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秦生活》 1.噩梦 凄凉的风中,徘徊着粘稠的血腥味儿。 那黏腻的腥味儿刺激着喉咙,就像一只只顽固的蠕虫,从粘膜和腔道里爬进胃袋。 低沉昏暗的光线,就像迟暮的老人一样,点缀着战场上的面孔。 战场,硝烟,死亡南北两座山头上,一黑一红两面旗帜,就像两名高耸的巨人一样遥遥对崎着。 宋涛站在黑旗下,凝望着对面的红色旗帜,他身上如墨的黑甲被鲜血浇灌的饱满透亮,裂开的皮肉狰狞的向外扩翻着。 指肚轻抚着头盔,上面冷硬细腻的凸纹,给人一种冷冰冰的安全感。 转身环视,锁骨上一道深深外翻的伤口顿时崩裂开来。宋涛皱了皱眉梢,目光继续把剩余士兵的面孔一一记下。 年轻,无畏,坚毅那一张张面孔上,映射着让人无法直视的视死如归。 没有语言,宋涛只是默默望着仅剩的士兵们。 沉默半晌,宋涛用力勒紧黑甲的绑带,缓步走向最后一匹战马。 这是一匹高大健壮的黑色战马,块块岩石一样的紧绷肌肉浮现在马身上。 宋涛抓紧水磨缰绳,利落的翻身上马。 抚了抚马颈,宋涛放开视线,凝望着对面红色旗帜的敌人。 强壮,自信,冷酷他们就像收割生命的死神,面部僵硬,动作却充满了杀戮的效率。 带领他们的,是一名好似铁塔一样的雄壮男人。 青灰色的胡渣填满了脸颊,斧凿一样的生硬面孔,鹰眸一样锐利的目光,牢牢盯着宋涛。 空气中弥漫着暴躁和死亡的气息,好像要把每个人的生命都抽取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雄壮男子蠕动了一下嘴唇,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吟道:“投降吧,宋涛!” 宋涛好似听到了这阵低吟声,视线缓缓汇聚,双腿猛然用力磕打在马腹。 “驾!!” 起风了,宋涛能感到身下战马肌肉的律动,衣甲缝隙之间的摩擦好似也带上了一股死亡的芬芳。 马蹄狠狠践踏在地面上,扬起阵阵烟尘。 宋涛指关节用力攥着武器和缰绳,目光中只剩下了那名身穿红甲的雄壮男子。 对面战阵中,几乎是同时出现了一名身穿红甲的士兵。但宋涛眼中却闪过了一丝失望,因为那名雄壮男子依然稳稳端坐在战马上,只是目光冷漠的望着这边。 没有叫嚣,更没有什么通报姓名的套路。双方就像两枚尖锐的凿子一样,越来越近。 随着距离拉近,宋涛甚至能看清对方脸上那扭曲了的狞笑和牙缝间的空隙。 对冲的瞬间,宋涛胸口涌出了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意!喷涌而出的意念化成了一阵雷霆怒吼,震荡着周围的空气! “杀!!!!” 手臂带动着兵器,遁寻着往日练习的轨迹,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跟对方的兵器撞击在了一起。 “锵!!” 一股巨力从兵器上涌来,宋涛眼神一凛,手腕和身体以一种非常小的幅度缩动了一下。 就是这么一下缩动,对撞产生的反震力,一下消失了一半以上。 生死之间,毫厘之差就是死亡和生存的区别。 高速冲撞根本不会给你什么选择和犹豫的时间,宋涛靠着那点缩动产生的反作用力,武器斜斜从对方胸口刺了进去! “噗!!” 几乎是武器入体的同时,宋涛同时松开了手,但手腕依然传来一阵难受的挫伤感。 对方的狞笑僵硬在了脸肌上,身体就像破麻袋一样被甩飞了出去。 “扑通!” 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宋涛只是动了动眼珠,双腿再次狠狠磕砸在了马腹上。 眨眼间,宋涛的轮廓已渐渐在众位红甲士兵的眼中越来越清晰。 但那名端坐在战马上的魁梧身影,却依然是巍峨不动。 近了,越来越近了。 宋涛在马背上颠簸着,浑身肌肉就像弹簧一样紧绷起来。因为他清楚,即将迎接自己的必定是一场恶仗。 伴随着宋涛奔腾的马蹄声,对面红甲士兵们出现了一丝骚动,但很快就在严酷的纪律下消失无踪。 他们就像一堵猩红色的墙壁,挡住了宋涛的道路。 动了,那名一直面无表情的雄壮男子终于动了。 但他并不是策马迎向宋涛,只是非常缓慢的举起了右臂。 在对方举起右臂的瞬间,宋涛顿时感到了一阵阵令人心悸的危机感袭来。 但这里是战场,宋涛甚至连躲避的动作没做出来,只是偏头看到了一抹寒光撕裂空气射来。 可能是生死之间,也可能是回光返照,宋涛在这个瞬间,居然看到了那抹寒光的本体。 那是一根通体黝黑,白翎金头的箭矢。 黝黑的箭身上,雕琢着一些细腻的纹路。干净的白翎被整齐的固定在箭矢的尾部,甚至就连那不知名金属的箭头上,那锋锐刺眼的锋刃都能清晰看到。 “扑哧!!” 宋涛胸口剧痛,身体被箭矢的力道带动后仰,摔下马来。 左臂凸出一截惨白的臂骨,这是高速坠马的代价。右手弃了武器,紧紧捂着胸口箭矢。 宋涛脸肌扭曲,五官就像被巨力挤压着一样,往中间聚凑着。 呼吸已变成了奢求,舌尖用力顶着上颚,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宋涛感觉随着胸口温热的红色液体不断流失,自己的生命好像也在不断流逝出去。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宋涛这样问着自己。 后仰的视线,只能隐约看到一群穿着残破黑甲的士兵,怒吼着奔向自己。 眼前的景象渐渐被黑暗取代,微微起伏的胸口也好似耗尽了所有力气,吐出了最后一丝丝没有温度的气息。 宋涛怒吼着,挣扎着,想要摆脱这种折磨人的状态。 但他整个人好似与世界脱离了一样,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寒意和无时无刻不在的孤寂。 挥舞着四肢,宋涛好像要搅破眼前的黑暗和寒冷,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 用力张开嘴巴,宋涛想要重温一下呼吸的感觉,却只能感到喉管耸动的阻塞。当这种阻塞达到某个临界点的时候,宋涛顿时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声。 2.现实生活 “呼,呼,呼”宋涛从梦中惊醒,那贯穿天地的吼声仿佛还缭绕在耳际,虽然屋外仍旧是天色凉如水,当他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和衣而卧的汗衫业已被冷汗所浸透,勉力支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胸口如风箱般起落,大口的喘着气。 