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佞臣》 第一章 八月的福州府,一场大雨驱散了艳阳天里最后一丝酷热。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清爽起来。 合上手中的《大扬通志》,稍稍动了动因为站的久了而有些僵硬的身体。宴敛这才将手中的书归置原处。 噼里啪啦的拨弄算盘的声音径直打破了书肆的宁静。掌柜需得在打烊之前核对完今日的收益并写上账簿。这般刻意弄大了的声响便是在告诉停留在书肆的人,这里要打烊了,您老快些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将头巾上的飘带理到脑后,宴敛冲着几步开外的书肆掌柜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那掌柜却是头也不抬,微微侧开身体,算是受了半礼。依旧拨弄着手中的算盘,只鼻中闷哼一声,显然心有不满。 宴敛不由的轻咳一声,掌柜的态度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书肆是卖书的地方,若是看中哪本书,尽管买了去。哪有人像他一样,厚着脸皮一连在人家书肆里呆了两三日,只翻看不掏钱,还占了人家的地方。掌柜没有把他赶出去,显然是看在他身上这一身青袍和头上戴着的文生巾的面子上——这是大扬朝秀才公的官制着装。 所以这点脸色宴敛得羞愧的受着。 兀自出了书肆的大门,街道上来往的行人熙熙攘攘,有穿锦衣提着鸟笼,身后仆丛前呼后拥的浪荡子;有和宴敛一样,蓝衫紫衣加身,手里把着一抦折扇,轻轻摇动,俨然一副文人雅士的书生才子;也有粗布短装打扮,面色或哀愁或喜悦的平头百姓……四处的店铺还没有打烊,布庄,铁铺,酒楼,杂货店……时不时的有人吆喝三两声。 “客人,慢走!”“哟,这不是某某先生吗?快请进!来啊,上好茶!”谄媚的语气,高扬的语调,嘈杂的很,却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熟悉又陌生。 然而这些与宴敛并无多大干系,以前是,现在也一样。 在书肆待了一天,腹内已是空荡荡的,时不时的叫唤两声,宣告着不满。 轻车熟路的寻了张老头的食摊。这食摊就搭在街边,三三两两的客人散坐在五张油黑的桌子上。宴敛自顾自的抽了一条长凳坐下,少一会儿,张老头便端着一大碗汤水并巴掌大的炊饼过来。这是宴敛这几天例点的吃食。 食摊人少,张老头虽然发愁却也乐的清闲。旁座的客人颇有戏文里挥指天下的气概,说到兴起的地方,扑的一声站起身来,不怕疼一样,用力拍打桌子,嚷叫几声。这让本就破烂的木桌越发的摇摇晃晃,眼见着就要散架一般。 张老头看在眼里,抚着胸口,满是心疼,看着这些家伙,满脸的嫌弃。 不过是和他一样的平头百姓,非得学着人家才高八斗的士子老爷一样,做什么义愤填膺,什么拍案而起,喔,这两个词还是张老头特地从宴敛这里学的。 可是瞧瞧他们说的什么—— “李家的寡妇昨晚去张屠夫家买肉,今儿个早上才从张屠夫家里出来,手里提着老大一块猪后腿。这要是没做什么苟且的事,哪个会信……这两个不知廉耻的合该全部浸了猪笼才好。” “那李寡妇平日里就一副姣娆的模样,那腰扭的,巴不得人家的眼盯她身上去。那暖春阁的妓子也比不得她。” “哈哈哈哈——”四周的人顿时抚掌大笑。 良久,又说道“嚯,那猪后腿还真是大,少不得要一吊钱。” “是啊是啊!”旁的人不由的呷巴呷吧嘴。 最后长叹一声收尾。“唉,那么大的一条猪后腿,起码能吃五天,不,八天也是可以的。” 唉…… 张老头嗤笑一声,说的什么暖春阁,好似这些家伙去过似的,要真是了不得,就该去前街的那些酒楼里吃喝,何苦守着他这路边摊。到底是市井之人,学不来人家的谈吐。扫了一眼这些家伙身上浆洗的发白还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张老头扭过头来看着慢吞吞呷着骨汤的宴敛。 头巾,长袍,皂靴。就连吞咽炊饼的模样,张老头看着也觉得雅致。这才是上流人士应有的姿态。他张老头就喜欢和这样的读书人聊磕。这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感。 所以张老头开始搭话了:“宴秀才,这是刚从书肆回来?” 宴敛点了点头,咬了一口炊饼,有点干。 “宴秀才,你尝尝我这猪骨汤,今儿个可是熬制了两个时辰呢!特意给您敲了骨髓在里面。”张老头对自己的手艺颇为自得。 “嗯……”灌一口骨汤润了润干巴巴的喉咙。 “唉,要是我年轻的时候也能和秀才公一样读书就好了……”从年幼的贫苦生活,到年轻时因为天灾沦为流民闯荡,到最后苦守着这小食摊,絮叨出来的是心酸。 听着张老头的话,宴敛想着这大概便是古人的悲哀之处,三言两语便是一辈子。 缘何说古人?大抵因为宴敛却是异世一来客。 五天前的宴敛还是21世纪几十亿人口中一名普通的刚刚出师的雕刻师傅。只是在和师兄们给自己准备的出师的庆功宴上多喝了一点,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大扬朝孝熙十一年,福建布政司使的一名刚刚参加完乡试的,与他同名的秀才。 据说这位秀才在出了贡院之后,自以为考的极好,竟喜极而泣,在贡院里熬了九天的身体经不住折腾,直接昏死了过去。 好在同乡应试的人帮忙把他送回了客栈。 谁曾料想再次醒来的宴敛已经换了一个芯子。 混荡了几天书肆,再加上原身遗留给他的记忆,宴敛总算是把自己的境遇弄了个明白。 这个世界历史的车概是打了滑,滚到了另一个方向。 这里的南宋末年,出了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虽是微末出身,用现代的话来概述大概是拳打蒙古,脚踢金国,力压吐藩大理称臣纳贡,而后威逼宋卫王退位让贤,成就大扬朝一统天下的伟业。 当今的大扬朝历经四位帝皇,一百二十余年。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这位,九岁即位,已有十一年。刚行了冠礼,如今已经正式亲政。 一百二十年,足够一个国家建立起完整的规章制度。若是好好的休养生息,正该是国富民强的时候。 对于宴昭这几天的经历,这大扬朝的百姓充其量也仅仅是能够维持温饱而已。生活在最底层贫困交加的百姓不知凡几。 期间的各种缘由一时半会却也理不清楚。 再说乍然跑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年代,宴敛要说不惊忧那是不可能的。好在前身的记忆还在,对于这个有些对不上他以往三观的社会,看着看着竟也习惯了。 比如书肆掌柜,宴敛给他行礼,做为商贾贱籍的他也只能侧开身体。连全礼都受不得。比如张老头明里暗里的恭维。又比如他能穿绸缎,平头百姓却再有钱最好也只能着棉衣。以前尚且不能理解这样一种扭曲的社会关系。现在宴敛恍然是明白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阶级。在这个地位决定权利的年代。奴隶,贱民,庶民,士人,官吏……对应的是社会地位。前身是秀才,两只脚踏进了士人阶层。秀才可以免除差徭,见到知县不跪,地方官不能随意对其用刑。往上可以继续考科举,往下可以做一方乡绅,端的是清贵。 正如同张老头转眼就能抛下他嗤笑那些食客贫穷的理由,来和同样坐在他食摊上的宴敛聊嗑。正是因为这样一种从上而下的对上层阶级的敬畏与羡慕。在他们骨子里已经刻上了士大夫高人一等的教条。 穷秀才,穷秀才,再穷,平头百姓也得躬下身来尊他一声秀才公。 这些事情,宴敛看的透彻。前世已不可追,秉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他正以一种飞快的速度融入这个大环境之中。颇为安然的享受着这些便宜。 想到这里,咽下最后的一口汤水,张老头的闲嗑也到了尽头。宴敛从荷包里掏出十枚铜板,递给张老头。并说道:“多谢老伯这些天的关照,我明日就要动身回乡了。” 四个铜板的骨汤,六个铜板的炊饼,几乎是这福州城最低廉的价钱。也仅仅是能填饱肚子。这还得是张老头把分量给的足足的情况下。 听到宴敛这样说,张老头迟疑的问道:“秀才公不等乡试放榜吗?” 宴敛摇了摇,无需多言,转身离开。 乡试放榜须得九月中旬左右。一来路印快要到期了。二来能不能中是一回事,可是如今他囊中羞涩啊!住不起三钱银子一晚的下等房。要不然也不会厚着脸皮去看白书。吃这干巴巴的炊饼。 第二章 第二章 宴家所在建宁府松溪县下河村。距离福州府便是乘坐牛车也需要五六日的脚程。 扶着车夫的肩下了牛车,宴敛哆嗦着身子,这些天的颠簸简直是要了他半条命。等到腿脖子不那么虚软无力了,这才从荷包里掏出自己身上仅剩的六钱银子,递给一旁目光灼灼的车夫。 “多谢秀才公,多谢秀才公!”连着几天的奔波,终于有了收获,也难怪这般的喜笑颜开。 拢了拢肩上的包袱,慢吞吞的往村子里边挪过去。 宴敛从始至终都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前身的一大家子亲人—— 这里便是不得不提及前身的家世。 下河村建村于昭武三年(大扬朝第三位皇帝年号),昭武皇帝入主京城之后十几年里,天灾横行,百姓流离失所,便是用赤地千里来形容都不为过。 下河村和方圆几里的大大小小七八个村子一样,俱是由流民组成。而宴姓乃是下河村中的第一大姓,下河村八十余户人家,宴姓独占五十户。 当今天下,武人征伐天下,驰骋疆场的局势已经过去了四十载,正是该温养的时候,就轮到文人骚客搭台子唱戏了。科举便成了普通读书人晋升的唯一一条出路。 过独木桥的人多了,相对着选拔的要求也就苛刻了起来。大扬朝的科举考试竟和现世的明朝相差无几,均为八股取士。 一个读书人若是要出头。从县试开始,历经府试,院试,乡试。考出来的就是举人,举人便已经有了做官的资格,有门路的可以外放做一方教谕或是县丞,没有门路的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候缺,即便是补到一些山穷水恶的地方做书吏,已经是万幸了。而以举人的资历,若要是再想往上爬,几乎是不可能了。 乡试之后便是更为残酷的会试,殿试。大扬朝每三年一次的有资格参加会试的举人何止百千万,而每次录取人数却不过二百名。若是能入二甲以内,那便是妥妥的国家未来栋梁。这些人都是翰林的预备役。混迹的好的,入阁拜相也未必不可能。 若是跌入三甲,即便是能够外放为官,却是没了涉足四品以上官缺的资格。 尽管如此,之余普通人而言,能中榜便已经是天大的运道。 前人曾有诗云:“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逢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道尽了科举一途的辛酸。 话说到这里,却是扯远了。 福建文风虽盛,但是人丁不丰。而这两项却是关乎朝廷分配到每个布政司使每一场考试的选拔名额。单论建宁府,每三年两次的院试,每次约上千人参加,也不过是五十个秀才名额。前身能在十六岁连过童生三试(县试,府试,院试),得到秀才功名,虽然上一场乡试未能中榜,但在下河村方圆几里却也担得上是神童称号。 然而即便是中了秀才。在这下河村,乃至于宴氏族内,宴敛一家的名声却着实是有些不堪。 宴敛的爷爷宴何来是个妻管严,属于指东不敢往西的那种。这若是要在现代,那是妥妥的十佳丈夫人选。可在这男子大于天的古代,宴何来的性格绝对是为人不耻的。 再说宴奶奶刘氏,这是个敢指着男人鼻子破口大骂的泼辣妇。大脚长舌,掌管宴家一切大小事宜,是宴家的当家人一样的存在。这在讲究三从四德的当下,和宴何来一样让人诟病。 宴何来共有四个儿子,长子长媳早逝,所幸留下了宴敛这个长房长孙,也算是留了后。 二子宴北则,娶妻吴氏,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女,长子宴攸,女儿宴玫。宴北则整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喜好混迹赌场妓院,生性奸诈吝啬,好斤斤计较。连带着一家子都是小气巴拉的性子,为人不喜。 三子宴北流,妻子病亡。只有一个儿子宴叙。宴北流是个猎户,整日里冷着脸,不爱搭理人。老早就开始带着宴叙钻林子,很少归家。 幼子宴北重,娶妻李氏,生了三个儿女。长子宴故,次子宴放,幼女宴敏。宴北重最为老实敦厚,是下河村少有的至孝之人。 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刘氏很好的贯彻了大孙子,命根子这半句。却把幼子宴北重贬到了尘埃里。 宴家在这下河村拥有近二十亩的田地。宴何来夫妇将将七十岁的人了,在这平均寿命也就四五十岁的古代,两位老人家算是长寿的典范。平日里只需荣养着。宴敛的二叔,三叔也都是不事生产的。所以宴家田地里的活计全部压在了宴北重一家的身上。 若是如此,宴北重在宴家应该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偏偏宴北重最不受宴家人待见,连带着瘸腿媳妇,三个儿女全部被赶在宴家宅子后面的茅草屋里窝着。每天吃糠咽菜,受尽白眼,便是儿女们都跟着骨瘦嶙峋也不敢说什么。 而他们辛辛苦苦伺弄出来的田产进项,最后却全部填给了前身。笔墨纸砚,衣食住行,入学的束脩,赶考的银钱,哪一项都是宴北重一家的血汗钱。 可是宴家人从来没有觉得不妥,对于宴北重一家的愚孝也好,劳心竭力也好,都是冷漠以待。 下河村的人是看在眼底,对前身一家更是不耻,可是当事人任打任骂,加之宴何来在下河村宴氏中数一数二的辈分,就连管辖下河村的里正,耆老也得尊他一声太叔。他们万万是管不到宴何来的头上。 所以就算是有宴敛中了秀才,在下河村人的眼底,宴何来一家总归是蛇鼠一窝。秀才又如何,宴北重好歹也是他的亲叔父,他却能心安理得的做宴北重一家身上的吸血臭虫。明面上是温润俊雅的模样,学的是礼义廉耻,做的是圣人文章,底子里却不知道黑成了什么样。端的是恬不知耻。 宴敛心有戚戚,只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却莫名的觉得这样的情景有种若有若无,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般想着,便越发的靠近记忆之中的宅子。 只看见里三圈,外三圈,一堆人将这座二进的院子围的结结实实。还未等宴敛反应过来,只听见屋内传来一个沙哑中透着哀泣的嗓音:“爹,娘,我要分家——” 宴敛只觉得脚下一个踉跄,脑中灵光乍现。 ——这都是套路啊! 第三章 宴北重瘫跪在地上,望着端坐在上方的面色阴沉的爹娘,再看看侍立在一旁满脸嘲讽的二哥,面无表情的三哥。颤抖着手摸了摸自己鬓角的银发。他本是家中最小的一个,二哥和三哥眼见着正值壮年,意气风发。他刚过三十,却已满头华发。 扭过头来看着同样相依着跪伏在地上瑟缩哭泣的妻儿,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乞儿。 宴北重总以为自己是家中最为愚钝的那个,比不上二哥能言善辩,比不上三哥身手敏捷。因此不得二老的喜爱。少年时备受漠视,眼见着二老和三个哥哥嬉笑怒骂。独留着他一人在旁格格不入。他总想着能够做些什么吸引二老的关注也好,所以他心甘情愿的担起了家里的重担,任由驱使。 眼见着三个哥哥先后娶妻生子,爹娘却对他不闻不问。他只得一边告诉自己不能给二老添麻烦,一边自己找了个瘸腿的婆娘——因为他给不出聘礼,家里又是这样一副光景,寻常农家的女儿也不愿嫁进来受苦。 后来,几位嫂嫂先后生了孩子,一大家子人住在这座小院子里就有些挤了。他头一次体会到了二老的和颜悦色。所以他心甘情愿的听从二老的吩咐腾出了地方,带着李氏和年仅一岁的大儿子搬进了后山的茅屋里。 这一住就是十五年。 十五年——磨灭了他少年时对宴何来和刘氏的孺幕之情。他浑浑噩噩,被每日里做不完的活计麻痹着。 等他回过头来再看的时候,妻子和他一样早早的累坏了身体。三个儿女羸弱不堪,最大的儿子十六了,最小的女儿也有十三了。俱是可以娶妻或是嫁人的年纪。身子骨却还不如隔壁王大婶家十一二岁的小子强健。 如今,就为了十两银子的聘礼,刘氏就要把自家十三岁的小女儿卖给隔壁刘家村的鳏夫做填房,那人已经五十了,上一任妻子就是被他活生生打死的,附近的人哪个不知晓他残暴的名声。小女儿嫁过去还有活路吗? 妻儿知道了这事,跑到刘氏面前苦苦哀求,就因为小儿子说了一句“你现在做下的孽,也不怕将来报应在宴敛身上。”最后竟被恼羞成怒的刘氏往死里打骂。看着刘氏手旁染血的荆条,若不是隔壁王大婶率先冲进来护住了他们,宴北重不敢想象那后果! 这就是他心心念着几十年的父母,他宴北重做牛做马十几年,挣的银钱何止几百两。到最后,为了十两银子,他宴北重就得卖儿卖女,倍受折磨。 这都是他自己做的孽啊!妻儿何其无辜,却被他拖累至此。 突然那么一瞬间,宴北重挺直了身体,他环望着端坐在一旁的里正,耆老,宴氏族老。猛的磕倒在地,嘴里重复着说道:“爹,娘,恕儿子不孝。看在儿子为了这个家劳苦了这么多年的份上,求爹娘把儿子分出去吧!”就像小儿子说的,他已经对不起妻儿太多,绝不能让他的孩子再步他的后尘。只有逃开这个家—— 听到宴北重的话,同样跪倒在地的宴放当即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说巧不巧,宴放原本却是二十一世纪工科大学的一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场意外的车祸害他没了性命,却转眼让他在异世界重生。 宴放平日里没少看小说消遣。乍然到了这异世界,满以为自己会是所谓的天之骄子,自有主角光环。现实却给了他当头一棒。眼见着一大家子挤在一个破茅屋,穿的是破破烂烂,吃的是卡喉咙的糠饼野菜。而他之所以能够活过来,还是因为之前的那个宴放因为填不饱肚子,饿得慌,自个儿跑到山林里摘野果子去了,结果一个不慎,摔下了树,径直就丢了性命。这才有了现在的宴放。 亲爷亲奶苛刻至极,对他们动辄打骂,亲爹愚昧不堪,亲娘唯唯诺诺,两个兄妹胆小如鼠,好好的一大家子生生的变成了任人奴役的奴隶。宴放可不想自己将来和他们一样悲催的苟活。当务之急,唯有摆脱这些扒在他们一家身上吸血啖肉的无耻之徒。他才有活路可言。 好在宴北重还有的救。宴放做的很简单,专门挑宴北重回家的时间拉着李氏哭诉,哭他们穷。哭宴家一大家子都是他们养的,最后他们却连肚子也吃不饱,还要挨打挨骂。哭他们软弱无力,是不是等他们长大了,儿子,孙子,也要和现在一样穷苦一辈子,连温饱也满足不了。 生生的逼迫这这个忠厚却愚孝的中年男人半夜躲在被窝里抽泣。 宴北重的心动摇了。小儿子说的没错,凭什么他做牛做马,最后却落的这样的境遇。难道他要连累自家儿孙也和他一样起早贪黑却依旧连肚子都填不饱吗? 事情开了头,接下来宴放只需要时不时的暗示分家的好处。可还没等他想好后续的大招,刘氏自个儿凑了上来。也恰好让他看见了可以利用的空间。 求情的事是他煽动的,话也是他说的。自己的那位大堂兄是刘氏夫妇的心头肉,说不得,骂不得,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宴放心里本就怨恨,卡着时间凑上去咒骂宴敛。正好是村子里一群孩子上门来找宴放玩耍的时间。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哪里见到过这种阵仗,直接就被刘氏狰狞挥打宴放一家的场面吓哭了,孩子一哭,满村子就轰动了,大批孩子父母长辈直接往这里赶过来。 事情一下子就大发了。这才有如今下河村人齐聚一堂的场面。 刺骨的疼痛轰炸着宴放的神经,但他心里反而一阵轻松。有了宴北重这句话,他知道,他的目的达到了。 “太叔,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理才好?”宴北丰冲着上座的宴何来缓缓说道。 宴北丰作为下河村里正兼着下河村宴氏的主家,负责下河村户籍管理,课置农桑,检查非法,催纳赋税的一应事物,可以说在下河村里,论威望,没人能越的过他。 只是他虽然也同情宴北重一家,但今儿个这事说白了那是宴家的私事,也轮不到他说些什么。更何况他也不想得罪宴家人,宴敛去福州赴乡试,虽说三年前落榜了,但是万一这次中了那就是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有了官身,不是他得罪的起的。就算不中,他也愿意给这个下河村唯一的秀才公一个脸面。 所以这件事,不管从哪个方面而言还得宴何来自己处置最好。 隔壁王婶子向来是看不起宴家的龌龊事,看着遍身血痕的宴放等人,本就大大咧咧性子的王氏当即怒声说道:“这有什么好说的,人家要分家,你尽管分就是了。宴北重一家做牛做马这么多年,过的却是猪狗一样的日子。你看看这一家老小,刘氏,亏的这是你亲生的儿子,居然要把亲亲的孙女儿送进狼嘴里……哪有母亲这么苛待子孙的,蛇蝎心肠也不过如此了。” “够了,你少说几句……”刘二皱着眉头,当即拉住了自家婆娘。在座的都是宴氏长辈,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外姓人说话,更何况有些话私下里说说也就是了,捅到明面上,这是要把人得罪死啊! 宴何来环视四周,除了王氏依旧小声的骂骂咧咧,其他人俱是自顾自的并不言语。看着地面上狼狈不堪的宴北重一家,只是淡淡的开口说道:“这原本是我宴何来的家事,既然家丑已经外扬了。我宴何来也舍了脸面,分家就算了,我看还是直接断亲吧!” 话一说完,人群顿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父母在,就分家已经是大忌了。现在竟然是要直接断亲,可见宴何来是何等的厌弃宴北重一家。 不过转而一想也是,今儿个闹出了这么一出,就算下河村人不愿意事件传出去,影响了宴敛在外的名声。 只因为下河村能出一个秀才公,村里的人自然也是与有荣焉,这话说出去,他们也能抖擞一二。乡里乡亲,说的就是同气连枝,所以哪怕他们看不上宴敛的为人,但是到了外头,宴敛的名声那就是下河村的名声。他们自然得维护。 虽说这样,但是在下河村里,宴家的名声算是全完了。 听见宴何来的话,刘氏当即一阵气急,却被宴何来按住了右手,便又听他说道:“我宴家共有十四亩水田,八亩旱地。我给他两亩水田,两亩旱地。这会儿只算出去宴北重,我这一大家子还得住在这宅子里,宅子自然给不得,念在他往日的作为,我再与他三两银钱。” 宴北重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的望着上头岿然不动的二老。他自认为孝顺了宴何来这么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落了个断亲的下场。他躬下了身体,想要说他不分家了,就这样吧!他愿意侍奉二老。话还没说出口,便感觉到衣角被狠狠的拉扯,回过头来,对上小儿子凄惨的神情,再看妻儿满身的伤痕,扯了扯嘴角,最终没说什么,只是神情更加的凄凉。 四周顿时一阵沉寂,王婶子挣开了刘二的手,却是说开了:“宴太叔这事做的实在是不地道。宴北重好歹伺候了你们这么多年,就算是断亲,村里人哪家分家不是均分的,到了太叔这里,几亩地就打发了,未免没了公道。” 听了王氏的话,在场的人俱是满脸不悦。宴北重不说话,诸位耆老长辈不说话,那便是默认了这点。现在哪里容得了一个外妇人说三道四。宴北丰正要呵斥一二。便是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个声音。 “王婶子这话说的好没道理——” 第四章 人群中登时散出一条通道来。 宴放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抬起头来,便看见一个头戴纶巾的年轻男子缓缓走了过来,虽是风尘仆仆的模样,却也掩盖不住周身温润的气质,想来这便是他那所谓的天之骄子大堂哥了。他面上带着笑,眼睛环视四周,停留在他身上的眼光颇有几分意味深长。 宴放眼睑微微一动,顿时觉得自己在这份注视之下就像是□□一般,被看的透彻。不由的低下头来,缩了缩身体。 宴敛径直绕开宴北重一家子,环视四周人群,拱手说道:“宴敛见过里正,各位耆老,在座叔伯。” 谦恭有礼,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秀才公……”“秀才公回来了!”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松,原本秉着看好戏的心情站在一旁的众人纷纷收起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一片附和回礼声。 稍稍点了点头,宴敛这才正过身来,原本端坐在正上手位置的宴何来与刘氏当即噗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宴敛微微一顿,对上两人神情激动的模样,原本心中那份紧张和担忧顿时就消散了不少,随即撩起长袍,口中说道:“阿爷,阿奶,孙儿回来了!”便要下跪。 却没等双膝挨着地面,一双枯老的手径直穿过宴敛的腋下,一把将宴敛拉了起来。还没等宴敛从明明这把年纪,居然还有这样的臂力的思绪中恍惚过来。下一刻便被刘氏揽进怀里,只看见刘氏眼底闪烁着泪花,满是激动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乖孙,都瘦了,可见是吃了不少的苦头!” 不知怎么的,听见刘氏这般的真情流露的言语,宴敛的眼角莫名的泛了红。上辈子他只是个孤儿,就算后来拜了师傅,也不过是师傅众多弟子中普通的一个,显少有这种被人关怀备至的体验。眼神却不由的一暗,归根结底,这份关怀到底不是属于他自己,他不过是鸠占鹊巢而已。想到这里,又是平添一份烦忧。 眼见着两人亲情流露,舐犊情深的模样,依旧跪伏在地的宴放不由的咬紧了唇角。虽说他也不过是个外来人。但仅仅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再来看眼前的宴家人,心下也是不由的厌恶。他没和宴敛接触过,但是光凭记忆之中那份永远都是漠然以待的模样,宴放对宴敛本就生不出好感。 更遑论宴敛如今安然享受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宴北重一家的种种痛楚之上。凭什么那一家子其乐融融的模样,他们一家却跪在这里,满身的狼狈不堪。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扯动着身上的伤口一阵抽痛,苍白着脸被李氏按在怀里,听着李氏的呜咽声,原本古井无波的心霎时就乱了。 “好了,人都回来了,要叙话也不急于这一时。”宴何来缓缓的坐回椅子上,看向下方的宴北重一家,不带喜怒。 刘氏这才松开宴敛,抹了一把眼泪,撑着宴北则的手坐回原处。 宴敛这才敛起神思,回过身来冲着那二叔和三叔深深作揖:“二叔,三叔。” “嗯,回来就好。不必多礼。”宴北则眯着眼,一副老神自在的模样。腆着大肚子,从肥大的袖子里伸出手来捂着嘴打了个哈欠。颇有弥勒佛一般的味道。 倒是宴北流一身劲装,冰冷的神情略有缓和,束着手,微微点了点头,却并不言语。 又给二婶吴氏见了礼,问候了几位堂弟妹,他们的表情便有趣的多。二堂弟宴攸,和二叔宴北则同样肥硕的身体,摇头晃脑,笑起来一副傻傻的模样。 三堂弟宴叙,动作颇有些僵硬,看着宴敛,眼神中带着一丝惊惧。 大妹宴玫,一脸的似笑非笑,看的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宴敛心中自是百转千回,他的这位二叔看起来非但不是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模样,反而是给他一种精明异常的直视感。三叔虽然冷漠异常,但浑身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凌厉气势,若是放在一个手艺不精的猎户身上,却是说不过去。 总而言之,这一大家子都给他一种看不透的怪异感觉。方才升起的温情瞬时湮没。 等到心中泛起的波浪稍稍平歇。宴敛这才重新勾起一股微笑,回转身来,径直对上王婶子恍惚的双眼。 王氏之所以这般的给宴北重说话,一是她确实也是同情宴北重一家。二来便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谁让她的儿子与宴敛一同考的科举,宴敛是一飞冲天,做了秀才公,成了村子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她儿子却连童生的边儿都没挨上,一下子就把她儿子比到了尘埃里。王氏心下自然嫉恨,不过这份嫉恨,她也就是在背后诋毁一二,真到了台面上,她一个妇人也是不敢太过张扬的。 宴敛也没想找王氏什么麻烦,看着王氏顿时瑟缩的模样,只是从容地说道:“《大扬律例》第十一卷之宗法篇中尚有明文规定:举凡分家,嫡长子分其六,嫡长孙并其余嫡子分其三,庶子得其一。” 宴敛微微一顿,继续说道:“阿爷并无庶出子孙,按律也是嫡长子分其六,嫡长孙并其余嫡子分其四。村中以往的均分惯例那是我下河村诸位长辈慈爱,兄友弟恭,并不计较。而如今,我们一家子的名声却是毁了……” 接下来就不需要多说了。 宴敛是嫡长孙,他父亲就算已逝,分家的时候,他父亲该有的那份也会一分不少的交到他手上。宴家一共有二十二亩田地,也就是说宴北重最终能分的田亩也就是二亩多一点。 这样一想,宴何来分给宴北重四亩地,说起来还是多了呢?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花。这年头一亩水田说不得要十二两银子,便是旱地也要七八两。这样算下来宴北重一家岂不是多得了二十两的银钱。于下河村众人而言,一斤陈米不过四个铜板,五两银子已经足够一家老小一整年的吃喝。在场的众人看向宴北重一家的眼光顿时变了。 宴敛的这一翻话一方面是实实在在的恭维了在场的下河村众人,另一方面说的隐晦,但是心底稍微有些弯弯绕绕的都能明白。甚至脑补出不少其他的意味。 你看,今天的事情一出,宴家的名声算是彻底没了,虽然宴老爷子说了断亲,可是宴北重却连挽救都没有过,可想而知心底也是想和宴何来断绝关系的,乃至于怕是早早的存了心思。这样一想,这宴北重一家未必就是无辜的。 这年头,父母之命大于天。做爹的就算是把儿子打死了,旁人顶多也就说一两句闲话,做儿子的却不得有任何的忤逆。往大了说这是父父子子的人伦,往小了说这是一家私事,就是官府也是管不到的。虽说刘氏为了十两银子的聘礼糟践亲孙女是不对,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宴北重便可以不孝。 没错,就这么三言两语之后,宴北重一家就这么从一个孝子变成了不孝了。 他们只知道若是没有宴敛这番话,事情到最后。只会是宴家毁了名声,宴北重一家却会是口口相传的孝子,被宴家压榨了这么多年最后还被宴家一手逼迫的断亲。端的是可怜巴巴的模样。这样一来,宴北重不仅获得了实际的利益,还得了好名声。 嚯,这得是多恶毒的心思才能做出这样的恶心事情来。 反而是宴老爷子,宰相肚里能撑船,便是宴北重一家这样阴沉的心思,最后还能善待他们。 宴放忍受着四周投来的鄙夷眼光,恨不得咬碎一口牙。这群只看见眼前分分利利的家伙,全然忘了宴家人是如何的压榨欺凌他们。宴北重一家这些年来的艰辛又何止是这四亩田地能衡量的。反而是这宴敛,坐享他们一家的血汗钱,到头来还要咬上他们一口。他想愤身而起,却被刘氏死死的抱住。 刘氏摇了摇头,自家儿子自从摔伤了脑袋之后,开朗了不少,也知事了。可是现在不是徒惹是非的时候。 宴放心下暗恨,只把嘴角咬出血来,最终瘫下了身体。 宴敛望着下方满脸狰狞的宴放,撇了撇嘴角。他的这位老乡看起来还是没有找准自己的位置。 这是古代,代表正义的不是法度,是世代相传的礼制,是人情世故,是扭曲的人伦纲常。当你还用现世中的我付出多少,相应的我就要得到多少的心理来看问题的时候,不好意思,你可以出局了。 至于宴敛为什么会发现宴放也是穿越的?那就要问这位同仁弄出来的跳绳和丢手绢的游戏了。 宴放便是用这些拢络了下河村不少的孩童,约好了时间让他们上门来找,这才达到了利用他们招来下河村众人围观的目的。却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宴敛。 宴敛既然要出来说话,该知道的自然是打探了清楚,这叫有备无患。在此之前,他对宴家人在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还有些不喜。现下却换了念头,他虽同情宴北重一家,但那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是如今自己也变成了事件中的一环。那便不好意思了,人都是自私的,为了他自己的名声着想,少不得他得坑上这位同仁一把。 况且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宴家众人也不是普通的,为何独独对宴北重百般厌弃,这里面若是没有隐情,宴敛却是不信。 “好了,事情到此为止吧!北丰啊!烦请你起草一份断亲书。”宴何来捋须说道,眼底闪过一丝亮光。 宴北丰自是点头答应,他作为里正,这些事情也算是他分内之事。 不管下方的宴北重如何的痴傻木讷模样,不消一会儿,一式三份的断亲书便是写好了。宴何来径直署上了自己的大名。随后冷眼瞧着宴北重。 捏着手里三张薄薄的纸,上面明晃晃的宴何来三个大字,这个忠厚老实的人当即眼泪就掉了下来,久久不能停歇。 宴北丰斜着眼,沉声说道:“好了,快些签了吧!” 宴北重脸色惨白,颤着嘴角,也知道再无其他可能了,狠下心来,大拇指往砚台里一蘸,随后死死的按在断亲书上。望着白纸上鲜明的指印。宴北重知道,从此往后,他与宴何来一家再无干系。 心下除了悲痛,莫名的却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宴北重最后一次仆伏在地:“儿子不孝,不能给爹娘尽孝了——” 说完这些,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扶起妻儿颤巍巍的向外走去。 第五章 事情到此算是告一段落,围观的下河村众人也是纷纷告辞散去。 看着这些依旧兴致高扬,三三两两搭成团的村民。宴敛不由的摇了摇头,他能想象,估计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宴家今日发生的事都会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没了这些看热闹的人在,四周顿时安静下来,宴敛动了动喉咙,他虽然一言一行都尽量参照着前身的习性,等真正见到宴家人,却不免有些心忧。这宴家人一看也不是好糊弄的,不明不白地穿越也就罢了,可别到时候没几天就被当成什么异端浸了猪笼。 刘氏却是出声了,她笑眯眯的说道:“大郎可是累了,料着你快回来了,所以早早的就把你的屋子打扫了,你先回去梳洗干净,阿奶让二婶与你做些你爱吃的,给你接风洗尘。” 宴敛先是一愣,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便是躬身说道:“好。那孙儿先回屋了。” 宴家是典型的二进院子,除却正房和东厢房是青砖白瓦搭建而成,其他诸如西厢房,倒座房并两个跨院都是泥砖做的,这般看来颇有些不伦不类,可即便是这样,在这下河村,宴家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宅第。 正房共三间,西间住的是二老,中间是正堂,接见客人便在这里,东间是一家子吃饭的地方。 两个跨院(说是院子,其实一个跨院也就两间房。),左边跨院住的是三叔一家,他家只两个男人,平日里也显少归家,却是正好。而另一个跨院便是做了厨房。 西厢房也是三间,住的是二叔一家。 至于唯二青砖白瓦的东厢房,却是宴敛一人所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做了他的浴室。 前身在宴家的地位只在这里就被衬托地淋漓尽致。 饶是如此,宴家人也从来没有对二老的偏爱有所嫉恨,对着宴敛也俱是和颜悦色的模样,这便又是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地方。 这边的宴敛自顾自的暗暗揣摩一二,那边正堂却是陷入一片死寂。 宴北流僵着脸,拿着一块棉布细细的擦拭手里匕首,斜眼瞧着刃口处的锋芒,良久才是说道:“大郎今日却与以往有些不同。”宴北流看人最是敏锐,一个人的言行举止可以模仿,但是周身的气质却是独有的,以前的宴敛冷心冷肺惯了,可没有这位来的谨微温和。 这样的改变可不是一夕之间可以完成的。更何况还有一个暗地里随身保护着宴敛的宴叙在。只是宴敛并未发现而已。为此宴叙还特地赶在宴敛之前入了家门。 只听见宴叙缓缓说道:“那日,我却是眼见着他没了气息,却在一炷香后又苏醒了过来。” 宴何来闭着眼,并不说话,只慢慢的拨弄佛珠,轻声念着佛号。思绪却不由的飘到四十年前。 那时尚还是崇光十一年,在位的是大扬朝第二任皇帝,庙号太宗,尊为崇光皇帝。 彼时他正是崇光皇帝身边的总领太监。天子赐名关和。那一年瓦刺来犯,德懿太子代天子巡边,却被提前知道巡狩路线的瓦刺人围困北光城。当时的北地梁王徒有二十万兵马在手,天子连降四道圣旨令他出兵,梁王却端坐王府,紧闭城门,一兵不发。 死守十天之后,北光城中粮尽无援,破城在即,德懿太子为免城中百姓受难,孤身出城,约下瓦刺人秋毫不犯北光城的誓言之后,引剑自刎,身死北光城,时称——“北光城事变”。 德懿太子本就是崇光皇帝唯一孩儿,闻知太子死训,崇光皇帝当朝嗑血,随后病重垂危。瓦刺人却奇兵突入,绕开防线,不到几日便逼近京城。 而这位平日里以敦厚忠实的梁王此刻也撕破了最后一层伪装,打着入京勤王的名号,引兵南下。到此时,梁王的狼子野心已是人尽皆知。朝野动荡不安,崇光皇帝自知情势紧急,关和便是在这时临危受命,带着年仅六岁的皇太孙仓皇逃离京城,为的就是留下一方血脉,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梁王败退瓦刺,入得京城,此时崇光皇帝已是强弩之末,梁王却兵强马壮,咄咄逼人,崇光皇帝被迫传位梁王。当时正值辛卯年,此事便为“辛卯国变”。 关和带着人马护卫着太孙四处逃窜,好不容易坐上皇位的梁王绝对不能容忍这世上还有什么变数威胁到他,因此对关和等人的追杀经久不绝。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正值寒冬,他们刚刚逃脱了一次追杀。人手早已损失殆尽,本就身体孱弱的太孙更是一病不起,身边只剩下几个孩子和太孙身边的一个大宫女。火堆照亮了整个破庙却暖不了心神疲惫的众人。 前路苍茫不可知,火光打在关和的脸上更在心间。恍惚之中,关和只觉得破庙供台之上的佛像竟像是活了一样,身上光芒万丈,只在他耳边笑着说道:“却原来是贵人到此,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今日我且与你做一桩强买强卖的买卖。我可助你们逃出生天。四十年后,你定要让那紫薇帝星与我重塑金身……” 等到关和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火堆已经灭了,没有追兵,太孙的病情也突然好转。还没等关和回过神来,破庙之中突然涌进来大批的流民,关和更是在流民之中找到了许久不见,如今也沦为流民的宴氏支脉族人。 便是这样,关和恢复了以往的名字——宴何来,大宫女成了他的妻子。太孙和其他的三个孩子成了他的儿子。靠着混在流民里,他们逃过了追杀,并最终藏身下河村。 这一晃便是四十年。四十年的沧海桑田,素来不信鬼神的宴何来也做了虔诚的佛教徒,等了四十年,隐忍了四十年,却心志不减。 他口里喃喃说道:“四十年后,紫薇帝星,四十年后——”一声声打在宴家人心间。 四十年后,不就是如今的宴敛吗? 宴家人自顾自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竟连宴敛什么时候回来的也是不知晓。看着在场的宴家人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稍微一顿,只得喊道:“阿爷,阿奶——” 宴何来抬起头,看着烛光照耀下,满目流光的宴敛。 手里的佛珠嘭的一声掉在地上。 ——管他原是哪路神佛,他只知复仇有望。将来黄泉路上无愧先帝,无愧太子。 第六章 接下来的十几日里宴家倒是平静的很,看着宴家人毫不做作的亲昵,宴敛心底的防备到底是放下了几分。说起来不过是揣着明白当糊涂罢了。便是心底有再多的猜疑也是比不过眼前殷殷关怀来的透彻。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块软肉,以前没发现,只是没人来戳中这一点而已。 不得不说宴家人打的一手好温情牌…… 宴敛这几日便是老老实实的窝在书房里干那咬文嚼字的活计。只看的头晕眼花,也不做罢! 缘合为此?这事还得归咎到他那位同乡身上。 宴北重一家最近热闹的很。自断亲事后,二叔宴北则第二日就上门捉了宴北重去县衙割了户籍田产。不过半天的功夫,宴北重一家就搬离了半山腰的破茅屋,住进了刘二家的祖宅,这刘二也就是王婶子的夫家。 之后的事情更像是脱缰的野马。却说那一日,宴北重一家背了一篓子东西去了县里一趟,回来后突然就宽裕了起来,一家子换上了崭新的棉制成衣,在铺子里这样的一身少说也要二百文。家里炖的肉香更是漂的满村子都是。听说前两天还和里正商议着圈一块地界建房,要建三进的大院子,定好的青砖昨儿个就拉了过来,堆成了小山模样,村头的王木匠都已经开始给他家捯饬家具了。 这可都是真材实料,起码得上二百两银子才供得起来。可不是宴家这不伦不类的宅子可以比的…… 村里头顿时就风起云涌了,围观的围观,说闲话的说闲话,整个村子就像是春天复苏的万物,想着一刻也不要停下嘴巴子才好。宴家人也就跟着上了风口浪尖。甭管两家原本如何,他们只知道宴北重离了宴家人之后就富裕了,瞧着宴北重如今脊梁骨都直了不少。 人家王婶子就说了,这宴何来现在肯定是悔的肠子都青了,谁让两家断了亲,宴何来也就眼巴巴看着的份。宴北重,多老实的人啊!有些人总是没福分,平白地丢了顶顶的富贵命。 这王婶子也是有眼光,下河村的人虽不再明面上说,但心底羡慕的很。宴北重一家发达了,可没忘记她这个恩人,县里上好的点心铺子里的软糯可口的点心,往日里都是达官贵人吃的,宴北重却往她家足足送了三斤。那股子香甜的味道,他们隔着包裹严实的油纸也能闻到。还有各色的布匹,大扇的猪肉,各种粗使器具,着实让人眼热。 热闹看的多了,下河村人明里暗里的套话,也没从宴北重嘴里撬出来他家为何大发了的原因,渐渐的心里的滋味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话说的透彻了,其实也就是嫉妒,凭啥他们也同样劳苦了一辈子,最后怎么就是宴北重一家子莫名其妙地就得了富贵。这心底一旦不平衡了,做人的心态也就不正了。他们俱是想着,这宴家人什么时候上门闹一闹才好,就刘氏那脾性,能让宴北重一家安稳的过活? 可他们挑着心眼干巴巴的等着,这宴家人怎么就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该吃吃,该喝喝,刘氏也熄了火,整日里乐呵呵的笑,你与她说宴北重一家现如今如何如何好,她便说大孙儿学识如何出众;你说宴故被宴北重送进了私塾,先生也说他有天分,她便说她大孙儿如今已经是每月领着一两银钱,三十斤栗米的廪生。直把人堵的哑口无言。却全然不为宴北重一家干扰。 唯有宴敛老早把自个儿锁进了屋子里。笔头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转圈,在他手里玩出了花样来。 宴北重一家的事情倒像是给了他当头棒喝。尤其是在宴放从山上救下来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后……宴敛郁闷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成了套路里主角前期遇见的炮灰反派。穷困潦倒的家境,偏心到极致的爷奶,愚孝无知的父母,玩出花样来的断亲,随随便便就能发家致富奔小康,拐角就能捡到野男人……下一出莫不就是各种打脸,然后炮灰退场领盒饭? 唉,宴敛更加郁闷了,宴家的弯弯绕绕他还没弄明白,这世道就翻脸无情了。 这般推敲着,也就那么一瞬间,他就像是在一片迷茫中寻到了目标,原本的混混沌沌没有了,他想着总得做些什么来安安自己的心才好。就为这套路里他有可能悲剧的下场……咸鱼还想翻身!更何况他如今鲜活着呢! 有了这么个想法,他也就不转笔头了,坐直了身子,老老实实的读书练字。他自认为智商不低,又有前身的记忆加成,保不定也能有出头之日。 不得不说前身的学识的确是顶好的,做的一手好文章,写的一手好诗,落笔的小楷也是比划地端端正正的。宴敛虽承了他的记忆,但奈何三观不同,总有些东西没了那股子味道。嗯……封建腐朽的味道! 前身做文章,写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厢美景那方月。写的是世间沧桑,书生意气,要骂尽天下不平事。总之就是生活如此妙不可言,然后这世间却免不了藏污纳垢,我总是心怀天下却无可奈何,所以我要写点东西来抒发心中的苦闷。 而宴敛做文章,他喜欢四平八稳的铺叙,喜欢头头是道,一字一句地讲道理,不喜欢词藻堆砌,不爱格式化。这对也不对,起码在科举一途上却是没什么效用。 科举做的是八股,八股只是一种文体,本身也无好坏之分。只是人家要的是起转承合,是满腹诗书。说白了就是要你将几万字的论文压缩成七八百字的篇幅。不仅如此,你还得花团锦簇,条理清晰,朗朗上口。入的了考官的眼,人家玩的是就是一道门槛,用来删掉绝大部分的考生,留下的那部分起码文章是真的做的好。肚子里墨水是足足的。至于其他,谁管呢!这不过是统治者治理天下的一种手段。 入了这个时代,就得跟着潮流走,八股好不好,用的人才知道。所以,宴敛只得老老实实的琢磨,这一琢磨就闷了十几天。 这天早上,宴攸却找来了。 怀里揣着五两银子,眯着小眼,哼着小曲儿,比唱戏的还快活。入了门,肥厚的袖子一甩,凑到宴敛跟前,嘴里砸巴着说道:“大兄这手字写的越发好了。我瞧着也养眼。” 看着宴敛不为所动的模样,宴攸一点也不恼,继续说道:“我知大兄刻苦,但总是待在这屋子里也不怕闷坏了身子。瞧着今儿个又是个暖阳天,阿奶让我带你去县里逛逛。还特地与了我五两银子。足够我俩花用。而且今日又是大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说到这里,宴敛眉眼动了动,白纸上突兀的沾上了墨点。也知道这文章是做不成了,随手扔掉了手中的毛笔。闷了这么久,出去走走也好。 宴攸见此,笑的更欢了。 第七章 四根光滑漆黑的看不出来是什么材制的木头,大块的麻布,一辆破旧的板车,便搭成了一个简易的车棚,再加上一头老牛,这便是乡间最普通的交通工具。 下河村通往县城的大路本是官道,附近又有好几个村子并着,路上行人不少,空着手兀自嘻笑的,背着竹篓的,挑着筐子的……正是松溪县一月一次的大集,国人都喜欢热闹,古人也一样。有些打算的村民要趁着人多的机会将家中积攒出来的谷物,蔬食卖出去贴补家用,有闲心的想去凑凑热闹,有需求的要给家里补充一些缺漏。一来一往之间,商贩,客人,看热闹的……一场大集就这样形成了。 宴敛放下了刚刚撩起的厚重的帘子,几息之间,车棚里又闷热起来。 下河村离着松溪县城约摸十余里路程,便是步行过去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这样一来,本就不富裕的村民自然不愿意掏钱坐那三文钱一人的牛车。宴敛一行人便成了这官道上少有的异类。 想着外面那些化为实质的羡慕和嫉妒的眼光,相比于宴攸的淡定自若,宴敛摸了摸鼻子,他怀恋现代的小汽车,小三轮,小电动……倒是没想到现在坐一回牛车也是莫大的不对了。哪怕车棚里再怎么闷热,脑袋上的汗珠子再多,他也不愿再掀起车帘子了。 宴攸摇头一笑,若是村里其他人坐在这牛车上,免不了大呼小叫一番。他们就乐意得到其他人的注意,这样才能好生的炫耀上一番来满足他们的虚荣心,若是遇见了不对付的人,那嘴巴能翘到鼻子上面去。他现在这位大兄倒是好,竟然这般的面薄,说到底还有的学。 “吁……”车把式竹鞭一甩,行进了小半个时辰的牛车终是慢慢地停了下来。 拉开车帘子,已经是另一方世界。五米多高的城墙算不得高大雄伟,正上方刻着两个篆体大字“松溪”,人群便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麻衣,布衣,锦衣……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纷纷扰扰。 宴攸掏了六枚铜钱递给车把式。入得县城须得交付一个铜板的入城税,车把式却是不进去的。城墙南边儿有一个小树林子,往日里便是他们歇息停留的地方。 和车把式约好了晚上回去的时间。两人便往城门那儿走去,交了钱,入了城门,视野便狭小了起来,来来往往的行人,大声喝卖的商贩,好不热闹,宴敛觉得自己闷久了的心也活泛了起来。 悠闲的穿梭在人群里,街边是林立的摊贩,卖力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柿子哟……不涩的嘞……涩的还有换嘞!” “蜜嘞哎嗨哎……冰糖葫芦嘞!” “糖炒板栗嘞……板栗!” 这些吆喝声汇集在耳里,像唱曲儿一样,一个腔一个调。同样是烂大街的玩意,回想起现世的那些“只要九九八……江南皮革厂……”心里便是一股子的烦躁。而这些吆喝声却成了韵味十足的存在。 这大概是一种心境。一种当我活在这里,这里的世界也就跟着鲜活起来的意兴! 上了兴趣,便停下脚步,驻足一二。实在是爱好,就掏了银钱,或是尝鲜或是留着慢慢把玩。不消一会儿,宴敛手里面便是提了大堆的小玩意。再回头看,四周已经没了宴攸的身影,竟连什么时候走散了也不知道。 宴敛也不管那么多,只管自顾自的继续玩看,总归也不是什么孩子,丢不了就是了! 正是这般想着,下一刻,只看到平白地一团黑影向他扑将过来,宴敛下意识的伸出手一把将人搂在怀里。 手里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顿时扑腾掉落了一地。 稍稍站稳,这才看向怀里的人,甫一落下的心又乍然升起。只觉得他约摸是有些眼花,怎的就觉得怀里这人竟是连发脚也泛着金光。耳边的嘈杂声只在那一刻荡然无踪。鼻子里满是一股清凉的檀香味,他下意识的搂紧了放在这人腰上的双手,感受着这人莫名有些颤抖的身体。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顿时后退两步,只低拢着脑袋,打量着自己的脚尖。 瞧着这家伙泛红的耳尖,一副拘谨的模样,景修然神情一松,噗嗤一声乐了,连着多日里的奔劳也消失无踪。他眼底泛着光,心里凸起的那块总算是平了,微微扣首,说道:“多谢兄台,人流拥挤,若不是兄台方才出手相助,顾之此刻怕是已然摔倒在地了!” 听着耳边传来的婉转悠扬的声音,宴敛稍稍一顿,轻咳一声,作了一揖,诺诺的说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 这才抬起头来,瞧着这人神仙一般的模样,两只招子也移不开了。 只看见这人一头如瀑青丝被收拢于发冠之中,淡青色的冠带垂在鬓角,光洁白皙的脸庞,高挺的鼻,绝美的唇,也不知,含住了会是什么滋味。一身的清冷贵气偏偏眼底透着星光,他有一双极好看的眉,稍稍一挑,便好似能勾起人的心弦。 宴敛呆了,他以前从没觉得自己是个颜党,现在却是认了。 又听着那人说道:“却是害得兄台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 宴敛这才回过神来,眼睛下意识的往地面上看去,确是满地的草蚱蜢,糖葫芦,炒栗子……还有不少玩意儿散落到了远处,也被过往的路人拾去了不少。总而言之,宴敛的脸更红了,他在心里暗暗的唾弃自己,像是贪玩的孩子偏偏被大人抓了个正着。可他哪里是孩子,却做的这般幼稚的事。丢脸!! 景修然勾了勾嘴角,眼底压不住的笑意,瞧着这家伙这般青涩的模样,竟也……别有一番体味。 眼角余光扫过不远处快要找寻过来的肥硕人影,景修然眼底一暗,罢了,罢了。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木盒,递给宴敛,只轻声说道:“这个便是送与兄台吧!多谢兄台今日相助。顾之尚有急事,不便多做停留,告辞!”说完,将木盒塞进宴敛手中,转过身去,快速离去。 “唉……”宴敛正想着追赶上去,身后却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大兄……大兄!” 正是方才失散的宴攸,这一回首,再回过头来,哪里还有刚才那人的身影。看着手底精致的木盒,宴敛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满是失望,竟连名字都没来得及交换…… 蓦的眼神又是一亮,想起方才那人的自称,嘴里喃喃道:“顾之,顾之……”这大概是那人的字。 已然追了上来的宴攸扶着宴敛的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大兄,让我,好找,一晃眼便没了大兄的身影。这是……”宴攸看着地上的狼藉,不由问道:“大兄可是摔了?”言语中却也透着一股担忧。 宴敛摇了摇头,眼底止不住的失落,将木盒塞进袖兜里,却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思。 恰好也快正午了,宴攸干脆带着宴敛往最近的酒楼走去。 酒楼旁高竖的旗子上书着迎客来三个大字,如今这是松溪县最有名的酒楼。这里出产一种烈酒,唤做重生。以往能一口气干掉二十大碗黄酒的汉子,在这重生面前不过六碗也要被放倒。一时之间,原本垂垂危矣的迎客来不仅是没有关门大吉,反而一跃而起,名镇松溪。 宴敛却是皱了皱眉,听了宴攸的介绍,他哪里还能不知道这是他那位同乡的手笔。不过是把发酵酒稍稍蒸馏,简单至极的工艺,到了这里却成了日进斗金的利器。心下顿时复杂至极。重生,重生……也不知是指那宴放重活一世,还是指这酒楼重获新生。或许是二者皆有的。 正要踏进酒楼,忽的听见上方传来一个惊喜的声音:“宴兄……宴兄……” 宴敛顿时仰起头来,只看见酒楼二楼的窗户上探出一个脑袋,看见宴敛望了过去,更是挥了挥手示意。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人是前身在县学里的同窗。名唤许经,表字崇实。因着宴敛尚未及冠,许经便称呼宴敛为宴兄。 上了楼,推开隔间的大门,果然是看到了满脸欣喜的许经,宴敛只拱手说道:“崇实兄!” 那许经却是猛一拍手,颇有趣味的说道:“我方才瞧着那背影也像是宴兄,这才特地喊了两声,没想到果是如此。”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许经满脸笑容,又是说道:“宴兄胸有大才,听闻宴兄此次乡试发挥极好,想来定能桂榜高中。经今日舍下脸面,借花献佛,定要与宴兄好好的讨教一番。”话说到这里,实在是有些热络过头了,乃至夹杂着一丝恭维。 宴敛却是移开了眼望向了坐在许经下手的几人。 注意到宴敛的视线,许经这才恍然大悟地说道:“瞧我这记性,来来来,宴兄,我与你介绍一二,这位是宴故,入学虽然不久,但是颇有灵性,是个不错的苗子。这位是他的弟弟宴放,这位是他的哥哥宴理。” 顺着许经的手,宴敛一一望去。 想来这些日子以来,这家人的日子的确不错,没了往日的面黄肌瘦,整个人都厚实了不少,脱了一身破烂的短装。尤其是那宴故,身着蓝色四周镶黑色宽边的直裰,头上裹着沙巾,若是没有那愤恨的化为实质的眼神,也颇有读书人儒雅的风范。 宴放眼中的焦急和紧张尚且可以忽视,视线径直落在那位宴理身上。古铜色的脸,透着棱角分明的冷俊,棱角分明的轮廓,修长高大却不粗犷的身材,像极了黑夜中的鹰。随时准备张开利爪。这样的人……不简单! 想来这便是宴放救回来的那人了。 看着宴敛来来回回的打量宴理,宴放心中莫名觉得诡异,下意识的便用身体挡住宴敛的视线,气氛越发僵硬起来。 许经虽不知道为何原因,只得说些暖场的话:“说起来,宴兄与他们竟是一个姓氏,说不得五百面前也曾是一家呢?” 宴敛身后的宴攸却是抚掌大笑:“秀才公怕是不知道,我们原本也是一家,只不过他们被我阿爷赶了出去,如今已然断了亲了……”说到最后,语气越发的不屑。 “你……”听完这话,宴故却是拍案而起,满面狰狞。想起当日的事情,他便是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是宴何来一家偏心至极,怎么到最后反而是他们一家成了罪魁祸首。 宴放顿时制住了宴故,抬眼看着一旁神情闪烁的许经,心里一个咯噔,也知道他们今天要求的事恐怕是黄了。 宴放今日在迎客来特意摆了上好的一桌酒菜招待许经,为的是一张保书。 今年正是每三年两次的童生三试开考年。前几日,县署公告县试日期,正在十月中旬。这个月中旬便要开始去县署礼房报名。宴故虽然入学不久,但先生有言,若是宴故能如现在一般高歌猛进,到了十月中旬,未免不能在县试上一展身手。因着这句话,宴故也存了下场一试的想法。县试的门槛本就不高,保不定就过了呢?就算不成,也能积攒些经验,却也不亏。 只是县试报名除了自身履历之外,却还有两个要求。 一是互结。也就是同年参考的考生取具五人,写具五童互结保单,作弊者五人连坐。 二是具结。具结须请本县廪生具保,称之认保。保其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保证身家清白,非娼优皂吏之子孙,本身亦未犯案操践业。 互结倒是容易,到了具结,可就难了。 做得了廪生的,俱是考出功名的秀才,更是秀才中的佼佼者。松溪县是不满一万人的下县,县学每年固定的廪生名额不过十名,与普通人而言。廪生已经是天子骄子一般的存在了。 有了这层身份,大多数的廪生俱是眼高于顶的存在,想要求得他们的保书,无外乎银子开路。一份保书,三两到五两银子不等。更何况后面还有须两名廪生联名具保的府试,三名廪生联名具保的院试,光是这一项开销,一般的寒门还真就承担不起。 这些对于如今靠着重生酒入股迎客来的宴放一家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坏就坏在宴敛也是廪生。 为何这般说道? 他们刚刚与宴家闹翻,那宴敛本就不是个心胸宽广的。宴敛是廪生,那县学里的廪生不就都是他的同窗?他若是说上一句不好,那些廪生也绝不会为了几两银钱平白地得罪一个前途似锦的同窗。 便因为这般,宴北重一家商量过后,便是决定先瞒着其他人,只要他们不动声色,悄悄的把事情办下来,等到其他人知道的时候,已经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那个具保的廪生想要反悔也是来不及了。等过了县试,府试与院试要求的具保廪生已不局限于本县。也就不必再担心这些。 而他们的目标正是许经。为此他们也是舍得花钱利诱,整二十两银锭。正准备着今日就让他把保书写好。却没想到,原本好好的一场宴席,到最后,最不应该出现的人居然出现了。 听了宴故的话,许经心中自然是百转千回。 松溪县虽有十个廪生,到每年却只有七个参加乡试的名额。宴敛是县学之中的佼佼者。县学教谕对他更是赞不绝口。直说他今年极有可能中榜。 而他许经,不才却是没资格参加乡试的三人之一。这年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更是读书人的天下。读书人自有自己的一套认知。官场之上玩的从来都是关系网,其次才是才学。同乡,同窗,同年,师承,姻亲,这是官场关系网里最为结实的五个环节。他与宴敛既是同乡,又是同窗,平日里的关系本就亲厚。 便是他将来止步于秀才。却也有句话叫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宴敛若是能有出息,将来入了官场,你说他是任人唯贤,还是任人唯亲!!别傻了,这是个实在的年代,想要做个大公无私的圣人,还不如挂了东南枝。 他不敢笃定宴敛将来必有作为!但凡事也有个万一,就为着这点,说不得哪一天人家有了闲心,想起来还有某位相识在某处,随意地伸伸手帮扶一二,便是做个小吏,那也是莫大的荣幸了。 便是不为这点,人家出息了,你不去奉承结交,可以说那是你心高气傲,自有高人风范。可你还得罪人家,莫不是太蠢。 循着宴攸的话,许经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这都断亲了,可见平日里的关系恶劣到何种地步。宴敛生性高洁,平日里待人接物也颇为友善。那这断亲一事必然就是宴故一家子的过错了,否则骨肉亲情,哪个做父母的会愿意与亲子断绝关系。瞧着这一家子斯文模样,却没想到心眼也是黑的。再一看宴故冲着宴敛满脸愤怒的模样,心中更是不喜。 若是宴敛知道许经心中所想,保不得心里是百感交集,前身果然是有心机的,为人处事不要拿捏的太好。做的那般龌蹉事,在外竟也能得个好名声。 而且许经也不可惜那二十两银钱,他是小地主出生,家中资产也算过得去。二十两对普通人家而言是笔巨款,但对于他家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况且这二十两保银也并不是全部属于他。按照私下里默认的惯例,廪生所得保银,三层上供县衙礼房,三层归于县学,一层送与教谕。这般下来,二十两银子,最后真正能到他手里的不过是六两多一点,也就够他请两次酒食。为了这六两银钱,他去帮宴故,得罪宴敛?他不傻…… 想到这里,许经顿时转换了脸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满是愧疚,忙用袖子遮住脸面,只躬身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却是经消息闭塞。险些做了错事,差点与这般不孝,不知廉耻之人写了保书,亏得我还以为自己已是饱读诗书了。却没想到今日竟也识人不明,愧对圣贤。还请宴兄原谅则个!” 随即又是对着宴故等人说道:“某等所求之事,许某万万不敢应允,还请另请他人吧!告辞!”面上满是愠色,却是红了脸。随即甩袖而去。 未等出了门,却又对着宴敛深深一揖,愧声说道:“今日之事却是经之过错,经羞愧难当,自回去反省去了。待哪日有了空闲,必然亲自上门送上拜帖,再请宴兄吃酒。” 说完,飘然而去。瞧着背影,竟隐隐有高人风范。 这便是书生,用极为夸张的形式去表现内心的情感。便是原本心里是不气的,也要做出这番姿态。若是常人做出来这番模样,只会得人一声鄙笑。然换做书生,那便是真性情,是书生意气,得人供仰。 本就是半吊子古人的宴敛似懂非懂,明明他什么都没说,怎么的最后,一出戏就这么成了。况且,你走什么?回想着方才许经甩袖子的模样,却觉得便是那些专攻戏剧的大师们,这袖子也没这许经玩的精练。 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对上宴故等人化为实质的愤慨与厌恶,尤其是那宴理眼中若有若无的杀机。宴敛心下一抖,面色却是一沉:“我也就不打搅你们一家了,告辞!” 瞧着宴攸临走之前的鄙笑,宴故刷的一声站起身来,一把掀翻了桌子。各色精美的饭食顿时散落一地。宴理将宴放往怀里一拉,正好躲过了溅起的夹杂着碎磁片的汤水。 宴放顿时皱眉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宴故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好似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他怒不可遏的吼叫:“阿弟,我如今全完了,今儿个事情一传出去,哪个还愿意为我做保,这一切全是那个宴敛……” “够了……”宴理冷冷的说道,他虽没了记忆,但骨子里透着威严。 被宴理冰冷的眼光一扫,宴故顿时泄了气。对于这位被他阿弟捡回来的男人,他从心底里敬畏,并越发的觉得这人身份绝对不一般,想到这里,宴故顿时打起了精神,便是听着宴理继续说道:“这事就交给我来办好了。” 宴故双眼顿时一亮,宴放却皱眉说道:“你还有办法?” 宴理抚着宴故的发旋,面色温和了不少,“放心,会好的……” 宴理眼底一暗,有些事情金钱办不了的,不代表没有其他方法。 茶庄二楼的雅间,木棍将窗户撑开一道缝隙。正是方才离去的景修然,他倚在木栏上,慢慢的端看,果不其然,下一刻便是一道人影慢慢出现在眼中。他勾起唇角,磨搓着手心,仿佛那里还有刚才那人碰触过的余温。不枉他快马加鞭匆匆的从京城赶来,便只是这一面,他已经很是满足了。 跪在地上的龙一静默不语,他不知道为什么主子会突然发疯了似的,不惜抛下朝政,千里迢迢就为了“偶遇”一个男人……回想起那人将主子搂在怀里的场面,龙一扯了扯嘴角,心底莫名的一阵激灵。 眼见着那人突然回过身来,抬头看向这边,景修然却倏地一声撤掉了撑开木窗的棍子,转眼便是隔绝了那人的视线。 他敛了敛眉眼,小拇指不住的颤抖,心底默默的告诉自己,万万不能为此再打草惊蛇。 “回吧!”长叹一声……总归是,来日方长。 听见这话,龙一紧绷的心,当即一松。出来七八天,京里的信鸽不知道飞来了多少只了。如今总算是可以安心了。 那方的宴敛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四周依旧是来来往往的行人,瞧着旁边的店铺,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大兄,怎么了?”宴攸顿时问道 “没什么。”宴敛摇了摇头,大概是他的错觉吧!他方才只是觉得有种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所以下意识的回望。 “对了。”似是想到了什么,宴敛顿足说道:“你说那宴理,会是将军呢?还是王爷呢?” 宴攸神情一滞,忽的咧嘴一笑,却并不言语。 “约摸,是个将军吧!”宴敛束着手,自顾自地慢吞吞的走着。 第八章 回了下河村,宴敛又缩了书房了。只这一会不玩那些笔墨纸砚了。 他得了一式五把上好整副刻刀。鸡翅木做的柄,吹发可断、透着寒光的刃口。这可让宴敛开了眼界,他自诩把玩了十几年的刻刀,但说到这几柄刻刀的刀口锻造工艺,就是落在现世也未必比得上。却原来古人也有这般大智慧。 刻刀是好的,它们来自于那一日顾之强塞给他的那个小木盒。 明明只是一面之缘,宴敛却觉得心中有股不可言说的悸动。那人自有一身玉树风姿,就连随手送的礼物也是他喜爱的。只觉得那人果然是……唉,亏得他肚子里如今也算有点墨水,一时竟也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 这般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是渐渐的停了下来,放着刻刀,扯过一旁的软棉布,将打磨好的珠子慢慢擦拭干净,阳光照射在穿孔木珠上,泛着紫红色光辉,令人赏心悦目。 加上一旁放置在布巾上的九颗,用绳子穿好,一副透着微香的紫檀木佛珠就做好了。 这紫檀木却是前些日子三叔宴北流带着宴叙从深山老林里拖回来的。直径不过二十公分的木材,却是货真价实的千年生小叶紫檀。 自打大扬朝立国开始,檀木便开始成为权门豪强消费的奢侈品。到了孝熙年间,随着勋贵们越发推崇追逐,紫檀木便开始以一种独领风骚的姿态傲视其他木料,坊间更有了“一寸紫檀一寸金”的说法。 小叶紫檀更是各种硬木中紫檀木质地最为细密的一种,小叶紫檀的份量最重,堪为入水即沉。它生长缓慢,非数百年不能成材,成材大料极难得到,且木质坚硬,适于雕刻各种精美的花纹,纹理纤细浮动,变化无穷,尤其是它的色调深沉。故而显得稳重大方而美观,只这一点最是迎合了勋贵们的审美观。 紫檀虽好,但在大扬朝分布本就极少,不过是沿海几个布政使司才有,又经过这些年来的砍伐,上好的上了年头的紫檀木原木更是稀少。他三叔不辞辛苦地钻了人迹罕见的老林子,奔劳了五六天,才弄回来这么一根,到家的时候,衣服都没得完整的,破破烂烂,身上满是荆棘划拉出来的伤口。 他三叔向来寡言少语,最后只说了一句:“大郎尽管拿去耍玩,不够了再与我说,我依稀还记得有几处地方长着这玩意。” 就为着宴敛不经意间的一句“可惜无有好木料……”,他三叔就不知道跑哪个疙瘩里去给他寻了。这般作为,不管是因着什么由头,总之是在宴敛心里是狠狠的刷了一把好感。 如今打磨好的佛珠是送给老爷子的,寻了合适的木盒装进去。一旁的书架上已经放了一堆同样制式的木盒。给阿奶的万年嵩祝簪,二婶吴氏的箜篌簪,大妹宴玫的梅英采胜簪,都是时兴的样式,宴敛一点一点用檀木雕出来的。至于宴家其他的几个男人,那就简单了。一人一个檀木木牌,刻的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却是正好够了。 这方刚刚将屋子里的木屑打扫干净,那边宴攸却是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大兄可知道,我方才却是看了一出好戏……” 这事还得从这里说起。 也不知是心里愧疚还是为何,想到记忆中宴北重一家可怜兮兮的模样,即便当时还不是他在。宴敛心里到底是有一道跨不过去的坎。心里磨了几天,也不管将来如何,宴敛终是自己写了一份保书出来。谈不得什么心软,大概也就是一种自我安慰而已。今天一大早便是托着宴攸送过去。 宴北重一家的房子尚未建好,如今依旧住在刘二的祖宅里。 本以为断了亲,没有了宴家人的磋磨,望着眼前初具模型的大院子,再想着如今那迎客来里源源不断的进账,一家子满以为总算是能安安稳稳的过活了。 却没到刚刚摆脱了虎口,如今又有饿狼盯上了他们。 这匹饿狼不是别人,却是李氏的母家。 要说这李氏,却也不是普通的农家女。她家曾是松溪县顶顶有名的耕读世家。曾有过一门父子两举人的美名,家中也曾出过正五品的同知。如今县城南边的坊市里还立着他家的四柱一间两楼的功名牌坊。可算是轰动一时,当年谁不尊一声松溪李家。 甭管前人如何生猛,若是没有得力的后人继承延续,当年再怎么风光的家族,到最后也得落寞收场,松溪李家便是如此。 李家到了李氏这一代,当家的是李氏的父亲李为,却是个榆木脑袋,又不事生产。穷尽诗书几十年,最后连个秀才也没捞到,却将家财挥霍了个七七八八。若仅是这样,别人也就顶多惋惜一二。 可这位李大老爷,却偏偏是个拎不清的。堪称是宠妾灭妻的典范。嫡妻尚未进门,小妾就生了庶长子。因着嫡妻诞下的是个女婴,并伤了根基,无法再有孕,便要贬妻为妾,抬妾为妻。最后竟害得嫡妻陈氏碰柱而死。 到底是恶有恶报,老天爷也不知开没开眼?陈氏还没来得及安葬,这位李大老爷便一命呜呼了。临死也得给世上再留下一个大大的笑柄。竟是太过兴奋,当天夜里死在了小妾的肚皮上……呵,真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面。 李为一死,李家也就剩下了新出炉的正妻何氏,嫡子李毅,外加方出生却变成了庶女的李氏。 李为死了,何氏哪还有什么忌惮。平日里便是将李氏当牛马一样使唤,住的柴房,吃的猪食。她不说,李家也无人上门。谁知道呢?就这样,李氏残喘着活到十三四岁。唯唯诺诺的一个人,最后被因落榜醉酒,寻图发泄怒火的李毅径直打断了左腿。 李氏就是这样瘸了。何氏哪里会愿意养个废人。便想着将人嫁出去得了。人都这样了,勾栏院也是不收的。她也不求什么聘礼,到最后也不愿意李氏好好的,恰好着宴北重四处给自己找媳妇。听说了宴家当时的情况,何氏满意了,二话不说答应了婚事。没有什么三书六礼,宴北重唯一做了的,就是领人回去的时候带着人坐的牛车。 这一晃便是十八年。李毅到底是李为的儿子。要不怎么说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呢?同样是走的科举,考了十几年的院试,李毅挥霍掉了李家最后的家财,卖掉了李家四进的祖宅。也没能考上一个童生。 何氏恨啊!她恨自己出生卑贱,只能做妾,却眼见着李氏的亲娘陈氏进了李家族谱,她还得跪着给陈氏奉茶。可这有什么呢?李为最为看重血脉传承。嫡妻生不出儿子便什么都不是。这年头,嫡子才是一家之传承,没了嫡子,被人说起来,那就是绝嗣啊!何氏只须得吹吹耳边风。李为也就径直忽视了还可以把庶子记在嫡妻名下的法子。竟直接改妻为妾,扶何氏上去。却没想到陈氏也是个刚烈的,竟直接撞柱了。 陈氏死了,李为死了,李氏废了,李家的名声也毁了。李毅考了十几年耗尽了家财。她们一家也从李家祖宅搬进了胡同口破烂的小院子里。整日里混混沌沌。李毅却又沾上了赌。 赌这玩意儿,沾上了可就难以脱身了。从一开始赌桌上的大杀四方到后来把最后的家底全部填了进去,李毅竟还倒欠赌场二百两银子。何氏觉得天都塌了,她整日里嚎哭。赌场的人三天两头的堵她家的大门。直言若果李毅不还上这笔钱,就将他剁手剁脚沉塘。可这是二百两?就算把他们娘两卖了现在也不值这么多钱啊! 那可是她亲儿子,就是再混,她再恨,她也总不可能看着他去死! 便是在这时,何氏偶然看见了宴北重一家从迎客来出来。那可是县里最热闹的酒楼。 只一眼,她就认出了十几年未见的李氏。她总以为李氏这一辈子在宴家也就是个做牛做马做到死的命了。却没想到,李氏居然翻身了。她身上穿着精美的衣裳,身上戴着全套玉饰,玉簪,玉耳环,玉镯子……精致极了。这样的东西,一套下来少说也得上百两。这样的首饰,就是当年李为还在的时候,她也是戴不起的。 看着他们一家子和和乐乐,美满的样子,何氏扭曲了。一方面她绝不能容忍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李氏居然活的好好的。另一方面,宴北重发达了,作为他的岳家,他的大舅子如今身陷险境,宴北重自然应该有所表示。 等到何氏将宴北重一家的近况打探清楚了,何氏更满意了。迫不及待地拉着李毅去了下河村。 多好的事啊?既膈应了李氏和宴北重一家,又能敲来一笔银钱。反正他宴北重一家如今富裕的很。不是吗? 