的人说,你无法阻挡刮来的风,但可以调整船上的帆。其实他们讲的都是一个意思,即各人有各人的情况,不可能干什么事情都用一样的办法,也不可能干什么事情都有一样的结果。想开一点、想远一点,才能掌握主动,顺其自然,悲观的人每天接受命运的安排,乐观的人每天安排自己的命运。记住人生的四个原则,就是:懂得选择,学会放弃,耐得寂寞,经得诱惑。” 费元青点点头说:“你说得很好,人要顺乎潮流,学会适应,如果你不能使沙漠变成绿洲,就要成为一株仙人掌;如果你不能把大海变成良田,就争取成为一条鱼。我现在深深懂得,世上应该爱的人很多,能够爱的人很少,特别是人到了老年以后,与你联系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的人对你越来越重要,老年人应当与越来越少的人保持良好的关系,我以后不会再与儿子和姑娘在有些事情上计较、赌气。”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儿女理解,儿女也会对你尊重,看到你和儿女,主要是和爱军现在能够相互理解,做到关系融洽,和谐相处,我感到非常高兴。人们常说血浓于水,朋友可与你一起分享快乐,亲人才会与你一起分享痛苦,你生病住院的那些日子里,爱军每天跑前跑后,我明显地感觉到他更瘦了。我也始终相信,花开终要落,云卷有舒时,什么事情都不会一成不变、静止不动。冰是坚硬的水,水是柔软的冰,它们在一定的温度下都是可以互相转化的。通过你住院这件事,我也感受到爱军比以前更加孝顺懂事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在有些事情上与你对着干,当然,你对他的态度也温和多了,说的话不像以前那样生硬。其实人的声音是有温度的,同样的一层意思,用有的话说出来让人听了心暖,用有的话说出来让人听了心寒。” 杨传福边走边对费元青说。 “爱军现在应当对我好一些,我把以后准备买骨灰盒的钱都拿出来给他买房子了。”费元青笑着对杨传福说。 杨传福也笑着说:“你的骨灰盒还用得着自己攒钱买吗,真正到了用着的那一天,即便爱军没有钱,他也会砸锅卖铁,甚至卖血、卖肾,做好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情。”(。)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四)② 费元青对杨传福说:“他今年能够结婚成家,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我开始对他的女朋友结过一次婚,而且还带着个小孩子很不理解,后来与她们母子俩见过一次面之后,自己原来的看法就彻底转变了。觉得爱军的女朋友通情达理,是个会过日子的好女人,孩子也是无辜的,他不应当被人另眼看待。” 杨传福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对费元青说:“我听说爱军女朋友的妈妈现在与女儿和外孙一起生活,爱军结婚后,你们就可以组成一个三代同堂的完整家庭了。” 费元青红了脸说:“说实话,爱军女朋友的妈妈与我是同行,都是搞教学的,我们俩在一起肯定有共同语言,在年龄上也相当。但是,世俗观念在我们之间划了一条又粗又长的红线,我们都不可能逾越,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杨传福说:“你们可以有柏拉图式的爱情,在精神上互相慰藉。两个无聊的人凑在一起,就会变得不无聊;两个孤单的人凑在一起,就会变得不孤单。” “不大可能,听爱军说,他女朋友的妈妈以后还要去在南方打工的二女儿家里生活一段时间。爱军结婚以后,我更多的时间是与他们一小家子人一起生活,负责往幼儿园接送孙子,我是带外孙‘下了岗’,带孙子‘再就业’。” “这样也好,免得你以后一个人住在部队的公寓房里,独坐窗前月似钩,暮人凄惨满腹愁。” “部队的公寓房先留着不交,一是爱军现在买的房子太小,一家老少三代住在一起不方便;二是我还想给自己保留一个私人的活动空间。”费元青对杨传福说。 两个人围着八一湖的湖水边说边走,湖面上水波粼粼,春风想用温暖的手把湖面抚平,反而让它生出更多的涟漪。 杨传福对费元青说:“我过两天准备再回老家一趟,把老母亲安排在崔大林他们县城的敬老院里,他们家的县城距离我们家很近,只有二十来公里的路程。我记得以前与你讲过,我家老二去南方给打工的儿子带孩子去了,老母亲不愿意与在老家的老三一起生活,也不愿意到北京来,现在只有用这个办法临时安置她了。虽然她在家有什么事情老三可以照顾,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在空荡的老宅子里,白天看庭院日影,晚上观树上残月,我很不放心。安排她住在敬老院里,专门有人照顾,我会放心一些。” “六十多岁的人还能够经常回老家看望健在的老母亲,是幸福的,你这次回去可以多住一些日子。”费元青羡慕地说。 “我这次回去只打算住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待过了暑天我准备再回家多住一些日子,到时候还打算到崔大林的家里见见他的父母,把孩子们结婚的事情商量一下。” “好,等你从老家回来以后,咱们再一起到这里来,那时候百草萌茂,樱花初绽,会是另外一番景象。” 杨传福深情地对费元青说:“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生灾害病,在生理上,身体再好的人最后也要倒下;人有七情六欲,常遇喜怒哀乐,在信念上,体质再弱的人也能一直站立。老费啊,应当说,像我们这个年龄的人,辛辛苦苦一辈子,退休了就应该心无所载,安度晚年,只要你遇事想得开,对未来有信心,我会一直陪着你走下去,至于军休所组织的活动,有些我可以参加,有些还可以请假。” 费元青感动得直点头。 杨传福回老家已经有几天时间了。费元青今天本来是准备到莲花池公园去锻炼身体的,莲花池公园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去了,还是春节期间与爱琴一起带着肖肖去赶了一次庙会,莲花池的庙会很热闹,路边的桃树上盛开着虚情假意的花朵,人们的脸上展现着真情实意的笑容,风味小吃摊位无数,日用百货应有尽有。但是他最感兴趣的还是老朋友们聚在一起说话聊天,说不定在那里还能够碰到老史或者是苟处长。 费爱军对费元青说,他想让姚淑芬带着妈妈和孩子到玉渊潭公园来看樱花,一会儿开车到通州去接她们,让爸爸上午最好也到玉渊潭公园里去,双方的老人先见个面,中午在一起吃顿饭,把他与姚淑芬的婚期定下来。 费元青不想这么早就与未来的亲家母见面,有些犹豫不决。费爱军劝他说,姚淑芬的妈妈再过几个月,也就是等他与姚淑芬结了婚,就准备到南方的二女儿家帮忙去了,双方的老人先见个面,把有些事情提前商量一下比较合适,以后很难再找机会,费元青这才勉强同意了。 爱军想用汽车先把爸爸送到玉渊潭公园的南门,尔后再去通州,费元青不同意,他对对儿子说,自己现在已经习惯了用两条腿走路,还是步行去公园比较好,自己先在那里等他们,到时候爱军给他打手机再约定碰头地点。 费元青仍然沿京密引水渠往东走,进玉渊潭公园的西南门。 只有几天的时间没有来,公园里已经是香气扑鼻人欲醉,吹面不寒杨柳风,花团锦簇,游人如织。费元青心里感叹着,天不言而四季行,地不语而万物生,人世间,有才而不事张扬的只有君子,灿烂而不声不语的只有鲜花。 公园里观花的人多,照相的人也多,人生百年,岁月易逝,适时留影可以让时光定格。费元青看着树上的花,躲着身边的人,怕挡了别人的视线,忽然,他在人群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老史!他正在用手机给老伴拍照。 费元青从老史背后突然伸出手来,挡住了他的手机。 老史的老伴首先发现了费元青,惊喜地喊了一声“元青!” 老史收起手机,笑着对费元青说:“我听到一种说法,有人喜欢赏花,有人喜欢尝果,前一种是年轻人,后一种是老年人。这话讲得不对,年轻人是不是喜欢尝果我不知道,但是老年人也喜欢赏花。” “应该说年轻人老年人都喜欢赏花,你年轻时不喜欢赏花就不会追求如花似玉的大姐,年老了不喜欢赏花也不会带大姐到公园里来玩。”费元青感慨地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约在一起来这里玩过,那时候玉渊潭公园里的樱花树少,品种也不多,我们依然玩得很开心。真是百年梦,弹指间,往事如水淡似烟。”(。)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四)③ 老史的老伴拉着费元青的胳膊,端详了他一会说:“元青,几年不见,你的体型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脸上多了几条皱纹,也多了几块老年人的印记。” “男人年轻时候的青春痘和年老时候的老年斑,都是生命之树不同季节结出的果实。”老史在一旁笑着说。 老史的老伴也姓费,与费元青和他家里的人都很熟悉,费元青的老伴在世的时候与她互称姐妹,老史的老伴年轻时很漂亮,现在却是老年妇人的形象了。费元青看着她,心里在想:能够让女人毁容的,除了硫酸,还有岁月,她和老史年轻时属于郎才女貌,都是很多人倾慕的对象,现在也都七十来岁,有一些老态龙钟了。 费元青见到老史的老伴,也感到非常亲切,笑着对她说:“老史到底是作家,说出来的话总是与别人不一样,我现在想跟他学习写诗作文,但总是学不会,不知道是他这个老师不会教,还是我这个学生不会学。我今天还要给大姐告个‘御状’,你们家老史经常‘欺负’我,上次我病愈回家,他在电话里问我身体怎么样,我说身体不错,已经出院了,他说‘我说怎么去陵园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你的墓碑’。” “都是六七十岁的人了,开起玩笑来还没大没小。”老史的老伴嗔怪地瞪了老史一眼。 “你住院的事我听杨局长说了,不过,那段时间是真忙,要去几个地方上辅导课,没有到医院去看你,心里觉得很内疚。”老史真诚地对费元青说。 “我也不是害太大的病,住院时间也不是太长,我出院以后你打了几次电话,又到我家里去看我,我已经是非常感激。以后你不太忙了,有了时间,咱们还约在一起到公园里锻炼、聊天,你与我在一起,只要不烦我说废话太多就行了?” “有时候总是听你说废话,心里确实很烦,但是,总也听不见你说废话——我心里更烦。”老史笑着说。 老史的老伴对丈夫和费元青说:“这边人太多,我们站在这里说话影响别人走路、赏花,咱们坐在那边的小山坡上慢慢地聊吧!” 老史的老伴把刚才在公园门口别人给她的几张卖房子的广告拿出来,分给老史和费元青每人一张垫屁股,在小山坡上坐了下来。 小山坡上春风拂面,红日暖身,让人觉得很惬意。 费元青对老史说:“人的一生很有意思,我们刚风认识的时候,老乡们相互传递的信息大多是‘某某结婚了’,又过了几年是‘某某有孩子了’,再过了几年是‘某某的孩子考上重点学校了’,接着是‘某某的孩子结婚了’、‘某某退休了’,以后恐怕就是‘某某不在了’。这正像有些人讲过的话,小的时候,朋友玩着玩着就有了;长大以后,朋友玩着玩着就没了。” 老史说:“你讲的话很有意思,不过不全面。前几年老乡们传递的信息中,比较多的还有‘某某当官了’,最近传递比较多的信息则是‘某某被带走了’。现在中央有些事情抓得真好,老百姓扬眉吐气,贪官们心惊肉跳,你与家乡的人联系少,有些事情还不太清楚,咱们县的县长和政协主席都被查了,县委和县政府有四五个部长、局长都被免了职。” “你别把话题扯远了,咱们说些自己的事情。”老史的老伴对老史说,“爱琴的妈妈已经去世多年了,爱琴和爱军的事情也都安排得差不多了,我觉得元青现在可以考虑再找一个老伴。最好找一个家庭经济条件一般、身体健康、相对年轻的丧夫或者是离异女人,如果元青有这个意思,我可以帮着张罗。” 老史看了看费元青,开玩笑说:“女方的经济条件不必去过多考虑,这一点我同意,但是年龄要大体相当。现在老年男人找年轻女人,主要是解决钱多了没地方花的问题;年轻女人找老年男人,主要是解决想花钱没有人给的问题。这样的结合往往不能持久,老费既不是钱多了无处花,也不会为了一个女人白花钱,年轻时想找个皮肤白的大姑娘没有找到,年老时可以找了个头发白的老太太。两个人相亲相爱,早看群星隐退,晚观夕阳西坠。” 费元青认真地说:“谢谢大姐和老史的关心,爱琴的妈妈虽然走了多年,但是我还没有从与她的感情中解脱出来,她的坟墓里为我留有位置,我的心里也为她留有位置。最近我与杨传福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他也劝说过我多次,对别人的关心我曾经犹豫过,但是没有下过决心。爱琴的妈妈是个农村妇女,文化低,长相差,可是她代我尽孝,替我尽忠,对我有恩。可以说,我得到她,一生荣幸;我失去她,属于苦命。你们也知道,当一个人的名字刻在你的心上之后,你将永远无法把它抹除掉。” 老史听了费元青的话也敛起笑容,对他说:“爱琴的妈妈是我们这些在京工作老乡们公认的贤妻良母,对别人的婚姻生活,人们羡慕的不仅是郎才女貌的伴侣,更是历尽沧桑的夫妻,不仅是浪漫的花前月下,更是平淡的柴米油盐。” “我也同意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女人像花,男人爱花,但是有些男人只知道欣赏花的鲜艳,却不知道为花施肥、浇水,任凭她枯萎凋谢。人的本能就是这样,得不到的才以为是最好的,得到的却不知道珍惜。爱琴的妈妈早就感觉身体不适,也曾经几次给我讲过,但是我没有太当回事,她的病如果早发现、早治疗,也不会走得这么快。” 费元青说着,眼圈红了。 老史的老伴劝他说:“元青别伤心,你讲的话我都赞同,有人说过,世上很多女人只会吸引男人的眼,只有少数的女人能打动男人的心,爱琴的妈妈是后一种女人。你也不要过于自责,她在生病期间,你该做的都做到了。有人说,岁月能够风化很多坚硬的东西,石头、砖瓦,还有信心和誓言,现在对妻子多年忠诚可靠、心无杂念,对家庭毕生尽力尽责、别无他求的男人,像大熊猫一样珍贵,如金丝猴一样稀少。”(。)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四)④ 费元青对老史的老伴说:“大姐的话说得我有些不好意思,男人对于他不太重视的女人,觉得她说多了的话是一种唠叨,听她说话是对耳朵的一种无情折磨;男人对于他重视的女人,觉得她说的话像是唱歌,听她说话是一种精神享受。爱琴的妈妈在世的时候,我确实是对她不太重视,也总是嫌她说话唠叨,现在想听她说话,一句也听不到了,我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保留一些她在世时的说话录音。好了,这件事情先别讲了,有人说过,提起往事想笑,那是年轻人;提起往事想哭,那是年老人。一说起过去的一些事情,我的心里就不好受,看来自己确实是老了。年轻的时候初识情侣,只会欣赏对方清澈的眼睛和鲜艳的嘴唇,相伴一生的老伴才会欣赏对方发黄的面孔和满脸的皱纹,落叶知秋,花开晓春,共同经历多年风雨的老夫老妻,才能了解和理解对方的心,我羡慕你们,也祝福你们,白头到老,相携百年。” 老史说:“醉过方知酒浓,爱过才知情深,我很敬佩你对爱琴妈妈的深情厚谊,你如果现在对老伴的情感还无法释怀,我们尊重你的意见,待爱军结了婚,你的两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我们再讨论这件事。上次到万翠路军休所上辅导课的时候,杨局长给我说过,爱军的准岳母与你条件相当,他想撮合你们亲上加亲,但又怕你和孩子们有顾虑。我还想再劝你一次,过去有人说过一句话,叫做‘听人劝,吃饱饭’,今天我想对你再讲一句话,叫做‘听人劝,不遗憾’。如果有可能,珍惜这个机会吧,公交汽车半小时一趟,地铁列车五分钟一组,与你萍水相逢的客船,一生也许只能碰见一次。” 费元青刚想与老史再说些什么,这时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连忙对老史说:“是爱军打来的,他和他的女朋友以及孩子,还有孩子的姥姥,一会儿就过来。” “那好,你快过去吧,我和你大姐今天出来的比较早,也该回家了,你与爱军他们接着玩,爱军什么时间结婚一定要提前告诉我一声。” 老史说完,就与老伴一起走了。 费元青还没有走到爱军所说的会面的地点,姚淑芬肥硕的身躯就首先挤进了他的眼睛。他接着看到姚淑芬身边站着的身材微胖、衣着可体、面目慈祥的老年妇人,她肯定就是姚淑芬的妈妈了。 费元青走到距离她们还有十几米远的地方,姚淑芬的小儿子就嘴里喊着“爷爷”,伸展两只小手朝他飞了过来。 费元青高兴地抱起小孩子,快步朝等待着他的几个人走过去。 又到了上午快上班的时候,雾霾重重浓,喇叭声声高。 费元青和杨传福依然是沿着京密引水渠往东走,准备进入玉渊潭公园的西南门。 杨传福比预订的时间从老家晚回来几天,他告诉费元青,自己的老母亲已经安排到了崔大林他们县城的敬老院里。老人家刚入住进去的时候有些失落,外边再好,毕竟不如在自己家里方便,在家里可以到村前村后看一看,与左邻右舍聊一聊,敬老院只有那么一小块天地。不过老母亲在那里也算是比较适应,二林和青翠对她都非常热情,她在那里还碰到了一个多年来都没有来往的远房亲戚,那是个比她年纪还大的农村留守老太太,两个老人在敬老院里见了面,亲热得像是走散了多年再聚首的嫡亲姐妹。 “我们县里也在规划着建设敬老院,现在正在选址,估计一两年就可以建成,到时候我就把老母亲再转回到我们的县城里去,那样我弟弟和亲戚街坊看望她的时候就比较方便了。”杨传福对费元青说,“我之所以晚回来几天,是因为又在我们县城看了看准备预售的新建楼盘,如果老母亲转回到我们县里的敬老院,我就在县城买一套小房子,与郑丽娜一起,每年都回去住一段时间,主要是陪陪老人,也换换环境。与大城市相比,乡下的空气还是新鲜一些,夜晚苍穹缀明月,白日晴空镶骄阳,不像北京,雾霾严重时天空灰蒙蒙一片。我弟弟知道了我的想法以后,对我讲,县城的房子很贵,好几千块钱一个平方米。我心里说,几千块钱一平方米算什么,比北京的房价便宜多了。我在老家的时候,秋萍在电话里也对我说,在县城至少要买个两室一厅的房子,以后什么时间回老家,爸爸妈妈住一间,她和大林住一间,回到家里既可以陪陪奶奶,也可以看看大林的父母。我对她说,现在有我和你妈妈在,你奶奶的事情用不着你多操心。秋萍不赞成我的说法,对我说,人们都讲‘隔辈亲’,不仅仅是说往下隔一辈,也应当包括往上隔一辈,不仅是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对孙辈呵护,也应当是孙辈对爷爷奶奶和姥爷姥姥孝敬。她还对我说,她在国外学习的时候,最挂念的就是奶奶,我小的时候她是那样的疼我,以前想我的时候,几千里地从老家到北京说来就来,现在她老了,走不动了,我为什么不能经常回去看她呢?女儿这句话问得我------当时真想请老鼠帮忙在地上打个洞钻进去。我的爷爷奶奶间隔不到一年时间先后去世,当时我刚刚提干,战备工作忙,他们有病时我没有回去看望,他们的葬礼我也没有参加,其实我小的时候爷爷奶奶也非常疼爱我,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杨传福说着,眼圈也红了。 费元青止不住笑起来,劝慰杨传福说:“前几我与老史还提到过有人讲过的一句话:提起往事想笑,是年轻人;提起往事想哭,是老年人。这句话还真是说对了,人一上了岁数可能是就容易多愁善感,那一天在玉渊潭公园碰见老史夫妻俩,我们在一起说起以往的事情,我也差一点掉眼泪。” “年轻时经历的一些事,被历史长河的水越冲洗越清晰,一辈子都不会忘掉。”杨传福不好意思地对费元青说,“我把母亲安排好,最后一次离开敬老院的时候,老母亲拉着我的手,泪如泉涌,泣不成声,她对我说,不定那一次与我分别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当时百感交集,心如刀绞。慈母泪是世界上最珍贵的液体,滴滴千钧重,颗颗似黄金,为了让母亲少流一滴泪,我愿意多淌十滴血。最近几年来,我的牙齿一颗一颗地动摇,但回家陪老母亲长住的决心一次比一次坚定。我与郑丽娜商量好了,等秋萍结了婚,我就尽可能在老家多住一些时间,陪陪老人,县城的条件比农村稍好一些,我在生活上不会有太多的不适应。”(。) 部队大院的“老百姓”(十四)⑤ 费元青接着安慰杨传福说:“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父母健在的不是太多了,在我的朋友圈里,有好几个人都是家中只剩下一个老人,而且剩下的还都是老母亲,这应了有人说过的那句话:‘男人的青春长,寿命短;女人的青春短,寿命长’。你还有个老母亲可以尽孝,是非常幸运的,我早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成了一个老年的‘孤儿’了。” 进了公园的大门,杨传福远远地望去,看到樱花已经到了盛开期,樱花林里让人有一种人比花多的感觉。 费元青问杨传福:“咱们先去樱花园里看樱花,还是先去围着湖水走路?” 杨传福说:“年年岁岁花相似,这里的樱花以前我们都看过好多次了,咱们还是一边走路一边聊天吧,一会路过樱花林的时候,瞅一眼就行了。” 费元青接着对杨传福说:“我虽然已经从部队转业多年,由于还住在部队的营院里边,知道一些部队的事情。原来你们部有个姓肖的年轻干部,整天牛皮哄哄的,好像谁都没有他的本事大,他一使劲就能把地球捏成方的。但是,能吹的人不一定能干,每一条纬线都可以把自己吹嘘成赤道,但是,它们并没有那么大的热量。后来,他的牛吹大了,事干砸了,当了局长以后,被查出来经济上有问题,而且听说还不是一般的小问题。” 杨传福笑笑说:“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部队也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现在对部队上的事,基本上是不过问、不打听。四十年前,因为看不懂人世间有些事情而痛苦;四十年后,因为看懂了社会上的有些事情而心酸,最近这些年,有些人把部队的风气也给搞坏了。你刚才说的小肖这个人我了解,他的致命缺点是不能恰当地运用手中的权力。很多有财权、有物权的人,‘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他不仅湿了鞋,还脱光了屁股在河里洗了个澡。我相信目前中央采取的有力措施正确得当,现在有的人扬眉吐气,有的人垂头丧气,以后一定会浊气下降,正气上升,我们以后等着看好戏吧!” “机关里不少人对姓肖的那个人反映都不是太好,我也讨厌那些对上奴颜婢膝、对下趾高气扬的人,现在有的人见了领导缺钙,腰都站不直,有的人见了领导欠踹,屁都不敢放。还有的人物欲太强,就像一次性使用的存钱罐,肚子吃饱的时候,也就是生命终结的时候。” 杨传福看到费元青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对他说:“老费,不要再为别人的事情牺牲自己的脑细胞了,我们现在都是普通老百姓,平淡对得失,冷眼看繁华,不献媚于权势,不屈从于金钱,办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高山无语,深水无波,往往过着普通生活的人恰恰有很高的思想境界,你就是一个普通的耿直人,我喜欢与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费元青笑了:“我这也算是是杞人忧天吧,不过,我还听机关里有些人说,在正常的情况下,你是应该当将军的,只是在你顺着梯子一步一步往上走的时候,有的人早就坐直升机降落在了宝塔的上一层。我也知道,你退休的前两年,机关里腾出来几个位置,可惜你没有坐上那班车,是不是当时缺少买‘车票’的钱?” 杨传福听了费元青的话哈哈大笑起来:“你还在惋惜我没有一个灿烂的前程吗,别忘了,平平淡淡,才是人生最浓的色彩,我现在生活得非常好。” 费元青也笑了,说:“生活中学会简单不简单,安于平凡不平凡,有些很普通的人觉得自己不平凡,很多不平凡的人觉得自己很普通,我佩服你对很多事情都能够坦然面对,看淡世事沧桑,内心安然无恙。应该说,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再上一个台阶,你可能也不放下官架子,我们也就不会一起经常出来走路,你身边也不会有这么多的朋友了。有人说过,轻贱者往往品重,位卑者往往德高,正像你刚才说的,过着平淡无奇生活的人恰恰有很高的思想境界。对于优秀的人来讲,领导看不上你,是因为他没有眼光;对于没有眼光的领导来讲,你适应了他,就等于毁灭了自己。” “这个话题咱们不再说了好不好!”杨传福对费元青说:“你刚才对我说过,前几天与爱军女朋友的一家人见了面,谈得怎么样?” 费元青枯黄色的面孔竟然泛起了一层红润,他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高兴地对杨传福说:“应该说谈得还不错,爱军结婚的日子定在今年的国庆节。爱军的女朋友朴素大方,举止得体,她的儿子活泼可爱,天真烂漫,那一天我真的是非常高兴。” “爱军女朋友和她儿子的情况,我已经听你说过一次了,我主要是想问问你,你见了准儿媳的妈妈有何感想?”杨传福笑着问费元青。 “我什么都不‘敢’想,想多了也没有用。不过,我见了她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虽然说的话不是太多,但是比较投机。” “有些人,虽然认识多年,内心依然陌生;有些人,只有一面之交,却能心心相印,这就叫做缘分。你一个人生活了这么多年,可能会有一种感觉,就是看遍身边人,知己无处寻。我想像得到,你与她见了面,一定是才子白发,佳人迟暮,四眼相对,感慨万千,我等着你们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请你记住我曾经给你讲过的一句话,就是‘世上是有些事情是做了后悔,还有很多事情是不做遗憾。’有些事情,你努力争取也不一定能够办成,但是,有些事情你不去争取绝对是办不成。” 杨传福与费元青说话的语气,依然是半认真半开玩笑,让费元青有些不好意思。 杨传福指了指前边对费元青说:“我们又走到樱花林了,岁岁年年人不同,走,咱们过去留个影!” (全文完)(。) “师级干部”(一) 在部队机关大院营区的一角,有一栋“高干”宿舍楼,这栋楼房上下四层的四十个房间里,住着一百多个“师级干部”。 这是一句玩笑话。 通过停放在楼房前边的车辆数量和车辆档次,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为部队领导机关服务的汽车队,楼房里是司机们住的地方,“师级干部”是机关里有些人戏谑司机们的称呼。 三分队一班的八个人住在四层的两间宿舍里,“大小是个官,睡觉就靠边”,班长杨长林的床铺在东边一间正对着房门口的墙角处,里边是一级士官林风、朱启根和义务兵夏阳的三张床,这间宿舍西边的一间房子里住着班里的另外四个人。 杨长林是三级士官,是车队司机中的“元老”。很多老百姓都知道,以前,入伍几年的战士可以转为志愿兵,志愿兵不管在部队干多少年,终归还是一个“兵”,这士官是怎么回事,有些人就搞不太清楚了。“士官”两个字,有一个战士的“士”字,还有一个军官的“官”字,大概是官与兵之间的一类人吧!志愿兵刚刚改士官那阵子,别说老百姓了,连部队内部的有些人也犯糊涂,说他们是兵吧,却是不领津贴拿工资,说他们是官吧,又不享受军官的一些待遇,更让人弄不明白的是,他们还戴军官一样的帽子,穿士兵一样的衣服。 经过这么多年以后,别说部队内部的人,连多数老百姓都知道了,“士官”不是官,依然是个兵。 杨长林从车场回来,推开宿舍的门,看到朱启根身体歪倒在床铺上,正和林风说笑,脸上立刻露出不悦的神色。有人说部队的战士是“连队严,机关松,吊儿郎当汽车兵。”你看看,这床铺上边一坐一靠就成乱鸡窝了。朱启根看见班长进屋,连忙从床铺上跳下来,扶正被卷,伸平床单,不好意思地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你的车从外边开回来,不擦洗就扔在那里啦?”杨长林不高兴地问朱启根。 “我刚刚从外边回来,有点累,上楼休息一下,一会儿再下去擦车。”朱启根说。 “你要是现在不想去,把车钥匙给我,我去擦!”杨长林说着,把手伸出来,瞪了他一眼。 “我去,我去,那敢劳班长的大驾。” 朱启根去了停车场,杨长林问林风。“小夏出车还没有回来?” 林风回答:“还没有,他刚才从外边往值班室来了个电话,说是可能不回来吃饭了。” “以后是不是回来吃饭要问清楚,不回来吃饭就算了,回来吃饭又赶不上就餐时间的,要通知炊事班留饭。” “知道了班长,你是真正地把工作做到‘胃’了。” 杨长林楞了一下,明白了林风的话中话,笑着说:“你们这几个小子,有时候就喜欢取笑我。” 班里边的这几个兵,杨长林最喜欢林风,林风驾驶水平高,服务态度也好,汽车队经常接到机关干部表扬他的电话,车队队长和分队的分队长在大会上经常表扬林风,也让杨长林这个当班长的感到自豪。林风还有个特点,就是爱车如命,他开的车从来没有出现过磕磕碰碰,你如果到停车场去看,他的车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杨长林说过,假如汽车有生命,林风的女朋友不是生有两只脚,而是长着四个轱辘。 朱启根出生在江南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落里,一家四口人以前仅靠几亩薄田土里刨食。初中毕业以后,与他一起学习又与高中无缘的孩子陆续出去打工,他揣着一颗不安份的心,和哥哥一样,白天田间劳作,晚上照顾父母,从希望之春到失望之冬,当了一年多的农民,生活上只能是哄住肚子不叫。在一个瑞雪漂零的日子里,哥哥结了婚,嫂子的到来,给家里增添了不少的欢乐,也给朱启根带来了尴尬。家里的三间砖瓦房,原来是父母住东边一间,他和哥哥住西边一间。西屋成了新房以后,他挪到当中的一间房子里住。晚上三个房间三个尿盆,哥哥撒尿如山洪暴发,嫂子小解如小桥流水,都听得一清二楚,还有某种声响能引起他某种本能的冲动,让他觉得,看着别人吃肉比自己单独挨饿更让人难以忍受。 又到了征兵的时候,朱启根找熟人,托关系,多报了一岁的年龄,又花了几百块钱,才当上了兵。 汽车火车来回地倒,折腾了几天几夜,他来到了青藏高原。那是个空气稀薄、地广人少的地方,戈壁滩常年板着灰黄色的面孔,冬天有时下点雪,就像老太太脸上抹了一层霜,让人看了更觉凄凉;远处的高山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蒙着白纱,只有七八月份才能看到它裸露的石头躯体。那里少绿色,也少女人,“过了不冻泉,母猪赛貂蝉。”年轻人追求异性的欲望都被浓缩成一团,珍藏在内心的一隅,有个战士在高原当了一年兵,领导问他有什么愿望时,他说他就是想到格尔木的驻军医院去看看女兵们长得什么样。 北京的部队领导机关从高原汽车部队选调了一批司机,朱启根也在其中,准备服役几年就回家的他,与战友们一起,坐在火车上,沿着几千公里长的铁路线,像快速攀登一条特长的梯子,直达京城。 北京的楼房是那么的高,高得晚上可以站在顶层上摘星星;北京的姑娘是那样的美,美得个个都和杂志封面上的女郎差不多。到首都来工作,这不是梦想变成现实,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敢做过这样的美梦。 对于朱启根来说,电影和电视中反映的都市生活,与天上的月亮一样神秘和遥远,他入伍前只是去过县城,那是个比乡镇集市好不了多少的地方,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拖拉机、三轮车横冲直撞,与汽车争抢道路,挎筐背蒌的老百姓四处转悠,寻觅着嫌钱的机会。但县城毕竟是“城”,它与农村有许多质的区别,城里的街道上有电灯,城里的马路上跑汽车,更重要的是,城里人离开土地也能生存,他们可以每个月领工资或者是做生意赚些钱。如果能像有些复员的老兵一样,在县城里找个雇主,开几年车,挣点钱,成个家,是朱启根在高原当兵时最大的愿望。(。) “师级干部”(二) 调到部队领导机关改为士官以后,朱启根在心理上觉得与在城里生活又走近了一大步,自己也成了在首都拿工资的工作人员,而且在部队机关开汽车,一般干满十二年才能转业。双休日如果不值班,他会到街上转一转,走在整洁的马路上,高楼大厦张开胳臂在欢迎他,漂亮姑娘争先恐后地往他眼睛里边挤,他觉得这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自己上学的时候虽然不喜欢数学课,但是喜欢欣赏女孩子身上的曲线和弧度,女人姣好的面容和迷人的身段,都能够喂饱他长期忍饥挨饿的眼睛。 部队领导机关对司机要求都比较严格,不准公车私用,不准不假外出,不准违反交通规则,不准------除了出车,朱启根很少有机会上街。今天是双休日,又不值班,他就向班长请假出来,说是买东西,实际上是想上街散散心。走出地铁口,他舒了一口气,觉得天高地阔,心旷神怡。四月的北京城,春风和煦,天高日朗,耸立的高楼大厦像是不同装束的少女,倩影亭立,风姿绰约,连奔跑在马路上的汽车都撒着欢,似乎比以往快了许多。 “小姐,把那盒磁带拿给我看一看。” 这个音像制品商店里的高个子售货员姓陈,朱启根第一次来买磁带时,就记住了她胸牌上的名字,并且从她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中知道了她和自己是从同一个地方走出来的打工妹。陈小姐也记住了这个曾经和自己认过老乡的回头客,她听到了朱启根的招呼,连忙微笑着走了过来。 “不是这一盒,上边,再上边那一盒。”朱启根指示着陈小姐。 陈小姐算不上漂亮,但是身材苗条,步态轻盈,没有一些进城女孩子的笨拙和粗俗。她面带笑容,在柜台里走来走去的样子极具观赏性,让人看了舒心悦目。陈小姐举手去取上边的磁带,胳膊从质地柔软的衬衣袖子里伸出来,像一把出鞘的宝剑,在朱启根眼前一亮。 朱启根回到车队以后,陈小姐的影像才逐渐地从他的视网膜上消失。 林风比朱启根幸运一些,四年前,他在县城穿上军装,被火车一口气拉到北京,先是在郊区的教导大队学习驾驶,后来在基层的运输连开了一年大卡车,再后来就被调到了机关小车队。 在最近几年的复转工作中,车队离开营区的战士有一部分并没有托运行李回原籍,他们只是回家办理了有关的复员、转业手续,尔后很快又返北京,把铺盖卷搬到早已联系好的工作单位,就成了事业单位或私企老板招聘的雇用人员。 北京虽然不是一个遍地是钞票、弯腰就捡钱的地方,但是,是一个确实为很多外地人提供了靠才能发展和用力气嫌钱的机会。服役的老兵们谈论起将来如何如何的话题时,有一些人有回老家谋生活的打算,也有一些人有留在北京求发展的计划。 林风从未有过退役以后留在北京生存和发展的念头,“东西南北中,死不离北京”,这句话只是反映有些部队干部在北京安家以后,人走家不搬的现象。复转战士别说在北京安家,就是干个一般的差事,也要四处打听,八方联络,找战友,托老乡,花费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请客送礼更是免不了的事情。当然,有的人不用怎么费劲也能留下来,比如机关汽车队一分队的司机们。 机关汽车队共有三个分队,三分队是公用车司机,人员车辆都由车队管理,机关一般干部谁用车给谁派;二分队是机关各部门的专车司机,机关的部门只用车不管人,但是司机们有些问题可以向部门反映,有的部门也会酌情帮助他们解决,但主要还是靠车队解决司机们的问题;一分队都是首长的专车司机,只保障首长一人用车,首长,包括首长家里人,对挑选司机、公务员这些事情都非常重视,因为首长家里的许多事情瞒不住这些人,他们评论起首长家的是非曲直来,比法官还严正,比纪委还公正。他们也往往会把自己的命运与首长的命运联系在一起,首长也不会把他们当作外人。所以,专车司机们的考学、调级和工作安排这些事情,一般都会有人事先主动考虑。机关的司机如果能调到一分队,差不多就等于拿到了长留北京的居住证。 太阳从城市上空收走它的最后一束光芒,陆续点亮的灯火把夜空映成了一片橙色。大操场四周的白杨树刚刚吐出的嫩黄叶片,在微风中互相撞击着,鸣奏出让人心醉的小夜曲。杨长林和林风肩并肩漫步在跑道上,感受着春天的温暖气息。 “机关里最近刚刚新调来一个二级部部长,听分队长讲,这位部长准备让咱们车队挑选一个司机给他开专车,我想推荐你去,不知道你有什么意见?”杨长林用试探的口气问林风。 林风说:“我也听到了这个消息,据说好几个司机都想去,先听队里安排吧。即使队里想安排谁去,最后也要看首长同意不同意要。” “你基础条件好,只要本人再主动争取,应该是很有可能的,你找个机会也给队长或者教导员要求一下,在他们那里先挂个号。还有一个对你有利的因素,听说这个新来的部长和你是一个县的同乡,有些首长挑选身边的工作人员喜欢找老乡,起码是生活习惯相同。” “你说的首长是姓符吗?” “好像是。怎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我们家乡在外地工作的高级干部很少,他在我们那里有些名气,我只是听别人提到过他。” 朱启根的驾驶技术在车队的司机中是比较好的,不然他也不会被机关从大西南调过来。调到北京后的第一年,他就改为士官,并被评为优秀士兵。每年年底老兵复转之后,车队都会进行一次人员集中调整。去年年底,朱启根估计自己会被调到一分队,起码应该调到二分队。但是,他在三分队没有动,调到一分队和二分队的几个人,在车队并不是表现最好的,但是他们有的有些“背景”,有的有所“行动”。在各种关系错综复杂的机关车队,朱启根懂得了在高原运输部队体会不到的一些道理,有些道理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他最近也听到了车队要从三分队往一分队调一个专车司机的消息。(。) “师级干部”(三) 星期六的上午,朱启根来到队部,看到队长前仰后合地正在听教导员讲笑话。笑是一种感情传染,有时候比流行性感冒还厉害,朱启根也站在一旁陪着队长笑,不过他刚进屋,并不知道教导员讲了些什么,这时候的笑只是一种责任和义务。 “你有什么事吗?”教导员似乎是过了一会才发现他。 “我,我来看看这几天的杂志,查个资料。” 教导员指了指摆放杂志的柜子说:“自己到那边去查吧!” 看到朱启根在旁边,教导员没有再讲笑话。队长也止住了笑,对教导员说:“新来的符部长把原来的司机和汽车都带来了,想过一段时间再用机关配备的车辆和调换的司机,让通信员给他的司机送个进出机关办公区的临时车证过去,下周一上班的时候就要用。” 眼睛正盯着杂志的朱启根连忙抬起头说:“队长,让我去吧,我今天不值班,也没有其他的事情。” “你知道符部长住的地方吗?” “不知道,但是我会问。” 朱启根拿着临时的车辆出入证,在值班室给杨长林打了一个电话,说是队长让他出去办点事,就没有再回班里去。他已经估计到林风也应该是专车司机的人选,而且他有些条件比自己更优越。于是,自己想找机会悄悄地到符部长家里去一趟,不让班里人知道。 林风的女朋友袁莉,是他中学时的同学,那时候他们还小,男孩子的下巴像女孩子一样光滑,女孩子的胸脯像男孩子一样平坦。林风只是隐隐约约地对她有些好感,从学校毕业以后,同学们各奔西东,袁莉并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但是,她在他心里已经建立了一块萌生感情的根据地。 当了几年兵,林风已经是一个士官,他第一次穿着军装,踏上了生他养他的土地。那次回去探家有两个使命,一是看望体弱多病的父母,二是争取找个女朋友。 袁莉去福建的一个服装加工厂打了三年工,又回到家乡的镇子上开了个裁缝店,由打工妹变成了小老板。 通过别人牵线,林风和袁莉只见了一次面,如同久埋在地下的种子浸润了甘霖,两个人心中便很快就生出了爱情的萌芽。 林风回到部队以后,因为经常出车在外,袁莉很少给他住部队打电话,林风一般每隔一两天给袁莉打一次电话。 今天是袁莉主动给林风打来的电话。 袁莉告诉林风,她雇请的一个女孩子对她讲,她的舅舅最近调到北京当什么部长去了,“好像就在你们机关,从咱们家乡出去的那个姓符的,你应该知道。” “是有这么回事,我知道。” “要不要托老家的人给他打个招呼,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让他关照一下。” 林风沉吟了一下,犹豫地说:“那样不太好吧!” 接完电话回到宿舍,林风独自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有些机关干部们说,司机们是管“方向、路线”的,这是一句笑话。但是在实际生活当中,机关的有些司机可能是职业习惯,也可能是见多识广,方向感和时间观念都比较强,懂得生活和行车一样,要实现某个目标,找靠山这条路最短,拉关系这条道最快。 林风本来对有些人拉拉扯扯,投机钻营的行为就很厌恶,如果是公平竞争,自己去年就应该是专车司机了。自己厌恶的事,又怎么可能主动去做呢! 朱启根在一个环境优雅的营区小院门口把汽车停好,朝着几栋被人们称为“将军楼”的宿舍走过去。 他在第一栋楼房前边,看到一个头发灰白,穿着解放鞋和蓝布工作服的老同志,正在往垃圾箱里倒垃圾,就走了过去。 “请问老师傅,知道新调来的符部长住在几号吗?” “你找他有什么事?” 那个人用问题回答问题的口气让朱启根心中有些不快,他不太高兴地说:“我给他家送个临时车证。” “我就是符部长,你把车证给我就行了。” “你是符部长?” “不像吗?”对方侧起脑袋看着朱启根,孩子似的乐起来。 朱启根看他满身灰尘,一脸沧桑,笑着说:“你真逗,要是不介意,我给你开个玩笑,你给符部长家做饭都不够资格。” “你这句话没有说对,我差不多天天都给符部长家做饭。”那个人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你是符部长家里的炊事员。” 朱启根跟着那个人到了符部长家里,看到客厅里堆放着很多东西,有些纸箱子还没有打开包装。 一个衣着入时、五十多岁的阿姨,头上戴着卫生帽,腰里系着围裙从里边屋子里走出来,对带朱启根进来的那个人说:“老符你先别往里走,我帮你打打身上的土。” 朱启根惊鄂地对一同进屋的那个人说:“你、你真是符部长?” “现在假冒的东西比较多,但是你面前的这个符部长货真价实。” 阿姨问清原由以后也笑了起来,对符部长说:“你平时穿着不讲究,我总是说你脱了军装不像个部长,与有些地方看大门的老头差不多,这个小伙子把你当成做饭的大师傅,还算是高看了你一眼呢!” 朱启根只恨地板没有一个缝隙让自己钻进去,一个劲地向符部长道歉:“首长,对不起,我听说这个院子里也实行了社会化保障,经常有一些物业公司的老工人在这里干活,就以为您------” 符部长又哈哈大笑着说:“小伙子不用自责,今天你证明了我这个农民的儿子本色还没有变,我应该谢谢你。” 符部长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到一边,与朱启根一起坐下来,笑着问他:“你说你是车队的司机,现在开什么车?” 朱启根“忽”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立正站好了说:“报告首长,我现在是开‘红旗’,以前还开过大卡车、面包车和吉普车。” “好,坐下说。”符部长朝他摆摆手,“在北京工作几年了?” “到北京的时间不算长,两年多一点,但是,北京的主要道路我都熟悉。” 符部长又热情地与朱启根聊了一会天,问了他车队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也问了机关的有关制度和规定。朱启根笔不能生华,口可以悬河,他消除了刚才的拘谨,在符部长面前连说带比划,手嘴并用,讲得绘声绘色。(。) “师级干部”(四) 在从符部长家里回汽车队的路上,朱启根心里暗想,今天虽然闹了个笑话,但是符部长对自己的态度还不错,先入为主嘛,能给首长留一个印象就为办好以后的事情打下了基础。他把握着方向盘,觉得自己开的小车不是“红旗”,而是机关二级部长们乘坐的“奥迪”。 星期六下午,杨长林和同屋的几个司机都没有出车任务,就又在宿舍里打起了“双抠”。林风和朱启根照例是对门,杨长林和夏阳对门。朱启根这两天情绪非常好,看见杨长林嘴里喷着烟雾就说:“班长怎么刚开始打牌就灵魂出窍了”,看见小夏出去解手,又说:“这牌刚打了一会就有人屁滚尿流了。” 林风和朱启根连着赢了三盘,林风知道朱启根昨天跟机关里的一个参谋出去开会带回来两盒“中华”烟,就笑着对他讲:“我今天给你配合得这么默契,你得慰劳慰劳我。” 朱启根高兴地说:“没问题,等我结婚那一天请你喝喜酒。” 林风讥笑他说:“先找好对象再许愿吧,这么早就承诺让我喝喜酒,你可是真够大方的!” “那还用说,咱们俩谁和谁呀!我有两栋别墅给你一栋,我有两台汽车给你一台,我有两个老婆给你一个,我有两个------” “别扯那么远了,你如果有两盒好烟------” 朱启根连忙用手捂住口袋说:“那可不行,我这几个月都是抽两毛多钱一盒的‘粗粮’,好不容易才------” 杨长林听说朱启根有好烟,把牌扣在一边,猛的一下抱住他的胳膊,朝着夏阳喊:“快,把他口袋里的好烟掏出来,这小子就喜欢吃独食。” “嗬,还是软包装呢!”杨长林说着,把从朱启根口袋里掏出来的两个香烟盒撕开,给每个人分了几支。 朱启根脸上带着笑,心里可是老大的不高兴,这两盒“中华”烟本来要送给分队长一盒的,结果全给班长充公了。 暮春季节,夜短昼长,杨长林和林风吃过晚饭,从食堂里走出来,来到大操场上,虽然是傍晚六点半钟了,太阳还悬浮在西边的楼顶上边,迟迟不愿意沉下去。 “你找过队长和分队长了吗?”杨长林问林风。 林风心里清楚班长问的是到一分队开专车的事,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是不好意思为这事去找领导,说实话,我也不想让你离开班里,但是咱们班现在有四个当了五年兵的一级士官,由于指标有限,年底不可能都转二级,转不了二级就要复员。你在这些问题上又不喜欢与别人竞争,很难保证留下来。”杨长林看了看林风,意味深长地说,“当了专车司机以后,会有人主动为你操心说话,有句古话叫做“宰相家人七品官,粘点神气就是仙”,在我们车队里边,司机的地位不同,主要是由于服务对象的不同造成的,如果能到一分队,到时候,即使首长那里不讲话,队里也不敢轻易让你走。” 林风为难地说:“这种事情让我主动找领导去说,我实在是张不开口。我也想好了,今年转不了二级,复员回老家帮助女朋友经营裁缝店就是了,天大的房子地大的床,那里容不下一个人,不一定非要留在北京。” 杨长林叹了一口气说:“过去曾经有人说过的一句话叫做‘有些人吃亏在于不老实’,这句话有时候还要倒过来讲,叫做‘有些人吃亏在于太老实’。” 林风笑了笑说:“班长,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常言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我的知迷不悟看来要辜负你的一片好心了。” “那好吧,你要是不好意思,到时候我找分队长去说。” 林风感激地看了看杨长林说:“谢谢班长的一片好心,我看找分队长就不必了。听说朱启根也是人选之一,他给我说,他最近刚谈了一个女朋友,是在这里打工的家乡姑娘,他很想在北京多留几年,发展和她的关系。” 杨长林警惕地问林风:“他是什么时候给你讲的?” “前天。” “他认识一个同乡女孩子的事情我早就知道,昨天我还问了他有关的情况,他好像并没有和那个女孩子确定朋友关系,只是在害单相思。他这个时候在你面前夸大与这个女孩子的这种关系,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属于别有用心。”杨长林生气地说。 两个人缓步走着,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有杨树上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歌颂什么,也像是在嘲笑什么。 社会就像是一个大舞台,表演了一天的人们都疲倦了,老天垂下黑色的幕布,以便让他们稍事休息和进行明天演出的彩排。 朱启根整个晚上都在折磨床板。 他想了很多,也想得很远。 每当想到大山深处的童年岁月,他心中都有一种苦涩的感觉,往事不堪回首啊!一个人在社会地位上,从高处下来以后,总想再上去,高处能够高瞻远瞩,也可以领略无限风光;人从低处上来以后,都不想再下去,因为低处孤陋寡闻,只能坐井观天。 由义务兵转成一级士官,只是踏上了由低处向高处攀援云梯上的第一个横杆。决心向上的人,靠自己的努力,也要靠别人、特别是领导的支持,领导重用你,你是一块金,可以在显眼的地方闪闪发光;领导轻看你,你是一根针,只配做一些缝缝补补的小事。因此,如何搞好与领导的关系,是人们终生的必修课,而且不管什么人、在什么时候,都难言及格。 朱启根现在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比较自信,与队里几个干部的关系相处得都不错,如果能从三分队调到一分队,就等于爬上了梯子的又一个横杆。他在学校学习的时候,数理化都不是太好,但地理课总是考高分,他清楚地知道,办成了这件事情,就好比一条船由地中海去印度洋,自己瞎使劲,只能是绕道好望角,而队里干部帮忙说话,就等于走苏伊士运河。(。) “师级干部”(五) 前天下午,朱启根在去首都机场送两位机关干部出差回来的路上,又去了一趟音像制品商店,说是买磁带,实际上是想再见见小陈。他前几次是穿便衣去的,这一次是穿军衣去的,小陈看到身着军衣的朱启根,眼睛一亮,服务也格外热情。朱启根一边与小陈说着话,一边用热切的目光把她脸上的每一个部位都亲吻了一遍,小陈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特别是双腮上的那两个小酒窝,格外迷人,如果能跳进去,淹死也值得。 朱启根原来每次只买一盒磁带,这一天格外大方,一下子买了三盒。 屋子里的其他三个人还在睡熟,夜静中听得到他们均称的呼吸声,他们各人可能也都在做着自己的美梦。 朱启根心里在想。 朱启根鞭策着自己的想象力,继续在虚无飘渺的世界里漫游,充满欲望的身体和憧憬未来的心灵,都得到了似是而非的抚慰和满足。 他心里在想,自己如果能调到一分队,年底再转了二级士官,就争取与小陈交上朋友,现在部队里最难找朋友的就是士官,高不成低不就,能找个在北京打工的家乡姑娘,应该是最理想的结果了,将来干好了,长期在北京留下来,实在干不下去了,就一起回老家,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现在就是不知道小陈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嘿,管它呢,即使有,自己也要敢于横刀夺爱。 窗外的天空依然是一片灰白,在不知不觉中,曙光取代了月光。 林风正在车场擦车,被通信员喊到了车队队部。 队长正在队部等他,林风平时很少到队部来,见了队长有点拘束。 “坐吧!”队长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态度很和蔼。 林风坐下来以后,队长直截了当地问他:“你和新调来的符部长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没有什么关系,噢,就算是老乡关系吧!”林风莫明其妙地回答。 “这我知道,杨长林已经给我讲了。我问你除此之外,你和符部长还有没有其他的关系?” 林风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么,符部长怎么会知道你这个人呢?” “这我不清楚。” 这一次是队长摇了摇头,脸上并且流露出明显的不太信任的表情。 从队部出来,林风立刻拨通了袁莉的手机。 手机里传来袁莉熟悉的乡音:“符部长的那个外甥女离开我这里到北京去了,她舅妈想让她在北京的新家里一边帮助干些家务活,一边找机会学习。她走的时候对我讲,她想在北京仍然学习裁剪,将来让我也过去,我们联合几个人,租个柜台或者开个小店,裁剪、制作、销售一条龙,继续做服装生意。她到北京以后,可能给她舅舅讲了你的情况,但不是我让她讲的。” 袁莉的话,让林风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这天晚上,林风把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都给杨长林讲清楚了。 “我想找队长把这件事情解释一下。”林风对班长说。 杨长林沉思了一下,对林风说:“不,袁莉电话里讲的事情你千万不要给队长讲,就装作不知道,我觉得你去当专车司机的事情基本上定了。” 林风不解地看了看自己的班长。 朱启根这一天下午去北京火车站送走来机关办公的客人以后,回机关的路上又把汽车悄悄地停到了音像制品商店的外边。 “今天我给你推荐几盒新出的磁带,你一定会感兴趣。”小陈笑着给朱启根说话,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朱启根也笑着说:“我今天不准备买磁带,我有个战友在军事医学科学院开车,他给了我几包对防止雾霾有特效的口罩,我带来一包,送给你。” 小陈把口罩接过去,双手捧着,兴奋得脸都红了,感激地对朱留根说:“哎呀,你真伟大,我今天晚上就给老公送去,他在室外工作,正好需要-----” “你刚才说什么,给谁送去?”朱启根瞪大了眼睛。他脸上的笑容冻结着,但是脸上的笑容与脑子里的思维已经没有了必然的联系,连接它们的神经短路了。 “给我老公呀,他原来和你一样,也是个当兵的,不过是个武警战士,他去年退伍后,就在建国门附近的一个饭店当了保安,每天站在门口执勤。” 小陈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在看口罩上边印着的说明,她看完说明一抬头,只望见了朱留根的背影,就连忙追到商店门口,高声喊:“嗨,你的口罩钱,给你钱------” 大街上的车辆不多,毛白杨叶片上掉下来的绒毛像雪花一样,被春风挟持着,在空中飘来飘去,不时地有一团两团从小车的档风玻璃前边掠过。 朱启根手握着方向盘,觉得眼前的景物模模糊糊,好像都失去了应有的轮廓,他只是看到了十字路口的红灯怒目圆睁,绿灯柳眸含情,黄灯睡眼朦胧。随着灯光的变幻,他机械地操纵着车辆。 快到营区大门口的时候,“咚”的一声,他开的汽车一头撞在了前边一辆出租车的屁股上,出租车的后背厢凹了进去,他的车前盖凸了起来。 大操场草坪上的新绿在微风中散发着香醇的气息,娇嫩的杨树叶子俯视着下边,在人们的脑袋上方窃窃私语。 吃过晚饭,杨长林又缓缓地漫步草坪周边的跑道上,不过这一次不是和林风、而是和朱启根走在一起。 朱启根撞车撞得很有水平,两台小车严重受损,两个司机安然无恙。事故责任很清楚,车队已让朱启根停止出车,等候处理,他这几天有时候在值班室里听电话,有时候在宿舍里背床板。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敢再往好处想,沉湎于实现不了的梦想,会让人在摆脱不了的现实面前更加难受,他已经做好了年底复员甚至是提前复员的思想准备。 事故发生之后,杨长林的脸就冷峻得如同一块墓碑,他已经当了十二年兵,年底就要转业回家。车队队长年初有话,三分队一班的工作多年来一直不错,今年如果能保证安全行驶和完成节油指标,不出事故,就给他本人记三等功,给一班评先进集体,现在全都泡汤了。 朱启根看看杨长林,内心深感不安,愧疚地说:“班长,不管组织上怎么给我处分,我都没有怨言,这也是咎由自取。只是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班里的其他同志,是我拖了你们的后腿。” 杨长林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没有什么,不管怎么样,今年都要转业,班里其他同志的工作也好做,只是你还年轻,当兵时间又不长,不应该这么早就跌跤子。” 朱启根苦笑了一下说:“我也是生不逢时,命该如此。我们家乡有一句俗话,叫做‘命里该吃菜,跑到村庄外,捡根老黄瓜,一看还是菜’。” 杨长林一脸凝重的神色,认真地对朱启根说:“我不这样认为,你要是相信命运,就首先应该相信命运能够掌握在自己手里。你和林风他们几个人一样,都是农民的儿子,原来也都是那样的单纯和诚实,但是,后来你变了。我们家乡也有一句俗话,叫做‘移苗带点老娘土,来年开春不用补’,‘老娘土’是指树苗或者菜苗移栽前赖以生存的土壤,树苗和菜苗从一个地方移植到另一个地方,如果根上不带一点原来的土,就很难成活,第二年还要补栽,你恰恰就是把应该带着的东西丢掉了。” 听了班长坦诚的话,朱启根觉得很惭愧,脸色羞得和西边天际的晚霞一样红。 (本篇完)(。) 士官复员(一) 这是一个被秋风调节得不冷不热的宜人天气,正在进行秋收秋种的原野上,散发着成熟庄稼和新翻泥土的芳香。袁长林无心欣赏家乡的田园风光,下了公共汽车,就提着行李箱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 妹妹又有半年多时间没有见到哥哥的面了,袁长林刚进了院子,她就接过哥哥手中的东西,缠住他不停地问这问那。妈妈也想好好地端详一会久别的儿子,问问他半年多来的生活情况,但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连忙到厨房里准备饭菜去了。这时,堂屋里传出一声干咳声,那是病床上的爸爸听到外边的声响,急不可耐,想早一会和儿子见面的信号。 袁长林丢开妹妹,跨进堂屋,奔到爸爸床前,握住老人家的手,深情地喊了一声“爸爸!”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的肢体已经不听大脑使唤,他只能用热切的眼光拥抱着自己的儿子。老人已经做了两次手术,一次又一次推开死神伸过来的魔爪,他终于盼来了儿子回来的这一天。袁长林俯在爸爸面前,亲热地与他说着话,老人用点头或摇头表示着“是”与“不是”。 邻居们知道袁长林从北京回来了,聚集在院子里,等着和他说话。袁长林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搬板凳、递香烟,给孩子们分发糖果。 老耿奶是袁长林家的隔墙邻居,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袁长林跟前,张着缺牙漏风的嘴说:“孩子,听说你现在在部队当军官了?” 袁长林搀住老耿奶的胳膊,让她在板凳上坐下来,提高嗓门对着她的耳朵大声说:“老奶奶,我不是军官,是士官。” 老耿奶说:“噢,不是军官,是个官,这“不是军官”和‘是个官’有啥不一样?” 袁长林笑了:“老奶奶,军官是个官,士官不是官。” 老耿奶不解地摇摇头说:“一会是官,一会又不是官,听不明白!” 晚上,袁长林不听妈妈的劝阻,坚持和爸爸睡在一张床上。 他又听到了爸爸那熟悉的咳嗽声。 爸爸老早就患有慢性咽炎,夜里总是咳嗽,他从小就听惯了爸爸的咳嗽声,听到爸爸不断的咳嗽声,他睡觉时心里才感到踏实。 爸爸的咳嗽声,对他来讲,是人世间最动听的催眠曲。 这一次回到家里来,袁长林没有像以前回来那样探亲访友,而是陪着父亲一直在家里待着,在他耳边给他说话,为他端饭递水,翻身按摩。 五天以后,袁长林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家人。 这一次袁长林选择坐慢车回北京,坐慢车虽然比坐高铁要多坐十来个小时,但是可以节省两百多块钱。他在火车站没有买到坐位,随着进站的人群挤进车厢,在过道上找了个适当的位置站了下来。 身前背后全是人,他呼吸着从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从嘴里呼出来的混和气味,等待着列车启动,盼望着新鲜空气的拥入。 一声汽笛响过,火车在跑前边的路,袁长林在想后边的事。 爸爸将不久于人世,他的人生这部书已经书写到了最后的篇章。妈妈说过几次,袁长林在家的这几天,爸爸的精神不错,他想念儿子最厉害的那两天滴水难进,见了儿子以后,每顿饭居然能喝半碗稀粥。对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说,药物有时在他身上已经起不了作用,但是亲情能在他身上产生奇迹。早上离开家时,他紧紧握住老人家的手,久久地不愿意松开,老人似乎是稍无生息,无望、无助地看着他,两行混浊的泪水滴落在枕头上。袁长林离开爸爸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想再看看他时,只见老人脸上多皱的皮肤痛苦地痉挛着,他紧盯着自己的身影,只剩下灰烬的眼睛里又闪烁起希望的火星,寄托着对儿子的祝福和期望。面对着可能的生离死别,袁长林心痛欲裂,胆肝如焚。这次回部队之后,他不可能收到家中关于爸爸康复的信息,但是也不愿意收到家中只能是凶多吉少的电话。 袁长林还记得,自己当兵满三年时候的那次探家,当时爸爸的身体还很强壮,家里的房子旧貌换新颜,地里的庄稼年年大丰收,好日子似乎是才刚刚开始。离家归队的那一天,爸爸推着自行车在前边走,后衣架上捆着自己的提包,他和妈妈、妹妹跟在后边,刚下过小雨的土路上留下爸爸明显的足迹,那足迹,是写在大地上的诗行,那诗行,只有当儿子的才能看得懂。爸爸勤劳一生,使自己从小就能过上比同伴更好的生活,走在爸爸的自行车后边,他觉得自己比那些坐着老爸的奔驰、奥迪车,到超市购物、去公园游玩的孩子们,拥有更多的幸福感。 火车在一个车站停了下来,中途有不少的旅客下车,袁长林看看身前身后,没有见到再有站着的老人和小孩子了,才在旁边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他又拾起来断了的思绪。 去年,县医院的一张t片子像一团乌云,遮住了自己家里上空的这块蓝天。 接到妹妹电话的那一天,他伏在宿舍的床上,大哭了一场。 袁长林这一次回家来,除了给爸爸买了一口上等木料的棺材,剩下的一万八千块钱都交给了母亲,那是他当兵几年积攒下来的。他给妈妈留下了钱,也给妹妹留下了嘱咐。妹妹很懂事,一再表示,要听妈妈的话,照顾好爸爸,让他满怀忧虑的心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袁长林下了火车,刚刚走出出站口,就听见有人在喊“袁班长”,他看到部队机关农副业生产基地汽车班的司机小赵正在向自己招手。 “怎么这么早,我在电话里说不是不让你来接我吗!” “是基地李主任让我来接你的,我今天开的是后开门吉普车,明天是周一,他让我接你回去时再拐到早市买点蔬菜,下午再分好,明天送机关。”小赵从袁长林手中接过提包说。 袁长林知道,农副业生产基地每周一给机关领导家里送一次蔬菜,基地种植的蔬菜品种不全,还要从市场买一些搭配起来,装进印有生产基地名字的纸箱子再到机关去送。 朝霞红透半边天,老天又为大地分娩出一个朗朗白日来。 军用吉普车驶出了早市,载着袁长林,奔向位于北京市郊区的部队机关农副业生产基地。(。) 士官复员“二” 城市苏醒了,夜暗隐藏的秘密渐渐地被晨曦所揭穿。 崔玉屏上班的饭馆的老板,要求他雇用的姑娘们四点钟起床,四点半钟开始工作。这些当年在农村大部分只上过小学、读过初中的女孩子,在城市里重温了读过的课本里“半夜鸡叫”的故事,而且自己还扮演了其中的角色。她们被老板从被窝里喊起来,有的起了床还在继续着刚才的梦,直到水池子里的凉水撩到稚嫩的脸颊上,才会猛然回到现实中来。 越是没有机器的地方,越是能培养人的机械动作,崔玉屏和她的同伴们分别承担了择菜、掏米、洗碗等不同的工作,整天像机器人一样重复着简单而繁重的体力劳动。 干一天活之后躺倒在床上,姑娘们觉得身上的关节好像都错了位。一天的工作时间是多长?在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样的,机关里品茗抽烟,保持着正常的血液循环,不慌不忙处理公务的人,是八个小时。喜欢晚来早走、迟到早退的人,每天的工作时间更短。而崔玉屏她们每天要干十三四个小时的活,每月的报酬只有两千两百块钱。她们进城以后,了解了一些过去所不知道的情况,多长了一些见识,脑子里也多了一些疑团,原来总是说现在的分配原则是多劳多得,而实际上,在很多地方都是多“捞”多得,特别是那些当官和做生意的人。 当然,也有一些女孩子,在大城市的花花世界里花了眼,昏了头,自愿或不自愿地靠出卖贞操和色相赚了一些钱。 不知道是城市的空气污染了她们纯洁的心灵,还是她们头脑里罪恶的萌孽在城市的适宜温度里得以滋长。 姐妹们都睡熟了,崔玉屏拿出纸和笔,在卫生间的灯光下给家人写信,家乡的年轻人都用上了手机,老年人依然喜欢通过信纸了解在外子女的信息。 崔玉屏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首先描述了城里的生活,上班时大家一块干活,下了班到商场去玩,双休日又和同伴相约去公园,她希望信封里邮寄回去的是笑声,而不是眼泪和哀怨。然后,她又询问了家里的情况,从父母的身体、哥哥的对象到地里的庄稼,纸短情长,载不下她对家中的重重思念。 写完后又读了一遍,她觉得心里酸酸的。 姑娘们睡的床实际上是几块木板拼在一起搭成的铺,崔玉屏把伸到自己位置上的几条胳膊腿轻轻地移开,才勉强躺了下来。 崔玉屏躺在床铺上并没有很快入睡,她心里在想,自己来到北京城里快一年时间了,在浸透汗水的存折上,已经有了一万多块钱的积蓄。她不想和有些农村打工的姑娘一样,过两个月就把钱寄回家里一次,而是准备在适当的时候把钱带回家,集中使用。村里很多人家都是草房子换成了砖瓦房,自己家的几间破屋子还在迎着风雨熬年头,不盖好新房,哥哥连一个合适的对象都找不到。 她憧憬着未来的生活,在不知不觉中,走进已经在梦乡里等待她的伙伴中间去了。 双休日客人多,饭馆里也显得格外忙碌。崔玉屏和姑娘们把手脚都调节到最快的频率,个个都像是刚充满了电的机器人,额头的汗水都顾不得擦一把,有时候只能抬起胳膊用袖口匆忙地抹一下。 崔玉屏和其他姑娘一样干活,但是并不想和其他姑娘一样把自己变成只会赚钱的机器,她很有心计,平时对老板的经营之道,对厨师的烹饪手艺,都格外留意,尽管平时干活很累,她仍然要抽时间记笔记,用蝇头小字把又是数据又是体会的内容写满了两个小本子,她把饭馆既当成挣钱的地方,也当成学习的场所。 可能很多打工妹都有自己的一本心酸史,作家们可以把她们每个人的经历都写成一本书,而且出售时还要搭配一条毛巾,以便让读者们擦眼泪。 为了赚钱,她们付出了劳动,有的还要付出尊严甚至是贞操。不屑的目光、轻蔑的冷笑,对她们来讲,几乎和一日三餐一样平常。还有些别有用心的人,竟然把进城的农村女孩子当成了可以肆意采撷和蹂躏的闲花野草,让姑娘们伤心惨目,心有余悸。 崔玉屏并不想在这个饭馆里干太长的时间,她要推开更多的窗户来观察外面的世界,寻找适合自己发展的方向和空间。 过了中午的生意高峰,有短暂的休息时间,崔玉屏正坐在操作间的板凳上打盹,有个姑娘从外边走进来,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肩膀,悄声说:“外边有个当兵的找你!” 崔玉屏到了门外,看见一辆军车旁边站着一个穿军衣的小伙子。 “是你找我?”崔玉屏问他。 “对,我叫袁长林,在郊区的部队农副业生产基地开车,我老家是你大姨家那个村的,我刚刚探家回来不久,你家里让我给你捎点东西,我就利用出车的机会给你带过来了。” 崔玉屏见了同乡,脸上泛起了红晕,高兴地又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袁长林举了举手里的信封。 崔玉屏算不上漂亮,只能说是五官端正,进城将近一年的时间,她身上已经看不到初进城女孩子的羞涩和木讷,被太阳热吻过的黝黑皮肤也变得白皙起来。崔玉屏没有时间、也不习惯修饰自己,浑身上下透着成熟女孩子的自然美。有些城里的女孩子总是看不起乡下姑娘,觉得人家粗俗、难看,如果让她们到农村去干一年时间的农活,餐风饮露,日晒雨淋,恐怕早已是肤黑皮皱,惨不忍睹,还不一定有农村姑娘的模样好看呢! 袁长林从车上取下来一包东西递给崔玉屏,瞅着她的脸说:“我们好像见过面。” 崔玉屏脸庞红红地说:“我看你也有些面熟。” “噢,我想起来了,”袁长林说,“你在县三中上过学,我是五年前从那里高中毕业的。” 崔玉屏抱着袁长林捎来的东西,激动地在地上跳了两下,兴奋地说:“唉呀,真巧,我大前年从那里高中毕业,你应该是高我两届。” 两个人还在原地站着,说着,但是心理上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袁长林给崔玉屏留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他把车开出去好远,从倒车镜里看到崔玉屏的身影站在原地还没有移动。(。) “士官复员”(三) 部队全面停止生产经营之后,大型的农场和生产基地都移交给了地方,只有一些从事副食品生产的小单位还保留着。这些小单位多数都是投入多、产出少,并不赚钱,主要是为首长和机关提供服务。 袁长林所在的农副业生产基地,包括雇用的民工也才只有几十个人,汽车班一共只有八个人六台车。基地的二十多个战士中的十来个士官都比较年轻,但多数都有了女朋友,有两个还结了婚,结了婚的两个士官,一个人的爱人是县城的个体户,手里有点钱,不怕天河发大水,年年牛郎会织女;一个人的爱人是乡卫生院的护士,结婚快两年了,还没有爱情的结晶。袁长林这次回家,妈妈很着急,非要让他谈个对象再回部队。他对妈妈讲,自己这次回家主要是看望病重的爸爸,谈对象和结婚也像干农活一样,要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心急喝不了热稀饭。话虽然是这么说,袁长林自己也发愁,当个士官,兵不像兵,官不像官,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是比较难谈朋友的一个群体,人家条件差一点,你不想谈,人家的条件好一点,你想谈人家又不愿意。 崔玉屏给袁长林来过两次电话,一次是问他知道不知道她的姨夫现在身体怎么样,一次是问他大表哥的孩子上学了没有。袁长林听得出来,崔玉屏也是没话找话说,与她自己亲戚家有关的有些事情难道她还不清楚,两次电话不过是瞎子手中探路的竹杖,在摸索自己内心的感情历程。 袁长林现在是一级士官,明年应该转二级,他这次探家回来之后,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明年生产基地五个一级士官最多只有两个转二级的名额,他不想再和别人去挤调级的梯子,而是准备回到生养自己的农村去,利用农村的闲置耕地和廉价劳动力,搞蔬菜种植,同时也准备接替爸爸,撑起家里这片天。 他的这个想法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袁长林虽然是个司机,但是对蔬菜种植有着浓厚的兴趣,生产基地的菜园子尽管勤浇水、多施肥,仍然是土地不少、产菜不多,小伙子们不怕出力气,主要是技术不过硬,当了几年兵到基地刚通点种植的门道,又该复员了。基地旁边村子里有个邢大爷,是远近闻名的种菜能手,基地的领导有时候还请他过来给战士和雇用的民工们传传经。袁长林也经常到邢大爷那里去,跟他学习种菜的手艺,他前几天探亲回来,给邢大爷带了一兜松花蛋、两瓶家乡酒。邢大爷高兴得当时就开了一瓶酒,松花蛋没有舍得吃,就着一根生黄瓜干掉了小半瓶高度白酒,直喝得满脸通红,满嘴大话,他说他种的蔬菜在全乡都是最好的,很多人都到他这里取经,自己还受到过区委书记的接见,只差没有吹嘘他的茄子秧能结出西葫芦了。 “你这孩子行,聪明,肯吃------吃苦,你们基地的土地要是都种成菜,承包给咱俩,我让你用不了两------两年,就能不开公家的车,开------开自己的车,不住公家的房,住------住自己的房,不看人家的媳妇,看------看自己的------”邢大爷舌头发硬,结结巴巴地说。 袁长林当兵这几年已经掌握了一些种植蔬菜的技术,自己的家乡和生产基地的纬度几乎一样,四季的气候都差不多,学习的技术回家以后肯定有用,种菜肯定能高产。更重要的是,省里的一项重要工程就要在离本村只有几里路的地方开工建设,那将是一个很大的消费市场。 袁长林初见崔玉屏时,有些心动,后来与她在电话里交谈时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他主要是想,农村进城的女孩子一般都不想轻意再回农村去,即使在外边吃苦受累、忍辱负重,也要等到快与老家的对象结婚或者实在待不下去了再走,她们有经济上的考虑,也有面子上的顾虑。崔玉屏也是刚到北京来的时间不是太长,假如和她交了朋友,一个想走,一个要留,岂不又是一对矛盾。 崔玉屏又换了一个打工的地方,也是个餐馆,其实她是被现在干活的这个餐馆的老板挖过来的。 这个老板比较年轻,善于经营,收益不错,他说他很欣赏崔玉屏的稳重大方和有头脑,文化程度又比较高。崔玉屏来了之后,主要在餐厅接待和安排客人,老板承诺,如果她干得好,三个月以后提她当餐厅领班,还要加薪。 这个餐馆的条件不错,两个人一间小宿舍,干活也不像原来打工的地方那么累。 崔玉屏往生产基地给袁长林打了个电话,想把自己换了地方的消息告诉他,结果袁长林不在基地,别人说他出车去了。崔玉屏又给袁长林打手机,袁长林说他进城刚办完事,正准备往回走,不到十分钟就按照崔玉屏说的地址找过来了。 崔玉屏这段时间心里总是想着袁长林,反而使袁长林的影像在脑子里越来越模糊,这次和袁长林见了面,似乎是突然间觉得这个小伙子其实长得很帅,身材挺拔,眉清目秀,更主要的是身上有一种沉稳老练的气质,崔玉屏觉得自己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心脏。 两个人没有多少正经话说,不过是东拉西扯地聊家常。 袁长林说:“欢迎你有时间到我们基地去玩,置身于满坡的庄稼和蔬菜之间,你会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崔玉屏说:“打工的人哪有时间去玩,等嫂子来部队了以后我再去看她。” 袁长林羞愧得红了脸:“我没有结婚,你哪来的嫂子。” 崔玉屏高兴得红了脸:“那就等你的女朋友来了我再去。” “我的女朋友还在准岳父家养着呢,她长得什么样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袁长林说。 两个人的眼睛里都出现了异样的目光。 两条负荷着电压的导线接上了头,撞出了火星。 餐馆的大门开了,有人在喊崔玉屏。 两个人分手时已经是眼中含情,依依不舍。 餐馆的人开始干活,崔玉屏的手脚更利索了。 在返回生产基地的公路上,袁长林的汽车也比平时开得快了许多。(。) 士官复员(四) 生产基地的干部和士官平时其实并不干多少农活,他们主要是做一些组织和协调方面的工作,比如给机关送送菜,陪离退休的老首长钓钓鱼,休力劳动大多由义务兵和民工们去干。 生产基地的干部,能调到机关去的,就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岗位,在基地调不出去的,工作几年也就只能转业了,因为基地等级低,又不在编制,留不住人。战士则是两级分化,抓住了时间,利用生产单位管理较松这个特殊条件而注重学习的,有的考上了军校,成为军校学员,也就等于进了干部预备队。有的自学成才,成了种植、养植和农机修理等方面的技术能手;让时间从指头缝里漏走,安于现状,清闲度日的人,则是两手空空,无功而返,从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 袁长林由义务兵改为士官以后的这两年时间里,已经拿到了一个地方农业大学的函授大专文凭,也积累了一些蔬菜种植、汽车修理方面的经验。他也知道,要真正干成一番事业,只有这些还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投入到市场中去,看准方向,抓住商机,靠头脑苦想,用双手巧干,才能有所作为。机关的生产基地,可以说是产生平庸之才的温床,也是培养有用人才的摇篮,但是,摇篮里只能是人才的儿童时代,成熟和成功的人才是在风雨中才能成长起来的。 这是袁长林决心在完成了一级士官服役期满之后,复员回家的基本想法。 秋深露凉,微风习习,太阳羞答答地从东边天际的朝霞中探出半个脸来。 袁长林双休日从来不睡懒觉,他将半张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坐在基地篮球场旁边的一棵大树下边,在看一本有关大棚蔬菜种植的书。 他正看得入神,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是崔玉屏打来的。 崔玉屏给袁长林讲,她又在最近干活的这个饭馆辞了工作,原来介绍她来北京的那个同乡大姐回家结婚,她在北京举目无亲,已经无处可去,想先到袁长林他们的基地住几天。袁长林让她先在辞了职的饭馆旁边的商场门口等着,并说他过一个多小时就能赶到,两个人见了面以后再说。, 袁长林给基地值班的干部请了个假,开着借来的基地一个干部的私家车赶快往城里赶。 他在商场门口看到了已经等候多时的崔玉屏。 袁长林见到崔玉屏吃了一惊,她身边放着一个拉杆皮箱,右手上缠着一团白纱布,鬓发零乱,满面疲惫,那脸上分明还残留有忿懑的余波。 崔玉屏眼含泪水,简单地对袁长林讲,昨天夜里,老板趁着同室的女工去同乡的姐妹那里未回,伺机对她非礼,她给了老板两个耳光,工钱也没有要,一大早就跑了出来。 袁长林什么话也没有讲,铁青着脸,拎起她的拉杆箱,向她做了一个上车的手势。 崔玉屏畏缩在小车后排坐位的一角,像是一头受伤的羔羊,袁长林不时地回一下头,用爱怜的目光安慰着她。 小车像是一头发怒的野兽,飞快地向基地驶去,天地动容,草木含悲,连风都带着哭声。 京郊的秋野亲切地把他们搂进金色的怀抱。 崔玉屏望着车窗外熟悉的庄稼和陌生的田野,脑子里反复地闪现着昨天晚上那场恶梦的景象。 和崔玉屏住在一个宿舍的女工娟子是个弱小的女孩子,她个子不高,长得也不算漂亮,但是皮肤白嫩,娇小玲珑。她平时说话很少,脸上总是蒙着一层哀怨,有时候还一个人偷偷地流眼泪,像是一朵带雨的梨花。 崔玉屏曾经问过她两次,是不是家里有病人,或者是经济上有困难,她只摇头,不讲话。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有一个同在饭馆打工的女孩子告诉崔玉屏,娟子进城以后谈过两个男朋友,一个是她的同乡,小伙子出来打工比较早,在城里有一帮朋友,混的也不错,他与娟子热恋了一阵子,有了新欢就甩了她。还有一个是北京城里的无业青年,他几乎天天缠着娟子,经常一起出去吃,出去玩,后来听说是他家里的人不同意儿子找个农村出来的姑娘,他就和娟子断了来往。 崔玉屏对那个女孩子的话半信半疑,觉得娟子可能另有隐情,她知道,社会上有些人总是靠巧言骗取和疯狂掠夺弱势群体的利益来养肥自己。像娟子这样的打工妹,二十一岁的年纪也想涉足爱河,但是,她看不到风平浪静下涌动的暗流,这种暗流卷走了她一片真诚和少得可怜的积蓄,惟独把她留在了河岸上,让她整天对着无情的河水流泪水。 崔玉屏很同情娟子,时时关心她,经常开导她,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娟子撕开嘴上的封条,说出了让崔玉屏大吃一惊的话。 这个饭馆的老板在貌似热情的躯壳里,盛装着一腔冷血,她对屡遭挫折的娟子不仅没有同情心,反而向她伸出了罪恶的双手,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占有了她。 崔玉屏非常气愤,她劝娟子去告发他,自己也暗暗下了决心,准备找个新的地方尽快离开这里。 娟子的弱点是心肠太软,三句好话能让她忘掉一个陷害自己的人一生的罪过。她对崔玉屏说,老板欺负她两次,两次都认了错,一次说是喝多了酒失去控制,一次说是与老婆闹矛盾心里难受。娟子还说,老板要是以后不再找自己的麻烦也就算了。 崔玉屏很生气,不客气地对娟子说:“一个人活在世上要有骨气,不能总是软弱可欺。有什么可怕的?抬起头,你和别人一样高,低着头,你总比别人矮一节,一个没有脊梁骨的人,谁也无法让他直起腰来。” 娟子听了崔玉屏的话,低头藏颜,羞愧难当,但是,她还是不敢揭发自己的老板。 警惕是安全的朋友。崔玉屏一边防备着老板,一边加紧寻找能够使自己容身的其他地方。 老板的眼睛早就盯上了崔玉屏,她后来知道,这个伪君子是一个令人发指的色鬼,他脚上锃亮的皮鞋几乎在这个城市里许多个肮脏的场所都留下过罪恶的脚印。(。) 士官复员(五) 有些白天培养起来的毒菌,晚上能够得到快速繁殖,崔玉屏的预感得到印证,老板白天不怀好意的目光变成了晚间的卑劣行为。 崔玉屏在睡梦中感到有一双大手在自己身上游动,她猛地醒过来,“呼”在一下子跳下床,看到了旁边一个男人的身影,就毫不客气地朝他模糊的脸上左右开弓打了两个耳光。在突然扯亮的灯光里,崔玉屏看到了面前的老板。 娟子这时候不在对面的床上,她一夜都没有回来。 崔玉屏拿起床头的镜子,“叭”的一下在窗台上打碎,抓紧一块尖玻璃,高举着朝老板喊叫:“你要是再不滚出去,我就刺瞎你的眼睛!” 老板涎着脸,“嘿嘿”地笑着说:“玉屏,你不要误会,我是来看看------” “滚------”崔玉屏眼里在喷火。 老板看到崔玉屏握着碎玻璃的手在流血,红色的血液在顺着胳膊往下淌,也有些害怕,灰溜溜地走了。 崔玉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赶快逃了出来,惊魂未定地在一个昼夜营业的银行门口坐到天亮。 看到天色渐亮,马路上已经有人来车往,她才给袁长林打了一个电话。 崔玉屏畏缩在汽车后座上,心里在想,人们总是希望好心有好报,但命运之神有时也会搞错,将方便赐给坏人,把灾难留给好人。自己到这个饭馆以后,干活卖力,服务周到,帮老板多赚了不少的钱,他占有了自己的剩余劳动,还想占有自己的肉体,真是天理难容。他在天亮之后发现自己走掉,应该受到良心的谴责——如果他还有一点点良心的话。 汽车下了公路,驶上便道。 “基地快到了!”袁长林回头又看了崔玉屏一眼,轻声说。 车轮转动的气流搅得地上的落叶沙沙作响。 “被秋风掠走的,春风会送回来。”崔玉屏又在心里安慰自己。 袁长林对生产基地的领导说,他表妹刚从乡下来北京,想进城打工,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准备先在这里住上几天。 除了干部战士的家属从外地来队探亲,基地很少有女人过来。基地的小伙子听说袁长林的表妹来了,有时候会找机会与袁长林一起,到崔玉屏住的客房里去说笑、聊天,袁长林自己更是每天都要去问候几遍,所以,崔玉屏在基地的这几天时间里并没有感到寂寞,好像也暂时忘却了内心的伤痛。 生产基地的干部战士最近几天感觉到,食堂的饭菜比以前明显地好吃多了,他们后来才知道,崔玉屏没事了就去食堂帮厨,美味的饭菜都是出自她的手。这一天,基地主任把袁长林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对他讲:“大伙都反映你表妹的饭菜做得很好吃,你给她说说,别到城里打工了,就在我们这里做饭算了,工钱多一点少一点都没有关系,反正肉烂在锅里。” 袁长林心中窃喜,不过还是对主任说,要回去和表妹商量商量再做决定。 袁长林走后,基地主任对基地教导员说:“什么表妹呀,我看那个女孩子就是袁长林的女朋友,我是从他说话的口气和眼神中看出异常的。” 崔玉屏在生产基地留了下来,她是基地多年来雇用的第一个女工。 到北京一年多来,崔玉屏一直在生活的沙漠中艰难跋涉,这里是她遇到的第一块绿洲。 生产基地有敞开供应的新鲜空气,也有土地、有笑脸。 崔玉屏一个人独处时,总是想起过去,回忆有时候在心里可以搅起痛苦的波澜,有时候也可以荡起幸福的涟漪。心灵上的创伤已经逐步愈合,她珍惜这个环境,也珍惜这次机会,工作得很卖力气。 庄稼收割之后,大地袒露出宽广赤裸的胸怀,袁长林和崔玉屏确定了、也公开了他们的朋友关系。 这是第二年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 在基地的会议室里,举行了袁长林和崔玉屏的简朴婚礼。 崔玉屏到基地以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心情舒畅,衣食无忧,人也变得更漂亮了。她和袁长林有花前月下的漫步,但更多的是学习上的共勉,技艺上的切磋。两个人以前都学习了一些理论知识,基地成了他们实习的场所。崔玉屏的烹饪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还和袁长林一起学习了蔬菜的种植技术,邢大爷那里成了他们经常去的地方。 邢大爷有一次背着崔玉屏对袁长林说:“我记得我原来对你说过,你要是好好干,两年以后就能从看别人的媳妇到看自己的媳妇,你这个小伙子有志气,也有本事,结果不到一年就有了自己的媳妇。” 基地的小伙子们对袁长林羡慕的不得了,有一个士官也学着他的样子,找了家乡进城的打工妹做女朋友。 袁长林在确定了和崔玉屏的朋友关系之后,就对她讲了自己的想法:“我服役五年就可以离开部队,尽管还有一级士官转二级士官的可能,但是家里边爸爸去世以后,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好,我想回家寻找适合自己发展的项目,也便于照顾妈妈。你如果没有意见,到时候咱们一起复员回家,在生养我们的土地上再干一番事业。” 崔玉屏笑着对袁长林说:“什么时间回老家我都没有意见,我留恋家乡淳朴的民风,家里也有需要照顾的老人。不过,你是复员,我是回家,复员这个词不能一起用在咱俩身上。” “复员就是回覆到原来的地方,这个词咱们俩都可以用。”袁长林辩解说。 崔玉屏的笑声更响了,用手指着袁长林说:“你不仅把两个名词的意思解释错了,把两个不同的字也弄混了。” 袁长林抓住崔玉屏的手,拉到自己唇边吻着说:“管它对与错,我就是这样理解的。” 两个人合计着结婚以后回家种植大棚蔬菜,最担心的就是资金不足。经常到基地钓鱼的一个老首长知道袁长林的担忧以后,答应给目前正在袁长林他们家乡县政府财政局当副局长、也是他原来的公务员写封信,让他帮助袁长林解决这方面的困难。 城市的喧嚣渐渐地溶入越来越暗的夜色之中,但是火车站里依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袁长林办好了复员手续,基地也给崔玉屏结了账,该是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时候了。 站台上的铃声响了,袁长林和崔玉屏一起挥手向送行的人们告别,也向这座在他们心中植入思念和留恋种子的大都市告别。 列车启动了,前边要走的路还很长。 未来生活的道路会更长。 (本篇完)(。) 官与兵(上) 在这个部队领率机关的大院里,办公区和生活区一共工作和生活着近万人,家属、小孩和服务保障人员占了相当一部分,但主体还是军人,而且这里的军人不同于一般部队的军人,是官多兵少。 按理说,官和兵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兵的一部分,要走进官的队伍,官的大部分,也是从兵的队伍中走出来的。如果说二者之间有什么很大的区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当兵的都还没有当官的感受,当官的则有一部分人忘记了当兵的感受。 警卫战士对首长秘书说:“我听我 们班长的!” 常部长是这个机关大院里的最高首长,上将军衔,用老百姓的话说,那是“一把手”。 常部长到这个机关正式上班的第一天,身穿军衣,早早的就从临时居住的机关招待所带着随员往办公室里走,刚走到办公区大门口,被警卫连值勤的战士拦住了,他伸出一只手,对常部长说:“出入证!” 小伙子稚嫩的脸上呈现出将军在士兵面前才有的威严。机关干部、战士进入办公区,都是凭佩戴在胸前的出入证,部长和随员胸前都没有佩戴。 常部长止住脚步,楞了一下,身后的秘书连忙把昨天刚发的部长、警卫参谋和自己的出入证一起掏了出来。警卫战士把每个人的证件和面孔认真地对照了一下,敬了一个军礼,做了一个放行的手势。几个人往前走了没有几步,警卫战士在后边又是一声喊:“回来!” 常部长转过身来,不解、但是和气地问小战士:“还有什么事吗?” 警卫战士指了指常部长身上说:“请你把大衣穿好。” 常部长恍然大悟,赶快把披在身上的大衣穿好,系好扣子,这时候,秘书脸上露出了愠怒,刚想说什么,看到常部长瞪了自己一眼,就忍住了。常部长温和地对警卫战士说:“小同志做得对,我们是刚从外边调过来的,不懂得这里的规矩。” 常部长以后每次进入办公区,随行的秘书或者警卫参谋都会自觉地把出入证亮出来。 一个月以后的一天,部长依然穿着军衣上班,经过办公区门口时,又遇到上班第一天碰到的那个警卫战士在值勤,由于随员没有出示出入证,警卫战士伸出手,客气地说:“请首长示证。” 他已经认识了常部长。 秘书上前一步,也客气地对警卫战士说:“昨天部办公会议确定,以后将军穿军衣进入办公区时,可以不出示证件。” “对不起,我没有接到班长的通知,我听我们班长的。”值勤战士客气地对秘书说。 秘书有点忍不住,红了脸,对警卫战士说:“你太过分了!” 常部长制止住秘书,让他到招待所去取证件,自己和警卫参谋站在一边等着。 正要上班的几个机关干部看到了这个场面。 按照规定,机关干部持有效证件可以把有关人员带进办公区,几个干部要带常部长进去,常部长不同意,坚持在一旁站着,等待秘书从招待所取证件回来。 这个机关门卫制度的严格是有名的,以前经常出现机关干部和警卫战士发生争执的现象,新任部长来了之后不久,这种现象就逐渐没有了。 公务员对二级部长说:“其实我在 家也和您儿子一样娇气。” 这个大院的部长多,除了大部部长,还有二级部部长、三级部部长。有个新战士到了机关以后几个月时间了还不解地问班长:“团长大还是部长大?”班长说:“傻冒!别的地方的部长有多大我不清楚,这里的部长至少都是正师级。” 方部长是机关某二级部的部长,他看到部里的小战士和自己儿子的年龄差不多,对他们非常客气,有时候部里边分点东西或者换个纯净水什么的,有战士到家里来,他都要让战士在家里坐一会,递一支香烟、开一罐饮料,拉拉家常,问问情况。 一个周五的晚上,方部长从外边办完事回家,刚走到宿舍楼底下,看见公务班新来的战士小张扛着一桶纯净水正要往自己住的楼上送。 在市里上大学的儿子从学校回来,也刚好走到楼梯口。 儿子看到小张瘦小的肩膀上压着个大水桶,连忙把手提包递给爸爸,上前一步,就去接小张的水桶,小张不好意思给他,两个人争了起来。 儿子从小就很懂事,方部长对这一点深感欣慰。不过,他心里清楚,十七八岁的年纪,对城里的孩子来讲,在日常生活上,生命之树沐浴着父母的阳光雨露,才刚刚开始抽芽。而农村的孩子不一样,新枝嫩叶已经经历了很多场风雨。 “还是让小张扛吧,他习惯了,你没有扛过,不要闪了腰。”部长对儿子说。 到了家里,方部长让小张坐在沙发上,递给他一罐可口可乐,让他喝完了休息休息再走。小张尽管和班长一起来过部长家里一次,看到方部长这样客气,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以前在家里经常干活吗?”方部长笑着问他。 “不经常干。”小张拘谨地回答。 “家里来信了吗,今年收成怎么样?” “首长,我家住在城里。” “住在城里?”方部长拍了一下脑门说,“噢,对了,你上次来的时候说过,看我这记性,家里现在生活怎么样?” “还可以!” “你爸爸是干什么工作的?” “是------”小张犹豫了一下,看到方部长询问的目光,还是如实地回答,“我爸爸是省委常委、宣传部长。” “啊!”方部长怔住了。 “其实我在家也和您儿子一样的娇气,我爸爸让我当兵,就是想让我到部队锻炼锻炼。”小张诚恳地说。 小张走后,回到家里一直闷声不响的儿子对方部长说:“爸爸,我比小张长得壮实,这桶纯净水应该由我来扛,在父辈面前,我们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儿子!” 听了儿子的话,方部长好半天没有言语,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战士们面前,还有很多想得不到和做得不够的地方。(。) 官与兵(下) 司机对局长说:“我觉得还是老家好!” 别看小赵从汽车训练队学会开车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被调到了部队领导机关,但是,开车技术就已经是非常熟练了,要不然,刘局长也不会出门办公最喜欢用他的车。 刘局长喜欢坐小赵的车,还有一个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和小赵是老乡,亲不亲,家乡人,刘局长坐在小赵开着的汽车上,就比坐在其他司机开的汽车上说话多。 “老乡”这层关系像一把利刃,割破了局长和司机之间的传统之幕。小赵到了刘局长家里,看见有活就帮助干,赶上开饭也一块吃,比到其他领导家里随便多了。 “小赵这小伙子真不错,眼里有活,手脚勤快,如果能在部队转成士官,可以多干几年,以后咱们家里有什么事情,他也可以过来帮帮忙。”刘局长的爱人对刘局长说。 “多留几年应当是问题不大,小刘这个小伙子到机关以后表现一直很好,下半年我给军务部门的同志打个招呼,让他签个合同书就行了。”刘局长说,“不过,小刘从来没有给我讲过,他以后是不是想留在部队服役。” “农村的孩子到了部队,如果考不上学、提不了干,哪有不想转士官的,这个事情你先不要对小赵讲,给军务上说好了以后再告诉他,到时候给他一个惊喜。” 又过了几个月,刘局长没有忘记小刘转士官的事,给军务局局长打过招呼以后,在一个周末的晚上,把小赵叫到了自己家里。 小赵听了刘局长的话,并没有表现出刘局长预想的惊喜,他低头沉吟了一下说:“谢谢局长的关心,我想义务兵服役期满以后就回家,不准备再留在部队。” “为什么?”刘局长不解地问。 “你回家有什么出路呢!”刘局长的爱人不等小赵回答就着急地说,“老家来这边打工的女孩子不少,你转了士官,在这里谈个女朋友成个家,就在北京找个工作不好吗?” 小赵感激地看了看刘局长和他的爱人,缓缓地说:“我觉得还是老家好,并不怎么留恋大都市的生活。城里边人稠车多,楼高天小,由于空气污染,一年四季都会出现雾霾;农村天高地阔,空气新鲜,收获的季节连田里刮的风都是香的、甜的。城里人情淡薄,如果不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对门住了几年,都不知道邻居姓啥名谁、家里有几口人;在老家,乡亲们的关系一般处得都不错,一人有难,八方支援,一家杀猪,十户吃肉。城里人住房论平米,间少房窄,像我们这个机关大院,师职干部阳台上只能养几盆花,军职干部楼下边才有一小块地,可以种几畦菜;老家住房论间,房多院大,村前村后都有地,屋前屋后可种花,在农村生活心情舒畅。家里人打电话对我说,我们乡政府想找两个部队复员的司机给他们开汽车,他们也通过家人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如果到时候回去在乡里开车,既可以赚钱,也能够顾家。” 刘局长听了小赵的话,沉思了一下,觉得小伙子的话讲得有道理,故做认真地给他开玩笑说:“你把农村说得那么好,下次回去的时候,看看咱们家乡还缺不缺农民,我也转业回去种地得了。” 刘局长的话,把在一旁刘局长的爱人都说笑了。 小赵也笑了,笑得很开心。 通信员对参谋说:“原来当官也很难。” 小齐入伍前就爱看武打片,原来想着参军以后能在部队学个几招几式,没想到当了领导机关的通信员,天天取报纸送信件,乏味透了。机关警卫连连长经常带领战士们在大操场练习擒拿格斗,虽然有些人说那不过是花拳秀腿,武术上的价值超过了军事上的作用,但小齐还是羡慕的不得了。他觉得在收发室有劲使不上,有一次对别人说:“我真想和邹市明比试比试,大不了当个亚军。” 当了一年通信员,小齐又逐渐觉得,收收发发按说有时候也很有意思,可以碰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张参谋的爱人在国际旅行社工作,她每到国外的一个地方就给张参谋发一张明信片回来,明信片上边贴着漂亮的邮票,原来张参谋爱集邮,喜欢收集这些东西,所以,张参谋的爱人到了什么地方,他比张参谋都知道得还要早。安干事爱写文章,有汇款单寄过来,就说明他的文章被采用了,没有汇款单寄过来,就说明他的文章没有被采用,小齐能够在安干事收到不同的邮件时,欣赏到他的不同表情。 小齐很佩服袁秘书,发报纸送信件的时候,经常看到他爬在桌子上写东西,他给家里的汇款最多,收到的回信也多,小齐知道他的家乡比较贫穷,那里的老百姓一般都不使用手机。 这一天吃过早饭,小齐早早地给办公楼里的一个值班室送急件,看到袁秘书已经在办公室开始写东西了,送完了急件,他站在袁秘书办公室的门口顺便问了一句:“袁参谋这么早就上班了?” 袁秘书抬起头来看了看小齐,苦笑了一下说:“什么这么早就上班呀,我还没有下班。来!先进来坐一会,上午去取报纸的时候再帮我给家里汇些款。” 小齐和袁秘书已经比较熟悉了,就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来,他看到桌子上厚厚的一沓稿纸,就明白了,袁秘书一整夜都没有睡。 小齐不解地问:“你们的事情怎么都那么着急,非要晚上完成?” 袁秘书笑笑说:“如果能够‘完成’,这一晚上还不算白干,只怕是待一会首长看了又说不行,我今天还得重新写。我不像你的工作,只要每天的报纸不发错,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小齐感叹地说:“原来当官也这么难,我以为你们天天坐在这里很轻松呢!” “应该说是各有各的难处,什么工作干好了都不容易。”袁秘书收拾着桌子上的稿纸对小齐说,“干部和战士所处的地位不同,看问题的角度就不同,办事的方法也不同。比如有一句话叫做‘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就不能说成是‘不想当将军的秘书不是好秘书’。因为士兵想当将军,说明他有志气、有理想,秘书想当将军,有些人就可能说他是有野心、想升官。” 小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在部队领导机关里,干通信员的工作还是比较合适的。 (本篇完)(。) 大机关 小干部(一) 某部队大院机关门诊部的三层小楼掩映的法国梧桐的浓荫之中,在秋风中摇曳的枝叶,把自己的阴影隔着窗户玻璃投射到值班室的办公桌上,并不断地变幻着图形。双休日来看病的人不是很多,内科医生曾辛欣一个人在翻看着医学杂志。 “您好,曾医生!” 曾辛欣抬起头,看到杨峻山站在值班室门口,正笑迷迷地望着她。 杨峻山是去年刚调到机关来的年轻参谋,面孔狭窄,五官紧凑,高挑削瘦的身材不管穿什么衣服都像是一根竹杆支撑着的稻草人。 因为杨峻山经常到内科来看病,曾辛欣与他还比较熟悉。 “哪里不舒服?”她问杨峻山。 杨峻山在曾辛欣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阳光灿烂的脸上晴转多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表情痛苦地回答:“嗓子痛,可能是和我们局的王参谋一样,会阴发炎。” 曾辛欣“卟哧”一下笑了,红着脸说:“你胡说什么呀!” 杨峻山一本正经地说:“不骗你,这两天喉咙里喝水痛,咽唾沫也痛。” 曾辛欣让杨峻山张开嘴,用压舌板压住他的舌头朝喉咙里看了看,开了一张单子递给他说:“到治疗室去打青霉素。记住了,你患的是会厌炎。” 杨峻山接过单子,疑惑地说:“我得了会咽(厌)炎?不是那个什么------” “还是高参呢,连这个都不懂!” 杨峻山脸皮比窗纸还薄,自尊心却比泰山还重,最怕别人说他有什么事情不懂,面红耳赤地争辩说:“我没有学过医,当然不懂了。你们的门诊部的人都是学医的,有些人还不是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吗?听说门诊部前几天知识测验的时候,有个女卫生员把‘心脏在什么部位?’的问题,回答成了‘在肚子里’。” “她答的很对嘛,心脏就是在肚子里。”曾辛欣有意和杨峻山开玩笑。 “不对!”杨峻山拍拍腹部,又抬起一条腿说,“人有两个肚子,一个大肚子,一个腿肚子,谁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 “别贫嘴了,快去打针吧!” 隔壁传来杨峻山和女护士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曾辛欣没有心思再看书,眼睛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 五官科的杨医生前几天对她讲,机关有个单身参谋条件不错,很有才华,人品也好,如果曾辛欣有意,他可以从中牵线,当个介绍人。曾辛欣刚与原来的男朋友分手,正在失意的时候,就点了头。 曾辛欣心里在想,人们常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机关大了,也是什么人都有,杨峻山调到机关时间不久,就与门诊部的人,特别是与门诊部的未结婚的女孩子,熟悉得像是前一辈子就认识,平时眼睛毛倒睫、手上扎刺,都到这里来处理。而杨医生说的那个参谋,自己和他在一个大院里工作了好几年,竟然会对不上号。杨医生解释说,那个参谋不爱到门诊部看病,平时有个感冒发烧什么的,在抽屉里翻点什么药出来,随便吃下去,顶一顶就过去了。杨医生的话,使她对这个尚未对上号的参谋先有了几分好感。 初秋的炎热天气是盛夏的遗孀,它对正在加班的年轻参谋毫无怜惜之心,把火苗一样的热风煽进窗户和房门,使办公室午夜的气温仍然居高不下。 崔玉栋在微机上修改一份文字材料,满了烟灰缸,空了茶水杯,材料的最后一段才圈上句号。 崔玉栋没有开空调,出了一身汗,他心里似乎觉得舒服了一些,鼻子呼吸顺畅,脑袋也不怎么痛了。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下午收到的家信,认真地又看了一遍。信是还没有使用过手机的哥哥写来的,上边没有寒暄的语句,开门见山地讲了村里修路、建水坝让每家里兑多少钱,患过脑血栓的父亲该去医院输液了,又需要多少钱------整个一封信,像是一份申请经费的报告。 近几年,家里的生活每况愈下,老母亲住院、去世,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去年老父亲又一病不起,老人家身体尚好的时候,跟着村里的施工队,曾经天南海北地为别人修建了几十年房子,最后为自己的后代修建了一个债台。 崔玉栋生活上的开支已经压得很低,平时在食堂就餐,都是买最便宜的饭菜。节假日不轻易上街,也很少探亲访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大营门来电话”,接待客人时囊中羞涩的尴尬,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事情。所以,他很难遇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喜事,也不容易享受到“久别遇知已,相逢千杯少”的乐趣。 二十六岁的崔玉栋看到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同事,多数结了婚,有的还生了孩子,他既无羡慕之意,更无嫉妒之心。经济上捉襟见肘的状况,使他不敢轻易涉足爱河,对于这类事情,家里来信从来没有问过,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很遥远,婉拒了几个想要为他介绍女朋友的热心人。前几天,门诊部的杨医生又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一听杨医生介绍的是曾辛欣,还是有点心动。机关门诊部的工作人员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凭关系进来的,不是这个首长的子女,就是那个领导的亲戚,后台一个比一个硬。他们之中,真才实学的不乏其人,但图清闲、混日子的人也有不少,还有的人,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崔玉栋平时有病不愿意去门诊部,一方面是从小吃惯了苦,不娇气;另一方面也是不想为了取几个药片,去看别人的脸色。 崔玉栋虽然很少到门诊部去,也不认识曾辛欣这个人,但他不止一次地听别人议论过她,说不上有口皆碑,也算是好评如潮。找女朋友虽说不能像杨峻山讲的那样“广交慎选”“宁滥勿缺”,一概的拒之门外也会引起别人无端的猜测,他答应杨医生,在适当的时候先和曾辛欣见个面。 “怎么还不回去休息?”在值班室睡觉的赵参谋起来解手,见到崔玉栋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走过来,睡眼朦胧的问他。 崔玉栋连忙把家信收起来,站起身来说:“杨峻山让我帮他修改一份材料,已经改好了,正准备回去睡觉。” “这个杨峻山,有了难题自己不会动手,总是求别人帮忙,怪不得总是没有长进。” “他这几天喉咙发炎。” “你不是也正在感冒吗?” “我是小毛病!”(。) 大机关 小干部(二) 又是一个星期天,曾辛欣今天是在替别人值班。 门诊部里的几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医生,轮到自己值班的时候,家里有什么事情急着处理,都喜欢找曾辛欣帮助替班,她们知道曾辛欣是个热心肠,现在又没有谈男朋友。 双休日来看病的人依然很少,治疗室又传过来杨峻山和女孩子的说笑声,曾辛欣关上值班室的门,聚精会神地看起书来。 一声惊人的尖叫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曾辛欣放下书本,连忙跑出去。声音是从治疗室传出来的,她进去以后看见杨峻山爬在床上,用手捂着屁股,嘴里还在不停地呻吟着。 值班护士暂时不在,卫生员小齐手里举着注射器,不知所措的对曾辛欣说:“我和护士一样操作,没有做错什么------” 小齐就是杨峻山所说的那个把“心脏在什么部位?”的问题,回答成是“在肚子里”的女孩子。 看到是小齐刚才在给杨峻山打针,曾辛欣心里一惊。别人对小齐的评价是“年纪小,胆子大”。自从她来到门诊部以后,门诊部的领导就多了一项工作,就是经常因为她向患者赔礼道歉。 因为小齐是管理局赵局长的外甥女,原来在这里干得挺好的那个小姑娘就和小齐对调,成了服务中心的售货员。门诊部比服务中心每个人每个月可以多领几百块钱的奖金,一年下来相差就是几千块钱,赵局长的文化程度虽然不高,这个账还是算得过来的。 曾辛欣让杨峻山把手移开,看见他屁股上的针眼还在往外渗血。 曾辛欣用手指在杨峻山的屁股上按了按,发现小齐刚才把针头正好扎在了一个肌肉硬块上,她用嗔怪的口气批评小齐说:“护士不在,你不要随便给患者扎针。按照常规,扎针要避开以前打过针、药液还没有被吸收的位置。” 小齐还一肚子委曲:“是杨参谋同意了我才给他扎的。你们不是让我向护士学习吗,我就照着护士原来扎过的针眼扎下去了。” 曾辛欣又弯腰看了看杨峻山的屁股,嘿!同一个位置,护士扎一次,小齐扎一次,扎两次只有一个红点。曾辛欣没好气地对小齐说:“扎得真准!你有这两下子,真该到射击队去当运动员。” “当射击运动员也不能拿着我的屁股做靶子呀!”杨峻山爬在床上,哼哼唧唧地说。 杨峻山回到宿舍里,视膜网上还粘着曾辛欣的影子,自己屁股上似乎也还留有她手指触摸时的余温。扎过针的地方虽说还有点痛,但心里头甜滋滋的。他觉得曾辛欣最近对自己非常热情,今天在治疗室里说东问西的,与自己讲了不少的闲话。曾辛欣人长得虽说不怎么漂亮,但杨峻山喜欢脸上有酒窝的女孩子,不管那酒窝里盛的是五粮液或是二锅头。再说了,曾辛欣这个医生人品好,机关里上上下下反映都不错,门诊部门厅里的光荣榜上,还有她年终评比时受嘉奖的照片。自己以前结交的地方上的几个女孩子,没有一个人能够比得上她。 杨峻山想入非非了。 杨峻山的父亲原来是基建工程兵的一个连职干部,随部队集体转业到北京市以后,在一个建筑公司当技术员,对一个老兵来说,丰厚的收入对脱掉军装的失落感,起到了一定的补偿作用。杨峻山的母亲是到部队随军进城的农村妇女,她过习惯了贫苦的生活,并不知道怎样才能花掉男人带回家的大把钞票,只是用母爱的柔丝把自己的泪珠串起来,挂在体弱多病的儿子的脖子上,领着他经常出入于医院的大门。父亲凭着老关系,使杨峻山并不困难地在一个生活条件较好的部队当了兵、提了干。但是,杨峻山身上依赖家庭、缺少主见的毛病,并没有因为穿上军衣而很快消失,他似乎也在努力改变自己,比如谈女朋友的事情就不准备再让家里操心。不过,杨峻山觉得,现在地方上的一些女孩子真是让人琢磨不透、伺候不起。去年谈了一个网络公司的职员,她的身材好,脸蛋也长得漂亮,杨峻山和她一见面,就掉到她那一对深深的酒窝里,醉得不能自持。这姑娘会说,也会吃,小嘴巴像个食品加工厂,挎包里巧克力,果丹皮、开心果,天天不断。杨峻山和她在一起两个小时,那张嘴能够一百二十分钟不闲着。俩人谈了半年时间,杨峻山光是为她买零食就花了一两千块钱,可她连一句兜底的话都不说,杨峻山后来再知道,敢情人家只是想找个伙伴“逗你玩”。今年年初,杨峻山又谈了一个银行的营业员,姑娘丰满迷人,举止有度,她正在节食,在饭桌上看见肥肉和在动物园里看见毒蛇一样害怕,杨峻山和她相处了一段时间,在吃的上面倒是没有花什么钱。这个女孩子最大的爱好就是逛商场,看见卖衣服的柜台就走不动了,一套接一套地试着穿,一件接一件地挑着买。陪这种女人去商场,对大款来讲是一种消遣,对平民来讲是一种负担,对杨峻山来讲,简直是灾难。他并不是怕花钱,而是没有精力和耐心。几个月的时间,可怜杨峻山的两条瘦腿,差不多把全市各大商场服装部的面积大小都丈量了一遍。“我的妈呀,不要老婆也得要命!”被拖得精疲力竭的杨峻山不久前和她断了联系。 他把目光转向了机关的女军人。 崔玉栋下了班在宿舍里简单地洗了洗脸,梳理一下凌乱的头发,又换上一件自己认为还能够穿得出去的短袖衬衣,一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才急匆匆地往外走。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你是怎么搞的,这种事还能让我老催你吗?你把其他的事情放一放,今天晚上先与小曾见个面。”电话线的那一头传来杨医生责怪的声音。 崔玉栋在电话里向杨医生连连道歉,不停地说:“我现在就打电话约她,争取今天晚上就见,晚上就见!”(。) 大机关 小干部(三) 崔玉栋将与曾辛欣见面的地点约在了距离部队大院不远处的“友中情”咖啡屋。 一个温馨的名字,一个幽雅的场所,不过他要先到银行去一趟。 父亲又住院了,老人家看来已不久人世,每活一天都是医生创造的奇迹,他要先汇些钱回去。 崔玉栋的工作一直比较忙,他是部里有名的笔杆子,部首长的讲话稿一般都出自他的手,如果说首长的指示、要求,是讲话稿的原材料,那么他的脑袋和双手就是生产合格产品的加工厂。 家庭的负担和工作的压力像一盘磨的两个石片,碾碎了崔玉栋的许多兴趣和愿望,他平时就是食堂、宿舍、办公室三点一线,有时候赶在节假日出去一次,不是买药就是汇钱。 西山晚霞的红颜正在逐渐消退,微风为骄阳烧烤过的大地带来了一丝凉意。银行距离营区不远,崔玉栋穿过马路上不息的人流,很快就来到了银行。 银行也快到下班时间了,只有两个女工作人员在忙碌,她们俩一个胖得像麻袋,一个瘦得如麻杆,有一点相同之处,就是脸上的肌肉都没有受过微笑的训练。 崔玉栋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麻袋身材的工作人员才绷着脸给他办完了汇款手续。 他赶快朝“友中情”走去,远远的就看到杨医生在咖啡屋门口向这边张望着。 崔玉栋和曾辛欣一见面,四道目光就焊在了一起,两个人对视了一下,曾辛欣脸上泛起红晕,轻声对崔玉栋说:“原来是你,我们在大院里经常见面。” 崔玉栋先对自己晚到几分钟向杨医生表示了歉意,尔后笑着对曾辛欣说:“我也多次碰到过你,只是相见不相识。” 两个人都觉得相互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杨医生完成了引见任务,在咖啡屋门口没有进去坐一下就走了。 咖啡喝的时候可能有点苦,但是崔玉栋首先闻到了它散发出来的芳香。 一个营职单元的南北两间房子,分别是崔玉栋和杨峻山的宿舍,另外一间稍小一点的房间里住着本局的一个司机。 三个人的房间各有特点,崔玉栋的房间像个书店,只是书籍没有售货员摆得整齐;杨峻山的房间像个副食品小卖部,当然品种没有人家的齐全;司机是个足球迷,墙上贴满了国内外足球明星的照片,球场上龙争虎斗的健将们,在这间小屋里摆着各种姿势和平共处。三个人白天各忙各的事,晚上回到各自的房间,才能分别让脑袋、肠胃和眼睛得到某种满足。 崔玉栋从办公室里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他看到杨峻山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就敲敲门走了进去。 “今天喉咙还痛吗?” 杨峻山是个多情的年轻人,女人身上迸发出来的一个感情的火星,就有可能在他心中燃起熊熊烈火。他上午从门诊部回来,一个白天都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之中。他觉得现实生活是乏味的,所以尽情享受由想象带来的欢乐,他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丰富的想象力可以随时提供离奇的情节供他挥霍。 他看到崔玉栋进入自己屋子里,从床上坐起来,脸上堆着笑容回答:“好多了!” 在咖啡屋,曾辛欣向崔玉栋提到过杨峻山,说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崔玉栋对曾辛欣认识杨峻山,似乎并不感到奇怪,侧着头问她:“你说说他什么地方有意思?”曾辛欣谨慎地说:“他很单纯,也很可爱,当然有时候也很可笑,门诊部有些人并不欣赏他,但是喜欢他,觉得他好玩。有的机关干部反映门诊部的医务人员说话口气生硬,态度不好,其实一些机关干部到了门诊部的口气也很大,颐指气使,要求过高,医务人员很反感。杨峻山其实没有什么大毛病,每次到了门诊部以后都是嘻嘻哈哈地有说有笑,大家都觉得与他在一起很轻松,这也是一种气氛调节。”崔玉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里在想,有人说杨峻山娇气,有点小病就往门诊部里跑,原来他还能起到一种别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崔玉栋在杨峻山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并不知道杨峻山心里在想什么,只是觉得他今天的情绪非常好,说了几句让他多喝水、注意休息之类的话,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这一天,杨峻山和崔玉栋都觉得不平凡,前者度过了兴奋的一晚,后者捱过了失眠的一夜。 崔玉栋吃过早饭刚在办公室里坐下来,杨医生就打来电话说:“我听小曾说你们昨天谈了不短的时间,她对你的印象还不错,你如果认为有必要进一步了解,就主动约她,这件事情我就管到这里了,祝你们今后一切顺利。” 崔玉栋对杨医生说,他对曾辛欣的印象也不错,一定会约她再见面的,并向杨医生道了谢。 在一个星期六的晚饭后,崔玉栋和曾辛欣再次见面,地点是市区边缘的一个街心公园。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周围已有几对青年男女在徐徐的秋风中漫步,崔玉栋发现曾辛欣似乎有些憔悴。 “你这几天不舒服?” 曾辛欣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腮上两个曾使杨峻山陶醉、被有些人称为“笑靥”的酒窝里,溢出了哀怨。 “对不起,如果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就不会几次打电话约你出来,不过,我们的事情才刚刚开始------”崔玉栋故作轻松地对曾辛欣说,他把这句话作为瞎子手中的竹杖,探测通往她心灵的幽径。 曾辛欣连忙摆摆手说:“你误会了。” 