类似刚才那样的梦,最近他每一天都会在入睡后反复梦起。梦的过程固然各有不同,但结局却都是那么惊人的相似,他宋涛总会战死在阵前。虽然只是梦,但梦境却如此真实,真实到每每从梦中惊醒的宋涛仿佛还能感受到死前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下意识的伸出右手在胸前摸了一把,然后借着从缝隙中射入的月光瞥了右手掌一眼,掌心有些泛白,没有想象中的那抹嫣红。 捏了捏脸颊,灼热的疼痛感确认了自己刚才不过又是黄粱一梦。宋涛嘴角缓缓浮现出一丝苦笑,疼痛在某些时候也不一定是件坏事,至少能确信自己是活在真实之中。 可惜他心中很明白自己现在的情形,一个声音在脑海中无时无刻的提醒着他,这是七国争雄的时代,自己不过是毗邻魏国大梁城外的一个小山村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民。可是宋涛心中却也无比清楚,自己分明还有着另一段的记忆! 这段记忆让宋涛无时无刻不寄望着自己还是在梦中,当梦醒来之时,走出熟悉的卧室,母亲会佯怒的看着自己,责怪一声小懒虫。然后催促着全家人去饭厅吃业已准备好的早饭,用餐的时候,父亲会如新闻联播的主持人般将近些天全国各地的大事录播一遍,虽然根本没人在意;妹妹会抢着诉说学校里的趣闻轶事,虽然常常说漏嘴,不小心提到自己干过调皮事,引来二老的责骂;母亲则会唠叨最近的菜价越来越贵,都快赶上肉价了,从而反复叮嘱两个子女要多吃,虽然自己和妹妹依旧会对饭桌上绿色的食物敬而远之 “呼!”宋涛长吁了一口气,用力甩了甩脑袋,强迫自己脑海中的回忆消散开去,现在想这些又有何用,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心中没来由的升起了一股深深的厌恶,他厌恶老天的不公,人皆言老天有眼,却又为何将自己放逐于此世;厌恶今生,既然换了副躯壳,为何又要让自己记得前尘;甚至厌恶这个时代,七国争雄,莫不是流尽他人的鲜血,而满足少许的人心中的欲望;他更厌恶自己,他觉得自己似乎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却又不想在乱世中随波逐流,但他也明白乱世的的洪流终究会有一天将他吞没,而他现在只能被动的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起身推开门,东边的天际已经开始朦朦发亮了,那一天应该不远了吧 清晨的风吹来一阵凉意,空气中微微带着湿润的气息。走出了简陋茅屋的宋涛也收起了心中的那一份迷惘,未来总是不可预知的,而他还有更现实的事情要做。 “吱呀”一声,隔壁那间稍显宽大的茅屋发出的声音突兀的划破了早晨的宁静。 “嫂嫂。”宋涛瞥到从右首边屋子里探出身来的妇人,恭敬的说。 不想那妇人却只斜斜看着宋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冷不淡说:“这么早就起来了,今日又要进城么?” “恩。”宋涛淡淡的应了声。 “去找营生的活路?”妇人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宋涛尽收眼底,脸上的神情依旧古井无波,只是轻轻的点点头。 “哼?”妇人鼻孔仿佛要抬到天上去,冷冷道,“也不知哪位东家瞎了眼才会请你去帮衬。” “嫂嫂说的在理,宋涛确是无才,只是在家亦是无事,倒不如往城里去,开开眼界也未尝不是件差事。”宋涛却是微微一笑,丝毫不以自己嫂子这如此刻薄的话为忤,也不待她接话,澹澹的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今日进城,嫂子您不用给我准备晚饭。” 说完便转身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快步离开。 “走吧,走吧,最好是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看得出妇人对自己这个的二叔没有一丁点好感,回身想要进屋,却看到自己的丈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不过目光却是遥望着远处的宋涛。 “有什么好看的,别误了下地的时候!”妇人没好气的说。 “哦。”宋涛的大哥收回眺望的目光,摇摇头,想了想开口道,“你有没有觉得我这个弟弟变了?” “变,难不成他不是你的弟弟了?如此最好,少一张要饭的嘴,不知省多少事。”妇人兀自絮絮叨叨的说,“整日就知道游手好闲,也不知道你们宋家怎么就出了个这样的忤逆子” 丈夫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我只觉得病已他自打病过一场后,和原先不怎么相似了,这些日子也少有和村子里那些小子来往,倒是整日都往大梁城里跑,似乎是真想找个营生的事儿。” “那他找到了么?”妇人显然对丈夫打断自己的话很是不满,“怕不过寻了个茬儿,跑去城里看热闹罢了。” “这”男子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她,不禁语塞,良久才幽幽叹道,“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我的弟弟。” 妇人还想说点什么,男子已然转身进了屋,恨恨的一跺脚,扭头看向村头,宋涛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再拐了个弯之后便彻底消失不见,那消瘦的背影似乎隐隐透着一股决绝。没来由的,妇人心中忽然浮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只觉那远处那消失的人似乎不会再回来了 时已是日上三竿,骄阳直射到宋涛的头顶,细密的汗水已渗满了他的额头,放慢脚步,伸手拂去一滴快要从眼睑底下的汗滴,前方一道夯土建造而成的城墙也缓缓从远处的地平线浮现,宋涛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快到了。 