第九章 下河村的人惊呆了。他们何曾见过这般阵仗。 五六十岁的老婆子瘫在地上嚎啕大哭,捶胸顿足,一把鼻涕一把泪,声音嘶哑地嚎叫:“李氏,你个不孝的东西,我虽是你的继母,但好歹也养活了你十几年,现在我来你家,居然连门都不让进了……” 那声音远远的听过去就和杀猪一样子的嗷嗷叫唤。引的下河村的村民纷纷往这里聚集。 “你不认我也就罢了,毅儿可是你亲兄弟,他以往那般呵护你,得了好东西都要分你一半,恨不得把你这个亲妹妹放在心尖上才好,如今你竟也不认?果然是富裕了,就黑了心肝,可怜我家相公,竟生了这样的不孝女,十几年里没得亲女一柱香火,一把纸钱,怕是在天之灵,也不得安歇……” “都说下河村民是一等一的良善心肠,今儿个也没人与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吗?倒不如碰死在这里……” 说完,踉跄地站起身来,径直就要往一旁的墙面冲将过去。 李毅本就垂着袖子默默的抹眼泪,时不时抽泣一声,端的是落寞可怜。见到何氏的作为,当即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何氏的双腿,跪伏在地,仰天长啸,泪流满面:“娘,罢了,阿妹不见我们定有她的苦衷,我们何苦纠缠,扰了她家安宁,总归是一家人,咱们回去吧!” “毅儿啊!我辛辛苦苦拉扯你们俩到大,给李家守寡十几年,到最后竟连女儿也不认我!”何氏身体猛然一震,随即抱住李毅,便是痛哭流涕,再配上头顶上的乌云,场面好不伤感。 四周围观的下河村人却并未插手,看着穿着破烂的何氏母子抱成一团哀嚎的场面,虽然也让他们颇为动容。但他们也有诸多考虑。 一来单凭着一点恻隐之心,让他们去指责自己村里的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二来那李氏当年嫁到下河村之时,那副孱弱不堪,骨瘦嶙峋的模样,在场的有点年纪的人多多少少还记得。好好的一个姑娘,平白的瘸了腿,成了这般模样,这要是在家没受到什么虐待,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不是他们嫌弃宴北重,就他们家当年的境况,哪个父母会愿意把亲骨肉推进火坑。所以何氏的哭诉,众人多多少少是不信的。更可况,现在宴北重一家阔绰了,十几年没有往来的娘家人就找上了门,保不得是贪图人家的富贵,打秋风来了。 最主要的是人都拦下来了,看这模样,估计也就是做做样子。他们就更宽心了,只要人不死在下河村,她要做何,尽管来,他们还想看宴北重一家的好戏呢? 屋里的李氏瑟缩着身体,没想到时隔十八年,她居然又看到了深深刻映在她记忆里的那两个人。饱受继母和大哥摧残打骂的童年片段,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脑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逃。她仓促的扔下了河边浆洗的衣物,狼狈地跑回家里,手忙脚乱地紧锁门窗。却没想到那两人果然跟着她寻到了这里。任凭他们怎么大力敲打房门,忽视掉那些辱骂,李氏只抱着小女儿宴敏龟缩在屋子里。时不时地透着窗户上的孔洞偷偷摸摸的朝外边看上一两眼,看着何氏两人一改之前的盛气凌人开始哭闹,围观的下河村人越来越多,李氏只能在心里默默的祈盼宴北重父子三人快些回来。 外边的何氏母子只觉得眼泪都快哭干了,眼睛火辣辣地疼,可不敢再用袖口的辣椒往眼里抹。可是屋子里却依旧没什么动静,又偷偷摸摸的瞥了一眼围观的下河村众人,这些家伙俱是冷冷的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这可和他们预想之中的靠着哭诉博得下河村众人同情,然后用孝道逼得李氏掏钱奉养他们的情景可是完全不一样。 看着下河村众人眼中毫不遮掩的鄙夷和看好戏的神态,何氏心里面咯噔一响,知道今儿个这出戏算是白演了,瞧着紧锁的房门,李氏要是不让他们进去,他们连和李氏对话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从她那儿弄来银子。 这样想着,突的人群众挤出一个人来,正是王婶子,她挥着大扫帚,径直往地上的何氏母子身上横扫过去。 何氏母子被这场面一惊,慌不择路地往旁边一躲,却依旧被震起的灰尘弄得满身狼狈,两人还没来得及稳住身体,就听见那人拄着扫帚,指着他们愤声骂道:“呸,什么玩意儿,我下河村的地界什么时候轮到一些杂碎来放肆?” “你你你……泼妇!”李毅一手指着一脸轻蔑神情的王婶子,一手抚着激荡的胸口,一边厉声喊道。 “哟,刚才还哭的伤心欲绝,怎么!这会儿中气十足了。这袖口的辣椒味都飘到我家门口去了。我看两位还是好好的去县里的戏班子里学上一学,再出来卖弄,免得别人笑话!”说完,用力地吐了一口唾沫叮在李毅的脚边。 四周顿时传来一阵哄笑声,王婶子自以为得了趣,脸上越发得意。 死死的绞紧袖角,何氏面上露出一抹厉色。眼见着事情越来越糟,她干脆也就一把做二不休,一计不成还有一计。 要是不能从李氏手里弄来银子,她儿子可就逃不过一个死字。和这怯懦的李氏斗可比跟那群有后台的赌场打手们拉扯要容易的多。她也不愿意再住在那破烂透风的屋子里,每天靠着给人缝补衣服过日子。 她也不哭了,扯着群角抹了抹眼角,拉着李毅就站了起来,指着屋子大声说道:“李氏,我知道你在屋子里面,你不出来见我们,却任由这个疯婆娘叫唤。我们娘俩这就走,就当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你果然和你那个偷汉子的娘一样,是个养不活的白眼狼……” 这番话一说出来,围观的众人顿时轰动了,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听到了这么猛烈的。 听见何氏这般侮辱陈氏,李氏当即就藏不住了,红了眼,她急促的拉开门梢,推开房门,对上几十双审视的眼睛,终是嘶声裂肺的喊道:“何氏,你给我闭嘴。你害死了我娘,你儿子打断了我的腿,你们母子折磨了我十几年还不够吗?现在又要来侮辱我娘亲,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何氏冷冷一笑,瞧着李氏打颤的双腿,心里越发得意,她指着李氏,却对着围观的下河村众人说道:“你们可知道,我家原本是松溪李家,那可是书香世家,我家那点破事,这松溪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李氏的生母陈氏,原本也是大家出身。可那陈氏偏偏是个不安分的,竟然背着我家相公背地里偷男人。好在事情暴露,被我相公带人抓了个正着……” “你胡说……”李氏当即就慌张了,她也不知道何氏说的话究竟是不是真的。但这样却是无疑毁了她一家的名声。 这鬼话当然不是真的,但何氏却要把它说成真的,只有这样,她才能借机好好的敲诈一番,“不若你以为我家相公真的是不知礼的,竟要贬妻为妾。如若不是顾忌陈氏母家在京中做官,颇有权势,怕是早就一根白绫勒死了干净。好在你的的确确是相公的骨肉,那陈氏也有自知之明,自个儿碰死了……” “你……”李氏浑身发抖,竟是连话也说不全了。 “我什么我!若不是这样,你以为你在我手底下这么多年,也不见陈家来接你。哦,也是,有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外嫁女,那陈家遮羞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愿意认你。呵……”话说到这里,那便是何氏完完全全的胡编乱造了。不过看着下河村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何氏知道自己这宝是压对了。 又干脆说道:“你如果不信,我家里还有一封当年你母亲和那奸夫的认罪书。上面可还有他们的画押。怎么,也要我公之于众吗?” “哦,是吗?”只听见一个深沉的传来,下一刻,何氏双脚就离了地面,竟是被人直直地提将起来。随即对上宴理冷漠的神情。 何氏浑身一个哆嗦,竟被宴理浑身的气势压的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宴北重父子竟是什么时候回来了。 倒是一旁的李毅仓促之中回过神来,眉头一转,继而怒声说道:“怎么,这是因为我们泄露了这了不得的事,所以恼羞成怒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你们下河村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样一连番的追问,宴放沉了脸,伸出手拉了拉宴理的衣角,示意他将人放下来。 看着宴理果真将何氏放了下来,李毅越发的钦佩何氏的大智慧。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那边的宴北重扶着李氏,怒声说道。 只看见好不容易顺了气的何氏洋洋得意地说道:“怎么办?很简单,你给我们一千两,我便将那份认罪书送还给你们,并保证再也不来打搅你们一家。如若不然,我便将这件事宣扬地众人皆知,叫你没了脸面。听说你家宴故正准备着考县试,你们可得想清楚,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淫/妇后人。我看哪位秀才公敢为他保具?” 何氏心里也打着鼓,但还是叫出了这个数,无论如何她也要拼上一把,若是成了,先把钱要到手,到时候就算宴北重一家知道她是在诓他们,他们又能把她们怎么样,若是真能有上这笔钱,大不了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就是了。 “一千两……嚯!”听到何氏这般贪如饕餮的话,在场的下河村人不由的深吸一口凉气,随即目光火热的望向宴北重一家,也不管什么名声,什么通奸,只想着他家若是能拿出这么多银钱,那该是何等的富贵!! 只看见宴放冷冷一笑:“一千两,好大的脸,也不怕撑不住……” “你说什么?”瞧着宴北重一家居然无动于衷,李毅眼底一慌。下一刻便被宴理一脚踹倒在地,咳出一口血来。竟是直接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见到儿子被打,何氏登时就疯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竟敢动手打人,我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闹上一闹。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天杀的下河村,天杀的宴北重,我和你们拼了。”说完,径直就朝着宴理冲了过来。 捕捉到了李毅和何氏眼底的慌张之后,宴放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看来这事果然是他们胡乱编造出来的谎言。当即也不顾忌,冲着宴理打了个眼色。 那边的宴理一个手刀将冲了过来何氏劈倒在地,随着何氏一声惨叫,竟是直直的被那宴理卸掉了两条胳膊。 身后的下河村人俱是直接的后撤一步,却是被宴理的残忍吓住了。玩玩没想到他们居然敢直接动手。不是他们太过心善,便是何氏再怎么无理取闹,那也是一个五六十的老妇人,怎么的竟也下得了手。众人看向宴北重一家的眼色顿时就有些不对了。 宴放对下河村众人却是冷了心了。眼见着自家母亲被刁难,除了王婶子,一个个杵在那儿看热闹,竟没有一个人出头说上一句话。这样的族亲不要也罢。想到这里,宴放也不管这些人面色如何。 回转过头来,冲着地上嗷嗷惨叫也不忘放出“我绝不会放过你们”这样的狠话的何氏母子说道:“你平白的污蔑我家也就算了,还想着讹诈我们家的钱财。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不敢报官,所以你就能肆意妄为了。虽说如今幼告长要先受二十杖刑。但今天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请你们上衙门里走一遭,我倒要看看你哪儿来的胆子诬陷我家外祖母清白。” “见官……”听到这里,何氏浑身一震,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对衙门,对官吏,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这是自上而下形成的一种心理情节,尤其是何氏这种心里有鬼的自然更加恐惧。却还是强行说道:“见官就见官,谁怕谁,你们打伤了我们母子,你以为你们就能置身事外?” 有恐惧就好,不愁治不了他们,宴放这会儿反而悠闲了,只慢吞吞的说道:“我们打了你,顶多也就是赔上几两银子,蹲上几年大牢。可是你诬陷他人清白,再加上讹诈巨额银钱,这样的罪过,少不得要流放北地十几年。说不定就是个有去无回。” 听到这些,宴故当即大呵一声:“阿弟,不如现在我们就把这个两个老货扭送官府,让县丞老爷给我们主持公道……”说完,挽起袖子,向何氏走去。 那边的何氏母子却是慌了神,李毅知道若是进了县衙,他的仕途可就完了,当即也顾不得其他,扭动着身体,大声叫嚷:“李氏,燕儿啊!你们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们亲舅舅,我不能进衙门啊!” 这样的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顿时也知道李毅这是心虚呢?否则怎么不敢见官。 宴故当即便是嘲讽道:“舅舅?我们可没有这样无耻的舅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那边的宴放却故作不耐,“好了,大兄,和他说这么多废话干嘛?直接送了衙门多好,听闻县丞大老爷最喜欢重刑伺候,一般人连能拶子【夹手指的刑具】都挺不过就招供了,更何况后面还有夹棍,老虎凳……这俩人皮厚,多试几样刑具,事情总归会真相大白的。” “你们不能这样……”看着宴故和宴理朝着他们走了过来,何氏也急了,宴放两人的话到底是吓住了她,她已经五十好几了,更加惜命,无论是流放还是受刑,她怎么可能熬的住。更何况还有一个凶残的宴理在。她只能慌乱地说道:“我说,我说,这事本就是我捏造出来的,没有什么通奸,也没有什么认罪书,我就是看你家富裕了。想从你家敲诈些银钱,毅儿欠了赌场二百两银子,现在天天堵在我家门口追债,我也是没办法啊!你们放过我们母子吧!呜呜呜……”说到这里,又是哭了起来。这会子却是不用袖口的辣椒了。 何氏的话一出口,宴放的心总算是放下了,抬眼看着神色复杂的宴北重夫妇,那两人只是叹了口气,随后就转身进了屋。大概也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宴放对着地上的何氏母子厉声说道:“行了,你们走吧!如果敢再有下次,不要怪我家不留情面,滚!” 听到宴放的话,何氏母子竟然浑身一松,瞧着那宴理黑面神一样的面容,身上的伤口就阵阵做疼,只怕是被宴理打怕了,连忙说道:“是是是,我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说完,李毅搀着何氏,仿若是没有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一般,狼狈地往外走去,只恨不得少停留一分。 瞧着主角都没了,在场的下河村众人也就意犹未尽的散去了,虽然他们没能看见宴家人和宴北重一家吵起来,但今儿个这么一出也没让他们失望。 事情告一段落,宴放等人却是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就看见宴攸笑眯眯的双眼。 宴故当即沉声说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瞧着宴故脸上的防备与厌恶,宴攸也不恼,看着两人,微微勾了勾唇角,说道:“果然是一出好戏,看来离了我宴家,你们这日子过得也挺欢快的。” “废话少说,你来我家做什么!”听着宴攸话中明里暗里的讽刺,宴放冷眼说道。 “没什么。”说着,宴攸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封,递给宴故,“这是大兄让我给你的,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这份保书就当是白送与你们好了。” 宴故捏紧了双拳,莫名的他竟从宴攸的话里面体味到了一丝被施舍的羞耻。 宴放更是冷哼一声,接过信封,对上宴攸平静无比的双眼,慢慢的将信封从中撕开,碎片掉落在地上,随着凤打起卷,宴放说道:“送与就不必了,我们家消受不起秀才公的大恩大德。我家今日的闹剧何尝不是你宴家做的孽。如今想要弥补……晚了!” “弥补……啧啧”宴攸却是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行,你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总而言之,东西我已经带到了。接下来的事也不该我管了……” 第十章 自那日事后,许是受够了旁人的指指点点,许是心里头对这下河村没了念想,只那三进的大院子依旧在建,主人家却迫不及待地搬离了这地界。村里的流言蜚语不久便也消停了下来。已至九月中旬,估摸着日子,乡试应已放榜了。 日头暖洋洋地淌着,不若夏日的闷热。宴敛却觉得浑身不得劲,虽不至于茶饭不思,但辗转反侧也是有的。说到底,他心底对中举还是颇为祈盼的。 若是这一回有幸得中,那便是一只脚踏进了官僚阶级。做了举人,免了丁役田赋,逢人也得尊他一声老爷,他住的宅子也可挂上匾额称府,他家从此便是一方乡绅。 多好的事儿啊!妥妥的特权阶级。前世做了二十年平头百姓的宴敛也是心热的!虽然有种不劳而获的既视感,可谁让如今是他占着这幅躯体。想到这里,他心里莫名的也就不虚了。 可若要是不中?唉!只要想起宴放那一家子糟心的事,还是中了好。 眼见着日头慢慢放低,宴敛也就搁了笔,径直入了正堂。 两位老人端坐在正上方,一个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口里念念有词;一个举着绣棚,捏着针线,好不悠闲。 倒也是,即便是没了宴北重一家,这家里照样过得有条有序。二婶吴氏接过了原本李氏的担子,做饭洗衣,伺候二老。二叔父子依旧是浑不吝的,时不时的消失一段时间,又突然出现。三叔一家倒是安稳了,偶尔进山一趟,总能弄回来不少的山珍野味。野鸡,野兔子,野蘑菇,野蜂蜜……二婶有个好手艺,煎炸煮炖焖,样样精通,倒是极大的满足了宴敛的胃。这日子竟是越发的快活了。 也不知是因为饭桌上的菜色不知不觉地换了如今他爱好的口味,还是因为刘氏手上为他缝制的衣物,更或是宴何来手里慢慢拨弄的佛珠,明明是薄薄的一层窗户纸的事,一方想要温水煮青蛙,一方揣着糊涂当明白。这层窗户纸竟成了最牢固的所在。就在这种有点怪异的氛围下,宴敛这家里竟是越发的如鱼得水了。 “阿爷,阿奶!”宴敛只管见礼。 刘氏拿着小剪刀剪了线,抖下来一地的线头。这才挥了挥手把宴敛招到眼前,将手里的淡蓝色长袍放在宴敛身前比划了一会儿,却是再合身不过。 刘氏满足了,越看越舒坦:“眼见着我的乖孙是越发的玉树临风,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家姑娘?”虽是不满的语气,眼底却满是欣慰。 宴何来瞥了一眼,手中拨弄佛珠的的动作慢了半分,鼻中轻哼,“你以往总说先立业再成家,到如今都快二十了,虽还未及冠,但若是放在旁人家里,孩子都能进学了!” 宴敛只是默然,他不说话。在这种男子十四五岁就娶妻生子的年代,二十岁……嗯,差不多是个老男人了。 刘氏却是径直斜了宴何来一眼,冲着宴敛说道:“急这个作甚,等到阿敛中了举人,自有大把的姑娘供咱们挑选,若明年能得中进士,便是那些勋贵人家里养的闺秀,咱们阿敛也是能娶的。” 宴敛动了动嘴角,满脸的无奈,越是勋贵大族越讲究门当户对,就算能中进士,在他如今的认知里,他也不大可能入的了人家的眼。更何况宴敛可不喜欢盲婚哑嫁,没有感情不说,保不定娶回来的会是什么鬼。况且他心底自有一片柔软,只等着某一天变成沃土,培育出一颗参天大树来。只是这些,是他心底说不出来的滋味。 宴何来诺诺几声又不说话了,刘氏却接着说道:“你可是要去县里赴宴?身上的银钱可是足够?” “够了,够了!”最近不少要参加县试的书生找上门来请他做保,一来二去,宴敛身边也攒下了将近二十两银子。本来是想上交给刘氏的,但刘氏没答应,只说让宴敛留着自己零花。 “那好,你且去吧!路上注意些。若是实在晚了,便在县里歇一晚,夜里路上可不安全,你回来我不放心。”刘氏细细地叮嘱道。 “孙儿知道的……”宴敛这才退了出去。 此番宴请宴敛的正是许经,早几日,他就遣了下人过来送了帖子。这方进了城门,穿过一条小巷,正对着的就是一个大大的招牌,只见着上面提着“万花楼”,竟是一座勾栏。 大扬朝如今虽不算富裕,但狎妓之风却已然成了一种时尚的风情。不说娼妓满布天下,但只要人多的地方,总有那么一座花楼供人消遣,这松溪县自然也不可避免。就连朝廷也开始向娼妓收税了。美名其曰:脂粉钱。 也别笑话人家入的是低贱行当,可在大扬朝人家还真就干出了境界,干出了品味。 做得了娼妓的,俱是有花容月貌的外表;厚资打造的装扮;更要有技艺超人的才情。谈词唱曲,能文能武,还能写诗跟客人唱和。方对得起秦观那句:“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 若是用一宗公式来表述的话,这娼妓大概是=性工作者+名模+流行歌手+选美佳丽…… 不过人家还不一定要做这皮肉生意。一方面她若是见你不爽快,叫了人径直把人打出去也是常有的事。你还不能说她这是不识趣,平白推了一桩生意。人家这叫做眼界高,人家看不上你,你才是上不得台面的那个。 另一方面,那些才高八斗的名流学士入这勾栏,讲究的也是发乎情,止乎礼。这可不是糟践了这句话。 就若前头所说,这个年代讲究的是盲婚哑嫁。夫妻双方往往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这要是在现世也不过是一枚刚进初中的小豆丁,哪里知晓什么情情爱爱。等到知事了,身边的妻妾也不少了。所以人家的乐趣不在于发生关系,而在。怎么才算?自然是要男女双方旗鼓相当,才情处于伯仲之间,才能调出味道,调出“性”趣。人家玩的是境界! 要说那李白,那白居易、那柳永,那秦观……哪一个不是风月中人?人家说起来那叫潇洒飘逸,做的是名留青史的事情。 这番话听起来是不是很正经,正经到胡说八道…… 嫖就是嫖,就算没发生实际关系,那也是精神上的出轨。所谓的风流从来都是这群人站在男尊女卑的大世界观上千方百计地找出来的为自己辩驳的借口,美名其曰:教条。 这若是在现世,早就不知道进去多少回了。 可谁让这是古代呢?三妻四妾都是人之常情,你可以不爱这些,却也不能反抗。反抗了就是与时代脱节,违背了人之常伦。 瞧着那些女子,一把扇子,一副笑脸,一身花花绿绿的衣裳,底下埋的是多少的心酸。世代都是贱籍,供人玩乐的,永不翻身的。 宴敛只呆呆地说了一句,这大抵是女子的悲哀,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他是束手无策地,不仅如此,他还是虚伪的,懦弱的。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被正等着他的许经拉进了那万花楼。 宴敛没了精神,也甭管楼里是怎么的花团锦簇,红烛冉冉,香粉袭人……他是个感性的,他突然觉得宴放算什么,宴理算什么。总有一些东西,当你动容了,它就成了你毕生可以奋斗的目标。这花楼不过是一方小世界,那更外面还有流民乞丐,还有千千万万的贱民。他的世界,骤然开阔了…… 许经拉着宴敛径直入了后院的一间屋子,推开门,唱曲的,弹琴的, 打牙板的,桌子上的人俱是推杯交盏,好不热闹。 见着两人进来,在座的四人当即站起身来,纷纷施礼,连声说道:“宴兄可来迟了,必要罚酒三杯才好。” 第十一章 宴敛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也是无奈,待到一一见了礼,只说道:“我来迟了,让诸兄久等,自是该罚的。” “好好好!宴兄一向都是爽快人,今儿个崇实兄可是出了血本,选的地方好,这酒水也是一绝,乃是上好的竹叶青,我们可都是沾了宴兄的光啊!”话是好话,只是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人家这是嫌弃许经请的宴敛,却把他们当做陪客用,略有不平而已。 俱是同窗,谁让人家学识好,前程远大,更得人恭维。 宴敛自顾自的倒了三杯竹叶青,满饮过后,斜眼瞧着满脸尴尬的许经,摇头一笑,“子长兄这话可是不对了,要说沾光?沾的也是崇实兄的光,哪里轮得到我?人家才是掏钱的那个。也就这几日光景,捷报也该到了,几位兄长都是有大才的,定是能桂榜高中,崇实兄这是提前为诸兄摆酒贺喜呢?怎的竟连美酒也堵不住子长兄的嘴了?” 这话说到后面,颇有种挪逾的味道。 在座的其他三人登时发出善意的轻笑。 方才说话的这位,方脸长须,四十来岁,是四人之中最为年长的一位,姓薛名为,表字子长。庶出小地主出身,幼年也曾饱受嫡母打压,而后一飞从天,属于大器晚成的那种。心眼儿小,气性大,但本质不坏。 薛为左手边这位,身形微胖,三十岁出头,姓张名永志,表字文襄,是松溪有名的书香世家——张家子弟。 右手边这两位,一位姓冯名泽,表字成英,一位姓曹名尚,表字邦宁,这两位均是二十来岁,与这一任的松溪县丞都有着不出三服的表亲关系。 这四位俱是今年与前身一同参加了乡试的廪生,在县学之中算是交情极好的。要说当初前身昏死在贡院门口,也是这几位合力把前身弄回了客栈。 薛为讪笑一声,也知道自己失了分寸,叹了口气,才道:“却是我狭隘了!” 听得这句话,许经却是松了一口气,陪着笑,看向宴敛略带感激。他今日宴请宴敛,顺带也请了薛为等人,想着借此机会联络联络同窗之谊也好。可不能最后反而得罪了人,也多亏了宴敛能帮他解围。 这方落了座,宴敛这才问道:“怎的不见其他几位兄长?” 这里说的却是同是县学廪生的其他四人。 秀才入学后又称生员,县学生员分为三等,由官府供给膳食的称一等廪膳生员,科称廪生,相当于学费全免,国家还给补贴;廪生定员以外增加的称二等增广生员,科称增生,是廪生的预备人选,廪生考上举人之后,自然是空出了一个廪生名额,这个名额便是从增生中选拔;于廪生、增生外再增名额,附于诸生之末,称为三等附学生员,科称附生,其实就是看你可怜,学识也还可以,朝廷开恩勉强给你一个入学名额。 县学自是一方小社会,廪生,增生,附生虽都是秀才,但身份也是大有差别的。要知道有资格参加乡试的只能是廪生生员。所以能往上爬的和暂时只能混吃等死的可不能相提并论。 而这县学诸生自然也是各成一个团体。诸如县学之中的十名廪生,虽然都是竞争关系,但无论对外,还是面子上,起码都是同气连枝,各自相处也是颇为和睦的。所以要说许经设宴,绝不可能只叫来他们几个。 气氛顿时一僵,薛为等人面面相觑,对上宴敛疑惑的神情。良久,冯泽只得开口:“文瑞,元峰二兄自觉此次乡试不力,正在家温书呢!至于那沈明和,这……”却是颇为迟疑。 “成英兄有话,直说就好!”宴敛挑了挑眉,拿了块点心塞嘴里,摆摆手随意地说道。 听着宴敛这样说,冯泽这才沉声慢慢道来:“那沈明和……” 沈明和,字公武,他家原是医匠出身,但凡是扯到了匠字的行当,都与衙役,渔民,娼妓一样属于世代贱籍,他生父李溪曾与上任松溪县丞有过救命之恩。那县丞也是知恩的,许了李溪一个恩典。 沈明和年幼聪颖,好诗书,六岁便能作文,堪称一代神童典范。只可惜身是贱籍,便是再有慧根,也没得科举出仕的命。 李溪见此,自是心痛无比,他是个狠心的,正逢那年又有流民落户松溪,依照《大扬律例》庶民出身的流民落户三年后可以恢复庶民身份。李溪便求着那县丞暗地里勾了独子沈明和的户籍,出继给了一位沈姓年老孤寡的流民。自此李溪一脉算是绝了户了。 此后沈明和可算是否极泰来,弱冠之龄得中秀才。虽今年无缘参加乡试,却也称得上是一方俊才。 那老流民死后,沈明和年幼无依,都是李溪不辞辛劳,来回奔波替他打点照料,因此两人虽已无父子之名,但血脉里的亲情是割舍不了的。 且说那日,一个行商寻到了李溪的医馆,许下了四百两求得一只百年人参,并付给了李毅五十两定金。有了定金在手,李溪自然没有多顾忌,随即就从隔壁县的一家相熟的医馆作价三百五十两调来了一支,只是李溪身家也不丰,只给了那家医馆二百两押金。谁知道东西刚到,当天夜里,医馆里就走了水,里面所有的药材随着屋子都被毁了个一干二净。 这对于李溪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第二天那个行商就上门讨要定金,隔壁县的那家医馆听闻这事之后,不由分说的找上门来,要李溪偿还剩下的银钱。凭着李溪如今的境遇,如何还得起这笔钱。无论沈明和如何砥伏做小赔罪,这两家依旧是要拉李溪去见官。 “宴兄且猜一猜这事是如何解决的?” 冯泽冷冷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曹尚接着说道:“话说当天,那宴故三兄弟便找上了门。作价五百两银子,只要沈明和一纸保书,真真是好大的财气。” “那沈明和也是个扶不起的,若是他开口,县学上下几十位同窗,便是随意凑上一二,也能解了他家的困局。更何况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整件事情绝对与那宴故一家脱不了干系。说不得就是他设下的局。不过是一介庶民,何以能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般算计?” 薛为一把拍在了桌子上,吓得一旁唱曲的大家直接停了声。那弹琵琶的更是接连错了调子,传出呲拉的刺耳声。 许经只得和颜悦色,轻声说道:“这边也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且下去吧!” 几位女子见着许经等人并未生气,俱是松了一口气,冲着几人福了福身子,缓缓地退了下去。 “这么说来,这事儿,说起来还是我的过错了。”宴敛面色不虞,倒没想到那宴放一家竟有这般狠烈的手段。若不是因着他的关系,县学廪生不愿给宴故作保,他又何必使出这样龌龊下三滥手段。一出手就是直接毁了人家家业!五百两……的确是好财力,可想而知,宴放一家究竟靠着那蒸馏酒挣了多少。也折射出对他家是何等的厌恶,宁愿撕了他写的那张保书,花费大笔银钱来做这龌龊事。 “宴兄哪里的话?我们松溪县学廪生本就是一体的。你的事情自然也是我们的事。莫不说这事根本就在于那宴故一家品性恶劣不堪,使的卑鄙手段。单说沈明和他自己愿意为了几个银钱,一介秀才,居然屈于小小庶民的淫威之下,端的是没了体面。他心里有鬼,自然不敢来赴宴。”薛为面上满是不屑。 此时在他们心中,宴放一家子已经坐实了幕后黑手的罪名。 “沈明和的所作所为,真要论起来,也是人之常情的。”冯泽摇了摇头,“如今重生酒可谓是名震福建,一斗重生酒,卖到了十两银子,上好的竹叶青也不过是这个价钱。加之重生酒产量高。那迎客来如今又搭上了皇商卢家……” “你说这些作甚……”薛为颇为不耐,一把打断了冯泽的话。 冯泽却是摇了摇手指,“你们也知道,我叔父是本县县丞,县里的大小事物都是他在把关。更何况是重生酒这样的好物,他老人家告诉我,这重生酒啊!乃是宴故一家所有。” “嘶……”在场的几人除了知情的宴敛和曹尚,俱是深吸了一口凉气。这该是多大的富贵。 “如今重生酒虽是皇商卢家在经营,可那宴故一家也是分着红利的。所以,这宴故一家还真不是一般的庶民。他家财大气粗,既然敢对李溪出手,自然是后手十足。我们就算能帮扶一二,那人情债也是要还的。而宴故一家毁了他家的家业,沈明和拿那笔钱未必不是理直气壮。就算不为这些,也要为万一宴放一家子见一次谋划不成,再做出什么防不胜防的狠事着想。这样一来,倒不如早早的答应了宴故一家的要求好。他今日不来赴宴,想来是觉得他给宴故作保是背叛了我们之间的交情。”说到这里,冯泽叹了口气。 听着冯泽这样说道,几人登时沉默了。心底对于沈明和的埋怨到底是轻了几分。 第十二章 沈明和做错了吗? 真要论起来他还真就没做错什么。他家如今的情况可以说是遭了无妄之灾。甚至最后也不得不屈服于仇家的威胁之下。薛为等人虽然也为沈明和感到不平,但尽管他们有功名在身,平日里就算再得人尊重,真到了关键时候,他们才发现这是怎样的无能为力。沈明和早早的自个儿吞下了苦果,他们连述诸公堂的机会都没有。而且他们也不敢对那宴故一家私底下耍什么手段,人家现在家大业大,又有皇商卢家做靠山,既敢对李溪出手,显然是后手十足,这样的人总不是他们得罪得起的。 这般想着,几人胡乱吃了几杯酒水,也没了继续下去的心情。 出得这万花楼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薛为等人怎么说也不肯让宴敛去住客栈,只说:“我们俱是住在县里的,好不容易请得宴兄出来小聚一次,末了却要让宴兄自个儿去住客栈,传出去了岂不是让人笑话。” 这样一说,宴敛只好跟着冯泽去他家歇了一晚,等到第二天又留着吃了早点才动身回了下河村。 回到宴家,刚一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前面不少下河村人围成一团,指指点点,好不热闹。 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正中间地面上躺着硕大的一只野猪,少说也有三百来斤,身上好几个豁口淌着血水,时不时的伸腿抽搐一二,他家三叔正压着野猪脑袋,握着尖刀扎进猪脖子里放血呢!旁边的地面上,一只木盆已经满满地接了一大盆。 等到野猪终于没了动静,猪血接的也差不多了。宴北流这才松开了野猪脑袋,噗地一声把尖刀拔了出来,红光白刃,四周的下河村人也没人指责宴北流一个猎户杀戮过重了。他们只是眼光越发热烈,盘算着这么大的野猪,能卖多少银钱?就算留下些下脚料也能美美的饱餐一顿了。以往这宴北流可没弄回过这么大的玩意儿。 不少馋虫起来的人正搓着手,舔着嘴巴子,心底只想着,等到野猪解出肉来,或许可以割上一些。谅在好歹也是同村人的份上,宴家少不得要便宜些卖。因此当即便有人问道:“宴三叔,等到出肉了,可得卖给我们家几斤。我家老人孩子都快半个月没沾荤腥了。” “对对对,我们家也要呢!”人群之中当即一片附和声。 随手拿起布巾子擦了手,宴北流头也不抬地说道:“去去去,这野猪肉可是特地为我家大郎中举后,摆宴席预备的。想吃我这野猪肉,到时候尽管来。” “真的吗?”人群之中登时一片哗然,不管宴家人曾经如何,只说现在,他们也成了最希望宴敛中举的一群人。不为下河村的名声,就为了一顿肉。 他们绞尽脑汁连连说着恭维话,“宴秀才才高八斗,这一次一定是能中的。” “宴秀才学富五车,哪有不中之理?” “我还记得昨天晚上发梦,我跪在地上朝大郎喊翰林老爷呢?”那人眼底透着光,猛的说了一句。 人群之中顿时一个沉默,斜眼瞧着咧着嘴巴子,得意洋洋的家伙。好一副嘴脸【好不要脸!】 “……”宴敛目瞪口呆。好嘛!结果如何还不可知呢?他就已经跨过举人,贡士,进士,做了翰林了。果然这年头,有肉吃才是硬道理。 宴北流却不以为然,蓦地抬起头来,就看到人群后面的宴敛,当即冲着宴敛招了招手,“大郎回来了,你且进去,这里脏乱地厉害,不该让你看见的。” 众人这才回过头来,冲着宴敛便是喊道:“宴老爷……” 宴敛急忙摆了摆手,“如今尚无讯信传来,可不敢当得这一声老爷……若是传出去,就该有好事之人说我狂妄自大了。” “大郎谦虚了,这声老爷不过是迟早的事。再说了,俱是乡里乡亲,谁敢出去败坏大郎的名声!”说这话的,却是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院子里的宴北丰。身后跟着一溜儿的族中长辈。他抚着长须,脸上满是得意之色。环视四周的下河村人,眼里却是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果然就震住了在场的下河村人。等到再看向宴敛,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蔼模样。 “里正……” 未等宴敛的话说完,宴北丰已经自顾自地拉起了宴敛作揖的手,“免了,你跟我进去,我有话要与你们说。” “是!”宴敛只得说道。 进了屋子,宴何来夫妇正捧着茶点说笑呢!看见宴北丰进来,见了礼,入了座,奉上茶。 刘氏开口了,“里正今儿个怎么有空到我家来?” 宴北丰此刻也不计较率先问话的居然是刘氏,只笑着说道:“太叔,我今儿个得了一个好消息。我下河村宴氏终于得以认祖归宗了!” 那方的宴何来却是心神一震,手里端着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良久才是回过神来,瞧着地面上七零八碎的茶杯,对上宴北丰等人疑惑的神情,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沙哑着声音,说道:“好啊!竟有这般喜事?果然是佛祖保佑。”说着,宴何来念了声佛号,又急切地说道:“你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以往我们每年都派人入京求着嫡支让咱们上族谱,都被拒绝了。怎的如今就愿意让我们认祖归宗了?” 不知为何,宴北丰总觉得从刚才与宴何来的对视之中捕捉到了一丝透骨的凛烈,只是这种感觉片刻即逝。不过他随后也是一笑,大概是他的错觉吧!他这太叔,生性懦弱,都能让一介妇人爬到头上,哪有什么气势可言! “太叔有所不知……”只听着宴北丰慢慢说道。 四十年前,梁王败退瓦刺后,围困京城。 虽说梁王兵强马壮,但京城楼门高耸,包括京畿大营,五城兵马司,金吾卫在内尚有四万人马拱卫京师。梁王要想在短时间之内攻破京城,也绝非易事。更不用说时任宣威将军的镇国公宋从义不日便能回防京师。 若是如此,未必不能与梁王搏上一把。梁王兵马攻势越发猛烈,京城守军虽然折损不少,但尚有一战之力。可偏偏就在这种关键时候,外有光华门提督宴北惟大开光华门迎梁王兵马进城,内有金吾卫翊府中郎将宴北陵兵入太和殿,挟持百官,囚禁帝王。 一夕之间,这天下就换了光景。子卯国变,一场战乱,成就北地梁王十三年昭武皇帝生涯。成就了宴氏一族一门双侯,更导致了天下数以十万计的流民。 宴氏一族起于微末,先祖曾是早年跟随高祖皇帝起兵的亲随之一。大扬朝开国之后,宴氏先祖顺理成章地成了开国功臣,受封寿宁伯。此后宴氏传家八十载,起起落落之间家族越发壮大兴盛。到了崇光年间,加上上门来攀附打秋风的各路表亲,阖族上下人口超过三千之数。 只可惜一场战乱,毁掉了刚刚复兴的中原大地,也毁掉了无数的家庭。宴氏一族虽然出了一门双侯,但更多的子弟在战火中或是死于非命,或是沦为流民。下河村这一支便是其中之一。 眼见着战火初歇,此后又是长达十三年的天灾,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等到流落出去的一些支脉族人再派人入京的时候,却被嫡支的人以各支脉宴氏已经落户地方,且自立了宗祠,便已然是分宗了为缘由拒绝了他们重新入族谱的要求。 天可怜见,他们落户地方本就是朝廷强制安排。不自立宗祠,那他们逢年过节如何祭祀祖先?就为这些,他们竟然连族谱都入不得,死了岂不是连祖坟也不能进?这样的事,他们自然不可能答应。 此后的二十几年里,包括下河村宴氏在内的宴氏支脉族人一直没有放弃过。依旧是每年都要派遣人马上京。却每年都被随意地打发了回来,嫡支的人不松口,各支脉的人也就这么干耗着。谁能料想到,就在八月中旬,太后的一道懿旨,就把靖宁侯宴北惟的嫡出孙女许给了当今天子的唯一弟弟——秦王之后,嫡支的两位侯爷突然一转以往漠视的面孔,居然改口答应了把各支脉重新纳入族谱的请求。如今两侯府具已派出人手奔赴各地核实各支脉现状,只说要在今年年底重新修订族谱。 普天同庆,没想到他宴北丰有生之年还能回归家族,如今更是攀附上了侯门,他仿佛可以预见到下河村宴氏兴起了。以后他们家不再是什么流民出身,也不是什么地里刨食的泥腿子。他们是世家,百年世家出身…… 屋内诸人该振奋的兀自抹着泪水,该沉默的冷冷一笑。没什么感触的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做好。 忽的门外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只听着有人高声喊道:“捷报……捷报,建宁府松溪县宴家大老爷讳,高中子卯年福建布政使司乡试第一名解元,惟此捷报鸿禧……” 刷的一阵整齐划一的声音,在座的众人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宴北丰颤抖着身体,脸色涨红,嘴里喃喃说道:“好好好,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第十三章 解元?前身好牛逼!宴敛张了张嘴,干巴巴地想着。 不消一会儿,一大堆下河村人簇拥着几个青衣衙役涌了进来,最中间的那个李姓报子手里捧着一个红封,目光环视屋内众人,最终停留在宴敛身上。躬身做了一揖,这才笑道:“可是宴家大老爷?” “不才正是学生。”宴敛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回礼。 “可不敢当得大老爷这一礼。”那李姓报子急忙摆了摆手,侧身避开。他们只是布政使司跑腿的衙役,平日里也就能在一些普通的百姓面前耍耍威风,若真要论起来可上不得台面。他只恭恭敬敬地说道:“咱这就要张榜了!” 在场的人群顿时敛了声息。一个个的探着头往报子手里的红封那儿看。 “捷报!”那李姓报子展开手里的红封,目光环视四周,高声喊道:“建宁府松溪县宴家大老爷讳,高中子卯年福建布政使司乡试第一名解元,惟此捷报鸿禧!” 这一朝中了举人,普通的皂隶都是不能直呼宴敛姓名的,尽管红封上面署明了中举之人的姓名,报子也须得刻意抹去不说,这叫避讳。 话音刚落,屋外立时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却是方才机灵的乡邻早早的跑回了家里,竹竿子撑起长串的鞭炮就候在门口,只等着报子念完,就一齐点燃了炮仗,噼里啪啦,顿时好不热闹。 屋内的宴氏族人俱是红光满面,嘴里大声叫嚷道:“好好好!”门外的鞭炮声都掩盖不住他们的喜悦。 宴北丰更是笑的合不拢嘴,他握紧着手里的拐杖,眼里冒着金光,浑身忍不住的颤抖。他下河村宴氏,不不不,从今儿个该说松溪宴氏,他松溪宴氏,眼见着就要崛起了。 那京城一门双侯是好,但宴氏族亲数不胜数,人家恐怕也无暇顾及到他们这小小的一支。空有侯府的名头怎么说也比不上眼前切切实实的人实在。更何况如今是两者俱全。 这可是解元,福建布政使司的解元。福建本就文风颇盛,解元的含金量自然是远远的超过其他布政使司。谁敢说明年二月的会试;殿试,他松溪宴氏就不能出一个进士老爷? 宴敛可都是他们看着长大的! 又听着那李姓报子笑着说道:“解元公可得好好准备一番,相信过一段时间,衙门里就该下旌表,给大老爷造石坊啦!” 哎哎哎!还要造石坊,宴北丰猛得一拍大腿,眼珠子一瞪,径直倒了下去。 旁边的宴家村众人见了,手忙脚乱地冲上来,把宴北丰抬到一旁的椅子上去。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的。大好的日子,人家老爷子和老夫人俱是好好的,您老倒好,比人家还兴奋! 虽是这样埋怨,心底可是美滋滋的。 可不是? 那些报子早早的就让宴北流请了出去,三个报子,宴北流大庭广众之下每人给塞了一两银子。好大的手笔!这还是一报,等到二报,三报到了,可不知道还要嚯嚯出去多少。不过他们也不眼热。那是人家报子不辞辛苦从福州府,建宁府,县里赶来,该得的。更何况他们袖子里还揣着宴北则刚才塞过来的喜钱,每人少说也有五十文。 好不大方。 可谁让人家家里出了个举人老爷呢!那可是半只脚踏进了官僚阶级的。人家有顶顶的好由头。瞧着宴何来夫妇指挥着宴攸往正堂上面升挂喜报的得意模样。唉!怎么就觉得这样和蔼可亲呢! 刘氏看着正上方红底黑字的喜报,越看越高兴,越看越欢喜,随即一巴掌糊在宴何来肩膀上,另一只手握紧宴敛的手,颤巍巍地说道:“好啊!我乖孙中了解元,眼见着长大了……你爹在天有灵,必然也是高兴的……”说着,竟抹起了眼泪。 宴何来捂着胳膊,好不容易站稳了身体,鼻中轻哼,满脑黑线,看着刘氏这般模样,只得说道:“这大好的日子,哭什么?可别坏了气氛。” 当即便是有人在一旁插话:“可不是,婶子可不能哭了。这可是喜事。说不得大郎日后也能给婶子挣一个诰命做做!”说话的这人却是宴氏族人。 “是及,是及。老夫人福星高照,解元公才高八斗,老夫人必然是享福的命!”这一位想来是有点学问的。也能绉巴出几句喜庆话。 被人这样一说,刘氏也不哭了,诺诺的说道:“确是不该哭的……” 话还没说完,忽的又有人冲进来,急促地说道:“快快快,解元公。本县县丞,主簿,县学教谕,训导,还有诸多乡绅都来道贺了……” 宴何来急忙推搡着宴敛:“走,咱们快些出去迎接!” 这方刚刚踏出大堂,屋外又响起了鞭炮声。院子里不知何时摆好了桌椅。陆陆续续地还有下河村人搬着座椅往这边赶来。 鸣锣声歇,人群顿时分出一条道来,只看见清一色的十几顶小轿停靠在大道上。宴敛等人迎了出去。打头的轿子里走出来一人,这人头戴纱帽,身穿葵花色圆领,金带,皂靴。正是本县县丞,姓冯,因着是举人出身,在松溪县丞这一位置上呆了已有七八个年头,能往上爬的机会微乎其微。 松溪县虽是下县,以往每次乡试虽也能出两三个举人。但一省解元,打松溪立县以来,这还是头一遭。所以他亲自上门来道贺却也不为过。不为这明晃晃的政绩,就为这宴敛明年二月份说不得也能一飞冲天。他作为宴敛曾经的地方父母,少不得也能沾点光。如今上门刷刷脸,总不是什么坏事。 这边冯县丞落了轿,外面的下河村人刷刷地就跪下了,瑟缩地磕了头,喊着:“县丞大老爷安。” 宴家人正要跟着下跪,冯县丞却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扶住了宴何来夫妇,只说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说完,却是看向了一旁的宴敛:“这位便是解元公吧!果然还是一表人才。” 宴敛这才躬身作揖:“学生见过父母大人。” 那冯县丞忙扶住了宴敛:“不敢当,不敢当。要论起来,解元公与我那两个不成器的表侄,外甥还是同窗。若是解元公不嫌弃,不妨唤我一声世叔。” 冯县丞这般一说,宴敛自是不好推辞,略一沉吟,即是说道:“学生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冯世叔!” “这般才好。说来也是我舔着脸了。”冯县丞笑道:“解元公大才,我那两个不成器的侄子外甥日后还得烦请解元公多加照料。” 说话间,冯县丞身后却是出来两人,正是冯泽,曹尚二人。两人俱是满面春风,好不得意,想来也是高中了的。 宴敛猜的不错。此次乡试放榜,冯泽高中乡试第五十七名。曹尚却是稍微差了些,第七十九名。除此二人之外,还有薛为,他也中了。只不过名次很是惊险,第九十名。却是此次福建布政使司乡试的最后一名,堪堪挂了车尾。 好歹是中了举,正是高兴的时候,二人也不在乎冯县丞无意识的贬低。总归冯县丞也是在替他们说话呢?更何况他们的确是学识不如人家。两人也是心胸宽阔的,当即笑着说道:“见过解元公。” 宴敛连连摆手:“可不敢,两位兄长这是要折煞我呢!” 见着这些人就这么站在这儿,宴北则只好说道:“大郎,不如请了诸位老爷往屋里坐,待奉了茶,再慢慢叙话可好。” “却是我怠慢了,世叔,诸位,请——”宴敛侧身说道。 这边人进了门,那边各府的管家下人却寻了宴北则,找了个角落,一个一个地排队递上了礼单。有些好事的下河村人当即便是围了上去。 人群之中时不时传来一阵惊呼。渐渐的,他们也就麻木了。 这些大老爷们果然是顶顶的富贵人家。各种布匹,糕点,金银器物尚且不说,二三十两的仪程说出手就出手。他们悟了,难怪宴家今儿个这般的大方,想来早就料想会有这样的大阵仗。瞧着那大红礼单上一长串的物什。围观的众人心底除了羡慕更是不由地一阵盘算。 若是在平日里,乡里乡亲的都不富裕,一场红白喜事下来。随的礼成,不过是几尺布,或是几十个铜板,这倒还说的过去。若是脸皮厚的,三五个鸡蛋,人家也能厚着脸皮带着一家老小蹭吃蹭喝。 可是今天肯定是不成的。瞧着这阵势,这么些个大人物在呢!少不得得老老实实的上重礼。嚯,大不了把家里的鸡鸭再捉来一只,总归着不能让人太小瞧了不是。这般想着,不少已经上了礼的又折回了家。 打从中午开始,宴家就开了流水席,宴三叔弄回来的那只大野猪倒是好好的发挥了光和热,不光如此,村里人送过来的鸡鸭也都宰杀了,送上了桌。红烧肉,卤肘子,炖鸡,梅子鸭,肉末拌豆腐,七星鱼丸,闽生果,醉排骨,红糟鱼排。宾客们推杯交盏,饭饱酒足,油光满面。 等到将其他客人一一送走,已经是傍晚时分。 宴敛打了个哈欠,重新回了屋子,宴北丰一行人依旧端坐在上方。 宴北丰眯着眼睛,抿了一口茶。茶自然是好茶,宴家为了接待宾客早早的备好的。瞧着宴敛进来,宴北丰这才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大郎啊!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情要与你说。” “四叔但说无妨。”宴北丰在他这一辈中排行第四。宴敛尊他一声四叔是理所应当的。 “之前的话,我还没说完。京城的两位侯爷除了允许我等支脉重新入族谱之外,另还给了一个恩典。”宴北丰坐直了身体,“咱各支脉之中,举凡是中了秀才的,都可以上京投奔侯府,入得宴氏族学,侯府还一并安排食宿。你如今中了举人,且还是一省解元,自又是不同的。说不得也能得侯府看重。即便是你作为一省解元,将来也能直入国子监做太学生。但若是能使得侯府延请一位名师好好的指导你一二,岂不是更好。便是将来得以出仕,那侯府可也是一等一的靠山。所以你看……” “这——”宴敛却是颇为迟疑,虽然他是打定主意明年二月的春闱要下场一试。可是他家与那侯府从未有往来,虽说还是未出五服的亲戚,可未免有种寄人篱下的既视感。这般想着,宴敛只得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宴何来。 宴何来沉了沉气,搓了搓手指,良久才是说道:“既然有这等好事,大郎,不妨先入了族学也好。总归于你而言,不是什么坏事。” “那好,我听阿爷的话。”宴敛躬身说道。 “这就好。”宴北丰也是高兴极了,又说道:“既然这样,只等着侯府派遣的人下来,我们再来商议具体事宜。天色也晚了。我们也该回了。”说完,便站起身来。 “慢着。”宴何来也站起身来,一旁的宴攸当即递上来一个木盒,齐刷刷的一排银锭出现在宴北丰等人眼前。 “承蒙族人关照,我家大郎如今总算是学业有成。这五十两银子便是我家拿出来,给族里修缮祠堂的。” “好好好,太叔有心了,大郎有心了。既然这样,我且替族人感谢太叔大义。”说完,冲着宴何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抬起头来却是笑的连脸上的皱纹都开了花。还是宴太叔懂礼。不枉他平日里没少维护这一家子。总比那宴北重一家得了富贵,便将家族抛到一边,搬去了县城之后,竟是连下河村都不在踏及了。抱着那沉甸甸的木盒,宴北丰一行人如是想。 “应该的。应该的。”说白了就是用银钱收买人心罢了。 第十四章 太阳将将没过了地平线,不远处尚还有货郎叫卖的声音传来。宴北重早早地用过了晚饭,躺在软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的房梁。 自打离了下河村,宴北重突然就闲适了下来。从破破烂烂的茅屋到现在三进二十间的青砖瓦房;从以前的吃不饱穿不暖,到现在出入都有仆从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无聊了出去晃荡两圈,他身上穿的是绸缎,腰间挂的着一长串的玉佩,玉斧,袖子里揣着的不再是擦拭的光亮的铜板,他家小儿子给他准备了满满一盒子的银元宝,随他花用。见着了四邻八舍说不得要称呼他一声宴老爷,他以一种超然的速度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没有日复一日的劳作,每隔三日便有回春堂的坐堂大夫上门诊脉,帮他理疗早早就亏损了的身体。宴北重很是享受这样清闲的生活,便是每日里必不可少的苦涩药汁,他也能美美的吞下去。他下意识地忘记了下河村的种种,他曾住过的茅屋,耕种了十几年的田地,村里的小溪,王婶子,还有宴何来…… 家里的丫鬟奉了茶,那丫鬟才十四岁,名字还是他取的,唤作红柳。穿着鹅黄色的衫子,正是脆生生的时候。她也是个命苦的,家里头一连生了女儿五六个,她老娘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却是个体弱多病的,为了养活小儿子,生生的耗尽了家财。这红柳生得好,她家为了十两银子就要把红柳送进万花楼!那是什么地方?整个就是一龙潭虎穴。这不是糟践人吗?好在被小儿子遇见,要了回来。也没签什么卖身契,就放在家里做个使唤丫头,每个月给上两钱银子,好歹也能养活她自个儿不是? 抿了一口牙色的茶水,嘴里满满的苦涩味。宴北重吧唧嘴,他不懂茶,也欣赏不了这怪怪的味道。可谁让那些达官贵人都好这一口。他也就每天灌上几杯,不为着所谓的文人雅趣,就为着心底说不清楚的一种心态,他觉得这叫做满足。 只是这生活也不总是永远的闲适,宴北重也有心忧的时候。 大儿子宴故虽然十六了,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年纪。如今入了学,虽说晚了同龄人一大截。但好在是个聪敏的,书院的先生对宴故也是不遗余力的称赞,很是看重。先生家有个小女儿,如今和宴故正是亲密的时候,那先生也隐隐有把小女儿许给宴故的打算。所以,宴故的婚事,宴北重是不急的。 小儿子宴放才十三,自打那次从树上摔了下来,就懂事了。弄出来不少有趣的东西,如今更是一手挑起了家里的重担。不过是一个月的时间,就挣下了偌大一份家当。说的不好听一些,他这个老子如今都是靠着小儿子养活的。只可惜小儿子不爱读书,若是有经商的这般聪明劲,将来说不得也能入阁拜相,光宗耀祖。 唯有小儿子前些日子救回来的那个男人,宴北重是真心不喜欢。他儿子还给那男人起了个名字叫做宴理。 就冲着那人平日里对宴放的腻歪劲,那可不是两个正常往来的男人该有的。尤其是他眼底对小儿子□□裸的占有欲,每每看到,宴北重都是心惊胆战。明明家里空房多得是,宴理也不愿意从他家小儿子的房里搬出来,只把他身上伤口没有愈合,需要人照料作为借口。可家里如今仆从多得是,哪里还需要他家小儿子亲自照料。古有分桃断袖之说,那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阴阳交合才是正道,难不曾他的小儿子也要步入邪路? 可是宴北重偏偏不敢说什么。那宴理生的一副严肃的模样,比下河村的里正耆老还要有威严。只需要他一个眼神,宴北重就莫名的心虚了,谄谄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只在前些日子,小儿子和宴理吵了一架。事情的由来宴北重是知道的,那宴理一把火烧了一家医馆。 宴北重也不知道宴理做的对不对。若说做的对!可他毕竟是毁了人家的几代人的家业。要是被官府知晓,少不得是要杀头的。可若是说做的不对!那宴理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他大儿子弄来一份保书,而且最后也赔偿了不是吗? 想到这里,宴北重也是一阵叹气。他也不知如何才好。他心底自然是希望那宴理不要再去纠缠自家小儿子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隐隐有人喊着,“捷报……,解元……”什么的。顿时打断了宴北重的思绪。他蓦地站起身来,伸着耳朵,想听清楚具体喊的什么内容,那锣鼓声却又远去了。 正是失望之际,宴故突然踹开了大门,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大郎,你不是在书院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宴北重疑惑的问道。 宴故狠狠的掐紧掌心,脸上青红交加,沙哑着声音说道:“爹,小弟呢?” 看着宴故的神情,宴北重更加的疑惑,但还是耐心说道:“今天卢家三少找上了门来,说是要介绍一个人给小郎认识,所以他早早的就出了门,现在也没有回来。不过,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让你这样慌乱?” 宴故一把端过红柳送上来的茶水,猛的灌进嘴里,最后砰地一声扔回托盘上。眼神中透着强烈的不甘,“爹,宴敛考中了福建布政使司的头名解元。听见刚才外面的敲锣打鼓声了吗?那是县里的士绅去往下河村给他贺喜去了!” “你说什么?解元——”宴北重猛然抬高了声音,眼底透着一股喜意。“那,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去贺喜!” 瞧着宴北重的模样,宴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失声说道:“爹,你糊涂啊!我家和他家是什么关系,哪有上门给仇人家贺喜的。” 宴北重被儿子的话吓了一跳,心里也是为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感到后悔。呐呐地说道:“我这不是以为他好歹是你堂兄——” “都断了亲了。他算哪门子的堂兄。”宴故狠狠地说道,喉中一阵干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底却蓄满了泪水,“爹,你可知,我……我被书院赶了出来了!” “什么?”宴北重满脸的不可思议,一个踉跄,颤声说道:“怎么会,先生不是很看好你吗?不是还有卢家吗?那卢家也是顶顶的富贵人家,有卢家在他们怎敢动你?” “怎么不会?卢家虽然富贵,可谁让他家是商呢!皇商又如何,那也是贱籍。卢家势力再大,认识的大人物再多。可书院本就是清流之地,哪能容得了一介商贾指手画脚。更何况对我动手的也不是书院,而是县丞亲自下的手令,直言我不堪造就,品行败坏,污了书院清流之地的名声。爹,他们这是要逼死我啊!”宴故咬紧了唇角,就连向来看重他的先生在知道他的情况之后,二话不说地将他赶出了门,留下一句,就算是把女儿送进庵堂里侍奉菩萨也不会嫁与他之后,扬长而去。 “怎么可能,县丞大老爷端坐在衙门,怎么会无缘无故地针对我家?”宴北重只觉得脑中一阵混乱。 “呵,宴敛如今中了解元。他有两个同窗正是县丞的子侄。保不得他们早就勾连到一块儿去了。”宴故越发觉得人生一片漆黑,他算是明白了,家财万贯算什么,哪里比不得权势的碾压。只是此事一出,他哪里还有出路可言。 “大兄放心,咱家的出路多的是。至于日后如何,谁能保证呢?”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却是不知道何时回来的宴放。 “小弟?”宴放眼神一亮,听见宴放的话,宴故没由来地心里一松,他就知道自家小弟一定是有办法的。 宴放勾了勾唇角,想到方才跟着卢三少见到的那人。 靖宁侯府吗? 不过,想起刚才那人在见到阿理之时的震惊神情,宴故又是一阵皱眉。虽然那人不过一瞬间就收敛了神色。但是他对阿理若有若无的打探,宴放还是能够察觉得到的。只是不知道,阿理究竟是什么身份,竟然能使得侯府的人这样的警惕以对。 正这样想着,手心里突然传来一阵冰凉,他扭过头,入眼的是不知何时站到他身旁的宴理。想起之前的事情,宴放满脸铁青就想把手抽出来,却被这人死死地握住。 他下意识地望向宴北重和宴故,宴北重脸上满是尴尬和愤恨,握紧着拳头。宴放却是低敛着眉,嘴角挂着笑。 宴放心底竟是不由的一松。 第十五章 九月末,秋老虎总算是揪着尾巴消停了下来,天气稍稍转凉,一众宴氏族亲却在宴北丰等人的带领下早早地在下河村外迎客的八角亭候着。 今日,宴北丰穿着一身富贵的绸缎长袍,袖脚处的褶皱若隐若现,这是他压箱底的亮堂衣服,平日里是不会轻易地穿出来见人的。他拄着长拐,时不时的遥望前方,脸上透着红光,却没有一丝不耐烦。 “来了,来了……”不知道是哪个眼力好的年轻后生吆喝了一声,原本悄寂无声的人群之中顿时一片涌动,众人踮起脚尖,伸长着脖子望着大道的尽头。 不消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三匹红枣大马逐渐出现在视线里,后面还跟着两辆马车,马蹄声一步一步逼近。宴北丰忍不住垛了跺脚。 总算是熬到这一天了。 “前面可是下河村宴氏……”三匹大马停住了脚步,正中间的那人身着锦袍,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拿着马鞭,端坐在马背上,扬声问道。却是丝毫没有下马的意思。 宴北丰面色不变,带着一众人出了八角亭。仰起头来,瞧着马背上的那人拱手笑道:“正是我松溪宴氏,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那人甩了甩鞭子,随意地说道:“某姓陈,家父添为靖宁侯府大管家。受两位侯爷之令,前来查探下河村宴氏支脉现状。” “原来是陈大人,竟是如此年轻有为……” 陈景阳却是一把打断了宴北丰的话,他抬起鞭子,转而指着宴北丰左手边的宴敛,说道:“想来这位便是今科福建乡试的解元公了,果真是年纪轻轻,品貌不凡。”说到这里,忽的语气一转,意味深长的说道:“但人需得有自知之明,今日解元公意气风发,毫无忌惮。不代表来日便能如鱼得水,青云直上。解元公的路,还长着呢!” 这番半是讽刺半是不屑的话一出口,在场的宴氏族人当即便是一阵死寂。尤其是宴北丰,脸色刷刷一沉,“陈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几句劝诫之语罢了。”陈景阳直起身体,似笑非笑地说道。 话音刚落,停靠在陈景阳三人背后的两辆马车的车帘子被掀开,出来的竟宴北重一大家子。宴故站在宴北重身旁,满脸的冷笑。 在场的宴氏族人面色当即又是一变,稍微有些脑子的都看的明白,想来宴北重一家子如今是和马上的这位搭上了关系。瞧着陈景阳对宴敛分明的态度,再一想到宴北重一家和宴何来如今的关系,心底又是一阵通透。这是给宴北重一家撑腰来了! 只是不知道宴北重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令侯府的人这般的维护。 他们哪里知道陈景阳所想。 陈景阳虽也不过是靖宁侯府的一个下人,可谁让他老子是靖宁侯身边的嫡系亲信。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靖宁侯府自然差不到哪里去。陈景阳见够了那些上门求爷爷告奶奶只为送上一张拜帖的“达官贵人”们。也被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恭维惯了。哪里还会把所谓的一省解元放在眼里。举人又怎么样,连个官身都没有,在陈景阳眼里那宴敛,又算得了什么! 可知道那位宴理是什么人吗? 镇国公府嫡长孙,宋谨,如今官拜正四品明威将军。镇国公府至今仍握有南地二十万兵马。只听说前些日子,宋谨从南地回京述职,途中遇刺,至今了无音讯。倒没想到让他阴差阳错之下在松溪县遇见了,这倒要好好地感谢那位卢家三少。只是不知道这宋谨为何失去了记忆。 陈景阳自知此事事关重大,当天夜里便是给侯府去了信鸽。如今回信已至,侯爷在信中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的伺候好宋谨,想来也是想把宋谨拉进秦王阵营。 陈景阳既能在侯府混的如鱼得水,靠的可不仅仅是他家老子的威势。他也是个机灵的,瞧着宋谨与那宴放之间不可言说的暧昧,心下虽然唾弃,心里面却另有一番算计。 这宴放一家竟也是宴氏支脉。若是此次宴北重一家重新纳入宴氏族谱,那他家和侯府自然有了最亲密的血脉亲缘。先不说这宴放也是个有本事的,重生酒的名声如今已经传到了京城,倒是个敛财的好手段。再说倘若将来那宴放真要成了宋谨的人,哪怕是上不得台面的脔宠,侯府也可以做宴放背后说一不二的绝佳靠山。这样互利互惠的关系,宴放岂不是要对侯府死心塌地。还怕宋谨不上侯府的船? 这样想着,陈景阳立即就派人把宴北重一家的境况打探了个一清二楚。在知道宴放一家与宴敛的恩怨之后。陈景阳笑了。拉拢宴北重一家,不若从施加小恩小惠开始。比如说,眼前的宴敛—— 等到做好了这些,说不得他也能得侯爷看重不是! 来者不善啊!! 宴敛轻哼一声,拍了拍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拱手说道:“陈大人说笑了,在下便是再不济,如今也是一省解元,举人功名,宴某所求不高,身上的这身缎子总是穿得的。”说完,抬起头来,瞧着陈景阳腰带上的金丝。 这不着头脑的话,宴氏族亲听明白了。他们捂着嘴巴轻声嗤笑。陈景阳也听明白了,这是在讽刺他虽然出身侯府,但归根究底不过是侯府的奴仆。是贱籍。大扬律例是不允许陈景阳这样的人身着绸缎的。被官府揪办的话,少不了要挨上三十大板。 可谁让他是侯府的人,那些人才是当权者。大扬律例在他们看来是管束下层老百姓的工具,万万是管不到他们自己头上的。 所以这绸缎,陈景阳不仅敢穿,他还穿的光明正大。侯爷不计较,上头的坐龙椅的不计较,谁敢质疑。可也没想到今儿个还真有胆大的家伙,敢这么明晃晃的挑事儿。 再一看宴敛身旁的宴氏族人毫不掩饰的鄙夷之情,陈景阳更是气的满脸涨红。 看着陈景阳的面色,宴氏众人不由的挺直了腰杆。宴敛说的没错。他们虽然打心底地敬重羡慕侯府,可是有句话叫做县官不如现管。侯府离他们的生活太过遥远,摸不着看不到。当年享受过宴氏风光的人在这四十年里还剩下几个?在场的宴氏族人更多的是平常的普通人,让他们担心的更多的是每日的柴米油盐。他们只知道宴敛可是叫过县丞大老爷世叔的。 这陈景阳又算什么,不过是侯府的一个仆役,除了名头好些,真要论起来,难道就比他们高贵?他们不懂什么权利场,也不明白宴北丰为什么对入宴氏族谱那么看重。难道入了族谱就真的高贵了吗?他下河村宴氏自个儿立了祠堂四十年,自个儿祭了祖先四十年,为什么要改变?那后山上宴氏族人的墓不知凡几,这里早已经是他下河村宴氏的根了。 就为了一个侯府的名头?他们只知道如今下河村的名声都是宴敛解元公的身份换来的。 更何况摊上侯府的名头未必就是好的,坊间流传的奸佞贼子的故事在场的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那侯府可就是这些故事的原型。 只是入族谱的事情都是族里的耆老,里正商议好的。他们这些年轻的后生自然是没有质疑的资格。他们默不作声,但不代表着他们能容忍外人欺负到他们头上来。 至于宴北重一家,从他们搬出下河村开始,和他们就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如今就连宴北丰也不说话了。 陈景阳死死的压下心中的愤慨,眼底闪过一丝厉色,“解元公果然好口才。”只是如今是在下河村的地界上,他也不好耀武扬威。可这又如何,他总归是要去京城的,那可就是他的地盘,他自有千万种方法让这位所谓的解元公再也笑不出来。 “陈大人谬赞了。”这声大人叫的好不讽刺。 “够了。”施威不成,反被打脸,陈景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庆幸宋谨不在场,说道:“里正,我事务繁忙,不便多加逗留。烦请尽快协助陈某将下河村宴氏境况核实清楚,我也好回去交差。” “应该的。”宴北丰不冷不热地说道。说完,引着陈景阳等人往祠堂走去。 开了祠堂,献上三牲六畜,拜了祖宗。举凡是宴氏支脉家谱上有名字且还活着的,不管多远都赶了回来。等到陈景阳面无表情地将家谱核实完毕,已经是傍晚时分。宴氏原本是准备了酒席的,只是如今这幅场景,双方也没了庆贺的心思。 人群散去。 陈景阳看着挺立在一旁的宴敛,鼻中重重一哼,面带怒色,甩袖而去。 宴北重看着端坐在上方闭目养神的宴何来,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是没有上前搭话。面色戚戚,转身离开了。 “我们,来日方长……”宴故冷冷地说了一句,扶着李氏和宴敛擦身而过。 一场闹剧来的快,结束地更快。 马蹄声远,一旁的宴北微叹了口气说道:“大郎,如今咱们得罪了他,将来你进侯府读书,保不得他会给你小鞋穿。” 宴北微是下河村宴氏的族老,他现在对于当初谋求重入宴氏族谱的事情也是颇多后悔。他总是记得当初宴氏一族的风光,对比如今连吃上一顿肉都要精打细算的日子,他是不甘心的。可是现在他却觉得如今的日子其实也不错,虽平静如水,但好在与世无争。他想起这些年来他们在外头从不主动提及与侯府的关系,因为心中羞耻。可是如今他们怎么就昏了头,一心想重回宴氏呢?他都一把老骨头了,何苦没事找事。 “七叔放心,我有分寸的。”宴敛缓缓说道,望着前方,眸色晦暗不明。 “唉,那就好。你是个聪敏的,将来必有一番作为……”宴北微絮絮叨叨,也不知在怀念什么。 第十六章 甭管前儿个如何得罪了陈景阳,从宴放一家出现在陈景阳身边的时候,宴敛就知道,他没有退路了。 不过他也不恼,这生活吗?总是该有一些挑战,才能显得有乐趣不是。宴敛可以谦和,可以平易近人,可以温雅,但他从来都不是个良善的。宴北重一家的遭遇,宴敛不敢说与他毫无干系,因为从他开始接手前身的一切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置身事外的资格了。 正如宴故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样,宴敛从始至终都是把宴北重一家放在他的对立面。宴放,宴故,宴理……本来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何不妨迎难而上。 明年春闱,宴敛必然是要下场的。京城,本就是非去不可。两侯府是宴氏嫡支,更遑论如今下河村宴氏也要重新入宴氏族谱,身为宴氏支脉的宴敛迟早会打上两侯府的标签。也就是说他将来不可避免地要接触到两侯府,那么即便是能预料到将来陈景阳乃至于宴放一家极大可能在背后给他使绊子,宴敛也从未想过逃避。 既然不可避免,更何况宴北丰在陈景阳到来下河村之前就已经给侯府递了条子,说好了要送宴敛入宴氏族学读书。如今宴敛也就没想过要推掉入侯府族学的机会。一来出尔反尔总是不好的,还得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二来反正迟早是要直面侯府,现在去了,也不过是早与晚的差别罢了。只要他足够小心谨慎,凭着他一省解元的身份,想来那侯府未必就能把他怎么着。 既然打定了主意上京,宴家人也早早地给宴敛准备了行李。 各色崭新的圆领大袖衫,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直身交领袍服,满眼望去,尽是上好的绸缎所制,顶好的儒生常服。 宴敛颇为疑惑,摸摸下巴,原来他家还是隐形的富豪? 宴何来眯着眼,手里捧着一个木盒,踏进大门,瞧见宴敛不解的模样,笑道:“京城可不是咱们松溪这种小地方,那里的人最是欺贫爱富,仰着下巴见人。更何况你入的是侯府,不免要与一些眼高手低的家伙打交道。若是没有这些作脸面,少不得要被人轻看了。” 这样说着,宴何来将手中的木盒放在宴敛手上,就着宴敛的手打开木盒,进入眼帘是一枚雕刻着青松的碧绿玉佩。宴何来躬下身来,将玉佩挂在了宴敛的左腰侧。 做完这些,宴何来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宴敛,嘴角挂着笑,不住的点头。 捞起腰间的玉佩,触手的温润,玉质细腻,透着绿光,上好的玻璃种,雕工大气奇巧,逼真精细,想来是大家手艺。凭着上辈子十几年的雕刻学徒经验,这枚玉佩,大抵可以用无价之宝来形容。 又听着宴何来说道:“这枚玉佩原是你父亲的遗物,如今交到你手里,算是圆了我一个心愿。”他抬起手理了理宴敛头上的方巾,不再说话。 “大兄,该动身了。”门外传来宴攸的催促声。 “去吧!”宴何来推了推宴敛的胳膊,慈声说道。 宴敛沉了沉气,捻起一丝笑意,躬身说道:“孙儿拜别阿爷,阿奶,二叔,三叔,二婶……”说完这些,转身往外走去。 大门之外停靠着一辆马车,一匹骏马,俱是宴家人提前准备好的。 马车旁围着不少下河村人,见到宴敛,宴北丰欣然说道:“大郎此去,山高水远。但好在背靠侯府,将来必定能够金榜题名,扬名天下。” 宴敛只是一笑,大概在宴北丰心里,侯府就是遥不可及的一座大山,他总是向往的。保不得将来宴敛有所成就,在他心里恐怕也是侯府的功劳。 冲着宴北丰一行人深深一揖,踩上脚踏,正要掀开车帘,忽然下意识地往门口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宴何来夫妇,不比宴何来笑呵呵的模样,刘氏眼角泛着红,看见宴敛望将过来,忙抬起手来挥了挥。 宴敛点了点头,终是钻进了马车。 宴攸长鞭一甩,车轱辘慢慢转动起来,宴叙翻身上了马,挥着鞭子,跟在马车后面。 宴家人担心宴敛孤身一人,虽然有陈景阳等人作伴,但是恰是如此,才更加的不放心,所以才遣了宴攸两人随行。一路上好歹也能照顾一二。 宴何来拨动着手里的珠串,抬头望着着万里无云的天空。蓦然长叹一声,也不知道这种时候就把宴敛推进京城的漩涡是好是坏。 这样想着,宴何来转过身来,佝偻着身体回了屋。 他老了,等不了那么久了。 车子沿着官道,行驶到松溪县城城门外,他们要在那里与陈景阳一行人汇合。 到了地方,下了马车,迎面而来却是冯泽,曹尚,薛为等县学诸同窗,气氛却颇为肃穆。不仅如此,那位冯县丞也在人群之中。 “见过冯世叔,诸位同窗……”宴敛先行一礼。 “世侄不必多礼,我们今天都是来给你送行的。”冯县丞虚扶一把,抚着长须笑道。 “宴兄——”冯县丞身后的诸位县学生员这才回礼作揖。 “宴兄好不仗义,原本想着等到十一二月,我等同窗四人可以相伴一同入京赴考,到没想到,宴兄却要先行一步。”