崔玉栋看着曾辛欣,等待她的解释。 “我很高兴认识你,也想发展我们的关系。在我们见面的第三天,管理局的赵局长,也就是卫生员小齐的舅舅,给我讲了一件事。”曾辛欣看了一眼崔玉栋,不安地接着说:“他要把我介绍给杨峻山。” “你不会说已经有男朋友了吗!”崔玉栋沉吟了一下,心绪不平地说。 “我说了,不过,他分管门诊部,对我们那里的事情很清楚,他知道我有男朋友也是刚谈不久的,劝我------重新考虑。” “真是岂有此理!”崔玉栋变了脸色,气得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 “你知道杨峻山是怎么调到机关来的吗?是赵局长做的工作,”曾辛欣平静地说。“我还知道赵局长的哥哥和杨峻山的爸爸是老战友,关系一直不错,不过那一天他没有、也不可能在我面前说破这层关系,而是说杨峻山的爸爸在市里主管基本建设工作,咱们机关选中的一块经济适用住房建设用地,只有他签了字才能购买过来,赵局长让我多为集体着想。他还说,杨峻山调机关里来的时间不长,进步很快,前几天写的一份材料还受到你们部首长的夸奖。” 崔玉栋张了张嘴,没有讲出话来,他真想对曾辛欣说“那篇文章是我帮助他修改的”。 曾辛欣无奈地说:“我想要求调到咱们荣获附近的部队医院去,那个医院的院长是我在军医大学学习时的系主任,他对我还比较了解。” 崔玉栋对她的想法表示支持:“这条路可行,在医院里工作虽然累一点,但是可以积累临床经验。”(。) 大机关 小干部(四) 夜幕四合,天色已晚,暮霭拉大了人们与物体之间的距离,也缩小了恋人们之间的距离。崔玉栋和曾辛欣还不习惯置身于一对对相拥的男女之间,他们顺着通往市中心的林往回走。一阵凉风吹过,天空落下雨点来,突变的天气让那些谈情说爱的年青人都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雨考验。细心的崔玉栋昨天晚上看到了电视里播放的天气预报,赶快从包里掏出折叠雨伞来。 在同一个雨伞下,两个年轻人的身体贴近了,心也贴得更近了。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 曾辛欣在门诊部内科诊室刚给一个患者看完了病,听见门口外边又有脚步声响,她一抬头,刚好和正要推门进来的杨峻山打了个照面。杨峻山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似乎是想把双脚再退回去,可能是又觉得不妥,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原本蜡黄的脸上浮起了一层绯红色。 诊室里另外一男一女两个医生都在忙着接待患者,杨峻山只好在曾辛欣面前的空位置上满脸不自然地坐了下来。 “又是哪里不好?” 曾辛欣的声调好像很平静,坐得离她很近的杨峻山发现,她似乎是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嘴角的肌肉在轻微地抽动。 “我最近休息不好,总是感到头晕。”杨峻山有气无力地低声说。 曾辛欣为杨峻山量了量血压,测了测体温,又用听诊器在他的胸前背后认真地听了一遍。 “参谋同志,对于你的身体状况,除了规律生活、加强锻炼的忠告以外,我没有别的办法。”曾辛欣的态度依然是不卑不亢。 “我记得你劝过我的话”,杨峻山听了曾辛欣的话,脸上刚退去的颜色又泛了上来,“多运动,少零食,勤活动,不过------” “不过什么?” 杨峻山看见旁边的人都在各忙各的事,声音低沉地说:“我在工作中出了点小事故,已经被组织确定调走,要去的那个地方生活条件比较差,我最近总是觉得身上不太舒服,想利用去报到前的几天时间里做做透视,查查肝功,请您给我开几张单子吧!” “前几天有位首长在机关干部大会上说,一个参谋在值班时误了大事,那个参谋就是你?”曾辛欣吃惊地问杨峻山。 杨峻山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说:“对,是我,崔参谋可能还没有来得及对你讲。” 恻隐之心一下子消除了曾辛欣对杨峻山的所有成见,她很快开了几张单子递给他,吩咐说:“你分别把这几个项目查一查,结果出来了以后再拿给我看。” 杨峻山接过单子,红着脸,看到旁边的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和曾辛欣,才压低了声调说:“我已经知道了你和崔参谋在谈朋友的事,崔参谋是一个很好的同志,我希望你们成功,也祝愿你们幸福。” 曾辛欣感激地朝杨峻山点点头,动情地说:“谢谢杨参谋,你走了,我们会想念你的。” 杨峻山的检查都做完了,并没有什么大毛病。 曾辛欣把杨峻山送出内科诊室门外,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崔玉栋用了半个下午的时间帮助杨峻山收拾东西,累得满头大汗,荡了一身灰尘。 几个纸箱子里,是杨峻山晚上要送到家里去的东西。两个皮箱里装着的物品,是他准备带到新单位去的。 杨峻山要把剩下的一些日常用的东西留给崔玉栋,崔玉栋把它们归拢在一个编织袋里,坚持让杨峻山带走,说是免得他到了新的地方再四处去买。 环视空荡荡的宿舍,杨峻山有些伤感,他让崔玉栋在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坐在光床扳上,用悲戚的声调说:“我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刚到机关时也想干出个人样来,现在才知道自己基础太差,工作没有做多少,乱子添了很多。这次值班的时候误事,连累得部长和局长都受了批评,真是不应该。” 崔玉栋安慰他说:“你不要再自责了,到机关一年多来,你还是有进步的,接受教训,总结经验,争取在新单位把以后的工作做好。” “不管到了哪里也就这样了,”杨峻山叹了一口气说,“我这个包里能挤出来多少脓水你还不清楚吗,混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家庭溺爱和自己放纵的结果,我爸爸不该找关系把我调到机关来,长了一副驴脸还想混吃马料?如果是在基层,平平淡淡,马马虎虎,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故。” “与其后悔过去,不如奋斗将来,吃一堑长一智,对一个人来讲,教训和经验同样都是财富,相信你在新的单位会有更大的长进。”崔玉栋还在耐心地开导他。 看到崔玉栋诚恳的态度,杨峻山心里有几分感激,也有几分愧疚。崔玉栋曾经婉转的劝说过他,靠自己的脑袋想事,用自己的双腿走路。他当时还以为是崔玉栋在嫉妒他,吃不到葡萄说酸牙。 杨峻山从提包里拿出一封信,对崔玉栋说:“赵局长上午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给了我这封信,说是他和我要去的那个部队的政委很熟悉,让那个政委以后适当地关照我一下,我不想用这根拐棍了。” 当着崔玉栋的面,杨峻山把局长给他写的那封信撕成了条条,扔进废纸篓里。 听见外边的敲门声,崔玉栋知道是曾辛欣来了,连忙起身开门。 同时面对崔玉栋和曾辛欣,杨峻山有点难为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曾辛欣没有理会崔玉栋,直接递给杨峻山一包东西,关切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身体一向不是太好,不过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你不用过多担心,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常用的药品,基层的生活条件可能会比机关差一些,你以后还需要什么东西,打个电话来,我让别人给你捎去。” 杨峻山接过东西,眼圈一红,竟掉下两滴泪水来。 如果有一种仪器能进行特殊化验,那泪水里一定有很复杂的感情成分。 (本篇完)(。) 都市军营(一) 石堰每天上午一般提前二十分钟至半个小时上班,早早地吃过早饭就把办公室的卫生打扫好,有时间了再匆匆地浏览一下前一天的报纸。他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车水马龙的西长安街延长线,不过他很少有时间欣赏窗外的景色,只有当警车和消防车响着尖利的声音经过时,才会偶尔向外边瞟上一眼。 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背景,也没有能够引以为豪的关系,石堰能够从基层部队被借调到北京的领导机关帮助工作,纯粹属于偶然。两个月前,综合局的杨局长到石堰所在的部队调研,在一个座谈会上被石堰的发言所吸引,当他听说石堰在军校时是优秀学员,在部队工作期间又年年立功受奖,还发表过许多理论上很有见地的学术文章时,就打定了调他到机关工作的主意。 准备调到机关的干部都要经过半年时间的试用期,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只能算是借调。这段时间是机关对拟调干部的考察,也是拟调干部本人在机关里才能的展现。 在这间办公室里办公的人员,除了石堰以外,还有老参谋刘长洪,以及和石堰年龄大小差不多的年轻参谋李峡。 刘长洪是这个三人小组的组长,主要负责协调部队战备工程建设方面的业务。 刘长洪已经在机关里工作了二十几年,现在是副师职,大校军衔,算是个“元老”级的参谋。机关里的“组”,是各局室领导根据人员和业务情况随意组合的,组长也是由局领导根据参谋的资历和工作能力指定的,不算是一级行政职务,当然也没有正式的任命。 石堰对刘长洪很尊重,因为他不仅军龄长、年纪大,而且对参谋业务也非常熟悉。“论年龄你是我的兄长,论职务你是我的首长,论工作经验你是我的师长。”刘长洪听了石堰的“三长”论以后,心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子。 李峡一般比石堰晚一会来到办公室,小伙子给人的印象是精力过剩,营养不足,黑瘦的脸上一双眸子总是那么有神。他最不喜欢干的事情就是搞卫生,刘长洪对他讲:“我建议你以后找个做环卫工作的女朋友,如果你的女朋友也像你一样拉拉遢遢的,我担心你婚后的小家庭会被垃圾掩埋起来。”李峡在工作上对刘长洪唯命是从,生活上可是不愿意听他的说教,他已经谈了三四个女朋友,没有一个人的职业与“卫生”两个字能够粘上边。 刘长洪经常是上班前几分钟才到办公室,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婆,上班前的准备工作一般都是由年轻参谋去做。 “昨天晚上我见的这个女孩子比较理想。”只要三个人一到齐,李峡的新闻发布会就开始了,今天的内容是对新交女朋友的评价,“她的皮肤白嫩不说,长相也漂亮。” 刘长洪知道,李峡找女朋友的首要条件就是皮肤要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白遮百丑,一黑盖百优,爹妈给自己的这个模样是没有法子再改变了,下一代要“改良品种”。有一次,他给李峡开玩笑说:“你像个非洲友人,能找个白皮肤的女朋友,不是奇妙的搭配,就是怪异的组合,两个人在一起反差是不是太大了。” “组‘首长’不能那样讲,”李峡对刘长洪说,“那个女孩子讲了,白面书生的‘白面’不能蒸馒头,奶油小生的‘奶油’不能当点心,跟黑黑瘦瘦的人一起过日子放心,你听听人家这豪言壮语、肺腑之言,能把人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块流。” “我再奉劝你一句,谈朋友当然是要看她的外表靓不靓,更重要的是要看她的心灵美不美。” “应该说首先看外表靓不靓,然后再看心灵美不美,由表及里嘛。” “由表及里是可以的,不过不要由此及彼,过几天又换一个人。” 石堰喜欢看着刘长洪和李峡开玩笑,这种气氛反映了同志间的融洽关系,他自己一般不搭话,更多的是在一旁陪着他们笑。 上班的前奏曲演完了,几个人像是上满了发条的钟表,开始了紧张的工作运转。 石堰还只能算是机关里的“见习参谋”,平时主要是向老参谋学习处理问题的方法和了解机关的工作程序,给他们当当下手。 组里边上呈的文字材料都要先由刘长洪把关,刘长洪正在看着李峡起草的一个情况报告,渐渐地蹙紧了眉头。 “李峡,”刘长洪脸上一扫刚才与李峡说笑时的轻松表情,阴沉着面孔说:“以后材料写好以后校对的时候过细一点,的、地、得用错了关系不是太大,关键的字不能出错,上一次你把‘致病’打成了‘治病’,这一次又把‘设有’打成了‘没有’,意思完全相反嘛!” 李峡脑瓜灵活,思路敏捷,材料出手快。但是,毛毛糙糙的缺点总是改不了,他红着脸看了看刘长洪,只点头,没说话。 “把错的地方改过来,重新打一遍再给我看。”刘长洪毫不客气地把手中的材料给李峡扔了过去。 刘长洪在工作上的认真态度,不仅表现在对文字的推敲或者说雕琢上,也反映在他在一些事情的协调上,特别是领导们交待的事情,他总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办理得游刃有余,恰到好处。“在机关里当参谋,最重要的是领会首长意图,首长的意图有时候并不直接给你讲,要靠你去猜、去想。”刘长洪说的这些话,石堰当作是老参谋的经验之谈。 机关里最每年都要进行新参谋培训,而每次培训,首长们都会让刘长洪去讲一课“怎样当好参谋”。 在石堰的心目中,刘长洪是完美参谋的化身。 办公楼里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在加班,年轻的参谋居多,年轻参谋有做好工作的欲望,也有表现自己的考虑。 石堰在办公室里加班,主要是看看组里以前承办的文件和汇总的资料,以促使自己尽快地进入情况。 李峡这一段时间的晚上比蝙蝠还忙,但是没有到办公室里来,他与刚交的这个女朋友频频约会,谈得正热乎。前一段时间刘长洪让他抓紧拟订今年的业务经费分配计划,加班比较多,李峡说“要把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刘长洪除非有重要的事情,晚上一般不到办公室来,石堰已碰见过两次,刘长洪下午下了班,回家脱了军衣,换上便装,矮矮胖胖的身体打扮得像个绅士,急匆匆地朝外走,一步三摇,像是被人追急的鸭子,虽无优雅可言,但是速度并不慢。说不准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总有一台小汽车在等着他。 石堰在翻看组里的历史资料时,发现有些业务经费并不像自己原来在基层时想象的那样,制订了分配计划以后,大部分下拨给部队,而是留有很大的一块机动,这些机动经费的使用又很不平衡。机关里有些事情真叫人弄不明白,前天发生的一件事,也在石堰心中留下了疑问。(。) 都市军营 (二) 有一天下午刚上班,杨局长让刘长洪到他的办公室去一下,刘长洪看到李峡还没有到办公室来,就对石堰说:“一会儿有一个朋友来找我,你先接待一下,我可能一会儿就会从局长那里回来。” 石堰知道外边经常有人找刘长洪办事,就说:“没问题,你放心去吧。” 过了一会,门卫打来电话:“有一位地方的同志找刘长洪参谋,说是提前有预约。” “你让他办完登记手续直接到办公室来,一号楼306房间。”石堰对门卫说。 石堰听到门口的脚步声,刚刚站起身来,一个身材不高、略显驼背的人就走了进来,他灰黄色的脸上高低不平,坑坑洼洼里都填满了笑意。来人看到石堰,急步上前,用双手紧紧握住石堰的右手,使劲地摇晃着说:“刘参谋您好,您好啊!” 石堰愕然地说:“我是刘参谋------” 来人说:“我一看就知道您是刘参谋,福人福相,大名远扬,我们在电话里------” 石堰知道他认错了人,笑着说:“我是刘参谋的同事。” “啊,啊!”来人似乎没有怎么难为情,用手拍拍脑门笑着说:“我说这声音听着怎么觉得有点不对头,您贵姓?” “免贵姓石。” “噢,是石参谋,我姓李。”来人说着,弯弯腰——对于一个驼背的人来说,这一点很容易做到,他用双手递给石堰一张名片,也给了刚进屋门的李峡一张名片。 石堰看了看名片说:“李经理先坐一会,刘参谋去了局长办公室,可能很快就会回来。” 刘长洪急匆匆地从杨局长那里回来,他一进屋,石堰就对李经理说:“这才是你要见的刘参谋。” 李经理见了刘长洪,自然又少不了一番客气,一颗脑袋点得像是饿了三天的老母鸡看见了满地的大米。 刘长洪把李经理带到局里的会客室去了。 石堰对李峡说:“刘参谋的这个朋友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世上长得差不多的人有的是。”李峡漫不经心地说,“最近几天他几次往办公室给刘参谋打电话,好像是要求和刘参谋见个面,刘参谋给我说他是个“企业家”,我却看他贼眉鼠眼的不像是个好人。现在的怪事特别多,在我们部队,南征北战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也不敢说是军事家,可是你看看地方上,能够租个比棺材的空间大不了多少的房子,雇上一两个人,用手工作业工具敲打出来几样东西的小业主,就敢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企业家。” 李峡拟制的业务经费分配计划草稿已经出来了,他让石堰先帮助校一校,看看文字上有没有什么差错。石堰看完以后,悄悄地问李峡:“每年的业务经费都要预留很大一块的机动吗?” 李峡觉得石堰少见多怪,很自然地说:“每年的经费如果一次性分完,机关里就不需要这么多人了。留有一定数量的机动经费,主要用于有些物资的统筹统供,也要用于一些特殊情况的处理。” 物资的统筹统供石堰很清楚,机关每年除了给基层分配经费,也供应部分集中购买的实物。这“特殊情况的处理”,可是个谁也算不清楚的未知数。他问李峡:“这一类的事情机关是怎么把握的?” “有原则按原则,没原则凭关系,没关系靠感情。”李峡用老参谋教导新参谋的口吻说。看到石堰迷惑不解的样子,李峡又笑着说:“形象一点讲,机动费是平衡部队不同需要的法码,也是供应首长施舍的粥,留给爱哭孩子的奶。至于这类事情怎么把握,用现在时髦的话来讲,有一定的游戏规则,但规则都是人制订的,所以人也能够很好地把握它,这里边的奥秘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石堰也笑了:“瞧你平时粗粗拉拉的样子,有时候对有些事情看的还挺透。不过,你并没有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我能回答你的只能这么多。” 石堰知道自己和李峡相处的时间较短,还没有完全取得他的信任,不好意思再向他问其他的话,就换了个话题说:“咱们组长好像很有人缘,朋友也多,我看他经常出去聚会。” “是呀,他经常为这种事情苦恼。” “苦恼?” “对,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伤人,因为在机关里管钱管物,基层部队的人找他反映问题,地方上的人找他揽包项目,再加上首长交待的一些事情,让他应接不暇。他虽然也是个参谋,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但是基础工作总是从参谋这里开始的,有些事情领导管下了那么细,他的建议很关键,所以很多人有求于他。出去吃喝一次两次是享受,多了就是负担,他现在患有高血压、脂肪肝等多种疾病,但有些应酬还不得不参加。” 石堰表示理解地点点头,又问李峡:“你在机关的时间也不短了,应该说也有不少朋友,我怎么没有见你参加过这方面的应酬?” “参加过。”李峡说,“两年前,地方一个公司承担了我们部队部分工程安全设施的改造项目,当然,把项目承包给这个公司也是上边讲了话的。有一天晚上,这个公司的老板请我和刘参谋以及其他几个人出去吃饭,结果饭还没有吃完就开始了‘文艺演出’,演出的具体内容我就不细说了,如果把眼睛里看到的东西投放到屏幕上,可能就会被认定为‘把耳朵里听到的东西记下来,大概就是一部禁书,我和刘参谋没有看完就退场了。回到机关以后,我吓得一夜没有睡好觉。刘参谋第二天对我讲,你不要怕成那个样子,我们开始并不知情,这事与你没关系,我去找杨局长把情况说清楚。在此之后,他根据我的要求,一般的应酬不再叫我参加。” 石堰不解地笑了笑说:“照你这么说,刘参谋出去吃喝简直可以和战场上堵枪眼、炸碉堡相提并论了。” 李峡笑着肯定地点了点头。(。) 都市军营(三) 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石堰每个星期都会往老家打两次电话,一次是打给在县教育局工作的女朋友,一次是打给在也住在县城里已经退了休的父亲。 听到石堰被借到总部机关并有可能调到北京工作的消息以后,石堰的女朋友很高兴,石堰下一步工作的地点,很有可能就是她以后随军要去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大城市许多方面的条件毕竟都要比县城要好一些。石堰的父亲对儿子在基层或在机关工作好像没有什么倾向性的意见,只是说“各有利弊”。石堰知道,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中期,老头子在一个部队的领导机关工作过几年,也是当参谋,机关原来不明职务的干部,后来确定职务等级时,他被定为副营。对于爱人是农村户口的干部来讲,副营是个很重要的台阶,副营职干部的家属可以随军。但是,就在石堰的父亲正准备办理家属随军手续的时候,却受了个降职处分,作为正连职干部转业回原籍县城工作,在县棉麻公司里当了个普通的办事员。对于受处分这件事的细节,父亲一直讳莫如深,石堰只知道是因为工作失误。 子继父业应该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父亲的暧昧态度,只能使石堰认为他对机关的工作还心有余悸,属于受处分以后的“后遗症”。 根据报批的计划,今年的部分业务经费安排了一些工程安全设备的订货,主要包括重要设施的防护门、通风门和各种锁具,刘长洪告诉石堰,一部分产品的供货方就是李经理他们那个公司。 石堰看到计划中的产品价格时,吃了一惊。他在基层部队工作时,利用机关下拨给基层的自购经费,每年也参与购买安全设备方面的业务工作,对市场上的行情还是比较清楚的。 “机关里订购的安全产品的价格和我们基层部队相比,大约高出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石堰在办公室里只有他和刘长洪两个人时,提醒组长。 刘长洪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沉思了一下,缓缓地说:“我知道机关订的货价格可能会比其他地方略高一些,但是,有些东西的可比性不强,主要是产品的品牌不同。” “对,是品牌不同,但是,只有坚固适用产品的价格才有理由订得高一些。”耿直倔强的基因在石堰身上发挥着作用,刘长洪觉得他是固执己见。 “你具体一点讲。”刘长洪歪着脑袋,不屑地对石堰说。 “据我所知,李经理经销的西欧产的防盗锁具在国际上信誉不错,但是在我们这里并不是太适用,国内生产的800块钱一副的防盗锁具,比他们1200块钱一副的使用起来还方便,防盗效果也许是更好一些,因为使用国内的产品能够‘可脚做鞋’,使用外国的产品有时候则要‘削足适履’;目前市场上有多种经过国家职能部门鉴定合格的安全通风门,最贵的不过800块钱一个平方米,而我们计划购买的是980块钱一个平方米,这个价格显然偏高。”石堰态度恳切,说的话也有根据。 刘长洪听了石堰的话,面孔有些涨红,点了点头,叹口气说:“机关管的业务面宽,有些情况不可能了解得那么细,你提供的情况很有价值,我们现在只是有个计划,与李经理的合同还没有签字,价格高了还可以再压一压。不过,还有一个情况我也要给你讲一下,李经理是林部长那里介绍过来的人,秘书亲自给我打的电话,我们原则上按市场规律办,有些关系能照顾的还是要适当照顾一下。” 听了刘长洪的话,石堰对他的良好印象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折扣。 这几天办公室的气氛有些沉闷,李峡和女朋友已经度过了感情上的盛夏,开始逐步转凉,虽然还不算是多事之秋,但也没有新鲜的内容可以发布。刘长洪带着李峡和石堰加班加点,给杨局长准备向林部长汇报的材料。 石堰和李峡合住一个营职单元宿舍,每个人一间屋,厨房厕所共用。原来李峡一个人在这里住的时候,不开伙,不做饭,早上一桶八宝粥,晚上一包方便面,屋子里东西扔得乱七八糟,人进去了都没有一个下脚的地方,石堰住进来之后,费了几天的功夫才将几个房间收拾干净。 石堰星期六在办公室里加了一天的班,吃过晚饭以后刚回到宿舍,就接到李经理打来的电话。 “石参谋,李参谋今天有事又出去了,你一个人如果没什么事情,咱们也到外边玩玩,放松放松好不好?” 石堰感到奇怪,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又怎么知道李参谋不在?” “现在是信息时代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石堰想,李经理一定是讪笑着对自己说这句话的,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不起,我晚上还要加班搞材料。” “材料不是搞完了吗!” “你想要怎么样?”石堰有一种被人监视的耻辱感,对李经理的话,他刚才感到厌恶,现在简直有些愤怒了。 “石参谋千万不要生气,我只是想和你加深感情,交个朋友,以利于我们今后的合作。” 石堰冷静下来,用和缓一些的口气说:“李经理,你不要找错了人,我在这个机关里,只是个帮助工作的。” “这个我知道,”李经理说,“这正好说明我不是势利小人,交朋友不计较对方的身份。” 石堰笑了,他没有说出“此地无银三百两”这句话来,只是向对方讲:“谢谢李经理对我的信任,我没有晚上出去玩的习惯。” “那就不勉强了!”对方说。 李峡十点多钟才从外边回来,石堰听到开门声音的时候,自己已经关了灯躺在床上了。 早起晨练是石堰多年的习惯,来到机关以后,他依然是五点多钟就起床,先在营区外的马路上跑两千米,再到营区旁边的一个街心公园里活动活动,落落汗。 他跑完步,准备在小公园的长椅子压压腿,却发现椅子下边扔着一个用过的和几团卫生纸,那可能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一个风流故事的残骸,也可能是一场罪恶交易的遗迹。他觉得有点恶心,转身正要向别处走,一个人满面笑容地拦住了他。 “石参谋,怎么这么巧,正好在这里碰到您。” 石堰楞了一下说:“啊!是李经理。” 李经理像是要去参加重要活动,穿了一身灰色西装,脖子上松松垮垮地系一条咖啡色领带,如同还没有拉紧的上吊绳,他的打扮与小公园里穿运动衣的一些晨练早起的人形成了反差。 “李经理,你真是无处不在,在这里碰面不仅仅是巧合吧!”石堰笑着说。 “我就在附近的部队招待所住,是林部长那里帮助安排的,离这里很近,碰面的机会当然就多了。” “李经理,昨天我在电话里经给你讲了,有些事情可能会让你失望,我在机关里------” “不谈别的,我就是想多交个朋友。”李经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纸袋,放在旁边的椅子上,“我知道你喜欢集邮,送给你一些邮票。” 还没有等石堰反应过来应该怎么办,李经理已经转身快步走开了,一窜一窜的,像是被狗追逐的兔子。望着李经理的背影,石堰觉得他微驼的身躯并不是点头哈腰的结果,而是父母遗传的过错。 石堰突然想起来,李经理这个人自己以前曾经在别处见到过。(。) 都市军营(四) 石堰回到宿舍,看到李峡还在睡觉,如果不加班、没约会,他双休日差不多要把周五周六两个晚上的睡眠分别延长到两个第二天白天的中午。 李经理留下的信封里装着一套编号邮票,石堰知道,这些邮票现在在邮市的价格是一万多块钱,价格并不是太贵,自己只有1974年以后的邮票,这一套正好没有。令石堰不得其解的是,李经理怎么知道自己喜欢集邮? 石堰给自己老部队的老科长打了一个电话。 石堰向老科长描述了李经理的面貌特征以后,老科长肯定地说:“你说的可能就是他,前几年打着林副部长,噢,就是现在的林部长的旗号,到我们这里推销产品,你可能就是那时候见到他的。结果他把一个原来原则性还比较强的老参谋拉下了水,后来这个老参谋被开除军籍党籍复员回家,我也因为负领导责任受了个处分。那时候你刚到科里来,有些事情还不太清楚,这个李经理手腕高明,手段卑劣,他先安排这个老参谋与一个小姐见面,然后又要挟这个参谋按照他的要求办事,并威胁说要报告部队的领导,有些细节我不便于在电话里向你描述。给你打个比方,他只要和你见上三次面,就把你身上所有的东西都偷走,如果高兴,还能够把你的心肝肺都摘掉,让你不照爱斯光都发现不了。” “他推销伪劣产品?” “那倒不是,他主要是经营别人的产品,制造尽可能大的差价,从中谋利。这种人很难缠,如果被他盯上,那是湿手粘面粉,光脚踏牛粪,甩不开,扔不掉,你给机关的有关同事讲一下,要尽快摆脱这个无赖。” “老领导放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石堰说完,挂了电话。 他找到李经理的名片,拨通了他的手机:“你这套邮票不错,我已经欣赏完了,是你来取,还是你告诉我住的地方,我给你送去?” 李经理哈哈笑了,发着颤音说:“要是觉着不错你就留下,这套邮票我准备两份,给你一份,也给了刘参谋一份,你如果不要,不是让刘参谋难堪吗!” 李经理的话让石堰吃了一惊,他犹豫了一下,一时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您尽管放心,这件事情只有我知道你知道苍天知道,但是,苍天有眼没有嘴。”李经理嘻嘻地笑着说,然后关掉了手机。 听了李经理阴阳怪气的几句话,石堰觉得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反胃,他真想一把这个奸诈卑鄙的家伙抓过来,在他灰暗的脸上扇一个耳光,尽管那张脸上的颧骨比较高,可能会硌疼自己的手。 看着手里的邮票,石堰陷入了沉思。 石堰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入伍以后,纪律和道德像是铁路上的两条道轨,规范着他的行动,对不该自己得到的东西,他从不存非分之想,更不做越轨之举。他希望部队是一块净土,盼望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再由金钱和物质来决定,可是,怕鬼偏偏遇上妖,害怕在基层单位的小机关碰到的事情,偏偏在总部这样的大机关里碰到了。 “楞什么呢?”李峡推开石堰的屋门,问他。 “没什么,快进来坐一会。”石堰说。 “我还要去刷牙洗脸呢!” “一会儿再去嘛!” “有什么事吗?”李峡奇怪地问。 石堰把那本邮票递给李峡说:“这是李经理昨天硬要给我的。” 李峡并不清楚那一张张用护邮袋套着的精美邮票值多少钱,问石堰:“这很贵吗?” “值一万多块钱。” “昨天晚上他也送给我一袋东西,两瓶“茅台”酒,一对鸳鸯表,大概也值几千块钱。”李峡说。 “他是怎么给你的?” “我从外边回来,见你已经休息,就洗了脸准备睡觉,这时候他打电话告诉我,说是门口有一袋东西,让我开门取回去。东西肯定是他在我回宿舍后这一段时间放在门口的,这说明他可能知道你在宿舍,这件事情不想让你知道,他也知道我刚从外边回来,能够把东西取回来。我心里边纳闷,我的手机号码他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踪怎么都会在他的视线之内?” “他在玩弄手段,想把我们几个人的嘴都堵住。”石堰气愤地说。 “这个我知道,他给我们送东西,是别有用心,而不是为了想当拥军模范。” “我们要提高警惕,贪吃诱饵的人最后都要被钓鱼钩扎破了嘴。” “那倒不至于吧?”李峡疑惑地问。 石堰把李经理拉干部下水和老科长电话里讲的话告诉了李峡,李峡也吃了一惊。 “我建议先把这事情告诉刘参谋,最好由你去给他说,把李经理以前的情况讲给他听听,然后再问他怎么办。” 石堰赞同李峡的意见。 杨局长向林部长汇报工程建设情况时,刘长洪这个组的三个人都参加了。由于材料准备的很充分,有文字,有图表,有数据,杨局长讲的很祥细,林部长也听的很认真,并不时地插话,提出一些问题。 林部长满头白发,面色红晕,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完全看不到高级干部身上常有的那种威严。工间休息的时候,林部长很随便地与几个参谋说笑,他看到石堰,问杨局长:“这个小同志是刚调来的吧,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 杨局长说他还没有正式调来,现在是帮助工作。 “你是哪个部队的,什么地方的人?”林部长笑着问石堰。 石堰回答以后,林部长说:“我有个战友转业以后就在你们县城工作,他也姓石。” 杨局长又开始汇报,石堰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他预感到林部长刚才所说的那个转业的战友,有可能就是自己的父亲,但是,他不想在众人面前证实这件事。 杨局长汇报了一个上午,林部长听了以后表示满意。杨局长下午就在全局人员面前表扬了刘长洪和他的两个组员。 石堰趁着刘长洪的高兴劲,在快下班的时候对他说“我有件小事情想向你汇报一下。” 李峡有意回避了。(。) 都市军营(五) 听了石堰介绍的有关情况,刘长洪的眼睛瞪圆了,面孔也拉长了,一脸的难堪与无奈。 石堰在等待着刘长洪表态,却等来了他的一句问话:“你认为这件事情怎么办才好?” “把李经理送给我们的东西退回去,已经计划订购他的产品,在确保质量的前提下,根据市场行情定价。”石堰毫不犹豫地说。 刘长洪苦笑了一下说:“这也算是一种解决办法,但是,你想过没有,这种事情在机关并不少见,我们如果把他送给我们的东西退回去,别人会怎么看,有的人可能会怀疑我们以前是不是经常收取别人的东西,也有的人可能会说我们是在做秀。还有,这件事情与林部长那里还有些联系,如果闹得不好,首长又会怎么样看待我们。” 石堰觉得自己的心像石块掉到水井里,在急速地下沉,他失望地问刘长洪:“您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刘长洪点点头:“下不为例吧!” “李经理决不是那种捞一把就住手的人。” 刘长洪眼里有一种异样的目光,这目光反映出他正在拷问自己的心灵,也在寻求石堰的谅解。 “林部长本人对这件事有什么交待吗?”石堰又不甘心地问。 刘长洪说:“没有听他本人说过什么,是他的秘书给我打来的电话。” “刘参谋,这几天我心里总是有些疑问找不到答案,”石堰沉默了一会又说,“还有个办法,就是利用我现在可以回避有些矛盾的特殊身份,去办这件事情,我会把这件事情作为我和李经理两个人的恩怨问题,向领导汇报,尽量不涉及您和李参谋。” 刘长洪不太信任地看了看他,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杨局长刚进入自己的办公室,林部长就打来了电话:“你让准备调机关来的那个姓石的参谋到我的办公室里来一下。” “报告部长,他昨天给我讲,自己不太适应领导机关的工作,今天早上已经回原工作单位去了。” 电话里传来林部长吃惊的口气:“这怎么可能呢,基层的同志一般都愿意调到机关来工作,而且你们那天汇报情况的时候,我通过他回答我提出的一些问题,看出来他对工程建设方面的业务还比较熟悉,怎么会不适应机关工作,他要求回去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杨局长说:“部长,我有些事情正想当面向您汇报,您等一下,我马上到您的办公室去。” 杨局长到了林部长的办公室,放在他桌子上一本邮票和一张李经理的名片。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部长问。 “这是石堰临走的时候留下来的,他在我们局帮助工作期间,负责协助老参谋拟制今年的安全设备购置计划,经人介绍,选定了您的亲戚李经理做为供货方之一。”杨局长解释说。 拟制设备购置计划是刘长洪小组里的业务工作,是谁具体承办的,杨局长可能不是很清楚,他这样给部长汇报,可能石堰给他讲的,也可能是刘长洪对他说的。 林部长似乎要说什么,后来又扬扬手对杨局长说:“你先说,你先说!” 杨局长接着说:“这件事情的本身,应该说是正常的业务活动,但是,李经理在中间运用了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引起了石堰的反感。我想,石堰可能是通过这件事情,觉得机关里边机关多,有些关系不好处理,产生了畏难情绪,才要求回去的。” 林部长一脸的凝重,一字一句的对杨局长说:“局长同志,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你们那天汇报情况时,我和小石只说了几句话就意识到,他可能是我的一个战友的孩子,他和我的战友生活在同一个县城,都姓石,长得又是那么的像,这一点,他比我心里更清楚。第二天,我让秘书通过小石原来服役的部队了解到,他确实是我战友的孩子。小石知道我是他爸爸的战友,又不捅破这层窗户纸,说明他有自立自强的精神,不想利用我这个关系。这样的一个好同志,会因为害怕处理不好什么关系而退缩吗?” 杨局长张张嘴想说什么,林部长抬抬手,制止住他,继续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李经理是你的亲戚,这不是一般的关系,对不对!’告诉你,我和这个李经理没有任何亲情方面的关系,他不过是我老伴同一个村里的人,五六年以前,到我家里找我老伴认过老乡,后来他打着我的旗号到部队里推销产品,并且影响到一些人,曾受到过我的严厉批评。他说他是我的亲戚,你们就相信,找我证实了吗?” 杨局长面红耳赤,嗫嚅着说:“这件事我以前了解的不细,以后要调查清楚。” 他没有敢说部长秘书打过电话的事情。 “我给你讲个小故事,对你以后的了解和调查也许会有些帮助。”林部长接着说。 杨局长聚精会神,洗耳恭听。 “三十年前,在我国南部边境进行的那场自卫还击作战中,我作为机关一个业务处的年轻助理员,参与了有关的后勤保障工作。当时部队急需一批发放弹药的平板拖车,我联系好厂家以后,报经领导同意,订购了400个。我们处协助我承办这项工作的另一个刚从师里抽调来的助理员向我建议,应当对这个厂家和他们的产品进行一次现地考查,因为时间紧迫,他的建议我没有在意。订购的平板车发到部队以后,根本就没有办法使用,平板车的轮子是劣质的再生胶制作的,装上弹药箱子以后走不了多远就都成了豆腐渣,一块一块地往下掉。轴承也扭曲得像麻花一样,钢珠满地滚。重新购置已经来不及了,战士们靠手搬肩扛,才保障了前方部队的作战需要。那时候我也是刚调到军机关不久,这个助理员瞒着我,在领导面前承担了主要责任,在很多人立了功受了奖的时候,他被降职转业处理,当然,我也受到了批评。” 杨局长认真地听着林部长的话,他已经悟出了点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林部长接着说:“我想你现在应该听明白了,这个受处分的助理员就是小石的父亲。多年来,我一直把这件事深埋在心底,上边被愧疚覆盖着。老石转业回家之后,我曾经给他去过几次信,不知道因为什么,他一直没有给我回信。现在上边对军队内部的腐败和不良风气正准备下大力清理,我们要认清形势,在自己站稳立场的同时,对身边的事、身边的人不要姑息迁就。” 林部长说完,屋子里有片刻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杨局长站起身来,把李经理的名片和邮票一起收起来,用深沉的语调对林部长说:“请首长放心,我一定把问题搞清楚,然后再将详细情况向您汇报。” 看见林部长信任地点点头,杨局长快步离开了林部长的办公室。 (本篇完)(。) 老实头(上) 石书宝生性老实,又姓石,所以他的这个“老实头”的绰号就特别有生命力,被别人从战士、排长一直叫到副师职助理员,石书宝十年前就已经退休,由“石助理”变成了“老石”,但是,他的绰号没有退休,还依然被有些人称为“老实头”。 石书宝憨人憨相,个头瘦小,其貌不扬,如果走在大街上,男人多看一眼会心生怜悯,认为他营养不良;女人多看一眼会感到吃亏,觉得是浪费了眼神。 俗话说,人怕有绰号,地怕走小道。多年来,石书宝根据受到别人的教育和自己奉行的信条,老实办事,诚恳待人,可以说是尝遍了苦辣酸甜,历尽了世事沧桑。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了“老实头”这个绰号,而是通过这个具有旺盛生命力的绰号,反映了他作为老实人在社会上的定位,以及他在人生道路上必然要留下一类人的行动轨迹。 石书宝原来在某军区某军军部警卫连当了几年兵以后提升为排长,后来又到军后勤部当了一名助理员。有一次,一个新助理员问一个老助理员:“别人都说石助理这个人老实,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老实法?” 老助理员说:“你等着,我让你亲眼见识一下。” 过了一会,恰巧石书宝走了过来,老助理员喊住他。 “小石,很不好意思啊!上个月你借了我十块钱------”老助理员煞有介事地说。 石书宝莫明其妙,一副难堪的样子,笨拙地说:“是吗,我怎么------” “没关系,如果你现在手头没有钱就以后再说,反正我也不着急用。”老助理员装作很大方的样子说。 “不,不,我现在就给你。”石书宝说着,就要从口袋里往外掏钱。 老助理员哈哈大笑:“我是给你闹着玩的。” 石书宝涨红了脸,心里很不痛快,不过没有说什么,他就是这么一个宁愿坐着挨打,也不站着还手的脾气。 别人开始叫石书宝“老实头”的时候,从本意上讲,应该说是对他的平时行为的一种褒奖,这个绰号和有些荣誉称号差不多有同等的价值。事实上,那些年,在军部的干部当中,立功受奖、当先进、做模范,也都是石书宝的次数最多,“老实”,当时是某些为人忠厚、工作勤勉一类人头上的桂冠。那时候,机关里参谋干事助理员们的职务不明确,不像现在团职、营职、连职都分得很清楚,不明职务人员资历的深浅主要看行政级别,石书宝比同时期入伍的一般干部级别都高,因为组织上给了他一个百分之一的提前调级指标。在军部工作了没有几年,石书宝就被调到了北京部队的领导机关当助理员,与他一起调到领导机关来的,还有“老实头”这个绰号。 “老实头”当年有些什么“壮举”,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年纪大一些的同志可能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两三事。 有一天,石书宝到驻在北京郊区房山的一个部队去办事,事情办完以后在部队吃了一顿饭,由于饭后急着搭别人的汽车回机关,没有来得及交伙食费。星期天他用了大半天的时间,花了八毛钱的公共汽车票钱,去部队补交了两毛钱、四两粮票。 石书宝在机关业务部的综合协调部门工作,事情繁杂,加班很多。每一次夜间加班的人,一般会派一个年轻助理员晚饭以后按人头标准在食堂里领取加餐,尔后拿回办公室加完班以后补一补。有些助理员领取的加餐比较丰盛,有面包,有火腿,有时候还有啤酒。石书宝领取的加餐总是不如别人的好,也不如别人领取的好,一般是馒头、咸鸭蛋和汽水。 那时候机关二级部下边不是叫局,而是称处,一位副处长有一次对石书宝说:“小石,现在加餐标准比较低,大伙反映按人头可丁可卯的去领,每次都吃不饱,以后你在加班的名单上把三个人写成五个人,把五个人写成八个人,多领一些就够吃了,到时候我给你在领取夜餐的单子上签字。” 石书宝只认死理不认活人,态度坚决地说:“那可不行,这不是弄虚作假了吗!” 副处长好心好意地指点他,结果自己倒弄了个大红脸。不过,副处长没有生气,事后对别人说:“石书宝是个好同志,老实人一个。” 单凭这样鸡毛蒜皮的几件小事,石书宝不可能获得那么多的荣誉。像他这种老实本份的人,干工作不可能投机取巧,办事情不可能欺上瞒下,“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这些词,用在他们这些人身上最合适。那时候群众拥护的是这种人,领导喜欢的也是这种人,所以石书宝才能够一路春风、平步直上,从基层部队被调到总部机关。 很多年过去了,星转斗移,物换人非,没有变化的是石书宝的本分天性,面对功名浮华,花花世界,他还是淡泊视之、泰然处之的态度,还是心平如水、安之若素的样子。在同志之间,说话的时候,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给人家看看;办事的时候,心眼实得仍然像个铁疙瘩。对领导说过的话,交待的事,更是听得坚信不移,办得不折不扣,如果哪个领导说一声:“老实头”应该淹死。他肯定还要再请示一句:是让我跳黄河还是让我投长江。 不过,石书宝后来逐渐觉得,自己在人生道路上磕磕绊绊地总也走不顺,不知道是脚下边的道路翻了浆,还是自己的两条腿出了毛病。 石书宝办事认真细致在工作过的部队和机关都是出了名的,有个领导原来出差就喜欢带着他,他办事认真细致,很少出差错。有一次,这个领导带着工作组下部队,工作组成员也包括石书宝。部队的同志向工作组反映,基层干部待遇低,生活有困难。这个领导感到奇怪,问部队的同志:“军队干部的工资都一样,大城市的物价高,机关干部们生活上都还过得去,小地方物价低,基层干部的生活怎么反而会有困难?” 石书宝是从基层部队调上来的,知道下边的实际情况,在旁边说了几句话:“基层和机关有些地方无法相比,机关里冬天分大米苹果,夏天分西瓜饮料,有些领导家里每星期还要分一箱蔬菜、两盒牛奶,这还不包括部队明里暗里赠送的东西。基层就没这个条件,吃的用的,那一样不用钱买也拿不到家里去。何况基层部队的驻地一般社会依托少,有些干部的爱人随军没有工作,孩子上学要交赞助,经济上入不敷出,生活困难并不奇怪。” 石书宝一下子揭露了机关那么多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现象,这个领导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南瓜脸拉成了西葫芦。 后来这个领导就不想再带着石书宝出差了。 机关干部出差相对比较多,原来下部队是丈夫他爹挠痒痒——公事公办,人和人相处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这个“水”是白开水,不是茶叶水,即便是有人能喝上茶叶水,那也是个人的茶叶,办公室决没有公用茶叶桶。请吃喝,送礼品,那更是后来才有的事情。 后来机关干部下到基层部队去,有些事情就让石书宝感到不自然了。 他到一个部队了解有关标准制度的执行情况,工作结束的时候,这个部队的领导到招待所他住的房间,递给他一个信封说:“本来想给你买点纪念品,又不知道买什么好,你自己看着买吧!” 石书宝知道信封里装的是钱,吓得连忙摆手。 两个人拉扯了半天,看到对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石书宝很不情愿地把信封收下了。回到机关以后,他赶快把信封交给了自己的局长,机关里的处后来改成了局,他的局长就是原来说“石书宝是个好同志”的那个副处长。 有个部队给机关写了个请示,要求解决部分补助经费,石书宝按照领导的批示积极协调,很快促成了这件事。一天晚上,这个部队派人来到机关表示谢意,在石书宝家里留下一千块钱,石书宝当天就又把钱交给了自己的局长。 石书宝的行为受到局长的表扬,也受到一些人的质疑。 有个人当着石书宝的面对其他人说:“我最近看到报纸上有一条消息,说是有一个人收了别人很多次的很多钱,为了便于以后给自己找借口,他把其中的一些钱交给了组织,万一哪一件事情败露了,他就可以说交给组织的钱,就是那一次收受的钱。” 那个人的话也许并不是专门针对石书宝讲的,但是,石书宝似乎感觉到了周围有嘲笑的冷眼,有怀疑的流盼,自己的脸上比真收了别人好多钱还觉得发烧,心里比真收了别人好多钱还感到凄苦。 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冷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内中的苦涩,只有石书宝自己清楚。(。) 老实头(中) 机关里每年都要安排一部分干部下到基层部队代职,时间一般为一年,石书宝所在的这个机关二级部,今年准备安排代职的四个人,有两个向组织反映了一些实际困难,一个人的孩子要中考,一个人的家里有病人,希望组织上过了自己的生活困难期以后再安排代职。 代职的名额必须落实,部领导感到很为难。 有个人建议让石书宝去。 “不行,石书宝的女儿今年要高考。”这个部的主要领导说。 “石书宝在不在家对孩子考试都没有多大影响,反正他也不会去跑关系。”那个人说。 这个部领导想到别人的工作都不好做,就勉强同意了,他找石书宝谈话,想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石书宝见到一向敬重的老领导亲自给自己谈话,想让他帮助组织上克服困难,诚惶诚恐,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特别是听到平时一向对部下要求比较严格的老上级,在自己身上很奢侈地一连用了几个“风格高”、“党性强”之类的褒义词之后,他简直有些陶醉了。 “只要是组织的安排,去哪里、去多久都可以。”石书宝很痛快地表了态。 石书宝在基层部队代理了一年副师长,身材更加削瘦了,面孔更加黝黑了,在欢送他回机关的晚宴上,师常委们有的还流了眼泪,从内心都舍不得让他走。在他乘坐的就要返回北京的火车站台上,师机关的上百名干部战士,自发地在站台上排成长长的一列,挥着双手为他送行。 机关干部部门的同志到部队调查了当年代职干部的情况以后,回来向机关的首长建议:给石书宝同志记三等功。 机关干部每年立功的名额有限,有的人对组织上准备给石书宝记功有异议,认为他一年时间没有在机关工作,不应该再占用机关的指标。再说了,他在代职期间工作得怎么样,只是听到少数人反映,多数人都没有看见。 石书宝知道情况后,立刻就去找局长,这时候的局长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他态度诚恳地对新任局长说:“我去部队代职的这一年,受到很大的教育,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很多,三等功不应该再给我。” 在后来公布的立功受奖的光荣榜上,没有石书宝的名字。 石书宝的爱人刘长缓原来是一个地级市的科级干部,工作稳定,收入颇丰。为解决两地分居问题随军以后,她成了机关附近一个企业单位的小职员,那一年,这个企业规定,除了厂领导以外,四十八岁以上的人员一刀切,全部提前退休,刘长嫒成了京城的待业人员。刘长嫒后来才知道,规定是规定,企业里有些关系硬和关系不硬找了其他关系的人,过了四十八岁依然还在上班。“自杀的道路有千万条,与老实巴脚的人结婚是其中一条。”这是刘长缓从嘴里说出口的牢骚话。当然,她和石书宝谈恋爱的时代,并没有现在的人这么说过或者这么想过,因为那时候老实人吃香,不然也就不会有他们以后的婚姻了。 退休以后在家里闲得无聊,本来就一肚子怨气的刘长缓,这时候成了红灯记中的李奶奶,经常在石书宝面前痛说革命家史:“我随军的时候想把年龄改小几岁,你高低不同意,说那是弄虚作假,结果有不少人趁着工作变动把年龄都改了。你看看和我差不多同时来部队的那些家属们,看她们档案里的年龄,与自己的孩子只差十多岁,可以当孩子的姐姐。而她们的长相,与自己的孩子站在一起一比,又可以当孩子的奶奶。可是人家照样还在上班,我却退休了,一个月少拿好几百块钱。不改年龄也可以,该走的关系你不去走,任人宰割,你这种人现在吃不开,坑了自己,也害了老婆孩子。” 每到这种时候,石书宝的口舌就不利索,支支吾吾地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要扔,自己的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呗,管别人干什么。再说你平时上班那么辛苦,提前退休了,正好可以在家里放松放松。” “你是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我是凤凰掉在鸡窝里,老虎落在平滩上,这辈子这个熊样也就算了。你这个死心眼,把孩子的事也耽误惨了,咱闺女是学校连续三年的三好学生,结果没有被推荐上重点高中,有些不是三好学生的孩子,倒上了重点高中,我让你去找找关系你不去,说那是斜门歪道。结果让孩子上了个普通高中,孩子高考时候你又代职不在家,信息不灵,关系没跑,连个军校本科都没有上成,到地方的学校去读大专,将来能分配个好工作吗!” 石书宝好像成了家庭的罪人。 机关里过几年就要集中分一次公寓房,组成专门的分房委员会,按照干部的职务、军衔和入伍年限等条件进行排队。因为机关的房源一直比较少,大伙对分房子的事情都非常重视,每一次也都会多多少少的有些意见,主持分房的人有时免不了会提出一些有利于自己的分配方案,当然这样就会影响到其他人的利益。 这一年分房子,大伙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石书宝平时办事最公道,不会徇私舞弊,就一致推举他为分房委员会的成员,相信他会根据大伙的意见提出合适的分房方案。 石书宝成了机关分房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他没有想到分房子过程中还会有那么多矛盾,不少的人找到他,有提建议出主意的,也有递条子打招呼的。前一种,他认真对待;后一种,他一概拒绝。 刘长缓提醒他:“不要给个棒捶你就当针使,也不看看求你办事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要因为这次分房,前边作揖,后边放屁,好了一些人,得罪了一些人。得了好处的这些人,过几天会忘了你;得罪了的这些人,人家会记恨你很多年。” 石书宝不以为然的说:“大伙信任我,我就得对大伙负责,你说的有些话不对,有些不太合理的事情,办完之后,往往是照顾了一个人,伤害了一大片。只要我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个别人暂时有意见,将来也是会理解的。” 房子分完了,大多数人都很满意,只有一个人还有些意见,他家有老人,因为没有电梯上下楼不方便,想要分到一楼,结果分了个五楼,不过,后来他还是很高兴,石书宝把自己应该分的二楼调换给了他。 机关的经济适用房项目还没有启动,公寓房又难以达标,石书宝是个资格比较老的副师职助理员,在团职房已经住了七八年,好不容易等到分房子,又把好楼层让给了别人,刘长缓免不了又当了一回红灯记里的李奶奶。(。) 老实头(下) 石书宝有一个同一年出来当兵的老乡,早就转业回了老家,他现在混发了,在老家有工厂,在北京有店铺,明里食有佳肴,出有名车,暗里金屋藏妖,温香在怀。他虽然转业多年,但是原来在部队住的一套房子还没有交,经常回到北京的部队大院来,转一转,住几天。因为是比较近的老乡,他有时会找到石书宝吹吹牛、聊聊天,也总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他还经常为石书宝打抱不平,这一天,又在石书宝面前感叹地说:“现在老实人吃亏啊!” 石书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我这辈子恐怕是不可救药了,宁可当老实人吃些亏,也不会当不老实的人占便宜。” 他的老乡心里想,你真是狗看星星一片明,分不清好歹话来。 他的老乡接着又以教训人的口吻开导石书宝说:“地球上发生‘非典’以后,你知道谁最高兴吗?野生动物。后来人们都不敢随便吃野生动物了,也不知道野生动物偷偷地开了多少次庆祝会。其实不发生‘非典’,野生动物们也绝不了种,人类会延续它们的生命。你看看现在的人世间,有狐假虎威、鸡鸣狗盗,也有兔死狗烹、蚕食鲸吞,人的种类比野生动物的品种还要多,老实人则是像是大熊猫一样,快要灭绝了。” 石书宝仍然是榆木脑袋不开窍,无所谓地对老乡说:“我就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反而觉得现在社会上赞赏老实人和支持老实人的人是大多数。” 老乡说:“你还没有看透吗?有些人是属兔子的,看起来温柔可爱,实际上那双红眼睛最会忌妒别人,那对长耳朵最爱听信流言,那张嘴就更甭说了,拨弄是非,能把上唇都给说破了。就拿你上次参与分房子来说吧,你把好楼层换给了别人,搞不好有人会说你是在做秀,是为了想图个好名声。好名声有什么用呢?掏粪工人时传祥是受到过国家主席赞扬的劳动模范,那名声好不好?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掏粪工人走在大街上,仍然受到很多人的歧视,谁看见他们谁捂鼻子。老实人也是一样,有些人只希望别人当老实人,自己不想当老实人,尽管有时候他们口头上也说自己是老实人,其实在行动上并不想当老实人,内心里也是根本就看不起老实人的。” 老乡的话伤了石书宝的自尊心,他忍不住着说:“看看,看看,你说的话自相矛盾了吧,不老实的人也不敢承认自己是不老实,还要去抢老实人的帽子往自己的头上戴,这还是说明当老实人好吧!我也奉劝你赶快加入到老实人的行列中来。就说你吧,白天开着名车、带着小蜜,害怕熟人看见;晚上宿在豪宅、拥着美女,担心老婆知道。每日里提心吊胆,防不胜防,这叫花钱买罪受。” 本来想“三娘教子”的人,最后落个“子教三娘”,老乡不高兴地结束了与石书宝的这次谈话。 机关里参谋干事助理员的职务等级也是个宝塔型,按照编制,职务越高,比例越少,副团以下到时候调职问题都不大,一般情况下三年可以调一职。再往上调就困难了,有的副团四年调不了正团,有的正团五年调不了副师。看到部属们在调职的台阶下都挤成了一团,有些人长时间上不去,有的领导就着急了。平时是群众有了困难找领导,领导有了困难有时候也会想到群众,不过,办理这类事情领导不会去找那些性格倔犟的人,因为他们的工作不好做,只好去找那些好说话好办事的老实人。 有个领导首先想到了石书宝,他就是石书宝的局长。 “什么,要我同意免职?”正坐在椅子上聆听领导指示的石书宝,“忽”地一下子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 领导亲切地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按在椅子上,和蔼地说:“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老助理员免职只是为年轻助理员让出编制员额,免职以后还保持原来的工作,保留原来的待遇,其他方面都不受什么影响。何况你已经五十多岁了,工作的时间已经很有限,反正过两年都是退休,你也算是最后再做一次奉献。当然,这种事情还要看你本人是不是自愿。” 领导想让你自愿的事,你的选择最好还是“自愿”。 自愿献血,石书宝首先报名。 自愿捐献,石书宝带头响应。 这一次是要自愿同意免职,让出编制员额,面对局长恳求的目光,石书宝还能说什么呢,他又点了头。 “但是,”石书宝嗫嚅着说,“要是免了我的职,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呢?” 在领导面前点了头以后又说“但是”的,这是石书宝当兵多年来的第一次。 领导看见石书宝这么痛快地就点了头,欣然地笑笑说:“大伙肯定会说你发扬风格,高风亮节。” 刘长缓听说石书宝已经在领导面前表态同意免职,气得脸发白、声发颤:“你说有你这么窝囊的没有,连个助理员的位置都保不住,还不如放个屁把自己崩死、撒泡尿把自己淹死算了。” 石书宝连忙解释:“免职以后工作不变,原来干什么工作,今后也还是干什么工作,待遇也不会降低。” “你的职务是助理员,免了职就不再是助理员了,再去干助理员的工作,不是狗撺耗子多管闲事吗!你糊里糊涂地再干上几年也可以,想想别人会怎么看你?”刘长缓气呼呼地说。 “别人如果知道了真实情况会说我是高风亮节。”石书宝想起了领导的话。 “胡扯!免职历来是处分没干好工作的人的一种方式,难道你会认为别人说你高风亮节吗?” 生米不仅做成了熟饭,而且都糊成了锅巴,再说别的话都晚了。石书宝免职的命令很快就下发了,开始的这几天,他接了好几个战友和朋友的电话,他们很婉转地询问石书宝:你是经济方面出了差错,还是作风方面有了问题? 石书宝像是嘴里含着黄连,肚子里有话,但是说不出口。 看到石书宝难堪的样子,刘长缓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好多人都抱怨自己吃亏,其实真正吃亏的,是那些无处抱怨或者根本不想抱怨的老实人。以后我也不再埋怨你了,外边的有些人对你不公平,我在家里再对你不理解,你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石书宝脑袋上副师职助理员的头衔已经没有了,好在还穿着军衣,平时和年轻干部们没有什么区别,他也还像以前一样,工作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仍然是那样的认真负责。 半年总结评比的时候,石书宝以高票被群众推选为“优秀共产党员”。 在总结表彰大会上,当主持会议的领导读到“请石书宝同志上台领奖”的时候,台下爆发出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石书宝从领导手里接过奖牌,转过身,向大家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眼睛里闪着泪花。 (本篇完)(。) 人在途中(上) 郑少伟参谋长这次出差下基层,原计划只带两个人,即王相军副局长和参谋小钱。后来他考虑到回来以后有些业务上的问题要研究,就征得基建营房部部长的同意,请他们部里的助理员范君一同前往。 几个人刚刚进入北京西客站,上车不到二十分钟,火车便开动了,列车员在广播里说了一大堆问候的话和客气的话之后,就向乘客道了晚安。 四个人正好一个软卧包厢,王相军让小钱和郑参谋长睡下铺,以便参谋长晚上有什么事情照应一下,自己和范君睡在上铺。 范君和王相军同时爬到上铺,范君还没有调整好睡姿,王相军就扯起了鼾声。 “嗨!局领导,小点声音,这么快就唱上了,你以为这是在大礼堂进行歌咏比赛呀!”范君是个老助理员,副师已经七八年了,比王相军资格还老,加上他平时和王相军业务上的联系比较多,彼此都熟悉,对王相军说话毫不客气。 王相军睁开眼睛,看看范君,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打了呼噜,也不客气地说:“就这么一小会你就受不了啦,告诉你,我不过是试试嗓子,好听的还在后头呢!” “我晚上睡好睡不好倒是没有关系,我是怕你影响了参谋长休息。”范君指了指下铺悄声说。 “郑参谋长才不怕我打呼噜呢,我跟他出差比较多,他在火车上听不见我的打呼噜声就睡不着觉,参谋长你说对吧?”王相军探下身子对郑少伟说。 郑少伟正戴着老花镜躺在下边的卧铺上看材料,听见上边两个人在打嘴仗,抬头看看,笑了笑,没有吱声。 范君瘦骨嶙峋,体弱多病,一晚上没有睡好觉,早上起来,眼睛都镶了黑边。王相军看到他那副疲惫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歉疚地说:“昨天晚上和你说完话以后,我还在瞪着眼睛想,玩笑归玩笑,老范身体不太好,一定要克制住,等老范睡着了自己再睡,谁知道这眼睛不听脑子的指挥,犯了自由主义,不经允许就闭上了。” “有这句话就行了,说明你这个领导干部有时候还能想到革命群众。”范君宽容地说。 小钱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伙子,稚气未脱的脸上充满了自信,他在军队院校取得研究生学历后,到王相军这个局上班还不到一年时间。工作的实践告诉他,在领率机关工作,自信必须有谨慎为伴。这次跟随参谋长出差,他请教了几个老参谋,对出差中的工作程序和需要注意与解决的问题,力争做到心中有数。 到了吃早餐的时间,乘务员在包厢门口轻声问:“几位首长需要定餐吗?” “不用了,我们自己带了吃的。”小钱回答。 乘务员刚要转身走,郑少伟喊住了她:“请等一下,我们这里有位老同志的胃口不太好,请送一碗热一点的稀粥和两个素包子过来。” 范君感激地看了看郑少伟。 小钱待几个人洗漱完了,把火腿、面包、咸蛋、糖蒜等吃的东西都摆到了小桌上,然后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热水。 出发前,有的老参谋提醒小钱,夏天坐火车,最好自带食品,免得在火车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闹肚子。 范君的热稀粥还没有送过来,其他几个人先开饭了。 看到王相军风卷残云般的吃完了两个面包、一截火腿和一个咸鸭蛋,范君羡慕地说:“怪不得王副局长这么福态,什么时候都是牙好、胃口好,吃嘛嘛香。” “你不要嫉妒我。”王相军咽下嘴里的东西,拍了拍厚厚的肚皮,喝了一口温开水说,“我正计划着减肥呢!” “别价,老百姓用多少粮食才养胖了你这身膘,减掉岂不可惜。没事了经常出去走走,也让人家都看看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老范,你不要总是取笑我,我这个样子要是体现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那你的样子就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了。其实咱俩有些地方差不多,你是胃溃疡,我是胃亏肉,你是想长肥,我是想减肉,人家能够同病相怜,我们应该异病相亲。” 出门在外,郑少伟在工作和生活上对部属要求非常严格,对于他们在一起随便说笑打闹,甚至讲些品位不是太高的段子,却不去制止。外边生活单调,大伙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可以活跃气氛。 火车在一个县城旁边的小站上停了下来,站台上停着三台军用越野吉普车,五六个着便装的军人整齐地站成一排,等候在软卧车厢下边。 “参谋长,火车晚点了一个半小时,上午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咱们先到部队机关去吃中午饭,然后再去看我们预选的第一个现场行不行?”在上汽车之前,军区联勤部张部长征求郑少伟的意见。 “不,还是按原计划,什么时候看完第一个现场什么时候再吃饭。” 汽车驶下公路,顺着河滩溯源而上。 河槽里的水已经不多,而且黑得可以让小学生用毛笔蘸着在纸上练习写大字,在乌水旁边饮鸩止渴的小草摇动着枯黄的叶片,似乎是在向苍天无奈地的呼救。河滩上有一条布满沙坑和鹅卵石的土路,平时走老百姓的大卡车和拖拉机,军用吉普车今天在上边跳开了摇摆舞。 张部长向郑少伟介绍说:“我们现在是抄近道,如果新建基地的位置选在这里,主道在山那边,这条小道将来可以作为迂回路。我们预选的这个点,地形条件不错,山体肥厚,而且都是花岗岩石质,非常适合修建战备设施。这个地方靠近河流,水源充足,上游没有污染,水质也比较好。从另外一个方向走,距铁路和干线公路也不太远,便于水、电、路三通,所以我们把它作为第一方案。” “地幅大小呢?”郑少伟关心地问。 “预选地域相邻的三条山沟都可以利用,两边的两条沟正好可以分别做为试验区和储存区。中间的一条沟的沟口有一个小山丘,推平后可以作为基地的生活区。”张部长认真地回答。 “周围的社会环境怎么样?”关参谋长接着问。 “这正是我要给您汇报的不利因素,预选区域附近有几个小金矿,往来的人员比较多,成分比较复杂,社会秩序相应的也比较混乱,这个地方素有‘小香港’之称。”张部长讲完,觉得什么地方说得有些不妥,立刻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前有些人的说法。” 汽车在一个山脚下停了下来。 “汽车只能开到这里了,”张部长解释说,“我们步行穿过矿区的生活区,在上边的一个山坡上可以看到三条山沟口部的全貌。” 大伙跟着张部长一走往上走。 矿区的生活区不过是一片低矮的住宅和店铺,垃圾遍地,苍蝇横飞。 “金矿里的人不都是很有钱吗,怎么还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王相军不解地问张部长。(。) 人在途中(下) 张部长笑了笑对王相军说:“只能说金矿里的人一少部分很有钱,比如说矿区的管理者和老板、工头,他们中的多数人在城里有房子,住在这里的大部分是打工的工人和做小生意的人。” “这里的金子一定很便宜吧?”王相军接着问。 张部长还没有回答王相军的问话,郑少伟就回头看了王相军一眼,好像是责怪他不该在这个时候问这个问题。 矿区生活区上边的山腰处,有几个矿井的口部清晰可见,它像一个巨兽的大嘴,把精力充沛的工人吃进去,又把疲惫不堪的工人吐出来。 这里的女人多,大部分是打工人员的家属,她们整天无所事事,早看红日东升,晚瞅夕阳西坠,用渺茫的希望喂养无聊的日子。这里的孩子更多,有的女人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后边还跟着一个,她们似乎是存心是要为拥挤的世界再添一些乱。或许她们并不是这样认为,男人在上边生产矿石,女人在下边生产孩子,夫妻间是在开展正常的劳动竞赛。 郑少伟一行人在生活区房屋中间的小巷中穿行,成堆的妇人盯着他们看,指指点点的,个个都是天才的评论家。几个半大孩子跟在这些穿便衣的军人屁股后边看热闹。孩子们应该是正在放暑假,他们赤裸的身体被太阳镀成巧克力色,这个地方好像并不缺水,但他们身上厚厚的泥土,似乎是可以在上边播上种子长庄稼。 几个休班的工人嘴里叼着烟卷,也站在一旁看稀罕,一个人猜测说:“这帮人是坐军车来的,可能都是军官。” “那当然,而且还是大官,我看至少都是连长。”另一个人故作内行地接着说。 拥挤的住房外边一片一片的掠晒着的各式各样的衣服,花花绿绿的,像是联合国开大会会场外边的万国旗。靠路边房子的门窗玻璃上,不断出现“美发”“洗头”的字样,倚门的女子红嘴唇抹得像鸡***对着认识和不认识的路人在乐,让人不得不可悲地把她们与“卖笑”这个词联系起来。 在这片平房的中间,有一个漂亮的小院,院子里有几栋整齐的建筑物,张部长说这是金矿管理处的办公场所。从小院里飘出来浓烈的酒味,房子山墙的荫影处,几个人光着膀子的人正蹲在椅子上猜拳行令,院子外边几个工人挥舞着铁锹,正在用碎石填充路边的坑洼。一边是满头大汗,一边是大汗满头,炎热的天气让他们付出的代价是一样的。 穿过人们用奇异的目光织成的网,郑少伟一行人来到山坡上,正晌午无遮拦的阳光像火苗一样烘烤着大地上的一切。 张部长把大伙带到一颗老桑树下边,阳光立刻透过树的枝叶向人们的身上射出无数支金箭,虽然是在阴影中,树下的人并没有感到有多少凉意。 王相军挺着肚子最后一个走过来,范君看他衣冠不整、满头汗水的狼狈样子,将嘴巴凑在他耳边小声说:“奶油冰棍开始溶化了!” 王相军不高兴地看了范君一眼,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这阳光像火苗一样,怎么没------没有把你身上这把干柴点------点着。” 登高俯视,三条山沟的沟口部分尽收眼底,郑少伟觉得军区的地形选得很好,虽然没有进到沟里边去细看,但是视力所及的地方,已经能够满足基地规划面积的地幅需要。他回头看看金矿矿区,内心不安的情绪轻轻地牵动了眉梢。 “这个点我们还没有祥细察看,你们先谈谈初步印象。”郑少伟对一同来的其他几个人说。 “我是搞业务工作的,看法可能片面。”范君首先发言,“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是新建工程要考虑的重要条件,军区的同志选的这个点在这些方面都无可挑剔。但是社会情况也是选点新建工程不能忽视的因素,矿区的存在,应该会成为影响我们定下决心的主要问题之一。” 王相军已经缓过劲来,接着范君的话题说:“社会情况的影响是客观存在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但也不能过分夸大它的作用。我原来工作过的部队里曾经有一个战备工程,地处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这个工程下马之后,部队留守人员将空余房屋租了出去,,由于管理不严,结果那里成了社会上不法分子造假售假的窝点。而在大上海花花绿绿的南京路上,却出了一个‘好八连’。” “我们现在不是要有意去考验部队,而是应该尽量减少不良风气对部队的影响,不能小视环境的作用,有些人可能会经受不住诱惑,军人也是一样,中国古时候不是还有个孟母三迁吗!总体上考虑,我觉得这个点并不理想。”范君的情绪有些激动,说话的节奏也比平时快了一些。 “我们之所以准备了一个第二方案,也是考虑到了这个问题,假如新建基地的地点选在这里,将来部队管理的难度可能会大一些。”张部长表示赞同范君说的话。 小钱看着别人发言,自己没有吭气,他在军校学习军事地形课的时候,能够准确的按方位角行进,但是在实际工作中,他还没有学会怎么样绕过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郑少伟和张部长商定,时间不早了,先去部队吃饭,下午再去看军区预选的第二个点,如果第二个点不理想,再回过头来从另外一个方向,对上午看的这个点进行进一步的现地踏勘。 在去往部队营区的路上,郑少伟思绪起伏。 他想起来二十多年前自己在一个基地勤务连当连长时候的一件事情。 他所在的勤务连当时负责七个哨位的执勤任务,其中一个哨位正好处在工作区西北部的风口上,每年都有几个战士在这里冻伤。 有一天,他找到基地的主任,请求将这个哨位下移十五米,改设在一个稍微避风的地方。 “什么?”基地主任听了他的话,瞪大眼睛,喉咙里像是安了一个扩音器,“挪位置?你以为你是在为民请命,你以为只有你才关心战士!” 主任吼过一阵子之后,看着惊恐的连长,放缓了声调说:“当年我在这个基地当勤务连连长的时候,连部有一个很讨人喜欢的通讯员,在他下到班里执勤的第二天,就冻掉了一只耳朵。有经验的老兵都知道,风雪天从哨位上下来,要先用积雪把冻僵的耳朵搓红了再进屋,通讯员不懂这些,从哨位上下来以后直接就进了生着煤火炉子的宿舍,结果------” 主任说到这里,哽咽了。 “因此,我比你更清楚那个哨位每年能冻伤多少战士。”主任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也知道,这个哨位多少往下移动一点,就可以减少很多冻伤,但是,我没有权力这样做,因为只有这个位置才能避免出现观察中的盲区,这是一个要求我们冻死也要迎风站的位置!” 那么现在呢?郑少伟坐在汽车上,心里在想,如果战时需要,仍然可以让干部战士们去炸碉堡、堵枪眼,面对生死存亡的挑战;当然,和平时期也可以让他们居闹市、顶香风,接受灯红酒绿的考验。要是这两种情况都能够避免,就应该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到正常的训练工作和文化学习中去。现在真枪实弹的斗争确实是很少了,但是社会上的诱惑和陷阱又确实是太多了。 他准备否定上午看过的这个军区预选的基地位置,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他们预选的第二个点上。 (本篇完)(。) 山道弯弯(上) 一辆挂着军车牌照的三菱吉普车冲出喧嚣的北京市城区,沿着宽广平坦的高速公路,向远处依稀可辨的山峦飞驶。 初冬的燕赵大地,风疾草低,天寒河瘦。被秋风剥光了衣衫的白杨树,依然倔犟地挺立在高速公路两旁,迎送来往的行人车辆。山坡上的小松树手牵着手,臂挽着臂,准备以密集的方阵迎战严寒。辛勤大半年的土地歇息了,在枯枝败叶下面,酝酿着明年的收成。 某总部的研究所副所长、高级工程师姜琦坐在吉普车前排的位置上,身体前倾,忘情地观赏着车窗外的一切。天天参加会议、审查材料,一个多月没有离开机关大院,他有点头昏脑胀,心烦意乱。走近眼前的这片山区,他又觉得心旷神怡,精神焕发。他熟悉这里天地之间的风云变幻,了解这里沟壑峰峦的朝容暮态,汽车驶下了高速公路以后,绵延不尽的碎石公路又牵出他绵绵的思绪------ 上个世纪的七十代中期,姜琦在这个大山深处的一座营盘里,完成了农村青年向革命战士的转变。时间不长,他的领导就发现,这个身材瘦小的新兵,不仅毛主席语录背得快,而且工作起来不怕死,山洞里探险排石的事情他比任何人干的都多。到部队三年之后,姜琦的身体依然是那样瘦小,只是多了几块伤疤——那是血肉做成的奖章,他很自然的成为军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并被提升为后勤工程部队的一名排长。 姜琦在这个工程部队里一干就是十几年,他和他的战友们走遍了这里的沟岭村寨,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修建了几处优质工程,也结交了一些农民朋友。他经常和老贫农在炕头上拉家常,与老队长在田地里话桑麻,感情最深的还是那些与部队官兵一起流血流汗的民工们。现在的年轻人不会明白,那时的老百姓是那么的淳朴可爱,又是那么的容易满足,早饭窝头沾晨露,晚餐稀粥泡月亮,辛勤劳动一天——一天,在当时意味着尽可能多的工作时间,不是八个小时,而是十几个小时。干起活来,民工们与战士们一样卖力,瘦弱的身躯早上六点钟就与大地垂直,晚上八点钟才能与蓝天平行,报酬就是生产队的会计多给记几个工分。他清楚地记得,一个初冬的丽日,被阳光涂抹了一层桔黄颜色的山峰下边,是一个由几百名战士和民工组成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这是一个铁马金戈的攻坚战。突然,山洞里传出一声闷响,“塌方!”姜琦扔下手中的小推车,三步并作两步奔跑到事故现场,只见一块从洞顶上掉下来的大石头,正好砸在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的腹部和双腿上,她低声呻吟着,被疼痛扭曲的脸上汗珠滚滚,看到姜琦,喊了一声“姜排长”,就昏了过去。当战士和民工们用手将上千斤的石头抬开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手里依然攥着那把用了不到一个月的钢钎。姑娘的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中年汉子,他安排好女儿的丧事,就到工地上接替了女儿的工作。翌年元月的一天,姜琦在军区开完表彰大会以后,径直来到工地旁边的松树林中,把一面写有“高山低头,顽石让路”八个大字的锦旗挂在一个坟丘旁边的树岔上,对着长眠不醒、永远年轻的姑娘,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司机熟练地驾驶着汽车,一会跃上山巅,一会沉入谷底,路边的溪流已经没有了夏日的疯狂,时而撒腿奔跑,引吭高歌,时而莲步轻移,低吟浅唱。坐在后排的研究所科技处处长杨建力似乎无心欣赏车窗外边的风景,他吃力地欠了欠肥硕的身躯,笑着对江琦说:“姜所长,昨天给部首长汇报情况时,部首长讲了,能不能按计划演习,就等您带着我们先检查技术标准这一关,后天看过预演以后再提出什么样的决策建议了。” 姜琦止住回忆往事的思路,侧过身子,清癯的面孔上带着几分严肃,他两眼注视着杨建力,犀利的目光像是解剖人体的手术刀:“噢,这么说,能不能按计划演习,关键不是看准备工作做得怎么样,而在于我最后提什么样的决策建议了?” 杨建力避开姜琦的眼光,瞅了瞅坐在身边的年轻参谋小裴,嘿嘿地咧嘴笑了:“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我这个决策建议可不是那么轻易提的!” “是呀,所长对我们一向是严格要求的。”杨建力一本正经地说。 “哼!因为这,我姜琦没有少挨骂。” 杨建力挠挠头,又嘿嘿地笑了:“那能呢!”老部下惯常的动作,惯常的话语,姜琦是再熟悉不过了。 到研究所里工作十多年来,杨建力的职务和体重同时增长,当年英姿勃发的小伙了已成为体态臃肿的部门领导。他并没有滥用姜琦对自己的偏爱,而是努力把它发挥到恰到好处。对这个身材削瘦、满面威严的老领导,杨建力三分畏惧,七分敬仰,他说过,“姜部长的近视镜片能照x光,一下子可以看透你的五脏六腑。”在姜琦的目光下,他从来不敢说一个字的假话。他特别佩服姜琦耿直的性格和严谨的作风,姜琦的嘴、心、手是相通的,心里怎么想,嘴就怎么说,手便怎么干。尽管有时候自己也被姜琦尖刻的话批得无地自容,下不了台,心里暗暗地骂他两声“倔老头”,但事后想想,觉得还是姜琦的话讲得有道理。大庭广众之下,他在姜琦面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人少的时候也会给姜琦开开玩笑,甚至随便说一些任性的话。 这一次在这个战役后方综合仓库进行的后方防卫演习,是部里年度工作计划的一部分,这一次的演习带有示范性,部领导非常重视,杨建力参加导演组的工作,也非常卖力气。在现场协助机关训练部门进行准备工作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也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在昨天的汇报会上,部领导都对准备工作表示满意,唯有姜琦不说一句评论的话。这次演习,从编写想定到组织预演,都贯彻了部首长的意图,他还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呢?姜琦的态度让杨建力迷惑不解。 姜琦已经过了五十九岁生日,参与这次演习,应该是他离开军营的告别演出了,为了让老领导四十多年的军旅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杨建力建议导演组的领导,要使这次演习真假结合,虚实兼顾,既扎扎实实,又轰轰烈烈,突出解决未来战争中综合保障的技术问题。这次演练活动,组织演习的首长采纳了姜琦的意见,准备邀请军队和地方的有关领导届时前来观看,同时也准备邀请部分新闻单位的记者。几次中东战争以后,后方重要设施的防卫受到普遍关注,这次演习搞好了,不仅对实际工作有指导意义,还将会引起一定的轰动效应。 杨建力看到姜琦又把目光转向车窗外,知道他每当路过这里的时候都会沉湎往事,不想和别人多交流,就知趣的不再和他讲话,眼睛一闭,脑袋一歪,紧抽慢吹地扯起了呼噜。姜琦回头看了看他的睡相,心里觉得好笑:“这个杨建力,一睡觉大脑和鼻子就同时休息了,嘴巴倒成了拿耗子的狗。”姜琦示意司机把车开得慢一点,也仰靠在座位后背上,他这个连跳蚤打个喷涕都会被惊醒的神经衰弱患者,是没有坐车睡觉习惯的,何况今天旁边还有个又刮风又打雷的杨建力呢!他闭住眼睛,觉得身下的车轮好像是在倒转------(。) 山道弯弯(下) 杨建力前天从筹备演习的现场回到机关以后,姜琦就看出来,老部下面带倦容,眼圈发暗,就知道他这段时间肯定吃了不少的苦,但是,他并没有对杨建力说一句赞赏的话。这次演习,安排了军民联防的内容,最近,他听到别人反映,在准备演习的现场,杨建力不尊重参演的地方群众,与地方干部发生过争吵。 姜琦凭多年工作的经验,自信自己的眼睛就是一杆掂量干部的称。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听奉承话的领导,但乐意别人把他和杨建力联系起来,说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杨建力一直在姜琦的领导下工作,可以说,他在人生道路上的每一个脚印,姜琦都是熟悉的。杨建力当战士时,就是有名的“拼命三郎”,工作时不怕苦不怕累,年年立功受奖。提干以后,他勤奋好学,苦练业务,曾在军区参谋“六会”比赛中得过亚军。姜琦在地方大学三年工程建设专业进修学习回到部队以后,与杨建力一起由军区调到总部新组建的科研单位。 杨建力当了研究所的科训处处长以后,所里的科技开发工作和训练工作年年都受到总部的表扬。 杨建力不尊重地方群众?和地方干部发生争吵?不是他抢救因车祸受伤的老乡,事迹还上军区的报纸吗,不是他支援灾区群众捐赠钱物在同级干部中每次都是最多的吗。难道------想到这里,他觉得心猛地往下一沉,难道别人反映的情况都是真的!是不是杨建力头脑里已经滋长出“不尊重群众”的萌蘖?姜琦不平静的脑海里泛起一层愁波。 杨建力还睡得正香,富有弹性的脑袋随着车身的晃动,轻轻地撞击着车门,不成音节的男中音和汽车忽高忽低的引擎声,组成了一曲不和谐的二重唱。 汽车又驶离碎石公路,走上综合仓库的专用道路。 翻过一个山包,就是姜琦以前工作多年的原工程团驻地,后勤工程部队撤销以后,那里的营房就借给了地方政府使用。进城后的开始几年,姜琦每当路过这里,都要拐进去看看那里的乡亲们,为当年工程团援建的小学校送些书籍、文具之类的东西,乡亲们也往城里给他捎去过蘑菇、香椿等一些山村的土特产,以后这种联系逐渐减少以至于断绝。当年那些熟识的老乡们,有的音容笑貌还朦胧记得,姓名几乎全忘记了。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汽车轮子已将自己和这一块曾经生活、战斗过的土地分隔开来。悔疚开始啃噬他的心,他真想向司机大喊一声“停车”,然后跳下去,扑向那群峰拥抱着的山村房舍,寻觅昔日的故人遗迹。可是,想到身负的工作责任,他的满腔激情只是化作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汽车刚拐过一个弯,姜琦就看到前方路边倾钭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蹲着两个人。司机加大油门刚要想从一边绕过去,姜琦连忙喊了一声“停车!”司机猛地一踏制动,汽车“吱——”的一声,在距离马车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杨建力的脑袋“澎!”的一下子撞在了姜琦座位的后背上。 姜琦带着裴参谋下了车,他看见一个小伙子右腿糊满了鲜血,一个怀里抱着鞭子的老汉正要往小伙子伤口上捂土。“当心感染!”姜琦上前一步,打飞了老汉手中的土,掏出自己的手绢递给他“来,先用这个给他包扎上。” 杨建力揉着脑门也下车走了过来。 老汉告诉姜琦,刚才一辆卡车超越马车时,被喇叭声吓惊的马往旁边一窜,马车右轮掉到路边排水沟里,小伙子也从车上摔下来,碰破了腿。 “是军车吗?”姜琦问他。 老汉摇了摇头。 几个人帮助老汉把马车从路沟里推出来,姜琦问裴参谋:“这里离综合仓库还有两公里远吧?”年轻参谋看了看手中的军事地形图,肯定地回答:“两公里多一点点。” 姜琦指着爱伤的小伙子对裴参谋说:“你先用我们的汽车把他送到综合仓库的卫生所去,把伤口处理一下。” 裴参谋点了点头。 杨建力显得不太乐意,在一旁说:“所长,我们下午------”看到姜琦嗔责的表情,他没敢再往下说。 姜琦又对老汉说:“大爷,我们的汽车先拉上小伙子到前边的部队卫生所处理一下伤口,一会儿马车走到部队营区门口的时候,再接上他。” 老汉听说姜琦要到前边的部队去,连忙说:“同志,我们也是到前边那个部队去的。”他指了指车上拉着的东西说,“乡亲们听说咱部队上过几天要‘练习打仗’,你家一筐,他家一篓,凑了这十几件水果,托娃子我们俩给部队送去。” 姜琦握往老汉的手,激动地说:“大爷,乡亲们的心意我代表部队领了,这水果我们不能收。” 老汉抽回自己的手,不高兴的说“哎!这就不对了,不是常说军民一家吗,你还客气什么。前些年你想要这些东西我们还没有哩,现在谁家地窖里不存着十筐二十筐的,这水果你们要是不收下,我们回去了也不好向乡亲们交待呀!” “好,那就收下!这水果里有我们部队一些同志身上缺少的营养。”姜琦深情地说,老汉还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杨建力的脸早就红了。 姜琦把裴参谋拉到一边,嘱咐他:“你带这个小伙子去仓库卫生所包扎伤口的时候,告诉仓库的刘主任和王政委,让他们多准备两个人的午饭,另外告诉仓库的领导,我个人的意见,老百姓的水果应当按量付款,或者是用其他东西等价交换,我和杨建力坐大爷的马车一会就到。” 杨建力在一旁听了姜琦的话,惊奇地睁大了眼睛。 姜琦示意裴参谋带着受伤的小伙子坐汽车先走,自己一欠屁股,坐在了马车上驭手另一边的车辕上。他看到杨建力还站在一旁发楞,揶揄地对他说:“你要是觉得坐马车掉价,就背着一身肥肉数数这两公里山路有多少步。” 杨建力醒悟过来,快跑两步,赶紧抓住马车,好不容易才爬到水果筐上,姜琦和赶车的老汉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老汉打个响鞭,马车向公路的前方奔去,一路上撒播着“得得”的马蹄声。 (本篇完)(。) 失盗之后(上) 这是一座位于北京市远郊区的战役后方军械仓库,仓库的布局成山字形,库部在一条东西走向的山沟里坐北朝南,办公楼、招待所和勤务分队沿山势一字排开,东边稍近的地方是生活区,西边不远的地方是铁路专用线站台和收发作业区。与这条山沟垂直的三条南北走向的山沟,分别是三个分库的库区。 下弦月的镰刀挂在深灰色的天幕上,黛色的群峰之间被不断加重的夜暗增大着距离。仓库主任王全忠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他大开着窗户,似乎要让深秋的凉风冷却自己炙热的身体。桌子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已经冒了尖,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嘴巴像是个发烟罐。摆在面前的一沓白纸上,还没有留下任何思维的痕迹,思绪像是被秋风吹乱了的烟雾,让最近发生的一件事情搅得乱七八糟。 这个军械仓库最近几年一直是基层部队管理工作的先进典型,受到过总部和军区的表彰,上级领导对王全忠本人的工作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有人说他的身上似乎是装有一个马达,干起工作来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累。 三年前,王全忠从联勤分部通信科科长的位置上到这里当主任以后,才知道军械仓库的业务工作非常复杂,并且具有很大的危险性。仓库领导的屁股底下就像坐着一个炸药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可以这样说,仓库和监狱只有一墙之隔,功臣和罪犯只是一步之遥,一时的疏忽就可能造成一起惊天动地的事故,一起事故就可能改变若干人一生的命运。 王全忠带领全库官兵,奋战几个春秋,山绿了,路平了,基本建设项目逐步配套,规章制度日趋完善,使仓库跨进了先进单位的行列。对安全工作,不能说他不重视,仓库除了按要求配齐各种安全设施设备,还和驻地邻近的几个乡共同制订了军民联防方案,并进行了两次演练,结果怕出事的地方偏偏出了事,上个星期,一分库两颗手榴弹被盗。 军区保卫部的同志到仓库来的第三天就破了案,原来是驻地附近农村两个十几岁的孩子恶作剧,翻过禁区坍塌的围墙,撬开洞库通风门的锁,偷走了手榴弹。王全忠心想,一个几万平方米库房的后方军械仓库,平时森严壁垒,连兔子老鼠都进不了库房,竟然让两个孩子轻而易举地偷走了库存物资,真是窝囊!这件事情也让人后怕,假如两枚手榴弹不是被盗出洞外,而是在洞内引爆,或者被带入北京市区,现在自己不会在这里检讨错误,而是要在法庭上接受审判。 军区联勤部的工作组明天就要到仓库来,王全忠想先拉一个汇报提纲,但是,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个浆糊盆子,无法通过手里的铅笔流淌出一个字来。 月亮和太阳刚刚开始交接班,一辆三菱吉普车震落路边小草上的晨露,奔驰在叶落花谢的京郊原野上。坐在司机旁边的是联勤部副参谋长杨长兴,他形体像猫,精神如虎,虽然身材瘦小,但是精力充沛。为了避开市区的行车高峰,这一次带工作组下来,他选择早上六点钟出发,到仓库吃早饭。汽车后排座位上的三个人:身材削瘦的是联勤部司令部的军务处处长马远方,有名的老犟筋,认准了一个理,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改口,脑袋掉了还要砸伤你两个脚趾头。联勤部政治部宣传处处长毕躬文静温顺,不同的文风和性格,在他身上巧妙的合二为一,生华之笔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母鸡打鸣、公鸡下蛋。军务处的参谋小方刚从军校毕业不久,稚气的脸上总是带着自信的微笑,中尉军衔距离将军的目标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道路。 汽车下了高速公路,驶向远处依稀可辨的山峦。 杨长兴性格开朗,出差热闹一路,住下一片笑声。他看到几个人坐在汽车上不吭气,耐不住寂寞,就鼓动马远方说:“马处长,我们是工作组,不是治丧委员会,干嘛都绷着脸,说点有兴趣的事。” 马远方苦笑了一下,没有吱声。毕躬扶了扶由于车辆震动而不断下滑的眼镜,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说:“嘿!杨副参谋长让你讲段子。” “不!”杨长兴说,“现在的段子品位不高,我不喜欢吃荤菜。上次马处长我们跑长途,一路上凑了一百条‘都一样’,今天咱们凑它个一百条‘差不多’怎么样?” 毕躬来了兴致:“好,你先说说规则。” “没有什么规则,跟着我说就是了,下面开始:坐汽车和坐拖拉机差不多,都是摇摇晃晃赶路。” 毕躬在军区文工团工作过,想了想说:“乐队指挥和叫化子差不多,都是靠一根棍子吃饭。” 杨长兴笑着说:“到底是宣传干事,有点意思。” 小方看到路边早起的农民,也来了灵感,接着说:除草的老头和食堂的厨师差不多,都是用一把铲子干活。” 杨长兴摇摇头:“不行,不行,你这一条和毕处长的雷同,有抄袭之嫌。” 小方连忙说:“那我就重说一条:军务干部和宣传干部差不多,一个管事故,一个管故事。” 杨长兴高兴地说:“小方这一条说的不错,联系实际。马处长!”他回头看了一眼马远方,“你也说一条。” 小方受到鼓励,正在兴头上,抢着说:“我又想起来一条,我先说:要想知道谁能提拔使用,问张副政委的夫人和问张副政委本人差不多,她几乎全知道。” 杨长兴侧过身子瞪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小方不服气地辩解:“这也是联系实际嘛!” “联系实际可以,但是,你不能联系领导,特别是直接领导,还是让马处长说吧。” “工作组下来和不下来差不多,仓库照样出问题。”马远方不动声色地说。 杨长兴有点扫兴:“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这次不应该来?” “不是不应该来,来了可以了解一些情况,帮助仓库出点主意。但是,目前仓库体制不顺、经费不足、仓库管理干部的专业不对口、领导机关的机构设置不合理,这些问题不解决,还会不断地出事故。” 杨长兴点点头说:“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实际问题,一级有一级的职责,我们的任务就是在现有体制下尽量把工作做好,有多少人干多少活,有多少钱办多少事。” “我们应该向有关部门反映这些问题。”马远方固执地说。 “已经反映过多次,决策机关可能是这类问题见得多了熟视无睹,也可能是大事太多,顾不上这些小事。有些领导和部门并不喜欢你提太多的建议,咱们还是各管各的事,自家的坟头还哭不过来,那还有功夫总到人家的墓地里烧纸。”杨长兴不想再谈这个问题。 汽车驶上仓库的专用公路,路边树木上残留的霜叶,抵挡不住汽车搅动的气流的冲击,脱离枝头,飘摇着投入了大地的怀抱。车上的几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翻过一个山头,仓库营区的大门已经隐约可见。 在招待所门前迎候工作组的,除了仓库的领导,还有联勤分部的刘副部长,他刚从分部机关赶过来。杨长兴下了车和他们打过招呼,看看表,决定先吃早餐,上午一上班就去看现场,下午听分部和仓库的汇报。(。) 失盗之后(中) 晨曦在不停地改变着窗帘的颜色,仓库招待所四周一片静谧。杨长兴一觉醒来,洗漱完毕就往门外走。刘副部长、王全忠和毕躬、小方已在院子里等他,他们都知道杨长兴有早上走步的习惯。 “参谋长晚上休息得好吗?”王全忠走上前来,打了个敬礼,笑着问杨长兴。 杨长兴点点头:“很好,我最喜欢晚上在仓库睡觉,真安静!” 王全忠听了杨长兴的话,心里有一种酸楚的感觉,暗自想:“我就没有这个福气,晚上在仓库里睡觉从来都睡不踏实,总怕电话响,总担心什么地方出事。” 几个人正要往院子外边走,杨长兴对王全忠说:“去看看马处长起来没有,叫他一起出去走走。” 王全忠说:“马处长刚才已经出门走了,他每次到这里来,都要爬到二分库沟口的牛角山上去,一个人在上边待一会。” 杨长兴说:“这个马远方,人的本质不错,就是脾气怪怪的。” 走在路上,王全忠向杨长兴不停地介绍着仓库近几年来的变化和今后的打算,他连说带比划,似乎忘记了手榴弹被盗事件之后将要进行的组织处理。 杨长兴已经认识王全忠多年,也听到过关于他的一些故事。来了紧急收发任务,他几天几夜不离火车专用站台,和战士们一样搬箱子装车卸车,进行收发作业。季节植树,他和干部战士们一样,带着热水和干粮,在山上一干就是一整天。组织上安排他到这里当主任,在职务上是照顾了他,在工作上却是难为了他,对他来讲,管理仓库并不像摆弄电话线那么容易。到仓库以后的这几年,他显得老多了,稀疏的头发如同路边的枯草,纹渠纵横的脸庞恰似工艺品商店的木雕泥塑,微曲的脊梁像是倒扣在水里的小船船底,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翻转过来向前行驶。 杨长兴心里对他不免有几分同情。 昨天下午,王全忠的汇报比较客观,认识也比较深刻,但是,杨长兴觉得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天大的事儿我一人承担”的语气,使人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在承受着某种压力。 王全忠还告诉杨长兴,现在仓库的编制人员太少,勤务连只有四十来个人,除了执行物资长途运输的押运任务和机关抽调去临时帮忙的人员,没有几个能上岗执勤的了。仓库的库房通风换气的时间,只开着一道用钢丝编成的通风门,这个时候库房门口一刻都不能离人。如果一个警卫战士同时负责几条洞库,巡回检查,就有可能出现监管漏洞,小孩子进入库房就是用一根铁棍撬开了通风门。仓库领导研究,准备减少哨所,增加哨位,在合适的高地再设置一个观察哨,纵观三个分库的出口,这样的警卫效果可能会更好一些。 杨长兴对仓库领导的想法表示赞赏。 吃过早饭,工作组成员在招待所杨长兴住的房间里碰头。 “看了现场,听了汇报,也找有关人员谈了话,先听听你们的意见,再安排下一步的工作。”杨长兴作了个开场白。 几个人都在思考。 毕躬打破沉默说:“我认为仓库在安全管理方面的漏洞比较多,仓库领导的安全意识薄弱、思想麻痹和保管员的失职,是造成这次失盗的主要原因。” 毕躬觉得问题已经比较清楚,甚至再也没有一点可以发挥想象力的空间,所以发言非常简短。 马远方看到毕躬讲完了,接着说:“仓库出了事故,主要责任当然在仓库,但是,领导机关工作不到位也是仓库发生事故的原因之一。这个军械仓库今年夏天遭受洪水袭击,禁区三千米长的围墙、铁丝网被冲垮,库区内两座小桥受损,公路护坡多处塌陷,损失近两百万元,申请灾损经费的请示报到机关以后久久不见回音,仓库自筹经费三十万元,对桥梁、道路进行了简单抢修,才保证了物资的正常收发作业。近几年,仓库存放重点物资的重点库房,都进行了安全技术改造。但是,机关里管仓库的不知道仓库有多少重点物资,管物资的不知道仓库有多少重点库房,造成两边不吻合。这个仓库就是重点物资过多,重点库房太少,把手榴弹存放在普通库房里才失盗的,这里边有仓库警卫措施不力的问题,也有机关协调机制方面的问题。我认为,谁的错误谁检讨,谁的责任谁承担,不能把板子都打在仓库身上。” “我觉得马处长讲的有道理,有时候问题出在下边,根子在上边。上边职责不清,各行其是,下边就会手忙脚乱,无所适从。仓库是基层单位,上边几层机关、很多部门都管着他,公公、婆婆一大堆,谁的指示都要落实,谁的要求都要照办,今天你提个指标,明天他下个任务,下边不乱才怪呢!”小方今天有点不太自信,不知道自己讲得对不对,说完之后,不安地看了看杨长兴。 杨长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几个人说:“你们刚才讲的都有道理,不过,我们这次下来重点是进行仓库失盗问题的检查,机关与这次事故有关的问题可以了解,但不宜过多追究,如果我们带回去一份建议追查领导机关责任的报告,还不如我自己先写一份辞职报告。好了,今天先说到这里,下午继续分头了解情况,待问题基本搞清楚了,再研究调查报告怎么写。” 夜已经很深了。 杨长兴在招待所院子里来回地踱着步子,他仰望天幕,这里有城区夜晚看不到的灿烂星空,倾钭的大熊星座在群星中格外显眼,难道人世间的忧愁都是从那个勺子里边倒出来的? 晚饭以后,马远方拿着从仓库业务处要来的领导查库登记薄,走进杨长兴住的房间,一边翻看,一边好像是漫不经心地问:“杨副参谋长,如果有的上级领导查库没有发现问题,而库房又出了事故怎么办?” “当然要追究他的失察责任了。”杨长兴正坐在沙发上看材料,抬头看了马远方一眼,也漫不经心地回答。 “对谁都一样?” “对谁都一样!” 马远方把登记薄轻轻地放在杨长兴面前的茶几上,转身走了。 杨长兴拿起登记薄一看,大吃一惊。 他看到了军区机关某部的关处长率工作组在仓库出事前几天检查库房时的评语和签名,关处长检查的恰恰是丢失手榴弹的那组库房,他对库房存在的安全问题不仅没有指出来,反而对库房的管理工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更重要的是,这个关处长他非常熟悉,六年前,杨长兴曾给他在军区任副司令的爸爸当过秘书。 这件事情肯定要向上级汇报,自己怎么去汇报老首长孩子的问题,他感到非常为难。 杨长兴的步子越来越沉重,他觉得,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并不像他在院子里踱步,可以随便走出一个又一个圆满的环。(。) 失盗之后(下) 又一天过去了,马远方回到招待所,刚进入杨长兴住的房间,准备向他汇报自己找了仓库几个干部战士的谈话情况,就看见仓库的老主任陈峻岭高声说着什么,与王全忠一起从外边也走了进来。 矮矮胖胖的陈峻岭是王全忠来仓库任主任以后改任的仓库高级工程师,专业技术五级,五十六七的岁数,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他是一个一根直肠子从嘴巴通到的人,说话时嗓子里像安了扩音器,声调很高。老陈在军械仓库工作了几十年,如果不穿军衣,与附近村庄里的老农民模样差不多,黑红的脸膛像成熟了的老倭瓜。由仓库主任改成高级工程师以后,他整天还是闲不住,没事了就在库区里转悠,碰到什么自己认为不合适的事就想说、还要管。 老陈情绪激昂,用手指着王全忠对杨长兴说:“杨副参谋长评评这个理,仓库出了事故,不去在警卫工作上查漏洞、找教训,反而在烈士们身上打主意,这合适吗!” 王全忠并不争辩,脸上始终带着微笑,耐着姓子在一旁听老主任高声喊叫。 杨长兴听明白了老陈讲的意思,由于警卫人员太少,仓库计划在库区撤掉库区里边的三个哨位,在牛角山上建一个哨所,这个情况王全忠已经向工作组汇报过了,杨长兴也赞同。老陈知道这个消息以后坚决反对,因为建设这个仓库时,由于战备形势要求急,是个边勘察、边设计、边施工的工程项目,工程团在开挖以后才发现这里的石质不是太好,掘进中经常发生塌方,仓库建成后,有九名干部战士长眠在牛角山上,老陈当时就是这个团的战士,牺牲的烈士中,有他的领导,也有他的战友。 “他们为建设战备工程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现在有的人连他们的安息之地也要挤占,于心何忍哪?”老陈情绪激动地说着,眼圈竟然红了。 王全忠拉着老陈的胳膊,让他坐在沙发上,解释说:“把先烈们的遗骨从牛角山上移下来,在适当位置建个烈士陵园,可以更好地教育后代,也便于后人凭吊,这是主要的原因,建哨所还在其次。” 马远方对老陈一向很敬重,他倒了一杯水,放在老陈面前,耐心地说:“老主任,烈士们流血牺牲是为了建好仓库,我们建哨所是为了管好仓库,牛角山位置好,可以俯视三个分库的沟口和仓库的生活区,便于观察警戒,如果烈士们地下有知,也是会理解的。” 老陈不客气地说:“我看见你几乎每次来,都要爬到那上边去,原来是早有用意!” 王全忠实在看不下去了,对老陈说:“老主任不能这样讲,马处长也是一片好心,为咱们仓库着想。” “为仓库着想?如果山上埋着他的亲人,他还会这样想吗!” 马远方涨红了脸,嘴边两侧的肌肉在轻微地痉挛,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缓声说:“老主任,我知道您是工程团的老同志,一直没有给您讲,我的亲叔也埋在牛角山上。” 老陈“忽”的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你开玩笑?” “不是开玩笑,他叫马明亮!” “你讲的是真话?我和马明亮当时是同一个连队的战士,真是没有想到!”老陈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上前一步,紧紧地握住了马远方的手。 老陈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送走老陈以后,马远方回到自己住的房间里,关上门,任凭热泪奔流。 记忆的丝线又把他牵回到苦难的童年。 马远方小的时候家里穷得大风扫地,月亮点灯,头朝下走路都不用担心口袋里有硬币掉出来。那几年,国家的经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有些农村孩子仅仅因为交不起每个学期几块钱的学杂费,而成为文盲队伍的新生力量。只读过四年书的叔叔说服了自己的哥哥,让马远方差一点挎上捡柴草筐子的肩膀背上了书包,并用夏天赶集卖鸡蛋、冬天进城当小工积攒下来的钱,承担了马远方上学的大部分费用。一九七四年的冬天,马远方的叔叔参军,平原长大的青年成了深山老林的战士。叔叔到部队以后,每个月的津贴费有一多半都寄回到家里,成为马远方爷爷奶奶零用和他上学的主要经费来源。 调到联勤部机关以后,马远方按照父亲提供的地址,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叔叔牺牲的地方,第一次到这个仓库来,他爬上牛角山,一个人抱着叔叔的墓碑大哭了一场。 为了活着和死去的人都能享受到一份安静,马远方原来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个亲人是建设这个仓库时牺牲的烈士。他觉得,这件事情如果说透以后,他可能不便于再到这个仓库来,即便是到这里来了,也不便于一个人再到牛角山上去凭吊亲人。 吃过晚饭,杨长兴召集工作组的同志起草调查报告,几个人刚在招待所会议室里坐下来,杨长兴就被一个小战士叫去接座机电话了。 杨长兴接完电话回来以后,对其他几个人说:“是军区司令部办公室的向主任打来的电话,他说是有的首长关心事故调查工作进展情况,并说事情已经比较清楚,应当是仓库领导失职造成的责任事故,他还说机关里的事情比较多,让我们尽快回去。” 马远方疑惑地说:“我没有听明白向主任电话里讲的话是什么意思,他说的首长是了解情况还是下指示?如果是了解情况,我们如实汇报,如果是下指示,我们执行。‘应当是仓库领导失职造成的责任事故’,这是猜测还是结论?如果在机关可以随意猜测,我们真是没必要再下来调查,如果是结论,那么这个结论不过是官僚主义和自由主义勾搭成奸的私生子。” 他气呼呼地说完,把手里的茶杯“咚”的一下放到了桌子上。 “你这个马大炮,说出话来那么刻薄!”杨长兴苦笑着对马远方说。 因为和关处长的特殊关系,杨长兴对马远方的话中话感到有些难堪,但他并没有生气,他喜欢马远方的直爽。自己年轻时也是这个脾气,遇到不合理的事,棺材盖钉上也要顶开,把话说完了再去死。对向主任这个人,他倒是有几分反感,那是个攀升只嫌梯子短的投机分子,净往高坟头上添土,有时狐假虎威,拿着鸡毛当令箭,把副参谋长都不放在眼里。有的人当官是能说会道,狗掀门帘靠嘴上的功夫,还有的人当官是能跑会送,蚂蚁上树靠腿上的本事。姓向的这小子是嘴腿并用,年纪轻轻的就到了与他的品德和能力很不相称的地位,鬼知道他这一次在中间又要搞什么名堂。 马远方余气未消,继续说:“我一开始就发现有些现象不正常,领导查库登记薄为什么没有用完就收起来?仓库领导为什么谈到领导机关的问题时吞吞吐吐?我们是代表组织下来调查问题的工作组,不是为有些人进行幕前表演的道具和幕后交易的筹码,能对这些现象无动于衷吗?” 毕躬和小方边听边点头,用表情支持马远方。 杨长兴严肃地说:“我们按照联勤部党委的意图办事,不受个人意见的干扰。你们都知道我和关处长的关系,我以党性保证在这个问题上的公正,这次调查的情况如实向上级汇报,关副司令如果对这件事有什么意见,我去向他解释,咱们开始写报告吧!” 灯光下,四颗脑袋凑在了一起。 曙光初现,月亮知趣地退向天际。 马远方伫立在牛角山上,向叔叔和叔叔的战友们告别。他们已经在这里默默地陪伴仓库三十多个年头了,没有动人的事迹,没有雄伟的雕像,只有冰冷的墓碑和一丘黄土。上万个日月轮回,清晨用雨露为他们洗漱,黄昏用微风为他们拂尘,惦念着他们的亲属和战友有时会千里迢迢赶过来为他们烧一沓草纸,燃一柱清香,每年的清明节,还有一批又一批的年轻战士为他们扫墓,他们还会不会感到寂寞?为了管好用好他们用血肉建成的仓库,后辈们要把他们搬到新的安息之处,烈士们的在天之灵该不会责怪吧? 太阳升起来,月亮慢慢消失了自己的形体。 马远方对着荒草丛中的九座坟茔三鞠躬。 他转过身,看到杨长兴和小方正在不远的地方望着他。 杨长兴带着小方走过来,他把手搭在马远方的肩膀上,满怀深情地说:“这个地方可以净化人的灵魂,看看这些烈士们,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舍弃?” “是呀!”马远方也感慨地说,“那时的干部战士都是那样的单纯、朴实,我不是说现在不是这样,但是总觉得现在人们的思想太复杂了,要考虑的问题、要解决的矛盾太多,有时外在因素逼着你不得不这样做。” 杨长兴看看表,拉着马远方一起往山下走去,他瞅了瞅跟在后边的小方,悄声对马远方说:“昨天夜里我给关副司令打了个电话,他也不知道是谁让向主任给我们打的电话,回去以后我要把这个事情查清楚,关副司令还说,对手榴弹失盗这件事情要不徇私情,秉公办理。” “不是打官腔?” “不是,这老头我最了解!” 他们刚走到山下,军号就吹响了,刘副部长和王全忠正在招待所等待他们吃最后一顿早餐。 (本篇完)(。) 肖秘书(一) 在人们的心目中,秘书一般是才思敏捷、脑瓜灵活,或者是多才多艺、能写善画的那一类人,当然,有些吃青春饭的女“秘书”除外。 肖永福也是个秘书,而且在秘书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从副营职一直干到副师职。 肖永福是个男性,不会是向领导暗送秋波、明献媚眼之辈;肖永福主管行政,也不算是多才多艺、能写善画之人。 肖永福是部队领导机关的秘书,他的主要工作内容,通俗一点讲,就是柴米油盐醋,吃喝拉撒睡;晚上查查铺,早上喊喊队。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办,行政秘书职责里边就有“承担领导临时交办的其他事项”这一条。 肖永福初中毕业以后就在老家务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他在入伍之前就已经是领导着几百口人的生产小队队长了。到部队之后的第三年,与他一起入伍、同在一个连队当兵的佼佼者,有的提升为排长,有的提升为司务长,他也提了干,职务是驻地在北京市郊区某部队机关农场的生产助理员,从生产队长到农场的生产助理员,也算是专业对口、人尽其才。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物资匮乏,年长一些的人都经历过,年轻一些的人只是听说过,那时候的各种“票”比现在的各种“卡”还要多,“卡”和“票”的主要区别在于,“卡”是鼓励人们购买东西的方便工具,而“票”是限定人们购买东西的制约手段,那时候许多东西都是凭票定量供应,有时候“票”比钱还要重要,因为很多东西如果只有钱、没有票,根本就买不到。 也算是时势造英雄吧,由于当时军人的工资待遇比较低,生活物资供应又相对紧缺,机关里既懂行政管理、又会安排生活的人才就非常抢手。当时部队在生活上提出“标准加补助”、“斤半加四两(每人每天争取吃到1斤半蔬菜,一两肉,1两鱼、禽、蛋,1两豆制品,1两动植物油)”的要求,这些都需要有称职能干活的人员具体抓落实,而农场的土地上不仅生产稻子,也生产这类人才。 肖永福文化程度不高,能调到领导机关当秘书,在当时也应该说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机关干部在生活上反映比较大的一个问题是买不到好猪肉,那时候的猪肉倒是不贵,军人服务社的工作人员把猪肉按分量称好,一块一块地摆在那里,顾客交了钱自己挑着拿。三毛钱、五毛钱一块的都是“白天鹅”,一点瘦肉也看不到;八毛钱、一块钱一块的才是“丹顶鹤”,肥肉上边有一点点瘦肉。社会上什么东西短缺,什么东西就会被用来拉关系走后门,瘦猪肉都到哪里去了?有相当一部分跑到有些领导和军人服务社关系户人家的厨房里去了。 肖永福有办法,不知道他通过什么关系,从外边拉回来几口杀好的猪,让公务班的战士们一份一份地分开,用塑料袋装好,有十斤八斤的样子,干部们下班的时候每人可以提走一袋回家,他们个个都高兴得像是小孩子过年似的。 分了几次猪肉之后,机关干部们的胃口被吊了起来,有的人提意见说,肉是有得吃了,就是品种太单一,最好能换换口味。 快过元旦的时候,肖永福从汽车队要了两台“解放”牌大卡车,从火车站拉回来两大车由内蒙古发运过来的冻羊肉。冻羊肉可是没有鲜猪肉那么好分,肖永福算了算,只够两个机关干部一只,他按每个部门的人头分配,8个人分4只,10个人分5只,干部是单数的部门就不好办了,只有把整只羊弄成两半才能分得均。分羊肉是个休力活,肖永福不在乎这个,当生产队长时候就是经常敲钟派活、修渠挖河,那可是比分羊肉还要难得多的事情。他拿出当年带着社员修“大寨田”的劲头,领着公务班的战士们抡开了斧头,有个小伙子将斧子使歪了,差一点把肖永福的两个手指头砍下来。此后的那段时间,肖永福手上裹着纱布吊在胸前,像自卫还击作战回来的英雄一样受到大伙的尊重,身上粘满了人们敬佩的目光。 冬天分的肉不要发愁没有地方存放,多数干部都是在北边房间的窗户外边挂一个竹篓子或者是纸箱子,把怕化了的肉食品放在里边,有的人把它叫做“土冰箱”。土冰箱又方便,又省电,就是怕室外的气温高,天气稍微暖和一点,你再去看看,哇,宿舍楼北边的墙壁上,一道子一道子往下流的黑紫色液体,那全都是血水。 肖永福又有了新任务,想办法帮助机关的干部们购买存肉食的家伙。 那时候买自行车、缝纫机和电视机都要凭票,何况是冰箱、冰柜这些高档消费品,想找一张购买冰箱冰柜的票证,比现在想买汽车摇号还要难得多。 肖永福想到了部队的药品器械供应站。 当时国家冰箱冰柜的生产量非常小,无法满足市场的大量需求,但是政府部门和生产厂家对于医疗上的需要还是尽量照顾的。肖永福通过关系找到药品器械供应站的领导,软磨硬泡,今天拉回来几台“万宝”牌冰柜,明天弄回来几台“利勃海尔”冰箱,不到一年的时间,居然让多数机关干部都更换了冷储装备。 有的机关干部对肖永福说:“肖秘书,你净为大家做好事了,让我们怎么感谢你呀?” 