大梁是魏国的第一大城,与黄hb岸的都城安邑遥遥相望。虽说不是都城,大梁的城池规模与街市气势却比安邑大得多,而宋涛心中清楚的知道,再用不了多久,魏国便会将都城迁到大梁来。魏国君还是有眼光的,论地利之便,大梁地处丰腴的平原,北临黄hn依逢泽大湖,水路陆路四通八达,是中原地带最大的物资集散地。魏国当年其所以没有将大梁作为都城,仅仅是因为韩赵魏三家分晋时,魏氏势力范围内的南部平原尚是贫瘠荒芜的原野,大梁还只是一座小城池。而当时的安邑却是魏氏的势力中心,地处黄河汾水交汇处,农耕发达,城池坚固,自然便做了都城。不想自魏文侯起用李悝变法,尽地力之教,全力在黄hn岸发展农耕,大梁大大的得了一回天时地利与人和,竟是迅速富庶了起来。随着农耕兴旺,工匠商贾也纷至沓来,大梁便在一百多年间蓬蓬勃勃的变成了水陆大都会,重筑大城池,工商云集,店铺林立,形成了天下第一大市——魏市。更兼列国名士纷纷前来定居开馆,文风昌盛,私学大起,隐隐然便成了中原地区的文明中心。 宋涛已经在大梁城里转悠了好几天了,所到之处却也就整座城的十之一二,毕竟这个时代是没有出租车之类的代步工具的,单靠一双脚,一日所行实在太过局限。不过正所谓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这几日里的所见所闻,也让宋涛心中这个来自两千多年后的现代人对这座大梁城的繁华感慨不已。 尤其是这大梁城的夜市,但凡一入夜,各色酒铺饭馆灯火辉煌,幌旗招摇,高谈阔论与喝彩之声溢满街市。而在前日,约莫是魏国某个特殊的节庆,一夜之间大梁城的所有的物事价格大跌,每家铺面前都高高的挂起了一面大幅的红布,上书一个“欢”字,而下面便是“跌六”“跌五”,这说明这家店里出售的东西,价格下跌六成或者五成。来自外国外地商人们无不是心惊肉跳,虽然本国并无此等节日,却又不敢开罪于天下第一水陆大市的父老,只好随行就市的跌四跌三。然则更令外商们惊讶的是,大梁人根本不屑于趁此喜庆之日抢沾小利,他们彬彬有礼的走进大店小店,只买些许喜庆之物或酒食甜饼之类。就是这些,也是尽量在大梁人开的店里买,极少光顾外国商人们和外地商人们的店面。一时间,外国外地商人们钦慕不止,相顾惊叹“文哉大梁!”惊喜之余,不知哪国大商带头,外商们竟是大跌七成以谢大梁父老。一家齐国大商,竟然将喜庆之物与酒食甜饼摆在店门口馈赠市人,一天竟也没送出几件去。外商们既惭愧又高兴,便将店面生意交给账房先生们看管,纷纷走上街头与大梁人同欢。 而这样的场面在宋涛印象里,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可大梁人此番作为不得不让他对这句话有了不少的改观。 宋涛心中若有所想,而脚步却并未停歇,走到城门口,稍微理了理身上的衣裳,信步走了进去。而守城的兵士只斜乜了他几眼,也不盘问。这也难怪,大梁城每日旅人往来如织,除非特殊的时日,并不会对进出城门的人进行审查,毕竟若要对入城之人逐一盘问,只怕一多半的商旅便要拥堵在城门口而不得入了,若是出现这样的情况,以商为立城之本的大梁数十年在六国商人间建立的形象便会一朝崩塌。再有商贾客旅只怕也会绕路而行了。初来之时,宋涛还在心中暗想,如此敷衍了事的守城兵士,难道就不怕放进了他国的奸细?然而不多时便已想通透,暗笑自己杞人忧天。 此时已是七雄逐鹿的战国时代,诸国固然还残留着少许自春秋时代起,兴王者之师堂堂正正迎击敌人的迂腐战略,而不屑于用所谓的奇谋、奇兵的战术。但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却也是人尽皆知,所以向敌国重要城市派遣些打探消息的间谍很是寻常,特别是在大梁这样的城市,各国的客商们的商队里夹带一两个国君安排的间侯那并不是什么秘密,更甚者有些商人本身就是其国家的间谍,但是这些商旅都有着完备的通关碟文,即便盘查也不会被找到任何破绽。何况这个时代的保密措施也做得并不怎么严密,不要说平民百姓了,连官员们也甚少有所谓的保密意识,许多商人间谍们便往往用宴请的名义,将其请到客馆,酒酣之时,只消假意随口提一提近日宫闱之间有何秘闻,官员们大多便如数家珍般,将一些内幕秘辛说出。所以在这个时代,绝少有诸如后世二战中德意志屡试不爽的闪电战——但凡开了战端,便是灭国之战。 在大梁城里,无论大街小巷,还是坊间邻里,大凡有三两人之地,便会有宫廷秘闻在口舌间流淌。最新在坊间流传的消息便是说上将军庞涓奉王命亲来大梁,而且据说是为了迁都一事,传得倒是有模有样,连庞大将军行辕里有几多少个侍卫、身高几何、长什么模样都说得是一清二楚。 之所以大梁人会热衷于这秘闻,自然也是有原因的。大梁人或许可以在任何外地人面前高谈大梁的享受讲究和精到至极的生意经,但就是在王城安邑人面前羞于开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财富与享受如果远离权力,人们只会说你是个富商而已,连城市亦是如此。 虽然早有魏君有意迁都于大梁的传闻,然而却迟迟没有下文,大梁城无人不为之心急,说到底,他们缺的是一种贵气。富而不贵,心里总会悻悻的不是滋味儿。而如今,庞将军来了,也似乎再次给他们带来了希望,因而对于庞涓的行辕便会加诸更多的关注。 上将军庞涓?宋涛思念及此,眉梢微微一挑,停下了脚步,旋即却又摇摇头,嘴角泛起一丝苦笑。他倒是想风急火燎的跑到庞涓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我宋涛博古通今,能预知千年后事,我告诉你庞涓!别以为你如今在魏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扬六国!可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死在一个叫马陵的地方,而且让你兵败身死的人便是你最畏惧且又暗害未遂的同门师弟! 最理想的结局自是一席话说得庞涓痛哭流涕,抱着自己的大腿恳求如何能从这场大祸中逃得生天,而自己也因此而被庞涓奉为上宾,好吃好喝的供起来。 可是这现实么?且不说身为魏国之上将的庞涓肯不肯见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布衣白身。更何况前世的宋涛曾听过这样一句话:思想领先时代十年的,人们尊他为先知,人人敬仰;而思想领先时代百年的,却会被视为妖孽,人人得尔诛之。