冯泽满是遗憾地说道。 宴敛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只是曹尚却迟疑的说道:“宴兄,你此次入京是去投那靖宁侯府,他家的名声……” 宴敛略一沉气,哪里还能不知道曹尚等人心中所想。县学中生员九十,他今日赴京,到场的同窗不过是二十几人,想来是也有不少人不耻宴氏两侯府叛国贼子的名声,所以避而不见。连带着宴敛,将来在士林之中恐怕也是极其不堪的存在。他只说道:“虽非我所愿,无奈出身如此。诸位兄长且放心,我与他家自然是不同的。” 话音一落,众人之间一阵沉默,就算本质不同又如何,等到入了侯府,将来就是他家绳上的蚂蚱。他们今天汇集在这里,念的是同窗之谊。等到将来有机会入得官场,怕是连君子之交也是做不到的。 薛为眼中闪过一丝暗色,笑着说道:“宴兄此行可得为我们好好的探探路,等到日后我们入京的时候,少不了还要上门叨扰宴兄。到时候宴兄可不能推辞。” 身后的众生员望向薛为的眼神一变。侯府名声一片狼藉,可好歹也是勋贵之家,总有人向往富贵,愿意上赶着投效。 “应该的……”宴敛轻声说道。 说话间,一阵马蹄声渐渐逼近,来的正是陈景阳等人,不仅如此,身后还跟着五辆大马车。 “解元公果然是交友广泛。叙完话了,我们也该出发了。时间紧迫,咱可没那个功夫等你。”陈景阳冷声说道。 那边的冯县丞面带不喜,但也无可奈何。他冲着宴敛说道:“世侄且先去吧!等到我与下一任县丞交接完毕,也是要上京的。” 宴敛不明是以,随即反应过来,拱手说道:“世叔这是要升迁了吗?” 冯县丞笑的灿烂,“托解元公鸿福,前几天吏部的书令下来了,要我进京述职。”这还是他做官八年来以来的头一遭。 “原来如此,恭喜世叔了。”历来官员进京述职都是升迁的前奏。看着冯县丞得意的模样,宴敛只以为是因为自己中了解元,所以给冯县丞添了一分政绩,是以才有这么一遭。 斜眼瞧着陈景阳不耐烦地甩着马鞭,视线却是不由的落在他身后的一辆马车上,车帘被掀开,露出宴故和宴放两张面无表情的脸。心下一转,叹了口气。也是,那一家子,早就不是当初跪倒在宴家时愤恨无依的境况了。他们若是没有出现在陈景阳一行人之中,那才是真的奇怪呢。 这趟京城之行,怕是更加不得安稳了。宴敛下意识的摸向腰间的玉佩,心中也不知怎的莫名一阵放松。 来吧来吧!他等着呢? 回过神来,宴敛看向在场众人,瞬间提高了声音,说道:“世叔,诸位同窗,敛先行一步了。” “宴兄一路安好……”在场众人俱是高声说道。 待到宴敛上了车,陈景阳冷声一哼,扭过缰绳,车轱辘声又是响了起来。 第十七章 自打昭武皇帝入得京城之后,这天下就再也没了安宁。 一场战乱,波及大扬朝七省二十一州,流民遍野,饿殍满地,百姓苦不堪言,这便也就罢了。 只说昭武皇帝在位十三年,年年有天灾,岁岁不安宁。逼的这位行伍出身,一手败退瓦刺,千百年来唯一一位篡位成功的王爷每年祭天之时读的都不是唱诺贺颂的祭文,而是——罪己诏。地动了是他不仁,大旱了是他不慈,洪涝了是他失德……这般种种,旁人只管冷眼看着。 昭武皇帝坐上皇位时不过而立之年,等他死了。满头白发,皱纹横生,活生生一个苟延残喘的枯槁模样。 说他不够睿智吗?可谁让他是乱臣贼子。崇光皇帝病逝,他转眼坐上皇位,满以为天下尽握于手。却没成想第二天,京畿地区四大世家并十余小世家举族迁往北光城,留给他的是空荡荡的朝堂。这是当年众人称颂的“衣冠北渡”,更是昭武皇帝帝王生涯的浩劫伊始。他害死了徳懿太子,篡得了皇位,满天下的读书人就敢让他无人可用。 说他不够勤勉吗?打从昭武元年开始,朝廷一改往日规制。巳时(九点起)上朝变更为卯时(五点起),坊间有言:朝臣代漏五更寒。若是官员住的远的,往往半夜三更就要爬起来。到了冬日,漫天飞雪,霜寒冰冻,更是苦不堪言。 这还不止,若是以往,官员规制是五旬一休,到了昭武年间,除却过年时的三日假期,几乎是全年无休。昭武皇帝更是勤政,每日里批阅奏折直至深夜,每天休息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时辰。可以说,他是被活生生地累死的。 可即便是这样,到他死了,宏远皇帝继位,所有的天灾却转眼就消停了。就是这般的巧合,这样的天意,使得昭武皇帝穷极一生也没能得到天下人的认可。留给他的,除了那十三道罪己诏还有举世皆知的伪帝称号。 兜兜转转又是二十余年,宏远皇帝战战兢兢,艰难维持着景家天下,二十年来克勤刻苦,总算使得这满目苍夷的九州大地恢复了一丝生机。谁能料想,一场天□□直带走了他的性命。等到孝熙皇帝继位,不过七岁幼龄。太后垂帘听政,四位顾命大臣辅佐,好歹是稳住了这天下。 眼见着小皇帝长大,加冠,亲政。他掀开了唯唯诺诺的面具,开始露出了自己的爪牙,锋利而狠烈。不过半年之间,就在朝堂上掀起了几次大地震。太后急了,秦王也急了。 当今朝堂,势力一分为四,一则是以太后为首的新世家。 宏远皇帝病逝之时,她不过是后宫之中上不得台面的小小嫔妾。可谁让她姓孔呢?宏远皇帝为了拉拢以孔家为代表的儒生清流,硬生生地将元后之子,当朝天子过继到了她的名下,还封了她做继后。满以为这是再妥当不过的安排,可谁能料想到当今继位之后不到半年,这位太后就给先皇诞下了遗腹子,也就是秦王。这有了亲生儿子,心就大了。太后垂帘听政十几年,到如今一手把持着朝堂近三分之一的势力。 二则是以皇帝为首的帝党,这些人都是孝熙皇帝这些年收拢的人手。根基虽浅,但也能掀起大风浪。 三是以镇国公府为代表的老世家。他们根基深厚,是前朝坚定的拥护者。这些人位高权重,却抱成一团,旁人轻易碰触不得。说得好听是敦实的中间派,其实就是万金油一般的存在。他们什么也不管,什么也要插上一脚。属于典型的坐山观虎斗。但要说到昭武,宏远两朝之所以能够维持明面上的平定,其中也少不了他们的功劳。 第四股势力就属宴氏这种,老世家出身却投了昭武皇帝的贰臣。他们为老世家唾弃,又不被新世家接纳。昭武年间险些因为昭武皇帝为讨好天下士子而做了刀下亡魂。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才最为尴尬。但好歹他们也算是勋贵世家,只牢牢地固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出格,不被抓住把柄,好歹也能维持体面。 这四股势力占据朝堂,虽有争斗,但这天下总算是安定的。 然而前些日子,天子不知道抽了哪门风,竟然当朝下令召北光城士子入京参加今科会试。 此举一出,满朝皆惊。 那北光城是什么地方?那是前朝乱民的巢穴!北光城虽然名义上仍属于朝廷,可是四十年来,朝廷往北光城派遣过去的几十个布政使就没有一个能全活着回来的。 偏偏朝廷动不得他们,一来这些人借着昭武一朝的动乱一时顾及不到他们,早早地把北光城打造成了铜墙铁壁一般的存在。二来,朝中尚有镇国公为首的老世家在,朝廷想要对北光城动手,也要看宋家手里的兵同不同意。 而如今天子要召北光城士子入京,无疑是引狼入室,就如同往热油里浇上了一盆冷水——炸开了花。给这朝堂又增添了一份动荡。 不过也正是如此,天子的提议反而被以宋家为首的老世家们所称赞接受。 眼见着当今皇帝和老世家相处越发的融洽,太后唯恐帝党占了上风,自然不甘落后。她将目光放在了以宴家为首的一众势力下。 于是太后一道懿旨,便把宴北惟的嫡孙女许给了秦王做王妃。其目的不言而喻。 逃过了昭武皇帝的刀锋,宏远皇帝又是个通读礼义诗书的,最是不信任也不耻貮姓叛臣,对待宴氏这种名义上的功臣也不过是维持着表面的厚待。等到好不容易熬到孝熙年间,皇帝的一时糊涂,就让宴氏走到了台前。 既然皇帝不待见他们,太后手段惊人,秦王聪谨,若再加上他们手中的势力,大业未必不可期!从龙之功也好,他宴氏便是拼上一把又何妨。 宴氏一门双侯,在普通人眼中端的是贵不可言。可事实如何只有宴家人自己知道。只是如今,在宴北惟看来,他家的名声算什么?只有涛天的权势才能让那些背地里辱骂他家的声音消失。史书工笔又如何,还不是当权者一句话的事情。 宴北惟也有自己的考量。因着两侯府自个儿都活的战战兢兢,以往宴氏族亲来投,宴北惟从来都是不予理会。一是因为时局不稳,他们哪里有闲心顾及这些琐事。二来两侯府自个儿本就过得小心谨慎,难保哪一天,大难临头,便是两侯府没了,那些宴氏支脉好歹也不会受到牵连。 只是现在,宴北惟不这么想了。正是局势越发混乱的时候,趁着这个机会,宴氏未必不能腾风而起。只是两侯府人丁不丰,又多是武人出身。宴北惟打的主意,是要让宴家人在文臣之中也要占据强有力的分量。到时候文武联手,哪怕是犯了忌讳,他谨慎了这么多年,现在无论如何也要搏上一把。 便是这个时候,宴氏繁不甚数的众支脉入了宴北惟的眼。以前是担心侯府拖累他们,可是现在,万一秦王成功登顶,凭借他家的从龙之功,保不定就是公侯万代的大好事。 宴北惟没了顾忌,当机立断就派了人马出去。一来为年末修订族谱的事情做准备。二来是要让他们顺便将支脉之中的才俊接到侯府教养。如今开了族学,请的虽不是什么名师大儒,但都是老翰林出身,总算是有了规制。两侯府如今给了这些人足够大的场子,日后就轮到他们给侯府添砖加瓦唱大戏了。 这一日,早早地下了朝,陈和带着一溜仆从把宴北惟迎进了侯府,服侍着宴北惟换了一身简便的常服。 塞了几块点心填了填肚子,宴北惟蓦的一顿,端着茶盏,望向陈和,说道:“那些到京的众支脉族人都安排妥当了吗?” “妥当了,按照侯爷的吩咐,小的将他们都安排在了褚玉院。只等着侯爷召见他们。”陈和恭敬的说道。 “这个不急。等他们都到齐了再说。对了,陈景阳回来了吗?” 陈和自然知道宴北惟指的是什么?当即说道:“今早来的讯鸽,大概也就这几日光景。” 宴北惟点了点头,神色颇为满意。眼下这种局面,皇帝貌似是有意拉拢宋家。但宋从义老公爷哪里是轻而易举就能被拉拢的。宋家势大那是因为他家占着的是前朝大义。虽说有传言德懿太子尚有子嗣逃脱,遗留在外,只是这都四十年过去了,依旧毫无音讯可言,宋从义可以凭着一份念想坚持了这么多年。可是宋从义如今都九十岁了,还有几年活头!虽说宋从义宠爱幼子,只可惜幼子一脉庸碌无为,一事无成不说,这大扬朝向来都是嫡长子一脉袭爵。可以说等宋从义一死,镇国公府一脉的势力迟早会落到宋瑾手里。 只如今,宴家对那宋瑾好说歹说也算有了一份不大不小的恩情,若真如陈景阳在信中所说的那样,将来未必不能把宋瑾拉进秦王一系。一来他家得以与宋家交好,二来他在太后眼里也算是大功一件。 这宴氏的是越走越宽敞了。 “这一次,陈景阳做的不错!等他回来老爷我少不了有厚赏!”宴北惟哈哈笑道。 陈阳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说道:“都是侯爷鸿福广大,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不过是沾了侯爷的福分,才能恰巧遇见那宋瑾罢了。” “你这泼才,端的是会说话。不过侯爷我赏罚分明,该他的绝对少不了。”宴北惟随意地说道。 “是是是……那小人先替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叩谢侯爷赏。”陈和喜笑颜开。 第十八章 自松溪至京城,合三千余里路程。好在一路上走来都是平坦无阻的官道。不过十四五日,宴敛一行人已是跨过千山万水出现在了京城右安门外。 入城的大道上人来人往,人群自然而然地分成三股。布衣,麻衣分布在大道两边,锦衣,车马行在中间。守城的兵士面无表情,细细盘查入城人员。这年头虽然还算太平,但这是天子脚下,总得防备着一些为非作歹的匪患。若是放着这些匪徒入了城,惊到了贵人,也不知道有多人会平白遭了秧。 入城须得缴纳三文钱的城门税,城门口左边放着十几个大木筐,旁边站着打哈欠的看守。城门税不经守城兵士的手,由入城的人自个儿扔进木筐里。 自卯时城门大开,到戍时关闭。仅右安门一处,每日里便能得上千两城门税。 进得右安门,便到了京城外城。自崇光十一年瓦刺人兵逼京城,后来的昭武皇帝为加强城防,采纳了大臣们的建议,于昭武元年开始增筑外城。原计划筑城一百二十里,四面包围内城,但因历年天灾,朝廷财力不足,后继无力。因此只修包了南郊,成了”凸”字形。 因着天下日渐安定,奔着一朝国都的名声,数以万计的人口开始北迁。这京城也益渐繁荣,外城便成了商贾匠人的聚集地。 宴敛掀开轩窗一角,只觉头晕眼花。城高墙厚,楼阁相直,城中商铺林立,百货充塞于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这般的繁华,如入幻境一般—— 见惯了高楼大厦,入得这京城,竟有别样的一番滋味。 车轱辘啧啧做响,过了宣武门便进了内城。内城才算得上是大扬朝的核心所在。能入得这里的不说是勋贵世家,起码也是达官贵人。 街道突然之间就宽敞了起来,路上行人皆是来往匆匆,一座接一座围墙望不着边际。偶尔见着一处大门,匾额上俱是写着“某某侯府,某某尚书府”。 又是行进了一会儿,终是停了下来。 就着宴攸的手下了马车,只看见门口蹲着两只大石狮子,正门上有匾,上面书着“靖宁侯府”字样。正门却是不开的。只有西角门处站着几个小厮,打头的人给陈景阳牵了马。恭敬地说道:“陈管事安,侯爷令你一回来就去和庆堂拜见。” “知道了。”陈景阳点了点头,回头看向宴放等人,却是说道:“几位不必紧张,稍后自会有人带几位前去安置。我先去侯爷那里复命。” 宴北重连忙摆摆手,满脸通红,“好好好,陈管事也不必担心我们。” “那好,我稍会儿再去拜会。”说完这些,陈景阳斜眼看向宴敛,面带不屑,然后径直进了西角门。 宴敛自是坦荡的模样,这一路上,亏得陈景阳忍住没给宴敛下绊子。喔,也不算,因为宴攸早有准备,吃食马料住处都是他们自己亲自打点的,压根没有给陈景阳下手的机会。如今到了侯府,陈景阳还能放过他?宴敛自个儿都是不信的。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知道为什么,宴敛心中反而有种微妙的振奋的感觉。 “几位,请随小的来!”一个小厮上前冲着宴理等人打了个千,躬身说道。 “哦,好好好……”宴北重挺直了身体,忙说道。 那小厮在前头带路,引着一行人穿过西角门,径直往西边去了,一路上穿过游廊假山,羊肠小道。亭台水榭,木石池沼,奇花异草。或是清堂茅舍,或是堆石为垣,或是长廊曲洞,或是方厦圆亭。直看的宴北重等人目不暇接。 这边转过一角,忽的听见前方一声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呔!前面的家伙给小爷站住,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私闯侯府?”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看见一个七八岁大小的孩童,身旁围着十几个丫鬟婆子,他手里持着一柄木剑,头上顶着冠圈,两旁有缨,在颔下打结。身上披着大红的小披风,蹬着小朝靴,面作愤怒状。 引路的小厮见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恭敬地说道:“回小爷的话,小人这是带着几位支脉的客人前往住处安置。” “哦,客人?”那小童左手扯着披风,凑了过来,提着手中的木剑戳了戳不知所措的宴北重,忽的厉声说道:“还不给小爷我跪下……” 那宴北重一时心惊,一个恍惚竟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上。 宴放的脸色蓦的一沉,宴故死死地掐紧手心。 那小童捂着肚子嘻笑道:“果然有趣。有趣?”小童一把拍在宴北重肩膀上,说道:“你很好,以后就来陪我玩耍如何?我封你做大将军!” 还没等宴北重想好如何回话,那引路的小厮已是被那小童的一番动作吓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赶忙说道:“小爷,这是府上的客人!” “客人又怎么了,不过是乡下来的破落户,咱家小爷能看上他是他的福分?这里哪轮得到你回话?”一旁的一个老婆子当即不屑地说道。 那小厮苦哈哈着脸,诺诺地不说话了。虽然宴北重等人是侯爷亲口下令要好生照料的客人。可再贵重也不过是支脉的人,想来也比不上小爷矜贵,如今小爷虽然说是折辱了他们,可侯爷向来疼爱小爷,总不能为了这些家伙责怪小爷吧。想到这里,小厮心里顿时镇定了。 那小童也不说话,勾了宴北重的下巴,细细地打量,忽的回头冲着那婆子说了一句:“奶娘,这人我却是认识的。” 宴敛一个岔气,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小童,难不成这位也是某块石头转世? 方才说话的老婆子顿时说道:“咱府上来往的人多了去了,说不得小爷以前见过呢?” “不对不对,”小童摇了摇头,猛地瞪圆了了眼,“我想起来了,这家伙与我父亲好生相像,奶娘你说对不对?” 听了小童的话,那婆子扫了一眼地上的宴北重,说道:“却是有几分相似,刚才不是说这人是宴氏支脉的人吗?有几分想象也是不奇怪的。” 那婆子想了想,正色说道:“二爷是什么人?那是侯府未来的当家人,岂是这种破落户可比的,他能与二爷相似,那是他的福分!” 听着老婆子一口一个破落户,宴故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僵硬着身子,说道:“不知道小爷可否先让家父起身说话?” “嗯?嗯!起来吧!”那小童随意摆了摆手,最是讨厌奶娘这般教导的话,满是失望,说道:“好生无趣,行了,你们下去吧!” “是是是……”那小厮利落地起了身,带着一行人匆匆沿着石子路继续往里走去。瞧着宴放等人不愉的脸色,心里不知道怎么打了个怵,忙说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家小爷脾性大,让老爷受委屈了。” “不敢不敢。小爷年纪小,倒是活泼的很。”宴北重好不拘谨,也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说不敢。 宴放回过头来看着依旧喜笑颜开挥舞着木剑的小童,心底久久难以平静。再看着一边走路一边拍打着膝盖上泥土的宴北重,眸色越发暗淡。 宴理自知宴放心中所想,握紧了宴放的手。 对上宴理安抚的眼神,宴放扯起一丝笑容。所谓的脸面从来都是自己去争取的,埋怨又有何用。 宴故面无表情,他松开了掐紧的手心,鲜血滴落在鞋面上,与黑色的锻面融为一体,没了痕迹。 玩赏的心思乍然间地消散了,一行人沉默不语,这般又行将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那小厮引着一行人到了一处院落,匾额上写着琼玉院三个大字,那小厮回过身来对宴敛等人说道:“几位稍等。” 说完,又冲着宴北重一家子说道:“几位且随小的来。”说完便带着他们进了院子。 约摸是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小厮又走了出来,满面的喜色,引着宴敛等人继续往前走去。 不过转了一个角,便又到了另一处院子门口,正是褚玉院。琼玉院与褚玉院本是靖宁侯府用来接待客人们的几处院子之一。不比琼玉院的奢华,褚玉院虽说是三进的院落,但着实算不得精美,可能是为了安置上京的支脉族人,这座院子约摸是大修了一遍,空气里还泛着一股子漆味儿。整个院子里前前后后九十余间厢房整整齐齐分布在四周,这还不算靖宁侯府最大的院落。 单说靖宁侯居住的正堂和庆堂,富丽堂皇自不用述说,只不包括下人的住处,就有一百单八间厢房。 果真是勋贵府邸,好不奢侈。 宴敛等人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那小厮随着一位身着体面长袍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拱手说道:“某姓刘,现为褚玉院管事,几位的住处,某已经安排好了,请随我来!” 宴敛点了点头,随着那刘管事往里走去。 那小厮得了宴攸的赏,恭恭敬敬的打了个千,乐呵呵地走了。 将宴敛等人送进了屋,那刘管事说道:“稍会儿自会有小厮将几位的行李送过来。这褚玉院中安置的俱是宴氏支脉过来的举人秀才,且每日里都有下人将饭食送来,过几日侯爷得了闲,自会召你等前去叙话。族学开学尚还有些时日。几位暂且安心住着。” “学生知晓了。”宴敛说道。 “那好,我先下去了。” 宴攸将人送了出去,往那刘管事手里塞了一枚银锭,果不其然得了刘管事一个笑脸。 他又叮嘱道:“府里人员往来颇多,你们莫要在侯府里肆意走动,免得惊了贵人。出了这院子,往右手边走,那儿有一处偏门,若要出入可往那儿去……”诸如此类,絮絮叨叨了一大堆。 “多谢刘管事!”宴攸笑眯眯地说道。 “应该的,应该的。”刘管事掂了掂宴攸再一次塞过来的银锭,很是满意。 第十九章 京城的气候到底是比不得南方的温和湿润。大概是水土不服,加上一路上的辛劳,宴敛病了。在床上囫囵了七八天,脑中全是浆糊,喉咙里直冒火,每日里就靠着米粥过活。请的大夫来了又去,苦涩的药汁灌了一碗又一碗,总是不见起色。 再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庸医开了个偏方,说是用京城当日的无根水,加上半钱白芷,一钱香樟,一钱生地,两钱刺蒺藜,一钱胡椒,两片苦参,佐以一把故乡土,煎服。 药汁是宴叙擒住宴敛的下巴灌进去的,也不管宴敛如何挣扎。药汁入了肚,一股子腥臭味,直搅的宴敛腹内翻滚,要把肠子也吐出来才好。 好在这方子有些用处,当天夜里宴敛发了热,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居然就能下床了。 宴攸提着食盒进来,瞧着宴敛总算是有些红润了的面色,仿若是心有余悸:“大兄总算是好了,这些日子可把我们吓坏了。” 说完,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的方桌上,蹲下身来便要给宴敛穿上布靴。宴敛急忙抬高了脚:“可别,我自个来就好。” 宴攸哪管宴敛说什么,自顾自地擒住了宴敛的脚,三两下地把长靴套了上去。做完这些,拿过一旁的湿布巾擦了擦手,这才扶起满脸尴尬的宴敛坐到桌子上。并着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摆在宴敛面前。 又说道:“大兄可是不知道,你这病来的好生凶险,那些自诩神医的家伙竟也毫无办法。好在有刘大人在……” 宴攸口中的刘大人,建宁府人士,孝熙三年同进士出身,与松溪县的冯县丞乃是同年。如今官拜正七品兵部郎中六科给事中。相当于言官,专司骂人的那种。官职不高,但胜在清贵。 且说那一日,宴攸急匆匆地出门,奔着城西的一位名医去的。哪知道一个转角就把这位刘大人撞倒在地,这可了不得,说不得就是一桩官司。好在那刘大人是个温和的,也不恼,循着宴攸满口的乡音本就亲切,一番询问下来更是高兴。福建解元,同年的晚辈,在得知宴敛的情况之后,自然乐的帮扶一把,当即便是把当初给他医治过同样病症的一位复姓司徒的太医院致仕太医介绍了过来。 “因着有刘大人的引荐,原本已经赋闲在家的司徒御医这才愿意上门来给大兄诊治。”宴攸叹道。 这不,一碗药下去,宴敛可不就好了! 宴敛端着小碗,一边听着宴攸絮叨。喝了几天米粥,宴敛嘴里面本就寡淡的很。因着宴敛大病初愈,宴攸给他准备的都是清淡的菜色。好在清爽可口,唯一的一道荤菜便是这道松子炒猪耳。颇为奇怪的搭配,但是不得不说莫名地和宴敛的胃口。末了,又端了一碗豆腐汤慢慢吞咽。 瞧着宴敛胃口大开的模样,宴攸笑的欢快:“这厨娘的手艺,大兄果然是喜欢的。不枉我每月五两银子的例钱。” 宴敛却是一愣,“不是说这侯府每日都有人送饭食吗?”听着宴攸的意思,貌似这饭菜还是自己请人做的不曾? 宴攸面色一变,神情颇为复杂,说道:“大兄可是知道那宴理是谁?” 宴敛放下碗筷,望着宴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那宴理原名宋谨,乃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孙。”宴攸平静的说道:“前几日,镇国公府已经遣了人过来把宋谨接了回去。陈景阳把宋谨迎回京城,也算是大功一件,因着这事他更是做了这侯府二爷身边的管事。咱家之前得罪于他,如今他发下话来要收拾咱们,这侯府里自然有人上赶着给他出气。” 尽管陈景阳明面上不敢对宴敛等人怎么样,毕竟宴敛说的好听一些还是宴氏族人,但是暗地里使上一些手段又能如何? 打从前天开始,每日里小厮送来的饭食要不就是馊坏了的,要不就是掺着泥沙。哪里能入得了口?就连原本和他很谈得来的褚玉院刘管事如今对他们也是远远的避开,没个好脸色。 更何况宴攸也是不希望这入口的东西掌握在别人的手里,所以宴攸干脆自个儿跑出去请了个厨娘,就放在侯府不远处的一个小院子里,开小灶,自给自足。 宴敛摇了摇头,对他而言,这些手段压根就上不得台面。都说君子不立于危墙,他若是没有十足十的打算,岂敢羊入虎口。 只说如今他作为宴氏族人,一省解元,入了侯府,他行的正坐得端,若是真有什么闪失,光天化日之下,其他的宴氏支脉族人可还端看着呢? 至于宴放一家,如今也算是平地而起了。但只要他们够识趣的话,就绝对不会立马对宴敛如何。好歹宴敛身份在这里,他们若是不想留下一个得势便猖狂的名声,就得老老实实忍着。 哎哎哎!宴敛摸了摸下巴,这时日,虽还长远,但是总归该有所筹谋了才是。 …………………… 那方的琼玉院里,宴北重一家,却是刚刚从和庆堂回来。只是这一回,他们是坐着软轿被恭恭敬敬地送回来的。今日靖宁侯设宴款待他们。说的好听一些是他们初来侯府,他靖宁侯可要略尽地主之谊。说的不好听些不过是拉拢罢了。 不过是几天的功夫,他宴北重就成了堂堂靖宁侯爷口中的老弟。当日折辱过他的小童捧着酒杯给他赔罪,唤他族爷爷。那名犯上的婆子如今更是被发放出了侯府。回想起那小童一脸要哭还得忍着的模样,宴北重心底莫名的一阵畅快。 他知道,今日的荣光都是他小儿子和那宴理带来的。不,到如今该说宋谨了。他回过头来看着宴放一脸失神的模样,安慰地说道:“二郎,你且放宽心,我看那宋谨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就算他恢复了记忆,又怎的可能至你于不顾!” 宴放抿了抿唇角,听着宴北重的话,眼底的忧虑到底是少了一分。宋谨几天前就被镇国公府的人接了回去。只听说老公爷特地从太医院请了太医,为的就是治好宋谨的失忆症。 若是以往,他总算得上是宴理的救命恩人,两人即便是能在一起,起码在心理上,他总是高宋谨一等的。如今,宴理变成了宋谨,变成了堂堂国公府的嫡长孙。不说宋谨恢复了记忆之后,是否还能待他如以往。只说国公府即便是能容忍得了继承人是个断袖,恐怕也忍受不了宋谨无嗣吧? 他从没觉得自己哪一次如同现在一样的慌乱。重活一世,他更想要的是安乐平淡的生活。比如做一个富家翁,守着几亩田地,安然一生才是最好。 可这现实往往是和期望的背道而驰。他有些后悔,若是当初他没有跟卢三少去见那陈景阳,也没有听从陈景阳的鼓动,从松溪跑到京城来,那是不是他与宋谨也可以安然的过上一辈子。 只是如今再来想这些,都已经迟了。即便是将来他们能在一起,便是宋谨不在乎,旁人又会怎么看他,娈宠吗?或是他俩就这样做个地下情人,将来只眼睁睁地看着宋谨成婚生子。 宴放摇了摇头,若是这样,倒不如散了。打从他来了这大扬朝,他心底总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感觉。那种我读过五千年历史,我上过天,我入过海,尔等封建小民,哪有我视野宽广的优越感。 便是到现在,他经历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之后,他的心气总还是高傲的。 可他哪里知道,从他救回来了宋谨,从他弄出来了重生酒,他的未来早就注定了不能善了了。 第二十章 褚玉院越发的热闹。来自大扬朝六省二十一府的宴氏支脉当中数一数二的青年才俊如今尽皆汇集在这褚玉院之中。 休息了几天,宴敛总算是被允许能够踏出这房门。甩了甩空荡荡的袖子,一场大病下来,之前好不容易将养出来的肉给折腾了个一干二净。暖洋洋的太阳打在身上,宴敛眯着眼伸展着身体,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 “兄台可是新住进来的?” 宴敛回过头,入眼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穿着一身浆洗的发白儒衫,手里捧着一卷书,脚上着一双打着补丁的步履。 顺着宴敛的目光看过来,宴文亮眼角一抽,不自在地将双脚往袍底缩。 “咳咳”回过神来,宴敛也是知道自己过了。当即轻咳两声,“在下宴敛,来自福建松溪支脉,见过兄台!” 深深一揖,又是说道:“我早几日就住进来了,因着水土不服,所以大病了一场,未曾出房门。不知族兄是——” 对上宴敛颇为诚挚的神情,宴文亮坦然回礼道:“在下宴仁亮,字从吾,湖广衡州府人士。” 宴敛抬了抬眉。因着仁字辈乃是依着先朝崇光皇帝御赐的字,自昭武皇帝之后,包括两侯府在内,几乎所有的宴氏支脉都摒弃了这个中间字。比如下河村宴氏从文,两侯府宴氏从之。也没想到这衡州府宴氏支脉居然这么清奇。也不怕遭了忌讳? 像是想到了什么,宴仁亮眼睛一瞪,又是问道:“族弟可是今科福建乡试解元。” 宴敛摸了摸鼻梁,道:“不才正是在下。” 那宴仁亮更是兴奋,猛的将手中的书往手里一拍,又是叹道:“族弟大才,还未及冠已是一省解元,今科会试皇榜高中想来也是顺其自然的。文亮寒窗苦读三十载,才将将考上举人,比之族弟,却是差的远了,某好生嫉妒。” 宴敛忙摆了摆手,正想着谦虚几句,下一刻便是听见这宴文亮的最后一句,再对上宴文亮一本正经的神情,顿时僵住了。 不不不,我才是差远了。兄台太过坦诚,某竟无言以对。 宴敛干巴巴的想着,脑中转动飞快,当即说道:“族兄刻苦,竟然已经开始温书了吗?” 宴仁亮看了看手中的书,轻抚着上面的虫齿痕迹,又是叹道:“没办法,文亮愚钝,总是该刻苦一些才好。侯府虽然贵重,可毕竟武勋出身。平常人家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宝书,这侯府竟是满满堆了五个屋子。只可惜,再好的宝书,如今也都喂了虫子。” 宴仁亮说的无奈。 科举,科举。这种以考试为基础选拔官员的考试,颇有些考试面前人人平等的味道。可说到底哪有公平可言! 世家大族几乎垄断了所有的教育资源。书籍,名师,人脉……他们打小开始,就得名师教导,时时刻刻督促着。家中藏书万万千,他们看过的书比人家吃的饭还要多。等到了年纪,人家是能够直入国子监的,起点就与举人无误。 同样是一方天地,旁人在纵游书海的时候,一般的寒门子弟可不知道还在哪里玩泥巴呢?等到入了学,破了天也就是乡下落第秀才私设的书墅,没有老经历给他们讲述科举之中的避讳,也没人告诉他们考官的喜好以便于去去迎合,他们的眼界仅仅限于玩耍过的那片泥巴地。 寒门难出贵子,从来都不是妄言。 就如同现在,他们趋之若鹜的书籍,不过是靖宁侯府用来充门面的装饰品罢了。 宴敛撇了撇嘴,他似懂非懂。以前他也学四书五经,学诗词歌赋,那不过是学雕刻之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是附带的产物。更何况现代之中资讯发达,只要你知道的书总有办法弄到手不是。 他没有体会过这种无奈,但他总是知道的,这天下总是不公的,要想自己过得好。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安与享受,没有渴望,也就没有不平。一种是只有当你爬到一定的高度,俯视这世间的时候,这世间在你眼中那就是公平的了。 宴敛曾是前者,但他现在和宴仁亮一样同属于后者。 “罢了罢了,总归是有这机会好好地研读这些书籍,族弟,文亮且先行会屋里读书去了。”宴文亮拱手说道。 “族兄自便就好。” 望着宴仁亮一身修长的背影,宴敛双手负于身后,转过身来慢慢地踱步回去,细细想着这位宴仁亮的言行,倒是宴敛喜欢的。 这便又过了几天,宴攸时不时给宴敛带来一些宴北重一家的消息,比如他家在侯府的帮扶下,在这京城开了一间酒楼,凭借着一些颇为新颖的宣传手段,如今已经在京城打开了门路。 比如那宋谨前一日在与宴放争执的时候,竟又被人追杀,两人掉下了悬崖,竟然也能双双生还,不仅如此那宋谨还因此恢复了记忆。 宴敛打了个哈欠,翻阅着手里的一沓信纸。他这两位堂弟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竟然连那两人私会的时候的对话也能弄回来。 嗯,不过是你想放手,我偏不让。你怎么这么霸道,我就是这么霸道。你无耻,我不仅无耻,我还想(哔——) 哦,若是在现代,这两位大概可以去演琼瑶阿姨的电视剧了。 宴敛随手将手里的信纸扔进一旁的火盆,不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一堆冒着烟的灰烬。 宴攸推门而进,笑道:“大兄,上门的礼成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好。”宴敛端起桌上的茶水,刺啦一声,泼灭了火盆里的火星子。 他们今日要拜访的便是那位刘大人,好歹也算得上是宴敛半个救命恩人,更何况是晚辈。如今宴敛身体大好,自然是该上门拜访的。这可是他跨进清流圈子里的第一步。 所以宴敛提着一只雏鸡敲响了刘府大门。 没错,就是一只雏鸡。这大扬人认为雏鸡不吃诱饵,不惧怕威慑,如果被活捉也会自杀,有着宁死不屈的节操。送雏鸡,用来表达拜访者对主人家的敬意与忠信。更何况那位刘大人是言官,送雏鸡却是再好不过的。 相比于后世送烟酒,送人参鹿茸,送古玩什么的,果然还是古人会玩,既具有高尚的情怀,又上的了台面……(编不出来惹o_o) 大门裂开一条缝隙,见着门房探出头来,宴敛奉上拜帖。那门房翻开一看,随后恭恭敬敬地说道:“公子稍候!容小的先行通禀。” 宴敛点了点头,不过一会儿,那门房便折了回来,开了大门,将宴敛一行人迎了进去。 刘府不大,只是个二进的院子,而且地处偏僻。不过作为一个七品小官,能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置办下一套房产,想来是家产颇丰的。不然就凭着他七品官每年五十两的俸禄,怕是连吃土都不够。当然,这是在两袖清风的前提下。 入得正堂,刘仲已经坐在了主位之上,宴敛上前几步,躬身一揖,说道:“末学后进见过刘大人!多谢大人救命之恩情。” “誒!”刘仲站起身来,扶起宴敛,颇为和蔼地说道:“贤侄不必多礼,我本也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要论起来,我与那冯凉(冯县丞)本是同年,你若不嫌弃,唤我一声世叔也是可以的。” 嗯?又多出来一个世叔。 宴敛忙又躬身说道:“承蒙大人不嫌弃,晚辈便厚脸称大人一声世叔。” 果真是言官出身,这位刘大人最是健谈,从福建的风土人情到京城的各路风声。遇见高兴的,摇头晃脑好不自在,时不时地停顿一二,然后继续说道,掺杂着几句之乎者也,或是考校宴敛一些学问,他问一句,宴敛便答一句。这便过去了一个时辰。 末了,他又叹道:“我在这京城一呆便是七八年,许久不归家,见着你们深感亲切,你若愿意,日后常来我府上走动。我自是欢迎之至的。” “应该的,应该的。” …………………… 宴敛爬上了马车,锤了锤发麻的双腿,可算是完了。他果然不善于交际,亏得那位刘世叔是个善谈的,一个人撑着场面也能谈天说地。 那方的刘仲挥了挥头上的冷汗,猛的灌下了一大杯茶水。亏得他是个善谈的,好歹是没有冷了场。 第二十一章 此后不过两日,靖宁侯宴北惟总算是空出闲暇来召见居住在褚玉院中的宴氏支脉子弟。 这天一大早,宴敛便换上了普通的一身棉制长袍,扶正了头顶上的纶巾,推门而出,宴仁亮却是已经在外头等着了。 依旧是前几天的那身装扮,也不管旁人如何的审视,他的目光总是平和的。 宴敛拱手说道:“却是让从吾兄久等了。”这几日两人倒是有所往来,一来二去,宴仁亮便成了宴敛在这褚玉院之中最为交好之人。 宴仁亮随意摆了摆手,“没事,我也不过是刚刚出的房门罢了。其他的族兄弟早就动身去了,我们也快些才好。” 褚玉院中九十余间厢房,如今已经是住的满满当当。这些支脉族人之中身有功名的不过三十五人,其余人等或随着这些书生上门来打秋风的,或是他们的书童小厮。这三十五人才是靖宁侯今日要见的。 一路无言,到了和庆堂外,便有仆从引着宴敛等人向内走去。进了垂花门,两旁是抄手游廊并着长排的厢房,中间立着一个檀木架子撑起的巨大插屏,其上雕刻着松鹤,做引颈高歌,不动如山之状。转过插屏,便是正堂,二层木制大楼,上房六间大正房,两边穿山游廊厢房,俱是雕栏玉砌。楼上有匾,上书着斗大的字,正是“和庆堂”。 跨过门槛,那仆从便退了出去。正厅里已是汇聚了不少人,皆是崭新的儒衫打扮。见着宴敛两人进来,随意扫视了一两眼,便不再关注。 宴敛两人自顾自的找了小角落呆着。自来了侯府,他本就显少出门,这些才俊都是勤奋的,平日里一日三餐都是耗在侯府的藏书阁里,入夜了才会回来,双方本就显少有交集。如今见了这些宴氏支脉族人,对于宴敛而言,大部分人就如同大街上的路人一般——互不相识。 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做两堆,打前头的一堆人汇集在一名青年男子身边,那男子身着缎装淡蓝色长袍,腰间坠着一块美玉。不知道在与旁人说些什么,虽是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但眼神之中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高傲。 至于其他人则是三三两两自找了地方闲聊,目光时不时地打在中间那堆人身上,似乎是想要上前攀谈,却又迟疑不前。 “最中间的那人乃是浙江宁波府支脉,名之章,今科浙江乡试第三。他父亲现任宁波知府,孝熙元年恩科二甲传胪,乃是宴氏所有支脉当中唯一一个出仕的。”宴仁亮指着那蓝袍青年,对着宴敛轻声说道。 “围在他身边的那五六人,俱是举人出身,明年二月都是要下场一试的。别看侯府虽然对其他支脉都是爱理不理的。可他父亲能做到宁波知府,少不得有侯府的扶持……” 宴敛点了点头,难怪有这般的高傲,原来是后台强硬的。这样想着,突然听见一阵靴子踏地的声响,便有人高声喊道:“侯爷到,二爷到……” 四周登时噤声,在场众人急忙整了整衣冠,垂下头来肃立在两旁。等到上首几人落了座,众人这才躬身说道:“学生见过侯爷,二爷。” 只听着一个肃穆的声音传来:“嗯,尔等不必多礼!” 众人又是一拜,这才直起身来。只看见正上首坐着一位七旬老人,虽是皱纹横生,但是精神抖擞,眼神之中透着一股锐利,透着一股无声的威严。他右手下方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虽不言语,却也是一副严肃的模样,想来这便是侯府的那位二爷宴之建了。这位二爷左手边还站着一人,宴敛捻了捻眉,果不其然是自入府之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的宴故。 众人一字拍开,按照一般规律,接下来便是听从最高领导训话了。 依着这位靖宁侯的话,无外乎三个意思。一则你等都是宴氏一脉的青年才俊,宴氏的未来都是要靠你们来创造的。二则你们要好好读书,将来金榜题名,才有机会为宴氏添砖加瓦。三则读书辛苦了,你们远道而来,这些日子吃的可好,住的可好,不可玩物丧志,侯爷我也给你们准备了东西,不多,但心意都在这里! 然后,宴北惟合掌一拍,只看见一长串的小厮捧着一个个瓷制托盘,托盘中俱是放着两套冬衣并全副笔墨纸砚。 而后,宴北惟随手一招,那宴之章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宴北惟将小厮奉上来的托盘放到宴之章手里,说道:“克昭(宴之章的字)最是聪敏,必要刻苦温书,来年皇榜高中,我也与有荣焉。” “多谢侯爷,侯爷的话,克昭铭记于心。”紧接着便是捧着托盘九十度的大鞠躬。 嗯,有点像是现代那种学生上台领奖状的既视感。除却宴之章,在场的众人,宴北惟也不识得几个,到了后面,就成了上去的人先行介绍自己的来路,然后宴北惟递上托盘,再送上几句勉励的话。直把这些家伙说的神情激昂,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 如此便是过了小半个时辰,等轮到宴敛,还没等他开口,宴北惟便说道:“你便是今科福建乡试解元?嗯!倒是像模像样的。”说着将托盘放在宴敛手上便不再说话了。 站在一旁的宴之章听见解元这两个字样,登时抬起了头看向一旁的宴敛,等听到后面那句像模像样,又登时没了兴趣,便是有点学识又怎么样,听着侯爷的语气,怕是不受待见。 宴敛一顿,环顾四周,手足无措,而后干巴巴地说道:“是吗?学生也这么觉得。” “噗嗤——”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没忍住。 宴北惟眉头一皱,对上宴敛纯良的神情,心下隐隐有种熟悉的感觉,随即又是摇了摇头。忽的想起他与宴北重一家的恩恩怨怨,若是没有这事,倒不失为一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可惜了!!随即又是嗤笑一声,不过一跳梁小丑尔。他总是不屑于出手的。 宴昭轻哼一声,也不管宴北惟如何态度。躬了躬身体,抱着托盘便回了原处。 轮到宴仁亮,他恭恭敬敬地说道:“湖广衡州支脉宴仁亮见过侯爷!” 宴北惟默不作声,紧盯着宴仁亮良久,这才将小厮奉上的托盘送进宴仁亮手中,轻声说道:“你且好好读书,若是有什么困难,尽管来寻我。” 众人审视的眼光顿时明里暗里地投到宴仁亮身上。他只说道:“学生不敢。”说完便是退了下去。 宴北惟一顿,一旁的小厮也是也机灵的,当即便是奉上了一盏茶。宴北惟接过茶杯,慢慢的灌了一口,像是缓过神来。指着宴之建身旁的宴故,才又说道:“这位是宴故,福建松溪支脉人士,方入学不久,但也是个聪敏的。虽如今在国子监挂了名。但还是会与你等一同入族学读书,他学识尚有不足之处,你等在族学之中好生照看照看。” 众人登时一愣,宴故却向前一步,深深作揖,面露真诚,“故见过诸位族兄。日后若有学问上的事情,少不得还要叨扰诸位兄长,还请各位兄长担待一二。” 回过神来的宴之章眼中闪着流光,说道:“故兄弟言重,我等本就是血脉亲缘,何来担待一说。故兄弟尽管来寻我等,我等自然知无不言。” “是是是!!”身后的众人顿时附和道。 “如此便好。今日你们到了侯府,日后的月例便比照侯府的庶孙即可。”宴北惟摆了摆手,说道:“今日且到这里吧!散了吧。” “是,多谢侯爷,学生等告退!” 回了褚玉院,宴攸拨弄着托盘之中的衣物笔墨,道:“这侯府,果真是财大气粗,这些东西置办下来少不得也要二十两银子呢?” 宴敛轻抿着杯中的茶水,并不言语。 宴攸又是说道:“那宴故借着镇国公府的名额入了国子监,如今竟是越发的出息了。” 宴敛顿了顿,道:“你可知那宴仁亮与靖宁侯的干系。” 宴攸也是一愣,随即一笑,想着宴敛大概是对那宴仁亮上了心的,沉声说道:“那宴仁亮,他祖父宴何从乃是上任寿宁伯最小的弟弟,与宴北惟年纪相仿,打小就是一块儿长大的,虽是叔侄身份,但之中的兄弟情谊自是不用说。崇光十一年,宴北惟准备打开光华门迎梁王军队入城之际,遭遇到了时任金吾卫参军宴何从的拼死抵抗。后来宴何从兵败,宴北惟也没想杀他,只寻了个院子囚禁了他。只是宴何从是个忠心的,在囚室里自尽殉国了。宴北惟心中有悔,所以眼不见为净,只是将宴何从的妻儿远远的送走。也不知道宴北惟如何想的,如今又把宴何从的子嗣接了回来。” 却原来还有这样一宗往事! 第二十二章 不知不觉,已是初冬。 北方的冷,冷的清澈,因为你能感受到的真的就只有纯纯粹粹的冷。一场大雾过后,连带着褚玉院里的槐树也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桠。 宴敛早早地换上了厚实冬衣。用过早饭,已是辰时三刻。接过宴攸用布巾包好的书具,等着宴仁亮过来,便一同往族学走去。 宴氏族学背靠宗祠,独立成院。因着是一族之计,两侯府也舍得银两,一应建筑用具都很是气派。 入了正堂,内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二十来张书案。靠中靠前的位置上早就坐满了人,见着宴敛两人进来,也没人主动上前来打招呼。别看在场的书生平日里都自诩君子,可暗地里最善于拉帮结派。都说文人相轻,宴敛作为众人之中唯一的一个乡试解元,名次最好,本就是众人眼中钉一般的存在。更何况他与宴故一家之间的龌龊,真真是一出好戏。德行有亏不说,再加上昨日靖宁侯的态度,自然无人愿意与他攀谈,往来。 反而是宴敛一点也不在意旁人心中所想,随意找了角落里的书案坐下。环顾四周,却是有几张生面孔。想来这些人便是宴氏嫡系子弟了。 两侯府人丁不丰,仅从这里便可窥见一二。靖宁侯宴北惟名下有嫡子二,庶子三,嫁出去的庶女暂且不提。侯府嫡长子早夭,嫡长孙也在那场战乱里被贼人掳去了,至今也没能找回来。所以如今侯府当家的便是宴北惟嫡次子宴之建,在此不必多言。自宴之建以下一代,男男女女,大大小小,也不过十几口人。 而观之靖安侯府,靖安侯宴北陵一辈子也没弄出个嫡子来,名下只有三个庶子,庶孙也有七八人。兄弟相争,他家最是混乱不堪。岂可知大扬朝,嫡子承爵,酌情降一至三等。要是皇帝施恩,原爵承袭也未必不可能。但如若是庶子承爵,大扬律例中早早定死了的要连降五等方可袭爵,便是皇帝也不可随意更改。靖安侯是二等侯,连降五等之后不过是个三等伯。三等伯乃是最末等的爵位。 宴氏本就不受皇帝待见,可以说,等到两位侯爷死了,这偌大的祖宗家业到了下一代手里怕是要支离破碎了。所以两侯府面对太后的招揽时才会毫不迟疑,因为没得选。两侯府虽龟缩了四十年,可世人显然忘了,四十年前他们敢一把将崇光一朝推进深渊,四十年后,他们虽然老了,可心志还在呢! 不过是拼搏一把,说不得十几年后,他家也能如镇国公府一般出一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两侯府年轻一脉,能放到台面上的不过是十几人,比之京城之中其他的世家大族动辄上百的后嗣而言却是差得远了。 “铛~”只听着一阵悠长的金钟撞击声传来,在座的众书生顿时噤若寒蝉,端正了身体。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身边穿过。众人纷纷起身, 恭恭敬敬的说道:“学生见过夫子!” 欧阳尚撩起袍子跪坐在蒲团上,将手中的戒尺放在书案上,只说:“坐吧!” 众生又是一揖,这才纷纷落座。 欧阳尚的目光从宴敛的身上扫过,捋了捋胡须,开始例常给诸生讲述近几日的朝政消息。 “昨日朝堂之上,各省今科应试举人名录俱已汇集成册,合三千二百余人。今上有感虽大扬朝百废待兴,然如今贤良尽至,大扬朝眼见兴盛有望。又言道今上虽已亲政,然治国理政尚有不足之处,四大辅政大臣虽尽是厚德博学之长辈,却各有其职责,不便常伴今上左右亲身教导。着,议开内阁!” “所谓之内阁,取翰林院才学卓著之士,授内阁大学士,学士,官拜五品,六品不等。意在辅佐皇帝批阅奏章,制诏,给今上施政提供意见参考。” 说完,欧阳尚抿了一口清茶,又是说道:“下学之后,尔等就此事各写一篇策论,后天交上来。” “是……”众生诺道。 “如此,今日授的是……” 接下来便是熙熙攘攘的读书声—— ……………………………… 下了学,已是酉时。收拾好了东西,正准备着起身离开,身后便传来了宴故的声音:“两位族兄且慢——” 宴敛回过头来,对上宴故一脸和善的的神情。皱了皱眉,说道:“族弟有何指教。” 宴故正色说道:“指教可不敢当,论才学,族兄乃是一省解元,本就居于诸兄之上。小弟我更是拍马难及啊!” “哪里!比不得族弟手段通天,不用什么才学,不是照样可以参加明年的会试吗?这里的大部分族兄可也比不上族弟你呢?”宴敛谦虚的说道。自动屏蔽了四周不善的目光。拉仇恨而已,他不过是现学现卖。 “你……”宴故面色一僵。 “所以,族弟究竟是有什么事情?”宴敛一把打断了宴故的话,他可不愿意和宴故多做纠缠。 宴故正了正脸色,很是矜持的一笑:“今晚,我在薰芳阁宴请诸位兄长,不知两位族兄可否赏脸光临。” “不必了——”宴敛一把回绝。 “欸!听闻这位族弟与故兄弟乃是同枝。往日里的事情,我如今也略有耳闻。只是故兄弟气量大,并不计较当日,反而是在我等面前竭力称赞族弟学识。今日,故兄弟宴请诸位同窗,族弟这番作态是看不上我等呢?还是心中有鬼?”宴之章束手而立,随意说道。 宴敛深深的看了一眼满脸纯良的宴故。说什么略有耳闻,恐怕他的这位良善的好堂弟早就把之前下河村的往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了吧! 宴敛依旧是淡定从容,拱手大声说道:“我与族弟相处了十几年,方知道族弟对敛的濡睦之情。族弟也不必拘着,有什么话尽管亲口对敛说就是了,我只知族弟羞涩,却不知道族弟在旁人面前是这般赞赏于我。往日却是我的过错了。” 宴故整个人都僵住了。眼底冒着火花,什么濡睦之情,什么羞涩,这是在骂他还是一个只会告状还没长大的女儿家吗? 宴敛说这话,是恨不得在场所有的人都听的清楚。你说宴故仁慈,不计前嫌,反而竭力维护他。他就敢说,你之前的十几年里都没有这么做过这些话,现在突然说出这些,我很茫然,很忏愧啊!所以你有什么尽管明着来就好,我不仅感动我还谢谢你啊! 这话落在其他人的眼底可就不是这么一番味道了。听着宴敛话里话的意思,什么叫十几年才知道,分明就是宴故根本就与宴敛不甚亲厚,两家的龌龊事如今人尽皆知,你宴故却秉着一副受害者的姿态,四处给宴敛说好话。这几天着实是在众人心目中刷了一把好感度。 可又一想这京城松溪支脉只有宴故和宴敛两家,难道会是宴敛自己把自己的丑事宣之于众?看着宴敛半分不可思议半分激动的神情,在对比宴故莫名有些颤抖的身体。众人顿悟了,心中自然是百感交集,这牌坊立的好啊!! 承受着四周审视的目光,宴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声说道:“族兄却是误会我了。我早就不计较当日往事了。如今我等同在族学读书,理应相互扶持。今日,小弟宴请,略备薄酒,想请族兄赏脸一聚。只是希望我等之间能够摒弃前嫌罢了。” 宴故的姿态做的低微,带着一丝哭腔,显得格外坦诚。 “哦——我这是说了什么让族弟误会的话吗?竟然让族弟如此作态!”宴敛满是悔意,连忙扶起宴故。 你看我的话明明很正常不是,为什么到了你嘴里,这话的意味就变了。莫不是你自己心里龃龉太多,想多了? 宴故只觉得一股火冲到了嗓子眼,从宴敛眼底见到的是十足十的讽刺。 忽的,宴敛又说道:“既然这样,敛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也免得族弟想太多。” “这样便好,便好——” 宴敛笑了笑,他表示风声太大,并没有听见什么咬牙切齿的声音。 小子,你还有的学? 第二十三章 “这宴故可是很有诚意嘛!竟敢在熏芳阁设宴,这里可是京城有名的销金窝呢,里面的先生大家最是才貌双绝。”宴仁亮随意说道,言语之间却颇为踟蹰。 宴敛有些漫不经心,也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跳的厉害,斜看了宴仁亮一眼,道:“从吾兄来过……” 宴仁亮顿时轻咳两声,摆了摆手,“就我这点微薄的身家,怕是还没进门,就被楼里的妈妈赶了出来了。更何况我与内人本就是贫贱夫妻,不说伉俪情深,但相敬如宾总是有的。这烟花之地,兄长我还是第一次踏及呢?” 无视宴敛颇为怀疑的目光,继续说道:“我曾有幸拜读过远山先生的一篇佳作,记得里面正有描述过这熏芳阁的一句。” 宴仁亮指着前方灯火通明,花团锦簇,人来人往的熏芳阁,摇头晃脑,“轻绡帕首玉生香,共识侬家是五羊。联袂拖鞋何处去,肤圆两足白于霜。” 宴敛抽了抽嘴角,宴仁亮口中的远山先生,不幸正是日前宴氏族学中的夫子欧阳尚。 这位远山先生,却是大有来头,他本是齐阳叶氏嫡系子孙,叶家四百年传承,历来都是清流领袖,当代家主更是官拜太傅。欧阳尚本是叶氏中数一数二的翘楚,年仅十八便高中状元,才名轰动一时,天下传唱。 只可惜,一步错,步步错。四十年前,叶,齐,楚,岳四门号称文坛四大姓,乃是清流砥柱一般的存在。昭武初立,齐,楚,岳三家尽皆去职北渡,于仕林之中留下一段忠臣名流之千古绝唱。唯有欧阳尚一力主张对昭武皇帝俯首称臣,趁着叶家子弟齐聚主宅预备与其他三大家共同北迁的时候,带着昭武皇帝的兵马围住了整座叶府,逼得叶家效忠于昭武皇帝。 兵锋所至,在合族人的性命面前,面对昭武皇帝的盛怒,叶氏不得不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对此,天下士子于叶家辱骂者有之,然更多的则是对叶家的同情与无奈。谁料家中出了一个叛徒,竟一息之间毁了叶家四百年清誉。此后四十年间,当朝皇帝一边提防叶家,一边又不得不厚待重用他家。因着叶氏乃是朝堂之中硕果仅存的文臣世家,门下弟子百千万,坐龙椅的也不得不把叶家抬起来做活招牌,期以招揽天下士子。 唯有欧阳尚。一夜之间被叶家逐出家门,族谱除名。在叶氏一族才子和欧阳尚一人之间,昭武皇帝理所应当地选择了叶氏一族。毕竟欧阳尚也是促成叶氏投效的大功臣,昭武皇帝不愿寒了朝臣的心,至少表面功夫还是做得不错的。封了欧阳尚世袭的永宁伯爵位,给了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的虚职便打发了。 此后这位天下称赞的大才子意志消沉,一度留连青楼酒肆,好为青楼女子写词作赋,连叶姓都抛下了,跟着一个相好的娼妓改姓了欧阳,更令天下人耻笑。宴仁亮吟的这首诗便是他这一时期的“代表作”。 后来也不知发生了何事,这位年过五十的才子,忽的浪子回头,不再留连妓馆,只专心做学问,抛弃往日的不堪,硬是闯下了远山先生的名号。 宴敛心中自是一阵唏嘘,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说道:“行了,进去吧!” 入了薰芳阁,自是满目的花红柳绿,顿时便有一个稍微上了年纪的女人迎了过来,冲着宴敛两人微微福礼,面带一抹得体的微笑,却毫不做作,举手投足之中透着一股子大家风范,只亲昵地说道:“两位公子面生的很,这是第一次来我这薰芳阁吧!” 宴敛忙抬起手正要回礼,却被宴仁亮一把按住,他说道:“正是如此,不过我俩今日却是来赴宴的,不知道宴故宴公子在哪个屋里?” 那老鸨抿嘴一笑,看着宴敛尴尬的模样,只见着他眼底一片平静不掺杂其他,她捂着心口,笑道:“哟,这位公子果真是嫩的很呢!只不过今日入了我这薰芳阁,也不知会被让哪个浪蹄……哎!得了手去。”本是调侃夸张的腔调到最后不知怎的生生的扭曲了。 宴敛笑了笑,并不言语。心里只告诉自己他这不是嫩,他只是,只是……嗯?嗯! 正说着,那老鸨招过来一个小厮,“去,带这两位公子去嫣儿房里。” “是,两位公子,且随小的来。”那小厮嬉笑着说道。 瞧着宴敛两人的背影,那老鸨顿时敛住了一脸笑容,急忙又招来一个中年汉子,耳语了几句,待到那汉子匆匆离开,老鸨这才恢复了平常作态,见着客人进了门,忙又迎了过去。 上了楼,也不知道拐过了几道门廊,最后停靠在一处房门前,那小厮推开了门,带到宴敛两人进了屋子,这才躬身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屋子里除了做东的宴故,约有十来人左右,分坐着两个桌子,每人怀里俱是搂着一位佳人。正乐着呢? 见着宴敛进来,宴故当即便是起身,迎了过来,也不管宴敛神色如何,便把宴敛推到一个空位上坐好。一旁的宴之章见此忙把自己怀里的人推到宴敛身旁。旁边的宴仁亮也是此等待遇。 还没等宴敛反应过来,宴故便往宴敛手里塞了一只倒满酒的酒杯。说道:“两位兄长可是让我好等,来,我先敬两位兄长一杯——” 若不是宴敛时刻记着他俩之间的恩怨,保不得还以为宴故等人这番作态是和他如何交好呢? 宴故举着酒杯一饮而尽,末了,将手中的酒杯朝下,一副坦诚模样。可偏偏宴敛干坐在远处,端着酒杯毫无动作,热闹的气氛顿时便僵住了。瞧着宴故眼神之中的喜滋滋变成尴尬,这才缓缓站起身来,酒杯高举而后一饮而尽。 “好,敛兄弟爽快。”宴之建兴致勃勃地说道,端的是豪迈的作风。 宴故也是呵呵一笑,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和宴敛满上,正色说道:“堂兄,往日种种已如过眼云烟。只望这杯酒后,我俩能尽弃前嫌,小弟以往做错了什么,在此一并给兄长赔罪了!” 说完,又是一饮而尽,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不管宴故是真心还是假意,鸿门宴他都敢来了,如今也不过是一杯酒水,更何况还有宴叙跟着呢!想到这里,宴敛只跟着将酒杯里的酒水一饮而尽。喉中又是一片火辣辣的刺激感。 “好。”说完这句,宴故一击掌,门外登时进来五六个抱着琵琶,古筝的女子。 “今日,小弟做东,诸位兄长尽兴便好。”宴故笑道。那句尽兴咬的格外重。 在场的除了宴敛两人,那个不是红浪里翻滚过来的,哪里不知道宴故话里的意思。之前将怀里人让给宴敛的宴之建当即便将靠近他的一位怀抱琵琶的女郎拉在大腿上坐下,只听得一阵娇呼,那宴之建已经轻车熟路地将自己手里的酒杯送到那女郎唇边…… 再看宴仁亮,这位口口声声说着第一次踏及烟花之地的家伙,正搂着身旁女郎的腰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勾的那女子嫣然一笑,直把他看的神魂乍起……美哉快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熏香味,宴敛皱了皱眉头,他心底越发不喜。 宴故眼底透着一抹幽光,转手便将带头的那位女乐捧上的曲卷送到宴敛面前,道:“兄长先点一折!” 宴敛只接过了曲卷,摊开一看,俱是些曲牌名,他只随手指了一折金明池,便不说话了。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小调渐起,宴敛斜眼瞧着这个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搂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儿,顿时觉得眼睛生疼。忙扭过头来,将注意力转移到听曲上,只管跟着调子点着桌面。想着宴故大概是没时间顾及到他,心底顿时放松了不少。 坐在宴敛身旁女子满脸纠结,只看着一旁的公子俱是在和自己的姐妹,偏偏她身边的这位毫无动静,强忍着心底的羞怯,捧起宴敛身前的酒杯,轻声说道:“公子,吃酒……” 宴敛蓦然一顿,脑中转了好几个圈,见着捧到眼前的酒杯开始战栗起来,只说道:“我自己来就好!” “嗯!”那女郎脸更红了。 接下来便是宴敛慢悠悠地喝完一杯,那女郎便提起酒壶给宴敛续上一杯。也不管其他人如何,只想着过会儿便寻个借口脱身离开才好。 ………………………… “爷,到了。”曹陆利落地跳下车辕,捞起车帘子,恭敬的对着马车内的人说道。 只见着一只修长的手探出来,搭在曹陆的胳膊上,出得马车,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老鸨一行,无甚表情,只冷冷地说了一句:“尔等做的不错。” 随后径直踏进了这薰芳阁一道不为人知的后门。 只留下那老鸨擦着额头上的冷汗扶着墙角站起身来。 第二十四章 宴敛失神的望着酒杯里清亮的液体,晃了晃头,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 那宴仁亮更是已经趴倒在了身边女郎的怀里。满脸通红,握着女郎的玉手,放在鼻尖轻嗅。 不远处一直盯着宴敛两人的宴故见此冷冷一笑,一把喝光了自己酒杯里的酒水,然后空将杯子随手扔在桌子上,冲着宴敛身边怯生生的女子阴晦地点了点头。这才搂着瘫在他身上的女郎,站起身来,冲着在场的众人说道:“行了,小弟我可待不住了,先行告退。”说着,勾起怀里女郎的下巴,“走,带公子我去你房里,咱们慢慢玩。” 听着宴故的话,其他的人顿时会心一笑,纷纷站起身来,醉醺醺地说道:“既然这样,那我等,也不多留了。” 说完,搂着身边人纷纷往外走去。一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了宴故与宴仁亮并两个女郎。 一直坐在宴敛身边的女子当即便是站直了身体,哪里还有方才羞怯的模样,她咬紧了唇角。几步走到一个梳妆台前面,颤巍巍地打开了一个暗格,从暗格之中摸出来一个小瓷瓶。回过头来,正对上宴仁亮身旁女子满是惊惧的神情。 嫣儿稳住心神,扯出一抹微笑,舌尖却依旧打着颤:“芳儿莫怕,等姐姐做成了这件事情,过几日那位故公子给咱俩赎了身,姐姐就带着你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咱再也不用做这等皮肉生意,不用受尽旁人白眼了。” 说完这句话,嫣儿心底最后的一丝恐惧也没了,她拿着小瓷瓶慢慢的逼近趴在桌子上的宴敛,她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是花柳病人的血液,只要她按照吩咐将这些给这人灌下去,她就能从这泥潭里脱身了。 “姐姐!”看着嫣儿离宴敛越来越近,芳儿忍不住地惊呼,眼泪顿时就飞了出来,她脑中一片混乱,一边是渴望的自由,一边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眼见着嫣儿颤着手就要拔开瓷瓶上的木塞,她的世界刹那间一片清明,她失声喊道:“姐姐,不要——” 正是说话间,大门忽的被一脚踹开,嫣儿只来得及看见一团黑影向她袭来,随后肩上一阵刺痛,顿时两眼一翻,身体一扭,倒在了地上。 利落地解决掉两人,宴叙手忙脚乱地接住从嫣儿手中掉落的瓷瓶,抹了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冷汗。脑中灵光闪过,蓦地眉头一紧, “谁——” 话音未落,身上的穴道便被封住了。一只手死死的捂住了他的嘴,防止他再发出什么声音来。紧接着宴叙整个人腾空而起,却是被两个黑衣人抬了出去。宴叙死命的呜喊,最后被扔进了一间灯火通明的石室里。 扑通一声,宴叙被制住他的人单膝压倒在地,嘴巴被松开,火光的恍惚中只见着两三个蒙面的黑衣男子走了过来。 “你们是什么人?”宴叙厉声问道,一边是被打头那人轻鄙的眼神刺激地愤恨难当,一边是恼怒自己作为一个暗卫居然被人生擒了。 打头的这人冷哼一声,“就你这点手段,也配做暗卫,简直是丢我们的脸,竟然连弥生花的味道也识别不出来。” 宴叙老脸一红,顿时无话可说,并非是他不识的,先不说宴敛经手的吃食酒水,宴故那群人也入了口的。本就打消了他不少的防备。更何况弥生花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一般的青楼妓馆姑娘家不想接客了,便使上一些小手段。点上一支弥生花的熏香,配上烈酒,顶多就是让客人昏睡过去而已。宴叙哪里能想到宴故居然如此歹毒心肠。 只恨他的警惕心太低。居然差点让主子着了道。 “把他带下去,扔进鹰房,让关山好好□□□□!”那人大手一挥,下一刻宴叙便被人拖了下去。只留下长串的呜呜声。 景修然踏进屋子里的时候,四周俱是已经收拾了干干净净。原本淡淡的清香换做了一种悠长的檀香。 只看见他日思夜想的人就这样安静的趴在桌子上,景修然蓦地心里就软了,一身的冷冽有了一丝暖意。 他撩起袍子,坐在这人身旁的圆凳上,脚上踩着的还是气恼中忘记换下的朝靴。笔挺的背,就跟他平常坐在龙椅上一样的严肃。 烛火声噼里啪啦。良久,景修然才将目光从忽闪的灯火之中移到宴敛的恬静的侧脸上。抬起手,细细地抚摸着这人的眉眼。 他总是记得这人扯着他的腰带,满脸委屈的模样,低声唤他“顾之。” 他爱这人对他砥伏做小,不要脸皮的模样。 他想这人时时刻刻把他捧在手心里,好声好气地哄着。他生气了有这人安慰,他高兴了有这人陪伴。 ——他盼着这人独属于他。 他说,“顾之,你长得真好看,我心跳的有点快!” 他说,“顾之,这是我今儿个雕出来的东西,送你可好! 他说,“顾之,你给那癞头和尚随便弄一个金身吧!” 他说,“顾之,你且看我给你打造一个大扬盛世!” 他说,“顾之,今日种种俱是我缓心无成,优柔寡断的苦果。” 他说,“顾之,若有来世,你一定要早早地断掉我的羽翼,你说,金屋藏汉子如何?” 他说,“顾之,放过宴故吧!不要怪他——” 宴敛迷迷糊糊只觉得脸上痒痒,他一把抓住在他脸上作祟的东西,凉凉的软软的,他强行睁开厚重的眼皮,模模糊糊只看见旁边这人红着眼睛,失神的望着他。 宴敛猛的瞪圆了眼,抽了抽鼻子,摇摇晃晃的直起身来,然后脚一软,扑的一声倒在景修然身上。满鼻子都是美人的味道。 宴敛抱着怀里人的腰,脑中一片浆糊,蹭了蹭,最后呐呐的说道:“美人,呸,顾,顾之,我——我记得你的。” 还没等景修然反应过来,宴敛忽的又直起身来,景修然连忙扶住宴敛,只见着他从腰上扯下来一个木牌,捧在手里,眼底透着光,结巴着说道:“顾之,你看,这是,这是我用你送的刻刀刻的,送,送你!” 景修然呆呆看着,蓦地眼泪就落了下来。 见到眼前的人掉了眼泪,宴敛登时手足无措,他干巴巴的说道:“唉!你,你哭什么?我,我——”话音未落,唇上便传来一个温凉的触感。 宴敛也呆住了,然后下意识地舔了一口,想着。 嗯?软软的,有点咸…… 第二十五章 城 公鸡叫响三遍,宴敛提着被子捂住了脑袋,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股熟悉的檀香里,迷迷糊糊回想着昨日情景,只记得小曲唱的挺好听的,酒水也是美的,自己喝着喝着,貌似就喝醉了。 喝,喝醉了!!! 宴敛猛的一惊,想起这是什么地方来,立时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了起来。伸手探向下半身,长长地叹了口气。瘫坐在床上,挥了一把冷汗。还好还好,还是硬的,看来昨天肯定没泄过。 /(tot)/~~没掉节操,我给未来媳妇儿守身如玉了!# 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行为似乎有辱斯文,宴敛轻咳两声。回过头来看,房间还是昨日那个,昨日穿的衣服现下整整齐齐地摆在枕头旁,身上白色的亵衣柔软贴身,却是他从未见过的精细料子,袖角,衣襟处都绣着同色的梅花暗纹。估摸着价值怕是不斐。 四下无人,宴敛恍恍惚惚的换上衣服,左手拂过腰间,才发现原本挂在那里的木牌不知何时不见了。他忽然满脸纠结的抬起自己的右手,五指弯起又松开,总觉得他昨晚用这只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依稀着还能感受到那种熟悉的柔软和着浅浅的喘息声,那人为微张着嘴角唤他“阿敛——”,宴敛顿时瞪大了双眼…… “敛兄弟——” “嗯!?”宴敛抬起头,正见着宴仁亮凑近放大的脸,被吓了一跳。 宴仁亮直起身来,神色颇为挪瑜,神秘兮兮地说道:“敛兄弟昨夜休息的不错嘛!瞧着现在一脸回味的模样。” 宴敛面色一红,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难不曾要说自己喝醉了记不清楚了吗?他只能打着哈哈,转移话题,“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宴敛不说,宴仁亮也不敢继续刨根究底,便顺着宴敛的话说道:“差不多快到辰时了。宴故那些家伙派人给咱俩留了话,早早的就回去了。咱们也快些走吧!若是上学迟了,说不得还得挨上夫子几戒尺!” “好!”压下满肚子的疑问暂且不说,对于夫子的戒尺,宴敛也是怕的。毕竟多大的人了,再挨先生的戒尺,未免有点丢人。可谁让欧阳尚是个治学严厉的,深谙严师出高徒的教法,戒尺几乎是不离手,一言不合就直接伺候上来。 火急火燎跑回了侯府,约着宴仁亮吃了早饭,刚进族学,正对上宴故一脸的友善模样,“我等早上起来的时候,见着两位兄长还在安睡,所以并未打搅,便先行回来了。两位兄长昨晚,可还尽兴?” 他眼底按压不住的兴奋,他甚至可以想象的出,日后宴敛染病之后浑身溃烂,名声扫地,万人唾弃时的场景了。 “哈哈!”一旁昨日同去过熏芳阁的家伙顿时会意一笑。注意力集中在宴故那句尽兴上。 宴故嘴角的那抹勾起看的宴敛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来到这大扬朝之后,与宴故之间的接触本来就不多。前身记忆里的宴故是怯弱瑟缩的,然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位,说不上是意气风发还是奸诈成性。只让宴敛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想和宴故多做纠缠,只得随意应付着说道:“还不错,哈!” “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然后又引来宴故经久不息的大笑。 等到下了学,带着满肚子疑问回了褚玉院,推开房门,宴叙光着膀子,腰背上是一道道青紫色的伤痕,宴攸手里拿着一个瓷瓶,正在给宴叙上药。 见到这幅情景,宴敛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怒火,“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人能伤得了你?” 宴叙心里一暖,却是满脸的迟疑,和宴攸对视一眼。宴攸点了头,他这才回转过来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宴敛听。包括之后他被那些家伙扔进一个隐秘的训练营,被狠狠训了一顿的事。而他身上的伤痕就是昨天一晚上受虐的见证。 最后,宴叙只沉声说道:“我倒是觉得那些家伙对咱们没有恶意。”只是不知道什么来头,镇国公府?不大可能,若是镇国公府的人,绝不可能如此放肆。难不成,是北光城? 良久的沉默,宴敛浑身冒着冷气,他下意识的不愿意让宴攸他们知道宴叙被带走之后自己在熏芳阁里发生的旖旎,他只觉得下半身凉嗖嗖的,若不是有宴叙他们在。他都不敢想象若是他真的着了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那宴故怎么能这么狠毒,不仅是想要害了他性命,更是想让他遗臭万年啊! 第一个因为所以得了花柳病的解元?光是想想都觉得可笑之极。 “宴故……”宴敛冷着脸,这是他活在这大扬朝,第一次如此厌恶一个人。他心里难受,只觉得自己果然是自大了,只把旁人想的太好! 宴攸幽幽一笑:“大兄放心,他宴故现在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家里如今,正热闹着呢?” 这事不巧正是落在了宴北重身上。 宴北重快活啊!从下河村到松溪到京城,用现代的话来说,他的心就跟做过山车一样,忽上忽下。在下河村,他是忠厚老实的宴三,在松溪,他是受人尊敬的宴老爷。到了这京城,他先是成了丫鬟婆子嘴里的破落户,而后又一飞冲天,成了靖宁侯府的贵客,侯爷口中的宴老弟,侯府二爷口中的族叔。 出入都有小厮仆从跟着,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美食珍馐。他随手漏出来一点银子,说不得便是他以往几年的花用。 他有时候也跟着靖宁侯出门见客,旁人亲切地唤他一声昌新,他应了。哦,这是他的字,靖宁侯取的,说他如今进了京城,待人接物都应该有所改变。有了字,便有了身份,和那些乡下卑贱的泥腿子就不同了。这意味着他开始涉及上层权贵圈子了。 宴之建又问他,族叔可知道什么是权贵吗? 宴北重摇了摇头,他的确不懂。 宴之建也摇头,他用最为简单的话来给宴北重解释,权贵嘛!就是让别人觉得你高高在上,你做出的每一件小事都是他们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你随手落下的东西是旁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然后他们就会尊崇你,敬畏你。你享受这样的尊崇,这样的敬畏。这便是权贵了。 然后他又说,你可知某某侯爷家,他家出门的仪仗便有半里路长,某某尚书家,他家的田产有两个松溪县大。还有某某皇亲国戚家里,小孩儿把玩的弹珠都是用黄金做的,拇指大小,听说一年便要花用掉四大箱,嗯,就和族叔你进京时乘坐的马车差不多大小。 那辆马车,宴北重记得,除开一个小茶几,他能在里面打滚呢! 宴之建最后长叹一声,这些都不算什么,他说,只说那镇国公府,他家的范围独算一条街,有半个紫禁城大—— 然后宴北重迷迷糊糊地回了琼玉院。他的心随着这番话,突然就上升了一个层次。他以前觉得触不可及,才高八斗,只能仰望的宴敛如今跟着□□十号人挤在破烂的褚玉院。他被宴之建描述的美好所吸引,开始向往那种肆意享受的权贵生活。他喜欢上了宴请宾客,跟着靖宁侯爷一样养了一堆送上门来的清客。他不知道的,这些清客会恭恭敬敬地说,“老爷,这是……” 他无论说些什么,被这群清客复述出来,高歌称颂,不对的也是对的。 嚯,这就是读书人—— 他享受这种被人追捧奉承的感觉,他享受着,享受着,心里却有了一股子失落的感觉。他反反复复的思索,他木然,自己的根没了。从离开下河村开始,他不再是那个憨厚老实的宴北重,他变了,变得虚荣,变得道貌岸然,变成了他以前最厌恶的人。 他问自己,他是权贵吗?不,他原本也不过是乡下的泥腿子,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他是没权的,有权的是靖宁侯府,是镇国公府,而他,只是个白身罢了。他也是没钱的,有钱的是他的小儿子,他现在一家子都靠小儿子养活。 那些表面上奉承他的清客,说不得背后是怎么编排讽刺他暴发户一般的行为呢!那些对他恭恭敬敬的奴仆,保不定暗地里骂着他狗仗人势呢!就连靖宁侯爷待他恐怕也没有三分真心,不过是因为他是宴放的父亲,而宴放和宋谨相好,小儿子待他不错,他不过是连带的那个。 等到宴北重回过头来再看自己的家人。对他温顺有加的李氏,如今只惦记着往自己脸上涂抹一些胭脂水粉,她试图掩盖自己脸上岁月的痕迹,她穿着花花绿绿,做小女儿打扮。她用墨汁将自己头发里夹杂的银丝染回黑色。洗掉一次,染一次,他家的枕头就没有白过。 见惯了外面的花枝嫩叶,回过头来看自己的老妻。宴北重只觉得恶心,可是他得强忍住这份恶心。他知道,李氏这是不安呢!他每日里必不可少的要呼朋唤友,出门游玩,青楼花坊都是去过的。