肖永福说:“不要感谢我,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 “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是肖永福的口头禅,其实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经逝世好多年了。 在肖永福的工作日程安排上,冬储工作里采购蔬菜是重要的一项,那时候不像现在,想吃什么就去超市购买,而是有钱也买不到东西,所以,机关干部每家都有一个地窖,天气一转冷,大伙就发愁,里边装些什么东西才能满足全家人一个冬天的生活必需呢! 每年过了国庆节,肖永福就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征,南下买广柑,北上购大米,东进拉苹果,哪一件与冬储有关的事情都要他去组织落实。 分东西的时候,大伙都很高兴,筹措东西时候的艰辛,大伙就不是很清楚了。(。) 肖秘书(二) 部队里边的“官”和“官”可是不一样,在基层部队当个连长就可以牛皮哄哄,“连长,连长,半个皇上。”通信员给你早上把牙膏挤在牙刷上,晚上把洗脚水端到床头前,你没有想到的事情有人早就替你想到了。肖永福刚调到领导机关的时候是副营职,后来又调到正营职、副团职、正团职,直到副师职,按说级别也不低了,可是在部队领导机关里,他还只能算是个平头老百姓,与战士们一样出公差、卖力气。去外地拉东西,他与司机一样,裹着大衣,缩着脖子,坐在驾驶室里,脚丫子冻得像猫咬鼠啃的一样难受。 有一次,肖永福带着几台大卡车去湖北拉广柑,中途住在一个县城的小旅馆里。吃过晚饭,他把战士们安排好以后,就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刚看了一会电视,正准备上床睡觉,床头柜上的电话铃声响了,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说:“大哥,晚上需要不需要找人陪一陪?” 肖永福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生气地说:“你不要叫我大哥,听口音你岁数不大,论年龄我可以当你的叔叔、大伯,你去陪别人吧!” 过了一会,电话铃声又响了,还是那个女子的声音:“大哥,听着,你不要放电话,我就是喜欢年龄大的------” 肖永福来了劲,用生产队长教训二流子的口吻,对着电话大声说:“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事不好,啊!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年轻人------” 对方知道这宗买卖做不成,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不需要陪就少放屁!”先把电话挂了。 战士们住的房间里有没有这种电话?肖永福连忙穿好衣服,给他们去打“预防针”,要求他们夜里不准出屋门,有尿撒在脸盆里,电话铃响了谁也不准接。 回到自己的房间,肖永福掐断了电话线,一个人还在那里生闷气:“他妈的,过去没有参加过打仗,现在倒是经历了战争,差一点被糖衣炮弹击中。” 最难办的事情还是冬储大白菜,每年的秋天一过了“霜降”,肖永福就要跑郊区的菜地,找到合适的菜源,给菜农达成协议,把要买的白菜预定下来。等白菜长好收获以后,再安排汽车拉走,组织人员分发。分大白菜时候的场面蔚为壮观,大卡车组成的车队将大白菜运到大操场上以后,上磅过称,合理分配,男女老少齐上阵,各种工具显神通,有用小孩车推的,有用自行车驮的,也有用三轮车拉的,像蚂蚁搬家一样,马路上,楼房下,全是捣咕白菜的人。这时候你再瞧瞧肖永福,站在大卡车上,嘴里叫喊着,双手比划着,如同指挥千军万马作战的将军。 有个年纪不大的干部找到已经喊哑了嗓子的肖永福,怯生生地问:“肖秘书,我那个宿舍楼离这儿比较远,能不能找个战士用三轮车帮我把那几百斤大白菜搬一搬?” “不行,”肖永福正是在着急上火的当头,不客气地对那个干部说,“战士们都在给退休老干部和遗属们帮忙,你分的大白菜让你那小媳妇出来一块搬,不要有了老婆舍不得使用,天天当花瓶供着,别人吃白菜,你还想白吃菜!” 那个干部是有名的“妻管严”,平时在家里涮碗扫地洗衣服老婆都不动手,都是他一个人干,他哪里还敢让老婆再出来搬大白菜,他在肖永福面前讨了个没趣,自己悄悄地到一边慢慢捣腾去了。 肖永福是个直性子,刚调到机关的时候说话还比较注意,后来资格老了,职务高了,人也熟了,有时候说话就不太讲究方法方式了,大伙知道他平时工作很辛苦,是个有嘴无心的人,一般也都不与他计较。 每年冬储的蔬菜品种当然不只是大白菜,也有萝卜大葱什么的。冬春季节,机关宿舍楼前边有一景,就是这里一堆、那里一簇的埋着各家各户分的大葱,什么时候想吃的时候就拔一棵。有一年的春天,有个干部对肖永福说,他家的那一堆大葱总是被别人“帮”着吃,不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好事。也有另外一个干部对肖永福说,他家的大葱也总是不断地被别人拔走。肖永福心里嘀咕,机关干部中会有这种人,能办这种事?他像包公办案一样来到现场,结果发现两个干部都把剩了没几棵的那堆大葱说成是自己的,而旁边的一堆大葱,肖永福一看就知道,是50斤一个人份的,上边已经长了几个花骨朵,倒是一棵都没有动,于是他知道了,他们两个人之中,有一个人记错了地方,把别人的大葱当成了自己的大葱,他就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剩了没几棵的大葱对那两个干部说:“以前是你们两家合伙吃这一堆,以后你们两家接着合伙再吃那一堆!” 肖永福这个行政秘书的主要工作,当然也不是只管买肉分菜,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早上出操喊队就是其中的一项。 有一天的早上,肖永福看到出操的人员到得差不多了,就开始整队,声音嘹亮地喊了一句:“立正,向右看——齐!” 这时候,他发现有两个干部心不在焉,动作也不太规范,就不高兴地对其中的一个说:“徐参谋,我让你向右看,你怎么向后看?现在又不是分土豆,看准了哪一堆大挑哪一堆。”接着又训另外一个:“赵干事,你把腹部收一收,队伍里只要是有你往那里一站,排面上就多出来一块来,经常抱怨生活不好,肚子还吃得那么大!” 大伙都歪着脑袋听他训斥那两个年轻的干部,办公室的齐主任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对他讲:“肖秘书,你先让大家‘向前看’,把脑袋正过来,然后再说别的事情好不好。” 齐主任是肖永福的直接领导,肖永福听了齐主任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应该再喊个口令,让大伙把脑袋恢复原位以后再训话。(。) 肖秘书(三) 机关里每次筹措的生活物资,不可能都是可丁可卯,总要有一些机动,剩余物资的支配,办公室的领导只是管个原则,具体的还是肖永福说了算。肖永福把这点权力运用得恰到好处,有的志愿兵的老婆孩子来部队探亲,他会分给他们几棵白菜;有些干部家里的人口多,口粮不够吃,他会让公务员送去半袋子大米。以一颗平等待人的心,去处理无法完全平等的事情,他的做法既便有些什么不妥,大家也都能够理解,并没有谁说什么闲话。 肖永福的工作成绩,大伙都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间,尽管他总是让别人“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大伙也都知道,没有他,机关的生活保障不可能搞得这么好,每年的年终评比,肖永福不是立功就是受奖,调副师职秘书也是机关里同年入伍的几个干部中调职调得最早的。 随着国家经济形势的逐步好转,军队“吃皇粮”正在变为现实,部队的生产经营项目,包括一些大型农场、基地,有的下马停产,有的移交地方,计划外收入少了,自筹生活物资也相应不多了,肖永福原来是机关里最忙的人,后来几乎成了最清闲的人,肖永福大半辈子忙活惯了,突然闲了下来,很不习惯,心里也有了一些失落感。 现在社会上什么新鲜的事情都有,你就说这称呼吧,地方上的人把张局长叫做“张局”,王队长叫做“王队”。机关里有个干部开玩笑对肖永福说:“肖秘书,我们也像地方上一样,称呼上简便一点,叫你‘肖秘’行不行啊?”肖永福不假思索地说:“叫什么都行啊,生活上咱能省一分钱就多一分钱,称呼上咱能省一个字就少一个字。” 部队毕竟不是地方,把肖永福叫做“肖秘”的人并不多。 过了一段时间,肖永福找到开始叫他“肖秘”的那个干部说:“你以后不要叫我‘肖秘’了。” 那个干部问:“为什么?” “这姓与名,姓与职务搭配合适了才行,搭配不合适了就成为笑话,就像姓刘的人,名字没有叫‘氓’的,姓范的人,名字没有叫‘桶’的一样。以后姓傅的处长不能叫‘傅处’,姓肖的秘书不能叫‘肖秘’。” 那个干部故意装糊涂,问肖永福:“这是为什么?” “你没听到过以前别人讲的一个段子吗,说是有个人问一个歌舞厅的小姐:‘你是处女’吗?那个小姐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是,就说‘我是副处’,‘副处’和‘傅处’谐音,你叫我‘肖秘’不是和‘小蜜’谐音吗!” “那以后我们还是叫你肖秘书吧。” “不,叫我老肖就行了。” 部队的称呼一般都是“姓”加“职务”,把肖永福称为“老肖”的人也不是很多,只有个别资历比他老,或者年纪比他小一些、但是非常熟悉的人,才亲切地叫他“老肖”。 肖永福确实也是老了,原来挺直的腰杆已经有些弯曲,浓密的黑发逐渐稀疏且一片灰白,过去打麦场一样光洁的面孔现在像刚犁过的土地一样,布满了皱褶。而且他还患有慢性咽炎,前列腺肥大,上下水道都有毛病。 年终评比时,立功受奖的名单上不再有肖永福的名字,比他入伍晚、比他年纪小的干部陆续有一些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有的还成了他的领导,他依然还是个秘书。在他正团职秘书当到第六年的时候,协理员找他谈话,找他谈话的协理员就是当年被肖永福斥责为“别人吃白菜,你还想白吃菜”的那个干部。协理员告诉肖永福,他调副师职秘书的命令已经下来了,让他在秘书位置上继续做好工作,发挥老同志的模范示范作用。 这两年过问肖永福职务问题的领导不多,协理员亲自给他谈话,他觉得阳光普照,身心俱暧。协理员代表组织谈了话,自己一般还要表个态,他差一点又顺嘴说出来“感谢毛主席,感谢共产党”的话,最终还是只说了句“感谢组织的关心!” 肖永福当了三十多年的兵,“组织”具体是谁,他一直没有搞太清楚,似乎觉得对着部长说这句话,“组织”就是部长,对着协理员说这句话,“组织”就是协理员。 肖永福的爱人叫柳絮,柳絮原来是肖永福老家邻村一个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全公社有名的“铁姑娘”,五大三粗,身强体壮。肖永福他们家乡有一句俗话叫做“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媳妇要娶大屁股。”抓地虎是指四条腿长得短且粗壮有力的耕牛,这样的牲畜拖车拉犁有劲。大屁股姑娘一般身体强壮,干活有力气,能生孩子,按照老百姓的观念,那就是“美女”。肖永福在家乡当生产小队的队长时,能说会干,在本公社范围也是小有名气。柳絮和他结合,应该说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柳絮随军以后,总是觉得城里不如乡下好。乡下有供销社,三间屋子大的门面里边吃的用的齐全,可以挑着买,在城里的商场里想买几样东西,楼上楼下跑好几趟也还凑不齐;乡下有卫生室,取药打针找到一个人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在城里的医院看病,这里挂号,那里取药,晕头转向折腾了半天还不知道自己害的什么毛病;乡下人怎么想就怎么说,怎么说就怎么干,城里人说话绕圈,办事绕弯。 柳絮进城后在一个部队家属小工厂上班,她不事修饰,还是一副农村大嫂的样子。肖永福让她打扮打扮,换换包装,她不屑地说:“花钱买好衣服、买化妆品,打扮漂亮了让别人看,我才不干那种傻事呢!” 肖永福当战士的时候,给正在与自己谈恋爱的柳絮讲:“我当几年兵可能要复员。”柳絮说:“复员好,复员回家种地。” 肖永福提干以后,对成为自己妻子的柳絮说:“我在部队干几年有可能要转业。”柳絮讲:“转业好,转业回家种地。” 后来,提为副师职秘书的肖永福又对柳絮讲:“再过两三年我就要退休了。”柳絮还是那句话:“退休好,退了休咱们一块回去种地。” 柳絮这辈子好像种地就没有种过瘾。(。) 肖秘书(四) 部队干部住的公寓房会随着干部的职务变化而不断调整,什么级别的干部住什么样的房子。肖永福在机关里几次调整住房,柳絮都让肖永福挑选一楼,一楼一般都能到挑选到,因为年轻人想住一楼的人不是很多。柳絮觉得,住在一楼可以在楼前楼后的空地上栽几棵葱、种几株蒜。后来机关干部宿舍前后的空地都成了草坪,她就在室内的小阳台上用花盆养几棵丝瓜、葫芦什么的,看不到果实瞧秧苗,心里也感到舒坦。 肖永福快要退休了,还是当他的行政秘书,吃的喝的东西早就不给干部们分了,喊队的事情也交给年轻的秘书去干了。他还不太适应每天只是车场看看、分队转转,查查卫生、抓抓安全,这一类只动嘴不出力的工作,经常找办公室的齐主任去要任务。 机关干部们出差的机会比较多,肖永福刚调到机关来的时候,干部们出差走的时候,是小包一个,回来的时候,是一个小包,在部队吃了一顿饭,还要交两毛钱、四两粮票,没有谁给谁送礼品这一说。后来干部出差就有了变化,出去时的空包,回来时装满了东西,出去时的小包,回来时换成了大包,有些领导出差回来的时候,还让肖永福安排战士进候机楼和火车站台上去接,不然带回来的东西拿不完。 肖永福常年不出差,他怕柳絮看到别人总是往家里带东西心里不平衡,故做不在乎地对她说,你别看他们出差回来带那么多东西,其实经常外出也有危险,坐飞机时候掉下来的补偿费,还不够老婆改嫁时办喜事用的。柳絮对肖永福说,你不用安慰我,我才不眼红谁从外边带什么东西回来呢,家里有大米白面玉米粥和猪肉白菜炖粉条,别的我什么都不稀罕。 柳絮并没有给肖永福生几个姑娘几个儿子,政策随着形势变,这是正常现象,有的人对经常变化的政策不太理解,其中有一句发牢骚的顺口溜叫做:“刚刚学会了,又说不对了;刚说不变了,又下文件了。”柳絮开始的时候对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也有点想不通。他和肖永福结婚时,生孩子没有限制。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提倡一对夫妇生育两个孩子。儿子出生以后两岁,正准备要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独生子女又成了军队干部家庭生育孩子的唯一选择了。 肖永福说:“要一个孩子也挺好,咱科学喂养,确保质量。” 肖永福两口子在生活上勤俭节约,精打细算,孩子喂的可都是“精饲料”。结果呢,用肖永福的话说是:“种下了一粒稻种,长出了一棵稗子。” 肖永福的儿子叫肖小虎,肖小虎小的时候正是肖永福忙着为大家办好事的时候,谁家的孩子想上个好一点的幼儿园或者好一点的学校,只要找到肖永福,肖永福都会积极地帮助去跑,有时候扛一袋大米掂两桶豆油就能把事情给办妥了。结果最后是肥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家的田,肖小虎学习的事情自己反而没有怎么顾得上管。 肖小虎长大以后对好多事情都不满意,首先是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觉得“肖小虎”这个名字俗不可耐,毫无创意,四条腿的小老虎有人保护,两条腿的肖小虎没人稀罕。他职业高中毕业以后换了好几个工作单位,不是嫌这里拿钱少,就是嫌那里工作累,频繁地跳槽。生产队的驴要是跳槽,还可以抽它几鞭子,肖小虎跳槽,肖永福干生气,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肖永福有时候自己一个人生闷气: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你说你们创造这些新名词,像什么“帅呆了”、“酷毙了”,把“好”啊“妙”啊这些老词代替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还有些创造的新名词简直是让人莫明其妙,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儿子谈第三个女朋友时,肖永福问他,女孩子是做什么工作的。 “刀削面!”儿子心不在焉地说。 肖永福有点急了,嚷嚷说:“这次怎么又谈了个炊事员?” 儿子不耐烦了,说:“你喊什么呀!啥叫炊事员?人家是美容师。” 还有一次,肖小虎的一个朋友开着一台新买的“桑塔那”小汽车到家里来找他玩。那个人走后,肖永福问肖小虎:“你那朋友是餐馆送饭的?” 肖小虎不高兴了:“谁说他是送饭的?” “我看他小车后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上边写着‘肉加馍,请关照’六个字。” 肖小虎瞪了老子一眼,不高兴地说:“新司机开着磨合车,跑的比较慢,就叫做‘肉加馍’,怎么会是送饭的,你都扯到哪里去啦!” 你们听听,这倒是老子的不对了。 肖永福用鼻子“哼”了一声,不满意地对儿子说:“我看你们以后还能创造出什么新词来?总不至于把‘进厨房’改成‘下厕所’吧!” 这两年,爷儿两个老是打嘴仗,肖永福认为儿子不争气,学习成绩上不去,没有考上好学校,有了工作以后又不好好地干,这山望着那山高。肖小虎觉得老子没有本事,一辈子才混个行政秘书,要是像人家的老子一样挂个什么“长”,自己也早进了军校,起码弄个大专或者本科文凭。 双方肚子里都有气,见面就没有好脸,两个人碰面以后说的有些话,好像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像是从枪管里发射出来的一样。 美国在利比亚、伊拉克的战争早就结束了,肖永福家里的战争还在继续,柳絮像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联合国,说说这个,这个不听,劝劝那个,那个不理。 这一天下午下了班,肖永福到机关食堂里买馒头,刚进入食堂的大门,就看见办公室的齐主任已经坐在那里吃上了。他今天不知道碰到了什么高兴的事,面前摆着一碗米饭、两个炒菜,外加一瓶啤酒。 “肖秘书,过来一下!”齐主任也看见了肖永福,朝他招了招手,肖永福连忙走了过去。 面前的啤酒已经喝下去大半瓶,齐主任脸色红红的,喷着酒气对肖永福说:“这一期的高科技知识培训班让办公室去一个人参加学习,我看现在就是你清闲一些,准备让你去。” 肖永福生性好动,又长期做跑跑颠颠的行政管理工作,平时看书看皮,看报看题,最怕的就是坐下来学习,好像坐的时间一长,椅子上面就要长出钉子来,扎得屁股痛。有时候机关里安排干部们学习,半天当中他起码要出去撒两次尿、抽三次烟,才能把四个小时坚持下去。 一听齐主任说让他去学习,肖永福急了眼。还是当副团职秘书的时候,机关干部突击学习、提高学历成风,肖永福也不例外,不知道累死了多少脑细胞,别人用两年、他用三年时间,才拿到中央学校的函授大专学历。 肖永福结结巴巴地对齐主任说:“主任,你看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学个什么习呀! 齐主任又喝了一口啤酒说:“你刚刚五十多岁就算年纪大了,就不学习了?你看那电视里边播放的,中央首长六七十岁了还听专家讲课呢!” “首长是首长,我不才是个小秘书吗!” 齐主任又吃了一口菜说:“首长水平高还坚持学习,秘书就更应该学习,你不是个小秘书,是个老秘书,老秘书也要不断提高,以后还要在工作中发挥余热嘛!” 肖永福苦笑着说:“齐主任,你看看我现在这样,哪里还有什么余热,只能说身体尚有余温。” 齐主任眼珠都有些红了,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有些不太高兴地说:“肖秘书,现在机关里编制人员少,一个萝卜顶一个坑,你现在的工作任务不重,要是连学习这样的事情都不愿意参加,可以要求免职或者提前退休。” 肖永福的脸也红了,当然不是喝酒喝的。他和齐主任两个人,一个在咀嚼着嘴里的饭,一个在咀嚼着领导的话,一个人的肚子慢慢地饱了,一个人的脑袋渐渐地涨了。 回到家里,肖永福垂头丧气。 柳絮又好气又好笑,问肖永福:“我叫你去买馒头,你怎么提了几个包子回来?” 肖永福沮丧地说:“主任想让我去参加学习班学习,我急昏了头。” 肖小虎在一旁幸灾乐祸,心里暗想:“还说我不爱学习,你不也是一样吗,这一次也让你再尝尝坐下来学习的滋味。”(。) 肖秘书(五) 真是人不该死有人救,肖永福又不用去培训班学习了。 机关里任副部长的秘书准备请几天假,回老家看望病危的母亲,任副部长把齐主任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对他说:“我看你们办公室那个肖秘书现在没有多少事情,让他到我这里顶几天班吧!” 齐主任连忙说:“首长,他,他不行。” “怎么不行,舍不得放?” “不,不,”齐主任不好说肖永福没有跟过首长出差,只是讲:“我们已经安排他去参加高科技知识培训班学习了。” “高科技知识培训班不是要办好几期吗,让他下一期再参加嘛!” 齐主任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点头的份了。 “肖秘书,你不想去学习就算了,任副部长的秘书最近有事,你去顶几天班。任副部长过两天要到外地参加一个活动,你注意搞好生活保障就行了,发什么资料了,注意收好,不是急办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回来再说。”齐主任对肖永福说。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你在外边经点心,千万不能出什么漏子。” 肖永福又喜又怕,喜的是不用去学习了,怕的是当不好首长的替班秘书。 肖永福虽然当了大半辈子行政秘书,确实是没有跟过首长外出,不过,长期在机关工作,耳濡目染,秘书的工作程序他还是知道一点,也算是没吃过猪肉见到过猪走吧。 肖永福和任副部长互相都不生疏,原来物资紧缺分东西的时候,肖永福经常带着战士们给当时在机关二级部任职的任副部长家里送米送菜,任副部长和老伴每一次见到肖永福去家里也非常热情。 任副部长带着机关的有关同志,到外地是参加一个纪念馆的落成典礼,用齐主任的话说,这是一趟闲差,也是一趟美差。 上了火车已经是下午六点多钟了,任副部长、肖永福和公务员三个人在一个软卧包厢里,其他的随从员在另一个包厢里。火车开动不大一会,女服务员就走过来客气地问任副部长:“首长,晚餐想用点什么?” 肖永福在一旁回答:“不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带有吃的,把开水保证好就行了。” 肖永福上车时带上来两个小纸箱子,他让公务员把其中的一个给另一个包厢同行的人送去,打开了剩的这一个。就像变戏法一样,肖永福一会儿就在小桌板上堆满了葱油饼、小花卷和卤牛肉、酱肘棒,以及啤酒饮料等吃喝的东西。 长时间在机关里搞行政管理和生活保障工作,肖永福对首长们都是什么地方的人、在饮食上喜爱什么口味,心里都一清二楚。任副部长是北方人,喜欢面食爱吃肉,他昨天就通知了机关食堂做准备。 肖永福泡好茶水,打开酒瓶,递给任副部长一双筷子说:“首长凑合着吃点吧!” 任副部长直吃得满嘴流油,齿颊留香。 待任副部长吃完了爽口的小黄瓜和樱桃西红柿,肖永福把用开水烫过的小毛巾递给他问:“首长吃好了吗?” 任副部长打了个饱嗝,高兴地说:“吃好了,吃好了,这顿饭比星级宾馆里的山珍海味都可口。” 吃过晚饭以后,肖永福从另一个包厢里叫过来一同出来的两个机关干部,陪着任副部长打扑克,任副部长业余时间没有多少爱好,就是喜欢甩两把。 肖永福当生产助理员时,是农场的“拱猪”冠军,调到机关以后,又多次在扑克比赛中拿过名次,他和任副部长对门打“双抠”,配合默契,得心应手。任副部长坐庄,眼看着手里的分将要被对方吃掉的时候,肖永福出了几张大牌,把他手里的分全部给跑掉了。任副部长正担心被对方抠底的时候,肖永福又一下子甩了6张牌,保住了他手中的大王。任副部长和肖永福打一盘赢一盘,兴奋得脸上都泛起了红光。 第二天上午到达目的地,看完了现场,听过了情况汇报以后,任副部长对肖永福说:“明天的庆典仪式之后,有个座谈会,最后是接见活动,你先给我准备个简要的发言提纲,我在座谈会上讲话时参考,今天晚上和明天上午的活动你就不要参加了。” 肖永福嘴里答应着,心里暗暗叫苦。这个气死人的齐主任,出发之前对我说,这次公差不搞文字材料,现在要给首长写发言稿,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肖永福坐在招待所的房间里,黑头发白头发揪掉了多少根,面前的白纸上也没有出现一个字。 “早知道受这种罪,打死我也不来呀!”肖永福心里在想,“不过,在首长面前答应的事情也不能不办,写好写坏是水平问题,千万不能交白卷,交白卷不就成了文化大革命时候的张铁生了吗!” 任副部长回来的时候,肖永福忐忑不安地交给他一页纸,上边稀稀拉拉的几百个字,写的都是自己看完现场的感想。 任副部长知道肖永福在机关里是搞行政管理工作的,不擅长搞文字材料,在明天的座谈会上,他准备即兴发言,并且已经打好了腹稿。让肖永福写个发言提纲,是因为接见活动不需要去那么多人,给他找点事干。 首长秘书写出来的文字材料,语句一般都经过反复推敲,像自行车链条一样,一环扣一环,让人看了,挑不出多少毛病,也提不起多少兴趣。肖永福写的那份材料,违背了文字材料起草的通常配方,没有穿靴戴帽,也没有虚假客套,只有实实在在的几段话,让无意中看了一下的任副部长眼前一亮。 任副部长在座谈会发言时,对组织部门和施工单位都大加赞扬,他还引用了肖永福写的几句话:“这个工程很坚固,因为里边渗和了你们的血和汗;这个工程很美观,那是你们用自己晒黑变丑的脸换来的;这个工程是个里程碑(肖永福在材料上误写为‘里程牌’),你们就是注明里程的那块石头。” 任副部长在台上刚讲完,台下有人就说:“讲得好,终究是首长,说话有水平。” 开完座谈会从会议室出来,任副部长突然想起了什么,对跟在后边的肖永福说:“噢,我的帽子忘在会议室的衣帽钩上了。” 肖永福一听完任副部长这句话,扭头就往后跑,心想“坏了,我的帽子也在衣帽钩上忘了拿。” 过了没有两分钟时间,肖永福头上戴一顶帽子,手里拿一顶帽子,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回来。他追上任副部长,掂了掂手中的帽子说:“首长,我的帽子还在,你的黄帽带帽子不知道被谁拿走了,只剩下一顶灰帽带的帽子。” 任副部长看看肖永福一眼,“卟哧”一声笑了,问他:“你头上戴的是谁的帽子?” “我戴的那当然是------”肖永福说着,取下头上的帽子一看,大吃一惊,任副部长的黄帽带帽子原来在自己头上戴着,手里掂着的,才是自己的帽子。 出差回到机关以后,任副部长对齐主任说:“肖永福这个老秘书不错,很会办事,文字工夫也不错。” 他没有给齐主任讲肖永福拿错帽子的事情。 齐主任听了任副部长的话,楞了神,半天没有缓过劲来,肖永福“会办事”他相信,“文字工夫不错”不知从何说起。 肖永福在任副部长那里顶了几天班,又回到办公室干起了这转转、那看看的行政管理工作。机关里调来不久的年轻干部和战士们,多数都搞不清楚,这个肩膀上扛着两道扛四个星的人是哪一级首长,整天四处转悠,好像无所事事。 更让有些年轻的干部战士弄不明白的是,肖永福退休以后,他进出办公区的证件没有收回,有时候还被齐主任请回来给新任秘书们讲老传统、介绍经验。 只有在机关里时间比较久的老一些的工作人员,才知道肖永福以前所做的工作,才了解他昔日的辉煌。 (本篇完)(。) 战友(上) 周日的办公楼空空荡荡,多数房门紧闭,只有作战室的大门敞开着,战勤科参谋方舒平和吴亚力正在拟制后勤保障预案。他们两个人已经多次配合完成这样的任务,战勤科邱科长曾经自豪地说,吴亚力和方舒平是我的左膀右臂,科里有他们两个人在,什么重担我都敢挑。 方舒平浓眉毛,高颧骨,略显凹陷的眼睛,透着几分自信和傲气。矮矮胖胖的身体,结实得像是一枚迫击炮弹。他知道吴亚力最近膝关节不是太好,没有好意思开空调,湿透的迷彩背心紧贴着脊梁,脸上汗水淋漓。起草后勤保障预案对方舒平来讲已是轻车熟路,一敌情,二任务,三友邻,四部署------每次的格式都差不多,只要占有资料,情况熟悉,成稿很快。他把完成的初稿交给吴亚力在五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形图上标绘草图,自己又伏在桌子上细心地画起附表来。 吴亚力也穿着背心,他和方舒平年龄大小差不多,瘦骨嶙峋,腋下象是夹着两块洗衣板,窄窄面孔上的五官,最容易给人留下印象的,是那双深沉的眼睛。 “如果一个人的肌肉也能像鲜血一样输给另外一个人,我就输五公斤给你。”方舒平有一次对吴亚力说。 吴亚力笑了笑说:“你是不是因为肌肉不能输才这样说?” “不!”方舒平真心诚意地说,“我讲的是实话。” 吴亚力在陆军指挥学院学习时就是学员队里标绘地图的尖子,战勤科标图的工作一般由他负责。他身体弯成九十度,爬在绘图桌上,由于呼吸不畅,红涨的脸上沁出一层汗珠。 刚刚听见脚步声,新调到联勤分部来的赵副部长就背着双手踱进作战室来,方舒平和吴亚力赶快停下手里的工作给他打招呼。“你们还在加班呀!”赵副部长笑呵呵地说。他凑到吴亚力标绘的地图跟前,看了一下,不解地问:“这上边怎么还写了这么多外国字?” “首长,这不是外国字,是汉语拼音组成的军队代字。”方舒平在一旁回答。 赵副部长并没有感到难为情,他指了指地图接着说:“这几个圈圈像是猪腰子,再圆一点就好看了。还有这几个箭头太细,应该是粗一点才显得有力。” 吴亚力谦恭地说:“首长的指示我们照办,一会我就修改。” “不是指示,随便说说,仅供参考。哎,对了,晚上咱们几个家不在北京和没有结婚的单身干部出去涮火锅好不好,我请客,到时候我让公务员来喊你们。” 赵副部长说完,又背着双手踱出作战室去。 赵副部长刚出了作战室,方舒平就不满意地对吴亚力说:“赵副部长原来是某省军区后勤部营房处的处长,不懂军事地形学,也看不懂军队标号,有些情况你得给他解释清楚,不能他说改就改,一张地图上箭头标号的粗细要互相协调,配置地域再圆一点,那不就成了大鸭蛋了吗!” 吴亚力笑了笑说:“赵副部长现在分管司令部,地图标绘得合适不合适,要听他的意见,他说好就好,这也叫符合首长意图。” 方舒平摇摇头:“我不这样认为,参谋人员不能把某一个领导人的好恶作为判定事物的标准。” “你说的有道理,但是有道理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往往行不通。” 方舒平不客气地说:“问题就出在这里,有的人不坚持道理,所以有时道理就行不通。” 吴亚力红了脸,没有答腔。方舒平也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都低头忙自己的工作,时候不早了,手里的活要尽快干完。 方舒平和吴亚力白天在一个办公室里工作,晚上在一个单身宿舍里休息,这两个小伙子有意思,方舒平是“属猪”的,他说:“晚上能睡,白天不累,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吴亚力是“属鸡”的,他讲:“生命在于运动,黎明即起,锻炼身体,我从来不睡懒觉。” 为了不影响对方休息,方舒平和吴亚力平时都不用闹钟。令方舒平不解的是,吴亚力晚上不管什么时候睡觉,都能够在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左右起床,然后洗漱、跑步、吃过早餐上班。让吴亚力奇怪的是,经常听不见起床号、不吃早饭的方舒平,居然每天八点前都能坐在办公室里,从来没有见他迟到过。 方舒平出生在造假贩假和生活富足同样出名的一个南方小城,滚滚财源曾使长期过惯了清贫日子的小城居民一时无所适从,为活人建房买房和给死人修筑坟墓成了他们主要的消费内容,后来以至于发展到十几岁的小孩子拥有一处住房,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建有一座阴宅的奇怪现象。方舒平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上午去小区看了自家的商品房和下午去公墓看了自己的老坟地,都是什么样的心情。大学毕业时,在从部队转业的父亲的支持下,他参了军。 在地方大学随便惯了,猛一下子到了部队,方舒平很不适应,入伍后的三个月训练期间,他出尽了洋相,立正三道弯,稍息一边歪,投弹不进圈,打靶不粘边。学员们在队列前轮流喊口令,有一次他把“枪放下”喊成了“放下武器”,军事教员半开玩笑半批评地对他说:你如果再接着喊一声“缴枪不杀”,就成了电影里好人抓坏蛋的台词了。当参谋以后的这些年,方舒平的军事素质已经提高了不少,就是爱睡懒觉的习惯没有改变。吴亚力知道他这个嗜好,除了每周一早上出操喊他,其他的时间都任他去睡。 七点半钟左右,大院营区的马路上,家属们忙着上班,孩子们急着上学,自行车铃铛响,小汽车喇叭叫。一天工作、学习前的交响曲,对方舒平来说,才是真正的起床号。 方舒平在被窝里伸伸懒腰,一抬头,看到吴亚力还在睡着,不禁吃了一惊,他连忙跳下床,推推吴亚力:“你今天怎么啦?” 吴亚力从睡梦中醒过来,觉得头重脚轻,浑身不适,睁开朦胧的双眼一看表,吓得打了一个激凌。他酒量很小,昨天晚上在既能喝酒、又善于劝酒的赵副部长面前,盛情难却,喝了不少白酒,从饭馆回来以后,他感到头痛欲裂,就回到宿舍里睡了。今天上午八点半钟,分部领导还要听司令部的汇报,他本来想早上起来把地图上赵副部长讲的几个地方改一改,没料到一下子睡到七点多钟,这可是多年来没有过的事情。 吴亚力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一边自言自语:“原来想早点起来,把昨天赵副部长讲的几个地方改过来,没想到睡过了点,这下子可坏事了。” 方舒平在一旁不以为然的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本来你标绘的地图就不应该修改。昨天从外边吃过晚饭回来,我看你睡的很死,就没有喊你,我一个人去了办公室,邱科长把方案和附图都看了一遍,没有提太多的意见。” 吴亚力没有理会他,顾不上洗脸就赶快往办公室跑。 参谋长已经在作战室里对着地图熟悉汇报稿,吴亚力心里暗暗叫苦,看来地图真是改不成了。 作战室里座无虚席,分部的部长、政委坐定以后,主持汇报会的赵副部长先稍声问身边正在倒茶水的吴亚力一句:“地图上昨天我讲的那几个地方改过来了吗?” 吴亚力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大了许多,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坐在他后边的方舒平马上站起来轻声说:“报告首长,已经按您的指示全都改过来了。” 赵副部长瞅了瞅地图,高兴地说:“嗯,改的好,改的好,这一改就比原来好看多了吗!” 吴亚力把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复归原位,说不出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战友(中) 吴亚力老家的那个小山村,在五万分之一的军事地形图上,只是芝麻粒大小的几个小黑点,那是一个老鼠不打洞,乌鸦不搭窝的穷地方。吴亚力在学校学习的时候很刻苦,成绩一直都是全班最好的,高中毕业时,老师断定他是上全国重点大学的材料。但是,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也为了自己可以继续上学,他报考了军校。 吴亚力的爱人是家乡省城的一个公务员,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吴亚力结婚前的几个月,方舒平还极力主张他痛舍前缘,在北京另外再找一个本地姑娘。吴亚力也曾经考虑以后夫妻两地暂时分居,会带来生活上的诸多不便,也曾经想过理智地做出选择,但是,与相恋几年的心上人在感情上是难以割舍的。三年前的一个夏日,他的婚礼如期举行,尘世间又多了一对牛郎织女。 吴亚力爱人的妈妈卧病在床以后,带着孩子到北京另找工作、与丈夫团聚的愿望成了泡影,同时照顾老人和孩子,成了她这个独生女儿无处领取工资的新兼职工作。为了贴补家里捉襟见肘的生活和偿还越欠越多的债务,吴亚力把自己生活上的开支压缩到了最低水平。平时不上街,在食堂只吃便宜的饭菜,他枕头底下用于缝补衣服的针线包,大概是分部机关年轻干部手中绝无仅有的东西。 从今年春节后开始,一个陌生地方的陌生人,每个月给吴亚力的爱人寄去八百元钱,吴亚力感到非常奇怪,也拨打电话多方查询过,寄钱人当地的派出所答复,他们那里根本就没有寄钱的这个人。吴亚力也曾经征求过方舒平的意见,怎么样才能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后来看到方舒平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也就不想和他再说。 方舒平目前还是个快乐的单身汉。 在战勤科的参谋里边,如果说吴亚力办事能力强,协调工作周全。那么,方舒平算得上是文字水平高,材料出手快了。分部机关的干部们起草的文字材料,到了部长那里,有不少都要反复几次,只有方舒平的材料,一般都是一次性地通过。 方舒平文字材料出手快,谈恋爱时的女朋友也换得快,上个月谈的女朋友是张小姐,这个月又换成了王女士,他和几个女孩子谈恋爱的过程都差不多,开始热,后来冷,盛夏过去是寒冬,与女朋友的感情,刚接触时浓得如奶油,时间不长就淡得像白水。前几年科里的领导和参谋们对他的事情还都非常关心,后来看他找女朋友像是黑瞎子进了玉米地,多数也就不想再管了。 “上次谈的那个医生怎么样?”吴亚力对方舒平的事一直很关心。 “模样还可以,职业也不错,”方舒平回答,“就是有点太‘现实’了,我们登山第三次见面的时候她就问我‘如果我们将来买房子,你的家里能够补贴多少钱?’” “她与你说这种话,证明她打算以后真心实意地跟你过日子。”吴亚力说。 方舒平摆摆手:“不对,这种人很势利,能算计,她那一对滴溜溜转的大眼球,我怎么看怎么像两个算盘珠子。” 吴亚力禁不住笑了:“上次管理科科长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子还可以吧,军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与你的共同语言应该是多一些。” “你又讲错了,”方舒平苦笑了一下说,“她对我三十岁出头的人了,还是个正连职干部,表现出蔑视,有一次竟当着我的面说,机关里的基层干部都是‘瞎参谋、烂干事、助理员混饭吃’,还说什么‘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我岂能容她。” 吴亚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劝他说,我赞成你说的“广交慎选”这句话,但是不能求全责备,不能要求过高,否则田里挑瓜,越挑越差,开始不想要,最后胡乱抓。方舒平满不在乎地说:“我的模样这样困难,还求什么高标准,关键是两个人要情投意合,否则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一个人过日子也很自在。” 分部机关每年能分到一个干部提前调职的名额,今年的名额落实到了战勤科。 “对你来说,现在调一职很关键,”方舒平在宿舍里对吴亚力说,“调到副营以后,你的爱人和孩子就可以随军了,他们以后都可以拥有北京市户口。” “随军,对我们小家,特别是对老婆孩子来讲,当然都是好事,但是,她们来了,家里的老人怎么办?” “那也不能为了照顾老人,长期分居下去,你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嘛。”方舒平认真地说。 吴亚力看着方舒平认真的样子,“朴哧”一声笑了:“这次调职,好象你说了就算数似的。” 方舒平不好意思地笑了:“你说什么呀!我是在帮你出主意。讲正经的,我听有人说过,生命在于运动,升官在于活动,怎么样,你先到邱科长家里去一趟!” 吴亚力奇怪地说:“有什么事情我会到邱科长的办公室去说讲,到他家里干什么,你一向看不惯的事,怎么今天让我去做?” “这也叫不得已而为之吧!” 吴亚力敛起笑容,也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想给领导出难题,对他来讲,科里的参谋全都一样,包括你我,手心手背都是肉。”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方舒平又较上了劲,“我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主人对手心手背的态度是不同的,比如他握起拳头打人的时候,手背的肉是首当其冲被当作工具使用的,而手心的肉是握在里边受保护的。当然,主人对手心手背的态度取决于手心手背对主人的态度,手心善于干讨好主人的事,涂脂抹粉的事都是由它去做,它会把主人的脸抹均,涂匀,侍候得舒舒服服。手心还会笼络人心,给主人用剩下的油呀粉呀什么的,有时也会给手背蹭一点点。” 吴亚力不解地问:“你那来这些高论?” “我不过是把有些人的行为打了个比方。”方舒平笑着说。 赵副部长虽然调到分部来的时间不长,但机关里不少人都说他是个办事圆滑、会当领导的首长,不止一次,他下午快下班时给部属交待写讲稿、整材料等任务,一堆要求讲完之后,总是不会忘记关心地再说一句:“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上午上班时把写好的东西交给我。” 方舒平对赵副部长是敬而远之,闲话少说,有时与他在外边走碰头,最多敬个礼,问候一声“首长好!”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刚从外边走进办公室的吴亚力告诉方舒平:“我刚才在院子里见到了赵副部长,他让你下午下了班到他的宿舍里去一下。” 方舒平疑惑地对吴亚力说:“你搞错了吧,他为什么会直接找我?” 吴亚力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我怎么会知道”的姿势。(。) 战友(下) 方舒平下午下了班,一边往赵副部长宿舍的方向走,心里一边犯嘀咕:他找我干什么,而且是让我到他的宿舍? 赵副部长因为在外地的家暂时还没有搬到北京来,一个人在公寓楼里住了一个营职单元。 还没有等到方舒平按门铃,赵副部长听到脚步声,就拉开了虚掩着的门,迎了出来:“是方参谋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你还没有吃饭吧?”方舒平进了屋,赵副部长问他。 “吃,吃了。”方舒平回答。 “吃了!在哪吃的?” “在------在-----” “噢!我知道了,是在“未来饭店”,那个地方我知道,不要钱,随便吃,可就是填不饱肚子。”赵副部长在给方舒平开玩笑,“过来,快坐下,我在招待所已经订做了几个菜,一会儿咱们共进晚餐。” 方舒平这才看到,旁边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和啤酒、饮料。 “你可能还搞不明白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赵副部长给方舒平边斟酒边说,“昨天我给你爸爸通了个电话,才知道你就是我的老指导员的儿子。” “首长和我爸爸是老战友?”方舒平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以后不要叫我首长,有人的时候称职务,没人的时候叫叔叔。我和你爸爸的关系不能算是战友,他是我的老领导。我刚当兵时,他是我的排长,在他的关心和教育下,我入了党,当了班长。我提升为司务长的时候,他是我们连队的指导员,有一次,因为账目差错,他在中间做了一些工作,才让我免受了一次处分,我非常感谢他。他从部队转业以后,我还经常与他联系。来,不要光顾着说话,吃菜!” 赵副部长给方舒平的碗里加了一些菜,继续说:“我只知道老领导有个孩子地方大学毕业以后参了军,但是不知道在什么部队,做什么工作。我曾经打电话问过你爸爸,他说你与其他的孩子不一样,想独自闯一片天地,不想靠外力改变自己,我觉得这一点很难得,也就没有再问过他。但是,当今社会,利用各种关系营造适合自己的生存环境,是一种风尚,这无可厚非。” 方舒平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觉得几种滋味里,甜的成份最少。他食不甘味地咀嚼着赵副部长夹给自己的菜,口中喃喃地说:“我爸爸转业以后,部队里和他保持经常联系的人有几个,但是,我不知道其中有您。” “这也是一种缘分,”赵副部长关心的对方舒平说,“以后有什么要办的事情尽管找我,听说今年分部提前调职的名额分给了你们科,如果------” 方舒平像被什么剌了一下,红着脸说:“这件事情我相信科里领导会处理好,请部长不必多操心,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赵副部长感到不解:“你怎么了,饭还没有吃完?” “我吃饱了!” 吴亚力在办公室里加班,接了一个外地打来的电话以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从办公室回到宿舍,推开宿舍的大门,就看见方舒平怔怔地坐在床上,感到非常奇怪,关切地问他:“你怎么了,是不是因为上次改地图的事,赵副部长知道了你没有给他说实话,刚才批评了你?” “不是,那件事情如果我们两个人不讲,他永远不会知道。”方舒平木然地回答。 “那为什么------?” “赵副部长认识我爸爸,我现在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求调走。” “什么,要求调走?”吴亚力瞪大了眼睛,“就是因为赵副部长认识你爸爸?能够与领导拉上关系,这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啊!” “是的!”方舒平肯定地回答,“我的家庭条件优越,寒暑无虑,衣食无忧,我到部队来,就是想经受磨练,靠自己的努力走一条自立的路。多年来,因为我爸爸钱多关系广,处处为我打点,我头上一直悬挂着一盏长明灯,我现在实在不想头上再有一把保护伞。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赵副部长这个人在分部机关里,上上下下反映都不是太好,如果他以后用手中的权力照顾了我,我会觉得非常不光彩。” 吴亚力沉思了一下,黯然神伤地说:“我们在一起还不觉得有什么,如果你突然调走了,我会感到很不习惯。” “我也不想和你分开,但我还是想走,在一种阴影下生活,我会很难受。谢谢你对我的帮助,相处几年,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 “快别这样说了!”吴亚力打断方舒平的话,接着说,“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受益最大的应该是我,你正直,善良,嫉恶如仇,你对我思想上的影响,比给我的身体‘输送五公斤肉’更有价值。我刚才还接到一个打到我们办公室来的电话,应当是你的一个熟人打来的,他以为接电话的是你,开口就说‘你的手机怎么总是没有人接听,我明天又要出差,这次走的时间比较长,给吴参谋家的钱是不是过两个月一起寄?’” 方舒平站起身来,生气地说:“他是怎么搞的!” “你不要怪他,尽管你让他用化名给我家寄钱,这件事我早晚也会知道。因为咱们这里只有你与少数几个人知道我家的情况和地址,我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与你有关。”吴亚力拉住方舒平的胳膊,让他坐下来,接着说,“你给我家寄的不仅仅是钱,也是战友的情意,以后我会报答你,但决不是用还钱的方式。” “战友情是不需要报答的,”方舒平看着吴亚力,深情地说,“我们俩性格不同,在一起可以优势互补,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在一起可以互相启发。假如我走了,希望你好自为之。现在做人难,做一个正直的人更难,正直是品质,而不是性格,我只能算是性情倔犟,爱提意见。爱提意见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就得罪了什么领导。而爱说好话的人,一般都会受到领导的器重,因为多数领导都喜欢听好话,但那样做是人性的泯灭和道德的沦丧,希望这种事情你和我都不要去做。我觉得你是既不爱提意见,又不爱说好话的那么一种人,一般来讲,领导对这种人不会轻易信任,但也不会故意刁难。真心希望你保持一颗平常的心,机关里边‘机关’多,要经得起诱惑,凭良心做人,按职责办事。” 如果在平时,吴亚力一定又会开玩笑说方舒平在发表高论,但是,今天他觉得方舒平的话有一定道理,而且想到自己以前的有些做法,心里还有些内疚。 两个人相视坐着,倾心聊着,房间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方舒平说了自己准备要求调动的想法以后,邱科长大吃一惊,他听了方舒平似是而非的理由,让方舒平先慎重考虑几天,而后再做决定。 与邱科长谈话之后,方舒平茶饭无心,坐立不安,内心非常矛盾。如果领导同意自己调走,会调到哪里去?是自己找单位还是靠组织安排,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即便有些事情不顺心,要离开了,也不免会觉得有许多地方值得留恋,何况自己在这里实现了由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与大家的关系处得都不错,心情一直比较舒畅。如果领导不同意自己调走——方舒平对调动的事情也有些信心不足,要求调动的真正原因不好明讲,编造的理由又有些牵强——以后与赵副部长的关系又将如何处理? 方舒平找邱科长谈自己想法的那一天,除了词不达意地陈述了自己要调走的理由以外,还向邱科长建议,科里的领导应当考虑吴亚力提前调职的问题。邱科长告诉方舒平,他也征求了副科长和几个参谋的意见,大家的想法比较一致,把提前调职的名额给吴亚力比较合情合理。邱科长让方舒平相信,组织上会把这件好事办好。 一个星期之后,方舒平找到邱科长,收回了自己要求调动的意见。原因只有一个,赵副部长因为在省军区当营房处处长期间,接收地方施工公司的礼金和贵重物品,已经停职检查,他以后不可能再在分部任职了。 (本篇完)(。) 转正(一) 有的人说过,当领导的人,职务越高,说话和行动越不自由,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你看看那些领导干部们,地方的咱们不太清楚,说说部队的“首长”。在一般的正规场合,他们说的话被称为“做报告”、“下指示”,讲些什么内容都有人记录;他们做的事被看成“视察部队”、“检查工作”,干的什么事情都有人摄像。身体周围不是眼睛就是耳朵,有几个还敢随便乱说乱动。领导干部们在一定的范围内可以指挥一切、调动一切,但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其实,有时候讲的话是别人起草好的稿子,干的事是别人安排好的程序。不同的场合和内容,决定你表情上的喜怒哀乐和语调上的抑扬顿挫,该笑的时候,刚死了亲娘老子也要笑,该哭的时候,才抱了孙子外甥也要哭。 又有人说了,当领导有这么多的不自由、不方便,也没有见几个主动辞职、要求不干的。当然了,当领导也有很多方便的地方,与老百姓相比,会拥有不少的特权,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买官卖官、争权夺利,拼命地想往上走,总害怕往下掉,这方面的原因,今天就不多讲了。 一 军区联勤部的郑良副部长是个领导干部,而且还是个高级领导干部,他就觉得当领导受限制的地方太多,有的时候还免不了发句牢骚:“老子不干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有不干,而且在副部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七年。 郑良皮肤黧黑,要是当演员扮包公,能省不少的油彩。他脸上的胡子又粗又壮,联勤部的另一位副部长贾玉山喜欢与他开玩笑,有一次对他说:“老郑,下次刮掉的胡子别扔了,我拿回去做个鞋刷子。”郑良的个头也比较高,足有一米八零,贾玉山还笑着说他“白天能够摸太阳,晚上可以摘星星。” 贾玉山的身材比较瘦小,郑良说:“我是吃化肥长大的,老贾是喝凉水长大的;我的体形说明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老贾的体形说明了革命的道路还很漫长。” 别看郑良人高马大,黑咕隆冬,可是那颗心像是个透明的晶体,让人看得明、瞅的清,他脸上有什么样的表情,就说明他心里有什么事,他心里装着什么事,也会在脸上反映出来。 有一次,军区分管后勤工作的王副司令来到联勤部,听取有关规章制度落实情况的汇报,郑良在汇报会上发言说:“我认为,现在部队有些规章制度落实得不够好的根子在机关,机关里的主要问题,一是有时候措施不力,指导不利,满足于一般号召;二是有一些机关部门和个人自身形象较差,特别是现在有些机关干部的心思没有用在正经地方,对下属讲话没有说服力,己不正焉能正人?我提个建议,抓规章制度的落实问题,先从机关抓起,抓住一个纠正一个,毫不留情,决不手软,用机关带动部队。” 王副司令中间插话说:“老郑讲得好,这个问题说到了点子上,你能不能再讲得具体一些?” 郑良接着往下讲:“比如现在机关和有些单位实行生活保障社会化,这是件好事。但是,由于开始的时候论证不够,没有吃透上边的精神,也不了解市场的行情,一些项目仓促上马,缺少保证有关规章制度落实的必要措施,轰轰烈烈,热闹一时,结果各种矛盾逐步显现出来,给群众的生活造成不便,他们意见很大,像目前这样硬着头皮往下走,不知道还能走到哪一天。” 联勤部只有两个副部长,贾玉山分管军需物油、卫生、军交运输、基建营房几个部,其他的部门由郑良分管。郑良讲的生活保障社会化的工作,在军区范围内,是王副司令分管,贾玉山具体负责。 贾玉山不安地看了看王副司令,悄悄地用手指捅了捅郑良的腰。 郑良扭头瞅了贾玉山一眼,又说:“机关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本来不想多说了,刚才贾副部长用手指头捅捅我,看来是鼓励我继续往下讲,那我就接着再往下说。” 贾玉山满面羞红,哭笑不得。 “目前部队反映比较大的问题,还有军车牌照管理比较混乱,”郑良黑着脸,有些激动地接着说,“有的人没有军籍,也不为部队办事,竟然也开着军车到处跑。国家对军队很照顾,对挂有军牌的车辆不收过路费、停车费,如果军队的车牌管理不严,就会失去地方对部队的信任,就会损害军队的自身形象。” 贾玉山一脸的难为情,心里骂了一句:“郑良这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你什么地方有疮疤,他偏往你什么地方戳。” 王副司令的儿子由部队转业到地方下海经商以后,开的汽车还一直挂着军牌,这是经过贾玉山同意的。 王副司令脸色凝重,如同一块钢板,他听了郑良的话,长出了一口气,动情地说:“老郑讲的问题针对性很强,有些事情就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发生在我们的家里,它让我们看到了解决问题的难度和必要性。” 汇报会之后,贾玉山把郑良拉到自己的办公室,生气地说:“你这个郑大炮,今天又走火了,你说话的时候也不看看在什么场合、有什么人,你今天讲的几件事情哪一件不与王副司令有关?” 郑良说:“我一点也没有走火,是看准了目标才拉炮拴的,如果只是轻描谈写讲别人的事,他不会有今天这样的重视程度。我这是在给首长洗脸,不像你,净给领导抹黑。现在有些领导干部出事,主要是他们自身的问题,也有些喜欢吹喇叭抬轿子的人帮了他们的倒忙。” 郑良的话噎得贾玉山半天没有喘过气来。 这一年的冬天,联勤部准备在一个基层部队召开生产生活现场会,现场会的规模比较大,总部和军区都有首长参加。现场会由贾玉山负责筹备和组织,他带着一个庞大的班子,紧锣密鼓地忙活了足足有两个月的时间。 现场会快要召开的时候,贾玉山对郑良说:“老郑,平时咱们怎么说怎么讲都可以,这一回你可得谨慎点。你分管联勤部司令部,手下那么多兵,在嘴边安排一个站岗的,别让什么话都随便往外边溜。” 郑良说:“你小子用不着给我打预防针,我要是说了什么话该枪毙,也要把话说完了再去死。我手下的兵是不少,但是我舍不得让他们到我的嘴边去站岗,而是准备让他们到你嘴上去撕封条,把你肚子里的话该放的都放出来。” 老天爷似乎是有意要给现场会布置一个最佳配景,代表们到生产基地蔬菜大棚参观的这一天,清晨起来的时候还是铅云低垂,朔风轻吹,刚刚吃过早饭,小雪就像丝箩筛粉一样,粉粉扬扬地飘落下来,等参观的车队到达现场时,大雪竟抛棉扯絮一样扑面而来。大棚的外边银装素裹,洁白一片,大棚里边却是温暖如春,绿意盎然。代表们看到大棚里顶花带剌的黄瓜,红得发紫的茄子,群情振奋,感叹不已。 贾玉山作为现场指挥,显得非常活跃,带着首长和代表们边看边说,驾轻就熟,如数家珍。在代表们参观完了蔬菜大棚准备离开现场的时候,贾玉山高声喊:“请首长和同志们等一下,品尝了新鲜蔬菜之后再上车。” 他的话刚说完,早已等候在一旁的战士们就掀开了几个保温桶的盖子,里边都是洗得干干净净的嫩黄瓜和颜色鲜艳的樱桃西红柿,大伙儿兴趣十足,一齐动手,个个都吃得津津有味。 代表们对这次现场会总体上反映不错,大棚里收获了不少新鲜的蔬菜,贾玉山耳朵收听了不少赞扬的好话。(。) 转正(二) 现场会开过以后回到北京,郑良到了贾玉山的办公室,对他说:“老贾,我想对这次现场会发表点看法。” “好哇!”贾玉山说,“表扬的话就不要再说了,多提提意见。” “表扬的话我还没有想起来说什么,今天只能是讲意见。” 贾玉山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郑良说:“大棚种植蔬菜应该因地制宜,买不到蔬菜的边远部队可以搞一点,但是不能在全区部队普遍推广,更不能不计后果地在经费上大量投入。” “我们认真地算过账,种菜比买菜划算。”贾玉山连忙说。 “这要看账怎么算,”郑良说,“你在现场会上提供的数据并不准确,大棚的建设成本里没有包括钢材,那是物资供应站援助的。也不包括化肥,那是军需物油部从别的生产单位调运的。当然也没有包括战士的无偿劳动,以及有关单位的无形资助等等。我粗算了一下,建大棚的实际成本,仅基本建设这一项,如果分摊给这个部队供应范围内的干部战士,每人平均九千多元,假如每人每月吃菜按两百元计,九千多元是他们在市场上买四年蔬菜的钱。从表面上看,建大棚似乎是没花那么多钱,那是中间隐藏了其他经费的转化。” 郑良看到贾玉山想争辩,抬抬手制止住他,又接着说:“我还做了一些其他方面的调查,我们大棚里的蔬菜扣除基建部分,只按菜农的工资、烧火的煤炭及其他杂项开支计算,比到市场上去买,也还贵了将近一倍。” 贾玉山红了脸,用讥讽的口气说:“你外表长得像张飞,心倒是挺细的,账算得那么清楚。” “做后勤工作,不会清楚算账行吗!提供一笔糊涂账,欺骗了首长,也误导了部队。”郑良的情绪有些激动。 “老郑,”贾玉山对郑良总是在自己分管的工作中挑剌,有些不高兴,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只算了经济账,算过政治账吗?现在部队的生产经营不搞了,农场也移交地方了,老传统靠什么往下传,在哪里发扬?” 郑良冷笑了一声说:“如果发扬老传统就是回到过去的老路上去,我们现在都离开城市到南泥湾,把导弹飞机扔掉,去抡锄头、挥镰刀算了。我看有些人是想借现场会这件事,往自己脸上贴金。” 贾玉山刚才羞红的脸现在气得苍白,他提高了嗓音说:“老郑,现场会可不是哪一个人想开就开的,那是联勤部党委议定的,你也是投了赞成票的。” “好好想想这是为什么?谎报军情,文过饰非。我们的好多事情坏就坏在这里!”郑良说完,摔门而去。 两个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郑良并不是只在别人分管的工作中挑剌,自己分管的工作上有什么问题,他会追究得更严。 有个后方仓库距离军区机关不是太远,仓库的马主任总是想着调到部队机关来,平时工作不是很安心,经常借口到机关里找人跑关系,仓库的安全工作落实得不够好,也总是不断地出些小问题。郑良分管后方仓库的管理工作,他知道这个情况以后很生气。 “通知马主任,我们明天上午七点钟从机关出发,大约八点钟左右到达他们仓库,重点检查安全工作。”陈良在一天的下午下班时对秘书说。 等到秘书把事情都安排好了之后,郑良晚上又给联勤部司令部的参谋长打了个电话,对他讲:“明天早上我们6六点钟出发,争取七点钟以前直接进入仓库储存区,变更时间的事情不要事先告诉仓库。” “仓库的同志七点钟还没有上班,我们去看什么?”参谋长不解地问。 “放心吧,马主任六点钟就会把战士们赶到山上去的。”郑良很有把握地说。 清晨车少人稀,两辆三菱吉普车一路狂奔,七点差十分就跑到了仓库的储存区门口。 “联勤部首长来检查工作!”参谋长让汽车停下来,向储存区的警卫战士出示了工作证。 警卫战士打开大门,收取了车上人员携带的火种。 郑良一进入仓库储存区,就让随同的参谋拨通了仓库值班室的电话。 储存区里已经有不少的干部战士正在紧张地工作,他们有的在从汽车上往下卸沙子充实沙池,有的用水管往消防水池里注水,也有的在库房门口拔草平地。 “你们主任呢?”郑良问一个干部。 那个干部看到小车上下来一个将军,连忙上前敬了个礼说:“报告首长,马主任正在生活区安排接待工作。” 那个干部的话刚说完,马主任就坐着汽车赶来了。 “主任同志,仓库的干部战士每天都是这么早就到库区干活吗?”郑良问马主任,口气咄咄逼人。 马主任面红耳赤,张嘴结舌,磕磕巴巴地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来之前给你打了招呼,你可以预做准备,平时坏分子作案会提前给你打招呼吗?战时敌人袭击会给你预先下通知吗?” 马主任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汽车调头,回机关!”郑良对随同来仓库的参谋长和其他人说。“这场戏他们还没有排练好,咱们以后再来看!” 马主任变了脸色,连忙对郑良说:“我们做得不对的地方请首长批评,您还是先到招待所休息一下,吃过早饭再走吧!” “我相信今天的早餐一定很丰盛。”郑良依然满脸冰霜,用手指了指正在忙着干活的干部战士们说:“他们今天很辛苦,留着慰劳他们吧!” 两辆三菱吉普车掉转车头,离开了仓库。 郑良后来没有再去这个仓库检查安全工作,他听机关里去又过仓库的同志回来讲,仓库的安全工作有了很大的起色,马主任的工作作风也比以前踏实了许多。 郑良当副部长的第二年,工作分工没有调整,他当时还在分管联勤部基建营房部,基建营房部的部长对他讲:“郑副部长,明天是植树节,按照惯例,军区首长带领机关的同志也要参加植树活动,部队正在准备现场,请您先去检查一下。” 植树现场设在风景秀丽的市郊疗养区,在一块小河旁、山坡下的平地上,密密麻麻的几百个战士挤在一起,正干得热火朝天。几十个树坑都挖好了,排列整齐,横竖成行,那是用皮尺统一丈量好的。填坑的土也堆好了,每个树坑旁边一堆,四四方方,大小一致,外边被战士们用铁锹拍得光溜溜的,苍蝇落在上边就能滑得摔个跟头。树苗统一的根朝东、梢朝西摆放着,像是卧倒在地的战士,只要喊一个口令,它们就能“刷”的一下子全都站立起来。停车的场地、首长休息的棚子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郑副部长,这帮战士很能干,”营房部部长长兴奋地对郑良说,“他们双休日都没有休息,加班加点地连着干了三四天,才把现场搞成这个样子。” 营房部长只顾着高兴,没有看到郑良脸上乌云密布,正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你这是让首长让参加劳动,还是拍电影让他们过来当演员?”郑良问营房部长。 “是------是------”营房部长没有想到郑良会问这个问题,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如果要是拍电影,我欣赏你的创意。如果要是请首长参加劳动,没必要搞这种花架子。” “首长,联勤部原来的分管首长都是让我们这样安排的。”营房部长看了看郑良,小声地说。 “原来怎么安排的我不管,现在分管绿化工作的副部长是郑良!”郑良说着,用手指了指对面山坡上,“那里有一块空地,明天的植树活动就在那里进行。” “首长,那块地下边都是碎石头。”营房部长为难地说。 “首长们能在有石头的地方把树栽活,这才有说服力和号召力。”郑良又指着旁边那些树坑和树苗说:“这样植树不是有意让首长们做秀吗!群众会怎么看?” 根据郑良的指示,现场指挥一声令下,战士们只用了四分半钟,就把准备第二天让首长们干一上午的活全部干完了。(。) 转正(三) 联勤部机关里的干部战士都知道郑良这个人有独特的特点,很多地方与有些首长不太一样,在他们中间也流传着一些有关郑良的奇闻趣事。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恶劣天气,郑良带着联勤部的工作组,成员包括联勤部的参谋长和一个参谋、一个秘书,一同乘坐飞机到部队调研,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飞机上的乘务员广播:“乘客同志们,由于天气原因,飞机在预定的机场无法降落,改在该市的备用机场降落。” 飞机只要能平安着陆,在哪里降落关系都不是太大,关键是当地驻军接工作组的人和车都到飞机原来预定降落的那个机场去了,他们得到了飞机变更降落地点的消息以后,连忙调整车辆,准备往飞机新确定的降落地点赶。 郑良带着其他三个人下了飞机,知道了当地驻军的行动信息以后,告诉随行的参谋:“通知部队的同志,不要让他们到这个机场来接了,路途太远,让他们往回赶,我们自己从机场乘座出租车过去。” 出租车载着郑良和其他穿着便衣的几个人在部队大院营门口不远处停下来,去住机场接工作组的人还没有回来。在结账的时候,参谋和出租车司机发生了争执。 参谋不满意地问司机:“你的车上贴着每公里一元钱的价格条子,怎么能按每公里两元朝我们要钱呢?” 司机理直气壮地说:“因为今天天气不太好,所以要多收钱。” 这个参谋办事一向认真,对司机说,你这个理由不能让人信服。 司机不高兴,用手指着参谋的鼻子说:“以后打不起车票就别坐出租车!” 站在一旁的郑良火从心头起,他一把攥住司机的手腕子,瞪着眼睛问:“你刚才说什么?” 司机觉得手腕一阵疼痛,一抬头看见郑良半截铁塔一样的身体,口气软了许多,“哎哟”着说:“我刚才是说------” 郑良松开手,气愤地说:“你如果能够做到天气好的时候找别人少要钱,我们今天就可以多给你钱。但是,你必须先把车上标明价格的标志撕掉。” 司机胆怯地瞅了郑良一眼,按每公里一元收了钱,悻悻地把汽车开走了。 有一天的上午,郑良带着机关的几个人到基层部队检查工作,因为修路堵车,路过一个小镇子时已近中午,郑良提出不让部队准备午饭,就在路边的小饭馆里就餐。 七八个人在一个门面较宽的小饭馆里坐了下来。小店里很干净,铺着青砖的地面上一尘不染,方桌小凳都擦拭得光可鉴人。女老板四十多岁,身材稍瘦,体态轻盈,一阵风似的从屋子里飘了出来。 “几位领导辛苦了,里边请!”女老板满面堆笑,热情地招呼郑良一行人。她凭自己职业的眼光,看出坐两台挂着军牌小汽车来的这几个人,尽管都没有穿军衣,但也不是一般的干部。 郑良和其他几个人坐定以后,女老板笑容可掬地问:“领导们来点什么?” “先来点解渴的!”郑良说。 女老板说:“我们这里有一种自制的饮料,闻时口舌生津,喝后余味无穷。” “这么神奇,拿过来让我们尝尝!”郑良好奇地说。 饮料的颜色比咖啡稍浅一些,口感很好,喝到嘴里感到甜中带苦,喝了以后觉得苦味变甜。郑良和他的随从一连喝了三壶还不过瘾,又让司机找出几个空矿泉水瓶子冲洗了一下,装了一些,准备吃过饭带上走。 “我们现在把这个饮料叫做小镇‘健力宝’,以后还准备申请专利,起个正式的好听名字。”女老板笑着说。 饭菜是现成的,上得很快,有炸小鱼,烙大饼,凉拌山野菜,土鸡炖蘑菇。还有羊杂碎汤,竹筒焖米饭,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几个人吃得满嘴流油,齿颊留香,郑良两碗米饭下肚,一碗热汤喝罢,用餐巾纸擦拭了一下嘴巴,打了个饱嗝,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听说这顿饭女老板只准备收一百二十多块钱,几个人都有点不相信。郑良问女老板:“账没有算错吧?” “没有,”女老板笑着说,“我们这里可以讨价还价,您如果认为不值,可以少交一点钱,我给你们把零头抹掉。” “不,我是说你有没有少收我们的钱。”郑良问。 “那也不会,来的都是客,我们对谁都一样。” “要是这样,给你两百块钱,不用找了。” 女老板连忙摆手:“那可不行,我们从来不多收客人们的钱。” 郑良说:“你刚才不是说可以讨价还价吗!” “人家讨价还价都是往下降,您怎么能往上加呢?” “物有所值吗,我觉得我们吃这顿饭应该付给你这么多钱。” 离开小镇以后,郑良感慨地对同车的陪同人员说:“我们这次出差,在地方的宾馆饭店吃过饭,也在部队的食堂招待所就过餐,我不让你们安排那么好的伙食你们好像还过意不去似的,其实这几天吃得最舒服的还是今天这顿饭。多花了钱还让人吃得不如意,繁礼缛节和传统观念真是害死人啊!” 郑良在生活上不讲究,很多人都知道,军区和所属部队经常有人来联勤部办事情或联系工作,他会与自己熟悉的人一起到招待所,自己花钱,随便点几个菜一起就餐。有时候他去直属部队检查工作或者参加别的活动,到了开饭时间,也会和基层的干部战士一起在大食堂里边吃边聊,有时候吃过饭以后还要和他们一起下象棋、甩扑克,官兵同乐。 郑良经常不落家,他老伴和他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就不是很多了。 “老郑啊,听说你昨天又在会上放炮了,”这天中午,好不容易逮住一个郑良在家吃饭的机会,老伴就抓紧时间对他展开语言攻势:“人的耳道是弯的,你讲的那些直来直去的话人家不爱听,常言说年轻气盛,你都这么大岁数了------” 郑良嘴里的饭菜嚼得正香,根本没有在意老伴说了些什么。他在家里吃饭时听老伴在耳朵边唠叨,与在招待所里吃饭时听音响里的流行音乐一样,感觉只是不同声调的伴奏而已。 有时候看见老伴说的话多了,他也会搭个腔:“我是讲真话,办实事,有些人还能把我怎么样,大不了老子不干就是了。” 转正(四) “大不了老子不干了!”是郑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之后经常在老伴面前说的一句话。 老伴说的话他耳朵里装进去不多,老伴做的饭他肚子里可是装进去不少。吃饱了,喝足了,他打个饱嗝,把嘴一抹,丢下一句话:“晚饭我不在家吃了!”就又出了家门。 老伴无奈地摇摇头,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有些话郑良听不进去,但是忍不住还想说,唉,人就是这么怪。 不熟悉郑良的人,对他的言谈举止有时不理解,他老伴对他是太了解了,对他的态度当然也不会太计较。 有一次,郑良在外边喝多了酒,涨红着脸,走路都有些踉跄。 “你吃过饭了?”老伴上前扶住他问。 “饭是吃完了,可是肚子里除了酒精没有别的。”郑良不高兴地回答。 “我再去给你做点饭。” “不行!”郑良拉住老伴说,“那几个人穷大方,请我们吃一桌饭花了两千多块钱,他花钱没让别人吃饱,让你再做饭去补,太便宜他们了。” 老伴说:“饿瘪的肚子长在你的身上,我给你做饭吃怎么会便宜了他们?” “那也不行!”郑良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 郑良就这么认死理。 有一次,郑良参加了一个现场会之后,带回来一把会务组给每个参会代表发的一把雨伞,这把雨伞质量不好,用了不几次就掉下来好几个零件。 “军区组织的会议还发这种伞!”老伴气呼呼地对郑良说。 “开两天会还能用多好的伞?要不是下雨我还不会让他们买呢!” “噢!原来是你贪便宜让买的这种破伞,扔了它算了!”老伴嚷了起来。 “扔了多可惜,你到营门外的小摊上修一修继续用。”郑良劝老伴。 老伴把伞修好后,又嘟囔了好几次:“修伞花了十块钱,听人家说,买一把这样的伞才十二块钱。” 郑良说:“别管修理它花了多少钱,这把伞又能用了,没有浪费。” 老伴说:“你把公家的账算得那么清楚,怎么一回到自己家里就犯糊涂呢!” 郑良当官当了大半辈子,从小官当到大官,从基层的官当到机关的官,什么样的官才是好官?他在大会上和其他公众场合与别人说的差不多,私下里却有着自己的标准。 “我从小就知道,灶王爷是个好官,龙王爷是个坏官。我刚记事的时候,我们村里有些人家敬奉灶王爷,我奶奶也敬了一个。贴在厨房墙上灶王爷的画像,慈眉善目,长须飘飘,让人看了觉得亲切。那时候农村的人家都还比较穷,每逢家里做点好吃的,我就早早地爬在锅台上等着,往往是等不到做好就想先向大人要一点尝尝。奶奶说,家里做了好吃的饭菜要先敬灶王爷。灶王爷他老人家对供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一点都舍不得吃,他只是动也不动地看一看,好吃的东西最后还是都跑到了我们的肚子里。龙王爷这个官可就当得差多了,我们村前有条小河,每年的雨水季节,乡亲们把舍不得吃的菜和馍敬奉给他,求他不要用水淹了我们的田地村庄。我们从来不知道龙王爷长得是个什么样子,敬奉他的供品刚放到河里的水面上,他就毫不客气地一下子全部卷走了。” 部队建设经济适用住房的政策制订得很好,干部们非常欢迎,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有些单位并不能很快落实兑现。联勤部机关自身的经济适用住房建设项目也没有启动,干部们多多少少的都有些意见。 机关直属的一个分队撤销,腾出来一块空地来,这块空地距离机关比较近,周围的环境也不错。郑良让司令部管理处先做了个方案,自己在联勤部开办公会的时候,建议把这里作为机关干部的经济使用住房建设用地。 机关里有些首长也看中了这块地方,郑良在办公会上刚把管理处的方案提出来,就有人表示反对。 军区的王副司令知道了这个情况之后,面对两种不同的意见,提议联勤部长开个办公会,对这个问题进行专题讨论。 在联勤务部召开的办公会议上,贾玉山副部长首先发言,他提出,解决住房问题应该自上而下,联勤部的有些领导同志年纪已经不小了,住了一辈子公寓房,应该让他们在有生之年看到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年轻的同志来日方长,以后的机会还很多,这块土地应当优先考虑给领导干部们建房。 郑良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说:“我认为当务之急是解决机关师团职干部的经济适用住房问题,有了政策而政策又不能落实,应该是被看作领导机关和有些领导同志没有尽到责任。联勤部领导们现在住的公寓房,多数都是花不少的钱刚刚进行了装修,很快再建新房会造成浪费。而目前机关里师团职干部连公寓房还没有达标,造成部分师职干部住团职房、团职干部住营职房,长期存在一级压一级的现象。建好了师团职干部的经济适用住房,就可以改善整个联勤机关的住房条件,有利于机关干部的思想稳定。我们天天讲‘为官兵服务’,这里所说的‘官’,是基层部队的军官,也是领导机关的基层干部,而不是指领导机关的首长们。我们提出的工作目标,要在行动上去体现,而不能只在嘴吧上喊口号。” 郑良最后的这句话让贾玉山羞红了脸,他看了看联勤部的部长、政委,不服气地说:“为老领导们着想也是应该的!” 郑良的脸也涨红了,情绪激昂地说:“现在有的人是为群众着想,有的人是为领导着想,有的人是为自己着想,还有的人,表面上是为领导着想,实际上是为自己着想。” 贾玉山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话来。 会场上出现了片刻的沉默。 过了一会,联勤部政委意味深长地说:“老郑的话良药苦口啊!” 在郑良的副部长当到快七年的时候,一纸命令把他调到京外的一个军队院校当了院长。 有的人说,像郑良这样的好领导,早就该提正军职了;也有的人说,郑良由军区机关的大部领导,调到一个院校去当院长,是明升暗降。 得到消息的当天晚上,正在外地出差的贾玉山给郑良打来电话。 “老郑,祝贺你由副转正啊!”来电话的人态度不温不火。 “谢谢老搭档的关心,我希望你也尽快转正。”接电话的人口气不冷不热。 话筒里传来贾玉山的笑声:“我哪里有你那么高的水平和那么强的能力呀,也就准备着在副部长的这个位置上干到退休了。” “不,”郑良认真地说:“我刚才不是讲职务,而是说你以后看问题的时候,应该转到正确的认识轨道上来!” 贾玉山在那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郑良在这边早把电话挂了。 (本篇完) 台上台下(一) “老刘忙——什么呢!” 这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刘一程局长吃过饭正在收拾碗筷,就接到了王长年打来的电话。王长年是和他由同一个基层部队调到北京的领导机关来的,在另一个业务部当局长。刘一程和王长年交了多年的朋友,也开了多年的玩笑。他听到王长年的洋腔怪调,没好气地说:“你才是个老流氓呢,是不是又闲得屁股痛啦,有事快说,我正在帮老婆干活呢,谁像你,甩手掌柜,家里的什么事情都不管。” “这一点我相信,在老婆面前,我开口是‘指示’、‘批复’,你张嘴是‘请示’、‘汇报’,‘妻管严’的毛病多年治不好。” “你不要总是在这个问题上讥笑我,在长期受夫权思想严重影响的国度,怕老婆也是一种美德。” “你能够修炼到这一步也真是不简单,财小气细,物资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人家的收入是你的好几倍,我估计你今后还会给老婆端尿盆、擦屁股。怎么样,现在能不能给你们家领导请几分钟的假,听我给你暴露暴露‘活思想’。” “有屁就放!” “我退休的事情部党委已经研究上报了。” “退休!”刘一程吃了一惊。“不是开玩笑吧,前几天还听有的人说你能赶上个末班车,有希望再提一级,怎么这么快就报了退休呢?” 王长年说:“像我这种人,只埋头拉车,不抬头看人,只靠一双手干工作,不用两条腿跑关系,如果能再提一级,除非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从纪念堂里走出来。” “老王,你这话说的不合适,目前在干部使用问题上应该说主流还是好的。” “这个问题我不想与你争论,刚才的话算是我发的牢骚,用词不当、臭屁乱放,行了吧。”王长年说完,哈哈大笑。 “对于退休这件事,我觉得你好像还是很想得开吗!”刘一程说。 “有啥想不开的,或早或晚不都是要退吗,平时盼来个七天长假都高兴的不得了,以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节假日,活不干,钱照拿,你说说,到哪里去找这种好事去。” “领导干部要是都像你这样想问题,干部部门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像我这样想,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像我这样做,我们局是清水衙门,我利用人际关系的能力又比较差,对于我个人来讲,除了工作上的因素之外,在职和退休,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有些人就不一样了,退休就意味着丧失特权、降低待遇,害怕说话没人听,担心关系走不通,所以,把退休以后的道路视为畏途。” “你说的这个意思使我想起了有人讲过的一句话:‘一般说来,不怕退休的干部就是好干部’。” “话虽然是这么说,一想到从此要脱离自己干了几十年的工作,心里还是感到酸酸的,忙了大半辈子了,突然退下来了,以后干什么呢?过去为时间少而着急,现在为时间多而发愁!”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刘一程说着,看到爱人坐在沙发上正在用遥控器不停地调换电视节目,估计晚上家里不会再有多少事,就小声地对王长年说,“哎,老王,时间还早,咱们到外边走一走,当面聊聊好不好?” “好,五分钟以后在广场的毛主席塑像旁边见面。” 三月的北京,乍暧犹寒,徐徐的晚风吹来,使人感到阵阵凉意。 是王长年先到的广场,他披着惨白的月光,仰望着几十年来以一个姿态静观世界风云变幻的领袖塑像,心潮起伏。北京城里像这样的塑像已经不多了,在有些人的眼中,这尊塑像只是一个普通的固定物体,作用就是指示方位:“在主席像南侧乘车”、“在主席像北侧集合”。只有像他这样的老同志,才会偶尔面对着老人家,回想起那些在他领导下度过的不平常的峥嵘岁月。 “你是老王吧?”刘一程在广场的一边朝这边喊。 “你是老乌龟!”王长年答应了一声,向刘一程走过去。 两个人一起来到广场旁边的大操场上,在跑道上漫步,一高一低的两条身影,短粗的是王长年,严重荒漠化的脑袋在月光下毫无忌讳地闪着亮光;细长的是刘一程,头上的乱发在微风中与跑道旁边尚未返青的枯草遥相呼应。 “别看你比我大几岁,可是身体壮得像头野牛,将来有可能主持我的遗体告别仪式,我还没有退休你倒是先退了?”刘一程看着王长年迫击炮弹一样的身材说,语调里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遗憾。 “我也是外强中干,常年坐机关,大毛病不多,小毛病不少,这几年高血压、脂肪肝什么的都不请自来了。论身体条件,按说再干个十年八年的都没有问题,主要是思想跟不上趟了,用有些人的话说,叫做观念陈旧、知识老化。”王长年感叹地说,“想想咱们刚入伍的时候,高中毕业生就算是高学历了,你看看现在,机关里有些本科学历的干部都存在着危机感,要想办法读个在职研究生。” 刘一程附和着说:“是呀,我们当战士的时候,做好事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帮助文化程度低的战士写家信、学认字,记得我们班有个战士,一天学没有上过,连‘文盲’和‘流氓’两个词的意思都分不清,在新兵连的一次班务会上说:我不识字,是个大‘流氓’。” 王长年笑起来,对刘一程说:“现在战士当中初中学历的都很少了,大部分是高中生。干部的学历更高,今天调来个研究生,明天分来个博士生,我们部的科训局刚调来个助理员,你知道他是什么学历?博士后!我们连博士前都不是,可人家是博士后,小伙子计算机玩得溜溜地转,英语说得顺嘴流。我们这些土老冒,不出国想出国,出了国活受罪,去年我随团到欧洲考察,因为不会说英语,一步不敢离开翻译,看见外国人要给自己讲话,就吓得连忙摆手,指着自己的嘴巴说:‘孬’、‘扫锐’。” 跑道上不断地有穿着运动服练长跑的年轻人从身边掠过,刘一程和王长年肩并肩地走着说着,不时地为他们让道。 王长年接着说:“你比我年轻,又有大本学历,争取在部队多干几年。” 刘一程压低嗓门说:“我那个学历怎么来的你还不清楚,象征性地往学校跑了几趟,个人填了一张表,学校发了一个证,按理说,那叫弄虚作假。” “这种事情地方卡得比较严,部队管得相对松,不管学历是怎么来的,它是提拔使用干部的一个基本条件,你在工作上有政绩,在群众中有威信,要抓紧最后的时机,争取再上一个台阶。” “我知道你说的‘抓紧最后时机’是什么意思,我一生规规矩矩,不能在最后两三年丢掉自己一贯的做人准则,去跑官要官。” “换个角度讲这个问题:你规矩一生,最后两三年再不跑,可就是没有机会了。” 刘一程哈哈大笑起来,指着王长年说:“你这个家伙,己所不施,强加于人。” 台上台下(二) 王长年的老伴崔兰萍是机关大院旁边一所地方中学的语文老师,也是三个月前刚刚退休,她看到王长年晚上快十一点钟了才回家,嗔怪地说:“退休又不是升官,你到处张扬个啥。” 王长年说:“那怕什么,退休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不然,为什么以前都叫‘光荣退休’呢!” 崔兰萍担忧地说:“我以前不指望你当官发财,只希望你本份做人、老实办事,今后也不指望你帮我干多少家务事,只求你有个好心情、好身体。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退休了还能干什么呢?心怕不用,身怕不动,总是在家里闲待着可是不行,没病也要憋出病来。原来在我们后边那栋楼住的赵局长,前年退了休以后,闲得无聊,恨不能白天看树上的蚂蚁,晚上数天上的星星,结果不到两年身体就跨了。” 王长年也伤感地说:“有的人就是一辈子忙惯了,退下来以后没事干,心态和身体都不适应,忙得要死死不了,闲得要命命不保。现在五六十岁的人生命很脆弱,一场大病下来,轻则叫你脱骨变形,重则让你命赴黄泉,这几年机关里走了好几个五六十岁的退休干部,他妈的!干部年轻化被八宝山的人学去了。” “干部退休以后生活上都应当有个计划,形成规律,养成习惯,以后就好了。”崔兰萍说。 王长年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耍了半辈子笔杆子,退休以后写算了,说不定那个眼睛不济的导演看上了,还能改编改编,拍个电影或者电视剧什么的。” 崔兰萍“扑哧”一声笑了:“你以为起草文书和写是一回事呀!隔行如隔山,为了教学,我买那么多文学写作方面的书放在家里,你平时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虽然不像有些人说的‘只知道普希金比银子贵,大仲马比骡子跑得快,莫泊桑种多了能养蚕’,但是,也不清楚莫泊桑和莫言的文学著作有什么不同,与散文有什么异样,还能写出来?再说了,现在好多写的人,年龄在三十岁以下,内容在裤腰带以下,你敢写吗?你会写吗?下下功夫也可能会写出点东西来,不过那不能叫做,只能称为习作,寄出去可以充实报刊文学编辑的废纸篓。” “第一个计划被枪毙了!”王长年故作丧气地说,“要不然我就学画画,楼上的秦局长就是退休以后学画画,尽管他画的老虎和家猫差不多,兰花和茅草都一样,但是他自己看着高兴,还把画的画到处送,前天还让我抽时间到他家去取画。” “这件事情我也听说了,他最喜欢看到自己的画被人家挂起来,‘传世之作’污染了好几个亲戚朋友家的雪白墙壁。”崔兰萍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止住笑,又对王长年说,“你不能总是在屋子里边打主意,要迈开双腿走出去,在外边活动。” “那我去开公司,跑买卖、做生意。” “不行,不行,你平时买东西连价都不会还,看到别人赚钱少了总觉得过意不去,还会做生意?做生意也可以,我们家这点存款估计要不了几天也就被你赔光了。” “你怎么净打击我的积极性。”王长年沮丧地说,“要不然,等儿子有了孩子,我帮助你去带孙子,你负责喂牛奶、洗尿布,我给他们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崔兰萍赶紧摆手:“我刚才跟你说了,安排事情不能总是离不开家里,你要到外边去活动筋骨。既使将来带孩子需要帮手,我也不会找你,儿子和你差了一辈你都带不好,两个人整天说话说不到一块去,经常吵架,儿子的孩子与你差两辈,你更不可能带好了。” 王长年一脸茫然:“照你这么说,我退休以后就成废物了!” “老头子别伤心,废物也是可以利用的吗,你在外边活动累了,回家来给我搭个下手,比如涮个碗、择个菜什么的,干好干坏我都不会嫌弃你。”崔兰萍和丈夫开玩笑说。 “在外边不当局长了,在家里不能连家长也不让当了,处处要听你的指挥,我才不干呢!”王长年连连摇头。 “那你自己安排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比如白天找老朋友们聊聊天,晚上在大操场做做健身操。” “找人聊天不合适,各人有各人的安排,我不能去影响别人,机关里像刘一程这样的朋友毕竟不是很多。大院里做健身操的那些老头老太太,整天上窜下跳、群魔乱舞,我看见心里就烦。” “你要是这样说事情就难办了,要不你每天到天安门广场去转一圈,骑车、步行都可以,既可以锻炼身体,又能够看看沿途风景。” 王长年沉思了一下说:“这个主意不错,走路太慢,坐车太挤,我就选择骑自行车。” 夕阳西下,夜暮四合,部队大院营区宿舍楼的轮廓逐渐模糊起来,刘一程的爱人卓玉英下班回到家里,打开电灯开关,看见刘一程板着面孔,一个人怔怔地坐在沙发上。 “又碰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卓玉英奇怪地问他。 刘一程扭头看了看卓玉英,没有答话。 卓玉英快嘴利舌,徐娘半老,长相比岁数显得小了许多。她原来是国家机关的干部,后来下海经商,她现在供职的私企“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具体承办什么业务,连刘一程都搞不清楚。工作单位虽然不正规,但是效益不错,女儿到国外上学、购买高档汽车,主要靠的就是卓玉英的高收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在这个家庭里,家长刘一程“垂帘听政”,大小事都是卓玉英说了算数。卓玉英最看不起机关里那些中下层干部,满身穷酸相,一副臭架子,局处级干部如果到外地去跑跑,还算是个“官”,装腔作势、狐假虎威,吓唬吓唬老百姓。在北京城里,那是扫帚疙瘩放到鱼盘里,不算个什么菜。这几年,卓玉英的钱越拿越多,脾气也越长越大,动不动就发一通无名火,臭规矩还特别多,她要求刘一程白天不刷牙不能吃饭,晚上不洗脚不能上床,抽烟要去阳台上去。“我一回家就像进了劳教所,”刘一程有一次对王长年说。“当然,劳教干部是卓玉英,我只能是劳教对象。”王长年同情地对他说:“你要是心烦了就到我家里来说说话,全当是蹲监狱的人出来放放风。” “到底是谁惹了你?”卓玉英也在刘一程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性急地催问他。 台上台下(三) 刘一程看了看卓玉英,不情愿地说:“今天金副部长给我讲,准备给我们局再调一个副局长来。” “多一个副局长多一个帮手,可以为你分担一点责任,这有什么不好?” “远不是那么回事,你知道我们局林副局长是个很好的同志,在工作上,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在人品上,好评如潮、有口皆碑。多年来,我们俩配合默契,情投意合,过几年我不当局长了,他接我的班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原来就了解准备新调来的这个副局长,他在他们单位里群众反映比较差,口碑不好,听金副部长的口气,以后要由他来接我的班。” “群众反映管个屁用!这样的人能当副局长,并且准备接局长的班,说明他有来头,你按领导的意图去办,与他好好相处,能获得领导的好感,你和他不好好合作,不知道就得罪了那一路神仙。” 刘一程不高兴地看了卓玉英一眼说:“按照你的意思,我这个局长只能当一颗随风摇摆的墙头草了。在家里可以,什么事情主要听你的,在办公室里说违心话、办亏心事,这一套本事我还没有打算学!” “你吃亏就吃在这里,不会看风使舵,只会玩命工作,像有些人形容的那样:有了工作任务小便发黄,嘴上起泡,白天吃不下饭,晚上睡不着觉。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在一个位置上干了五六年,仍然提不上去。” “我就是这么个人,执迷不悟,秉性难移,大不了像王长年一样,五十五岁退休。” “你不要总是和王长年比,王长年是什么人?死鳖一个!现在有几个人像他,计划经济的活标本!” “我就觉得他是个好同志。” “真是朽木不可雕!”卓玉英说完,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我才不是朽木呢,起码是个硬杂木。”刘一程忿忿不平,在心里说。 王长年退休以后,开始几天觉得在家里还很自在,吃了睡,睡了吃,要不然就是翻翻报纸,看看电视,一个星期以后,他就感到心里空虚,不知道干什么才好,这屋转到那屋,那屋又转到这屋,百无聊赖,手脚无措。 崔兰萍这一段时间成了大忙人,儿子与儿媳妇结婚只有半年时间,肚子就鼓起来好大,崔兰萍自己家里和儿子家里两边跑,今天在这边买了营养品送去,明天又从那边把该洗的衣服拿回来,有了屁大一点的事情,儿子就打电话让妈妈赶快过去,比救火都急。“妈的,那边被窝还没暧热,这边就要抱孙子了,也不知道啥时候播的种。”王长年在心里暗暗地骂了儿子一句。他看到老伴忙了那边忙这边,觉得心里酸酸的,现在老太婆成了紧俏货,自己倒成了多余物资。 王长年和儿子这几年的关系比较紧张,就像朝鲜和韩国一样,什么事情都谈不拢,一碰面就干仗,互相看一眼,那目光就能撞出火星来。他觉得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分了个挺不错的单位,就应该好好工作,天天吊儿朗当的不象话。他最反感儿子在家里拉那个小提琴,天天吃不到鸡肉,却总是听见杀鸡声,有一次他揶揄儿子说:“有时间了读读书、看看报,拉那玩艺有什么用,你那个动作我怎么看怎么像是木匠锯木头,不过你的工作效率比木匠可是低多了,好几年也没有把那块木板锯断。”儿子最讨厌在家里听不花钱的政治课,对王长年说话也不客气,抱怨说:“在家里想天天洗澡没有条件,天天洗脑筋倒是很方便。爸爸,你以后给我说话时最好在脸上画个镰刀斧头图案,那样更能显示出你把外企员工改造成为共产党人的坚强决心。” 每当这个时候,崔兰萍都要站出来充当“维和部队”,消消这边的气,压压那边的火,避免战争进一步升级。 儿子贷款买了房子,装修之后,还没有领结婚证就和女朋友一起搬进去住了。儿子搬走的那一天很高兴,请爸爸妈妈到餐馆撮了一顿:“庆祝乔迁新居和‘党校学习’结束!”饭菜很丰盛,王长年吃得并不高兴,心里想:“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可理喻,你把肚子里的心肝肺挖出来,洗净晾干,碾碎了为他铺成路,他还嫌硌得脚板痛;你往他嘴里抹蜜,他不但不说甜,反而想咬伤你的手指头,平时我费尽口舌说你,还不都是为你好!” 王长年望着空空荡荡的房子,心烦意乱,一天给住在儿子家里的老伴打无数次电话,平时在一起还不觉得有什么,剩下一个人在家里,还真是感到像是缺了点什么。最难受的是生活上不习惯,机关大院食堂的饭菜一个味,实在不想再去吃了,在家里自己又只会开八宝粥、煮方便面,不知道哪个邻居家厨房里的饭香气没有关住,从门缝里挤到自己的家里来,馋得他直咽口水。上个星期天,刘一程在电话里知道了他的处境以后,幸灾乐祸的哈哈大笑:“你以前总是讽刺我被老婆训练成了等级厨师,现在品尝到了以前不下厨房的苦头了吧,嫂子走的时候你怎么没让她给你做个大饼套在脖子呀!什么,你这几天没有怎么挨饿?真不简单,能把凉水烧开,能把生鸡蛋煮熟,能把方便面泡软,大有进步呀!” 刘一程上午打完电话,晚上就让他们局的司机给王长年送了一盆红烧排骨和一饭盒大米饭,司机临走的时候没有忘记对王长年说一句:“刘局长让我告诉您,这是他亲手做的饭菜,让你尝尝他的手艺。” 王长年嘴里吃着,心里骂道:“刘一程这小子,把会做饭也当成了炫耀的资本。” 不过,那一顿饭他吃得特别香,也吃得特别多。 王长年用了大半天的时间,把儿子掏汰下来很久没用的自行车很好地擦拭一新,损坏的零件该换的都买来换上了,他准备以后在生活上增加点计划性,上午骑车去街上转悠,下午在家里读书看报。他这样做,一个原因是原来给老伴有承诺,每天都要到外边走一走。另一个原因是前天受了点窝囊气,下决心以后出去不再坐出租车,“让那些顶蓬上带坟头的家伙都下岗!” 台上台下(四) 那一天,有人召集几个同年入伍的战友聚会,通知王长年参加,王长年正在家待得着急,加上最近肚子里又缺少油水,就高兴地答应了。 王长年退休时,尽管新任局长一再说要保证老局长用车,王长年还是不打算以后再向局里要车,退休了,一般没有什么急事,办什么事情早一会晚一会都没有关系,免得耽误了人家的公事。再说现在不准公车私用,自己张了口,不是让别人为难吗! 王长年出了大营门,站在路边扬起手,对着车流做了一个要打的的手势。 一辆出租车靠路边停了下来。 “到鼓楼要多少钱?”王长年看到出租车司机摇下了车窗玻璃,弯下腰问。 “先上车再说!”司机示意他打开前边的车门。 王长年上车以后,心里想,让我先上车再说,北京的路线我又不是不熟悉,瞎转圈多要钱我可是不干。 “老师傅是做什么工作的,第一次坐出租车吧?”司机手里把握着方向盘,瞟了一眼王长年,问他。 “我是个退休老头,你怎么知道我是第一次坐出租车?”王长年疑惑地反问司机。 司机没有回答,一丝冷笑牵动了他的嘴角。 司机的态度使王长年感到不快,心里话:“退休老头怎么了?退休老头和在职干部口袋里的钱一样,都是人民币!” 下车时,司机递给王长年一个打印出来的小条说:“把这个拿好了,一共二十四块钱。” 王长年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张纸币,大方地对司机说:“这是三十块钱,别找了。” 司机喊住正要下车的王长年说:“别这样,老同志领点退休金不容易,这是找给你的六块钱。” 崔兰萍昨天从儿子家里回来取换洗衣服,听王长年讲了这件事,笑着对他讲:“你也是坐公家的车坐惯了,出租车都是按行驶里程最后收钱,哪有没开车就问价的。” “照你这么说是我问的不对了。”王长年挠挠头,余气未消地说,“既便是问错一句话,他也不应该对我那种态度呀!不管怎么说,反正我以后不再坐出租车,司机态度好坏是一回事,我一看见车上那个铁栅栏,就有一种被关进笼子里的感觉。” 下班号吹过好一阵子,刘一程才回到家里。 他打开客厅的顶灯,疲倦地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冷冷清清的房间,心里头开始埋怨卓玉英:“五十多岁的人了,还整天开着汽车到处跑,今天去保定,明天到石家庄,家都不顾了,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电话铃响了,刘一程拿起电话,卓玉英尖利的声音推动一股气流冲击着他的耳膜:“家里的电话没有人接,你的手机又不开机,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家呢!” “不回家我会到哪里去?能像你一样,天天不落窝,如同一个丢蛋的母鸡。”刘一程的一肚子怨气正没处发泄,所以出口没好话。 “你今天怎么啦,吃枪药了!”卓玉英像是一挺机关枪,先来了个点射,接着就是连发,“孩子不在家,我们两个人各干各的事业,你想让我窝在家里当家庭妇女,天天给你做吃的做喝的?要是那样也可以,姑娘在国外学习,一年几十万块钱的费用你负责?” 刘一程财少气短,这才意识自己的怨气发泄的不是时候,随即用缓和一点的口气说:“对不起,办公室里遇到一点不愉快的事,心里不高兴,你什么时间回来?” “我现在刚从保定赶到天津,来这里谈一笔生意,后天才能回去。你遇事想开一点,少管那么多闲事,万病由气得,一个人总是生闷气,将来吃亏的是你自己。” 刘一程心不在焉地哼哼了两声,又对卓玉英说了些注意安全的话,就放下了电话,他没有心思做饭吃,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香烟。 今天下午,金副部长亲自带着新任副局长,一个姓宋的貌不惊人的小个子,到局里来报到,在介绍他的情况时,部长用了一大堆“文字水平高,协调能力强,与时俱进,开拓进取”之类的颂词。至于分工,金副部长说部党委明确了,让他协助刘一程抓全面工作。 金副部长和宋副局长走后,刘一程听到了局里其他同志的议论,也感觉到了他们的不满。 下班前,刘一程来到金副部长办公室,他并不隐晦自己的观点:“宋副局长到局里任职,大家有些反映,我认为上边这样安排,对林副局长和几个老助理员的积极性都是个挫伤。” 金副部长是刘一程多年的领导,他了解并且不会责怪老部下的直率,给刘一程倒了一杯水,笑容满面地说:“我很理解你,但是上边的有关领导明确提出,要把宋副局长作为领导干部的苗子来培养,不管是你或是我,都要领会首长意图,并要围绕首长的意图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 “群众应该领会首长的意图,首长也应该尊重群众的意见,每次的群众评议都是走过场?再说今天你对宋副局长的评价也有水分。” “没有水分那苗子能活吗!”金副部长不合时宜地给老部下讲了一句笑话。“群众的意见只能作为选拔使用干部的参考,不然还要干部部门干什么?还开党委会干什么?” 刘一程没有笑,脸上依然是连阴天:“我和局里的同志对宋副局长的情况都了解一些,他这个人很聪明,但是他的聪明并没有用在工作上。” 刘一程讲到这里停顿一下,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他听到有人说宋副局长拉关系很专业,如果给拉关系的人定技术等级,他一定是高级职称。还有的人甚至把他做过的有些事情演义了,说他这个人特别会讲话:“首长,您老多了——我说的是您老练多了”、“首长,您讲的都是‘屁’话——我指的是精辟的话”、“首长,您讲的都是‘废’话——说的是肺腑之话”;还有人说他特别会跑关系:“春节刚过去六个月,我来给首长拜个晚年”、“再有六个月就过春节了,我来给首长拜个早年。” 金副部长敛起笑容,叹了一口气说,“我在机关工作多年,最发愁的事,不是工作忙,不是任务重,而是有些关系不好处理。有时你要想办成一件事,首先要平衡各方面的利益。甚至有时不得不说一些违心的话、办一些违心的事,高兴的时候不能笑,难过的时候不能哭,这最让人难受。我们在一起共事多年,互相都了解,你有什么话可以给我说,我向谁说去?” “人要是顾虑多了,很多话是不好说。谁也不是圣人,谁也不是没有缺点,有了缺点错误为什么就不能说?别人说了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头上这顶乌纱帽不要了。”刘一程依然忿忿不平。 “任何人都有缺点,但是顶头上司除外,只要他还领导着你,他就始终是个完人,他的话就是指示,你就必须执行。当然,如果连乌纱帽都不顾及了,那就没有不能说的话,没有不能办的事,关键是这顶帽子我们现在还想要,还要戴着它去做工作。 金副部长说这段话的时候,一副无奈的样子。 台上台下(五) 刘一程听了金副部长坦诚的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话说到这个份上,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金副部长是机关里资格最老的二级部副职领导,部长再过几个月就要退休,他很有可能接班,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会违背上层领导的意志,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去说什么话、办什么事呢! 他怅然地走出了金副部长的办公室。 电话铃又响了,王长年对着刘一程的耳朵大声喊:“我下午出去回来晚了,食堂已经关门,你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让司机再给我送一点过来,你做的饭我吃上瘾了。” 刘一程抱歉地说:“对不起,今天晚上我自己吃什么饭还没有想好呢。这样吧,你现在过来,我随便做点什么,就咱们俩,一边吃一边聊好不好!” “怎么就咱们俩一边吃一边聊,你们家领导呢?” “她出差了,今天不回来。” “好,你等着,我马上就过去!” 刘一程拌了两个凉菜,炒了两个热菜,开了一瓶白酒,和王长年面对面坐下来,两个人开怀畅饮,边喝边说。 “原则是咸盐,感情是白水,白水可以融化咸盐。我们现在办事情就是这样的一个传统,就是这样的一个习惯,你生气又有什么办法?好了,别说那么多了,来,喝酒!”王长年听了刘一程给他讲的与金副部长谈话的内容,一边安慰他,一边向他举起了杯子。 刘一程没有响应,依然是手里攥着酒杯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在发牢骚:“我这个人就是不信邪,这算是什么传统,有的人拉拉扯扯,跑关系,找靠山,花样翻新,为所欲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难道说这是一种返祖现象?不对,死去的老祖宗也不会同意他们这样做,这是不屑子孙的发明创造!” “管他谁的发明创造,你现在也到了关键时刻,要多种花,少栽刺,多唱赞歌,少喊反调。刚才的那些话,我说可以,因为我是‘在野党’,说错了没人过问。你说不行,因为你是‘执政党’,说不对有人追究。” “老王,你不要再给我施加压力了,向上的梯子太挤,我也不准备再爬了,一个老农民的儿子,能混到今天这一步就算不错了。” “老农民的儿子怎么了,老农民的儿子就不能当高层领导了吗?毛泽东同志当初要是这么想,他就出不了湘潭县。”几杯酒下肚,王长年的眼球也红了。 “我那伟大的老婆刚才还打电话教导我说,‘以后少管那么多闲事’,有些事是闲事吗?我有一个早就转业到地方的战友,前几天到部队来看望他刚当兵不久的儿子,他回家以后打电话给我讲,自己本来想把孩子送到部队好好锻炼两年,没想到有些部队的不良风气也那么厉害,学开车要送礼,转士官要花钱,连入党都要请客。听了他的话,我的心像刀剜的一样疼痛,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刘一程说完,一仰脖子,将杯中的白酒一饮而尽。 “我们都在大机关待久了,下边的事情有好多不清楚,你那个战友讲的不是个别现象,好在最高层已经了解这些情况,正准备采取措施,行了,别的话别说了,吃菜!” “我知道有些话现在说了也没有用,全当是放屁了。” “你以后放屁也要放顺风屁。” “你这小子,自己过去像钢筋棍那么硬,现在怎么总是劝我当软面条。”刘一程好像是喝醉了,指着王长年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满脸都是嘴,满嘴都是牙。 王长年好像还比较清醒,劝刘一程说:“我这样做是想把自己的教训变成你的经验。” 王长年骑着自行车行走在喧嚣的西长安街上,信马由缰,随心所欲,不是卡着点赴会场,也不是催司机赶飞机,和煦的微风梳理着他花白的头发,温暖的阳光抚摸着他多皱的脸颊,他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 他存好自行车,在王府井步行街走了一趟,看到大街两边漂亮的建筑,心里在想,外地人到北京来玩,一天能转好几个景点,自己在北京长住,已经有好几来年没有专门出来玩过了。平时坐在汽车里,两边的街景都是一晃而过,只知道经常路过的几条主干道的楼房在不断地增高,没有想到现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都是这样的整洁、美观。 王长年在一家商场里转了几圈,又在楼上餐饮部要了一份家乡的特色小吃,胀了肚子,饱了眼睛,从存车处取了自行车,慢悠悠地往家里骑。 一个小伙子心不在焉地骑着自行车在王长年的前边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一亮,小伙子猛一捏闸,走在他后边的另外一个小伙子没有防备,他的自行车前轮和前边小伙子的自行车后轮就接了一个吻。 前边的小伙子不干了,一条腿搭在大梁上,回头说了一句:“没长眼睛怎么着!” 后边的小伙子也不示弱,下了车顶一句:“是没长眼睛,长眼睛了就不会看不到后边有车,突然刹车。” “想找茬是吧?” “找茬又怎么样?” 绿灯亮了,其他人照常往前赶路,两个小伙子还在理论,王长年在一旁停好自行车,劝解两个年轻人说:“一点小事,算了,算了。” “不行,今天这个账要算清楚。”前边的小伙子说。 “算账就算账,谁怕谁!”后边的小伙子较起了真。 两个小伙子都把自行车在路边停好,身体开始往一起凑。 “今天的账就算到这里,你们两个是双赢,你是冠军。”王长年连忙挡在他们两个中间,对前边的小伙子说。又指了指后边的小伙子说,“你是亚军。” 后边的小伙子不干了,不服气地说:“凭什么他是冠军,我是亚军?” 王长年连忙又说:“那好,你们两个人是并列第一名。” 王长年说着,把前边的小伙子推到他的自行车跟前,催促他先走。 前边的小伙子走后,后边的那个小伙子嘴里还在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台上台下(六) “小伙子,你也快走吧,是不是去会女朋友?别让人家姑娘家等久了。”王长笑着劝后边的那个小伙子。 “我哪来的女朋友,我的女朋友还在未来的老丈母娘家里用精饲料养着呢!”小伙子忍不住笑起来,朝王长年做了个鬼脸,一翘腿上了自行车,扬长而去。 王长年平息了一场差一点在马路上发生的战争,骑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堵塞的汽车排成了长队,马路成了静止的钢铁河流,穿来穿去的摩托车倒像是流河中游动的鱼。 “前边肯定出事故了,”旁边有人猜测。 王长年骑着自行车在便道上慢慢地往前走,他看到汽车司机们在马路中间急得从车窗里往外伸头探脑,心里充满了自豪感:还是骑自行车走路方便! 再往前走了没有多远,王长年看到了马路上撞在一起的几台车,宽阔的马路只留下一条车道让汽车鱼贯而行,其他的地方都被交通警察圈成了待处理的事故现场。 王长年刚想从围观的人群中穿过去,不经意地往马路中间扫了一眼,看到交警正从一个变形的驾驶室里往外拖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歪着脑袋,浑身是血。王长年觉得这个人好像是卓玉英,再瞅瞅旁边撞坏的那些汽车,其中的一台正是刘一程家的车号。王长年“啊”了一声,扔掉自行车,不顾一切地就往里边冲。 “乱跑什么,靠边站!”一个交警拦住了他。 “我是她的亲属!”王长年指着受伤的卓玉英高声喊。 “那好,你过来吧。”交警朝他招招手,然后对其他交通警察说,“先拦一辆车把伤员送到医院。” 王长年拦了两辆缓慢行驶的汽车都没拦住,旁边的交警一抬手,一辆出租车“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警察同意王长年陪卓玉英一起到医院去,王长年坐上了出租汽车,心里还在嘀咕:“妈的,前几天刚发誓说不坐出租车,今天又坐上了,我说的话也成了放屁。”他用手机拨通了刘一程的手机。 卓玉英发生车祸的第三天,王长年把崔兰萍从儿子家里叫回来,买了一兜子水果和一束鲜花,两个人一起坐着公交汽车去医院里看望卓玉英。 卓玉英在医院里住了几天,伤口进行了处理,精神也好多了,她看到王长年两口子去了,挣扎着想坐起来,崔兰萍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身体。 卓玉英拉住崔兰萍的手,感激地说:“多亏了你们家老王,及时把我送到医院里,还为我输了两百毫升的血。我从天津回来的那一天很疲劳,觉得快到家了,思想上有点麻痹,结果就出了事故。” 崔兰萍笑了笑说:“你不用客气,他那么胖,输点血正好减减肥,只是你以后开车要格外小心。” 卓玉英又转向王长年说:“王局长,我这次出事故多亏了你从中帮忙,听我们家老刘说,你的自行车也搞丢了。” 王长年故作满不在乎地说:“破自行车丢了正好,我正发愁没理由买新的呢!” 刘一程这时推门进来,他们局的司机提着保温饭盒跟在后边。刘一程这两天可能没有少往医院跑,一张面孔像是十天没吃竹子的熊猫脸,眼圈都灰了。 “刚才那么热闹,说什么呢?”刘一程与王长年夫妇打了招呼,问卓玉英。 卓玉英说:“现在还是老同志讲风格,我前天出事的时候,好多辆小汽车从我们身边旁若无人的开过去,一辆都没有停,司机们都怕给自己添麻烦,我撞伤以后迷迷糊糊地什么都不知道了,听说是一个开面包车的老司机把车停下来,用手机拨打了‘110’。” 王长年知道卓玉英有时候有些看不起退休的老同志,就故意说:“你说这话抬举老同志了,人老骨头硬,越老越没用。人一老,眼袋大了,钱袋小了,待遇低了,血压高了,胡子越来越多,头发越来越少;话越说越多,事越做越少;晚上睡不着,白天打瞌睡;家人不待见,外人不喜欢。” 卓玉英的脸上泛起羞赧的红晕,笑着说:“王局长在说气话,以后谁也不敢小看了老同志,党和国家都一直是把老同志当成‘宝贵财富’。” 刘一程在一旁感慨地说:“有多人把‘老同志是宝贵财富’这句话当成笑话说,其实老同志是最值得尊重的,他们以前有什么功绩不讲,老同志,特别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的老同志,少了官场上的虚伪和浮华,多了普通群众的纯真和朴实。两眼昏花,是非看得清。满口假牙,说的是真话。脚步蹒跚,走的是正道。有些人对有些事情看不惯,或者心理不平衡,发点牢骚,讲些怪话,也是可以理解的。” 崔兰萍说:“刘局长说话挺有艺术性,老王说他以后想写,纯粹是瞎掰,你要是退了休以后写,说不定还真能行。” 刘一程摆摆手说:“我没那个本事,也不会去凑那个热闹,现在缺很多人才,就是不缺作家,特别是网络作家。前几年经理多,这几年作家多,如果有人在大街上朝着人群抡一棍子,说不定能打伤两个经理、三个作家。” “那你退休以后打算干什么?”崔兰萍问他。 “我和老王一起骑自行车到处瞎逛。” 卓玉英不满意地看了刘一程一眼,机关枪的枪膛里一定是装满了子弹,但是这一次没有扣板机。 王长年说:“老刘,骑自行车的好处的确很多,眼中风景无限,心里其乐无穷,这段时间我的腰腿都不痛了,脂肪肝也减轻了。你刚才说退休了和我一块骑自行车瞎逛,是真心话,还是放屁话。” “当然是真心话!”刘一程说完,扬起右手,曲起小拇指。王长年凑上去,也把右手扬起来伸出小拇指,两个老朋友像孩子一样拉了一个勾。 卓玉英在一旁撇了撇嘴巴,崔兰萍在一边拍了拍巴掌。 (本篇完) 三口之家(一) 中国有多少个三口之家,没有看到过这方面的统计数字,大概有上亿个吧,一个家庭里有一个军人的三口之家就少多了,有两个军人的三口之家会更少,有三个军人的三口之家那肯定是少之又少了。 梁兴一家三口都是军人,也都是在北京市没有户口本的居住者。 梁兴是某部队领导机关的政治部主任,副军职,他在这个职位上已经干满六个年头了。 星期五的下午,梁兴下班回到家里,把公文包扔在客厅中间的茶几上,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不想再动。上午学文件头昏脑胀,下午作报告口干舌燥,当个领导也真是够累的。 吴春芳在部队机关大院的门诊部上班,她平时工作不是太忙,差不多每天下午都能早一会下班买菜做饭。 吴春芳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把拖鞋放在丈夫面前,轻声说:“你先把拖鞋换上,朝生来电话说他晚上不回来吃饭了,我把中午的剩饭热一热,咱们凑合着吃一点算了。” 梁兴睁开眼睛,不高兴地说:“他又有什么事?” 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朝生一般周末回来吃晚饭,在家里过了双休日,周一吃过早饭再回到位于市郊的单位,他在单位有一间单身干部宿舍。 吴春芳嗔怨地瞪了丈夫一眼说:“你不要总是对儿子有一种敌对情绪,他还能有什么事,好事呗!他说约了个人在外边吃饭,我问他约了谁他不说,肯定是又有了新的女朋友。” 梁兴一听妻子的话更有气:“哼!