这句话早已被无数例子都证明过,宋涛并不是蠢人,他很明白对于自己所说,庞涓会相信么?从另一个角度讲,换做他是庞涓,面对这样的话,亦会视其为失心疯的胡言乱语,毕竟不是每一个站在权力顶峰的人都能想象到自己从高处跌落时的情况。对于庞涓来说,只怕他决计不会相信,哪个诸侯会拜一个废人为将来与天下第一的魏武卒为敌,更不会相信自己会输给一个废人! 想到这里,宋涛微微仰起头,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不自觉眯起眼,心中蓦地浮起一个念头:庞涓在此,那那位大破魏武卒不败神话、一手将魏国从最强盛的顶峰拉下马的孙膑又在哪里呢? 熟稔的穿过几条小巷,宋涛走上了一条小街,虽说只是小路一条,却是城中的通衢之道,毫无闭塞之感。街边绿树成荫,街中石板铺地,行人衣饰华贵,馆所富丽堂皇。在小街的中段,有一座绿树葱茏、流水潺潺的庭院,院中有一座九开间的两层红色木楼,这便是名满天下的洞香春酒肆。 说起这洞香春,天下之人皆知其名,问起何所来,却要从昔年三家分晋后说起。魏文侯变法震动天下,大梁也借变法之力及其地处中原的条件,逐渐取代东面的齐都临淄,成为全国的商业中心,商贾客旅必经之地,来自各地货物在此集散,楚地的茶叶、丝绸往北,燕赵的美酒在此交汇。一时间大梁城里多出了无数来自列国的商贾乃至官吏名士,众人坊间交往,这些列国士子和官员们发现,偌大的大梁城竟没得个好去处清谈饮酒,皆为扼腕叹息。 这样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一间气势磅礴、富丽堂皇却又不失优雅精致的宅院似乎一夜之间便在大梁城的一条小街上拔地而起,这条街没有民户和店铺,只有三十多个大小诸侯国的驿馆建在此处。众人皆以为奇,但凡有人去到还在零敲细打内部装潢的宅院里问起此宅所为何用时,工匠们总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手指门外匾额上的洞香春三字,告诉咸来问讯的人们,只需待到整座洞香春装成,诸人自然便会知晓。 正如工匠所言,那洞香春不日便建造落成,在一个特意选定的良辰吉日,街上每一间驿馆每一个商铺都收到了精致的请帖,盛情邀请驿馆里的官吏名士及那些商贾客旅们到洞香春一叙。大概是因为好奇,闻讯而来的人趋之若骛,几乎要踏断洞香春的门槛,进到内里却又无人不为之赞叹,幽静的院落酒楼,精美的器皿陈设,诱人的珍馐美味,名贵的列国老酒,还有雅致艳丽的侍女,每一样都是天下难觅的精品。虽则门外人潮攒动,张袂成阴、比肩继踵而来,洞香春也还是井然有序。侍女们轻悄悄的抬来了精美的短案,又将大堂里摆成马蹄形且有疏落间隔的长案前移接紧,在空阔的地毡上摆成一个中空很小的环形,外围又将短案摆成两层环形座位,唯在四角留出侍女上酒上菜的小道。如此一来,错落有致,堪堪可容三百人左右。这里没有等级定规,先来者都坐在中央一层长案前,后来者则都在外围短案前就座。满座锦绣华丽,铜鼎玉盘酒香四溢,侍女光彩夺目,当真是满室生辉。 3.天无绝人之路 正当众人要举杯同庆之时,大厅后走出两个一般年轻英俊的男子。一个是肤色黝黑,坚刚英挺。一个却是面白如玉,丰神俊朗。二人走到大堂中心,朝众人一拱手,各自从袖口取出一块红绸交到婢女手中,婢女将红绸挂到梁上,抖展开来,但见一张红绸上书:秉管鲍精神,因商而战。众人心中皆惊,纷纷将目光投向另一张红绸,上面亦是写有九个大字:富陶朱学术,到处皆春。 “好——!采——!”厅中先是一阵沉寂,旋即爆发出一片喝彩叫好。 这本是大梁酒肆论战场所的通常习俗。辞美理正者为上乘,听者一齐喊好喝彩。辞巧理曲为中乘,喊好不喝彩。辞理皆平,不与理睬。这种评判方式简短热烈,凭直觉不凭理论,往往反倒是惊人的一致。此时被众人用到此处,却也尤为贴切。 从开业之日起,洞香春里大宴三日,非但分文不取,还给每位登门的客人送上厚礼一份,此举不仅大梁城和魏国罕见,其余六国也从无此先例,再加上洞香春里名贵珍奇遍置,雅室秘室酒室茶室棋室采室,错落隐秘。更有论战堂宽阔舒适,专供客人们聚议重大国事。不消多言,洞香春之雅名便被南来北往商贾旅客们带到七国各处,一时间,名士吏员列国使臣竟是纷至沓来。魏国上卿李悝市场在洞香春和名士们论战变法利弊,上将军吴起也数次在洞香春论战用兵之道。更有周王太史令老子、儒家名士孟子、自成一家的墨子、魏国奇士鬼谷子,都曾在洞香春一鸣惊人,然后飘然而去,这洞香春的名头却是越来越响,一时间七国无能出其右者。 只不过,如此声名显赫的酒肆,却鲜有人知其为何人所建,坊间传言,曾有楚国猗顿、赵国卓氏等著名巨商愿以十万金为底价竞买洞香春,皆为其所拒。 时人有言:或非陶朱公不可为。意即或许只有那位积资巨万、富甲天下的陶朱公范蠡才能有此大手笔,建下这么一间恢弘气势的酒肆。只是范蠡助越王勾践兴越国,灭吴国,一雪会稽之耻,功成名就之后便选择了激流勇退,退隐山林。坊间传言其人化名姓为鸱夷子皮,变官服为一袭白衣与绝世美女西施出姑苏,泛一叶扁舟于五湖之中,遨游于七十二峰之间,断无来魏国建此洞香春之理,因而世人皆以此为笑谈而已,却反倒是为这洞香春平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宋涛信步走到这间颇负传奇色彩的酒肆前,不由暗自攥了攥拳头,他自然没有忘记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不过为自己谋件营生的活路。说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他这个从两千多年后而来的穿越者,这几天里遍寻大梁城却找不到一件适合自己的工作。这具身体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看来做苦力是不行了;而这个时代的字很繁,他连蒙带猜大概可以认得七七八八,写起来却十分吃力,所以账房师爷之类的是不要想了;行医吗?都说不为良相,愿为良医,宋涛心知自己看来不是良相的样子,只能向良医发展。但他从小到大大凡有个头疼发烧之类的小毛病都是随便找点感冒灵应付了事,连五脏六腑的位置都分不清的人还当什么良医;搞发明创造?这个年代搞发明倒像是件很有前途的事,毕竟鲁班这样的大匠也是这个时代的人物,也不像后世那样将新玩意视作奇技巧,通通加以否定。