可即便是他每天踩着时辰回家,从不在外面沾花惹草,李氏总是担心的,这是一个女人的警觉,宴北重总是能够体谅的。谁让这是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妻。他走了十几里路娶回来的媳妇呢! 偏偏他也不敢疏远李氏,李氏不知道从哪儿学会了哭。高兴了要哭,伤心了要哭,你说一句重话,她也要哭。家里早就没了女眷往来,因为她逮着人就要哭诉一番,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人家便不爱来了,见着李氏远远的躲开,她还哭…… 宴北重心里难受! 他的小女儿,才十二岁。以前会抱着他的小腿,糯糯的喊“爹爹,你回来了”,如今倒是把李氏的脾性学了个七七八八。她也哭,她捏着个手帕,抹着眼角,对着你轻声抽泣,她也不说话,只用着哀怨的眼神看着你,端的是楚楚动人,一副令人怜爱的模样。 呸,活生生一副勾栏院里出来的浪荡子,便是乡下粗鄙的农家女看起来也比小女儿来的舒坦。好在后来大儿子用强硬的手段把小女儿从李氏的身边带走了,还安排了一个宫里放出来的嬷嬷好好调|教,便是做不了大家闺秀,总该是正常一点也是好的。 宴北重心里郁闷! 小儿子他是管不了的,也没有能力去管,他不再说宴放年纪小云云。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物都是他在做主。他是威严的,不容置疑的,宴北重看着就好。 唯有大儿子宴故,这是他这一支的唯一的希望了。眼见着他家唯唯诺诺的大儿子长成了眼前这幅温良俭让,彬彬文质的模样,这是唯一值得他高兴的地方。只有和大儿子待在一起,他才觉得舒心,才觉得这日子是正常的。 昨儿个,宴之建上门来请宴北重吃酒,由头很好,他家小儿子弄出来个什么叫做水泥的玩意,脏兮兮的样子,不过据小儿子说是修桥铺路的好东西,宴北重是不懂的。 这水泥,由着靖宁侯府上了道折子,投献给了朝廷。水泥样品早几日就送去了工部,若功用真如宴放所说的那般好,似这种利国利民,造福天下的好东西,朝廷开明,必有恩赏。再加上两侯府与宋瑾在背后推波助澜,说不得宴放少年封爵也未必不是不可能。他作为宴放的父亲,自然是与有荣焉,提前乐和乐也不为过! 只是宴北重本就心有唏嘘,更何况这事儿还没见着影,他本是就不想去的,只是宴之建诚心相邀,两人拉扯了一番,他再奉承几句好话,宴北重最终也没推脱了过去。 宴席是好,美酒佳肴,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之间,宴北重多喝了几杯,醉醺醺地回了琼玉院,被伺候着梳洗了,摸上床,软玉温香在怀,许久没做那事的宴北重迷迷糊糊地就压了上去,逞了威风。谁料想第二天一大早醒来,眼一睁,就发现自己手臂上枕着一个人,不是他身边的丫鬟的红柳又是谁! 宴北重顿时吓的呆住了,就算他曾有过这方面的念头,可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付诸实践。他总想着那猪狗一般的十六年,想着他的老妻。他打心底以为是因为他喝醉了,所以对红柳用了强。 他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不知如何做好。怀里的人却嘤咛一声睁开了眼那眼睛里透着羞怯,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身后颈间,仿佛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正在燕发出来,带着一种软惜娇羞,让人不禁轻怜痛惜。还没等宴北重看个够,那身上的绯红突然转变成青白,她惊慌失措地说道:“老爷,你快走,若是让夫人他们发现了……” 话说到这份上,宴北重登时醒悟过来,手忙脚乱地捡起地上的衣服便往身上套,忽的又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抽泣声,他回过头来,才发现红柳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抽泣起来,她身上还带着他昨晚做的孽,宴北重愣在原地,一边是老妻,一边是刚刚被自己玷污了清白的少女。他就这样跑了,算个什么东西? 那红柳见着宴北重看过来,大力抹干眼泪,眼底还带着红丝,她说道:“都怪红柳,太娇弱了些,昨晚,昨晚起先是老爷……后来,后来,奴婢是心甘情愿的……老爷和夫人伉俪情深,不该因为这事生了嫌隙。老爷放心,奴婢绝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老爷就当做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好了……”说到这里,眼角的泪珠又掉了下来。 宴北重见此,心下更是不忍,他走到床边上,抚住红柳的双肩,“你放心,老爷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你好歹服侍了我这么些日子。我和夫人提一提,若是实在不成,老爷我也会给你找个好人家,给上一笔厚厚的嫁妆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出去的。” 末了,又加上一句,“老爷总不会亏待了你!” 红柳身体一僵,眼底闪过一丝不甘,她费尽心机爬上宴北重的床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日后富足享乐的日子吗?便是做妾,她也是愿意的。自己破了身子,即便嫁妆再丰厚,还能许给什么好人家不成。不是她贱,只是她害怕了以前那种吃不饱穿不暖,在家里做牛做马十几年最后还要被父母卖到勾栏院的日子。她绞紧了手里的被子,也不是她眼高手低,不安于室,只是同是女人,凭什么李氏那个瘸腿老婆子过着这般锦衣玉食的美满日子,她年纪轻轻,正是貌美如花的时候,却要称奴道婢,对着那老婆子卑躬屈膝。 整个宴家,她最喜欢的不是把她救回来的宴放,也不是风姿卓越的宴故,而是宴北重,这个三十岁的男人,他看上去一团糟,一脸老态可以做她的爷爷了。可她就是喜欢,喜欢宴北重的专一,喜欢他的忠厚,他说话时慢吞吞,对待下人总是轻声细语的。哪怕是如今再富贵,李氏再糟糕,他宁愿忍着,也从不出去招三惹四,她心疼这个老男人。既然李氏占着茅坑不拉屎,为什么她不能上位?当然,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宴北重的的确确可以让她过上富足的生活。 她咬紧了牙,恨恨地想着,再拖一会儿,等到李氏赶过来,把事情闹大了,她才更有胜算。她和李氏身边的丫鬟绿烟说好了的,让她一大早到自己房里来拿这个月的例钱。现下绿烟应该已经把这事捅到李氏跟前了。 看着红柳失神哀泣的模样,宴北重心里也不好受,谁让他做了错事,他心底越发愧疚,也不知如何安慰。红柳还年轻,才十四呢!他身体亏损的厉害,还有几年活头,她不应该祸害在他手里,便是他收用了红柳,能给他的不过是个妾室的位置。他总知道什么叫做宁为农家妻,不做富人妾。他只说:“你别哭了,唉——” 话音未落,红柳一把扑在宴北重怀里痛哭起来,直把宴北重还未穿整齐的外袍胸前那一块哭出一片巴掌大小的湿痕来。 宴北重轻拍着红柳的背,心中难以平静。 两人一个心里戚戚,一个想象着日后的日子如何的快活。就这样相拥着,直到房门被一脚踹开,传来李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宴北重你个天杀的,我跟着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头,你居然敢这么对我……” 宴北重一惊,手忙脚乱的将红柳的推开,站起身来,原本就没有系好的外袍立时就掉在地上。他更加的慌乱,摆着手,急促的说道:“不是,孩儿他娘,不是这样的……” 无论是房间里残留的气味,还是衣衫不整褛的宴北重两人,这幅场景狠狠的刺激到了李氏,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胆量。她径直冲进了房间,冲向正扒拉被子将自己遮住的红柳。一巴掌打在红柳的脸上,留下鲜红的巴掌印。 瞧着红柳脖颈上的青紫痕迹,李氏眼底泛着火光,她这一刻比大力士还大力士。李氏一把掀开盖在红柳身上的被子,拎着她的头发一把将红柳扔在地上,原本就赤条条的红柳顿时就暴露在大众目光之下。 一旁跟过来的奴仆哪里敢上前,只得跪倒在地,头都不敢抬起来。 “贱人,你这个贱骨头,连主子的床也敢爬……我打死你这个贱人,当初就不应该救你回来,好让你做个千人骑万人枕的臭□□……”李氏哪里解气,一边叱骂,一边对着地上的红柳拳打脚踢。偏偏红柳一言不发,蜷缩着身体,咬着牙承受着李氏的打骂。 一旁的宴北重早就呆住了,他何曾见过李氏这般泼妇模样,因为动作太过剧烈,挽起的头发早就四散开来,配上额头上横生的皱纹,那副狰狞的面孔,还有那厚重的粉底,宴北重心底泛着苦水,他在心底质问自己,这样的妻子,你敢带出去吗?你连夜里同床睡觉都要熄了蜡烛,这样的人配做你的妻子吗?恍惚之中他对上红柳可怜兮兮哀切的眼神,看着她身上遍布的伤痕,他闭上眼,愤声说道:“你闹够了没有?” 李氏茫然的停住了,然后她瞪大了眼睛,她觉得不可置信,她颤着声音问道:“你说什么,你说,我闹?宴北重,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对得起我吗?对得起宴故他们吗?” “我有什么对不起的,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常事,哪容得了你个妇人说三道四。”宴北重脑袋昏的厉害,他几乎是口不择言。 “三妻四妾,宴北重——感情你心底老早就有这种想法了是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这幅鬼样子,配不上你宴大老爷了!宴北重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以为你又是个什么鬼东西,要不是你现在发达了,你以为这个臭□□会爬你的床,真是笑话?”李氏死死的盯着宴北重的眼睛,将他眼底的厌恶看都看在眼里,她恨恨地说道,用尽心力。 宴北重气笑了,指着地上狼狈的红柳,“她便是再不堪,也总比你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好。” 李氏只觉得头昏眼花,她何曾被心心念着的宴北重这么羞辱过。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受够了宴北重每日里出去花天酒地,也受够了每天的低声下气。前半辈子遭受的苦难磨灭了她的心中的希冀,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她开始惶恐,她总是担心宴北重有一天会抛弃她,那是她的丈夫,她的天! 她拼了命打扮自己,想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糟糕。可是她的底子早就坏了,她何尝不知道她现在这幅模样,恐怕是不堪入目的。可是她害怕,她只能在内心里麻痹自己,任凭儿女们怎么劝她,她总是不依不饶的。然而如今这种担心变成了现实,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这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宴北重了。 李氏的脑袋顿时清明了。她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锁定在了脚边的圆凳上。她猛的躬下身子,举起圆凳,拖着瘸腿就往宴北重砸去。 面对李氏的袭击,宴北重本就心有不忿,下意识的抬起脚就往李氏踹了过去,本就站不住身体的李氏哪里承受得了宴北重这一脚,瞬间就被踹倒在地,额头狠狠地磕在桌角上。当即就见了血。 “夫人——”原本跪在地上的丫鬟婆子顿时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急忙爬过去扶起已经昏迷过去的李氏,场面顿时一阵混乱。 见到眼前着血淋淋的场面,宴北重惊呆了,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看着自己的脚,他只是下意识的回击,哪里能想到会酿成这样的后果,他怕了,他带着哭腔失声喊道:“快,快去请大夫——” 蜷缩在地上的红柳不知何时偷偷摸摸抓住了衣衫盖住了自己的身体,她失神的望着地面上的血迹,她的心是颤抖的,眼神之中透着一丝恐惧。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她内心的喜悦,她告诉自己,快了,快了—— 宴故急匆匆赶回家的时候,宴敏正扯着手帕坐在床头前默默的抹着眼泪。大夫正好给李氏包扎好了头上的伤口,那大夫又说道:“宴夫人这伤虽然算不得严重,只需着好好将养,不日便可康复,老朽再给夫人开两幅药……” 宴放眼底泛着猩红,气不打一处来,他压根不看坐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宴北重,整个人都像是一头无处发泄的野兽:“怎么不严重?要是不严重的话,我娘怎么可能现在还没有苏醒过来?” 大夫斜眼瞧了一眼跪在一旁的红柳,心下早就把事情脑补了个明白,他好声好气的说道:“宴夫人之所以会晕倒,不在于额头上的伤口,而是因为气急攻心。”说完,提起笔,蘸了墨汁开始写药方。 “气急攻心,气急攻心——”宴放细细地重复咀嚼道,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打他从这个世界醒过来,因着当时满身的伤口,是李氏彻夜不眠的照顾他,她会轻声细语的给他唱乡间小调,她会在做饭的时候偷偷给他藏一小块鸡肉在袖子里,哪怕最后被捂得变了味道。她会跛着脚跑到河里面给他捞小鱼儿煮汤吃。她只会说,阿放,你快些吃,阿娘没办法,只能给你弄来这些。 他从李氏的身上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一份平凡而朴实的关切,他把李氏当做他最最亲近的人看待。他总以为靠着他的努力,他这一家子的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才是,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宴北重等人的变化,他是看在眼底的,不仅是他们,就连他自己也不可避免的产生了暴发户的心理。可他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等过了这段时间,心态沉淀下来了就好了。除了当初宋谨烧了沈明和家的医馆那件事情之外,他家也并没有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不是吗? 可是现在这件事情来的如此猝不及防和狠烈,宴放看着躺在床上的李氏,再看一言不发的宴北重,最后的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红柳身上,宴放冷冷的说道:“大兄,明天找个人牙子把她发买了吧!我家容不下她。”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能轻易的掌握一个人的命运是如此的畅快。 宴故眉头一皱,使了个眼色,让人把满脸尴尬的大夫送了出去。 红柳当即一慌,她觉得不可思议,她显然是忘了这个家里面当家作主的可不是宴北重,而是宴放。 宴放继续说道:“当初我救你的时候,你说要做牛做报答我,你就是这样报答到我爹床上去的吗?”宴放觉得满肚子的气没处撒,他抓起桌子上的茶杯,一把摔在宴北重的脚下。眼角的余光对上宴北重紧皱的眉头,他突然改了主意,他一字一句地说:“既然这样,那我就送你去你本应该去的地方好了。” 红柳浑身一震,宴放的意思,岂不是要把她埋进勾栏院,她颤抖着身体,匍匐到宴放脚边,抓住宴放的脚,哭着说道:“小少爷,不能啊!我要是进了那地方,可就完了!我给你磕头,你饶过我吧!”说完,脑袋使劲得往地面上撞了上去,一声又一声,不一会儿,地板上便磕出了血痕。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及昨晚的事情,她不会愚蠢到去叫嚷是宴北重用的强,因为只有这样,她越惨,宴北重才会越心软,越愧疚。她在赌,赌宴北重一定会保下她。 “哦,是吗?你做出这起子龌龊事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会有今天。”宴放一脚踹开红柳,他嫌脏,要不是宴北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现在这一脚合该踢在他身上。“就冲着你的所作所为,便是浸猪笼也差不多了吧!” 宴北重哪里不知道宴放这是在明里暗里地训斥他,他心底也恼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宴放竟然连一点面子都不留给他。 红柳一听,也不跪宴放了,她转过头抱住了宴北重的腿,哭着喊道:“老爷,老爷,你救救我,你帮我说句话啊,老爷!!” 还没等宴北重想清楚如何才好,便传来宴放冷冰冰的声音:“你求他也没用,他算什么?他还是靠我养活的,他今天要是敢替你求情,呵——就别怪我不顾及父子之情了。” 宴北重心里一凉,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宴放,这还是他熟悉的小儿子吗,居然这般威胁他。随后转念一想,哪里还用说什么父子之情,他要是还顾及父子之情,就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落他的面子了。 他心里难受的紧,宴放说的没错,谁让他现在是被宴放养着的呢?在这个家里,他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就连李氏的一句话,也比他来的实在。想到这里,宴北重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小弟,你过了——”一旁一直不曾说过话的宴故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过了?我过了什么。大兄,躺在床上的可是你的亲娘,要不是这个小贱人,还有他……娘亲她能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吗?”宴北重不说话,宴放立马把枪口对准了宴故。 “子不言父过,更何况这是父亲内院的私事,咱们做儿子本就不应该管的太多。”宴故皱了皱眉头。 “你的意思是,就任由这个家伙欺辱娘亲……”宴放指着宴北重,冲着宴故满脸的不可思议,躺在床上的可是他的亲娘啊! “那是你亲爹,小弟!”宴故的声音顿时凛冽起来。 “我爹?我没有这么一个不知廉耻,出轨……和婢女通奸的爹!”宴放顿时提高了声音。 只看着宴故看着他,严肃地说道:“小弟,这是大扬朝,男子三妻四妾,传承香火才是首要的。咱爹这事,传到外面,说轻了也就是一时糊涂做了错事,再严重一点也不过是落下个风流成性的坏名声。反而是娘亲,要是这事被外人知道了,少不得要被人说成是嫉妒成性,心胸狭隘的妒妇。妇人妒忌,合当七出。小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你再闹腾下去,难道要弄得人尽皆知,家丑外扬吗?小弟,人言可畏……” “我闹腾?宴故,你是不是觉得你读了几天书,良心就被狗吃了吗?”宴故咬牙切齿的说道。他脑中混沌的厉害,七出,七出!夫为妻纲,人伦纲常,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 宴故气笑了,他头一次觉得宴放是不是脑子也让狗吃了,不敬生父,不悌长兄,难道在他的认知里他宴故就是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人吗?他盯着宴放的双眼说道:“小弟,我告诉你,便是现在对你死心塌地的宋谨,起码在他十六岁之前,他房里面就有人了。不用说,他作为镇国公府嫡长孙,平日里巴结他的人给他的后院里送过多少女人。小弟,这个世界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简单。” 宴放猛的一震,他平日里最不愿意解揭开的伤疤被宴故暴露在人前。他颤抖着身体,却顿时没有方才的气焰,他沙哑着声音,“好好好,宴故,你恨,今儿个这事,我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 说完,摔门而去。 瞧着宴放落寞的背影,宴故回过头来看着眼底带着一丝喜意的宴北重,和地上瑟缩的红柳。一言不发。 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宴北重还没能体会一把松懈的心情,又被大儿子的冷暴力阵住了。他呐呐的说道:“阿故!” 宴故平静的挽起衣袖,说:“阿爹想如何处置她。” 这个她自然是指红柳,宴北重低下头,正对上红柳满含希冀的双眼,他心里一震,闭上了眼,良久才是轻声说道:“留下来吧!” 宴故轻叱一声,“好!” 宴北重和红柳僵硬的身体顿时软了下来。忽的又听见宴故冷冰冰的声音传来:“绿烟,叫厨房煮一碗红花来。” 宴北重猛的抬起头,红花,红花!这是要绝了红柳生育的可能啊!这不是要毁了她吗? 他忍不住的说道:“阿故!” 红柳回过神来,若是没了生育的可能,便是她跟了宴北重,将来有哪有立足宴家的可能。她哭喊着:“不要啊!大少爷——” “既然父亲要收她入房,我应了!只今天这事,良妾我是不会应允的。便让她签了身契,把契纸送到阿娘手上。做个贱妾,算是抬举她。”好让这贱人一辈子都拿捏在阿娘手底下,不得翻身。 宴北重心里自有千百种委屈,他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家大儿子凛冽的目光镇压了下来。 “父亲,这几日若是空闲,便去祠堂里跪几天吧!那儿总是能让人长长记性的。” “宴故……”儿子教训红柳,他无话可说,可是儿子让他去跪祠堂,若是让旁人知道,这让他颜面何存。 宴故不说话,他抬起手指着床上的李氏,指尖颤抖,目光如炬。生生的将宴北重未出口的话逼了回去。而后再也不看他们一眼,甩袖而去。 ………………………… “所以,这事儿是你们的手笔?”宴敛挑了挑眉。 “我们哪有这手段,更何况这事儿发生的时候,我等还不知道宴故会有如此歹毒的心思呢?”宴攸随意地说道。 “那便是他家自作的孽了——”宴敛忽的转了话头:“你们没有其他的要对我说的吗?” 宴攸一惊,随即眯住了眼:“大兄不必焦急,该告诉你的,日后自会告知,现在还不到时候。” “哦,是吗?”宴敛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不太喜欢这种不着头脑,被人掌控着一切的感觉。 第二十六章 城 宴放到底是没能封得爵位。 谁让他家的事被人捅了出去。当日那么多奴仆在场,便是宴故不放心特意以发卖打杀做威胁勒令这些奴仆不得将此事外传出去。只但凡有一两个嘴碎的,某天夜里被相熟的人邀着多喝了几杯。一番添油加醋下来,第二天大街小巷便被宴北重一家的丑事霸占了。当然这里面有没有旁人的手笔那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今上看不惯宴氏两侯,连带着对宴北重一家也不喜,所以暗地里下手打压。又或者是其他不可言喻的隐情在里面。 嘘,这话,在外面却是不能说的。 只是这宴北重一家,却是实实在在的出了名了。父不父,子不子的,家风不正,若是朝廷授与这样的不孝子以爵位,岂不是要令天下人笑话。但若是有功不赏,朝廷上下将来如何能服众。如此两相折合,一份崭新的圣旨便出炉了。 这日一大早,琼玉院那边便摆上了香案,一唱一诺,一跪一拜之后。李氏便成了敕命的正五品宜人,圣旨上称赞她教子有方,堪为妇嬬之表率,这便是极大的夸赞了。 而宴放,爵位没了,便授了一个从六品工部主事的虚缺,光拿俸禄不用上班的那种。毕竟他也不过才十四岁,用旁人的话来说,那是毛都没长齐的,便是入仕,难不成要叫人家寒窗苦读二十载,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去听从一个毛头小子的号令! 宴放虽然有些失望,只是看着李氏喜极而泣的模样,他心里还是高兴的。都说是子凭母贵,现下自己给娘亲挣来了诰命,算是完成了大部分一辈子都做不成的事。至于宴北重,从今儿个开始,便是他作为名义上的一家之主,见了李氏,也必须要躬身见礼。只这一点,宴放对这份圣旨颇为满意。 可见朝廷说不得也是站在他娘亲这一边的。 甭管李氏如何兴奋,宴北重如何恼羞成怒,宴放如何的冷笑,宴故的不动声色,诸如此等,却是与宴敛毫无干系。 临近十一月,今年的冬日格外的温顺,预料之中的暴风雪并未来临,三三两两的几场雨雪都没有没过脚脖子。朝野上下提起的心顿时便松了下来,竟是几十年来,大扬朝最为安稳的一个冬天。若是以往,大雪每年都要压垮几座房屋,顺便带走成千上万人的性命。饿死的,冻死的,天可怜见。因着这些天灾,户部的库房十几年来都是空荡荡的。 唯有一件事,给这平静的冬天添了一把火,那便是内阁。 自十月上旬,今上议开内阁以来,士林清议就未曾消停过。大抵是因为今上的由头来的冠冕堂皇,一句四大辅臣各有其责,不便亲身教导,今上有感自身不足,便要取翰林院才学卓著之士协助皇帝处理朝政。这一下子便把内阁之事宜推上了风口浪尖。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那是文翰荟萃之所,犹词坛文苑,乃是天下士子之表率。能进得那里的起码也是二甲进士出身,天下学子莫不以能入翰林为毕生向往。今上这一举措,是把翰林推到了权臣的对立面。进一步提高了科举取士的分量。” 宴敛捏着一块雪山梅扔进嘴里,一边抿着茶水,一边听宴仁亮高谈阔论。今日族学休假,是宴敛等人少有的清闲日子,两人便相约着到茶楼喝茶,这话说着说着,便扯到了内阁,宴仁亮整个人顿时就兴奋了。他的嘴就像是水库开了闸一样——开始滔滔不绝。 “当今天下虽以科举取士为主。可你观这朝堂,四大辅臣,为首的便是国舅孔家,他家是圣人之后,本该是天下士子表率,可如今做了权臣世家,内里早就不同了。他家的子嗣入仕,没有一个走的是科举正途。只需那衍圣公轻飘飘地一句话,吏部少不得屁颠屁颠的给孔家人下征召文书。便是那借口也是颇为荒谬,说的什么他家子弟不愿与天下士子争位。既不愿与旁人争那二百个进士名额,那他家的人为何不干脆连官也不做才好。” 说到这里,宴仁亮更是愤愤不平,端起宴敛送过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又道: “且他家人入了朝堂,起码也是正六品以上。为何旁人寒窗苦读几十载,便是中了状元,也不过是做一个正七品的翰林院修撰。就因为投了个好胎?何等不公!端说他家是圣人之后,却是给圣人抹黑了。” “镇国公宋从义,他家是武勋世家,不干读书人的事情。魏王是皇家出身,宏远皇帝亲弟,身份自又是不同的。太傅叶长启,齐阳叶氏族长,虽叶氏名声有碍,但毕竟四十年过去了。却不得不说只他家最重礼教门风,族中子弟尽是科举出身,翰林入仕。” “四大辅臣占据朝堂大半壁江山,竟只有叶家与翰林院牵扯最深。当今六部主官尽是四大辅臣门下,却只有工部尚书叶唤,翰林出身。岂不知崇光年间便有定制‘礼部尚书,侍郎必由翰林,吏部两侍郎必有一由于翰林。其由翰林者,尚书则兼学士(六部皆然),侍郎则兼侍读、侍讲学士……’只说前朝,入得翰林便可谓是青云直上,到如今,翰林出身的反倒是出路艰难,清贵之人却只能夹在四大辅臣之间残喘……” 说到这里,宴仁亮也是一阵唏嘘,他忽而又抬高了声音。 “而则,今上议开内阁,无疑是给翰林院增添了一条晋升的坦途。虽说内阁诸员官职不高,但奈何是天子近臣。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是皇帝身边的,那更是贵不可言。更遑论内阁还有参知政事的权利,那更代表着内阁官员起码能在朝堂上轻而易举地占据一方位置。” 宴敛听的仔细,这些东西却是以往他不曾知道的。 “内阁一开,只凭一句协助皇帝处理朝政,朝堂之上四大辅政大臣的位置可就尴尬了。辅政大臣本是宏远皇帝担忧继任的孝熙皇帝年幼无知,经过多方考究,安排了四个名义上是教导年幼皇帝读书,实际上是在孝熙皇帝及冠之前暂代皇帝处理政务的臣子。而如今幼主长成,拔剑出鞘了,可这些辅政大臣却是迟迟不肯交还手中权柄,那今上,只能够是自己动手收回了。” 宴敛点了点头。如此一来,面对皇帝的利剑,那些辅政大臣只得迎难而上。当下最为重要的便是阻止皇帝成立内阁。只是这事哪是那么简单。若是内阁成了,这便是皇帝削弱四大臣手中的权柄的第一步。若是不成,岂不知内阁的根底是翰林,翰林背后站的是天下士子。四大臣一力阻止士子晋升的途径! 呵!这一下,权臣与清流便是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成与不成,到最后损失的都是四大臣。 不不不,乃是一石三鸟才对,宴敛一顿。 坐龙椅的那位如此推崇抬举书生,自昭武年之后,大扬朝跌跌撞撞行进了四十年,往日里能铭记崇光一朝恩德的人还剩下多少?比如眼前的宴仁亮,他祖父因那场战乱而死,如今,不也是一口一个今上吗?时过境迁,不外如此。 只此事过后,不论成功与否,离着这位孝熙皇帝尽收天下士子之心,也就不远了。 …………………… 上元宫,乃是大扬朝核心所在。取紫气东来之意,加之这里乃是帝王居住的地方,防备森严,寻常百姓难以接近,故又称紫禁城。 自高祖建元二年迁都京城开始,上元宫开始修建,到如今百余年间不过是修成了三十余座宫殿,比之前朝三十里咸安宫却是差的远了。 大扬朝的国姓乃是景,今上讳修然,年号孝熙。二十有一,在位十三年! 天子端坐太和殿,不紧不慢地批阅奏章。那折子上面除了天子朱批之外,还有一道蓝批。行蓝批的便是太后,四大臣。平日里皇帝批阅的奏章俱是要让他们筛选过目之后才会交由皇帝审阅,真真是可笑之极。 烛火闪烁,内监揭了厚重的门帘,曹陆轻手轻脚地走到孝熙帝跟前,“陛下,人带来了。” “叫进来吧!”孝熙帝轻哼一声,将手中的朱笔放在笔搁上,自有内侍拿着温水浸湿的绸布上前来将孝熙帝的手指擦拭干净。 抿了口香茗,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前方的地面上不知何时跪了个人。不正是宴攸又是谁? 捏了几块糕点填了填肚子,他方才慢悠悠的开口说道:“朕今日既然能叫人把你捉来,你们的底细,来路,朕自然是一清二楚的。” 地面上的人顿时浑身一震。孝熙帝继续说道:“也别想耍什么花招。这里是皇城,你的身家性命包括你的主子,从始至终都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朕若是想要你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那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要什么,朕也清楚得很。关和太监能给你的太过遥远,从龙之功,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但朕不同,只要你尽心尽力,朕,决不会亏待你!”说到这里,孝熙帝微微一笑,“好了,你回去吧!若是想通了,便去找宴仁亮,他会告诉你应该怎么做的。” 宴攸微微一顿,良久才是站起身来,躬身退了出去。 四下又恢复了清静,景修然抿着唇角,从腰上的香囊里倒出一枚木牌,他的眉眼之间透着一抹暖色。重活一世,宴敛是他的劫,是他的执念。 宴攸也好,宴仁亮也好,内阁也好,这些人,这些事。这辈子他来用,他来做。 金屋藏汉子什么的。这句话他不打算当做玩笑话。 第二十七章 这般纷纷扰扰了十几日,内阁一事终是尘埃落定了。因着这事,京城又诞生了几门新贵。这场长达两个月的朝堂博弈,最大的赢家自然是今上无疑。只一点,今上议定的内阁人选之中有两人乃是叶姓子弟,另有两人也是太傅叶长启的嫡传弟子。 内阁新立,暂设大学士四,学士八。叶家竟一下子出了四个阁臣,着实是令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四大臣虽各为其主,各有考量,但是面对孝熙皇帝的咄咄相逼,无论如何起码明面上是抱成一团,一致对外的。如今,包括国戚孔家在内的三大臣在今上的刀锋下不得已暂时败退了下来,叶家却异军突起,在内阁之中占据显著位置,若是说里面没有什么弯弯绕绕,必是没人会相信。最大的可能便是那叶家暗地里怕是早早的就投效了孝熙帝了。 众人皆以为这是叶家打的一手好牌,狠狠的坑了一把三大臣不说,还给自己捞到了足够的好处,如此算计,直教人目瞪口呆。可事实如何,叶家只能冷笑不语。他家姑且可以算作是老世家的人,只是与那老世家一脉的领头人——镇国公府,虽同属于辅政大臣,算得上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但绝对是老死不相往来,乃至于相看两厌。 镇国公府看不上叶家当年举族投了昭武皇帝,叶家看不上宋从义扯着前朝大义的旗子,给自己捞够了好处不说,偏偏还做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 如今,孝熙皇帝倒是玩得一手好棋,四个阁臣的位置,便将最为势弱的叶家推到了三大臣的对立面。孝熙帝想要的不就是四大臣不和吗?或许还想要趁着这场混乱,将叶家纳入帝党的阵营。这样粗浅的道理,叶长启都能弄明白,难道宋从义会不明白?他就等着看叶家的笑话呢? 不仅如此,叶长启敢肯定,这些天以来,他叶家人在朝堂之上遭遇的绊子怕是有一半是他宋从义在背后使唤的。七十岁的人了,不老老实实的等死,偏偏还要出来蹦跶。如今更是荒谬的很,居然遣了自己的大管家到叶府来教训他。真是好大的脸面! 叶长启看着跪在地上的人,挺直着背,面无表情的说着忠孝仁义,礼义廉耻…… 叶长启冷冷一笑,不过就是想趁着这次机会好好的奚落奚落他叶家罢了。一介武夫,要和他叶家说忠孝礼义,呵! 他叶家这都让人欺辱上门来了,还真当他叶家是好捏的软柿子呢! “……我家公爷说,叶家四十年前投敌一事,本就折了叶家的风骨。然今日叶家的所作所为,和当年之事有何不同,老大人是想要将叶家的名声彻彻底底的毁了吗——” 叶长启一掌拍在桌子上,面上却依旧是温和的很,慢吞吞的说道:“我叶家的事何时轮得到镇国公府来管,你们老公爷平日里耀武耀威惯了,可我叶家,不吃这一套!他宋从义七老八十了,不待在家里诒弄子孙,竟有闲情来管我家的事——” “老大人说的什么话?镇国公府虽说与叶家不怎么来往,可毕竟同朝为臣,我家老公爷也是为叶家着想——”那人面不改色的说道。 “哦,原来老公爷还知道我们是同朝为臣啊!我还以为只有我家领着户部的俸禄呢!”叶长启冷笑着说道。宋从义一口一个投敌,说的他家仿佛就多高尚一般,还不是一样做着这孝熙皇帝的官。 那人顿时也不说话了,叶长启捋了捋胡须,嗤笑一声。皇帝想利用他叶家离间四大臣,宋从义想看他家的笑话,他叶家既然做了这台面上的戏子,这唱的什么戏,可就由不得旁人来做主了。 他只管挑明了说:“镇国公府家大业大,自然不在意辅政大臣的位置。老公爷的好手段,借着机会如此打压叶家,我们叶家见教了。可是我叶家也不是任人欺辱的。老公爷如今送了这么一大份礼给叶家,我叶长启若是不还回去,岂不是让旁人白白看了叶氏的笑话?” 镇国公府不比魏王和孔家,他家势力强盛,便是没有辅政大臣这一名头给镇国公府添砖加瓦,他家的地位也是不能够轻易动摇的。所以,宋从义才这般的无所顾忌。 “大人这话说的——”那人虽是这般说道,但语气里可没有半分的畏惧,大抵在他眼底,叶家不过是只病猫罢了,嘴上威风几句又如何,难不曾还真能拿镇国公府如何 叶长启捋着胡须,但笑不语。他可是给宋从义准备了一份大礼呢?只等着让宋从义好好高兴高兴才好。 …………………… 十一月中旬,一行别样的马车队出现在京城右安门外的大道上。二十来辆马车,并着四周五六十余匹高头大马,光亮的鬃毛,细长有力的腿,大眼宽蹄,直把路人看的眼珠子都快瞪直了。 这般上好的马匹,一匹起码二百两往上。而且往往还是有价无市,即便是在京城也是少见的,现在居然一下子拉出来这么多。 大扬朝虽也有自己的马场,但养出来的马匹都是些劣等的矮马,民用倒还过得去,若是用来武装军队却是差得远了。这些矮马无论是脚力还是速度都远远比不上草原上的骏马。可是草原上的骏马哪是那么容易得的,那里盘踞着彪悍的瓦刺人,再远了还有鞑靼人,兀哈良人……那里是鞑子的跑马场。 冷兵器时代,战马的优良与否,决定了一个国家军事实力的薄弱。便以唐朝为例。 隋末年间,天下大乱,有胡族血统的汉族势力李氏家族顺势崛起,是为李唐。而李唐能从群雄中脱颖而出,一方面是因为李家的军队之中大多数将领拥有胡蕃血统,这些人尤其善于率领骑兵作战。另一个重要方面则是李唐向突厥称臣,从而获得军事援助尤其是骑兵和马匹的援助。因着这些,李唐才有了逐鹿天下的强大实力。 大扬朝也曾有自己优良的马场,那里叫做北光城。四十年前,那里每年出产上万匹军马,撑起了整个大扬朝的脊梁。四十年中,北光城历来都是瓦刺入侵的第一道防线,大扬朝安稳四十年,北光城死死抵御了瓦刺四十年,那里是大扬朝最坚固所在,那里也是朝野上下最忌讳所在。 “北光城……”忽而有人大声惊呼。一旁的路人顺着那人的手指看过去,只看见打头的马车右上角悬着一枚木牌,北光城三个大字在冬日里平和的阳光下却显得格外刺眼。 却没想到,四十年后,竟有北光城的车马出现在京城。 “莫非是北光城士子……”人群之中当即有人低声说道。自昭武皇帝之后,北光城虽名义上仍属于朝廷,私下里的贸易往来也并未禁止。他们奉行的依旧是崇光朝的旧制,三年一次的乡试也从没有断过,诞生的举子不知凡几。可是四十年来北光城士子从未踏出过北光城门一步,更遑论到京城来参加会试。他们堂而皇之的把昭武皇帝骂做伪帝,而昭武皇帝则称北光城人为前朝逆贼。 昭武一脉历来都是将北光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偏偏又拔不得,奈不何。一方面北光城是前朝遗民,贼心不死,另一方面朝廷却还要靠着北光城抵御瓦刺。如今孝熙皇帝一道圣旨,召北光城士子入京参加会试。 看起来倒像是今上有心缓和两方关系,所以先行试探了一番。众人都等着看孝熙帝的笑话呢?若是北光城那么容易被招揽,就不会一拖就是四十年了。 可偏偏北光城还真就来了人! 京城本就不太平的局面顿时更加的暗潮汹涌。 右安门外,早早就候着一路人马,扯着的正是镇国公府的大旗,打头的便是镇国公府的管家徐明远,一身绫罗,他伺候了老公爷三十多年,在老公爷面前算是比较体面的人物。 路人远远的围在一旁。只不知藏了多少旁人家的探子在里面。也就只有镇国公府敢明目张胆地来迎接这些北光城人。 打头的马车上,车夫长鞭一摔,车轱辘吱呀两声,便在徐明远等人不远处停下了。 那车夫一个翻身下了马车,撩开帘子,只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子弯腰出来,踩着脚踏下了车。他着一身淡色儒服,头上戴着玉冠,腰上并无其他配饰,只悬着一柄长剑。 徐明远上前微微拱手,乐呵呵的说道:“可是齐廷和齐公子?” 那人左手扶在长剑上,略一颔首:“正是齐某。” “小的徐明远,奉老公爷之命,前来迎公子等入国公府暂住。”这是老公爷早早和北光城那边约好的。 “善,带路吧!”说完这些,齐廷和便转身上了一旁仆从牵过来的马。 齐廷和说的精简,落在徐明远耳朵里总觉得不是那么一回事,镇国公府也算得上是大扬朝数一数二的门第,他作为国公府的大管家,平日里哪曾受到过这样的冷待。可他也是个明事理的,知道齐廷和等人是老公爷的贵客。只得压下心中的不畅,跟着齐廷和上了马。 车辆一路穿街过巷,齐廷和骑在马上打量着这与北光城截然不同的繁华。 徐明远看齐廷和看的仔细,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自豪感,大抵在他看来北光城不过是个边塞小城,荒凉之地,哪有京城繁华。瞧着齐廷和那一身,大家公子竟是连自己也不如。他心底暗喜,腰杆子挺直了不少。 他开始给齐廷和介绍京城的风土人情,甭管齐廷和搭不搭理,他依旧开怀畅谈,哪里哪里热闹,哪里哪里住什么人。哪里哪里去不得。等到了内城他又说, 这是长宁街,住的都是小官小户,那边是柳树巷,门第稍微高一些,不过也好不到哪儿去。那边是兴荣街,里面住的基本上都是勋贵世家。不过国公府与这些人都不同,国公府独占一条街,那里就叫国公街…… 话说完了,也就到了国公府了。 徐明远颇有些意兴阑珊,他下了马,对依旧骑在马上的齐廷和说:“齐公子,咱们到了。” 齐廷和端坐在马上,一言不发,他看着这金蓝色镶边的大匾,红色的朱漆大门,门房外有一长溜的长凳,那里坐满了递拜帖等着主家召见的人。 “齐公子,齐公子……”看着齐廷和一言不发的模样,徐明远加大了音量又叫唤了两声。 “这国公府虽好,看来贤侄不大喜爱。我叶府倒是个好去处,不知贤侄以为如何?”只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立时打断了徐明远的话。 徐明远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叶唤从轿子里出来。 “我父亲说,齐家虽然推了叶家,接了老公爷的邀请。但料想贤侄到了京城后怕是会后悔,所以早早就备好了客房等着贤侄呢!不知,贤侄意下如何?” “哦,对了,贤侄大抵是没有见过我。我名叶唤,家父上长下启。”叶唤笑呵呵的说道。 徐明远当即一愣,哪里能想到叶唤居然上门来抢人。不对,按照叶唤的意思,这叶家竟和北光城有所往来?按理来说叶家当年举族投了昭武皇帝,该是和北光城三世家老死不相往来才对,怎么会这样?他脑中顿时一片混乱。 那齐廷和却是翻身下了马,躬身一拜:“原来是世伯,小侄廷和,见过世伯。” 叶唤拉起齐廷和的手:“贤侄不必多礼,来来来,我带你去叶家,我家还住在柳树巷。当年你家走了,一应家产都充了公。父亲原本是向把你家祖宅买下来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被老公爷看上了,我家争抢不过,只能看着它并进了国公府,真真是……唉!!” 这一声长叹打蒙了徐明远,直到人走远了,他才回过神来,一旁的小厮战战兢兢地问道:“徐管家,咱们要把人追回来吗?” “追什么追?快快,回府!”他心里慌乱的很,恨不得马上把这些消息告诉老公爷才是。 宋从义一把将自己最喜爱的茶壶给摔在了地上,他气的头昏眼花。万万没想到在他家门口,北光城的人被叶家截了胡。 事情都摆在桌面上了,他宋从义也不是个傻的,哪还能不知道这叶家葫芦里究竟买的什么药。他叶家藏藏捏捏了那么久,感情人家暗地里早就和北光城的人搭上了。不,或许人家当年举族投了昭武皇帝就是整个的一个谋略。 原来他宋从义才是被蒙在鼓里的哪一个。亏得他这么多年来都以投敌的事讽刺叶家,说不得人家暗地里是如何的嘲讽他呢? 宋从义心底越发不是滋味。他笑的苦涩,这么多年来苦心竭力维持着老世家一脉的势力,为的不就是给崇光皇帝遗脉留下足够的势力,有朝一日恢复崇光正统吗?可事到如今,叶家这般重要的事情,他家竟然被隐瞒了四十年。岂可知他们还隐瞒了他多少事情。宋从义抓起手边的杯子又想要砸下去。 “父亲稍安勿躁……”宋环宇看着来来回回转圈,时刻也不消停的宋从义,沉了沉气,说道。 “唉!”被宋环宇这么一打断,宋从义叹了口气,终是将手中的茶杯放了下来。 “听着那叶唤的意思,难不曾咱家真的占了齐家的府邸?”宋环宇迟疑地说道。 说道这里,宋从义老脸一红,话在嘴里溜了几圈才说出来:“当年我不过是看着叶家要争那座宅子,只想着哪能让他们如愿以偿,所以干脆自个儿掏钱买了下来。后来,时间一长,我也就把这件事情忘了。等再想起来的时候,咱家扩建,已经把叶家的祖宅扩进去了。瑾儿现在住的峒毅堂,就是他家的原址!” “这样说来,还真是咱家的过错了。”宋环宇沉声说道。 “这……” “咱家立的是前朝大义的旗子,可是如今父亲你看,国公府如今权势滔天,可是风光太盛,免不得到最后碍了其他人的眼。咱家的府邸,咱家的势力,咱家的人,也难怪北光城的人要和叶家一起瞒着咱们了。咱家过了……” 宋从义一直暗地里援助北光城各种他们那里短缺的日常用品。米粮,盐铁,棉花……反过来,国公府手中掌握的三万精骑里,约有一半马匹来自北光城。 等到他们回过头来,镇国公府不知不觉竟然已经成为了一株遮天大树。二十万兵马在手,权柄在握,若是宋从义有什么不轨之心,用句不好的话来形容,那便是一腔心血全部喂了狗了。也难怪人家北光城和叶家这样防备着宋从义。 “父亲!你该是高兴才对。叶家浮了出来,起码说明咱们这边的势力越来越大,将来成事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宋环宇反而恭恭敬敬的说道。 “唉!也是,可我心底总不是那么个滋味,在他们眼底,我宋从义会是那起子谋逆背信之徒吗?”宋从义心底也是有苦难言,宋家发展到今天,光是他名下的子子孙孙就有上百口人,五代同堂。他家的底子的确也不怎么干净,要不然哪有那么多的米粮来养活家里的大大小小,娶妻要聘礼,嫁人要嫁妆,镇国公府虽然表面上风光,可是要维持这份风光又是何等的艰难。 “父亲苦心狐诣这么多年,忠心天地可鉴。”宋环宇斩钉截铁地说道。 “可是我老了,我宋从义纵横疆场几十年,如今也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了。他们的担心没错,便是我死了,镇国公府的势力也还在,若是后继之人心中不轨……”宋从义声音顿时一低。 宋环宇敛然,他知道宋从义说的是谁。正是他的大侄子宋谨,宋谨才能卓著,只可惜他的心和宋从义他们的心不在一条道上。可他偏偏是个有能力的,心气冲天,暗地里手脚不少,宋家的权柄若是交到他手里,这天下怕是要乱上一回。这是宋从义最不愿意见到的。 “若你是长子那该多好!”宋从义叹声说道。宋环宇是他的嫡幼子,虽说也是嫡子,可谁让宋谨是嫡长孙,他占着大义。宋从义欣赏宋谨杀伐果断的脾性,那最像他,便是宋从义暗地里打压宋谨,那孩子也能够凭借一己之力靠着实打实的军功混到正四品的将军。可要说到继承人,他心底最想要的还是宋环宇。 宋环宇却是一笑,他说:“父亲,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嗯!什么事?”宋从义问道。 “按理来说,那叶家竟然藏了这么多年,为何突然之间冒了出来,如今就连北光城的人也掺了一脚,来的可是齐家这一代的领头人物……”齐家算的上是北光城四大家之首。 “你是说……那位出来了?”宋从义猛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恐怕是的。这么多年以来,殿下一直是由老大人在抚养。为了提防伪帝的势力,老大人一直是单方面与北光城联系,再由齐家通知我等,太孙殿下年少体弱,不及而立便病逝了。若是我没有猜错,如今这位应该尚未及冠才是。”宋环宇细细说道,便是猜出了个七七八八。却毫不提及他们又被北光城和宋家蒙在鼓里的事实。 “那便是了,接下来只要等着看齐廷和接触过什么人,应该就可以把殿下顺藤摸瓜地找出来了。”就算北光城和叶家什么都不说,可他们自然有的是手段把人找出来。 “只是那齐廷和……”宋环宇迟疑的说道。毕竟是他家做的错事。 “不管他,这事是咱家不对,可他若是眼底还有大局,今儿个他给我落了这么大的面子,过几日也该上门来拜见。”宋从义也不生气了,他高兴,等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虽然他知道今天这事一出,明天坊间就该传出什么不利于流言蜚语了。毕竟北光城的人到了镇国公府的大门口,却转身去了叶家,叶家是要洗白了,他镇国公府的名声怕是要脏上几天。 第二十八章 城 北光城士子住进了叶家,波涛暗涌尚且不用多说。 宴敛倒是彻底闲了下来,一来是年节将至,族学休学。二来,他们的夫子欧阳先生怕是再也教不了他们了。不对,如今该唤他叶长尚叶先生才对。北光城的人住进叶府第二天,太傅叶长启便高调的把叶长尚从靖宁侯府接了回去。只等着年后祭祖,再将叶长尚的名字重新写进族谱。 这一连串的动作,直教人眼花缭乱。等到众人理清楚思绪的时候,只能不住的咋舌,叶家好算计,四大家好算计。四十年前,叶家只牺牲了一个叶长尚,蒙蔽了昭武皇帝,得以毫发无损的留在这皇城不说,四十年后,昭武皇帝一系把叶家捧成了辅政大臣,朝堂之上实力雄厚,朝堂之下,多年的投敌冤屈洗刷殆尽。叶家在士林之间的声望隐隐又是上了一个台阶。 比之镇国公只摔了一个茶壶,靖宁侯宴北惟则是几乎毁掉了整个屋子里的瓶瓶罐罐。万万没想到他苦心竭力给宴氏族学请来的夫子到头来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叶长尚隐忍四十年,背负了四十年的污名,只为了做前朝的忠臣,那他教出来的学生又算什么?宴北惟恨啊!便是这批宴氏子弟才学再如何出众,在众人眼底,那也曾是叶长尚的学生,到死也改不了,无论是现在的孝熙皇帝,还是将来秦王登位,这些宴氏才俊他们敢用吗? 所以到头来,一个叶长尚毁了这批宴氏族人,更毁了两侯府心心念着的计划!想到这里,宴北惟白眼一翻,一口气没喘上来,径直昏了过去。 这一下子,侯府更加热闹了。宴敛这批人,则是被彻底地被抛到了一边。 如此歇息了两三天,今天一大早,宴攸便给宴敛送来了一封信,来信的正是冯泽,他们昨日傍晚便到了京城,现如今安置在刘仲家中。修整了一晚上之后,特意寻到了靖宁侯府,请宴敛出门一叙。 反正呆在房里也是无聊的很,宴敛干脆也叫上了宴仁亮一起,刚出了侯府的后门,宴敛一眼就看见了拐角处的冯泽三人,两个月没见,冯泽等人倒是精神焕发的很。 “成英兄(冯泽),邦宁兄(曹尚),子长兄(薛为)……”宴敛拱起手一一见礼。 “宴兄……” 宴敛侧过身来指着一旁的宴仁亮,介绍道:“这是我宴氏族兄,宴仁亮,字从吾。湖广衡州府人士。几位兄长不介意加他一个吧!” 冯泽忙摆了摆手,“宴兄说笑了!”而后又向宴仁亮一一介绍了自己等人。 薛为打量着宴敛两人,说道:“看宴兄这般风姿,想来在这侯府之中,日子也颇为滋润嘛?”语气中透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瞧着宴敛一身的细缎,大概是认为这些都是侯府大方置办给宴敛的。 “哎!哪里的话?”宴敛随意摆了摆手,“终归是寄人篱下。这侯府之中来往的尽皆是达官显贵,我等不过是小小一介举人,在松溪还能算得上是一方人物,可到了这侯府,怕是连侯府的门房子都比不上。不说在这府里为人处世须得尽是战战兢兢,唯恐惊扰了贵人。若不是我姓宴,怕是连这侯府的大门都入不得。子长兄倒不如早早消了这份心思,你可知我来京城两个月以来,竟是连一封文会的请帖都未曾收到过?”可见这侯府的人有多么不受士林待见。 所谓文会,乃是文人墨客饮酒赋诗或切磋学问的聚会,在会试年尤为频繁,除却学子之间相互交流互相试探底细之外,更有卖弄学问的意味在里头,和投卷一样,是应试举子必不可少的日常活动。一场文会的发起人,起码也是有名的才子,若是能请得哪位翰林坐镇,点评文章,那这场文会的价值更是不可估量,毕竟会试的主考官,各房考官俱是由翰林充任。 “毕竟,侯府的牌子虽然响亮,可那儿是黑的!”宴敛指着侯府的天,斜了一眼薛为,他知道薛为有借着自己攀附侯府的意思,只是他自己在这侯府都混不开,还差点着了宴故的道,族学之中交好的也仅有一个宴仁亮,哪有那个资格提携薛为。更何况,这侯府的确不是什么好去处。所以他也是实话实说罢了 薛为满是尴尬,哪里能料想到宴敛的话竟是说的如此直白,讪讪一笑,“都是我着相了。”他都四十来岁了,不比冯泽,曹尚两人,年纪轻轻不说,官场上还有个冯凉(冯县丞)照应,如今又搭上了六科给事中刘大人,必定前程似锦。 反观之薛为,若不是和冯泽两人有个同窗的关系在,哪里能住进刘府。他最为焦虑,因着乡试名次挂了马尾(最后一名),若是此次能中便好,若是不中,要是能搭上一个靠山,以举人功名入仕,哪怕是做一方教谕,也总好过重头再来 薛为的话说的言不由衷,宴敛也就笑笑,个人的路个人走便是。他大概也是能够明白薛为心中所想。 冯泽呵呵一笑,“好了,说这些做什么。今日,我等京城重逢,某做东,请宴兄吃酒!” “好你个冯成英,竟抢了我的话,这样也好,今日少不得要你空着荷包回去。”曹尚这般插科打诨,气氛顿时松了些许,他拉着宴敛的手,便向一旁的马车走去。 马车左拐右拐,穿过大街小巷,到了地方,已是外城,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是一座坊市,此处唤作五方杂处,也就是现代俗称的商业中心。西起琉璃厂,东到正阳门大街,南自猪市口,北至棋盘街,构成一个繁华的商业圈。这里是京城乃至于整个大扬朝最为繁盛的地方。 冯泽指着不远处的一处二层木制房屋,上面还飘着写着归云阁三个大字的布帆。说:“听刘世叔说,此处的闽菜最为正宗,离乡半月有余,最是想念家乡菜,便去这里如何!” “也好……” 说完,冯泽等人正要入内,守在门前的小二迎了上来,佝着腰笑着说道:“几位公子安,敢问公子,可有请帖?” 冯泽挑了挑眉,道:“怎的,来你这酒楼吃饭,也要请帖才能进吗?” 那小二陪着笑,面色不改:“公子说笑了,我这酒楼自然是人人都来得的,只是今日不巧,临时有几位老爷包了我这酒楼,里面正举行文会呢?若是几位是来吃饭的,便请往他处,扫了公子的兴致,还请公子见谅!” 那小二把话说的滴水不漏,冯泽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回过头来,对着宴敛等人说道:“既然这样,那我们另寻他处吧!” “也好……” 几人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忽而听见上方传来一个温沉的声音:“可是宴仁亮,宴敛……” 两人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叶长尚倚在窗户上,看见两人望了过来,招了招手,“上来说话!” 说话间,便有一名青衣小厮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对着宴敛等人躬身说道:“几位公子,请……” 都做到这份上了,宴敛与宴仁亮对视了一眼,而后带着冯泽等人抬脚往里走去,至于刚才拦着他们的小二早就退到了一边。 上了楼,入目的便是端坐在正上方的叶长尚,旁边坐着两名同样长须紫衣的中年儒士,他左下手站立着一群持剑的书生,右下手才是和宴敛一样儒衫打扮的士子。全部加起来有四五十人,宴敛只随便扫了一眼,脑中隐隐有了些猜想。 到了叶长尚面前,宴敛两人躬身一拜,双手没过头顶,道:“敛|从吾,见过——” 叶长尚也一把打断了两人的话,乐呵呵得对身后两名紫衣儒士说道:“这两个是我的学生,也是今科举子,才学嘛!过得去。”一言既出,却是带着一丝期盼。 夫子二字还未曾说出口,只看着宴仁亮腰杆又下去了半分,诚挚的喊道:“恩师!” 宴敛一愣,岂不知一旁的众士子听见这恩师这两个字,看向宴仁亮两人的目光越发热烈,乃至于带着一份嫉妒。 也是!一句夫子,充其量也就是代表着这人曾经教授过你,算不得亲近。可是恩师就不一样了,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在这种年代,一句恩师,代表着师徒二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是一辈子也斩不断的亲近关系。 宴敛脑中思绪万千,他本就不受靖宁侯待见,在族学之中也识趣的藏拙,平日里算不得出色。如今,叶长尚一句学生,分明有种在众人面前胁迫宴敛拜他为师的味道。只是一同的还有宴仁亮,他才学出色,难不曾叶长尚看中的是宴仁亮,他只是附带的那个?甩开这些念头,在转念一想,若是他今日成了叶长尚的学生,身上背负的两侯府污名自是不复存在了。 只是宴仁亮回答的太利索,就像是早就知道这种情况一样,宴敛眉头一紧。 宴敛下意识的迟疑,顿时让四周的士子心中更是风起云涌。看着这家伙这副模样,难不曾这家伙之前并不知道叶长尚会这样说。也就是说这家伙之前其实并不是叶长尚的学生了。端看这大庭广众之下,也就是叶长尚这是在逼这家伙拜他为师。 叶长尚是什么人,远山先生。抛开前半辈子的蹉跎浪荡不必多言,那自是他忍辱负重,只为前朝鞠躬尽瘁,贡献了大把年华。如今的叶长尚,士林人称一声叶先生。端的是清贵无比。 这家伙何德何能,竟要让叶先生做到这种地步! 宴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是喊了一声:“恩师! 第二十九章 城 叶长尚眼睛刷的就红了,嘴里哆嗦着说道:“好好好!”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正要去扶宴敛。 却听见齐廷和振声说道:“这便是叶先生的弟子?先生大才,教出来的学生想来也是才学过人。正逢今日文会,便请先生出题,我等诸位学子必要好好讨教一二!” 被齐廷和的话一打断,叶长尚猛的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这是什么场合,虽说在场的都算的上是比较亲近的人,可今日这番作态,也难免有好事之人往其他处揣摩,到底是要收敛一些才好。 只是人已经站了起来,叶长尚便顺势向宴敛两人介绍,指着右手边的儒衫士子,“这边或是我叶氏门下弟子,或是京中才子,日后怕是要常见。”只一言而过,又指着左手边方才说话的齐廷和,“这是齐廷和,字文剑,他家,住北光城,当年乃是儒家之首……这个是楚源,字长和……”这边站着二十来号人,俱是北光城士子。 如此介绍了三四位,待到宴仁亮两人一一见了礼,叶长尚又说道:“你们可唤他们一声世兄弟。” 而后又指着宴仁亮说道:“他祖父,他祖父……”言止于此,竟是用袖子遮起脸抽泣起来。 宴仁亮满脸通红,眼睛也跟着红了,三步并两步来到叶长尚跟前,嘴角一阵哆嗦,一时竟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齐廷和猛的走到宴仁亮面前,执起他的手,目光如炬:“你姓宴,你祖父是——” 宴仁亮眸光一黯,抹了把眼角,低声说道:“祖父,名讳宴何从……” “竟是宴公,宴公当年为国效死,吾辈之楷模,忠义之名,必将万古流传!”齐廷和仰天一叹,好不悲戚。 叶长尚又是说道:“当年我与何从乃是同窗,眨眼间四十载烟云。寿宁伯门下有何从一脉,总算是保得了一份清名。” 可不是,寿宁伯好歹也是开国功臣,子嗣之中却出了两侯府这般的叛逆,唯有宴何从,自尽殉国,全了一份忠义。便是有两侯府不堪的污名在,他这一脉总是不同的。叶长尚这话却有抬举宴仁亮的意思在里面。 听见了叶长尚这般透彻肺腑的话,宴仁亮竟是直接拜倒在地,泪流满面,只说道:“世叔祖啊……恩师!” “你起来,俱是我不好,竟是让你在外面遭受了这么多苦难,你父亲可还好,当初他的字还是我起的呢?” “父亲他,早些年病重身亡了!呜——”宴仁亮又是一拜,匍匐不起。 “什么?怎么会如此!”叶长尚像是遭受了灭顶之灾一般,直直的倒坐在椅子上,锤打着胸膛又是一阵痛哭! 两人这般哭诉,在场的士子俱是抬起袖子抹起眼角来,就连呆在一旁角落里的冯泽等人也是红了眼。宴敛也跟着抬起了袖子,掉了几滴眼泪。不是为着这看似感人的场面,只为宴何从为国自尽,算得上是民族英雄了。 至于宴仁亮两人,不好意思,宴敛表示他的神经最为敏感,被现世的电视剧电影荼毒了将近二十年,已经百炼成钢了。叶长尚看似真情外露,但起码有四层是假的。宴仁亮趋于迎合,哭的太真太狠,不忍直视。不过,看在场的其他人的模样,看来是很感动,很相信。 等到他们哭够了,宴敛这才抬起袖子,抽泣几声,算是作罢。一旁的叶长尚在身旁两位老人的安慰下,总算是平静下来。 叶长尚喝了口茶水顺了气,跪在地上的宴仁亮也被齐廷和搀了起来。 “都是老夫太过激动,竟然把好好的一场的文会弄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叶长尚叹声说道。 “哪里!叶先生真性情,叶公与世兄之间的世交情谊发人肺腑,宴公大义,我等俱是钦佩羡慕不已。”人群之中当即便有一人挺身而出,躬身说道。 “是啊,是啊!”说完,一片应和声。 宴敛垂眉,古人的演技不怎么样,拍马屁的本事还是有的。 叶长尚抬了抬手,压下了四周的声音,对着身后的两位中年儒士说道:“好了,接下来的事宜,便由端毅和宫保主持吧!” 又回过头来:“这两位如今都在翰林院任职,尔等不必拘着,有什么不懂的,自来问就好。” “是……”众人皆是躬身喏道。经此方才的混乱,方才对宴敛的羡慕嫉妒俱是消散了。想来在他们看来宴敛恐怕只是因为宴仁亮而附带拜师的那个了,本事应该还是有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叶长尚看上,只是却不是那么打眼了。 宴敛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缠绕在脑中的线一根根解开,捋直,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两位翰林商量着出了题,正是:诸葛亮无申商之心而用其术,王安石用申商之实而讳其名论。 所谓申商,指的是战国时期辅助韩昭侯改革的申不害和为秦国变法图强的商鞅。法家讲究依法治国,推崇苛严的刑罚约束民众,手段颇为狠辣。比如秦朝时盛行的剥皮,车裂,腰斩,凌迟,烹煮……等十六种惨无人道的刑罚就是法家治国的产物。而申不害和商鞅正是这一思想的拥护者和贯彻者。 诸葛亮没有这两位心狠却也想立刑名来治国,所以最后蜀国覆灭了。王安石改革制定了十分严厉的规定,但为了不背负恶名而拒不承认自己用的是法家学术。虽然如此,但是王安石不用其名却用其实。 考的却是一道史论!题目出的倒是切合实际,毕竟当今这位近来动作频繁,大有翻天覆地变革的迹象。 宴敛略一沉思,提起了笔,慢慢写了开来。等到宴敛停了笔。才发现已经有不少士子捧着写好的策论排着队等着两位翰林点评了! 正巧着,宴仁亮也写好了,两人当即也拿着写好的文章排队去了。 轮到宴仁亮,那位端毅先生捏着几张纸一字一句地看了一遍,最后才捋着胡须说道:“还算不错,观点新颖,但若是要想涉及二甲,细枝末节之处还欠些许火候!你看这里……”说着,便给宴仁亮将文章里的不足之处一一指正。 旁人自是眼热。今儿来的人里面,除了北光城的五六人,还有几位早有名声在外的才子得了两位翰林一句不错之外,便数宴仁亮最为出色。 宴仁亮躬着身退了下去,便到了宴敛。双手奉过写好的策论。那位端毅先生接了过去,看着第一句破题,便是:天下之患莫甚于不权时势,而务博宽大之名。 当即抬起眼看了一眼恭恭敬敬立在身前的宴敛,点了点头,又是低下头,又是抬起头看了一眼宴敛,又是低下头,如此反复几次,终是长吁一声,将文章递给了一旁的叶长尚。 “……何以知其然也,史称武侯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武侯则匡辅之者多俊才,荆公则排击之者多君子,然此固不特荆公之不幸,亦宋室之不幸欤。”叶长尚慢慢念道,渐渐地整个二楼都安静了下来。 “论古有识,思力沉挚,笔情清矫,纵横出没,变化从心!好好好!”叶长尚颇为得意的点了点头,辞藻虽不华丽,但胜在朗朗上口,承启转折之间混若天成。将文章递给一旁的宫保先生。“不愧是今科福建乡试解元,不错不错,哈哈哈!”颇有一种平白捡到宝的喜感。 福建乡试解元!!四周的儒衫士子俱是满目复杂,心中将自己做的文章和宴敛的一经比较,心下不由叹息。万万没想到宴敛这个附带品居然会是一枚珍珠,还会闪闪发光的那种。竟能使得叶先生连说三个好字。 有了宴敛明珠在前,之后的众人便是再难出彩了。等到文会结束,已是下午时分。 叶长尚半只脚踏进马车,忽而又回过头来说道:“虽说,你等今日唤了我恩师,只是这束脩还是要补上的。这是礼,自然是要遵循的。寻个黄道吉日,你俩上叶府来寻我,我等着。”说罢,抬起另一只脚踏进了马车。 马蹄踏踏走远,抛却了其他的由头,但看叶长尚迫不及待的模样,宴敛都要认为这家伙就是为了这一份束脩才逼着他拜师了。 叶长尚等人一走,其他人便也没有多做停留,纷纷拱手与宴敛道别,不过一个上午,宴敛便成了这些天之骄子口中的“宴兄”了。 留在最后的正是齐廷和,他只长叹了一声:“宴兄大才,某不及也。自今日起,宴兄怕是要名扬京城了。等到宴兄从那侯府之中搬出来的时候,齐某必定会登门拜访。告辞!”说完,扶着腰间长剑,上了马车。 宴敛面无表情,今天这事一出,靖宁侯府还容得下自己吗?看来他的确是应该提前预备好住处了。免得猝不及防被赶出来。 他的神情忽而一顿。登时瞪大了眼珠。 “宴兄,从吾兄,恭喜恭喜!”冯泽几人这才踏出这酒楼,毕竟人家请的是宴敛两人。他们心中虽然羡慕,可也不敢舔着脸凑上去,所以只是找了个角落干巴巴的看着罢了。 “宴兄?”走到跟前,见着宴敛没有回应,冯泽又喊了一声。 “嗯?”宴敛木然回过神来。 “宴兄,恭……” “同喜同喜,”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宴敛急促的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我有点儿事,对——”说完,撩起袍子便跑了出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人流之中。 “哎——”冯泽对着宴敛的背影喊了一声,良久才是回过头来瞧着满脸笑意的宴仁亮,说道:“从吾兄,这——” “没事——”宴仁亮摆了摆手,瞧着薛为眼中藏不了的嫉妒,心下摇了摇头,“宴兄想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既然这样,成英兄,说好的请客,可还算数?” “啊!算数,自然算的!”冯泽大笑着说道。好歹这位也是叶先生新出炉的弟子,又是宴敛的好友,倒是不妨碍好好结交一番。 宴敛看着前方走走停停的人影,低着头,时不时抬头望向那个背影,暗戳戳的想着该怎么上前搭讪才好,谁知道一个转角,方才还在前方的人就没了身影,宴敛一顿,心里一阵焦慌,四下张望一番,抬腿就要往前跑去,忽的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凉悠扬的声音:“你,在找我吗?” 宴敛脚步一顿,双手紧缩,僵直着身体转过头来。 这人微抿着唇角,眼底含笑。 雅如静水明月,清若松映寒塘。 宴敛只觉得自己头脑之中某根弦断了。 第三十章 宴敛拘着身子,慢慢扭过来,张了张嘴,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尾随也就罢了,居然还被人家抓了个现行。 景修然轻瞥了一眼宴敛有些泛红的耳尖,眼底的笑意更甚,他轻唤了一声:“阿敛——” 宴敛猛的一顿,他想起在那天晚上在薰芳阁,他醉醺醺的时候听见的那声‘阿敛’,下意识地举起自己右手凑到眼前,而后猛然抬起头,才发现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走出去了。 宴敛深吸一口气,眼中止不住的喜悦,抬脚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景修然停下来,宴敛便站在他身边,只呆呆的盯着他的铺着一层莹白色亮光的侧脸。景修然走了,他便抬起脚跟上去。 宴敛不知道他追的是什么,若是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大抵是有这么一根线,一头在这人的手心里头拽着,一头牵着他的心。上辈子,这辈子,宴敛心中从未有过这般浓厚的感觉,想要迫切的去了解一个人,宠一个人。带着期盼,有种说不出来的甜蜜感。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来到这个世界,为的就是这么个人。他觉得上辈子无辜车祸而死,这辈子,这个人便应该是老天爷补偿他的。 可若正要论起来,他们不过是一面之缘罢了。 走着走着,两人走出了这五方杂处,走出了城。走到了一处湖岸边,又穿过一处密林,等到视野开阔了,却是一处悬崖,悬崖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正前方是浩瀚壮阔的京城全景。 这人目视前方,看的仔细,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怀念着什么,宴敛从他周身只读出了悲戚。 宴敛扯了扯嗓子,他有些茫然,心口有些沉重,有很多东西掺杂在脑子里。自打来到这个世界,他的人生就像是陷入了一个怪圈,这个怪圈里有很多人,宴何来,宴仁亮,宴攸,冯泽,叶长尚,齐廷和……这些人紧紧地团在他四周,他们掌握着宴敛的一切,所有人都以宴敛为中心,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宴敛这是为什么?宴敛觉得自己活得空泛。 这些事他理不清,看不透,便不说,不做,他只看着。看得多了,对于这个世界的雏形也就有了。 现在宴敛迫切的想知道眼前这人,他又想在自己身边扮演什么角色? “这地儿,挺漂亮的。” “恩!” “你叫什么……” “景修然,字顾之!” “哦!我叫宴敛,还没有字。” “我知道。”现在没有,等以后也没有。 “你在想什么?”宴敛扯了扯嗓子,终是问道。 景修然扭过头,望着宴敛,眼底泛着光,嘴角挂着笑,“想一个呆子!” “谁?”宴敛猛的一顿,眼睛一暗。那个野男人? “我与你说一个故事吧!你细细听——” “……好” “话说,这块地界上有一个特别大的家族,他的老祖宗辛辛苦苦打下来了一分家业,这份家业很庞大,有这么大。”景修然指着前方的京城,宴敛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 “人人都想继承这份家产,其中就包括这位老祖宗的族弟,这位族弟才能出众,是老祖宗的左膀右臂。等到老祖宗老了,心力不济,族弟却依旧意气风发。老祖宗很忌讳,为了后嗣着想,但心里到底是念着一份往日恩情,一时心软,便只把这位族弟发配了出去。” 宴敛点了点头,很正常的家族斗争戏码。 族弟心中自然不甘心,他也是个有野心的。可是他知道自己势力不足以撼动老祖宗,只好暂时隐忍了下来。等到老祖宗死了。老祖宗的继承人更是良善,被族弟几番谋划欺瞒便打消了对族弟的忌惮,反而对族弟委以重任。可是族弟也没有活那么长的时间,不久他也死了,族弟的儿子梁继承了他的位置。 宴敛心中猛然一跳。 梁也是个善于隐忍的,他等啊等,等到仇敌扣门,便知道机会来了。当时这位继承人唯一的儿子在外面被仇敌围困。梁不仅没有去救他,反而和仇敌私下里约定要仇敌杀了继承人的儿子。继承人的儿子一死,继承人病倒了。而后梁便带着人击败了仇敌,顺理成章的从继承人的手中谋夺了全部家产。 宴敛沉默不语。 继承人的良善用错在了族弟身上,可也靠着这份良善使得家中奴仆忠心耿耿,并且不惜为其效死。 “怎么说?” 割肉奉君尽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 介子推是割肉奉主,这位继承人却是割肉救奴。 有一回仇敌来犯,继承人带着手底下的仆从亲自迎敌,却不料一时不察中了仇敌的诡计,粮草尽绝,只能被迫逃亡,继承人因为受不住打击,病倒了。这些仆从俱是忠义的,瞒着继承人,没让他知道具体的情况,将仅剩的食物全部喂给了继承人。继承人病好了,奴仆却几乎全部饿倒不起。继承人知道真实情况之后,痛哭不已,从自己大腿上割了一块肉下来,煮了肉羹,好歹是救回了这些仆从的命。 经过这件事,这些仆从对继承人都是死心塌地的跟随,梁谋夺了继承人的家业,这些仆从便分做三拨人,一拨人带着继承人仅有的血脉逃亡,一拨人是读书人,他们怨恨梁,而且以前没少在继承人面前说梁的坏话,他们担心梁的报复,便带着家眷逃到了梁无法控制的地方去了,另一拔人在家族之中掌握着很大的权利,梁不敢动他们,所以他们便安心留在了家族里,借机扩展势力。 这些仆从想要做的就是在继承人的血脉长大之后卷土重来,夺回这份家业。 “后来呢?” 后来啊!几十年过去了,时过境迁,这份家业早就换了人在打理了。而后那个呆子来了,他就是继承人仅剩的血脉。他一眼就看上了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好巧不巧就是梁的后人。他们相知相恋,他对这个男人掏心掏肺,满以为就是一辈子的事,哪料想这些奴仆却跳了出来,试图将所有的仇恨都灌输给他。他们逼着他与那个男人为敌。 呆子很苦恼,一边是忠心耿耿的奴仆,他们的前途,未来,乃至于性命全部拴在呆子身上,这些忠仆为了继承人的血脉,拼尽了心力,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一辈子悬在外面,回不了故土,呆子和他的祖宗一样,良善温和,他心疼并敬佩这些奴仆。 而另一边是心心念的爱人,他的恋人最是高傲,知道呆子的身份之后,也曾怀疑过呆子的用心,后来虽然和好了,只是心中难免有了隔阂。 仆从一心想要帮助呆子夺回家业,恋人对这些仆从也很忌惮,这些仆从手中的权利庞大,威胁到了他的地位,所以暗地里总想要除去他们。呆子在这场博弈中左右为难,摇摆不定。 这些仆从虽然忠心不二,可是他们的后嗣之中有个人野心勃勃,加上他的爱人与呆子更是有着深仇大恨。 仇敌时不时上门来打秋风,那一年,这人便和仇敌勾结上了,里应外合,将呆子和他恋人手中的势力打的流花流水,险些就要坚持不住。后来,有人给呆子出了主意,让呆子出城以身诱敌,给恋人寻找歼灭敌人的机会。 “最后呢?” 呆子信了,他这样做了,恋人歼灭了仇敌。家里面恢复了风平浪静。 他说的很慢,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呆子死了,就死在这里——”景修然面无表情,他平淡的讲述这一切,周身却平添一份凄凉。看着天空之上最后一抹残阳,零零散散的雪花飘落下来。 宴敛心里一梗,景修然口中的呆子是在说他吧!是吧!是吧。 哦,原来我就是那个野男人! 