朝秦暮楚,见异思迁,我们的朋友都快遍天下了。” 梁兴和吴春芳认识时,是某师政治部的干部干事,吴春芳当时是一个驻军医院的医生,这个驻军医院与梁兴所在的师部在同一个城市,两个人离的并不远,他们也不过是打了几次电话,见了几次面,前后不到一年时间,铺盖卷就搬到了一块。 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爱情故事。 那时候的人们,一般谈恋爱的时间短,婚后的日子过得却很长,不要说离婚是一件让人觉得很丢人的事,就是谈了一段时间的男女朋友分手,都觉得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现在的一些年轻人不同了,有的是见一个爱一个,谈两个吹一双,把他们的浪漫史写成书,哪一本都比辞海厚,而论起男女之间的感情,可能比一张纸还要薄;有的年轻人谈恋爱谈得你死我活、昏天黑地,信誓旦旦、山盟海誓的话能让石头狮子听了掉泪,好不容易等到结了婚,新房里贴着的大红“喜”字还没有退色,就又劳燕分飞、各奔前程了。 “你有些观念总是改不了,”吴春芳有一次对梁兴说,“我也主张结婚的事情应该慎重一些,婚后好好过日子。但是,谈恋爱的时间可以长一点,要有个相互了解的过程,最后是双向选择,觉得不合适了就换一个,这是正常现象。别的事情也是这样,比如原来政治部的几个领导,两台小汽车合用了好多年,也没出现多少矛盾。现在一人一台车了,意见反而多起来,什么你的车好,他的车差,你的车新,他的车旧,问题全出来了。” 梁兴最讨厌吴春芳说政治部的领导什么地方不好,不乐意地说:“你都扯到哪儿去了,换人能和换车能相比较吗?别罗嗦了,咱们快吃饭吧!” 剩饭热两遍,给肉都不换。梁兴当兵以前在农村老家的时候就养成了爱吃剩饭的习惯,但是,今天的剩饭他觉得没有一点味道。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钟了,叫累了的鸟都进入了梦乡,月亮也扯来薄云遮住脸,昏昏欲睡。梁朝生在路灯下看了看手表,见家里的房子都黑着灯,就蹑手蹑脚地推开大门,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刚打开台灯,吴春芳就敲敲门轻轻走了进来。 “妈妈还没睡?”朝生问她。 “不但我没有睡,你爸爸也没有睡,刚刚关了灯躺下。”吴春芳说完,又神秘地问:“儿子,告诉妈妈谈得怎么样?” “谈得还可以!” “女方是哪里人?” “什么女方?我请了个老师指导我怎么考研究生。”朝生莫名其妙地说,“你们都想到哪里去啦!” 吴春芳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失望地对梁兴说:“朝生没有去谈女朋友,是向别人请教考研究生的事。” “是吗?”梁兴坐起身来,打开台灯,高兴地说:“这还差不多。” 吴春芳不高兴地说:“你多关心关心孩子的生活好不好!” 梁朝生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他感到身心都很疲惫,以前在军校学习快结束的时候,本来想,自己在军校的学习成绩不是太好,让爸爸帮忙,在北京市找个一般的部队单位做一般的技术性工作就行了,那样工作上的压力会小一些。但是,爸爸有几次说话的句式:“你能够这样,还不是因为我------”太伤自己的自尊心。毕业时,他决意从老子保护伞的阴影下走出来,自觉接受组织分配,到了位于北京市近郊的一个研究所工作。这个研究所知识分子多,竞争又激烈,本科生很难站得住脚,不考研究生是没有出路的。生活上的事也令人烦恼,先后谈了几个女朋友都不理想。自己看得上的女孩子,人家不热心,认为部队的干部收入不高,工作单位又不在城里,还有可能要二次就业。也有女孩子追求自己的,她们都觉得现在自己的老爷子在位,住有居室,行有小车,婚后生活上没有多大的负担。可是在位终有退位日,连国家主席都要退休,谁也不能当一辈子的官,奔着家庭条件追求自己的女孩子,朝生不喜欢。 朝生也知道,妈妈对自己没有抓紧找女朋友有些着急,但他有自己的主意,既不能像狗熊掰棒子,掰一个扔一个,也不能像老头捡废品,什么都往袋子里装。妈妈经常说的话“你也不小了------”如同是连续播放的录音磁带,老是在自己耳边响起,让人听了心烦,不然自己现在才不会费心思去考虑这些事情呢!按照部队的规定,本科毕业生参加工作满两年以后可以考研究生,现在自己已经到了能够报考的时间。如果准备考研究生,就不能再一心二用,除了完成必要的工作任务,必须下功夫抓紧时间复习。 他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梦乡。 三口之家(二) 天上的星星渐渐地溶化在晨曦中,朝阳从东边高楼的顶部探出半个红色的脸庞来,花草树叶在晨风的指挥下奏着合乐,营区马路上不时地有外出的汽车和晨练的路人经过,沉睡了一晚上的机关大院也开始了白天的喧嚣。 梁兴住在两层干部宿舍楼的下边一层,楼前边有一个小院,小院里的土地很肥沃,靠围墙的地方挺立着几株向日葵,中间生长着几十株旺盛的茄子和西红柿秧苗。蹲在菜地里拔草的梁兴的头上却是一片荒芜,稀稀拉拉的灰白头发好像是霜后的枯草,点缀着绿色的菜地。 “老梁,”吴春芳害怕吵醒正在睡觉的朝生,手里拿着一张纸,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声地对梁兴说,“你看看儿子昨天晚上丢在餐桌上的学习计划。” 梁兴站起身来,矮矮胖胖的身体在肥壮的菜棵子里只露出来上半身,他手掌上有土,用两个指头夹着那张纸,眼睛在远远近近地调整着焦距,吴春芳又连忙到屋里取来他的老花镜。 “咱儿子这字写得很‘飘逸’,跟英文似的,可惜我看着太费劲。”梁兴戴上眼镜,看着手里的那张纸,用讥讽的口吻说。 吴春芳说:“你先别说他的字写得怎么样了,现在的大学毕业生有几个写好字的,看看内容吧!” 梁兴认真地看了一遍,哼哼了两声,脸上无动于衷,嘴里未置可否,把那张纸又递给了吴春芳。 吴春芳知道,梁兴把对儿子的关心一直埋藏在冷峻面孔的冰霜下面,不表态就是满意了,他眼睛里已经流露出赞许的成分。 “朝生要是考研究生,谈朋友的事又得往后推了。”吴春芳忧虑地说。 “这不是很好吗,趁年轻多学点知识,打个好基础,我们俩不也是二十七八岁才结的婚吗。” “晚两年谈女朋友按说倒是没有什么,就是到时候------” “到时候如果我退休了,会降低他谈女朋友的条件对不对?他考学和拿学位证时我找了人帮忙之后,他已经不想把他的事情再和我扯在一起了,毕业时分配到我们机关管辖的范围之外城郊单位,他还很庆幸,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难道你还不明白。孩子有自立自强的决心是好事,你不要总是在一旁杞人忧天。” 梁兴的声调越来越高,吴春芳用手指了指朝生睡觉的房间,示意他说话的声音轻一点。 因为朝生今天又该回来过双休日,晚上在家里吃饭,吴春芳准备的饭菜就丰盛一些。“往家里交钱的人吃差的,不交钱的人吃好的。”梁兴有时候在吴春芳面前发“牢骚”。 吴春芳刚到医院工作的时候,也曾经下定决心要当一个有成就的临床医生,后来看到梁兴工作忙碌,朝生工作紧张,一年前,就主动要求从医院调到门诊部工作,与手术刀说了“再见”,每天就是反反复复地量体温、开药方。她当然知道,梁兴也是盼着儿子周五早点回来,也想让自己给儿子做些好吃的。所以她有时也故做认真地说:“儿子平时吃大食堂,肚子里油水少,回家来需要补一补。你经常在外边陪吃陪喝,身上的肉想减都减不掉,在家里还吃那么好干什么?” 梁兴说:“我现在并不想减肥,退休以后不用减,膘就自己掉下来了。另外,你不要总是把在外边陪同吃饭看成是占便宜的事,那也是任务,我要不是陪吃陪喝,能得脂肪肝、高血压?这一点你当医生的比我心里更清楚。” “照你这么说,陪吃陪喝也需要有一种献身精神。” “可以这么说。” “抢险救灾死了伤了都是英雄,因为吃喝送了命、得了病,群众一个也不会同情。” 晚餐准备好了,吴春芳招呼梁兴和刚刚进家的朝生吃饭。 三口人在一起说话的机会并不多,梁兴下了班就钻到书房里,不是看文件就是改材料。朝生进了家也是把自己的房门关住,好像他就是奔屋子里那台电脑才回来的。以前吴春芳有时会突然推门进去,想看看儿子闷在屋子里究竟在干什么,后来朝生不干了,有一次很认真地对她说:“妈妈,你和爸爸以后进我的房间要敲门。”梁兴在一旁不高兴地说:“进你的房间还要敲门?以后我们在外边喊‘报告’,你批准以后我们再进去得了。” 话虽然是这样说,梁兴和吴春芳在朝生关着门的时候,很少再到他住的房间里去打拢他,孩子大了,他也有不想让家长知道的隐私。 吃饭时间是信息和感情交流的最好时机。 “老梁,”吴春芳给梁兴和朝生各夹了一只炸鸡腿说:“朝生准备报考的那个学院的副政委还是崔文才吧?” 吴春芳是这个家庭感情上的预警机,她说完这句话,就发现另外两个家庭成员的面部表情都起了变化。 “是又怎么样?”梁兴阴沉着脸,警惕地问。 “是就是呗,还能怎么样。”吴春芳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朝生低着头吃自己的饭,什么话也不讲,他在军校养成了吃快饭的习惯,只一会功夫,就放下碗筷,用餐巾纸擦着嘴巴说:“往后的几个双休日我就不一定回来了,得抓紧时间复习。还有,我考研的事情你们不用多操心。” 梁兴的脸上透出欣慰,吴春芳的脸上却表现出担忧。 朝生已经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梁兴好像没事一样,吴春芳却如同丢了魂一般,一到双休日就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总想给儿子打电话,又怕梁兴听到了不高兴。 “朝生最近没有回家来,抓紧时间学习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在家里可能感到受拘束,不自由,找理由尽量少回家。”吴春芳在梁兴身旁说。“你有时候对孩子要求太高,在工作上,你什么事都想管,在生活上,你什么事都不想管。还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吹毛求疵,比如说他有时候想听听音乐,放松放松,你说是声音太吵,影响了别人。夏天汗多,冬天尿频,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你又说他开热水器次数太多了,拉水箱拉得太勤了,搞得儿子心里不痛快。” 梁兴听了吴春芳说的话,心里有点烦:“你怎么也学会唠叨了,好像我是后爹,虐待他似的。” “虐待谈不上,起码是不理解他。你总是喜欢在他面前说:‘你们现在多幸福,一不愁吃,二不愁穿’。不愁吃穿,那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我们的追求,现在的年轻人,除了吃好穿好,更重要的是讲究精神享受。” 吴春芳有时候觉得,自己也和有些家庭的女主人一样,是有些唠叨了,不过,正是她们唠唠叨叨的唾液,把家庭的成员紧紧地粘合在了一起。 梁兴今天却对吴春芳的话越来越不爱听,反驳她说:“谁说我们那时候只想着吃穿,没有精神追求?我们追求的是艰苦朴素,勤俭持家,厉行节约,强国富民。” 吴春芳说:“你又来了,别说儿子了,这些话我都听烦了,你讲的即便是有道理,也要变个方式说出来,这是家庭,不是会场,是一起过日子,不是讲大道理。有一次儿子对我说,把我爸爸说的话记下来,就是一本‘共产党员行动准则’,但是,往往调子唱得高的人,行动上却是矮子。” 梁兴气得红了脸,吼着说:“他胡扯!” “怎么是胡扯,有些事情他比我们还看得清楚,你瞧瞧现在有的领导,志气不大,口气不小,情况不清楚,决策很果断,一个失误的代价可能就是几十万、几百万,造成这种浪费的例子,看到的听到的我可以给你举出好多个。” “机关的事情那么多,工作那么忙,出点差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梁兴的声调低了下来。 吴春芳也放缓了声调说:“你今天还算不错,承认机关工作中有差错。你想过没有,平时别人的有些话你不爱听,孩子也不小了,你那些说教的话他也不爱听,你不能自己的自尊心上容不得一根剌,而在孩子的自尊心上插一把刀。 你刚才也说了,出差错是因为工作忙,我不这样认为,忙不能成为出差错的理由,机关里的忙有时候是人为的,本来几句话就可以说明白的一件事,非让部属写成材料,翻来覆去地修改无数遍,改好以后领导们拿着在那里念,有些材料纯粹是竹竿做的擀面杖,又长又空,三粒米熬成的大锅稀饭,真货不多,群众根本不爱听。明明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也要印成文件往下发,管你下边看不看。最近这一段时间,中央要求转变工作作风,机关里往下派的工作组少了,下发的文件少了,召开的会议也少了,也没有听说哪个单位死了人、出了事。” 吴春芳说完,梁兴朝她翻了翻白眼,但是没有说话。 三口之家(三) 朝生准备回家过双休日,星期五晚上,他在单位吃过饭,骑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月亮挑起一盏灯,一直把他送回爸爸妈妈居住的部队大院。 吴春芳高兴地看到,梁兴和朝生的关系比以前融洽了一些,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笑声也比以前多了一些。 朝生在饭桌上对爸爸妈妈说,他们所长的女儿今年也报考了与他同一个学校的研究生。所里有人议论说,现在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很多奇迹,她如果能考上研究生,那就是又一个奇迹。大学毕业以后,她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业余时间不是上网聊天,就是追星逐月,有一次参加一个演唱会,被一个男演员在额头上吻了一下,楞是三天没有舍得洗脸。 第二天吃中午饭的时候,朝生又对爸爸妈妈说,他们所里一个已经退休的高级工程师有两个儿子,他对自己的孩子从小就是娇生惯养,孩子说要天上的星星,他就想找梯子去摘;孩子说要河里的月亮,他就要跳水里去捞。当时有人预言,他裁下的甜秧肯定要结出苦果。结果两个儿子长大以后都不成器,整天无心工作,结伴游荡,不仅找父母要钱花,还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偷出去倒卖。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都把自己没有考上大学、没有找到好的工作,归咎于父母的教育不成功。一个儿子说:“我们要把家里的东西都拿走,只给老头老太太留一条毛巾擦眼泪”。另一个儿子说:“老年人的角膜也能卖钱,就是哭也要让他们用瞎了的眼睛去哭。”搞得年事已高的高级工程师老两口毫无办法,他们找到派出所,请求他们帮助管教。 梁兴对朝生讲的事情听得津津有味,有时笑逐颜开,有时脸色凝重,听罢朝生讲完这些故事,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在我和你妈面前净说一些表现不好的孩子,是不是要衬托自己老实听话。” “不,我讲这些事只是让自己引以为戒。”朝生认真地说。 吴春芳看到丈夫和儿子现在语言交流比过去多了一些,感到很欣慰,她心里想,他们父子二人,一个如西坠的钭阳,一个似东升的红日,人世间和自然界一样,有更替就有希望。 晚上躺在床上,吴春芳对梁兴说:“朝生前边这几门课考的都不错,你是不是先给崔副政委打个招呼,把朝生考研究生的事给他讲一下,分数不够咱不找他的麻烦,分数上了录取线再请他适当关照。” 梁兴想了想,为难地说:“老崔从机关调走以前,我和他的关系还可以,他提了副军、当了将军以后,有点傲气,后来我就很少再与他联系,现在突然找他办事,我张不开这个口。再说朝生现在对这种事情很反感,只想凭自己的实力拼一场,我怕他知道了以后会影响情绪。” 接下来的是沉默,两口子一夜无话。 盛夏已过,天气转凉,小鸟在大树的枝叶间啁啾,有人喜欢把小鸟的叫声称作“歌唱”,也许它们是伤心的哀鸣呢! 朝生的心也凉了,理想如火,现实似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是从高处向下坠落,自己无奈地伸着双手,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他已经上了研究生的录取分数线,但是没有被报考的学校录取,不想统一分配就只有等待以后再考。对于这一点,他有思想准备,也可以选择这种结果。但是,当他听说所长的女儿被自己梦寐以求想去而去不了的学校录取,特别是听说学校的崔副政委促成了所长女儿的好事,说不定还是她占用了自己的名额时,他的精神简直要崩溃了。 愁长路也长,星期五下午下了班,朝生没有在所里吃饭,也没有骑自行车回家吃饭,在回机关大院的路上,他到一个不大的饭馆里把自己灌得半醉,爬在饭桌上昏睡了半个多小时,被服务员叫醒以后才摇摇晃晃地又上了马路。 朝生一个人走在大街上,一个还不想坐牢的中年司机,耐着性子跟在他屁股后边按喇叭。朝生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今天很难再走到前边的公交汽车站,就站在马路中间,抬起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吴春芳打了几次儿子的手机都没有人接听,正在家里着急,看到神态失常的朝生踉跄着进了屋子,吓得手足无措,梁兴给满嘴酒气的朝生泡了一杯茶,坐在一边等待他说明原因。 朝生在床上躺了一会,又坐起来喝了几口茶水,慢慢地才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 朝生本来想享受爸爸一顿措辞严厉的训斥,看到的却是梁兴关切的目光,他把心里的怨恨和要说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 “老崔原来说话口气大,有时候看不起人,这一点我清楚,有人说他得了好处才帮别人办事,我觉得这只是一种猜测,他不至于会拿着原则做交易吧!”梁兴听了朝生讲的情况,疑惑地说。 吴春芳早在一边气白了脸,气愤地说:“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一个人从遵纪守法到违法乱纪,从循规蹈矩到为所欲为,并不需要多长的时间和特别的训练,有些人到了一定的职位,有了适当的时机,对物资和金钱的占有欲就会发泄出来,有时候私心的爆发、道德的伦丧,只在一念之间。” “说话一定要有根据!” 梁兴比吴春芳更清楚崔文才的为人处世,他自己都觉得刚才说的这句话苍白无力。 “我是门诊部的一个普通医生,能掌握别人什么证据,但是我相信群众的公论,连我都听说了他提副政委是找关系花了钱的,你不会没有听说吧?”吴春芳依然气愤地说。 “花没花钱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上边的某个领导为他说了好话。” “有一句话叫做‘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在用人这个问题上,高层领导如果有私心,不公平,为一个人说了好话,就等于说了其他人的坏话,因为他推荐提拔了一个平庸或者无能的人,就耽误了一个有才华的人,也伤害了无数个旁观的人。而且,在别人仕途上感情上‘投资’的人,总想着用别的方式把‘投资’收回来,捞取不应有的好处。” 梁兴听了吴春芳的话,又看了看朝生,不高兴地说:“你的话越来越离谱了,不要带着情绪去观察问题和乱下结论,既便是别人思想上有什么毛病,也用不着你来开药方。” 三口之家(四) 一家三口人各自上床,但是一晚上都没有休息好。 梁兴在想,人造就了钱,却又被钱绑架,甚至于一些本来还比较有才华、有骨气的人也成了钱的奴隶,老崔这个人要真是像群众议论的那样,就太令人遗憾了。 吴春芳在想,梁兴是属鸭子的,肉煮烂了,嘴也是硬的,他心里也清楚现在有些领导干部的德行,嘴里又不肯承认,死守着自己用虚荣心构筑的防线。 朝生在想,自己过去总是用美好的愿望装点现实,现在才看到了人生道路上的坑洼不平,从虚幻的天空坠落到现实的土地上,自己看清了一些问题,也学到了很多东西。有些领导干部讲起原则来,慷慨激昂,唾沫四溅,干起私事来,为所欲为,令人发指,表演技巧让一些影视明星都自叹不如。如果声调高就是好歌手,驴子都成了音乐家;如果面孔黑就是包青天,市场上的墨汁一定畅销。 朝生前一段时间的情绪一直比较低落,他觉得自己以后继续复习下去,以后可能会没有信心再去考研,准备退而求其次,进不了理想的学校,就去一个一般的学校。他不想让父母知道自己的计划,悄悄地找了几个与自己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和同事,想请他们帮忙出出主意。结果是自己的自尊心再一次受到损伤。世情知冷暧,人面逐高低,朝生找来找去,落了个更加伤心。 最近几天,朝生下了决心,与其在一个不理想的学校学习几年,心里不痛快,还不如不去,干脆,继续复习,伺机再考。 月光似银,夜凉如水。秋天的脚步悄悄走近了这个大都市,朝生的心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朝生在市中心的一个快餐店里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吃过饭,很晚了才回到家里。他回家发布的消息,让爸爸妈妈都吃了一惊,梁兴脸上的不满表情毫不掩饰、通俗易懂。 “交女朋友是你自己的事,我和你妈不会不尊重你的选择,但是,你不能悄悄地与一个女孩子联系了一段时间,都要考虑结婚问题了才给我们讲。现在有些年轻人的恋爱过程,有时候长得让人不可思议,有时候又短得使人难以理解,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 梁兴的话还没有说完,吴春芳就在一旁急得拉着朝生的胳膊,一个劲地问他:“她个子多高?在哪个单位工作?家里边------” 梁兴不耐烦地对吴春芳说:“你还有完没完,他要是愿意,让他自己讲。” “她是本市驻军医院的医生,家也住在部队大院,母亲已经退休,父亲是一般干部。”朝生说着,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好像是在背诵一个无关的人的履历。“人长得------一般,个头大约------一米六多一点。” “你不是说明年还要争取读研吗?”梁兴问他。 “结了婚先不要孩子,对考研不会有太大影响。”朝生回答,脸上依然是那种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 梁兴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起身走了,留下吴春芳还在缠着朝生问这问那。 朝生没有向父母全讲实话,他放大了女朋友的尺寸,说她身高一米六多一点,其实她连一米五九都不到。他也降低了女朋友父亲的级别,说他是一般干部,实际上他原来是某个大军区的副司令,去年刚调到总部机关来。 他的女朋友姓林,叫林凌。 林凌和朝生同岁,比朝生还大几个月,她身上没有一些高干子女惯常的那种骄态和娇气,泼辣大方,待人诚恳,与什么人都处得来,与什么人都谈得拢。因为朝生他们研究所的医疗体系在她们医院,身边认识她的人并不少,而且一提到她,都是一片赞扬声。 经人介绍,朝生同意与她先接触一下,尽管他以前听到别人说她的长相“一般”,第一次见面,他还是吃了一惊,幸亏自己的视觉承受能力还比较强,才壮着胆子又认真地看了看她。林凌企鹅一样的身材显得有些臃肿,南瓜一样的圆脸红得如同衔山的夕阳,腊肠般的十指分不出骨节,是一个让男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的女人。别看林凌长得不怎么好看,她还崇尚“自然美”,一般不打扮自己,她有一段著名的论断:“女孩子美化了自己的脸,就是击打了父母的脸,那是你对他们生产的产品不满意的表现,想进行再加工,要是对父母的劳动成果不满意,有本事你可以要求退货呀!”平民的孩子打扮不打扮别人不在意,首长家的孩子不打扮就招来了如潮的好评,什么“艰苦朴素”,什么“平易近人”,群众倒是给她做了几件华丽的外衣。 林凌谈恋爱的历史不短,已经在自己工作和生活过的圈子里有过几次交友的经历,用林凌自己的话讲,有些小伙子找女朋友,是傻小子买西瓜,里边的生熟不管,光挑外表光滑的。她同意和朝生见面,是因为听到别人议论过他的为人,她喜欢朝生的深沉、有主见,当然,那是见面之后的事情。林凌心里也清楚,对于一个二十六岁的丑姑娘来讲,自己好比是长满了杂草的土地,正期待着垦荒的犁铧,她要尽快把自己嫁出去。与朝生交朋友,她并不想把家庭作为法码,也不会认为找个比爸爸职务低干部的孩子是屈尊下就,更不会盛气凌人,对朝生居高临下,这也是朝生和她见了几次面之后,逐渐对她有了一些好感的原因。至于朝生在开始的时候为什么同意和林凌发展关系的真正原因,别人有一些猜测,但朝生一直秘而不宣。 朝生知道父亲的脾气,他不希望自己的女朋友父亲的职位比他高。尽管母亲再三追问,他仍然含糊其词,没讲真话。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根本瞒不住,而且丑媳妇最终也要去见公婆。 所以,他要尽快将生米做成熟饭。 秋暮霜冷,树叶在冷风的摧残下,沙沙作响,如泣如诉。 朝生看着装修好的新房,心里说不上是幸福还是难过,他感到自己的头脑已经有些麻木,不管是品尝选择对了的甘甜,还是吞咽选择错了的苦涩,他今后都不准备庆幸或者后悔,反正茅房和厕所一个样。 饭店里张灯结彩,宾朋满座。 朝生结婚了,他企图在感情的废墟上尽快埋下爱情的基石。 他觉得婚礼和葬礼在同时进行,参加婚礼的是他的身体,参加葬礼的是他的心灵。 婚礼主持人的语调也像是在致悼词。 林凌潮红的脸和伴娘苍白的脸都像是涂了太多的脂粉,像殡仪馆里的死人刚刚化了妆。 朝生觉得今天的喜事办的有点滑稽,自己不过是被别人提着线操纵的木偶。 梁兴的脸板得如同朴克牌上的连体人头像,只有在别人和他说话的时候,才有一线机械的笑容。只有撒谎的嘴巴,没有骗人的眼睛,朝生和林凌谈恋爱之后,他就发现,儿子生活的罗盘已经掉转了方向。 吴春芳今天的角色最难扮演,心里喊着苦,嘴里还要叫甜。 林凌爸爸位高权重,工作繁忙,没有来参加女儿的婚礼,林凌的妈妈由吴春芳陪同着,参加了婚礼的始终。吴春芳这段时间哭过好几次,颗颗眼泪都饱满晶莹,货真价实。但是,她今天堆满笑容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伤心的痕迹。朝生把林凌第一次领回家之后,吴春芳满肚子不乐意,林凌现在的单位就是她以前工作过的医院,听熟悉的同事讲,这姑娘就是长相差一点,其他方面都还算不错,她才得到一些安慰。 朝生结婚过去一段时间了。 朝阳把光芒洒向大地,抚慰着被冷风折磨了一晚的房舍树木。 梁兴家里今天发生了两件事情,一是有人打电话传过消息来,梁兴提升政委的议题已经在上一级的党委会讨论通过,并且已经上报;二是在学校当副政委的崔文才主动给梁兴打了个电话,埋怨他今年在朝生考研的时候为什么不给他打招呼,并且许诺说,朝生明年考研的事情不用家里再操心,由他全权负责。 (本篇完) 同窗(上)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是一个野地里跑出来的顽皮孩子。小学毕业以后,我凭着一股机灵劲考入初中,但是并不知道珍惜宝贵的学习机会,在学校里今天和同学吵架,明日与老师顶嘴,让学校的老师伤透了脑筋。 我的同桌马长志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老师安排我们两个人坐在一张课桌上,可能是觉得我学习时不太用心,又不守纪律,让他对我进行重点帮助。 马长志比我的年龄大了不到两岁,他不但在学习上给了我很多帮助,生活上对我也很关心,因为是住校学习,我们每个星期只能回一次家,他家里当时的生活条件稍好一些,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同学们从家里返回学校的时候,他总是忘不了给我带一点吃的,有时候是一把生花生,有时候是一块烤白薯,填饱肚子,当时是我们生活上最大的奢求。 那时候,农村能够读初中的孩子不多,能到高中念书的更是凤毛麟角,我们班四十多个学生,毕业时,只有十来个考入全县唯一的一所设在县城的高中,马长志是其中之一。 在去往县城高中报到之前,马长志步行了几里地,特地到我的家里,劝说我在农村不要忘了看书学习,他说我的语文基础还不错,可以多看些文学作品,练习写点东西。他还送给我一本汉语成语小词典,并用苍劲的字体在扉页上抄写了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一书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段话: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右下角一行小字写的是“马长志与学友共勉”。 由于劳动之余闲得无聊,也由于马长志的苦口劝说,我在家中的茅草屋里,晚上经常在如豆的灯光下,读了我在农村所能找到的文学书籍,并练习写些顺口溜、表扬稿之类的东西,有两篇居然还被县广播站采用了。 两年之后,也就是“文革”后期,在马长志和他的同学们都参加了造反派,醉心于派性斗争的时候,我参军了。离家时,除了父母给的二十元零花钱,我只带了马长志送给我的那本汉语成语小词典。 到部队以后,我的那点文字功夫还真是派上了用场,连队办墙报,出板报,我都是主力,还经常与文书一起为连首长写发言材料。由于当时的文化生活非常贫乏,战士们除了每星期看一场连台词都能背下来的电影之外,就是读报纸和学习领袖著作了,汉语成语小词典成了我最爱看的书,书中的近三千条成语我几乎全能背出来,我写的学习心得和大批判文章词汇最丰富、语言最生动,多次受到连队首长的表扬。当兵刚刚满三年的时候,我就被提升为干部,不久就成为部队机关的宣传干事。在此后几十年的军旅生涯中,我一直把那本小词典带在身边,经常对着扉页上马长志写的那几行字,追忆往事,反思自己,脑海中也时不时地会映现出马长志的影象。 前年三月的一天,我去部队随首长到基层部队检查工作回家以后,发现书房里多了一摞工具书,字典、词典和警言名句集锦,一应俱全。爱人告诉我,大学毕业刚分配到家乡县城工作的外甥前天出差路过北京,他知道我平时爱看书、爱写东西,特地买来送给我的。尽管有些书我已经有了,但想到外甥这样懂事,心里依然很高兴。 一个星期以后,我发现汉语成语小词典不见了。 “有了新词典,还要旧的干什么?我把它和旧报纸一起当废品卖了!” 听了爱人的解释,我的肺都快要气炸了,大发了一顿脾气。 一天下午下班时间,我刚走到生活区的大礼堂门口,政治部的王主任喊住了我,他说刚才有个收废品的老头打听我,已经朝我家的方向去了。 在我住的宿舍楼门口,我看到了收废品的老大爷。 这个老大爷我见过,他经常骑着三轮车在大院里喊:“有废品来卖!”听口音好像是个老乡。 老大爷今天似乎比以往显得年轻,黑瘦的脸上少了些胡须,衣服穿得也整齐一些。 我走上前去,刚想问他找我干什么,忽然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马长志送给我的那本小词典。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高声说:“原来你是给我送词典的,谢谢你,谢谢你!你怎么知道这个词典是我的?” “这上边有你的签名。”老大爷怔怔地望着我,低声说。 我从他手中接过小词典,从身上掏出一张百元人民币钱,递给他说:“这个小词典我已经珍藏了几十年,感谢你能够帮助我找回来,这点钱希望你能收下。” 老大爷搓着两只手,仍然怔怔地望着我,口中喃喃地说:“我不要钱!我不要钱!” “不要客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把钱放在三轮车上,转身就要离开。 “皮猴!”老头在我身后高喊了一声。 好像是万里晴空一个炸雷。我“忽”地一下子转过身去,惊愕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身材瘦小,又很调皮,同学们给我起了个外(绰)号:“皮猴”,三十多年了,我的这个外号从来没有再听到别人叫过,这个老人怎么会知道? “我是马长志!”老头看我还楞在那里,声音颤抖地说。 “你,你是马长志?”几十年来,马长志在我头脑中已经定格为朝气蓬勃的中学生,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形容憔悴、面目枯槁的老头。我觉得身上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结结巴巴地问他。 老人家肯定地点点头,我抓住他的手,凝视着他,想从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找到当年马长志的影子。 在我家的沙发上,马长志手捧着我给他沏的龙井茶,满怀深情的望着我。记忆的游丝把他牵回到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是我们班的班长,在同届三个班一百多名学生中,我的学习成绩名列前矛,老师和同学们都说我是上名牌大学的材料,我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文革”期间,我和我的同学们凭着一腔热血,把个人的前途置之度外,关心起国家的命运来。打打杀杀了一年多的时间,老师靠边,学校停课,我们都成了没娘的孩子,我回到农村和普通农民一样,整天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过着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的日子。后来上大学采取推荐的办法,每年分到我们那里有限的几个名额,都被干部们抢去给自己的孩子或者亲戚了,根本轮不到我们这些人。” 我往他茶杯里加些开水,听他继续讲。 “你参军以后寄给我的几封信,我都收到了,由于我当时心灰意冷,万念俱灭,情绪非常低落,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也就没有给你回信。这些年我碌碌无为,随波逐流,不知不觉已经成了六十来岁的人了。现在农民的日子很难过,种粮食卖不了几个钱,买农药、化肥、种子的投入倒是不少。我和两个同乡结伴来这里收废品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我们三个人在市郊垃圾场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合住。没事的时候,我喜欢翻看废品中的书报,无意中看到这本小词典以后,我好几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我知道你就在北京市,而且还可能就在我常去的几个部队大院里工作,但是我并没有下决心找你,我不想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也不想和你一起去翻看过去那些发黄的日历。” 马长志说到这里,眼睛里闪现着泪花,我从他手中接过茶杯,放在茶几上,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马长志舒了一口气,接着说:“一个人的路要靠自己去走,一个人的命运也靠自己来安排,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不会怨天尤人。一年多来,我省吃俭用,已经积蓄攒了两万多块钱。垃圾场旁边住着几户菜农,平时我跟他们学了一些种菜的技术,准备回老家以后种植大棚蔬菜。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后天就走,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收废品。这几天我心里很矛盾,后来觉得还是应该和你见上一次面,不然会终生遗憾。” “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马长志似乎不准备给我讲多少他过去的经历,我忍不住问他。 马长志只是肯定地点点头。 看到天色已晚,马长志站起身来就要走,我死死的拉住他,一定要留下他吃晚饭。马长志说:“因为这几天要回家,有些杂事还要处理一下,没有时间在你家吃饭了,如果你同意,我想把这本小词典带走,它对我今后会起一个很好的警示的作用。” 我欣然答应。 我想给马长志一些钱,他坚决不要,我们俩拉扯了好一阵子,他拿起小词典就要出门。我灵机一动,对他说:“这些钱你不要就算了,我把词典给你包好,送你下楼。” 我用报纸把词典,连同偷偷夹在里边的两千元钱包好,又装进一个信封里,到了楼下才递给马长志。 望着马长志远去的背影,我百感交集,心潮久久不能平静。 我们虽然都是已经六十来岁的人了,但是,后面的道路还很漫长,我衷心地祝福他:一路走好! 同窗(中) 儿子的女朋友今天是第一次到家里来。 儿子的女朋友长相不错,高挑身材,眉清目秀,职业也很好,和我儿子在同一家外企的同一间办公室里工作,而且她的父母还与我是同一个县的同乡,尽管儿子说这一点并不重要,但是,我和老伴依然非常高兴,我们心里总是觉得,亲不亲,家乡人,曾经在一个地方生活过很久的人,起码在以后的相处当中,共同语言比其他人可能会多一些。 现在的姑娘可是真够大方的,儿子的女朋友进了家门,看见老伴正在忙活着做饭,脱去外套,换上拖鞋,就下了厨房,帮助老伴又是淘米,又是切菜,老伴高兴得像是吃了蜜蜂屎,自打姑娘一进屋,嘴巴就一直没有合拢过。 为了招待儿子女朋友的这顿晚餐,老伴整整忙活了三天,几次去市场上购买的鸡鸭鱼肉,差一点把冰箱的肚子撑破。 在儿子女朋友的帮助下,晚饭终于做好了。尽管姑娘一再劝阻老伴,让她不要再炒菜,但是,老伴为四个人准备的这一顿晚餐,依然能够把一个班战士的肚皮填满。 我事先警告过老伴,吃饭的时候,客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能像以前家里来了客人一样,不管人家喜欢不喜欢,总是没完没了地给人家夹菜,也不要像过去在官府里过堂一样,对人家的情况问个没完没了。老伴当时答应的很好,可是,一到时候老毛病就又犯了,儿子女朋友面前的菜碟子一会儿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不过,儿子女朋友个人和家里的情况倒是不用老伴怎么多问,这个姑娘很健谈,饭桌上边吃边说:“阿姨做的饭菜真好吃,我妈妈就不怎么会做饭,来了客人都是我爸爸一个人里里外外地忙活。” 老伴受到称赞,给姑娘夹菜夹得更勤了,急得我用胳膊肘直碰她。 姑娘接着说:“我妈妈家务活干得不多,但是在单位的事业心非常强,她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了。” “听说你妈妈也是个领导干部?”老伴问了姑娘一句。 “也算不上什么领导干部,是咱们老家市经委的副主任。”姑娘说,“我妈妈年轻的时候就很能干,她是高中毕业以后在农村干了几年农活以后才上的大学,大学毕业两年以后就在咱们邻县当了商业局的副局长。” “你妈妈姓什么?在哪里上的中学?”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夹着一块排骨正准备往嘴里送,忍不住问了姑娘一句。 我问姑娘话的时候,可能是有些失态,老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她心里一定会想,我不让她问姑娘太多问题,为什么自己反而问了与姑娘初次见面就不应当问的问题。 姑娘似乎不太介意我问了她什么,很坦然地告诉我,她的妈妈姓宋,接着对我讲:“她上中学时就在咱们县城的一中。” “啪!”的一声,我筷子上夹着的排骨掉在了汤碗里,鸡蛋汤溅了我一身,也溅了一桌子。 老伴一边用餐巾纸给我擦拭身上的汤汁,一边嗔怪地对我说:“你看看你,平时办事挺谨慎的,今天怎么这样毛毛草草!” 我推说身体不太舒服,放下筷子,起身离座。 我一个人仰靠在书房的沙发上,闭上眼睛,觉得脑袋里成了一团乱麻。 姑娘的妈妈肯定叫宋玉玲,她是我高中时的同班同学。 宋玉玲人长得很秀气,但是性格外向,在我们学校是个有名的“假小子”,我们俩都是班上男女学生中比较调皮的几个学生之一,也都是班里学习成绩比较好的几个学生之一,也可能是气味相投,也可能是性格差不多,我一直对她存有好感。 我参军以后,有个同学想把我和宋玉玲两个人往一块撮合,这个同学写信给我讲,他已经当面征求了宋玉玲的意见,宋玉玲同意先与我通信交往。但是我不同意,我是准备当几年兵再回农村扛锄头当农民的,而她当时正红得发紫,刚刚从生产大队妇女主任的位置上到公社革命委员会当副主任,我不想当那种让别人认为攀高只嫌梯子短或者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人。 我在部队提干以后,又主动找到当初给我写信想成全我和宋玉玲好事的那位同学,旧事重提,让他牵线,希望与宋玉玲通信联系。过了几天,那个同学给我回信说,他把我的意思给宋玉玲讲了,这一次是宋玉玲不同意。事后我才知道,由于派性斗争,宋玉玲已经被免去公社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职务,又回到农村当了农民,当时她觉得自己是“配不上”我。 宋玉玲回到农村干了几年农活,由于一个在地区工作的亲戚的帮助,成了省城某名牌学校的工农兵大学生。应该说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的条件相当、“门当户对”,当原先那位热心肠的同学再次想成全我们两个人好事的时候,可惜宋玉玲已经名花有主,我也初为人夫。 此后,我只知道宋玉玲大学毕业以后分到邻县当了干部,而且工作干得不错,被提拔为局级领导,其他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 我与宋玉玲各自组成了家庭之后,宋玉玲怎么想的我不清楚,我只是在自己的心里感慨,红花落,满地残,两人无份又无缘,是命运在故意捉弄有情人。 饭厅里,姑娘和老伴、儿子欢声笑语,谈兴正浓。我睁开眼睛,像是做了一场梦。命运之神这样安排,对我和宋玉玲,不管是一种补偿也好,或者是一种惩罚也好,我都希望我们的下一代,在今后生活的漫长道路上,多一些坦途,少一些坎坷,有情人终成眷属。 餐桌上正在吃饭的老伴、儿子和他的女朋友,对我刚才的异常表情和行动,好像并没有怎么在意。当然,我这个时候也不会向他们挑明事情的真相,只是在心里暗暗祈祷:但愿冬天的故事不会再在春天里发生! 同窗(下) 有一年的秋天,我随着总部工作组到驻守在我家乡的一个基层部队检查工作,检查工作结束以后,我向工作组的领导请了几天假,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做短暂停留。 由于父母都早已不在老家生活,这一次我回老家只准备住两三天的时间,主要是想见一见多年没有谋面的亲戚、同学和朋友,了却自己的一份心愿。 与我多年来一直保持着联系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杨全兴,是我在中学读书时的同班同学,他把我安排在县城一个装修还算不错的宾馆里。 杨全兴知道了我这次回家的安排和想法之后,沉思了一下,对我说:“我觉得你还是应当先去看看我们一起上中学时候的班主任贾老师。”他告诉我,贾老师退休以后就由于患了严重的脑血拴,治疗后虽然保全了性命,但是落下个半身不遂。在老家的同学们几乎都去看过他,有的还为他提供了一些经济上的帮助。听杨全兴讲了这个情况以后,我心里感到很内疚,在外地当兵这么多年,我连信都没有给他写过一封,也很少向别人打听过他的消息。 贾老师是教我们历史课的,他留给我的印象是身材高大,略微有点驼背,走路时上身总是左右摇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时堆满了和蔼的笑容,只有给我们讲课的时候,才会喜怒哀乐溢于言表,表情丰富的面孔,演译着风云变幻的历史话剧。 他很少批评人,有时候有的同学做错了事,他也只是片刻敛起笑容,脸上泛着红晕,慈祥的目光看着你,好像做错事的不是我们,而是他自己。同学们都很敬重他,我们班在他当班主任期间,组织纪律、学习态度一直是全学校最好的。我在参军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还偶尔能够想到贾老师注视着我们的时候,那种希冀和自责的目光,特别是在我自己做了错事之后。 贾老师已经退休多年,他住在我家邻乡据说是最穷的一个村子里。他的家不难找,“房子最破的就是他家!”——在村口有人这样给我讲。 几间草屋与周围的砖瓦房形成了比较大的反差,我敲了敲虚掩着的院门,轻轻地喊了一声:“贾老师!” 一个中年妇女从西头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她打开院子大门,好像正在家里忙活别的事情,怀里抱着几件衣服,指了指中间的房子对我说:“我爸在堂屋里躺着呢!” 我悄声地走进屋子里,看到床上躺着的老人几乎成了一个骷髅,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稀疏的花白头发像是秋霜下的枯草,这就是贾老师?当年在三尺讲台上纵谈天下事、横论世间人的风采,在他的身上已经荡然无存。我觉得心里一阵酸楚,放下手中的礼品,几步跨到床前,握住老人家的手,激动地喊了一声:“贾老师,我看你来了!” 贾老师身体虽然不能动弹,神智还比较清楚,我作了半天自我介绍,贾老师才像是对我、又象是自言自语地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外号叫‘皮猴’的捣蛋鬼!” 贾老师讲述自己几十年的风雨生涯,远没有在课堂上讲解历史事件那样生动和具体,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他简单地给我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以后,才十分感慨地说:“要不是有同学们的帮助,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成棺材瓤子了,特别是杨长庆,亲儿子也没有他孝顺,我记得不是太清楚了,你们好像是同届同班,你应该还记得他吧?” 我摇了摇头。 贾老师似乎是有点遗憾,不甘心的提示我:“他的个子不是很高,娃娃脸,特老实,平时不爱说话------” 我实在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同学,更不记得他长得是什么样子,对着贾老师企盼的目光,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贾老师开始有些失望,一会儿又欣喜地说:“他每个月的十五六号,肯定要过来一趟,把我的退休金送过来,今天是阳历十六号,他昨天没有来,今天应该是会来的,你等一会说不定就能见到他。” 贾老师告诉我,杨长庆在他们村子里当了将近二十年的民办教师,前些年才转成公立的,每个月可以拿一千多块钱的固定工资。 贾老师还对我说,杨长庆去年退休以后,在乡文教办公室帮忙。听到外边有人敲门,贾老师高兴地说:“应该是他来了!” 进屋来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贾老师首先向我介绍说,这个小伙子是杨长庆的儿子,曾经和杨长庆一起到他家里来过两次。尔后,贾老师又惊诧地问小伙子:“今天怎么是你自己来了?” 小伙子把带来的一袋子简装营养品放在贾老师床头的桌子上,又将一个纸袋子递给他说:“这是您这个月的退休费。” “你爸呢?”贾老师又问了一句。 小伙子站在贾老师床前,眼圈红了,声音低沉地说:“我爸爸最近胃痛的厉害,县医院检查以后说是胃癌晚期,昨天我妈和我哥已经陪他到省城的肿瘤医院去了,他让我以后多来看看您。” 贾老师听了小伙子的话,嘴唇哆嗦,老泪横流,哽咽着说:“好人不常在,长庆啊!要不是你经常给我送吃送喝,问寒问暖,帮助我的闺女照顾我这么多年,我也活不到今天啊,老天爷不长眼,为什么不让我替你得这个病呢!” 小伙子拉住贾老师的手,劝慰他说:“我爸爸照顾您是应该的,他经常给我讲他上学时您替他交学杂费的事情,他的病如果好不了,我以后就来经常过来照顾您------”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两天以后就要归队回北京了,这次回来探家,甚至于今生今世,我都不可能再见到杨长庆了,但是,我会在心里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从老家回到北京以后,我串联了几个原来的老同学,他们有的愿意出力,有的同意出钱,我们成立一个临时的互助小组,由我担任名誉小组长,主要是帮助贾老师和杨长庆治疗疾病和度过生活上的难关。家乡的同学们生活条件都不是太好,我准备负担他们所需要的大部分费用,以尽到一个学生在老师面前早就应当承担的义务, (本篇完) 老师 卧铺车厢里挤满了人,过道里也堆了不少的行李箱,旅客们都在心忙着寻找自己的铺位,石良臣好不容易才挤到车厢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九号下铺。 行李架上已经摆满了东西,石良臣想把手里的两个提包放在铺位下边,看到自己的铺位上坐着一位大妈,正探着身子和躺在对面下铺上的一个大伯悄声地说着话,就客气地问:“大妈,您是在------” 大妈看见石良臣提着东西和她说话,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指了指对面中铺,抱歉地说:“噢,对不起,坐了你的位置了,我的位置在对面中间。”她说完,连忙把身子移过去,在大伯身边坐下来,大伯身边还坐着一个小伙子,看来这是一家三口,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 石良臣把两个提包塞到铺位底下,在小桌旁边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心里在想,这次探家依然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顾得上和过去的老师与同学们见个面。当兵二十多年了,在部队有时候会接到他们的信件或者电话,他们都希望自己什么时候探家的时候,打个招呼,大家在一起见个面,叙叙旧。知道了自己这次又是悄悄地回来,悄悄地回去,不晓得他们该是怎样的埋怨。 对面的大伯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他面色蜡黄,双眼似闭似睁,眼角上不时有混浊的泪水流下来。大妈俯在大伯胸前,轻声的安慰着他,并不停地用手绢为他擦拭眼睛。 石良臣看到面前这个慈眉善目,满头银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大妈,突然想起早逝的母亲,如果母亲健在,自己既使工作再忙,也不会五六年才回老家一趟。 小伙子听到大伯的呻吟,也站在大妈身后关切地问:“爸,您哪里不舒服?”大伯睁开眼睛,费力地抬起手臂,朝小伙子摆了摆,有气无力地说:“没啥事,车快开了,你下车吧!”小伙子说了一句:“不着急,还没有广播呢!”就又在大妈身旁坐了下来。 石良臣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来是老两口一起外出,儿子送行,就对大妈说:“晚上休息的时候我睡您的中铺,您睡我的下铺,便于照顾大伯。” 大妈和小伙子都感激地连声道谢。 “对不起,让一让!”一个年轻人嘴上喊着,从过道里挤过来。他把手里的小皮箱放在石良臣这一面的中铺上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看看表,自言自语地说:“好玄,再晚一会就误车了。” 广播员提醒送客人的亲属下车,对面的小伙子急忙站起身来,对大妈说:“妈,我走了,到了北京别忘了让我姐给我打个电话。” 列车启动了。 大妈那个一直站在车窗外的儿子跟着列车跑了几步,给妈妈招着手,嘴里还在喊叫着什么,他是对两个老人不放心。大妈从车窗外收回目光,在手提包里掏出一个病历袋,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看起病历来。 后来上车的年轻人看了看坐在小桌旁边正向车窗外观望的石良臣,觉得有点面熟,轻声问:“请问,您是?” 石良臣扭过脸来,还没有说话,年轻人就一把拉住他的手,兴奋地说:“您好,石老师,想不到在这里碰到您!” 石良臣一脸茫然,有些难为情地说:“你看我这记性,你是那个单位的?” “我姓方,北京军区政治部的干事,您去年到我们那里去讲过两次课。” “噢,对了,我去年是去你们那里两次,当时听讲座的人很多,我记不住------” “这我知道!”小方理解地点点头。 “你是外出休假?”石良臣问他。 “不,是出公差,事情办完了,回北京。”方干事回答,他又问石良臣,“石老师您这是?” 石良臣告诉他,老家有点事,自己是请假回来处理家务的。然后,又不好意思地对小方说:“你叫我老石就行了,我只是总部机关的一个普通干部,与你一样做政治工作,不要叫我老师。” 小方认真地说:“哎,那不行,您看看现在的有些人,把比自己年纪大、出道早的人都叫做老师,何况您还确确实实地给我们讲过几次课呢!” 石良臣笑了笑说:“现在把‘老师’这个称呼叫俗了,挺庄重的一个词,成为与‘先生’‘小姐’一样普通的称呼了。我上学时候,老师和学生的感情是那样的真挚,‘老师’两个字在我们心目中是那样的神圣。记得我在县城读高中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姓徐,他对待我们这些学生,真像是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 石良臣正和小方坐着说话,突然发现了什么,“忽”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急切地问对面的老大妈:“大妈,你们是------去-----” 大妈摘下老花镜,看着石良臣失态的样子,不解地说:“我们是去在北京工作的女儿家里,在那里给老头子查病治病,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是说------”石良臣指指躺在卧铺上的大伯,语无伦次地说“他是------” “他是我的老伴,一个退休教师。” 石良臣把大妈身边的病历袋拿过来,又看了看上面的姓名“徐文进”,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大伯的面孔,一下子握住他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徐老师,我是您的学生,石良臣呀!” 躺在铺位上的徐老师睁大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二十多年了,石良臣刚当兵时给他寄过两次信,后来再没有联系,更没有见过面,他已经不记得这个学生了。 石良臣看到徐老师清瘦的脸上皱纹密布,生命之树的年轮已经错乱,头上稀疏的灰白毛发在颤动的列车上如同秋风中摆动的枯草,只有那一双眼睛、那两道曾经坚定了多少学生学习和生活信心的目光,自己还是那样的熟悉。他感到心里有几分酸楚,又有几分悔疚,满含热泪地紧握着徐老师的手,喃喃地说:“徐老师,我对不起您!” 小方站在石良臣身后,满腔热情地对大妈说:“徐老师是石老师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北京几个大一些的部队医院里都有我比较熟悉的战友和同学,如果需要检查、治疗或者住院,尽管找我,我待一会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您。” 大妈正担心自己一个人在路上照顾不了老伴,突然碰到两个热心人一路同行,而且其中一个还是老伴早年的学生,心里非常高兴。 石良臣在老家的这几天,生活没有一点规律,都是深夜一两点钟才能睡觉,原来想在火车上好好地休息一晚上。但是现在不管大妈怎么劝他,他都不愿意躺下睡觉,非要坚持披着大衣坐在徐老师身旁,要好好地照顾老师一个晚上。 大妈可能是长期劳累,也可能是对石良臣比较放心,或者是二者兼而有之,一会儿竟躺在石良臣的下铺上扯起了轻微的鼾声。 疾驰的火车拉着石良臣的身体往前走,也拉着他的思绪往后退,二十年前的学生生活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幕一幕地的在他脑海中呈现出来。他突然觉得,时光的流水不但冲刷不掉铭刻在心底的记忆,有时候反而只会使它更加清晰。 徐老师一个晚上还都比较安静,喝了两次水,解了一次小便。如果有人搀扶,他可以慢慢地走,但是石良臣还是硬要背着他去卫生间。 黎明的曙光从没有关严的窗帘缝隙中泻进车厢里,火车徐徐地驶进北京车站。 大妈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老远就看到了等候在站台上的女儿和女婿,她敲敲车窗,女儿也看到了她,一路跟着速度逐渐慢下来的火车走,母女俩隔着窗户玻璃打开了哑语。这一边的石良臣正给小方交待,让他拿着几个人的东西,自己要背着徐老师下车。 “我年轻,我来背徐老师。”小方不同意石良臣的分工。 “别争了,徐老师一定由我来背。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星期天,我因为身体不舒服没有回乡下家里,夜里在学校寝室里发起了高烧,是徐老师和同寝室的一个同学轮流把我背到城关医院。当时我伏在徐老师背上就想,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背一背徐老师,现在有了这个机会,我能让给别人吗?”石良臣边说边做好了背老师下车的准备。 小方没有再争辩,忙着收拾东西。 大妈回头看到这边的架式,着了急,对石良臣说:“待车上的人下完了,女儿和女婿就会上车来接老头,让我家女婿背他,你一晚上没有休息好,不能再背他了。” 小方帮助石良臣说服了大妈。 车上的旅客快要下完了,石良臣背着徐老师,觉得背上很轻,当年身强力壮的老师,为了让学生成材,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只剩下干瘪的躯干。他又觉得背上很重,师生的情义使他体会到了自己应该承担的份量。 (本篇完) 小镇半边天(上) 位于北京市远郊区的这个小镇很小,如果有人在镇子的南头放个屁,要是顺风,镇子北头的人都能闻到臭味。但是,庙小神灵大,镇小名人多,你可不要小看了这个地方。 小镇实际只有十字交叉两条街,街名却有四个:东街、南街、西街、北街。镇政府位于西街路北中间位置,西街路南有一家镇上唯一的非私营百货商店,西街西口有一所中学,西街自然就成了小镇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镇上的名人,特别是几个女名人都集中生活在西街。 杨春妮,副镇长的爱人,一胎生了两个姑娘,人称“吨粮田”。由于镇长和书记的家都在北京城里,爱人和孩子也都不在本地,杨春妮就成了小镇上的“第一夫人”。 杨春妮勉强算是个初中文化程度,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本来上学的时候认识不了几个字,干了十几年农活,认识的字一多半都丢到田里肥了庄稼。 杨春妮的丈夫在祖国的大西北当了十四年兵,前年在部队提按拔为副营职以后,杨春妮办理了随军手续,但是她并没有到部队去生活。因为丈夫服役的地方生活条件非常差,捡一个土坎坷掰开,两边都喊渴,那个地方最缺的就是水,干部战士每人每天一桶水,先洗脸,再洗衣服,最后冲厕所。杨春妮自己不怕吃苦,但是怕女儿受罪。去年冬天,丈夫转业回到位于北京市郊区的老家成为镇领导以后,杨春妮才扔掉锄头,带着一双女儿,搬到镇子上常往, 杨春妮黑红的脸膛堆着笑,粗手大脚闲不住,离开农村大半年,普通得依然像是田里的土坷垃。嫁汉时只想找个“当兵的”,一不留神成了“官太太”。 赵美凤,爱啃甘蔗,外号“榨糖机”,人家都说吃甜食容易发胖,她的身材却像是在炸油条的锅里过了几遍,两只圆眼睛在瘦长脸上占了太多的比例,一对喜欢品尝美味饭菜和专爱拨弄是非的薄嘴唇,只有睡着了觉才闲得住。因为爱人在镇子上的中学教英语,她有时高兴了,也会来一句“三克油”、“咕噜百”什么的,让人听了身上起鸡皮疙瘩。 齐霞,别人叫她“老军属”,其实她才三十一岁,每天在镇政府办公室里做文秘工作,她的面清目秀,肤嫩肌白,由于风刮不着,雨淋不到,长相比实际年龄年轻不少。因为小镇上其他当兵的两三年都复员回家了,只有她的爱人,原来在北京某个部队大院当战士,当兵的第二年考上军队院校,从军校大专毕业以后分配到偏远的基层部队当排长,成为干部,在部队服役已经过了十二个年头。所以,齐霞连续多年的春节都能享受到镇政府慰问的十斤猪肉、两斤点心和一封慰问信,自然算得上“老军属”了。 齐霞的爱人与杨春妮的爱人不同的地方是,杨春妮的爱人当兵的地方,最缺的就是水,齐霞的爱人当兵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水。齐霞的爱人所在的是海岛守备部队,一个只有零点几平方公里的小海岛周围,一眼望不到边的全是海水,守岛的干部战士看到附近驶过来一条渔船,也都像见到天外来客一样稀奇。 距离小镇不远处的大山里,就有部队驻军,那是一个存放战备物资的后方仓库,齐霞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丈夫能够调到这个属于部队管辖的后方仓库服役,自己免受每年带着孩子的寻夫颠簸之苦,但是,爱人的一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不能个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使她的愿望成为泡影。 小镇的百货商店不像那些零零星星的小卖部,七八个员工都是拿工资的工作人员。这个商店不仅是买卖东西的地方,也是交流各种消息的场所,如果说商店的商品买卖是经理当家,那么,收集、传播消息应该算是由售货员赵美凤负责了。别看赵美凤卖东西时马马虎虎经常算错账,对于小道消息、马路新闻,可是特别经心,并且精于“来料加工”,专营“批发零售”。她对东家娶亲和西家出殡一样觉得好奇,张三升官和李四坐牢一样感到新鲜,一张嘴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高的说成矬的。杨春妮多次劝她“多嚼点甘蔗,少嚼点舌头”,她振振有词地说:“人长一张嘴,不是吃喝,就是说话,现在不是信息时代嘛,有些事情你不说他不讲有谁知道?我看现在的好多领导干部都不合格,市里开会一大本,区里传达一张纸,回到镇上不几句,单位领导不吭气,该说的话都被他们贪污了。”杨春妮抢白她说:“人家是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要是谁说话多谁就能当干部,你早该到党中央去当宣传部长了。” 杨春妮有时候把赵美凤数落得一钱不值,赵美凤好象并不生气,还在杨春妮面前“大姐”长、“大姐”短的套近乎。镇上许多人都知道,没有杨春妮的爱人,就没有赵美凤两口子的今天。赵美凤的爱人原来在县改区之前的县城里教书,因为和女老师发生了“那种事”,闹得满城风雨,学校准备处理他回农村老家。杨春妮的爱人主管镇上的文教工作,正在发愁镇中学缺少英语教员,就把赵美凤的爱人“收容”了。赵美凤是原来县城化工厂的下岗职工,多年来没有正经工作,随着爱人“搭配”到小镇上的商店里当了售货员。 今天是星期天,赵美凤穿了一件桔黄色的连衣裙,戴着一顶白色遮阳帽,脖颈上的白金项链闪闪发光,亮得能给天上的间谍卫星发信号。她穿过小街上那帮婆娘们用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织成的网,蝴蝶似的飘到杨春妮的家里。 这是一个被称为镇政府家属小院的地方,杨春妮住在前排平房靠东头的一个套间里。赵美凤进了院子,看见杨春妮一对十来岁的双胞胎女儿大芸和小芸,正爬在柳树的下一张小圆桌上写作业,就问她们:“大姐在家吗?” 大芸抬起头,看见是赵美凤,一本正经地说“我妈去‘轮蹲’了。” “什么!”赵美凤的眼睛成了铜铃,“去伦敦!大姐出国啦?” 大芸“扑哧”一声笑了说:“出什么国呀,是去了轮流蹲的地方。” 赵美凤笑着骂了大凤一句:“死闰女,叫你长大了找不到对象。” 小凤也停下笔,看着赵美凤的细长脖子,笑着说:“赵阿姨,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像电视里的------” 赵美凤高兴了:“还是小芸会说话,我像电视里边的谁?唱歌的,还是跳舞的?” “像是动物世界里的长颈鹿。”小芸说。 赵美凤涂了姻脂的脸更红了,孪生姐妹却笑成了一团。 杨春妮系着裤腰带从院子里的公共厕所里走出来,老远就朝这边喊:“不好好写作业,又闹啥哩!” 赵美凤赶紧告状:“大姐,这两个疯丫头你可得好好管教,天天拿我开心。 杨春妮娇嗔地瞪了两个闰女一眼说:“没大没小!”她看到赵美凤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的连衣裙,又没好气地说:“要是别人都像你这样做衣服,我看你们商店里两个卖布的留一个就足够了。” 赵美凤并没有感到难为情,满不在乎的说:“我这算什么呀,你没见城里年轻人穿的衣服什么样!我在县城工作时候的一个邻居,听说时兴喇叭裤那阵子,她的裤腿能在脚脖子上拖下来十公分,家里一个月都不用扫一次地,可是洗衣机一年用坏两台。后来时兴吊带装,她的闺女用两块手绢做一件上衣,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肚脐眼天天晒太阳。” “自己的腚眼全是屎,还说别人的屁股臭,”杨春妮嘟囔了一句。 看到杨春妮忙着择菜,赵美凤又酸溜溜地说:“大姐,都快一点了,还没有做中午饭,肯定是又是帮‘老军属’忙家务去了,我看你快成她们家不花钱的保姆啦!” 杨春妮扔给她一把韭菜,不客气地说:“别说风凉话了,帮忙干点活。你要是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家里又有困难,我也给你家当‘保姆’去。” “我可不敢当!嗨,大姐,你听说没有”,赵美凤凑近杨春妮,神秘地说“听说齐霞的爱人不当连长啦,是不是犯了啥错误?” “又嚼舌头了不是,”杨春妮瞪了赵美凤一眼说,“她爱人是不当连长啦,人家现在是副营级。” 赵美凤撇撇嘴:“天上掉馅饼,地上捡金砖,好事怎么都让她摊上了,自己刚当了劳模,老公又升了官。” 小镇半边天(中) 齐霞原来在县政府、也就是现在的区政府做文秘工作,她是主动要求到小镇子上来上班的。 齐霞和他爱人都是本地人,又是中学时的同学,高中毕业以后,齐霞到北京市一所专科学校学习文秘,她爱人参军到部队,以后两个人通信、恋爱、结婚,整个过程平常得像是小河流水。 结婚后不久,齐霞的父母相继患了癌症,她爱人给老人寄钱、邮药、托人请医生,比亲儿子想的还周到。第二年,两位老人仅仅间隔几个月又先后去世,失去亲人的悲痛和对年迈婆婆的牵挂,象一副担子的两头,沉重地压在齐霞瘦弱的双肩上。 齐霞的爱人自幼丧父,家里只有患痴呆症的哥哥和老母亲相依为命。为了便于照顾老人,她毅然放弃在县城的舒适工作,要求调到离爱人家两公里远的小镇上来。从此,白天镇上干工作,晚上乡下忙家务,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一个仲夏的傍晚,铅云低垂,闷雷阵阵,她忙完手头的工作,带着雨衣,骑上自行车就往婆婆家猛蹬。刚出镇子,倾盆大雨就迎头浇下来,乡村土路很快就成了泥潭,她在一个拐弯处摔倒了,压在自行车下边的腿怎么也抽不出来,她在泥淖里边挣扎边哭喊,那个可怜的样子,如果死去的父母地下有知,也会从棺材里伸出手来帮她一把。后来,在路过邻居的搀扶下,回到婆婆家里之后,她流产了。 又过了两年黄连树下吃苦胆的日子,她生了个儿子,聪明、漂亮的儿子是对她多年艰辛劳作的褒奖。他爱人的哥哥有一天在村外的公路上被一辆电动三轮车撞死,她处理完了爱人哥哥的后事之后,在小镇上租了一间房子,把婆婆接到镇上和自己同往。在她的精心调养下,婆婆的身体已经比在乡下时好了许多,儿子也能够慢慢地用蹒跚的脚步丈量世界的尺寸了,尽管现在一个人要既顾老,又要顾小,但她觉得比以前天天跑路、两头着急的日子好过多了,特别是杨春妮到镇上居住以后,像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帮助她,与过去的日子相比,她在生活上甚至有一种糖罐里搅蜜的感觉。 齐霞很要强,生活上的负担小了,她就把主要心思用在了工作上。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很少,有些事情干不过来,她除了收发文件,把有些接待、打字的事情也揽了下来。今年年初,她被评为区里的劳动模范。 别看杨春妮没有多少文化,镇上的女人们都非常佩服她,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是副镇长的老婆。她没有工作,可是整天比有工作的人还忙,今天给这家带孩子,明天给那家缝被窝。东家有了困难她去帮助,西家有了矛盾她也去调解,大实话说得你心悦诚服。镇上有些干部的家属喜欢收受老百姓的礼品,她不管办事不办事,从来不要别人的东西。有人说,火旺猪头烂,礼到事好办,找她家办事的人,却往往是提着猪头进不了庙门。 杨春妮吃过晚饭,嘱咐两个闺女好好写作业,自己就连忙赶到齐霞家里。半年多来,她差不多每天都要到齐霞家里去一趟,一个是军嫂,一个是曾经的军嫂,两个人都知道当军人妻子的难处,在一起也总是有说不完话。齐霞的爱人已经在守岛部队上级机关所在的小城市里为齐霞联系好了工作,调动手续正在办理。想到相处很好的姐妹要长期分手,杨春妮心里有些惆怅,看到齐霞两口子即将结束两地分居生活,她又感到高兴。 齐霞刚刚伺候婆婆上床休息,看到杨春妮来了,递给她一个小板凳,齐霞的儿子扑到杨春妮身上,搂着她的脖子不停的叫阿姨。 “嫂子,如果没有你,我真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现在,想到不久就要调走,我真舍不得离开你。”齐霞依偎在杨春妮身边,哽咽着说。 杨春妮帮齐霞理了理头上的乱发,笑着说:“别讲傻话了,世上还是夫妻亲,你以后走了,别忘了老家还有个土包子大嫂就行啦!别不好受了,来,说点高兴的事。” 齐霞说:“我要去工作的地方虽然不大,但是,是个有名的旅游圣地,等我们在那边把家安顿好了,先请你去住几天,看看海边的风光。” 杨春妮笑了笑说:“我这个吊住脚脖子头朝下都控不出几滴墨水的人,还敢去那么远的地方,到时候不摸丢了才怪哩!再说啦,我对城里的有些事情也不习惯。有一次孩子她爸到北京城里办事,带着我去住了两天,一天晚上,他说是让俺到舞厅开开眼,我走到舞厅门口往里一看,我的妈哟,那屋里灯光像是老坟地里的鬼火,一闪一闪的,几百个男男女女,又撅屁股又尥蹶子,难看死了。回家以后我给孩子她爸说,以后可不准你跳那种舞,听说有个地方的人,跳舞时跳着跳着,踢死了一个,孩子她爸说我,你可真是个老土帽,人家不是跳着跳着‘踢死一个’,是跳‘迪斯科’”。 杨春妮的话把齐霞逗乐了,她娟秀的脸上泛着红润,笑着对杨春妮说:“嫂子,你以后也得慢慢适应城里的生活,如果以后副镇长提升到区里、市里当领导去了,你不要净跟着他闹笑话。” 杨春妮说:“我可没有那个福气,即使有那么一天,我也改不了现在这个农民习气。就说看电视吧,我跟孩子她爸就看不到一块去,记得家里刚买彩色电视机的那一年,我要看电视剧,他非要看踢皮球,你说一晚上就看那一个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的,有啥意思!他看就看呗,一边看还一边喊,好像还说什么马拉多了,牛拉少了。” 齐霞笑得差点岔了气,对杨春妮说:“唉呀嫂子,你可真是有意思,不是什么‘马拉多了’,是马拉多纳,一个著名球星的名字。” 杨春妮也哈哈笑了:“你又笑话嫂子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马拉多纳’是一个人,你说我当时天天家务活都干不完,哪里还知道什么这个星那个月的。” 小镇半边天(下) 赵美凤的家虽说由区政府所在地搬到了小镇子上,但是生活水平并没有降低多少,以前家里边丈夫赚钱,妻子消费,现在是两个人都工作,夫妻俩的工资加在一起比过去多了不少。赵美凤的爱人除了在学校讲课,利用寒暑假和节假日在校外搞一些家教,也能赚些外快。当然,在镇子上,她们家还算不上是有钱的人家。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小汽车逐渐走进小镇人们的生活,镇上使用小汽车的人主要有两种,一是镇政府的领导,他们办事当然都是用公车;二是种养大户和发了点小财的生意人,他们买汽车的钱也都是劳动所得。汽车在这个山区小镇,不仅仅是交通工具,也是使用人身份的象征,赵美凤家里也买了一台小汽车,其实使用率并不高,多半是为了满足虚荣心和向他人炫耀。 这一天,赵美凤开着汽车走在小镇窄窄的街道上,把在驾校三个月学习的驾驶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她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拿着手机,用与顾客吵架练出来的高嗓门,边走边给城里的女友聊天,尽情享受着路人们的注目礼。 一个自学成材的个体户司机,驾驶着漆皮斑驳的客货两用面包车,也行驶在小镇的街道上,他按了几下喇叭,见前边开车的司机没有反应,一打方向就想从前边汽车的左边绕过去。 赵美凤打着电话聊天正聊到兴头上,听到身后有喇叭响,以为后边的车会从右边超过去,漫不经心地向左边打了一下方向盘。后边的司机没料到前边的开车人会向左边躲闪,还没有想好采取什么措施避免眼看着就要发生的车祸,“咚”的一声响,面包车的嘴巴吻了小汽车的屁股。 赵美凤像是被别人从背后猛地往前推了一把,面孔一下子拍在了方向盘上,她开门下车,对着面包车司机吼叫了一声:“你眼瞎啦,怎么开的------”话没说完,就觉得脸上有热呼呼的东西流下来,她下意识地捞摸了一把,看到满手鲜血。“唉哟,妈呀!”赵美凤吓得惊叫一声,昏迷了过去。 赵美凤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抬上面包车送往镇卫生院以后,几个看热门的妇女们开起了街头讨论会。 “‘榨糖机’平时见了顾客,冷冰冰的面孔淋上开水都能结冰,这一次让她也给医生做几个笑脸。”一个麻杆身材的中年妇女幸灾乐祸地说。 “年纪轻轻的,心肠硬得都能划火柴,这一次也算是对她的报应。有一回我路过商店,手里牵着的孩子哭着要吃糖,我给她说能不能先拿几块哄哄孩子,一会再从家里再拿钱还给她,她高低都不同意,你们说,互相都认识,我还会赖账吗?不知道她刚才去卫生院带了治伤的钱没有,她的身上要是没带钱,医生可以先让她的血流淌着,等交了钱再给她止血。”一个冬瓜脸忿忿不平地说。 一个胖胖的老年妇女同情地说:“人家从城里能来小镇上工作、生活就不简单,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孩子,活着也不容易,毕竟都是街坊邻居,我觉得我们现在不应当埋怨她,应该抽时间一起去看看她。” 旁边有两个年纪稍大一些的女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赵美凤被撞成脑震荡,头上缝了七八针,迷迷糊糊地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才慢慢地苏醒过来,脑袋上伤口的巨烈疼痛,使她的五官产生错位,失血过多的面孔,显得有些苍白。听到杨春妮喊叫自己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看到齐霞也站在旁边,才渐渐地回忆起大街上那可怕的一幕。 杨春妮打开保温饭盒,倒出半碗咸汤,仔细地用小勺喂着赵美凤,赵美凤喝了几口,伤感地说:“大姐,人要是倒霉了,放屁砸伤脚后跟,喝口凉水都塞牙,我开着汽车在大街上走自己的路,招谁惹谁啦,差一点没有被那个缺德的面包车司机撞死。” 杨春妮真想说一句:“人家怎么不撞我,还不是你开车走路不小心”,看到赵美凤难受的样子,她忍了忍,只是说:“别想那么多了,先喝点汤。” 齐霞也在一边劝赵美凤:“人在世上不可能事事都顺心,谁没有个三长两短的,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你现在主要是好好休息,把伤养好。” 赵美凤对齐霞和杨春妮的亲密关系一直心存芥蒂,听了齐霞的话,有些不高兴,悻悻地说:“是呀,我要是再能把家从小镇子搬到城市里去,过去的事也就什么都不提了。” 杨春妮这次忍不住了,放下手中的汤碗,一脸正色对赵美凤说:“话不能这样讲,齐霞过去吃过什么苦你知道吗?她尽管不久就要调到海滨城市工作和生活,与守岛的丈夫一个月也只能见一次面。常言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齐霞的爱人以后可能还会调到更艰苦的沙漠戈壁、荒山野岭去工作,两口子可能还会相隔千山万水,那时候你还会嫉妒她吗?” 齐霞拉了拉杨春妮的胳膊,悄声说:“嫂子,她刚受伤------” 杨春妮不管那么多,继续说:“一个女人如果青年时嫉妒人家的丈夫好,中年时嫉妒人家的孩子好,老年时嫉妒人家的身体好,一辈子会过得很痛苦,人心足,才幸福。你知道吗,你被撞了之后,面包车司机耍赖,说身上没有钱,你爱人去区里开会没有回来,是齐霞为你垫的入院费。齐霞刚开始的时候还说,她是o型血,你如果需要输血,让医生抽她的血。刚才,她又急急忙忙跑回家里,用爱人寄回来一直没舍得吃的海参为你炖了一小罐海参山药汤,你要是再挑她的错,良心上过得去吗!” 赵美凤红了脸,看着齐霞,张了张嘴巴,平时被蔗糖水淹渍得灵活的舌头,今天变得有些僵硬了。她惭愧地拉住齐霞的手,鼻头一酸,哽咽着,眼睛里掉下两颗货真价实的泪珠来。 (本篇完) 左邻右舍(一) 位于北京市区某部队领导机关后勤部的这栋9号干部宿舍楼,靠东头1单元住的是师职干部,其他三个单元住的都是团职干部。这栋宿舍楼刚刚建成的时候,大伙都忙着装修,准备搬家,准住户们亲近得如同一家人,你帮我选装修材料,我给你推荐装修公司,个个都成了热心肠。甚至有些东西也没有平时分得那么清了,你支援我两袋水泥,我送给你一堆沙子,好像拿到新房钥匙的人,都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本来嘛,男主人同在一个机关里工作,女主人同在一个大院里生活,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不想借着分了新房的高兴劲,把风格显得更高一些,给未来的邻居们留下一个好印象呢! 一晃四五年的时间过去了,大人越活越矮,小孩越长越高,各家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宿舍楼粉红色的墙壁经过风雨的侵蚀已经变成了月白色,而且上面还布满了龟背纹。 住在3单元5号的原军需处处长梁长健是团职干部中的老资格,也是这栋宿舍楼男主人中第一个退休的,确切地讲,他是病退。梁长健原来身板挺直,白净脸,瘦高个,相貌堂堂,并且很有才华,文字功夫好,讲话也有水平。挺有希望竟争到后勤部副部长位置的一个人,三年前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得了血拴病,半边身子无组织无纪律,不听大脑的指挥。 梁长健的爱人邹春花和丈夫同庚,今年也是47岁。邹春花可能是后勤部机关惟一的一个从农村随军的干部家属,她的个头矮不说,长的也老相,一张脸如同在盐水缸里泡了三个月、又捞出来晾晒了一个星期的咸菜疙瘩,而且下巴上还有一块大疤瘌,加上她穿衣服不太讲究,看外表,纯粹是一个农村老太太,年龄显得比梁长健大了许多,夫妻二人站在一起,邹春花不象梁长健的亲娘,也像他的后妈。 俗话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娘矬矬一窝是不大可能了,因为长期以来,军队干部的妻子和地方上城镇老百姓一样,只能生一个孩子,矬一个倒是有可能,可是邹春花的姑娘偏偏长得不仿她,那闺女身材苗条,脸庞也齐整,当演员、做模特都不会掉价。 梁长健的女儿叫梁小倩,她的外表长得有点像梁处长,也和她爸爸一样才华横溢,上初中时在报纸上发表过文章,上高中时得过全市中学生演讲第一名。“子肖母,一生苦;女肖父,一生富。这孩子将来有出息。”有的邻居早在小倩考入清华大学之前就有过这样的预言。 梁长健刚得病的时候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邹春花也在部队的家属小工厂办理了提前退休手续,专门在家里照顾有病的丈夫。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半年之后,梁长健竟然能在室外扶着邹春花的肩膀迈步走路了。除了小倩,别人都不知道邹春花用什么方法使梁长健的身体恢复得这样快,只能是看到几个月的时间下来,邹春花多皱的老脸更小更瘦了,干巴得简直像是一个老太太的脚后跟。 只要不是天气太坏,邹春花都会在早饭前和晚饭后搀着梁长健锻炼走步,梁长健挺直的腰板已经成了一张弓,他扶着邹春花,就像拄着一根拐杖,晨中情,暮中曲,感动了机关里的很多人。 2单元的7号和9号是楼上楼下,7号住的是营房处原副处长冯平,9号住的是战勤处原副处长林青。有一次,冯平给林青开玩笑说:“你天天在我头上拉屎拉尿。”林青也笑着对冯平说:“我天天在你上边为你站岗放哨。” 两年前的一个冬天,上级一纸命令把冯平调到机关所属的一个仓库当主任去了,那个位于深山老林的仓库,洞库的洞口都在半山腰上悬挂着,只有当年工程兵开凿的一条石板路蜿蜒而上,将一个个洞口串联了起来。有的机关干部说,将来打起仗来,敌机即使发现了这个仓库的洞口,都没有办法破坏,扔下来的炸弹从洞口经过一下就掉到深涧里去了。冯平任职的后方仓库,自然环境较差,生活条件也不好,仓库的有些官兵工作也不是太安心。 去年夏天,林青也成为国防大学的学员,离职学习一年,国防大学是军队的优秀人才加工厂,批量生产领导干部,一般的人在那里学习了一段时间之后,回原单位职务都会提升。 两个家庭的两个男主人走后,两个女主人都成了“留守处主任”,由各自家庭的“二把手”升任为“一把手”。 冯平的爱人任桂荣是部队大院附近一个超市的售货员,四十二三岁年纪,站着比躺着高不了多少,而冯平是竹竿身材,别人看到她和冯平走在一起,评价是“营养过剩的妻子和缺斤少两的丈夫”或者“放在一起的一只水桶和一根扁担”。其实任桂荣年轻时也很苗条,只是后来得了一种什么病,吃了一种什么药,就像孙悟空手中借来的芭蕉扇一样,只会大,不会小,瘦不回去了。她的体形变化了之后,商场的经理不敢让她再卖减肥商品,把她调到化妆品柜台。别人不太清楚她的化妆品卖掉了多少,只知道她自己用了很多,脸上看得见的就有眼影粉、粉底霜、口红等等好多个品种,营房处的一个助理员对另一个助理员私下里说:“我和冯大嫂认识好几年了,但始终不知道她的真面目是什么样,一想起她,印象里只有几种掺和在一起的颜色,一片黑、一片白、一片红,如同蹩脚画家的调色板。”林青的爱人肖茵有一次劝任桂荣说,我们都是军人家属,你也注意点影响,不要把妆化得那么重。听了肖茵的话,任桂荣脸上聚集的血液透过厚厚的白粉层露出红晕来,似乎是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也不是想化这个浓妆,因为我是卖化妆品的,要是我不带头用化妆品,别人还能买去用吗!”这句话要是让她的经理听见了,一定会感动得流鼻涕,为她加奖金。 别看任桂荣身上的脂肪比城墙厚,嘴皮却比纸张薄,在后勤部机关的干部家属里边,应该说她的“产话率”最高,“两个肩膀扛张嘴,不是光让你吃饭的,有话就要说。”这是她的观点。 冯平调走后的一段时间,任桂荣晚上觉得很无聊,恨不能每天站在阳台上将天上的星星数一遍,书籍报纸是看不进去的,看电视又怕影响孩子学习,她像关在笼子里的猴子,卧室到客厅,客厅到厨房,来回地走动。后来她找到个好去处,就是到楼下找肖茵聊天,她想像着,两个家里的男主人平时都不在家,两个无聊的女主人凑在一起,就会不无聊。这一天吃过晚饭,她叮嘱儿子好好写作业,又上楼按响了林青家里的门铃。 左邻右舍(二) 肖茵在市内的一家大型经贸公司工作,她虽说喜欢穿粉红色的衬衣,但却算是个“白领”阶层。她的女儿在城里一所重点中学读书,平时一般往在靠近学校的姥姥家,只有双休日才偶尔回来与妈妈同住,家里多数时间只有肖茵一个人在家。肖茵上一天班回来,有时候也想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所以很乐意任桂荣到自己家里来聊天。 任桂荣到了肖茵家里也不客气,磨盘一样的屁股还没挨着沙发就开讲:“林副处长和孩子不在家,你这茶几上连水果瓜籽都不摆了。也难怪,战勤处也算是个清水衙门,1单元一个分管干部的后勤部领导家里,别人送的东西多得吃不完、用不尽。那一年报纸上宣传多喝豆浆对人体有好处,听说他家里两个月收了三台豆浆机,外加两编织袋黄豆,一家人喝豆浆喝得打嗝放屁都是一股烂豆子味,你到他家里去就和到了臭豆腐加工厂的作坊里差不多。” 肖茵笑起来:“你说话真有意思,什么事从你嘴里一说出来就变了味道。” 任桂荣并不笑,一本正经地继续说:“还有比这更蝎唬的,有一阵子那电视广告里说喝牛奶能补钙,并说现在人们普遍缺钙,好像三天不喝牛奶就要得软骨病。这下子他们家的牛奶又成了灾,早晚两顿煮牛奶,一家人喝牛奶喝得说出话来都和畜牧场传出来的声音差不多了。” 肖茵笑弯了腰,捂着肚子说:“哎哟我的妈呀!你快别说了,既使他家收了人家送的东西,也不至于到你说的那个程度呀,我看你是吃不到萄葡说酸牙,故意糟蹋人家。” “我承认我说的话里有艺术加工的成分,但是,我说的事情绝对是有事实根据的,现在有些人势利得厉害,专门往高坟头上添土。远的不说,你看看咱们楼下的老陈家,自从男主人提拔为师职干部以后,家门口经常堆着别人送的东西,有塑料袋子,也有纸盒子,不知道里边都装的啥家伙,我真怕那一家人撑坏了肚子。我看我们这样的倒是挺好,省得担心茶叶过期、香烟发霉、鸡鸭鱼肉无处存放。” “行了嫂子,以后我们少操别人的心,办好自家的事。你儿子今年高考,最近复习得怎么样了?”肖茵有意转移话题,问任桂荣。 “我那儿子,”提到儿子,任桂荣两只眼睛像手电筒一样往外放光,“你说他怎么就那么聪明呢!我问他,老师讲的课都会吗?他说都会。我问他今年考大学有把握吗?他说有把握。你是不知道呀,这孩子从小就和别的小孩子不一样,他刚上小学那一年,我们还在基层没有搬到北京来,我们家老冯问他,爸爸出差去北京,你想要什么,爸爸给你买,你猜猜我儿子说什么?他说爸爸你给我买个‘鬼推磨’回来吧,一下子就把我们家老冯给难住了。” 肖茵说:“孩子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有件事情我说了你别生气,听说你儿子在外边和有些孩子一起偷着学抽烟。” “他学抽烟这事我知道,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儿子十七八岁了,只要不影响学习,学抽烟我不管他。”任桂荣满不在乎地说。 任桂荣家下边一层斜对门住着财务处原处长陈健一家,她有时候也到陈健家里,与陈健的爱人说话聊天。今年年初,陈健调到上一级后勤机关任财务部的副部长,任桂荣就很少到他家里去了,一个原因是陈健的爱人姚敏是个银行职员,性格内向,喜欢清静,不乐意与别人闲聊;第二个原因是陈健的儿子陈小军今年也要高考,正是加紧复习的时候,不好去打扰人家。 任桂荣不到姚敏家里来,不等于其他人不到她家里来,姚敏感到最头痛的事情就是家里来人太多,影响孩子学习。陈健调到上级机关以后,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单位的人,都会找到家里来。而且现在有些人是属蝙蝠的,专门晚上出来活动,你刚吃过饭,碗筷还没有收拾利索,门铃就开始响了。陈小军抽屉里准备了两个橡皮耳塞,他学习的时候,一听到客厅里有人大声说话,就把耳朵堵起来。到家里来的这些人一般都不是为个人的事情,多数是为集体的事情而来的,所以说起到家里来的理由,不是羞羞答答,而是慷慨激昂,什么老干部医疗费标准低需要经费补助,什么在职干部住房不达标需要资金投入,一副副为民请命的样子。陈健当处长的时候是有名的“无缝钢管”,机关干部都了解他,很少到他的家里来送什么东西或说什么事情,主要是后勤部下属单位的一些人,提着猪头来认庙门。“都是公家的事,你们为什么不到老陈工作的单位去找他,跟我说有什么用?”开始的时候,姚敏觉得很奇怪,她总是这样问那些到家里来的那些人。后来她明白了,到家里来的这些人不仅是想让她给陈健递个话,敲敲边鼓,更重要的是要找个借口到家里来送点东西,套套近乎。后来她采取了一些抵触的办法,有人敲门,就从猫眼里往外看一看,不认识的人就不给开门。家里的座机电话或者是自己的手机响了,看到是生疏的号码也不去接。既使是这样,有些讨厌的事情仍然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有的人专门在她快下班的时候在楼梯口等着她,有的人干脆把东西放在门口外边,留个纸条就走了,搞得她防不胜防。 这一天晚上,姚敏看了新闻联播往楼下倒垃圾,一开防盗门,看到外边又放了两盒茶叶,装茶叶的袋子里边的一个纸条上写有送茶叶单位的名称,这是吃晚饭时没有给人家开门的结果。姚敏一手提着垃圾袋,一手提着茶叶就下了楼,她把垃圾扔在垃圾桶里,提着茶叶直奔梁长健的家里。 左邻右舍(三) 任桂荣吃过晚饭以后,照例又来到肖茵的家里,她把到肖茵家里聊天说成是“上夜班”,上这种夜班她是自愿的,尽管没有工钱。 肖茵自己凑合着热了一点剩饭吃,任桂荣进屋的时候,她的碗筷还没有顾上洗,任桂荣见肖茵还在忙活,一个人先站在肖茵家的阳台上往外看夜景。 任桂荣在自己的家里也喜欢站在阳台上往外看,对她来说,阳台上的玻璃窗户就好比一个巨大的荧光屏,不断地播放着营区大院里流动的画面。 楼下一高一低、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在慢慢地移动,那是邹春花陪着梁长健又在进行康复锻炼,自从今年春节以后,梁长健不用别人搀扶,自己可以在邹春花面前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着双脚走路了。夫妻俩日复一日地这样走着,每天用希望迎来一轮红日,又用欣慰送走一个夕阳。 “小肖,你说邹春花天天陪着梁处长练习走路,心里烦不烦呀?”任桂荣大声地问肖茵。 “照顾自己的男人有什么可烦的。”肖茵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回答任桂荣的问话。 过了一会,任桂荣又对肖茵说:“他们两口子的身材,一个那么低,一个那么高,当初不知道是怎么凑到一块去的,再说晚上躺在床上也是长短不一呀!” 肖茵停住手里的活,笑着对任桂荣说:“哎哟嫂子,我真是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事情?” 任桂荣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没有趣味,解嘲地说:“好好好,不管他们俩谁长谁短了,反正睡觉时候都是中间对称。不过,她们家的闺女真是有出息,两个人不知道用什么秘密配方,生产出来那么一个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孩子。” 肖茵忙完手里的活,坐在沙发上对任桂荣说:“梁处长两口子的有些事情你可能还不知道,梁处长的老家在偏僻的山区农村,原来的生活很苦,他当兵以后,父亲患了脑血拴,躺在床上不能动。时隔不久,他的母亲也有了病,好像是膝关节什么地方坏死,只能拄着拐杖走路。梁处长一共姐弟三人,当时他的姐姐已经出嫁,弟弟又没有成家,为了有人照顾家里,梁处长和相貌不佳的农村姑娘邹春花结了婚。邹春花把梁处长的父母送走之后随了军,到部队以后,本应该过几年舒心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遗传,也可能是别的原因,梁处长自己也得了脑血拴病。邹春花这辈子也够苦的,一生要照顾梁处长家里的几个病人。” 肖茵说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任桂荣看着肖茵,若有所思地边听边点头,好一会没有说话。 邹春花打开房门,把姚敏迎进屋,梁长健讲话还不是太清楚,兴奋地呜呜拉拉说着什么。邹春花在一边翻译着说:“老梁说他一听见有人敲门就知道是你,别的人一般不到我们家里来。” 梁长健家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套沙发的扶手上已经布满了磨破的大洞小洞,在多年前请人制作的米黄色组合柜里,按键式的25寸金星牌彩色电视机仍然在忠诚地为主人服务,以晃动的画面、嘶哑的声音播放着阿拉伯半岛上的战事,老式电冰箱不甘寂寞,用摩托车发动时的音调证明着自己还在工作。 姚敏在沙发上坐下来,拉着邹春花的手说:“梁处长和我们家老陈原来在基层部队的时候是同事,老陈到上级机关任职走的时候还专门嘱咐我,要经常过来看看他的老战友。这点茶叶是别人刚刚送给我家的,你留着给梁处长泡水喝吧!” 邹春花感激地说:“你经常送这送那的,真让我们过意不去!” “我送给你家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别人送到我家又无法退还的,我和小军也用不着,其实最需要这些东西的,是梁处长这样的人。” “小倩几次来电话都问起小军的情况,现在你儿子的学习情况怎么样?”邹春花关心地问姚敏。 “多亏小倩这份心,”姚敏感动地说,“小军学习倒是挺努力的,从目前的情况看,考一般的大学问题不大,考重点大学有些困难。过一段时间就要参加高考咨询和填报志愿了,老陈不在家,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到时候你也帮我出出主意。” 邹春花笑笑说:“我这个大老粗能帮你出什么主意呀,小倩高考时候的有些事情都是老梁办的,老梁现在说话不太清楚,有些事情小倩也知道,我把小倩的手机号码告诉你,你可以直接问问她。” “打电话会不会影响她的学习?”姚敏担心地问。 “应该是不会的,不过,你尽量避开上课时间,她会很乐意接听你的电话。” 姚敏记了小倩的电话号码,高高兴兴地走了。 最近这几天由于雾霾爆表,北京市区的空气质量很差,任桂荣不敢再出去瞎转悠,周日的下午,她知道肖茵已经从她妈妈那儿看女儿回来,又按响了她家的门铃。 “你说我儿子他怎么就那么聪明呢!”任桂荣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说了起来,“我问他今年高考准备报考什么专业,将来想做什么工作?他不知道跟谁学的,不正面回答我,用猜谜语的方法告诉我他想干的几种职业。第一种是自己晚上不睡觉,让别人白天睡觉。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他说这是文秘,晚上加班写讲话稿子,白天让领导去念,领导一念稿子,群众就打瞌睡;第二种是自己白天不睡觉,让别人晚上不睡觉。我还是不明白,他说这是演员,演员白天拍电影电视剧,晚上让观众看得入迷;第三种是------” 肖茵打断她的话说:“绕了半天弯子,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任桂荣笑了:“是呀,我最后也是这样问他的,他说他不想报考技术类院校,要报考管理类院校,将来毕业了当干部。” “孩子的事情不能过于放手,”肖茵劝任桂荣,“大人该管的要管,不能让他太自信,也不能让他太自私。有件事情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前天我下了楼正要去上班,看到你儿子也准备去上学,他发现自己的自行车在车棚里被其他人的自行车堵在了里边,就推倒了几辆旁边的自行车,然后骑上自己的车子扬长而去。” “这件事情我回去要批评他,太不像话了!不过谁又能没点私心呢!”任桂荣自然地说,“比如我们经理住的那个小区,开始是凉水管上有水表,热水管上没有水表,不管你用多少热水,都按凉水的百分之二十收费,结果有的人就可着劲地用热水,洗完澡以后,身上的皮肤烫得就与刚出锅的基围虾差不多。后来他们那里又装了热水表,用热水的钱收得比用凉水的钱多好几倍,有些人又舍不得用热水了,尽量多用凉水,结果洗完澡以后,身上的皮肤又像是从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冻带鱼一个样。” 肖茵又好气又好笑,对任桂荣说:“你这个人可真是有意思,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说到自己家里的轻描淡写,说到别人家里的绘声绘色。有什么好事,掉过来又说成另外一种样子,我真算是服你了。” “我说的都是确有此事,有时候不过是形容形容。”任桂荣并不感到难为情。过了一会,她脸上又露出愁容,用商量的口吻对肖茵说,“有件事情我还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儿子今年高考,我去学校参加了两次家长会,有些事情也没听太明白。 “我女儿在还在念初中,高考的事情我也是弄不太明白。”肖茵连忙说。 “我不是让你帮我弄明白什么事情,儿子今年考学有些事情要办,这是一方面,老冯的母亲在三个儿子的家里一递一年的住,今年夏天又轮到来我们家了,照顾她也是个大问题,这一老一小的事情叫我一个人怎么办。我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怎么样让老冯趁这个机会活动活动,争取调回到机关来。” 肖茵考虑了一下,为难地说:“机关里现在正团职的位置有限,调到下边去的有些其他干部也想再调回来,我看这事要想办成很玄。” 任桂荣听了肖茵的话,一脸茫然。 “不过,你可以先去1单元找找管干部的那位领导。”肖茵又想了一下,对任桂荣说,“听说他一向主张,在生活上,家庭确有困难的干部要尽量照顾。” “能行吗?” “行不行试一试呗,我看有希望。” 任桂荣刚才还像下岗工人一样难看的脸,这一会儿又像再就业一样有了喜色。 “不过,你到他家去的时候,千万不要带着着豆浆机和牛奶当礼品。”肖茵开着玩笑提醒她。 肖茵这句话让任桂荣先是楞了一下,才想起了自己以前说过的话,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胖脸上的肥肉荡起层层涟漪,并不断地有白色粉末状的东西掉下来。 左邻右舍(四) 邹春花因为提前打了电话,门铃刚响了两声,姚敏就开了门。 “谢谢嫂子,这么晚了,我说我去取,您非要送过来。”姚敏拉着邹春花的手在沙发上坐下来,客气地说。 “我已经把老梁伺候睡了,正好过来与你说说话。”邹春花说着,把手里拿的几页纸递给了姚敏。 姚敏看到梁长健亲手写的高考学生家长应做的工作和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非常感动,梁长健的手还有些哆嗦,写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但是看得出来,他一笔一划地写得很认真。 邹春花在一旁对姚敏说:“老梁让我找了几本今年的高考参考书,他连着看了好几天,结合小倩高考时的体会写了这么个材料。他让我告诉你,他帮助小倩高考是几年前的事,有些体会现在不一定有参考价值。他还说,他现在身体不太好,了解的信息有限,如果开家长会或者有高考咨询活动,让你尽量参加,特别是要多听听小军的班主任的意见。” 姚敏高兴地说:“谢谢您,也谢谢梁处长,昨天我给小倩打了个电话,她也帮我出了不少主意,我心里现在不像前几天那么发虚了,已经有了一些底数。小倩这孩子真懂事,态度很诚恳,说出话来也有道理,让人听了心里边热呼呼的。” “也算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吧,这闺女小的时候跟我在农村吃了不少的苦,那时候她爷爷奶奶的身体都不是太好,好多事情我顾不上管她,学习完全靠她自觉,从小学到初中,她几乎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第一名,没有让我多操心。”邹春花自豪地说。 “小倩吸取了梁处长你们两个人的优点,她长得像梁处长,认真劲像您。” 邹春花试探着问姚敏:“我们家里以前的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 “您指的是什么事情?”姚敏奇怪地反问邹春花。 “不要影响小军学习,咱们到阳台上去说吧。”邹春花对姚敏说。 两个人搬着小板凳在阳台上坐下来,邹春花喝了一口姚敏给她沏的热茶,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顺着记忆的游丝,又返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非常岁月。 “老梁家里的人日子过得艰难,在我们老家的附近几个村都是出了名的。我那时候也知道老梁想找个农村的媳妇,便于照顾家里的老人,老梁本人的自身条件很好,我相信见过他的姑娘都会心动,但是,看到老梁那个穷家,想到婚后的日子,很多姑娘想和他交往都又止步了。我虽然没有见过老梁,但是觉得他是一个能够为了父母贡献自己一切的人,也值得我为他献出一切,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老梁可能会看不上我,只是心里暗自这样想。当有人向老梁提起我的时候,老梁没有拒绝,他有一句让我感动一辈子的话,他说:心甘情愿到我这个家过苦日子的人,值得我深爱一辈子。” 邹春花说着这里,声音已有此哽咽。姚敏为她的杯子续了一些开水,轻声说:“大姐,您慢慢讲。” 邹春花点了点头,接着说:“我嫁到梁家以后,过的是黄连拌苦胆的日子,我都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加上老梁刚念初中的弟弟,出门有7亩地,进屋有三张嘴,我去他们家之前,把老梁的姐姐和姐夫都快拖垮了,后来老梁的姐姐姐夫有了孩子,他们回到了自己的家,我就成了梁家的顶梁柱。村里的很多人家,是男人干男人的活,女人干女人的活,我是男人的活女人的活一起干,每天夜里干完活往坑上一躺,觉得自己连胳膊腿在哪里都不知道了。当时我最害怕的是自己倒下,我一旦倒下,这个家就完了,发高烧、拉肚子是常有的事,我经常是一片药没吃就挺过来了。与老梁结婚以后,因为家里离不开人,我六年没有到部队探过亲,老梁中间回家过几次,都是穿便衣,我和老梁结婚的第七个年头,才知道他穿军衣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以前只是在照片上看到过。与老梁结婚后的第三年,我生了个女儿,由于营养不良,女儿长得很瘦小。生了孩子的第二年冬天,我在院外的山坡上砍柴火,老梁他妈在屋里烤火时引着了床上的草帘子,老太太拄着拐杖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的时候,草帘子又燃着了草房的屋顶,当时我正往家走,看到浓烟,扔掉柴火飞快地跑进院子时,整个房子上边已经成了一团火球,有几个邻居正从远处跑过来救火。这时候屋子里同时传出来我公爹的喊声和我女儿的哭声,我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先把公爹背了出来,脸上这块疤就是那次烧伤留下来的。当我第二次要冲进屋里去救女儿时,大火已经封住了房门,来救火的乡亲们死死地拉住我,不让我往里去,当时我像疯了一样,拼命挣扎着要往屋子里闯,几个大男人上来才把我按住。” 说到这里,邹春花泣不成声,姚敏泪流满面。 邹春花哽咽着又说:“女儿就这样眼看着被活活地烧死了,当时我真是绝望极了,我个子矮小,骨盆狭窄,生孩子的时候是剖腹产,医生说我以后不宜再生育。老梁他姐姐的二女儿和我的女儿年龄大小差不多,她就把二女儿抱给我抚养,这个小女孩又给了我生活的希望,她就是小倩。” “小倩知道这件事吗?”姚敏擦了擦眼泪问邹春花。 “她从小就知道,记得是她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她对我说,妈妈,同学们都说你不是我亲妈,我不怕他们说,你把我当成亲闺女,我就把你当成亲妈妈,当时我们娘儿两个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场。老梁从基层部队调到机关以后,机关里有些同志也知道发生在我们家里的事情,但是他们都不随便乱讲。”邹春花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老天爷对同在世上生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不公平,三九天让我洗冷水澡,三伏天连口凉水都不给我喝,老梁的父母去世以后我随了军,结果老梁又得了与他爸爸一样的病。” 姚敏拉着邹春花的手安慰她:“大姐,我相信好心会有好报,小倩这孩子就是老天爷对您多年辛苦的奖赏。” 邹春花欣慰地点点头。 这天晚上,两个心贴心的女人坐在一起谈了很久很久。 左邻右舍(五) 任桂荣一张脸板得像是没得竹子吃的熊猫,一进肖茵家的门就说:“你说我那儿子他怎么就------” “------他怎么就那么聪明呢,是不是?”肖茵说,这句话你每次到我家里来至少要说一遍。 “不是的,”任桂荣噘着嘴说,“他怎么就那么笨蛋呢!第一次模拟考试才考了个全班倒数第七名,这个臭水平将来别说上本科了,上大专都够呛!” “模拟考试又不是正式考试,模拟考试时没考好,正式考试时拿高分的学生有的是。”肖茵安慰她。 “你不用给我吃宽心丸,这一点我懂,正式考试怎么样是以后的事,现在衡量复习效果的好坏,预测将来上什么样的学校,就是看模拟考试的成绩。这孩子浑就浑在这里,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吹的还挺玄乎,他说梁小倩考上了清华,我争取考上北大。结果是瘦驴拉硬屎,小人说大话。” 肖茵听到这里笑了,心里说:“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任桂荣还在那里唠唠叨叨地抱怨个没完,肖茵忍不住对她说:“这种事情你也不能全怪孩子,你有时间了多陪陪他,起码把后勤保障工作做好,给他创造一些良好的生活条件,他的学习成绩也不至于这么差。” 任桂荣委屈地说:“你不知道这孩子有多怪,我的话他根本不爱听,有时候我刚说没几句他就用手捂耳朵。我要是给他说,我去你肖阿姨家坐一会,或者说我出去走走转转,他就会很高兴地说,谢天谢地,你快走吧,快走吧!好像我在他跟前很碍他的事似的。这孩子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嘴里吃糖不觉甜,生活上更是难伺候,整天这不吃那不吃的,好像我做的什么饭菜都不合他的口味。” “看来是你教育孩子的方法有问题。” “他有什么话倒是愿意对他爸爸讲,照你这么说,他爸爸算是会教育孩子了,可是他爸爸离家里又这么远,工作又那么忙,电话都很少打,有时候顾不上管他。” “冯主任调动的事情有眉目了吗?”肖茵问任桂荣。 “我看希望不大,后勤部的那个领导我去找了,第一次我到他家里去,给他拿了两瓶‘五粮液’,后来他让他孩子又给我送回来两瓶‘茅台’。第二次我去他家给他买了一盒燕窝,他让他孩子又给我送来两棵野人参。变着法子不要你的东西,送钱的事情现在咱又不敢做,依现在的形势,你送了他也不敢要啊!”任桂荣失望地说。她没有好意思说自己到那个领导的家里去了两次,哭了两回,哭得声音抑扬顿挫,哭得表情丰富多彩,什么自己过去得过病、儿子现在没人管、老人将来无人问,种种理由都在哭声的伴奏下从嘴里流淌出来,好像冯平不调回来就要天塌地陷,地球倒转。只哭得那个领导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不知道怎么样安慰她。 “他不收你送的东西不一定不给你办事,我听说他现在不收任何人送的东西,以前顶多也就是收个豆浆机、牛奶什么的,结果还被有些人耻笑。”肖茵笑着说 任桂荣红着脸说:“你怎么净是逢着矮人说短话,我上一次只是给你说着玩的。不过,我到他家去反映情况,觉得他的态度还是挺好的,讲的话有道理,人也蛮热情。” “这就有希望,起码这件事情在他的脑子里挂了个号。” “我不信,现在世界上还有这种风刮草帽扣鹌鹑、天掉馅饼落嘴里的好事。” “你不要把所有的部队领导干部都想得那么不好,似乎是办什么事都要花很多的钱,人民币上的伟人盯着呢,现在谁也不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肖茵的话刚说完,任桂荣的儿子就敲开她家的门,慌里慌张地对肖茵说:“阿姨,我爸爸的单位来电话,说是有急事找我妈。” 任桂荣急忙跟着儿子回到家里才知道,因为雨天路滑,冯平乘座的小汽车在库外公路上下山时,与老百姓的拖拉机撞在了一起。冯平的头被挡风玻璃撞成了脑振荡,两条腿粉碎性骨折,已经被送进仓库附近的地方医院。 听到这个消息的任桂荣摊坐在沙发上,再一次显示了哭泣的才华,哭得情真意切,哀中含悲,音乐感不强,节奏感十足。 听说冯平出了车祸,邹春花、姚敏和肖茵都来了,姚敏和肖茵看到任桂荣哭得伤心的样子,也在一旁陪着抹眼睛,四个女人三个都在哭,降水概率百分之七十五。邹春花看到任桂花脸上的黑白红颜色被眼泪冲成了两条污染的河水,非常难看,就把她从沙发上拉起来,递给她一张餐巾纸对她说:“不要只顾伤心了,快去洗洗脸,听说政治处和卫生处的同志要去看冯主任,让你一块去,你赶快把必需的东西准备一下,孩子在家里你尽管放心,我们几个人会照顾好他。” 任桂荣止住哭声,在洗漱间里匆忙地抹了几把脸,就连忙收拾东西,打电话向自己单位的领导请假。 任桂荣在那边忙碌着,邹春花和姚敏、肖茵在一边商量怎么帮她照看孩子。姚敏说让孩子去她家,和小军住在一起,白天各自上学,晚上一起复习,一只羊单独放,两只羊一块赶。邹春花说那不行,俩孩子不在一个学校,上学放学时间不一样,复习的方法内容也不同,容易互相影响。肖茵说让孩子去她家,平时家里就她一个人,可以给孩子单独安排一个房间,再给他一把门上的钥匙,让他觉得和在自己家里差不多。邹春花说那样也不行,你经常去你妈那里看女儿,孩子有时候还是没有人管,这样吧!让孩子去我家,我退休了在家里没有多少事情,老梁这段时间身体恢复的还不错,生活上基本可以自理,他还可以帮助孩子学习,我有什么事顾不过来了,再去找你们帮忙。 任桂荣收拾好东西,听到几个邻居的商量结果,眼睛里涌出来两股清流,嘴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干部处的一个干事上楼来喊任桂荣坐汽车去火车站,任桂荣把吃的用的准备了两大包,与儿子和几个邻居一起往楼下走。 上车前,任桂荣叮嘱儿子好好学习,注意冷暖,儿子突然间显得很懂事,眼中闪着泪花,不住地点头。 任桂荣的儿子叫冯栋材,冯平两口子给儿子起这个名字,说明对他小时候就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梁长健发现栋材这孩子很聪明,老师课堂上讲的内容都明白,布置的作业也完成得很快,不足之处是对曾经懂了的东西不善于巩固,会了后边的,又丢了前边的。梁长健在帮助小倩高考复习时积累了一些经验,最近又看了几本今年关于高考的书,针对栋材的情况给他提出了一些学习上的建议,也为他拟订了一个报考志愿的方案。梁长健说的话栋材听不大懂,当然又是邹春花在中间当翻译。 栋材在梁长健家里住着了半个多月,学习上进步很快,生活上也没受什么委屈。任桂荣原来总是对别人说她厨艺高,似乎是素饺子能煮出来肉味道,倒锅里一碗鸭块能盛出来一盘焖鸡,其实做起饭来马虎的很,有时放了两次盐,有时加了两遍醋,让栋材吃了不是咸得皱眉头,就是酸得咧嘴巴。 任桂荣去照顾丈夫之后,姚敏和肖茵经常给梁长健家送些吃的用的,说是栋材正长身体,营养要跟上。邹春花对待栋材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心地照顾他,每天好吃好喝地为他调剂伙食,栋材腮帮子上的肉明显地厚了起来。 冯平在地方医院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被转到仓库附近的驻军医院,任桂荣回到家里,看到栋材长胖了,也懂事了,高兴得那张脸像是一轮满月。特别是听说栋材在第二次模拟考试中,成绩上升到班里的前十几名时,兴奋得那张脸又玉兔西坠,旭日东升,由月亮变成了太阳,激动得泛起了红光。 冯平出院以后,仍然不能正常上班,在家里慢慢休养,任桂荣算是向清静的生活行了告别礼。她白天忙着上班,晚上还要照顾冯平和儿子。不过有时候也到肖茵家里去,陪她聊聊天。还经常抽时间到梁长健家里,与邹春花唠唠家常。上下楼碰到姚敏时,也比以前热情了许多。 (本篇完) 重逢(上) 我和爱人这次回老家探亲,在省城下了火车,没有像以往一样,从当地驻军找战友、同学要汽车送我们回家,而是到长途汽车站买车票坐公共汽车自行回家。一个人花几十块钱,两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能到家门口,免得再给别人增添麻烦。不过,我这次回去准备先在县城里停留一天,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杨全兴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也是和我坐同一列火车到部队当兵的战友。十五年前,他从团政治处副主任的位置上转业,先是在县政府办公室当副主任,后来又提升为主任。他在部队时,我们俩的关系不错,他转业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前几天他还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快退居二线了,今年在县城附近买了一块地皮,建了一处新的住房,让我回家路过县城的时候一定去看看他的新居。杨全兴在电话中还告诉我,我的同班同学汪赞现在在距离我们家乡不远处的一个城市里混得不错,多次向他打听我的情况,想在我探家的时候与他见个面。我对汪赞的印象已经不是很深了,我从基层部队调到北京以后,他曾经到北京的部队领导机关找过我,当时他在县城做小买卖,向我打听部队有没有要处理的废旧物资。由于那时受“左”的思潮的影响,我脑子里对做小买卖和投机倒把有什么区别还不太清楚,接待他时缺乏应有的热情,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和我联系过,屈指数来,我们俩也有二十五六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聚会,也是人生的幸事,我同意在县城和汪赞见面,并向杨全兴提出,我读高中时候的同桌同学梁玉祥就住在县城附近的农村,如果有可能,也请他到县城和我一起见个面。我到部队以后曾经与梁玉祥通过几次信,后来断了联系。杨全兴说他和梁玉祥原来也认识,但联系不是很多,不过,应该能够找到他。 