不过宋涛也知道自己小打小闹还行,可是真的动真格,他就算有理论,也没有实践的工具。更不要说什么二级三级管微电子集成电路什么的,就算是电,难道自己还能管雷公去借不成? 犹记得前世小说里那些穿越者们,哪一个不是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自己如今却混到连吃口饭都要受人白眼的地步,只怕也是穿越者中的另类了。思虑及此,宋涛不由得苦笑不已,不过不管怎么说,如今最迫切的需求便是要养活自己先,抬头仰望“洞香春”三字,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口,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自己所求不过能在此世养活自己而已,如果连这都做不到,留这条烂命来又有何用。心中稍稍安定,举步便慢慢的往宅院走去。 就快要迈过那扇敞开的大门门槛之时,宋涛没来由的感觉到一股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直视自己,眼角的余光迅速的四下搜寻片刻,很快便瞥见在洞香春墙垣的一个不起眼转角处,有道黑色的身影正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宋涛微微侧过头,那是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子,满面的尘灰染黑了他的双颊,让人无法确切的看出他的年纪,从外表看,似乎只是一个乞丐而已。唯一与那些时时游走在大梁街头向众人索食的乞儿大不同的是,男子的眼睛很亮,脸上的风尘掩不住那一双明亮的眸子,他的双眼好似是一面镜子,眼波流转间便荡漾出粼粼光彩,每一个人仿佛都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这大概是他浑身上下满目尘灰中唯一能给予人亮色的地方。 这已不是宋涛第一次在洞香春外见到这个男子了,他也曾细细打量过此人,心中总觉得他很是怪异,虽浑身上下布满了风尘,然而男子眼中偶尔却会闪过几缕异色,又被很小心翼翼的掩饰起来,每每有人前来施食,他不拒也不道谢,只是默默将食物一股脑全都塞到嘴里,毫不在乎别人投来的鄙夷目光。宋涛好几次上前想要和这人搭讪,未知男子却根本不理,两眼永远都是痴痴的望着洞香春的大门。没想到今日男子终于将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宋涛虽有些诧异,却也无暇多想,微笑着朝男子点点头,快步跨进了洞香春。 望着宋涛消逝的背影,男子缓缓闭上了明亮的双眼,两手有些吃力的将自己的双腿扳到另一侧,然后手掌着地,整个身子趴在地上,缓缓的匍匐往前挪动,无比蹒跚。一阵微风掀起原本掩住额头的乱发,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赫然刻着几个血色的印记! 洞香春有三室天下闻名,其一是酒室,无论是以寒山寒泉酿之、满溢肃杀之气而著称的赵酒,还是孤寒萧瑟的燕酒,淡酸淡甜的宋酒,抑或是凛冽苦辣的秦酒,无论哪国人都能在洞香春的酒室中找到那来自故乡的熟悉味道,因而但凡来此品酒之人皆能尽兴而归;其二乃论堂,战国之天下大抵七分,各国士子官吏皆为己国忧心不已,而对敌国之策妄加揣测,而在大梁城内,诸国名流汇聚,每一相逢难免会对天下大势产生一番口舌之争,大梁的酒肆则往往成为众人论战之场所,洞香春自然也不例外,因此洞香春特在院内开辟一专室取名为论堂,其中宽阔舒适,专供客人们聚议重大国事;其三则为棋室,洞香春专门从宅院中选了一间清幽雅静的去处为棋室,疏落有致的排列数十张绿玉案,每案各置做工考究的红木棋枰,专供客人纹枰手谈,而在大堂中则赫然挂一方特制的巨大木质棋盘,两侧永远站着两名女棋童。寻常时日,吏员士子们饮酒聚谈激烈辩驳之后,便三三两两的来到这棋室之中对弈,将那无穷的机谋杀心尽显黑白搏杀之中。若有特出高手或弈者请求,大堂执事便会布置大盘解说,供大堂中客人仔细品评大盘棋势,遇到精彩处便喝彩叫好。 棋室中最显眼的,当是大盘下立在玉石架上的一张厚厚的铜板。铜板上镌刻着八个大字——连灭六国者,赏万金!战国士子无不懂棋,棋道杀伐中,士子们每每将对方与自己比做相互交战的两国一决生死。大堂中常有诸如“燕国死矣”的叹息或“齐国得三城”的喝彩声,这便是众人对弈局的大势评判。时间长了,洞香春便将这习俗变成了一种棋外的规则,使弈者竞争更加激烈。弈者进厅入座,棋童便会捧来一个铜鼎,鼎中是刻着字的七大战国与三十余中小诸侯国的圆形铜板。弈者伸手抓出一枚铜板,上面的国号便是自己一方的代号。若双方都摸到了大国,围观者便会助兴高喊:“燕楚大战,好!”若一方是大国而另一方是小诸侯,人们便会替小诸侯摇头叹息,若小诸侯一方胜了,人们便会加倍的兴奋喊好。若这时厅中恰恰有该国士子,他们便会高兴的请胜利者和客人们饮酒,而且会将这看做是国运的暗示。洞香春立下规矩,但有连灭“六大战国”而“得”天下者,赏万金!然而数十年来从来没有人在这里那怕是连灭五大战国,所以那铜板镌刻的悬赏文告竟是始终不能拆除。正因为这种搏弈规矩与风云动荡的天下大势隐隐暗合,所以那种国运与棋道交相刺激的诱惑,是其他聚谈甚或论战都不能替代的。 宋涛甫一看到那块铜板时,心中跃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好大的口气!战国之时,金的计量单位是镒,而一镒为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万金之数可不是一个小数目,须知如魏国这样的天下第一大强国,国府库存金也不过百万,这万金之数只怕堪比一些小诸侯国国库数年所入,若是谁当真连灭了七国,当真是应了那句一夜暴富的老话了。不过却从未听说过有人能赢走那万金,各种缘由大抵只有个中之人才知晓。 而宋涛此行虽不是为了这万金之资,但是所求倒也与这有关。他知道自己现在似乎百无一用,但是却偏偏又想找个能轻松营生的活路,这样的想法看起来多少有些荒诞不经,可宋涛却偏就觉得自己能寻到了这样件美事。 这件差事便要从春秋战国时代的风气说起,春秋战国各诸侯乃至显赫一时的大臣们皆有个鲜明的习气与后世截然不同,那就是养士,特别是在战国,养士已成为上层社会竞相标榜的一种时髦风气。