宴敛思考良久,他发现他除了那一瞬间的伤心之后,心底只剩下了暗喜,他心底有大象在跳舞,扑腾扑腾的。他只想说:你看,这人果然是自己的,就算转世重活,也还是自己的。 大概是因为他从始至终只是站在一个听众的角度上来看这件与他相关又无关的事情。没有经历过自然就没有刻骨铭心。他没有什么大志向,也没有什么野望,上一辈子是个普通人,这一辈子也是个普通人。 他侧过头,寒风卷起景修然的发梢打在他的鼻尖,痒痒的,透着一股清香,搔着他的心底。要是有这人,要是有这人—— 他深吸一口凉气,把自己扑腾乱跳的心按回原处,干巴巴地说道:“你别伤心,我不是在这里吗?” 景修然扭过头,撞进宴敛又明又亮的眼睛里,他只记得自己死了,病死的,上辈子。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会重新醒来。如今一切重来,一切都还来得及,他忽而就笑了,这一笑,花了宴敛的眼,只觉得整个人脑袋都在冒烟。 他捂着胸口,他想着自己将来必不要做顾之口中的呆子。他这辈子得来不易,顾之这辈子更是不易,定要好好珍惜。 第三十一章 宴敛回到靖宁侯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举着油伞,天上是白茫茫一片,地上也是白茫茫一片,一只脚稳稳的踏上去,便是一个浅浅的脚印,再踩,又是一个……等到了门口,回头看的时候,身后长长的一串,有序的,消失在天际的……脚印。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幼稚的表现,他的心飘着呢!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 怎么说呢?宴敛扒着手指头数落自己的本事,雕刻吗?不不不,他才刚刚出师呢!弄出来一件成品顶多值个千八百块,不算好。才情吗?这个是原身寒窗苦读二十年积累下来的,他最多也就是动动脑子灵活运用而已。还有啥?难不曾是自己见了人家一面就垂涎上了人家美色的情商? 呸!宴敛有点忧虑,他绞尽脑汁,想给自己的优点添砖加瓦,然而最后却发现,貌似自己啥也没有,没房没车没存款,全靠宴家人在养活。 哦!大扬朝版小白脸!! 宴敛抠了抠桌角,满脸的绝望。 他在床上烙了一晚上的烧饼,隔天早上起床又是精神焕发的一天,他得给自己找点什么事干才好!起码能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般的无用。 只是还没等宴敛想好要做什么,那方的陈景阳便上门了,带着一溜儿的壮奴,将琼玉院围了个严严实实,见着宴敛出了房门,指着宴敛,不阴不阳的说道:“解元公安好啊哦,不该这么问的,解元公如今攀上了高枝儿,自然是安好的。”他如今依旧管着宴敛叫解元公,配上这样的语气,在旁人眼底大概是讽刺更甚的。 “那叶家是好,叶长尚如今名扬天下,解元公能做得他家的弟子,呵!”陈景阳一顿,话音一转:“只是我靖宁侯府如今却是容不下你了。奉二老爷的命,小的来送解元公出府!” 宴敛挑了挑眉,这算什么?他原本还以为靖宁侯府顾着面子,只为着不落下心胸狭隘,小肚鸡肠的名声。好歹也要耍些手段,逼得宴敛自己知难而退,主动请辞才对,却不曾想对方如此迫不及待地想把他赶出去。 见着宴敛面色不改,陈景阳嗤笑一声,“对了,还有一件事情。也该告诉你的,你既投了叶家,从此以后与两侯府便不是一条道上的了。你下河村宴氏,怕是再也入不了宴氏族谱了,祖坟,也休想!” 宴敛却是一愣,他哪里还记得这么一遭。不过心下也没什么坎坷,不入这宴氏族谱更好,将来,顾之少不得要动手收拾了他们,也免得下河村宴氏将来受到两侯府的牵连。 稍微一顿,宴敛才慢吞吞的说道:“既然这样,也不必劳烦陈管事,我们自己会搬出去的。” “这样最好,只不过,”陈景阳眯着眼,见着这样的话,没有镇住宴敛,他又说道:“只不过解元公若想出得这府门,这行李物品我们还得好好地检查一番才对,侯府家大业大,免不了有小毛贼觊觎,偷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前些日子二老爷院子里就丢了好几件珍贵的古玩物件。为此发落了不少人。所以我们这些管事的也不得不谨慎以待,若是放走了什么这些小毛贼,那便是我们的过错了。解元公自然是品行高洁,只是这道必要的流程,咱们也是不得不走上一遭,解元公,不介意吧!” 陈景阳说的盛气凌人,在他眼底,宴敛虽然投了叶长尚门下,而叶长尚如今名动天下,可归根结底他家不过就是个逆贼,上头的人还能饶过他们?迟早要被收拾了去。连带着宴敛,将来能有什么好下场?所以想到这里,他更加的无所畏惧了。 他要做的就是在宴敛头上扣上窃贼的大帽子,对外只要说,他们这是早早的就知道了宴敛手脚不干净,但是顾忌着要捉贼拿赃,他又是一个读书人,所以才会特意找了这么一个借口来拿人。那便是今日他便是再肆意妄为,也没人会去深究。 宴敛嗤笑一声,难怪靖宁侯府不顾名声也要把宴敛赶出去,原来就等在这里呢?估计也就是在他床底或是柜子里藏上几件失窃的物品,然后污蔑他是个窃贼罢了。手段虽然很老套,但是不得不说,对一般人而言很有用就是了。毕竟若是他担上一个窃贼的名声,不仅是他的名声毁于一旦,怕是连叶长尚也要落个识人不明的坏名声。人家这是明摆着架好了高台,等着唱好戏呢? 可是,谁让他偏偏不是一般人呢?对上宴攸若有若无的微笑,宴敛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看见陈景阳大手一挥,对着身后的壮奴说道。 “来啊!帮解元公整理行李。好好弄,弄好了有赏,明白了吗?” “明白了?”那些壮奴齐声喊道,随即撞开了一旁的宴敛,一脚踹开房门,向房间里冲了过去。 宴敛也不恼,拍了拍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立在一旁。气定神闲,面带微笑看着陈景阳。 眼见着这么大的阵仗,同住在琼玉院之中的宴氏族人,纷纷围了上来,端看着这边的场景,他们可以一边羡慕宴敛的机遇,却也绝不敢替宴敛出头。谁让他们还想靠在靖宁侯府这颗大树底下乘凉呢! “哟,这是在做什么?”宴仁亮肩上扛着包袱,显然也是要被扫地出门的。只是靖宁侯宴北惟心中有愧,虽然不喜宴仁亮投了叶家,可到底也没想为难他。 宴敛冲着宴仁亮拱手笑道:“从吾兄,且跟我看一场好戏就是了。” 宴仁亮挑了挑眉,望着眼前这幅场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陈景阳被宴敛的笑意弄得发毛,心里莫名打了一个颤,只听见屋子里的声响越来越大,不乏瓷器破碎,翻箱倒柜的声音。陈景阳心底越来越忐忑,直到一个壮奴跑了出来,陈景阳眼睛当即一亮,那壮奴凑到陈景阳耳边,低声说道:“陈管事,没找到东西。” “怎么可能?你们仔细找了吗?床底下呢?”听见壮奴的话,陈景阳不由的提高了说话的声音。 顿时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听见了陈景阳的话,在场的众人不消说都是天之骄子,脑中一转,那里还能不知道陈景阳打的是什么主意。看向陈景阳的眼神当即就变了。 还没等陈景阳回过神来,宴敛开口了:“怎么!听这人的意思,是我的屋子里没发现什么不属于我的东西是吧?” 陈景阳脸色一紧,心里一阵咯噔,哪里能想到原本藏好的东西居然没了踪影。这里面要是没有宴敛的手笔,打死他都不信。 “其实陈管事想要从我房间里找出你想要的东西也很简单。” 众人的眼光登时聚集到宴敛身上去了。 “方才这些壮奴身上就应该带点什么珍奇的玩意儿,最好还是你们那位二爷失窃了的。只要在闯进我屋子里之后,顺手把东西往床底下一塞,到时候再找出来,哎!这不就是有了吗?” 噗嗤!人群之中当即便是有人被逗笑了。可没见过这么损人的。 “对了,这样也不好,万一我时刻盯着你们,你们也不好下手。”宴敛猛的一拍脑袋,仿佛是在为自己的愚笨苦恼。 “你——”陈景阳面红耳赤,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宴敛,一时之间竟然被气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宴敛走到他身前,伸出手将陈景阳伸直的手指拨开,一本正经的说道:“陈管事先别忙着生气啊!因为你得先想好怎么给你那位二老爷交代才是。” 现在从宴敛的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搜出来,还妄想给宴敛扣上一个窃贼的名声,作为如今远山先生的弟子,这份羞辱,可是实实在在打了宴敛和叶长尚的脸,他们要是不罢休,这靖宁侯府可少不了要好好地喝上一壶。作为主事的陈景阳,能逃过靖宁侯的怒火吗? 而后宴敛站直了身体,“陈管事,你搜也搜了,我们是不是可以自便了。” “你,你,你——”陈景阳头昏眼花,想到这件事的后果,一时之间竟是捂住胸口,晕了过去。 这下子更好,这些壮奴见着陈景阳昏了过去,一时之间也没了主心骨,只好手忙脚乱的抬了陈景阳,回去复命去了。一旁的宴氏子弟,见着好戏落场,也纷纷散了,只是见到了今日的这般场景,不免有些识相的开始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了。 宴敛回过头来看着满屋子的狼藉,勾起唇角一笑,当即便扯了床单将地面上破碎的东西全部打扫好包裹起来。 收拾好其他行李,宴敛特意叫了宴叙将马车赶到靖宁侯府的正门口。 坐在门房外的长椅上的人等候着靖宁侯召见的众人只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他们面前,从马车上的走下来一个年轻男子,捧着一个巨大的布包。 自是宴敛不说。 对上四周打探的目光,宴敛只管振声说道:“承蒙侯爷恩德,遣人将学生从福建接到京城来,学生自是感激不尽。侯爷希望我等成材,来日也好光宗耀祖,学生时刻铭记于心。只是如今学生拜了远山先生为师,却是辜负了侯爷的期望,学生惭愧于心!侯爷的怒火我受着便是,只是府里的恶仆因着与学生有仇怨,趁此机会竟想让学生背负窃贼的恶名,径直闯进学生的屋子里不说,眼见着栽赃陷害不成,便将学生屋子里的东西毁了个干干净净。”宴敛说话都不用打草稿,只管着睁眼说瞎话。 “今日恶仆如此猖獗,他日便敢犯上欺主,学生不敢不让侯爷知晓,免得侯爷被那恶奴蒙蔽,那便是学生的罪过了。学生自知无言面对侯爷,今日学生便在此将证据呈上,免得侯爷说我空口无凭。” 说完这些,宴敛将手中的布包散开,登时散落一地的碎瓷片,破布条,烂木头…… 不管门房外的人如何的震惊哑然,宴敛只管折回身,上了马车,宴叙鞭子一挥,哪还管他的事。 ——他可不止会损人。 第三十二章 “宴兄,今儿个好气势!只是此事一出,这侯府怕是要变成污水沟,臭不可言了。”宴仁亮坐在宴敛身旁,抚着下巴新长出来的几根胡须,笑道。 可不是,侯门世家,勋贵府邸,偏偏如此折腾陷害一个同族书生,最主要的是这个书生还是名声正盛的远山先生的学生,只这一点,仕林清议就能淹没这靖宁侯府。 “这侯府哪还有名声可言?更何况我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让侯爷看清他府里恶奴的秉性罢了。”宴敛随意说道。他把所有的罪责全部推到了陈景阳身上,一来嘛!他是记仇的,此事一出,那陈景阳怕是没个好下场,借着靖宁侯的手好好地惩处陈景阳一番,这才是他想要的。二来,他若是贸然去质问靖宁侯,不消说靖宁侯算得上是他名义上的长辈。但凭着他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未免有借叶长尚的势头狐假虎威的味道在里面,他可不愿意担个狂生的名头。 宴仁亮笑了笑,却是不再说话了。 马车穿过井字形的街道,左拐右拐,最后驶进一条小巷,停在一处小门前。 “二进的宅子,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呢!里边原本住的是个五品官,不久之前致仕归乡了。我瞧着这宅子还算好,便买了下来,咱暂时住着!”宴攸提着行李,引着宴敛等人往里边走去。 宴敛四处逛了逛,房子不大,但胜在别致,后院还有个小花坛,里面梅花开的正盛。 宴仁亮随手指了一间屋子,那便是他的了。没办法,他如今身无长物,最是清高飘逸,出了侯府,原本侯府配给他的东西丁点儿都没带出来。他如今身上穿的还是宴敛第一次见他时的那身浆洗的发白的儒衫。 所以他只得是跟着宴敛走了。到了这里,他径直占了离梅花最近的屋子,推开窗就能看到的那种。宴叙给他送冬衣他便收下,宴叙给他送银两,他也毫不推辞。 谁让他们如今是师兄弟呢?师弟接济接济师兄是理所应当的。嗯!这是他的原话。为此宴敛决定收回那句清高飘逸,这家伙配不上。 只说宴攸之前特意寻了附近街上有名的老瞎子神算问了一个黄道吉日,便是今天。 宴敛两人特意起了大早,换上了崭新的青衿,也就是古礼中的学生制服。没忘记叶长尚特意叮嘱过的束脩。 《论语》:“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脩”即肉脯,古时候用盐、香料等加工制作成的腊肉或咸肉一类干肉;“束脩”,就是10条干肉。孔子这句话的意思是,只要送我10条干肉,我就教你。虽然孔子也就是随便说说,但是至圣先师的话,那就是后人奉行的铁律,束脩便成了学费的代名词。 自上一次提着一只雏鸡敲响了刘府的大门之后,宴敛和宴仁亮一人提着十条肉脯敲开了叶府的大门。当然这只是第一次上门带的礼物,日后还要补足三牲六礼。一般家境富裕的还会奉上红包,也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叶长尚回了叶家,并未分府单过,依旧住在叶家祖宅里。他原本是叶家嫡长子,叶家现在的当家人——太傅叶长启是他的亲弟,若没有四十年的事情,叶长尚才该是这叶府的主人。 宴敛和宴仁亮往门里递了拜帖,门房子去了又来,宁静的宅子突然就热闹了起来,倒把屋檐上的白雪衬托的熠熠生辉。迎出门来的是个中年男人,身着玉色布绢生员衫,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虽显得干瘦,但是目光炯炯有神,门房子唤他六爷。 那人冲着宴敛两人拱手道:“两位宴家兄弟,某叶合,奉家父之命前来请两位兄弟屋里去。” 宴敛两人回了礼,略交谈了一番。大抵是知道这位叶合是何许人也了。 叶长尚蹉跎半辈子,哪户人家敢把自家的女儿送到这个混不吝的手上,他是一辈子都没有娶妻的。年轻时在妓院厮混,倒是有个妓子给他生了个儿子,便是这叶合。 叶合笑的爽朗,他爹回了叶家,连带着他在叶府也有了辈分,一般的下人都唤他六爷。 叙了一会儿话,叶合便引着宴敛两人进了侧门,走出不过十几步,转角的地方停靠着几台软轿,四周侍立着十来个十七八岁,衣帽周全的小厮。招呼着宴敛两人上了软轿,叶合这才上了最前头的轿子,一旁侍立的轿夫抬起软轿沿着笔直的宽道慢慢向内走去。 坐在轿子上的时间不长,叶家不大,没有什么望不到边际,奢侈华丽的美景。亭台水榭也好,木石池沼也好,早早地就被白雪湮没了。 下了软轿,一众小厮抬了软轿退下,叶合带着宴敛两人径直穿过一道垂花门,过了穿堂便到了一处穿山游廊厢房,门前早早的便候着几个青衣小厮,见到几人到了,忙掀开帘栊,随后便听见里面有人喊道:“两位公子到了。” 入了正堂,叶长尚早就端坐在主位,也还有几位长须儒士坐在他下手。见着宴敛两人,皆是深吸了一口气。 候在一旁的仆从利索的将宴敛两人手中的肉干接了过去。两人走到叶长尚跟前,先是递上拜师贴,上书:“远山先生师鉴:学生宴敛/宴仁亮,承蒙先生允纳门下,愿执弟子之礼,谨遵师教,敬呈束脩,请乞笑纳。愿终生追随先生杖履,再顿首祁。” 叶长尚颤着手接过了拜帖,宴敛两人随之拜倒在地,三跪九叩之后,奉了茶,两人又道:“门下宴敛/宴仁亮叩见恩师。” “好好好!起身说话,起身说话!”叶长尚当即上前将宴敛扶了起来,一旁的仆从当即奉上来一个木盘,托盘之上放着两个荷包。 叶长尚将淡青色的那个递给宴仁亮,而后拿起紫色的那个躬下身来给宴敛系上,宴敛顿时僵直了身体,屏住了呼吸,他甚至可以数不清楚叶长尚俯下的脑袋上有多少的银丝。 又听见他说道:“既拜入了我门下,这便是老师给的见面礼,只管花用,若是不够了,老师再给。日后在这叶府之中便当做自己的家里面一般,不必拘束。” 而后他指着身旁的一种儒士给宴敛介绍开来,一一见了礼,宴敛身上便挂满了荷包玉佩。这些人俱是叶家之中有名的博学之人。 他又执起宴敛的手,“只可惜长启和元智(叶唤)早朝去了,今日却是见不到了。不过也不急,日后总是有机会的。来,我带你参观参观这叶府。”说着,便拉着宴敛出了房门。 宴敛回过头,宴仁亮早就不知道被叶合拉倒哪里去了。 叶长尚拉着宴敛的手在前头走,身后缀着一串儿的中年儒士。他时而指着正堂上面“云烟堂”三个大字的赤红大匾,说着这是某年某月崇光皇帝亲笔所书赐给叶府的,那上面还有万几宸翰大宝。又指着摆放在正堂里十六张楠木交椅,说着这是某年某月崇光皇帝行猎时误入深林,发现的一株参天的小叶楠,又在某年某月赐给了叶家,叶家便用这根楠木打造出了这些交椅…… 一路上很少见着下人来往,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将整个叶府逛了个遍。 最后,叶长尚拉着宴敛停在一处阁楼前,那阁楼前方立着两根石柱,上书: “熬寒冬,熬酷暑,年夏一年,终成书香门第;读半夜,读五更,苦中更苦,自是翰墨人家。” ——笔力只能算中下, 他又说,这是徳懿太子十二岁时所书,当时他任翰林院侍讲学士,侍讲东宫。这便是太子当年的墨宝。 最后他又指着祠堂里,祭台最中央的那个粗瓷碗,他说,这就是我当年喝肉羹的那个碗。 话音刚落,四周一片抽泣声。 宴敛整个人都是僵持的。他想指着叶长尚破口大骂,你就为了两个早就死了,都不知道投胎到哪儿去的人,蹉跎半生,你知道你的儿子这辈子都要背负妓子之子的名声,永远都要低人一等吗?你知道你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搭进去阖族的性命吗?你们这么坚守着一份虚无而无力的忠义——真的好吗? 叶府是这样,宴何从呢?北光城呢? 宴敛很迷茫,他总以为岳飞也好,公孙杵臼也好,陆秀夫也好,以前他看这些人,这些历史的时候,大抵是认为他们都是愚昧的。现在他知道了,看着身旁这些低声抽泣的人,他知道了什么叫忠义,什么叫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 在叶府用了午饭,叶长尚也没留宴敛两人。 离了叶家,宴仁亮倒是与平常无疑,宴敛晃着神,问了一句:“对了,刚才叶合把你带哪儿去了。” 宴仁亮一顿,“也没什么,就是告诉了我你的身份,顺带,威胁利诱了一番!” “嗯?”宴敛一抬头,只看见宴仁亮冲着自己微微顿首,而后转身离开。 紧接着宴敛只觉得自己手上附上来一丝凉意,随后整个人被拉进了身后的店铺里。 站住脚,便对上景修然俊美的脸庞,宴敛一愣,随即将人搂进怀里,嗅着这人身上淡淡的清香,蹭了蹭,才道:“我总算是知道你为什么会说我是个呆子了。” 第三十三章 一深一浅的气息打在脖颈上,景修然只觉得痒痒的,他不由的挺直了身体,喉间有些干涸,“你去了叶家。” 宴敛挑着景修然的发带,扭过头正对上一只红润的耳朵,他想了想,往上面吹了一口气,然后舔了一口,含糊着说道:“嗯!” 等他做完这些,宴敛一愣,他竟一点都不觉得别扭,仿佛是演练过千百遍似的,一点也不像只见过几面的人。然而他却有种合该是这样的直觉。不过回过头来一想也对,起码在景修然的世界里,两人本就是合心合德的恋人。这么一想,宴敛更加放宽了心态,他搂着景修然,心底不由有些窃喜,你看,就这么简单,他便算得上是——美人在怀了! 景修然却身体一僵!然后就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一只温润的大手握住。 “怎么这么凉?”宴敛握着这双冰凉的手,指节分明,光滑修长,只有指尖上附有一层薄茧。他盯着越发绯红的耳垂,“出来很久了?” “嗯,刚出来不久。”景修然回过神来,轻声说道。这倒是真的,他刚刚下朝。 又听见他继续说道:“我去了叶家,他们家——哎!” 宴敛突然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对于景修然而言,叶家这群人该是他的心头大患才对。但不可否认的是,叶家,叶长尚,于宴敛而言,他只觉得这群人是可敬的也是可怜的。宴敛想了很多,他对于这群人的忠义,震惊也好,感动也好。他不是前身,他是宴敛,从他踏进叶家的大门开始,他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与这些人之间割舍不掉的牵绊。 “他们家,的确是忠孝礼义之家。”景修然缓声说道。若是他也有像叶家这样的忠臣帮村,何愁不能开创一个大扬盛世。 “你放心,我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前世,叶家痛恨宴敛不争不抢,碌碌无为。到了后来,宴敛连叶家的大门都入不得,可是宴敛身死,包括叶长尚在内十几个老家伙全部自尽殉节了。景修然何尝不知他们打心底效忠的是崇光皇帝,是徳懿太子,宴敛在他们心中不过只是一种精神寄托,但是他们对宴敛倒真的是掏小酢跷。 “嗯?”宴敛站直了身体,略有些惊讶。 景修然挑了挑眉,将手从宴敛的掌心抽了出来,硬生生转了话题,“嗯,我饿了。” 其实他想说,等再过些时日,我把你拘到我身边去,谅这些家伙也不敢胡来,熬死了这些老头子,剩下的小一辈,威逼利诱也好,刀剑相加也好,不出几年,他们就再也翻腾不起来了。他还年轻的很,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和这些老家伙周旋。至于宋谨,他最爱的就是釜底抽薪,宋谨和那宴放还有些用处,他不急,他不急。 “哎!”宴敛一愣,景修然不说,他也就不问。随后问道:“嗯,去哪儿吃?”他摸了摸自己的袖兜,想想自己今天有没有带银钱出来。 景修然抿嘴一笑,拉着宴敛,往店铺里头走去,宴敛这才回过神来打探四周,却原来是个布店。掀开门帘子,入了后院的正堂,桌子上早已经摆好了饭菜,四周空无一人。 怎么说?大概是有这么个心爱的人陪自己一起,这吃饭的心态也就不同了。明明他在叶府已经用过饭的,可是面对景修然夹到他碗里的菜,宴敛还是愉悦的一点点填了进去。菜色都是他喜欢的,那道松子猪耳,和他家里的厨娘的手艺一模一样。 吃了饭,两人就这么干坐着,宴敛傻兮兮的看着对方,忽而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他正想着该如何挑起话题才好,又听得景修然说道:“我累了,去歇会儿!” 宴敛一顿,景修然已经起了身往卧房去了。他干看着桌面上有些狼藉的碗筷,想了想,蓦地站起了身,踩着晕乎乎的步子,跟着景修然进了卧室。 看着床上面拱起来的一团,宴敛径直去了外衫,掀开被子一角,快速的钻了进去,将人搂进怀里,他的脚紧贴着景修然的脚,不同于他冰凉的手掌,那是热的,暖到了宴敛的心底。他咧着嘴,握住景修然的手,数着自己的心跳,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也累了,嗯!” “嗯——”耳朵里传来景修然悠扬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意。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约莫是怀里的人太暖和,宴敛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心跳数着数着就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怀里空荡荡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宴敛穿上了衣衫,桌子上的碗碟已经撤下去了。店铺的柜台前也有了人,见着宴敛出来,恭恭敬敬的打了个千,并不说话。 宴敛不在意,挥了挥手,便回了家。房间里已经掌了灯,宴仁亮正捧着书本读书呢!见着宴敛进来,宴攸给宴敛端上来一碗酒酿元宵,只说道:“这是杜大娘(厨娘)新弄出来的玩意儿,想来大兄应该是喜欢的。” 宴敛摸了摸肚子,倒的确是有些饿了。接过来,拿起勺子便往嘴里送了一口,当即便是点了点头,不错,桂花香甜,圆子软糯,酒香四溢,清甜爽口,很合他的胃口。 宴仁亮放下手中的书,看宴敛吃的香甜,吸了吸鼻子,说道:“我说今儿个怎么吃饭吃的这么早,感情有玄机在这里面呢?我说,老二啊!我好歹也是交过伙食费的,不给我来一碗吗?”他管宴攸叫老二,宴叙叫老三。 宴攸鼻中轻哼,理都没理他。 宴敛抬起头,什么伙食费? 宴仁亮摸了摸下巴上三三两两的胡须,他上瘾了,“怎么,宴兄还不知道?”边说着,宴仁亮指了指他腰间的荷包。 宴敛不明白宴仁亮说的是什么,他顺着宴仁亮的眼光,将叶长尚给他的那个紫色的荷包扒开,然后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那上面写着一万两几个大字。 宴敛恍然大悟,他总算是明白叶长尚那句见面礼,只管花用,若是不够,他再给是什么意思了。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大大小小五六个今天上午收到的荷包。 哦~他今儿个不想哦! 第三十四章 宴敛到底是没能把那几个荷包返还回去,不仅如此,等他再入侯府的时候,连同叶长启和叶唤在内的叶家人又给他补足了一份见面礼,这回倒不是荷包了,而是各种珍贵的古籍玩物,足足给宴敛堆满了一个屋子。 旁人只以为是宴敛和宴仁亮得叶长尚看中,连带着在叶府也有了一般地位。嗯!这回宴仁亮是附带的,比如宴敛的一万两,他的一千两。而且这一千两最后也没剩下多少到他手上,都成了伙食费交到宴攸那儿去了。 过几日便是年节,宴敛和宴仁亮照例将自己做好的文章送呈给叶长尚考校,等他将文章里的不足之处一一点评完毕,他才说道:“马上便是年节了,最是热闹的时候,万万不可松懈学业——” 说到这里,叶长尚又是一顿,大概是觉得宴敛本就够了火候,又不须着靠科举吃饭,所以又说:“适当的玩乐也是可以的,也不必太过于紧张……”如此又是啰啰嗦嗦讲了一大堆,最后挥了挥手长叹一声收尾:“行了,你们去吧!初一的时候记得来拜年。”相当于是给宴敛两人放了一个小长假。 其实他是想留着宴敛一块儿吃年夜饭,顺带守岁的,只是时机不对,太过张扬了些,所以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学生告辞!” 宴敛两人退了出去,半道上却又遇见了齐廷和与楚源一行七八人,见着宴敛,当即拱手说道:“宴兄,从吾兄,这是从远山先生那儿来?” 两人回了礼,宴敛说道:“正是。文剑兄这是?” 齐廷和与楚源一行人俱是盛装打扮,崭新的一身织锦长袍,系着披风,扶着剑柄,好不意气风发。 “宴兄怕是不知,今日那秦王在飞虹馆设梅花宴,广邀各省应试举子相聚。”楚源笑回道。 “嗯,所以你们这是?”宴敛迟疑的说道 “这么好的热闹怎么能少的了我们?”齐廷和挑着笑,带着一丝古怪的意味。 宴敛挑了挑眉,感情这几位是打算去砸场子的。 “宴兄,从吾兄可有兴趣一同前往!”楚源当即邀请道。 “这……”宴敛倒是有些犹豫不定,倒不是他太过小心谨慎,惧怕那秦王,只是这等子事做出来未免有些缺德。 齐廷和不以为意,他只说道:“那秦王在这种关头宴请士子,必定是有所图谋。听闻今日但凡是到场的士子,能做出令秦王称赞的好文章的,俱是能得到秦王的荐书。就冲着这一点,便有多少士子对着梅花宴趋之若鹜。这般的好热闹,宴兄不去,岂不是可惜。” 被齐廷和这样一说,宴敛倒是被提起了好奇心,这秦王,应该也算得上是顾之的敌人了吧!更何况他也想看看齐廷和等人究竟是想如何搅乱着一场宴会。想到这里,宴敛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敛倒是来了兴趣,便随几位兄长往这飞虹馆耍上一耍。” “好!”齐廷和当即击掌笑道。 齐廷和一行人径直上了马,至于宴敛,他虽然羡慕齐廷和等人的英姿飒爽,只可惜他是不会骑马的,所以只好上了马车,唯一庆幸的就是还有宴仁亮作陪,好歹安慰了他不知从何而来的羞耻心。 一路无言,一行人径直冲着那飞虹馆去了。这飞虹馆乃是一处茶庄,早些年在这京城也是鼎鼎有名的,这里原是孔家人讲学之地,崇光年间,有“成贤国子监,河济飞虹馆”之称。成贤,河济乃是街道名称。简而言之,就是当年的飞虹馆乃是与国子监并称的治学之地。 只可惜,孔家成了国戚之后,这处飞虹馆便闲置了下来,再也不复当年万人空巷,齐聚飞虹的盛景。 宴敛等人到的时候,里头已经开始了。时不时传来喝彩的声音。见着齐廷和一行人下马走了过来,候在门前的佩刀侍卫当即喝道:“宴会已经开始,你等却是来迟了,王爷最不喜不守时辰的,你们没机会了,且回吧!” 齐廷和目不斜视,抬起下巴只说道:“你只管和里面的人说,北光城士子,前来拜会!” 那侍卫却是一愣,随即回过神来,来回打量了齐廷和一行人一番,和旁边的人耳语了几句,便转身急匆匆的向内走去。 不过一小会儿,里面热闹的声音便消停了下来,随即一位中年男子撩着袍角匆匆走了出来,见着齐廷和等人,双目一紧,拱手说道:“却原来是北光城诸位士子,却是有失远迎,还请见谅。某□□长吏张永,奉王爷之令请诸位俊才入内相见。” 王府长吏,却是正五品的官职。这便是秦王的亲信了。齐廷和斜了一眼面带恭谨的张永,直言道:“带路吧!”端的是嚣张跋扈,毫不忌讳。 张永却是面不改色,左手一扬:“请——” 入得内里,才发现此处竟是一处露天的小园子,中间是一方小池塘,池塘上有一巨大的八角亭,围着八角亭延伸出八条曲桥到岸边,那岸边上则是摆放着一张张案几,一眼望去,仅有百十来张之多,还有些人却是没有位置的,他们站在角落里。一眼望去,少说也有三四百人。宴敛等人打量着四周,殊不知在场的众人也在打量着他们。 见着齐廷和等人到来,坐在亭子里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当即迎了出来,他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身穿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玉带缎靴,面目虽然平和,但是眉眼间透着一股戾气。 左手负于身后,他笑道:“也不知今日吹的是什么风,竟迎来此等宾客,实乃小王幸甚。几位既是从北光城而来,且问几位,尊姓大名?” 齐廷和随意拱了拱手,“今日吹的自然是寒风!我等姓名粗鄙不堪,也不愿污了秦王的耳朵。” 秦王面色一僵,他的态度算得上是谦卑了,原本想着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北光城的人倒是利用一番。可这些家伙竟如此不给面子,看来是来者不善了。 “放肆,此乃秦王殿下,你等面见,为何不行跪拜之礼?”这边有人迫不及待跳出来邀功了。 “哦?你们也这么以为吗?”齐廷和环视四周,触及他的视线,少许人捂着脸退到角落里去了,一些人面露愤慨神色,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不过是谋逆伪帝的后嗣,有什么资格使我等行跪拜之礼!” 齐廷和的声音不小,起码在场的众人都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们哪能想到,这些北光城士子竟是如此大胆,这里可是京城,天子脚下,他们如此明目张胆的将这些谋逆之语说出来,也不怕死无葬身之地? 回想起宏远年间的那场文字狱,众人瞬间变了脸色。 “你——”秦王面红耳赤,指着齐廷和,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不愧是梁贼之后,端的是贼胆包天,昔日梁贼谋逆,篡位做了伪帝,今日你景修璋也是狼子野心,怕是也想往那太和殿上坐一回吧!”齐廷和冷笑道。 “你,胡说什么?”景修璋双眼一紧,到底是还小,心性不佳,声音当即便变了调。 “那便是我说对了。若是你没有这份野心,也不必在会试当头如此笼络亲近应试举子了。你明年大婚之后便要就藩,怕就是要远离朝堂了,你此刻笼络士子,要么是为日后积蓄力量,要么就是为拒绝就藩做准备!” “住嘴——”景修璋眸光闪烁,厉声说道。却是一副被人说中了心思的惧怕反应。 齐廷和持着剑,毫不在意,转过身来,看着四周的人,道:“也对,你景修璋倒是挺有资本的,你生母坐镇朝堂,牝鸡司晨,你未婚妻家是逆贼宴家,你母家是孔家,果真是蛇鼠一窝。” “来人,给我将这些大逆不道之人抓起来!”景修璋怒不可竭,一时之间竟是失了分寸。 “这位兄台却是说错了!”只听得一个声音从景修璋身后传来。 宴敛定睛一看,原来还是熟人。 齐廷和一愣,却是没想到这种关头,竟还有人敢站出来替景修璋说话。 宴故给景修璋投去一个安抚的眼色,冲着齐廷和拱手说道:“梁王之所以能克承皇帝位,乃是崇光皇帝亲笔所书的遗诏定下来的,当年朝中大臣尽是证人,听闻阁下乃是齐家人,当年齐镇老大人官至太子太师,难道没有告诉兄台这段往事?”语气不卑不吭,一副以事论事的模样。 还没等齐廷和说话,宴故又是说道:“且不管这些,齐兄一口一个伪帝,如此底气,难不曾是找到了崇光皇帝后人?” 在场的众人瞬间打起了精神,竖起了耳朵。景修璋更是神色一紧,当年昭武皇帝为了安稳人心,早早的便宣告天下,崇光一脉子嗣断绝。但皇室之人都知道,当年徳懿太子后嗣的确是逃脱了出去。只是已经过了四十年,都没有再听到任何风声,他们也就放下了提防之心,哪想到却被宴故一下子提了出来。这般想想,从叶家到北光城,竟是越想越觉得极有可能便是这样。 齐廷和眯着眼,面色不改,摇了摇脑袋,只说道:“你这话却是把我问住了,兄台好口才,齐某佩服。” 而后又说:“你猜如何?”抛下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之后便带着人径直转身而去。 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齐廷和吸引过去了,景修璋的脸色好歹是好了些。他没有阻止齐廷和等人离开,这些人还轮不到他来管,头疼的应该是他那位好皇兄才是。想到这里,景修璋当即便是笑了,对上宴故恭敬的神色,景修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不错,今日多亏了你才是,本王记住了。” 虽说因为叶长尚的事,他对那批宴氏学生的确无有好感,只是这个宴故却是宴北惟亲自推荐过来的,他总不好推辞,所以才带在了身边,却没想到这人年纪虽和自己相当,倒是个可堪大用的。 “不敢,都是托王爷的鸿福罢了,学生还要多谢王爷提携。”宴故轻笑着说道。心里却是几经周转,他的直觉向来是准的,看来这京城的天要变了。 只是那宴敛,上次他居然能全身而退不说,反倒是他安排的那两个妓子却无缘无故的失去了消息。想到这里,宴敛的眸色越发深沉。只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齐廷和端坐在马上,看着宴敛两人的马车渐渐驶离。 “文剑兄怎么看?”楚源低声说道。 “像,像极了父亲口中的徳懿太子,品性端方。只是,太干净了,若真的只是一介书生,说不得将来也是一方大儒。”可他不是,他是崇光皇帝的血脉,在他看来,宴敛应该是深藏若虚,成熟稳重,谦恭果断的,最不济深沉狡诈也好,这起码也是枭雄本性。 齐廷和心中颇为复杂,他第一次觉得前路渺茫,良久又是说道:“我说那些话的时候,他皱眉了!” “今日真是一场好戏,倒是没想到这群北光城人竟有如此胆量?在这皇城之中就敢大放厥词。”宴仁亮打着哈哈说道。 宴敛瞥了一眼这家伙,“我倒是不相信你没看出来?” 宴仁亮耸了耸肩,“我该看出来什么?敛兄啊敛兄,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宴敛但笑不语,看出来什么? 齐廷和这般放肆,一来是想试探顾之对北光城士子容忍的底线所在。二来嘛!不就是想看看他宴敛秉性如何。 而宴敛也毫不遮掩,让齐廷和看了个够。他原本也没想给他们什么希望。 他若争,这天下好不容易才安稳了下来,他不想因为他使得黎民百姓再度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宴敛自以为没什么大志向,他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活。也不想再来祸害此间安宁。更何况,他如今的一切早就掌控在顾之手里了不是吗? 所以他不争,他也没资格去争。既然这样,倒不如趁早断了他们的念想。 第三十五章 腊月二十六,本是皇帝封笔,封玺的日子,这天早朝之上却是闹翻了天。大半个朝堂的人争相讨伐的只有一点——北光城士子行事肆无忌惮,言辞大逆不道,包藏祸心。这群人多是太后党,其中还掺杂了宴家的人在里边。他们恨不得把所有的罪过都归咎到孝熙帝身上,毕竟是他一力主张召北光城士子入京的。 只是吵着吵着,这话题就拐了弯儿,拐到了秦王景修璋身上,说他行事乖张,心怀不轨,恐有谋逆之心。这里说话的便成了帝党。 孔家人作为秦王的母家,眼见着这局面不对,又要吵,只恨不得把秦王说成不谙世事,心性单纯,忠善孝悌之辈才好。 最后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牝鸡司晨,国乱之始也!” 朝堂之上登时就安静了下来,众人顿时回过头来顺着声音寻到一个角落里,只看见那角落里出来一个人,身着青色鸂鶒补,手持槐木芴板。 那人跪倒在地,道:“微臣兵部郎中六科给事中刘仲,参,当今,皇太后!” “言官!!”众人心底俱是一愣,回过头来看向正上方端着茶盏,不紧不慢嘬饮的孝熙帝,随即面色一紧。自打孝熙帝亲政以来,虽然时不时的搞出来一些事情来,但从未对皇太后垂帘听政一事有过任何不满的言论。如今,怎么突然就挥刀了呢? 孝熙帝放下手中的茶杯,回过头来对着身后的帘子说道:“母后,要听吗?” 帘子里传来一声轻哼,随即便是一个雍容的声音:“听,怎么不听!哀家,也想知道哀家在这位刘郎中的心里是怎样的一个人。”言语之中确是泛着一股冷意。 “奏吧!”孝熙帝坐直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诺!微臣劾皇太后,其一垂帘听政,牝鸡司晨,有违祖制,败坏礼法;其二外戚衍圣公孔微慎,侵牟商利,阻坏鹾法,颠倒铨政;其三,秦王修璋驰骋宴乐,交结大臣,恣情纵欲,结党营私,司马之心,路人皆知……”诸如此等,历数二十二条大罪,几乎将太后党一系官员弹劾了一遍。 末了他又补充道:“此尽是太后垂帘听政,牝鸡司晨,祸国乱政之过矣!” “放肆,你既是兵部给事中,稽察兵部百司之事才是你分内之职,你不过一七品小官,何以胆敢妄议当今皇太后?”孔微慎涨红了脸,他眼底冒着火花,指着跪在地上的刘仲便是破口大骂:“太后坐镇朝堂,劳苦功高,历任恪勤,奉公尽诚,克己无倦。到了你这蛇鼠竖子嘴里,竟成了祸国殃民之人,你,你——” “陛下明鉴啊,此等贼秃,狼心狗肺之辈,污蔑当朝太后大臣,罪不可恕,请陛下明正典刑,治此贼作奸犯上之罪!”孔微慎当即俯身在地,痛哭流涕,满脸的正直之色。 孔微慎话音未落,只见着角落里又是出来十一二人,俱是持着槐木芴板,匍匐在地,“请太后撤帘,归政于陛下!” 在场的众人俱是惊呆了,六科给事中,监察御史,当场就跪了一半。看这幅场景,分明就是孝熙帝在逼宫啊!什么时候,孝熙帝手里竟掌握了如此之多的言官? 在场的太后党当即明白了过来,登时跪倒在地。 “不可,陛下新政,处理政事尚有不足之处,若是无有太后辅佐,国家大事,一步错,便是危及天下,太后三思啊!” 这些人身家前途全部系在太后身上,若是太后归政,孝熙帝掌权,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有活路可言。 左都御史宗伯瞧着大殿之上那一色的鸂鶒补,鹭鸶补(正六品),白鹇补(正五品),险些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叫什么? 言官向来都是朝堂之上别具一格的存在。在这尽是三公三孤,六部尚书,六部侍郎等三品以上大员的朝堂之上,唯有言官不分品级,尽皆可以入朝听政。其根本就在言官职责不同。 何为言官:执法以平,激浊扬清,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人。凡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遇期觐、考察,同吏部司贤否陟黜。 简而言之就是,言官行的是监察百官,冒死进谏之事。做得了言官的都是正派刚直,介直敢言之人,他们不惧怕死亡,碰柱子的事情他们也没少做。言官最是清贵不说,但也是最容易得罪人的差事。朝堂上的官员最是惧怕言官,因为他们只要被言官揪住一点儿小辫子,就会被言官往死里参。所以他们从不与言官往来。 也正因如此,言官便是这朝堂之上最被孤立的一个群体。他们自成体系,上下一心,抱成一团。 而今天,众目睽睽之下,他手底下的官员,站出来一半,只为弹劾当今皇太后,偏偏他竟一丁点儿也不知情。这便算了,他手底下的人秉言直坚,正本清源,他却毫不作为,明日就该有人嘲讽他御下不严,毫无直臣忠义了。 想到这里,宗伯深吸一口气,持着象牙芴板,出班跪倒在地:“内阁已立,陛下虽为政时日尚浅,然自有内阁督理。太后窃据朝堂十三载,把持朝政,如此贪念权柄,莫非有武贼(武则天)之心?” 此话一出,本就争执不休,义愤填膺的众官员顿时就乱了套了。什么叫武贼之心?这是非要在太后头上泼脏水啊! 宗伯一站出来,那些还犹豫不决的御史言官那里还有顾忌,当即便是齐刷刷的跪倒在地,口中大呼: “请太后撤帘,归政于陛下!!” “你们,你们——”孔微慎气的胡子都翘了起来,颤抖着手指着宗伯等人,一时之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好了,今儿个,且听我一言。”只见着魏王站了出来,躬身说道:“太后为政多年,自是劳苦功高,然如今陛下已经亲政,太后再行垂帘听政一事,却是过了。正所谓夫死从子,太后是孔家女,总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吧!见好既收,未必不是善举,将来史书工笔,呵——” 众大臣又是一惊,万万没想到做为辅政大臣的魏王竟然会帮着皇帝?还在朝臣面前这般讽刺太后。今上方开了内阁,若是再逼退太后,接下来难道就会放过四大臣吗? 魏王则又是一笑,他老了,七十来岁的人了,在这位置上还能坐多久?今上眼见着是个有手段的,急流勇退才是上上之策。他姓景,这天下也该姓景,他也不能容忍一个孔姓妇人骑在景家头上。今日一过,今上若是有心,他几个儿子起码也能有个好前程。 朝堂之上顿时安静了下来,跪下的,站着的,都是垂直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良久,帘子后面才是传来一阵叹息。 “却原来,哀家兢兢业业十三年,在诸位卿家眼中,竟是这般势利祸国之人,哀家痛心啊!咳咳——”说到这里,又听见帘子后面一阵忙碌,听着声音,大概是侍从在给太后顺气。 “太后——”太后一党的人当即全部跪伏在地,袖子摸着眼角,一时之间好不悲戚。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里面又安静了下来。 “皇帝,你便是这么迫不及待,从哀家手里□□了吗?竟不顾我们母子之情了吗?”太后一字一句的说道,言语之中透着哀伤,夹杂着一丝不甘。 “母后!”孝熙帝端看着朝中大臣。清冷的声音传遍整个大殿:“这天下姓景,朕才是这大扬朝的皇帝,天下也是朕的,母后顾念朕年幼懵懂,所以才得以协理政事。朕自然感激于心,只是如今朕长大了,有能力了,母后不是应该高兴才对?又何来朕,□□一说。” 他最后又补了一句:“母后,明年皇弟便要就藩,你说扬州如何?” “请太后撤帘,归政于陛下!”那边的一众言官顿时附和道。 又是一片寂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帘子里子传来最后一声叹息:“罢了,罢了,便如你所愿吧!” “太后?”孔微慎失声喊道。 却被众人更大的一声“太后英明!!”掩盖了去。 孝熙帝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看着从始至终都未曾发话的叶长启,宋从义等人,捻了捻眼眸。怎么说?得亏这些人没有给他添乱,如若不然,今日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不过他也明白,这不是他们善心大发,不过是因为他对北光城士子的容忍,所以这些家伙为大局着想暂时不想激怒他罢了。毕竟万一他一个不乐意,拿北光城士子出气,到时候,他们要挽救可就来不及了。 这就和他那扬州来换太后的退让是一个道理。 第三十六章 这是宴敛身处大扬朝过的第一个年节。 年节最后一天,宴攸忙里忙外,总算是将所有的年货备办完毕,竹炭,干果,点心,炮仗,灯笼……诸如此等,细细安排下来,这处宅子竟也有些家的味道了。 宴仁亮写的一手好欧体,春联便由他写了,宴攸指挥着宴叙在影壁上挂了两排通红的金鱼玉灯,到最后只剩下宴敛坐在空荡荡的庭院中间,颇有些无所事事的味道。 不对,他也是有事情要做的,宴攸递给宴敛大大小小十几张礼单——这里年礼。打头的一张属于叶长尚,只看见上面写着:竹炭二百斤,精米一百斤,干果十类,各十斤,竹叶青两坛,绸缎三十匹,釉里红茶壶瓷器一套,古籍五本,鸡鸭鱼各一对,羊猪各十只…… 这般林林总总,罗列了三页纸出来,直把宴敛看的眼花缭乱,可他哪里懂得这些?比照礼单的长度,给叶长启的年礼和叶长尚差不多,其余叶家人几乎是对半砍,到了刘仲这里,基本上只剩下了五分之一。而且稍微精细一点的东西也都没了。 “这些零零碎碎,”宴敛看着最后一列‘鹅毛二两,大蒜十斤’,斟酌了一会儿,委婉的说道:“也算年礼吗?” 见惯了现代送礼时必备的名烟名酒,古董字画毛爷爷,现在再来看这份礼单,米啊,炭啊的,鹅毛什么的,有点清奇!更何况叶长尚可是动辄就给自己银子,宴敛只觉得这些东西有点上不得台面。起码比之叶长尚他们给自己的差得远了。 宴攸呵呵一笑,细细解释道:“年礼嘛!送的不是场面,而是心意,是礼。不能直接用钱来衡量的。咱们家送的尽管都是些平常物,但也算得上是面面俱到的。便是叶府家大,咱们这份年礼在远山先生一众弟子之中算是很丰厚的了。”这是他一一打探了底细才敢安排的。 宴敛点了点头,想到自己都能提着肉干上门,再来看这些,倒也很合理了。宴攸的意思他倒是明白,东西不打眼,礼节到了,便是最好。起码对于现阶段他们的关系而言,还是中庸一点比较好,就比如叶府有什么好东西,绝对是私底下塞给他的时候多。 酉时三刻,宴叙用松柏枝杂柴在庭院里烧了个火盆,曰“烧松盆”,以象征门庭红火兴旺。 宴敛等人出门在外,他们是不必祭祀祖先的,毕竟下河村那边也供奉了祭品。他们这边再来,可不能劳烦祖宗两边跑。所以宴敛等人只管倒了几杯酒水在地上,叨扰两句吉利话,便将这个部分仪式放过去了。 晚饭很是丰饶,四喜丸子,年年有余,油焖河虾,酸菜狮子头,蒸桂鱼,八宝饭,四冷盘,八大件……南南北北的菜系,整整齐齐摆了一大桌子。 宴敛胃口也挺好,连吃带喝倒是填了满满一肚子。 用过晚饭,到此为止,整个除夕夜明面上的活动便是到此为止了,四周俱是寂静下来,接下来便是一整夜的守岁。 几人围在火盆四周,宴敛用手撑着桌子,盯着烛火算时间,宴仁亮时不时说些湖广的风土人情,他说他们那处有个山寨子,那里的人在姑娘出嫁前,都要哭嫁,少则三夜,多则半月。到出嫁的时候,村寨中相好姐妹都来陪哭,对哭。哭嫁内容甚是有趣,有“哭父母”,“哭吃离娘饭”,”“哭栽花”,“哭离闺门”,“骂媒人”。 说到兴致上了,他干脆捏着嗓子,唱道:“你做媒人想喝酒,山上猴子哄得走。好比我家馋嘴狗,东家走了西家走——” 宴敛打了个哈欠,抹了眼角泛出的泪水。看着干巴巴瞪着眼晴讨喜的宴仁亮,有些恶寒,扭过头去,继续盯着烛花。 宴仁亮摸了摸他那宝贝胡须,回过头来宴叙,宴叙径直起身取酒去了。再看宴攸,宴攸干脆哼了一声,也不搭理。 宴仁亮自讨没趣,呵呵笑了一声。也不说话了,摸了本书,慢慢翻阅起来。 酒壶隔水放在炭炉上温着,宴敛时不时抿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悠长的鼓声传播开了,一声,两声,三声……十二声,子时到了。 杜大嫂端上来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饺子谐音“交子”,在新年到来的子时食用,含有庆贺与祝福的寓意在里边。宴敛塞了几个便做罢。 出了门,换上崭新的桃符,门神,贴了春联。这一年便算是走到了尽头。 “下雪了!”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宴敛抬头看,四周一片虚无,鹅毛般大小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鼻头,凉丝丝的,伸出手了,一小会儿手上便是积了一滩水。 也不知道呆了多久,忽而听见一阵敲门声,宴敛扭过头来,撩起袍子,直直的往前面踏出一步,却只觉得下半身没了知觉,好不容易才跌跌晃晃踩实了。 那方宴攸开了门,宴敛抬起头仔细看着,看到熟悉的面孔撞进自己的眼底,眼睛忽而就亮了。 宴敛哆嗦着嘴,颇有些狼狈地跌在景修然怀里,搂紧这人的腰,整个人靠在景修然身上,抬起头,对上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直说道:“让我抱会儿,脚麻了!” 景修然勾了勾唇角,想了一会儿,道:“你在等我。” 宴敛笑了,有点傻。他紧了紧手,周身全是这人的味道。怎么说?是啊,他在等,他心里企盼着,等这个人出现在他眼前。他想着,哎,他怎么能是这样的人呢? 他又想了想,唉,他这一辈子就是这样一幅德行,他改不了的。若是有这人陪在身边,若是有这人陪在身边。他在心底又咬了一遍。这日子于他而言总是有盼头的。哪管这人是不是骗他,他认!!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呐呐喊道,一声又一声:“顾之,顾之——”你莫要负我,否则,否则,否则! 景修然眼底越发温柔,他凑到宴敛嘴角,贴了上去,短暂之后又分开,良久又轻唤了一声:“呆子——” “唉——”宴敛回过神来,嘴角留有一丝温热。他顺着这抹温热又附了上去,慢慢的厮磨舔咬。只觉得他果然是个呆子。 地上的雪积了薄薄的一层,景修然来了又走。宴敛不打哈欠了,他捂着热乎乎的一枚玉佩,那是顾之从腰上扯下来送给他的。他乐呵呵地,举着酒杯和宴仁亮一杯杯喝着。 宴敛喝的醉醺醺的,迷迷糊糊被送上床歇息去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正午。 弄了些凉水擦了脸醒神,胡乱吃了些点心,换上一身新衣,揣着帖子,便和宴仁亮两人出了门。 哦,这叫大年初一头一事——贺新年,也就是俗称的拜年。 先去的自然是叶府。叶家大大小小全部聚在叶长启的云烟堂里。 宴敛两人恭恭敬敬给叶长尚行了拜礼,这是恩师,说道:“学生给恩师拜年了,愿恩师岁岁如意,身体康健……” 叶长尚乐呵呵扶了,顺带送上两个荷包。得,又是轻飘飘的。 接下来便是叶长启等人,这会儿执的是晚辈礼,又说道:“晚辈给太傅拜年了,贺太傅福运齐至,阖家欢乐——” 古往今来的吉利话也就这么多,宴敛就是借着这几句,得了一搂子的荷包。他是只进不出的,叶家也有小辈,他也想管,可是叶家人太多,林林总总几百个围在院子里,叶长尚没有给他介绍的意思,他也认不过来,只好作罢。 拜了年,叶长尚便拉着宴敛去戏台那儿听戏。叶家请了三个戏台,昆曲,徽剧,秦腔,一种一个,喜欢哪种便去那个戏台,另还有一个杂耍儿。戏台之上搭了布棚,外面尚还飘着雪花。 宴敛好京剧,他喜欢那种抑扬顿挫的腔调,前世的朋友得知他这个喜好,总爱嘲讽他是十九岁嫩脸皮,七十岁老头心。他只管笑笑,可现在还没有京剧呢! 既然没得挑,宴敛干脆坐在叶长尚身边跟着他听圆润柔滑的昆曲。他也不拘束,渴了喝茶,饿了吃点心。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宴敛两人便起身告辞,没办法,他们还有刘府要去呢! 宴敛上门的时候,刘仲整个人都是意气风发的。 自二十六日,刘仲在朝堂上发了威,当天下朝便升了官,连跳两级,外放正六品泉州知府,只等年后上任。自是喜事不提,只是他也知道,如无意外,起码是在孝熙帝彻底掌控朝堂之前,刘仲是甭想回京了,毕竟他做了这回出头鸟,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外放已经是最好的保全方式了。 给刘仲拜了年,宴敛在年节里的交际活动正式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时间便是给会试做准备。 第三十七章 所谓会试,取全国举人会同考试之意。通常在乡试后第二年二月份在京城举行,由礼部主持,故又称“春闱”或“礼闱” 至二月六日,孝熙帝才正式下诏,拟命礼部尚书陈文亮为总裁,左都御史宗伯为副总裁主持今科会试。并钦点翰林院十八位博学翰林为十八房考官。 十八房乃是十八名同考官分房批阅五经试卷,故称“十八房”。哪一房的考官点中哪名考生的试卷,那这一房的考官便是这名考生的房师。 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今科第一场定于初九日,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在十五日,亦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三场所试项目,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科试内容却与乡试相同。 二月初九,五更天,尚还是月明星稀。院子里早早地就亮起了烛火,待到宴敛洗漱完毕,出了房门,宴攸已经在收拾一应考具了。说是收拾,不过是将老早备好的东西再清点一遍,以免有所遗漏。棉被,竹炭,干粮,糕点…… 正是春寒料峭,贡院号舍向来简陋,仅有木板两块,分别作桌椅用,休息时两木板合而为床。所以竹炭和棉被作为取暖用具却是必要的。 笔墨纸砚和蜡烛不需要考生准备,入了贡院,会有差役下发,为的就是防止考生借住这些东西作弊。 这般清点完毕,天色已经微微亮,宴叙叫了轿子等在门口。顾之没有来,他作为天子也有自己的仪式要完成,那便是带领诸位考官祭告大成至圣先师孔子。 宴敛两人出门的时候,左邻右舍都撑着竹竿,点了鞭炮,这叫做开门红,只图个喜庆。 顺天贡院是大扬朝会试的专用考场,设在崇文门内东南一隅,已有百年历史,是大扬朝规模最大的贡院,仅号舍便有五千间。 宴敛两人到的时候,贡院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因着还没到入场时间,这些举子便是三三两两扎成一堆闲聊。 宴敛环顾四周,有人镇定自若,有人焦急万分,有人未入考场就已经满脸忧郁伤感之色,这种人身边必然是空无一人,毕竟谁愿意去沾晦气。倒是宴敛,他有点喜悦,不论他现在的身份,他也没想过要走顾之和叶长尚他们的后门,他只想看看自己脑海里现有的知识能到达什么样的境地。 哪想到一转眼,便看见了人群之中的宴故,他身边还站着宴之章等一众宴氏举子。宴故抬了抬眉,冲着宴敛拱手一笑,带着一抹莫名的意味。 宴仁亮惊疑地说道:“这宴故入学不过半年,竟也敢下场?” 宴敛面无表情,也不回话。冲着宴故拱手回礼之后,便不再看他们。等了好一会儿也没看见冯泽他们的身影,眼见着天色越来越亮。宴敛心中不由焦急。 “还好,还好,还不算晚?”总算是听见了冯泽的声音。 宴敛回过头,忙扶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冯泽,“你们这是怎么了?” “甭说了,雇的马车,那马半道上闹肚子,好在离这里也不算远,我们跑着过来的。”冯泽摆了摆手,满脸的无奈。 话音刚落,贡院之内传来一阵鼓声,大门打开,大队的官兵涌了出来,将贡院围了个严严实实,打头的差役提着一面铜锣,敲了一声之后,振声说道:“诸生肃静,排队入内。” 几人当即安静了下来,宴敛笑了笑,望向同样沉默不语的冯泽等人,相互之间拱手作揖之后,又朝着宴攸等人摆了摆手,便提了自己的考具,排队去了。几千名士子汇成两股洪流,里头早有熟练的兵士开始搜检考生。 相比于前朝,差役搜检考生,最为严格。不仅是要求将所携带的考具一一查看,棉衣,棉被全部要拆开查验,就连携带的干粮都要掰成两半,检查夹层。更有甚者,要求考生脱衣解帽,实在是羞耻不堪,有失体面。 好在今上开明,虽没有免去这一遭,但好歹是放宽了条件,日后诸生入场,起码不必再搜身。便只是这一点,孝熙帝在士林之中又刷了一把好感度。 只是相对而言,巡视考场的兵士却增加了三倍不止。作弊被抓,也不仅仅再是示枷一月,革除功名那么简单了,起码也是流放八百里。 轮到宴敛,兵士粗略的翻了翻考篮,便放过去了。进了贡院,入眼的便是两个巨大的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 按例拜了考官,领了自己的考牌,宴敛径直寻了自己的号舍,当即便是笑了,这间号舍正对着太阳光,离臭号远远的,算是上好的号舍了。 号舍之中还算干净,想来是之前已经打扫过了。文房四宝并着三根蜡烛已经摆在了案几上,宴敛放置好行李物品,将带进来的竹炭分做九份。拿了铜壶烧了一壶水,泡上一壶茶备好,端出来一小碟点心。宴攸给他准备的干粮不少,咸肉,炊饼,糕点,鸡蛋,饭团,因着天冷,这些东西倒是不容易变质。 一声炮响之后,兵士入场,每个号舍前配有两名带刀官兵。每三个时辰换一次班,三批次官兵轮流倒。他们的存在不仅是为了全天候监视考生,防止考生作弊,更为了在意外发生之时,能够第一时间控制住局面。不仅如此 二声炮响之后,差役分发试卷。试卷共三份,一份已经糊名的正卷,两份草稿纸。 三声炮响之后,天已大亮,贡院之中悄寂无声,不消一会儿便有差役举着牌子从号舍之前经过,上面是第一场首题四书文: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 宴敛的眼光却不由的投向了斜对角的号舍里,那人约莫五六十余岁,裹着厚重的粗布棉衣,时不时捂嘴咳嗽一两声。整个人透着一股虚弱无力的感觉,宴敛不由的担忧这人能否坚持上九天? 正这样想着,忽而听见一阵咳嗽声,宴敛抬起头,正对上号舍前负责看管宴敛的兵士严肃的神情,当即收回视线。摇了摇头,罢了,先管好自己吧! 这样想着,宴敛将手放在铜壶上捂热了,提起笔,开始打草稿…… 一场考试结束,便立即有差役将试卷收走,到了第二场,只听见对面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宴敛抬起头,视线径直被前方的兵士阻挡住了,只听着隔壁传来一阵惊悚的叫声:“血,血——啊!我的试卷——”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最后只剩下厉声哭泣:“天杀的,我的试卷,完了,全完了——” 四周的寂静顿时被打破。 宴敛也是一惊,连忙将手中的毛笔错到一边,在案几上留下一道墨迹,好歹是保住了卷面的整洁。 “肃静,肃静——”当即便有兵士大声。 “天杀的,爹娘!孩儿完了,呜……”隔壁的痛哭声并没有消停下来。 “枷出去——”只听着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 “不要,我还要考试,考试,唔——唔——”却是被人捂住了嘴。 声音越来越远,宴敛微微一扫,两个兵士开了斜对面号舍的门锁,不一会儿便抬了人出来,那人胸前明晃晃一摊血迹。脸色惨白,也不知是昏死了过去,还是…… 宴敛心中一紧,幸好方才自己的视线被这兵士挡住了。隔壁的那人怕就是见着了这幅场面,一时受惊,失了分寸,所以弄脏了试卷。卷面不洁,便是文章再好,考官也是不会点中的。 想到这里,宴敛当即便冲着那兵士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只换来那人更为严肃的一声咳嗽。 之后的时间越来越难熬,好在老天爷给面子,天气一直都是晴朗温和的。宴敛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疲惫,毕竟一下子在不足四平米的狭小空间里窝了五六天,有些消受不起。好几天没有浴洗,只觉得身上痒的慌,让他有一种发了霉的错觉。 饿了就往肚子里塞炊饼,渴了直接灌冷水,困了卷起被子躺在木板上囫囵一觉就过去了。 他早就没了最开始时的那份闲适。 随着一阵钟声响起,差役收了卷。莫名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这样的日子,宴敛可不想再来一遭。他摸了摸脸,被下巴上的胡须扎了一手。刚要站起身来,才发现脚下无力,站不起来,一个踉跄又坐了回去。一直在一旁候着的兵士见此,也不说话,一把便将宴敛扶了起来,出了贡院,宴叙早早的就在门外等着了。 宴叙忙上前接过宴敛,搀进轿子里坐好,说道:“我方才瞧着宴仁亮面色不太好,便叫人先把他送回去了。还有冯公子等人也是,咱不必等着。” 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宴敛连话也不想说,指了指方才扶他出来的兵士,便作罢。 宴攸点了点头,冲着那兵士道了谢,又塞了些银两这才放过。 回了家,宴敛迷迷糊糊被伺候着梳洗了,咽了些粥,滚进被子倒头便是睡了三天。 第三十八章 宴敛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午时分,阳光照进屋内,平添一份暖意。 正想着坐起身来,右手一动,忽而触碰到一片光滑温润。宴敛心中一抖,扭过头来,正对上景修然安静祥和的侧脸,他蓦然一顿,而后默默地躺回原处。 瞪着眼睛盯着头顶上的房梁,也不知过了多久,宴敛僵硬着身体,只觉得手心碰触到的地方越来越灼热,他小心翼翼的侧过身体。想了一会儿,心里唾弃一声,换上左手,贴了上去,慢慢的滑动,虽然隔着一层布,却并不妨碍他脑海里呈现出若有若无的两瓣轮廓。见着景修然完全没有醒来的预兆,宴敛的呼吸越发的急促,手心划过的范围越来越大,最后干脆慢慢的揉弄起来。 “嗯——”只听着耳边传来景修然轻轻的一声□□。 宴敛动作一滞,他脸上烧得厉害,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良久的寂静,身边的人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声,便再也没了动静,宴敛顿时松了一口气,正想着把放在圆润的翘|臀上的手拿回来。忽而身旁的人动了,一个翻身,左手径直撘在了宴敛高耸的下半身上。 嗷……宴敛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约莫是觉得硌手,这人胡乱摸了两把,见着实在抹不平,只好将手抬到了宴敛的腰间。脑袋在宴敛脖间蹭了蹭,呼吸渐渐平缓,终于是消停了下来。 宴敛瞪着眼,张着嘴,脖颈上是深深浅浅的灼热呼吸。明明是旌旗招展,却偏偏一动也不敢动——好憋屈的感觉。 听着耳边急促的心跳声,景修然很是满意的勾了勾嘴角。眯着眼,暗骂了一声呆子,缓缓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呆了多久,身边平缓的呼吸声终于有了波动,宴敛扭过头,正好撞进景修然清澈的眼睛里。他红着脸,干巴巴的说道:“你,醒了?” “嗯。”景修然坐起身来,亵衣将乱不乱,露出精致光洁的锁骨。 宴敛暗了暗眼神,瞄了两眼,而后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下一刻便见着一名中年男子领着四个小厮推门而进,捧着面盆,手巾,青盐,皂团,服侍着景修然洗漱,宴敛瞧着这些人干净利落的动作,丁点儿碰撞声响都没有。 轮到宴敛,他颇有些拘束,只好学着方才景修然的样子,该伸手时伸手,该抬腿时抬腿,动作好不僵硬。 收拾好了,景修然便带着人急匆匆回去了。宴敛没挽留,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心虚。 出了房门,桌子上已经备好了午饭。见着宴敛出来,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宴攸松了一口气,给宴敛盛了一碗米粥,道:“大兄一连昏睡了三天,可把我们吓坏了,要不是司徒大夫一再保证你只是累着了,休息够了便会自然而然苏醒。我们都要把你弄到护国寺里请高僧做法了。” 说到这里,又是一顿:“那位也担心的不得了,每天都要来两三次呢!要不是顾忌着某些有心人猜疑,只恨不得每天守在你身边才好。”宴攸心中一叹,那副焦急的模样,却是做不出来的。 宴敛喝粥的动作一顿,也难怪顾之平日里忙的脚不着地,今儿个时日尚早,竟然会出现在他这里。宴敛心中不由地一暖。 这边宴敛总算是填饱了空荡荡的肚子,刚刚放下碗筷。宴仁亮便推门而进,见着宴敛,先是一声:“你可算是醒了,这几日可把我们急的。” 又说道:“方才礼部下了公文,拟定二十五日午时放榜,今科核录取二百名贡士。并于三月初一在太极殿举行殿试。” “这么赶?”宴敛颇为疑惑,往年会试放榜约莫要到三月初,殿试通常是在三月末举行,像今年日程安排如此紧促还是头一遭。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宴仁亮无奈的说道。“奈何总有人想给今年科试使绊子。敛兄可知这三天来,这京城里闹得是沸沸扬扬,茶楼妓馆都在传今科会试泄题一事。” “泄题?他们想做什么?”宴敛不由的皱眉。泄题可是大事,科举本就是一朝盛事,关乎国本。若是泄题舞弊被证实,危及的不仅仅是朝廷脸面,更是今上威严。 “只昨天一天,便有四波人敲了顺天府衙外的鸣冤鼓,这里面不乏陈尚书家的家丁奴婢,还有几个据说是从尚书府管家手里买过考题的举子。这些人摆出一众证据只为供认今科会试总裁——礼部尚书陈文亮受贿泄题。国子监的一众生员听闻后,更是浩浩荡荡弄了个公车上书。批驳当今识人不明,任人唯亲。那陈文亮,乃是今上亲舅!” “泄题是假,挑事是真。”宴仁亮一字一句的说道:“我今儿个特意出门打探了一番,这件事情的起因,不过是陈尚书手底下的一个门客喝醉了酒,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说了一句:经此会试,陈尚书再也不用愁这些所谓的黄白之物。 哪料想到这话竟然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当天下午,整个京城便传开了,尤其是那些自觉此次会试不力,无缘上榜的举子,也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心里都希望着泄题案一出,会试必定要重考。所以都铁了心要把陈尚书泄题一事坐实。他们这些人一附和,也就不乏好事之人火上浇油趁机将事情闹大。而后这些所谓的良心不安,自觉羞愧的人就接二连三地上顺天府衙门检举陈文亮受贿卖题去了。” “如今,外面情况如何?”宴敛不禁问道。 “呵呵,今儿个一大早,陈尚书就带着阖府家眷,家丁护院,上上下下千余口人,开了库房,将尚书府所有的田产契纸,书籍古玩,一应物事并着家中女眷的嫁妆,全部抬到了午门之外。而后陈尚书敲了今上的登闻鼓,自陈清白。” “此事一出,满朝皆惊。今上索性允了三司会审,京城五品以上官员,国子监生员观审。这一审就审出事儿了,陈尚书家产却是不少,但经过核查俱是来路正当。那几个举报的人架不住压力,有些人死咬着牙口,咬舌自尽了。也有些人识大体招供了。你可知最后他们供出来的幕后主使是谁?” “谁?”听到事情水落石出,宴敛不由的松了一口气。 “衍圣公孔微慎!”宴仁亮微微一笑,“此事过后,孔微慎名声扫地不说,今儿个朝堂之上被孝熙帝革了太师之职,罚回家闭门思过去了。短时间之内怕是蹦跶不起来了。反观陈尚书,今上虽未有表示,清廉寡正之名只怕是在扬传天下了。” 手指轻点桌面,三言两语之间,宴敛倒是将此事的来龙去脉理了个清楚。 当今朝堂三大势力,帝党,太后党,国公府。如今北光城士子在京,也是今科会试举子。他们如今最想要的便是打探清楚孝熙帝对北光城、老世家态度缓和背后的意图。所以他们必然不会打草惊蛇,毕竟事情闹大了,反而对他们的处境不利。 孝熙帝自然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那么也就只剩下了太后党。 孝熙帝方将太后赶出朝堂,便发生了泄题一案,不做是太后党反扑孝熙帝的一场阴谋。泄题案若是被确定是真的,孝熙帝在士林之中的声望和理政能力不免会受到质疑,到时候若是朝中大臣请求太后临朝,协理政务,岂不是顺理成章! 然而只怕是太后党的一应手段都在孝熙帝的监视之下进行的。那所谓的门客和举报人显然是太后党安排好的。太后党既然想要把这事闹大,孝熙帝便让他们闹。 孝熙帝从头到尾只做了三件事,第一件事,跟在太后党后面安排了几个举报人。第二件事,等到整件事情发酵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让陈文亮去敲登闻鼓。第三件事,三司会审。 如此一来,孝熙帝一声令下,整个泄题案就正式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光之下。甭管太后党安排的人最后会不会招供,反正孝熙帝安排的人招供了,顺便将屎盆子往孔微慎头上一扣,谁能想到人家招供的是不是真的呢!就算那些太后党的人想要反驳,他们拿什么来驳,难不曾要说指使他们的不是孔微慎,是谁谁谁?这也难怪有些证人咬舌自尽,而有些人招供了。 总而言之,反正屎盆子已经扣了,陈文亮自然是清白无疑,到最后不管究竟是不是孔微慎出的手,但是他为陷害陈文亮捏造泄题案却已是事实。孝熙帝发落孔微慎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朝堂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孔微慎百口难辩。 太后党想要借泄题案扳倒陈文亮,东山再起。怕也不曾想到最后反而要折进去一个孔微慎。 第三十九章 二月二十五,会试放榜。 今科会试合三千二百名举子参加,乃是自子卯国变之后,四十余年来人数最多的一届科试。因此今科会试中额也由往年的一百二十名放宽至二百名。即便如此,会试依旧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会试乃是殿试的一道敲门砖,会试中榜,便为贡士,俗称出贡,会试第一为会元。中了贡士便有了参加殿试的资格,因为殿试是不刷人的,只排名次。也就是说,会试中榜便意味着寒窗苦读的日子终于到头了。 这大扬朝有千千万的读书人,从县试开始,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能到京城只不过寥寥几人。所谓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安慰自己说给旁人听的。他们求的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官’字。 官字两张口,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说行就行不行也行。官就是这么霸道,他一句话就能决定你的生死,你便是再富有;官若不喜,他轻而易举就能夺你的家业,将你打入万丈深渊,教你永不翻身。所以官便成了所有人的向往,官是人上人,所以每个人都想做官。 就比如眼前这些人,他们渴求金榜题名,渴求一朝翻身。 宴敛等人端坐在贡院不远处的茶楼上,这里视野宽广。放眼望去,贡院门口用于张贴金榜的照壁前已经是人山人海,儒衫打扮心急如焚的众举子,不停大声叫卖的货郎,好不拥挤。 午时三刻,随着一声锣响,贡院大门敞开,一众差役自门内涌出。 会试放榜也是有讲究的,依照从后至前的顺序分为四案。第一案往往是尾榜,尾榜是倒数九十名,第二案六十名,第三案四十名,第四案便是会试前十名,殿试前三必然是从这十人之中选出。 随着一张张榜贴出,贡院门口开始喧哗起来,时不时有人惊呼,“我中了,我中了……”而后痛哭不已。没能找到名字的也不由有些失望,也只能寄希望下一案能榜上有名。 不过一下会儿,便有叶家的两个家仆冲了上来,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道:“恭贺孙溪孙公子公子高中今科会试第一百七十八名贡士,李品……”一连说了好几个名字,却都是北光城士子。末了,又冲着曹尚说道:“恭贺曹尚曹公子,高中第一百五十二名贡士。” 曹尚顿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通红,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结巴着说道:“真的吗?我中了,我中了——”一时之间,竟喜极而泣。 等到哭够了,曹尚回过神来,才发现整个屋子里几十号人都安安静静的看着他,再一看与自己一同中榜的几个北光城士子俱是满脸淡然。曹尚老脸一红,诺诺的说道:“尚,尚——” 宴敛当即便是举起茶杯,笑着说道:“不过是性情使然,邦宁兄不必介怀。敛以茶代酒恭贺兄长杏榜高中,金榜题名之日可待。” “唉!多谢宴兄。”曹尚忙抬起茶杯,灌了一口。末了,又补了一句:“诸位兄台自有大才,尚不及也,名次必在尚之上。” 其余人俱是微微一笑。 尾榜一出,接下来第二案,第三案也相继贴出,在场的北光城士子又有几人榜上有名。宴仁亮高中第九十一名,冯泽也中了,名列第三案,会试第三十一名。 前三案一出,贡院门口的人却是不多了,已经考中的举子要回到自己的住址等候上门报喜的报子,自觉此次中榜无望的盯紧了上榜的同乡,忙着去报喜,好好结交一番,于日后又是一道人脉,说不得三年之后,人家便是你的考官,房官也不一定。 到此为止,在场的众人之中起码有一半人榜上有名,薛为,齐廷和,宴敛等人却依旧没有消息。