中原大地上的秋风把九月的气候调节得不冷不热,公路两边白杨树的树叶在微风中互相撞击着,像是在鼓掌欢迎久出方归的游子。 公共汽车奔驰在宽阔的公路上,我觉得家乡的空气里似乎含有兴奋剂,尽管昨天夜里在火车上心情比较激动,一晚上没有休息好,但现在仍然心旷神怡,睡意全无。爱人久居市区不出城,对野外的一切都感到新鲜,不停地指指点点,问这问那。 汽车离开国道,驶向通往县城的支线公路。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突然“砰!”的一声响,司机连忙踩刹车,我觉得汽车好像上了搓板路,咯咯噔噔地往前走了十几米,靠路边停了下来。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年轻人说:“汽车爆胎了,幸亏车的不快,不然非翻车不可。” 一个坐在过道旁边位置上的中年妇女,由于刚才急刹车时没有防备,身体前倾,脑袋撞到前排座位靠背的角角上,额头上裂开了一道口子,血流如注。司机是个满脸憨相的小伙子,他顾不上看车,赶快找来一条毛巾绑住中年妇女的伤口,并指使售票员下去拦截开往县城方向的汽车,让她先陪中年妇女去县医院包扎伤口。乘客们这时纷纷下车,有的去庄稼地里“方便”,有的在公共汽车旁边吃起了早点。 售票员在路边不断地向开往县城方向的汽车招手,但是没有一台车肯停下来,后来她索性站到了路中间。一辆白色的现代牌卧车驶过来,开车的人看到鸣喇叭没有用,慢慢地靠路边把车停了下来。售票员对车里的人说明原由,见开车的人点了头,说声“谢谢”,连忙过来叫中年妇女上车。现代汽车还没等售票员和中年妇女走过去,排气管喷出一团白烟,“噌”的一下朝前窜去,售票员气得跺了一下脚,说了一声“不像话”。旁边一个青年乘客气不过,朝着现代汽车紧跑几步,一甩手,把一个刚咬了一口的熟鸡蛋砸在了它的后背厢上。 一辆挂公安牌照的越野车主动停下来,拉走了售票员和受伤的中年妇女。 公共汽车换过轮胎,在路上耽搁了半个多小时,到县城公共汽车站的时候,已经接近上午十一点钟了。 下了公共汽车,爱人觉得我们给杨全兴带的一斤龙井茶叶有点礼薄,让我看着拉杆箱,她自己到附近路边的自由市场又买了一篮子石榴回来。 “这里的东西真便宜”,爱人满面笑容地对我说。“一个老大爷说他有事,急着走,连篮子带石榴才收了我五十块钱。” 从汽车站穿过一条几百米长的街道就到了县政府,杨全兴听说我和爱人这一次是坐公交汽车回来的,一个劲地埋怨我不该事先不给他打招呼,不然,他会亲自开车到省城去接我。 我和杨全兴几年未见,他好像又衰老了许多,原来挺直的腰板已开始弯曲,上身略微前倾,乌黑的头发变色了,两鬓已开始染霜。一套机关干部身上少见的中山装,看上去质地不是很好,但干净整齐,穿在他身上很合体。 杨全兴问候了我和爱人几句,指了指身后一直看着我们说话的一男一女,问我:“认识他们吗?” 女的二十来岁,衣着入时,楚楚动人,早生两千多年准能引起西施的嫉妒,我好像与她没有过一面之交的荣幸。男的五十多岁,五短身材,脑袋上的毛发比鸡蛋壳上多不了多少,红润的脸上笑容灿烂。我没有怎么迟疑,就喊出了他的名字:汪赞! 我把爱人介绍给汪赞,汪赞热情地叫了一声“弟妹”,也把自己身边的年轻女人介绍给我们:“这是小方”。我爱人夸奖她说:“小芳姑娘真漂亮。”接着问汪赞:“她是你们家老几?” 汪赞哈哈大笑:“谁是‘你们家老几’,她是我的办公室主任。” 我爱人红了脸,不住地向小方道歉。小方坦然一笑,似乎并没有见怪。 重逢(中) 几个人落座以后,杨全兴告诉我:“汪老板现在是煤火炉子旁边的面团——大发了,在市里拥有一家公司、两个店铺,个人的资产少说也有几千万。” 汪赞仰坐在沙发上,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放在扶手上的右手,腊肠一样的五个指头上,有两枚金戒指闪耀着骄傲的光芒。他听了杨全兴的话,点燃了一颗香烟,故意装出一脸苦相说:“钱多了又有什么用,哪像你们这些当官的,开口说话就是指示,落笔写字就成文件,老百姓谁个不听,那个不办!” “汪老板是得了便宜卖乖,你们是改革开放政策的最大受者益。”杨全兴笑着对汪赞说。 几个人说了一会闲话,杨全兴又看了看手表,对我讲:“你和老汪先聊着,我到大门口去接一下梁玉祥,他没有到我这里来过,我怕他摸不着地方。咱们中午就在县政府的招待所吃饭,我请客,下午你再和弟妹跟我到新家去看看。” 杨全兴出屋以后,我问汪赞:“嫂子还好吧!” “嫂子?嫂子已经没有啦。”汪赞喷出一口烟雾,满不在乎地说。 我吃惊地问:“她怎么了?”汪赞的爱人也是我高中时的同学,她那时是个憨厚、本份的女孩,长相也不错,是我们一帮男生暗恋的对象。 “伤风的鼻涕,甩啦!”汪赞弹掉烟灰,看看小方,诡秘地一笑说。“我现在是光棍一条,抬起腿全家上路,坐下来就地安家。” “孩子呢?”我问他。 “女儿跟了女方,儿子虽然判给了我,但是除了要钱不见我的面,去年冬天他也参了军。上个月我到部队还去看了他一次,这小子变化很大,表现不错,在师里的汽车训练队刚刚学会开汽车,他的指导员说以后还准备培养他入党。我这次和你见面,就是想给你说一说,你在北京的总部工作,又是部门的领导,如果方便,给他们部队的首长打个招呼,有什么事情关照一下。其实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名义上是跟着我,我整天忙着做生意,也没有怎么管过他,他这些年吃了不少的苦。” 汪赞说到这里,眼圈有些发红。我突然觉得,他刚才只是个男人,而现在是个父亲。我虽然觉得他提出的给“部队的首长打个招呼”说法不妥,还是点了一下头。 这时,杨全兴领着一个人从房间外边走了进来。 “这是梁玉祥?纯粹一个农村老大爷!”几十年来,梁玉祥已在我头脑的记忆屏上定格为性情开朗、体格健壮的小伙子。眼前这个老头的脸庞还有着我所熟悉的轮廓,只是上边涂画了一些陌生的线条,就像是年轻演员饰演老年人的扮相。 “楞什么,是不是我的模样吓着了你?”梁玉祥握住我的手,爽朗地笑着问。 “我这个脑子要把三十多年前的梁玉祥和现在的梁玉祥联系起来,需要有个过程。”我也笑着回答。 我拉了拉把脸扭向一边的爱人说:“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给你常说的------” 爱人转过身来,满面羞红。梁玉祥看到我爱人,也“嘿嘿”地傻笑起来。 看到他们俩奇异的表情,我不解地问:“你们------” 梁玉祥有些难为情地说:“我们俩已经认识了,她,她刚才买了我的石榴。” 梁玉祥看到汪赞,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汪老板,几年不见,你可是显得瘦多了。” “真的吗?”汪赞的家与梁玉祥的家相距不远,我们在学校学习的时候,他们俩就爱开玩笑。汪赞听了梁玉祥的话,疑惑地捏了捏厚实下垂的腮帮子对他说,“你不会又是取笑我吧,要真是那样,我可是太高兴了。” “不,我是说你的衣服显得瘦多了。”梁玉祥说完哈哈大笑。 汪赞看了小方一眼,红了脸,对梁玉祥说:“你这个家伙,臭毛病不改,还是那样喜欢捉弄人。” 县政府招待所装修得很漂亮,杨全兴告诉我,这是前几年按三星级宾馆的标准刚刚建成的,梁玉祥则说,这个招待所是用高档的建筑材料渗和着老百姓的唾沫建成的。 几个人走进预订的包间,梁玉祥指着满桌的白酒饮料和菜肴说:“这么丰盛!对于你们来说,这是家常便饭,我可是刘姥姥初进大观园。” 杨全兴显得有些不太自然,笑着说:“梁大哥真会开玩笑,我们现在也不敢随便在外边吃喝,有时候与亲朋好友在一起聚一聚,也都是花自己的钱。” 汪赞喝酒的动作很特别,抬起头,张开嘴,杯不沾唇,直接往口腔里倒。 “汪兄真是海量!”我很佩服地对他说。 梁玉祥接着我的话头说:“是呀,我们在学校的时候,一块钱一斤的散酒,他一次就能喝一茶缸,是有名的汪八------两。” 汪赞又看了看小方,他似乎在小方面前很顾及面子,面红耳赤地对梁玉祥说:“你个家伙怎么净拿我开心,是不是还在对买化肥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问梁玉祥,“买化肥”是怎么回事。 梁玉祥犹豫了一下,好像是不太情愿地对我说:“咱们俩在一张课桌上坐了好几年,你应当知道我这个人,爱开玩笑,不会对谁有成见。买化肥的事,汪赞不提,我都快忘了,现在说来,那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事情了。当时我是生产队的队长,化肥很难买,特别是日产化肥,日本的化肥质量好,装化肥的袋子用颜料染一染,还可以做成衣服穿,农村老百姓就有‘干部见干部,穿的都是尿素裤’、‘看烧并不烧,穿的都是尿素包’的说法。我找到正在县城倒卖化肥的汪赞------嘿,汪老板,‘倒卖’这个词可以用吧?” 汪赞红着脸点了点头。 梁玉祥还要接着往下说,汪赞按住了他的胳膊:“过去的事情不提了,我自罚三杯。” 汪赞把茶杯里的残渣倒在烟灰缸里,举着空杯子对服务员说:“来,倒酒!” 服务员用酒杯量了三杯酒倒在茶杯里,汪赞脖子仰起,一饮而尽。 重逢(下) 与汪赞一起来的小方,应该说是一个吃青春饭的女孩子,但是,从外表看,她的举止端重,说话不多,没有交际场合有些年轻小姐那样的轻佻和傲气。梁玉祥今天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一下,也许是他觉得这样的女人不屑一顾,也许是他怕别人说自己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嫌。我觉得自己再不热情一点,就冷落了杨全兴请来的客人,于是,举起来酒杯对她说:“方主任,来,干一杯,欢迎你到我们的家乡来。” 小方刚要与我干杯,汪赞拉住我的手说:“什么方主任,叫她小方就行了。老弟,告诉你,我是个生意人,官场上怎么应酬我不知道,对付女人你可是不如我,女人有时候是铁铸的工艺品,只能看不能摸,太热了太冷了她都会让你掉一层皮。女人有时候又是奶油做成的万里长城,看起来巍峨雄壮,你吹一口热气就能把她熔化了。” 小方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说:“汪总,您今天喝多了。” “什么,我喝多了?”汪赞醉眼朦胧地看着小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喝多过,告诉你,去掉脑袋,这就是个酒坛子。” 我示意杨全兴,酒不能再喝下去了。 杨全兴说:“那好吧,来,咱们干最后一杯,吃主食。” 手擀面还没有端上来,我这才有机会问问梁玉祥的情况。 梁玉祥对自己的生活状况很满意,形容目前的生活是“墙上草,院中竹,草舍茅屋。白日汗滴禾下土,晚上灯下看闲书;囤满粮,圈中猪,衣丰食足。两耳不闻家外事,儿孙满堂享清福。” 杨全兴拍了两下巴掌说:“梁大哥不愧为当年上学时语文课的课代表,词写的不错。” 梁玉祥红了脸说:“农民兄弟能写什么词,最多算是个顺口溜。” 汪赞已经是口齿不太利索,但是脑袋还比较清楚,结结巴巴地对梁玉祥说,:“梁兄,你,你是吃不到葡萄,才说葡萄酸,进不了城市,才,才说农村好。” 梁玉祥轻蔑地看了汪赞一眼说:“汪老板,你说错了,想进城是年轻人的愿望,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多数不愿意离开故土熟乡。那种花天酒地、名车美女的生活固然能引起一些人的羡慕,但是他们享受不到粮食满仓的丰收喜悦,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我不信!” “我说的是全是实话,现在如果没有腐败,老百姓最讨厌的事情就应当是说假话了。” 我岔开话题,问梁玉祥:“你家里几个孩子,他们都在干什么?” “只有两个孩子,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在沈阳当兵,已经有对象了,但是还没有打算结婚。” 两支胳膊已经支撑不住上身的体重,爬在餐卓上的汪赞听了梁玉祥的话,一下子挺起了腰,抬起了头,对梁玉祥说:“怎么这么巧,我儿子也在沈阳当兵,你儿子去部队几年了?” “七年。” “转志愿兵了吧?” 我告诉汪赞,现在部队只有士官,没有志愿兵。 “我儿子当兵以后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又回到老部队,现在是副连长。”梁玉祥说。 汪赞惊奇地说:“哎呀,我的妈,副连长!那是领导干部呀!你什么时候去看儿子,咱们俩一块坐火车去。” 梁玉祥又哈哈地笑了,对汪赞说:“咱俩一块坐火车去?只怕咱们俩过去是冰炭不同炉,今后是车船难同路,你在软卧享受,我在硬坐吃苦,我能跟你一块坐火车去吗?” 杨全兴看到梁玉祥和汪赞话不投机,连忙岔开话题,对餐桌上的几个人说:“都甭讲那么多了,来,吃面条。” 酒足饭饱之后,杨全兴请我们离开饭桌,坐在包间的沙发上喝茶水。 汪赞身上的骨头好像是都被酒精浸泡软了,斜靠在沙发上成了一堆人肉。他闭着眼,满面通红,光光的脑门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松开的领带挂在脖子里,像是一条还没有拉紧的上吊绳。裤子前裆的拉锁被胀满的肚子撑开,露出了里边白色的内裤。坐在他一旁的梁玉祥看了看我的爱人,用胳膊轻轻地碰碰他,轻声说:“哎,汪老板,请把你下边的‘大门’关好。” 汪赞睁开眼,连忙用西服的衣襟遮挡住了自己的裆部。 趁着别人没有注意,梁玉祥悄悄地拉了我一把,说:“出去一下,我有话对你讲。” 到了走廊里,梁玉祥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满怀歉疚地给我说:“这么多年没有联系,都怪我后来收到你的几封信都没有回,今天见到你和弟妹很高兴,但是,这石榴钱我不能要。” “好吧,石榴我收下,因为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我从梁玉祥手里接过那五十块钱,又把刚才已经准备好的八百块钱递给他,“我这次回来时间短促,不到家里去看嫂子了,这点钱给她随便买件衣服吧!” 梁玉祥怎么也不肯要,我把钱硬塞到他的口袋里,给他讲,我和爱人的一片心意他也不应该拒绝。 汪赞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我把他儿子和梁玉祥儿子的通信地址与部队代号都记了下来,答应他们,我再到沈阳出差时一定去看看两个侄子。 我在给梁玉祥留我的电话号码的时候,汪赞悄悄地拉紧了裤子前边的拉链,又紧了一下裤带眼,对刚才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的便便大腹以示惩戒。 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杨全兴对我说,等一会儿送走了汪赞,他开车先送梁玉祥回家,尔后再拉着我和爱人去看他家的新房。 梁玉祥坚持不让杨全兴送他,说自己还要去商场买些东西,就先走了。 汪赞也说生意上的有些事情要安排,要尽快回市里,我和杨全兴在门口送他走的时候,我才看到,他的“座骑”是一辆白色的现代牌卧车。他的汽车启动以后,我突然发现,在他乘座的汽车的后背厢上,有熟鸡蛋砸上去留下来的痕迹。 (本篇完)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一章 赋闲 汪泉慢慢腾腾地起了床,磨磨蹭蹭地洗了脸,已经是上午十点半钟了。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燃着了一枝香烟栽在嘴里,猛吸了几口,淡蓝色的烟雾立刻笼罩了他那瘦小的身躯。汪泉长得老相,刚刚五十六岁,就一头霜雪、满脸沟壑了。 “嘿!老太婆,还有啥吃的没有?”汪泉嘴里噙着香烟,呜呜啦啦地冲着正在阳台上晾晒衣服的老伴喊。 他的老伴汪月英手里的活没有停,头也不扭地说:“你吸烟都吸饱了,还吃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你这么多年早上不吃饭,也没有见这‘铁’生锈。” “又抬扛了不是!”汪泉把香烟从嘴巴上拔下来,对老伴说,“以前早上不吃饭,那是工作忙没有时间吃,现在退休了,别的东西不敢说有,就是有时间。你原来不是总对我说,早上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吗?我现在要改邪归正、顺理成章!” 汪月英没好气地说:“自从你退休以后,天天夜里上网、打扑克,白天抽烟、睡大觉,生活越来越没有规律,我看你这‘邪’是越改越不正,‘章’是越理越不顺。” “我不是刚刚退休时间不长吗?从在职工作到退休赋闲,总要有个调整适应的过程。” “什么叫时间不长?都八个月了。八个月呀!女人要是在你退休的时候怀孕,现在孩子都该生出来了。” 汪泉不高兴了,摁灭了烟屁股说:“老太婆,你能不能说话好听一点?” 汪月英晾完了衣服,端着大盆子走进客厅说:“好听的话就怕灌不进你的耳朵眼里边去。你看看人家计划局的魏参谋,比你退休还晚,现在在外边又找了一份工作,听说每个月能拿七八千块钱,比退休费还要多。” “他精懂英语,可以给人家翻译资料,我的英语水平是只知道有j、q、k几个字母,你说我能和他比吗?” “你要是不打扑克,可能连这几个字母也不认识?” “你是不是看我现在的退休费不够多,想撵我出去再给你赚点外快?” “你年纪还不算太大,出去赚点钱也应该,那不叫外快,叫正常收入。别的部队单位大部分退休干部都买经济适用房了,我们将来用什么买?就我们家里存的那点钱,买一间厨房还差不多。” “买经济适用住房的事情先不着急,军队退休干部买了自己的房子就要交给地方政府管理,我对部队感情比较深,现在还不想离开部队。再说了,我们现在住着的这套公寓房面积虽说不太大,也还凑合,每个月交几百块钱的房租,再加上一百多块钱的水电费,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用管,这有多好,将来买了经济适用住房以后,单是交物业费这一项就要花不少的钱。” “你不是说过,住在咱们楼上的夫妻俩总是打架,吵得你经常睡不着觉,你还说他们家的卫生间地面没有处理好,总是往我们家漏水,这房子没法住了吗,现在怎么又说这套房子好了?” “是呀,我原来是说过这套房子不太好。”汪泉理屈词不穷,“可是,人对环境都会有个逐步适应的过程呀!我现在觉得,楼上的人打架对我们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晚上听他们砸盆摔碗,吵嘴骂架,免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寂寞。他们家往我们家漏水,而且是漏脏水,这应该说不是什么好事,唉呀,天花板上要是能往下漏茅台、五粮液就好啦!” “要是再往下漏‘云烟’、‘大中华’更好,你抽的喝的都有了。”汪月英看到汪泉嘻皮笑脸的样子,没好气地数落他,“地方上连工人都要干到六十岁才退休,军队的师职干部五十多岁就让退休,也太早了,如果晚几年退休,还可以多拿点住房补贴。你现在不出去找事干也可以,在家里的生活有条理一些,不要还是像原来那样黑白颠倒,将来把身体搞垮了,落个人财两空,你没有听人家讲吗,不怕赚钱少,就怕走得早。对面楼上曾副局长也是半年前退的休,人家一退休就上了老年大学,同时参加了好几个学习班,现在身体不但比过去好,还长了本事。” “嘁,他那叫什么本事?”汪泉又点燃了一支烟,噙在嘴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说,“他写的毛笔字我见过,要是送到小学老师那里,十个当中不一定有一个能划红圈;他拉二胡的水平更不敢恭维,跟过街地下通道里乞丐的水平差不多,不同的是,乞丐讨了一些零钱就走开,而他天天在我头上制造噪音,让我睡不好懒觉;他那嗓子更甭提,吼两声就叫唱歌?如果他那种发音也叫唱歌,他的歌肯定是猪听了不长肉,鸡听了不下蛋,人听了神经会错乱;对了,他还学画画,自从他画的老虎贴到墙上以后,咱们大院的老鼠都吓得携家带口地全部逃到外边去了。” “有些事情你自己没有本事去干,还用刻薄的话讽刺挖苦别人。重在参与嘛,人家又不准备办书画展览,练字、学画那是一种无穷的乐趣;人家也不打算参加声乐比赛,学习拉二胡、唱歌,那是一种高雅的爱好。这样的活动参加多了,可以陶冶情操,修身养性。你不想去上老年大学也行,可以在家里帮我干点家务。你看看三单元的董参谋,在职的时候总是到外地出差,回到家里当甩手掌柜,什么事情都不管。现在退休了,天天闲不着,家里的电风扇、电视机,老伴的小三轮,女儿的自行车,什么坏了都是自己修理。” 汪泉不屑地说:“老董什么东西都能修理好,就是自己的儿子修理不好。他儿子大专毕业以后不去找工作,开始在家里泡茶,后来出去泡吧,去年开始长了出息,学会泡妞了,经常把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女孩子领回家。有几次我看见与他一起从外边回来的女孩子袒胸露臂,身上的衣服除了松紧带就没有几寸布了,要是别的女人都像她那样穿衣服,我们老家种棉花的农民都得失业。老董像是树上的猫头鹰,对儿子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家的儿子要是像他的儿子那样,我肯定不让他带回来的小娘们进家门,让那样的女人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不是和看***差不多吗,污染眼睛,也腐蚀思想。” “他儿子带回来的女孩子什么样我怎么没见过,都让你给看见了,你是不是对那种女人特别留意?另外,我也不知道***四级片什么样,人家的儿子没有修理好,你自己的儿子修理得怎么样?念军昨天打电话回来,说现在这个工作又不太合适,想要再换个单位,他总想找个工作体面、拿钱又多的工作,哪里有这样的好事。你一辈子搞宣传、抓教育,经常下部队给年轻人讲大道理,结果是肥了人家的田,荒了自家的地。” 汪月英的话捅到了汪泉的痛处,他掐死没有抽完的半支香烟,站起身来说:“儿子不争气、没出息,责任也不能让我一个人承担,早知道他长大以后是这个德行,我当初就会让你吃点打胎药,一泡尿把他撒出来。他现在不珍惜自己的工作岗位,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以后等着喝西北北风吧,西北风也只是冬天才有。要不就等着天上掉馅饼,等着上边掉馅饼也得先费力气把蓝天捅个窟窿。好啦,你一个人在家继续唠叨吧,我出去转转!” “等一等,吃点东西再出去!”汪月英放下脸盆,到厨房里端出一个用小铝盆盖着的盘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转身又进厨房端了一碗面汤和一碟小菜出来。 汪泉掀开铝盆,见是一个烙得黄黄的发面饼,便不客气地抄起筷子,边吃边说:“儿子只会让我生气,还是老伴关心我。” 汪月英面无表情地说:“我不是关心你,我是关心我自己,如果你身体有灾有病,不是还得我伺候!” “那倒也是,以后你要继续多关心关心你‘自己’。” 看到汪泉吃得正香,汪月英坐在一边的沙发上继续开导他:“常言说饿透了不少吃馍,歇透了不少干活。你在家也歇了这么长的时间了,出去找点正经事干,咱不图多赚那几个钱,图个有规律的生活。” 汪泉嘴里嚼着饭菜说:“我也觉得在家里闲着没意思,可是像我们这号人,一无关系,二无技术,三无力气,想找个合适的事情干不容易,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宁可在家里闲着。我们部里的老协理员大冯,退休以后找不到合适的事情干,前几年拿出六万元的存款跟着别人一起去炒股,虽然他不懂行情,但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第一年竟然赚了两万多块钱,第二年他拉着老伴一起去炒,半年时间不到就赔了三万多块。在股市上,有的人牵牛,有的人拔桩,他们是既没有牵着牛,也没有拔到桩,只是踩了一脚牛屎,而且连鞋子都被牛屎粘掉了一只。结果老两口一个人的情绪越来越低,一个人的血压越来越高,开始炒股,后来吵架,现在只有一起待在家里炒菜了。” 汪月英见自己的话说了以后在丈夫身上不起作用,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章 新任 谭森是综合部的副师职参谋,他身材矮胖,脑袋溜光,头发覆盖率不到百分之四十。“妈的,身上的胳膊腿还没有退休,秀发倒是先‘下岗’了。”他自我嘲讽。 谭森已经过了五十四岁生日,在机关的在职参谋当中,是数一数二的老资格了。他深谙参谋在机关的地位和作用,经常给年轻参谋们讲:“参谋不带长,放屁都不响;参谋当到老,好比一棵草。参谋在机关办一百件事情,九十九件都是首长们交办的,可能有一件事情因为时间关系或其他原因要求你来不及请示就要去办理,但是也要边办理边报告。别看参谋跟随着首长下部队的时候,‘狐假虎威’,风光无限,一回到机关,还是‘革命群众’一个,任何事情都要按首长的意图去办。” 下班号已经吹过有一会时间了,室外的天空渐渐暗淡下来,白天和黑夜开始交接班。 谭森的爱人出差在外,女儿是在读研究生,他一个人并不着急回家,打开日光灯,继续整理自己办公桌上和保密柜子里的东西,宽阔闪亮的头顶在灯光下毫无忌讳地放着光芒。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任复兴局长把他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告诉他,机关干部最近对住房问题意见很大,周围同级单位的经济适用住房多数都解决得比较好,综合部因为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的军产土地,这件事情就一直拖了下来。部里向北京市有关领导汇报情况之后,市里领导很重视,让规划部门协调,为综合部联系了一个正在寻求合作伙伴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综合部可以与这家公司一起,按照有关程序,在西六环路附近一块已经基本实现“三通一平”的土地上,尽快启动经济适用住房建设工程。综合部机关、直属队的退休干部,以及五十岁以上临近退休的师团职干部共两百多个人的住房问题,这一次准备集中解决。为了做好这项工作,部领导确定从有关局室抽调几个得力的人,把摊子先支起来,名字就叫“综合部退休干部经济适用住房筹建办公室”,首先落实项目,尔后再安排房子建设问题。部首长还决定,任复兴兼任筹建办的主任,有关局室抽调的几个人为办公室成员,计划局拟抽调的人员,任复兴推荐了谭森。 “有什么问题吗?”任复兴把下达任务的事,用征求意见的口气说了出来。 谭森知道任复兴的说话艺术,笑了笑说:“赶鸭子上架呗!我在建筑方面的全部经历,就是入伍前在家里帮助老父亲垒过猪圈、搭过鸡窝。” 任复兴也笑了:“赶鸭子上圈的事你也不是只干过一次了,每一次干的都不错,有人说参谋是‘上晓天文地理,下管萝卜大葱’,没干过的事情只有干了之后才能学会干。我们是筹建办公室,不是建房办公室,先疏通关系,跑土地开发项目,办理有关的手续,建房子的时候还要另外再抽调人员。” “筹建办的其他几个人都是谁,现在确定了吗?” “还没有完全确定,直政局准备安排一个退休的老干事,主要负责收集反映退休干部的意见;部里还计划安排一个年轻参谋,主要负责各有关部门之间的协调。部首长也准备与营房管理部门协商,借两个懂行的同志过来给我们帮忙。” “我现在的工作交给谁?” “你先做好准备,我晚上与林副局长商量好人选之后就通知你,你明天就进行工作移交。我这个筹建办主任是兼职,局里的事还要管,算是两头兼顾吧,我不可能总在筹建办盯着,那里的事的事情还要靠你多操心。” 谭森坚定地点了点头。 任局长走后,谭森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将准备移交的文件、资料整理好,登记造册,把没有办完尚需待办的事情也拉了个单子,然后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环视了一下自己工作多年的办公室,心中诸多感慨。 谭森也有过自己苦涩的童年,一个深藏在大山皱折里的小山村上空,曾经回荡着他和其他孩子一起嬉戏打闹的笑声。但是,后来波及全国的天灾人祸,让原来衣食无忧的村民感到了并非来自冬天的寒冷。“形势一片大好,粮食越产越少”,贫穷像一个无赖,呆在各家各户不走,一次又一次抽紧人们肚皮上的腰带——如果有些人还能够买得起腰带的话。他十八岁那一年报名参军,从小就营养不良的瘦弱身体竟然体检合格。在去往县人武部集中的头一天晚上,村里的老支书到了他的家里,羞涩地塞给他二十块钱,悄悄地对他说:孩子,我这个党支书记当得有点窝囊,连村里的老鼠都饿得搬了家,你出去吃几年饱饭吧! 第二天,在快要走出乡亲们的视线的时候,谭森转过身,遥望着村口欢送他的人群,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要走了,但决不仅仅是为了吃几年饱饭。” 在人的思想意识和自然环境一样还没有被严重污染的时候,每个战士都像是一叶小舟,要想前进,必须先用自己的汗水将它浮起来。谭森的政治学习、军事训练样样都走在其他人的前边,入伍时间刚满三年,他就被提拔为干部。 任复兴在部里被人们称为“务实”的人,他到综合部的时间并不长,任局长职务之后不久,就曾经私下里对人说过:“现在有些地方,人用于‘干事’的手的功能在退化,用于‘说话’的嘴的功能和用于‘跑关系’的腿的功能在强化,要不然,谭森不会在参谋的位置上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任局长的这句话传到谭森的耳朵里,让谭森在心里感动了很久。 谭森站起身来,又深情的环视了一遍自己非常熟悉的办公室,尔后才关了灯,锁上门。 夜深了,城市在干冷的春日里安睡着。 晚上十点钟,机关大院寂静的上空响起了低沉的熄灯号声,路灯随之关闭,月亮拨开云层,为谭森照亮了回家的路,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章 逛街(上) 汪月英早上醒来,看见汪泉衣服没脱就裹着被子缩在自己身边打呼噜,气不打一处来,她使劲地推搡着汪泉说:“快起床,吃过饭跟我去商场!” 汪泉醒过来,眼也不睁,生气地对汪月英喊叫:“我困得要命,你要干什么!” 汪月英继续推搡他:“你说,昨天晚上是不是又打了一夜的扑克?” 汪泉不情愿地坐起来,背靠在床头上,依然眯缝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是又怎么样!” “我不怎么样你,你今天跟着我去商场。” “你不要总是对我玩扑克牌耿耿于怀,现在是有钱的数钱,没钱的休闲,你没听有些人讲嘛,打牌不算出格,上网不算缺德。打扑克牌是最经济的休闲方式,花五块钱买两副扑克,够四个人玩半个月的。” “有利于身体健康的休闲方式,花些钱也应该参加;损害身体的休闲方式,倒贴钱也不能去。你赶快起床,我现在做饭,咱们吃过饭就走。”汪月英说着,叠好自己的被子,又把汪泉身上正盖着的被子强扯过去,也折叠了起来。 王月英最不喜欢汪泉熬夜,最近她想了一个办法,只要汪泉晚上不睡觉,白天就拉他去商场,让他边打瞌睡边运动,作为对他不听自己劝阻的一种惩罚。 汪泉嘴里嘟囔着穿好衣服,对汪月英做好的早饭没有一点食欲。他燃着了一支烟,坐在沙发上慢慢地抽。 汪月英简单地吃了一些东西,从餐桌旁站起身来,不满意地看了汪泉一眼,径自走进卫生间梳理。 汪泉等了一会,不见汪月英从卫生间出来,就不高兴地冲她喊:“马龄薯再打扮还是土豆,西红柿不收拾也是番茄,你还在那磨蹭什么,要走就快一点!” 汪月英不理她,在卫生间经过十来分钟的“技术处理”,饱经沧桑的老脸上竟然也显现出年轻妇女一样的红晕来。 汪泉看着汪月英羸弱的身体,心里突然觉得有几分爱怜。 汪月英和汪泉是一个村的同乡,初中时的同学。 在汪泉的下巴与大姑娘一样光、汪月英的胸脯与小伙子一样平的时候,两个人相互就有了好感,这种好感的反映,不是亲密无间的肢体语言,也不是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语,而是心有灵犀的目光交流。后来,汪泉考上了县里唯一的一所高中,成了农村人眼中的秀才。汪月英中考落榜,当上了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 农村的孩子订婚早,女孩子不吃糖了,男孩子不尿床了,大人们就开始为他们张罗着相亲,汪泉和汪月英订婚比较晚,他们在各自的心里都为对方留下了位置。 汪泉当了三年兵,在部队提干的时候,汪月英仍然在村里的小学教书,只是由汪泉的同学变成了汪泉的妻子。两人结婚以后,汪泉曾对别人说过:“我探家时如果在村口大喊一声‘爹、娘,我回来了’,村里会有两个老头和两个老太太同时出来迎接我,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是我爸和我妈,另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是我的岳父岳母。” 汪泉所在的工程部队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汪月英抱着儿子,坐了火车转汽车,下了汽车步行走,传说中的牛郎挑着儿女会织女,现实中的织女领着儿子寻牛郎。 汪泉在老母亲被查出患有肝癌的那一年,他刚刚被提升为连队的指导员,当时正带着部队在工地上紧张地施工。汪月英辞去小学教师的工作,在婆婆的病榻旁支张小床,一口饭一口水地喂,一把屎一把尿地擦,不分昼夜地伺候了老人四个多月。当汪泉请假赶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已经去世入殓。悲痛欲绝的汪泉跪在母亲的灵柩前磕了三个响头,也给累得脱了人形的汪月英磕了一个响头。 汪泉被提拔为团里的宣传股长之后,汪月英符合随军条件但并没有随军,两个家庭的三位老人,自己的一个孩子,加上她和汪泉几个在生活上尚未完全独立的弟弟妹妹,都需要她操心照顾,她的双肩上等于压了两副担子。有时候父母不理解、弟弟妹妹不听话,汪月英也曾经难为得晚上悄悄地用眼泪浇枕头,甚至想把自己的委屈和怨气打成包、扎成捆,给汪泉邮寄到部队去,但考虑到丈夫在部队的辛苦和不易,她给汪泉的去信仍然是只报喜不报忧。“两个‘山’字摞在一起就是个‘出’字,你不走还等什么?”在村里一起玩得很好的姐妹劝她。王月英想到,自己一走,两个家庭成员的命运都将会改变,就又在乡村坚持了几年,直到她和汪泉的弟弟妹妹有几个都结婚成家、汪泉调到北京部队领导机关,在综合部直政局当了分管宣传工作的正营职干事以后,汪月英才办了“农转非”手续,吃上商品粮,成为综合部军人服务社的一名售货员。 综合部机关实行生活保障社会化以后,生活区的服务保障事宜交给了地方物业公司管理,汪月英因为年龄偏大,不符合物业公司接收部队员工的条件,就提前在部队里办理了退休手续。 汪月英长期生活在乡下,小时候吃过不少的苦,进城以后,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一直没有变,有人说她不像是师职干部的家属,倒像是个享受低保家庭的主妇。有一次,汪月英出去办事在街上走路,发现一个背蛇皮袋子的老太婆总跟着自己,就好奇地问她:“大娘,你总跟着我干什么?”老太婆说:“我看你手里矿泉水瓶子里的水快喝光了,等着捡空瓶。”汪月英说:“我手里的空瓶子是不会扔的,下次出门时还要接着装白开水,您老人家等着捡别人的空瓶子去吧!” 把老人伺候好、把孩子拉扯大,汪月英的形象,用汪泉的玩笑话说,已是“惨不忍睹,身材瘦得像一根老丝瓜,腋下如同夹了两块洗衣板,要不是胸前吊着个海绵乳罩,离远了看,连正反面都分不清”。 汪月英确实是老了,脸上横七竖八的皱褶是岁月风刀刻下的凄苦生活的印痕,明显前倾的腰身是长期劳作留给她的永久记忆。 “还楞着干什么?走吧!”汪月英催促汪泉。 汪泉看了看汪月英问:“你也不换件衣服,就这样走?” “还换什么衣服,快走吧!” “人靠衣裳马靠鞍,狗戴铃铛跑得欢。模样不咋的,再不罩件像样的衣服,就这样上街,有损城市形象。” “你是不是又嫌弃我老、嫌我丑,走在大街上丢你的人?” “这是什么话,丑妻近地家中宝,我对你爱都爱不够,怎么还会嫌弃,咱们俩同窗三年,同床三十年,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 “我有没有可换的衣服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依然还是一副农村大嫂的打扮。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章 逛街(下) 这是一个料峭的春日,光秃秃的树木枝条像是伸向空中的胳膊和手指,依然还在在向老天控诉着严冬的无情。 夫妻两个刚下楼走了没有多远,汪泉突然停住了脚步,摸了摸裤子口袋对汪月英说:“我的手机忘记带了。” 汪月英说:“别再上楼去取了,除了你那些牌友,不会有人打电话找你。” 汪泉不听,上楼取了手机才和汪月英一起接着往外走。 “以后你自己出去,想怎么转悠就怎么转悠,别总是拉着我陪罪。”汪泉心里老大的不乐意,一出了营区的大门,就跟汪月英商量,“人家去商场是买东西,你纯粹是瞎转悠,我跟在你的屁股后边,说是个保镖吧,年老体弱,身上没有几两力气;说是个会计吧,口袋里除了保健证、军官退休证,就是一把零用钱,所有的钱掏出来加在一起还换不来一张百元大钞, 干脆今天你自己出去逛大街,我在家里边干活得了。” “我已经把家里活都干完了,你还干什么活?” “背床呗!” “不行!”汪月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知道你一回去睡觉就没有点了,白天睡够了晚上再接着去打扑克,用你自己的话说,胜利了扩大战果,失败了收复失地。” 汪泉只好不情愿地跟在汪月英的身后边继续往前走。 汪月英要是上了大街,就像是一个装了充足能源的机器人,可以一条街挨着一条街地一直走,一家商场连着一家商场地一直逛,一个柜台接着一个柜台地一直瞅。她很少买东西,偶尔买一件东西,也是东挑西捡,反过来复过去地看,如同在给升空前的运载火箭作最后的质量检查,直到把售货员的红脸蛋挑成冷面孔,黑眼珠挑成白眼球,也不一定能挑到一件自己认为中意的商品。即使有时候售货员说得唾沫四溅、天花乱坠,也别想从她口袋里轻易地掏出一个硬币来。“如果要是在商场见了合适的东西就想买,我们那点退休费很快就花光了”汪月英有一次对汪泉说。 汪泉跟着汪月英逛商场,在汪月英挑选商品的时候,他一般是先找个可以坐的地方,将屁股安顿下来,然后再细细地观察逛商场的人:“现在的女孩子真有意思,大冷的天,上边穿件小夹克,中间系条小裙子,脚上套双小皮鞋,膝盖露在外边,就不怕得关节炎?既便是目前气候异常,地球变暖,也不至于早春穿盛夏的衣服吧!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人的脚指头都是差不多并排着往前长,可她们偏偏要穿一双锥子一样的尖头皮鞋,让十个小兄弟一起在里边挤着受委屈。我要是个小伙子,肯定不找喜欢穿尖头皮鞋的姑娘当老婆,两口子要是打起架来,她要是踢你一脚,那可比在医院里被护士打一针厉害多了。”“嗨,这个姑娘的‘皮’气真大,头上戴顶皮帽子,上身穿件小皮袄,脚上套双皮靴子,腰里还系着皮短裙,膝盖上下白白的一段,噢,那是人皮,又一个关节炎同盟军的骨干分子。动物们应该联合起来控诉她:你凭什么把我们身上的皮剥下来贴在你身上?你身上只是暖和了一些,可是,我们却连命都没有了。”“这两位看来是老夫老妻了,但是女的营养过剩,男的缺斤短两,两个人站在一起像是一根扁担和一只水桶,可人家也是一副亲密幸福的模样,相互关爱的目光可以截成一段一段的当成拐棍使”。 他有时候还爱看别人讨价还价、吵架拌嘴,商场里、大街上演出的这些悲喜剧,比电视里播放的节目好看多了,情真意切,毫不做作。 “你逛商场是看的多买的少,”汪泉有一次对汪月英说,“回家以后如果把你看到眼睛里的商品都掏出来,可以开一个大大的超市。” “你是对商品也不买也不看,如果把你眼睛里看到的女孩子都掏出来,可以组建成一个女子民兵营。”汪月英对汪泉说。 汪泉红着脸辩解:“好看的女人是朵花,不看的男人是傻瓜。” “别人是花,我是草?” “你不是草,也是花,起码是狗尾巴花。” “狗尾巴花没有别的花好看?” “不是,各有各的特点,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最喜欢看的就是狗尾巴花。” “既然都是花,那你还看别的女人干什么?” “你见过一辈子只看一朵花的男人吗?再说了,像我这种年龄的男人看女人,不是欲望,而是欣赏,看多了可赏心悦目、强身健体。另外我也不是只看女人不看男人,只看年轻人不看老年人。” 两口子一块去商埸,经常是废话连篇,边走边说,边说边逛。 夫妻两个人在一起,废话总也说不完是幸福的。 夫妻两人在一起如果总是无话可说,这日子也就差不多算是过到头了。 汪月英这一次出来是想给儿子买一双运动鞋,她进了商场便在一个卖鞋子的柜台前停了下来。汪泉看到旁边有一个让顾客试穿鞋子的凳子还空着,就连忙坐在了上边。不一会儿,他就和几个牌友又打起了“双抠”。 汪泉今天的手气特别好,大小王和四个“尖子”、四个“2”都被他抓到了手里,对门有了困难他马上解救,对手出了好牌他立刻镇压,好不痛快! 汪泉的牌正打到兴头上,突然觉得有人使劲推他。汪泉很不高兴,迷迷糊糊地说:“我已经出过牌了,你还推我干什么?”话刚说完,感到肩膀上又是一阵疼痛。他惊醒过来,一睁眼,发现自己原来是坐在商场里的凳子上,旁边还有两个女孩子看着他,用手掩住嘴巴在“哧哧”地笑。汪月英红着脸,在他肩膀上狠狠地又拧了一把,低声说:“你不是出过牌了,是出过丑了!” 在回家的路上,汪月英满脸不高兴,气呼呼地数落汪泉:“你不帮我挑东西就在一边待着呗,坐在那里打呼噜!” 汪泉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满意地说:“你让我跟着你一起逛商场纯粹是活受罪,我连的确良和丝绸都分不清,人造革和真皮都辩不明,主牌副牌大小王我肯定不会搞错,你非要我说这件上衣好不好,那条裤子行不行,我怎么讲得明白?” 汪月英看他那“苦大仇深”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我也不想让你与我一起逛商场,是想让你从床上爬起来,从沙发上站起来,多动少静,健康生活。” “要动可以到公园去动呀,为什么非要去商场?” “去商场不仅是看商品、买商品,还是一种精神享受,咱们都是在物资紧缺、凭票供应的年代穷怕了,看到这么多商品敞开供应,就会有一种安全感,心里边感到特别的踏实。”汪月英给汪泉解释。 眼看着临近中午,汪泉对汪月英说:“肚子饿了,咱们今天狠狠心,在外边就餐,一人来一碗牛肉烩面吧?” 汪月英说:“人家不是讲‘秀色可餐’吗,你看女人都看饱了,还知道肚子饿!” 汪泉嘻皮笑脸地说:“眼睛是饱了,可是肚子还空着。” 汪月英还想说什么,汪泉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喂,哪一位?”汪泉停下脚步接电话,“是局领导呀!你问我现在干什么?退休了还能干什么呢,在职的时候忙得与兔子赛跑,退休以后闲得陪乌龟散步,天天待着,非常无聊,没事找事干,有了屁都要脱去裤子跑到厕所再放。副局长同志啊,说起来惭愧,我现在连牛马都不如呀,牛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我吃进去的是奶,撒出来的是尿;马还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而我是无所事事,坐在家里。你说让我参加什么、什么办公室?噢,明白了,明白了,我考虑考虑再给你回话。” “谁的电话?”汪月英在一旁问。 “我们局的马副局长。” “你给马副局长讲话还那么没轻没重的?” “他知道我爱开玩笑,再说我们也都是多年的老战友了,他是不会计较的。” “他找你有什么事?” “你可是问得真细。”汪泉说,“他说综合部准备给机关的退休干部们建设经济适用住房,要成立一个筹建办公室,问我能不能参加。” “你退休了他怎么还找你?” “我们局几个在职的干事因为工作忙都抽不出身来,我退休前分管了几年退休干部的管理工作,对退休干部的情况比较熟悉。让我参加筹建办公室的工作,等于回聘,每个月还要给我一些报酬。” “有没有报酬,或者说报酬多一些少一些都没有关系,只要能让你有个正经事干就行,快给马副局长回话说你同意去。” 汪泉迟疑了一下,拨通了马副局长的电话。 汪月英等汪泉与马副局长讲完了话,问他:“你刚才骂我,对马副局长说,跟我一起出来是‘陪乌龟散步’?” 汪泉楞了一下,马上又一本正经地说:“是呀,我刚才是说了‘陪乌龟散步’的话,不过那不是骂人,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我是在祝福你长寿。” 给老兵安个家 第四章 夫妻(上) 综合部办公楼一层靠东头的几间房子腾了出来,成为退休干部经济适用住房筹建办公室的办公场所,谭森和从机关抽调来的年轻参谋小尚忙活了一个整天,才算凑齐了办公桌椅、保密柜和各种必需的文具用品,并让通信站安装了两部军线电话和一部可以直拨地方的座机电话。 谭森在机关的军人食堂里吃过晚饭,正准备到筹建办公室把有些东西再归整一下,接到妻子殷玲的电话。 “我已经下了飞机,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家,你从食堂里给我买点晚餐准备着。” “你原来不是说后天才能回来吗?” “会议已经结束了,明天会务上组织游览,我不想再玩了。” 谭森到生活服务中心买了两袋牛奶和一个面包。 回到家里,谭森闷闷不乐,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陷入了沉思。 殷玲经常来无影去无踪,周游列国似的坐着飞机在全国各地到处跑。她不在家的时候,谭森有一种“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感觉;她一回来,谭森就会有另外一种感觉:“好日子过到头了。” 谭森年轻的时候,是综合部有名的埋头苦干的“老黄牛”,立功受奖的证书几乎要胀破档案袋。他在驻地附近一所中学当校外辅导员的时候,引起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语文教师殷玲的注意。殷玲喜欢谭森沉稳的外表,执著的工作精神,以及言语不多、富有幽默感的性格。 在综合部家属院筒子楼的一间宿舍里,两张并起来的单人床上,孤男寡女的几床被褥合在一起,谭森和殷玲就成了夫妻。“我是谭森用一百八十块钱买来的。”殷玲曾经不止一次地开玩笑给别人说。一百八十块钱是汪泉和她结婚时买喜糖和日用品的全部费用。 谭森和殷玲结婚不久,殷玲就怀孕了。由于妊娠反应强烈,殷玲不得不请长假在家里休息。 殷玲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谭森的钱包一天天瘪下去,女儿谭小虹出世以后,吃奶粉的钱都成了问题。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平淡,但是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时常充满着欢笑,特别是在满怀期待中生活的小夫妻,看到一天天长大的女儿,白菜萝卜都能吃出肉味来,这段时间的生活使殷玲懂得,人世间还有比蜜更甜的东西。 殷玲虽然是城里生、城里长的孩子,但是,家里原来的生活条件并不好,她妈一共生下她们姐妹六个人,一个小四合院中的两间平房似乎是成了女孩子的生产车间。父母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还不到两百块钱,一下子要养活八口人,窘境是可想而知的。因为也都是苦惯了的人,所以殷玲和谭森结婚以后,能够做到不恋风花水月,共度柴米油盐,以平凡的心态,在平凡的岁月里,过着平凡人的生活。 谭小虹上幼儿园的那一年,殷玲不顾谭森的劝告,突然到一家文学杂志社当了编辑,后来文学杂志不景气,大部分读者都被电视台给抢走了,发行量越来越小,收不抵支,入不敷出,日子没法过了,她就又跳槽到一家生活杂志社当了编辑,生活杂志的效益很好,殷玲也先后被提升为编辑部主任、副主编,青云直上,如日方中。而谭森并不像人们当初预测的那样“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屁股像是被锡焊在了“参谋”这个位置上一样,多年未动。 “言过其实、夸夸其谈的人的唾沫,正在淹没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人的身躯,善游者生存,易呛者灭亡,这就是老实人的下场。” 谭森感到殷玲的这些话是对自己自尊心的极大伤害,他看着与自己共同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而语调越来越陌生的妻子,反诘道:“老实人大多数都生活得比较苦,不老实的人有不少则死得比较惨,刑场枪毙的、法庭判刑的,不都是一些不老实的人吗?老实人常常可以苦中寻乐,不老实的人往往乐极生悲。” 谭森原来知道有一句话叫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现在知道有一种现象叫做“经济收入决定家庭地位”。殷玲到生活杂志社当了领导以后,收入是自己的好几倍,在家里总是摆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式,颐指气使的态度让人无法接受。他和殷玲的这种针锋相对的争执在家里发生的次数越来越多,而女儿在这个时候总是站在父亲一边。 想到女儿,谭森凄苦的心田里才涌出一股甜甜的甘泉。 谭森的女儿谭小虹读初中的时候,与汪泉的儿子汪念军在同一个班,两个孩子在班里都是第一名,谭小虹是正数第一名,汪念军是倒数第一名。后来,谭小虹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汪念军则被分配到位于部队机关大院附近的普通高中。再后来,谭小虹考上了重点大学,汪念军上了民办大专。 “你和你老婆采用什么科学配方,生产出来那么高质量的孩子?”汪泉有一次给谭森开玩笑,问他。 谭森诡谲地笑笑说:“有研究表明,夫妻两个人的出生地离得越远,生出来的孩子越聪明。我和我老婆两家相距几千里地,所以生出来的孩子学习成绩就好,你和你老婆是同一个村里长大的,属于‘近亲结婚’,所以生出来的孩子学习成绩就差一些。” 汪泉煞有介事地说:“你的话似乎是有些道理,我明白了为什么现在有些女孩子总是想找外国人当老公。” “对,这也对专啃窝边草兔子的人的一种惩罚。” “照你这么说,一个村的男女青年相恋、结合是‘近亲结婚’,那么,姓谭的男人与姓殷的女人结婚,也就是说异姓人相结合,养出来的孩子就是‘混血儿’了。” “你不能那样推论,父母的姓氏与孩子智商的高低没有任何关系。”谭森说。 “再说了,你那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观念也应该改变,没有现在听有些人讲吗,‘既然窝边就有草,何劳再到别处找。’兔子对窝边草最熟悉,知道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吃。像我老伴这棵‘草’,那是土生土长,自然天成,不撒农药,不施化肥,属于绿色食品。我们两个人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撒尿和泥巴、玩‘过家家’,这样的婚姻基础最牢固,年轻时一起看日出,年老时共同观夕阳,白头到老,不离不弃。这么给你说吧,假设有一天我一文不名,拉着棍子要饭,她也会提着讨饭篮子在后边紧紧地跟着,稠的留给我,稀的自己喝。在我们的家里,‘妻子’和‘丈夫’这两种‘职务’,可以说都是‘终身制’,不会再有其他的人参与组合。” 谭森这时候想到汪泉曾经说过的这段话,对他和汪月英这对贫贱夫妻,从心里油然生出几分敬意。 给老兵安个家 第四章 夫妻(下) 殷玲对女儿谭小虹不听她的劝告,考入重点高中以后,在分班的时候选择学理科而不是学文科,没有按照自己为她设计的路线走,一直是耿耿于怀。殷玲有一次对谭小虹说,她们杂志社招聘了一个大学文科的毕业生,工资和拉广告的提成,再加上在其他报刊发表文章的稿费,每个月可以拿到两万多块钱。谭小虹说,她有个高中时的同学,大学文科毕业以后帮助人家推销家具。每个月的收入,有时候两千多块钱,有时候三千多块钱,还有的时候只有千把块钱。那个同学也不想丢掉自己在学校辛辛苦苦学习的专业,也想学有所用,圆文学家的梦,一直都在利用业余时间写东西,做文章,笔墨纸张耗费了不少,最后终于有两篇文字见报,一篇是“征婚启事”,一篇是“求租住房”。听说他最近刚刚写成了一本“书”,“书”里边单单是主人公就有两三百个,别人问他写了一本什么样的传世佳作,里边有那么多的人物,都快与红楼梦差不多了,他骄傲地仰着头,笑而不答。后来大家才知道,他不过是整理了一本‘同学录’,把熟悉的和不太熟悉的同学的有关信息,抄写了一大本子。唉,真不知道这个伟大的作家什么时候才能够拿到诺贝尔文学奖! 谭小虹别有用意的话气得殷玲猛喘粗气,直翻白眼。 趁着殷玲不注意,谭小虹附在谭森耳边得意洋洋地悄声说:“爸爸,刚才的话您别信,我是故意气妈妈,瞎编的!” 听到了外边传来汽车的引擎声,谭森站起身来,走到厨房的窗户跟前,看到殷玲已从杂志社的本田车上下来,正往楼里边走,后边跟着帮她提着行李箱的司机。 五十多岁女人的容颜,在无情岁月的摧残下,一般都成了枯枝腐叶,败柳残荷,而殷玲的外貌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她喜欢留男式短发,当然,她这样做并不是要缩小与谭森光脑袋的反差,而是觉得“精干、利索”。她也喜欢在天气不太热和不太冷的时候穿一件不扣钮扣的风衣,认为这样走起路来才显得“飘逸、潇洒”。 司机走了以后,殷玲就进了卫生间,对面部进行卸妆保养。这已经成了她近年来的习惯,卫生间里用于化妆和面部保养的用品是应有尽有,她要利用金钱来弥补生理上的某些缺陷,并尽可能地把无情岁月对自己外形造成的损害减小到最低程度。谭森私下里曾经给谭小虹发牢骚说:“你妈妈是你姥爷、姥姥共同生产出来的‘产品’,因为无法‘退货’,所以,她只有自己进行再加工。” 看到殷玲从卫生间出来以后,谭森对她说:“我现在去给你加热牛奶。” 殷玲说:“这班飞机上有一道正餐,我已经先吃了一些,现在还不怎么饿了。” “那你在家里休息吧,我去办公室加一会儿班。” “等一等!”殷玲制止住走向门口准备外出的谭森,冷冷地说,“我不同意你去搞什么经济适用住房建设,有些道理我前天在电话里已经对你讲了。有些房地产企业关系复杂,乱象丛生,历来是‘事故多发区’,有的人就是喜欢乱中获利,你最好别去凑热闹。别有所图的人在经济上出了问题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我知道你是想为大伙办好事,但是,一人难衬百人心,你最终可能会惹一屁股臊,多少年以后都要落埋怨。再说你在部队买的这套经济适用房我们也不一定去住,将来可以出租或者留给小虹,不必过于关心它建成什么样子。最近我的大妹对我讲,她准备在香山附近的一个住宅小区里买一套连体别墅,那里的自然环境好,交通方便,价格也不算太贵。那个小区的二期工程很快就要开工,我们将来在那里也买一套,这应该是一个比较理想的选择。” “香山附近的地理位置肯定不会错,但是,我认为,住房不但要看自然环境,也要看人文环境,我更看重后者。如果上楼下楼见到的都是同事、战友,能够互相问个好、打声招呼,平时又能够在一起说话聊天,锻炼身体,即使房子小一些,住着也让人心里很高兴,一家人闷在别墅里我不习惯。另外,如果你是一心一意地为大伙办好事,即便是有些地方考虑得不周,甚至出现一些难以避免的差错,我相信大伙也能够理解。” “你有没有想到过我的感受?” “现在已经不是母系社会,什么事情都要听女人的。” 谭森说这句话的时候,表现得有些不冷静。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住在什么地方的问题咱们以后再商量,建房子的事你最好不要参与。”殷玲知道,最近谭森心里淤积了一些对自己的怨气,没有责怪他,与谭森说话的时候依然心平气和,表现出了少有的耐心。 “军人应该服从命令,这不是个人要不要的问题。再说了,领导让我去经济适用房筹建办,是对我的信任。”谭森冷冷地说。 “你当兵当得连一点自我都没有了,领导的信任有两种结果,一个是提拔重用,一个是出力干活,你是一个快要退休的参谋,你还能往上再走一步?”殷玲开始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只怕是你与以前一样,做一条为别人作嫁衣裳的春蚕,只怕是只能作茧自缚,而不会羽化成蛾。” 谭森最不愿意听殷玲的说教,他曾经对女儿说过,我们家缺少的是一团棉花,或者是把你妈的嘴巴堵起来,或者是把我的耳朵堵起来。 “你嘴巴里的名词不少,可惜同情心不多,建设经济适用住房关系到几百个老干部的切身利益,身后边有几百双期盼的眼睛盯着,我没有理由打退堂鼓。” 谭森与殷玲说完,就脸色难看地出了家门,让妻子一个人不是用肠胃、而是用心,去慢慢消化自己刚才那口气硬硬的几句话。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五章 同事(上) 筹建办公室除了财务室、打字室和接待室、司机休息室,还有两间办公室,小的一间给了兼任筹建办主任的任复兴,大的一间为谭森、汪泉和另外几个人的办公室。 下午三点钟,任复兴要召集筹建办的人员碰个头,因为一共也没有几个人,碰头的地点就在筹建办的大办公室里。 汪泉刚过两点半钟就到了办公室,一个人在那里吞云吐雾。 过了一会,尚参谋和从营房部门借调来的邱副处长、樊工程师先也后来到了办公室,接着,谭森腋下夹着厚厚的材料也走了进来。 “老谭,你一进来,我们的办公室就是满堂生辉啊!” “你这家伙出口没好言。”谭森瞅了瞅其他几个人,笑着对汪泉说,“你不就是嫉妒我这辈子能省几把梳子钱吗?” “不,我怀疑你是不是把生发水抹错了地方,怎么搞的,头发越来越稀,胡子越来越稠。” “我也怀疑你和你老婆是不是一起偷偷地服用了哪一位胖小姐的减肥药,怎么搞的,眼睛越来越胖,身体越来越瘦。”谭森以攻为守了 汪泉一本正经地说:“瘦了没什么不好,要是人们都像我,做衣服省布,坐汽车省油,因为占用的空间小,所有的房间都可以少建两个平方米,所有的床板都可以缩窄十公分。” “你睡觉用不着床板,一根扁担就够宽的了。”谭森放下手中的材料,拍拍自己的光脑壳说:“要是人们都像我,所有的理发店、洗头房都应该关门,所有生产洗头膏、护发素的工厂都可以停产。” 屋子里的几个人像是听相声,看着他俩在那里斗嘴。邱副处长和樊工程师因为刚来到综合部帮忙,还有些矜持。 离预定的碰头时间还有几分钟,任复兴走进了办公室,屋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任复兴在中间的位置上坐下来,看了大伙一眼,笑着说:“你们刚才笑什么,是不是汪干事、谭参谋又给你们表演了一段‘小品’?他们两个人工作的时候是好搭档,配合默契,互相支持;不工作的时候是‘大冤家’,你争我斗,互不相让,经常是打不完的嘴仗。” 汪泉说:“我们两个人经常打嘴仗不假,但不是冤家,打是亲,骂是爱,我们俩打嘴仗是为了进一步加深感情。我和老谭一起在机关工作了二十多年,一块开会、出差无数次,有很好的感情基础,两个人伙穿一条瘦腿裤都嫌肥,两个人同睡一张单人床都嫌宽。” “打住,打住。”谭森作了个暂停的手势,制止住他说,“你再讲下去别人就把我们当成同性恋了。”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谭森笑着对汪泉说:“应该说我们是亲如兄弟。” 汪泉赞同地点点头:“说得对,我们是兄弟,而且不是一般的兄弟,是出生时间、长相和体形都有很大差异的双胞胎!” 任复兴看到几个部属感情融洽,说话随便,心里很高兴,掏出中华烟来,让了一圈,除了汪泉,都说不会抽。 “谭参谋不抽烟我知道,你们几个怎么也都不抽烟?”任复兴感到奇怪。 “他们的胆子都小,只有咱们俩人勇敢,不怕死!”汪泉嘴里噙着香烟,含糊不清地说。 “人们都说抽烟等于慢性自杀,你不会不知道吧?”谭森用巴掌驱赶着汪泉嘴里喷出来的烟雾,反驳他说。 汪泉又深吸了一口烟,惬意地说:“照你这么讲,我天天都是自杀未遂了?可是我不但没有自杀倾向,反而活得非常滋润。” “现在大街上的烟酒专卖店越来越多,都是抽烟喝酒的人养活了他们,他们的收入可能比我们还要高得多。” “你讲的很对,以后我-----” “把烟酒都戒了?” “不,也去开个烟酒专卖店。” 汪泉看到别人都在笑他说的话,对任复兴说:“任局长肯定支持我的想法,你退休了到我那里买烟买酒,我给你优惠。” 任复兴笑了笑,没有答话,打开笔记本,一副“书归正传”的样子,待大家都静下来以后,才开口说:“咱们今天开个碰头会,主要是统一思想认识,安排工作计划。我这几天总是觉得建设经济适用住房心里没有底数,思想压力很大。邱副处长和樊工程师应该说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们几个机关里抽调出来的同志,都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噢,对了,这个比喻不能再用了,现在的大姑娘都不坐轿了,再说有些大姑娘一生结婚也不止一回。”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邱副处长和樊工程师看到任复兴说话也很随便,神情也放松了许多。 邱副处长说:“在军队的地皮上建设军队自己的房子,我和樊工程师对所有的手续办理和办事程序都比较熟悉,与地方开发公司合作开发土地,买了别人的地皮再建军队自己的房子,这种事情我们也比较生疏。” 任复兴接着讲:“不熟悉的事情咱们边干边学习,摸着石头过河知道深浅。我觉得我们做好这项工作,首先应该转变观念。过去是等着后勤部门把房子建好了,我们分钥匙、搬新家,现在是自己找地皮给自己建房子;过去与地方的同志坐在一起讲军爱民、民拥军,现在与他们坐在一起是针锋相对、寸土必争。” 汪泉说:“市场经济这么多年了,这个观念好转变,与地方合作建房是另一个战场,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要该说的说,该争的争。与以住不同的是,在这个战场上,不是我消灭你或者你消灭我,也不是两败俱伤。而是公司要赚钱,我们要住房,各有所求,用一句时兴的话讲,叫争取‘双赢’。” “到底是干了多年的宣传教育工作,思想弯子转得比我们快,认识也比我们高。”谭森笑着对汪泉说。 “以前干什么工作不是原因,重要的是我现在是‘在野党’,思想上没有什么顾虑,说话比较随便;你们是‘执政党’,考虑的问题比较复杂,说话也比较谨慎。”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五章 同事(下) 任复兴看到谭森和汪泉把话题越扯越远了,马上“纠偏”,对屋子里的几个人大声说:“大家注意了,下一步怎么开展工作,我们先要有个大体的思路,形成工作计划,报部办公会议研究同意后,再逐步实施。下面我先讲几点意见,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一会儿都可以讲一讲。我们一是要掌握武器,刚才汪干事讲了,我们现在建房子,好比是过去上战场,上战场就要有武器。我们的武器就是国家、军队和当地政府的有关建房的政策、规定,谭参谋已经找了一些这方面的资料,会后尽快复印发给大家学习,我们不是学好了再干,而是边学边干。二是尽快摸清我们的合作对象的基本情况,主要是他们的经营规模、经济实力和诚信程度,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三是要祥细了解准备合作开发的这个地块的大致情况,这要求我们进行多次踏勘,看看开发公司在这个地块上边做了多少工作,花了多少钱,还有多少工作要做,附近的土地和成品房是什么价位等等。四是走访已经完成了经济适用住房建设项目的军队单位,从他们那里取得经验,尽量少走弯路。我讲的这几点有没有道理,你们都说一说自己的意见。” 邱副处长说:“任局长讲的这几项工作都是当务之急,我们筹建办的人少,几项工作不可能同时展开,要抓主要矛盾。我认为我们要先与房地产开发公司的人见一次面,由于有些情况尚不明朗,见面后我们要多提问题,少讲想法。” 汪泉接着说:“任局长讲的很全面,我再补充一点。我们要进行的这个建设项目,北京市有关的部门很支持,他们也在中间也做了一些协调工作。我们与开发公司见面以后,如果有些地方意见一致,那当然好;如果有些地方意见不一致,也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先回避一下,让市里有关职能部门协调以后,我们再与他们协商、统一,以免把问题搞夹生。” “如果市里的职能部门,比如规委、建委、发改委,能帮助我们做些协调工作当然很好,因为他们直接管着开发公司------” “说得对嘛!”汪泉没等谭森把话说完,就接了上去,“老谭,咱俩看问题的眼光非常一致,就像我的眼角膜移植给了你一只,你的眼角膜也移植给了我一只一样。” “但是,我们与开发公司合作建房是市场行为,政府部门不会过多干预。”谭森接着讲,“再说房地产开发公司都有专门跑政府部门的机构和人员,他们互相都比较熟悉,而我们和政府部门是公对公,没有更多的交往。” “那不一定!”汪泉提高了嗓门说。 任复兴作了个手势,让他说话声音小一些。 “看来两个人的意见要完全一致,单单是互相移植眼角膜还不够,还要互相移植脑子。”汪泉接过任复兴扔给他的一支香烟,笑笑说。 任复兴说:“樊工程师有什么意见?” 樊工程师说:“局长以后不要叫我樊工程师,简化一些,叫我小樊或者樊工就行了。” 他讲了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之后,尚参谋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看到别人再也没有新的意见,任复兴让谭森和汪泉根据大家刚才讲话的意思,尽快搞一个工作计划出来。 碰头会结束了,汪泉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红塔山’香烟来,抽出一支递给任复兴说:“任局长,总是抽您的好烟不好意图,来,吃点‘粗粮’吧!” 谭森在一旁说:“老汪在职的时候也是经常抽大中华的,退休以后生活水平明显下降。” 汪泉说:“不瞒你讲,‘红塔山’是我出门时才抽的烟,我在家的时候抽四块多钱一盒的‘中南海’。” “老汪人缘好,朋友多,在职的时候天天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肚里灌酒水,嘴上烧香烟。看来你今生今世香烟是戒不掉了,现在白酒是不是也喝得少了?”谭森问汪泉。 “还是以前那个量,只是质差了。”汪泉说,“原来经常和‘茅台’、‘五粮液’零距离,现在只能和‘小二’面对面。” 汪泉的话逗得几个人都笑了,尚参谋不解地问:“‘小二’是什么东西?” “看来尚参谋不怎么喝酒。”谭森解释说,“生活在北京的很多人都知道,‘小二’就是二两装的小瓶北京二锅头,价格非常便宜。” 任复兴把汪泉给他的香烟点着之后,抽了两口,对汪泉说:“你在筹建办这段时间,抽烟由我保障,我这个公文包里还有两盒‘中华’烟,你先拿着,等我退休以后,咱们再一起抽‘红塔山’。” 汪泉不客气地接过任复兴递给他的中华烟,高兴地说:“谢谢局长‘扶贫帮困’,退休干部最近比较辛苦,也应当改善改善生活了。” 其他人都下班走了,只有谭森和汪泉在办公室里趁热打铁,起草工作计划的提纲。 两个人在办公桌前坐下来,谭森说:“老汪,你是经常写大材料的人,但是刚才的发言有个语病,‘任局长讲的很全面,我再补充一点。’领导讲的很全面,你再补充一点,这不是画蛇添足吗?” 汪泉红了脸,骂谭森说:“你小子就喜欢揭我的短,我承认,自己虽然已经退休半年多时间了,但是,当机关干部时的‘职业病’还没有完全痊愈。不过,你也不要自视清高,这种‘职业病’有传染性,在机关工作时间长的人都有一些症状。在机关里,领导与群众的区别之一,就在于领导有时候讲话讲错了的时候,群众也只能说对,群众讲话讲对了的时候,领导也可以说错。说来说去,还是当领导好啊,放个响屁,就有人忙着谱曲子。” 谭森笑着说:“你讲怪话的毛病也复发了,快把你的嘴巴闭上,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活吧!” 给老兵安个家 第六章 父子 晚上七点多钟,汪月英看见汪泉从办公室回到了家里,就连忙进厨房去加热给他留的饭菜。 汪泉坐在沙发上,点着了一支烟,刚抽了没几口,儿子汪念军从自己住的房间走了出来。他看了汪泉一眼,怪声怪气地说:“爸爸,只要你一回来,我们家里的空气质量马上下降至少一个等级。” 汪念军体现了汪泉很好的遗传基因,麻杆体形让所有正在减肥的青年人嫉妒,似乎是有一条稍微宽一点的门缝他就能挤进去。在这一点上,应了有些人说的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子啥样儿啥样。不过,他的头发长得又让所有的理发师都会担心自己失业,这是汪泉所不愿意看到的。 汪泉见到儿子的模样,觉得自己的眼睛受到了虐待,不高兴地对他说:“你要是嫌家里的空气不好,可以在外边租房子住。” “工作都没有了,哪里还有钱租房子。” “刚找的工作干得好好的,你怎么又不干了?” “不干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干得好好的’。我的老板不是人,是个畜牲,他把漂亮的女员工狠不能当成宠物狗,天天抱在怀里;把年轻的小伙子当成老黄牛,让我们玩命地为他干活。我假如将来有了权,能够管着他,罚他天天给别人洗脚,而且是给国家足球队的队员洗脚。要说干活出力我也不怕,但是,一个月两千多块钱的薪水,不值得我好好地为他去干。” “这山望着那山高,到了那山闪了腰。你原来那份工作就不错,我不让你换你非要换,刚换了一份新工作,不要先去挑老板的毛病,也不要奢望着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你如果真有本事干好,别人是不会亏待你的。你是一个大专毕业生,一个月两千多块钱就不少了,我刚当兵的时候一个月还不到十块钱,还要省下几块来,给你爷爷奶奶寄回家。” 儿子脸上不耐烦的表情通俗易懂。 汪泉看见儿子的样子,不高兴地说,“我的话你不要听不进去,我一个师职干部,现在回聘到机关筹备建房子,一个月也才给两三千块钱。” “我每个月要是有几千块钱的退休费拿着,再让我去干点别的事,一个月几百块钱我也没意见。再说了,回聘的退休干部还能干什么事,陪别人玩呗!” 汪泉脸上的五官错了位,他又点燃了一支烟,但不知道应该把它栽种在什么地方,气得哆嗦着嘴唇说:“我现在的工作关系到两百多个老干部的住房问题,责任重大,谁陪谁玩了,你会不会说话?你现在拿钱少和我睹什么气,如果你是硕士生、博士生,每个月不是也能拿个三万两万的。” “爸爸,你要是这样说咱们又得吵架。我有个高中时候的同学,当时他的学习成绩和我差不多,他爸爸也是部队的师职干部。他在高考落榜以后,他爸爸把他弄到军校上大专,后来又托人给他办了专升本,现在人家都读研究生了。你要是在我高考的时候费费心思,跑跑关系,我也不至于去上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民办大专,现在像孙子求爷爷一样地到处跑着找工作。” 汪泉听了儿子的话,把没吸完半截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生气地大声说:“你自己不争气还总是埋怨我,照你这么讲,我到部队服役以后没有当上将军,应该回老家找你爷爷算账了?” 汪月英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说:“你们爷儿两个不要总是吵架好不好,我情愿看到地球上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也不想再看到你们两个人吵架拌嘴。我们家本来油烟味、香烟味就够浓了,要是再加上火药味,这日子还让人过吗?” “你想让我干什么我就应该干什么吗?”儿子不理会妈妈,瞪了汪泉一眼,小声嘟囔着说,“而且讲话讲得不对也不让人家辩解,世界上的奴隶制度早就废除了,可是我们家的奴隶制度还仍然存在。” “你们俩上辈子肯定是冤家,就像现在的韩国和朝鲜一个样,再怎么样的相处也成不了一家人!”汪月英说着,担忧地看了一眼丈夫和儿子,不放心地又进了厨房。 汪念军在汪泉身边的沙发上悻悻地坐下来,不冷不热地说:“爸爸,我今天刚从外边辞了工作回来,心情不好,不想和你吵架。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不怪天不怪地,都怪自己以前的人生目标定得不高,政治学习抓得不紧,世界观没有改造好。” 汪泉疑惑地看了儿子一眼,歪着脑袋问他:“你也配说这种话?” “你以前起草的文字材料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汪泉这才知道儿子并不是真心检讨自己,而是在有意地气老子,气急败坏地对着念军嚷:“我以前是这么写过,有的人可以这么说,但是你没有资格。你以为你是谁呀,领导干部?” 汪月英把热好的饭菜端到餐桌上,冲着汪念军喊:“你要是不想现在吃饭,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计算机上玩游戏吧,怎么还惹你爸爸生气!”。 汪念军进屋以后,汪月英把怒气冲冲的汪泉拉到餐桌上,用少有的嚼细了声音悄悄地说:“儿子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忍让他一点。他下午从外边回家来就对我讲,既然不在人家那里干活,也不好在人家的宿舍里住了,外边有一张单人床的位置,他就不会回到这个家里来住。他还说,在咱们家,老子是锤子,儿子是钉子,锤子什么时候高兴了就可以敲打敲打钉子,而钉子只有挨打的份,他说他是真不想再天天听你那些教训人的话了。念军前一段时间是下决心要在这个私企好好干的,但是他的老板不仅让员工像老黄牛一样多干活,还要让员工都披着一张毛皮变成哈巴狗,咱家儿子性情刚烈,怎么受得了这个气。儿子上学时不争气,这个我承认,但是你也有责任。他高考的时候,你嫌他的学习成绩不好,心里有气,不管他,我们不埋怨你。但是,他小的时候,我们两地分居,你没有给他多少父爱,没有尽到一个当爸爸的应有的责任,才造成他和你的感情基础不牢固,这一点你不能否认。” “他小时候我没有管他,是因为我有自己的事业,在忙自己的工作。”汪泉还是不服气。 “我知道你是为了工作,你为了工作,‘工作’也没有亏待你,让你由一个农村孩子成为副师职干部。但是,你为了工作,让儿子应该得到的东西而没有得到,谁体谅他了?谁给他一点补偿了?” 汪泉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一团理不清头绪的乱麻,一点食欲也没有了,胡乱吃了几口饭菜就放下了筷子。 “其实念军并不是不想干好工作,他更多的是出于无奈,我知道咱们的儿子是个很要强的人。”汪月英继续给汪泉作说服工作,“我们再给他点钱,让他接着去找工作。” “先给他20块钱,让他把那一脑袋长毛给我剪掉!” “好,我给他讲,让他明天就去理发。” “你们吃过饭早点休息吧,我再到办公室去转转。”汪泉对汪月英说。 “你刚从办公室回来,怎么又要去转转?” “今天工作忙,报纸没有顾上看,我去翻翻报纸。晚上不让打扑克了,报纸总得让人家看吧!” 汪泉被回聘到筹建办以后,不再去找朋友、朋友也不再约他出去打扑克,这对汪月英来说是个很大的安慰。汪月英把主要精力放在了家务上,也很少再去商场,偶尔去一次,也是自己一个人去。 月亮躲进厚厚的云层打瞌睡去了,路灯也眨着朦胧的眼睛,敷衍着为行人照明的义务。虽然已经是阳历3月,但是春天还在遥远的南方徘徊,北方大地上树木光秃秃的枝条仍在夜风中颤抖。 汪泉走在生活区通往办公区的大道上,心里在想,老天爷有时候也是不公平的,天热的时候为树木披红挂绿,天冷了反而要剥光它们身上的衣服。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七章 父女 殷玲给谭森发了一个短信,对他说,自己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了。 谭森先把与汪泉一起拟好的工作提纲安排打字员吃过晚饭以后打印,然后连忙到生活服务中心买了一包方便面权作晚餐。他走到自家门口,看到防盗门半开着,心里想,殷玲不会这么早就回来吧!正疑惑间,大门突然打开了。谭小虹从门里探出头来,调皮地说:“爸爸,我听到上楼梯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您老人家亲自回来了。” 谭小虹说着,接过了谭森手中的塑料袋。 谭森摩挲了一下女儿的头发,高兴地问:“今天又不是双休日,你怎么回来了,吃饭了吗?” “学校明天组织参观,参观的地点离咱们家不远,我明天吃过早饭去那里与他们汇合。本来想今天蹭一顿晚饭,结果回来一看锅冷灶凉,您和妈妈都不在家。” “平时你很少回来,你妈妈又经常不落窝,家里常常是我一个人主持正常工作。”谭森也给女儿开玩笑说。他换上拖鞋,打开了冰箱,又对女儿说,“原来你也没吃晚饭,爸爸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鸡块。” 谭小虹连忙制止住谭森说:“爸爸工作了一天,不要再忙活了,你和妈妈最近少吃鸡肉,外边好像又闹禽流感了。” “那我给你下冻馄饨吃。” 谭小虹择着香菜,有意地逗谭森乐:“爸爸,现在有好多奇怪的病,也不知道都是从哪里传过来的,您说将来会不会飞机也得禽流感,汽车也得口蹄疫?” 谭森哈哈大笑起来:“我闺女的想像力真丰富,怪不得你妈妈当初想让你学文科,你真应该去写科幻。” 这时候门铃响了。 “什么事情那么高兴?我在楼梯口就听见了你们的笑声。”殷玲满脸通红,进门就问谭森。 看到殷玲脚步踉跄,谭森连忙上前搀扶住她说:“小虹回来了,我正在和她说闲话,你不怎么会喝酒就不要逞强,今天为什么喝成这个样子!” 殷玲甩开谭森的手,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愿意喝酒吗?我恨死了那个发明白酒的人,当初真应该有人把他按在酒缸里淹死。” 殷玲看见谭小虹也在旁边站着,指着她说:“你是不是看着我的样子很好笑?还不快去给我泡一杯热茶来!” 谭森到厨房里关闭了炉灶上的火,与女儿一起照顾殷玲。过了一会,他见殷玲一杯茶喝完,状态稍微好一些,就对她说:“你今天早点休息吧,我和小虹都还没有吃饭,刚烧开水正准备煮馄饨呢!” “休息什么?有一篇稿子今天还要赶出来。你们做饭吃吧,不要管我,我在家里加一会儿班。” 殷玲进了书房,谭森在厨房里对满脸不高兴的女儿说:“想想你妈有时候也很可怜,为了多赚几个钱,天天东奔西跑,四处应酬。你还小,不懂得家是一个可以随意抒发感情的地方,人只有回到了家里,才可以摘掉在社交场合使用的面具,恢复自己的本来面目,把受到上级训斥的委屈,把遭到下级顶撞的怨气,都发泄到家庭的其他成员身上。” “我还是想要以前赚钱少的那个妈妈,她现在经常不回家,回家来也是板着墓碑一样的面孔让别人瞻仰,我有时候真是受不了。”谭小虹伤感的说。 “你妈妈原来说过,她赚够买一辆汽车的钱就换单位,后来又说,赚够买一套房子的钱就换单位。现在我们家存的有钱,买汽车、买房子都不成问题了,可是她又有了新的目标。我给她讲过多次,一个人过于追求某种目标,当你的目标达到以后,你就有可能已经丢失了比实现的目标更为宝贵的东西。但是方话难入圆耳朵,我讲的道理她听不进去。” 馄饨做好了,谭森对谭小虹说:“把你脸上不愉快的表情打扫干净,去书房问问你妈,她还要不要再吃一些。” 面红耳赤正在字里行间穿行的殷玲听见女儿问她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有言语,连头都没有扭。 “自讨没趣!”回到厨房里的谭小虹,抱怨地朝谭森嘟囔了一句。 在餐厅里吃饭时,谭森有意调节女儿的情绪,对谭小虹说:“你们学校又有什么新鲜的事儿,讲给爸爸听听。” “嗬,味道不错!”谭小虹把一只馄饨送进嘴里,烫得吸着凉气说,“大学校园流传着一个大学生在食堂吃饭的笑话,我讲给您听:大一的时候,米饭里有一条虫子,学生们把米饭和虫子一起倒掉了。大二的时候,米饭里又有一条虫子,学生们把虫子挑出来,将米饭吃了。大三的时候,米饭里还是有一条虫子,学生们将米饭和虫子一起吃了,大四的时候,米饭里没有虫子了,学生们找到做饭的大师傅,问他们,这米饭里没有虫子,让我们怎么吃饭?” 谭森笑着说:“这个笑话我早就听说过,是发生在本科学生中的笑话,你们读研究生的学生应该接着往下续。” “爸爸给您续一个!”谭小虹咽下嘴里的馄饨,很感兴趣地说。 谭森想了一下说:“读了研究生的学生们发现米饭里仍然有虫子,就只吃虫子不吃米饭了。” “那米饭呢?”谭小虹认真地问。 “倒掉了呀!” “不行,不行。”谭小虹连忙说,“米饭都倒掉了多可惜!” 谭森哈哈大笑起来:“我闺女知道心痛粮食,不愧为农民的后代。” 这时候,书房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谭小虹伸伸舌头,悄声对谭森说:“我们俩只要在一起有说有笑,就会有人嫉妒。” 谭森对女儿说的话有同感,殷玲对长大了的女儿总是有一些成见。有一次,殷玲对谭森说:“咱们的女儿不但长相像你,性情也像你,奇怪的是,她处世的态度和接人待物的作风也像你。”谭森笑着说:“女儿像我没有什么不好,有人说过,女肖父,一生富;男肖母,一生苦。”殷玲不高兴地说:“幸亏我们没有生一个像我的儿子。” 父女两个吃完了饭,谭森对小虹说:“你把碗筷收拾起来洗一洗,我去办公室还有点事,你妈妈今天的酒喝得有点高,情绪也不太好,你留点意,不要让她出什么事。” “知道了,您放心走吧!” 女儿点头回答。 给老兵安个家 第八章 追忆 谭森没有想到,汪泉也在办公室里。 “你还没有吃饭吧?”谭森问他。 “吃过了。”汪泉回答,“不过,今天肚子减产,里边没有装多少饭菜,耳朵丰收,里边塞满了老婆的抱怨。” “你老婆有时候抱怨你也应该,你在家里既不像是个好丈夫,也不算是个好爸爸,我还以为你又是不想在家里帮老婆忙家务,到办公室里躲清闲来了呢!”谭森打开窗户,拿起桌子上的一张报纸,往外驱赶着屋子里的烟雾,对埋在报纸堆里边的汪泉说。 汪泉说:“我们家里的那点活,我老婆自己都不够干的,还用得着我帮忙,我不想抢她的饭碗。我到办公室来主要是离不开你,看到你的模样是我眼睛的荣幸,听到你的声音是我耳朵的骄傲。嗨,你关上窗户吧,我身上有点冷!以后我们在一个房间里办公,你就张开鼻孔可着劲抽不花钱的香烟吧!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抽烟比以前少多了,年轻的时候,我在屋子外边抽烟,能把消防车引过来;我在屋里边抽烟,里边的苍蝇蚊子拼命地往外跑,外边的苍蝇蚊子不敢往里进。” “你抽烟的才华我非常佩服,要是真有本事,从屁股眼里往外吐几个烟圈让我看看。” “这一招我目前还没有学会,不过,我一个屁里边的尼古丁能毒死两只小白鼠。” “哎呀,可惜林则徐早死了一百多年,其他的人都治不了你。”谭森笑着说,“听你老伴讲,你爷爷你父亲都不抽烟,你们家的优良传统到了你这一代怎么就丢掉了呢?” “学会抽烟是我在工程团当兵时收获的副产品。当时工程团的生活苦得可以把黄连当糖吃,一天四毛五分钱的伙食费,土豆萝卜糙米饭也只能保证八成饱,战士们馋得看见一只蚂蚁都狠不能逮住杀了吃***化生活更甭提了,报纸看不到,收音机买不起,电视机更是连见都没有见到过。一个月一场电影,就那么几部片子轮着放,主要还是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人称‘老三战’。战士们把几部电影里边的台词都背会了。尽管每天施工十几个小时,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仍然寂寞难耐,狠不能跑到帐蓬外边把天上的星星全数一遍。有的时候晚上没有事干,大伙就凑在一起聊天、抽烟,老兵言传身教,新兵耳濡目染,我的抽烟本事也就无师自通、自学成才了。” “你们饭都吃不饱,那来的钱买烟?”谭森问。 “抽烟花不了多少钱,那时候干部一般都是抽几分钱、一毛多钱一包的香烟,战士大多托人买烟叶自己卷着抽。我刚才给你说看不到报纸,其实每个连队都有两份报纸,报纸来了以后都被战士们撕成条条卷烟抽了,有的战士还因为撕了不该撕的内容和照片图像受到处分。当时我们团队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干部抽的两头挺,战士抽的一头拧’,‘两头挺’是指香烟的两端一样粗,‘一头拧’是指自卷的成喇叭状的烟,将一端拧紧,可以防止烟叶散落。” “看来生活中的不平均到处都有。” “那当然!”汪泉说,“就像军队退休干部的经济适用住房,虽然原则上的标准有了,但由于操作过程中的做法不同,在经费上,有些级别的干部补得多,有些级别的干部补得少;在质量上,有的单位建得好一些,有的单位建得差一些。两相比较,就容易产生意见。有些退休干部知道我被回聘到筹建办以后,不断地往我家里打电话,有提意见的,有出主意的,也有询问房子建多大、费用收多少、何时能入住等问题的,现在机关的经济适用房建设不仅是八字没一撇,连写八字的纸和笔都没有找齐,他们提的问题让我怎么回答?” 谭森对汪泉说的话有同感,对他说:“我也接到不少老同志打到家里去的电话,也是问得非常详细,因为我和他们讲话的时间太长了,有一次气得我老婆在旁边差一点把手里的笔给摔了,所以我让他们以后把电话都打到办公室里来。退休干部的心情可以理解,军队的干部在部队工作一辈子,退休以后的有形资产,主要就是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了,他们当然很关心。有时候想一想,老干部们很值得同情,他们在位时,有的呼风唤雨,指挥千军万马,有的埋头苦干,辛勤工作一生,一纸命令就从事业的巅峰跌落到赋闲在家,心里会有些不平衡。在职的时候怕别人管得太多,退休以后怕别人管得太少,这是一些人的心理。有的人说,退休干部是眼袋大了,钱袋小了;头发少了,胡子多了;收入低了,血压高了;晚上睡不着,白天打瞌睡;现在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忘不了;嘴巴里边是牙齿越来越少,废话越来越多,眼睛里边是看顺眼的事越来越少,看不惯的地方越来越多。这些话里有一些看不起老年人的成份,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年龄再小的小孩也有长大变老、回家休息的那一天,除非他是中途夭折,看不起今天的老年人,也就是看不起明天的自己。” “你讲的很对,我给我老婆和儿子讲了,只要有人往家里打电话找我,都要热情接听,不能表现出不耐烦。” “最近我没有顾上问你,你儿子汪念军现在怎么样了?”谭森关心地问汪泉。 “嘿,别提了,我们家是播了一粒稻种,长出一棵稗子,我刚才来办公室之前还和他大吵了一小架。” “老汪,说实话,念军身上出现的一些问题,你是有责任的。他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那时候我就发现你对孩子的教育方法不对,只要他的考试成绩不好,你不问原因就是一顿猛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我当时与你开玩笑说,你老婆要是看着你儿子的屁股蛋给你去买手套,大小一定合适,因为你儿子的屁股上从来就没有断过你的巴掌印。” 汪泉不好意思地笑了。 谭森继续说:“念军小时候与你老婆在老家一起生活,没有和你建立起感情来,他们随军后你又过于看重他调皮、不听话的一面,用战士的标准去要求一个孩子,所以总是对他不满意,甚至在训斥他的时候,也要求他像战士一样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地洗耳恭听,不让他说话,越解释揍的越厉害。你这样做,对吗?” 汪泉点点头说:“是这样的,我不想对牛弹琴,也不想让牛在我面前‘哞哞’乱叫。你说的话有些有道理,有些不完全对,我对儿子的教育成长没有费多少心血,但是也没有对他寄予太大的希望。” “不对,恰恰是你对他要求过高,他又达不到你的要求,你才对他运用武力以示惩戒。有些人对孩子要求又高,又不想下工夫进入孩子的内心世界与他们沟通交流,对孩子身上存在的问题,不是对症下药、因人施教,而是无的放矢、简单从事,致使孩子与家长形成对立情绪,造成逆反心理。” “我真羡慕你养了个好女儿,女孩子比较听话,男孩子就不一样了,调皮、惹事,还总想与你对着干,我真怕他以后结了婚还赖着和我住在一起,总想着让他早点从家里搬出去。” “你在身强力壮的时候从家里撵出去的孩子,你在体弱多病的时候也很难再把他们请回到家里来,感情这东西,也与种庄稼、做生意一样,花了本钱、舍得投入才会有回报。” 汪泉笑着说:“老谭你真行,我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我越来越觉得你当政治干事比当行政参谋更合适。” 谭森说:“不知道你是表扬我有当干事的才华,还是批评我现在当参谋不称职。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确实不容易,就业方面的压力,事业当中的竞争,有时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不像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家一起围着大锅喝稀饭,思想上没有太多的负担。” “现在的年轻人的确不容易,为了争俏‘衣不遮体’,为了减肥‘食不裹腹’。” “你这个家伙,我说了半天,思想还是没有通。我觉得你还是应该与儿子好好谈一谈,多交流,多沟通,要知道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 “有什么好谈的,我刚才说了,不想对牛弹琴,也不想听牛乱叫。” 谭森无奈地摇摇头。 这时,打字员敲敲门走进来,将几页纸递给谭森说:“谭参谋,材料打好了,您校对一下吧!” 打字员出了房门之后,谭森接着对汪泉说:“今天没有时间和你再聊了,任局长说这个提纲明天他参加部务会时要用,我得抓紧时间再校对一遍。” 汪泉站起身来说:“你忙工作吧,我回家了,今天到办公室来,报纸没有看几张,倒是听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谭森红了脸:“我敢给你上政治课?那不成‘子教三娘’了吗!” 给老兵安个家 第九章 设想 任复兴把筹建办的工作人员召集在一起,传达综合部办公会的会议精神。 在传达会议精神之前,任复兴从自己的文件包里掏出一条“中华”烟,递给汪泉说:“来,再给你补充点‘给养’。” 汪泉不客气地接过去,放进自己办公桌的抽屉里,并不难为情地说:“任局长的补充非常及时,眼看着我就要‘弹尽粮绝’了。” 听了任复兴的传达,大家都非常兴奋。汪泉首先发言,他说部首长同意筹建办提出的工作计划,要求抓紧机关退休干部经济适用住房建设项目的实施,体现了领导对群众生活的关心,我们一定要把这项工作抓紧抓好,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坐在他旁边的谭森小声说:“老汪,你的发言还是以前写文字材料时候的老套路。” 汪泉看了谭森一眼,红了脸,接着说:“好吧,少说空话,讲具体事。长年住在部队的公寓房里,我对营区以外的住房小区还没有多少感性认识,但觉得现在最基本的问题,是要把握住两条,一是住房的质量要绝对保证,即使抗不了八级地震,也不能像谭参谋那样的呼噜水平就从天花板上往下掉土。” 谭森偷偷地在汪泉的大腿上拧了一把。 汪泉往旁边缩了一下身子,又接着说:“二是住宅小区的生活设施要齐全配套,比如食堂、副食店、百货店、卫生所------” “你还是计划经济的那一套,大而全,小而全。”谭林打断他的话插嘴说,“部队机关在生活上都依托社会了,你还想搞自我保障的‘独立王国’,副食店、百货店就没有必要搞了,建个容量稍大一点的地下停车场我觉得很有必要。” 汪泉不服气地说:“如果基本的生活条件不具备,要稍大一点的停车场有什么用,退休干部有几个开汽车的?地面有几个停车位,让外来的车辆临时用一用,我们自己建几个自行车存车棚就行了。” “你没有汽车,你儿子以后会有,不建个停车场,他逢年过节给你进贡送礼,车往哪里停?” “他会给我进贡送礼?现在的父母都是‘唐僧肉’,儿女们不啃你就算不错了。我有个退休的老乡,夫妻二人养的一个儿子一个姑娘现在都成了家,并且也都有了孩子。一到星期六,孩子们就像‘鬼子进村’一样,开始回来‘大扫荡’,吃、拿、卡、要,无所不为。他们折腾到星期天‘撤退’以后,老两口至少要用大半天时间‘打扫战场’。” “你这话说的不对。”谭森说,“如果儿女们像‘鬼子进村’一样,父母们就应该‘坚壁清野’,奋起抵抗。事实恰恰相反,很多父母一见到儿女、特别见到孙辈们回来,往往是‘开门辑盗’,欢喜不尽,唯恐伺候不周、服务不到。” 汪泉点点头说:“你讲的这话也有道理,儿女们对付父母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下星期不回来了’,让他们长时间见不到孙子孙女和外孙外孙女,这是儿女们是对自己父母们最严厉的惩罚。” 任复兴对汪泉和谭森说:“你们俩越扯越远了,经济适用住房的配套建设问题以后再说,咱们先讨论一下与房地产开发公司第一次见面时谈些什么问题。” 一直没有发言的邱副处长说:“与开发公司的谈判要进行很多次,谈判的过程也是表达我方意愿和了解对方意图的过程,要准备耐着性子打持久战。我认为,开始阶段我们与他们只谈两个原则性的问题,首先谈土地价格,如果土地价格谈好了,以后假如是他们接着给我们建房子,我们再与他们谈建房的合作方式和合作内容。由于情况不太明朗,具体问题刚谈判时不要过多涉及,涉及到了也不要扯皮,以免因大失小。” “我同意邱副处长的意见。”樊工说,“由于我们对房地产市场的行情不是太了解,现在对方处在明处,我方处在暗处,最多算是若明若暗,谈具体问题容量陷进去,造成以后工作的被动。要抓紧时间介入情况,研究对策。” 任复兴说:“邱副处长和樊工的意见很好,我们可以稍晚一些与开发商见面,谭参谋已经把军队和地方经济适用住房建设的有关政策、规定复印好了,发给每人一份,你们都认真地看一看。我们下一步还要抽时间到其他部队机关去,考察一下他们与地方合作建房的项目,重点是到他们已经建成和在建的住宅小区去看一看,掌握第一手资料。” “老干部们对机关经济适用房的建设问题都非常关心,询问有关情况的人很多。比如说,将来我们的房子建成了,一套大约需要多少钱?公家可以补帖多少?个人需要掏出多少?这些问题如果我们自己都不清楚,别人问起来怎么回答。”汪泉使劲地抽着香烟,像是问自己,又像是问别人。 任复兴说:“这个问题樊工讲讲吧!” 樊工说:“还是局长讲吧,我们听局长的!” 任复兴掐灭手中的香烟说:“我们建房子,就要让老干部们买得起房子,尽量压低成本,经济适用住房定价以后,公家只能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适当地补助一部分,主要还是个人出资,如果成本过高,有的老干部除了住房补贴,可能把终生的储蓄用上都不够。” 汪泉听了任复兴的话,对谭森说:“没有房子想建房子,建了房子有有可能买不起房子,老谭,你们家钱多,帮我买一箱‘中华’烟让我抽死,再买一箱‘茅台’酒让我喝死算了,买烟买酒的钱等你也到了‘那边’的时候,我连本带利一块还给你。” 汪泉的话把大伙都说笑了。任复兴说:“我刚才讲这些话的意思,是想告诉大家,退休干部购买经济适用住房的能力有限,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一定要把房价压下来。综合部的领导也讲了,既然要建房,就要让干部们买得起房,住得上房。” 汪泉叹了一口气说:“我有个很近的老乡在一所大学里工作,现在是个博导,他去年在北京市郊区刚买了一套房子,将近两百个平方米,花了七八百万元。唉,人比人得死,可咱还得活着;货比货得扔,可咱还得留着。” “不要灰心丧气,你比他强多了。”谭森说。 “他经常外出讲课,加上工资,一个月的收入是两三万块钱,我一个月的退休费才几千块钱,我怎么比他强多了?”汪泉奇怪地问谭森。 “我不是说比收入。” “那比什么?比成就,人家是桃李满天下,我是废纸一书柜。” 谭森笑着说:“我是说比本事,他是个‘博导’,你是个‘驳不倒’。” 汪泉红着脸捅了谭森一拳说:“我讲正经的,你小子净打岔。” 谭森说:“我是与你说着玩的,马驾辕,驴拉套,狗见生人汪汪叫,各有各的作用。人的工作岗位不同,收入也不会一样,你看那些‘星’们、‘腕’们,现在对他们是进行了一些限制,以前在舞台上打个喷嚏都能够赚钱,放个响屁都有人出资,你能比吗?” 汪泉说:“你说这话我爱听,人家骑马咱骑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想想有些一起当兵的战友,有的转业了,有的复员了,城市的下岗待业,农村的外出打工,我们也应该是知足了。要说每个人的作用,似马也好,如驴也罢,反正咱俩都差不多,你没有听有些人讲吗,‘瞎参谋、烂干事、助理员混饭吃。’我们俩都是同一个类型的人。其实,对于退休人员来说,只要是能够吃饱穿暖心情好,其他方面也没有太多的要求。在职的时候,还讲身份、顾面子,退休以后都是老百姓一个,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前几天,我们家乡的县长到北京来,请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在饭店里吃饭,他因为和我认识,把我也叫去了。那天吃饭的人员,其他的都在职,只有我一个退休干部。在餐桌上,有几个人都说自己是开车来的,不能喝酒。有人劝我喝酒,我不想喝,也说是开车来的。其中一个老乡对我说,没关系,你放开喝,这个饭店的老总我认识,你喝多了让他找个司机帮你把车开回去,我说我的车一般的司机开不了,昨天刚坏了一个脚蹬子,还没有来得及修。” 汪泉的话又把大伙逗乐了。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章 代沟 汪泉刚进家门,汪月英就对他说:“念军的大伯来电话了,他说咱们家老爷子想来这里到大医院检查检查病,乡卫生院的医生说,老人家脖子上长了个瘤子,他挺担心的,我给大哥讲了,如果要是检查病就赶快来。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再往家里打个电话问一问。” 听了汪月英的话,汪泉的心里“咯噔”一下子,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袋,立刻拨通了老家的电话。电话是哥哥汪涌接的,他说老父亲前几天脖子扭伤了,昨天赶集的时候顺便去乡卫生院,想让外科医生捏一捏,结果外科医生说父亲脖子上长了个瘤子,搞不好还是恶性的,要抓紧时间检查确诊。 汪泉让哥哥尽快买一张火车票,将老父亲送上火车,到时候他在这边去车站里接。 打完电话,汪泉坐在沙发上,往嗓子里浇了一杯水,在嘴巴上栽了一颗烟。袅袅的青烟像是不断的思绪,又把他拉回到那个梦绕魂牵的遥远乡村。 汪泉的家和汪月英的家离得很近,都是靠近村前边那条东西走向小河的岸上人家,两家中间只隔着几户人家。村前的小河上有一座砖砌的小拱桥,小拱桥在汪泉记事的时候就有了,它弓着腰,每天从早到晚,把岸这边的人驮到岸的那一边,又把岸那边的人驮到岸的这一边。小河的南端蹲着两个被驯化了的石狮子,几十年都老老实实一动也不动地坚守着自己守桥的岗位,它们也见证了汪泉和汪月英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再到青年的成长历程。 人在生活中,如果没有与“甜”的比较,有时候是感觉不到苦的。一年糠菜半年粮,肚里空着半截肠,还能够找到填充肚子的食物,每学期几块钱的学杂费,也可以东拼西凑地集中起来交给老师,汪泉和王月英都觉得那时候的日子过得很快乐,正可谓少年不知愁滋味。真正感到生活的艰难,是在他们结过婚,有了家庭责任之后。有些时候,人会在看到亲人的苦以后,才感觉到自己的苦;看到亲人的难以后,才感受到自己的难,而自己本身的苦和难在没有比较的情况下,反倒算不了什么。 汪泉家和汪月英家虽然都是姓汪,但是并没有太近的血缘关系。汪泉的父亲一个大字不识,但性格开朗,生活乐观,在村里人缘非常好。汪月英的父亲虽然认得一些字,但性情刚烈,说话直爽,也只是当过不长时间生产队的会计、民兵排长之类的小‘官’。汪泉与汪月英能够结合在一起,除了两个人相互有爱慕之心之外,还由于两个人的父亲情投意合,两个人的家庭关系融洽。汪泉的母亲去世以后,汪泉的父亲跟着汪泉的哥哥汪涌一起生活,汪月英的家里人也给了汪泉的父亲很多照顾。 知足常乐是一个人的宝贵财富,清心寡欲是一个人的无形资产。汪泉的父亲对生活的乐观态度,教育和感染着年幼的汪泉,使他以后能够哼着小曲、唱着小调,走过了大半辈子曲折的人生之路。 汪泉的父亲听惯了鸡鸣狗叫,吃惯了粗茶淡饭,不喜欢大都市的生活。尽管他认为城里边人人像神仙,个个似皇帝,月月有人发钱,天天能够吃肉,高兴了还可以坐着飞机从天上边看看皇太爷头顶上长有几个旋,乘着地铁从地底下瞅瞅皇太后脚底板上长没有长鸡眼。但是,自从八年前在北京城里住了半个月时间之后,他就没有再到二儿子这里来过一次。 “老父亲这一次如果不是想检查病,也不一定会愿意来,这一次来了之后,也不知道下一次什么时候还能够再来。”汪泉心里在想,“任复兴局长说过,在工作时间上,不会像要求在职干部一样要求自己,只要是不耽误筹建办分管的工作就行了,个人有什么事打个招呼就可以去办,这次老人家来北京,当儿子的一定要多陪他几天。” 汪泉突然想到一个面临的现实问题,问汪月英:“老爷子来了以后怎么住?” 汪月英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他上次来的时候,我们虽然是住在团职单元,但也和现在一样,是三间卧室,只是少了一个小客厅。那时候念军还小,很乐意跟他爷爷住一间屋子,现在这孩子天天上网,查资料、玩游戏,我怕他影响老人家的休息,不准备让他再和老人住一间屋子。咱们可以让老人家住在我们俩的房间里,睡大床舒服一些,我支一张折叠床睡在书房里,你与念军住在一个屋子里。” “你的意思是把猫和老鼠放进一只笼子里?” “他夜里睡的晚,你夜里睡的也晚,你们爷俩正好在一起沟通沟通思想,有什么不好?” “我情愿每个晚上都睡在客厅里当‘厅长’,也不愿意天天和他打嘴仗。” “要不然你和老人家住在一个屋子里。”汪月英为难地说。 汪泉说:“那不行,我不愿意跟我的儿子一起住,他也不一定愿意跟他的儿子一起住。再说了,我身上的这股香烟味他也受不了。” “实在不行,你就先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几天吧!” 汪月英进厨房忙着做饭,汪泉嘴巴像个发烟器,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 吃饭的时候,汪泉朝汪念军的房间呶呶嘴,问汪月英:“臭小子干什么去了?” 汪月英嗔怪地瞪了汪泉一眼说:“你一碗饭快吃完了才想起来问儿子干什么去了,不是在忙着找事干吗!他下午来电话说,别人给他推荐了一个推销化妆品的工作,每个月有两千块钱的固定工资,如果推销的化妆品多,另外还有提成,他今天是去应试,晚一点回来吃饭,我已经把他的饭菜留好了。念军小的时候你没有怎么管他,现在对他的事情应该多操些心。他也是二十大几岁的人了,有很强的自尊心,你不要总是对他看不惯,说他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唉,这孩子也可怜,工作没着落,女朋友也不好找。” 汪月英说着,放下了饭碗。 “先吃饭,先吃饭!”汪泉劝汪月英,“他前天不是又见了一个女孩子吗?” “见倒是见了一个,据念军讲,女孩子长得还可以,就是工作不太好,是个开电梯的。念军觉得不很恰当,我也觉得不大合适。念军还说,天天开电梯,时间卡得太死,这个女孩子要是个开汽车的还差不多。” “开电梯的与开汽车的有多大区别?”汪泉也放下了饭碗,情绪激昂地说,“一个是上下走,一个是平着跑;一个是看天有多高,一个是看地有多阔。再说了,他自己目前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还有资格去计较人家的工作好坏吗?” “你这些话不要说儿子不爱听,连我都不爱听。既然开电梯和开汽车差不多,你以后就坐着汽车上高楼,乘着电梯逛大街得了。怪不得儿子说,他将来有了钱先去买房子,那怕是有一个只能搁下一张单人床的地方,也要与你分开居住。” 汪月英说完,生气地离开了餐桌。 汪泉讨了个没趣,也放下了筷子。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一章 高校 这是一个难得的晴好天气,太阳伸出温暖的手,抚慰着被严寒折磨了一冬的树木花草,人们用色彩斑斓的春装,点缀着城市的街道。虽然不是双休日,大街上的行人依然熙熙攘攘,没钱的急着赚钱,有钱的忙着消费,胖人想办法减肥,瘦人找地方增膘,各人有各人的事。 小虹在读的研究生快毕业了,这一段时间忙着写论文,已经几个星期没有回家了。昨天她给谭森打电话时开玩笑说,她们学校应该是改称体育学院了,因为最近的伙食非常不好。馒头可以当铅球扔;油条能够搭在弓上射箭;面汤稀稠与游泳池里的水差不多;干饭里的大米粒应当送给射击运动员,让他们装到小口径枪支里当子弹使。而肥胖的食堂管理员足以让两个举重运动员同时打破世界记录。谭森心想,女儿学习正是较劲的时候,吃不好饭怎么能行,于是,带着小虹的换季节衣服和自己为她亲手做的一些好吃的食品,准备尽快送到学校去。 天气好,又是双休日,乘坐公共汽车的人多,乘坐地铁的人更多,买票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进出站口的台阶上,排队的人们身贴着身,全然没有了陌生人在公众场合应该保持的道德允许的距离。队伍中,除了前边一个被人“追尾”和最后一个追别人的尾以外,其他的都是既追别人的尾也被别人“追尾”。谭森不着急不着慌,随着买票的队伍慢慢往前挪。进入售票厅以后,谭森才发现,后边的队伍排得很整齐,售票窗口外边的秩序却比较混乱。一个依然反季节穿着羽绒服的老年人,手里举着几张零钱,使劲地往前挤,排在谭森前边的一个小伙子不满意地朝他喊:“嗨,老先生,不要插队!”老年人回过身来,似乎是想看清楚是谁在喊他,然后对着后边所有的人,面不改色地大声吆喝:“现在喊着不让我插队,一九六九年我作为知识青年到农村插队劳动的时候,你怎么不喊?”这时候,老年人的脸没有红,刚才喊话的小伙子的脸倒先红了,一九六九年他还没有出生呢,以前只是听别人说过“文革”时期有“知青插队”这档子事。 队伍刚往前挪动了没几步,一个刚从进出口下来的年轻女子,也踌躇着往窗口移动身子。她大概看到了后边队伍中有不满的目光,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用又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别人的口吻说:“我夹塞你们是不是有意见?发点慈悲,照顾照顾革命的后代吧!” 她周围的人都笑了,大伙这时才注意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年轻女子前边的几个人不再拥挤,主动地为她让出了一条通道。 地铁乘座难,买票也难,据说以后可以刷卡进站,但是现在还没有普及。谭森好不容易坐上了地铁,心里还在想,原汁原味的市井人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看到,特别是有些职务并不很高的领导同志,总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与老百姓一样了有失身份,也总是想办法在有些地方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们的身份最终可能不会失去,但却失去了比身份更为有价值的东西。这也是自己不像有些机关干部一样,上班的时候不论大事小事、路远路近,都想要一辆汽车坐着出去,而是近了迈开两条腿、远了挤地铁和公交汽车的主要原因。 以自己入伍前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到部队以后靠自学拿到大专文凭的眼光来看,谭森觉得大学校园是个异常神圣的地方,一所大学就是一条现代化建设人才的生产线。六年前,他送小虹入学的时候,是一副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到学校来的。六年时间过去了,学校的变化很大,楼房越建越高,比赛似的争夺着城市有限的空间;学生也越来越多,甚至黑色皮肤的小伙,金色头发的女郎,也与黄皮肤的中国学生一样,戴着相同的校徽或匆匆或缓缓地从你面前走过。其他方面的变化还有很多,比如女同学的裙子越裁越短,男同学的头发越留越长;在大食堂吃大锅饭的学生越来越少,在小吃店吃单炒菜的学生越来越多等等。当然,还可能有一些其他的变化,比如像学校教学质量的提高,学生学习成绩的长进,不过这些谭森是看不见的。 因为是去女孩子的宿舍,怕有些时候不方便,谭森每次到学校来,走到小虹住的楼下,都要先用手机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快到了。 小虹在电话中说,她们宿舍的其他三个女孩子,有两个去了图书馆,现在只有她和另外一个叫晶晶的女孩子在房间里。谭森刚关上手机,就看到小虹已经打开她们宿舍的玻璃窗户,在向他招手了。 谭森刚进入女儿的宿舍,晶晶就与小虹打了个招呼出去“办点事”了。谭森先把保温饭盒打开,让小虹趁热尝尝他烙的葱花饼,小虹吃了一块,连声说好吃。她边吃边对谭森说:“我给我的同学们吹过牛,说我爸的厨艺现在大有提高,已经达到了神奇的程度,他要是进了厨房,你给他一只冻鸡,他十分钟能端一盘烤鸭出来;你要是给他几棵小白菜,他五分钟能做出一碗菠菜汤来。一会我给她们留几块葱花饼,先用这些外焦里嫩、又脆又香的美味印证一下我说过的话。” 谭森笑着说:“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我越来越觉得你妈妈让你学文科有一定的道理。” 小虹摇摇头说:“我不这样认为,妈妈当初让我学文科,很大程度上是为她自己着想。她是想把我的生命作为她的生命的延续,把她没有实现的理想由我来实现,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想象力丰富的人学理科比学文科更能发挥潜能,现在写的人没有几个能够超过曹雪芹、吴承恩,写诗歌的人没有几个能超过杜甫、白居易。但是,搞技术、搞科研的人,试验成功了原子弹,发射升空了航天器,他们的作用不比蔡伦、毕升小。” “传统的东西有时候不能和现代的东西相比。”谭森笑着说,“看来我们俩今天在观察问题方面,又是一个站在了沟这边,一个站在了沟那边。” 小虹也笑了,咽下嘴里的东西说:“现在城市建了那么多的立交桥,加强了东西南北之间的交流,两代人之间也应该多建几座桥,加强相互之间的沟通。” 谭森感叹着说:“沟通两代人之间的桥梁现在已经很多,可惜有些人不愿意走!” 小虹把余下的几块葱油饼收好以后说:“剩下的这几块舍不得吃了,给几个小姐妹留着。” 谭森说:“女儿喜欢吃我做的饭,我很欣慰,等再过一两年我退了休,你成了家,我去给你们的小家当专职炊事员。”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您还是教会我怎么做饭吧,等你和妈妈老得不能动的时候,我还要‘反哺’呢!哎,对了,爸爸,我忘了问您,妈妈这次开会的时间怎么这么长?” “会议已经结束了,她还要到当地的几个企业拉拉广告。她这次回来以后,你最好回家一趟,听听她对你毕业以后选择工作单位的意见。我知道,现在你们俩要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交流很困难,但是,你应该懂得,世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除非她是心理变态。” “妈妈现在是‘财大气粗’,他和您讲话时那种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样子,我实在是看不下去,可您总是一味地退让迁就,还总是为她说好话。” 谭森苦涩地笑了笑说:“你年纪尚轻,有些事情还不懂。郑板桥有一句名言叫‘难得糊涂’,我也有一句名言叫‘男得糊涂’,‘男’是男人的‘男’,就是说男人有时候得糊涂一点,不糊涂不行,有些事情不要看得那么重,论那么真,夫妻在一起过日子要互相体谅,最重要的是都要懂得宽容。” “宽容但不是容忍。”小虹噘着嘴说。 “如果查字典,‘宽容’和‘容忍’两个词的定义很容易搞清楚,但是在实际生活中,这两个词有很多人弄不明白,容忍是委曲求全,而宽容是豁达大度。过去一些吃过苦的人,在生活上有两种不好的倾向,一种是穷惯了,一种是穷怕了。穷惯了的人可能安于现状、不思进取;穷怕了的人容易利令智昏、见利忘义。你妈是后一种,有人说婚姻如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脚趾头知道,其实家庭的经济收入也如同鞋子,收入太少了像鞋子很小,脚丫子难受;收入太多了如鞋子很大,又影响走路。有人做过调查,经济收入适当的家庭,比收入很多或者收入很少的家庭的幸福指数都要高。我们家的钱现在已经够用了,可是你妈妈在我们家没有钱买房子的时候,要赚钱买房子,赚够了买一套房子钱的时候,她又想买两套房子。你妈妈可能没有给你讲过,她要我将来把部队建的经济适用房买下来以后出租或者留给你住,在你二姨住的连体别墅区另外买一套房子,我们都到那里去住。即使以后买两套房子的钱都赚够了,她还会继续再赚钱,准备以后给你留一份丰厚的遗产。” 小虹听到这里连忙说:“您回去给我妈讲,我毕业以后找到工作领取工资的第一个月,就与你们在经济上‘划清界限’,我可不想躺在你们给我积攒的钱堆上失去自我。我始终认为,丰厚的遗产不是钱、不是物,是父母高尚的品德和吃苦耐劳的精神。” 听了女儿的话,谭森的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他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很少有女儿这样的思想,甚至也说不出女儿这样的话语。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二章 梦想(上) 任复兴上午上了班,先到筹建办找到谭森,对他说:“我们与开发公司的人过两天才能见面,筹建办的工作人员今天上午可以继续准备资料,下午一起到附近的有些住宅小区参观一下,增加一些感性认识,你先安排一下。” 谭森看了一下,筹建办的人员除了汪泉,其他的人都到了,他让尚参谋去车队安排下午参观的车辆,然后拿起电话,准备叫汪泉到办公室来。任复兴制止住他说:“汪干事爬了几十年格子,患有神经衰弱症,晚上睡不着觉,白天醒不过来。他现在可能还没有起床,今天上午没有太多的事情,让他多休息一会,你给他的手机发个短信,让他睡醒了之后给办公室回个电话,到时候你再通知他下午出去参观的事,他一会只要开了机就会看到短信。” 大约过了20分钟,电话铃响了。 谭森拿起电话,听到是汪泉的声音,便与他开玩笑说:“首长出被窝了,任局长让我通知你,筹建办全体工作人员今天下午出去参观地方的住宅小区,咱们两点半钟以前在办公室楼前聚齐上车。” “我过个十来分钟就去办公室。”汪泉吭吭哧哧地说。 “你在干什么,使那么大的劲?”谭森奇怪地问他。 “你不是发短信让我‘方便时给办公室回电话’吗,我现在正在‘大屎馆’里边‘方便’。” 