大凡是有实力有抱负的国君、权臣,无不以尽可能多地收养门客为荣。从战国初期的赵襄子、魏文侯及以后的赵惠文王、燕昭王、秦相吕不韦、燕太子丹,门下都收养有千人以上的门客。尤其是后世闻名的“战国四公子”——齐国的孟尝君田文、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赵国的平原君赵胜、楚国的春申君黄歇,据史书记载,这四人门下的食客都超过三千人。他们用自己的俸禄养如此多的食客自然不仅仅的一时兴起,而是为了在自己身边聚拢人才。秦昭襄王称赞孟尝君善于结交各种人才,说:“孟君门下,如通物之市,无物不有。”平原君门下也人才济济,“文武备具”,他曾自夸:一旦有事,“士不外索,取于食客门下足矣”。信陵君手下的门客甚至可以潜伏在赵王的身边,他所得到的机击信息甚至比他的国君魏安僖王还快、还准确。人才的大量集中,形成了强大的社会力量,信陵君“仁而下士”,使得周围数千里的游士“争往归之”,“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其他三位公子,对社会产生的威慑力也大致相同。在后世,因为人才选拔任用的完善,天下之士有了正规的渠道谋个出身,自然少有人会愿意再混迹在某位大臣府中,说得好听点叫幕僚,而在大多数人眼里不过只是个教书先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一展所学。同时因为君权的高度集中,那些皇帝们更不能容忍自己手下有个收揽人才比自己还多的大臣存在,大臣们自然也不敢冒着皇上的猜忌而大肆蓄养门吏食客,万一被疑有反心,而被政敌参上一本,那可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因而这股养士之风才慢慢的消散开去。 如此多的食客,身份本领自然各有不同,其中更不乏滥竽充数之人。宋涛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比那魏国的信陵君早了那么些年头,不然或可混入这三千食客之中,饱食终日。这倒并不是他看低自身,只是宋涛深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如今的自己布衣白身,亦无任何经济来源,在家还要受白眼,唯今首要的目标便是能养活自身。而能成为某大家的门客自是一条捷径,若是想要妄想一步登天岂非白日做梦? 不过其他人的食客只怕就没这么好当了,没点本事别人也不会拿正眼瞧你。宋涛深知这一点,因而殚精竭虑思考自己到底还有何长处,直到某日不小心路过这洞香春,瞥见那大堂中端放的铜板之时,不禁豁然开朗,抚掌大笑道:“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4.对弈 宋涛早就该想到这琴棋书画四绝之中,棋道乃最是源远流长,战国之世棋道便已在平名百姓及达官贵人中风靡起来,好棋之人更是不胜枚举,而那些棋艺高深的棋士更是许多名臣府上的座上宾。说来不巧,宋涛虽百无一用,却唯独略通此道。他前世所在的世界,那些个应试的填鸭教育让人无语,偏偏还爱极了做点表面文章,也是所谓的“当了还要立牌坊”。明明是填鸭的应试教育,却每年要空喊几声“素质教育”的假大空口号。非但如此,上面的高层还立了几个空名目来当个幌子。而其中最大的一个就是:但凡考生在音体美等科目有个人特长,便会在高考中予以加分的鼓励,美名其曰:全面发展。而围棋便是体育大类的其中一个小项目,自打知晓了学棋可以在高考中获得额外的分数,那每年的冲段少年便是翻了好几番,无端让职业棋手的门槛也跟着水涨船高。而宋涛当年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天资聪颖,甚至那是教他下棋的老师们都交口称其颇有下棋天赋(也不知是不是违心之言),鼓励他往职业棋手发展,虽然最后的冲段功亏一篑,但是毕竟是练了这么多年,棋谱打了数千盘,宋涛的棋艺拿到自己那块地头上的业余界也算是一方强豪了,省报组织的几次业余围棋比赛通常亦能进到三甲之列。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宋涛有此等棋艺,那为何不学毛遂自荐,去到某位大人的府上亲自登门求一差事,岂不是更显诚意。宋涛并不是没想到这点,可惜他不过一布衣白身,如何能见得到那些日理万机的大人们,只怕那些看门人见到宋涛如此一身寒碜的模样,却还想去求见己家主人,指不定寻个什么由头打发了事,哪会特意去通报,要知道即便是那毛遂,也是先当了三年平原君的门客,才有机会展露锋芒。正是有鉴于此,宋涛才打定主意,借洞香春小露下身手,只要在这里打出了名气,还愁会没有好棋之人来寻自己么?这也是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道理。 缓缓走入洞香春大堂,虽然宋涛衣着样貌都颇为寒碜,但是如洞香春之地,并非鲜有寒士,毕竟在这种豪华侈糜的氛围之下,许多贫寒士子们也会倾囊挥霍但求一醉。故而大堂中并无多少人对宋涛的到来而感到惊诧。 宋涛微微抬起头,“连灭六国者,赏万金!”八个大字从他眸子中一闪而过,而硕大的棋盘上正摆着一出棋局,从密密麻麻的棋子中可以看出,棋局已到收官几近结束。安静的找个位置坐下,宋涛开始欣赏起大盘中正在进行的棋局,耳边不时传来同样在观看棋局进展的客人的窃窃私语。 “没想到久未露面的许老居然来洞香春弈棋了,真是罕见啊。”一位身着红色金丝斗篷的中年男子小声同身边的另一位白面后生说道,看样子他似乎知晓大盘中对弈的其中一位弈者。 “那是自然,子奇先生前几日已连灭三国,棋力深厚,众人皆知,只怕今天许老是凶多吉少。”那白面后生也小声回道。 “这可不然,想那许老棋风刚烈中有绵柔,宏博中寓精微,昔日也曾独力灭四国,距千金也不过一步之遥,乃大梁城少有的高手,岂是如此黄口小儿能敌。”红衣男子显然对后生的话颇不以为然。 “高手不假,可是你看这子奇先生的白棋已得四角之三,而且尚在不断侵消中腹许老的大模样,我看是胜局已定。”白面后生微微提高音量指着大盘兀自辨道。 围棋中有句术语叫做:金角、银边、草包腹。大凡通晓围棋之道的人都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简单来说围棋是一种靠子力围空的角力,同样占一定区域,用子围棋盘的四个角两个棋子可以围一个空,而四条边则需要三个字才能围住一个空位,中腹则需要四个子围住一个空。