说不着急那是不可能的,宴敛给自己的茶杯里蓄满水,慢慢的嘬饮,心中难以平静。 第四案一出来,不过一会儿便听见楼梯处传来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大门推开,众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来人身上。 那小厮一把跪倒在地狂喜道:“恭贺楚公子高中今科会试第七名贡士,恭贺齐廷和齐公子高中今科会试第二名贡士。” 最后才冲向宴敛,宴敛心中登时不争气的一抖。 只听见那小厮振声说道:“恭贺宴少爷高中今科会试第一名会元。” 此话一出口,宴敛终是松了一口气。 齐廷和等人当即站起身来,拱手贺道:“恭喜敛兄,高中会元,怕是将来三元及第也不在话下。” 宴敛不由面带一丝笑意。所谓三元:乃是乡试、会试、殿试的第一名为解元、会元、状元的合称。三元及第不仅仅是举子的殊荣,更是朝廷标榜所在,意味着一朝文治繁盛。自唐朝确立科举制度以来,到如今三元及第的不过十二人。大扬朝开国一百四十年来尚未有之,如今宴敛已经成了乡试解元,会试会元,只要是殿试没有太大的失误,状元之位唾手可得。便是殿试之中有些许不足之处,朝廷为了这份好听的名头说不得也要放水。如此一来,宴敛在士林之中怕是要声名远扬了。 所以齐廷和说宴敛能三元及第却也不是什么恭维的话。宴敛也是颇为得意,哪能料到自己居然也能为顾之这一朝添上一份明晃晃的政绩。 薛为却是满脸的失望,如今自己一道而来的松溪县举子都榜上有名,宴敛更是高中会元,唯独他一人落榜,心中苦涩可想而知。 但他也只能捻起神伤,毕竟这也是宴敛等人高中的好日子,便是他再悲愤,也只能咬着牙,强行牵起一抹笑容,冲着宴敛说道:“恭喜宴兄!” 宴敛等人这才回过神来,顿时收起一脸笑容,尴尬的说道:“子长兄文采斐然,今科不过是马失前蹄,来日必能高中。” 薛为一听这话,眼神越发深沉,就好像是在他心头剜了一块肉一般,痛不堪言,他强忍着虚软无力,说道:“宴兄说的是!”却是越发的悲怆,来日?他都四十二了,孙子都有两个了,还有几个来日? 宴敛等人也不好说什么。稍稍恭贺了一番,便各自散了,他们也得回去等候报子上门。 宴敛和宴仁亮回到住处的时候,四邻街坊,一些同乡举子,还有看热闹的百姓已经把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见着宴敛两人,一大堆的喜庆话脱口而出,只恨不得把宴敛两人比作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宴攸早就准备好了喜钱,打发了送喜报和贡士公服的报子,宴攸带着宴叙直接将一把把铜钱撒向围观的百姓。一时之间,两人收到喜庆话又多了几箩筐。 好不容易将这些人送走,宴敛两人又得备好礼物去叶家给叶长尚报喜。叶长尚也高兴,抛开那些政治立场不提,自己的学生能有这般出息,叶长尚也是与有荣焉。因着五日之后便是殿试,叶长尚原本是想给宴敛好好庆祝一番的心思也歇了,只是押了几道题,让宴敛好好琢磨琢磨,便做罢。 接下来的几天相当平静,顾之没有再来,宴敛心里有些失望,只好打起精神来温书。只等着殿试那日,宴敛想了想,他还没有见过顾之穿龙袍的样子呢? 这样想着,宴敛不由的瞪大了眼。 第四十章 三月一日,天还未亮,诸贡士便已经依照会试名次分作三列在中极门外候立,为首的便是宴敛。他仰头看着四周高耸的宫墙,算不得辉煌奢华,却独有一番威严。只是人群之中若是没有宴故和宴之章两人那便更好了。 那宴之章正中今科会试第五十六名,倒是意料之中,毕竟在宴氏族学里的时候,他一向表现优异。却唯独没有想到的是,方才入学不过半年的宴故居然也能一举中榜,虽然不过是倒数第三名,却也足以秒杀其他寒窗苦读几十载都未能取得功名的人,当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卯时一刻,朱红大门缓缓开启。进宫门的时候免不了又要经历一次搜检。倒不是为了防止作弊,毕竟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的,都算得上是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作弊这种下三等手段却是不屑去做的。所以这次搜检是为了防止心怀叵测之人混迹其中携带利器入宫行刺。 等到所有人员搜检完毕,便有传礼官引着众贡士往太极殿走去。 太极殿乃是皇帝册立皇后,太子,召见外来朝贡使臣的地方。孝熙帝又将殿试地点由往年的太和殿移到太极殿举行。 到达太极殿门前,传礼官退下。另由鸿胪寺官员引着众贡士至丹陛两旁排列,按会试中所种名次,单数者列东,双数者列西。紧接着便有捧题官捧着黄封从侧殿进入大殿之内,并将之陈于殿内东旁黄案上,这便是今科殿试考题。 殿试由皇帝主考,只考一道策问,取中后统称为进士。殿试分三甲录取。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录取三名,第一名俗称状元,第二名俗称榜眼,第三名俗称探花,合称为三鼎甲。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今科二甲核录取七十七名。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录取一百二十名。二甲第一与三甲第一同称传胪。 除开宴敛等人之外,大殿四周列有十八名读卷官,因着皇帝是殿试主考,但一朝抡才大典也并不是皇帝乾坤独断,更何况皇帝政务繁忙,也不可能一个人将几百名士子的试卷一一看完。所以读卷官便应运而生,他们的职责便是在殿试之后阅卷,读卷官认为答得好的考卷,就在上面画一个圈,最佳试卷就画十九个圈。试卷以画圈多少排名次,然后将前十名进呈皇帝审阅,由皇帝决定殿试前十名。剩下的名次则是由读卷官自行商定。 只是读卷官阅卷也有潜规则。殿试也是糊名制,只是在糊名之前,专司弥封的官员便会将会试前十的考卷私下里告知读卷官。因为殿试只考一道策问,远不如会试全面,能在会试里出头的几乎都是贡士之中的佼佼者了。万一人家殿试失手,名次太低,岂不是有失偏颇。所以只要会试前十的考卷没有犯讳或是明显的过错,几乎是铁定的二甲以内。 今科殿试读卷官却与往年不同。往年读卷官俱是由六部主官并左右侍郎兼之翰林院学士十九人组成,到了今年,却变成了内阁十二位学士并六部主官十八人担任。这里面必定又是孝熙帝的手笔,只是如今孝熙帝锋芒正胜,四大臣俱是闭嘴不言,便是再有人反对也是无济于事。 卯时三刻,皇帝御极,作乐鸣鞭。 连同诸贡士,读卷官在内,俱是跪倒在地,行三叩九拜礼,并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威严清冷的声音传在耳中,宴敛心跳不由加速。他偷偷抬起头,只见着顾之端坐在龙椅上,身着十二纹章冕礼服,头戴乌纱翼善冠。对上宴敛的眼睛,勾起唇角,满目星辉。 宴敛忙低下头,耳朵却热了。 礼毕,诸生入座,礼部官员开始散题。 “今国马所处,内则计丁以牧之民间,外则用茶以易之藩夷,是法也,亦尝袭前代之旧,然自觉不利于今日之朝政。马政之弊至今极矣,兹欲举二者之法,一振起之,使上不弊国,下不妨民,而马皆足用?若何而可?诸生其必有以处此矣。” 看完这个题目,宴敛顿时挑了挑眉。题出的很巧,只说大扬朝如今的马匹来源,一是朝廷自养,二是以茶叶和蛮夷交换。只是这两种办法都不算妥当,自养的马匹不足且良莠不齐,上好的战马却掌握在蛮夷手中,使得大扬朝廷颇为被动,不仅妨碍民生,更加危及国本。问及诸位贡生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可是显然这道策问少说了一个地方,那便是北光城。北光城可是崇光以前的养马地,声名远扬。所以这道策问未免不是孝熙帝对在场的北光城士子传达怀柔的政策。 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便是:孝熙帝也曾经想要承袭昭武,宏远两位皇帝对北光城防备敌对的做法,可是却觉得这样做对朝堂国家不利。我们两方敌对,却平白便宜了瓦刺人(明明北光城就是养马地,朝廷却要用茶叶和瓦刺交换马匹)。倒不如两方坐下来,一切都还有商量解决的余地。 甭管齐廷和等人如今是什么样的心理,宴敛心中不由叹了口气,他自然是希望两方和平共处的,哪怕是想想。只是自己这一言论一出,在北光城,叶家那些人之中怕是要引起轩然大波。 宴敛奋笔疾书的时候,孝熙帝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向两旁试桌走去。时不时停在某位考生的桌前查看一两眼,顿时惊起一把冷汗。 宴敛只看着自己身旁停下一双绣着金丝龙纹的皂靴,他的心跳顿时一滞,握紧了笔杆,莫名有些僵硬。他甚至可以闻见顾之身上熟悉的檀香味。等到宴敛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孝熙帝已经离开了太极殿。 酉时一刻,鼓声响起,殿试完毕。 交了卷,所有考生在传礼官的引导下离开皇宫。 四周是交头接耳的众贡士,宴敛回望这座庄严肃穆的紫禁城,他知道他与这里的牵绊才刚刚开始。 ……………… 孝熙十四年三月初三,殿试放榜。 宴敛和宴仁亮留在家里等着报子上门,宴敛几乎是妥妥的今科状元,现在只看宴仁亮名次如何。 殿试放榜与会试不尽相同,都是从最后一名往前放。大街小巷顿时热闹了起来,宴家宅子里早就挤满了附近的街坊邻居,差不多堵住了半条街道,只等着报子一到,第一时间向宴敛两人贺喜。 不过一会儿便有鞭炮声传来,更有人大声唱道:“捷报,湖广衡州府宴老爷,高中乙丑科殿试第一百三十一名,捷报……” 四周顿时响起一阵鞭炮声,院中顿时一片浩浩荡荡的贺喜声,宴仁亮喜笑颜开,颇有一种意气风发,挥指天下的意味,连连拱手致谢。他对于现在这个名次已经很满意了,虽然只是个同进士,起点不高,连进入翰林院的资格都没有,但是却能够最快外放为官,他有孝熙帝做后台,只等着为政一方,做出一番政绩,便是没有在翰林院里镀金,依旧是前程远大。 封了红包给报喜的报子,又舍了铜板给贺喜的众人,这方刚刚消停下来,那方又有报子来报:“捷报,福建建宁府松溪县宴老爷,高中乙丑科殿试状元,捷报……” 宴仁亮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当即拱手笑道:“恭贺敛兄,三元及第!” 四周的贺喜声不绝于耳。宴敛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浑身通畅。 孝熙十四年三月初四,传胪大典。 宴敛身着贡士公服,戴着三枝九叶的顶冠,带着一众新科进士于天极门外等候召见。 天极门乃是整个皇城的中心轴门,此门直通太和殿。门前立有“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巨大石碑。天极门有三个门洞。分做中门,左右掖门。左右掖门,每日敞开,文官走东掖门,武官走西掖门。当中的中门,只有皇帝才能出入,皇后在大婚入宫时可以走一次。除此之外仅有每科殿试三鼎甲才有资格走一次。 传胪大典乃是一朝盛事,于太和殿外举行,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俱要出席。宫门开启之后,朝臣在前,众位新科进士在后,浩浩荡荡向太和殿走去。 诸生站定,鸿胪寺官设一黄案于太和殿内东旁,礼部尚书陈文亮捧黄榜置于黄案之上。 卯时三刻,丹陛大乐起,天子将至。 复又司礼太监喊道:“陛下驾到,诸卿,跪!” 宴敛等人新科进士跟着前方的朝臣行三跪九叩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家平身!” “谢陛下!” 一唱一诺之后,传胪大典正式开始。 先有太傅叶长启,手捧孝熙帝亲笔所书的《制》,宣:“朕于孝熙十四年三月初四,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从现在开始,宴敛等人才能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进士了。 宣《制》毕,礼部尚书陈文亮手捧黄榜,唱道: “福建布政使司生员宴敛,钦点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 “福建布政使司生员宴敛,钦点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 “福建布政使司生员宴敛,钦点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 当即便有鸿胪寺官员引着宴敛出班就御道左跪。这一跪就要等到陈文亮将所有名次宣读完毕。 一甲三人姓名,都传唱三次。到二甲、三甲,都只唱一次,并且不引出班。 榜样和探花,宴敛却是不认得,二甲传胪正是齐廷和。冯泽和曹尚都在三甲,其余北光城诸士子,于会试中排名相比倒是没有多少的差别。 几乎是半个时辰之后,陈文亮才唱毕,丹陛大乐奏《庆平之章》,诸进士再行三跪九叩礼。本该是孝熙帝还宫的时候,却看见他下了龙椅,身后跟着黄伞,一路走到宴敛身旁。 他一把将宴敛从地上搀起来,拉着不明所以的宴敛径直来到宋从义等人面前,说道:“老国公,你看这状元郎是否有些眼熟?” 第四十一章 宋从义心中一个咯噔,他装作不以为意一般来回打量着宴敛,余光却紧盯着对面的叶长启,叶长启虽然一副欣慰模样,可是捏紧的袖子却将他此刻恐惧担忧的心境暴露无遗。宋从义之前也只是心有猜疑,可是现在哪里还能不知道眼前这宴敛的身份。 如今孝熙帝大庭广众之下把宴敛提出来,难不曾是知晓了他的身份?宋从义心中猛的一抖,对上孝熙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他捋着胡须,不动声色地说道:“听说这位宴状元乃是远山先生的弟子,以前倒是没见过,如今一看,果真是才貌双全。” “哦,是吗?”孝熙帝抚掌一笑,回转身来冲着文官一列的叶长启说道:“叶太傅觉得呢?” 叶长启笑眯眯的说道:“这小子乃是寿宁伯后裔,陛下觉得眼熟,倒也不奇怪。” “这样啊!”孝熙帝沉吟一声,忽而面无表情的说道:“两位老大人屹立朝堂四十余年,论资辈,也是四朝元老了。忠义之心天地可鉴!” 叶长启心中难以平静,眼前的孝熙帝他越发看不透了,只得说道:“陛下谬赞了!” “是吗!朕也是这样觉得。” 群臣顿时一阵涌动,被孝熙帝的言行弄得摸不着头脑。便是孝熙帝如何将老世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也不能当庭出言嘲讽啊! “陛下,何意?”宋从义面色一白,一字一句的说道。 “朕曾听闻前朝徳懿太子,为人谦恭有礼,德厚流光,虚怀若谷,无人能出其右。”孝熙帝缓缓说道。 宋从义等人的面色越发冷冽。 “朕做太子之时常以徳懿太子为标榜,”孝熙帝一顿,“故而收藏了不少他的画像。” “自那日殿试之后,朕瞧见状元公的风姿,便觉得很是熟悉,与那徳懿太子面容竟有五六分相似。于是,朕便遣了人将状元公的来历探了个究竟。”这样说着,孝熙帝挑着嘴角,手指头在宴敛的手心勾了勾。反正有宽大的袖子挡着,他倒是无所畏惧。 宴敛躬着身子,握紧了在自己手心作乱的手指头,眉眼不由的柔和下来。 “竟没想到,这位状元公竟是,徳懿太子嫡孙!”此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一般,打在众人心头。朝堂之上顿时死一般的寂静。他们想起孝熙帝方才那句讽刺的话,原来是应在这上面,叶长尚等人若是个忠于前朝的,何必连宴敛都认不出来。若是忠于孝熙帝,那便更是讽刺了。 叶长启悟了,从召北光城士子入京开始,孝熙帝就已经在算计了。他百般容忍叶家和北光城的频频动作,让他们只以为孝熙帝是想招揽拉拢他们。而如今孝熙帝这一出却是狠狠的给了他们一巴掌,怀柔是假,挟天子以令诸侯才是真—— 只要宴敛还活在这世上一天,孝熙帝绝对会将宴敛牢牢的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此一来,老世家,北光城,哪个敢有异动! 正是好算计,不愧是梁王后人!叶长启等人只觉得前路渺茫。 孝熙帝坦然说道:“状元郎既然是徳懿太子嫡孙,依照族谱序齿,那便是朕的堂弟了。” 底下哗啦跪倒了满地的大臣,起先只是老世家和帝党的人,而后其他的大臣也纷纷跪倒在地。大殿之外的众新科进士压根听不清楚太和殿里说的是什么,只好跟着这些大臣跪倒在地。一时之间,还站着的便只剩下了宴敛和孝熙帝两人。 孝熙帝顿时笑了,“因着当年皇太孙在战乱之中失去音讯,故而昭武皇帝才被迫克承皇位。以至于四十几年来,皇祖父也好,父皇也好,战战兢兢,勤政自勉,没有哪一天不在想着找回徳懿太子后人,总不至于使得皇庙之中崇光皇帝这一脉香火断绝。” 宋从义等人死死握紧拳头,匍匐在地,面容上满是狰狞。这哪是孝熙帝在感慨往事。什么香火断绝?分明就是孝熙帝在拿宴敛的性命威胁他们。 “状元公既是崇光皇帝后人,依着族谱序齿,那便是朕的堂弟了,自是,贵不可言,来人啊,拟旨!” 当即便有中书舍人出列。 “今科状元,敛。系崇光皇帝嫡嗣,徳懿太子嫡孙。寥以王位,未能体现其地位之尊贵,今以王位上再添一君侯位,世袭罔替,入朝不跪,参拜不名。着令民间再不可以君侯为称谓。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又说道:“此诏书烦请叶爱卿润色一二,尽早发出去便是。” 叶唤当即说道:“微臣遵旨。” “另有君侯府等一干俸禄用度,令宗人府再行议定,着礼部并工部督造君侯府,君侯且暂居咸安宫,等日后君侯府建成再行迁府。众爱卿,可有异议!”孝熙帝一条接一条说道。 “陛下,英明!”他们哪里敢有什么异议?此事过后,他们再想要拨乱反正怕是要比登天还难。 所以叶长启等人也只能冷着心跪倒在地,高呼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君侯千岁千岁千千岁。” 感觉自己手上传来一阵拉扯,宴敛恍过神来,回望着景修然流光溢彩的双眼,勾出一抹笑。 宴敛平躺在床上,看着边上陌生的太监宫女,面上颇为迷茫,他心里惴惴不安,眼前的一切就恍若镜花水月一般,今天发生的一切,是否是因为他的身份于顾之有利用的价值。 景修然进入大殿的时候,便见着这样一副景象,一旁宫侍见到景修然进来,福身退了出去,景修然走到床边,见着他在宴敛眼底的缩影越来越大,心下一叹,他干脆爬上床,平躺在宴敛身边。他知道此番的确是因为他太急迫了些,让这呆子心里不安呢! 宴敛扭头看着景修然俊美的侧脸,他不说话。而后只觉得身上一沉,随后正对着景修然深邃的双眼。他也不说话,轻轻在宴敛嘴唇上咬了一口。 宴敛瞪着眼,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等到景修然再次凑上来,他一张嘴含住了景修然的下唇,慢慢的舔\\舐。又分开,望着景修然眼底毫不掩饰的情意,宴敛心中一抖,他抬起双手扶住了景修然的腰\\肢,抬起头又吻了上去,撬开唇瓣,勾起香\\舌交\\缠吮\\吸。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两人的位置颠倒了过来,宴敛将景修然压在身下,双手四处点火,慢慢的眼睛就红了,景修然勾起唇角,仰着脖子让这家伙舔\\弄,偏偏这家伙的动作不得要领,正想着自己动手把腰上的盘扣解开,忽而听见刺啦一声,景修然一顿,感受着身上四处游动作乱的手,轻哼一声。算了,撕了就撕了吧! 正等着这家伙更进一步,忽而身上便多了一条被子。嗷??? 宴敛瘫在景修然身上,身下昂扬不倒,他不甘心伸手又在翘|臀上摸了一把。不行,他总有一种乘人之危的感觉。到嘴的肉吃不下去,他有些憋屈,他只能一字一句的说道:“白日宣淫不好!” 景修然面无表情,他想把这家伙踹下去! 第四十二章 三月初二,礼部赐新科进士以恩荣宴。宴敛作为新科状元,缺席状元游街倒是情有可原。只是这例定的恩荣宴,却是推脱不过去的。更何况作为崭新出炉的崇光皇帝嫡嗣,敛君侯,终归是要出现在人前,一来是不能让人以为孝熙帝是把宴敛圈禁了,二来则是要趁机向士林表彰孝熙帝的宽厚仁德。 恩荣宴在礼部举行,参加宴会的除了新科进士之外,还有读卷大臣、礼部尚书,侍郎,以及受卷、弥封、收掌、监试、护军、参领、填榜等官员。 不过半天功夫,宴敛便有了归属于自己的全副仪仗,前引十人,后从八人,更有立瓜,卧瓜,骨朵,吾仗,伞扇,护兵等三四十人,鸣锣开道,轿舆所到之处,军民百姓必须回避。 车轿一路出了宫门,踩着酉时的点到了礼部衙门,陈文亮带着礼部众官员并着新科进士全部候在门外恭迎,见着宴敛下了车撵,众人齐声下跪,高呼:“君侯千岁!” 宴敛弯下身来,将陈文亮扶起,缓声说道:“免礼!” 陈文亮借着宴敛的手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后退一步,侧身说道:“君侯,请!” 宴敛点了点头,率先走进院子里,坐了最上方的主座。陈文亮虽然是礼部主管,又受孝熙帝之命主持此次恩荣宴。只是有宴敛在,陈文亮也只能坐在宴敛下手。 酉时三刻,恩荣宴才正式开始。陈文亮端着酒杯敬了宴敛,又敬了在场诸进士,顺便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作罢! 场面顿时就冷清了下来,陈文亮这般的冷淡以对倒也不算出人意料,毕竟他家曾是子卯国变的功臣,如今又是孝熙帝的亲舅,他虽然赞同孝熙帝的政见,只是若真要他诚心诚意对待宴敛,抱歉,他也是有脾性的。 一时之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筷子碰触碗碟的声音。齐廷和冷眼瞧着这些家伙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嗤笑一声,打从他出了北光城,他就知道这天下再也不是崇光皇帝时的天下了。这些所谓的清流一边高呼前朝忠义,一边渴望着被当今朝廷重用,等真的到了用得到的时候,便都做了缩头乌龟了。 谁让如今孝熙帝势大呢? 齐廷和仰头喝掉了手中的酒水,望着正上方穿着明黄团龙常服的宴敛,满眼的决绝。 宴敛勾着笑,不管其他人如何。恩荣宴的名头虽然好听,可是这席上的菜色实在是有些寒碜,每一席上不过四道菜,一壶酒。最好的菜色不过是一道白水煮肉。正是春天,温度算不得高,因此菜碗里积着厚厚一层白油,实在是让人提不起食欲,宴敛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 没有所谓的欢声笑语,也没有奉承迎合,不到半个时辰,一场恩荣宴便草草结束,个人自回自家。 顾之很忙,忙着早朝,忙着批折子,忙着召见大臣。这皇宫之中还住着一个孔太后,顾之总是避讳的。他每天深夜来咸安宫,天不亮便偷偷摸摸的走了。宴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重拾了自己的雕刻手艺,不过几天功夫便将前世郑和下西洋时的战船复制出来了,小半个桌面大小,宴敛特地上了一层红漆,好不精致威武。比之宴故如今混的风生水起,蒸馏酒,水泥,白糖提纯的工艺,还有最近闹腾的厉害的高炉炼铁。宴敛段位可是低了不少。 等着宫侍将地面上的木屑草纸收拾干净,宴敛打量着崭新出炉的战船,长叹一声,好在现世学雕刻的时候,老师总喜欢用这些做入门的教学用具,如若不然,他连丁点儿的金手指都拿不出来。 景修然来的时候,就见着桌子上摆着的战船。不由的一笑。这可是个好玩意儿,他见过的,上辈子。 他回转过身来指使着曹陆说道:“去,把甲字二号暗格里的东西送过来。” “是!”曹陆当即便退了下去。 见到景修然进来,宴敛眼睛一亮。拖着景修然的手,走到桌子前,指着面前的战船,说道:“你看,这是我送给你的东西,有了它……” 有了它,大扬朝便能远航沟通海外,那里有高产量的粮种,有遍地是黄金的金银岛,有数之不尽的珍奇宝石,用之不竭的财富。景修然勾起唇角看着宴敛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上辈子就是靠着这种战船,大扬朝的国库也好,他的内帑也好从来都是满满当当的。便是宋谨与瓦刺如何的咄咄逼人,他总能够稳坐钓鱼台,只除了最后……景修然眼神一暗。 最后,宴敛才意犹未尽的说道:“我管它叫做——” “郑和号!”景修然说道。 唉!!!宴敛一副惊讶的模样。 景修然从曹陆手中接过一个木盒,在宴敛不解的神情之中打开,拿出一副卷轴,在桌子上缓缓展开。 宴敛凑上前去,不由的瞪大了眼,那是一副航海图,从泉州开始,通往东南亚的,通往美洲的,通往朝鲜的……密密麻麻,每一座岛屿,每一个国家,名字,特产,人种,详尽的可怕。 只听见景修然走近战船,手法熟练的将战船上的船帆,大炮,船身一一拆卸下来,又重新组装好,而后才坦然说道:“你难道忘了,我好歹也是重活一世的。” 是啊,重活一世,上一辈子,宴敛死了,他苦苦支撑着大扬朝走过了十个年头,好不容易等到阿江长大,能立得住了,他才敢抛下一切跟着宴敛离开。哪知道这一切竟还能重来!他也感谢上辈子的经历,起码现在看来给他带来了不少的便利。 宴敛蓦地笑了,他明白,顾之这是在用这些告诉他,他以前对他说的话都是真的,重活一世是真的,爱他也是真的,没有骗他。 不得不说,他心里还真就有一小块地方安定下来了呢! 第四十三章 三月十五,吏部授官。 新科进士授官向来都有定制,一甲进士及第,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和探花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三甲同进士,直接外放地方,做大使,知士,县丞,县令,州学正,州判等官职,一般来说这些官职都不会超过从七品。具体情况还要看这人有没有强有力的后台,若是后台够硬,做一方主官如县令,县丞,前景总要比那些小官小吏好些。 二甲进士出身,按例会有一次朝考。朝考由翰林院主持,为二甲进士授官而设。主要是按照朝考,殿试的成绩,将二甲进士分为不同的等级授予不同官职。成绩最为优异的二十人,纳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科称入选或馆选。通常庶吉士在翰林院教习馆学习三年之后,参加散馆考试,成绩优异的可以留在翰林院做修撰,编修。 没有选上庶吉士的二甲进士,会按照朝考成绩,分到六部及其他各院司观政,就是到现场观看国家机器如何运转的过程,称为观政进士,观政期满会按照主官考评再行授官。 转眼又是几天过去,冯泽给宴敛下了帖子,言说他和刘仲等人将离京赴任,请宴敛一聚。 景修然原也不想放宴敛出去,一来,他不相信北光城那些人会善罢甘休。二来,宋谨可不是个安稳的,这些日子暗地里调了不少人马进京,怕是有所图谋。可景修然也深知堵不如疏,哪有千日防贼的!更何况冯泽等人好歹也算得上是宴敛好友,总不能冯泽等人离京,他却压着消息不让宴敛知晓。那呆子最为敏感,他不能让宴敛有一种他是被拘禁了的感觉。 他不由分说的将宴敛划到自己身边,两人之间没有经历过上辈子的相知相爱,宴敛对他的情意远没有上辈子来的深重。所以景修然轻易不敢去触碰他的底线。 景修然没有反对,宴敛便欣然答应了冯泽的邀请。 到了三月二十五,宴敛特意起了个大早,穿了一身青色交襟缎袍,袖脚处绣着同色的翠竹,在这上京之中,只能算作是平民打扮。扶正了头上的纱帽,宴敛便带着宴攸和宴叙、还有几个明面上的护卫出了宫。宴敛成了君侯,他俩人便跟着宴敛住进了咸安宫,如今一个是还未建成的君侯府从四品长使,一个是正五品护卫附仪卫司指挥使。 冯泽约定的地方在归云阁,原本是该在京城郊外的十里长亭的。只是景修然虽然默许了宴敛出来,冯泽也要为宴敛的安全考虑。归云阁虽然在外城,但总比京郊要妥当些。 便是在这里,宴敛拜了叶长尚做恩师。如今不过是四个月的时间,竟让宴敛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进了包厢,冯泽等人早早的就候着了。见着他进来,当即便要撩起袍子下跪,宴敛顿时僵住了身体,连忙将几人扶起,道:“诸位都是宴敛的兄弟长辈,如此却是要折煞于我。” 却听见刘仲正色说道:“礼不可废,以君侯如今的身份,虽不至于战战兢兢,但太过宽厚只会让小人得意,平白看低了君侯。” 他是孝熙帝的人没错,可是他虚伪,他一边想靠着孝熙帝青云直上,一边还念想着前朝大义。他看不透孝熙帝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纵容他们与宴敛相交不说,却又敢把他们当做心腹来用,想着他昨儿个见到的那张海图,还有那精致的战船,难道孝熙帝真的不忌讳宴敛?不惧怕老世家? 四周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宴敛的身份在京城着实是尴尬的很,若不是有那些老世家在,宴敛在旁人的心中的形象大概是与那刘阿斗、李煜无异。刘仲的话说的直白,无外乎是想让宴敛端起架子来,总不至于让人看轻了去。 良久的沉默,宴敛终是说道:“我知道的。” “来来来,敛兄,我等敬你一杯,经此一别,来日相见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冯泽长叹一声,顿时打破了有些死寂的局面。 宴敛端着酒杯喝了,末了,看着包厢中的宴仁亮,刘仲等人,说道:“也不知几位兄长都外放了什么官。” 宴仁亮呵呵一笑:“成英兄外放安溪县丞,邦宁兄外放泉州漕运船厂主簿,至于我嘛!同安县令。” 宴敛一愣,道:“冯世叔呢?” 冯凉捋了捋胡须,道:“德化县令。” 德化,安溪,都在泉州,刘仲等人官职低微,不至于太打眼。刘仲做了泉州知府,曹尚入了漕运造船厂,这般看来,顾之是想用刘仲这批人将泉州不声不响地打造成通商港口,为将来进行远航做准备呢! 至于宴仁亮,同安靠近北光城。宴仁亮的身份实在是好,他祖父为国效死,与北光城而言,性质自然是不同的。顾之大概是想用宴仁亮来沟通北光城。 “对了,子长兄呢?”宴敛一顿,忽而想起了薛为,打那日会试放榜之后,宴敛便没有再听说过薛为的消息。 冯泽面色不愉,说道:“眼见着咱们都中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名落孙山,他心底自然不舒坦……” 宴敛点了点头,这倒是能够理解。 又听着冯泽说道:“他前段日子投了□□,早就从刘府搬了出去,听说谋了个主簿的缺,已经上任去了。” 说完便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天南海北又胡乱说了一通,宴敛喝了几杯酒,面色微醺,只如今他相熟的好友都要离开京城了,心中莫名有些伤感。 刘仲探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今日便到这里吧!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启程了。” 宴敛当即站起身来,端了酒杯,“经此一别,天高水长,敛敬诸位一杯,只愿两位世叔,三位兄长,前程远大,官运亨通!” 敬完了酒,宴敛将冯泽等人送到归云阁门口,那里有仆从带着他们的行李马车候着呢!车轱辘啧啧作响,马车渐渐远去,宴敛抬头望着头顶上暖洋洋的太阳,正思考着是马上回去,还是找个地方逛逛。忽而听见一阵嘈杂的喊叫声。 宴敛下意识的扭过头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只看见一辆马车冲着宴敛的方向横冲直撞而来。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驾车的人蒙面黑衣,眼神犀利。宴敛一个恍惚,还没反应过来,马车已经行驶到了他的身边。 宴叙瞳孔一缩,左手伸出,想将宴敛拉开,身后却传来一阵破空的声音,一柄长剑横亘在两人中间,剑刃径直往宴叙胸口刺去。宴叙连忙提剑抵御,哪知道下一刻,马车上驾车的黑衣人一个伸手,径直将宴敛掳上了马车。一个晃眼,马车径直往右安门去了。 宴叙咬着牙,不过眨眼的功夫,急于应对剑招凌厉的黑衣人,却眼见着宴敛被掳走,他带出来的人包括跟随在宴敛身边的暗卫,早就被越来越多的黑衣人牵制住了。 宴敛被粗鲁的扔进马车,抬起头,正对上一脸肃穆的齐廷和,他跪在一旁,躬身说道:“殿下,小臣这就带您离开京城。” 宴敛神情一震,也不知道如何说才好,却在下一刻,原本就动荡不安的马车四周传来一阵厮杀声。 “怎么了?”齐廷和大惊,孝熙帝的人不可能这么快就赶到! “公子,咱们被人埋伏了!”驾车的人撩开车帘,气喘吁吁的说道。 透着车帘的间隙,只看着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手持利刃向马车四周涌来。原本紧靠着马车的护卫被迫迎敌,一时之间,刀光剑影,场面越发混乱。 齐廷和心中一个咯噔,今日之事,他谋划了十几天,就是为了将宴敛安全妥当的带回北光城,为此他不惜暴露了北光城在京城之中所有的势力,却没想到临到头来,居然被人横插一脚,看着眼前凌厉的攻势,怕是想要宴敛他们的命啊! 究竟是谁要对他们下手,孝熙帝?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齐廷和咬牙切齿的说道,“离右安门还有多远?”右安门外有他安排的接应,只要出了京城,便可以逃出生天。 “还有半条街,不好,他们带了□□——”驾车的黑衣人恐慌着说道。 “什么?”齐廷和双眼猩红,掀开车帘,只听见一阵刺啦的破空声传来,说时迟那是快,齐廷和余光扫向路边停靠着的车马,心中一定,回身拎起狼狈不堪的宴敛,径直扔进了路旁的马车里,而后横剑将破空而来的箭矢斩断,挑着断箭扎在马背上。 飞进马车里的宴敛好不容易坐稳了身体,还没等回过神来,前面马蹄子一扬,径直就带着马车冲了出去。惯性使然,宴敛猛的就向后方撞了过去。 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木辕稳住了身体,只听见耳边传来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宴敛——” 眼见着受惊的马车冲了出去,原本围攻齐廷和的黑衣人有序地分出一波人马来,骑着马便追了过去。 宴敛回过头只看见一旁披头散发的人,不是宴故又是谁? “怎么是你?”宴敛无奈说道。 “我还想问你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宴故死死抱住一根木辕。粗喘着气咬牙说道。 还没等宴敛回话,只听见一阵锣声传来,有人厉声喊道:“什么人,竟敢闯城门,还不快勒住车马?” 却原来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宴敛苦笑一声,这马已经发疯了。等它力竭而亡还差不多,更何况身后还有追兵呢?停下这马车,无异于是找死呢! 负责看守右安门的的城门官眼见着马车越来越近,再一看压根马车上压根就没有驾车的人,也能猜测到是马匹受惊,当即便指着城门口排队的人喊道:“快,散开,让它过去。散开——” 说话之间,只看着马车穿过门洞,疾驰而去。 城门官当即抹了一把冷汗,正想着调几个人手跟上去。只听着又是一阵马蹄声传来,十几个黑衣人手持□□,骑在马上,飞奔了出去。 城门官的脸顿时就白了,他凄声喊道:“快,擂鼓,示警——列队,列队,给我跟上去!快——” 第四十四章 “宴敛,究竟是怎么回事?”宴故苍白着脸,一路的剧烈颠簸让他浑身生疼,他颤抖着手,脑袋时不时的磕在马车壁上,只觉得头晕眼花。 “被人,,追杀了呗?”宴敛咬着唇角,尽可能的稳住身体。喘着气,回道。 正在说话间,只听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带着一阵破空声传进宴敛两人的耳中,宴敛的脸顿时一白,随即一只利箭径直扎进车厢里,横亘在两人中间。一轮箭雨之后,整个车厢起码扎进了五六只箭。 宴敛不由的抹了一把冷汗,庆幸自己足够幸运,起码这些箭矢没有直接扎在他们身上。但他也知道决不能坐以待毙,宴敛咬牙松开了抓紧木辕的双手,身体猛的向前一扑,径直撞在车厢里的小茶几上,只觉得心肺一阵绞痛,他忍住眼中的生理性泪水,拖着宴故的脚,将人一把压在身下,而后一手举着小茶几盖住两人的身体,一手抓住就近的车厢木辕。 对上宴故不可置信的眼神,宴敛苦笑一声:“总归是我连累了你!” 接下来他便笑不出来了,因为一只利箭直接穿过小茶几扎进了他的手臂里。他哆嗦着嘴,平日里哪里受过这份苦楚。 早就在右安门外埋伏好的楚源等人,眼见着一群黑衣人追着一辆马车从眼前掠过,当即便是一个激灵,“不好,快!追上去拦住他们——” 宴敛哭丧着脸,等着第三轮箭矢射过来,心里冰凉冰凉的。他这回怕是难逃升天了,若是他死了,顾之怎么办!他重活一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看对眼的,只差着把整个人都交代出去了,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死了呢? 宴敛脑中一片混沌,眼睛红了,等待中的第三轮箭雨迟迟未来。忽而听见马车后面传来一阵厮杀声,看来是有人来救他了。宴敛不由的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下一刻便听见宴故平静中当着颤抖的声音传来:“宴敛——” “嗯?”宴敛不明所以。 “上次没弄死你这个混蛋,算你走运,只是这回,你怕是要陪我往黄泉路上走一遭了。” 宴敛顺着宴故的视线往车外望去,只见着前方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心脏顿时跳到了嗓子眼。 靠之,悬崖,这个梗,我一点儿也不想吃。 楚源狠狠抽打身下的马,只恨不得立即追上前面的马车,哪里能想到最后见到的竟然是马车跌落悬崖的场景。 “不——”楚源狼狈的跳下马,猩红着眼,跪倒在地,望着下方云烟缭绕的深渊,双手狠狠的捶打着地面,就连手背上渗出来的鲜血也恍若没看见一般。 景修然颤抖着身体,神情恍惚。看着街道上凌乱的摊贩,透着寒光的箭矢,血泊中生死不明的黑衣人,他抿紧唇角,双手紧握成拳,指甲狠狠的扎进肉里。目光最后停留在捂着腰腹,瘫在地上的齐廷和身上,景修然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好好,齐廷和,齐文剑,你们厉害,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掳人?” “呸!”齐廷和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目光如炬:“徳懿太子的后人,便是死了,也不该做你的阶下囚。” “陛下!”金吾卫左将军张显神色慌张地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一片血泊里,颤着声音说道:“陛下,君侯他,掉下了,掉下了西山悬崖——” “什么?”景修然红了眼,西山,西山!他恍惚着脑袋,仿若记起上辈子宴敛身死的场景,遍地尸身,血流成河,那呆子跪在悬崖边,万箭穿心而死! “陛下——”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景修然一字一句咬牙说道。他后悔了!早知如此,倒不如将宴敛拘禁在身边。重活一世,他怎么能轻易的放过宴敛。 他回过头来看着地面上的犹如遭受灭顶之灾的齐廷和,冷着眼,说道:“他若没了,我定教你等生不如死。来人,把他们抬下去,让太医院的人好好救治,别让他们轻易死了。” “咳咳!”齐廷和捂着胸口,鲜血顺着嘴角滴落衣襟上,听着孝熙帝的话,缓缓的闭上了双眼。 宴敛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灰蒙蒙一片,艰难的翻过匍匐的身体,扭过头来打量四周,才发现自己是躺在河边上的一块石头上。他记得自己掉下悬崖之后就栽进了地下河道里,大概是被暗流冲到了这里。他强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僵硬乏力的身体就像是在唱反调一般,怎么动也起不来。他只能平躺在石块上,歇了一会儿,才将浸泡在河水里的恍然无知觉的腿挪到石块上。 没死,他还活着!宴敛只觉得鼻子一酸,他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腰间,只摸到一块玉牌,他想起来了,他出门的时候把顾之送给他的那枚玉佩放下了。顾之!顾之!!宴敛红着眼,他该庆幸现在是三月,若是在寒冬,他这条命早就没了。 淅淅沥沥的声音传来,宴敛抽了抽鼻子,雨点打在脸上直生疼,张着嘴舔着落在唇角的雨水,等到喉咙不那么干涸了。翻过身来,双手撑着石块,总算是跪了起来。四周灰茫茫一片,他晃了晃头,清醒了几分之后,扶着石块便下了水,河水没过脚脖子,冰冷的触感让宴敛不由的一颤。捞起飘过来的一根长树枝,还算结实。宴敛拄着树枝拐杖一点一点向河岸挪去。 靠近河岸,雨幕之中,只看见岸边躺着一个人,宴敛艰难的走过去,费力将人翻过来一看,不是宴故是谁。触到宴故滚烫发青的脸,宴敛心中一阵苦涩。 罢罢罢!虽然宴故之前差点害了他的性命,可谁让这回是他连累了宴故,便是宴敛恨宴故的心狠手辣。可若是要置宴故的性命于不顾,宴敛自问良心不安,他做不到。 宴敛干脆扔掉了手中的树枝,尝试着将宴故扶到自己背上,却险些被他的重量压倒在地,宴敛不由的苦笑一声,粗喘了几口气,干脆折过身来,双手插在宴故的两臂之间,拖着宴故的身体,倒退着往河岸上走去。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宴敛僵持着身体,保持着拖人的姿势,时不时往后瞧上一两眼,总算是见到了建筑物。 宴敛浑身顿时有了气力,拖着宴故的步子也加快了几分,到了地方才发现是一座寺庙。用尽最后的力气,宴敛颤巍着身体将宴故拖进庙里面。 庙不大,约莫是一座佛寺。算不得破败,起码有一半的屋顶还是完好的。尤其是在看到布满蜘蛛网的佛像面前还摆着供品的时候,宴敛简直是喜极而泣。 看着上方面带微笑的佛像,宴敛合起手有气无力的嘀咕道:“菩萨在上,今日我落难倒此,借您老人家供品一用,来日必定千百倍偿还给你。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老人家不介意吧?” 管他介不介意,反正宴敛已经伸出手把供桌上的碗揣在里怀里,虽然只是四个冷冰冰的馒头,宴敛已经谢天谢地了。 狼吞虎咽一般填了三个馒头下去,总算是恢复了几分力气。回头在看着碗里面最后一个馒头,再看了看地面上的宴故。认命的将碗放到一边,从角落里找出来一堆还算干燥的木头和茅草出来,取了一根筷子粗细的树枝,今儿个免不了要做一回野人,来试试钻木取火。 ……………… 看着好不容易升起来的火堆,宴敛白着脸,数着手心上七八个水泡,慢慢的都是辛酸。两根手指头抬起碗接了一碗雨水回来,将剩下的那个馒头泡在碗里,扔在火堆上煮着。 将宴故扶到火堆边,看着毫无知觉的宴故,宴敛脱下他的外袍,鞋子,挂在火堆旁烘烤。至于亵衣,宴敛想了想,反正他也在发烧,正需要冷水降温,约莫,大概,可能是没什么关系吧? 等到碗里的馒头化成糊糊,宴敛端着碗,擒住宴故的下巴,慢慢的往他嘴里灌,时不时的给他顺顺气。好在人虽然烧的厉害,但是本能还在,能自行吞咽,不一会儿,便将整碗糊糊灌了进去。 倒此,宴敛总算是舒了一口气,只要能吃下东西,说明还有的救。 宴故睁开眼,只觉得浑身乏力,刺目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外面雷声大作,艰难的坐起身来,环视自己身处的地方,以及旁边简易的架子上自己的外袍。 “咳咳!”捂着胸口,费力咳嗽了两声。 “你醒了?”只看着宴敛冒着雨从外面冲了进来。 将外袍包着的河蚌,螺蛳,几个野果子还有一小把野菜扔在地上,拧干了袍子上的水,搭在架子上。顺手将手放在宴故额头上,宴敛皱眉说道:“烧得厉害,你的外袍应该已经干了,你把亵衣脱了,换上外袍。” 说着,一把将自己用来烘干外袍的架子横在两人中间,充当遮挡用的屏风。 做完这些,也不管宴故如何审视的目光,宴敛又重新打了一碗雨水来,将千辛万苦从河里边捞出来的河蚌和螺蛳放进碗里煮。只可惜,碗太小了,一次只能煮丁点儿。 宴故好不容易换上衣服,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宴敛将一把野菜扔进一个粗瓷碗里,用两根树枝做成的筷子搅了搅。 宴故低下身体,用手撑着地面缓缓坐了下去,无力的喘了几口气,便听见宴敛说道:“你先吃些东西,等雨停了,咱们就离开这里,我方才找了找,出了这片林子便是官道,路面很干净,没有杂草,想来离城镇不远。” 宴故虚弱的点了点头,接过宴敛递给他的野菜汤和几个果子,抿了一口寡淡无味的菜汤,眼角的余光看着宴敛扒出河蚌肉,皱着眉头往下咽的的模样,神色越发晦暗不明。 第四十五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大雨总算是停了下来,两人身上的衣服总算全部烘干了,宴敛扶起迷迷糊糊的宴故,一摸额头,依旧滚烫的厉害,宴敛不由的皱了皱眉,可别烧坏了才好。 看着宴故一副软弱无力的模样,宴敛只好弯下身体把宴故背了起来,踩着积水向官道上走去。 宴故睁开昏昏沉沉的眼,入眼的是一片青色的布料,他抬起手,太阳刺刺的照在脸上。 感受到背上的动静,宴敛回过头问道:“口渴吗?” 宴故回过头来,感受着喉间的干涸,强撑着说道:“不渴。” 宴敛抿紧嘴角,挪着步子继续往前走。 沉默了一会儿,只听着宴故继续说道:“宴敛,没想到,你居然也有这幅,菩萨心肠。连自己的仇人也救!” 宴敛顿了顿,不想说话。 “不过说起来,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至于流落到这般地步。”宴故喘着气,慢慢的说道,“休想让我,感激你!” “话说你当时怎么会在那里?”宴故还真就是因为自己遭受了无妄之灾,这一点,宴敛认。 “怎么,敛君侯虽说如今身份贵重,可那五方杂处也不是你家的。我就去不得?” ——良久的沉默。 只听着宴故闷哼一声:“我外放了淮阳县丞,正准备上任。” 谁能想到,马车停在半道上,居然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宴敛想了一会儿,撇了撇嘴,说道:“就你这么个毛头小子,也敢放你出去做一方父母!也不怕你祸害百姓?”若是他没记错,宴故如今不过是十七岁,要是放在现代,顶多也就一高中学生。 宴故没有接话,双眼死死盯着宴敛的左臂,沙哑着声音说道:“你的手?” 宴敛扭过头看着自己的左臂,不以为意的说道:“没事!”不过是被剜了块肉,宴敛万幸那支箭没有扎在血管上,在水里泡了半天一夜,伤口早就没了知觉,大概是成了一块死肉了吧! 宴故苦笑一声,便不再说话。脑袋搭在宴敛的背上,面目一片平和。 宴敛的腿开始打颤,日头越发灼热,歇歇停停了十几趟,总算是看见了城墙。 城门上写着安华两个大字,宴敛张了张嘴,喉咙里冒着烟。这里貌似是京畿附近的一个县城。 将身上的宴故往上紧了紧,抬起乏力的脚往城门口走去。 城门官一眼便看见人群之中狼狈不堪的宴敛两人,当即扶着腰间的剑,走上前去,面带警惕之色,叱问到:“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是这般模样。” 宴敛只得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说出来:“学生与家弟外出游玩之时,那料到路遇山贼,将学生两人掳了去,学生两人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只是家弟病的厉害,正巧路经贵县,想要先行修整一番,给家弟延请医师治病,再行打算。” 宴敛也不敢暴露身份,毕竟,刺杀他的人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动手,这里离京城不远,万一有他们的耳目充斥其中,宴敛可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那城门官皱了皱眉头,仔仔细细打探了宴敛两人一番,看着宴敛身上面色通红,嘴唇苍白的宴故。说道:“行了,你们进去吧!”竟连入城费都没有让宴敛缴纳。 宴敛当即扯起一抹笑,说道:“多谢官爷。” 看着宴敛背着人进了城,城门官身边的一个年轻兵士当即说道:“大哥,一听就知道这家伙说的是假话,您就这样把他们放进去了?” 开玩笑!安华县也算得上是天子脚下,年年都有大军进山扫荡,哪里有山贼敢冒头? 城门官一把拍在说话的年轻兵士脑袋上,骂道:“你懂什么?没听见他自称学生吗?肯定是读书人出身,那人虽然衣着普通,可是他背上背着的那人穿的可是紫袍,那紫袍是一般人敢穿的吗?”能穿紫袍的不是勋贵子弟,就是有官位在身。 年轻兵士捂着脑袋,不解的问道:“那,那怎么办?” 城门官想了想,皱着眉头说道:“你带个人跟着他们,要是有什么不妥立即来报。” “好!” 入了城,宴敛的心顿时放松了下来,直到走到一个当铺门前。宴敛背着宴故一脚踏了进去,将宴故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宴敛将自己腰间的玉牌扯了下来,放在柜台上,说:“掌柜的,当东西。” 那当铺掌柜,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抬起眼,看了看拍在面前的玉牌,在看看外面衣衫褴褛,神色疲惫的宴敛,不动声色的说道:“活当还是死当?” 宴敛皱了皱眉,“怎么说?” “活当可以赎回,死当便是卖与当铺。”掌柜的挑了挑柜台上的玉牌,不以为意的说道:“玉质算不得好,活当一两半银子,死当三两。” 宴敛顿时涨红了脸。虽然他不知道大扬朝玉石器具的价格如何,可好歹是他亲手挑的好石头,雕出来的,怎么着也不可能只值三两银子。这当铺掌柜简直是欺人太甚。 那掌柜的面带得意之色:“爱当不当,我可告诉你,这安华县可只有我这一个当铺,出了这个门,可就没有这家店了。” 宴敛拿起玉牌,便想走。 只听见掌柜瞟了一眼宴敛带着血迹的左臂,不以为意的说道:“你也甭想到大街上去叫卖,就你这般狼狈模样,先不说有没有人敢买,你身边这位小哥情况怕是不大好。要是在不救治,啧——” 宴敛面上青红交加,良久才是将手中的玉牌重新拍在柜台上,咬牙切齿的说道:“死当。” 掌柜当即便写了当票,道:“劣质玉牌一块,作价三两银子。” 宴敛一顿,拿起掌柜给的三两碎银,背起宴故,愤恨的离开当铺。 宴故趴在宴敛身上,鼻中轻哼,蠢货! 身上有了银两,宴敛当即便是寻了个客栈。在店小二犹豫的神情之中甩了一两银子,说道:“要一间客房,再帮我找一个大夫来。” 银子到手,店小二顿时笑嘻嘻的说道:“好勒!客官稍等。” 在店小二的帮助下将宴故扶进房间,不一会儿,大夫便到了,捋着胡子摸了脉,说道:“烧得太狠了,能坚持到现在不容易。就怕最后会弄成伤寒,老朽先开一副退烧的药,接下来便要看这位公子的造化了。” 老大夫写了方子,看着宴敛的手臂,说道:“公子的手?” “不碍事!”不是宴敛不肯医治,实在是身上换来的银钱不多,这会儿给宴故开了药,怕是所剩不多了。总得留些银子预防不测。 “好吧!”老大夫叹了一口气,约莫是明白宴敛的难处,只是走的时候,留下了一瓶自制的伤药。 宴敛看着桌子上的小瓷瓶,拔开木塞往自己手臂上倒去,瞬间的疼痛让宴敛白了脸。大概这世上还是好人居多吧! 等着店小二熬了药端上来,宴敛认命的给宴故灌了进去,又要了一盆冷水,沾湿了布巾覆在宴故的额头上,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大概是身体太过疲惫,做完了这些,好不容易放松下来,宴敛靠着床头便昏睡了过去。 城门官带着一行上百人的军士一路跑到宴敛两人栖身的客栈,摸了摸头上的热汗,他指着眼前的二层木制小楼,振声说道:“将军,就是这里!” “进去!”张显一挥手,带着人冲了进去,他心里不住的祈祷那人真的是敛君侯。 客栈里突然冲进来一大堆手持刀械,面目狰狞的军汉,客栈掌柜当即便是慌了,颤声说道:“众位军爷来我这,小,小店,有何贵干?” 张显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拉倒身前,厉声问道:“今天上午住进你店里的两个年轻男子在那个房间?” 掌柜的面色一白,听着张显恶生生的话,打心底以为是不是自己店里窝藏了什么不得了的歹徒,否则也不会有官兵追到这里来捉人。当即哭丧着脸,说道:“官爷,不关我们的事,小店只是开门迎客,绝不是有意要窝藏歹徒。”说着,一股子尿骚味从他身下传来。 张显面带不耐,厉声说道:“本将军问你,他们住在哪儿?” 那掌柜抖了抖身体,指着躲在一旁的店小二说道:“小李子,你接进来的人,你带将军去。” 店小二看着一脸恶意的掌柜,只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这是将脏水往他身上泼呢?想让他来担这窝藏歹人的罪。这可是杀头的罪,掌柜这招实在是太狠了些。 只是还没等他说话,一个军汉已经一把将他从藏身的桌子底下揪了出来,恶声说道:“带路——” 楼下的喧嚣吵醒了宴敛,望着窗外红色的天空,已是傍晚时分,宴敛摸了摸宴故的额头,依旧烫的厉害,心中的忧虑又是重了一份。将他额头上的湿热的布巾揭下来泡进冷水里,拧干又重新覆在他的额头上。 剧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只听见门外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将,将军,就是这里。” 宴敛心中一个激灵。 砰地一声,房门被踹开,只看见一个身穿铠甲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看见屋子里满脸警惕的宴敛,忽的跪倒在地,激动的说道:“末将金吾卫左将军张显,叩见君侯。” 张显一跪下,顿时身后跟着的众军士刷刷全部跪倒在地,就连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的店小二也被人一脚踹倒在地。 宴敛神情一松,一下子瘫坐在床上,摆了摆手,道:“将军请起便是。” “多谢君侯。”张显连忙走到宴敛跟前,躬身说道:“君侯无事便好,君侯遇刺,陛下盛怒,不眠不休一天一夜,整个京城大半的守军都被陛下派遣出来寻找君侯。” 张显一顿,又是说道:“此处距京城不过两个时辰路程,君侯是在此处修整一晚上,还是即刻回京。” “回京吧!”他只想着快些见到顾之才好。 “是!末将这就去安排。”张显当即说道。 “慢着,烦请将军去找几个大夫来。”宴敛望着床上昏迷的宴故,说道。 “不敢当,君侯不必担心,末将带了太医出来的。”整个太医院的人都被配给了各路找人的人马。就是为了防止找到人的时候,宴敛身上有什么损伤。 “这便好。”宴敛无力的说道。 不过一会儿,便有本地县令带着人马前来拜见,宴敛疲惫不堪,哪有那个空闲见他们。张显出面扣下了他们的车马,便挡了回去。 张显的动作很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准备妥当。带着宴敛两人直奔京城而去。 那店小二冲着满脸尴尬和后悔的掌柜冷笑一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踹了一脚客栈的大门,扬长而去。方才那位将军说了,少不得有他的赏,这破客栈,他不稀罕。 且说日后,因着这事,那带路的城门官从小小的不入流小吏做了卫指挥使司正八品知事,一下子便踏入了官僚阶级,他也是能穿紫袍的了。店小二则是得了一笔厚赏,后来就在安华县里新开了一家新客栈,专门和那客栈掌柜打擂台。 第四十六章 车马走出了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一大队人马冲了过来,因着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远远望去只看见一条火把堆成的长龙。张显当即便是勒住了马,厉声说道:“列阵!” 他身边带的人马不多,昨日那些行刺的歹徒凶狠异常,连军中的弓|弩都能弄出来。好不容易找回宴敛,若是他今晚出了丁点儿差错,他们这些人怕是万死不辞。 “张将军,张将军——” 张显支起耳朵,只看见对面有两个亮点正朝着自己疾驰而来。等到人靠近了,张显这才看清楚来人一身内侍着装。不由松了一口气。 来人一手持着火把,一手勒住缰绳,冲着张显说道:“张将军,陛下驾到!” 张显一惊,下了马,指挥着手下撤阵。 车撵越来越近,景修然踩着脚踏从马车里出来。 “参见陛下!”张显连忙行了军礼,身后众兵士跟着张显半膝跪地,高呼“吾皇万岁!” “免礼,”景修然迫不及待的说道:“人呢?” 张显赶忙说道:“在马车里。”说完,便带着景修然往身后的马车走去。 景修然撩起车帘子,只见着宴敛面色苍白,躺在里面。他的眼睛当即就红了。 死死的盯着宴敛袒露出来裹着纱布的左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冲着跪在一旁的太医说道:“怎么回事?” “启禀陛下,君侯只是太过于疲累,因为突然安下心来,所以不自觉昏睡过去了。只是君侯的左臂中了箭伤,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长,上面的肉已经坏死了。微臣身边带的伤药不多,只有等回到京城,将坏死的肌肉剜去便可。”太医当即说道。 景修然紧着的心顿时一松,“那就好,行了,你下去吧!” “遵旨!”那太医连忙退了出去。 见着太医退了出来,曹陆当即冲着张显说道:“张将军,启程回京吧!” 张显看了一眼宴敛所在的马车,神色不明,重新回到马上,大声喊道:“启程!” 景修然探出手,将宴敛紧皱的眉头抹平,平躺进宴敛怀里,听着宴敛胸膛里缓慢的心跳,眼底满是无奈、小心翼翼和疼苦,“呆子,呆子,我差点就又要失去你了。这辈子你休想再从我身边溜走……” ………… 宴敛是被疼醒的,他被人按在床上,动弹不得,扭过头,只看着一个白胡子老头拿着刀子正在他胳膊上割肉呢! 宴敛死死的咬在嘴里的木棍上,眼睛里满是生理盐水。真的好疼,比当初那只箭扎进肉里还疼。 “阿敛,忍忍就过去了。”见着宴敛一脸铁青,嘴角发白的模样,一直候在床边的景修然当即抓紧宴敛的手,轻声安慰道。 宴敛撇过头,这种被媳妇儿当小孩子哄的场面他接受不能。他只能强忍住眼泪,又扭过头看着景修然眼角的青黑,想起张显那句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当即鼻子又酸了。他反过来松开嘴里的木棍,言语模糊的安慰景修然:“别担心,不疼的。” 只是一边说,一边掉眼泪算什么事?(一点都不攻,我的人设被自己败了个一干二净。) 好不容易等那白胡子老头将手臂上的死肉出去了,又上了药。宴敛的脸色白的有点吓人,额头上满是冷汗。景修然躺在宴敛身旁,抚着宴敛的胸膛给他顺气。 宴敛一把抓住景修然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上,哆嗦着嘴唇,说道:“让你担心了。” 在掉下悬崖的那一刻,说不害怕是假的。他只想着顾之,想着若是他死了,顾之怎么办,他还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还没能让他陪自己白头偕老,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不知不觉之间,顾之在他心里面已经占据了这般重要的位置。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活着,他要守在顾之身边,看他开创一个大扬盛世,陪他看每天的日出日落…… 景修然勾起唇角,轻声说道:“呆子——”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岂会苟活。你放心,这个仇,我一定会让宋谨付出千百倍代价。 “嗯!”宴敛不明所以咧着嘴一笑。 宴敛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宫里宫外的东西如潮水一般送进咸安宫:比如那位神龙不见首尾的太后,叶家,镇国公府…… 宴敛遇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孝熙帝偏偏是个能忍的。明知道罪魁祸首是谁,他却不动宋谨分毫。一来,他还需要宴放的头脑为大扬朝民生技术发光发热;二来,因为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是宋谨动的手脚。准确的来说是孝熙帝把能够暴露出宋谨的证据不着痕迹的抹了去。 齐廷和不顾及叶家阖族上下人的安危,在孝熙帝的眼皮子底下也敢掳走宴敛。岂不知若是他们得了手,好好的傀儡被放虎归山,北光城是不须担惊受怕,叶家不如镇国公府掌有兵权,若是孝熙帝怀恨在心,叶家上下难逃一死。如此一来,叶家和北光城之间满面心生隔阂。 而叶家和齐廷和明知道最后追杀宴敛的人是镇国公府,偏偏找不出证据来。你说他们是会打消自己的怀疑,还是对镇国公府更加忌惮? 镇国公宋从义最是忠义,在明知道罪魁祸首就是宋谨的情况下,他不可能对叶家和齐廷和的猜忌不管不顾,因为这关乎到镇国公府在老世家之中的地位,关乎到他镇国公府的名声。在旁人的眼底,若不是心有不轨,怎么可能做出这般弑主的大逆不道之举! 所以宋从义对此事决不会无动于衷,宋谨是他的嫡长孙又如何,从他暴露出自己的野心开始,宋从义对于宋谨欣赏有之、忌惮有之。只是如今宋谨更是敢明目张胆的对宴敛出手,更是触犯了宋从义的底线。便是没有证据证明,宋从义也要给宴敛、叶家和齐廷和一个交代。 因此当天早朝,宋从义便上了折子:请立嫡幼子宋环宇为世子。 陛下欣然允之。 百官无一人为宋谨说话,平日里满嘴伦理纲常、嫡长承爵的迂腐老究生也闭了嘴,一时之间,朝野上下竟出奇的和谐。 一下子便断了宋谨镇国公府继承人的地位。 孝熙帝很满意,宋谨毕竟是叶家人,而且宋谨手里也有不少的势力,没有证据在手,宋从义能做到这份上已经不容易了。反正宋从义将宋谨推了出来,不管老世家和北光城信不信,宋谨想要再从他们身上获得助力怕是比登天还难了。不能一次性解决敌人,慢慢的削弱敌方的势力不失为上上策。 上辈子,正是在北光城和老世家对宴敛心灰意冷之后,宋谨暗地里开始大肆扩张势力,趁机扶持老世家的力量,如此一来,宋谨不仅没有被老世家和北光城忌惮,反而有放纵他成为两家领头人的味道在里边,毕竟宴敛不作为,可他们也要给家族谋一份出路,而宋谨好歹也是崇光皇帝的表外孙,血缘上总是挨边的,只是没想到宋谨最后会气急败坏到违背誓言连宴敛也杀掉,也难怪最后老世家和北光城的人殉葬的不知凡几。可不是,家养的老虎最后竟然弑了主!! 只是如今,宴敛还是北光城和老世家心心念着的幼主,宋谨竟也敢在这种当头下对宴敛出手,也不知道该说他是敢于冒险的雄主,还是愚昧贪婪的投机者。 消息传到宋谨耳中的时候,他正在和宴放吃饭。下一刻,便生生的折断了手中的筷子。 什么叫做偷鸡不成蚀把米,这就是—— 宋谨是谁,镇国公府嫡长孙,拥有大扬朝除却皇家之外最为显赫的家室。他嫡亲的祖母、宋从义病亡的正妻乃是崇光皇帝亲妹。如无意外,宋从义百年之后,他便是镇国公府说一不二的当家人,整个老世家的势力都将落到他的手里。 宋谨从小就被当做继承人培养。祖父向他灌输忠君爱国的思想,可他没有经历过祖父口中的崇光年间往事。明明他家如此显赫,为什么还要对一个死透了的人念念不忘,竭尽忠诚,反而把自己弄得战战兢兢。他十三岁的时候问祖父:如不惯龙椅上的孝熙帝,为什么咱家不直接推翻了他,以咱家的势力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而后祖父问了他一句:然后呢? 宋谨满心骄傲的答道:皇帝轮流做! 他到此时都还记得祖父当时满脸的着惊疑、忌惮、愤恨,最后化作一丝厌弃的神情。 打从那以后,宋谨便被镇国公府发配了出去。他在外孤身奋斗七年,没有借助镇国公府一份力,反而平日里没少受到宋从义的打压,他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不仅为了心里面那口怨气,更是为了那句皇帝轮流做。他宋谨自认资质尚可,那龙椅凭什么他就坐不得? 而如今,宴敛横空出世,作为徳懿太子后人,宋谨已经可以预见到他是自己大业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更何况他因着宴放一家的关系和宴敛之间便是没有深仇大恨,恐怕宴敛对他也无甚好感,便是将来宴敛夺了位,他哪还有机会可言。 那群北光城士子倒是胆大包天,竟敢谋划着在宴敛外出的时候将宴敛带回北光城。可这老世家之中除了那几个老一辈的还念着前朝忠义,小一辈的心可不是那么齐。所以齐廷和等人的计划几乎是第二天就被暗线暴露给了宋谨。 宋谨干脆将计就计,趁着北光城士子动手的时机,冒险刺杀宴敛,为此他不惜动用了自己隐藏多年训练出来的死士。只要宴敛死了,凭借他的身份,要想收服老世家和北光城,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而他也大可以将一切罪责推到孝熙帝身上,便是宋从义知道是他干的,难道还真能为了一个死人奈他如何。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宴敛居然还能活着回来。不仅如此,他还低估了北光城对镇国公府的忌惮,恐怕他也没想到齐廷和和叶家会径直抛开孝熙帝,直接认定镇国公府就是幕后黑手。 第四十七章 最让他不可置信的是宋从义不仅没有辩解,反而是直接上书剥夺了他继承人的位置。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宋从义此举无异于直截了当的告诉旁人,他宋谨就是刺杀宴敛的罪魁祸首。 宋谨反而应该庆幸,起码宋从义没有直接对他下黑手,毕竟宋谨若是直接死了,反而会给人一种宋谨是被宋从义推出来抵罪的既视感。到时候镇国公府只怕要落个心狠手辣,虚心至极的恶名。 想到这里,宋谨面色铁青,满心满眼的愤愤不甘。 “阿理!”宴放眼中全是一片担忧,他依旧唤宋谨阿理。 “我记得当时就是你弟弟的马车,若不是他,若不是他……”宋谨有些魔障,他不再和往常一样,唤宴故——阿故,他说你弟弟。在他看来,若不是当时宴故的马车正巧停在那里,宴敛怎么可能会有机会逃脱,而且宴故的命说起来还是宴敛救的。 “阿理!”宴放皱起眉头,顿了一会儿解释道:“那只是个巧合,阿故如今病倒在床,险些就没了性命,说起来不过是因为宴敛的牵连……” 想来他心底对宴故也是不满的,只是那毕竟是他名义上的亲弟,他便是再不甘愿也要袒护一二,他怪宴敛,怪宴故,却从来没有责怪过宋谨这个罪魁祸首,大抵是因为他也是希望宴敛死的。 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当初他不过是下河村里吃不饱穿不烂的小破孩,宴敛却是“高高在上”的秀才公。后来他家好不容易富裕了,宴敛却成了举人老爷。再到京城,眼见着自家腾飞了,宴敛又成了崇光后人、敛君侯,就连宋谨所在的镇国公府都死心塌地的奉他为主。一而再再而三的地位落差,让本就和宴敛水火不容的宴放更加的嫉恨。 他忽而一阵恍惚,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这让我怎么甘心……”宋谨一掌狠狠的拍在桌子上,一下子便将眼前的饭桌劈做两半,桌子上的碗碟顿时掉落了一地,哗啦破碎的刺耳声直把宴放吓了一跳。 “阿理——” 宋谨将目光从一地的凌乱转到宴放慌乱无措的脸上,当即深吸一口气,压下了心中的怒火,转而问道:“阿故,你说的那个玻璃何时能弄出来?” 宴放一愣,叹了口气说道:“还需要些时间。” 宋谨的意思他懂。他这些日子弄出来的蒸馏酒也好,白糖也好,到手的银两六层都填给了宋谨,宴放隐约知道宋谨靠着这些银子养了一支数量不少的私兵,只是具体如何他也不清除。而今宋谨问他玻璃的事,无外乎是看中了他描绘的市场前景。问他要钱呢! 宋谨的雄心壮志他是知道的,原本他还想规劝一二,只是如今宴敛横空出世,他便一改往日的迟疑担忧,转而支持起了宋谨。只是如今宋谨这边的缺口越来越大,这让宴放不由的有一种宋谨就是为了钱才留在他身边的感觉。 看着宴放的脸色,宋谨不由的叹了口气,搂着宴放比他低了一个头的身体说道:“阿放,你不要多想。你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特别,最重要的,我要是骗你,必遭天打雷劈。”宋谨举起手,一脸的认真坦然。 宴放也跟着叹了口气,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他哪里还有退路可言,只要想到宴敛,他心底总不是滋味。 又听着宋谨说道:“我如今已经把府里的女人全部赶了出去。从我被你救起的那一刻起,我心里就已经容不下旁人,所以你大可放心。” 宴放不由的神情一松,这家伙总是能够将情话说的正儿八经,可是偏偏每次都能让他卸下心防。 “好吧,我会加快实验的速度,不会太久的!” …………………… 且不说孝熙帝如何利用宴敛被行刺一事在朝堂上掀起一场大地震,将京师四周的五军营,十二卫所,金吾卫,五城兵马司进行了前所未有的大清洗,一时之间,整个京畿地区除了镇国公府手中的三千营,其余拱卫京师的军队全部被孝熙帝牢牢的掌握在手里。 然而这些都与宴敛毫无干系,他所担忧的不是手臂上的伤口。而是自暴露身份被封君侯之后,最大的阻力出现了。 宴何来夫妇来了京城,打着关和太监的名号,顿时搅乱了京城的浑水。 宴敛接到消息的时候,宴何来已经住进了叶家。 宴敛木然的将自己收拾好,给景修然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去了叶府。 这是自宴敛住进咸安宫之后,第一次踏进叶府的大门。他心中依旧是愧疚的,以前还可以躲着不去想,只是如今却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 这次他走的是正门,叶长启带着叶家老老少少百余口男丁在门口迎接他。 一路无言,进了云烟堂,宴敛头也不抬,没等到刘氏来扶,对着坐在上首的人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身后跟着的宴攸,宴叙二话不说,跟着跪了下来。 整个云烟堂顿时一片空寂,宴何来轻轻拨弄着手中珠串,那还是宴敛雕刻出来送给他的,他闭着眼,斑白的头发,额上横生的皱纹。 他想着整件事情是从哪里出了岔子,怎么就变成了今天这般地步。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入了宫的,旱灾,还是地动,或是,总之那段时日太艰辛,太难熬,他便忘了,忘了好,忘了便没有苦涩,没有心疼。 他的记忆是从崇光七年那场亲征开始的,他还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四周是白茫茫的一片。他得了一个粗瓷碗,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就被崇光皇帝灌进去一肚子肉羹。后来,那碗肉羹化作满腔的忠义,满心的热血,不死的执念。 再后来,宴何来细心培养出来的太孙死了,他亲自动的手。 幼年时期的逃亡坏了他的根底,他每天晚上做梦都会回想起当年血流成河的场景,加之家仇国恨时时刻刻压迫着他的神经,久而久之,他崩溃了,发了疯!到了最后的那几天,他每天都在咳血,嘴里胡言乱语,渴求宴何来让他解脱。 宴何来答应了!用枕头蒙住了他的脑袋。看着他从微弱的挣扎到最后的悄无声息。他闭上了眼,脸上满是解脱—— 悔恨也好,惶恐也好。宴何来消极了没几天,便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太孙死了,没关系,他还有一个‘宴敛’。他恍然记起那句‘四十年后,你定要让那紫微帝星与我重塑金身’。宴何来小心翼翼的培养他,没打算把他的身世告诉他。一来,孩子年幼,宴何来担心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二来,他怕了,他害怕‘宴敛’如同太孙一样承受不住这份压力。 等到‘宴敛’大了,宴何来发现这人不像他记忆中的崇光皇帝,徳懿太子。他生性凉薄且自命清高,连太子的一丝半毫也比不上。直到四十年后,乡试归来的宴敛换了芯子,不正是应了那句‘四十年后’!宴何来不仅没有忌讳,他反而觉得宴敛身上处处透露着徳懿太子的身影。 这才是他要的崇光后人。 宴何来并不急于将宴敛的身世告诉他。他想着等到宴敛能够全心全意的接受了他们再说也不迟。他放着宴敛进入靖宁侯府,一是想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二是想让宴敛见识到勋贵与平民之间的等级尊卑,只有身份之间的天壤之别才能培养出一个人心中的不甘与野心。 这些他都计划好的,一步一步慢慢来,他觉得起码在他死之前,就算不能成事,培养出一个合格的枭雄起码是可能的。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不过半年时间,竟已是物是人非。四十年的谨慎,宴何来哪里能料到,孝熙帝居然早早的就知道了宴敛的身份,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封了宴敛君侯。此事一出,他们暗中的优势全部被暴露在了明面上,甚至于他们还要忌惮孝熙帝,担心他对居住在咸安宫的宴敛举起屠刀。 宴何来猛的睁开眼,看着宴敛这一身明黄色团龙常服,正是这一身,几近毁掉他四十年的坚守。 他只想知道,究竟是哪儿出了差错? 感受到了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宴敛伏首一拜,说道:“打从我活在这世上之后,我的志气就一直没大过。阿爷的忠义爱护,敛铭记于心。只是这天下不仅有国仇家恨,还有万千黎民百姓。