谭森啐了一口唾沫说:“我说这电话里边怎么传过来一股臭味,你别着急,认真负责地拉,耐心细致地拉,等拉完了,把屁股擦干净以后再过来。” 下午上了班,筹建办的人,除了汪泉以外,其他的现役军人都换上了便衣,聚在办公室里等车。汪泉向任复兴反映,机关里的老干部们对启动经济适用住房建设项目都表示非常欢迎,也很受鼓舞,但是听说房子建成以后一个人要交很多钱,又都感到忧虑。任复兴说部首长已经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也准备采取一些措施,比如在政策允许的范围内给干部适当补助;以综合部的名义担保,个人向银行贷一些贷款等等。 汪泉一听说贷款,连忙摇头,不情愿地说:“我平时借别人两百块钱晚上都睡不好觉,总想着要早点还给人家,要是让我欠着别人几十万、几百万块钱,我这失眠症不是更厉害了吗。我经常听人说,贷款买车是‘车奴’,贷款买房就是‘房奴’,当奴隶的滋味可是不好受。” 谭森在一旁说:“老汪,你的消费观念还没有转变,现在的有些年轻人甭说买房买车,连买吃的用的东西都去贷款。这并不是说要干什么就是什么的奴隶,你在职的时候差不多天天开会,也没有成为‘会奴’是不是?” 汪泉不满意地对谭森说:“我天天开会没有成为‘会脓’,你天天上情下传、下情上达,打电话,搞协调,嘴巴不闲着,不是也没有成为‘溃疡’吗?谭高参现在是财大气粗,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两个人,你是富得流油,我是穷得滴血,还有一句话,今天有任局长在这里,我就不好意思再讲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讲的,不就是‘你肥得像头猪,我瘦得像条狗’吗!”谭森不在乎地说,“其实现在的猪是越来越瘦,因为人们都不愿意吃肥肉,而是喜欢吃瘦肉;狗倒是越来越肥,有些宠物犬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汪泉接着说:“谭高参说的是实际情况,现在是生活多元化,男想高,女相瘦,狗穿衣服人露肉,人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不过,我刚才的意思是说,年轻人贷了款,有充足的时间去还贷,我现在已经是土掩大半截身子的人了,将来的一屁股债难道让儿子去还?” 任复兴笑着说:“我和汪干事认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你为什么事情发过愁,现在怎么一提起来买经济适用房就这么悲观呢!我曾经给你们说过,部领导讲了,我们建房,就是让大家买得起房、往得起房。军人都执行一样的工资标准,军人家庭经济状况的差别,主要是配偶和子女工资收入的差别,对个别收入过低的家庭,组织上不会不管。另外,听财务部门的同志讲,现在国家的经济发展了,军人的待遇以后也会相应提高。” 汪泉高兴地说:“军人待遇提高,对谭参谋这样的家庭来说,不过是在麦子囤里又添了一把谷子,而对我这样的家庭来说,是在稀饭锅里加了一勺子大米,现在我和我老婆为了赡养老人和补贴孩子,每个月的退休费花得比有些人的脑袋还光,就等着国家给退休干部增加钱呢!” 谭森在旁边捅了汪泉一拳说:“你这家伙说话怎么总喜欢捎带上别人,你和你老婆的退休金加起来一个月也有万把块钱吧,你们平时很少买衣服穿,吃饭也是‘消灭发西丝’,我就不相信会没有存一些钱。” “什么是吃饭‘消灭法西斯’?” 在一旁看热闹的邱副处长好奇地问谭森。 “老汪的老伴会特别会持家,平时很少买鱼买肉,家里经常吃的饭菜是发面饼、西红柿汤和鸡蛋炒丝瓜,简称‘发西丝’。” 汪泉对邱副处长说:“你别听他胡扯,那是多少年以前我们做邻居时候的事了,当时我和老伴的工资都比较低,但生活上供养的人员比较多,家里很少吃肉,大人孩子几乎都成了食草动物。后来经济条件稍好了一些,我们家也经常买些鸡鸭鱼肉改善一下生活,牛奶面包也没有断过。最近,我老伴听说买房子要凑很多钱,把订的牛奶退掉是真的。” 谭森逮住了机会,在一边取笑汪泉说:“老汪,我们要建的房子现在连地皮都还没有买到手,你可不能这么早就‘断奶’呀!” 众人都笑了起来,汪泉羞红了脸说:“谭森这小子就会捉弄我。现在不仅是我一个人为凑买房子的钱发愁,不少退休老干部都有这方面的顾虑,他们中的有一些人,生活上比我还节省,说一句夸张的话,有些夏天准备买空调的人不再买了,等着刮风时再开窗乘凉;还有些准备买热水器的人也不买了,等着下雨的时候站在院子里洗淋浴。”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二章 梦想(下) 众人又笑起来,谭森说:“汪干事的职业病又犯了,什么话一从他的嘴巴里说出来就返潮膨胀,水分特别多。” 汪泉一本正经地对谭森说:“有一件事我决没有夸张,那一天早上我跟我老婆讲,我们将来买一套经济适用住房,除了公家发的各种补贴,个人还需要支付一百多万元的时候,她听了顿时口吐白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谭森看到汪泉认真的样子,疑惑地问他:“真的还是假的?你老婆有些事情挺想得开的,不至于为了买一套房子而吓成那个样子吧!” “当然是真的。”汪泉说,“她当时正在刷牙。” 谭森知道上当了,笑着骂汪泉:“你这个家伙就会危言耸听。” 众人都笑了。 汪泉接着讲:“我老婆漱完口以后对我说,在我们这里,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除去住房补贴,个人再出百把万元或者更多一些,与买商品房相比较,真是便宜太多了,我们手头的钱不够,再凑些钱也要把它买下来,因为一辈也只有这么一次机会了。” 任复兴敛起脸上的笑容说:“买房子不能只靠夫妻两个人,孩子有一定经济条件的,也可以先支持一下父母。” “那不大可能。”汪泉表示有不同意见,“我的儿子大专毕业以后两三年,现在连个稳定的工作都没有,‘参观’了四五个工作单位,跳槽的速度比我们老家原来生产队的老叫驴都快,他白天有点钱晚上就想出去消费,那是真正的‘花钱’月下,银行的存款折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别看他没有正经工作,女孩子倒是接连见了好几个,结果没有一个能达到他划的‘女朋友’的分数线的。现在的女孩子都是‘唯物’主义者,男孩子和她们见面要买吃买喝买礼品,我儿子现在没有多少收入,这方面的开支都是他老爹老娘省下的血汗钱。我对我的儿子说,你要先找工作,后找女朋友,可是儿子对我讲,工作要找,女朋友也要找,‘双找’工作一项也不能放松。前几天别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开电梯的‘司机’,我后来听说这个姑娘条件还不错,但是儿子不同意,还说女方要是个开小汽车的还差不多,开电梯的不行。我一听他讲的理由,气就不打一处来,有人说穿衣要穿布的,吃饭要吃素的,找老婆要找个能干家务的,女孩子能持家过日子就行,他非要看人家的长相,挑人家的工作。开小汽车是拉着别人跑,开电梯也是拉着别人跑,而且电梯比小汽车拉的人还多------” 汪泉的话还没有讲完,谭森就在一边拦住他说:“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按照你的说法,如果拉人多就是好工作,将来开小汽车的司机都争着抢着到城里开公交汽车和到农村开拖拉机去了。” “那倒不至于,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看法,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做法。比如找媳妇,有人说吃豆腐要吃臭的,找媳妇要找瘦的;有人说吃豆腐要吃烫的,找媳妇要找胖的;还有人说,吃豆腐要拌小葱,找个媳妇胖瘦要适中。” 汪泉的话又把几个人逗乐了。谭森说:“老汪啊,你现在的房子看来是非换不可了,你的大道理这么多,四室两厅的房子怎么能够装得下!” 这时候小尚走进办公室,对任复兴说:“局长,拉我们去参观的汽车已经来了,现在在外边等着。” 任复兴说:“好,我们现在就出发!” 面包车驶出六环路,车上的人可以看到此一处彼一处的建筑工地,挖掘机肆无忌惮地将大地开膛破肚,大吊车张牙舞爪地与蓝天争夺领空。 如果说城市是一张大嘴,城市边缘建成和在建的幢幢高楼,就是这张大嘴的牙齿,长满牙齿的大嘴在不断地蚕食着郊区有限的土地。城市要生存、要发展,它的嘴巴就要不停地去吃掉大量的土地。 任复兴让司机把汽车开进路边一个在建的小区。 一大片开阔地上,建筑公司正在给城市“植牙”,小区入口处一栋气派的大房子门口写着“售楼处”几个大字。 任复兴让大伙以买楼人的身份进去参观。 他带着几个人刚走进售楼处大厅,一个穿得比空姐还要漂亮的售楼小姐就迎了上来。 “欢迎光临!”她凭经验一下子就判断出来谁是这拨人的“头”,恭敬地递给任复兴几张小区的规划布局图和户型图。 “你们这里还有建成的现房要卖吗?”任复兴问。 “有。”售楼小姐回答,“我们这个小区一共分为三期,第一期早已经入住;第二期去年建成,现在还有少量现房没有售出;目前在建的是第三期,今年年底前封顶。我们这个小区环境优美,交通方便,距离规划中的森林公园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距离规划中的地铁线路只有一站地。” “有样板房吗,我们进去看一看。” “样板房就在大厅的后边,不过我建议您先看看沙盘,以便对小区有一个总体的印象。” “我刚才看了一眼你们的小区布局图,已经有了一个总体的印象。”任复兴对售楼小姐说,“你还是领我们去看看样板房吧!” “那好吧,您是看板楼的户型还是看塔楼的户型?是看大户型还是看小户型?”售楼小姐问。 “看板楼,一百四十平方米左右一套的户型。” 售楼小姐把任复兴等人领到大厅后边的样板房,其中面积为一百三十八平方米的套房为三室两厅,房间的颜色搭配很协调,家具和电器的摆设也很得体,房子的空间都得到了很好的利用。 汪泉在房间里东摸摸、西瞧瞧,赞不绝口。他对谭森说:“买现成的房子真省事,自己建多麻烦。” “谁都知道买现成的房子省事,但是价格上你接受得了吗?”谭森说完,问售楼小姐。“这种房子多少钱一个平方米?” “均价四万三千元。” 汪泉听了,苦笑着摇了摇头。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三章 参观(上) 任复兴对随行的几个人说:“你们看看还有些什么问题,提出来让售楼小姐解答。” 樊工对售楼小姐说:“你们建的房子有两个突出的问题:一是楼层太低,我测了一下,房间净空两米七都不到,客厅又建这么大,会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二是南北跨度太大,板楼的‘板’太厚,一百多米的房子只有一间卧室和客厅向阳,采光面太小。” “这位先生讲的是实际情况,如果你们有意购买,售房的价格还可以优惠。”售楼小姐的脸红了一下说,她又转向任复兴问,“如果价格合适,你们能够要多少套?” 任复兴没有思想准备,被售楼小姐的一句话给问懵了,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是好。 谭森连忙把汪泉往前推了推,对售楼小姐说:“买房子的事,‘汪总’说了算,你问他。” 售楼小姐楞了一下,似乎是后悔自己不该怠慢了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大人物。她抱歉地对汪泉说:“对不起汪总,我有眼不识金镶玉,您不要见怪。哎呀,您老的身材保持得可是真好!” “是呀,有钱难买老来瘦嘛!”汪泉一本正经地说,“买房子的事情我回去以后还要与集团公司其他领导成员商量一下,你看到没有,后边那位小伙子姓尚,是我的秘书,你把名片给他一张,他把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也留给你,有了结果我会让他与你联系。另外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向小姐请教一下,你刚才介绍的这个小区距森林公园只有十五分钟的路程,这段路程是坐飞机还是步行走?” “汪总真会开玩笑,现在汽车都普及了,我说的当然是坐汽车了。”售楼小姐红着脸说。 其他几个人忍住笑,都在看汪泉与售楼小姐装模作样地瞎侃。 汪泉接着对售楼小姐说:“还有你刚才讲的这里离地铁线路一站地,这句话很容易引起误解。我家离民航航线也很近,飞机天天从我们的头上过,可是它路过我家时不降落,所以没有办法乘坐。” “汪总不亏为领导干部,考虑问题非常周密,我很佩服。”售楼小姐又红了脸说,“我们这个小区距规划地铁线路不到两公里,离最近的规划地铁车站两公里多一点。” “多一点是多多少?不是多三十多公里吧!” “哪能呢!”售楼小姐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小区品质比较低,价格也不是太合理,买还是不买我现在还下不了决心。”汪泉煞有介事地说。 售楼小姐连忙说:“现在的房价涨得很厉害,要买就赶快买,不然明年就不是这个价格了。” “正因为房价不断地上涨,我才要考虑手中的钱买板楼好,还是买别墅好。” 汪泉说话的表情一本正经。 几个人上了车以后一阵哄笑,任复兴说:“售楼小姐一般都比较善于忽悠,汪干事比她们更能忽悠。” 汪泉说:“我调到领导机关这么多年,一直是‘小小老百姓’,今天算是过了一次官瘾,当了一回‘领导干部’。” 谭森说:“你这话不对,你老婆孩子随军以后,你就是你们家的家长了,家长带个‘长’,就是一个家庭的‘领导。” “你这话说得也不对。”汪泉说,“我这个家长是有名无实,三个家庭成员有两个不听从我的指挥。所以,我只能是自己管自己,对了,有时候有些事情想不开的时候,自己给自己也过不去。” 谭森说:“你当家长如果不算领导干部,你在部队提了排长,升为指导员,当了股长,也应该算是领导干部了吧。” 汪泉想了想说:“你这话讲的有道理,我当排长的时候管着三十多号人,当指导员的时候管着一百多号人,当股长的时候才管五个人,那时候也算是我军优秀的低级领导干部了。只是后来调到总部机关以后反而又成了革命群众,自己管自己。其实仔细地想一想,一个人当一辈子小小老百姓也不错,死后可以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不像有些领导,特别是有些大领导,死了以后每年都要被人从坟墓里拉出来贴金镶银。” “你这个观点我同意。”谭森说,“花红一时,叶绿四季,小人物常在。” 汪泉看到谭森认真的样子,“卟哧”一声笑了说,“别人听了我们的谈话,一定会说咱俩是**自心,吃不到葡萄说酸牙。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打破脑袋想当官,连小偷都想自封为搬运公司的总经理,连乞丐都想让别人尊称他为募捐委员会主任。” 任复兴在一旁说:“你们两个不要再磨牙了,咱们一起谈谈看了这个小区以后者有些什么体会。” 邱副处长说:“地方建的住宅小区我已经看过不少,他们的小区与部队自建小区的区别,主要是外观好看,用料节省,各种设施的配套考虑得比较周全。” 任复兴说:“邱副处长讲的这些问题我也有同感,咱们把看过的小区的资料都留着,将来作为我们建房时的参考。你们看,前边又有一个好像是建成的住宅小区,咱们再进去瞧瞧。” 汪泉顺着任复兴手指的方向一看,惊呼道:“任局长,那是‘地主富农’们住的别墅区,你让我们‘贫下中农’去瞧瞧,不是越瞧越没有信心了吗?” “怕什么,让你去瞧瞧,又不是让你去购买。”任复兴说,“别墅区一般都是大公司设计、大公司建造的,投入高,质量好,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值得借鉴的地方。” 小区里一栋一栋的别墅排列有序。楼间花园水榭,曲径朱栏,因为还无人居住,显得幽雅清静。这个小区因为楼层比较少,在这个地区成了一个盆地,周围高层住宅窗户上的玻璃,都在阳光反射下对着这个高档居住小区投来嫉妒的眼光。任复兴带着几个人找到售楼处,见到两个小姐正在悠闲地看报纸,她们告诉任复兴,这个小区的96幢房子已经全部售出,连样板房也都已经名花有主。汪泉问她们房子的价格,售楼小姐说每套一千二百万元起。谭森问她们能不能打开一套房子的大门进去参观一下,售楼小姐说对不起,没有钥匙。 汽车在小区内转一圈就驶了出来。 汪泉上了汽车以后对谭森说:“听说不少房地产开发公司的售房广告名不符实,砖缝里长草叫花园,阴沟里流汤称水系,离城八十里叫近郊,旁边有一个小卖部称闹市。不过刚才这个别墅区的房子,从外表看真是不错,周围的环境也好。唉,我这辈子肯定是住不上这样的好房子了,好房子留给儿子孙子们去住吧!老谭,假如我死在了你的前边,你就当我的治丧委员会主任,我活着住不上大房子,死后你帮我买一个大大的骨灰盒。” 给新兵安个家 第十三章 参观(下) “您老人家怎么会轻易地能去死呢,身体这么好,不能和日月共辉,也可以与天地齐寿。假如老天爷一时疏忽,让我走在了你的后边,你先我驾鹤西去、地下修文,我一定按你的要求去办,并且把你那个‘大大的骨灰盒’安放在卷烟厂或酿酒厂的旁边,让你不仅有住的,还有抽的,有喝的。”谭森笑着对汪泉说,“我弄不明白的问题是,你生性乐观,什么困难都不放在心上,怎么为凑一套房子的钱就这样悲观呢?记得我们刚当兵的时候,都是睡大通铺,晚上去厕所撒泡尿回来,自己的位置就被挤没了。后来我们当了干部,有人结婚时,就在一间住了很多人的大房子里隔出一块地方来,扯根绳子、挂上床单就成了新房,那时候我们觉得过的也很痛快,也很幸福。有人说过,豪宅百间,只睡三尺;华衣千件,只着一身。一个人在生活上的需求有限,如果机关不建设经济适用住房,现在的房子虽然面积小一点,我觉得住着也挺方便,如果不断追求高品质的生活,那就永远也没有满足的时候了。” 汪泉不服气地说:“你是饱汉不知道饿汉饥,如果我有几百万、几千万块钱在银行里存着,调子比你唱得还高。要讲忆苦思甜,我可是比你吃的苦多,你当兵的时候孬好还有房子住。我当兵的时候夏天经常露天睡觉,战士们编顺口溜说‘天地为屋,月亮为烛,盖有肚皮,垫有脊梁骨’。冬天住在简易棚子里,晚上不敢出来解手,实在憋不了出来撒一泡尿,尿水一出肚子就冻成了冰柱,一泡尿能截成十根无糖冰棍。” 车上的人都笑了,谭森说:“老汪你太有才了,不要再与我们一起建房子,到黑龙江建个冰棍厂,当老板去吧!” “谭参谋刚才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任复兴在一旁说,“军队干部的住房标准,有人认为不是很高,有人觉得比较满意。这里边有两个问题,一个是实际需要不同,二是各个人的心态不同。我再过两年也是退休干部了,现在觉得退休干部最重要的就是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保持良好的心态和拥有健康的身体同样重要。退休干部在生活条件上,不要与他人攀比,也不要与自己在职的时候比较,一切都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做到这一点很重要。老汪,这都是你在职的时候给别人讲过的大道理,我今天好比是等于用自己的嘴播放了一遍你当年的讲话录音。” 汪泉接过任复兴递给他的一支香烟,红着脸说:“任局长真会做思想工作,我今天看到了一个干事和一个局长在认识问题上的巨大差别。不过,现在城里因为买不起房而发愁的人决不是少数,我老爹上次来我这里住了几天,深有感触地说,城里人衣服穿得鲜亮,看着一个个在外边人五人六的,其实多数人家里的住房还没有农村农民住的宽敞。他还说,房子要是能搬动,把我们家那几间空着的房子搬到城里来,也改善改善你们的住房条件。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我的老家现在还有五间空着的平房,要是能搬到城里来,为了节省地皮,我可以把它们摞一块,竖起来,搞个四层小楼。” 车上的人又都笑了起来,谭森止住笑,问汪泉:“五间平房摞一块竖起来怎么就成了四层小楼呢?” “我要把其中的一间当成地下汽车库,按照你的说法,将来让儿子给老爸老妈‘进贡’时停汽车用。”汪泉一本正经地说。 谭森说:“你不是说过你儿子不会给你‘进贡’吗,你可以把你们家的几辆破自行车放里边。哎呀,老汪,你要是真有能耐,把地球上的铁道都连接在一块,也竖起来,做成一架通住月球的梯子,我们以后上太空的时候,不用再费那么大的劲、花那么多的钱,发射‘神七’‘神八’了,科研人员背着干粮,顺着梯子住上爬就可以了。” 车上的人都在听汪泉和谭森斗嘴,一路上笑声不断。任复兴让司机把汽车开上六环路,然后告诉车上的人:“别人的房子建得怎么样,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以后我们有时间了还要去别的小区参观。下一步要考虑我们自己的房子怎么建,我们准备与开发公司合作开发的这块土地,我跟着部首长去看过一次,一会我再带你们去看一看。” 汽车下了六环路,在一片楼群中间的一块空地前停了下来。任复兴告诉大家,这就是综合部准备与地方房地产开发公司合作开发的地块。 几个人都非常新奇,也都很兴奋,都认为这是一块位置适当的好地。任复兴说:“这个地方叫新尚坡,我们准备与地方开发公司合作开发利用的这块土地一共五十亩,我让樊工计算过,可以建三栋九至十层的小高层,二百多套住房。这样,综合部机关,连同部直属队的退休干部、五十岁以上的在职师职干部,以及享受相同待遇技术七级以上干部的住房问题,都可以解决了。与我们合作的一方是信实房地产开发公司,这个公司的老板姓郝,是个部队的转业干部,据市里有关部门的同志介绍,他愿意与部队合作,是觉得部队办事讲诚信,让人信得过。我和郝老板有过一面之交,他给人的印象是说话痛快,比较豪爽。这可能是与他个人的经历有关,他对军人怀有好感。这块土地应该说是一块风水宝地,交通条件便利,自然环境优美,信实公司自己不去开发,而是愿意与他人合作,是因为他们认为这个地块较小,将来不便于配套设施建设。他们在六环路外侧刚刚获得了一块三百多亩土地开发利用的权力。当然,他们获得这块土地,市政府也是做了工作的,算是对他们与部队合作开发利用土地的一种补偿。” 汪泉一本正经地对谭森说:“老谭,你先别考虑以后把我的那个什么什么大大的‘盒子’再往烟厂、酒厂旁边埋了,我想等这里的房子建好了以后搬过来,多活几年再走。” 在返回机关的汽车上,邱副处长给任复兴建议,要尽快向综合部的首长再作一次汇报,把与信实公司的合作的方式定下来。 任复兴听了,点点头。 “我觉得可能的合作方式有两种。”邱副处长接着对任复兴说,“一是我们提出建设要求和协助监理公司进行质量监督,由信实公司将建设用地开发好,也就是把‘生地’做成‘熟地’,然后再由他们包工包料,承建住房。我们和他们统一谈房价,房价中应该包括地价。这种方式我们省事,但房子的造价肯定要高一些,因为我们不好控制建筑过程中的材料采购等项开支,也怕他们偷工减料,质量没有保证。二是我们与信实公司共同进行土地开发,我们付给他们把‘生地’做成‘熟地’的全部费用,取得土地的使用权,然后再通过招投标,确定由哪个建筑公司来进行住宅和配套设施建设,这个公司必须具备销售商品房的资质,不然干部购买住房的手续就无法办理。我们的费用要根据土地开发和建筑项目的进程分期支付,直到信实公司将各种管线做到建筑红线之内,以及中标的建筑公司完成住宅主体工程之后,我们再把开发利用土地的全部费用付给信实公司。在此期间,我们还要与建筑公司协商住宅和配套设施建设的有关问题,包括建筑费用和支付方式。信实公司也有下属的建筑公司,如果建筑安装也由信实公司的下属公司承担,我们就只对他们一家。以上这两种方式,我个人觉得第二种比较好。” 任复兴说:“你一下子讲这么多我没有听太明白,这样吧,回去以后你写个文字的东西,我看明白以后再向部首长汇报。”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四章 接站(上) 汪泉晚上接到哥哥汪涌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他已经把老父亲送上了火车,让汪泉第二天早上最好到车站里边去接。 第二天一大早,汪泉就和儿子汪念军一起赶到了西客站。 汪泉知道火车站已经不售接人站台票,在爱心通道入口向工作人员提供了老父亲的身份证号码,工作人员查询到老人乘座的车次、座位和年龄之后,让汪泉父子进入车站到站台上去接人。 汪泉和念军刚刚到了站台上不大一会,火车就进站了,父子俩找到八号卧铺车厢,一人守着一个车门。车上的旅客都下完了,也没有看见老爷子出来。汪泉给列车员说了一下,上车一看,老父亲一个人站在过道里,怀里抱着一个人造革旅行包,正焦急地往外瞅呢! “大娃子怕我自己下车跑丢了,让我见不到你不出这个车厢。”老父亲下了火车,边走边对汪泉说,“现在的火车跑得真快,一个梦还没有做完,几千里地就窜出去了,我掂摸着这个火车司机至少挂到了个十档八档的。” 汪念军搀扶着老爷爷笑着说:“爷爷,您说话真有意思,不过来这里以后有些不清楚的事情只能在我们家里说,不能在外边讲,要不然人家听了会笑话。” 老爷子瞪了孙子一眼,嗔怪地说:“城里人笑话我们,我们还笑话城里人呢,你以为城里人说话就那么有道理啊,比如说这火车上躺着睡觉的地方,应该叫躺铺才对呀,可他们偏偏把它叫作卧铺,在我们农村,牲畜在地上睡觉那才叫‘卧’呢!再说了,爷爷一辈了说话随便惯了,到哪里都是想讲就讲,想说就说,你才脱了开裆裤没几天,就管起爷爷来了,说什么这不应该那不应该的!” “爷爷,您还当我是小孩子呀,我今年都二十六岁了!” “二十六岁了怎么还不娶媳妇?” “没找到合适的。” “我看城里的小妮长得都不赖,随便拉一个都能当我的孙子媳妇。” 爷孙两个人跟着汪泉出了火车站,上了出租车,“找媳妇”的话题还没有说完。汪泉知道老父亲的话头稠,一个话题能说上老半天,就在一边插嘴对他说:“爹,俺哥的身体还好吧?” “好,好,甭看他比你大好几岁,腿脚利索得能在庄稼地里撵兔子。” “您的身体也应该没有什么事,明天我就带您去医院检查检查。” “像我这个年岁,活一天赚一天,身体就是有事也不怕,到医院查查就查查,死也要死个明白。” 老人家满不在乎地说。 念军说:“爷爷怎么净讲霉气话,等以后我娶了媳妇,生了儿子,还要你给你的重孙子讲‘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呢!” “我那些老掉牙的故事,儿子、孙子都不爱听了,重孙子还愿意听吗!”老人家感叹道。他看看车窗外,忍不住又自言自语地说,“城里的房子盖得真高,爬到顶层上边就能够摘星星。” 晚上休息的时候,汪泉把老父亲安排在他和汪月英住的房子里,汪月英睡在书房里,他自己只有裹着毛毯睡客厅的沙发了。 “常言道,身安不如心安,房宽不如心宽。”老父亲听到汪泉说到家里房子不够宽敞时,开导儿子说,“只要一家人没灾没病,日子过得舒坦,房子小点怕啥。我看城里房子的地面比农村的床上边都干净,要不然你还睡床上,我铺张席子躺地上算了。” 汪泉自然不会同意让老人睡在地板上。 因为都掂着老人家的病,一家人尽管表面上与老人又说又笑,但心情都比较沉重,晚上早早地就休息了。当然,休息不等于入睡,汪泉和汪月英都是大半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汪月英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交给汪泉说:“这是昨天从银行刚取出来的两万块钱,你全带上,如果老人家检查出来不是什么好病,你在医院里找找熟人,尽量让他早点住上院,争取早点做手术,钱不够了咱再去取。” “你把准备以后买房子的定期存款也动了?” 汪月英点点头说:“存款取出来,以后有钱了可以再去存,老人家如果病治的不及时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汪泉觉得眼眶热了一下,默默地把钱接了过去。心里边在默默地想,假如老父亲患的不是癌症,让我在这九十平方米的旧房子住一辈子我都没有意见。 汪泉带着父亲早早的去了医院,老父亲因为要做检查,不能吃饭,他也粒米未进。 念军随便吃了些东西也去赶快上班去了,汪月英一个人在家里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她和汪泉两地分居的时候,一个人在农村把汪泉的父亲当成亲爹伺候,汪泉的父亲有了什么事情也愿意与汪月英商量,也把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看待。汪泉的哥哥在电话中说,老人可能患有癌症之后,汪月英还偷偷地流过两次眼泪,现在,她只有默默地在心里祈求老人家平安无事。 机关大院吹响上午下班号声的时候,汪月英才听到敲门声,她慌忙打开房门,看到汪泉不是愁眉苦脸,而是满面春风,身后老父亲疲倦的脸上也布满了笑容。汪月英心里立刻明白了一切,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咚”地一下子落在了肚子里。 汪泉告诉汪月英,父亲的有些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不过医生说了,他的病肯定不是癌症,初步诊断为甲状腺结节,而且结节也不是很大,不但可以不作手术,连药都不用吃。“咱爹早上没有吃饭,在医院又抽了不少的血,我们中午先简单地吃一点。晚上你多炒几个菜,一会你打电话让念军今天晚上也在家吃,咱们庆祝一下。” 坐上餐桌准备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欢声笑语,汪念军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慈祥的父亲,汪泉也看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听话的儿子。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四章 接站(下) “我从老家来的时候,你哥的大妮对我讲,她最近要考公务员,要不然就送我来北京了,我寻思着,公务员不都是男的吗,她怎么也要考公务员?”老人奇怪地问汪泉。 “公务员为什么只能是男的呢?”汪泉也奇怪地问老人。 念军的脑袋转得快,在一旁笑着说:“我知道爷爷的意思了,他是想说男的才能叫‘公’务员,女的只能称‘母’务员。” 汪月英没有了在公爹面前的矜持,“噗”的一下笑出声来。 汪泉的父亲并没有怎么难为情,哈哈一笑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的见识少,说话可笑?念军的舅姥姥说话那才可笑呢,她的一个邻居老太太夸口说自己的儿子由副科长提为副处长,三年升了两级。她在人家面前也夸口说,三年升两级算什么本事,我孙子由小学二年级上到小学五年级,三年升了三级。连六七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当官的‘级’和上学的‘级’不是一种‘级’,可她就是不晓得。” 这顿饭一家人吃得兴高采烈,其乐融融。 汪泉告诉老父亲,他和念军白天都要上班,只有汪月英在家里忙家务,如果老人家在家里待着着急,可以下楼到附近去转转。老人说,他一个人可是不敢出去瞎转悠,一是怕走丢了,摸不着回家的路;二是怕城里人欺负乡下人。汪泉说,那怎么可能呢,城里人一般都是比较讲文明的,不会欺负乡下人。父亲说,我有一回跟着你长兴叔家的大马车去县城里买玉米种子,在路上正走得好好的,被一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了,他说马车不能上马路,还罚了长兴二十块钱。我问长兴,这马路不让马车走,难道驴车才能走?长兴说,城里的马路不管是驴车、马车都不让走,只有汽车才能走。只让汽车走的路为什么不叫“汽路”而叫马路呢,你们说怪不怪?还有一次,我和汪涌一起到县里去买农药,夏天的天气很热,我看到大街上有几个地方安着“电风扇”,心里想城里人真好,为过路的老百姓着想,花钱为别人吹风呢!结果我住“电风扇”跟前一站,被热气吹得差一点跌个跟头。汪涌对我讲,那不是给过路人降温的“电风扇”,是空调机的排风扇,空调机可以用排风扇把屋子里的热气排出来,让里边的人凉快。“你说这些城里人缺德不缺德,自己图凉快,把排风扇安在外边,用热风吹别的人。”老人家提起此事来,好像还是余怒未消。 汪泉笑了,劝老人说:“你如果不敢出去到外边转悠,就在院子里走一走,现在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我们院子里的小环境不错,有几个小花园,等到双休日的时候,我和念军的妈妈再一起陪你到市里的大公园去玩。” 老人说:“你们都很忙,不耽误你们的公事,要是身体没啥事,你给我打一张火车票,过两天我就回家。” 汪月英也在一旁劝老人家:“您的有些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怎么就想着走呢!念军他爹平时没有时间陪您,我领着您出去转转也行。” 老人连连摆手说:“那不行,那不行!要不我再住几天,你们各忙各的事,我在家里待着待急了,就到楼下去随便转悠转悠。” 过了几天,老父亲告诉汪泉,这个院子里的文化活动广场有不少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聊天,“我还碰到一个咱们邻县的老乡,是个老太太,她跟着儿子在城里已经生活了七八年时间。开始她说她儿子转业了,是个‘坐家’,我说‘坐家’不好,应该经常出来走走。她后来又说她儿子在‘做鞋’工作,我问她是做皮鞋还是做布鞋。结果把她问急了,她说她儿子既不坐在家里,也不做鞋,是一个在作家协会写书的作家。她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你说这写书有什么稀奇的,咱庄你铁柱叔家的二小子,高中毕业以后不务正业,天天闷在家里写呀写呀,结果写成了一本书,买书的钱比他爹养一年猪赚的钱还多。” 老人的话又把一家人逗笑了。 “还有个事情我弄不明白,在老家的时候人们都说,部队是个大学校,能够锻炼人。可是,我看你们这院子里当兵的小伙子没有怎么学习,也没有怎么锻炼,天天排着队学走路,一边学走路还一边学喊数,而且每天都是学喊一、二、三、四几个数,旁边一个领队的老师教一句,那些当兵的就跟着学一句,就这么四个数,还用得着天天教、天天学吗?。” 念军听了爷爷的话,乐得前仰后合。他高兴地对汪月英说:“妈,让爷爷在咱家多住些日子吧,爷爷说话有意思,我爱听,不像我爸爸,一说话就像上党课,总想把我培养成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 念军还对汪月英说,如果爷爷不怕自己打电脑影响他,他就和爷爷住在一个房间里,他喜欢听爷爷说笑话和讲农村的故事。 汪泉的父亲听汪月英讲了念军的意思,对孙子说:“咱们祖孙两个要是住在一间屋子里,你玩你的电脑,我玩我的‘垫脑’,咱们谁也不影响谁。” “爷爷,您也会玩电脑?”念军尽管不相信,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 “是呀,你玩电脑的时候,我把枕头弄好,垫在脑袋底下,好好睡觉,不就是玩‘垫脑’吗!” 老人家故意与孙子开玩笑。 “爷爷说话真有意思!”念军笑着说。 念军在爷爷的大床边支了个折叠床,把自己的房间让给汪泉,撤消了爸爸的“厅长”职务。汪月英对汪泉的嘴巴进行了严格的烟火管制,给他约法三章:住儿子的房间可以,但是不能在儿子的房间抽烟,免得把儿子房间的墙壁也熏黑了,想抽烟的时候到阳台上去抽。 汪泉的父亲白天与院子里的老人们扯闲话、拉家常,晚上就给孙子聊天、讲故事,尽管有很多地方还不是太习惯,但暂时没有再提起回老家的事。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五章 加班(上) 月亮在大地上撒播了一层银辉,一团团昏黄的路灯灯光破坏了春天月夜的意境,似乎是在起着画蛇添足的作用。 谭森吃过晚饭以后就从家里往办公楼的方向走,按照任局长的要求,今天夜里他要和樊工一起加个班,根据部里可用于补贴的经费数量、退休干部已经到位的住房补贴、干部自己必须拿出的购房资金,以及目前了解到的市场行情,认真地算一笔账,看看与信实公司谈判时,部队一方能够接受什么样的土地价格,待向部首长汇报后,再确定谈判的底线。 推开办公室的门,谭森看到樊工将脑袋埋在纸堆里,正在那里画表格。汪泉也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着,裹着一团烟雾在看报纸。谭森连忙把窗户打开,对汪泉说:“是不是你老婆又不让你在家里抽烟,你才跑到这里放毒?” “你这话说的不对,抽烟是好事,不是放毒,我花钱买烟抽主要是为了给国家增加税收。”汪泉头也不抬地说。 “抽烟的危害连小孩子都知道,你还说是好事,你看看你面前还飘散着青烟的烟灰缸,像不像是一个微型的焚尸炉?既然抽烟能给国家增加税收,是好事,你为什么不让你儿子学着抽烟。想想你以前是怎么威胁他的?噢,对了,‘你要是敢学抽烟,我把你的两条腿都打断,让你的鞋和袜子一起失业。’你儿子应该问问你:为什么你说艰苦朴素是好事,让我向你学习?为什么你说抽烟是好事,却又不让我去效仿?” 汪泉对正在一边忙活的樊工说:“老谭这家伙越是有人的时候越是爱揭我的短、出我的丑,樊工你说对不对?。” 樊工抬起头,莫明其妙地说:“你们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在意听。” “我们刚才说的话你没有听见,那我就再说一遍!”谭森说。 汪泉赶快说:“你快别说了,还是听我说吧,有这么一个故事,几个小孩子对家长们管教他们不满意,在一起讲怪话。第一个说,我爷爷为了节省煤气费,让我大冬天洗凉水澡。第二个说,我奶奶为了节省家里的电灯费,让我晚上学习的时候用盲文写作业。第三个说,我爸爸为了节约粮食,准备让我到医院切掉半个胃。第四个说,我妈妈为了让我少用家里的被褥,让我夜里练习站着睡觉------” “第五个说,我老爹自己抽烟不让我学着抽,让我想抽烟的时候爬到烟囱上边去------” 汪泉没等谭森把话说完,就推了他一把说:“你这个家伙时时处处都不会忘记出我的洋相!” 樊工停下手里的话,在一旁说:“讲怪话是小小孩的行为,大小孩对家长不满意就该顶撞了,我的儿子原来就是那样,你说他一句,他想回敬你两句。有时候你想说的话还没有出口,他已经摆好批判的架式在一边等着你了。” “这就说明现在的孩子进步了,有头脑,会思索。”谭森说。 汪泉不满意了,对谭森说:“有的人就会捡了便宜卖乖,你为国家培养的‘革命事业的接班人’是一个女孩,又听话,又好管,哪能体会到管教男孩子的家长们的难处。” “你才是捡了便宜卖乖呢,独生子女是个男孩,是多少孩子家长求之不得的事情。” “还是女孩子好管教、易养活,你看你们这个三口之家,矛盾少,负担轻,生活好,丈夫身体强壮如松柏,妻子性情温柔像杨柳,女儿美丽可爱似花朵,真是令人羡慕。” “照你这么形容,我们家都成‘植物’人了。”谭森笑着说。 樊工说:“不管是男孩子也罢,是女孩子也好,都有一个家庭教育的问题。通过这些年教育孩子,我有一个体会,就是要讲的道理是直的,但是人的耳道是弯的,道理不用婉转的话去说,它不会通过人的耳朵进入到人的脑袋里边去,大人是这样,小孩子更是这样。” 谭森在一边附和着说:“樊工讲的话非常有道理,说话是一种工作方法,也是一门艺术。我听到过两个笑话,第一个,是一位大姐到银行想提前支取一笔存的定期的钱,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对她说,你的死期还没有到,把身份证拿过来才能取。这位大姐不干了,对女工作人员嚷道:‘你的死期才没到呢,有你这样讲话的吗!’结果两个人大吵了一架。第二个,是一位先生在饭馆里吃饭,女服务员端着一只杯子过来对他讲,先生,您的奶来了!这位先生比较有涵养,心平气和地问女服务员,我的奶来了,我的爷来了没有?” “谭参谋讲的笑话很有意思,从道理上来说,银行的工作人员和饭馆的服务员从本意上讲,要表达的意思都没有错,但说出来的话经不起推敲,容易引起别人的误解。”樊工笑着说。 汪泉不以为然地说:“我并不反对对外人说话讲究艺术,但对于自家人说话就用不着绕弯子了,谭森同志曾经教导我们说,‘家,就是一个可以随便说话和发泄感情的地方,有屁就放,有话就说,那才叫痛快’!” “你这话有些地方讲得不完全对,对我说过的话有曲解。”谭森说,“一个人在自己家里,相对于在外边来讲,是可以随便一些,但是,自己家里的人也和外边的人一样,也都有自尊心,也需要互相尊重。如果你现在不尊重你的儿子,将来你老了,你的儿子也可能不会尊重你。” “他尊重我或者不尊重我,都无所谓,我也不指望靠他给我养老送终。我早就想好了,等到我和老伴七老八十都不能动弹的时候,儿子要是不想管老人,嫌麻烦费事,我们就交点钱,住到敬老院里去,老两口宁可在那里孤独自尝,同享天伦之苦。” “你已经做好了去敬老院的准备,现在还发愁买经济适用房干什么?” “在去敬老院之前,我还得有个自己栖身的窝吧!” “假如家庭成员之间没有尊重,没有亲情,你所说的家不叫‘家’,充其量它只是一座建筑物的一部分,或者叫做‘一套房子’。” 汪泉听了谭森的话,显得有些不大自然,红着脸对樊工说:“你听听谭高参刚才说的这番话,是不是觉得他像个理论家。” “我不喜欢理论家,理论家是别人一句话能说明白的道理,他要说上老半天,别人老半天弄不明白的问题,他一句话也不肯说。”谭森说。 “那你像个哲学家。” “我也不喜欢哲学家,哲学家是别人明白的事情他能给讲糊涂了,别人糊涂的事情他反而更不明白。”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五章 加班(下) “那你是什么家?”汪泉问谭森。 谭森笑着说:“我是上班时离开家,下了班就回家。” 汪泉把桌子上的报纸收拾整齐,站起身来对谭森说:“你真是个模范丈夫,可惜你老婆有时候不领你的情。好啦,不影响你们二位算账了,咱也学习学习谭高参,来个‘看完报纸就回家’。” 汪泉从办公室回到家里,觉得心里有点乱。他先到阳台上抽了一支香烟,又躺在儿子的小床上翻看杂志,杂志上写的是什么内容他一点都没有看进去,通过虚掩的房门,倒是清楚地听到了对面房间里老父亲和刚从外边回家的儿子说的话。 “爷爷,我今天在外边跑了一天,觉得特别累,不想再玩电脑了,您再给我讲个农村老家的故事吧!” 这是儿子的声音。 “好啊!” 汪泉听到老父亲在说。 “我给你讲一个你爸爸的表舅,也就是你表舅爷家里写牌位的故事,牌位是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我在电影里和电视里都看到过,就是把已经过世的老人的名字写在一个木头片子或者硬纸壳上,摆在屋子的正中间,后辈人对着它顶膜礼拜,烧香磕头。” “说的对。那是在解放以后时间不长的合作社时期,你表舅爷和我一样,一个大字不识,他不识字,也不让你的几个表舅表姨学识字,一是因为家里穷,他不想为孩子学习多花钱。二是他觉着在农村学会识字没有多大的用处,只要肯下力气,不识字照样能把庄稼种好。你表舅爷小的时候就是个孝顺孩子,他的父母去世以后,他每逢过年都要请人写个牌位把两位老人供奉起来,三叩九拜,虔诚得很。后来破‘四旧’,不让搞烧香磕头那一套了,你表舅爷就偷偷地找人写牌位供奉。有一年的春节前,他找到东庄的好朋友秦大河,央求秦大河帮助他写个牌位。你表舅爷知道秦大河平时爱和自己开玩笑,一再嘱咐他,写牌位供奉老人是正经事,千万可不能马虎。秦大河对你表舅爷说,老哥你放心,这个牌位上的字,我保证写得横是横,竖是竖,一点都不马虎。咱们老家有个规矩,叫正月初二‘闺女回门’,也就是嫁出去的闺女在这一天都要回娘家。你表舅爷家的大女婿有点文化,认得不少字,他和你大表姨一起,正月初二回到老丈人家里给你表舅爷拜年,进到家里,他看到你表舅爷家堂屋里供奉的牌位,‘扑哧’一声笑了。他这一笑把你表舅爷的心笑毛了,他连忙问大女婿:是不是秦大河这小子捉弄我?你表姨夫忍着笑,给你表舅爷念牌位上写的字:‘是我是我正是我,我是东庄秦大河。’你表舅爷气得一把抄起牌位,狠狠地掼在地上说,‘我摔他个孬孙’!第二年的春节又快到了,秦大河主动找到你表舅爷说,老哥,去年的玩笑开大了,很对不起,今年我正儿八经地给你家写个牌位,将功赎罪。你表舅爷想起去年的事,还气得直牙疼,他恶狠狠地对秦大河说,你小子要是敢再拿我开心,我站在你们庄子中间,骂你祖宗八辈。秦大河说,老哥您放心,去年那种事情以后我是再也不会干了。又是一个正月初二,你表舅爷的大女儿、大女婿又来给你表舅爷拜年,大女婿看到屋子里供奉的牌位,突然想起了去年的事情,忍不住‘扑哧’一声又笑了,你表舅爷看见大女婿发笑,以为秦大河又在捉弄他,气都不打一处来,又一把抄起牌位,高高地举起来,咬牙切齿地说:秦大河你个该死的忘八蛋,我还摔你个孬孙!你表舅爷的大女婿连忙拉住你表舅爷的胳膊说,爸,您老人家甭生气,今年牌位写的没有错,我是想起了去年的事才忍不住笑的。你表舅爷红着脸,赶紧把牌位又小心地摆弄好,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秦大河这小子他今年不敢再------” 念军听了爷爷讲的故事,乐得哈哈大笑。 爷爷接着给孙子往下讲:“后来,你表舅爷相信了老辈人说的话:家里的黄金用斗量,不如送儿上学堂。他说以后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娃儿们上学,不然就会受人欺负,后来他的几个孙子孙女到了上学的年龄都上了学,有一个还考上了省城的不知道是大专还是‘小专’。” 听不到爷爷继续往下讲,念军意犹未尽地问:“讲完了?” “讲完了!”爷爷回答。 “时间还早,再讲一个呗!” “只要你愿意听,我就给你再讲一个。”爷爷对孙子说,“从前,一对老夫妻有一个独生儿子叫憨娃,憨娃长大以后,娶了媳妇叫桂枝。桂枝长得齐整,也勤快孝顺,可是憨娃没有福气,结婚不久就得急病死了。憨娃死后,他的父母像是塌了天,又不想耽误桂枝,忍着悲痛劝她改嫁。桂枝不同意,一是害怕自己走了以后公婆无依无靠,二是自己嫁给憨娃以后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觉得有愧,不忍心离开公婆。农历七月十五是鬼节,桂枝到憨娃的坟上烧纸,想起几个月来的思念之苦,悲从中来,痛哭失声。桂枝哭得口干舌燥,看到憨娃坟上一棵瓜秧上结着一个小瓜,就摘掉吃了。此后不久,桂枝总是觉得身上不舒服,口里流酸水。憨娃的妈妈带着桂枝去看老中医,老中医看过之后,对憨娃的妈妈说,老人家,你的儿媳有喜了!回到家里,不管桂枝怎么解释,婆婆就是不原谅她,桂枝给公婆磕了三个响头,就回了娘家。十个月以后的一天,桂枝抱着长得与憨娃一模一样的胖儿子回到婆婆家里。桂枝对婆婆说,她确实是没有做伤风败俗的事,自己想了很久,觉得最大的可能是七月十五那一天吃了憨娃坟上的小瓜以后才怀的孕。桂枝的婆婆开始不信,后来才同意与桂枝一起到憨娃的坟上去看个究竟。到了憨娃的坟地,桂枝的婆婆看到,儿子坟上干枯的瓜秧还在,瓜秧生长的位置,正对着躺在棺材里的憨娃的裆部。” 老人家讲完之后,对念军说:“这都是民间传说,你们年轻人可能都不喜欢听。” “不,不,我喜欢听,事情虽然是假的,但是,可以诱导人做好事,好心必有好报。”念军点点头,又殷勤地对爷爷说:“天不早了,我去打点热水,您洗洗脚,咱们早点睡吧!” “刚才我已经用你妈给我打的热水洗过脚了。” 爷孙两个关了灯,一会儿就传出了轻轻的鼾声,汪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却怎么也睡不着觉。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六章 谈判(上) 筹建办的全体工作人员今天要与信实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有关领导第一次见面,任局长让尚参谋通知其他人,上午八点钟从综合部办公楼楼前集合出发。七点五十分的时候,别的人都到了,汪泉还是没有影子。 “汪干事不会是老伴安排的家务活没有干完吧?” 邱副处长开玩笑对谭森说。 “老汪才不干家务活呢,他在家里是甩手掌柜,老伴要是不在家,他连饭都吃不好,几十年了主要就会做两样饭,一是从食堂买馒头回家炒鸡蛋,二是烧开水泡方便面。有一次他老伴有事外出,事先给他包了一些荤馅饺子,让他到时候煮了吃。结果他把饺子做成了一锅面片汤,还说是肉丸子脱光了衣服在开水锅里洗热水澡。”谭森与邱副处长说着,掏出手机,正准备往汪泉家里拨电话,看见汪泉嘴里叨着一支香烟,正慢悠悠地往这边走。 谭森对走到自己跟前的汪泉说:“你老兄办事真能存得往气。” 汪泉揉了揉肿胀的眼泡说:“王八长寿,就是因为性子慢,着急上火容易伤身体。我只要接到了通知,集体活动一般是不会耽误的,心里边卡着点呢!今天出门晚了一点,主要是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好,我楼上住着一个年轻的转业干部,两口子这一段时间几乎是天天打架,夫妻俩都快练成男女职业拳击手了,真该让他们到奥运会上去夺金牌。他们晚上一般十点钟左右就结束‘比赛’了,结果昨天晚上打了个‘加时赛’,十二点多钟了才安静下来,他们在上边胡球折腾,我在下边精神紧张,尽管吃了两粒安眠药,仍然是一夜无眠,大睁着两只眼睛背着地球转了四万里地。就凭这一点,咱们这经济适用住房也得早点建成,我要搬家!” 尚参谋招呼大家上车,上了车以后,谭森对汪泉说:“当年你治好了多少人的失眠症呀!领导同志们只要拿着你写的讲话稿子在讲台上这么一念,听众在台下就开始打瞌睡,比吃安眠药来的都快。现在倒好,你把别人的失眠症治愈,自己反而经常睡不着觉了。” 车上的人都笑了,汪泉对任复兴说:“谭参谋总是利用一切机会贬低我,局长同志对手下的兵也不管一管?” 任复兴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掏出一盒“中华”烟来,扔给汪泉说:“我先给你来点物质补偿,有时间了再给予精神安慰。” 几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汽车一会儿就开到了信实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前,谭森看看表,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三分钟,办公楼大门口一个人也没有。“局长,我们现在下不下车?”他问任复兴。 “下车!”任复兴果断地说,“我们在写字楼门口等他们。” 任复兴带着众人下了车,刚刚走到写字楼的大门口,正准备让尚参谋给楼上的信实公司打电话,就看见郝老板带着一个漂亮小姐,张开双臂从大门里边迎了出来。 “局长同志,我是如约而至,你是提前到达。”矮矮胖胖、笑容可掬的郝老板紧紧地握住任复兴的手说。 “郝老板真是准时!” “别忘了,我也是军人出身。” 任复兴向郝老板介绍自己的随员,当介绍到汪泉的时候,郝老板迟疑了一下,握住汪泉的手说:“我和您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面!”汪泉端详了一下郝老板,也若有所思地说:“对,我看着您也有些面熟。” 任复兴在一旁高兴地说:“你们这叫一见如故,好兆头,我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顺利。” 信实公司的会议室可以用“豪华气派”几个字来形容,咖啡色的硕大会议桌闪着骄傲的光芒,高靠背的真皮座椅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感觉。 漂亮小姐将客人们引导入座以后,就招呼服务员赶快上茶。 任复兴看到会议室墙上惟有的几个字是:“誉从信中来,利自实中出。”不仅哑然失笑。 郝老板看到任复兴的表情,开玩笑说:“任局长心里一定认为我们公司的这个信条与‘无奸不商’的说法相矛盾,开公司就是要赚钱,就是要发财,不然就无法生存,但我们奉行的是‘仁中取利真君子,义内求财大丈夫’。” “讲得好!我们相信郝老板在与我们今后合作的实际行动中会进一步验证自己的话。”任复兴也用开玩笑的口吻对郝金山说。 郝老板等到信实公司的副总经理和财务总监进了会议室之后,几个人开始给军方人员分发名片。汪泉看到郝老板给自己的名片上写着“信实房地产开发总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郝金山”时,记忆深处像是点燃了一盏灯,照亮了三十多年前的那段不平常的岁月。 “你是小郝子,郝技术员?”汪泉上前一步,拉住郝老板的手,惊喜地问。 郝老板楞了一下,认真地看了看汪泉,也惊喜地说:“我想起来了,您是汪泉,汪指导员!” “多年不见,你发福多了。” “您还依然是那么‘苗条’。” 两个昔日在一条坑道里并肩战斗的老战友的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旁边的人都在为面前的两个老战友久别重逢感到高兴,也有人的心里存在疑问:“这个场面对双方以后的合作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预订开会的时间到了,汪泉和郝金山分别坐在了合作双方的各自一边。 任复兴首先向信实公司一方介绍了部队退休干部经济适用住房的政策和有关规定,尔后,恳切地请信实公司在双方合作的过程中,考虑部队的实际情况和退休干部的经济承受能力,在尽可能的情况下给予理解和关照。 谭森坐在任复兴的旁边,样子好像是在注意听任复兴讲话,实际上是在悄悄观察信实公司几个人在听任复兴讲话时的动作和表情:矮矮胖胖的郝老板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眯缝着眼睛注视着任复兴,像是庙里供奉着的一尊弥勒佛;郝老板的副手姓赵,身材清瘦,正襟危坐,面无血色的脸皮紧绷着,如同一块冷轧钢板;财务总监也姓郝,四十多岁年纪,娃娃脸上表情丰富,让人琢磨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郝老板在听任复兴讲话的时候,无意中翻动了一下手中厚厚的材料,其中有一份复印件,虽然只是隔着桌面在眼前一晃,谭森的目光还是捕捉到了那是自己已经学习了无数遍、解放军总部颁发的军队经济适用住房建设管理办法。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六章 谈判(中) 任复兴讲完话之后,汪泉突然觉得自己现在处于一种特殊的地位,有责任、有义务为拉近合作双方之间的距离做一些工作。他清了清长期烟熏火燎的喉咙,用稍微有些沙哑的声调,首先赞扬郝金山艰苦创业,开拓进取,由副连职转业干部锻炼成长为一个拥有数十亿资产的公司大老板的壮举,接着列举了军队退休干部经济上的种种困难,恳请信实公司给予支持和体谅。任复兴用脚尖在桌子下面悄悄地碰了碰他的皮鞋,他才没有把与信实公司的合作谈判当成是拥军爱民座谈会。 郝金山脸上的笑容让军队一方的人员看了感到温暖,但是,他说的话却让在场几个军人觉得远没有他的脸那么可爱。 “今天见到这么多部队的首长,特别是见到分别了三十多年的老指导员,我感到非常高兴,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火热的军营。我相信我们与军队的合作会非常愉快,能够做到互惠共赢,对双方有利,这是我公司同意市里有关部门的协调意见,与贵部合作的主要原因。我是军人出身,是军队培养了我,但是,有一个问题我有义务在这里讲清楚,也请各位部队领导原谅我的直言不讳,重任在肩,我没有权力在与贵方的合作中掺杂个人感情,我身后还站有几百个员工,我不过是他们的代表,公司要生存、要发展,就要按一定的市场规律去运作。房地产开发公司不是慈善会,不是救济站,不会因为同情合作方的现实困难而出让自己的某些利益,打个比方,你如果只有买‘夏利’的钱,不可能从我们这里把‘宝马’或者‘奔驰’开走。” 军方这一边的几个人听了郝金山的话,除了任复兴脸上还凝结着微笑的表情以外,其余的人都觉得血往上涌,心往下沉。 任复兴尽管脸上挂着微笑,但内心也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他完全没有想到,第一次商谈合作问题,郝金山就给自己来了一个下马威。 对于郝老板的一番话,感情上最难以接受的当然还是汪泉,他觉得昔日的战友今天是在用舌头当众抽打自己的脸。 任复兴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脸上依然挂着笑容说:“我很欣赏郝老板的直率,您不必多虑,现在军人的待遇虽说不是很高,但还可以维持起码的生活需求,并没有到靠别人施舍才能生存的地步。我们几个人的身后也有几百个人,他们大部分都是为国防建设奉献了大半生的军队退休干部,也有部分在职人员,我们也有义务把在他们身上可以使用的经费发挥出最好的效益。” 赵副总脸上的凝结的表情开始溶化,他无声地笑了笑,虚以委蛇地说:“听了郝总和任局长的发言,我很受感动,这是两位很坦诚,也很负责任的领导人,我觉得我们双方的合作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基础。我提议,下面我们就合作的方式问题进行讨论。” 郝老板的意见是,由部队一方提出具体要求,并和监理公司一起对住房和设施配套建设进行质量监督,由信实公司负责整个工程的实施。所需经费按双方商定的数额,由军方根据工程进程,分期分批支付给信实公司。 任复兴早就预料到信实公司会提出这样的意见,他胸有成竹地说:“经济适用住房工程建设的时间比较长,中间可能会有一些预料不到的情况,我们应该整体规划,分步实施。我们的意见是,第一步由贵公司先使新尚坡这块土地达到‘七通一平’,待将各种管线做到建设红线之内之后,第二步再考虑住房和配套设施建设的问题。” “任局长虽然是做军事行政工作的,但对工程建设方面的情况并不生疏。行内人都知道,建房子是一件相对比较简单的事情,一般的工程公司都可以干,难办的事情是土地开发。您的意思是让我们先把硬骨头啃下来,然后再决定和谁一起吃肉。”郝老板不无讽刺意味地说。 任复兴哈哈大笑起来:“恕我直言,郝老板是得了便宜卖乖,你们这些行内人也应该知道,建房子的成本很多人都会计算,建筑公司赚取多少利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利润都在土地开发里面,大钱都让你们赚了,您还有什么意见呢?我所说的第二步,并不是将信实公司排斥在外,而是要按照市场规律和施工程序,委托招标公司进行招标,到时候信实公司可以参与投标,我们会建议招标公司,在相同的条件下,优先考虑信实公司。” 郝老板意识到今天遇到了强硬对手,他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意见。 双方商定,根据今天达成的意见,各自回去算账,待土地价格问题达成协议后,再向市里上报合作意向书。 双方的其他几个人又对有些具体问题也都谈了自己的看法。 会议结束的时候,郝老板从桌子的另一边走向汪泉,营养丰富的脸上泛着红晕,像是一张闪闪发光的请柬。他拉着汪泉的手,笑容可掬地说:“老指导员,非常抱歉,有道是,久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今天如果有些话说得不当,请您原谅。您把手机号码留给我,这个星期天我在我家附近最高档的太平洋酒家请您全家吃海鲜,当然,这是纯粹的战友相逢,私人聚会,到时候我们一定要好好地叙叙旧。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您老伴与您是一个姓,一位很节俭、很贤惠的大姐。” 汪泉心里的余气未消,脸上却依然挂着笑,听了郝老板的话,他有点不冷不热地说:“我这副吃惯了粗茶淡饭的肠胃,只怕是消化不了您的山珍海味。如果您还没有以旧换新的话,弟妹应该姓肖,一个快言快语、活泼好动的川妹子。” 因为任复兴一行都没有名片,几个人这时都在另一边给赵副总和财务总监正在留手机号码。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六章 谈判(下) 郝老板听了汪泉的话,朝任复兴他们那边看了一眼,面孔红红的笑着说:“老指导员还是那么幽默,我相信您的肠胃不会退化得那么快,三十多年前能够在施工工地上消化窝头、馒头和老咸菜,现在生活在现代化的都市里,也应该能够消化山珍海味。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以后换了很多东西,包括自己的某些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但是,有两样没有换,一是老婆没有换,人不能忘本,我过去与她共苦,现在也要与她同甘,我对她一往情深,她跟我死心塌地,这是某些拥有二奶三奶的大款们所体会不到的真挚的夫妻感情;二是当年我攒了将近半年的工资,花120块钱买的这块上海牌全钢防震手表没有换。这块手表我已经戴了三十多年,它一分一秒地为我加油,我也在一圈一圈地为它上劲,它是我几十年行走在曲折人生道路上的见证。” 郝老板说着,动情地举起了左胳膊让汪泉看。 汪泉看到郝金山腕子上自己几十年前曾经见过的那块手表,这时对它的主人突然有了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他握住郝金山的右手,诚恳地说:“好吧,我接受你的邀请,咱们星期天见!” 汽车开回到机关以后,任复兴看了看手表,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就让大伙到办公室里将有些问题再讨论一下。 进了筹建办的大办公室,几个人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谭森为任复兴搬过来一把椅子,放在办公室中央,又看了一眼坐在一边闷声不响的汪泉,问他:“老汪同志在想什么呢?” 汪泉瓮声瓮气地说:“没想什么,我‘欠抽’——” “来,抽这个。”任复兴看到汪泉正要从口袋里往外掏香烟,连忙递给他一支“中华”烟,关切地问他,“你和郝老板原来的关系怎么样?” 汪泉燃着烟,深吸了一口说:“我知道您回来以后就会问我这个问题,我和郝金山原来的关系应该说是不错,那时候人们的思想很单纯,都把主要心思放在了工程施工上,不仅是我们俩,其他战友们在一起相处的也都算是还可以。当时我们在川东一座大山里打坑道,生活很单调,有的战士从当兵到退伍就没有出过那座大山。我们的部队驻地附近有些零星的住户,属于一个叫做云山坝的生产大队管辖,云山坝大队革命委员会的宣传委员姓肖,叫肖桐,是一个二十来岁泼辣能干的女孩子。由于她有时候带着一些年轻人到部队驻地慰问、联欢,郝金山又是我们连队党支部的宣传委员,两个人一来二去就混熟了,后来,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就发生了,他们谈起了恋爱。” “两个年轻人谈恋爱有什么不应该的?”谭森在一旁奇怪地问。 “有些人认为应该,但是郝金山在老家的对象认为不应该。”汪泉接着讲,“她知道郝金山在外边又谈了一个女朋友之后,接二连三地给部队的领导写信,说郝金山是电影霓红灯下的哨兵中的陈喜,是戏曲秦香莲中的陈世美,道德败坏,见异思迁。这件事在我们部队搞得满城风雨,影响很大。最后部队领导决定让郝金山转业,小肖一片痴心,跟着郝金山回到了内地。回到内地以后,小肖和郝金山很快就合葬了——是在爱情的坟墓里。 郝金山转业到地方上工作之后,开始混得并不是很好,他和小肖组成家庭以后,两个人一起吃了不少苦。郝金山离开部队以后,曾经给我写过两次信,我给他还回过一次信,后来部队变换施工地点,我们就断了联系。” “这么说他的爱人你也认识?”任复兴问。 “当然认识。”汪泉说,“她家距离我们的驻地不远,有一次我老婆怀孩子到部队探亲没有地方住,还在她家里住了几天。小肖生性活泼,爱说爱笑,嘴皮子利用率特别高,而且是个‘耐磨型’,她与别人说话时喜欢偏着头注视对方,战士们都叫她‘歪把子机枪’。她给人的印象是除了夜里睡觉,嘴巴就不会闲着,噢,不对,她睡着觉了嘴巴有时候也要说梦话。” “唉,等一等!”谭森拦住汪泉说,“人家夜里睡觉嘴巴说不说梦话你怎么知道?” “你这家伙怎么------怎么------”谭森的玩笑话一下子把汪泉给问住了,他红着脸,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 大伙都笑了。 任复兴说:“我们说正经事,谭参谋别打岔!” 汪泉接着讲:“今天刚开始认出他来的时候我还很高兴,觉得这会对我们今后的合作有好处,但听他后来讲的那几句话,我很生气。心想你神气什么,不就是手里的钱比我多吗,要是我还管着你,管你什么老板、少板,我把你锯成木块做成拖鞋,劈成木片垫桌子腿。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为了我们的合作项目今后能够顺利进行,这窝囊气我忍了。” 谭森开玩笑说:“老汪是个好同志,受窝囊气的基本功比较扎实,现在是我们有求于开发公司,你对他们要像对待老婆一样,把苦瓜脸当成电视看,把难听话当成乐曲听。” 汪泉笑了,猛抽了一口烟说:“谭高参怕老婆,在别人面前心虚,总是把自己的经历说成是别人的事情,你老婆收入那么高,打扮得那么年轻,你在外面不是个窝囊废,在家肯定也是个床头‘跪’,话也不敢说,屁也不敢放。我老婆人老珠黄,一个月还不到三千块钱的退休费,胸脯好比纯平彩电,脸蛋好比牛头马面,说话好比母鸡下蛋,走路好比台风上岸,她敢给我摆苦瓜脸、敢给我说难听的话?” 汪泉的话把大伙说得又笑了起来,谭森赤红着脸说:“刚才你们都听到了吧,东南亚发生海啸灾难的原因找到了,是老汪的老婆掀起来的。” 任复兴等大伙笑够了,开始安排下一步的工作:一是根据与信实公司达成的意见,要求尽快起草一份合作意向书草稿,待信实公司认可以后,再以双方的名义报市里有关部门;二是提出与信实公司合作开发土地的具体方式与内容,准备和他们进一步谈判;三是进一步算算账,提出与信实公司进行土地价格谈判的底线;四是提出住房建设的规模,主要是住房套数和配套设施项目,估算投资经费。待这些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再建议部首长听一次筹建办的汇报,待把有些原则确定下来之后,筹建办再按计划分步实施。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七章 酒店(上) 春光明媚,万木争荣,小鸟在树枝间边歌边舞,带着花香的和风从窗缝里门缝里悄悄地挤进屋子里,又是一个撩动人们心弦的星期天。 谭小虹显得很兴奋,早早地就换好了衣服,坐在沙发上一边等待,一边不停地催促谭森,让他也赶快换衣服。谭森伸出手指,指了指卫生间,悄声对女儿说:“你着急有什么用,你妈妈刚进去‘改头换面’,没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出不来,再说你妈妈要的车也还没有来,你耐心地等一会吧!” 谭小虹噘起小嘴说:“请我们吃饭,也不让我们心里痛快一些,拿什么架子!一家人出去打个的有多好,还非要从单位要台车摆谱去送我们。现在不让随便使用公车了,她就不怕别人提意见。再说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说话,旁边坐着个熟悉的司机多不方便呀!” 谭森也在沙发上坐下来,劝女儿说:“别发牢骚了,你妈妈平时工作很忙,今天难得与我们一起出去吃一次饭,要不是她这个月拿了八千块钱的广告提成,情绪很好,也不会让我打电话把你从学校里叫回来,一起到外边去吃顿饭。有些事情你还不太明白,一般来说,男人喜欢表现自己,女人喜欢打扮自己,特别是上了岁数的女人,打扮得体面一些可以增加自信心。你本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该找男朋友了,可整天还是闺中少女不知愁,一个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只知道傻学习,我和你妈妈都非常着急。” “我知道自己的价值,适当的时候会把自己‘推销’出去的,您和妈妈不用担心,我虽然不是什么‘紧俏商品’,但也不至于成为‘积压物资’吧!”小虹听了爸爸的话,调皮地说。 “你的事情我和你妈妈还准备专门找时间给你谈一谈,这件事情今天先不说了。你们学校最近又有什么新鲜事,讲给爸爸听一听。” “好吧,好饭不怕晚,咱们就再耐心地再等一会。”小虹向谭森做了一个鬼脸,然后说,“我们班有个家在北方小县城的同学,特别爱虚荣,他刚读研的时候对别人说,他爸爸是‘所长’,母亲是‘处长’。过了一年多的时间我们才知道,他爸爸是一个负责清扫公共厕所的临时工,母亲是一个事业单位自行车存车处的管理员。他要是一开始给我们说了实话,不会有多少同学歧视他,因为我们学校农村的学生也不少,与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学生相处得也不错,但是他没有勇气说明父母的真实身份,我们倒是有些看不起他。我本人对农村和小城镇出来的学生非常尊重,总觉得他们能够从小地方到大城市来读研究生,比我们这些在大城市里长大的孩子要多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是有些学生自己看不起自己,甚至看不起自己的父母,这就使人厌恶,被人瞧不起。还有一个与我一个年级的学生,开始他对别人讲他的父亲是‘务农’的,我们都以为他父亲是农民,后来才知道,他父亲是某个省农业厅的厅长。这个学生平时办事比较低调,生活上也非常节俭,与其他同学的关系都很融洽,他属于比较谨慎、不事张扬的那些种人,我们都非常佩服他。” “苦难的生活经历是一个人一生的财富,农村的孩子应该把它作为自己以后在社会上生存和发展的资本,要加倍珍惜,而不应当自惭形秽,自尊者人必尊之,自贱者人必贱之。我很欣赏有人说过的一句话:在人之上时,要把别人当人;在人之下时,要把自己当人。在人之上时过于自信,或者在人之下时过于自卑,不但对自己的发展成长不利,也容易助长社会上的不良风气。” “爸爸,您说的真好,颇有哲学意味。” “不要这样讲,你妈妈听见了,又要说我们父女两个人是互相吹捧了。” 楼下传来汽车的引擎声,小虹站起身来,跑到窗口往下一看,见妈妈单位的本田车已经停在了楼下。 “过去大姑娘上轿的时候是不是就像妈妈这样啰嗦?”小虹看到卫生间还关着的门,不满意地问谭森。 谭森笑着说:“大姑娘上轿前的打扮是比较啰嗦,因为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不过,你妈妈今天好像不是要‘改头换面’,而是要‘脱胎换骨’,这说明她对我们一家三口出去吃饭这件事情非常重视。” 谭森的话刚落音,卫生间的门开了。 “你们俩又在嘀咕什么?”殷玲用梳子拢着湿漉漉的头发问谭森。 小虹抢着回答:“我们没有嘀咕什么,是正常谈话。” “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曾经是我身上的一部分,你有几个鬼心眼子我还能不知道!”殷玲不满意地看了小虹一眼说。 “您是曾经给了我的身体,但是,我现在心里想些什么您并不清楚。” 殷玲还想说什么,谭森嗅到了火药味,知道“消防车”该出动了,制止住妻子,对女儿说:“汽车已经在楼下等一会了,把你妈妈的风衣拿上,咱们赶快走吧!” 海鲜城瀑布式的霓虹灯晃得人眼花缭乱,殷玲披着风衣,熟练地走上台阶,像一只蝴蝶,率先飘进旋转门。小虹挽着谭森的胳膊,跟着殷玲进入流光溢彩的大厅,禁不住轻声喊道:“哇,真华丽!”谭森悄声对女儿说:“我最不愿意到装饰华丽的地方吃饭,因为华丽装饰的费用都是从食客的饭钱里边开支的。” 坐电梯上到二楼,服务员把一家三口带进了殷玲预定的单间。 “司机怎么还没有上来?”谭森问殷玲。 “我给了他两百块钱让他在楼下自己买着吃。” “那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以为他愿意坐在旁边听我们一家人谈论家务事吗?” 一家三口人入座以后,殷玲开始点菜,谭森看到她点了每位一杯一百八十八元的鱼翅汤,又点了每位一份一百六十八元的鲍鱼泡饭之后,坐不住了,吃惊地说:“自家人吃些家常便饭就行了,点那么贵的菜干什么?” “家常便饭还用得着跑到这里来吃吗?你还没有看明白吗,这个地方是物贱人卑,车贵人尊,如果你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再点几十块钱的饭菜,连服务员都看不起你。”殷玲没有听从谭森的话,自己只管接着点菜。 谭森在心里暗自算了一下,殷玲点的饭菜加上酒水,总共将近两千五百块钱,禁不住说:“我们这一顿饭差不多把半个平方米的经济适用住房都吃进肚子里边去了。”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七章 酒店(下) 殷玲放下菜单,扫兴地瞪了谭森一眼,悻悻地说:“我看你是建房子入了魔。” “爸爸,您也真是的,今天吃饭又不是花您的工资,您心疼什么?”小虹大方地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一个孕妇为了增加营养,让丈夫给她买甲鱼做汤喝,丈夫怕多花钱,只买了些牛羊肉,他对妻子说,有人说吃啥补啥,吃了牛肉将来生出来的孩子身体壮,吃了羊肉将来生出来的孩子性格好,如果喝甲鱼汤,将来生出来的孩子赛跑比赛时肯定都是最后一名。” 谭小虹边说边笑,看到父母的表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接着又讲了一句荒诞不经的话,“我们要是能够经常吃鱼翅,说不定将来都能当游泳健将。” 服务员斟满了三杯红酒,殷玲端起一杯,对丈夫和女儿说:“我因为工作关系,在家里没有尽到一个当妻子和做母亲的责任,希望你们爷两个能够理解,来,理解万岁,咱们干一杯!” “好,喝掉这个该死的‘工作关系’!”小虹举起手中的杯子,俏皮地说。 每一道菜端上桌之后,殷玲都要亲自给谭森和小虹夹一些。她的举动,让小虹又想到了过去那个对自己呵护有加的妈妈,也让谭森感到非常地不习惯和不自然。 高档化妆品并不能掩盖奔波劳累造成的妻子的面部憔悴,谭森深情地望着殷玲,有几分爱怜地说:“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以后不要再像以前那样辛苦,那样拼命,世上的钱是赚不完的,有人说,钱是个好仆人,但是个坏主人。你要是当了钱的主人,就可以驾驭它,让它为你服务;你要是把它当作主人,就会被它牵着鼻子走,受它的奴役。” 殷玲觉得谭森的话不太入耳,冷冷地笑着说:“你的那些‘有人说’,有的有些道理,生活中行得通,有的看似也有道理,但是生活中却行不通。谁是主人,谁是仆人,有时候是人说了算,有时候是钱说了算。我喜欢当一个语文老师,也愿意献身于党的教育事业。但是,有的老师因为家里有钱有权,得到了不应该得的荣誉和地位,我因为家里没有钱,也没有靠山,应当得的荣誉和地位却得不到。我是看到了钱的神奇作用,有钱王八大三辈,没钱蛟龙当孙子,才跳槽去生活杂志社当编辑的。” “你喜欢当语文老师这个职业我知道,愿意献身党的教育事业的说法却难以让人信服。如果你愿意为某项事业献身,就能够为了它不怕吃亏受委屈。” “我今天是请你来吃饭,不是请你给我来上课!”殷玲有些不高兴了。 小虹在一旁笑嘻嘻地说:“爸爸的话我喜欢听。” “跟屁虫!”殷玲白了女儿一眼,喝干了自己面前的小半杯红葡萄酒。 小虹去卫生间的时候,谭森对殷玲说:“女儿有时候回到家里也会感到孤单,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很多方面都需要当妈妈的指点,我毕竟是个父亲,有些话不好说。她想给你说什么事情的时候,你不要总是表现出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殷玲伤感地说:“我有时候也想与她好好谈谈,可是这孩子的逆反心理非常强,我说的每句话她都想找出理由反驳。” “关键是你们俩缺乏思想上的沟通,我愿意成为你们母女两个之间的桥梁。” 小虹从卫生间回来,神秘地对谭森说:“爸爸,我看见汪伯伯一家人和几个人在那边一个单间里吃饭。” “哪一个汪伯伯?”殷玲漫不不经心地在一旁问。 “就是汪念军的爸爸,他和一个男人在那里站着互相敬酒,旁边坐着汪念军和几个女人,因为门是半掩着,我看见了他们,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小虹回答。 “汪干事夫妇都是很节俭的人,他们怎么也会来这里吃饭?”殷玲疑惑地问谭森。 谭森没有回答殷玲的问题,又问小虹:“与你汪伯伯一起吃饭的那个人长得什么模样?” “个子不高,胖胖的,肚子——”小虹这时候体现出殷玲很好的遗传基因。她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比划了一下,夸张地说,“——有这么大。他的肚子如果长在一个女人身上,一定会被别人怀疑为怀的是双胞胎。” “我知道了,他是与我们合作开发建房用地项目的郝老板。” “这很不正常!”殷玲警惕地说。 “汪泉与郝老板是在多年前在工程团一起当兵时候的战友,今天我忘了这件事,这个海鲜城叫什么?是‘太平洋酒家’吧!他们两家约在一起吃饭,我们筹建办的几个人事先都知道。” “不对,这里边的有些事情很难说清楚,房地产业历来就是个说不清道不白的行当,你与他们一起共事要小心一点,不要陷进去,更不要去干别人牵牛、自己拔桩的事情。” “老汪不会牵牛,我也不会拔桩,你不要以——” “以什么?即使我有小人之心,有的人也不一定有君子之腹。” 谭森坚定地说:“我相信老汪!” “过去有一句话叫做‘吃亏在于不老实’,现在有一句话叫做‘吃亏在于太老实’。你有的时候吃亏就因为太老实,我劝过你多少次,你就是不听,正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殷玲以教训人的口吻说的话,让谭森听了心里非常不自在,他看看同样表现出浑身不自在的小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殷玲接着说:“现在社会上的事情复杂了,人的脑袋也要复杂一些,遇事要多看是什么,多想为什么,然后再决定怎么办!” 谭森觉得肚子里有一团喷礴欲出的火焰,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冷静地对妻子说:“我并没有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吃了多少亏,当然,有些制度和道德的缺失,会使老实人失去很多。但人们崇尚善良的本性,也会使老实人得到很多,老实人得到的东西,是无法用金钱和物质去计算与换取的。记得我曾经与你说过一次,关押在监狱里悔过自新的,多是不老实的人,在安静环境中度过平淡生活的,大多是老实人。另外,我还觉得,老实人不仅是指人的性格特征,更多的是指处世态度,我现在还没有资格戴‘老实人’这顶桂冠。” 听了谭森的话,小虹点头赞成,殷玲五官错位。 “你的思想还停留在那个崇尚英雄的年代,我怀疑你是不是一个昏迷了四十年刚刚苏醒过来植物人?”殷玲喝了一口葡萄酒,用讽刺的口吻问谭森。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八章 战友(上) 汪泉早上从床上爬起来,觉得天旋地转,他摸索着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仍然感到头昏脑胀。 昨天晚上他喝高了。 把老父亲的晚饭在家里安排好之后,汪泉和汪月英就带着念军,应郝金山之约去赴宴。汪念军最不喜欢和父母一起外出,特别是不愿意和汪泉走在一起。“要是让我与他一起出去单独走一段路,我会觉得比从牢房走到刑场都难受。”他向妈妈抱怨。 “你这孩子不能这样讨厌自己的爸爸。”每当在这个时候,汪月英就耐心地开导儿子,“我们俩刚从老家随军来北京的时候,你和你爸爸亲着呐,天天缠着他给你讲故事,他就要上班走了,你还抱着他的大腿不让他出门。” “是呀,他后来变了!” “你爸爸说是你变了。” “应该说,不是我变了,也不是他变了,是时代变了,现在不是‘父为子纲’的时候了。” 汪月英没有听明白儿子话中的意思,不容置疑地说:“你们爷俩不管谁是铁、谁是钢,你肖阿姨想看看你,我已经答应过她,到时候你得跟我们一起去。你爸爸的单位和你郝叔叔的公司要合作建设部队的经济适用住房,我们这一次去不单单是吃一顿饭的问题,还要帮助你爸爸的单位做做工作。” “那好吧,我去,这一次可是看您的面子去的。”念军想了一下,对妈妈说。 他是一副英勇就义、视死如归的大无畏气慨。 春天的北京城,风景如画,气候宜人,行人色彩斑斓的外衣和路边的红花绿草相映成趣。汪泉上身穿的是灰夹克,下身穿的是绿军裤,连小学生都看得出来他是个军队退休的老干部;汪月英本色不变,几十年一贯制的农村大嫂打扮;念军脚上那双耐克鞋是26周岁生日时妈妈送给他的礼物,上衣和裤子都是在自由市场买的廉价货。念军平时外出带钱不多,但是身上的七八个大大小小的口袋,能让专门“帮助”别人花钱的梁上君子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一家三口人坐了地铁倒公共汽车,在离‘太平洋酒家’还有两站地的地方,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又坐了十三块的出租车才到达目的地。 “妈妈,我们今天出来是吃饭还是检查城市交通?”念军不满意地问汪月英。 “孩子,你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你爸说了,我们要是一出门就直接坐出租车过来,得花五六十块钱,这样倒两次车,才花了不到三十块钱,既不失面子又花费不多,这有什么不好的呢!一会儿见了郝叔叔和肖阿姨她们,你千万不要说我们今天坐过地铁和公交汽车。”汪月英叮嘱儿子。 “真是穷疯了!”念军并不理解妈妈,低声嘟囔了一句。 一家三口在海鲜城刚下了出租车,一位漂亮的女服务员就走上前来,问汪泉:“您是汪先生吧!郝总正在二楼等着您,特地让我在这里迎接你们。”原来郝金山并没有在大门口迎接客人,这让汪月英觉得,后来花的十几块出租车钱有点冤枉。 汪泉一家人跟着女服务员上了二楼,刚进入一个宽敞的套间,郝金山和肖桐就一起张开手臂迎了过来,他们俩一个拉着汪泉叫“老指导员”,一个抱着汪月英喊“汪大姐”,热情的态度使汪泉夫妇有一种兄弟姐妹失散多年又重逢相聚的亲切感觉。 时光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它能将大姑娘变成老太婆,也能将小伙子变成老大爷,而且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它高超技艺的真实性。 汪月英看到,肖桐描黑的眉毛,涂红的嘴唇,以及施了过多姻脂的双颊,不仅掩盖不了她已经变成的中老年妇女的面容,一张脸反而成了蹩脚画家的调色板。红绸夹袄,扎成羊尾巴一样的发辫,才让汪月英又联想到当年的那个战天斗地的“铁姑娘”。 “小肖还是那么年轻!”汪月英费了好大的劲,才在“歪把子机枪”发射的间隙插进去一句很多女人都喜欢听的假话。 这让最近几年听惯了假话的肖桐乐得合不上嘴。 郝金山西装革履,大腹便便,大老板派头十足,他和汪泉一见面,两支大烟筒就一起点着了火。 两对夫妇喷洒了足够的唾沫星子,才想起来要看看对方被冷落在一边的两个孩子。 汪念军一直在门口站着,他对于大人们的寒喧并不感兴趣,只是希望早点吃完饭回家。 沙发上坐着的女孩子是郝金山和肖桐的独生女儿郝小弥,几个大人讲话的时候,她一直低着头在快速地点动着手机上的荧屏,不知是玩游戏还是发短信。汪月英看见她身上的吊带装和超短裙,既佩服她的耐凉能力,又担心老家的棉农们失业。特别让汪月英看不惯的是,郝小弥脚上那双鞋,鞋尖和鞋后跟细得都可以让医院的医生拿去给病人扎针灸。 在互相夸了儿子“帅气”和女儿“漂亮”之后,宾主才分别落座。 “你的司机怎么没有一起上来吃饭?”郝金山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汪泉。 “我们是打的来的,原来想着要台车,后来又怕有个司机在旁边,我们说话不方便,就没有要车。”汪泉很自然地回答。 “今天咱们喝点什么酒?”郝金山征求汪泉的意见。 “来瓶红酒吧,我现在酒量不行,喝了白酒难受。” “你说这话我不信,当年两块钱一斤的高度红薯干酒你一次能喝两碗,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应该更有长进。” “那就来点低度的白酒。” “好,低度五粮液来两瓶,干红葡萄酒一瓶,饮料来几种,想喝啥自己挑。”郝金山吩咐服务员。 酒水倒满以后,郝金山首先举起酒杯,高兴地说:“别的话都不说了,为了昨天的友谊和今天的重逢,来,干杯!” 汪泉喝干净杯中的酒,兴奋地对郝金山说:“山沟里分别,大都市相聚,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这说明我们有缘,希望下一步合作愉快,我们一同开发的土地------”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八章 战友(中) 郝金山客气地制止住汪泉,对他说:“老指导员,我们今天只谈往事,不讲工作。” “对,多年不见了,你们要好好地叙叙旧,工作上的事情到了办公室以后再讲。”肖桐也在一旁附和着丈夫说话。 “小肖,不对,我现在应当叫你弟妹。要说是叙旧,我和小郝,也不对,应该叫郝老弟,可是有说不完的话。”汪泉放下酒杯对肖桐说,“我和郝老弟在工程团的施工连队刚认识的时候,一起睡大通铺,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干部和战士们劳累一天,一躺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宿舍里放屁、咬牙、说梦话的,什么声音全有。后来条件稍微改善一些,建了一些简易房,我和郝老弟就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有一天,我被他的呼噜声吵醒,很生气,推醒他说:我做梦请假回家了,我妈给我炖了一锅肥猪肉,我刚要吃就被你吵醒了,你明天得赔我一碗肉。郝老弟也睡得正香,被我推醒以后当然也很不高兴,生气地对我说:我也是正做梦探亲回到家里,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我正准备去见面,你把我推醒了,你明天得赔我一个对象。他与你谈朋友,那是以后的事。” 肖桐听了汪泉的话,乐得笑弯了腰,看着郝金山说:“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怎么没有听老郝讲起过?” “我们那时候生活特别苦,连队的干部战士多数又没有成家,战士们把连队称作‘光棍汉集中营’。结过婚的想媳妇,没结婚的想对象,这些事情都是真的,不过,你刚才说的事我真是不记得了。”郝金山笑着对汪泉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汪泉,“咱们的老连长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您与他联系过吗?” “他呀,现在的情况不是太清楚,不过我知道他后来的日子过得并不太好。”汪泉叹口气说,“他当连长时找了一个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女儿,这事你也知道。由于结婚后两地分居时间很长,他老婆寂寞难耐,脊梁上背茄子——有了外心。结婚第三年,他种瓜得豆,老婆给他生了个一点也不像他的儿子,他一气之下离了婚。后来他从团后勤处长的位置上转业回了家乡,我们就中断了联系。” “老连长是个好人啊!”郝金山感叹说。 “是呀,好人的生活道路往往曲折。”几杯酒下肚,汪泉的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晕,感慨地说,“那时候我们都很单纯,一心想的是如何尽快尽好地完成工作任务,干部和战士之间的关系也非常融洽,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还记得我们团的齐团长吧,他经常与我们一起打坑道,哪里危险就往哪里冲。齐团长的老伴人也很好,晚上在家属房给我们缝补破了的衣服,白天带着另外几个干部家属,把烧好的开水用大铁皮桶送到坑道口,一碗一碗地端给我们喝。她看见哪个干部战士施工时受了伤,都会心痛得掉眼泪。她一心惦着我们,结果自己的儿子在放学的路上被拖拉机撞成了残废。我们当时都叫她杨阿姨,其实喊她亲妈都不亏啊!” 汪泉说到这里,竟红了眼圈。 “来,说点高兴的事!”郝金山喝干了杯中的酒,拍了拍汪泉的肩膀说,“还记得咱们办事处的陈主任吧?老八路,个头不高,脑门上有块伤疤,他没有念过书,不认识几个字,讲话时从来不用稿子,声音宏亮,幽默风趣。他的话逗得我们有时能把下巴笑得脱臼,能把巴掌拍得红肿,哪像现在有些领导讲话,一字不变地念工作人员写成的稿子,一个一个都成了催眠大师。噢,对了,听说你调到部队领导机关以后就是专门给首长写讲话稿子的。” “不,不,我不是专门写讲话稿子的,只是有时候写写稿子。那时候领导们的讲话稿大多是三粒小米熬成的大锅稀饭,空洞无物,淡而无味,这一点我承认。”汪泉红着脸说。 “你说的很对,现在和那时候不一样了,现在有些领导的讲话是六粒小米熬成的大锅稀饭,比那时候要稠多了。”郝金山说完,哈哈大笑。 郝金山接着往下讲:“关于陈主任的故事很多,他刚到我们办事处的时候,给器材仓库打电话,说是要找仓库政委,仓库值班员说,我们仓库没有政委。陈主任一听火了,在电话里大声喊叫:政治工作这么重要,你们仓库为么没有政委?对方说,我们仓库是个营级单位,只有教导员,没有政委。陈主任更生气了,骂值班员:妈拉个巴子,你给老子兜什么圈子,教导员不就是个小号政委吗!快把他喊过来,我有急事。从那以后,咱们办事处的几十个教导员就有了一个共同的绰号——小号政委。” 汪泉听了郝金讲的故事,也乐得哈哈大笑起来,抽了一口烟说:“他还有个故事呢,有一年的冬天,上级机关的文艺小分队到咱们的工地上慰问演出,当时他正在工地检查工作。一群穿棉衣戴棉帽、嘴上捂着大口罩的文艺战士刚跳下蒙着篷布的大卡车,他就走上前去,亲切接见,一一握手。他还拍了拍一个小个子演员的肩膀,高兴地说,瞧这小伙子,身体多壮,长得像小钢炮一样,胸肌也非常发达。结果从口罩里飘出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首长,我是个女的!” “这个故事肯定是你瞎编的,我当时怎么没有听说?”郝金山用手指着汪泉,笑得浑身脂肪乱颤,“不过,那时候的部队,工作和生活条件虽然都很差,但是大家在一起都很愉快,我转业到地方以后,过了很长时间,还非常留恋部队的生活。我后来曾经说过,部队是我的家,但是我离家出走了;风钻是我的爱人,但是我与爱人离婚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呀,没有办法!” “歪把子机枪”看见两个老战友在桌子的这一边聊得热火朝天,就在桌子的那一边开辟了“第二战场”,与汪月英聊起了家常。她对汪月英说,郝金山刚转业回老家那几年,她们的日子过得很艰苦。那时候的军队干部转业都是“哪来哪去”,农村入伍的干部战士,组织上都不负责安排工作,肖桐跟着郝金山回到内地农村以后,生活上很不习惯。后来郝金山在县建筑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她也跟着到县城打零工,家里的生活条件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稍稍好了一些。小弥三岁那年,她把女儿丢给婆婆,与郝金山一起,组织了一个施工队到省城,开始艰苦创业,积累了一定的资金以后,才把目光转向更大的都市,来到了北京。 肖桐有些话没有对汪月英讲,她进城以后,开始的时候帮助郝金山创业,夫妻俩有了一定的积蓄之后,她的主要任务就成了“垒长城”,她白天干的事是怎样多赢钱,晚上做的梦是怎样出好牌。赢了钱醒过来,她遗憾自己怎么只是做了一个梦;输了钱醒过来,她庆幸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八章 战友(下) 多年的大城市生活和众多的社交场合,使肖桐说话的速度和水平都得到大幅度地提高。肖桐讲话的时候,汪月英根本插不进去一个标点符号,只有耐着性子,让她的女高音无情地冲击着自己的耳膜。 念军给郝金山与肖桐敬过酒之后,就低头吃自己的饭,也偶尔扫一眼郝小弥。刚才听肖阿姨介绍,郝小弥比自己小几岁,她的长相一般,态度冷漠,给人一个玩世不恭的最初印象。她和父母讲话时缺少应有的礼貌,与汪泉一家人打招呼时还算客气。 念军觉得自己的肚子已经饱和,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郝小弥,发现她似乎是也是已经吃饱了饭,又旁若无人一样在不停地按自己手机上的键。她吃饭的时候很挑剔,只吃螃蟹黄不吃螃蟹腿,只喝扇贝汤不吃扇贝肉,她扔掉的东西都是念军平时想吃又很少能够吃到的。念军心里想,我要是像你这样暴殄天物,让老爸看到了,不被他凑扁了贴在墙上,当作反面典型让别人参观才怪呢! 一瓶白酒见了底,汪泉没有拦住,郝金山又让服务员开了第二瓶。 “老指导员,不对,你叫我老弟,我应该叫您大哥,大哥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一定效劳。不仅是您,其他的老战友凡是有事找到我的,在生活上我都尽量帮忙,我还是那句话,一起共过苦的人,也应该一起同甘。”郝金山给汪泉的酒杯子斟满了酒,豪爽地说,“我还想告诉您,这个酒家的老总也是个‘老转’,我的一个哥们,我在这里存的有钱,吃饭可以签单。一会我给值班经理说一下,以后您家里有客人或者是自家人想到这里吃饭,在菜单上签个名字就行了。” 汪泉连连摆手说:“用不着,用不着,我们家有时候来了客人,就在营区门口的餐馆吃饭,又便宜,又方便。” 汪泉又与郝金山干了一杯酒,他虽然两眼朦胧,脑袋依然清醒,拉住郝金山的手说:“郝老弟,我手里虽然没有多少钱,但还是个国家干部,国家把我的生活都包了,每月给我发工资,部队有时还发点补助,我和你嫂子现在是吃不愁穿不愁,没事逛逛百货楼,在生活上没有啥问题。” 郝金山笑笑说:“我知道现在军人的待遇还比较低,师级干部的工资在这个地区只相当于地方上的一个处长。” “不能那样比。”汪泉说着,连连摆手,“工资只是待遇的一个方面,再说军人的工资和津贴也在不断地提高,而且每次调整的幅度都不小,。告诉你小郝子——不,郝老弟,一个人真正的财富,是强壮的身体,是良好的心态,是正确的思维方式和良好的生活习惯,而不是存款折上的数字。我现在的观点是钱够花就行,太多了没用,累赘!” 郝金山又笑了,服务员端上果盘,他叉了一粒葡萄送进嘴里,一语双关地对汪泉说:“嗯,很甜,一点都不酸,您也吃几颗!” 曲终人将散,宴毕宾主别。出了海鲜城的旋转门,汪泉已经是脚步踉跄,瘦弱的身躯扭着筋,已经被酒精浸泡得失去了原来的形状。 郝金山满脸通红,脚步也有些零乱,他感到头重脚轻,脑袋是棉花做的,双腿是生铁铸的。 酒精开始在他们的身上发挥作用。 郝金山架着汪泉的胳膊,边走边说:“我的车子就在台阶下边等着,让司机先送您和嫂子还有大侄子回家,我让公司再来一台车接我,我们今天晚上都稍微喝得多了一点,回去的路上要小心一些。” “谁说我们喝多了?”汪泉瞪着血红的眼珠,指着前边马路上一道一道的斑马线对郝金山说,“我没有喝多,你看,楼梯在那边,走,咱们上去再接着喝!” 郝金山又打了一个饱嗝,酒肉在肚子里发酵后形成的难闻气味,为已经严重污染的城市空气助纣为虐。他拉住汪泉的手说:“老哥,今天就算了,下次我们再接着喝,还是我请您。” “不,下一次我请你!”汪泉说着一挥手,打了个趔趄。 郝小弥今天也喝了一点葡萄酒,她的腰肢扭得像春天的杨柳枝,脸蛋红得如秋天的美人蕉。她在餐桌上和汪念军说过几句话,两个人已经没有了初见面时的拘谨,在与念军道别的时候,小弥的眼睛里已经是脉脉含情。 汪月英坚持不坐郝金山的车,一定要打的回去,郝金山只得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与汪念军一起把汪泉安排在后边的座位上。 出租车刚开出酒店大门不远,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汪念军就扭回头,对着陷入昏睡的汪泉,幸灾乐祸地高声喊:“爸爸,我们坐到什么地方倒公共汽车呀?” 汪月英扶着汪泉倾倒的身体,生气地对儿子说:“你这孩子净说傻话,你爸爸这个样子还怎么倒公共汽车,直接回家!” 汪泉已经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回的家,只是模糊地记得做了一夜的梦,他回到了喧嚣的工地,回到了夏天似蒸笼、冬天如冰窖的工棚,见到了多年不见和死而复生的战友。 汪泉坐在沙发上还在回忆昨天的梦境,汪月英在餐桌旁招呼他:“赶快洗脸吃饭吧!” “饭不吃了,你把打火机拿来,我抽支烟就上班走了,今天上午筹建办要开会。” “你昨天净冒傻气。”汪月英把打火机递给汪泉,埋怨他说,“没有那么大的酒量还逞能,小郝子比你小几岁,平时应酬又多,天天把白酒当凉水喝,你能和他比吗!” “我就是不愿意在他面前服输。” “我给小肖说话的时候,还听见你在那边大白天说梦语,不发烧讲糊话,说什么我们家不缺钱,钱多了是累赘。” “我这样讲是因为我觉得他现在有点看不起军人,在自己人面前我说钱少那是反映客观情况,在他面前我说钱不少那是维护军人尊严,有时候经济收入反映了一个人一定的社会地位,我在他面前承认工资待遇低,那就是贬低自己。” 汪泉点燃了一支烟,眯着眼贪婪地吸了一口,振振有词地对汪月英说。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九章 入门(上) 汪泉早早的就来到了办公室,他看见谭森到得更早,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谭高参又在泡制什么文章?”汪泉不经意地问谭森。 “你来的正好,按照任局长的要求,我正在搞一份文字材料,主要是归纳一下我们下一次与信实公司谈判时需要把握的几个问题,算是个草稿吧,刚才我又修改了一遍,有几个数字还空着,你赶快看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汪泉接过草稿,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噙在嘴里,燃着了打火机,对谭森说:“把你那边的烟灰缸递给我。” “唉呀,你真罗嗦!” “你要是对我抽烟有意见,我以后工作时间不抽烟了。” “谢天谢地!” “我只在抽烟的时候工作。” “你这个家伙,总是说买房子的钱不够,就不能少抽点烟,节省一些开支?” “饭可以少吃,烟不可以少抽,我这个人现在没有别的什么本事,只有会抽烟这么一个特长了,如果香烟再戒了,我不是一无是处了吗!”汪泉认真地把提纲看了一遍,递给谭森,夸奖说:“写的不错,很全面,我早就说过,谭高参的脑袋转得很快,是个聪明人!” “岂止聪明,是绝顶聪明。”谭森拍了拍光秃秃的脑壳,自我调侃。 “要是没有头发就叫绝顶聪明,我脑袋上这几根黑毛白毛明天也全剃了。” “剃的不算,人为地把脑袋剃光那叫‘自作聪明’。” 汪泉叹了一口气说:“唉,其实我小的时候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只是后来越长越笨,不瞒你说,我两岁的时候就会躺在被窝里‘做湿’了。” “又在吹牛,你两岁会作什么诗,五言诗还是七言诗?”谭森半信半疑地问汪泉。 “既不是五言诗,也不是七言诗,是尿了床把干褥子做成湿褥子,简称‘做湿’。” 谭森知道自己这一次又上当了,笑着骂了汪泉一句。 “想想过去的日子真苦。”汪泉感叹着说,“我们只有几岁大,正长身体的时候,每天都是‘见糠’地生活着,开始是吃米糠,后来是吃高梁糠,咬一口糠菜团子,要再喝一口凉水才能咽到肚子里去。糠菜团子‘进口’不容易,‘出口’更困难,那时候我经常见到有的小孩子哭着喊着拉不出屎来,要大人用钉子帽从里往外掏。我小的时候要是能够吃饱饭,也不至于后来长得这么瘦小。老谭你说说,我们国家那个时候也是这么多土地,人口要比现在少得多,生产的粮食怎么总是不够吃呢?” “这个问题最好由你自己来回答,你的党史比我学得好,应该辩证地去分析。” “过去的事不要提了,提起来就伤感,我们应该往前看。有时候想想,现在的生活比那时候不知道要幸福多少倍,还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呢!” 谭森看看表,时间尚早,就对汪泉说:“有人觉得现在的生活幸福,有人觉得现在的生活不幸福,这是因为不同的人对幸福有不同的理解,标准不一样。” “你这话说得很对。”汪泉说,“有些人把幸福的标准定为‘睡觉睡到自然醒,粗茶淡饭胃不空。’有人把幸福的标准订为‘喝洒喝到胃痉挛,抽烟抽到嘴巴干,数钱数到手发酸,懒觉睡到日下山。’” 汪泉的话把谭森逗乐了,笑着问:“你肚子里哪里来这么多俏皮话,你先说说你本人给幸福定出的标准是什么?” 汪泉想了想,又抽了一口烟说:“夫妻活到九十三,伸手一抓有香烟;夫妻活到九十六,顿顿碗里都有肉;夫妻活到九十九,一拧水管就淌酒。” 谭森听了汪泉的话,笑得爬在桌子上说:“你这个家伙总是想着烟、酒、肉,而且还要让你老婆陪着你一起吃、喝、抽。” “那当然!有道是患难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什么时候有好事也不能忘了老婆。”汪泉停了一下,又笑着说,“我们是没事穷开心,其实,像我们这些小时候苦惯了的人,现在在生活上很容量满足,只要吃饱穿暖,不生气、少得病,就觉得是不错了。” “你讲的很对,生活上要任其自然,随遇而安,该争的争不到手不气馁,该丢的丢掉了不可惜。我听到一个笑话,说是有一个人在马路上捡到一捆冥币,为了使这捆冥能够花出去,他一头撞死在了马路牙子上,到阴间花自己捡到的那些钱去了。” 汪泉笑着说:“这个笑话有意思。” 汪泉把手里的稿纸又翻了翻,尔后递给谭森,接着说:“我觉得你归纳的这几个问题比较现实,针对性很强。” 谭森接过草稿纸,扬起来对汪泉说:“实话给你讲,这个提纲是樊工我们俩昨天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琢磨出来的。” “我说你这家伙怎么无师自通,有些话讲得那么专业呢!” 任复兴走进办公室,对汪泉和谭森说:“我在走廊里就听到了你们俩的说话声,是不是又在打嘴仗。” “局长又犯官僚主义了,我们俩今天没有打嘴仗,是在研究有关的工作问题。”汪泉笑嘻嘻地说。 “昨天和老战友聚了一下?”任复兴问汪泉。 “对,这件事情还没有来得及给局长汇报,昨天晚上郝金山全家请我们一家三口撮了一顿。不过,我觉得我吃他的饭并不欠他的人情,在工程部队的时候,我们连只有我和指导员两个人是行政二十二级,每个月的工资六十块钱,属于‘高收入’,其他干部都是行政二十三级,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五十二块钱。我有时候会从工资里均出几块钱来请他们喝酒,经常是五六个人围着一盘子榨菜丝或凉拌白菜心,两块钱一斤的老百姓自酿的白酒,我们一次能干掉三四斤。” “应该说你们有很好的感情基础。” “可以这样讲,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他是大老板,我是退休干部,身份和地位都变了。可以这么说,他富得顺大腿流油,我穷得胳肢窝淌汗。他是好酒天天喝,小姐随便摸,居家有豪宅,出门坐华车;我是小酒省着喝,老婆不想摸,要买经济房,出门公交车。” 谭森笑着说:“老汪这么多年的宣传干事没有白当,像是个卖盆的小贩,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 “老汪这叫出口成章,过去写材料时的练出来的‘武功’现在还没有废。”任复兴听了汪泉的话,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给老兵安个家 第十九章 入门(下) “我刚才是胡诌八扯,局长别见笑。”汪泉接着说,“作为老战友,郝金山对我表现出了应有的热情,但是,作为不同的社会阶层,他看不起我,或者说是看不起我们这一类人。” 任复兴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有的人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大小,就是看他收入的多少,地位的高低。他不会懂得,对于公职人员来说,从某种意义上讲,贡献越多、收入越少的越高尚。你和郝老板能保持战友情就可以了,有时候感情上的融洽能够自然地促进工作中的合作。” 邱副处长、樊工和尚参谋都到了办公室,任复兴让谭森将他和樊工草拟的与信实公司谈判的主要问题作个说明,然后让大家发表意见。 谭森讲完之后,邱副处长首先发言,他说:“谭参谋和樊工罗列出来的问题比较全面,在这些问题里面,最主要的一条,就是要通过认真计算,提出一个与开发公司进行土地价格谈判时我们所能接受的底线,并且要尽快报经部首长同意。我大体上算了一下,按照六环路附近经济适用住房每平方米的造价,地皮费和建筑安装费大约各占二分之一。也就是说,每平方米的地价,注意,我这里所说的地价并不是我们在现场看到的土地面积,而是指那块土地上拟建的建筑物的全部建筑面积,它应当包括住宅面积、地下车库面积和附属用房面积,每个平方米的地皮价格再乘以建筑平方米,得出来的数字就是我们所能接受的地价价格的底线。” 汪泉迷惑不解地对邱副处长说:“我听你说话怎么像绕口令!” 谭森说:“住房建筑里边的学问大着呢,你以为什么事情都像抽烟喝酒那样容量学会呀!” 汪泉不服气地说:“你以为你比我懂得多了多少?不管怎么样,我还在工程团干过几年,打坑道和建房子都算是土木工程,两者有相似的地方。所以说,我对建房虽然是个外行,但至少还算是没有吃过猪肉,但是见过猪走。” “我问你,‘见过猪走’的这位首长,‘七通一平’是指什么?” “我大体上知道,不一定说得全。” “怎么样,不行了吧!好好听着,‘七通一平’就是除了水、电、路三通以外,还有上下水、通信、煤气、热气四通和土地整平。”谭森说完,显得很得意。 “这个‘七通一平’不全面,还应该再增加上‘一通’。” “增加什么‘一通’?” “思想工作要通。” “你这家伙又在偷换概念。” “我说的有道理,比如钉子户的思想工作做不通,他死也不搬迁,‘七通一平’不就成了一句空话吗?” 谭森刚想反驳汪泉,任复兴制止住他说:“你和汪干事怎么一开腔就走火!” 小尚问邱副处长:“有两个问题我还不太明白,一是我们准备建房的这块土地已经实现了‘三通一平’,我们可以以较低的价格买过来,自己做到‘七通一平’,为什么非要与信实公司合作开发,让他们再赚一份钱呢?。二是上一次到新尚坡看现场,我问了当地的老百姓,他们说那里的商品房要三四万块钱一个平方米,信实公司现在与我们合作开发利用土地,假如将来住宅也由他们承建,建成以后以他们的名义向老干部们销售并办理有关手续,每平方米下来可能只有商品房的一半多一些,他们不是吃大亏了吗?” 邱副处长笑笑说:“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不具备开发利用土地的资质,只能对自己购买使用的土地与地方公司合作开发利用,假设地方政府允许我们开发某一块土地,我们也没有专门的部门与人员去地方政府承办复杂的手续,更无法组织复杂的施工。至于第二个问题,樊工可能会比我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请他讲讲。” “尚参谋提出的第二问题,其他人也问过我。”樊工说,“吃亏赔本的事情开发商是决不会干的,他们的账比我们要算得细、算得精。地方开发公司与我们合作开发利用土地,建设经济适用住房,一是可以免交土地出让金,行政事业经费也只交一半;二是房子建好以后我们是集团购买,地方开发公司没有销售风险,我们的经费会根据双方的约定,按时足额地支付给他们,不会拖欠。三是他们与我们合作建房,可以免除销售环节上的开支,比如建售房楼,建样板房,进行广告宣传等等。” 尚参谋点点头,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 汪泉说:“我也听出点门道来了。” 谭森说:“老汪,等咱们这批房子建完了,我们两个人也都由外行变成了内行,过几个月我就退休了,以后咱们也组建一个建筑公司,到时候我当董事长,你当总经理。” “不行,不行,我当董事长,你当总经理,你现在还不怎么‘懂事’,只能当总经理。”汪泉说。 “好,等你当了董事长,我就抡圆巴掌------” “给我一耳光?” “不,好好拍你的马屁!” 汪泉看了任复兴一眼,笑着对谭森说:“你在职的时候都不会拍领导的马屁,退休了还能拍别人的马屁?” 谭森刚想再和汪泉开几句玩笑,看到任复兴的神色不大对劲,马上一副言归正传的样子说:“废话少说,我对下一步的工作谈几点看法。第一点,我们与信实公司的合作意向书要尽快签订,报市里的有关部门批准,在这个前提下才可以展开下一步工作。二是尽快摸清信实公司先期开发新尚坡这块土地的费用,我们现在只有对这个问题心中有数了,才有助于以后与他们的谈判。” 樊工插嘴说:“您讲的第二个问题与下一步的谈判没有直接关系,信实公司不会因为前期投入少,而少找我们要钱,而是会依据这块土地现在的价值与我们讨价还价。不过,多了解一些情况并没有什么不好。” “对,比如我们去早市,只能看要买的菜值多少钱,而不是看他种菜花了多少成本。”汪泉在一旁插嘴,一副很内行的样子。 “了解这方面的情况有没有必要,请任局长来定,我想到了就说出来。”谭森接着讲,“第三点,土地价格谈妥以后,我们将要与地方的公司分别签订一系列的协议和合同,我认为现在就应该考虑聘请一位熟悉房地产业务的律师,先让他进入情况,以便于下一步尽快介入实质性的工作。” 任复兴表示支持谭森的想法,让其他人继续发表意见。 汪泉提出,老干部们对经济适用住房的建设都非常关心,往他家打电话询问情况的人很多,要不要把他们召集起来,开个情况通报会,把老干部们最关心的有关问题讲一讲,再听听他们的意见。 任复兴想了一下说,现在有些情况还不是太明朗,这个问题可以等一等再说。 尚参谋也讲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任复兴让谭森和樊工根据大家的意见,将他们前面起草的材料再充实一下,到时候他要向部首长再当面汇报一次。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章 挫折 “以前都是你给我帮厨,今天你要自己动手做饭;以前都是笑着回来把高兴的原因告诉我,今天回来只笑不说话。你肯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谭森把围裙从自己身上解下来,递给女儿说。 “爸爸又犯主观主义了,我有什么事情从来不瞒您。”小虹红着脸辩解。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讲的不是心里话。好了,闺女大了,有权力保护自己的隐私,我不便多问,你注意炒菜时不要让油溅到衣服上,更要当心别让油烫着皮肤。” “知道了,您坐在沙发上歇一会,等一会我把饭做好了请您和妈妈品尝验收。” 殷玲下班回来,圆脸拉成了长方形。谭森看到她的表情不对劲,扔掉手中的报纸,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接过殷玲脱下的风衣,关切地问她:“你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 “不是!” 殷玲甩给谭森两个字就进了卫生间。 小虹看到妈妈回家了,连忙把自己炒的两个菜端上餐桌,摆好碗筷,心里充满了成就感。 谭森看到殷玲从卫生间里出来,自己先坐在餐桌旁,指着饭菜向妻子介绍说:“今天是女儿下厨房做饭,我们俩坐享其成。” 殷玲面无表情,也在餐桌旁边坐下来,冷冷地对小虹说:“我今天没有食欲,去拿点酒来。” 小虹没有得到预想的夸奖,悻悻地从厨房里取出一罐啤酒,放在了殷玲的面前。 “我要喝白酒!”殷玲有几分恼怒地朝女儿高声喊叫。 谭森看到她的神情反常,吃惊地问:“你现在不是非常讨厌喝白酒吗?” “我今天心里不痛快,想喝一点!”殷玲垂下头,低声说。 “好,我陪着你喝!” 谭森对殷玲说着,又吩咐噘着嘴站在一边的女儿:“去,拿两个酒杯来,你不喝酒,可以开一罐可口可乐,我和你妈妈喝白酒。” 殷玲没有吃菜,连着喝了两杯白酒,不大一会,脸上的红晕开始泛滥。谭森从她手里夺过杯子,她竟双手掩面抽泣起来。 小虹往米饭碗里夹了一些菜,拿起可口可乐,知趣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谭森将一包餐巾纸递给殷玲,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她哭。 殷玲是一个倔犟好胜的女人,平时眼中的泪水比脖子上项链的珍珠都宝贵,但是,今天她哭了,而且哭得毫无创意,俗不可耐,顺着指头缝,鼻涕眼泪一起淌,稀汤混水一块流。 一个人就有那么多感情的分泌物外溢,会让旁人觉得她身处的这个干涸的城市似乎并不应该缺水。 等待殷玲哭够了,谭森才轻声对她说:“我看得出来,你这几天有心事,没关系,什么事情只要冷静下来对待和处理,一切都会过去。” 殷玲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哀怨地说:“现在我才知道,在世间一切有生命、会思索的动物中,人是最残酷的。虎狼凶狠,有时候也会互相残杀,但它们更多的是团结起来共同消灭异类的肉体。有些人不是这样,他不但想消灭同类的肉体,还要折磨同类的灵魂。虎狼伤害对方时凶相毕露,一目了然。人伤害同类时,还会用道貌岸然的外表把自己掩盖起来,假装斯文,让你防不胜防。” 谭森静静地听着,等待殷玲对自己说的话做出解释。 “我们杂志社承接的广告都是由广告部归口,他们将广告页编排好以后,一般先报我初审,我初审后再呈主编终审。最近这一期杂志上刊登的一则广告因为宣传伪劣产品,给很多读者造成了伤害,一部分读者联合起来将我们告上了法庭。这一期的广告内容我曾经给在外地的主编打电话报告过,他表示没有什么意见。他看到现在广告出了问题,而且还要吃官司以后,就否认自己说过的话。由于当时没有通话记录,查无凭据,他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的,还当众责问我为什么有些事情不请示、不报告。” 谭森点点头说:“世上什么人都有,要不怎么有人说,现在地球上动物的种类越来越少,人的种类越来越多。有些人,当然包括有些领导,在台上讲话可以让群众感动得眼中掉泪,在台下办事能够使群众气愤得心里滴血。” “有些领导办事缺德,有些群众办事也损人。在领导面前,他们点头惟恐频率不高,叫好只怕分贝不够。可是在你背兴的时候,他们就会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编辑部有的人知道我成了被告,弹冠相庆,幸灾乐祸,只差没有开庆祝大会了,他们就是嫉妒别人当领导。” “你这个说法我不是完全同意,一些单位的干部和群众关系紧张,有时候问题出在群众一边,但主要矛盾、多数时间,问题出在干部一边,或者说二者互为因果。” “我们所处的地位不同,当然立场也就不一样了。” “不应该这样看问题,我曾经听到你们的司机讲过,你们杂志编辑部的人不仅对你,对包括你在内的编辑部的领导都有意见,他们认为广告收益的分成就有失公允。” 殷玲沉默了一会,伤感地说:“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等这件事情处理完了,我想调出杂志社。” “现在在旋涡面前你选择逃避现实,以后碰到激流时你还会束手无策,我觉得你目前应该总结教训,用一句老话说,叫做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我不喜欢你的用词,你的意思是让我还赖在杂志社不走。” “不,我早就不想让你在这个杂志社干了,我的意思是你先把这个问题处理好了,再考虑走还是不走的问题。”