阿爷,敛自认不忠不孝,但也决不会为一方私心,置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 四周顿时一片死寂,在场的叶家人俱是面带怒意。宴何来双手猛的一用力,手中的珠串顿时断开,佛珠散落一地,他忽而举起一旁的拐杖,猛的向宴敛打过去。 “老大人——”叶长启心惊胆丧,厉声喊道。 宴敛面不改色,宴何来举着拐杖,最后也没落下来。 叶长启赶忙抢下了宴何来手中的拐杖,只听着宴何来说道:“你走吧!” 宴敛一顿,冲着宴何来又是一拜,提着袍子转身便走了。 宴何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宴敛的背影。宴何来恨不起来,但他绝不会作罢,有些事情不是宴敛想要推脱就能推脱得了的。他若是立不起来,那就只当做是一杆大旗好了。 第四十八章 宴敛独自一人回了咸安宫。宫里宫外一切都很平静,仿若那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叶府与镇国公府等老世家照例会往咸安宫送些东西,多是一些珍籍古玩。但宴敛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如同宴攸,宴叙断掉的那条腿一样,再也治不好了。 宴敛心里除了对宴攸和宴叙的那抹愧疚之外,莫名的一片平静。他活的很狭隘,眼界小,他总是悲天悯人的。他以前敬佩这些人的忠义,如今更嘲讽他们的愚忠。用他读过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的智慧来说,他们的执着,是祸乱的源头,是阻碍社会发展进步的不利因素。 宴敛就是这般虚伪,他想了许久,终于又让他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阻止宴何来等人的理由。 兜兜转转又是一个月,宴攸和宴叙终于能下床了,宴敛给他们一人做了一根拐杖。 宴攸说:“君侯大可不必介怀,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既然我们投靠了陛下,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阿爷只是打断了我们一条腿,已经是看在以往的情面上大发慈悲了。” 他们大概也是怨恨的吧!宴敛看着宴攸面带无奈的模样,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五月初一,秦王大婚。 婚事办的很热闹,当朝太后主婚,十里红妆,高朋满座。 宴敛叫着人又往宴故那里送了些上好的药材,他对宴故愧疚是有,更多的却是想给宴放添堵。 昨儿个东市上开了一家百宝阁,专卖玻璃制作的各种摆件,玻璃杯、玻璃镇纸、玻璃灯罩……最稀奇的便属于巴掌大小的玻璃镜,每面镜子要价百两白银,一时之间,竟风靡了整个京城上流圈子,日入万金不止。 景修然哪里不知道宴敛的‘小动作’,只说道:“你放心,那百宝阁蹦跶不了多久的。” “怎么说?”宴敛夹了一筷子笋丝放在景修然碗里,他爱吃这个。 “宴放身边有我的暗线,他把那玻璃一造出来,具体的制作流程就已经到了我手上了。”景修然说的坦然。 宴敛一愣:“那你还放纵宴放他们开铺子敛财。” “他既然敢将这玻璃卖的如此昂贵,不就是自负只有他能造的出来嘛!若是我明天在百宝阁旁边开一个铺子,也卖玻璃制品,且一面镜子只要一两银子,你说那些买了他家玻璃制品的会怎么想?” 最主要的是那镜子成本真心不高,顶天了一面镜子也就四十文,又是消耗品。景修然的目标消费阶级是普通百姓,一两银子不算多,起码超过四层的平民有这个消费能力。 景修然看重的也不是这里边二十来倍的利润,他看重的是顺着玻璃制品牵出来的两条康庄大道。 第一条,这些玻璃制品既然要卖遍整个大扬朝,那便免不了要运输。玻璃易碎,可大扬朝的官道超过七层都只是用大石碾碾一遍的泥巴路,每年都要重新修一次,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可估计。眼见着水泥有了,如今正好用卖玻璃的利润来修路,如此一本万利的事,也不用户部掏钱,朝中大臣自然也就无话可说。 路有了,第二个要建的便是驿站,大扬朝的驿站属于官驿,只接待往来官员,而且只有城镇才有,极为不便利。景修然想要的是在官道上每隔二十里修建一个新驿站,供来往行人休憩。 看守驿站的人选,景修然都想好了。他手里掌握着北地十三万兵马,加之拱卫京城的十五万人马。每年解甲的兵士少说也有几千个,用这些兵士做驿站的看守,一来是给了这些兵士一个安身立命的活计,二来也能镇压那些想要闹事的人。最主要的是等到整个大扬朝的官道全部铺满驿站,普天之下最为完善的探子网也就有了,这天下的风声草动就悉数掌控在他手里了。 第二条:等着来年航道一开,玻璃制品将便会和茶叶、丝绸、瓷器一样成为大扬朝输出外国的商品,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更何况航道和战船都掌握在他手里,便是将来玻璃的制作工艺外泄,谁还能跟他抢这部分的利润。可以说一二百年内,这都将是皇帝的钱袋子。 到这里,却是想的远了。景修然又补了一句:“听闻今天景修琪大婚,宴放送了景修琪一面一人高的穿衣镜。自称是价值万金。呵!” 宴敛挑了挑眉,难怪顾之一点也不着急,感情是等在这儿呢!也对,有资本花百两银子买一面镜子的,哪里会是普通的人家。至于宴放送给景修琪的穿衣镜,宴敛已经在想象明儿个事情一出,景修琪恼羞成怒和宴放气急败坏的模样了。 这么想着,宴敛对于明天竟莫名有些儿期待。 第二天清晨,百宝阁的宋掌柜特意起了个大早,昨天店里玻璃制品的热卖,让宋掌柜不免有些飘飘然,他是宋谨宋大少的亲信,可也从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银两,白花花的,险些闪瞎他的狗眼。但他也就只能看看,暗地里连丁点儿手脚也不敢动,因为整个百宝阁除了他还有几个伙计之外,还有十来号壮汉,他们是店里的护卫,维持店里的秩序,保护店铺的安全。 这些壮汉来头不少,都是军汉出身,打头的那个解甲之前是个百长,那可是从七品的武官。这些人软硬不吃,有他们盯着,宋掌柜就是有心想做手脚,也没那个胆量。 好在小老爷给的月例不少,足有百两银子,这年头堂堂七品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六七十两,他宋维一下子竟然比官老爷挣得还多了。 见识了昨日店里来往的达官贵人们,宋维今天特意穿了一身青色织锦缎袍,就这一身,足足花了他四十两银子。但他觉得只有这身才配得上这间百宝阁如今在京城里的赫赫名声。 “掌柜的,您这一身还真是亮堂。”店里的伙计见了宋维这一身,眼中不由的露出一股羡慕。 “可不是,足足花了掌柜的我这个数。”宋维得意的一笑,伙计们的话让宋维不由的挺直了腰杆,伸出四根手指头摇了摇。 “嚯!”四周围过来的人顿时一阵抽气声。 宋维更加满意了,看着踏进店门的客人,当即冲着这些伙计摆了摆手,说道:“行了,你们也别围着了,客人都上门了,你们都注意着点!” 啪—啪—啪,突然之间外面传来一阵鞭炮声,吓了宋维一跳,他捂着心口,缓了口气,骂道:“怎么回事?” 一个伙计嘻嘻说道:“咱隔壁的铺子前儿个不是盘出去了吗!听说他家今天开业。” “哦,开业啊!”宋维心里莫名一跳,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当即皱着眉说道:“你去打听打听他家卖什么的。” 还没等那伙计说话,隔壁突然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多宝阁今日开业,出售各式玻璃制品,每面镜子只要一两银子,您没听错,每面镜子只要一两银子……” 宋维颤抖着身体,只觉得头晕眼花,他指着门外:“他说什么?” 那伙计咽了咽口水,白了脸:“每面镜子只要一两银子——” 宋维猛的给了自己一巴掌,醒过神来,手忙脚乱的说道:“快,咱们去看看。” 出了门,只看见隔壁的店铺大门敞开,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周边已经围了一大群的路人。 当即便有人眼中冒光,连声问道:“真的只要一两银子?” 那年轻男子当即便是振声说道:“这是当然,我们多宝阁乃是皇商吴家的产业,吴家几十年的信誉,绝不会欺瞒诸位。诸位,不妨进店看看就是——” 话还未说完,四周围观的人群已经怕不急待的往店里挤进去。看着多宝阁里陈列的东西,顿时瞪大了眼,隔壁百宝阁里的东西这多宝阁都有,有些甚至要比百宝阁中的东西还要精致。再一看价格,顿时一片哗然,这些人已经顾不及惊讶了,忙抢了东西抱在怀里,去柜台结账去了。 宋维颤巍巍的进了多宝阁,满目的玻璃,大部分物品的价格都只是百宝阁里同类型的百分之一。最让宋维惊惧的就是摆放在多宝阁正中央的十几面一人高穿衣镜,前面标注的价格是五十两。 五十两!!宋维只觉得双腿一软,随即瘫在地上,昨天宴放小老爷还在秦王婚宴上放出这穿衣镜价值万金的豪言,今天多宝阁就摆出来了穿衣镜,而且要价只有五十两。 “完了,完了!”宋维猛的拍打着大腿,痛声说道。 “诸位不用抢,这些东西我们多宝阁的仓库里多得是,所以不用抢,我们能保证在场的人都能买到——” 说完这些,年轻男子看了看瘫在地上失神的宋维,正色说道:“哟,这不是隔壁百宝阁的掌柜吗?你还不回你的百宝阁去,哪儿正有人闹事呢?” 宋维抬起头看着年轻男子满是戏谑的双眼,伸出手指颤巍巍的指着他:“你,你——” “给我砸了这黑心的百宝阁,竟敢从爷手里骗银子,给爷狠狠的砸——” 忽而听见隔壁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宋维惨白着脸,赶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出多宝阁的大门,看热闹的人将门口围的死死地,宋谨正拼命的往里面挤,人群之中忽而一片寂静,有人颤着声音说道:“死人了,死人了——” 凄厉的叫声冲破天际。 宋维茫然的看着急忙散开的人群,又看向店里,两个青衣年轻男子躺倒在血泊里,时不时抽搐一二,方才叫嚣的锦衣男子指着店里的护卫抖着身体说道:“我爹可是当今魏王,你们,你们竟敢当众行凶——” 宋维白眼一翻,啪的一声跪在地上。 前方街道上,一群五城兵马司的差役敲着铜锣,怒气冲冲的往这里跑过来。 第四十九章 魏王跪倒在大殿上,身后跟着一长串的官员,他抹着眼角,痛声说道:“请陛下替修从主持公道!严惩凶手。” 孝熙帝端坐在龙椅上,将手里的折子来来回回的看了三遍,而后放下,一如往日的冷淡,俯首看着下方恭恭敬敬的朝臣。良久才是说道:“朕也不知,什么时候,小小商贾,一介贱籍,竟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身着锦缎,做尽得意之姿态,这尚且还是皇城脚下,若是再偏远一些的地方,岂不是要无法无天。可见大扬朝礼治败坏到何等地步。”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全部跪了下来高呼‘臣等有罪!’ 孝熙帝抿了口茶,也不叫起,拿起那道折子,念道:“这百宝阁是齐家的产业,只开业第一天,便日入四十三万两白银,所得利润齐家占两层,秦王占两层,靖宁侯府占一层,宴放占五成。” 说完,孝熙帝站起身来,走下台阶,径直来到景修琪跟前,淡淡的说道:“二弟,那百宝阁一日之内就给你挣了八万两银子。长此以往,二弟,你说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朕给你的,还不算多吗?” “臣弟一时糊涂。”景修琪咬着牙说道,看着停留在眼前的绣金龙皂靴,只恨不得将宴放挫骨扬灰才好,昨日他大婚,宴放送给他的不仅仅是一面穿衣镜,更有百宝阁二层的份额。景修琪满以为这是宴放和宋谨在向他投诚,哪想到一夜醒来,号称价值万金的穿衣镜变成了破烂货,那两层百宝阁份额也变成了烫手山芋,还让他惹了一身骚。 孝熙帝叹了口气,说道:“你的心,大了。” 景修琪额上青筋爆出,咬牙说道:“臣弟不敢。臣弟对皇兄忠心耿耿。” 孝熙帝轻嗤一声,殿上众人俱是听了个明白,却无人敢为景修琪说话。要知道自从会试泄题案之后,孔微慎至今依然在家‘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以来,孔家一党的人贬官的贬官,外放的外放。太后党的人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触孝熙帝和魏王的霉头。 孝熙帝走到魏王身边,一把将魏王扶了起来,细细说道:“王叔勿要担心,朕必然要为修从皇弟主持公道。皇弟身体可还好,皇叔下朝的时候去太医院带上王谢去瞧瞧,我记得他擅长这些。” 魏王唉声叹气的说道:“多谢陛下关心。那孽障从百宝阁回了家之后,便精神恍惚,茶饭不思,后半夜更是惊叫不止,直呼有鬼。臣连夜请了大夫看了,大夫只说是惊吓过度,喝上几幅药安神便好了,哪知道一大早的竟要投井自尽,要不是家丁及时发现,我,我……那可是我唯一的嫡子啊!”说到这里,魏王颤抖着身子,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 其实心底却在想着孝熙帝这声皇弟,将来能为景修从谋得多大的政治利益。 “皇叔不必担忧,皇弟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好起来的。”孝熙帝安慰着说道。 “都怪臣平日里宠溺太过,昨日那事,说起来也是那畜生闹事在先,都怪微臣,管教不严。” 古人也可怜,生出来的儿子不是孽障就是畜生! “皇叔……” “陛下……” 景修琪跪在地上,面上青红交加,听着魏王和孝熙帝一口一个皇叔,陛下,像是诉说着深厚的叔侄情分。他现在只恨不得将两人千刀万剐。 从多宝阁的出现;到景修从上门闹事,顺天府转眼间便把百宝阁里的掌柜伙计护卫、并着宴放和玻璃作坊里面所有的工匠都下了大狱;然后是今天早上传出来的景修从惊吓过度、险些自尽身亡一事;再到现在,魏王当庭请求孝熙帝主持公道;顺天府尹竟然一夜之间便将此事审了个明明白白,上奏的折子里居然连他占的份额都写的清清楚楚。这一连串的事情,若说不是孝熙帝和魏王串通早就设计好的,打死他也不相信。那景修从本就是京中小霸王,会为几个仆从的死惊吓过度乃至于跳井自尽?简直是笑话。 只是想着孝熙帝的手段,景修琪只觉得心里一阵发寒。 孝熙帝将魏王搀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回头说道:“朕记得那宴放曾因为进献了水泥方子,所以封了个七品官。既做了官,为何还要操持商贾贱业。如此,便夺了他的官职,贬入商籍。至于齐家,削了皇商之衔,抄家流放。靖宁侯……” “微臣知罪!”宴北惟举着象牙芴板,哀声说道。 “罢了,两侯府忠义难当,便罚爱卿将所得银钱悉数充入户部。”孝熙帝面无表情的说道。两侯府还得留着,他们身后代表的贰臣势力不可小觑。 “多谢陛下!”宴北惟顿时松了一口气。 “至于秦王,择日就藩吧!” “臣弟遵旨!”景修琪红着眼,咬牙说道。 “其余人等,流放八百里。遇赦不赦!”这里说的却是百宝阁里那些伙计护卫了。 “皇叔,朕这样处置可好?”孝熙帝问道。 “陛下爱护,臣替修从感激不尽,只是微臣年迈,今后怕是不能常伴御驾左右,臣请辞去辅政大臣一职。”魏王从椅子上站起来,随即跪倒在地。 “皇叔,这是作何?朕亲政时日尚浅,还需皇叔辅佐。”孝熙帝满脸惊讶,连忙说道。 魏王长叹一声:“陛下哪里的话,陛下近些时日以来,处理政事公正平和,鲜有错处,俨然有圣君风范。便是没有臣等从旁辅佐,相信陛下也可以做的很好。臣已年迈,也是该腾出位置来,给年轻人机会的时候了。” “皇叔……” “陛下,臣心意已决。请陛下允许臣致仕归家。”魏王又是拜倒在地。 “这……列位臣公以为?”孝熙帝也是一叹。 “魏王高义!”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这叔侄俩戏都演了大半天了。 “罢了,罢了,皇叔乃是两朝元老,十几年来辅佐朕处理朝政,兢兢业业未有懈怠,朕感激零涕。今加封魏王为太子太师,册封皇弟景修从为魏王世子,加封淮南王。” “臣叩谢陛下隆恩。”魏王心中一喜。借着这个当口脱身果然是明智的选择。太子太师属于三孤,自然比不上叶长启头上的太傅(三公)。可更让他看重的是孝熙帝后面那一句。皇室承爵通常是降一等袭爵,也就是说等到景修从将来继承他的爵位,就要从一字王降到二字王。如今孝熙帝封了景修从淮南王,又册封了魏王世子,也就是说孝熙帝允了景修从将来不降等袭爵。这对于魏王而言,才是真真切切的好处。 …………………… 宴北重心里难受的紧。 自从他那天从红柳的床上爬起来之后,这家就不像是一个家了。李氏醒了之后倒像是看透了什么一样,她不再穿的花花绿绿也不再做小女儿打扮。三天两头出门踏青游玩,她有了几个手帕交,每日里笑的开朗,偶尔也能收到几张茶会的请帖,唯独不再搭理宴北重。 被冷落了几天之后,宴北重想了想,便从原来的住处里搬了出来,搬进了安置红柳的小楼。等他缓过来,回过头再琢磨那天发生的事,他大概是明白自己是遭了红柳的算计的。可他也不怪红柳了,因为通过这件事,他看透了太多的人心。 宴放断了给他的银钱,他的木盒子里面不再是满满当当。连带着他也养不起门客了,靖宁侯父子对他也是若有若无的疏离。可他莫名觉得很充实,红柳是个脑袋灵光的,她怂恿着宴北重用手里剩下的银钱开了几间铺子,几个月下来铺子的收益居然不错。他不想去揣测红柳暗藏的心思,因为他很喜欢现在的小日子,自给自足,偶尔带着红柳出去逛一圈,也可以躲在房里数一数这个月的进项。然后盘算着除了两人必要的花销之外,他能给大儿子塞多少私房钱——这让他有种自豪感。 自从宴北重搬到了红柳房里,每天清晨给他请安的人只剩下了宴故,风雨无阻,这是宴北重唯一的慰藉,也是他心底唯一的希冀。他不愿想起除夕那晚,李氏坐在主位上的场景。是了,她的好儿子,给她挣下了诰命,顺便把宴北重贬到了尘埃里。 他也不想有一个每天不阴不阳看着他的小儿子、小女儿,那让他心里生疼。 他看着大儿子考上了贡士,又考上了进士,再到授官,他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感觉。那天他喝的大醉,摸着大儿子的官服哭的稀里哗啦。哭出他心底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楚。 二十五那天,他把大儿子送上了马车,哪知道第二天晚上大儿子就被人送回来了,带着满身的狼狈,高烧昏迷。 宴北重忍着悲痛,衣不解带手把手的照顾了大儿子将近一个月,总算是把大儿子从伤寒的悬崖上拉了回来。 现在他们住的地方是长宁街一处二进的小宅子,因为伤寒容易传染,所以在靖宁侯的阴晦提示下,他们匆匆忙忙从靖宁侯府搬了出来。房子是宴北重卖了手里利润最多的一个脂粉铺子置办的,这里便是他们日后的家了。至于宴放母子,他们依旧住在靖宁侯府。也对,他总得有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族亲在背后撑腰,这样才能让他和宋谨之间的差距不是那么明显不是! 得知宴放因为百宝阁的事被顺天府抓了去的时候,宴北重心里甚至有种欢喜的感觉,对上宴故迟疑的神情,他躬下身,将盖在大儿子身上的薄被往上提了提,看着大儿子消瘦的不像样的脸,当即心疼的说道:“都怪那宴敛,要不是他——” “阿爹,禁言,他如今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君侯。”宴故轻声说道。 宴北重皱着眉:“正是因为这样,咱家以前和他……唉……我担心他日后会因为以前的事情打压你!” 宴故勾了勾唇角,“阿爹放心。你看,因为这件事,儿子可是一下子做了正七品的户部郎中六科给事中,今科二甲以下进士里,儿子这是连跳两级,一步登天了呢!” 圣旨是昨儿个送到宴故手里的,今天一大早,靖宁侯府就派了人过来想把他们父子俩重新接进靖宁侯府,只不过被宴故推了。他不明白孝熙帝为何会给他这样一个官职。但他知道,说不得日后他与靖宁侯府成为仇家也有可能。 第五十章 “至于宴放。”宴故顿时沉默了下来。 “他不是我的儿子,”宴北重拉下了脸,像是鼓起勇气,终于说道,“我的儿子决不会在兄长快要病死的时候还顾着和男人谈情说爱。阿故,我的小儿子早就死了,在下河村就死了,现在的这个不过是个孤魂野鬼罢了。” “阿爹!”宴故满脸愕然。 “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的!我的阿放没有这么聪明,他呆愣,胆小怕事,也从来都不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只会拉着我的衣角小声的唤我阿爹。那是我亲手养了十三年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宴北重眼底闪着泪光。 “可是我糊涂啊!起先,我只是怕你娘遭受不了打击,想着甭管儿子是不是死了,现在这个能寄生在咱家也是缘分不是。更何况他真真切切对我们动了感情的,真心实意为咱们着想,我也就愿意把他当成亲儿子看待。” “后来!后来,我迷了心窍,贪图他给咱家带了的富贵,我苦苦挣扎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日子好了起来,我就更加不想打破这些安宁。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我们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到底不是亲生的。我知道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他带来的,本不该心怀怨恨。” “可是,阿故,阿爹心里总不是那个滋味。日后,日后他便只是宴放。好在他还算孝敬你娘,有他在,你娘和你妹妹想来也不会过的差了。等你将来有了孩子,便过继一个给阿放,好让阿放也有个继承香火的。” 宴故张了张嘴,阿爹都能把宴放看的清楚,他又何尝会想不明白。他想起自己当初那段意气风发的日子,那个时候,在他眼底,说没有亲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因为知道宴放是个冒牌货,所以更多时候,他只是把宴放当做一个往上爬的工具罢了。 “好!”宴故说道。 “阿故,你长大了。”听到宴故的承诺,宴北重轻声叹道。 两度经历生死,总该看透些什么! “大少爷,药好了!”远远见到两人说完了话,红柳这才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 宴北重从红柳手中接过药碗,又递给宴故,宴故皱着眉,端起药汁一饮而尽,等到嘴里边的苦涩味不是那么浓烈了,这才将碗递还给红柳。看着这个跟着他们父子从靖宁侯府搬出来,这些日子里尽心尽力照顾他们,比他还小两岁的女人。再一想到这个月以来,没来探望过他几次的娘亲,亲妹。 良久才是说道:“多谢姨娘!” 红柳一哆嗦,手里的碗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破碎的瓷片四散开来。她红着眼:“哎,手滑了,我这就去收拾。”说完,捂着眼快步走了出去。 宴北重满脸的红光,可没想到大儿子居然松口叫了红柳姨娘。相当于是承认了红柳在这个家里面的地位。 宴故轻叹一声:“她不错。”不管她是为了什么,这份心意他受了。 “砰砰砰——”一阵敲门声传来,打断了父子俩的思绪。 宴北重开了门,门外站的是宴敏还有几个丫鬟。 嗅到屋子里浓重的中药味,宴敏当即捏起手帕捂住了鼻子,冲着宴北重唤了一声:“阿爹!” 而后冲进大门,对着躺在软塌上的宴故说道:“大兄,阿放被抓进了大牢,今日早朝,皇上夺了阿放身上的官职,还要贬他入商籍。大兄,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说着说着,眼角的泪就流了出来。 “宴放现在如何了?”就着宴北重的手,宴故缓缓的坐了起来。 “中午的时候我们去了顺天府衙,里头的衙役说,二兄要在大牢里关上一个月才能出来。”说完了这些,宴敏急忙说道:“大兄,你可要想想办法,若是阿放被贬入商籍,咱们一家子岂不是都要跟着入贱籍。大兄好不容易做了官,一旦入了贱籍,不仅是官位不保,大兄连出头的机会都没有了?” 宴北重沉默不语,宴故冷冷的看着她,说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 宴敏被宴故看的心里直发虚,她绞紧了手中的手帕,咬牙说道:“不如,不如咱们分家吧!”她不能跟着宴放入商籍,她还想着将来嫁进高门大户,勋贵清流家做夫人享清福。若是做了商贾家的女儿,身份地位低了一大截不说,将来能嫁上什么好人家。 “小妹,你二哥平日里待你如何?”宴故嗤笑一声。可怜宴放,到头来自己疼爱的妹妹居然在背后率先给他戳了一刀子。 “还!还不错。”宴敏眼神闪烁,低下了头。 “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看它还在不在。” “我……我……”到这个时候了,宴敏哪里还能不知道宴故的意思,当即眼角一酸,泪水就掉了下来,她扭过头看着宴北重:“爹……” 宴北重冷着脸,说道:“你宋大哥不是很有本事吗?你去找他,说不定他有办法把宴放弄出来,还不用宴放入商籍。” “你,你们——”宴敏颤抖着身子,宋谨现在自身难保,被镇国公关在府里跪祠堂。哪有能力搭救宴放,否则她也就不会这么焦急了。“我就不信,你们就不着急?就心甘情愿跟着宴放入商籍。” 说完,跺了跺脚,直接冲了出去。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阿故,你说怎么办?”他决不能容许宴放拖累大儿子。分家的确是一个好方法。 “不急,阿爹你这几天多去看看宴故,就算要分家,也不能咱们提出来。总不能让别人觉得咱们一家就是白眼狼不是。对了,宴敛送过来的那几根人参,阿爹不要舍不得,每天去的时候都给他熬上一碗。”他宴故从来都是个黑心肠。 “好吧!”宴北重点了点头。他哪里是舍不得,本来就是想着留给大儿子补身子的。虽然不知道大儿子为什么会这么安排,但是大儿子向来都是有主意的。他想不明白,所以也就顺着儿子的意思去做了。 宴北重提着食盒,在拐角处来来回回转着圈,他揣摩着见了宴放应该怎么说话。直到身边带路的狱卒等的不耐烦了,大声骂道:“你究竟去不去,不去,就滚回去?”要不是收了宴北重的孝敬,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耐心。 “去去去!”宴北重缩了缩脑袋,陪着笑,连忙说道。 “那就快点,只有一刻钟,到了时间就赶紧出来,知道吗?”那狱卒恶声说道。 “知道知道!” 听见这声音,坐在牢房里的宴放一愣,只听着一阵脚步声慢慢的挪过来,宴放抬起头,正对上宴北重纠结的神情,他搓了搓手,喊了一声:“阿放。” 宴放冷着脸,满以为宴北重也是来叫他分家的,毕竟他最疼他的大儿子了。想起方才宴敏满脸恳求,哭诉不止的模样,他有点恶心。 哪知道宴北重对着他招了招手,他顿了顿,走过去一看,只看见宴北重从食盒里端出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说道:“你喝,我让红——额,熬的参汤,你住在这里都瘦了,给你补补身子。你不要担心,”想了想,他又说:“不过是从头开始,会好的。” 宴放看着宴北重又从食盒里端出几叠点心,都是他爱吃的。宴放蓦然沉默了。端着参汤,抿了一口,觉得心里暖了不少。 两人一直没说话,到走了的时候,宴北重才说了一句:“我明天再来。” 如此过了五六天,李氏和宴敏每天上午来看他,宴北重每天下午来。两方从来没有过交集,只是劝说宴故分家的从宴敏一个人变成了宴敏和李氏双管齐下。因为她们去找宴北重,可宴北重怎么也不愿意松口答应分家。所以她们只能是来找宴放了。宴放也知道,他下了大狱,李氏和宴敏在靖宁侯府的处境怕是很艰难。可她们依然没有想过要离开靖宁侯府。 只有宴北重,每天来就是送上一碗参汤或是一些吃食,不怎么说话,他喝完,宴北重提着食盒也就走了。 等到宴北重再来,他问道:“你和大兄是不是也想要分家。” 宴北重一愣,红着脸,嗫喏着‘嗯’了一声。随后又摆了摆手,慢吞吞的说道:“最主要是来看你,你过得不好。” “嗯!”宴放端起碗遮住眼睑。宴北重的坦诚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反而不怨宴北重。宴北重若是想要分家,他是一家之主,尽管写一份文书去衙门里把户籍改了就是。也不必这么麻烦,大概他心底也是愧疚的。 心怀愧疚总比没心没肺要好。想起宴敏,他不由的嗤笑一声。 如今他总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权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便是你爬的再高,上面的人只要开口说上一句话,就能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今日他得的果,有朝一日必要悉数还回去。 喝完了汤,宴北重又要走,宴放缓声说道:“我答应了!” 宴北重提着食盒转过头来看着他。 “分家吧!总不能再拖累大兄。” 宴北重赶忙回过头,脚步凌乱不堪,急匆匆的跑了出去。 宴放在笑,他想着他以前对宴北重和宴故是不是太严苛了。 宴北重也在笑,他要快些回去和大儿子分享这个好消息。 第五十一章 六十五,秦王景修璋携妻妾属臣就藩,封地扬州。 六月二十,孔太后銮驾出京,入玉空山万佛寺礼佛,为先帝祈福。 七月初一,孝熙帝召衍圣公孔微慎入朝,罢辅政大臣,封工部尚书,原工部尚书叶唤调任兵部尚书。 孔太后出宫的时候,宴敛去送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个位高权重一度垂帘听政十三年的女人。三十五六左右,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只有二十来岁。加之多年来坐镇朝堂,自有一股雍容华贵,鄙夷天下的味道。 百宝阁一事,景修璋得以全身而退;孔微慎重新入朝。这是孝熙帝与孔太后相互妥协的结果,太后付出的代价就是暂时离开京城这个政治中心。 至于她什么时候能重回京城,那就要看各自博弈的输赢如何了。景修然明白,孔太后之所以会答应离开京城,秦王和孔微慎只是借口。一来,她安插在京城里的兵马已经被景修然拔除的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虾兵小将。孔微慎一脉虽然依旧立在朝堂上,可他是文官,将来真要动起手来,难不曾孔微慎还能亲自上战场?玉空山在北地,北地二十万兵马,除了景修然手中的十三万,剩下的七万牢牢掌控在孔太后手中。 扬州自古以来都是商业繁盛之地,乃是京杭大运河交汇点,河运发达,商业尤以盐商为最,每年仅扬州一府的赋税,就占了大扬朝税收的两层。景修然将扬州封给秦王促使孔太后撤帘,她看重的就是这两层的赋税。如今景修璋就藩,扬州的两层赋税转眼间落入她的手中。有了这两层赋税,孔太后起码可以再养出十五万兵马来,有了足够的兵马,才有起事的可能。 二来,如今前朝余孽尽皆汇集在京中,京城的这一江春水越发浑浊。孔太后要的就是等到孝熙帝与老世家,北光城斗个你死我活,她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京城于她而言不仅是鸡肋,更是一个泥潭,这才是她愿意抽身离开京城的主要原因。 宴敛不禁问了一句:“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景修然一笑:“这哪里是放虎归山。扬州的赋税八成来自盐商,盐商是巨富没错。可扬州盐商之所以成为盐商,是因为大扬朝运盐基本上都是依靠于河运,两淮地区是大扬朝最重要的盐场,扬州不过是占尽地利,所以才成就了盐商。” 大扬朝修养生息了二十几年,民间仍不算富裕,每年赋税不过两千万两,堪堪超过前朝末年战乱时期的税收。朝廷的收入不多,支出却格外庞大,每年的军费就占去了将近三层,再加上官员俸禄,各地河防,皇室供养……这些一点点盘剥下来,两千万两银子实在是不中用。到了灾荒年,皇帝还要从内帑掏银子补贴国库。 军费勉勉强强拨了,可是这些兵马吃什么?朝廷财力有限,无力承担这些粮草。所以朝廷鼓励商人输运粮食到边塞换取盐引,根据里程的远近,一至五石粮食可向政府换取面值一小引(二百斤)盐引。商人再凭盐引到盐场支盐,又到指定销盐区卖盐。长途运输粮食本就耗费巨大,每石粮食差不多也要一两银子,加之盐税苛严,商人又唯利是图,这也就造成了盐价居高不下,基本上一斤盐要三百文往上。按照一斤猪肉二十文的价钱,比照现世猪肉十五元一斤的价格,相当于现世三百八十块以上才能买一斤盐。到了偏远的地区,基本上能不能吃上盐都是问题。 盐商的根本其实是粮商,盐商很少亲手贩盐,他们主要是囤积盐引,再高价卖给普通商贩,从中谋取巨额差价。坊间有言: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百万以下者,谓之小商。 “可是等到水泥官道贯通整个大扬朝,河运也就可有可无了。来日航道一开,黄金白银唾手可得,等到朝廷不再需要盐商的粮食,盐引也就自然而言的不复存在。到时候,朝廷取消食盐官卖,允许商贩自由贩卖,盐价自然就会下跌,盐商没了立足的根本,扬州包括整个江南地区,如何还能维持往日的繁荣。”毕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河道,相比河运的局限性,水泥官道才是商运利器。 宴敛点了点头,这叫做釜底抽薪。扬州日渐败落,等到孔太后招够了兵马,却发现手中银钱不够—— 宴敛又说道:“难道不怕孔太后和那群盐商狗急了跳墙?” 景修然搂着宴敛的脖子,坐在他的腿上,欺身说道:“等到她开始缺钱了,我正是阔绰的时候!她急了,也就败了,我巴不得她着急才是。最多再过上半个月,首批六十艘战船就可以正式下水了。” 宴敛被景修然的动作弄得身体一僵,不由的低下头,想了想,伸出手环住了景修然的腰,听了他的话,眼睛当即一亮:“这么快?” “打从去年开始我就在暗中筹备相关事宜,水兵都训好了一批。而且宴仁亮他们很好用,我暗地里调遣了五千人马过去帮忙。也多亏了宴放弄出来的高炉炼铁,造船需要的巨型龙骨也不必到深山老林里去砍伐古树,只需要用铁水一浇,就可以做成,简单又快捷。这样自然就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人力物力。” 景修然盯着宴敛有些泛红的耳尖,勾起嘴角,说道:“还有一件事,造船花费巨大,因为是私下里进行建造,没有走国库和户部,我的内帑可供不起。所以,我挖了崇光皇帝留下来的一批宝藏。” “唉?”宴敛瞪眼不解。 “自打大扬朝立国以来,吸收前朝教训,历任皇帝都会在在位期间将一批财宝封入一个隐秘的藏宝地,为的就是防止后继之人昏聩,无力继承国家,给后人留下足够的财宝以便于后人东山再起。”景修然摸了一把身下有点鼓起的肉块,挑眉说道:“正好我缺银子,所以这一世轻车熟路的把它挖出来了。你不会介意吧!” 宴敛红着脸,粗喘着气,脑中被一句话刷了屏:这是美人计吧?这果然是美人计! 宴敛抬起头凑上去,啃了啃顾之勾起的唇角。 景修然干脆将手伸进了宴敛的裤子里,摸了一把又一把,把东西捋直了,揉大了,流了一会儿眼泪,他方才堵住泄洪口,说道:“这六十艘战船的主要目的地是东南亚,那里盛产玉石和黄金,还有橡胶,还有其他的珍奇玩意。”挖出来的宝藏不算多,造出来这批战船之后已经所剩无几,短时间之内还是要从内帑掏钱维持船厂的运行。景修然打的主意就是用这批海船先好好的捞上一把。一来维持后续的造船计划;二来自己手里的兵马军械怕是要换上一批;三来自己手里没钱,怎么敢说要金屋藏汉子。 “等船队把橡胶弄回来,阿敛,你给我做一个三轮车样品出来吧!”小指挠了挠两颗核桃,明明说着一本正经的话,为什么会透着一股邪恶的味道。 宴敛死死握着手里面的两瓣软肉,喘着气,脑中模拟着顾之白皙的指节,吞了吞口水,艰难的说道:“做做做!顾之,你把,你把手放开——我有点难受……” “那就好。”说完便把手抽了出来。末了,还在宴敛的袍子上擦了擦手。 宴敛张着嘴,你别抽出来啊!为什么不继续摸? 只看见景修然张着红润的唇瓣,一本正经一字一句的说道:“白日宣淫不好!”来而不往非礼也! 嗷~~晴天霹雳!!! 第五十二章 七月二十,宜嫁娶、开业、祈福、祭祀。 凡京中九品以上官员着祭服,聚于太庙。 五更鼓方歇,宴敛正睡的迷糊,便被常兴叫了起来。常兴是顾之派到宴敛身边负责照顾宴敛起居的内监。 用冷水敷了脸,总算是打起了精神来。盯着床脚处冰盒中的积水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原来今天是自己行冠礼的日子,也是自己虚岁二十岁生辰。 《礼记曲礼》有言:男子二十冠而字。 冠礼,是古代嘉礼的一种。为汉族男子的成年礼,在宗庙内由氏族长辈主持举行。表示该男子至一定年龄,性已经成熟,可以作为氏族的一个成年人参加各项活动。 早半个月前就开始预备相关事宜,钦天监卜日,工部制冕服,翰林院撰祝文,礼部具仪注。 沐浴焚香,换上一身短打(童子服),服空顶帻(空顶的童冠)。用了早饭。乘着车撵出了宫直奔太庙。车撵停在太庙街门前,宴敛在常兴的搀扶下下了车撵,步行踏进街门。御道两旁左文又武,官员依照官职大小,排列整列。 他走一步便跪倒一排人,等到他走到御道尽头,踏上前殿的台阶,忽而身后传来排山倒海的声音: “君侯千岁千岁千千岁!” 宴敛一顿,拉了拉衣袖,他以前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只稍微停滞了一会儿,他抬起脚再度前进。 入了大殿,身后的声音跟着消停了,大殿里的人也不少,魏王,镇国公宋从义,太傅叶长启,礼部尚书陈文亮,兵部尚书叶唤,叶长尚,太常寺、光禄寺诸官员……还有宴何来。 众人向宴敛拱手见礼,宴敛回礼,又冲着上方的孝熙帝拱手行礼。而后跟随太常寺的指引跪在身前的蒲团上,三跪九叩上了香。抬起头,这才看见供桌上的牌位。写着昭武皇帝字样的朱紫牌位置于崇光皇帝左下方,右下方独开了一支,第一位便是徳懿太子景文旭,再下方便是宴敛的便宜爹太孙景庄靖。 这两块牌位都是新做的。 再看供桌左右下方各一块石碑,皆用红布绸盖着,教人看不清楚里面的内容。 拜了祖宗,冠礼便正式开始了。 叶唤做了此次冠礼的赞礼,他唱道:“三加冠始,请将冠者出。” 宴敛只得又跪在蒲团上。 叶唤唱道:“初加冠。” 冠礼正宾乃是叶长启,也就是给宴敛加冠的人。赞者宋从义,正宾的助手。 光禄寺官员引着两人入侧殿净手。净手完毕后,宋从义将芴板□□衣袖之中,脱去宴敛头上的空顶帻,交给一旁的宴何来。 叶长启祝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寿考维祺,以介景福。”而后从宴何来手中接过折上巾,戴在宴敛头上。 宴敛起身,叶长启对着宴敛深深一揖。 叶唤唱道:“冠者着直裾深衣” 叶长启帮着宴敛穿上早已准备好的直裾深衣。 此为一加冠。 稍候的再加冠,三加冠。步骤和一加冠不尽相同。 二加冠叶长启祝词为“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宴敛加七梁冠,着元服。 三加冠叶长启的祝词为:“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宴敛加九旒冕,着明黄冕服。 叶长启将宴何来呈上来的酒杯递给宴敛,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勾重!”勾践的勾,重来的重。 宴敛面容不改,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将空杯子递给一旁的内监,俯首一拜。 他做不来勾践,他是宴敛。 “唉!”也不知是谁长叹一声。 景修然面上无甚表情,双手负于身后,一言不发。 此为三加冠终。 鸣鞭,奏乐! “趁着今日朝臣尽皆汇聚如此,朕也有几件事想请列位臣功做一个见证。” 说话间,已有内监引着六部五寺(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鸿胪寺,光禄寺)并都察院,通政司,翰林院……等一众官员列班于大殿之内。 景修然一挥手,众人只看见供台下方两块石碑上的红绸被侍立在一旁的内监缓缓掀开。 左下方的石碑上刻着:后宫不得干政。 众大臣尽皆深吸了一口凉气,看来孝熙帝对于孔太后垂帘听政一事当真是讳莫如深啊!否则也不会在太庙之中立这样一道石碑。这不是明晃晃的打孔太后和孔家的脸吗? 上辈子,孔太后给景修然和宴敛使的绊子尚且不提。景修然七岁继位,虽然贵为皇帝,可是小的时候可没少吃孔太后的苦头,明面上孔太后不敢对景修从如何,毕竟景修璋还没有长大,可是暗地里各种□□阴私从来没有断过,景修然活了十三年,落过四次水,每年死掉十几个试菜的太监、暗卫。这份恨意他都埋在心里。 如今就算孔太后败退出京,景修然也不介意给她添堵。 孔微慎面色青红,死死的瞪着那块石碑,一时之间竟是什么话也不敢说。太后出京,他孔家在朝堂上势单力薄,要不是有孔圣人之后的名头在,这朝堂、士林哪有他的立足之地。因此孔微慎唯有压下心中的这口怨气,只恐被孝熙帝再抓住把柄。 众人的目光移向右下方的那道石碑,俱是一惊! 只看那间供台右下方的石碑上刻着: 自景敛之后,世袭君侯,与国同寿。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举才不问出处。 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四周顿时一片沉默,这是孝熙帝在表达他的政治立场。碑文很熟悉,和宋□□赵匡胤誓碑遗训一样,赵匡胤是苛求后代子孙厚待后周柴荣后裔,而孝熙帝则是在向前朝遗民保证宴敛一脉的周全。碑文第二句不得杀士大夫,举才不问出处何尝不是孝熙帝对北光城和叶家的的承诺。 又听见孝熙帝说道:“自太孙以下,历任君侯均可列位于供桌之上,可与朕之一脉共享香火。朕之后任者,若要继位,必先跪于此碑前立誓。” 顿时众朝臣的的目光齐聚在殿前的叶长启和宴何来等人身上。 自下而上,大片的朝臣匍匐在地,高呼:“陛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独留叶家人,宋家人还有宴何来站着。一时之间,四周一片死寂。 宴何来长叹一声,他既然来了京城,又敢接受孝熙帝的邀请参加宴敛的冠礼,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孝熙帝这一出玩得好,这下子,他好不容易聚拢的人心怕是又要散了。如今孝熙帝占尽上风,他又能如何。 当即便是佝偻着身子,跪倒在地:“陛下英明。” 一时之间,愣在原地的叶家人和宋家人皆是面色青白,却只能跟着宴何来跪倒在地。 ……………… 宴敛又去了叶府,宴何来不复往日亲切的模样,待在一旁,一话不说。倒是刘氏,拉着宴敛说了些话,无外乎最近读的什么书,吃的什么饭菜,过得可还好。宴敛一一应了,他笑着,却觉得压抑。 最后,刘氏说道:“我们要去北光城了,往后你一个人住在京城,好好保重身体。” 宴敛下意识的看向宴何来,他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开了口:“太子还在哈顿,有些事情我无力回天,却总要把太子带回大扬朝,也算是不负先皇往日恩德。” 宴敛喉咙动了动。徳懿太子自刎北光城,尸首被瓦刺人带回了王都哈顿,作为祭品被压在瓦刺萨满神殿地底,以镇压大扬朝气运。这一压就是四十年。 宴敛讪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打心底是不相信宴何来会放弃自己的执念。这大概是在玩以退为进吧! 宴何来一挥手,把宴敛打发了出去。 宴敛出门的时候正遇见齐廷和和楚源。这是他自那次刺杀之后第一次见到齐廷和两人。 “敛兄——” “文剑兄,长和兄。”听见两人对他的称呼,宴敛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的松了一口气。 “上一次的事情,是我等太鲁莽了,害的敛兄险些丧命。”齐廷和苦笑着说道。只那一次,他带出来的人手损失了一大半。他能活下来,还得靠孝熙帝好医好药不计成本救回来的。连带着,他现在对于孝熙帝的感官都变得复杂起来。 宴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说道:“不怪两位兄长。”而后生硬的扭转话题:“两位兄长也要回北光城了吗?” “不是。”楚源摇了摇头。 齐廷和说道:“因为那日的事情,我等均未能及时到任,现在却是不得不出发的时候了。” 他们这是,接受了朝廷任命的官职?宴敛一阵惊愕,要么是顾之的攻心计起了效果,要么就是他们想要蛰伏下来,等待机会。宴敛摇了摇头,看来他和顾之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辞别了齐廷和和楚源,宴敛便回了宫。 曹陆捧着一个木盒进来,躬身说道:“君侯,陛下得了本好书,让我给你送本书过来。” 宴敛一抬头,接过曹陆捧上来的木盒,拨开盒子一看,立马又啪的一声关上了木盒。 曹陆会心一笑,道:“君侯慢慢看,小的告退。”一边还把大殿里伺候的内监全部拉了出去。 宴敛笔直的挺着身子,脸有点儿烫,那点儿烫还会传染,染到耳尖去了。 等到屋内空无一人,他想了想,重新拨开木盒,默念□□空即是色,然后拿出那本封页写着龙/阳十八式的书,慢慢翻开。 新世界的大门慢慢打开了。 第五十三章 八月初,离开京城的不仅仅是宴何来和众北光城士子,还有宋谨,外放甘肃都指挥使司从三品同知。随行的便有宴放。 临行前,宴何来给宴北重一家送去了一封信。 四十年前,瓦刺兵围京城,宴北惟兄弟迎梁王入京,金吾卫残兵随即围攻寿宁伯府,掳走了寿宁伯府大半女眷幼童,其中就包括了当时尚且还在襁褓之中的寿宁伯长孙、宴北惟嫡长子宴之贺。再后来,金吾卫残兵被剿灭,寿宁伯府被掳走的人却消失无踪。而后几经周转,宴之贺被人贩子卖给了时任苏州知府的胡忠安府上的一个管事做了养子。 一年后,宴何来带着太孙逃难到苏州,被胡忠安收容。阳差阳错之下,宴之贺被宴何来认出。却在此时,宴何来一行人的消息被苏州同知李实勉泄露,追杀随即而来,胡忠安满门被灭口,只在匆忙之中,宴之贺连同胡忠安的幼子被宴何来带了出去。 宴何来到底是没有杀宴之贺。他把宴之贺改名宴北重,养在身边,磋磨了四十年,宴之贺越麻木楚他心底越舒坦。可如今四十年过去了,他突然觉得他这么折磨宴之贺有什么用,宴北惟又不知道。他要让宴北惟家宅不宁,一辈子记恨,刻骨铭心,死了都忘不了。 随着这封信送过去的还有一枚玉佩,那是宴北重的身份铭牌。 当天下午,宴北重便拿着信和玉佩去了靖宁侯府,他默默的喝了几盏茶。心里不悲不喜。 他恨宴何来吗?他恨不起来了。他渐渐忘却了那不堪入目的四十年,他现在有一个出人头地的好儿子,还有一朵解语花陪在他身边。他活的狭隘,所以容易知足。他反而感谢宴何来的恨,起码他能活在这世上。 他真正要恨的是靖宁侯府,若不是他开了光华门,做了叛国贼子,他怎么可能被人掳走,这才是他四十年悲惨生活的源头。他恍然记得自己初入靖宁侯府被那幼童一声呵斥,跪在地上的场景。哦!那是他血缘关系上的侄子。他想起大儿子在宴北惟和宴之建面前低声下气奉承的模样。可他连靖宁侯府也恨不起来,那是他的血亲,宴北惟是他的亲生父亲。 而宴北惟现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因为听了他的话之后,悲恨交加,头痛难捱,一口气没有喘上来,倒了下去。 宴之建送走了太医,说了一揽子好话。回过头来,他看着面无表情的宴北重,恨恨的说道:“你究竟想要什么?” 宴北重抬起头,他看见了宴之建眼中的凶狠,这是他血缘上的弟弟,曾几何时宴之建拉着他,亲切地叫他世叔。宴北重识相的把宴之建说的话替换成了:‘难道你以为你拿着一块玉佩就可以动摇我在靖宁侯府继承人的地位吗?你是嫡长子又怎么样,父亲怎么可能为了你,废了我。’ 宴北重笑了,他将手边的那枚玉佩推到宴之建身边,说:“还给你们!”从此再无干系。 说完,起身离开。 大儿子说的对,这靖宁侯府没什么好惦记的,宴之建掌权多年,怎么可能容忍有人抢夺他认定的东西。哪怕这人是他的亲哥哥。宴北重自认为对如今他的生活很满意,靖宁侯府他反而不稀罕。更何况两侯府如今就是一个空壳子,原本两侯府在五军营,金吾卫中还算有些势力,只是孝熙帝的一场大清洗,将两侯府手中掌握的人脉一一斩除了个干净。如今两侯府也就宴北惟在兵部有个右侍郎的实职。其余人等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虚职或是闲职,等到哪天,孝熙帝腾出空闲来收拾他们了,也就是两侯府败落的时候了。 既然如此,倒不如一开始就撇清干系,没有了交集也不怕日后被牵连。 景修然最近心情很舒畅,孔太后和景修璋被自己打发出了京城。宋谨还没能成长起来,就被自己打进地狱。孔微慎一家只得夹着尾巴做人,宋从义和叶长启识相的推了辅政大臣的位置,全都沉寂了下来。甭管之后如何,景修然很是享受这得来不易的平静。 远在泉州的首批六十艘海船下了海,孝熙帝以打击海盗为由,再度向泉州派遣了五千人马。包括八千士兵,六千民夫、医官、内侍监官、民稍、买办、书手等,此次远航六十艘海船载有一万六千余人。 如今一切准备就绪,就等着收获丰厚的果实了。 下了朝,景修然批了一会儿折子,便去了咸安宫。宫外的君侯府已经开始动工,在景修然的示意下,工程进展缓慢。怕是到了明年这个时候,宴敛都不一定能住进去。 前些日子,景修然将宫里头有点年纪的太监宫女悉数放了出去,其中不乏孔太后和其他有心人的眼线。一时之间,宫里头的内侍十不留七,景修然也没有再往宫里头选人的意思。朝臣的折子险些淹没上书房,来来回回就一句有损天家威严。孝熙帝只说了一句‘留出这部分银两,拨给工部,用以建设水泥官道。造福万民岂不是更好。’ 这造福万民的借口都出来了,朝臣顿时也就哑口无言了。 宴放离开京城的时候果然如同景修然所想将玻璃方子放了出来,一时之间各种廉价的玻璃器具充满了整个京城。景修然也不介意,靠着宴放被关押在大牢里的一个月的时间,景修然捞了整整三百万两白银。虽然这对于将水泥官道铺满整个大扬朝的目标而言还是有些差距。 只如今,宫里头少了孔太后和她的眼线,景修然喜欢什么时候去咸安宫就什么时候去,想见宴敛便去见,再也没了顾忌。 老远便听见了一阵锯木头的声音,内侍推开了咸安宫的大门。景修然忙撇开脸,捂住口鼻。曹陆挥着袖子,试图将迎风而来的木屑扇走。 宴敛一抬头,见到门口处逆光的景修然,隔着口罩说了一句,“你再等等!”眉眼间止不住的得意。 景修然勾着笑,踩着满地的木屑进了门。看着宴敛将手里的木块切割打磨成型,然后将桌子上的七八块形状各异的组件一一组装起来,不一会儿,一把完整的弓\弩便出现在景修然面前。 宴敛摘了口罩,将手中的木制弓\弩递给景修然,这是他按照现代弓\弩的模样制造出来的模具,上面还安装了一个瞄准镜。 说的好听一点叫瞄准镜,其实就是一个粗略的望远镜。因为凭着现在工匠的技术水平,还没办法在凹面镜上刻上光学刻度。 技术水平的确不怎么样,但是整副弓\弩的模样看起来还不错。 “这还只是模具,制作材料最好是使用钢铁。据说这样一幅弓\弩射程应该在一千步开外(800米),有效射程应该在五百步,不过以咱们的炼铁水平,造出来的东西能有三百步的有效射程已经是皆大欢喜了。”宴敛摊摊手,给自己泼了一盆凉水。 景修然将手中的弓\弩扔给曹陆,说道:“这也不错了,现下大扬朝军中的十字\弩射程才三百步。” 他上前一步搂住宴敛,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让这家伙千方百计的想要讨好他。 “脏——”宴敛摊开手,身上满是木屑。虽是这样说着,眼角却不由的弯了,昭示着他的好心情。 “去浴洗。”景修然的亲了亲他的嘴角,然后又说:“一起洗!” “哎——”宴敛心跳蓦然一滞。 景修然把内侍都支了出去,摊开手,冲着宴敛勾了勾下巴。 宴敛僵着身体走过去,对上景修然红润的嘴唇,刻画出漂亮的弧度,教人想凑上去轻吻蹂\躏。想了想,宴敛缓缓的伸出手,环到景修然身后,双手上下一扣,扯下景修然腰间的玉带,然后随手扔在地上。不枉他暗地里练习了那么多次。 景修然一抬头吻上了宴敛的下巴,而后闭眼,双手勾上了这人的肩膀向上索吻。宴敛下意识的张嘴含住景修然蹭上来的唇瓣,宽大的手掌不自觉的穿过绣着小金龙的黄袍,放在挺\翘的臀\瓣上,慢慢的搓揉两团浑圆的软肉。而后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似的,缓缓地解开景修然腰上打成结的裤带。良久,唇分,景修然顺从的抬手让宴敛将他的外袍,亵衣一一褪去。望着眼前白皙的肌肤,心里一颤,宴敛摸了摸鼻子,有点酸。 把人剥了个干净,宴敛低下头,手忙脚乱的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扒开,随即耳尖一动,听着不远处传来一阵水声,他扭过头,看着那人站在水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宴敛心弦一断,像是沙漠之中的旅行者突然见到绿洲之间的湖泊一样,扑通一声,跳了下去。 三两下走到景修然身边,还没等宴敛说话,一个翻身,宴敛便被景修然压在池壁上。盯着身上人如炬的眼睛,宴敛神情一缓,凑上去吧唧一口,景修然勾了勾唇角,宴敛又凑上去,再吧唧一口,然后含住了唇瓣开始啃咬,撬开门户开始侵蚀,双手也开始不老实起来,四处游走,指腹磨搓着滑\嫩的肌肤,触手之处,一片战栗。宴敛不由得眯住了眼。 景修然搂紧宴敛,双腿无力的勾在他身上,浑身酸软异常,随着水花上下漂浮,总算证明了什么叫做教好学生,累坏老师。 第五十四章 初歇! 景修然整个人都瘫在宴敛怀里,浑身上下的酸软,□□又胀又麻,这就是纵\欲的下场,景修然咬着牙,只恨不得将这个人从床上踹下去才好,偏偏浑身柔软无力,动弹不得。 宴敛细细盯着景修然身上的红痕,眯着眼,整个人都是飘乎乎的感觉,好不真实。宴敛将下巴搭在景修然的头顶,十指交缠,感受着对方的气息,亲了亲景修然的侧脸,吧唧嘴,透着一股满足。 忽而想起书里面的内容,宴敛抬起手勾了勾景修然的鼻子,“顾之,先别睡。我带你去浴室沐浴净身。” 景修然抬起疲惫不堪的眼睑,声音中透着慵懒:“把床头隔间里的东西掏出来。” 说完又闭上了眼睛。宴敛一愣,爬到床头,摸索着打开一个小格子,只见着里面躺着一根玻璃管,还有一根银勺。 将东西拿在手上,宴敛百思不得其解,只看见景修然慢慢的翻过身来,屁股对着宴敛,打了个哈欠,闷闷的说道:“嗯!把你儿子掏出来吧!” 宴敛浑身一抖,眼睛不住的往股缝里望去,有些红肿,再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玻璃管,蓦然就悟了。 宴敛红着脸,思来想去,到底是重新爬了回去。 摸了一把软肉,拿着勺子探进了洞里。 “嗯——”景修然颤了颤,闷声呻\吟。 等到白色液体灌满大半个玻璃管,宴敛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腹上半干的液体,拿起小银勺将腹上还算湿润的液体全部刮进玻璃管里面,末了,将勺子伸进玻璃管里搅了搅。 看着玻璃管里透着靡色的液体,宴敛不禁点了点头,这才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水\乳\交\融 景修然抬起眼睑,看着宴敛有点傻乎乎的模样,不由的勾起唇角:“弄好了,交给外面的曹陆就好。” 宴敛讪讪一笑,披了件衣服,往外走去,打开一条门缝,果然看见曹陆在门外候着。 宴敛将手中的玻璃管递过去。曹陆恭恭敬敬的接了,放进一个冰盒里。 “小的告退。”说完,带着十几个内监侍卫,匆匆往外走去。 宴敛摸了摸鼻子,转身回去,抱起已经打着小呼噜的景修然,心里暖洋洋的。 上元宫里有三十六座宫殿,十二座属于妃嫔所居的宫殿,也就是统称的后宫。 景修然的后宫里也是有人的,位份最高的貌似是叫做丽嫔,也有几个婕妤,贵人。都是孝熙七年选上来的秀女。 这还是孔太后为免民间不必要的流言,才特意举行的。这次选秀也是景修然继位十三年以来唯一的一次选秀。 景修然当年自顾不暇,又怎么敢亲近孔太后选上的女人。所以他压根就不入后宫,只当做养几个闲人摆在台面上罢了。 孔太后和朝臣对于景修然不入后宫,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充耳不闻。孔太后是巴不得景修然不要留下子嗣,这样一来,说不得他们都不用起事,等到景修然一死,景修璋作为皇太弟登基岂不是更加名正言顺。老世家巴不得看孔太后和孝熙帝之间的笑话,又怎么可能关心孝熙帝的子嗣问题。 所以这么些年来,景修然的后宫如同虚设,却这样诡异的留存了下来。 如今这一切,都便宜了宴敛。 …………………… 接下来的日子便如流水般呼啸而过,转眼便是孝熙十六年春。 这一年孔太后依旧在玉空山万佛寺礼佛。 这一年,历时一年零五个月,水泥官道终于铺满了整个大扬朝。孝熙帝下诏大赦天下,免除一半徭役。一时之间普天同庆,万民称贺。 这一年,河北布政使司,一百二十余艘海船驶进黄骅港,揭开了孝熙一朝盛世开端。 “如今,这京城里是越发的热闹了。” 拘在宫里头久了,总要出门来走走。说话的这位,名唤宴景从。没错,就是当初大闹百宝阁的魏王世子,淮南王。如今,他的‘病’终于好了,能出门了,便被景修然安排到了宴敛的身边。名义上是监视宴敛,实际上却是景修然见着宴敛身边也没个往来亲厚的知交,景修从又是个能吃能喝能玩的,所以景修然干脆把景修从派到了宴敛身边,闲来没事能陪着宴敛乐呵乐呵也好。 “打从路平泉,路大人出使西洋归来,这往来京城的洋人就多了不少。”蓝眼睛,高鼻梁,黄头发,扯着一腔怪异的官话,着汉家衣冠,每日里在街头小巷穿梭,研习大扬文化。文人墨客百感交集,挥笔洒墨,满腔热血,他们把这种景象叫做万国来朝。乃是大扬朝开国一百四十年来头一遭。 “玉屏巷那边新修了一座会同馆,占地四百亩,有半个王府大,听闻是专门用来招待这些使臣。”景修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才是□□上国应有的气象。” 正月初九,路平泉归京,一同进京的还有五千余辆车马,绵延十数里。翡翠,黄金,象牙,宝石,珊瑚……各色珍奇玩意,一车一车的拉进上元宫。连带着还有十七八个小国使臣,上书归顺大扬。 朝堂上一片蓦然,朝臣举着芴板,听着孝熙帝‘分赃’。哪些哪些东西可以划给户部,哪些东西交由工部研究。又说,各地贡院号舍着实简陋,要修;诸位爱卿的俸禄着实是低了些,加三层;哪处衙门有些破旧了,朕都记在心里呢,现下有钱了,修;如今,大扬朝虽然安稳了不少,可是各地流民也不少,拨一部分钱用来安置流民;还有什么,等朕想起来再说。 总之,孝熙帝就只差挥舞着手臂,大喊不差钱,尽管花。 然后孝熙帝便封了路平泉二等宣威侯。朝臣不仅不能反对,他们还得捏着鼻子认了,哪怕是他们之前压根就不知道什么路平泉,也不知道还有出使西洋这回事,可是现下他们只能用平白得了这么一大笔钱也不错来安慰自己。将心里对孝熙帝组织了这么一场惊天动地的伟业却偏偏隐瞒着他们的不满,埋在心里。 然后他们眼见着,孝熙帝将剩下的三千多辆车马划进内务府。末了,孝熙帝才说道:“这上元宫里有不少地方都破败了,朕也是要修的,不必麻烦户部,朕自己修。” 得!如今,这位才是财主。 第五十五章 宴敛却是一笑。 路平泉带进京城的东西不过是此次远航的所得的冰山一角。远在泉州,有座钩沉岛,占地三百亩,让刘仲修成了一座大仓库,那里面有成吨的小叶紫檀,黄花梨,鸡翅木,翡翠原石,狗头金……最主要的是路平泉从欧洲带回来了马铃薯和玉米,整整四大船。等到这些东西铺满整个大扬朝,何愁百姓不能安居乐业。路无饿殍却是指日可待。 顾之还派人在东南亚沿海开括了几个据点,从此往后,从泉州往缅甸等地,四个月一趟来回,每个月都可以往那里派一支船队,那里现在是顾之的后花园,任予任取。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声传来。 顿时街上的行人俱是停下脚步,竖着耳朵辨别鼓声的声源处。 “这是——登闻鼓!”景修从啪的一声收起手中的折扇。面露惊疑。 上一次登闻鼓被敲响还是孝熙十四年,因会试泄题案,时任会试总裁的陈文亮敲响了登闻鼓,自陈清白。 鼓声方歇,宴景从回过头来看向宴敛:“敛兄,咱们要回吗?”敢敲登闻鼓的要么是敌兵围城,皇室有人死了;要么是民间有冤,不惜被廷杖三十也要越级上告。 “不必。”宴敛摇了摇头,顾之终于是要对孔微慎动手了。 “那好。前些日子,东市那边新开了一家茶楼,听说里面的茶点不错,江南风味,咱们去看看?”景修从想了想,说道。 “也好!” 随着小二上了二楼,正要推门而进,却恰好看见了隔壁出得门来的宴故一行人。 这是宴敛自前年刺杀一事之后,第一次见到宴故。他长高了不少,还似以往的清瘦,眉眼间少了一丝戾色,多了些许沉稳。竟让宴敛有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感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偶尔也能从顾之口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他前年做了兵部郎中六科给事中之后,不久便被外调出京,监管官道修建,如今水泥官道已经铺设修成,宴故作为实际意义上的监军,功劳不小。顾之有意升宴故做兵部武库清吏司正六品主事兼翰林院编修。 宴敛始终都记得薰芳阁里宴故对他的算计。只是直到今天,顾之对于当日之事都是闭口不提。反而对于宴故有培养重用的意思,这让宴敛不得不猜测在顾之的上一世里,宴故扮演的什么样的角色。 左手不由的紧握成拳,眸色一沉,宴故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该怎么挑起话题。一时之间两拨人就这么干看着。 景修从眼睛却是一亮,折扇一打:“哟,这位公子倒是生的眉清目朗,芝兰玉树,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少爷?” 宴故皱了皱眉,对于景修从放荡的行为颇为厌恶,瞥了一眼同样皱着眉头的宴敛,面无表情的躬身说道:“下官见过敛君侯,淮南王。” 宴故身后跟着的六人顿时一惊,赶忙跟着施礼作揖:“下官等拜见君侯,淮南王。” “不必多礼。”宴敛很是熟稔的一挥手。 景修从笑意不减,将宴故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这般年纪轻轻,竟然已经做官了。想来也是一方才俊!”这样的妙人人,若是能养在园子里每日赏玩……就是这可人儿是个官身,要弄到手怕是有点麻烦。景修从不由的眯着了眼。 “王爷谬赞!”宴故后退一步说道。这淮南王景修从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小的时候便是京中一霸,斗鸡走狗,男女不忌,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后来虽然有所收敛。可是骨子里的孽根,改不改得了可不一定。这宴敛怎么跟景修从混到一块儿去了。 “不谬赞,不谬赞,今日有幸见着几位,也算有缘,来来来,本王请你们喝茶。”说完,上前几步,拉着宴故的手,便要往屋里去,丝毫不容人拒绝。 宴敛面带不愉,瞧着景修从这意思,对宴故怕是有些不善的企图。若不是景修从是魏王唯一的嫡子,顾之唯二的堂弟,顾之又感念魏王的识趣,所以平日里对景修从颇为照顾。宴敛也愿意给魏王和顾之一个面子,对景修从能忍则忍,景修从平日里在他眼前也还算收敛,没把他往坏处带。以至于让顾之也觉得他和景修从之间关系还算不错。可是今天,景修从的这般行为着实是让宴敛不喜。 跟在宴故身后的六人面带喜色。撩着袍子就要跟进去。 宴故皱着眉头说道:“淮南王逾矩了。” 景修从当即大笑:“这算什么逾矩,不过是本王看着几位才俊,心中欢喜,所以想请几位喝杯茶而已。又没能把几位怎样。” 宴故冷笑一声:“那淮南王能别用小指勾下官的手心吗?下官有点恶心。更何况下官说的逾矩可不在此。”说完,一把将景修从的手挥开。 而后重新踏出房门,对着宴敛躬身说道:“君侯,请!” 一时之间,整个楼道里一片死寂。宴敛抬起头,看着景修从微缩的眼睑,眼底掩盖不住的不满。 景修从看着宴敛,抿着嘴角,扯出一抹笑:“出门在外,哪里需要那么多的礼数,否则也太无趣了些。” “礼数不可轻废,淮南王贵为皇室宗亲,难道连这些也不明白吗?”宴故说道。 “宴故——”六人中的一名方脸男人当即出声呵斥道。 宴敛但笑不语,抬起脚踏了进去。生生的打了景修从的脸。 景修从面色一僵,恼羞成怒。不过是区区一介傀儡罢了,若不是顾忌着那些老世家,他总想着要替孝熙帝分忧,所以才求下了这个‘监视’宴敛的任务。否则他怎么可能降下身份有这份闲心陪着这家伙闲逛。 “却是本王的错,还请君侯见谅。”景修从一字一句的说道。 宴敛轻哼一声,他也不介意做宴故的挡箭牌,说道:“话可不仅是用来说的,还望淮南王知错能改。岂不知有句话叫做浪子回头金不换,淮南王却是还有的学。”如今,他也不愿再顺着景修从。 说完,扭过头,冲着身旁恭恭敬敬的小二说道:“上三壶玉叶长春,再挑几样你们这儿的招牌茶点上来。” “客人稍等!”这小二当即便是躬身退了出去。 “你们坐吧!”宴敛冲着宴故等人说道。 宴故二话不说撩起袍子坐在宴敛右下手,其余人等看着面上青红交加的景修从,俱是低着头不敢动作。 景修从也是被气笑了,什么时候轮得到宴敛来教训他,他是孝熙帝亲口承认的皇弟,未来的魏王,这景敛还真以为他做了君侯就高人一等了。 “我景修从便是再不堪,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景敛,你以为你又算什么东西?”放下这句话,景修从拂袖而去。他还真就不乐意伺候了。 与宴故一行的人俱是惨白着脸色,他们都是上届科试的二甲进士,眼见着观政期满,就等着吏部派官。却在这种时候目睹了淮南王的不堪糗事。这淮南王可不是个好相与的,魏王虽然退出了朝堂,可是他的门生旧故可不少,但凡淮南王心底有点忌讳不快,自然有人愿意给他出头,在场的这些人可就别想有出头之日了。心里头不由的把挑事的宴故骂了千百遍。 宴敛却是了然一笑,对着这些人说道:“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罢了。他真要是个有胆子的,就该放点儿狠话,比如弄死我全家什么。像这样不轻不重的话,我听过的多了去了,却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你们放心,他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有我在,他不敢对你们怎么样的。” 宴敛有心缓解他们心中的恐惧,却高估了自己在这些人心中的威势,也低估了这些人心底对魏王府的恐惧。他们只是抹着冷汗,强扯着笑意,说道:“君侯说的是,说的是!” 宴敛摇了摇头,反正他该说的话也说了,信不信由他们。 捏着几块茶点吃了,灌了几口茶。兴趣早就没了,站起身,摆了摆衣袖,“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该回去了。” “恭送君侯!”这些人俱是松了一口气,忙说道。 宴故跟着站起身来,说道:“既然如此,在下也先行告辞了,多谢诸位同年相邀,故不甚荣幸。下次有机会,在下做东再请诸位喝茶。”说完,不管这些家伙神色如何,跟着宴敛走了出去。 宴敛停下脚步,等到宴故追了上来,这才说道:“怎么,你不陪着他们?” 宴故放缓了步子:“原本以为交好这些同年,于日后也是一股助力,看来还是我太幼稚了一些。”方才这些人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唯一一个开口说话的还是训斥他的。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倒是情有可原。只是这些人还真不可深交。”宴敛随意的说道。 “金吾卫办案,路人回避。金吾卫办案,路人回避!”忽而传出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两人连忙移到街边,锣鼓声越来越近,只看见一群兵丁呼啸着从身边冲了过去,宴敛定睛看了,骑在马上打头的那人,宴敛却是认得,乃是金吾卫左将军张显。 “金吾卫不是禁军吗?他们办的什么案?” “京城里大小事务不是归属于五城兵马司负责吗?” “连金吾卫都出动了,这是要出大事啊!” …… 路人指着远去的兵士,顿时议论纷纷。 忽而有人高声喊道:“大热闹,大热闹,抄家了,抄家了——” 又有人大声喊道:“谁家犯事了?” “衍圣公孔府……” 第五十六章 宴敛也不知道原来他也有一颗看热闹和八卦的心。 他拉着宴故,顺着人流,兴致冲冲的往兴荣街去了。到了街口,配甲胄刀剑的兵士已经封了路,里三层,外三层早就挤满了人。这些人踮着脚尖,伸长着脖子往里头打探,宴敛借着上辈子挤公交车的冲劲,忽略掉耳边的叱骂声,总算是挤到了视野比较宽阔的地方。再往前几步便是兵士们的刀锋。 十几个兵士抬着一根巨大的圆木喊着号子,正在撞门。 府里头时不时传来威胁辱骂的声音:“竖子尔敢?这里可是衍圣公府?” “张显,你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来我衍圣公府耀武扬威?” “等公爷下朝回来,必要上奏皇上,灭你九族——” “孔家乃是皇亲国戚,圣人之后,张显,你竟敢带兵围攻衍圣公府,不怕天下士子口诛笔伐吗?” …… 只看着张显勒着缰绳,坐在马上来回的打转,面露不耐。门内的叫骂声越来越小。 “看那儿,失火了!”忽而有人指着衍圣公府上空,大声说道。 宴敛往那边一看,果不其然已经冒起了黑烟。当即眉头一皱。 “看来这衍圣公府还是有聪明人的,知道提前销毁罪证。”宴故挑眉说道。 “砰——” 只听见一声巨响,朱红大门被整块撞开,随即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刮起一阵大风。 “给本将军冲进去,如有反抗,立斩不饶——”张显马鞭一挥,身后的兵丁立时潮水一般的向门里面冲了进去。 只听着门里的厮杀声渐渐变成哭嚎怒骂的声音,天空上的黑烟不一会儿便消散了。 没过多久,便有兵士接二连三的抬着箱子出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大部分的箱子都是打开的,一时之间,整箱的黄金古玩,珍珠玉器尽皆摆放在围观的路人眼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衍圣公府果真是富可敌国!” “戚!衍圣公乃是圣人之后,儒家表征,士林典范,今上竟敢派兵抄没孔家,辱没圣人门楣,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迂腐老究生!孔微慎胆大妄为,弄权柄政,僭妄不法。这孔家的门墙都是黑的,他孔微慎竟也配做圣人之后,羞煞衍圣公之名……” “这么多的金银财帛,可见这孔府贪腐了多少……” 这边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那边门里面又有人拉着一根绳子走出来,这些兵士身上多多少少带着血迹,后面拉拉扯扯□□十人绑在一条绳子上,嘴里塞着破布,衣衫褴褛,蓬头散发,一个个神情瑟缩,看来都是被收拾好了才敢拉出来的。毕竟这些人好歹也姓孔,起码不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对他们动手。 又有一个军士捧着一个布包跑了出来,一边跑,布包底下一边淌水,到了张显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军,东西找到了,只可惜被烧毁了一部分。” 张显一把接过亲兵奉上来的布包,从里面翻出几本湿漉漉有些残缺的账簿,快速的翻阅,神情却是一缓:“做的不错,本将军这就回去复命。你们在这里盯着。” 说完,鞭子一甩,骑着枣红大马,带着十几个亲兵往皇城方向去了。 宴敛望着地上一溜儿的公子小姐、老爷夫人,或是掩面哭泣,或是愤恨不已,哪还有往日里的威风八面。对孔家,宴敛还真就没有什么好同情的。 古人尚儒,崇儒。对于孔子,宴敛何曾不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可儒家文化明明只是一家之思想结晶,并非一家族之思想结晶,孔氏一族只是承了孔子之名,便辉煌了几百年。 孔家若是本分,当朝者也愿意养着这么一个门面。可孔微慎、孔太后明显就不是个安分的,他们想要的是颠覆孝熙帝的统治,以便于他们把持朝政。受到了统治者的庇护,反过来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反咬主人一口,戕害百姓,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走吧!”宴敛摇了摇头,这孔微慎一脉,不冤! …………………… 登闻鼓一响,天子坐堂。 孝熙帝手里捏着厚厚的一叠血书,糙手的劣质纸张,歪歪扭扭的字迹,泛着黑光。 孝熙帝来来回回的翻看了两三遍,忽的停了手,站起身来,将手中的血书奋力扔了出去。一时之间,这些血书一张张飘散开来,打在朝臣脸上的,直接飘到地上的……四处都是粗黄的纸张,满眼尽是黑红的手指印。 这些向来忧国忧民,满口民生民计的官员便又齐刷刷的跪下了。高呼:“臣等死罪!” 孝熙帝一愣,扑的一声又坐下了。 良久,才说道:“天下方安,百姓疾苦,自昭武皇帝以来,我大扬朝堂自上而下,莫不是战战兢兢,奉行休养生息,以期于藏富于民,百姓安居乐业。而自孝熙十四年以来,朝廷兴修水泥官道,朕亦体谅百姓生活不易,故下旨以募役代徭役,招募役丁十万余人。每丁每日发放工例二十文。 