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像我这个年龄的人,如果要走,还能往哪里走呢!”殷玲忧虑地说。 “回到家里来,我和小虹都需要你。” “你是想让我当家庭妇女?”殷玲惊讶地说,“我还要赚钱买汽车、买别墅呢!” “我们俩在这个问题上一直有不同的看法,汽车是现代化的交通工具,但我有时候把它看作是对人们双腿的权力的剥夺。你津津乐道的别墅我也从来没有向往过,我不会抛开我应该居住的经济适用住房去住别墅,经济适用住房面积虽然小一些,设施差一些,但是,上楼与老王老李打个招呼,下楼与老张老赵问一声好,这样的情感和乐趣,在别墅里是享受不到的。” “我知道,你在生活上一辈子都是要求不高,得过且过。” “人在生活上的快乐有两种,一是有所得,二是无所求,有所得是暂时的快乐,无所求是终生的快乐;人在生活上的痛苦也有两种,一种是想得而得不到,一种是想得的都得到了。所以,一个人在生活上不要不惜代价去刻意追求什么,要顺其自然,适可而止。” “你应该到学校里去教哲学课。”殷玲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冷笑。 “你别忘了,我本来就是师范大学哲学函授大专班毕业的学生,不过,我当时学习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拿到大专学历,并不是真正的对哲学感兴趣。”谭森对殷玲的讥讽不在意地笑笑说,“我还是忍不住要再次提醒你,不少人奢望财富,当拥有了足够的财富之后,他才体会到亲情比财富更宝贵。你最近这几年没有怎么管过小虹,她在思想上与你有些隔阂,感情上与你有些疏远,这些都是正常的。我发现她现在好像正在谈恋爱,生活上需要我们的关心和指导,有些话我这个当父亲的不便于多讲,希望你和她多交流、多沟通。” 殷玲一向高傲的头,这一次轻轻地点了两下。 “饭菜凉了,我去再热一下。”谭森说着,站起身来,朝着小虹的房间喊了一句,“小虹,我把饭菜再热一热,你一会也过来再吃一些。” 小虹端着空饭碗,拿着喝光了的可口可乐空易拉罐,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悻悻地说:“你们吃吧,我已经吃饱了,唉,这顿饭只可口,不可乐!”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一章 爷孙 最近一段时间,汪泉晚上不仅不再到外边打扑克,连到办公室看报纸的时间也没有了。 他每天下午下了班,从吃过晚饭到上床休息,接五个六个电话是很正常的事。按说,他接的电话数量也不是很多,但是,接电话的“质量”非常高,电话都是退休老干部们打来的,而且内容都差不多,都是问他:“项目批下来了没有?”“房子什么时候开始建?”“每套房子的面积是多少?”“多少钱一平方米,什么时候开始交费?”------汪泉有时候接一个电话能讲半个小时,他也不着急,烟灰缸和茶水杯子往茶几上一放,身体往沙发上一靠,边抽边喝边说,声音抑扬顿挫,表情丰富多彩。 “喂,那位?噢,你是老王吧,对,对,我也是老汪吧,不过我是水里的王八,你是旱地的王八。你问我们小区的住房是建塔楼还是建板楼?当然是建板楼了。对了,塔楼品质不好,住着别扭,分配的时候也容易产生矛盾。我有个老乡,他们单位建设的经济适用住房就是塔楼,结果分房子的时候,白天全天向阳、房子布局南北走向的都分给了领导,白天半天向阳、房子布局东西走向的都分给了群众。后来有的群众就讲怪话,说他们单位的人住房子,群众是‘东西’,领导不是‘东西’。” 刚把一个电话讲完,喝了两口茶水,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汪泉不紧不慢地抄起电话:“唉哟老关,这么长时间没见,我还以为你到八宝山出差去了呢!你问房子什么时候开始建,情况是这样的------” 嘴巴上焚烧了两支香烟,喉咙里浇灌了一杯茶水,罗罗嗦嗦四十分钟,汪泉的电话总算是打完了。汪月英在一旁对他说:“我看你现在是打电话上了瘾,将来房子建成了,没有人再给你打电话,我看你的日子怎么过?” 汪泉得意洋洋地说:“这次建设的住宅小区里面,按计划要建一个老干部活动中心,到时候老战友们在一起,说话聊天打扑克,我还能怕没有事干。” 念军一听到汪泉打电话,就钻进和爷爷一起住的房间里,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你爸爸不是退休了吗,工作怎么还这么忙,天天接不完的电话?”爷爷问。 “吃饱了撑的!”孙子回答。 爷爷弄明白了儿子是在忙什么事情之后,对孙子说:“你爸爸这是在为大伙办好事,他从小就心眼好,喜欢帮助别人,将来就像我上次给你讲故事时候说的,好心必有好报。” “他还能有什么好报,一辈子也没有混个一官半职,干到退休还是个政工干事,害得我到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天天去给人家打工。” “话不能那样讲,一家人平平安安,每个人身强体壮,就是积了德。” “爷爷,您的生活标准也太低了吧!” “你还小,有些事情不大懂,还想听爷爷讲的故事吗?” “当然想!” “好,那你就听着。” 老人家开始讲: 在一个山坳里有几户人家,其中一户人家姓丁,老丁家的独生儿子叫石头。 石头家里很穷,破旧的院子没有围墙,在仅有的两间土坏房里,透过屋顶的窟窿,白天能够看到太阳,晚上可以瞧见月亮。屋子里用三块石头支着一口破锅,连一张床都没有,患有多种疾病的瞎眼妈妈,常年就躺卧在铺着麦秸和破席的地铺上。 石头虽然只有十二三岁,但是非常懂事。他白天割草拾柴禾,帮助爹爹耕种山上的几分薄田,晚上给妈妈捶背揉肩,陪她聊天唠嗑。农闲的时候,他和爹爹两个人轮流,一个在家里照顾妈妈,一个外出去讨饭。 这一天,爹爹在山上砍了一小捆柴,让石头背到集市上去卖几个钱,买些灯油和盐巴。 石头到集市上卖完了柴,买了一小包盐,又买一小瓶灯油。他在一个烧饼炉子跟前犹豫了好一会,才下决心用剩余的钱买了一个热烧饼,并找别人要了一张草纸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到篮子里,然后连忙往家里赶。 在家里天天吃糠菜团子、喝南瓜汤,有时吃点讨来的剩菜剩饭,总觉得肚子里边像火烧,嘴巴里边流酸水。闻到烧饼的香味,石头真想掰一小块尝一尝,可是,想到平时连咸菜都舍不得吃的妈妈,身体是那样的虚弱,他咽了一下口水,只是把脸凑近篮子,深深地抽了两下鼻孔。 远处一声闷雷响过,团团乌云被狂风驱赶着,从山那边压过来。石头怕冷风吹凉了烧饼,脱下自己身上的破布衫,把烧饼裹了起来,然后光着脊梁,提着篮子,赶紧往家里跑。 只有一小会的功夫,铜钱大的雨点就从空中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石头怕雨水淋湿了烧饼,看到路边西瓜地里有个茅草庵,就抱着篮子躲了进去。 西瓜地里的西瓜已经拔了秧,还没有来得及拆除的茅草庵子还算完好,那是看瓜人原来歇息的地方,茅草庵子里的地面上还摊着一把松软的麦秸,石头坐在上边,冰凉的身体才觉得有了一点点的暧意。 忽然,石头听见外边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他刚想站起身来看个究竟,两个年轻人就裹着一团冷风冲了进来。 猛的看见石头,进来的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 “哈哈,原来是小叫化子!”一个人放下手中提着的东西,盯着石头喊。 “这小子倒是挺会找地方。”另一个人用手指刮着脸上的雨水,附和着说。 石头认识这两个人,他们是邻村的两兄弟,高个子叫大刁,小个子叫二刁。兄弟两个在附近几个村子里是有名的赖皮,撬门锁,翻墙头,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人们背地里都叫他们“大孬”、“二孬”。 大刁和二刁平时横行乡里,逢集欺行霸市。他们今天在集市上又强行收取了不少场地费和保护费,还抢了一个老婆婆的一只鸡。两个人进了茅草庵,旁若无人地把衣服口袋里的钱掏出来,边分边吵,像是两只饿狼在争抢一块骨头。石头畏缩在一旁,怀里紧紧地抱着篮子,胆怯地看着他们。 茅草庵外边的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响。 两兄弟分完了钱,二刁探探头,看到外边雷雨交加,天昏地暗,担心地对大刁说:“哥,我觉得这雷怎么总是在我们头上响啊!” 还没等大刁回答,二刁就惊恐地大声喊叫起来:“哥,你快看,天上有一条龙!” “放臭屁!”大刁骂了二刁一句,漫不经心地探着身子朝草庵外边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把大刁吓得魂飞天外。 原来,厚厚的云层里有一条他在画上才见到过的巨龙,它呼风唤雨,挟着雷,裹着电,在天上扭动着巨大的身躯。 大刁和二刁慌乱地一起跪在茅草庵门口,捣蒜一样朝天上磕着响头,大刁一边磕头,嘴里还一边念叼:“老天爷,你千万可别让龙抓我们呀,我们都是好人啊!” 石头瞅着大刁二刁两兄弟,吓得在茅草庵的一角缩成了一团,不敢往外看一眼。 那条巨龙在云层中上下翻滚,好像很着急的样子,一会儿,尾巴一甩,不见了踪影。 大刁和二刁急忙收拾东西,准备着冒雨往家跑。这时候天上又是轰隆隆一阵雷声,大刁探头往外一看,唉哟,我的妈呀!那条巨龙又回来了,直奔茅草庵而来。 大刁拉着二刁又赶紧跪下来磕头。 那条龙在茅草庵上空扭动转圈,忽然,“啪”的一声,从天空掉下来一样东西,摔落在茅草庵门口,二刁哆哆嗦嗦地捡起那个东西一看,原来是一颗大铁钉。大刁从二刁手里把大铁钉子夺过去,看了看,楞了一下,高声喊叫起来:“我明白了,这条龙是要抓姓丁的,小叫化子姓丁!”他回过头来,一把提起石头的瘦小身子,就像一只饿鹰抓住了一只小鸡。他把石头一边往茅草庵外边推,一边喊:“小叫化子别连累我们,龙是要抓你,你赶快滚出去。” 石头一只手提着篮子,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支撑茅草庵的木柱子,拼命地喊:“我不出去,我不想死,我还要回家里照顾妈妈!” 二刁使劲掰开石头的手,与大刁一起,用力把石头推到了茅草庵外边,石头跌倒在地上,满身泥巴,手里的篮子被摔出去老远。 石头在泥水里爬着去捡篮子、找烧饼,这时,一道耀眼的电光闪过,只听“咔嚓”一声,一个惊雷在身后炸响。石头大吃一惊,回头一看,茅草庵已经成了一团火球,在燃烧着的茅草中,支楞着一支已经被烤得焦糊的胳膊。 乌云遮天,雷雨还没有到来的时候,石头的爸爸就身上披着一条破床单,腋下夹着麻袋片,到石头赶集的路上去接儿子了。石头的爸爸刚走,倾盆大雨就浇了下来。石头的妈妈听见外边的雨越下越大,雷越打越响,身上的破被子也被屋顶的漏雨淋湿了,她非常害怕,摸索着爬到屋子门口,大声地呼喊着石头的名字。西瓜地上空的惊雷炸响的时候,石头的妈妈吓得打了一个激凌,这个激凌一打不当紧,她的眼睛竟然能看见东西了。 “故事讲完了?孙子问。 “讲完了!”爷爷答。 “爷爷,您讲这个故事是在宣扬因果报应,现实生活中并不是那么回事。” “怎么不是那么回事?恶有恶报、善有善报的事情,我在乡下见得多了!” “爷爷,您在乡下生活的时间长了,城里的有些事不大懂。” “我怎么不懂,城里和乡下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 “乡下人的心是不是肉长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城里有些人的心是铁铸的。” 爷孙两个今天晚上有点话不投机,又说了一会话,便各自上床睡觉。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二章 交锋 综合部与信实公司关于土地价格的谈判,安排在综合部的会议室里进行。 任复兴让小尚与自己在综合部办公楼前迎接信实公司的人,让筹建办的其他几个人都在会议室里等候。 谭森看到汪泉进了会议室,没话找话说,问他:“你的眼睛怎么红红的,是不是昨天晚上碰到了不顺心的事,哭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汪泉点燃香烟,猛吸了一口,咳了两声说:“我昨天晚上没有哭,伤心的事倒是碰到了一件。住在我楼上的年轻夫妻上演了一年多来最精彩、最经典的一幕闹剧,两个人从下午吹下班号到夜里十二点多钟,一刻都没有消停,男的慷慨激昂,像某些领导在大会上讲空话;女的哭哭啼啼,如有些歌星在舞台上哼歌曲。开始两个人边骂边吵,后来就由文攻变成了武斗,并且伴有砸家具、摔玻璃的不动听音乐。周围有的邻居气得开始敲暖气管,我也忍不住了,就穿好衣服,上楼劝架。我上了楼,看到小夫妻住的房间开着门,已经有人里边劝说他们,我看到夫妻俩尖刻的讽刺、恶毒的咒骂,加上欲置对方于死地的肢体语言,觉得他们的爱情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后来到了夜晚快一点半钟的时候,两口子总算安静了下来。我下楼回到家里,一晚上边作恶梦边睡了不到三个小时。今天早上我起了床,吃过早饭出门准备上班,刚走到楼道里,你猜怎么着——” 汪泉说到这里卖了个关子。 “听到小两口双双自缢身亡的消息------”谭森猜测说。 “你胡说什么呀!”汪泉抽了一口烟说,“人家小两口说说笑笑地正走在一起也准备下楼呢,你说我昨天晚上何必自作多情,劝哪门子架呀!现在的年轻人呀,唉,螃蟹写在沙滩上的文章,真是让你看不懂!” “你看不懂的事还多着呢!我过去给你讲过的观点你现在应该认同了吧,买房子不仅要看自然环境,还要人文环境,要看左邻右舍。” “你这话我现在算是信了,如果心里整天不痛快,住那么大的房子有什么好处。我刚当兵的时候,在工地上开始连帐篷都住不上,天当被,地当床,月亮点灯想亲娘,大伙睡在一起也很痛快。” 谭森给汪泉开玩笑说:“‘别人是不是想亲娘我不知道,但是知道你是想孩子他娘。‘天当被,地当床。’这句话以后不能再随便说了,按这句话的意思解释,人世间所有的人,不论男女,都躺在了一个被窝里。” 旁边的几个人都笑了,汪泉指着谭森说:“谭参谋这个人外表看着老实,其实心里不想好事,按照你的意思,为了达到男女都躺在一个被窝里的目的,咱们的房子就别建了。” 几个人正在说着笑话,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任复兴说话的声音。 汪泉、谭森等人连忙正襟危坐,不再说笑。 任复兴把郝金山一行带进了会议室,郝金山的助手依然是赵副总经理和姓郝的财务总监。 郝金山与等候他们的人热情地一一握手,他与汪泉握手时,两人相视一笑,让汪泉感到了几分亲切。赵副总经理脸上还是冻结着不变的表情,与别人握手时非常机械,像是应付差事。财务总监与人握手时满脸堆笑,谦卑地点头哈腰,让人联想到他是个深谙“和气生财”道理的好管家。 会议桌又成了楚河汉界。郝金山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份材料递给对面的任复兴说:“我们共同起草上报的‘合作意向书’市里已经批了,昨天我派人从‘危改办’取了回来。” “‘危改办’是个什么单位?”谭森问。 “‘危改办’就是危险分子改造办公室。”汪泉开玩笑说。 郝金山解释:“‘危改办’就是危房改造办公室,我们的合作项目的上报审批工作由他们归口办理。” 双方开始进行实质性问题的谈判。郝金山的发言很简单,他说新尚坡这个项目从申请立项,到居民搬迁,再到实现“三通一平”,加上下一步准备做到“七通一平”,把各种管网引到小区的建筑红线以内,具备住宅施工所需要的条件,成本加上适当的利润,已经开支和计划开支的经费,一共需要十五个亿。 任复兴对郝金山的话没有感到吃惊,十五个亿的要价与筹建办的预测基本一致。他心里似乎有了底数,慢悠悠地说:“根据市场调查和现场踏勘,并且经过专业人员测算,我觉得把新尚坡这个地块‘做熟’,最多只需要五个亿多一点的经费。当然,我们更多地是考虑这个块地现在的价值,也考虑到你们应该得到的利润,综合各方面的因素考虑,我方可以出到十个亿。” “这不是在自由市场买菜,可以把对方的要价拦腰砍一刀。”郝金山笑着对任复兴说,“我们的财务总监在这里,十五个亿的计算结果是有依据的,我们与其他单位的合作项目也都是这样计算的。如果部队一方确有困难,我们可以特事特办,适当照顾,把要价压低到十四个亿,即使是这个数字,我们也要回去以后在董事会研究过了才能确定。” “感谢郝总退让了一步,不过十四个亿应该说还有很大的压缩空间,希望信实公司按照开发商在经济适用房项目上利润不超过百分之三的规定,确定更为合理的土地开发价格。”任复兴表现出很大的耐性,说话依然不紧不慢。 谭森补充说:“我们知道,不管哪个公司与我们合作,都是要赚钱的,只是希望信实公司考虑军队退休干部的实际困难和承受能力,少赚一些。” 谭森讲话的时候,郝金山分别与赵副总和郝总监在笔记本上用文字交换了一下意见。谭森讲完了自己的意见,郝金山说:“关于百分之三利润的问题,这是个良心账,我们会捧着自己的良心去执行有关的规定。军队退休干部有实际困难,我非常同情,但解决退休干部困难是国家的责任,不是信实公司的义务。你们身后有几百个干部要住房,我们身后也有几百个员工要吃饭,我现在是要当一个为下属考虑的私企老总,而不是要当一个让人尊敬的拥军模范。” 郝金山讲完,歉意地朝对方的几个人点点头,又接着说了一声“对不起!” 汪泉是部队一方最为难受的一个人,在确认了与郝金山的老战友关系之后,他觉得自己在这种场合,说多了不好,说少了也不好,最好保持沉默,但保持沉默不符合他的性格,他坐在座位上觉得浑身不舒服,只有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任复兴听了郝金山的话,笑笑说:“我很欣赏郝总的直率,部队退休干部现在购买经济适用住房确实有很多难处,我们不会把自己的困难转嫁到企业身上,也不会再向国家伸手,而是要依靠自己的努力去克服经费上的困难。开发土地的价格问题,既然郝总说到这个程度,我建议今天咱们先谈到这里,双方都回去研究一下,我们做做加法,你们做做减法,都争取向双方都能够接受的那个数字逐步靠近。” 郝金山开玩笑说:“现在的军人和以前大不一样了,有了经济头脑,多了商品意识,不像老汪我们当兵的那个时候,就知道傻干活。” 任复兴也开玩笑说:“现在的商人比过去也更精明了,说是‘滴血’甩卖,可是人人红光满面;说是‘跳楼’降价,但是个个五肢健全。”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每个人表示不同情感的笑声混合在一起,在会议室里回荡。 此后的时间就是东拉西扯,闲话连篇,郝金山说经商的人事业上压力非常大,任复兴说从政的人生活上很清贫。最后两个人一致认同的结论是,从政的人是撑不死饿不着,经商的人是饥一顿饱一顿,当然,当官的贪污受贿和经商的谋取暴利要另当别论。 眼看着时间不早,郝金山等人站起身来要走,任复兴诚恳地对郝金山说,机关招待所已经准备了饭菜,请他们吃过饭以后再回去,郝金山执意不肯。这时汪泉在一边说话了:“既然要与部队合作,老郝就应该和其他两位老板一起体验一下现在的部队生活。” 郝金山笑着说:“用不着体验我就知道,部队现在的生活水平,肯定比我们那时候每天几毛钱的伙食费、总是吃窝窝头老咸菜的时候要高得多。”。 /br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三章 初恋 太阳完成一天的行程,沉入西山歇息去了。 夜色逐渐四合,黑色帷幕的后边,无数个浪漫的故事都开始上演了。 初夏的夜风夹带着鲜花的香气从对面吹过来,掀起了郝小弥的裙裾,也弄乱了汪念军的头发,小弥的身体紧贴着念军的身体,两个人缓缓地在马路上行走着,一盏盏路灯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拉长。小弥被风吹起的秀发缭绕在念军的脖颈上,使他感到皮肤上和心里边都痒痒的。 “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的?”小弥柔声地问念军。 “那一天在海鲜城吃饭,我说你的手机很精致,就拿过去看了看,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我用你的手机拨了一下我们家里的电话,然后按了‘删除’健,我家里的座机电话也有‘来电显示’功能,我回到家里以后,就知道并记住了你的手机号码。” 小弥用粉拳捶了一下念军的胳膊,嗲声说:“你真------真聪明!” 念军自信地说:“我有一个观点,在学校学习好的人,在其他方面智商就低,而在学校学习差的人,在其他方面就比较聪明。你注意到没有,上学上到本科、念完硕士、读到博士的人,一般只能当个机关干部或者是企业的技术人员,一个月拿几千块钱的死工资。而高考落榜的人,不少则成了日进斗金的企业家和其他方面的成功人士。” 小弥笑着说:“你这是典型的读书无用论,如果你的观点成立,我以后说不定也会发大财,因为我连高中都没有考上。” “听说你小时候也吃了不少的苦?”念军停下脚步,关切地问小弥。 小弥垂下眼帘,低声说:“是的,我爸爸从部队转业回到老家以后不久,就开始去外边闯荡,后来我妈妈把我甩给了奶奶,也出去帮爸爸的忙。我在农村经常吃不饱、穿不暖,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在外边遭到了其他小孩子的欺负,无人撑腰、没人安慰,受了委屈无处诉说。奶奶年纪大了,只能在生活上照顾我一下,学习上一点也帮不了我的忙,有时候她到学校去开家长会,根本听不明白老师讲了些什么,老师布置的事情她回家来也给我说不清楚,所以我经常在学校里挨批评,老师越批评我,我越害怕上学,学习当然也不会好。在农村好不容易混到初中毕业,爸爸妈妈把我接到了城里,他们曾经花钱给我找了一所高中,让我继续学习。因为农村的教学质量比较差,我到了城里的学校学习根本跟不上,坐在课堂里如同听天书,后来只有休学待在家里。是爸爸妈妈只顾着自己赚钱,耽误了我的一生,我狠死了他们,也狠死了他们赚的那些钱。我在农村跟着奶奶生活的时候,街坊邻居都叫我‘舍妞’,意思说我是被爸爸妈妈舍弃的女孩子。” 念军同情地说:“你说的情景我能够想像得到,我小时候在农村的生活也很苦,听我妈妈讲,我刚生下来的时候只有四斤多一点。身上没有多少肉,煮熟了剔一剔都不够做一个肉夹馍,小脑袋比一个成年人的拳头大不了多少,两个屁股蛋子尖得像改锥,能拧螺丝钉。” “你可真会形容。”小弥悲凄的脸上荡起春风,“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接着给念军讲述了自己的经历,“我被爸爸妈妈接进城里以后,他们给我改名叫‘小弥’,意思是说要弥补过去亏欠我的一切。所以,现在我有什么要求,他们都会尽量满足,打个比方,我要是说想要月亮,如果能够找到一架足够高的梯子,他们就会爬到天上为我去摘。我也知道,他们现在只能在经济上、物资上弥补我,却无法弥补给我一个快乐、幸福的童年。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拼命地花他们的钱,我要把他们赚的钱都花光,不,给他们每个人还留下两块钱,让他们去买毛巾、擦眼泪。” “他们没有了钱,你的生活来源不是也没有了吗?” “我最近瞒着爸爸妈妈,悄悄地报了一个美容学习班,将来要自食其力。” 念军叹了一口气说:“各人有各人的经历,各人也有各人的想法,我认为一个人没有父母的约束应该是幸福的,我爸爸在我面前比警察对付小偷都严厉,比城管对付摊贩都无情。打肿脸充胖子的事情我只是听别人说过,打肿屁股充胖子的事却经常在我身上发生。我的屁股好像专门是为爸爸的巴掌而生长的,他有时打得我在学校里看见板凳就害怕去坐。有时候我突发奇想,我爸爸天天用手煽我,没有练成铁砂掌,他要是天天用脚踢我,说不定就成了足球明星。我爸爸总是看我不顺眼,我讲什么他都不信,说我是瘦驴拉硬屎,小人说大话;我干什么他都不放心,说我是志气比脾气小,口气比力气大。无照摊贩的天敌是城管人员,违章司机的天敌是交通警察,我的天敌就是爸爸。爸爸的行为造成我的自信心极度不足,自卑感严重过剩。结果在初中升高中的考试中,我以几门面功课加在一起一百四十六分的‘突出成绩’,名列全班倒数第一。我也狠我的爸爸,不过我不会花他的钱,他没有多少钱可以花,我最近找朋友借了几千块钱,也报名参加了一个计算机维修学习班,将来我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让他看看我是不是一个没有出息的坏孩子!” “我们要一起想法子与不通情理和薄情寡义的父母斗争到底!” “我与你的情况还不完全一样,按说父母有时候也是为我们好,比如我爸爸,你可以把他对我的态度和行为理解为‘狠铁不成钢’,只是他的方法不对头,做法太恶劣。他总想把我培养成为‘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我就不吃他那一套,所以连共青团都没有申请加入。有时我也想,总是与父母对着干也不是个好办法,大腿与胳膊扭劲,是胳膊吃亏,胳膊与大腿扭劲,还是胳膊吃亏,再说了,天天在家里树立个对立面,抬头见,低头也见,自己心里也不痛快。” “我没有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就是不喜欢天天看到他们,特别是妈妈,她那张棺材板一样的面孔,我一看见就恶心,她那张不停地制造噪音的乌鸦嘴,对我的耳朵是一种无情地摧残。我的爸爸妈妈给奶奶买了一套房子,还请了一个保姆照顾她,我平时就和奶奶住在一起。爸爸妈妈大约个把月左右的时间就接我过去与他们在一起住一两天,我去之前他们会买许多好吃好喝的东西装满冰箱,我过去以后,就是努力把他们冰箱里的食品、饮料都变成有机肥料,尔后再回到奶奶那边去。” “你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天天和奶奶、保姆一起生活,共同语言不多,不会感到寂寞吗?” “不会的,我已经习惯了和奶奶在一起生活,再说我们还养了一条京巴狗和一只波斯猫呢!哎,你也喜欢小动物吗?” “当然喜欢!像小鸡、小鸭、小猪、小羊等等,清炖的、红烧的,我都喜欢,而且是炖得越烂、烧得越香越好。” “唉呀,你真坏!”小弥又开始用拳头给念军“挠痒痒”。 两个人边说边走,路灯越来越暗,行人越来越少,残缺的月亮挂在黛色的天幕上,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的白面饼子。一路上,念军对小弥说了很多香喷喷、甜蜜蜜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在油锅里炸过,在糖罐里渍过。 一阵凉风吹来,小弥打了个寒颤,对念军说:“咱们去喝杯热咖啡吧,我知道不远处有一个环境幽静的咖啡馆。” “好,附近有个公交车站,咱们坐车过去!”念军附和着她说。 “不,我们打的过去!” 咖啡馆里昏暗的灯光让每个人的身上都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两个年轻人面对面的坐着,小弥两只糖球一样眼睛里放射出甜丝丝的光芒,望得念军的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子,甜得发腻。小弥长得不算漂亮,丰富的营养和高档化妆品滋补的皮肤细嫩白皙,就如同景德镇瓷器,她一笑,香腮上还会出现一对迷人的酒窝,酒窝虽浅,但里边的柔情蜜意好比是浓度极高的美酒,足以把钟情她的男人醉倒。念军用热切的目光将小弥脸上的每个部位都亲吻了不止一遍,把杯子里的苦咖啡都喝出了甜味道来。 “上次一起吃饭时,我好像听说你爸爸的单位与我爸爸的公司正在合作开发土地,准备建设部队退休老干部的经济适用住房?”小弥用小勺子搅着杯子里的咖啡问念军。 “是有这么回事。”念军呷了一口咖啡说,“听我爸爸打电话时给别人说,好像土地价格还没有谈妥,可能是你爸爸的公司要价太高。” 小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两个人喝过咖啡,小弥邀请念军到她和奶奶住的地方去看一看,念军打了个哈欠说:“今天有点困,改天再去吧。今天早上我妈妈八点多就用拖鞋反过来打被子,打得我直叫喊。” “你妈妈打被子,你叫喊什么?”小弥奇怪地问。 “废话,我在被子里睡觉,她打被子我当然要叫喊了。” 小弥“咯咯”地笑着说:“你睡懒觉就应该打,而且应该把被子掀开了打。” “我星期天睡懒觉,妈妈一般都不管,今天是爷爷想吃烤白薯,妈妈非要让我跑着去给他买。” “老人家想吃什么东西,一定要尽量满足他们。我奶奶要是想吃啥,只要城里有卖的,我都会跑着去买。” “你是个孝顺孙女,我向你学习,向你致敬!”念军笑嘻嘻地说。 结完账,出了门,两个年轻人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依依不舍地分开了。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四章 探视(上) 谭小虹最近真是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忙着四处投简历、找工作,又要经常去医院看望生病的妈妈,刚刚谈了不长时间的男朋友还有些误解,以为她这几天是在有意地疏远他。这一天晚上,她从学校匆匆忙忙地赶回到居住的部队大院时,已是万家灯火初上,路上车少人稀。 谭森正在往保温桶里盛乌鸡汤,看见小虹回到家里来,连忙对女儿说:“我给你留的饭菜在餐桌上用盘子扣着呢,还没有凉,你赶快随便吃一点,咱们一会儿一起到医院去看你妈妈。” “饭菜先放着,我从医院回来以后热一热再吃吧。” “怎么能饿着肚子去医院呢,你赶快吃吧,我等着你!” 小虹风卷残云,几分钟就吃完了一碗饭,食而不知其味。 综合部营区大院踞离医院很近,步行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在路灯的映照下,人行道上树影婆娑,行人稀疏,父女两个人默默地走着,心里都像坠着一块铅,沉甸甸的。 殷玲最近一直感到肚子里发胀难受,主要是觉得肝部不适,前天到医院做了一下检查,医生看过了化验单以后,当即就给她开了住院单。医生对陪同殷玲看病的谭森说,据初步诊断,殷玲患的是肝硬化,但并不是很严重,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以后就可以回家里慢慢休养了。 “您是不是下午没有上班给妈妈炖的乌鸡汤?”小虹看到爸爸情绪不好,没话找话说。 “不是,我中午把乌鸡汤炖好以后,接着就去上班了,下午下了班又热了热。” “妈妈的病很重吗?”小虹担心地又问。 “医生说不算很重,你不用担心!”谭森安慰女儿。 “我曾经在报纸上看到过母亲割肝救儿子的报道,如果母亲的肝病严重,需要别人割肝才能救治的话,就把我的肝割一半给妈妈。” “问题没有你想像的那么严重,假如真的到了那一步,割我的肝也不能割你的肝,你还年轻,以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不,割我的,母亲给了我整个身体,我割给她一半肝脏给她还不应该吗!”小虹说着,有点急了。 谭森宽慰地笑了,对小虹说:“好像你妈妈真的是病得很严重似的,医生说了,她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以后,就可以慢慢地在家里休养复员了。” “妈妈的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得了肝硬化呢?” “你妈妈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曾经得过急性肝炎,那时候主要是营养不良,工作劳累,不过后来很快就治好了。她这一次得病,我觉得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她有时候心事太重,想得太多,特别是最近因为杂志社发生广告官司的事,心里一直不痛快,虽然这件事情后来经过法院调解,你妈妈只是赔偿给原告一些钱,但是她对自己单位的主要领导和有些同事不再信任,特别是对有些对她落井下石的人耿耿于怀,心里有气,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气伤肝’;二是自从你妈妈自从当了杂志社的副主编以后,应酬多,喝酒勤,对身体、主要是对肝脏,有比较大的损害,这又是人们常说的‘酒伤肝’。” “妈妈的病需要很长的时间治疗和恢复吗?”小虹又不安地又问谭森。 “是要有一个比较长时间的治疗和康复过程,治疗是一方面,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养,肝病病人一是要保持良好的情绪,二是营养要跟得上。” “我们给妈妈多准备一些好吃的,另外,我以后也不再给她睹气了,多逗她开心。” “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孝顺女儿!”谭森夸奖小虹。 殷玲的同屋病友是个皮肤蜡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她看到谭森和小虹进屋,与他们打了个招呼,说是去病员休息室看一会电视,就知趣地出去了。 穿着病号服的殷玲由于听医生说自己的病没有最后确诊,思想上还有些压力,吃不下饭,休息也不好,显得有些憔悴。 小虹盛了一碗乌鸡汤端给殷玲说:“妈妈快点趁热喝吧,这是爸爸中午没有休息给您炖的。” 殷玲低头喝着鸡汤,谭森对她说:“这个医院的医疗条件和生活条件都不错,你安心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基本上痊愈了以后,再回到家里去慢慢休养。” 小虹看见殷玲精神萎靡,有意逗妈妈乐,在一边说:“我们学校附属医院的条件非常不好,冬天暖气不热,院长说天冷了医院只能收治发高烧的病人,这样大家才不会感觉到寒冷;夏天空调不凉,院长又说天热了医务人员对病人都要板着冰冷的面孔,这样大家才不会感到炎热。” 谭森笑着对小虹说:“你妈妈遗传给你的文学细胞太多了,你随时都可以编一个故事出来逗我们发笑。” 殷玲喝了一碗乌鸡汤,放下碗,不肯再喝,精神状态也似乎是好了一些。她告诉谭森,她们杂志社的主编下午来医院看过她了,主编假情假意的举动,不冷不热的话语,使她气愤不已。她的同事知道她与主编矛盾较深,只有一个关系较好的女编辑到医院来了一下,其他的人都没有露面。 小虹在一旁故作孩子气,问殷玲:“妈妈您说,过去当官的骑马,拍马屁的人多,现在当官的都坐小汽车了,拍马屁的人怎么还这么多?” 殷玲喝过鸡汤,自己感觉到身上舒服了一些,她听了小虹的话,忍不住笑了,用手指指谭森,回答女儿的话:“问你爸爸,让他用哲学的观点分析一下。” 谭森还没有说什么话,小虹的手机响了。 “不行,今天晚上没有时间,我正在医院里陪着妈妈。”她给对方讲。 “这里不用你陪了,你快去忙你的事吧!”谭森在一边催促小虹。 小虹低头对着手机悄悄说了几句话,尔后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红着脸说了一声“对不起”,才不情愿地走了。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四章 探视(下) 看到女儿出了病房,谭森才告诉殷玲,小虹刚刚交了一个男朋友,是高她一届的大学同学,现在是市发改委的副主任科员。 殷玲愧疚地对谭森说:“我以前对孩子的事情过问的太少了,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也不断地在反省自己,许多追逐名利的人往往为名利所害,我也是这样。刚才有小虹在这里,有些话我没有敢多讲,对面病房里的一个中年男子昨天晚上死掉了,他是肝硬化晚期。我过去只知道肝癌会死人,不知道肝硬化也能致人死地。听病友们讲,这个男人一生经历过很多波折,生活很苦,但他生性乐观,与病友们的关系都相处得非常好。他从住进医院到离开人世,受尽了病痛折磨,但是从没有哭过、喊过一声,还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安慰别人、帮助别人。他的遗体被推走的时候,不少病友念叨着他的名字,哭成了一片。” 谭森默默地说:“这种人灵魂不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而人的身体是灵魂的安息之所,健康的身体是灵魂的大厦,不健康的身体是灵魂的草屋,每个人都要争取有一个健康的身体,给灵魂营造一个良好的居所。” “你是在劝说我去追求灵魂的大厦,而不要满足于栖身的草屋!”殷玲望着谭森,面皮红红地说。 谭森未置可否地看着殷玲,从夫妻俩相视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们心里的默契。 “有人说得好,一个人攥紧拳头而来,摊开双手而去,在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哭声中结束,生命其实很短暂。把有限的生命用在争权夺利、追求钱财上很不值得,位高权重的人不等于就是道德高尚,钱多财广的人不一定就会生活幸福。通过这次住院,我还有一点很深的感受,就是很多人都清楚自己一生应当得到什么同,却很少有人懂得自己应当丢掉什么。我从医院出去之后,准备辞去副主编的职务,今后一边养病,一边为你和小虹在家里做些服务保障性的工作,有时间了再写点东西。” 殷玲说这些话时,一副大彻大悟的样子。 “你能够想到这些我非常高兴,一个人,只有看淡世事沧桑,才能心中安然无恙。欲望像是人们口袋里的硬币,装得越多,负担越重,在生活的道路上,懂得轻装前进的人,才能够走得更远。其实,在很多问题上,咱们俩有共同的思想基础,只是近年来交心少,有人说过,夫妻恩爱,不仅仅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共同欣赏,更多的是四目共同注视着一个方向,互相理解,心有灵犀,一起规划美好的未来。” 谭林推心置腹的话,说得殷玲直点头。 谭森看到妻子在认真听自己说话,接着讲:“我赞同刚才你说的想法,等你的病情基本好转了以后,先回单位把有些事情处理一下,我们再安共同排下一步的生活计划。你们的主编对你有成见,我觉得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你太好强了,我当兵这么多年,虽然没有当过领导,但是也知道,在一个单位,副职只能是正职的配角。配角要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要像足球场上的运动员一样,不能‘越位’,有时候为了突出正职的高度,你要不惜暂时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故意矮他一截。群众作为一个团体,一般不会有错,但是,作为个体的某些人,可以另当别论,你不能对他们也抱有成见,尊‘上’的人很多,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美德;但恐‘上’甚至媚‘上’的人也不少,这些人应当受到鄙视,这也是现实生活中不可避免的现象。‘人人都会犯错误’这句话谁都承认,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你要把自己的直接领导排除在外,只要他还管着你,他就始终是个‘完人’,群众很少会当面给他提意见,他也不想真正听到下属对自己有什么意见。有些人适应领导的这种心理,别有用心,投其所好,见了领导以后,用你曾经说过的话形容,惟恐嘴笑得不够尺寸,只怕腰弯得不够角度,甚至可以把领导的一个喷涕恭维成一首名曲,将领导的一个响屁吹捧成一支好歌。” 谭森的话把殷玲逗乐了,她笑着说:“我的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你有创造性地发展。” “你的原话怎么样讲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大体的意思没有错。”谭森说。 “不,你的话比我的话讲得更深刻,我想想自己以前的有些做法其实很可笑,这里有性格方面的问题,也有思想方面的问题。我总想高人一截,喜欢踮起脚跟走路,结果站立不稳,跌了跤子。我也总想多赚点钱将来留给孩子,让她以后的生活不要像我们过去那样清苦,但是,从目前的情况看,孩子并不领请。” “孩子并不是不领你的情。”谭森说,“她是有自己的主见。有些国家的孩子家长,主张孩子成人以后就让他们自主生活,在经济上独立,中国的家长总想给孩子留下一笔丰厚的遗产,事实上有时候适得其反,你给孩子留下一百万元,可能帮助他成为天才;你给孩子留下一千万元,可能促使他成为庸才;你给孩子留下一个亿,可能放纵他成为蠢才。小虹是个很聪明、很有志向的女孩子,她不会做一个在父母的卵翼下张嘴等食吃的小鸟,也不会把你为她创造的财富当成包袱背在自己的身上,更不愿意像有些“坑爹”的孩子一样,不求进取,坐享其成。” “你说的话我绝对相信,她也曾经在我面前说过,她不想当一株攀援大树的青藤,而要做一棵沐雨临风的劲松,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天空,我当时还以为她是在说大话。” 夫妻两个推心置腹地谈了很久,直到护士提醒谭森不要过长时间影响病人休息的时候,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病房。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五章 疑惑 吃过早饭,任复兴到了筹建办的办公室,看见其他的人也都到了,又是只差汪泉。“汪干事是不是又睡过头了?”他问谭森。 “老汪早上六点钟左右给我打了个电话,他说昨天几乎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觉,头有点晕,刚吃了几片安眠药,再稍微迷糊一会就到办公室来。”谭森回答。 任复兴告诉大家,他把上次与信实公司谈判的情况向部首长作了汇报,部首长指示,开发土地的价格不能突破拟订的底线,筹建办要继续与信实公司谈下去,把价格压下来。任复兴还说,他与郝老板在电话里进行了多次交涉,郝老板昨天下午在电话中告诉他,他们的董事会研究过了,在上次双方表示的价格基础上,如果部队一方增加一些,他们就可以再减少一些。 “我觉得郝老板的这个电话很奇怪,他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我们提出各做一些让步呢?而且提出了双方可能让步的数量。”任复兴分析说,“如果按照他们的意见,不正是我们所确定的底线吗,难道我们的底线有人泄漏给了对方?” 其他几个互相望望,交换了一下迷惑的眼神。谭森沉吟了一下说:“我们这里与信实公司有特殊关系的人只有汪泉,凭与他几十年的交住,我相信老汪不会干那种损害集体利益的事情。” 任复兴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时汪泉推门进来了,屋子里的几个人尽管都觉得他进来的很突然,但还是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当然,也有人看他的眼光有些不自然。 “你不是刚吃了几片安定吗,这‘腚’怎么还不安生,又这么快跑过来干什么?”谭森怕汪泉从别人的神态上看出来有什么异样,与他开玩笑说。 “我老人家天天为革命操劳,有些工作没有落实睡不踏实呀!”汪泉并没有发现别人现在与以往看自己的眼光有什么异常,他点燃了一支香烟,一本正经地说,“我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未眠,先后接到两个小姐的电话-----” 谭森看到汪泉又在卖关子,催促他说:“你这个家伙,已经是向六十岁奔命的人了,难道又要走桃花运,快讲讲她们打电话找你干什么?” “第一个电话是我们那次参观地方的住宅小区时,那个接待我们的售楼小姐打的,哎,对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家里的座机电话呢?”汪泉环视众人。 小尚在一边笑了:“昨天有个女同志把电话打到办公室,要找‘汪总’,我想我们这里只有您一个人姓汪,她找的肯定是您了,就把您家里的电话告诉了她。” “我说呢!售楼小姐在电话中对我说,她们公司的第三期楼盘已经开始发售,问我能要几套。我问她这一期房子每套的面积都是多大,她说有八十至一百六十平方米的几种户型,我说不行,面积太小。我又问她这一期的房子是不是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电梯是一户一梯还是两户一梯。她说小区只是冬天集暖,不集热水,电梯是三户一梯,我说你们的房子品质太差,不适合我们居住,等以后建了档次高一些的房子再给我打电话。”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笑了起来,谭森说:“你小子也成了老不正经了,买不起房子就给人家明说呗,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还跟人家小姑娘调情。” 汪泉说:“我能给她说买不起吗?你们那一天把我捧到了天上,现在我再对她说,我实际上连几千块钱一平方米的经济适用房都买不起,不是把自己又摔到地下了吗?” 谭森说:“你要总是在‘天上’不好意思降到‘地下’来,就等着以后玉皇大帝给你解决住房问题吧!” “我是没事给她扯着玩呢,说不定还能从她嘴里套出来一些房地产界的内部消息出来,你说咱现在头上没衔,手上没权,口袋里没钱。既缺房子又少汽车,再不浪漫点,说说大话,装装大款,培养培养自尊心,活着还有什么劲呀!” “别的人浪漫有可能是好事,不过你还是慢一点‘浪’为好,你‘浪’快了搞不好要出生活作风问题。” “怎么什么事情经过你的嘴一说就变得严重起来。”汪泉装作生气的样子,对谭森说,“自己的老婆是冲淡的茶,开败的花,酸了的豆腐,放臭了的虾,给漂亮的小姑娘开开玩笑,调剂调剂精神生活,一没有非份之想,二不做越轨之举,还能会闹出生活作风问题来?” 谭森用手指着汪泉说:“怎么样,不打自招了吧,嫌弃自己的老婆,这就是产生生活作风问题的苗头。” “你说的不对,这不是对老婆嫌弃不嫌弃的问题,而是尊重事实。我刚才形容老婆的那几句话,正是我一生中没有出现过生活作风问题的理论根据。我那几句话的意思你还没有完全听明白,本人喝浓茶晚上睡不着觉,只有喝淡茶才睡得安生,所以对我来说,茶越淡越好;还有,春花秋实是一种自然现象,花只有开败了以后才会结出坚实的果实,只想看花开,不想让花败,就不会有收成;再者,人吃了酸的东西能软化血管,强身健体,有些食品只有放了醋才好吃、有营养、开胃养脾;最后,老婆的臭,好比是副食店里的‘王致和’,那是闻着臭,吃着香。因此,我刚才并没有说老婆不好,而是说咱的老婆让人放心,除非你进了坟墓以后她为你守陵,其他的时间她都会跟着你,你去哪她就跟到哪里,婚姻基础牢固,有利于家庭团结和社会稳定。” 谭森说:“你这都是从茄子地里刨出来的理论------” 任复兴有些不高兴,制止住谭森和汪泉说:“你们两个还有完没完,咱们快说正事吧!” “好,好,废话少说。我下面再讲讲接到的第二个电话。”汪泉看见任复兴皱眉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接的第二个电话与我们的正事绝对有关系。” 汪泉看到任复兴默许地点了头,接着往下讲:“我晚上睡觉最怕的是刚睡着了又被别人吵醒,只要被人吵醒就很难再入睡了,前几天------” 谭森在一旁说:“正事一个字还没讲,又要往茄子地里拐。” 汪泉的脸皮红了红,接着说:“对,对,说话不能拐弯,咱直着讲。我放下售楼小姐的电话,迷迷糊糊地刚睡着,电话铃又响了,我厌烦地拿起电话听筒,刚想发火,耳边又响起一个小姐的声音:汪先生吗,信实公司现在的摊子铺得很大,几个楼盘都卖得不太好,正在经营的两块土地开发得也不顺利,你们要有意地拖拖他们,价格就有可能压下来------我刚刚反应过来,想问问她是谁,她就把电话挂了。后来我查了一下来电显示,按拨过来的电话号码再拨过去,对方说他是公用电话,刚才有个小姐讲完话、付了费就走了。” “讲完了?”任复兴问汪泉。 “是呀,讲完了!”汪泉回答。 “你们对这个问题怎么看?”任复兴问其他几个人。 邱副处长说:“我现在明白了信实公司为什么主动提出来把土地价格减少一个亿,同时也要求我们增加一个亿的原因了,他们现在是急于把与我们合作的这个项目谈成,缓解经费方面的压力。” 谭森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望了一眼汪泉说:“我同意邱副处长的看法,老汪提供的情况如果可信,我们要有意将下次谈判的时间往后拖一拖,争取使他们做出更大的让步。” 任复兴点点头说:“你们分析的都有道理,提的建议我也同意,但是,给汪干事打电话的是个什么人,她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呢?” 其他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任复兴感到迷惑不解的问题,也写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六章 热恋(上) 星期天的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车辆穿梭来往,路两边的树木绿叶婆娑,枝干舞动,柔和的微风在楼房间无声地穿行,似乎都是在庆祝夏天的到来。 虽然距离炎热的日子尚远,姑娘们就急切地把道德所允许尺度的吊袋装、超短裙都穿在了身上,将男人们的视线拉得老长老长。 念军和小弥的关系像眼下的天气一样,温度不断上升。 小弥从乡下进城以后,很快就完成了由农村姑娘向城市小姐的蜕变,她似乎是要做到像别人说的“领导时尚新潮流”,大胆暴露的服装可以让所有看到她的小伙子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想象力得到充分发挥。与念军认识以前,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人真正产生过兴趣和好感,更没有心动,只是张扬地走在大街上,用别人贪婪的眼光来喂养自己的虚荣心,农村姑娘怎么了?农村姑娘有钱了与城里姑娘一样会打扮!与念军有了交往之后,她收藏起最令奶奶忌恨的那些时尚服装,开始返朴归真了。 念军和小弥的家长都还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在处朋友,这里距离两个人的家都比较远,他们毫无顾忌地手拉着手、肩并着肩,招摇过市,一起享受着阳光的温存。 一队婚车从大街中央骄傲地驶过,前边装点着花束的是加长卡迪拉克,后边是一长溜清一色的奔驰。 “前边那一台叫什么车,哪么大、那么长?”小弥好奇地问念军。 “那是卡迪拉克,你要是喜欢坐大车、长车,嫁给我的时候,我可以雇十台大货车,每台大货车后边都挂上两个拖斗去你家接你。”念军给小弥开玩笑说。 “那一次在海鲜城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你少言寡语,其实你挺懂幽默的吗!”小弥笑着对念军说。 “这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别看我爸爸在我面前特严厉,眼光尖锐得像是遇见了敌人的匕首,说话凶狠得如射向对手的子弹。其实他与别人讲话的时候非常风趣,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如同一串串糖葫芦,甜甜的,酸酸的,让人听了非常好笑,也非常舒服。我小时候也是个乐观向上的孩子,是爸爸的巴掌伤害了我的自尊,也改变了我的性格。” “我的爸爸与你的爸爸相反,他与别人讲话很不客气,对我说的话却甜得让人发腻。” “甜话听多了当心得糖尿病!”念军又与小弥开玩笑说。 小弥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她垂下眼帘,用低沉的声音说“其实你不知道,他的话越甜,我的心越苦。” 念军用一支胳膊揽着小弥的腰,歉意地说:“我不该又触痛了你那根敏感的神经,走吧,咱们进商场里去转转。” “我不想再转了,咱们回到我和奶奶住的地方去吧!” “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先与我奶奶去见个面,不过要以我在美容培训班同学的身份与她见面。” “你奶奶知道你在外边学美容吗?” “知道了!我做的很多事情奶奶即使知道了,也不会给爸爸妈妈说。” 郝小弥和她奶奶住的是一套复式房,一楼住着她的奶奶和保姆,她住在二楼。 念军来之前问过小弥,她奶奶最喜欢吃什么,小弥说奶奶最喜欢吃麻婆豆腐和奶油蛋糕,因为奶奶现在的牙齿很少,这是件很遗憾的事。念军说牙少怕什么,大象好像是只有两颗牙齿,照样吃得很胖,连狮子老虎都怕它们。不过念军跟着小弥见她奶奶的时候,手里还是提着一个大蛋糕盒子。 小弥的奶奶已经八十多岁了,长期的辛勤劳作使她的身体锻造成了一张无弦的弓,饱经沧桑的脸上被岁月的风刀刻下了无数条艰苦生活的印记。不过,老太太眼不花,耳不聋,只是满嘴的牙齿绝大部分都“下岗”了,只有一颗门牙在口腔里“值班”。小弥性格有些痼癖,平时很少与别人交往,朋友非常的少,总是喜欢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干些什么,这是老奶奶所不愿意看到的。老太太今天看见孙女带着个小伙子回到家里来,知道他们不是一般的关系,所以显得非常高兴,让保姆赶快泡茶、递烟、洗水果,一张老脸乐成了秋后霜打的菊花。 听小弥说小伙子是她在美容培训班的同学,老太太并没有怀疑。 “培训班苦不苦?”老太太缺牙漏风的嘴吐字不太清楚。 “不苦,像玩游戏一样。”念军回答,“现在学美容可时髦了,因为人们都在追求美,像奶奶您这样的老人家也可以去美美容,先镶一口假牙,再做个皱纹拉平。” 老太太知道念军是与她开玩笑,乐呵呵地说:“我都是土掩脖儿梗的人了,还美容?老天爷让我每天喝稀粥,我就不盼着吃干饭;老天爷让我当老太婆,我就不想着再当大姑娘。” “小弥可是希望您健康长寿,越活越年轻。”念军讨好老太太说。 “我这个孙女呀,是个孝顺闺女,别的地方都挺好,就是花钱如流水,做一次美容就花上千块钱,有时候气得我,唉-----” 老太太对孙女乱花钱的现象已经没有资格“咬牙切齿”,只是用于瘪的嘴巴叹了一口气。 小弥不想让念军给奶奶讲太多的话,一边招呼念军上楼,一边把一直围绕着她亲热的京巴狗抱起来,径直往前边走了。 二楼有三间卧室,一间是小弥的闺房,一间是小弥的活动室,还有一间算是小弥爸爸妈妈的卧室。小弥指着爸爸妈妈的房间对念军说,爸爸妈妈只是过来看望老人的时候,在里边稍事休息一下,他们在靠近公司的新建小区里还有一套住房,两个人平时都是住在那里。 小弥的活动室很宽敞,这一边像是个食品店,摆满了吃的喝的,那一边像是个玩具店,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布娃娃,中间放置了一台走步机。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六章 热恋(下) “你刚才在我奶奶面前净说外行话,学美容其实累得很,有时候一站一整天,腿都站肿了,怎么能像玩游戏一样?再说了,美容店里的人要是都盯着像我奶奶这个年龄层次的人,还不都全部关门停业了。”小弥娇嗔地瞪了念军一眼,笑着说。 “学美容很累我确实不知道,不过,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念军嘴里念念有词。 “爱美之心人人有,但为了爱美去花钱的主要是年轻人,特别是年轻的姑娘,有些中老年人平时连一瓶搽脸油都舍不得买。” 念军笑笑说“你讲的也对,前几年我买了一瓶‘大宝’冬天抹脸,就被爸爸指责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念军看到小弥抱着的京巴狗很可爱,用手摸了摸它的小脑袋说:“这条小狗长得可是真肥。” 小弥把京巴狗抱紧了,警惕地说:“你该不是把它看成了一盘好菜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打狗还要看主人呢,我怎么能会想到吃它的肉!”念军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想,现在猫是宠物,狗也是宠物,当猪、马、牛、羊都成了宠物的时候,我们嘴里的肉就只有自己的舌头了。他站起身来,看了看房间外边的阳台,对小弥说,“你们家的这套房子真漂亮,有我们家两个面积那么大。” “房子漂亮有什么用,奶奶说这套房子就是一座监狱,她还是想回老家住那三间住了大半辈子的砖瓦房。其实我也不想在这里住多久,等我学习结束以后,能自己赚钱了,就准备出去租房子住,我只是舍不得奶奶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里的房子和你爸爸妈妈平时住的房子你都不喜欢?” “那边的房子父母常年住,这边的房子父母经常来,这两个地方对于我来说,一个是茅房,一个是厕所,都差不多,我都特别讨厌。” “我爷爷说过,好汉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你很有志气,我也曾经想过出去租房子住,那怕是只有一个可以放下一张单人床板的地方,我就不会赖在家里,但是经济条件不允许,罗锅腰上树——前(钱)缺。我想搬出去住,主要是不想天天听我爸爸给我讲党课,整天和爸爸住在一起,听他的说教,我觉得非常对不起我脑袋上的这两只耳朵,你又没有与爸爸妈妈住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出去租房子住呢?” “我不可能在爸爸妈妈为我编织的金丝鸟笼子里住一辈子,我将来要脱离他们,飞向天空,自食其力。房地产是暴利行业,房子会越来越贵,爸爸妈妈赚的钱也越来越多,我原来的想法很幼稚,他们的钱我是花不完的,让他们把赚来的钱攒起来,以后给自己买金子棺材吧!” “在这一点上我和你不一样,我希望爸爸妈妈多存些钱,买一套像样一点的房子,我妈妈为了我们这个家吃的苦受的累太多了,她晚年应该有一个舒适安逸的居住环境。” “你是个反叛父亲的孩子,也是个孝顺母亲的孩子。” 念军奇怪地问小弥。“你对爸爸妈妈的怨恨怎么会那么深,难道只是你小时候他们顾不上管你吗?” 小弥沉思了好一会,抬头问念军:“你真心喜欢我?” 念军肯定地点点头。 “喜欢我的现在,也理解我的过去?” “我会喜欢你、理解你一生一世,包括你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那好,我告诉你,我在农村跟着奶奶一起生活的时候,不仅是吃不饱、穿不暖,还受过侮辱。”小弥说着,嘴唇颤抖,眼中垂下泪来,“侮辱我的人是村里的一个无赖,后来他被判了刑。我在农村身心受到这么大的伤害,难道做父母的就没有责任吗?” 念军的眼睛瞪圆了,面孔拉长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如同铅块掉进水井里,在快速下沉。 “你要是认为我们两个人再相处下去不合适,现在从这里走出去,我会非常理解。” 小弥看着念军,说话时显得很平静。 “如果刚开始认识你的时候知道这些情况,我可能会选择走开,但是现在,你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我愿意与你一起分担。” 小弥看得出来,念军说这句话的时候,态度是诚恳的,心情是沉重的。她的眼中垂下两颗晶莹的泪珠,既为过去的伤感,也为现在的幸福。 “我也是现在了解你,信任你,才对你说这件事。”小弥声音低沉地说。 念军神色凝重地对小弥说:“我的爸爸妈妈都很‘传统’,这件事情以后一定不要让他们知道。” 小弥点点头,走近念军,挨着他的身体坐下来,念军揽住了她的肩膀。 两个年轻人的身体贴近,心也贴近了。 小弥告诉念军,她真心希望念军爸爸单位的住房建设项目一切顺利。“我上次到爸爸那里去,知道他们公司急需资金,就给你爸爸打了一个匿名电话,让他们把土地价格谈判的时间有意地住后拖一拖,迫使我爸爸的公司降低要价。” “我爸爸这个人很‘马列’,他如果知道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并且是你给他打的电话,他会很不高兴。”念军担心地说。 “他不喜欢别人帮他?”小弥奇怪地问。 “不是他不喜欢别人帮他,是不喜欢你这种身份和用这种方式帮他。我和你处朋友应该是正常交往,但有了我爸爸和你爸爸目前的这种工作关系,他可能反对我与你接触,这也是我至今不敢把我们交朋友的事情告诉爸爸和妈妈的主要原因。”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俩的事情将来会因为欠爸爸的干涉而不会有好的结果?” “不会的,我要把生米做成熟饭,再配上一盘辣椒炒苦瓜,一起端到他的面前。” 小弥相信念军说的话,她深情地看着念军,点了点头。 那一天,念军在小弥的闺房里待得很晚,孤男寡女在一起,该发生的事情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也发生了。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七章 病房(上) 病房窗台上的花瓶里,一束遭到腰斩和切颈的鲜花正在枯萎。 殷玲的病情已经逐渐稳定下来,医生用神奇的手为她的生命之钟再次拧紧了发条。不过,医生并不认为她现在就可以回家里休息,而是让她在医院里再观察一段时间以后再出院。 邻床的老太太因为肝腹水,昨天下午已经转到重症监护室去了,老太太转走以后,殷玲几乎一夜未眠,她一闭眼就觉得老太太又回来了,一阵风似的飘到自己的床头,她一激灵,连忙睁开眼,老太太又不见了。夜晚的病区安静得可怕,万籁俱寂,悄无声息,好像人们的呼吸也都停止了,殷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睁大恐惧的眼睛,毫无睡意。后来她索性把病房的顶灯打开,用灯光驱赶走了黑暗。 值班护士悄悄地走进来,让她关掉大灯。 护士刚一离开,她又连忙把大灯打开。 病房的墙壁板着死人一样没有血色的苍白面孔,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直到天亮。 因为是双休日,谭森没有上班,早早地就提着保温饭桶赶到了医院里。谭森进了病房大吃一惊,只见殷玲靠在床上,头发零乱,目光呆滞,面容憔悴得比加了一个夜班还难看。他连忙放下保温饭桶,扳着殷玲的肩膀,担心地问:“怎么了,你?”。 殷玲什么也没有说,扑在谭森的身上抽泣起来。 谭森看到旁边空着的床位,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安地问殷玲:“这个阿姨------” 殷玲抬起头,悲凄地说:“她转到重症监护室去了!” 谭森松了一口气,安慰殷玲说:“没有关系,她不一定会有生命危险,新的病友也很快会来。” 殷玲抹着眼泪说:“我真想回到家里去,再在这里住下去实在是受不了。” 谭森笑了,说:“我和小虹天天盼望着你回家,但只有病好了你才能回去。” “我的病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完全治好,现在我别的什么都不想,只要是病能好了,让我天天去扫马路、收垃圾,我都没有意见。”殷玲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觉得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坐在阳台上安静地看一会儿书,围在餐桌边与你和小虹一起吃一顿家常便饭。” “幸福其实很简单,渴时它是一杯清水,饿时它是一块面包,可惜有些人平时体会不到这一点,拼命地去争名逐利,去追求无谓的幸福。” 殷玲听了谭森的话,红了脸,赞同地点点头。 谭森搀扶着殷玲下了病床,又把她扶到卫生间进行洗漱,然后两个人才一起吃早饭。 谭森告诉殷玲,小虹上午去人才市场参加招聘会,下午才能赶过来,汪泉吃过早饭有可能会到医院来看她。 “前几天他和任局长不是已经来过了吗?”殷玲问。 “来过了就不能再来吗?他昨天说今天如果没有其他的安排,就再过来看看你,与你说说话。” 谭森把碗筷刚刚收拾好,门外就传来了汪泉的说话声。 汪泉提着一袋子水果,跟着自己的声音进了病房。 殷玲显得非常高兴,连忙招呼汪泉坐下来,抱歉地说:“真对不起,这里连个多余的杯子都没有。” “我平时很少喝水,是个耐渴动物,要不然身体怎么会长得这么干巴呢!”汪泉笑着说。 “我们家老谭不抽烟,也没有香烟招待您。”殷玲依然是抱歉的口气。 汪泉说:“你不用客气,我知道病房里不让抽烟,刚才在外边连着抽了两支才上的楼。” 谭森笑着向殷玲介绍说:“你还不知道吧,老汪现在是个全才,抽烟、喝酒、钓鱼、打牌样样精通。” 汪泉板着脸,假装正经地说:“谢谢谭高参夸奖,我现在只有抽烟的功能不减当年,其他几个方面的能力都在衰退。想当年,我还不是太老的时候,正像谭高参讲的,喝酒可不是一般的水平。有一次我发高烧四十多度,迷迷糊糊地被别人送进了医院,当我清醒过来以后,发现护士正在挂吊瓶准备给我输液,我问护士,那玻璃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护士说是葡萄糖液,我说赶快换,不输葡萄糖液。护士奇怪地问我,不输葡萄糖液输什么,我说输二锅头!” 殷玲乐得笑起来。 汪泉接着讲:“我钓鱼的水平不算是很高,但是不管把钓鱼钩伸进路边随便一个有水的地方,当然,小孩子撒的尿水除外,其他的地方都能钓两条黄花鱼出来;我打牌的水平也算是一般,节假日差不多天天打,一年之中,有时为了给对手留点面子,也故意输个一回两回的。” 殷玲笑得弯下了腰说:“汪干事说话真有意思。” 谭森说:“汪泉同志说话喜欢夸张,他要是说什么地方粮食大丰收,说不定农民兄弟还没有播种呢;他要是说谁家的小孙子长得漂亮,说不定人家的儿媳妇还没有怀孕呢,这都是他当年当宣传干事的时候留下来的后遗症,也算是一种职业病。” “应该说这是一种幽默。”殷玲说。 汪泉说:“要说幽默,我比你们家老谭差远了,你别看他样子好像是很老实,有时候说话不是太多,那张嘴要是捉弄起我来,让我下不了台,上不了场。” “有些人看问题存有偏见,老实人不是不爱讲话、不爱活动,老实人是忠厚诚恳、实事求是。”谭森说,“老汪同志不但本事大,而且还很谦虚,我哪能与你比呀,你这么好的同志,领导夸奖,群众拥护,连蚊子都不忍心去叮。” “那是它们怕我身上的这股烟味。” “不,它们是怕你的皮厚,哪个蚊子要是想喝你的血,必须带一把电钻。” 汪泉对殷玲说:“怎么样,我刚才的话没有说错吧,他又开始捉弄我了,你以后对谭森同志要严加管教。其实我内心是个很老实的人,只是因为穷,雇不起保安,嘴上缺少一个把门的,什么话都随便往外出。我有时候说话夸张,其实那是一种艺术;我多数时候还是实话实说,那是一种品德。” “老汪这话讲得对,我们综合部里的一个女打字员身材娇小,他把那个女孩子叫到身边,故作神秘地悄声对她说,我有个一个月可以长高一公分的秘方。女孩子喜出望外,连忙问他是什么秘方,老汪回答:你每三十天将鞋底加高一个厘米。老汪的话说得那个女孩子面红耳赤,只差没有骂他‘老不正经’了。”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七章 病房(下) 谭森给殷玲讲完,转向汪泉说:“这就是你的实话实说。” 汪泉红着脸笑了:“谭高参是矮人面前讲短话,那壶不开提那壶。” 殷玲说:“我真羡慕你们之间有这种感情,在充满友情的氛围中工作和生活,可以提高工作效率,也可以心情舒畅、延年益寿。” “所以,我对谭高参讲,将来建好了经济适用住房,我们还仍然搬在一起搁邻居,老朋友们经常在一起吹吹牛,聊聊天,是最大的人生乐趣。我和谭高参从外表看不一样,一个长得胖,一个长得瘦;一个是排骨,一个是肥肉。但是我们俩的性情一样,处世哲学相同,现在有的人琢磨钱,有的人琢磨事,还有的人琢磨人,我和谭高参都是爱琢磨事的人,而且还是只琢磨正事不琢磨歪事的人,我也知道我们这种人有时会失掉很多,但是有所失就会有所得,就像有的人喜欢跑官,有的人喜欢跑步,跑官的人职务越升越高,跑步的人身体越来越好。说实话,像谭高参我们这样的人现在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一项工作不落实,就急得手脚冰凉,小便发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现在也有那么一部分人,急功近利,心情浮燥,开个七八平方米的小卖部就是‘板’,手中有个几千几万块钱就叫‘款’,随便哼几首歌曲就称‘腕’,整天不是为他人着想,而是只为个人打算。” 汪泉的话说得殷玲红了脸,她低下头说:“汪干事讲的话很有道理。” “弟妹呀,你现在应该想开一些,别的什么事也不要考虑,安心在医院养病,谭高参一个人在家里不会饿瘦。人有了病就应该懂得,自己是治疗自己疾病的最好医生,多想想高兴开心的事,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凡是你认为过不去的事最后都将过去。现在只有身体是自己的,心情是自己的,假如一个人心情不好,身体自然也不会好,我说一句不好听的实话,如果一个人身有不测,不要说你辛辛苦苦换来的钱和物不是自己的,连老公和孩子可能都是别人的。” 汪泉似乎觉得有些话说得不妥,连忙又说,“对不起,医院里的酒精味太浓了,我,我刚才有些醉了,开始讲胡话,要不我刚才怎么会说自己现在有些能力正在下降呢!” 谭森耸耸鼻子,当真地对汪泉说:“你真是在讲胡话,我怎么没有闻见酒精味?” 汪泉说:“你身上有些器官的功能也在退化,脸上那两个小孔是干什么用的?” 谭森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说:“这是电源插座。” “我看差不多,而且还是两相的。”汪泉说。 殷玲在一旁笑着说:“你们两个人在一起,每天不知道要多说多少没有用的废话,这样好哇,不花钱,穷开心。汪干事刚才的话讲得很好,我以前有些事情就是想不开,整天在外边瞎跑,对不起谭森和女儿,比不上你家大嫂那么贤慧。” “我老伴与你不是一个类型的人,你在事业上争强好胜,她在生活上满足现状,你是有理想有抱负,她是打酱油买豆腐。不过,我这一生真是应该感谢她,我忙于战备施工的时候,他替我尽孝,照顾家里的两位老人;我调入部队领导机关,忙于事务的时候,她一个人又当娘又当爹,教育年幼的儿子。她现在年纪也不小了,还要上顾老下管小,操不完的心,干不完的活,退休了比上班还累。天凭日月树凭根,做人凭的是良心,我不会忘记她的恩德。说句丑话,弟妹你不要见笑,在别人眼里,你嫂子就像猪八戒他亲妹妹,光着膀子在大街上走三百米,都不会有一个男人扭头多看她一眼,可是,在我眼里,她就是天使,她就是美女。” 谭森也笑弯了腰,指着汪泉说:“我要是把你这些话学给嫂子听,她不感动得流鼻涕才怪呢!” 汪泉满面正经地说:“我讲的是实话,很多女人不是因为美丽而可敬可爱,而是因为可敬可爱才显得美丽。当你了解了她的可敬可爱之处以后,你会觉得她很美,当你知道了她的不可敬不可爱之处,你会觉得她很丑。” “你这番话诸有道理。”谭森说,“不过,我怀疑你刚才讲的话是含沙射影、旁敲侧击,杀鸡给猴看,骂驴让马听,是在给我上传统课。” 汪泉对谭森说:“平时都是你给我上课,我现在怎么敢给你上课。我总觉得,男女结婚就等于上了同一条船,要生死与共,风雨同舟,不能成了夫妻还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患得患失,更不能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我楼上有个小伙子,结婚以后经常与爱人吵架,这件事谭高参你应该知道,我讲过不止一次了。最近楼上突然安静了,我心想,小夫妻现在磨合好了,不再像孩子一样,一天平静两天争吵。后来听别人说,小伙子跟他媳妇掰了,被吊销了当丈夫的营业执照。前天我从筹建办下班回家,正好碰见他与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女孩子一起下楼,那个女孩子一对眼睛涂得像大熊猫,两片嘴唇油嘟嘟的,如同刚炒熟的回锅肉。更让人看不惯的是她那一脑袋头发,就像是一株秋天成熟的高梁穗,有人头发白了花钱把它染黑,她却有钱没地方花,把黑头发染成红色的,我看着她的样子直恶心,小伙子反而显得很高兴,用胳膊揽着女孩子的腰,一副再就业人员的自豪模样。” 谭森说:“你不要对别人家的孩子看不习惯,将来你儿子领回家一个女朋友,不一定比人家的女孩子强多少,你现在就要有个思想准备。” “你说的正是我所担心的。”汪泉说,“我儿子现在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估计是在谈朋友,他要是给我领回来一个妖里妖气的花狐狸,我不让他进家门,我们家又不是特种动物养殖场。” “是你找媳妇还是你儿子找媳妇?”谭森反驳他。 “当然是我儿子找媳妇,不过,他找的媳妇也是我的儿媳妇,这与我有直接关系,应该是他找媳妇,由我和老伴检查验收。” “你等着吧,就你这种态度,你们家肯定有为这件事闹矛盾的那一天。” 殷玲这一阵子的精神状态非常好,从外表看好像与健康的人没有有什么区别,似乎是病也已经好了。她笑着说:“汪干事讲话真的很有意思,咱们现在就说好了,你们部里的经济适用住房建好以后,我们还搬在一起做邻居,我喜欢听你讲话。遗憾的是现在我得了这个讨厌的病,还不知道什么时间才能好。” “人吃五谷杂粮,怎么能不得病呢!”汪泉开导殷玲说,“世上的事情不可能都是十全十美,总有美中不足,有时候缺憾和挫折也是一种美,比如维纳斯的断臂,比如七仙女的磨难。只有经过了悲欢离合,品尝了苦辣酸甜的人,才算是经历了多彩人生。也正是因为你生了这场病,才给了谭森同志一个大献殷勤的机会。所以,我说你这次得病是坏事变好事,因祸得福,出门跌一跤,捡个大钱包。” 谭森在一旁说:“你这个老汪净想好事,捡个大钱包那得上交,拾金不昧的光荣传统丢到哪里去了?” 汪泉红了脸,翘起大姆指说:“我没有想到这一点,还是谭高参的思想境界高,高,实在是高!” 三个人在病房里说说笑笑,都觉得好像只是过了不一会儿时间,护士在走廊里就喊病号们打中午饭了。 汪泉起身告辞准备走的时候,再次叮咛殷玲:“弟妹一定要想开一些,安心养病,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好日子还在后边等着我们呢!” 谭森也劝汪泉:“你和嫂子也要想开一些,不要只想着为孩子攒钱,自己的身体要紧,最好先把断掉的牛奶恢复了。” 汪泉一本正经地说:“我和老伴现在都很想得开,有一次我跟着她逛街,走到王府饭店门口,就一起------” “进去撮了一顿?” “不,在旁边胡同的饭馆里一人来了一碗牛肉烩面。” 殷玲乐得又掩着嘴笑了起来,与谭森一起将汪泉送到走廊中间的电梯口。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八章 见习(上) 信实公司的郝老板确实是着急了,他开始是给任复兴打电话,后来又给汪泉打电话,让汪泉帮助他做做任复兴的工作,双方赶快进行下一轮的谈判,把开发土地的价格定不来。任复兴与汪泉和筹建办的其他人员已经统一了口径,就说是综合部主管的领导出差不在机关,有些原则定不下来,要等一等再说。 又过了两个星期,郝老板在电话里向军队一方表示,他们对土地价格可以做较大幅度的让步。 双方重新又坐到了谈判桌上。 刚刚谈好的的土地价格让综合部的领导感到非常满意,任复兴和筹建办的其他成员自然也非常高兴。谭森给汪泉开玩笑说:“老汪将来知道了给你透露消息的那个小姐是谁之后,要请人家吃饭,吃饭的发票可以拿回来由公家报销。” 汪泉说:“我才不请她吃饭呢,我又没有找她,是她主动找的我,再说了,她出于什么目的帮肋我,我还没有搞明白呢。一般来说,帮助别人办事的有两类人,一类是办了事等着别人感谢他,一类是办了事怕别人感谢他,这个女孩子不知道属于哪一类人。” “你先说说你自己属于哪一类人?”谭森问他。 “我哪一类人都不是,有能力就帮忙,没能力不勉强,帮了别人,别人谢不谢无所谓,被别人帮,我也不会低三下四地去报恩。” “这么说你是不伦不类了。” “你这个谭高参,是不是早晨起床没有刷牙,怎么什么话一从你嘴里出来就有一股臭味!”汪泉笑着骂谭森。 土地价格谈妥之后,综合部要与信实公司签订一个土地开发项目合作协议书,任复兴与郝金山经过协商,确定先由信实公司拟一个草稿,然后双方坐下来,以这个草稿为基础,再统一认识、进行修改。为了下一次见面时做到对有些问题心中有数,说话有的放矢,任复兴让邱副处长和樊工辅导筹建办的其他几个同志,学习学习有关住房建设的专业知识。 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堆材料,几个人看了不到一个小时,谭森咳嗽了两声,对汪泉说:“你能不能少抽点烟?再这样抽下去,我们这间办公室就成熏肉作坊了。” 汪泉惬意地将噙在嘴里的香烟又深吸了一口说:“我在办公室里抽烟有很多好处,其中的一条就是可以帮助你醒脑提神,免得打瞌睡。对了,刚才我还在想,你谭高参以前要是把学习参谋业务的功夫用到学习建房知识上,不早就成了技术员、工程师之类的专业人才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五十大几的人了,还闷在这里像小学生一样补习功课。” “建房知识有人学习,参谋业务也要有人学习,很多人都不可能一辈子只干一种工作,工作岗位和工作性质变了,学习的内容也得跟着工作的需要转变。你说我以前学习的东西没有用,你那些编空话、说大话的本事就有用。” “在一定的时期,空话、大话是一种精神力量,它可以转化为物质。”汪泉把抽剩下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狡辩说。 “将来我们在新尚坡工地一安置一个高高的讲台,让你天天在那里说空话、讲大话,看看我们的宿舍楼会不会自动长高。”谭森用杯子里的水浇灭汪泉烟灰缸里还在冒着青烟的烟屁股,笑着对他说。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精神和物质有内在联系,但是二者之间有个转化过程。” “你的意思是说,你原来的那一套东西现在还有用,我给你说一件事,想知道吗?” 汪泉点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邱副处长和樊工、小尚也都抬起头来,看着谭森和汪泉斗嘴,几个人看材料也都看得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 “有一天你在前边走,自己可能没有发现,身后有个老太太提着蛇皮口袋一直在跟着你。”谭森一本正经地说,“老太太边走边哭,我正好从她的旁边经过,感到非常奇怪,就问她,前边那个人你认识?老太太摇了摇头说,不认识,我是个捡废品的,但是我知道前边那个人肚子里有很多废品,可惜我掏不出来!” 屋子里的人哄堂大笑。 汪泉又点燃了一支香烟,红着脸骂谭森:“你这个家伙,总是利用一切机会诬蔑我。” 任复兴从他的办公室走过来,问谭森:“你们笑什么,是不是又跑题了?如果不想再看材料了,咱们到新尚坡现场再去看看。” 汪泉看了看手表,问任复兴:“都九点多钟了,现在才去看现场,午饭前能赶回来吗?” 任复兴说:“赶不回来我们就在外边吃饭,我看到新尚坡那里有几个特色小吃店,从外表看好像办得还不错,今天我请客。” 汪泉掐死烟头说:“中午有领导请客,咱们就赶紧走,尚参谋还不赶快去调车!” 几个人上了面包车以后,谭森坐在后排座位上,对大伙说:“老汪现在肚子里缺油水,听说有人请客,工作积极性马上就来了。” 汪泉也坐在后排座位上,对车上的人说:“谭参谋这句话讲得不错,在职的时候被人请吃,觉得是一种负担,退休以后被人请吃,感到是一种荣幸。你现在不要忙着减肥,退休命令就是最好的减肥药方,到了一定的时候你的体重自然就降下来了。” “有些人的胖瘦与在职不在职关系不是太大,你退休前与退休后不都是这样苗条吗?” “我年轻时身上还有些肉,上了年纪身体以后才干巴起来,这叫老来瘦,是一种生理现象,就像有的人年轻时头发比头顶高,上了年级以后头顶比头发高一样。” 谭森摸了摸自己的光脑袋对汪泉说:“你这辈子算是盯上我的脑袋了,而且我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可能是你攻击的对象。” “烧香引鬼叫,好心没好报。我是在夸你老练、成熟、聪明。” 几个人看着谭森和汪泉贫嘴,就像是在听相声,不知不觉就到了新尚坡。看到这一块将要属于自己使用的土地,大伙都有了一种主人公的感觉。 新尚坡以前是一个城郊农村,村里的人以种菜为生,过去城里的人吃他们的蔬菜,现在城里的人吃他们的土地。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当了工人,端上了铁饭碗,另一些人拿到经济补偿,在附近建了临时住房自谋生路。吃菜的人越来越多,种菜的人越来越少,当年的菜地正在变为拥有现代设施的居住小区。 谭森指着北边正在伸长脖子工作的塔吊对汪泉说:“将来这里的房子都建成以后,环境也一定会改造得不错。你看到没有,西边是规划的森林公园,南边是在建的引水沟渠,东边是现成的交通要道,多么优越的休闲条件呀,我们‘同居’以后,你不要再黑白颠倒,胡吃闷睡,应该把退休生活安排得丰富一些,有规律一些。” “你和我同居,不怕别人说你是同性恋。” “你想那里去了,我说的‘同居’,是‘同在一个小区居住’的简称。” “按照你的说法,‘老公’就是年老的公公、‘二奶’就是第二个奶奶,‘打工’就是打工人,‘非礼’就是非常有礼貌,甚至连‘尸体’也可以说成是师傅的身体了?”汪泉质问谭森。 “你真聪明,可以这样理解。”谭森笑着回答。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八章 见习(中) “你这是奇谈怪论!我与你‘同居’了,也不会与你一样享受悠闲的退休生活,这次买房子肯定要花不少钱,把我家的‘国库’都要挖空了,住上新房子之后,我还要再去外边找点事干,发挥自己的余热,增加家庭的收入。” “你不要总是把赚钱挂在嘴上,钱是什么?不过是印满了各种图案、在很多人的手里传来传去、粘满了各种细菌的花纸条。有些人不是喜欢钱本身,而是喜欢把钱作为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一般来说,钱很少的时候,钱是爷爷,人是孙子,因为没有钱办不成事;钱很多的时候,钱仍然是爷爷,人依旧是孙子,因为钱多了是负担,你要为钱担心,琢磨着怎么样花掉它。人的钱只有到了多少适当、开支适度的时候,使用它人才能够成为爷爷,钱才能够成为孙子。” 汪泉嘻笑着对谭森说:“你这是冠冕堂皇的伟大空话。” “我的话如果说服不了你,你非要找点什么事干,我劝你按过去的思路写书赚钱,你写的书卖给吃药无效的失眠者,一定会很畅销。”谭森也嘻笑着说。 “你不要总是用现在的眼光看待过去,那时候我写的东西也是审时度势,顺应潮流,一捧散珠串成项链,几块碎布缀成华衣,文章写出来以后领导都说好,要不然我怎么会从基层部队一下子调到总部领导机关来呢!”汪泉自豪地说。 “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你当时的行为也称不上是‘勇’,那年头的事情历史已有结论,我们没有必要再争论。我想好了,等我的女儿找好了工作,成了家,我就动员老婆经常回农村老家去住住,日本有个‘早稻田’大学,我们办个‘晚玉米’大学,科学种田,粮棉丰收,农闲的时候我就回到城里来,也顺便给你带点土特产,让你增加营养,滋补身子。” “我要是等你那个时候带回来的土特产滋补身子,肯定比现在还瘦。”汪泉说。 任复兴在车子的前排座位上招呼坐在后边的谭森和汪泉:“你们两个人别在后边开小会了,往前边坐坐,听我说。” 任复兴告诉大伙,综合部与信实公司联合开发土地的协议签订以后,就要进行设计招标,设计中的技术性问题由设计单位负责,但有些原则我们要首先向他们提出来,比如建筑形式、住宅户型、设施配套等等。我们今天先看看现场,以后再开会听听老干部们有什么想法,综合各方面的意见,给部领导当面汇报之后,才能把有些原则问题确定下来。 几个人先到了开发地块北边的一个施工工地,这里正在建设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楼房的雏形可以让人想像到它长大以后的豪华气派。工地的一角有一栋简易工棚,在其中一间挂着某监理公司某工地办公室的房子里,任复兴向负责人讲明了来意。对方不厌其烦地向任复兴一行介绍了当地的施工难易程度、各种管线走向,以及工程进程中需要注意的问题。最后,他没有忘记递上自己的名片,请任复兴考虑将来是否可以让他们的公司承担综合部新尚坡建房工程的监理工作,任复兴答应到时候邀请他们参加监理招标。 任复兴带着几个人又走访了当地的乡政府,乡政府的大院冷冷清清,值班干部告诉他们,政府的职能正在由发展蔬菜生产、保障城市供给,向落实总体规划、加强行政管理转变。他向任复兴等人介绍了当地的市政规划、治安现状等情况,并说已经知道在他们的辖区内要建设一个军队退休干部居住的小区。他还说,乡政府非常欢迎部队在这个地区建设住宅小区,因为军队退休干部素质比较高,可以改变当地居住人员的结构,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乡政府帮助协调,他们会非常高兴。 出了乡政府的大门,任复兴看到刚才路过的施工工地上的工人们已经开饭,他们在露天里吃着缺油少肉的饭菜,空中的灰尘和脸上的汗水都成了饭菜的调料。工人们的饭量似乎都很大,每个人手里端着一只大碗,筷子上有的串着三个馒头,有的串着四个馒头。他们吃着廉价的饭菜,穿着廉价的衣服,也在城市里廉价地生活着。 任复兴看看手表,问其他人:“快十二点了,咱们怎么办?” “落实任局长今天中午在外边吃饭的重要指示,赶快去找饭馆吧!”汪泉煽动其他几个人说。 任复兴说:“在外吃饭我请客,这没有问题。我想说的是咱们今天到哪里去吃,吃什么。” 谭森说:“下午还要上班,中午饭最好就在就近,简单一些,咱们休验一下这里的生活,随便吃点什么都行。” 汪泉说:“刚才乡政府的那位干部说军队退休干部素质比较高,其实我的‘素’质不是很高,主要是‘荤’质高,想吃肉,咱们去吃烤牛肉或者涮羊肉吧!” “有些人的胃肠功能不好,还总是想吃不容易消化的食物,就不怕拉肚子!”谭森平时不敢多吃肉,不同意汪泉的意见。 “正因为我的胃肠功能不好,才需要营养丰富的食物,有的人胃肠功能太好了,天天胖得发愁,对美味食品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吃,这也是一种精神折磨。”汪泉幸灾乐祸地说。 “胖人美化城市,瘦人影响市容,像你这样天天没吃饱饭似的,怎么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汪泉用鼻子“哼”了一声,对谭森说:“其实你心里比谁都想瘦,可就是瘦不下来,像你这种体形的人应该多吃肉、多喝酒。” “为什么?”谭森猜想汪泉又要捉弄他,警惕地问。 汪泉嘻笑说:“吃饱喝足了才有劲减肥呀!” “你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谭森红着脸说。 任复兴在一边冲着谭森和汪泉说:“你们俩要是觉得斗嘴比吃饭还重要,就在这里一直说下去,我们几个人去找吃饭的地方。” 谭森和汪泉听了任复兴的话,这才对视着笑了笑,跟着众人一起往前走。 距离乡政府不远处的一条街上,除了商铺就是饭馆,里边经营着川菜、湘菜、淮扬菜、潮汕菜,陕西的烩面,河南的烧饼,应有尽有,好像是国家某个部委在这里组织了一个全国食品博览会。 谭森指着一个经营家常菜的饭馆对任复兴说:“这个地方挺好,门面大,看着也干净。” 任复兴还没有开口,汪泉就说:“谭参谋是看这个饭馆的女服务员长得漂亮,才说这个地方不错。家常菜有什么好吃的,天天在家里吃还没有吃够吗?哎,你们看,前边那个地方一定不错,名字叫‘十里飘香’,肯定有大鱼大肉。” 任复兴说:“汪干事退休以后在外边吃饭的机会比较少,我们今天尊重他的意见,走,去那边看看!” 汪泉乐得屁颠屁颠地跟在任复兴身后,嘻笑着说:“还是局首长理解群众,我有个老乡在一个公司里当经理,每年大约有三百天在外边就餐,这个数字略高于陪吃陪喝的官员,稍低于宾馆饭店的厨师。我对他说,你以后要是再有请吃或者吃请的事情应酬不过来,我就去给你帮忙,肚子里的这副肠胃随时为你提供服务,结果他后来一次也没有找过我。” “十里飘香”经营北方风味的饭菜,几个人要了一个单间,任复兴让汪泉根据他的口味点菜。汪泉刚点了一个熘肝尖,一个炒肥肠,一个夫妻肺片,谭森就在一边说:“老汪,你怎么净点动物内脏,动物要是会说话,肯定要问你:凭什么要把我们肚子里的东西都装到你的肚子里去,你不是要进行器官移植吧?” 汪泉说:“我小的时候家里没钱买好肉,逢年过节只能买一些相对便宜的肠子肚子心肝肺、羊杂狗杂猪下水,所以对这些东西有感情。你要是对我点的菜有意见,我只点荤菜,素菜由你来点。” 谭森接过菜谱,只点了一个蚝油生菜,一个西芹百合。 汪泉说:“谭参谋可能上辈子是个食草动物,也可能是不敢多花任局长的钱,咱们今天凑六个菜算了,你们要是没意见,咱们就再来个土鸡蛋炒韭菜。” “年年有鱼,还是来条鱼吧!”任复兴说。 汪泉说:“我也想吃鱼,只是没有好意思点,既然任局长开了金口,那就来一条清蒸桂鱼吧。” “还要有个汤吧!”任复兴又说。 “那就再来一盆乌鸡汤!”汪泉说。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八章 见习(下) 女服务员把客人点的菜重复了一遍,又问汪泉:“要什么酒水?” 汪泉看看任复兴,任复兴示意由他来定。 “下午还有事,酒就不喝了,只要饮料,可口可乐一大瓶。”汪泉说。 “老汪改邪归正了。”谭森说。 “喝酒易出事,抽烟可提神。”汪泉说,“我现在是少喝酒,多抽烟,天天胜过活神仙。” 任复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中华”烟递给汪泉。 谭森看到服务员去安排饭菜了,大伙都坐着没有事干,就没话找话说:“喝酒容易出事,老汪同志有亲身经历,那是他还在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喝多了酒回家,走到家门口,掏出钥匙来怎么也打不开门,气得在门外直骂他的老婆:这个老东西,家里换了锁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他使劲敲门,见不到老婆开门出来,就背靠在防盗门上睡着了。天快亮的时候,下夜班的女邻居叫醒了他,她生气地质问老汪,我丈夫出差不在家,你睡在我们家门口是什么意思?老汪费了好大的劲再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前一天晚上是走错了单元。” 桌子上的几个人止不住都笑了。 汪泉红着脸不理睬谭森,对在站在包间门口的一个女服务员高声说:“小姐,赶快给我们上菜,把这位先生的嘴巴堵住。” 过了一会,一个女服务员用网兜提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桂鱼让汪泉“验明正身”,死到临头的家伙扭动着身子,讨好似的要给汪泉表演一段摇摆舞。汪泉怜悯地看了它一眼,似乎是于心不忍地朝服务员一挥手,意思是“执行吧!” 这顿饭汪泉吃得最多,几个盘子一会就见了底,谭森笑话汪泉:“你是不是听说任局长请客,把自己的心肝肺都留在了家里,肚子里只装了一副肠胃出来?” 汪泉不在乎地说:“谭高参净拿退休干部开涮,今天不是我吃得多,而是菜的份量不够。” 任复兴说:“菜不够吃还可以再加,你们俩不要再打嘴仗。” 谭森笑着说:“我们几个人都吃饱了,老汪的肠子可能还空着一截,这盆乌鸡汤还没有怎么动,老汪接着往肚子里灌。” “你们看看,这里边根本就没有几块鸡肉。”汪泉用勺子搅了搅乌鸡汤,朝着门外喊了一句:“服务员!” 一个女服务员小碎步跑了过来,汪泉生气地对她说:“把你们老板叫来。” 任复兴拦住他说:“老汪,算了!” “那不行。”汪泉说,“该咋的咋的。” 服务员领进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指着她对汪泉说:“老板不在,这是我们的领班。” “领班同志,你们这是用乌鸡炖的汤还是乌鸡的洗澡水?”汪泉指着汤盆问。 “这位先生真会开玩笑,您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如果有些地方我们做得不够,一定改正。”领班满脸堆笑地看着汪泉说,“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咱们好像还是比较近的老乡。”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汪泉不屑地问她。 领班回答以后,汪泉惊奇地说:“我们是一个县的,你是哪个乡哪个村的?” “我先冒昧地问一下,先生您贵姓?” “我姓汪。” 领班面孔红红地说:“我知道了,我爷爷是您的表舅,您也应该是我的表舅,我早就知道您在这里当军官。您可能不记得了,十几年前您探家时我还与您见过一面,后来只是模模糊糊的记得您的模样。进城在这里打工以后,每当有军车停在饭馆外边,我就在想,该不是表舅来了吧,想不到今天真的见到了您。” 汪泉的面孔也红了,惊讶地说:“真是想不到,你早就该与我联系。我还记得表舅在世的时候对我非常好,他原来是个非常倔犟又有些迷信的老头,开始不让儿女们上学,认为读书无用,到孙子孙女们该上学的时候才转变观念,后来他把娃儿们都送进了学堂,好像你们家还有谁考上了大专?” “对,那是我弟弟,他现在是乡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技术员。” 任复兴笑着对汪泉说:“看来今天你的收获最大,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外甥女。” 汪泉的外甥女叫月秀,月秀要让服务员再去换一盆乌鸡汤来,汪泉连忙说:“刚才我是开玩笑,我们都吃饱了,不用再换。” 月秀说她进城打工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虽然来的时候带有汪泉的地址,但是没有好意思去打扰他,她和爱人带着两个孩子,在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房子居住。 汪泉说他和老伴以后要抽时间去她们住的地方看一看。 “你可以请一会假吗?”任复兴问月秀。 月秀点点头。 “今天我们是带车来的,比较方便,你现在就可以到她们住的地方看一下,先认一下门。”任复兴对汪泉说。 “耽误这么多人的时间,不好意思。”汪泉说。 “你只管去,我们等着你,边等你边在这里多走走看看,熟悉一下环境,没有什么坏处。”任复兴劝说汪泉。 任复兴在埋单的时候又要了两个菜,一个干炸带鱼,一个椒盐排骨,让月秀打包带回家。 月秀向老板娘请了假,把任复兴他们坐的面包车带进了一个小胡同。 这是一片待拆的民房,谭森陪同汪泉跟着月秀走进了一个不大的小院子,小院子里胡乱扯拉的绳子上挂满了晾晒的衣服,让人误以为是进了乡下的集贸市场。月秀说这个小院只有六间房子,但是住了将近将近三十口人。几个人在挂满衣服的缝隙间穿行,一副白色的胸罩像是用绳子串着的两只讨饭碗,差一点被谭森的脑袋撞上。 月秀住的房子只有七八个平方米大小,一张单人床、一只旧柜子,再加上几只纸箱子,就是她们的全部家当。 月秀让谭森和汪泉坐在床上,自己站着和他们说话。 “四口人只有一张单人床,你们晚上坐着睡觉?”汪泉奇怪地问月秀。 “我带着老二睡在床上,老大和他爸垫着硬纸板睡在地板上。”月秀回答。 “太艰苦了!”谭森感叹。 月秀笑着说:“这有啥艰苦的,刚进城打工的时候,我们在火车站候车室和立交桥底下过夜,那才叫苦,这时与那时比起来,我觉得好比是进了天堂。” “外甥女婿和孩子们都干什么去了?”汪泉问月秀。 “孩子他爹带着孩子们卖菜,一会就该回来了。” “一个人又要卖菜又要照看孩子,怎么顾得过来。” “不,孩子他爹卖菜,老大在一旁照看老二。” “老大十几了?” “今年刚刚六岁。” 汪泉和谭森不可思议地相互看了看。 “你到门外捡个小草棒,我的眼镜好像有点毛病。”汪泉摘下眼镜对月秀说。 月秀刚出门,汪泉对谭森说:“带钱没有,赶快借给我几百。” 汪泉刚从谭森手里把钱接过来,月秀就进了门说:“外边没有小草棒,我给你找根针行吗?” “不用了,我回去以后再修。”汪泉给月秀说着话,戴上眼镜,在空香烟盒上写了几行字,递给月秀说,“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你有什么事情可以与我联系,有时间了我和你表舅妈再过来看你们。我这次来没有带什么东西,这是几百块钱,你给孩子们买点吃的零食吧!” 谭森也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放在柜子上说;“我和你表舅是战友,如同兄弟,你是他的亲戚,也好比是我的亲戚,这三百块钱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月秀勉强把汪泉的钱收下了,却怎么也不愿意要谭森的钱,谭森好说呆说,她才红着脸收下了。 汪泉对月秀说:“外边车上还有几个人等着,我们得赶紧走了。” 在回机关的汽车上,汪泉一句话也不说,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谭森也是一句话不说,只是怔怔地望着车窗外。 他们两个人的沉默不语,让车上其他人的心里都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给老兵安个家 第二十九章 焀火 老天爷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淅淅沥沥的泪水滴个没完。 汽车开到了宿舍楼下,谭森把殷玲从汽车里搀扶出来,谭小虹连忙为他们撑起雨伞。殷玲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看到自己生活多年的熟悉环境,百感交集,心绪难平,是恍若隔世,还是劫后余生?她说不清楚,反正是与以前从外边下班或者出差回来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 殷玲还没有出院的时候就对谭森说过,肝病有一定的传染性,她要单独住一个房间,谭森按照殷玲的意见,在书房里为她安置了一张单人床。殷玲回到家里,看到洁净的床铺,看到写字台上一束鲜花上挂着的纸片上女儿的笔迹“欢迎妈妈回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把转椅推给谭森,自己坐在了床沿上。 小虹递给殷玲一张纸,上边记录着最近几天殷玲的同事和朋友打到家里来的电话,内容都是询问殷玲的病情和祝愿她早日康复的。殷玲看着那张纸,心情有些激动,她告诉谭森,最近也有几个人打她的手机问候她、安慰她。 “所以,我说你现在还不能讲地球越来越热,人心越来越冷,人是最富有感情的动物,你平时想到别人,别人在你有事的时候也会惦记着你。现在有些人总是抱怨别人的冷漠,他们有没有想到,你又给了别人多少热情?”谭森感慨地说。 “你讲的话有一定的道理,这里边有一些客观上的原因。”殷玲说,“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你讲,昨天我们杂志社上级主管部门的领导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了解我的病情,也征求我的意见,主编因为经济问题已经停职检查,问我能不能把他的工作接过来,我当即就对他说,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但是现在自己的身体条件不允许,还是让年轻人去干吧!” “你们主编出问题,我并不感到突然,虽然我与他只是见过几次面,也交流过对有些问题的看法,但是我早有预感,他总有一天要出事。” 殷玲说:“不仅是你,别人对他也有这方面的反映,还有人说他粘上毛比猴都精,闻见腥比猫都馋,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行为印证了你以前说过的那句话:这种人的吃亏在于不老实。” “我真是弄不明白,有些人的地位已经够高了,还要把别人的身体拉过来垫在脚下,自己再上升一步;有些人的存款已经不少了,还要把公家的钱再捞取一些,增加自己存折上的数字。” “前天我看到书上有一句话:‘万里黄河水滔滔,渴时只饮一杯水;千顷良田万吨粮,饥时只喝一碗粥。’这和你以前提到过的‘豪宅百间,只睡三尺;华衣千件,只着一身’那句话是一个意思,都是劝人们在名利面前适可而止、顺其自然的。人有了贪心往往看不到这个问题的实质,‘贪’字是诱人自缢的圈套,你把脖子伸进去,它就会将你越拉越紧。这些道理,我也是生了病以后才逐渐懂得的。”殷玲深有感触地说。 “我为你说的这些话感到高兴。”谭森说。 小虹沏了一杯茶端到殷玲面前,听到她和爸爸在谈话,正准备退出去,谭森喊住了她。 “你最近有什么安排?”他问女儿。 “该投的简历都投了,该找的关系也找了,最近主要是了解有关信息,在家里等候录用通知。”小虹回答。 谭森转向殷玲说:“这一段时间你在家休息,别的事情都别想了,三大任务:吃好,喝好,睡好。我和小虹尽量多抽出时间来陪你,你要是在家里待烦了,就在院子里走一走,注意别累着。对了,从医院带回来的药要按时吃。” “爸爸在筹建办的事情比较多,我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多在家里陪妈妈。另外,买菜做饭的事我也包了,如果有时候饭做得不好吃,欢迎你们多提宝贵意见。”小虹调皮地说。 “买菜做饭的事的事情你长这么大没有干过多少,不要去买葱的时候提一捆蒜苗回来。”谭森给女儿开玩笑说。 “爸爸太小看人了,为了更好地照顾妈妈,我最近在家里翻看了几本平衡营养和烹饪技巧方面的书籍,现在可以说是实践经验不足,理论知识有余,买菜和做饭的事情现在应该是都不在话下,不信我把归纳的几点说给您听听:买生姜不要喜新厌旧,买白菜应该由表及里;剥大蒜不怕四分五裂,切莲藕不怕漏洞百出;炒鸡蛋要翻来覆去,拌凉菜要添油加醋。” 谭森和殷玲听了女儿的话,都乐得笑了起来。 殷玲拉着小虹在床上坐下来,歉疚地说“妈妈原来总是说工作忙,没有怎么照顾你,现在想照顾你了,反而又生了病,还要让你来照顾我。” “妈妈,您不要再责备自己,这是上苍有意安排了一个让我们母女俩加深感情的机会。” 小虹的话把殷玲的眼圈说红了,她拉着女儿的手说:“你的工作安排我不怎么担心,相信你到哪里都能干好,只是------” “我知道爸爸妈妈的心思,今天正式向你们汇报。”小虹依然调皮地对父母讲话,“妈妈生病以前,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姓梁,是一个先我毕业的校友,也是硕士研究生。年龄比我长一整岁,身体比我高六公分,应该说人长得还比较帅气。通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我觉得他本人的条件还不错,人很本份,上进心也强,上大学本科三年级的时候就入了党,是个学生干部,现在在市发展和改革委工作。不过有一点我要先向你们讲清楚,他家里的经济条件不是太好,前几年,吃饭靠几亩薄田,花钱靠四处借债,母亲卧病在床,弟弟刚上大学,只有父亲如牛负重地支撑着这个家。小梁一进大学的校门就开始勤工俭学,他去年参加工作以后,家里的生活条件才稍稍好了一些。” “你把这些情况是作为他的有利条件还是不利条件向我们介绍?”谭森问女儿。 “这些情况是客观现实,是算他的有利条件或是不利条件,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看法和不同的结论。”小虹认真地回答。 “你自己的结论呢?” “我现在一直和他保持联系,而且也在不断地与他加深感情,这本身就是结论。” 殷玲在一边说:“如果小梁本人素质不错,家庭生活贫困应该说是他的一个有利条件,艰难的生活经历是一个人一生的财富,小虹的选择是正确的,我们应该支持。” “谢谢妈妈!”小虹激动得一下子搂住殷玲的脖子,哽咽着说,“我一直担心您不理解我。” 殷玲的眼圈也红了,女儿很多年没有这样与自己亲近过了,她轻轻地推着小虹说:“孩子,你忘了妈妈的病会传染。” 小虹将殷玲搂得更紧了,小孩子一样地撒娇说:“我不怕!” 谭森看到她们母女俩亲近的样子,心里感到十分欣慰,便对小虹说:“适当的时候把小梁领回家来,让我们见一见。他家生活有困难,以后我们可以帮一帮他,但是帮助他要注意方式,有些贫穷人家的孩子自尊心很强,千万不要伤了他的自尊。” 小虹松开妈妈说:“爸爸讲得对,我们有时一起出去,免不了要吃饭买饮料,他都是抢着付钱。我知道他平时非常节俭,除了单位的工作餐,就是在宿舍泡方便面或者啃面包,省下的钱都分别寄给父母和弟弟了。” “现在像他这样通情达理、勤俭度日的好孩子不是很多了。”殷玲感慨地说。 “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流传着一个笑话,说有一个出身贫困家庭的学生,虚荣心特别强------” “我听你讲过,他说他爸爸是‘所长’,他妈妈是‘处长’。”谭森知道女儿又要逗乐,笑着接腔。 “不对!”小虹显露出调皮的天性,诡谲地朝谭森笑笑说,“这个学生的爸爸也是负责清扫厕所的,但是他的妈妈不是看管自行车存车处,而是整天推着小车卖煎饼果子。他对别人讲,他父母都在进出口公司工作,母亲管‘进口’,父亲管‘出口’。” 谭森说:“如果确有其事,是这个学生做的不对,他不应当向别人隐瞒自己父母的工作性质,现在做什么工作都不丢人;如果这只是个虚构的故事,那是编造故事者不对,这里边包含了对某些从事服务性工作者的蔑视。” “你爸爸说得对,不管你现在是在学校还是以后在工作岗位,都要学会尊重别人,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轻视别人的人,他首先就是已经轻视了自己。” 小虹郑重地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知道!” “少男钟情,少女怀春,大学的校园是最容易滋生爱情的土壤,但是你在大学期间把心思都用在了学习上,现在才谈男朋友,比一般的大学生都晚了几年时间。”谭森深情地对女儿说,“你参加工作以后,用不了两年时间,我们的经济适用住房也该建好了,如果你和小梁的关系发展顺利,到了一定的时候就结婚,没有房子就和我们往在一起。” “谢谢爸爸的好意,假如我们过两年结婚,也不会住在家里,我自己的意见是先租房,等有条件了再按揭买房,用双手营造自己的爱巢。” “你不要把婚后的日子想得那么浪漫,我真不敢想象,将来你离开这个家以后,怎么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殷玲担心地问小虹。 “妈妈,这应该是三十多年前您回答姥姥的问题。”小虹“咯咯”地笑着说,“结婚以后的日子可能不是那么浪漫,但也不一定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家庭是‘爱情的坟墓’,如果结婚是将爱情送入坟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急着‘自掘坟墓’,难道他们都害怕将来‘死无葬身之地’吗?” 谭森和殷玲听了小虹的话,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对视着笑了笑。 小虹依偎着殷玲说:“妈妈,我什么时间结婚是以后考虑的问题,咱们把有些事情想得太远了。您现在主要是把身体养好,您还需要吃些什么医生开的药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良好的情绪就是医治一切疾病的灵丹妙药,而且它没有任何副作用。” 谭森在一边说:“女儿讲得对,你现在主要是把身体养好,将来好有精力带小外甥。” 小虹红着脸说:“哎呀,爸爸,您想得更远了!”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章 思乡 汪泉的老父亲这一段时间一直闹着要回老家。 汪泉和汪月英都劝他,好不容易来北京一趟,多住些日子再走。 “在城里住着没有啥意思。”老父亲说,“我在家里坐的时间长了急得慌,下楼去转转想找个人聊聊天,说话又不投机。有一次在院子里的小超市里,我碰见她儿子当作家的那个老太太,就问她,打算买些啥东西,她说她儿子天天写很辛苦,要买些猪蹄给儿子炖汤喝,增加些营养。我说你儿子怎么总是写,有本事写写‘大说’。她说我净讲外行话,根本就没有‘大说’这一说。你说说看,这有‘小’怎么就能没有‘大’呢?前几天我在院子里转悠的时候,又见了到那个老太太,我问她去干什么,她说她小孙子的衣服挂破了,要送到裁缝店里补一补。我说什么宝贵的衣服还要送到裁缝店去补,自己拿针连一连不就得了,她说是‘孝’服,我问她家里谁死了,让小孩子穿‘孝’服。结果一句话把她给问火了,她说她给裁缝店送的孙子的衣服是上学时穿的学校发的衣服,也叫‘校服’,不是家里死了人戴孝的孝服,还直埋怨说我说话‘霉气’,今天早上我在楼下又与她走碰头,她看见我把脸一扭,连理都不想理我,就赶快走开了。” 汪泉说:“城里的有些事情您不懂,出去尽量少说话,自己随便走一走,散散心就行了。” “现在念军天天白天不落家,晚上很晚才回来,我一个在屋里没个说话的,出去再少说话,这不是要把我活活地憋死吗!”老父亲不满意地对儿子抱怨。 提起念军,汪泉也来了气,骂着说:“这个狗小子的心现在是越来越野了,也不知道天天在外边疯什么!” “你下了班不好好在家里呆着,晚上出去瞎跑什么?”有一次他训斥儿子。 “我晚上出去都是睁大眼睛走路,从来没有瞎跑!”儿子不愠不火地说。 汪泉的巴掌对儿子现在已经没有一点威慑力量了,他气极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猛抽烟。 汪泉与汪月英商量,老人家要是真想走,就让他回去,不然在城里憋出病来,也不好向老家里的人交待。 “现在正赶上农忙,念军的大伯不会有时间来城里接他,不如我请几天假送他回去。”汪泉对汪月英说。 汪月英说:“你去给任局长请个假,我去附近的集贸市场给老人家买几件回家以后要穿的衣服。” 汪泉第二天向任局长请了假,就去机关订票室问了问车票情况。回到家里以后,他告诉汪月英:“现在是旅游淡季,一般的航线飞机票打二至三折就可以买到,与高铁和普通火车卧铺票的价格差不多。现在由老家省城飞机场开出的班车从咱们乡政府门口路过,下了飞机回家非常方便,老人家一辈子没有坐过飞机,这一次我想与他一起坐一次飞机回去。” 汪月英赞同地说:“你与老人家商量一下,只要他同意,我没有意见。” 吃晚饭的时候,念军也在家,汪泉给父亲说了想坐飞机送他回去的意思,老人家听了儿子的话,连连摆手说:“那玩艺飞那么高,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我可是不敢坐。” 念军说:“爷爷您净瞎担心,飞机比火车汽车都安全。您坐高铁要好几个个小时、坐普通火车要咣咣当当一晚上才能到家,坐飞机喝一杯茶的功夫就能从天上边看见老家的房顶了。” “坐飞机那么好,我怎么总是看很多人都坐火车,没见着几个坐飞机的?” “坐飞机的人少主要是飞机票太贵,现在不是减价了吗!”念军耐心地给爷爷解释。 汪泉也在一边劝父亲:“其实坐飞机的人也不少,全国每天有几千架飞机在天上飞,不过您认识的人大多数都在农村,他们一般都不坐飞机,我们机关里的人坐飞机出差办事那是很平常的事情。” 老人家听了汪泉的话,担心地说:“你这一讲我更不敢坐了,几千架飞机在天上飞,天上既没有红绿灯又没有交通警察,那飞机乱飞碰了头怎么办。” 念军笑得差点把嘴里的饭喷出来。 汪月英说:“您老人家放心吧,念军他爸爸没有退休的时候也经常坐飞机出差,从来都没有出过事故,飞机在天上的规矩多着呢,您不用担心。” 老人家看到一家人都在劝他,不情愿地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要是坚持不坐,好像是有多么怕死似的,那就坐一回吧,我这把老骨头豁出去了!” “那好,我今天晚上就去买飞机票。”汪泉看到老父亲一副舍身就义的样子,同意了自己的意见,高兴地说。 老人叮嘱儿子:“买飞机票的时候别买卧铺,买个硬坐就可以了,实在不行就买个站票,反正是一会就到家了。” 念军又掩着嘴笑起来,老人家不高兴地教训孙子:“站票肯定要比卧铺票便宜,省一分钱是一分钱,你笑什么笑!” 汪泉告诉父亲,因为飞机上只有座位,所以没有卧铺票,也没有站票。 念军也说:“坐飞机嘛,就是坐着。” 老人家来了劲,反驳孙子说:“你讲的不对,人家都说坐火车,可是隔壁你二大爷家的大小子在深圳打工,连着两年回家过春节,都是几千里地站着回来,几千里地又站着回去的。上一次我到城里来,你爸爸带我逛百货大楼,我们正要走楼梯上去,旁边一个小妮子说,老大爷,您年纪大了,坐电梯上楼吧!进了电梯以后,我看里边连一条板凳都没有,就坐在了电梯里的地上,开电梯的小妮子说,老大爷,在电梯里只能站着,不能坐着,不然一会儿其他人上来就没有地方站了。我说你不是让我‘坐电梯’吗,怎么又说只能站着?那一次要不是你爸爸劝我,我非和她吵起来不可,你爸爸在这里,你问问他有没有这么回事。” 念军怀疑的看看汪泉。 汪泉红着脸点了点头。 老人家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汪泉:“我要回家去了,你打个电话,问问你表舅的孙女有什么事情没有,往家里捎不捎东西。” 汪泉放下饭碗,叹了一口气说:“我正准备给您讲,昨天月秀打电话告诉我,她们一家子今天要回老家,可能已经走了。前几天她爱人卖菜的时候三轮车放的不是地方,被城管人员收走了,他没有了赚钱的工具,又考虑大孩子今年秋天该上小学,就让月秀也辞了工作,一家人一起回老家去了。” “城里有些人的事情也办得太缺德了,乡下人田地不够种,到城里来混碗饭吃都不让。有些城里人说,乡下人不懂规矩,爱占便宜。有本事让他到农村去试试,农村的规矩他更不懂,去年有几个城里的大学生到咱村搞什么支农,结果他们到了农村连马和驴都分不清楚,什么时候种麦子、什么时候收棉花都弄不明白。”老人有些气愤地说。 汪泉说:“不要说有些城里生城里长的人到农村好多事情搞不明白,念军在农村生活过几年,有些事情现在也不一定能搞得懂。” 正在低头吃饭的念军仰起脸,不高兴地瞪了汪泉一眼。 老人家看到汪月英进厨房盛汤去了,就又压低声音对儿子和孙子说:“最可笑的是他们到一个养牛专业户家里去,有个女大学生看到人家养的大公牛,指着公牛的蛋,噢,对了,城里有文化的人把那玩艺叫作什么‘高丸’。女大学生问养牛的主人,你们家养的奶牛的奶怎么没有呀?” 老人家的话说得汪泉红了脸,咧着嘴只是“嘿嘿”地笑,念军则是忍俊不禁,端着碗跑一边乐去了。 汪月英把盛好的汤端到老人面前,看到他们爷几个的奇怪表情,感到莫明其妙。 “你们笑什么笑,我说的都是实事。”老人瞅瞅儿子和孙子,接着往下讲,“再说城里人讲的乡下人爱占便宜的事情,在咱们老家有一句话,叫做‘三天不吃饭,啥事都敢干’。乡下人到城里边捡垃圾、收废品,贩蔬菜、卖水果,与城里人讨价还价、分文必争,那是生活逼迫。他们有时候干些小偷小摸的事,也大多是日子混不下去才去干的。你们说说,谁有吃有喝的去干丢人现眼的事?城里人要是到乡下去,乡下人总是把他们当客敬着;乡下人要是到城里来,城里人总是把他们当贼防着,你们说说这合乎情理吗?” 老人家说着,来了情绪,他放下筷子接着讲:“乡下人也知道,城里的大街上撒满了钱,弯一次腰就能捡一张小票。因为城里人只能让你捡小钱、零钱,不会让你捡大钱、整钱。当你的钱袋装满了小票的时候,你也就成了低人一等的罗锅腰了,到处被人看不起,要不怎么样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呢!你们都是农村的粗茶淡饭养活大的,千万不要忘本,见了进城的乡下人,不给他们钱花,不给他们饭吃,给人家个笑脸总可以吧,说两句暧人心窝子的话总可以吧!我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也知道你们在城里边生活不容易,买不起新房子、大房子,现在这房子能长期住着也不错;吃不起山珍海味,有家常便饭能填饱肚子也可以。我经常对有些人讲,心宽房子就宽,一个人赚的钱再多,也不能去买一套好多间的大房子,一晚上一间地轮着睡。月秀要不是被逼无奈回老家去了,她们一家四口人在城里住一间房子,也应该是很知足了。” 汪泉对老人说:“爸,您讲的话我们全都记住了,我这样在农村长大的人,从血管里流出来的血都有土腥味,什么时候也忘不了种地的祖宗,忘本也是从念军这一代人开始的。” 刚刚回到饭桌上吃饭的念军听了汪泉的话,满脸不高兴地说:“爸,你以后给别人说事的时候,不要总是把我捎带上好不好。” 他说着,往碗里夹了一些菜,又到一边独自吃去了。 汪月英在一旁也不满意地对汪泉说:“儿子也没有招你惹你,你不要总是挑他的毛病。” 汪泉讨了个没趣,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一章 坦诚 最近这一段时间,汪念军脚上劣质皮鞋的鞋底,三天两头就会亲吻一次郝小弥与她奶奶住的那个家里的实木地板。 小弥对奶奶说:“经常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小军现在是我正在谈的男朋友,我目前还不想让我的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您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对他们讲,不然我就搬出去住,永远不进这个家。” 奶奶说:“我看这个叫小军的小伙子挺讨人喜欢的,只要你是真心和他搞对象,不要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让我把两只眼睛都闭起来我也没有意见。他以后再来了,你们俩的事我全当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不让保姆对你爸爸妈妈讲。” 奶奶的态度让小弥和念军都感到非常高兴,所以她差不多每个星期六都能吃到一小盒奶油蛋糕。 念军刚刚收到小弥邀请他去她住的地方的短信,马上就给妈妈打了一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家吃饭了,有几个老同学聚会,尔后一下班就急忙赶到了小弥和她奶奶住的那个家里。 小弥正在楼上的卧室里等着他。 念军一上楼就就歪倒在小弥房间的椅子上,喘着粗气说:“天天四处跑推销,太累了!” “你也是部队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怎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小弥嗔怪地批评他说。 “我的腰疼病犯了。” “你不是有腿疼病吗,怎么又有腰疼病?” “我是腿疼病晚期,转移到腰上去了!”念军嬉皮笑脸地说。 “你天天推销化妆品就这疼那痒的,将来还能吃大苦耐大劳,赚大钱买房子?”小弥不信任地问他。 “赚大钱不一定非要是体力好,重要的是智商高。我初中时的一个同学,身体瘦得像只猴,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大学毕业以后赚了大钱,现在与别人合伙办了一个电子城,规模还不小。我现在参加的这个计算机培训班结束了,就准备辞去目前的推销工作去投奔他。”念军憧憬着说,“想想看,假如有一套自己的房子,里边只住着我们两个人,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该有多好!” “你现在在你们家想干什么就干不了吗?”小弥不解地问。 “干不了。”念军肯定地说,“我爸爸在我们家里既是纪律检查委员会的书记,又是中央党校在我们家开办的分校的校长,同时还兼任道德法庭的庭长,他时时刻刻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并随时准备给我上一堂毫不生动的政治课。” “我爸爸不管我那么多,他和我妈妈整天只顾着赚钱去了。我知道我妈妈手里现在已经控制了好几套房子,将来她可以把自己大卸八块,脑袋住一套,身子住一套,腿和胳膊再各住两套。” “现在的房价涨得厉害,你妈妈有远见,她控制的房子也不是将来要自己住,而是等着升值到了一定的程度以后再出手。” “以后房子升了值,她也该升天了。” “你狠你妈妈狠得要死,可是,我爱我妈妈爱得要命。我妈妈随军之前,一个人在农村,既要照顾她家和我爸爸家里的老人,又带着我,非常不容易,我将来有钱了,一定要让妈妈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玩得好。” “你以后怎么样对待你的爸爸?” “对我爸爸就另当别论了,等他老得走不动的时候,我就每顿饭给他一个馒头、一碟咸菜、一碗白开水,再雇请一个人,每天十二个小时给他读革命导师的经典著作。” “你妈妈良好的品德和对儿子的关爱之情,是你一生的财富,与你相比,我穷得一无所有。”小弥伤感地说。 “你还有父母的房产和钞票。” “将来他们的房子我是不会住一间的,他们赚的钞票我也不会花一分钱。现在吃他们的,用他们的,住他们的,是因为我还没有在经济上独立。藤缠树不是要拥抱他们,而是要利用它站立起来。我已经与一个小姐妹商量好了,等我学习出师了,我们就租一个门面房,合伙开个美容店,自己养活自己。” “美容店能赚钱吗?”念军担心地问。 “肯定能,我曾经作过市场调查。现在爱美的女孩子太多,而长得较美的女孩子又太少,很多女孩子对父母赐给她们的容貌不满意,想通过美容师的手进行再加工,美容店实际上就是人的面部整修车间。” “开美容店的资金从哪里来?” “我已经悄悄地积攒了一些钱,我平时给了奶奶和爸爸妈妈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印象,实际上我一个人在外边很少买吃买喝,身上穿的衣服很多都是假名牌。” “你说我聪明,其实你也很聪明,可以给诸葛亮当师傅。”念军对小弥的良苦用心表示佩服,“我们俩也交往不短时间了,我天天像个地下工作者一样,躲躲藏藏的,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等你爸爸的公司和我爸爸单位的合作建房项目确定下来之后,他们那边开工,咱们这边公开。” “我们的关系公开之日,就是我搬离这套房子之时。”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心里非常清楚,你并不是我爸爸妈妈心目中的女婿,你对这一点心里也应该有个思想准备。” “你是说我和这套房子之间,你只能二者选其一。” “我不是那个意思,没有与你这层关系,我也要从这里搬出去,公开与你的关系,只是加速我的这个计划的实施。” “我情愿夏天坐在树荫底下听知了叫,冬天站在马路边听汽车喊,也不愿意再在家里听我爸爸的说教了。所以,我不怕将来与你一起在外边租房子住,只是担心住房条件不好你受不了。” “你太小看人了,我和奶奶在一张床上睡到了十二岁,直到上了初中,奶奶才让人用木板给我架了一个小床。有艰难的农村生活经历,我将来什么样的苦都能吃。” “你从这里搬出去以后,你奶奶怎么办?” “她还在这里住,我会经常过来看她。为了以后便于照顾奶奶,我准备以后与姐妹们租用门面房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能太远。将来我们成家以后租住的房子,也不能离这里太远。” “你考虑的很周到。” “我不理会我爸爸妈妈将来是否接受你,只担心你爸爸妈妈会不会接受我,上次我爸爸妈妈请你们全家吃饭的时候,我留给他们的印象肯定不是很好。”小弥担心地说。 念军自己心里对这件事情也一直犯嘀咕,但还是安慰小弥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爸爸一直认为我本身的条件不是太好,所以对未来儿媳妇的条件要求也不会很高,今年春天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电梯工,他就想让我同意。我妈妈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加上与你妈妈早就认识这层关系,她应该不会反对咱们两个人交朋友。” 两个人推心置腹地谈了好大一会时间,直到保姆喊他们下楼吃饭。 小弥让念军一起下楼吃饭,念军有些难为情地说:“总是在你们家吃饭不好意思,咱们还到外边吃羊肉烩面吧!” “今天就在家里随便吃点算了,我知道你爱吃肉,特意让保姆炖了一大锅排骨。下次你再来的时候,我请你到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地方吃海鲜,我爸爸在那里存的有钱,我在那里也可以签单,以前我曾经带着我的小姐妹到那里去过几次,后来很长时间就没有再去了。”小弥说。 一大盘又香又烂的排骨一会就从餐桌上搬到了汪念军的肚子里,念军的情绪很好,边吃边说,每一句话都是伸到小弥奶奶身上的‘老头乐’。在念军吃饭的过程中,老太太深情地望着坐在对面的孙女和未来的孙女女婿,牙齿严重缺编的嘴巴就一直没有合拢过。 吃过饭以后,小弥把嘴巴附在念军耳边,悄声地表扬他:“别看你在饭桌上吃那么多的肉,性情温柔得像是个食草动物,我奶奶好像非常喜欢你。”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二章 圆梦(上) 综合部的退休干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聚齐过,听说是部里的筹建办要通报经济适用住房的筹建情况,一些很多年没有参加过集体活动的老同志也来了,有的是口袋里装着药片来的,也有的是让孩子们搀扶着来的。 老同志们平时各有各的事情,许久不见,碰在一起,有正儿八经聊家常的,也有嘻嘻哈哈开玩笑的。 “老王你好啊,很长时间不见了,在家忙什么呢?”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问他身边一个头发全白的更老的老年人。 “退休了,还能忙什么呢,忙家务呗,前几年当‘孝子’,为儿子找工作、娶媳妇的事四处奔波,八方联络。这两年当‘贤孙’,为儿子的儿子打牛奶、洗尿布,不辞辛苦,乐在其中。你的精神看上去还不错,现在又在忙些什么呢?”白头发老年人也问对方。 “废物利用呗,不对,应该说是发挥余热,在一家出版社搞文字校对,当社外编辑。” 对方的语气里满是自豪感和成就感。 白头发老年人说:“你这么大的年纪了还天天去挤公共汽车,当心一身老骨头别被挤散了架。” “我上班的地方距离家里不远,而且我有‘专车’,不用去挤公交车,你问我是什么专车?还是那辆二八‘飞鸽’呗,不喝油,不吃草,双脚一蹬到处跑。” 这边聊得开心,那边说的热闹。 “老刘最近身体好吧?”一个矮矮胖胖的老年人问身边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年人。 “身体是大不如以前啊!”高高瘦瘦的老年人说。 “上了岁数,身体当然不如年轻的时候了,记得你年轻的时候,前一天夜里与同事们写材料写到两三点钟,还要再玩一会扑克再睡觉,第二天黎明的时候打个盹,上午上班以后工作起来照样很有精神。” “好汉不提当年勇。说起来打扑克,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四个人,他们三个都到‘那边’给我们打前站去了,只剩下我一个老不死。” “当心他们在那边‘三缺一’的时候回来叫你。” 矮矮胖胖的老年人与高高瘦瘦的老年人开起了玩笑。 高高瘦瘦的老年人笑呵呵地说:“不用他们叫,到时候我自己就去了,不过这几年我还暂时不能去,我得先把经济适用住房分到手以后再说,房子装修好了,自己虽然住不了几年,但是,要给儿孙们留一份遗产。唉,说起来,我有时候也是挺想念他们哥几个的,估摸着那几个老兄在‘那边’混的还不错,要不然,他们怎么自从走了以后,没有一个人偷着跑回来的呢!” 离开会还有一段时间,老同志们就到得差不多了,他们在一起又说又笑,好像都年轻了好几岁。 汪泉是会议室里最活跃的一个人,因为退休前做了多年的老干部管理工作,大伙都和他非常熟悉,也知道他办事热情,爱开玩笑,愿意与他说话打招呼。 汪泉一边安排别人找位置就座,一边与身边的老干部们开着玩笑。 汪泉也是会议室里最受欢迎的一个人,因为他是代表退休干部参预综合部的经济适用住房建设筹备工作的,所以,有不少的老同志总想拉住他,说说自己的想法,了解一些最新的情况。 “汪干事过来抽一支,这是好烟,我放着一直没有舍得抽。”一个福态的老干部招呼他说。 汪泉乐滋滋地把香烟接了过去,抽了一口对福态老干部说:“您老人家的香烟应该请个考古学家鉴定一下,看看是哪个朝代生产的,里边的烟丝全干了。” “肯定是在职当局长的时候别人赠送的存货。”另一个老干部在旁边笑着说。 “老汪,我这烟是儿子前几天出差刚带回来的,来,再接着抽一支!”又有一个老干部嘴里噙着一支香烟,手里举着一盒香烟在另一边喊他。 “我知道你儿子出差经常带好烟回来,以后家里的好烟抽不完的时候说一声,我帮忙去抽,不然也都放干了,我这个人就喜欢给别人帮忙。”汪泉笑嘻嘻地对他说。 汪泉看到会议室里已经是座无虚席,再来人就没有地方坐了,连忙让小尚到别的办公室去再去搬几把椅子。刚把小尚支使走,他一转身,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身材削瘦的老同志也柱着拐杖走进会议室。 “哎哟老肖,几个月不见,您老人家还------还健在呀!”汪泉上前握住他的手高兴地说。 “健在不敢当,凑合活着。”花白头发的老同志嗓门很高,笑着说。 “哎,要活就好好活着,不能凑合。” “不凑合有什么办法,我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年近古稀啦!” “古稀今不稀,六十九岁现在只能说是个‘资深青年’,连中年人都算不上。老哥的思想要解放一点,不要再为爱情看陵守墓了,嫂子有病那几年,你不分昼夜地伺候,也对得起她了。常言说得好,儿孙满堂不如半路夫妻,趁现在身体条件还好,赶快再找一个年轻一点的老伴。” “身体好什么呀,我患有神经衰弱、腰脊劳损,胃病也经常犯。” “您的病都在上半身,下半身没有毛病就行。” 汪泉刚与花白头发的老同志说了几句笑话,一扭头,又看见一个瘦弱的老同志也在望着自己发笑,就亲切地拉住他的手说:“这不是丛大哥吗,好久不见了,你怎么‘惊蛰’的时候不露面,现在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 “我是听说你们要给我们这些老家伙建新房子,才舍得离开老窝跑出来的。”瘦弱的老同志也与汪泉开玩笑说。 “现在的身体怎么样?” “还好,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糖尿病。” “有糖尿病不好,要是有尿糖病就好了,尿糖的人多了,能省出不少甘蔗地来种庄稼。” 离预定开会的时间还有几分钟的时间,谭森陪着任复兴走进了会议室。 任复兴不停地给老干部们敬礼、握手。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二章 圆梦(下) 汪泉将任复兴引导到主席台上就座以后,对着话筒高声朝台下喊:“请各位老领导、老同志都坐好了,咱们下边开会。今天的会议议题只有一个,就是请综合部退休干部经济适用住房建设筹备办公室主任、计划局局长任复兴同志,通报本部经济适用住房建设筹备工作的有关情况,听取老干部们的意见和建议,首先欢迎任局长介绍情况!” 老干部们多筋少肉的手,拍起巴掌来依然十分有劲和响亮。 任复兴连忙站起身来,给老干部们敬了个礼。 问候了老同志们之后,任复兴着重讲了综合部首长的意图、筹建办近期所做的工作,建房项目的立项及进展情况、住宅小区的布局与户型、下一步工作的设想、目前存在的问题与解决的意见等内容。 任复兴介绍完了有关情况以后,请老同志们发言、提问题。 一个大约七十来岁的老同志举手要发言,小尚赶忙跑过去,将话筒递给他。老同志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问任复兴:“这次建好的的房子分给我们之后,是不是就属于个人所有了。” 任复兴在主席台上也连忙站起身来,做了个请他坐下的手势说:“请老领导坐在座位上讲话,一会还有哪些老领导要发言,都不要站起来。” 任复兴然后说:“综合部这次的经济适用住房是按照军队和地方的有关政策与规定建设的,建成以后不是分,而是卖,老干部们买到手以后,现在可以住用,将来子女们也可以居住、出租和继承,只有等办理了有关的手续,拥有房产证以后,房子的产权才真正属于个人所有,也才能像商品房一样对外出售。” 提问题的老同志满意地点了点头。 任复兴接着讲:“将来房子建成之后,我们将委托有资质的地方公司,先办理经济适用住房销售的有关手续,尽快让大伙住上新房子。” “当了大半辈子无产阶级革命派,最后成了有产阶级。”有人小声嘀咕。 又有一个老同志高声说:“听说房子建成以后卖给我们,一套要收上百万块钱,我们一下子怎么能拿出来那么多的钱。” 任复兴解释说:“按照经济适用住房的价格,一套房子买下来,加上装修费用,肯定需要一百多万元钱。这些钱不会让老干部全部负担,个人负担的部分也不是一下子让你全部拿出来,部首长讲了,既然建了房子,就要让大家住得起房子。购房经费的来源有三个渠道:一是住房补贴,有些退休早的老同志的补贴已经到位,各人的军龄、级别等情况不一样,住房补贴的数量也有所不同,有些刚退休老同志的住房补贴还没有到位,部里先用家底经费垫付,以后再从住房补贴里扣除返还,现在上级对各种经费控制的都非常严格,以后家底经费都要上交财务,各个单位也都不准再搞‘小金库’了,我们现在可以赶个末班车;二是个人先预交一部分购房款,大约需要几十万的样子,什么时候交,交多少,我们会提前给大家预告;三是贷一部分款,由于银行对贷款的人员有年龄限制,我们部里的多数老同志已经超出了他们规定的年龄界限,如果有的老同志愿意贷款,部里可以以单位的名义向银行担保。” 还有人问,搬进经济适用住房居住以后,居住小区由地方物业公司管理了,物业收费是不是很高?也有人问,部队机关大院的设施配套比较好,退休干部搬进新建的住宅小区以后,设施建设是怎么考虑的。 任复兴知道,这些问题都是老干部们普遍关心的,他认真地说,为了保证老同志们晚年有个舒适的生活环境,在小区规划时,就要考虑小区的设施配套建设,其中包括文体活动中心、卫生所、副食店、理发室等等。但是,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一个部队大院就是一个小社会,不管大小麻雀,都是五脏俱全,以后部队的生活保障陆续都要实现社会化,新建的住宅小区更不能例外,生活上以后主要是依托社会保障。 任复兴还告诉大家,新尚坡住宅小区的几栋临街房都可以作为底商用房,底商用房出租所得的收入,将来由业主委员会和物业公司掌握,主要用于居住小区内配套设施的维修和部分服务人员的工资开支,这样在经济上可以减轻老同志们的一些负担。 一个退休时间不长的老干部说:“住房项目确定以后就慢慢地建,不要着急,要保证质量。因为退休干部有了自己的住房,就要移交给地方政府管理了,退休干部交到地方管理以后,每年要少拿几千块钱的福利补贴。” 他身后一个老干部开玩笑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已经管了你几十年,你有了自己的房子,还想赖着不走啊,听说以后部队也都要取消各种福利补贴了!” “我是对部队有浓厚的感情。” “我看你是对每年几千块钱的补助有感情!” “几千块钱不是个小数,它体现了部队对老同志的关心,我当然对它有感情了。更主要的是我们在部队工作了大半辈子,一下子移交给地方政府管理,思想上扭不过弯子来。” “现在还能有什么弯子扭不过来,人活着就要一步一步地住前走,就像小时候吃奶,长大了吃饭,老了以后吃药一样。” 开始发言的那个老同志说:“我希望房子快点建,再晚几年,我不用再买经济适用住房,有一个墓坑就够了。” 听到他讲话的人都笑了起来。 老干部们你一言我一语,把会场当成了自由论坛。 任复兴看到大家已经没有更多的新意见要讲,就让筹建办的几个工作人员将复印好的户型图方案分发给他们,让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意见反馈给筹建办。 谭森就宣布会议结束。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三章 策略 这一天下午的谈判,按原来的计划在信实公司的会议室里进行。 汪泉刮了胡子理了发,这一次没有穿部队原来发给他的绿军装,而是将赭红色的衬衣扎在了深灰色的西装裤子里,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 郝金山一见到汪泉,就笑着说:“老领导穿得这么喜庆,今天的谈判一定非常顺利。” 谭森看看表,觉得离预定谈判的时间还早,就在一旁也笑着对郝金山说:“老汪同志今天是盛装出场,隆重推出。刚才我问他,你把衬衣袖口的扣子扣那么整齐,不怕热吗?他说要物尽其用,把长袖衬衣的袖子卷半截起来不发挥作用,那是一种浪费。” 郝金山一脸正经地对谭森说:“物尽其用是老指导员的光荣传统,我们在工程团施工的时候,每天干完活就想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经常是衣服穿馊了都没有功夫去洗。当时我和他住在一个宿舍里,我们与其他人一样,每个人都用一个纸箱子装东西。有个老兵有一次告诉我说,一身衣服穿脏了就塞进纸箱里,再穿脏一身衣服还塞进纸箱里,当发的三身衣服都穿脏了的时候,就从其中选一套不太脏的换上,这样反复从三身脏衣服中挑选出相对不太脏的换着穿,你就不用再洗衣服了。我对老兵说,洗衣服我倒是不怕,将衣服在脸盆里泡一会,搓几下拧出来就行了,就是床单、枕巾不好洗。那个老兵又告诉我,这里边也有窍门,床单、枕巾用脏了,你就反过来接着用,这样本来应该一个月洗一次的东西,两个月洗一次就行了。我听了老兵介绍的方法如获至宝,赶快悄悄地对汪指导员讲了,汪指导员听了我说的话,掀起自己的床单和枕巾对我说:新兵蛋子,还想在我面前介绍别人的经验,告诉你,我的床单和枕巾早就翻过去一次了,不用到一定的时候我是不会去洗的!” 会议室里其他的人都望着汪泉在笑。 汪泉红着脸说:“小郝子,你把咱们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抖落出来,现在就不怕有失大老板的身份!” 郝金山仍然一本正经地说:“这怎么叫抖落陈芝麻烂谷子,这是忆苦思甜,不忘记过去的苦,才能够珍惜今天的甜。我们施工的时候,一般情况下,连队的食堂里早饭是窝窝头老咸菜,午饭是大米饭炒青菜,晚饭是炒青菜白馒头。早餐窝窝头的面非常粗,我们都伸长脖子往下咽,尽管肚子里很饥,每一顿也只是吃一两个。中餐的大米饭南方人猛吃,北方人吃不习惯,肚子里总是空着半截肠子。晚餐的馒头北方人爱吃,没有菜的情况下一口气也能吃三四个热馒头,而南方人掰一块馒头放进嘴里,干嚼吞不下去,刚放下饭碗就吵肚子饿。所以那时候我们都说,吃饭是饥一顿饱一顿。后来这个问题反映到团里以后,团长让各个连队食堂中午饭和晚饭既蒸米饭又做馒头,这样大伙的肚子就都能填饱了,但是司务长却经常向连首长抱怨,说是伙食费月月超支。” 汪泉说:“有些事情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在工程团当兵的时候,干部战士的主要财产就是几身换洗衣服,像郝老弟刚才讲的,一般都是用纸箱子装衣服,如果谁拥有一个装弹药的旧木头箱子,那就是奢侈品了。上次我们部里开会,有些老干部的思想弯子还没有转过来,说是当了大半辈子无产阶级革命派,现在要自己建房子、买房子,以后我们不都成有产阶级了吗!” “这是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将来类似的问题还会有很多,我们有时间了再讨论。”任复兴在一边对汪泉说。 任复兴说着,看了看表,又转向郝金山说:“怎么样,郝老板,咱们书归正传吧!” 郝金山也看看表,点了点头。 任复兴让谭森将复印好的材料发给在场的每个人一份,然后说:“这个协议双方已经在一起反复协商过好几次了,大部分问题都达成了一致意见,还有些问题双方的意见不太一致,希望今天能够统一。” 大伙都认真看了一下协议的条文,郝金山首先发言。他说:“今天的这个协议草稿我看了一下,基本上是按双方的意见修改的,特别是‘合作方式’这一条里,‘甲方向乙方提供无权属争议、手续完备、市政管网建设到位的建设用地和道路绿化用地。乙方支付甲方土地前期开发费、拆迁补偿费、建设用地红线内三米处以外的全部市政配套管网建设费等费用及甲方全部权益。并承担住宅及相关配套设施建设的建设资金,建设综合部退休干部经济适用住房。甲方收到乙方首付款后三个工作日内,甲乙双方到市发改委办理立项变更手续。’这个原则问题表述的比较清楚。双方的权力和义务、不可抗力、违约责任、争议解决办法以及附则,我都没有什么意见。‘项目进度及付款进度’这一条里,有几个尚待填充的数字,我对此先谈点想法,供部队一方的同志参考。我们合作开发土地,实际上是我们出力,你们出钱,我们干多少活,你们出多少钱,需要干的活要一个阶段一个阶段地干,应当付的钱也要一部分一部分地给。协议签订以后的三个工作日内,部队方应该向我公司支付首批补偿费,比例应该是全部补偿费的百分之三十五,取得建筑工程竣工验收备案表之后的五个工作日内,部队方支付我方的补偿费,也就是最后一笔补偿费,最好是全部补偿费的百分之一,补偿费的其他部分,在完成土地变更立项手续、我方取得市规委审定设计方案并完成地上物的清除、部队方到市土地管理部门签订了国有土地使用权合同,以及取得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与建设工程施工许可证等四个关口以后,分别支付我方。” 邱副处长一边听郝金山发言,一边在纸条上写着什么。郝金山讲完以后,他让谭森把纸条递给了任复兴。 任复兴看了看邱副处长的纸条,又核实了一下自己记的几组数字,对郝金山说:“郝老板讲的这几个付款关口,原来我们协商过,我没有什么意见,但是你刚才讲的意见中,首付的比例太大,末付的比例又太小,我们筹款有个过程,贵公司不能操之过急。” 郝金山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几个人,苦笑着说:“希望部队的同志能够体谅我们的难处,我们现在确实急需资金,在经费问题上我们已经作了一些让步,请军方理解。” “郝老板如果这样说,我们不是也作一些让步了吗,贵公司也应当理解我们!” 郝金山听了任复兴的话,似乎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不妥,表情有些尴尬。 “在双方合作的过程中,大江大海都过去了,一条小河不应该成为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任复兴笑着对郝金山说,“你们下去商量一下,我们回去汇报一下,在我方支付贵方费用的数量上,咱们前边做些减法,后边做些加法,达成一致意见后,再坐下来完善这份协议。” 郝金山不情愿地点点头。 双方人员对协议中的其他内容又作了一些修改和补充。 不知不觉又到了吃饭的时间。 郝金山诚恳地对任复兴说:“前两次去部队都是你们安排吃饭,今天我请你们吃海鲜,希望局长不要推辞。” 任复兴爽快地对郝金山说:“既然郝老板一片诚意,今天我们就让你们破费一次。” 部队的几个人上了汽车以后,谭森问任复兴:“我们支付给信实公司的补偿费早一点晚一点并没有多大关系,为什么为了这点小事将合作的进程要再往后拖一段时间呢?” 任复兴想了一下说:“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由于我们与信实公司合作的步伐比较快,许多后续工作都没有跟上,比如现在的设计招标和下一步的住宅工程招标、监理招标,都还在筹划阶段,我们聘请的律师也暂时没有到位。把当前的进度适当放慢,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会从容一些。” 汪泉在一边说:“任局长的想法切合我们的工作实际,我举双手赞成。” 谭森对汪泉说:“老汪你又犯忌了,军人对什么事情都是不能随便举双手的,举双手那叫投降。” 众人的笑声让汪泉涨红了脸。 几台汽车径直行驶到“太平洋酒家”,郝金山轻车熟路地将众人带入到提前预定的位于一层的最大一个雅间。 由于合作开发土地的原则问题已经解决,双方的情绪都比较好,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两斤白酒就都见了瓶子底。 小酒灌进去,大话浮出来。财务总监是郝金山的堂弟,他和汪泉开始比着喝酒,后来比着吹牛,一会儿两个人说的话都没了边际。郝金山看大伙喝得热闹,说的投机,给赵副总耳语了几句话,就从雅间里悄悄地退了出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顿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郝金山在收银台签单的时候,收银员问他:“郝总,您的女儿也在这里用餐,是在楼上的‘黄海’包间,两边的账结在一起吗?” “我女儿什么时间来的?” “比您早来大约一刻钟。” “她是带着其他的女孩子一起来的?” “不,这次是与一个小伙子一起来的。” “噢,与小伙子一起来的!”郝金山警惕起来,他没有在菜单上签字,先悄悄地来到‘黄海’包间的门外。 “黄海”是二楼走廊最里边的一个小包间,在服务员开门往里边送果盘的一瞬间,郝金山看到面若桃花的女儿正在与一个身材瘦小的小伙子对面坐着,小伙子被酒精染红的那张面孔,郝金山认识,他叫汪念军,是汪泉的儿子。 郝金山怕女儿发现自己,迅速地离开了。 回到收银台,郝金山只签了自己那个包间的单子,并对收银员说,不要给小弥讲自己来过。 回到雅间以后,郝金山依然谈笑风声,由于有堂弟冲锋陷阵,他今天没有喝多少酒。 酒虽然没有喝多少,但郝金山的胃里并不舒服,翻江倒海的不是个滋味。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四章 交流 时值阳历八月,夏天在向秋天献媚,收敛起自己的炎热,挥洒着他人的凉爽。 下午两点半钟以后,综合部机关生活区的广场上一片静谧,上班的人走了,上学的人也走了,那些带孩子的年轻保姆和上了岁数的奶奶、姥姥们,并不愿意领受太阳的热情,依然在家里随心所欲地享受着悠闲。 谭森这一段时间下班回到家里,除了洗衣服、搞卫生,还要做饭、陪殷玲聊天,时间紧,任务重,工作虽不能说是很光荣,但是很艰巨,每天都是累得腰酸腿疼。 他和小虹的悉心照料和好言劝慰,并不能充实殷玲空虚的内心。殷玲在病重的日子里,向往的是平静安逸的生活,而能够平静安逸生活的时候,她又开始留恋那些风风火火的日子了。想到将要永远告别自己倾心的事业,做一个需要别人关心和照顾的家庭妇女,她感到失落、惆怅,更有一种落难凤凰不如鸡的感觉。 殷玲很不习惯一个人整天在家里待着,不管是上午或是下午,只要天气尚好,她都要下楼去,在院子里随便走一走、坐一坐,或者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独自排遣心中的郁闷。 生活区中心广场的四周栽种着参天的杨树,高大的树冠把灿烂的阳光切割成大大小小的金色碎块,抛撒在人行道的座椅上和地砖上。殷玲在一个浓荫下的座椅上坐下来,摊开手中的书,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却全然不知书中所云,与其说是她在看书,还不如说是书在看她。 一阵微风从树干的间隙中穿行过来,抚摸着殷玲苍白的脸颊,也抚慰着她疲倦的心灵。微风带有温度,似乎是小时候感觉到的妈妈嘴里呼出来的气息,她有些陶醉,昏昏欲睡,好像又回到了自己出生和长大的那条窄小胡同里的大杂院里。 “同志,你的东西掉了!” 殷玲打了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一个老人指着地上的书签在与自己讲话,老人已经近距离地站在自己面前,她竟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殷玲说了声“谢谢”,从地上捡起书签,这才开始打量老人。 老人有七八十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身体瘦弱,脸上几条深深的皱纹在脸上钢丝一样地伸展着,黝黑的面孔应该是老天爷奖赏给长期从事野外体力劳动者的徽章。 “老大爷,天气还有些热,您怎么不睡中午觉?” 看到老人慈善的面目,殷玲产生了想与他聊聊天的冲动,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条椅,示意他也坐下来。 “我没有中午睡晌觉这个习惯。”老人在椅子上坐下来,回答殷玲的问话,“正是焦麦炸豆的季节,晌午头躺在家里睡大觉,在农村那是二流子。” 殷玲合上书本,乐得笑起来,她问老人:“您是从农村来到城里找活干的吧?” “到了这个年岁谁还会用你干活,我是来住儿子家的。” “在城里住着不习惯?” “住不习惯,也看不习惯。” “城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您怎么会在城里住不习惯?农村的很多人都进城打工,向往城里的生活方式,您怎么又会对城里看不习惯?”殷玲觉得奇怪。 “芥末拌凉菜,各人有心爱。城里人觉得城里好,可是在城里夏天空调吹多了关节疼痛,冬天暖气烘久了嗓子发干。农村人有农村人的活法,也有农村人的乐趣。人吃五谷杂粮,时有春夏秋冬,夏天刮风乘凉,冬天跺脚取暖,该热的时候就要热,该冷的时候就要冷,那才叫痛快。 殷玲听了老人的话,乐得笑起来。“您讲话真有意思!” 她高兴地对老人说。 “再说说城里边有些让人看不惯的事。”老人接着讲,“城里人也说粮食重要,可是,好好的土地都种上草,还经常用小孩撒尿一样的龙头浇水,比伺候庄稼都经心;城里人有钱烧得慌,有人花钱把白头发染成黑头发,还有人花钱把黑头发染成红头发、黄头发,像秋天田里边的玉米穗缨子,难看得要死;城里人住的高楼怎么看都像是个鸟笼子,住在楼里边的人互不来往,比如在我儿子家里,电视里只要出来一个唱歌的人,我孙子就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可是,他和邻居对门住了好几年,人家姓啥名谁他都说不清楚;还有,城里的小孩出生后不让吃人奶,只喂给牛奶,但是电视里做的净是‘人奶’广告。” “什么是人奶广告?”殷玲不解地问老人。 “就是,就是------”老人不知道怎么解释,两只手在自己胸前胡乱比划。 殷玲突然想到电视里经常看到的丰胸广告,明白了老人的意思,用书本掩着嘴,禁不住笑了起来。 老人被殷玲笑得有点难为情,红着脸说:“你别笑,我讲的是实话。农村人到城里来,大多数是想赚几个钱,回去改善改善生活条件,想长久与城里人一样过日子的也有,但是不多,而且主要是年轻人。啥事都要两面说,外出打工的人有赚钱的,在家干活的人也有发财的;外出的人有混得不怎么样的,在家里的人也有过得挺滋润的。俺庄老梗家的顺子去深圳打工,不想再回农村干活,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有钱女人当老婆,老梗打电话对他儿子讲,人家的儿子都是娶个媳妇,你却是找了一个干妈,以后不准你和那个老娘们进我的家门。还有俺庄大头的媳妇菊花,到上海给人家干了一年的活,后来竟然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跑了,大头爱面子,还不肯承认,说他媳妇没有跟着别人跑,只不过是在与别的男人过日子去了。我觉得,人有什么本事就干什么活,想干什么活你得先学会干这种活的本事,长了一副驴脸就不要去混吃马料,有骆驼的身材也不要在羊群里受委屈。三百六十行,种地能称王。哪个人哪一天不吃饭?农民的本职就是把农活干好,现在农村耕地少,劳动力多,又喜欢使唤这机器那机器,有活不愁干。有些年轻人出来见见世面,找些活干,按说也应该,多数人还是应当把土地种好,把猪羊养好。农村要想拴住心、留住人,关键是上边的政策要对头,如果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辛苦苦几十年,还没有几年打工赚的钱多,人们当然都要往外跑了。” 殷玲觉得老人的有些话讲得非常有道理,用眼神鼓励他继续往下讲。 老人接着说:“人在生活上要知足,什么叫钱多,什么叫钱少?有的人总是说自己的钱不够用,不是他赚得少,而是他花得多;有的人觉得自己的钱够用了,不是他赚得多,而是他花得少。相比较来说,农村的生活条件差一些,这是实事,但是农村有农村的优越性,农民起码不用担心下岗,不用害怕退休;不涨工资不用送礼打点,不调职务不用托人活动;抬起头走路,弯着腰干活,日图三餐,夜欲一倒,不用看谁的眼色行事。只要你满足粗茶淡饭,不梦想升官发财,你在你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上,就是一个臣民不多的国王。” “您讲得真好!”殷玲对老人说。她重新审视眼前这位老人,见他花白的头发如同冰河中的芦苇,蓬乱的胡须好似冷霜下的茅草,形象虽然让人感到凄凉悲壮,却给人留下了沧桑厚实的印象。 老人很高兴今天有了倾诉的对象,他接着对殷玲讲:“现在共产党的政策好了,农民的日子正在逐渐好过起来,俺庄的汪有财把承包的土地由种庄稼改成种水果和大棚蔬菜以后,一年赚了七八万块钱,他带着他的老婆和小孙子外出旅游,对别人吹嘘说,他们往南去过小浪底,往北去过‘假’木斯。我心里说,你有什么了不起,明年我让在老家的大儿子也种大棚蔬菜,赚了钱也出去好好逛逛,往南咱去‘大浪底’,往北咱去‘真’木斯,跟汪有财比试比试。” 老人家的话把殷玲逗得又笑了起来。 老人家不知道殷玲为什么发笑,迟疑了一下,接着往下讲: “我知道不少城里人现在的日子过得也不容易,用什么东西都要花钱买,办什么事都要找人办。比如我儿子,他当了一辈子的兵,五十多岁向六十岁奔的人了,住的房子还是公家的,现在要自己买房子,买房子的钱又凑不够,心里边还着急。我总是劝他说,房宽不如心宽,一家人没灾没病,不愁吃穿,草舍茅屋就是宫殿;为了买房子而借钱负债,心里天天不痛快,住在宫殿里也不比坐在牢房里舒服多少。” “您的想法与现在的年轻人想法不一样,用将来的钱改善眼前的生活条件是一种时尚。对了,老人家,您刚才说什么,您儿子也要买综合部的经济适用住房?” “他不但以后买房子,现在还管着建房子。” “是吗!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汪泉。” “原来您是汪泉汪干事的父亲!” “汪泉干事不干事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他爹。” 殷玲高兴地说:“我爱人与汪干事是好朋友,而且现在又在一起管着建房子的事,老人家以后天气好没有事了就出来转转,我陪您聊天。” “不,过几天我就要回农村老家去了,我儿子送我回去。”老人说,“我对我儿子讲,反正你也退休了,带着媳妇还是回农村去住着算了,古时候宰相丞相那么大的官,最后还要告老还乡,何况我们这些凡人呢!城里买一套一般的房子要好几百万块钱,农村花个十万二十万块的就可以建一所很好的砖瓦房,冬暖夏凉,比楼房住着还舒坦。城里买一台汽车听说也要十几万几十万,在农村买一台小‘手扶’,只要几千块钱,能犁地能拉人,比那些‘笨死’“笨活”,‘饱马’、饿马’,几十万块钱一辆、几百万块钱一辆的高级汽车好用多了。” 殷玲听老人家说过几天就要回老家去,心里觉得有点遗憾,依然笑着问他:“汪干事和嫂子同意跟着您回老家住吗?”。 “不同意,他们主要是放心不下孩子,我对他们讲,子孙自有子孙福,还用得着你们一辈子为他操心吗!” 老人又坐着与殷玲聊了一会天,就起身走了。 殷玲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不已。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五章 冲突 下班的时间到了,单位在遣返工作人员,家庭在收拢外出散兵。 汪泉气呼呼地进了家门,听到里间屋子里儿子正在与老父亲说话,就站在客厅里高喊了一声:“臭小子,你给我滚出来!” 汪月英忙慌从厨房里跑出来,问汪泉:“儿子下班刚到家,你叫喊什么?” 汪泉不理会汪月英,依然吼叫:“念军,你快点给我出来!” 念军光着脊梁穿着裤头从房间里走出来,莫明其妙地问汪泉:“你在外边又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拿我出气?” “你干的好事,我不拿你出气拿谁出气。我问你,你最近是不是和郝金山的女儿在一起鬼混?” 念军明白了汪泉发火的原因以后,在衣帽钩上取下来一件衬衣披在身上,尔后在沙发上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对汪泉说:“爸爸,我请您说话的时候注意用词,我和郝金山的女儿是正常交往,不是鬼混。” 汪月英把汪泉也按在沙发上坐下来,看了看站在一边迷惑不解的公公说:“当着咱爹的面你喊叫什么,有话不会慢慢地说吗!” 汪泉的父亲不满意地对儿子说:“你们现在都是有文化的城里人,大喊大叫的就不怕邻居们听见了笑话!” 汪泉余怒未消,坐在沙发上直喘粗气。 汪泉的父亲不喜欢坐沙发,汪月英搬了把椅子让他坐下来,轻声对汪泉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地讲。” 汪泉用哆嗦着的手点燃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稳定了一下情绪,缓缓地说:“郝金山今天下午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前天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念军和他的女儿小弥在一起,这两天他悄悄地做了一些调查,了解到念军与他的女儿交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问我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说不知道,他似乎还不太相信。他说他女儿现在还小,目前又没有固定的职业,经济上也不独立,不具备交男朋友的条件,听他说话的意思,是我们家念军在勾引他的女儿,也好像是说我们是看他家有钱,想攀个富家亲戚,你说这不是冤枉好人吗!” 汪月英听了汪泉的话,也有些吃惊,对念军说:“儿子啊,这样的事情你应该给爸爸妈妈先说一声。” 汪念军低头不语。 “郝金山的女儿有什么好,那次在海鲜城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她不顺眼,一副阔小姐的模样,你和她搞到一块,将来是湿手沾面粉,光脚踩牛粪,甩不开,扔不掉!”汪泉说着说着,音调又高了起来。 “爸爸,小弥的爸爸不了解她,您更不了解她。小弥是个很要强、很有主见的女孩子,我和小弥交朋友,不是因为她家里有钱,恰恰相反,而是因为她不看重家里的钱,我才与她交往的。”念军抬起头,平静地给汪泉解释。 “那也不行,我看你是捡块狗屎当年糕,还舍不得扔了!”汪泉依旧气呼呼地说,“我与女儿的爸爸谈土地开发,你与爸爸的女儿谈情说爱,别人还以为我们两家在搞什么交易。” “如果确实不存在什么交易,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念军不服气地说。 “泥巴糊到裤裆里,不臭也是屎。” “您的意思是说,现在只准老子建房子,不准儿子谈朋友。” “别的女孩子谁都可以谈,你为什么非要与她谈?” “别的女孩子谁都可以谈,我为什么就不能与她谈?” “好,好,你给她谈吧,建房子的事情我没法管了。” 汪泉把半截香烟狠狠地摁死在烟灰缸里,瞪着儿子说。 “您管不管建房子的事情,那是您的自由,我给小弥谈朋友,这是我的自由。”念军说话的口气依然很平静。 “如果这一批经济适用住房建不成,我看你将来住在什么地方!”汪泉有点气急败坏地又提高了音调。 “这一批经济适用住房建成建不成我都没有准备去住,我给小弥商量好了,只要我们结了婚,就在外边租房子住。” 汪泉惊鄂地看看念军,楞在了那里,他突然间觉得儿子长大了,儿子要挣脱攥在老子手中的笼头和缰绳,奔向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他用哆嗦着的手又点燃了一支香烟。 念军默默地看着汪泉,父亲的头上覆盖着一层霜雪,苍白的脸上原来合理分布的五官已经开始错位,一对无数次与自己的屁股亲密接触的巴掌,已经是青筋毕露、多皱干枯,他的躯体连同他奉行的有些精神,正在不可救药地一同衰老。 念军的心里对父亲突然有了几分怜悯,但是,更多一些的是幸灾乐祸,他像是战场上打了胜仗的将军,看了一眼让自己多年来有爱有恨的对手,站起身来,昂着头,骄傲地走进房间,让汪泉一个人独自坐在沙发上品尝失败的痛苦。 望着儿子的背影,汪泉有几分悲哀、又有几分欣慰地意识到,老年人和年轻人争强,失败的总是老年人,这不是因为年轻人强大,而是因为时间无情,时间是战无不胜的。 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言语的老父亲对汪泉说:“你也不用生气,孩子大了,由他自己去吧,你和月英的事当年我没有怎么管,你们现在不是也过得挺好的吗。我这一次来城里住了不短的时间,总觉得念军这孩子有主见、有志气,你们爷儿两个天天仇人似的,谁也不服谁,这样过日怎么能行。人有长幼之分,理无大小之别,我看得出来,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怨你,总想老子压儿子,这样不行!我要是像你对待他一样,天天在旁边挑你的毛病,你心里高兴吗?” 汪月英说:“咱爹讲得对,孩子大了,他的事让他自己拿主意,你也不要因为有了郝金山这层关系而难为情,大不了咱不再去筹建办上班,一个月少拿那几千块钱的补助。” 汪泉觉得自己的工作直接与钱挂起钩来,是被人贬低了,不高兴地瞪了汪月英一眼说:“这不是拿不拿钱的问题,只要大伙信得过我,不给钱我也照样去干。” 汪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又焚烧了几支香烟,思前想后,还是给任复兴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最近这一两天要送老父亲回家,就不去筹建办上班了。他还婉转地说,自己这次回老家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请任局长与直政局的领导商量一下,安排其他的人将自己分管的事情先接管过去,以免影响以后的工作。任复兴告诉汪泉,因为筹建办最近的事情比较多,要安排住宅设计招标、监理招标和住宅建设招标,还要聘请律师修改完善与信实公司的协议和研究起草以后的合同,部领导同意筹建办再适当充实一些人员,所以他暂时离开对工作不会有太大影响,让他回去把老家的事情安排处理好以后再说。 这天晚上,汪泉思绪起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自己哄自己睡觉。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睡意,楼上新婚不久的小夫妻又开始演唱‘夜半歌声’,互不相让的嗓门惊醒了左邻右舍的一帘幽梦,让众多的男人与女人、大人与小孩,与他们一起共享失眠。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六章 出走 郝金山是接到母亲的电话以后,才与肖桐一起急急忙忙赶到母亲和女儿住的地方来的。 肖桐匆匆地与婆婆打了个招呼,便一步两个台阶地上了二楼。 女儿把房间里自己常用的东西已经搬空了,只有墙上贴着的卡通画,还在纪念着主人的离去。肖桐看着眼前的一切,立刻张开嘴巴,用哭声把已经腾空了的房间又填满了。 郝金山扶着老母亲随后也上了楼。 郝金山的母亲在椅子上坐下来,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孙女留给儿子和儿媳妇的信。 肖桐从婆婆手里抢过来信纸,看到了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体和不熟悉的直截了当的语言。 她贪婪地吞咽着信中的字句。 “爸爸妈妈: 我走了,不过走得很近,我舍不得远离奶奶。不管走得近也好,走得远也好,只要走出这套房子的大门,就证明我要离开你们的屁(庇)护,靠自己的双手去自己养活自己了。你们生了我,又不想对我负责,把我很小的时候就仍(扔)给奶奶,让我的身心都受到了很大的伤害,太不负责任了!后来你们把我和奶奶接到城里,想用钱买我的感情,买我的心,告诉你们,钱买不到幸福,也买不到我的感情和我的心,我恨你们!” 肖桐看到这里,脸上具备了寡妇死去独生子的全部悲惨表情,“哇”的一声,伏在桌子上失声痛哭。 郝金山想把信纸从肖桐手里抽出来,肖桐攥着不放,抬起头,哽咽着继续往下看。 “我走了以后,会经常回来看望奶奶的,也希望你们多关心奶奶。奶奶太可怜了,她不愁吃、不缺穿,还有专人照顾,但是生活得并不快乐,她总说在城里天天像坐监玉(狱)。你们赚的钱肯定不少,但是你们的钱以后我一分也不会要,如果你们的钱花不完,就分一些给农村缺少父爱母爱的留守孩子们。我目前只是想过安静的生活,你们不要去找我,我也不想见你们。当你们老得动弹不了的时候,我会再回到你们的身边,尽一个女儿的义务,我不会像你们那样对待自己的亲人不负责任。我和汪念军交朋友,是因为我看他有志气、理解我、待我好。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与他交朋友,是觉得他是个穷光旦(蛋),我离开你们以后,自己也就成了穷光旦(蛋),我们俩现在应该是‘门当户对’了。女儿小弥” 肖桐流着眼泪,把信纸递给了郝金山。 看到郝金山看完了信,肖桐抹着眼泪质问丈夫:“昨天你给小弥打电话时都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什么,我只是劝她不要与汪念军交往。” “该管她的时候你不去管,不该管的时候你又要管她。” “我是为她好,汪泉一辈子清高,家庭生活条件并不好,现在连一间自己的住房都没有。汪念军不过是个化妆品推销员,工作、收入都很不稳定,小弥既没有北京市户口,又没有正常的收入,假如嫁给他,将来他们靠什么生活?” “你如果不同意小弥与汪念军交往,可以给汪泉说一说,让他也做做他儿子的工作,没必要给小弥施加那么大的压力。”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昨天我再给汪泉打电话的时候,他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我打电话问综合部筹建办其他的人,他们说汪泉请了长假,准备送他的父亲回老家,现在还没有走,我估计他是在有意地躲避我。” “与部队合作开发土地的钱还没有赚到,闺女倒是先赔了进去。”肖桐气呼呼地说。 郝金山听到肖桐总是埋怨自己,也是一肚子的火气,不耐烦地说:“孩子大了,想干什么由她自己去,等到她也有了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的良苦用心了。” 一直坐在旁边静观儿子和儿媳的郝金山的母亲说:“我不想让你们两个再为这件事情生气,我知道,小弥搬出去住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这孩子小时候吃苦吃得太多了,对你们有怨气,她不会白花你们的钱。我前几天就知道,她与别的姑娘一起租了一间门面房,要合伙开美容店,你们不用为她担心,她不找你们,你们也不要去烦她。那个叫念军的小伙子我见过几回,挺讨人喜欢的,既然小弥和他对脾气,合得来,你们就不要反对他们交往。我在城里也住够了,准备最近还回到老家去住,回去以后我就在老家找个身体好一点的老太太陪我一起过日子,我有了什么事情也好有人照应,我走了以后你们也不要担心,到一定时候给我寄一点生活费就行了。” 郝金山一听母亲的话,着急了,连忙说:“那怎么行,让你一个人住在家里我怎么能够放心,有人照顾你也不行。再说人家也会讲闲话,以为我这个儿子不管老娘了。” “别人怎么讲我不管,我就是觉得在老家里住着舒坦。在农村,夏天等着吃杏,秋天盼着吃梨,春天割韭菜,冬天刨萝卜,哪像城里,吃起东西来连一年四季都分不清了。前辈人讲过,人活在世上,有两种情况没有意思,一种是要啥没啥,一种是要啥有啥。农村既不是要啥有啥,也不是要啥没啥,是应该有的东西有,不应该有的东西没有,什么事情总给你留有想头,那样活着才有滋味。再说这城里人谁也不和谁来往,让人心里憋屈得慌,在农村的时候,邻里之间,你到我家聊聊,我去你家坐坐,你家包的饺子端给我一盘,我家煮的馄饨盛给你一碗,那种生活才叫有意思。小弥走了,我也是应该走了,这一套这么大的房子空着可惜,你们把它卖成钱,免得空着浪费。” 郝金山为难地说:“妈,我知道老年人都留恋住习惯了的地方,在城里住这么多年,也确实是委屈您老人家了。但是您也知道,我和肖桐都在忙事业,没有时间陪着您,现在小弥也与您分开住了,您以后会更不习惯,我也更不放心了。我现在也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整年东奔西跑地忙着赚钱,目的还不是想让您和小弥以后的日子过得好一点,结果她还不领情。要不这样吧,您在城里再住上一两年的时间,等我把手头这几个项目做完了,在老家盖一套大房子,我陪您一起回到农村去住。” 老人家说:“你打算的倒是不错,我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你还是现在就把我送到农村老家里去,让我过几天舒心日子。” 郝金山从小就是个孝子,这一天晚上,他主动留下来,与老母亲一起吃了一顿家常饭,也与母亲说了不少的家常话。肖桐也没有走,坐在小弥住过的房间里,滴水未进,一直在哭,把白天哭成了夜晚,把太阳哭成了月亮。她那张经过泪水充分浸润的脸,已经不像年轻时的梨花带雨,而是如同在盐水缸里泡了几个月刚刚捞出来的咸菜疙瘩。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七章 沟通 谭森和小虹平时各忙各的事,平时的晚上和双休日都尽量在家里陪着殷玲,殷玲最近身体恢复得不错,精神状态也比较好。 “我现在也想通了,人生一世,有生,也必然有死,自然规律任何人都无法抗拒。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把生和死之间的时间利用好、事情安排好,既然人的生和死都不可避免,那么,人的一生,与其哭着苟生,不如笑着度过,勇敢地面对每一天。” 今天晚上小虹和男朋友有约会,殷玲站在厨房门口,一边看着谭森做饭,一边给他说着闲话。 “你讲的很对。”谭森手里忙着活,嘴里说着话,“人拥有生命是幸运的,生命给予每个人只有一次,生命的历程有时是一帆风顺,有时是曲折坎坷,做饭时,有油盐酱醋才便于调味,人活着,有苦辣酸甜才富有意义。愁眉苦脸,寿命必短;高高兴兴,少灾没病。我和小虹都希望你和我们多一些时间在一起,咱们一起用微笑面对人生。” 殷玲听了谭森的话,笑着说:“我喜欢听你讲的这些富有哲学意味的话。前天我与汪泉的父亲聊了一会天,听了老人家讲的话,我也很受启发,城里人认为在乡下生活会很苦,乡下人认为在城里生活会很累。在一定的条件下,每个人都可以营造适合自己生活的小环境,最起码可以在不同的生活环境中调整自己的心态。我现在懂得了,生活条件的好坏都是相对的,适意即为美。” 谭森忽然想到了什么,对殷玲说:“有件事情过一会吃过饭你提醒我一下,汪泉明天要送他的父亲回老家,我要给他通个电话,问他需要不需要安排车辆。” “你不是说筹建办这几天的事情很多吗,他为什么要现在送老父亲回老家呢?” “他要送老父亲回家的事情,他曾经给我说过,我早就知道,原来他说把老人家送到老家以后就赶快回来,奇怪的是他昨天向任局长请了长假,还让任局长安排其他的人接替他的工作。” “他是不是嫌筹备建房子的事情太麻烦,不愿意干了?” “不是,他这个人为群众办事一向热情很高,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原因,汪泉平时作风有些懒散,爱说爱闹,这是真的。但是,我相信汪泉的忠厚为人,就好比相信一年之中有十二个月和三百六十五天一样。” 吃过晚饭,还没有等殷玲提醒,谭森就拨通了汪泉家里的军线电话。 “明天送老父亲走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我已经找直政局要了一台车,不再麻烦你了。”汪泉在电话线的另一端说。 “现在是筹建办工作最忙的时候,你不会是怕苦怕累,临阵脱逃吧?”谭森问他。 “我知道你会问我这个问题,实话告诉你,我儿子与郝金山的女儿一见钟情,臭味相投,谈起了朋友。” 谭森对着电话哈哈大笑,用揶揄的口吻说:“这下子你不用再为没有房子住而发愁了!” “你要真是那样认为,就不配做我的好朋友了。” “正因为是你的好朋友,我才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讲。” “我儿子与郝金山的女儿谈朋友是在秘密状态中进行的,并蒂莲花未露面,泥里藕茎已相连,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现在制止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 “儿子谈女朋友你制止什么,你在儿子眼里,行为已经够恶劣的了,还想再树立一个‘老法海’的形象?” “郝金山两口子也不同意他们的女儿和我的儿子交朋友,我们家是儿大不由爹,他们家是女大不由娘。在综合部与信实公司正式签订协议之前,我不便于再参与筹建办的工作,也不好明确反对自己的儿子与郝金山的女儿交往,我本人最好也不再与郝金山保持联系,目前最恰当的办法是适当回避。” “把联姻这种古老的方式运用在政治活动和经济生活中,是有些人惯用的手法,有的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样的好机会,你却有意回避。” “我与你一样,在有些人的眼睛里有点另类。现在有些人为了当官,不惜用墨汁把自己的心染黑,用气筒将自己的胆充大;有些人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可以割自己身上的肉,炒熟了给领导吃,放自己身上的血,煲热了给领导喝。而有些人就不是这样,比如你吧,让你去吹捧领导你找不到嘴,让你去巴结领导你找不到腿;让你到领导家里送东西比让你到领导家偷东西都害怕,收人家的东西比抢人家的东西都恐惧。” “我没有吹捧过领导,你倒先吹捧起我来了。”谭森哈哈大笑着说,“你儿子与郝金山的女儿交朋友这件事,你给任局长把话说明了吗?” “没有,我觉得这件事情现在还是含糊一些好。” “我担心你不在筹建办上班了,待在家里又会陷入到无序的生活方式中去。” “不会的,我这次送老父亲回家,先在乡下住一段时间,不久再回到城里来,把这边家里的事情好好安排一下。以后我儿子不管与谁结婚,终归要有孩子,如果女方的家里不管,我还要做好教育第三代的准备工作,等有了孙辈之后,我们家当父母的就成了爷爷奶奶,当儿子儿媳的就成了爸爸妈妈,全家人的辈份普调一级,这应当是一件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汪泉在电话里笑着说。 谭森也笑了,对汪泉说:“你总是说自己家里的钱不够用,现在看来,你对在家里调辈份比在外边调工资更高兴。不过,我怀疑你教育第二代的方式方法上失误连连,有了第三代以后,还能会教育得好吗?” 电话里的笑声震得谭森的耳朵生痛,汪泉高声说:“你这个家伙就会揭我的老底,我也要与时俱进,改变教育孩子的方法,就怕儿子儿媳到时候不让我管他们的事。好了,其他的话咱们以后再说,我明天就要走了,殷玲同志患病以后,你鞍前马后的非常辛苦,以后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 “我现在不是要‘保重’身体,而是要减轻份量。” “现在地价、房价都上涨得厉害,你最好给任局长建议一下,尽快与信实公司把协议签了,我怕夜长梦多。”汪泉忧虑地说。 “任局长已经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签订协议只是最近几天的事。” 谭森放下电话以后,殷玲问他:“刚才你给汪干事说话的内容我都听到了,他现在对购买经济适用住房的事好像没有太多的想法了?” 谭森回答:“的确是这样,老汪的观念最近有些改变,上个月与他在工程团一起工作时的一个老战友去世了,他这个老战友也是一辈子省吃俭用,一分硬币在手心里攥出汗来都不舍得花出去。他的老战友生前买了一套房子以后,手里攒的钱还有一些,正是这套房子和这些钱,导致连绵不断的家庭战争,儿女们为争夺遗产打得不可开交。这件事对老汪的触动很大,一个人把金钱看得非常重的时候,每一分钱的收入都会给他带来无限的欣喜,好像自己的钱多了,自身的价值也跟着提高了。一个人把金钱看得比较淡的时候,只要是正常的生活有保障,再多的钱对他来讲也不过是存款折上的数字变化。” “你讲的很对,汪干事也没有再提买房子钱不够的事?” “最近没有再听他说过,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 “汪干事的父亲是个心胸很开阔的人,汪干事对有些事情可能也不会背太重的思想包袱。” 殷玲若有所思地说。 谭森与殷玲聊了一会天,夫妻俩吃罢了饭,谭森一个人在想,通过最近殷玲与汪泉的变化,自也己深深的体会到,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与身边的其他人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别人都是自己的镜子,别人的行为都可以折射自己,当然,自己的行为也在影响着别人。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八章 旅程 在去往飞机场的高速公路上,汪泉的父亲一副“视归如死”的大无畏模样,他像口述临终遗嘱一样,对坐在汽车前排座位上的孙子说:“小军啊,爷爷已经是七八十岁的人了,也活不了几个年头啦,对有些事情仍然放心不下。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和你爸爸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他有时候数落你,也是为你好。找对象这种事,大主意应该由你自己拿,谁也干涉不了你,但是爸爸妈妈说的话你也应该想一想,我捉摸着,最主要的是看那个女孩子的人品怎么样。” 老人家看到孙子坐在前边一声不吭,似乎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接着往下说。 “咱们庄老么家的三儿子去南方打工,与外地的一个女孩子处上了对象,听说那个女孩子不正经,老么的儿子不听他爸爸的话,仍然爱她爱得要死,天天和她在一起瞎胡搞,结果他和那个女孩子两人个人最后都得了‘爱死病’。” 念军没有回头,但话音里已经有些不耐烦:“爷爷,您扯这些事都是哪跟哪呀,再说了,我只听说有爱滋病,哪里有什么‘爱死病’。我都是二十大几岁的人了,知道自己的事情应该怎么办,你们天天替我瞎操心,累不累呀!” 老人看了看坐在一边一直闷声不语的汪泉,无奈地摇了摇头。 念军可能是害怕再听长辈的唠叨话,把爷爷和爸爸送到机场以后,推说还有别的事,就自己坐地铁赶快回家去了。 汪泉带着老父亲办完了手续,在候机室里等着登机。老人家见到什么都感到新奇,他看到几个黑种人旅客也在候机,问汪泉:“这几个人这么黑,是不是在地里干活晒的?” 汪泉瞅了那几个黑种人一眼说:“他们才不在地里干活呢,您没有看见他们一个个西装革履吗,那都是些有身份的人。” “他们还有身份?一个人脖子上系一根上吊绳。” 汪泉压低了声音说:“爸,他们脖子上系的那叫领带,不是上吊绳,您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讲,当心别人听见。” “这我知道。”老人说,“我不是只跟你一个人讲吗!” 登机以后,汪泉想让父亲坐在靠近窗户的座位上,飞机起飞以后好让他看看外边的风光,他自己准备坐在中间的位置上。老人刚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坐下来,只往外看了一眼,就连忙站起来对汪泉说:“还是你靠着窗户坐吧,我不敢往外看。” 飞机快要起飞了,广播里让旅客们在各自的座位上坐好,关掉手机,系好安全带。汪泉刚要帮父亲把安全带系好,老父亲就惊恐地说:“你拴住我干啥,等会有事了叫我怎么往外边跑?” 汪泉安慰老父亲说:“坐飞机不会有事的,系安全带是怕一会儿飞机飞行不稳,把您给摔着。” 飞机起飞时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轮胎与跑道磨擦产生的震动,把老人家吓坏了,他两只手使劲地抓住座位扶手,脸色苍白,双眼紧闭。汪泉用手按着老父亲的胳膊,将嘴巴附在他的耳边高声喊着说:“爸,您别害怕,全当是大马车走在山路上。” 飞机飞行平稳以后,老人余惊未消地对儿子说:“城里人真会花钱买罪受,火车上能躺又能坐,跑的也不慢,坐哪门子飞机呀,怪吓人的!” “城里人时间观念强,坐飞机可以节省很多时间。”汪泉给老父亲解释。 过了一会,老人家没话找话,问儿子:“我听念军说,你们建的房子要卖一百多万块钱一套,花一百多万买个鸟笼子值得吗?在咱们老家,二三十万块钱就可以盖个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你和月英都已经退休了,孩子也大了,在城里憋屈着干啥,回老家去住着算了。” 汪泉说:“我和月英也曾经想过回老家养老,这样还可以照顾照顾您和她们家的两个老人,可是又放心不下住在城里的念军。” 老人不以为然地说:“孩子自有孩子们的打算,你们不要管得太宽了。我发现你对念军管得越多,他越烦你。孩子已经长大了,不喜欢大人们对他们的事情管得太多,你没有看到吗,刚才我说他几句他就不高兴。念军结婚有了孩子也不一定会让你们两口子带着,她给我讲了,说不准到时候人家女方的父母早就做好了带外孙子的准备,我看到城里边带孩子的姥姥比奶奶多。” 汪泉说:“这件事情等我回到老家看看情况以后再说。” 乘务员开始给旅客送饮料,小货车推到跟前之后,汪泉问老人:“您喝点什么?” 老人家说:“我在家里已经喝够了水,现在什么都不喝。” 汪泉要了一杯果汁。 乘务员刚转过身子去,老人家指了指乘务员,奇怪地轻声问儿子:“她刚才给你的‘糖水’怎么没有收钱?” 汪泉立刻明白了老人的意思,解释说:“飞机上提供的饮料都不要钱,您想喝点什么?我找她再给您要一杯。” 老人犹豫一下说:“我怕喝了以后,憋不住小便。” “那没关系,飞机上有厕所。” “飞机上还有厕所?”老人诧异地说,“我看这些坐飞机的都是当官的和有钱的人,他们在飞机上上厕所,不是在老百姓头上拉屎拉尿吗?” 汪泉看看邻座的人,红着面孔小声说:“爸,您讲话的声音小一点,飞机上的厕所都是密闭的,大小便都不会漏下去。” “要是那样,你去向那个闺女也给我要一杯喝的吧!” “要果汁、咖啡,还是茶?” “啥都行。” 汪泉想让老父亲开开洋荤,就站起身来,喊回已经走到前排座位的乘务员,向她要了一杯咖啡。 “这是中药?”老人问儿子。 “不,这是咖啡。”汪泉将父亲面前的小桌板放下来,把咖啡杯子放在上边说,“这两个小纸包,一个里边装的是糖,一个里边装的是咖啡伴侣,撕开以后都加在咖啡里,用小勺搅一搅,喝的时候又甜又香。” “只有糖没有油,怎么会又甜又香?” “一会儿您尝一尝就知道了。” 老人在旁边看着儿子操作,白糖他当然知道,但是只有那么一点点。咖啡伴侣他从来没有见过,不过,“伴侣”这两个字的意思他明白,就是正在相好的或者是已经结婚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汪泉撕开第二个纸袋,老人发现里也是白面面,他心里在想,咖啡的颜色红不拉叽,而“伴侣”的颜色是雪白雪白的,两种东西根本就不班配,怎么还能叫什么“伴侣”,真是乱点鸳鸯谱。 儿子的话说得不错,咖啡虽然刚喝进嘴里有点苦,但咂磨咂磨余味,又让你觉得又香又甜。 老人坐在飞机上,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刚有点舒服的感觉,汪泉将身体使劲往后边靠了靠,让出窗口的位置对他说:“爸,您朝低处看看,下边就是咱们老家的庄稼地。” 给老兵安个家 第三十九章 反思 郝金山这两天与肖桐一直是在一起陪着老母亲,他放心不下公司的事情,又害怕女儿小弥搬走以后,老母亲一时想不开,会出点什么意外的事情。 长时间以来,肖桐对女儿冷淡自己一直没有怎么太在意,她想像着,时间的流水会填平女儿与父母之间的那道怨隙。当女儿以后再长大一些的时候,一张巨额存款单和几张房产证就可以让她彻底改变对父母的看法,知道父母是为她好。没想到这孩子根本不理解家长的良苦用心,竟然使着性子从家里边搬了出去,还找了个穷小子当男朋友。她后悔自己对女儿的思想变化了解得太少,陪伴婆婆的这两天时间里,她只是不停地哭泣,一个人的时候,她抽抽嗒嗒,如破屋漏雨,郝金山在跟前一劝她,她反而哭得抑扬顿挫,有声有色,泪水似江河决堤。让郝金山觉得,她好像不是在表露女儿出走以后的悲伤心情,而是在展现自己高超的表演艺术。 母亲的埋怨,肖桐的眼泪,让郝金山焦虑不安,他从楼上到楼下,又从楼下到楼上,在这里坐一会,在那里站一会,不停地打着手机。小京巴狗几天没有见到女主人,急得“吱吱”地乱叫,刚凑到郝金山身边想寻求一点安慰,郝金山抬腿起脚,一下子把它踢出去好几米远,京巴狗委屈地哀鸣着跑远了。 手机又响了,是赵副总打来的,他在电话中吞吞吐吐,郝金山不高兴地说:“有什么事情你赶快讲,我现在正烦着呢!” 赵副总告诉他,国家最近限制建设用地的政策出台以后,地价房价都涨得非常快,有人找到他,答应多出两个亿把新尚坡那块地皮买下来。 “瞎扯淡!”郝金山不痛快地说,“他们给的钱再多,我们现在还能中止与部队方的合作,把这块地再卖出去吗?” “在商场上,利益比感情更重要。” “谁把感情看得比利益重要了?你是想说我当过兵,对部队有感情?我这个人是留恋部队,但我是被部队安排转业的;你是想说汪泉是我的老战友,我对他有感情?我以前一直很尊重汪泉,可是他现在------” 郝金山把涌到嗓子眼的其他的话又一口唾沫经堵了回去。他用和缓一些的口气对赵副总说:“我现在不是感情用事,而是在维护我们自己的声誉。按照有关政策规定,部队的到了一定级别的干部,以后都要购买经济适用住房,师以下退休干部只有购买了部队建设了经济适用住房以后,才能移交给地方政府管理,部队将来可用于建房的地皮越来越少,他们以后与地方房地产开发公司合作开发土地和建设经济适用住房的机会很多。现在房地产开发商的名声不是太好,从长远看,我们要树立好的形象,争取更大的市场。” “将来的事情将来有办法解决,眼下我们将会错过多赚几亿元的大好机会。”赵副总仍不甘心,还想继续说服郝金山。 郝金山想到赵副总这些年来与自己一起走南闯北、艰难创业,没有再对他着急,耐心地说:“我也知道,即使我们与综合部签订了合作开发土地的协议,这个协议也没有法律效力,我们可以以某些借口中止与他们的合作。但是,这样我们不仅失信于部队,而且也会给市政府的有关部门留下不好的印象,因为这个项目是在他们的协调下促成的,这些方面的损失是无法用金钱来计算的。更何况综合部最近在与我们合作时表现了很大的诚意,在补偿款的支付时间和比例上,他们尊重我们的意见,也作了很大的让步。在建房工程招标上,他们也与招标公司打了招呼,让招标公司在几个竞标建筑公司条件大体相当的情况下,优先考虑我们的公司。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再去找借口中止与他们的合作,合适吗?如果我们那样做,也与咱们最初办公司的宗旨不符,是在公众面前自打耳光。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的时候,有些人可以混水摸鱼,投机取巧,甚至是违规操作,但是,从长远看,市场经济就是信用经济,将来谁不讲信用,谁就在市场上站不住脚。你是专门学经济管理的,这些道理应该比我懂得更多。” 赵副总听了郝金山的话,内心不知是怎么想的,他只是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说:“我是从公司的利益着想,为您提些建议,何去何从,大主意还是由您来拿。” 郝金山说:“我知道这两天你很辛苦,这边家里的事情我安排一下,明天就去公司上班,有些问题到时候我们开个董事会再研究一下。” 郝金山放下电话,继续做肖桐的工作,他开导妻子说:“仔细想一想,小弥这样对待我们,是自然中的必然,我们以前对她的关心的确是太少了。有时想想,连同老人,我们一家四口,能吃多少、喝多少、穿多少,拼着老命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当然,一般的人赚钱都是想把家庭的生活安排得好一些,如果因为多赚钱而搞得家庭成员相互不理解、伤害感情,岂不是事与愿违。我们两个人与小弥的隔阂问题先放一放再说,时间是医治感情创伤的良药,只要我们接受教训,总会想出与小弥沟通思想和改善关系的办法。这几天我也想开了,小弥与汪念军交往的事情我们先不要表示反对,从本意上讲,我不想让女儿找个两手空空的男朋友,但是,也不想让她找个一抛千金的富家子弟。我准备从侧面再了解一下汪念军,摸清楚他的情况以后再说,现在最起码的一条是,汪泉两口子人品不错,非常正派,女儿真是嫁到他们家以后,到时候公公婆婆不会难为她。” 经过郝金山的好言劝慰,肖桐觉得女儿在农村生活的那些年,自己确实没有尽到一个当妈妈的责任,女儿进城以后,自己也是只顾着帮助丈夫数钱和与女伴们玩牌了,也没有在生活上照顾女儿多少,心里这才觉得平衡了一些,不显年轻的脸上也慢慢地过了“主汛期”,逐渐风平浪静。她让郝金山尽快回到公司去处理业务,自己留下来再陪陪婆婆。 给老兵安个家 第四十章 返乡(上) 正是庄稼低头向大地谢恩、农民弯腰捡拾馈赠的秋忙季节。 从乡政府到自己居住的小乡村的这条路,汪泉年轻时不知道走了多少回,当时坑坑洼洼的道路远没有像现在这么宽阔、平展。这条道路像是写满了童年故事的长卷,汪泉每走一步,都能到令人心潮澎湃的章节。前些年,汪泉走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的时候,似乎还能够寻找到自己儿时的脚印,但是,后来这条道路变得越来越生疏,水泥路面干净平坦,路边树木长大成材,他当年的脚印已经被大地永久地收藏了。 多少年来,汪泉探家的时候,一般都是哥哥汪涌到公共汽车站去接他,汪涌用自行车推着汪泉的提包自豪地在前边走,身上粘满了人们羡慕的目光。汪泉跟在汪涌的身后行,口袋里装着几盒香烟,碰到熟人的时候就停下来递一支烟,说几句话,一公里半的路程,有时走几十分钟,有时候走一两个小时。 因为这一次有老父亲跟着一起回来,汪涌让儿子开着手扶拖拉机把老人家先送回家,他陪着汪泉一起步行着往家里走。 汪泉是退休后第一次探家,他心里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异样感觉,这一次回来,不用再掰着手指头算计归队的日子,也不用再担心自己离开部队以后,分管的工作会不会受到影响,现在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在家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了。 青壮男女往外走,老人儿童在留守。尽管村里有不少的人外出打工去了,因为是秋忙季节,地里干活的人也还不算少,只是棒劳动力已经不多,孩子们还在过暑假,他们跟在大人身后,边干活边嬉戏。 肥沃的土地把果实和欢乐一起奉献给辛劳的人们。 汪泉只要看到有人在庄稼地里忙活,还是老习惯,走过去,与他们打个招呼,或者递上一支烟,或者聊上几句话。 村边的小河始终是汪泉离开家乡以后梦牵魂绕的地方,河水已经不如当年那样清澈,由于上游工厂和矿山的污染,而是混浊得如同老年人悲伤的眼泪。桥头的石狮子虽然被汽车和拖拉机撞得焦头烂额,面目全非,仍然无怨无悔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它见了汪泉还是一副冷漠模样,汪泉见了它却依然感到非常亲切。 汪泉的父母原来住在老宅院里,母亲去世以后,老父亲就搬到哥哥汪涌家里去住了。 汪涌家的院子不大,但是收拾得很干净,汪泉刚刚走进院子,在靠墙角的畜圈里,就传出猪们羊们的欢迎词,屋檐下几只公鸡母鸡旁若无人,“咯咯”地吐着单词,好像是初学外语的人在练习发音。 汪泉觉得家乡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不管见到什么都能勾起对过去的美好的回忆。 汪涌虽然只比汪泉只大三岁,由于农村的人结婚早,他的两个孙子,小的叫小宝,今年三岁,大的叫大宝,已经七岁了。汪泉喜欢逗孩子们玩,拿出来带给他们的礼物,一会儿就与两个小家伙混熟了,小哥俩围着汪泉,你一声“二爷”,他一声“二爷”,叫得汪泉高兴得合不拢嘴。 汪泉的家距离汪月英的家只有几十米远,汪泉将由城里带回来的好酒好烟好点心给岳父岳母送了一些过去。汪月英的父母跟着小儿子一起生活,两个老人身体都不是太好,看见女婿,想起女儿,禁不住老泪纵横。汪泉安慰了老人一番,说自己在老家住的这一段时间会经常过来看望他们,然后给他们留下了一些生活费,就回自己家里去了。 月上柳梢头,四处炊烟起,在大田里辛勤一天的人们收工归巢,开始了短暂的休息和为第二天的劳作积蓄体力。 汪泉刚放下饭碗,村支书就带着一个小伙子来看他了。 村支书是汪泉的本家侄子,他的面相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零乱的头发霜雪点点,照射了太多紫外线的面孔呈古铜色,额上的条条皱纹书写着他在农村吃苦受累的全部经历。 “泉叔,您在位的时候,我们知道您工作忙,没有好意思去打扰过您,现在您退下来了,得抽点时间为咱们村的发展出出主意,想想办法。”村支书满脸虔诚的央求汪泉。 “我一个退休干部,村里的情况不明,外边的信息不灵,怎么能够为村里的发展出主意、想办法?”汪泉对村支书的信任和抬举诚惶诚恐。 “话不能那么说,您在外边那么多年,又是当领导的,站得高,看得远,经多识广,现在既使退下来,也比我们这些白天背太阳、晚上驮月亮,只知道在一亩三分地上从土里刨食的人有眼光。东庄姚大头他大伯原来在省城当处长,退休以后回老家带领村里人发展种植养殖和农产品深加工,两年时间就使乡亲们脱贫致富了。现在咱们村里的老百姓手里多少有点钱,也都想捣鼓点名堂,可就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回家来带着大伙脱贫致富?” “不是让您带着大伙干。”村支书指指旁边同来的小伙子说,“他是咱村的村委会主任,我们是想让您给我们当当参谋,出出主意,现在农村发展多种经济,不仅要有资金、懂技术,还得解放思想、转变观念。听说您在以前部队是搞政治教育的,经常给人家上党课、讲形势,特别会做思想工作。” 村支书的话说得汪泉红了脸,他有些难为情地说:“我那里敢经常给人家讲党课、讲形势,不过是做一些政工方面的具体工作罢了。当参谋、出主意的事情我得考虑考虑,我不能有些事情自己还弄不明白,再去误导你们。” 两个年轻人与汪泉聊了很长时间才走。 按照当地的习俗,久出初归的游子要给过世的老人上坟。汪泉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就让侄子去小卖部买了些香和纸钱,要去母亲的坟上祭奠。 大宝和小宝都嚷着要跟二爷一块到坟地去。 汪涌说:“小宝可以跟二爷一起去,大宝在家里做假期作业,就不要去了。” 大宝不干,央求爷爷说:“我的暑假作业都快作完了,就让我和二爷一起去吧!” 给老兵安个家 第四十章 返乡(中) 汪泉的父亲对汪涌说:“孩子们想和他们的二爷亲近亲近,你就让他们一块去吧!” 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汪泉当年在母亲坟前栽种的苦楝树也有小水桶一般粗了,苦楝树代替汪泉,一年四季为长眠在地下的母亲守灵看墓、遮风挡雨。 三伏之后的秋天,在中午的时候还残留着夏天的余威,向四处肆意挥洒热气,烘烤着地面上的万物。汪泉提着一篮子祭奠用品,领着哥哥的两个小孙子,来到墓地的时候已经是汗流满面。他小心地拔去母亲坟上的杂草,然后在母亲的坟前摆好供品,跪在地上开始焚烧纸钱。 小宝站在一边问汪泉:“二爷,这么好的纸烧了干什么?” 汪泉说:“这不是纸,是‘钱’,用火一烧,不用花邮寄费,这些‘钱’就汇到你太奶奶那边去了。” “你给太奶奶邮寄这么多的‘钱’,她在那边怎么花呀?” “建房子。” “地底下也能建房子?” “能呀,只要钱多,不用办什么报批手续,就可以建一座地下宫殿。” 大宝已经懂事,知道二爷是在与弟弟说着玩,他忍住笑,在一旁也问汪泉:“二爷,我爷爷说每年的清明节都要给太奶奶烧一次纸钱,今天不是清明节,你怎么就给太奶奶烧纸钱呢?” “你爷爷清明节烧纸钱是给你太奶奶发年薪,我现在烧纸钱是给你太奶奶发补助。” 大宝没有听懂汪泉话中的意思。 “太奶奶以后还会回来吗?”小宝又问汪泉。 “不会回来了,她住的地方距离我们这里很远很远。” 大宝说:“二爷讲的不对,太奶奶是死了,不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小姨打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那里还办了暂住证,今年收麦子的时候她就回来了。” “你小姨办的是暂住证,她当然可以再回来,可是你太奶奶办的是户口迁移,所以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大宝听了汪泉的话,满脸疑惑。 汪泉给母亲烧完了纸钱,又带着两个孩子来到另外一座坟墓前,这座坟墓里埋葬着村里的老支书,是他当年赶着大马车把汪泉送到县城,并亲眼看着汪泉穿上绿军装,走上从戎路的。 老支书当了多年的村干部,一颗心全放在了群众身上,全村最破的房子是他的家,衣服穿得最旧的孩子是他的子女,自己一身是病没有钱治,群众感冒发烧他却关怀备至。十几年前,他的身体倒下去,成了一个土丘;他的精神站起来,成了一块丰碑。汪泉每一次回到老家探亲给母亲上坟的时候,也都要到老支书的墓前鞠三个躬,烧一些纸,表达自己的敬意,寄托自己的哀思。 天上无云,地上无风,一缕缕炊烟从一座座庭院升起,久久不肯散去,又到了一家一户生火做饭的时候。 汪泉给母亲上完坟回来,又来到自己当兵前与父母曾经一起生活多年的老宅院。 汪泉家的老宅院已经多年没有住人,一片凄凉衰败的景象,院子里杂草过膝,落叶遍地,三间正房、一间厨房和一间盛柴草的房子墙体还好,但是屋顶有的地方塌陷了,露出几个大窟窿。汪泉想像得到,母亲身体尚好、自己刚去部队的那些年,老人对儿子的思念把每个夜晚都拉得很长很长,辛勤的劳作又把每个白天都缩得很短很短。父亲已经搬到哥哥家里去住了,母亲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悄悄地回到老宅院里,看看自己生前辛苦一生和哺育了几个孩子的地方。 汪泉让大宝领着弟弟先回家,自己一个人在空旷的老宅院子里心潮澎湃地伫立了良久。 吃过中午饭,汪泉正准备跟着哥哥去地里收玉米,一个白胡子老人用拐杖敲击着路面,走进了汪涌家院子的大门。 汪泉的父亲看见白胡子老人,连忙上前扶住他,一边喊着“老哥”,一边让汪泉快给老人家搬板凳。 老人是汪泉当兵走时候的生产大队民兵营长,汪泉叫他海大伯。如果不是父亲介绍,汪泉根本认不出他来了,当年腰板挺直的强壮汉子,如今已成了虾米身材,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被生活的重车轧出来的一道道辙印,一双眼睛红红的,像是早已熟透快要腐烂的桃子,两只鼻孔如同年久失修的自来水管,止不住地跑冒滴漏。 汪泉的父亲还对汪泉说:昨天晚上到家里来的那个村委会主任是你海大伯的孙子。 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汪泉仍有一种敬畏之感。 “海大伯高寿?”汪泉问他。 “八十三了。”老人回答。 “您老八十多岁了,身体还不错!” “那里还称得上不错呀,活着浪费氧气,死了浪费土地,不死不活的还要儿孙养你。” 海大伯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成一团的破手绢,擦了擦眼睛和鼻涕,问汪泉:“听说你也退休了?” 汪泉笑着点了点头。 汪泉的父亲在一旁说:“没有办法,干公家事的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要退休,谁都一个样。” “城里人真是怪,农民想休息的时候休息不了,城里人让休息反而不愿意休息。”海大伯说。他见汪泉只笑不说话,又接着往下讲,“你要是不想休息很容易,回到家里来与父老乡亲们一起,按照电视里说的,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天天都有你干不完的事。” 汪泉对海大伯说,他感谢乡亲们的信任,自己最近也有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的想法,但更多的是考虑怎样方便照顾家里的老人,能不能与大伙一起干点事,要想一想再说。 海大伯还像原来当生产大队干部时那么健谈,发苍苍,眼茫茫,提起往事话语长,与汪泉父子俩聊了差不多半天时间才又用拐杖敲击着地面回家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汪泉对父亲和哥哥说,他想把老宅院的房子翻修一下。 “我给月英通了个电话,我们两个人在外边这么多年,没有很好地孝敬老人,心里觉得亏欠很多。现在我和月英都退休了,我们俩准备着以后城里乡下两边跑,尽量在乡下多住一些时间,与家里人一起,照顾好三个老人。老宅院的房子闲着也是浪费,将来我们回来了就在那里住。” 给老兵安个家 第四十章 返乡(下) 汪涌听了弟弟的话,首先表示欢迎,他说老宅院几间房子的地基和墙体还好,大梁和大部分砖瓦都能继续使用,更换檩条和椽子,加上再买一部分砖瓦,花费几千块钱也就够了。汪涌还说,他可以到附近镇子上的工程队请两个师傅来,再找几个亲朋好友当帮工,半月二十天的时间就能把旧房子翻建一新。 汪泉的老父亲听了汪泉的打算,高兴地说:“我和月英的爸爸妈妈身体都还不算太差,不需要你们太多的照顾,我主要是觉得乡下空气好,吃的东西新鲜,活动的场地也大,对你们以后的身体有好处。我在城里住着,总是觉得憋屈的慌,心里难受,你们住到乡下来,心情可以放松放松。你原来有工作,组织上让你去哪你去哪,让你干啥你干啥,没有别的选择,现在退休了,不是想在哪住就在哪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吗!” 在家里住了几天之后,汪泉给谭森通了个电话,谭森告诉他,最近这一段时间筹备建房的工作进展很顺利,综合部与信实公司合作开发土地的协议已经签过了,几个招标会也都已经开过,现在大伙正在紧张地进行开工前的准备工作。 汪泉如释重负地说:“这样我就放心了,当初我真是害怕我和郝金山两家的关系影响到我们的这个经济适用住房建设项目。我今天就给郝金山打个电话,表明我的态度,我既不羡慕他家的房产多,也不嫌弃他女儿是农村户口,孩子们的事我不再干预,由他们自己去做决定,听其自然。据我儿子讲,郝金山的房产虽然很多,但是他的女儿并不准备去住。如果我的儿子与他的女儿现在能谈到一块去,以后结了婚,又没有地方可住,可以住到我买的经济适用房里。但是我的儿子总是想离我越远越好,他要是犟起来,脖子上那几根筋拧在一起比钢丝绳都硬,扭都扭不动,我的房子他很可能也不一定愿意去住,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谭森打断汪泉的话说:“我没有听明白,你刚才讲的话什么意思,你儿子住你的房子,你到那里去住?” “我的意思是说,我和老伴以后大部分时间要在乡下度过。从小里来说,我们两家有三位老人需要照顾,当儿女的要补上尽孝这一课。从大里来讲,我们俩要和乡亲们一起流汗出力,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电话里又传过来谭森的爽朗的笑声:“你小子就会唱高调,就你身上那几根老骨头,还要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出力?地里的蚂蚱一抬腿,就能把你踢个跟头。” 汪泉也笑着说:“你这个家伙太小看人了,一只蛤蟆还有四两力气呢,再说了,新农村建设也不是只出力气,还要动脑筋、想办法。我现在觉得,老同志退休以后要想再干点对社会有益的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自信,在年轻人面前也要不甘落后。你有青春痘,我有老年斑;你有黑头发,我有白胡子;你年轻过我也年轻过,我曾经年老过,你年老过吗?这些不全是我说的话,后边一句好像是一个当红作家讲的。” 电话里又传过来谭森的哈哈的笑声:“你的决心很大,精神也很好,但是,能违背自然规律吗?” “自然规律谁也不能违背,我的意思是说,人老了,思想不能老,精神也不能老,这样才会越活越年轻。”汪泉认真地说。 “你和老伴现在可以不管儿子,但是,他和你的儿媳妇以后要是生了孩子呢?” 谭森对汪泉说话的意思依然不太理解。 “郝金山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原来给你讲过,我和老伴在农村住一段时间之后,念军结婚有了孩子,我们准备着再回北京带孙辈,现在看来,郝金山爱人小肖将来可能会给女儿带孩子,将来我们老两口想管孩子可能还轮不上呢,要不然我怎么会说以后大部分的时间要在农村度过呢!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我以前从乡下进入大城市,现在再城里回到农村来,早看群星隐退,晚观红日西坠,也算是一种回归自然吧,若干年以后,我这把骨头还打算要老死林下与草木同朽呢!” 谭森与汪泉调侃说:“可能再过若干年,你身上发出的磷光还要与日月同辉呢!你这个家伙以前曾经说过,搬到新建的经济适用住房以后,还要和我继续做邻居,怎么原来的约定都成了飞机上做报告——讲了空话呢?” 汪泉说:“社会在发展,形势在变化,人的思想也不会停留在原来的认识水平上。我准备给任局长也打个电话,把有些情况给他讲清楚,别让他对我有个害怕困难、临阵脱逃的不好印象。” “你想到哪里去了,任局长一直还是非常信任你的,你把情况给他讲一讲,他会非常理解。” 汪泉还告诉谭森,他最近想把里老宅院的房子进行翻建,作为自己以后在乡下的住所,所以过一段时间之后才能再回城里。他最后问谭森:“殷玲同志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很好。”谭森说,“主要是心态调整过来了,上午去买菜,下午学跳舞,晚上与我说话聊天,每天都很充实。她说你说话风趣幽默,也一直在掂记着咱们的经济适用房建好以后与你做对门邻居呢!” 汪泉说:“想与我搁邻居还不容易吗,今年我把老家的房子翻修好了以后,等小环境也治理好了,请你和殷玲同志先到我们的新农村来体验体验生活。农村淳朴的民风,浓厚的亲情,长期在城里生活的人是体会不到的。我现在白天帮家里人在地里干活,吃过晚饭就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与乡亲们一起乘凉,清风送爽不收费,月亮照明不要钱,既省油又省电,还收获了快乐。我这一次在家住的时间比较长,体会比较深。哎,我回到老家来有二十多天了吧?” “我给你算着呢,二十八天,你这一次回老家都快要‘满月’了。” “说我快满月了也行,我要在农村‘新生’。” “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孩子,对农村过去的生活记忆尤深,对农村现在的生活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像得到。在城里边,部队大院还好一些,在地方上,特别是买了商品房居住的人,邻里之间互不来往,同事之间人情淡薄,我一直看不习惯。还有一点,现在城里的年轻人,大多数不愿意与父母同住,上了年纪的人一般都会感到孤单,有人说儿女成家另住之后的城市老人,是‘家里只有老两口,旁边卧着一条狗,吃的用的全都有,感冒发烧没人瞅’。像我们这样的五六十岁的人,谁也不能说没有后顾之忧,这样吧,我代表殷玲同志先谢谢你的邀请,她那一次与你的老父亲谈过话之后,现在也开始向往农村生活了。等我也退了休,女儿成了家,我和殷玲到你们在农村的家里做客。” 汪泉说:“你说话要算数,咱们一言为定。当然,我刚才说的在农村常住的话只是一种心愿,北京我们也是会经常回去的,在农村的乡亲们不能丢,在城里的朋友们也不能忘。” 给老兵安个家 第四十一章 理解 任复兴最近工作非常忙,筹建办的使命已经完成,综合部从部机关和直属单位又抽调了一些人,在筹建办的基础上组建了营建办公室,任复兴任主任,谭森任副主任,下设工程、财务、后勤三个小组。汪泉因为请长假回了老家,直政局又委派一名四十多岁的老干事参预营建办公室的工作,主要是收集和反映老干部们的意见与建议,以及向老干部们通报经济适用住房建设的有关情况。 任复兴与谭森进行了工作分工,他主要在机关里负责经济适用房建设的协调工作,谭森主要负责施工现场有关事务的处理。 谭森几次在新尚坡工地和信实公司的赵副总碰面,安排经济适用住房开工的筹备及后续工作。由于地价和房价持续走高,赵副总总是觉得与部队合作开发土地吃了大亏,也总想着中间会有点什么变故,借口中止这个合作项目。后来他看到部队方一片诚意,通过给招标公司做工作,将住房工程建设项目承包给了并没有太多优势的信实公司,特别是郝金山反复强调以诚取信,争取在房地产业有一个好的名声,坚持与综合部合作以后,自己也就暂时不好再说什么了。 这一天吃过早饭,谭森和赵副总约好,一起到新尚坡工地现场,检查施工前地面上的杂物清理情况。他下了汽车,刚走到现场旁边,就远远地看到郝金山与赵副总站在场地中间,比比划划,情绪激动地在争论着什么。郝金山见到谭森走过来,连忙丢下赵副总,紧走几步迎了上去说:“好几天没有看到谭参谋,最近这一段时间准备开工现场辛苦了!” 谭森也连忙上前两步,紧握住郝金山的手,开玩笑说:“郝总今天亲临到现场检查工作,事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郝金山也开玩笑说:“按照在军队里的职务,我每一次见了你都应该先打敬礼,然后再请示汇报工作。” 谭森端详着郝金山说:“郝老板现在精神不错,红光满面,一定是喜事临门,财源茂盛。” “人生在世,如意之事无一二,不如意事常八九。如果你总惦记着不如意的事情,那日子就没法过了;如果你多想一想高兴的事,天天都会有好心情。” “郝老板住有定所,食有佳肴,在外朋友共聚,回家贤妻相伴,也会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 郝金山苦涩地笑笑说:“谭高参真会概括,听您的意思,好像做生意的老板都是腰缠万贯,挥金如土,每天无忧无虑,万事顺心。其实不然,对有些人来讲,钱多了并不完全是好事,世人为了钱,夫妻反目,兄弟相残的事难道还少吗?我这几十年一直都在拼命赚钱,现在有时候想想,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生不带来,死还能带走吗?儿孙自有儿孙福,有的孩子并不想靠父母的遗产过日子。有些人的钱多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对钱失去兴趣,整天在存款折上玩弄数字游戏,实在是没有多大的意思。有人说得好,当你渴极了的时候,觉得最珍贵的就是水,当你喝饱了的时候,觉得最微不足道的就是水。外国的很多有钱人,可以捐资办学、扶贫济困,而在我们国家,不知是道德缺失,还是制度不全,你想要办些善事,有些人,我说的主要是同行,可能会把你看作叛逆、另类,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让你在社会上无处容身。” 谭森用欣赏的眼光看着郝金山说:“想不到郝老板心里还埋着一颗仁爱的种子。” “仁爱谈不上,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只是希望以后不想让人们说房地产开发商个个都是贪得无厌、冷酷无情,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人。” “我相信您说的话,汪泉同志前天从老家给我打电话时还提到过您,说您是个很讲信誉的大老板。” 郝金山红着脸说:“有些事情说起来惭愧,我原来对汪泉同志存在偏见。最近几天,他也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谈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我佩服他的勇气,也很羡慕他的超脱,能够下决心远离尘嚣,返朴归真,在人心浮燥、物欲横流的今天,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事情。而我们这些人,天天都在蚕食土地,不停地浇铸水泥柱子,把人们与大自然隔离开来,将自己圈在城市里。” 谭森诧异地说:“想不到搞了大半辈子住房工程建设的郝老板会有这种想法!” “我的这种想法也是最近才形成的,我想等到眼下的几个项目完成之后,就‘金盆洗手’,归隐山林。你是汪泉的好朋友,想必有些事情已经知道了,我们两个人在孩子的教育问题上都存在着误区,现在我对孩子决定的事情不再反对,凡是能够给我女儿带来快乐和幸福的人,我都应该感谢他。最近发生的我们两家大人们与孩子们之间的矛盾,让我意识到,金钱不仅买不到亲情,反而还会使你在感情上的债务越背越重。” 谭森说:“你们两个老战友能够消除误解,我感到非常高兴,汪泉是个很好的同志,这一点您比我更清楚。汪泉在这里也好,不在这里也好,希望我们都能够一如既往地友好合作,把新尚坡这个项目搞好。另外,我还想强调一点,我与汪泉搁了多年的邻居,我了解汪泉,也了解他的儿子汪念军,那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好孩子,自强向上的性格决定他将来会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郝金山听了谭森的话,连连点头,真诚地说:“孩子的事,我刚才进了,任其发展,不再干涉,我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边祝福他们。我近几年来一直有一个愿望,就是完成一个项目就结交一批朋友,而不是树立几个敌人,但是,有些人对我的主张并不支持。唉,人各有志,不能强勉,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走自己想要走的路。” 谭森听了郝金山的话,联想到他刚才与赵副总激烈争论的样子,不安地问:“难道我们的合作还会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吗?” 郝金山安慰谭森:“谭高参尽管放心,由我在这里顶着,什么意外的情况都不大可能发生。” 谭森真诚地伸出双手,与郝金山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给老兵安个家 第四十二章 献计 汪泉在老家的这一段时间里,清晨看着公鸡鸣叫着把太阳从东方请出来,傍晚着瞧青蛙高喊着将太阳从西方送回去,白天帮哥哥家掰玉米、刨红薯,夜里陪老父亲说闲话、拉家常,吃得饱,睡得香,身上虽然还是没有多少肉,但是精神状态比刚回家来的时候好多了。 村委会的几个干部时常来看望汪泉,向他请教脱贫致富的良策。汪泉离开家乡多年,对农村的很多事情不懂,也不敢装懂,他偷偷地跑到镇子上,买了几本农业方面的书籍和杂志,抽时间悄悄地翻看。 亲朋好友也经常到家里来找汪泉说话聊天,月秀听说舅爷和表舅从城里回来了,也带了一些从地里刚刨出来的花生,从树是刚摘下来的水果,与丈夫一起带着赶了过来。 月秀的丈夫姓梁,在城里卖菜的时候与汪泉见过一次面,小梁个头不高,黑黑瘦瘦,显得很精干。他告诉汪泉,他和月秀从城里打工回来以后,除了种几亩责任田以外,主要的精力就是养猪。汪泉问他现在的生活情况,小梁说:“在农村只要肯动脑筋,能出力气,生活也会过得很好,我现在就比每天在城里卖几‘蹲’菜赚的钱多,心里也觉得痛快。” “你在城里的时候一天能卖几吨菜?”汪泉惊奇地问他。 “是呀,我早上带着孩子,拉着青菜,蹲在自由市场卖几个小时。自由市场上午十点钟关门以后,我就利用居民中午快要做饭的时机,蹲在有些小区的门口再卖一会。下午人们都正在下班的时候,我蹲在马路旁边又卖一会,这样每天不就是两三‘蹲’吗!” 汪泉笑着说:“你讲话真有意思,我知道乡下人想在城里干点事情很不容易,要吃很多苦,也要受很多委屈。” “吃苦倒没有什么,农村人不怕吃苦,但农村人在城里被人看不起,总是受气让人受不了。我们在城里的生活要求并不高,你吃肉我喝汤,你喝汤我闻香,保证起码的人格尊严,具备基本的生存条件,饿不着,冻不着,多少能赚几个钱,也就满足了。可是有些城里人总是看不起我们,连饭碗都要从我们手里夺过去,这就是不讲道理了。”小梁忿忿不平地说。 汪泉说:“城里有些人对乡下人有偏见,乡下有些人对城里人也有偏见。其实很多城里人还是欢迎农民进城的,农民在城里为居民的生活提供了不少方便。有些农村人认为城里人看不起他们,首先是自己有自卑感,对有些事情形成了看法上的偏激。” “不管怎么说,城里我是不想再去了。”小梁说,“当然在城里那些日子对我也不是没有帮助,城里人脑瓜灵活,很会赚钱,他们的一些做法启发了我。从城里回来之后,我就开始养猪,养猪其实非常有学问,我首先买书订杂志,用科技知识武装自己,学中干,干中学。别人的猪都是春天养,秋天卖,一养大半年。我养的猪每天每头平均能长一两斤肉,从外地良种厂买回来的小猪崽,喂三四个月就可以出栏上市了。” 汪泉的老父亲在一边听得入了迷,半信半疑地问小梁:“你养的那些猪是用饲料喂的,还是用气筒打的?” 小梁笑笑说:“舅爷要是不信,可以跟着我过去看看,养猪一定要讲究科学,不能抓住传统的方法不放。就拿猪食来说,原来是有啥喂啥,现在讲究科学喂养,除了糠菜、粮食,还要喂沼液、鸡粪、秸秆和动物性性饲料,当然还有添加剂。猪的长得快慢与生存环境也有很大的关系,原来的猪圈夏天热冬天冷,猪圈在里边一年之中差不多有半年时间几乎不长肉,我家的猪圈冬暖夏凉。猪睡的是发酵床,喝的是洁净水,吃的是配合饲料,眼瞅着一天一个样地往大里长。” 汪泉这几天也看了一些养猪种菜方面的书,听了小伙子的话,也故作内行地说:“要想养好猪,饲料调剂、防疫治病、生活环境都是重要因素,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要选择优良品种。” 小梁赞同地点点头。 “你家养的猪都是什么品种?”汪泉的父亲问小梁。 “有英国的大约克夏猪,也有美国的长白猪。” “外国的猪你也敢养,你懂外国话吗?你要是不懂外国话,你吆喝猪,它们听得懂吗?” 听了老人家的话,汪泉和小梁忍不住都笑了,小梁说:“舅爷您老人家不知道,外国品种的猪也是在中国繁育的,即使是从外国运过来的猪,它也听不懂什么是中国话,什么是外国话,在它们的眼里,两条腿的人都一样,谁的声音大它害怕,谁的声音小它不理。猪如果要是像人一样聪明,能够听懂谁说的是什么话,就不会长肥了让人家杀了吃肉啦。” 汪泉说:“我现在对养猪的事也有了兴趣,什么时间到你家里去参观参观。” 小梁说:“表舅您现在先不要去,等大伙都收了秋,农闲了,我想找些人帮忙,把家里的砖瓦房翻建成两层小楼,等我家的新房子建好了,您去住几天。我和月秀在城里打工的时候有些积蓄,现在养猪也赚了一些钱,我们除了计划扩大养猪规模以外,还想改善一下住房条件。” 汪泉爽快地说:“这个月底我回城里处理一些事务,等过一段时间我再回来的时候,你家的新房子也该建好了,到时候我和你表舅妈一块去。你刚才还说城里人这不好那不好,要不是城里人开阔你的思路,你还不一定能这么快的走上致富路呢!” 小梁红着脸说:“您讲的也对!” 汪泉跑了两天,到镇子上和县城里去看望昔日的同学与朋友,他们之中少数人还在职,大部分已经退休,有一部分早已是阴阳相隔、永难相见了。 回到村里以后,汪泉把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叫到一起说:“通过这几天了解有关的情况,我觉得咱们村发展生产的潜力还很大,现在有些事情不是群众不想干,而是不明白怎么干。我看到村子里几乎家家养猪,街道里粪尿横流,臭气熏天,人人都在忙,效益并不高,一盘散沙,各行其是。我们应该像有些地方一样成立一个养猪协会,猪还是自家养,但品种改良、饲料筹集、卫生防疫、对外销售等,都要有专人负责,分工合作,这样省钱省事,免得都到外边去瞎跑。我还知道有些地方的沼气利用得不错,我们这里还是空白,咱们村有的是秸秆、杂草、人粪尿和动物粪便,这都是生产沼气的好材料。建了沼气池,沼气能做饭,沼液能喂猪,沼渣能肥田,既是废物利用,又能改善环境,减少污染。当然,利用沼气要得先投资建池,花一部分钱。我知道,得不到好处,老百姓是不会先去花钱投入的,吆喝十遍,不如带头去干,这就要求干部先行。” “泉叔长期在城里生活,农村的事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啊!”村支书感到惊奇。 “我也是现买现卖,处处留心皆学问,其实农村有很多项目都很有发展潜力,关键是我们要善于动脑筋,也要舍得前期投入。”汪泉说。 看到两个村干部反应并不是很强烈,汪泉知道他们对自己说的事情心里还没有底数,就用商量的口气对两个年轻人说:“这样吧,建沼气池的事等我下次从北京回来以后,我出钱,先在我哥哥家里搞一个进行试验,争取今年把池子建好,明年开了春再产气,我有个老同学在县政府里就分管这项工作,我们请他当技术顾问,老百姓看到了实惠才会有行动。养猪协会的事,你们先征求一下大伙的意见,只要把道理讲清楚,我想他们是会支持的。” 支部书记表态说,汪泉讲的话有道理,他准备先召集村里的干部们统一思想,如果大家认为可行,再提出一个具体的实施方案来。 给老兵安个家 第四十三章 开工 暑热尽退,清凉已至。 冷风在傍晚摇落树叶,为大地铺上一层金,冷霜在清晨撒播甘露,又为大地镀了一层银。新尚坡工地周围的白杨树上,还有一些零星的树叶在风中舞动,那是秋天给冬天的留言条,上边书写着人们谁也看不懂的内容。 为了工程尽早开工,在结冻前将建房子的基础大坑挖好,综合部和信实公司这一段时间都在积极工作,除了抓紧办理各项手续,也在物质上做了充分的准备。 工地旁边新搭建了一排简易房,简易房上分别挂着综合部、信实公司和监理公司建房现场办公室的牌子。 新尚坡工地中间彩旗招展,用红砖垒起来的主席台上摆着两排长条桌,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桌签,第一排的桌签上写着综合部领导、郝金山和任复兴等人的名字,第二排的桌签上写着赵副总和谭森等人的名字。主席台前边平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上铺着红色的化纤地毯,几台巨大的挖掘机威风凛凛地排着队站在一旁。 早上7点半钟刚过,头带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代表和身穿便衣的老干部代表就开始进入会场。这种场合工人们见得多了,参加开工典礼不过是他们正常工作的一部分,他们表情自然地在一起说着闲话,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是习以为常。老干部们的情绪则显得非常激动,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像是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虽然时至晚秋,但人人的脸上都是春风满面。 快八点钟的时候,谭森指挥工人们和老干部排好队伍,等候着双方的领导人走上主席台。 郝金山手里握着手机,匆匆地从领导们正在休息等候的一间简易房里走出来,把正在忙活着的谭森拉到一边,悄声对他说:“赵副总最近一直想另谋高就,听说已经在外边找好了地方,昨天晚上我还劝过他,让他等到新尚坡这边的工程开工以后再说,但他还是走了。今天他已经早早地到公司交了办公室的钥匙,这是我刚才接到公司办公室打来的电话才知道的,他离开公司时还带走了我们的两个业务骨干和一些技术资料。你赶快把主席台上的位子调整一下,他今天肯定不会再来了。” 谭森吃惊地问:“他离开以后对你们公司的业务有什么影响吗?” “影响肯定有。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郝金山伤感地回答。 “他走对我们的合作项目有影响吗?”谭森担心地又问。 郝金山肯定地说:“有点影响也不用怕,你尽管放心。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这件事情你先不要对别人讲,后边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八点整,领导们上了主席台,任复兴宣布综合部退休干部经济适用住房建设项目开工典礼仪式开始,工地上虽无鞭炮齐鸣,但有锣鼓同奏,综合部勤务连的几个战士并不熟练地一通乱敲,为工地上增添了不少欢乐的气氛。 工地四周围着一些群众在看热闹,在离工地稍远一些的地方,一个身材削瘦的男子,不合时宜地戴着个大口罩,推着自行车,也在朝这边张望。 按照仪程,综合部的领导、郝金山,以及信实公司施工队伍的代表、监理公司的代表和军队退休干部的代表先后发言,最后是主席台上的领导们为住宅小区奠基,在场的人都是热情满怀,兴高采烈。以后不会在施工现场干活的人,今天都装模作样地挥舞着铁锹;以后天天在施工现场干活的人,今天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大伙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谁也没有对沿袭了多少年的形式主义表示出有什么异议。 开工典礼前后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仪式全部结束后,远处那个戴口罩一直向这边张望的男子才悄然地骑着自行车离去。 中午,任复兴受综合部首长的委托,在综合部招待设宴招待信实公司参加开工仪式的领导。 郝金山的随从人员除了财务总监,还有两个负责住房工程施工的项目经理,任复兴把营建办公室的几个新人向郝金山做了介绍。 硕大的餐桌上大花篮里的鲜花,与就餐人员脸上的笑容争相辉映。尚参谋安排主宾落座以后,郝金山奇怪地问任复兴:“谭高参怎么没有来吃饭?” 任复兴指了指餐桌上两个空着的座位说:“位置已经给他留下了,他一会就会过来。” “还有谁来?”郝金山问。 任复兴神秘地笑笑说:“还有谁来,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任复兴的话刚讲完,谭森推门进来,他的后边跟着汪泉。 屋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与汪泉打招呼,汪泉笑得脸上的五官都挤在了一起,他挨着个的与每个人握一下手、开一句玩笑。在与郝金山握手的时候,汪泉用的力气很大,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郝金山同样用力地握住汪泉的手,昔日的老战友四目对视着,相互点了点头。 任复兴高兴地对汪泉说:“你这一来,建房办的人就齐了,你要是不来,我们还真会感到遗憾。” 汪泉坐下说:“谢谢任局长还惦记着我,不过,我对您的话有不同看法。我不来,建房办的人也应该说是齐了,我只能算是原筹建办的工作人员。因为我已经脱离了新尚坡这个建房项目,今天被老谭拉到这里来吃饭,也只能算是‘列席’。” 谭森说:“老汪不能这样讲,要是你心里也惦记着老朋友,我们以后吃饭还请你来。如果你还认为与我们一起吃饭名不正言不顺,我建议任命你为‘局长’。” “什么局的局长?”汪泉奇怪地问谭森。 “饭局局长!” 餐厅里一片笑声。 汪泉红着脸捅了谭森一拳,认真地笑着讲:“说实话,现在做为一个局外人,我为综合部和信实公司合作的阶段性成果感到高兴,今天上午的开工仪式非常成功,我在一边看得热血沸腾。” 餐桌上的人听了汪泉的话,都楞了,任复兴说:“汪干事怎么还没喝酒就说开了胡话,上午的开工仪式你又没有参加,怎么会在一边看得热血沸腾?” 汪泉笑了,诡秘地说:“我昨天从老家回来以后,听说经济适用住房工程要举行开工仪式,今天一大早就到了工地旁边,与瞧热闹的群众一起,将开工仪式从头看到了尾。” 任复兴感叹着点点头。 谭森说:“老汪,难得你有这份热心,我们一定要把新尚坡这个项目建设好,明年奉献给你一套理想的经济适用住房。” 汪泉听完谭森的话笑了:“老谭,我对你的话也有不同看法。国家有政策,军队的退休干部最后都要拥有一套自己的住房,这套住房大一点还是小一点,今年给还是明年给,我现在都不是太在意。我看重的是自己参预筹建办的工作以后,见到了老战友,结交了新朋友,懂得了一些做人的道理。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也再次体会到能够为群众办一些事情的乐趣。总之,在筹建办这半年没有白干,它为我以后合理安排退休生活做了一个很好的铺垫。” 谭森对其他人解释:“你们还不明白吧,老汪同志今后准备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增砖添瓦。” 汪泉红着脸说:“我没有那么高的思想境界,以后打算每年用一定的时间在农村生活,更多的考虑还是便于照顾自己家里的老人。” 这时,任复兴站起身来,端起斟满了白酒的杯子说:“今天我也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这个场合再说别的话就显得多余,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 郝金山也端起杯子来,与任复兴一起喊出了他们都想说的那句话: “为了以后的合作愉快,干杯!” 这顿中午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饭后,谭森让招待所的所长又开了两个房间。 因为汪泉和郝金山都喝醉了。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