为了这二十文,朝堂上下节衣缩食,宫内的花用一省再省,这才从牙缝里抠出了八百万两。等到水泥官道好不容易修成,朕满以为这合该是足以让我孝熙一朝千古留名之丰功伟绩。却没想到这般功绩之后,埋葬的竟然是活生生的人命。” “臣等惶恐!” “你们不惶恐,你们心里舒坦着呢!”孝熙帝一声冷笑:“工部尚书,衍圣公——孔微慎。” 孔微慎惨白着脸,出班跪倒在地,“臣在。” “圣人之后,世人典范。”孝熙帝吐出一句,又慢悠悠的说道:“孔微慎,你说,你向朕伸手要钱的时候,朕是按照每丁每日二十文,足十万丁的工例如实下发的,怎么到了下面,实际征收的役丁的却只有六万人,每丁每日的工例竟只剩下了两文钱?” “陛下,必是有奸贼污蔑微臣,臣心如水,洁己奉公,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番贪赃枉法,戕害人命的事,陛下明鉴!!”孔微慎匍匐在地,声泪俱发。 “朕曾听闻你家的小辈平日里把玩的弹珠都是金子做的,每年要耗去黄金上千斤。便是朕也没有这般阔绰呢!” “不过是市井流言,陛下……” “你若洁己奉公,为何会有百姓千里迢迢奔赴京城,担着廷杖三十的风险,也要来敲朕的登闻鼓。你若忠心耿耿,便不会如此肆意妄为,视人命为草芥。”孝熙帝踩着步子,三两下走到孔微慎身边,捡起地上一张血书,放在孔微慎眼前,说道:“孔微慎,你截留这些役丁工例,中饱私囊的时候,可曾想过廉洁奉公这四个字,你任由手下官员奴役百姓,充作徭役。为了补足十万丁的工活,驱使这六万役丁没日没夜劳作,每日仅有两顿稀粥。使得江浙,湖广两布政使司役丁力竭而亡者十之二三。孔微慎,你花着这些役丁血汗钱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家先祖的‘仁道’?孔微慎,你且看看这血书上三千二百八十一个血手印,你良心何安?” “朕便是诛你九族也是你罪有应得。”孝熙帝幽幽说道。 “陛下不可,孔家乃是圣人之后。当朝太后更是孔家女,陛下三思!”吏部尚书孙哲第一个跳了出来。 “陛下三思啊!”某些个朝臣顿时异口同声的反对。 正在说话间,张显捧着几本账簿走了进来,随即跪倒在地:“启禀陛下,微臣不负圣望,从孔府中抄出了罪证。” 众臣顿时一阵哗然,且不说孔微慎还没有定罪,孝熙帝竟已经派了人抄了衍圣公府,那可是衍圣公府,士林心中的圣地。孝熙帝如此肆意妄为,显然是逾过了他们的底线。 顿时,蹦出来职责孝熙帝的,碰柱子的,朝堂之上就跟唱大戏一样,好不热闹。 孝熙帝不说话,他翻了翻张显呈上来的账簿,一边翻一边撕,这张递给户部尚书孙哲,那张递给吏部侍郎彭荣…… 顿时朝堂上安静下来,一个个趴在地上,瑟缩着身体,不敢再言语。 这样撕了七八张,孝熙帝终于消停下来,冷声说道:“闹,继续闹,朕就看着。” “臣等惶恐!” “四百万两工例,真正落到实处的竟连一半都不到。只孔微慎一人便得了一百三十万两银子。孙尚书二十万两,彭侍郎十万两……” “大扬朝容不得这般的贪赃枉法之徒!”孝熙帝合上账簿,又是一叹:“可朕也曾立下誓言,不杀士大夫。” 众朝臣神情俱是一松,这朝野上下起码有三层的人牵扯了进去,如今孝熙帝先发制人,把账簿拿到了手,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和孝熙帝硬碰硬,只能寄希望于孝熙帝网开一面。 “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朕,不杀你,却也绝不容许你等逍遥法外。孔微慎,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肆意妄为,枉顾人命,罪大恶极,今夺其衍圣公之爵,籍没家产,五族以内,流放镇宁,十代以内,不得科举。遇赦不赦!” “至于孙哲等人,罢去官职,下放刑部大狱,日后再议。退朝!”说完这些,孝熙帝拂袖而去。 随后便有金吾卫进来,将瘫倒在地上的孔微慎等人拖了出去。 众朝臣俱是松了一口气,没人敢质疑反驳孝熙帝的处置结果。他们现在只想着不要再激怒孝熙帝。以免得孝熙帝揪着账簿不依不饶,将他们也牵扯了进去。 第五十七章 孝熙十六年五月,工部尚书孔微慎合谋户部尚书孙哲等朝中八位重臣以权谋私,谎报募役数额,侵吞役丁工例二百余万两,致使各地役丁累亡者合六千三百余人,尤以湖广,江浙两布政使司为甚。竟使得天下民怨沸腾,湖广幸存役丁历经险阻,高举血书,奔赴京城,击登闻鼓。方使得此事告白于朝野上下。 孝熙十六年六月,孔微慎夺官罢爵,五族以内三千二百余人,不分男女老幼,尽皆流放镇宁。金吾卫抄没孔府家财合六千六百余万两,其中包括:夹墙私库有赤金六十余万两,地窖藏银六百余万两,人参二百一十六斤(估银八十六万两),玉器库两间(估银二十万两),玉鼎十三座,宋砚六方,端砚七十方,珍珠手串二百六十串,各色宝石三千二百八十块,白玉如意九座,金碗碟六十一桌(共八千二百八十八件),金镶玉箸二百副,田亩五千二百顷,商铺三千一百间,金玉珠翠首饰大小十万三千余件…… 孝熙十六年七月,今上下旨,孔家抄没现银刨出四百万两,用以补偿役丁工例,每人补给一两偿银,枉死役丁,每户补贴偿银三两。剩余金银充入户部。古玩玉器、药材文物珠宝、珍稀器物等,尽皆纳入内务府。 另有孙哲等人,或罢官,或抄家,或流放……一时之间,万民称颂,朝野上下莫不肃然。 直到孝熙十六年九月,所有的补偿银尽数发放到役丁手中,这件震惊天下的工例贪污案,方算的上是落下了帷幕。 景修然下了朝,便直奔御花园。循着东南角去了,拐了个弯,便看见宴敛挽着裤腿衣袖子,光着腿趴在池子里的泥巴里,摸索着什么。岸边的大理石板上,堆着一小撮的河蚌,螺蛳,鲫鱼,莲藕。 宴敛就不是个高雅的,好好的御花园,珍稀花草他不要,锦鲤他也不爱。他把花圃里的花花草草一咕噜铲了,种上土豆玉米辣椒,池子里也放上了杂鱼,荷花,螃蟹,小龙虾。闲来没事的时候就来看看,打理打理,这些东西就和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样,他心里欢喜。 宴敛高兴,皇宫太大,可他就爱这御花园东南角的一亩三分地。怎么说?自己种出来的东西,他和顾之一起吃,让他有一种,家的感觉。 景修然又折回去,换了一身常服出来,脱了鞋袜,跟着下了池子。 宴敛好不容易摸出来完整的一根藕,抬起头,便看着满脸兴致盎然的景修然,忙说道:“你下来做什么?这泥巴里脏兮兮的。”可不是,白嫩修长的小腿踩进混黑的泥水里,色差太明显,宴敛可舍不得。 景修然一把抱住宴敛的腰,宴敛连忙摊开手,免得手上的泥巴碰到他,只听着景修然说道:“我要吃螃蟹,你给我抓。” “好。”宴敛眯着了眼,歪了嘴角。 曹陆忙给景修然递了一个竹篓子,宴敛带着景修然往池子西边的石头堆里走,螃蟹就喜欢藏在石头缝里。 宴敛抓螃蟹的方法很粗暴直接,把大石头掀开,藏身在石块底下的螃蟹自然也就暴露在了宴敛的眼皮子底下。 一连掀了二三十块石头,竹篓里面总算有了七八只个头还算过得去的螃蟹。 “差不多了!”景修然摇了摇竹篓子,笑道。 “那行。”宴敛在一旁的浑水里洗了洗手上的泥巴,从景修然手里接过竹篓,拉着景修然的手,踩着泥巴,往岸边走去。 内侍捧了清水和布巾,伺候着两人把身上的泥水擦洗干净,又换了一身衣裳,那边的御膳房已经把宴敛今天的收获落到了实处。 宴敛不太会吃螃蟹,到了桌子上,便成了景修然剥,宴敛吃。就着美人的手,美美的吃了两只,宴敛才说道:“今儿个怎么这么高兴?” 景修然停了筷子,说道:“我今天把孔微亮撵去曲阜守孔庙去了。” 孔微慎一脉是永不翻身了,只是衍圣公这个爵位,却还有传承下去的必要。景修然思绪良久,这才从孔家旁系里面挑了一个出来承爵。这人便是孔微亮。 孔微亮祖上乃是孔家第四十三代衍圣公嫡次子,后来嫡长子也就是孔微慎祖上袭了衍圣公的爵位,孔微亮祖上一脉便成了旁系,而孔微亮乃是这一脉的嫡长子。 朝臣之所以能够接受孔微亮袭爵,除此之外,最主要的是孔家在孔微慎当家的几十年里,孔家后人就没几个真才实学的,只有孔微亮,实打实的宏远六年二甲进士,科举出身,现任翰林院侍讲,官职虽然有点低,呆在翰林院二十来年还是个正六品,除了主支的打压,最主要的是孔微亮自己本身是个老学究,沉迷诗书,不问俗事。 这才是孝熙帝和朝臣心目中衍圣公的最佳人选,不问俗事好啊!本来就是放在台面上做吉祥物的人,老老实实研究诗书,总比窜出来卖弄权术好。 正因为这样,孔微亮在朝野上下的默认中成了崭新出炉的衍圣公。 只是景修然打心底厌恶孔家人,如今孔微慎倒了,因为工例案,孔家在士林之中的声望也降到了冰点,景修然也不希望再有孔家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蹦跶。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景修然归还了孔家的府邸、祭器之后,便把孔微亮撵回了曲阜。 “孔太后那边依旧没有动静吗?”孔家被抄,孔微慎落到如今的地步,这位孔太后倒是忍得住。 “他们现在就属于干吊着不上不下的那种,前面是饿狼,身后是悬崖。一来,她手中兵力不够,虽然这两年来招募了七八万兵马,可是如今官道修成,扬州盐商受到了不少的冲击,他们手里的银子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二来,孔太后也不敢回京,毕竟京城是我的地界,她若敢回来,我就敢教她有来无回。她自己也明白,她既不回来,孔微慎结局如何,她又怎么有机会指手画脚。”景修然笑着说道。 “不过他们也不是个安分的,宋谨和景修璋最近信件往来频繁,隐隐有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意思。” “宋谨?”宴敛顿时皱眉。 “他如今被夺了镇国公府继承人的位置,地位一落千丈。处境算不得好,可谓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宴放倒是给他捞了不少钱,泉州那边的船厂抓了不少的探子,将近三分之一来自宋谨。”景修然毫不在意的说道:“不过宋谨和景修璋要是能联合起来,也是再好不过,正好一块儿收拾了。” 若是上辈子,景修然绝不敢说这样的大话。只是现在,他手里底牌不少,兵丁钱粮再充足不过。对付宋谨和景修璋,就和痛打落水狗差不多。 “只是当务之急,却是解决瓦刺人。”景修然叹声说道:“瓦刺兵强马壮,年年南下侵扰我大扬国土,烧杀抢虐,无所不用其极。” 瓦刺人是饿狼,他们游牧在草原之上,自然环境的恶劣使得瓦刺人缺衣少粮,他们为了填饱肚子,几乎是每年都要跑到边境烧杀抢虐,美名其曰:东狩。他们的战争热情极高,士兵素质优越。毕竟相对于较和平的中原地区长大的汉族农民,经常捕猎猛兽、砍杀马贼、参与部族屠杀的游牧民族身体显然要强壮的多。 瓦刺人热爱战争,因为打赢了就意味着部落来年有足够的粮食,金钱,武器……就算打不赢,他们也能撒丫子就跑,躲在漠北、西亚一段日子。因为草原上没有城池,什么也没有,丢了他们也不觉得可惜。反而是大扬朝的军队,战线太长,在草原上难以补给武器粮草,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的钱粮支撑,过不了多久就不得不退回中原。然后瓦刺人便又卷土重来。 如此周而复始,瓦刺永远都是朝廷的心头大患。 “只是我手里却没有能与瓦刺人一战的骑兵,但是北光城有。”景修然无奈的说道。 “你的意思是想联合北光城。”宴敛说道。 景修然点了点头:“北光城几乎全民皆兵,能战善战的将才不少。我的想法是由北光城出骑兵,朝廷出步兵,军械粮草等物资皆由朝廷供给。” 宴敛琢磨了一会儿,说道:“办法倒是可行,宴何来他们去了北光城,目的就是为了从瓦刺人手里把徳懿太子的尸首抢回来。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答应你的条件,毕竟……”两方算得上是仇敌了。 “所以现在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我一把。”景修然说道。 “什么事?” “我想让你做明年会试的主考官,有你这个噱头在,还怕北光城士子不自投罗网。”景修然笑着说道。以他如今的实力,北光城想要造反成功谈何容易。那些老头子虽然顽固,可他们总要为子孙后代考虑不是。他只要将怀柔的政策一直施行下去,北光城的人还能不上钩?可别忘了,他们以前可是崇光一朝柱石一般的存在,位高权重,如今却只能在北光城吃土,景修然不相信他们会甘心从此埋没在北光城。 “你确定他们会来,你也知道我与老世家的关系可算不得好。”有宴何来压制着,宴敛觉得有点悬。 “陛下!”曹陆连爬带滚的跑了进来,跪倒在地:“陛下,大喜,丽嫔娘娘有喜了。” 景修然顿时勾起了嘴角,冲着呆愣的宴敛说道:“他们会的。” 第五十八章 十月中旬,由内务府督造了两年的君侯府终于建成。 君侯府坐落在上元宫以西,与上元宫仅隔了一条街。整座君侯府东西阔一百三十丈二寸二分,南北长一百七十七丈二寸五分,占地三百亩。 君侯府内建筑规模宏大,气势雄伟,金碧辉煌,四周围绕高大的城垣和四个城门,城楼上覆以青色琉璃瓦,大门饰以丹漆金涂铜钉,俨然是上元宫的缩影。 府中有基高九尺九寸三组正殿,名为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所有宫殿都是窠拱攒顶,中画蟠螭,饰以金边,画八吉祥花。殿中的座位用红漆金蟠螭,挂帐用红销金蟠螭,座后壁则用画蟠螭彩云。君侯府内遍筑宫殿、楼阁及水榭庭院,宫殿、宫室、堂库、宗庙等六百余间。堪称是城中之城! 按例宴敛是该有护兵的,依着祖制,亲王可领护兵二千。宴敛再高一等,宗人府便定下了两千六百的数目。只是宴敛将来必定不会就藩,景修然大手一挥,在君侯府东南角划出来二十亩地做了护卫军营。每日里君侯府六班次护卫佩刀来回巡逻。 这些举动落在旁人眼底会是什么想法,景修然可不管。这座君侯府,他将来是要住的,护卫营里的教官都是他身边退下来的暗卫在担任,他就恨不得把君侯府弄成铜墙铁壁才好。 钦天监卜了几个黄道吉日,宴敛选了十一月初十,迁府出宫那天,老天爷也给了好脸色,竟是个难得的暖阳天。 今日罢朝,出宫要带的东西早就几日预备好了。只等着吉时一到,景修然的御驾在前,宴敛的君侯车驾在后,身后缀着文武百官。最后是一长溜、望不到边的马车,那里面是孝熙帝赐给敛君侯的东西,大到祭器、古玩古董、地契,小到布匹、文房四宝、面盆碗碟。应有尽有,这方孝熙帝已经进了君侯府体仁门,那边尚还有三分之一的车马没有出内务府的库门。 孝熙帝的豪迈总算是压下了君侯府护兵‘监视’宴敛的谣言。寻常亲王建府,户部拨银十万两,这是定制。到了宴敛这里,规格稍微高了点,十五万两。在稍微上的了台面的世家官员眼中,这点银子实在不算多。毕竟这是京城,外城那些偏远一些的地方,一座四进的院子都要上万两。到了内城,一般人还真就买不起房子,朝廷大臣的住处全靠皇帝赏赐。有了房,总要好好的养护吧!日日修,年年养,逢年过节还要增添一些景观,花钱就跟流水似的。 所以这十五万两真心不算多。但是孝熙帝有钱啊!当天早朝就从内务府拨了五百万两给敛君侯养家。这可是相当于大扬朝一年四分之一的赋税。 还没等朝臣合上下巴,等进了君侯府,他们才发现自己太单纯。就说眼前的照壁,高二十五尺,宽九十尺,厚五尺,仿木结构,面阔三间,汉白玉镶边。中间刻有“二龙戏珠”,左右各刻巨龙飞舞于“海水流云”之间。四周边框精雕小龙64条,姿态各异。再看那些影壁砖墙,俱是造型庄重,雕刻华美,风格豪放,生动雄伟。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就没有不精细的。那承运殿、圜殿和存心殿三殿更是直接用檀木堆出来的。这座君侯府就算是用白花花的银子也砸不出来啊! 看到这里,朝臣看着孝熙帝的眼光就不大对劲了。孝熙帝对敛君侯这态度,有点过了,显然是超过了利诱的尺度。只是无论他们如何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归咎于孝熙帝太有钱了。 毕竟远航的海船和航道一直掌握在孝熙帝手中,连同新建的水师一起,孝熙帝压根就不允许旁人沾染。还有孔家抄没的家财,将近六层进了孝熙帝的口袋。这样一想,众臣心里估量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竟猜不出孝熙帝手里究竟有多少钱。 带着众臣参观了君侯府,又请着翰林院饱学之士给府里的亭台楼阁题了匾额对联。再下来便是晚宴,晚宴在承运殿举行,一应歌舞吃食都由内务府包办了,反而是宴敛这个名义上的主人,最是清闲,坐在位置上,等着大臣们来敬酒就好了。 晚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御驾先行回宫,而后百官散去。宴敛整个人都醉醺醺的,被宴攸搀着回了房,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方清醒了些。出了浴室,正好瞧见景修然从书架后面出来。那后面有个暗门,暗门里有条地道,直通长宁宫。 屋子里燃了熟悉的檀香,景修然端着碟金丝糕喂着宴敛吃了几块。等到填饱了肚子,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宴敛想了想,一手抽了景修然的腰带,把人压在了身下,另一只手熟练的滑进了亵衣里。 鸳鸯被,云榻床。玉指白纤,颈若凝脂,红唇,形似花间凤转。翘臀隐约,俘获牡丹心。千万风情,唯有这边风光独好。 唉!好诗好诗! 第二天一大早,逞了威风的宴敛狗腿子一样的给景修然揉着腰,服侍着景修然穿上衣袍,将他腰间的玉佩换成自己新雕出来的一块。末了,又陪着景修然回了长宁宫,这才得了景修然一个轻哼。 宴敛晃晃荡荡的回了府。又是临近年节,需要宴敛亲自过问的事情不少。 宴攸给他送来了昨日官员的迁府贺礼礼单。诸如宋从义,叶长启等人。店铺,田产,古玩玉器都送了不少,说是价值万金也不为过。只是宴敛如今也没必要占他们的便宜,估摸着顾之塞进自家库房里的东西,挑了些上好的玩意诸如宝石,玛瑙,珊瑚树,珍贵木料等添进了年礼礼单里。 等到做完这些,宴攸又推门进来,送进来一张拜帖,打开一看,却是熟人。 宴敛沉吟一声,说道:“把人请到正伦堂。” 第五十九章 许经十一月初便到了京城,自宴敛等人考上了举人之后,时隔三年,今科乡试他侥幸得中。但他对自己的水平还是很清楚的,原本是打算继续苦读三年,等到准备充足了再上京参加会试。可没等多久,今上有意钦点敛君侯做明年会试主考官的消息便传的沸沸扬扬。 许经可不管什么朝堂上的纷乱,他只知道敛君侯不就是宴敛,宴敛不就是他昔日的同窗!他们以前可没少聚在一起交流学问。宴敛偏好什么样的文章,喜欢什么样的文风,许经是一清二楚。他手里甚至还有不少以往宴敛做的八股诗赋。若是投其所好,说不得明年会试他侥幸就中了呢? 这样一琢磨,许经的心顿时就热络了起来,便是明年会试落榜,有宴敛这个老同窗在,他舍了脸皮请宴敛帮忙谋个实缺,官职可能大不到哪儿去,但也总比苦哈哈的埋头读书考试,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头要强吧!这么一想,许经一跺脚,叫上了今年同样考上了举人的两个同窗,火急火燎的上了京。 刚来到京城,好不容易安置下来,许经等人修整了几天,又找人打听了宴敛的消息。知道宴敛住进了君侯府,便迫不及待的写了帖子,上门拜访。 因着宴敛迁府不久,这朝堂上下除了老世家之外,对宴敛都是避讳的很,因此这偌大的体仁门外除了门口的带甲护兵之外,也没几个人往来。 往门房里递了帖子,守门的中年军汉接过帖子一看,将他们来来回回打探了一番,又问了一句:“你们是殿下往年的同窗?” 好一会儿许经才明白这个殿下指的是宴敛,连忙点了点头。 那军汉这才说道:“你们等着,我去给你们通禀一声。”说完,扶着腰间的刀,拿着帖子跑了进去。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军汉才又跑了出来,身后缀着七八人。为首的青衣男子对许经说道:“你们且跟我来。” 许经几人正要往里走,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声音:“崇实兄,崇实兄,等等我——” 许经等人回头一看,只见着不远处一顶轿子停了下来,轿夫掀了帘子,下来一个中年男子,留着长须,身着五蝠捧寿织锦长袍,踩着皂靴,急匆匆的走到许经等人面前,见着许经有些茫然的模样,面上略带尴尬,说道:“崇实兄,是我,薛为,薛子长啊!” 许经恍然回过神来,见着眼前身形肥硕不少,红光满面,眉眼之间透着富态的人,实在是很难与往日的同窗联系起来,许经委婉的说道:“恕经眼拙,子长兄却与往日大有不同。” 薛为挥了挥手,好似不在意一般:“子长兄这是要去拜见敛君侯,不知我是否可以和子长兄一同前往。” “这……”许经有些为难,不由的看向带路的青衣男子。 薛为忙冲着那青衣男子拱手说道:“下官薛为,与子长兄一样同君侯乃是往年同窗好友。” 那青衣男子打探了薛为一番,点了点头:“行,跟我进去吧!” 薛为一喜:“多谢大人。” 那青衣男子将许经等人带到门内的一处偏房里,指着他们手中的东西对说道:“你们带的东西,我们须得先检查检查。” 许经一愣,薛为忙将自己手中的东西递过去,说道:“应该的,应该的。”随后冲着许经等人使了个眼色。 许经等人回过神来,将自己手中提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许经倒是想着如今宴敛贵为君侯,什么珍奇玩意没见过,几人琢磨了一会儿,也没弄什么贵重的东西,凑了点银子,从福建带了不少的特产过来。其中不少都是记忆中宴敛以前爱吃的。 然后就看着跟在青衣男子身后的几个小厮,将他们带的礼物一股脑的全部拆开,一份一份检查,时不时的塞进嘴里一块,手里夹的银针就没有消停过…… 许经等人不由的面露尴尬。 青衣男子笑着解释道:“没办法,君侯身份尊贵,总要防着某些心怀歹意的……不妥之处,还请几位见谅。”若是其他哪家的大人,自然是不需要经过这道程序的,不过是看着许经等人面生且弱势,偏偏与宴敛的关系算得上是亲厚,他们总要防着这些人被有心人利用。 许经等人面面相觑,只好说道:“应该的!” 相比于许经等人带的吃食,薛为带的东西要贵重的多,乃是一套六只碧玉茶碗,说是价值千金也不为过。许经看向薛为的眼色顿时便有些不对劲了。 薛为的家境,许经略知一二,庶出小地主出身,分家的时候几乎没有得到多少家产就被嫡母赶了出来,二十几岁考上了秀才,取了一个富商的女儿做正妻,得了一笔丰厚的嫁妆,这才有了点身家。可到底是底子薄,连一方乡绅都算不上。只听说他两年前会试落榜后,谋了一份实缺。如今做官不到三年,竟有了这般财力? 约莫过了两炷香的时间,这些小厮检查完毕,将所有的东西重新包好,这才算作罢。 青衣男子说道:“好了,你们跟我来。” 他们只好又提了东西,跟着青衣男子出了偏房。 然后许经等人便跟着青衣男子上了早就在一旁候着的软轿。几人心中的憋屈忽而就消散了,因为他们觉得起码这架势代表着这君侯府还是挺看重他们的。 许经小心翼翼的掀开帘子,也不知过了几道游廊,穿堂……到处是精致的亭台楼阁,偶尔还会遇见巡逻的兵士,许经只觉得眼花缭乱,心下越发的拘谨。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轿子才停了下来。许经等人下了轿,跟着青衣男子穿过回廊,进了正堂。 青衣男子说道:“你们先在这里等候,殿下过会儿便来见你等。” 说完便退了下去。 几人就在那儿僵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别站着,找个地方坐下吧!”而后薛为就近挑了个下手的椅子坐了。 几人想了会儿,也觉得这样光站着不好,只好学着薛为的样子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东边的门帘被掀开,几人腾地一声站了起来,哪知道出来的却是十几个小厮丫鬟,捧着茶盏、点心、干果。悄无声息的将东西摆在众人身边的几案上,而后又安静的退下去。 一时之间,四周寂静的可以,许经尴尬的笑了一声,撩着袍子又坐了回去。 宴敛换了一身常服后,才去的正伦堂。 宴攸走在前头,将帘子高高的掀起,宴敛随后踏进房门,紧接着就看见薛为等人的视线汇集在自己身上,而后几人扑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等到宴敛落了座,赶忙作揖道:“君侯千岁。” 宴敛虚扶了一把,显得很是热络:“不必拘谨,你们都是我往日的同窗好友,多年不见,我也很是想念。” 见着宴敛颇为真挚的表情,许经心里莫名的松了一口气。只是依旧保持着恭敬的态度,说道:“三年不见,殿下风采更甚。”更多的却是威严。 这人啊!到底是不同了。虽然之前就预见了今日的场景,但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心里面总不是滋味。许经打量着宴敛你说明明之前他们的起点也差不多,怎么隔了几年,身份就天差地别了呢? “殿下自是贵不可言,我等不及也!”薛为插了一句,四下顿时冷了场。 “坐吧!”宴敛挥了挥手,笑着说道。 陪着吃了几块点心,说了会儿闲话。许经赶着将自己等人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拆开,摆在宴敛眼前。 只听着许经一一介绍道,这是哪家的龙眼干,哪家的肉脯,哪家的花生酥,又指着一个木盒中的笋干说道,这是清溪笋干,好不容易得来的。 清溪笋干出自清流县,以笋为原料,通过去壳、蒸煮、压片、烘干、整形等工艺制取。色泽金黄,呈半透明状,片宽节短,肉厚脆嫩,香气郁郁,又称作“玉兰片”,是“八闽山珍”之一。民间流传着:“贵客把门上,酒菜摆满堂,没有玉兰片,百味都不香”的传言。 宴敛点点头,这笋干顾之应该会喜欢。当下便说道:“有心了。” 许经笑着说道:“殿下喜欢便好。” 眼见着许经和宴敛交谈融洽,却把薛为晾在一边,薛为一跺脚,捧着自己的礼盒便凑了过来,说道:“殿下向来爱茶。上好的茶叶,想来殿下是不缺的。前些日子,我得了一副好茶碗,送与殿下,好碗配好茶……” 宴敛斜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端着茶盏抿了一口,不说话,一时之间,气氛又冷落下来。薛为捧着东西,满脸尴尬。 良久,宴敛才开口说道:“若是同窗上门拜访,这个理由我受着倒是无所谓。若是其他,呵——恕我无能无力!” 一时之间,气氛越发的尴尬。 薛为浑浑噩噩,也不知道宴敛又和许经说了些什么,只知道他是怎么抱着茶碗进的君侯府,便是怎么出来的。等到了大门之外,轿夫在他眼前招了招手,大喊着老爷,老爷。 薛为方才回过神来。他浑身气的发抖,举起手中的茶碗便要往地上摔,忽而又停住了手,这幅茶碗好歹花了他大半的身家,就这么摔了,他可舍不得。面上青红交加,冲着君侯府的大门使劲吐了口唾沫,然后钻进了轿子里。 第六十章 宴敛装了几碟子果干点心,又特意遣人将那清溪笋干送到了后厨。 等到景修然回来,宴敛坐在炕上,汤婆子往人手里一塞,一把将一身寒气的顾之搂进怀里。 景修然干脆蹬了靴子,整个人缩进宴敛怀里,张嘴咬了宴敛递过来的干果,等到身体稍微暖和了过来,方说道:“这是怎么了?” 宴敛不说话。只看着曹陆带着人将一一摞摞的奏折搬出来,又往炕床上放了个了小案几,摆好笔墨。宴敛闷哼一声,摊开一份奏折摆在景修然眼前。 景修然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睛扫视着宴敛手里的折子,每看完一份,宴敛便收起一份,递给一旁候着的曹陆,曹陆再将折子递给一旁恭坐着的秉笔太监,景修然说一句,秉笔太监写一句。当然,大多数折子都只会得到一个朕阅的字样。 过了大半个时辰,案几上的折子又一次见了底,宴敛方说道:“暂时就到这儿,摆膳吧!” 曹陆躬了躬身体,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带着几个宫侍提着食盒进来。 四菜一汤,正好摆满了整个小案几,接过曹陆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手,宴敛拿起汤匙给顾之盛了一碗鲫鱼笋汤。说道:“尝尝,这是许经从福建带过来的笋干!” “不错!”景修然轻抿了一口,眼睛一亮。而后缓声说道:“今儿个是谁招惹你不高兴了?” “还不是那薛为?”宴敛无奈的说道,语气颇为不善。 景修然也不答话,端着碗,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与他算是老相识了,交情嘛!也算不得深厚。我初来到这地界,也就那么几个熟悉的人。一来二去,这人啊!心里头总有那么不可言喻的情节。”宴敛慢慢的说道,一边说,一边夹起一条鲫鱼,慢慢的挑刺儿。 “他家算不得富裕,两年前他投了景修璋,谋了个柳河县主簿的缺,听说是不到一年,原柳河县县丞病亡在任上,他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谋了县丞的缺,如今两年过去了,他竟然就买得起玉碗送人了。就他那一年不到五十两的俸禄……我心里总不是滋味。”宴敛将自己挑完刺的鲫鱼夹到景修然碗里。 景修然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他的事,我倒是略知一二。”但凡与宴敛有点干系的人或事,他总是要把底细打探清楚。 “薛为自上任之后,起初一段时间里倒还是颇为自律,在柳河县风评还算不错。只是后来,约莫是被人奉承惯了,加之鲤鱼跃龙门,一下子成了□□门生,这有人撑腰,心态就不一样了。没过几天便和柳河县当地的富商乡绅勾连了起来。” 景修然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宴敛,又说道:“那柳河县县丞的死,也和薛为有些干系。薛为看上了柳河县群芳院里的一个唤作夏欢的头牌……” 宴敛不由的皱眉,朝廷早就下了旨意,要求取缔各地花楼妓馆。官员狎妓,一经发现,直接削去官职。可是这些法令一旦到了地方,地方官往往都是欺上瞒下,拒不执行。 “那夏欢本是柳河县县丞的心头好。薛为找人凑了钱,本意是想给夏欢赎身,却没想到柳河县县丞抢先了一步,把夏欢抬回家做了妾。薛为虽是气恼,但也不好和县丞斗气,也不敢把这事儿摆到明面上说。 哪想到没过多久,一场风寒,那县丞病倒在床。薛为心下难捱,借着探病的由头去了县丞府上,暗地里却和夏欢勾搭成奸。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就连病床上的县丞都听到了风声。 恰逢薛为又去县丞府上‘探望’,哪想到两人正温存的时候,被早就埋伏好的县丞捉了个正着。可那县丞本就在病中,又发现自己脑袋上被自己信任的下属和疼爱的小妾戴了绿帽子,一气之下,昏了过去,就再也没醒过来。薛为借着三寸不烂之舌,趁乱利诱县丞府上的家丁把他放了出去。 而后薛为靠着自己在柳河县的人脉,一把将当日发生的事情给压了下去,又花了银子借着景修璋的势,上下打点了一番,顺理成章的继任了柳河县县丞一职。工例案里他也插了一脚。”否则他哪里能拿出那么多的银钱来。 其实不仅是薛为,若是没有地方官的参与,孔微慎怎么可能如此肆无忌惮的克扣役丁工例。整个工例案就是一场自上而下的贪腐案,只可惜牵连的官员太多,景修然若是为此裁撤所有涉案官吏,只怕这大扬朝上下的官员没几个能逃脱的了。正所谓法不责众,放在官场上也是一个道理。因此景修然只能是在严惩了主犯之后,便将此事轻轻的放下了。 “如今他来京城,为的就是参加明年的会试。”虽然薛为如今做了官,但毕竟只有举人的功名,所以依然有继续参加科举的资格。 宴敛摇了摇头,面上不由的有些失望,“算了,个人各有个人的活法,他要如何,归根结底是他自己的选择,我操那门子的心做甚?若是他日后犯了事,你也不必看在我的面子上优待什么……”这便是和薛为彻底的撇开了。 “嗯!”景修璋轻声回道,夹了一筷子猪耳朵放在宴敛碗里。宴敛就爱吃这玩意儿,总是吃不腻。 许经上门没过多久,京城里那群赶考的士子就像是开了窍似的,递拜帖的,投卷的……他们倒像是毫不在意宴敛的身份似的,每日在君侯府外徘徊。君侯府顿时从门可罗雀变成了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转眼又过了几日,多日不纳客的君侯府又接待了一群客人,他们从北光城来。 五十来人进了正伦堂,双方的气氛算不得融洽,宴敛也没法舔着脸皮装大。这些士子替北光城人送来了几十车的乔迁礼。宴敛受了,然后送了每人一块巴掌大的玉佩,顶好的玉料,宴敛亲手雕刻的。心虚是一回事,家国天下又是另一回事,然而宴敛也没法冷着脸和他们说话,五十几个大男人一起对着你抹眼泪的情景,实在是不可言喻。留了一顿饭,宴敛便将人送回来了叶府。然后迫不及待的打包行李找顾之去了。 第六十一章 一晃便是孝熙十七年,时隔三年,宴敛再次踏进了顺天贡院的大门,他依稀还记得自己当初在贡院号舍里窝了九天时的场景,每每想起来都是满满的辛酸。如今他这算是熬出头了? 今科会试应试举子合五千二百人,开创了大扬朝开国一百四十年之最。自孝熙十六年以来,朝廷开始维修扩建顺天贡院,从往年的五千间号舍扩为八千间。棉被,炭炉,笔墨纸砚,吃食等一应用具全部由内务府调配,应试举子除了自身衣着之外,不得携带任何物品进入贡院。几乎是断绝了绝大部分举子作弊的途径。因着是皇帝内帑拨钱,没走户部的账本,孝熙帝在士林中隐隐又是刷了一把好感度。 今科会试以宴敛为总裁,内阁大学士徐思年为副总裁,十八房考官并监视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等尽出于翰林院,内阁,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如此大材小用之举,实在是令旁人摸不着头脑。 辰时三刻,考生入场。宴敛会同徐思年,十八房同考官端坐在正伦堂,等候着考生拜见。 “学生xx拜见大宗师!” 诸如此,五千来号人,宴敛搜刮尽了肚子里的墨水,争取每个考生都能得一句勉励的吉利话。宴敛一连灌了五六杯茶水,总算是将最后一个入场的考生打发了。 完成了这个流程,接下来的事情可就简单的多了。宴敛作为会试主考官唯一要做的就是出题。 会试第一场乃是三道四书文。 宴敛提笔写下第一道考题: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考题一出,自有受卷官将考题誊录在木牌上,然后由专门的差役举着木牌展示给所有的考生观看。 屋外的考生奋笔疾书,宴敛等考官却只能待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能去。这是为了防止考官会同考生作弊。 每考完一场,便有外收掌试卷官收取试卷,交给弥封官弥封后交誊录所,由誊录所见墨卷抄成朱卷后再交由外收卷官,外受卷官校对朱卷和墨卷后将两卷入档分开,内收卷官负责签收试卷后交给房考官批阅。 而阅卷一般要等到三场考试全部完成之后才能开始。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九天里,除宴敛之外,其他考官基本上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基本上就是靠喝喝茶,看看书过了。 二月十五日,宴敛写下最后一道策问试题:师直为壮,得胜字。 此句出自《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师直为壮,曲为老,岂在久乎?意思是:出兵有正当理由,军队就气壮,有战斗力。意指为正义而战的军队斗志旺盛,所向无敌。眼见着大扬朝便要与瓦刺开战,宴敛以这道题作为会试试题,一来是给士林提个醒,二来也有鼓舞士气的意思在里面。 戌时一到,鼓楼钟声想起,会试结束,考生离场。接下来便是紧张的阅卷。 会试房考官不过十八人,这十八人却要在规定的八天之内将五千余份试卷审阅完毕,任务繁重可想而知。各房考官阅卷之时,只能待在属于自己的房舍里批阅分属于自己的试卷,不得干预其他人阅卷,也不可肆意交谈。 直到二月十九日傍晚,所有的试卷才全部审阅完毕。各房一共初步筛选出优秀试卷六百份,如无意外,会试前四百名贡士就将从这六百分试卷之中产生。 接下来的两天,连同宴敛在内二十名考官要将这六百份试卷悉数审阅一遍,若是考官认为试卷可取,便在试卷上画一个红圈,最后以红圈数额的多寡决定录取名次。 到了二月二十二日,二次审阅全部完毕。徐思年会同十八位房考官开始拟定名次。 这位内阁大学士,新任礼部左侍郎,孝熙帝近臣,眯着眼睛喝了十几天茶的徐思年,总算是露出了自己的利爪,他笑着从后三百名的试卷之中利索的挑选出三份试卷,又从前四百名的试卷中同样挑出三份,送呈到宴敛面前。 宴敛接了过来,眼睛环视四周,好几个接触到宴敛目光的房考官都不由或是低下头,或是缩了缩身体。 宴敛将目光转移到手中的试卷上,徐思年递给他的钱四百名中的三份试卷,最少的一份都有十个圈,若是按照红圈的多寡排名,这些试卷约莫可以排进中上游。 几乎是一目十行的扫过去,宴敛冷哼一声,试题是他亲自出的,绝无泄题的可能。贡院之中所有的人包括差役在内不得外出,贡院外面可是有君侯府两千护兵把手,一根羽毛都甭想飞进来,几乎是杜绝了考生作弊的可能。难怪这些人一点儿也不慌张,感情是在这儿等着呢? “听说陈侍读是孝熙五年的进士?”宴敛震了怎手里的几份试卷,面无表情的问道。 被点名的陈侍读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诺诺说道:“正是,下官,下官……” 宴敛一把打断了他的话,将手中的试卷递过去,“那么,烦请陈侍读告诉孤,这几份点中的试卷之中第一道四书文里为何全部都出现了三省二字,他们比之那些落选的试卷又好在哪儿?” “这,这……”陈侍读接过了宴敛递过来的试卷,额头上冷汗更甚,紧张的连说话都结巴起来。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翰林院学士荀正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哪知道宴敛压根没拿正眼瞧他,反而继续说道:“孤不管这里面有多少人是你们的后辈熟人,也不管你们暗中收了多少的贿赂,但孤只给你们一句话,你们约定俗成的恰恰是孤现在最忌讳的。翰林院最是清正,别被腌臜事污了名声!” 荀正脸上清白交加,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翰林清正是不假,可翰林也是官呐!也有私欲。翰林最高不过正五品,乡试,会试房考官历来都是从翰林院中遴选。他们头上压着多少高官勋贵,这些人家中若是有人参加科举,上门来送礼,你若不收,他暗中使个绊子,就能教你再无出头之日。你若收了,又该如何替这些人安排。一来二去,翰林院私底下也就有了约定俗成的伎俩。但他们也不轻易开口答应人,一般都会事先筛选一番,觉得火候差不多的才敢出手。更何况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最多也就是给个中等成绩,算不得打眼。 翰林院要明哲保身,朝中的官员明知道这些底细,也不会轻易揭露出去,毕竟万一将来自己的后辈要参加科举,说不得也要拜托他们放水。一来二去,这便成了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事。 “在座的都是孤的先学前辈,孤也不想为难你们。烦请诸位将这些试卷重新遴选一遍,也别想拿些有的没的来糊弄孤。否则,可别怪孤翻脸无情,孤到现在为止可还没写过奏折呢?”这便是裸的威胁了。 若是这事情被宴敛捅出去,那可就不只是翰林院名声的问题,在场的同考官最轻也是流放的命。 “殿下,明天就是阅卷的最后期限,若是重来一遍,恐怕是来不及了?”总有那么一些人不甘心,还要蹦出来。 “那就连夜审阅,直到名次定下来为止,这些试卷诸位考官都已经看过一次了,想来心中也有了底数。总不至于太过艰难。”宴敛不冷不热的说道。 “可是……” “住嘴!”说话的却是荀正,斥退了那人,荀正白着脸转而对宴敛说道:“臣等这就开始。” 贡院里的烛火亮了一夜,总算是在二月二十三日下午,将第十一名到第四百名的名次定了下来。宴敛将前十的试卷收好,在徐思年的陪同下进了宫,按例会试前十名由孝熙帝钦定名次。 第六十二章 “君侯,徐大人!”远远看见宴敛两人过来,曹陆打了个千,而后亲自掀开门帘。 宴敛冲着曹陆微微点头示意,跟在他身后的徐思年则躬下身来拱手作揖。 曹陆稍稍侧开身体,笑着说道:“陛下等了殿下好一会儿了呢?”说完带着宴敛两人往里面走去。 两人径直进了长宁宫,徐思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着宴敛走过来,景修然接过宴敛递过来的试卷,顺手将手中的折子递给宴敛。这才对着徐思年说道:“免礼平身!” 曹陆给宴敛搬了一个圆凳,宴敛坐了,打开手中的折子一看,落笔的却是熟人,三年前就任同安县县丞的宴仁亮。自去年九月,顾之决意与北光城联手对付瓦刺开始,宴仁亮便开始与北光城人接触谈判,如今北光城终于是松了口。 只是北光城这边却没少提要求,除开朝廷提供一切作战物资之外,北光城要求等到迎回徳懿太子尸骨之后,朝廷须追封徳懿太子为烈宗皇帝。 四下一片寂静,只除了孝熙帝翻阅试卷的声音。徐思年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惶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躬着身体,眼睛死死的盯着地板上的花纹。 宴敛合上了折子,递给一旁的曹陆,说道:“条件还不算过分!”宴敛叹了口气说道。他那便宜爷爷当得起烈字这个谥号。 景修然点了点头,给一个已逝之人一个名分而已,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封诏书那么简单的事情。父皇和皇祖父最希望看见的就是天下承平,百姓安居乐业。虽说自己要做的必不是他们希冀的。但只要结果是好的,景修然便愿意去做。 曹陆将折子送呈给一旁候着的徐思年,徐思年双手接了,打开折子,快速的,便听见景修然说道:“如今朝廷粮草储备充足,国库颇为富余,若是朝廷即刻起开始调兵遣将,预计不超过一个月,二十万大军便可兵临塞外。要是战事得利,此战得以歼灭瓦刺主力,起码接下来的五十年里,大扬北地,再无瓦刺北狩的忧患。” 徐思年合上了折子,恭恭敬敬的说道:“微臣明白了。” 景修然点了点头,他就喜欢聪明一点儿的臣子,又说道:“还需得徐爱卿再跑一趟贡院。接下来的开弥封,填榜等事宜便由爱卿主持吧!” 徐思年一愣,这些不是主考官的职责吗?徐思年斜眼看着一旁抿着茶水的宴敛。心里百转千回,终是说道:“微臣遵旨!”说罢,接过曹陆送过来的一沓试卷,退了出去。 用过晚膳,宴敛说什么也不许景修然去批折子,被关在贡院里一连十七日没见着,宴敛胀的慌,拉着景修然往床上一躺,压上去,一边啃一边含糊的说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必不会答应的。” 景修然眯着眼睛,时不时的哼哼几句,摸了一把热乎乎的东西,他也想的紧。巴不得宴敛时时刻刻待在他身边才好,以后必然不会再将这家伙放出去。 二月二十四日,内阁学士联名上书,曰:慨自瓦刺肆毒,混乱北地,而大扬以之大,九州之众,一任其胡行,而恬不为怪,大扬尚得为有人乎?妖胡虐焰燔苍穹,淫毒秽宸极,腥风播于四海,妖气惨于五胡,而中国之人,反低首下心,畏缩于内,甚矣哉!大扬之无人也! 请求出兵讨伐瓦刺。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主战派诸如镇国公宋从义等老世家并内阁学士;主和派诸如兵部尚书陈文亮,魏王等争吵不休。 方下了朝,魏王与陈文亮迫不及待的谒见孝熙帝,魏王直言劝道:“陛下可知攘外必先安内。瓦刺不过是远敌,如今朝廷之中,尚还有宋从义等老世家蛰伏觊觎,朝廷之外,秦王景修璋和孔允灵(孔太后)图谋不轨,窥测形势,伺机而动。陛下此刻却要连同北光城征伐瓦刺,便是朝廷赢了这一仗,也免不了损兵折将,空耗钱粮,岂不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怕到最后孔允灵后一家独大,陛下……” “皇叔,朕意已决,不必再多言。若是没有完全之策,朕岂会有如此决定。更何况如今朝廷兵强马壮,钱粮充足,一旦赢了瓦刺,这便是开疆扩土,万世功劳。孔允灵哪有那个资本和朕争。扬州那些盐商便是倾尽家财又如何。皇叔,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孝熙帝冷静的说道。 魏王也急了,他说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陛下莫不是忘了,朝廷上还有一个景敛!若是他贼心不死,一旦孔允灵起事,北光城再伺机而动,只怕朝廷面临的就将是腹背受敌。陛下三思啊!” 孝熙帝面上神色不明,说道:“皇叔大可不必担忧,朕自有解决他们的办法。就当朕先卖个关子,皇叔日后便知。” “陛下——”魏王不甘心的喊道。 孝熙帝转过头来对着陈文亮说道:“现在只请舅舅会同户部将粮草兵马饷银调配之事尽快落到实处。”又重复着说道:“朕心意已决。” 孝熙帝话都说到这份上,陈文亮和魏王对视一眼,良久才……是长叹一声,只好说道:“微臣遵旨。” 二月二十五日,会试放榜,今科核录取贡士四百名,北光城士子五十八人,尽皆榜上有名,会试前十中北光城士子更是占了九个位置。一时之间,京中应试举子一片哗然,指责会试总裁敛君侯身为崇光后人,故而偏袒北光城士子,泄露考题。不过两天的时间,事件由群起议论发酵到聚众闹事,闹事举子撕去贡院张挂的录取黄榜。 随后责问宴敛偏袒北光城士子,泄露考题的“大字报”贴满京城大街小巷。流言传的有理有据。因为除了这些北光城士子之外,宴敛昔日同窗许经三人尽皆榜上有名,只除了薛为,据说是因为宴敛与薛为之间有嫌隙,所以连薛为的礼都没有收,就把人赶出了君侯府。 对于此事,朝野上下一致沉默。怎么说?今科会试除了宴敛这个主考官,包括徐思年这个内阁大学士在内,十八房考官并监视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等尽出于翰林院,内阁,都察院,六科给事中。朝中大半清流拢括其中。更何况宴敛这个主考官做的并不算称职,除了出题之外,几乎没怎么碰过试卷,就连最后的排名都是徐思年和十八位房考官完成的。他又如何偏袒北光城士子。宴敛若是陷了进去,他们这些清流难道就能置身事外? 至于泄题一说,更是不可能。在众朝臣看来,宴敛作为前朝遗脉,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爱惜自己的羽毛还来不及,绝不会如此肆无忌惮的发展势力。因为一旦事情曝光,宴敛作为会试总裁,惹了一身骚不说,说不得更会为孝熙帝忌惮。如此一来,宴敛主动泄题几乎是不可能。 更何况,北光城四大家中除却何家是商贾出身,齐家,楚家,岳家,四十年前乃是文坛砥柱。他家的子弟能是一般士子可以企及的吗?所以朝野上下对于北光城士子能夺得这样的成绩反而不怎么怀疑。 更何况,朝廷这几日正在争论是否要联合北光城对瓦刺出兵一事,正是敏感的时候,偏偏就出事了。莫非是瓦刺奸细在背后捣鬼,目的就是阻止朝廷会同北光城出兵。这么一分析,朝廷上下顿时消了声。 可是事情还没完,朝廷的不作为更加激怒了应试举子,这些应试举子会同国子监生员敲了登闻鼓,又一次弄了个公车上书。 孝熙帝捏着手里的一长串签名,冷哼一声:“朕依稀记得,三年前的会试泄题案,就是这些整日里无所事事的国子监生员敲了朕的登闻鼓,弄了一回公车上书。当年事情水落石出之后,朕念着这些国子监生员俱是国之栋梁,为人蒙蔽,所以并未惩处。倒没想到的是,三年之后,这些生员又给朕来这么一出。” 孝熙帝威严日盛,众朝臣俱是跪伏在地上,不敢回话。 “朝廷供给这些国子监生员吃穿用度,是希望这些士子学业有成,日后好成为栋梁之才,为朝廷效忠。到没想到,朝廷的钱粮,最后却养出这么一些被猪油蒙了心窍的庸碌之辈。既如此,这国子监也不必再开设下去,散了吧!” “陛下——”这些个朝臣方要劝谏,孝熙帝一把将手中厚厚的一沓纸扔在他们眼前。硬生生的将这些朝臣口中的话逼了回去。 罢了,大不了等到孝熙帝气消了再说,总比现在犯在孝熙帝气头上要强。 第六十三章 孝熙帝几乎是以雷霆手段将闹事举子镇压了下去。顺天府大狱里人满为患,革除功名的举子不知凡几,不管士林如何叫嚣,朝堂上站立的朝臣对今科会试弊案不置一词,毫不作为。 在孝熙帝看来,这便够了! 会试放榜那日,朝廷以镇国公为主帅,魏王为监军,统领二十万大军,出征瓦刺。 一时之间,京城里游手好闲的纨绔都没剩下几个了,大战将起,但凡是有点心思的,都想在这场战争里面捞上一笔功劳。 殿试过后,照例应是给新科进士授官。只今年却与往年不同,孝熙帝方废除了国子监,又于国子监原址开设太学,太学之中按照六部并翰林院分为:吏、户、礼、兵、刑、工,翰林七科。从此往后,但凡是得中进士的士子,悉数入太学深造三年。三年期满后参加由吏部主持的分科考试,按照考试成绩再行授官。 新立太学,除收纳新科进士入学之外。另外也招收以下五类士子。一是从全国各地秀才中选拔的正途太学生,到此作进一步深造;二是大扬朝附属番国留学生;三是“捐生”,交纳足够的银两便可入学;四是身有举人功名,但是会试落榜,参加太学招生考试合格的;五是勋贵世家,按照爵位高低赐予太学生入学名额,此为“荫生”。 类似现世大学制度加中央党校洗脑方法配以自主招生模式,这样培养出来的官员才是景修然想要的。 北边的战事一度陷入僵持,连累着景修然挥指着户部,兵部忙里忙外,连宴敛也‘不要’了。宴敛摸了摸下巴,摸了景修然的玉玺,自己写了一道圣旨,给自己安排了一项差事。然后欣然去了翰林院,给新出炉的太学生编撰教材去了。 这一晃便到了六月,教材的编写终于到了收尾的时候,作为实际负责人的宴敛想了想,便请了翰林院一众主创吃上一顿‘散伙饭’。 地点便在飞虹馆,虽然宴敛在会试之中几乎是得罪了翰林院大半数的官员。但是抛开这件事情之外,将近四个月的相处,这些人对于宴敛的学识还是很肯定的,好歹也是大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起码在那些老究生眼中,除却宴敛的身份,他们对于宴敛这个后进晚辈很是欣赏。更何况还有宴敛的身份在,因而他们对于宴敛的邀请并未推辞。 宴饮一直持续到傍晚,宴敛万万没想到这些闷头研究学问的老学究一个一个的竟都是酒罐子,宴敛被人从头灌酒灌到尾,偏偏宴敛不知道怎么的心里莫名的高兴,乐呵呵的受了。到最后,宴敛只觉得自己熏熏的都快站不直身体。 人群散去,包厢之中顿时只剩下了宴敛和宴故和宴攸三人。 宴敛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宴攸见了,赶紧跑过去扶着,宴敛转过头,看着坐在一旁神色不明的宴故,只说道:“宴故,你怎么没回去,”宴敛顿了顿,摇了摇脑袋,憋出一个“啊!” 宴故张了张嘴,而后又听见宴敛说道:“哦,我想起来了,你住的地方有点远,”说完,扭过脑袋往外头一看,黑漆漆的,而后又扭过来,道:“既然这样,我先,先送你——回去好了。”反正宴攸驱了马车来的,不过是绕一段路罢了。 “嗯!”宴故点了点头。 耳边除了车轱辘声,便是宴敛略带酒意的呼吸声。宴故挺直了背,神情恍惚,目光忽闪忽闪,最后停留在宴敛身上,一动不动。同样的一张脸,这人恬淡平静,圣母心肠;却与记忆之中的心高气傲截然相反,这还是他认识的宴敛吗? 这股目光太过于强烈,宴敛迷迷糊糊的,并未体味到这里面复杂的感情。晃了晃脑袋,宴敛强行睁开沉重的双眼,看着面无表情的宴故,说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良久的沉默,没等到宴故的回复,宴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缓缓的闭上眼。 便听见宴故干巴巴的一句:“对不起!” “什么?”宴敛扭过头。 又见沉默,良久,宴故面无表情的说道:“当初我设计害你,对不起!” 宴敛瞪着眼,揉了揉太阳穴,两人共事了将近四个月,他几乎没怎么见过宴故,他想着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竟然会使得宴故良心发现,和自己道歉,难不曾是因为几年前的那场刺杀自己救了他一命? 他看着宴故抿着嘴角神色不明的模样,宴故看着宴敛满脸不可思议的模样,两人就这样干瞪着…… 宴敛忘了接话,他看着宴故依旧不说话,然后仰着头打了个哈欠。 宴故憋着的气一下子泄了出来。他看着宴敛慵懒的模样,头上的玉冠松散的挂在头顶上。心底某块地方就像是缺了一角似的,有点漏水。 他顿了顿,眼光从自己腰间的香囊上转移到宴敛的脸上,沉默了一会儿,缓缓的向宴敛伸出了手。等着手快要碰触到宴敛的脸颊的时候,忽而轱辘声一停,一阵脚步声快速的逼近。宴故像是做贼一样缩回了自己的手,车帘猛的被掀开,宴故双眼一缩。 景修然的目光从宴故震惊不已的脸上扫过,最后眼光一转,停留在一旁的宴敛脸上,身上的寒气蓦然一散。 宴故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跪倒在一旁。 景修然抬脚便上了马车,好在马车上足够宽敞,景修然将小心的将宴敛扶起来,柔声说道:“阿敛……” 宴敛睁开眼,看着景修然乱晃的脑袋,咧着嘴,一把抱住景修然的手,“顾之,你怎么来了……” “你起来,咱们回去——” “哦,好!”就着景修然的手,宴敛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跪在车厢里一言不发的宴故。 景修然眼底透着暗色,说道:“阿敛朕便带走了,宴爱卿便由长吏送回去吧!” 车外的宴攸当即说道:“是!” 宴故蓦地握紧了袖子里的拳头,平静的说道:“谢陛下!” “嗯!”景修然深深的看了一眼宴故,搀着宴敛便下了马车。 车轱辘声又响了起来,宴故蓦地瘫在车厢里,无意识的摸着腰间的香囊,耳边是景修然方才那句——阿敛。随即不由的苦笑一声,却原来孝熙帝与宴敛之间却是这么一种关系吗? 那他这样又算什么呢? 第六十四章 “哇……哇……” 迷迷糊糊之中,宴敛提起被子蒙住脑袋,只是这刺耳的婴儿啼哭声却一直未能消停下去,他被迫睁开眼,顺着声音的来源,扭过头,瞪大了眼。 只看着景修然怀里抱着一个布裹,慢慢的转圈,熟练的拍打,轻声哄着。 宴敛腾地一声从床上跳了下来,张开嘴:“顾之,这是——” 见到宴敛醒来,景修然将怀里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的小人儿抱到他眼前,皱巴巴的脸,一点都不漂亮。宴敛心却莫名的欢喜,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的探进小孩的小手里,软软的,这种血脉相连的喜悦感,宴敛不由的弯了嘴角。 他抬起头,问:“什么时候出生的?” 丽嫔传出喜讯之后的八个月里,他一直被隔绝在后宫之外。顾之总是不希望他干涉太多,所以宴敛从未主动问及这件事。 “昨天晚上……”景修然看着怀里酣睡的小人,整人都柔和了下来。 至于生了这个孩子的丽嫔,喂了药连夜送出了宫。便算是为孩子积福,景修然没杀她。 宴敛一顿,不由轻声说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江,景初江。”景修然丝毫没有掩盖自己的好心情。阿江,他的阿江,比上辈子早来了好几年。 两人就这样干巴巴的盯着张着小嘴,时不时吐出气泡的小人儿,然后傻傻的笑。 曹陆不合时宜的轻咳一声,低着头,说道:“陛下,陈文亮陈尚书求见!” 景修然一愣,望了望手里的孩子,还真是一刻也不能消停! 他将人放进宴敛怀里,宴敛手忙脚乱的捧着,身体有点僵硬。 景修然说道:“你先照顾一会儿。”他不大乐意将孩子扔给奶娘,宴敛都有那份闲心去喝酒请客了,倒不如将心思放在孩子身上。 总比出去勾搭男人要强! 景修然觉得有点糟心。 这辈子自打宴敛救了宴故之后,他便开始若有若无的隔绝两人,只是明明宴敛与宴故接触的不算多,怎么到最后还是让宴故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宴故是个有能力的,说的好听一点是满肚子坏水,说的不好听了便是蛇蝎心肠也不为过。上辈子,他先是投了景修璋,后来景修璋覆灭。他又借着宴放兄长的名头投了宋谨,一路青云直上。若不是后来阴差阳错被阿敛救了一命,又怎么会对阿敛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到最后竟挑唆着阿敛以身诱敌,害的阿敛身死西山。他只恨不得将宴故千刀万剐才好,只是偏偏阿敛留了信让他放过宴故,他也只好忍了。 后来……后来这人竟会死心塌地的效忠他,不,哪里是效忠他,他不过是想赎罪,想替宴敛守住这好不容易保住的天下罢了。到最后更是凭借中正的官风的洗刷了自己身上三姓家奴的臭名。宴敛离开的那十年里,他开创了孝熙盛世,可里面何尝没有宴故的功劳! 景修然对于宴故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里夹杂着敌视、憎恨、厌恶,最后却生生的被扭曲为欣赏。 便是这份欣赏,不免使得景修然对宴故有了一份包容心。他出手将宴故招揽到了自己手底下,看着他如履薄冰的模样,景修然莫名觉得解气。他有一种将世间的一切掌握在手中的感觉,他可以栽培提拔宴故,但是这个前提却是宴故恪守本分,做一个听话的臣子便好。 站在曾经和现在都是情敌的立场上,他不想从宴故身上找什么原因,最后只能归咎于宴敛太过于招蜂引蝶。既然这样,不如把宴敛拘在身边。 宴敛捧着孩子,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小孩儿约莫是觉得不大舒服,皱起了脸,‘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这会儿宴敛的身体更加僵硬了。 曹陆连忙走了过来,嘴里喊道:“我的殿下,孩子可不是这么抱的!” 一边说着,一边帮着宴敛矫正姿势。 想起方才景修然的动作,宴敛抬起左手,轻抚着小孩儿的背部,小孩儿浅浅的打了个嗝,慢慢的消停了下来。宴敛缓缓的吐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便又听见小孩儿‘哇’的一声,宴敛浑身一紧,只觉得手上一热,心里一颤,冲着曹陆说道:“他尿了!怎么办?” 而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消停下来,看着小床里总算是安静下来的小孩儿,宴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 曹陆捧上来一杯茶给宴敛,说道:“太子殿下方出生不久,便如此生龙活虎……” 宴敛端着茶盏的手一顿,张了张嘴,问道:“你说什么?” 曹陆满嘴的吉利话顿时被堵在了嘴里,眯着眼睛重复道:“太子殿下……” “太子……”宴敛喃喃说道,面色不显。 “是啊!可不是太子殿下。今日早朝,陛下便下了册封太子的诏书呢!如今消息早就出了京畿了。”曹陆笑着说道。 “这样啊!”宴敛一阵恍惚,吞了口茶水。 曹陆还在絮絮叨叨,宴敛的神思却不由的飘远了。 顾之总是敏感的,他在顾之面前行事虽然无所顾忌,但在心底早就给自己立了一道底线。哪怕顾之巴不得他肆意妄为。 因为他心里总是藏着一种没由来的自卑,他虽心甘情愿的被顾之拘在身边,可是身份之间的差别却永远抵消不了。他是被掩藏在世俗眼光之中的那个。 宴敛他心底其实还是介意的,只是这种介意被顾之慢慢的磨平了。总有一些事情,他瞒着宴敛,宴敛心知肚明,但他不说,不问。说到底,宴敛很珍惜这看似来的很容易的爱情。 只是最后,他没想到顾之会做的这么彻底。小孩儿像极了宴敛,最后却成了顾之的继承人。宴敛心底发疯一样的告诉自己这对顾之是不公平的。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景修然回来的时候,宴敛手里端着的茶水不知道冷了多久,他熟练的抱起床榻上的小孩,笑着说道:“等到阿江长大,阿敛,我们便可以放开这些烦恼,到时候,阿敛陪我走遍这大扬朝天下可好?” 景修然就这样看着宴敛,孩子是谁的他并不介意。总归这孩子是归他养的。昨晚看到这孩子的面容的时候,他心底反而松了一口气。上辈子阿江来的太晚,北光城和老世家大部分势力落在了宋谨手里,而宋谨已经反了。这辈子,阿江提前出生,北光城和老世家又怎么可能再与他作对,宋谨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这么做,宴敛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是为这江山百姓考虑。 宴敛端着冷透了的茶水抿了一口,喉间的干涸却并未得到缓解,他说:“好!” 第六十五章 一转眼便是孝熙十九年,这两年里,京城却是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如今这座京城再也不是以前不伦不类的‘凸’字型。孝熙帝一道圣旨,工部重新翻建京城,于内城东西北三个方向筑城一百六十里,这么做不仅是为了加强城防,更是为了容纳京城日益激增的人口。朝廷新增五军都护府并扩军十万,由五军都护府节制拱卫京师的所有兵马。 两年的时间里,土豆、玉米、红薯等高产量农作物在户部的推广之下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扬朝。按照玉米平均亩产八百斤,土豆平均亩产两千斤,红薯亩产六千斤计算,不到两年的时间,大扬朝上上下下起码不用再担心填饱肚子的问题。老百姓的要求放的很低,能不挨饿就已经很满足了。 然而景修然却不满足,大扬朝与西方的国家渐渐有了接触,靠着海外贸易,商品倾销,大把的金银珍宝涌进国内。钩沉岛的仓库已经堆得满满当当的。手里有了大把的银子,总不能堆在仓库里等着发霉吧!景修然一挥手,各地河堤大坝加固重修。大扬朝一千五百个县,每个县里都添了一座图书馆,百家经义、各地县志、农书、太学生教科书等必备书籍充斥其中,供给普通百姓免费借读,一时之间,万民轰动。 因而哪怕是北地的战争僵持了两年,耗尽钱粮无数,却几乎没有其取得什么进展。孝熙帝在普通百姓心中的威信却丝毫没有受损,反而有上涨的趋势。 而今,孝熙帝身上唯一的诟病之处,终于要烟消云散了。 时隔两年,朝廷和北光城生生的靠着拖字诀,以充足的粮草军备支持,终于拖垮了瓦刺。孝熙十九年五月,镇国公宋从义麾下先锋李长治率领三万骑兵,千里奔袭,攻入瓦刺王都哈顿,将瓦刺贵族一网打尽。而后集结在边境的三十万大军挥师攻入草原,充分贯彻了围点打援的精髓,几乎全歼瓦刺主力。草原上声名赫赫,耀武扬威的瓦刺,一朝覆灭。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朝堂之上,不管是孝熙帝这边的老臣还是老世家,尽皆痛哭流涕,激动万分。开疆扩土,文治武功,一时之间,孝熙帝在百姓心目之中的威望达到了顶峰。 两个月之后,草原上的残敌被肃清。大军班师回朝,和宋从义一起回来的还有北光城三万骑兵,他们护卫着徳懿太子的棺椁,浩浩荡荡奔着京城而来。景修然和宴敛会同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景修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追封了徳懿太子为烈宗皇帝。颁布诏书,祭拜太庙。宴敛穿着厚重的冕服,跟着景修然从白天跪倒傍晚,第二天起来接着跪。 等到这些事情做完,宴敛带着已经两岁半的小孩儿去了镇国公府。里面坐了满满的一屋子人,北光城四大世家来了三个族长。宴敛坐了主位,他把小孩儿放到宴何来的怀里。叶长尚给他介绍屋子里德高望重的前辈。人数太多,宴敛也没怎么记住。总之叶长尚给他介绍,他便站起来施礼就是了。 坐在这里的,大半数都是崇光年的旧臣,有尚书,有侍郎,有御史大夫……这些人白发苍苍,宴敛看的心里尴尬。 宴何来给小孩儿手里塞了一块儿点心,小孩儿也不认生。笑的灿烂,摸着点心啃了一口,看一下宴敛,看一下宴何来,继续嘻嘻笑,然后啃一口点心。 只是笑着笑着,屋子里便多了一些抽泣的声音,这些声音会传染,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开始抬起袖子抹起了眼泪,宴敛只好继续尴尬。 小孩儿有些不明所以,他看着宴何来,举起点心,说道:“你别哭,给你吃点心,可甜了……” 这下子屋子里的人哭的更欢了。 小孩儿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宴何来抹了抹眼角,眯着眼,笑道:“你吃!” 然后回过头来说道:“瞧着小殿下这模样,简直像极了先帝呢!”这句先帝约莫是指刚刚被追封为烈宗皇帝的徳懿太子。 “是啊!先帝年幼之时……” 这下子,话匣子是彻底打开了,众人纷纷追忆起宴敛的便宜爷爷。宴敛扯出一抹微笑,时不时的点点头,嘴角都快僵硬了。 这边的气氛倒是颇为融洽,那边大扬朝除却秦王景修璋之外,硕果仅存的宗亲魏王府却是炸了锅。魏王当年伴随昭武皇帝起兵,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为的不过是大扬朝江山稳固。到头来孝熙帝一句难言之隐,便把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重新送回了崇光皇帝后人手中。那个小崽子若是上了位,这朝堂之上还有他们这些昭武老臣的位置吗?怕是那些北光城人便恨不得将他们生吞活剥。 没错,在魏王质问景修然的时候,景修然将早已经准备好的搪塞之词‘难言之隐’说了出来。 什么叫做难言之隐?想起这些年来孝熙帝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的踏足后宫的次数,魏王便觉得天旋地转。再看孝熙帝苦涩的脸色,当即便断定了孝熙帝‘不行’。 即便是孝熙帝不行,可这也不是孝熙帝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给崇光后人的理由。便是孝熙帝无后,不是还有秦王景修璋吗?实在不行,他的儿子景修从…… 想到这里,魏王的心里不由的一颤。 孝熙帝这么做无疑是断了魏王府的前程。在忠义和权势之间,魏王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权势。 当天傍晚宴敛带着小孩儿回宫的时候,再一次遭遇了刺杀。 敌人来势汹汹,可宴敛他们早有防备。外面厮杀声不断,时不时的传来弓弩破空的声音。宴敛抱着小孩儿端坐在车撵里。捂住小孩儿的耳朵,打了个哈欠。 “父父,我们不是要回宫吗?怎么停下来了,我有点想父皇了。”小孩儿糯糯的说道。 宴敛凑到小孩儿软软的的脸上吧唧一口,听着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起来,说道:“快了!不着急!” “哦!”小孩儿嘟了嘟嘴。 果然不过一会儿,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马车外张显恭恭敬敬的说道:“殿下,刺客已经全部拿下,微臣这就送两位殿下回宫。” “嗯!” 回了宫,顾之不在,曹陆迎上来,说道:“殿下,秦王反了!” 宴敛抬了抬眼,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六十六章 景修璋终于反了,朝堂上下因为北光城人入京而带来的危机感顿时被压了下来。如今瓦刺已灭,外患没了。今上却有大力提拔北光城崇光遗民进入朝堂的意思,那些北光城人貌似也很是配合。因而如今在朝臣眼中,北光城勉强能和内忧沾上一点儿边,秦王景修璋却已然成了威胁大扬朝安稳的外患。 孝熙帝一道圣旨,取缔了盐引,实行‘票盐’制,改“引盐”专卖为对民间商贩开放,平民百姓只要购买盐票,即可自行各处贩卖。又规定市场之中,每斤食盐的价格不得超过二十文,偏远地区盐价不得超过四十文。几近于斩断了扬州盐商的命脉。 扬州盐商眼见着就要走向末路,又怎么可能任由孝熙帝宰割。没有了巨额盐税,景修璋和孔太后举步维艰。两方一合谋,趁着盐商家底还在,干脆举旗反了。好歹也能为自己谋得一线生机,总好过于坐以待毙, 而早就做好准备的户部和兵部,则是第一时间动了起来,不到两天的功夫,新出炉的武定侯李长治率领二十万大军北上平乱去了。 此后不到一天的时间,秦王反叛,讨伐孝熙帝的檄文便传遍了整个大扬朝的大街小巷。檄文之中只说了两条,其一是孝熙帝与君侯景敛有染,断袖分桃,悖于伦常;其二便是当今太子景初江乃是君侯景敛惑乱后宫的孽种,孝熙帝昏聩失德,妄为人君。 此檄文一出,天下震惊,京城之中暗涌不断。翌日早朝之上,群臣不由的将目光放在兵部尚书陈文亮身上,只见着陈文亮面色不显,镇定自若。 孝熙帝方喊了一声‘平身’,顿时便有一众御史朝官出班,哗啦啦跪了一地,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痛数孝熙帝的不是。 孝熙帝冷冷说了一句:“看来诸位卿家将叛臣贼子的檄文拜读的很通透嘛?这一桩桩一件件,朕尚且不知,你们倒是说的头头是道。” 大殿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但凡是天子近臣、孝熙帝心腹的,这两年也没少见过小太子,事情一出,他们心里自有一杆秤,人家心知肚明的呢!这些个帝党,是直臣,是孤臣,只忠于今上,至于小太子到底是谁的种?今上乐意,他们管不着也不敢管。 至于其他人,识相的老老实实的拘着就是。总归这件事情和他们挨不着边就是了。他们心底反而是敬佩于孝熙帝的魄力。起码如今,北光城转眼归顺,这大扬朝上下也不知少了多少的烦扰。 不识相的,譬如眼前这些个家伙,今儿个怕是不能善了了。 果不其然,孝熙帝话音刚落,就有人蹦了出来:“陛下明鉴,倘若太子真如檄文之中所言,乃是君侯景敛之子。又岂可作为一朝储君?” 孝熙帝不由的冷笑:“爱卿以为如何?” 那人咬了牙,匍匐在地:“臣请陛下与太子滴血认亲。倘若太子殿下却为陛下亲生,众目睽睽之下,自然洗刷了于朝廷不利的谣言。将来史书工笔,陛下也不至于添上一段污名。” “倘若不是呢?”孝熙帝问道。 “若不是……臣请,废太子,以安民心!” “哦?”孝熙帝坐直了身子,“若是废了太子,朕百年之后,谁又有资格来坐着龙椅?” “微臣不敢妄议储位。陛下春秋正盛……” “这哪是不敢呢?”孝熙帝一把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的说道:“还是魏王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敢如此胆大妄言?” “陛下,臣忠心耿耿,一心为陛下着想……”听着孝熙帝的话,这人额头上不由的冒出冷汗。 孝熙帝却是连看他一眼也不愿,一挥手:“来啊,把他给朕拖下去,抄家,流放南蛮。” “陛下赎罪,陛下……”惶恐惊惧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冲进大殿的金吾卫捂住了嘴,拖了出去。 朝堂上顿时又陷入了死寂,孝熙帝缓缓的说道:“不过是景修璋用来攻讦朝廷,编撰出来的莫须有的谣言罢了。叛臣贼子的话,诸位爱卿听听也就是了……可别放在心上。诸位爱卿若是心里还有什么疑惑……尽可提出来……朕,洗耳恭听就是了。至于太子一事,涉及国本,不容置疑。诸爱卿以为呢?” “臣等不敢。”众臣顿时异口同声的说道。 得,孝熙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位爷如今连史书工笔都不管了。他们还敢说什么呢?不若你看,敢说话的如今都已经被叉出去了。更何况,太子总归是姓景,身份血统可没差,更何况如今是由孝熙帝养在身边,父子情分养养也就有了。 至于那句孝熙帝与君侯景敛有染?孝熙帝如今大权在握,北光城的三万骑兵还驻扎在城外呢!就冲着孝熙帝放任的态度,众朝臣表示风太大,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如此便好。如今秦王谋逆,正是朝廷上下一心的时候,可别叫旁人随意几句话便挑拨了君臣关系。” 众臣只能诺诺称是。 早朝刚刚结束,孝熙帝一道圣旨,责令魏王闭门思过,随即金吾卫一队人马便将整个魏王府封禁了起来。 北边的战事进展顺利,景修璋勉强算得上师出有名。只是朝廷本就携大胜之势,孝熙帝本身声望远于前朝,且手握兵权,宴敛自有北光城和老世家在背后撑腰,便是有人再不耻,也只能在私底下流传,谁还敢拿到明面上来说不曾。 最主要的是,孝熙帝从来没有反驳过什么,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太多,一般人哪里敢轻易的掺和进去。 外边的事宴敛不管,如今他带着小孩儿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四周站着一溜儿的十三四岁的少年。这些孩子出自北光城,老世家还有帝党一系的拥护者。 宴敛和小孩儿要做的就是从这二十几个孩子里面选出几个看得上眼的充作小孩儿的伴读。 瓦刺已经覆灭,景修璋转眼挑起战火。世家大族,高官勋贵,朝堂上倒还没有到瓜分蛋糕的时候。可暗地里的波涛汹涌却是不少。 比方说今日为小孩儿选伴读,不过是景修然为了安抚各方势力而做出的应对方法罢了。 等到这些少年报了姓名家世,宴敛将小孩儿放在地上,说道:“阿江,看看你喜欢哪位哥哥?” 小孩儿看了看宴敛,点了点头,走到这些少年身边,踮起脚尖一一往过去,不一会儿便选了五个少年出来。 “父父——” 宴敛将小孩儿抱在腿上,看着四周的十几人,沉吟了一会儿,又点了两个人出来。包括小孩儿自己选出来的五个,其中两个来自北光城齐家和楚家,一个是叶家的,另一个宴敛不大认识,算是老世家的人。其他三个则是帝党一系的子弟。 七个人算不得多,三四分,也不算出格,勉强突出老世家和北光城的优越位置,宴敛还算满意。 选完了人,宴敛一把将小孩扔到肩膀上,“走,父父带你去找父皇。”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