显而易见,用一定的子数围棋盘的角是能占据更多的地盘的,而围棋又是弈者双方交互下子,所使用的子数自然也是相同的,显然占住了四角的弈者比占据了中腹的弈者胜算更大。如今大盘上那位叫子奇的弈者已经围住了三个角,所占据的地盘自然比许老要多,所以白面后生笃定的认为子奇胜局已定。 此言一出,二人周围也传来一阵赞同之声,看得出大堂之上,大多数人也认为子奇盘面大优,胜利已是唾手可得。 宋涛看了一眼那白面后生,年纪约莫和自己差不多,脸上已然露出了一丝得色,而红衣男子已过而立之年,但显然并不精于棋道,死死盯着棋盘却一时也说不出异议,只觉众人皆看低自己,脸上的颜色几乎快要和身上衣着的融为一体了。 “此言甚缪!”宋涛不言则罢,一开口便语惊四座,他并未压低声音,而是刻意让刚才议论纷纷的人都能听到自己所言。果不其然,周围的人不约而同的向他投去讶异的眼神,连站得离他较远的客人也发现了此处的异样,一时间他倒成了大堂内众人目光汇聚之焦点。 “哼,愚者何知?”白脸后生斜乜了宋涛一眼,冷哼道,仿佛连分辨都不愿。而其他人虽然没有开口,不过眼底显然大多都流露出一丝不屑。宋涛自然明白是自己这一身卖相不讨喜,少有人会高看一个布衣白丁,在这里更是如此,虽然洞香春并不禁寒士出入,但那些衣着光鲜的官吏士子们自恃身份,对进入洞香春的寒士绝不会另眼相看。 “敢问先生何出此言?”宋涛还没答话,红衣男子已抢着开口问道,而且眼光中竟掠过了一丝激动。这也难怪,刚才众人之中只有他看好许老,但碍于自身棋艺低微,二位弈者行棋天马行空,少有他能看明白的地方,之所以出言支持许老,也只是因为听过此人连灭四国的事,心中便认定许老棋艺定比寻常后生高出一截,却不曾想为众人所看轻,脸上自然无光。没想到如今有人开口便反驳了刚才让自己下不了台的白面后生的话,虽然他一眼便识出宋涛不过一介布衣,但此人一脸笃定和淡然的模样,却让他心中燃起了一丝找回颜面的希望,迫不及待的追问,连称呼也变为了“先生”。 宋涛见红衣男子作如此急切状,微微一笑示意他不用着急,然后缓缓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皆以为魏国胜定?” “魏国定胜!”执白的乃子奇,抽中的正是魏国,许老执黑抽中的乃是赵国。魏赵虽同为晋国一脉,本也因同气连枝,多年交好,然而魏武侯死后,如今的魏侯魏罃与公子缓争立君位,赵韩两国发兵助公子缓,两国由此交恶,之后年年攻伐,皆以对方为大敌,而魏国自变法成功,魏武卒威震天下,与赵国战多胜少败,大堂内围观者亦多为魏人,竟是一片呼应。 宋涛没有多余的自谦客套,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胸有见解而遮遮掩掩,便会被人大为不齿。唯今之状况,若自己不能说出赵国之胜机,定成为众人之笑柄,于是拱手笑道:“我叹诸位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皆为棋之表象所迷,未见其真意。” 话音未落,大堂内又是一阵哗然,众人皆言宋涛此言狂傲至极,宋涛却是面不改色,兀自侃侃而论:“世人皆言祸福相依,我叹子奇先生行棋疾如风,咋看之下胜机已现,殊不知其势愈大,围之愈广,白棋虽占三角,然而却未取势,棋道圣手,以围地为目标,然必以取势为根基。子子枢要,方可成势。势坚则围地,势弱则地断,因而我言白棋败象暗生。反观黑棋,虽围之不广,然处处得势,子子有序,以势围地,势地相生,其必胜也!” “敢问白棋败象何在?”显然还是有人不相信宋涛的论断,不待他说完,便有人开口向他质问。 “白棋之忧不在他处,而在萧墙之内也。”宋涛右手遥指向大盘,笑道,“诸位请看,攘外必先安内,然白棋自身尚未安顿,上角大龙尚未做活,若我算计无差,十步之内,黑棋必能大破白棋大龙,一战而定!” 宋涛字字铿锵有力,仿佛敲打在大堂众人心间,举座无声,人们仿佛在听一个天外来客的深奥论说。大堂内一时安静下来,众人皆屏气凝神,死死盯住大盘,只待两名女棋童交换易子,不再发生任何讨论之声。 “第二百零八手。”又下了数十手棋,良久没有棋谱再从棋室传来,不一会儿大堂执事匆匆走到大盘之下,高声道,“黑胜!” 大堂内一片愕然,一片沉寂,竟是连叹息声也没有了。 “好——!”一声脆亮,却是红衣男子鼓掌高叫。 随着喊好声,一片沉重的叹息终于嗡嗡哄哄的蔓延开来。“魏国气运不佳啊。”“赵国有好运了,望前看吧。” 结果传来,众人投向宋涛的目光里不再是不屑和轻视,更多的是敬佩。大堂内不乏精通棋道者,心中自然明了,大盘最后数十手果然如宋涛所言,黑棋突兀的打入白棋本来看似无忧的上角,而任白棋如何闪转腾挪,偌大的一条大龙竟是如何也无法围出两眼成活,只能含恨而死,棋局至此自然也就戛然而止。 “先生棋道高深,国梓辛佩服不已。”红衣男子走到宋涛身前,肃然拱手道。 “先生谬赞了。”宋涛回了一个礼,两眼朝已经定格的大盘望去,忽然有些失神。从这一局之中,他大致已经明了两位弈者的水平,那位子奇先生远非自己对手,而若和许老对弈,宋涛有信心中盘胜之。这并不是他自夸,从刚才的一盘棋可以看出,宋涛对于攻杀之道比起两人要明晰得多,他刚才说“十步之内,黑棋必能大破白棋大龙”,是自己推演了在那个白角里所有的变化之后才下的定论,而许老足足用了数十手才杀死白棋,而这恰恰是宋涛推演出来,却觉得过于繁琐的变化中的一种。 想到这里,宋涛不由在心中暗自庆幸,自己果然没有想错,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后世的围棋,特别是中盘的死活题变化,远远不是这些战国时期的棋手所能想象的。如果说在看这盘棋之前宋涛对自己的棋力还有所怀疑的话,现在他心中已然是成竹在胸了。 “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那个红衣男子国梓辛见宋涛只回了个礼,久久没有在开口,心下有些疑惑。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却发现此人眼神仍旧盯着已经结束了的棋局,不知心中在想何事。国梓辛见大堂内已有不少人聚拢过来,只怕都是来找刚才大出风头的宋涛讨教棋艺的,不由心下大急,顾不得打断宋涛的思绪,开口相问。 “哦”宋涛这才回过神来,无意间接触红衣男子那诚恳的眼神,不由得心头一热,须知刚才大堂众人之中,只有此人对自己少有讥诮之意,更何况从其衣着来看,这位自称国梓辛的人非富即贵,尚能对自己一介寒士以礼相待,宋涛心中对此人好感顿生,旋即回礼答道,“国先生多礼,在下宋涛,一介布衣而已,担不起先生的谬赞。” “先生何须自谦,梓辛棋力或有所不逮,然亦识棋数十年,自诩会过无数名家高手,却无一人能如先生,料棋之先机。”国梓辛笑言,俄而又稍微压低声音,用只有自己和宋涛两人能听到的语调说,“刚才梓辛闻先生所言,‘黑棋十步之内必能大破白大龙’。不知是否为真?” 宋涛不想国梓辛有此一问,略一迟疑,还是坦诚的说:“若是许老易子于在下,大可如此。” “先生大才!”国梓辛闻言,禁不住抚掌笑道,“今日得遇先生,当称三生有幸。不知先生可否有闲,与在下坐长夜饮一番,岂不美哉!” “这”宋涛一时语塞,微侧过头,却瞥见有一老一少二人从棋室走出,当下笑道,“既逢知音,自当痛饮,不过不知国先生是否有雅兴见在下弈一局?” “弈一局?”国梓辛顺着宋涛的眼光望去,见到那老少二人,心中已然明了宋涛之意,点头应道,“求之不得!” 宋涛朝他点点头,然后快步朝大盘方向走去,其间偶有数人欲邀他对弈,都被宋涛婉言谢绝。 洞香春中,大盘每每结束一场对局,照例会邀请对弈双方到大堂向众人讲解棋路,大堂观棋者往往会径直对局间自己好奇或不解之处加以询问,而弈者也会详加讲解,以解众人之疑。那一老一少被大堂执事邀请到大盘之下,自然就是刚才对弈的双方,许老和子奇。 5.机锋 往日每到弈者解疑之时,大盘之下必是一阵嗡嗡议论之声,未曾想今日大堂内却异常安静,竟无人上前问询,那大堂执事心下疑窦顿生,却看见宋涛走上前去,从他衣着上看,不过一介布衣寒士,却引得众人甘心为其分出一条路来,心中疑惑更盛,正待开口,宋涛却已然走到前方,拱手朗声道,“在下不才,斗胆敢问许老,若杀白棋大龙之时,起手右上三三之位,又当如何?” “白棋自会二路小尖,做出两气,黑棋如何杀得?”许老轻抚长须,笑着答道,此处的变化在棋室对局之时他心中已经想过,没想到大堂中也有人看到了这一步,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信手拈来,并未多想。 未想宋涛却是摇了摇头,开口道:“如何杀不得?黑棋只需从三路挖断,白棋无法渡过,而大龙两分、首尾不能兼顾,岂不是坐以待毙之局?” “嘶”许老闻言,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立马转身回望大盘,久久没有开口,眉头也逐渐纠结起来,显然是在思忖宋涛之言。 此时,大堂内的众人似乎醒转过来,喧嚣议论之声复起。大家都顺着宋涛所言在心中摆出刚才的棋谱,这才发现果然如其所说,若是黑棋无理挖断,白棋强行渡过,粘回上下两片棋子,黑棋竟还藏着打二还一的手段,白棋大龙必会瞬间崩溃,棋局亦到此为止。如此精妙的下法,却出自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寒士之口,如何不让在场的众人为止叹服。 良久,许老缓缓转过身来,朝宋涛拱手道:“先生棋艺高深,此等精妙手段老夫竟是视而不见,不禁惭愧。” “许老言重了。”宋涛心知战国世风淳朴,少有后世那些虚伪之气,却也没想到这位许老先生如此坦率,漏看了一手棋也如此自谦,当下回礼答道,“在下素闻许老先生棋艺精湛,吾师曾曰:学海无涯,棋道亦是如此。宋涛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可否与许老对弈一局,还望老先生不吝赐教。” 宋涛今天从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能引得大堂内的众人一阵哗然,他初入洞香春之时,根本没人注意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而宋涛在众人面前小露了一手之后,大家亦不过觉得这位布衣寒士只是对棋道颇有一番见解的寻常高手而已,却未曾想到这个后生居然如此狂妄的想要挑战在大梁城也算颇负盛名的棋士许老,这怎能不让人大吃一惊? 所有人都在小声议论着,大堂内的众人观点大抵两分,大多数人是在非议宋涛的不自量力,在他们眼中,宋涛不过就是侥幸看出一步精妙棋筋的后生晚辈而已,许老本已给足了他面子,没想到他却还要顺竿往上爬,这些人满心希望许老能在棋盘上给这名狂妄的寒士以迎头痛击,最好能让宋涛灰溜溜的滚出洞香春,一生不敢再踏入此地一步。 然而也有少数人在心中暗暗期待这个今天已经给众人带来无数惊喜的布衣还能大显一次身手,这种人大抵都是这大堂中最不起眼的一小撮人,平日见惯了那些锦衣玉食的士子官吏们飞扬跋扈的嘴脸,早就想看看这些人吃瘪的样子。 但不管两派人心中如何想,其实都希望许老能答应宋涛的请求,因而全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许老一人的身上。 许老并未开口,依旧轻抚着长须,眯起一双眼睛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而宋涛同样也在打量着他,他并不知道其实宋涛心中比任何人都迫切的希望自己能应战,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悄无声息的对抗着。 “哼!”一声冷哼打破了二人表面的平静,被众人晾在一边许久的子奇往前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宋涛,朗声开了口,“许老先生先前已与在下对弈了一局,所耗精力甚巨,此时若再与你对弈,岂不是先手便吃了个暗亏。我观这位先生不似好贪便宜之人吧?” 宋涛将目光移到这位子奇先生脸上,只见他一脸倔傲的神色望着自己,眼底满是不屑。不禁微微一笑,开口道:“先生多虑了,在下只是请许老指教棋艺而已,绝非为求名而来。” “哦,是么?”子奇嘴角微微上扬,转身朝许老拱手道,“既然如此,在下斗胆请许老暂歇片刻。” 那许老闻弦琴而知雅意,回礼答道:“子奇先生棋艺精湛,若愿意代老夫一战,老夫自是求之不得,只不过不知这位小友意下如何?” 宋涛还未接话,那子奇先生已然抢先开了口:“既然许老无异议,那子奇便厚颜一回,先与这位先生弈上一局,若是不敌,再请许老出手亦不迟也。” 他话说得虽然谦逊,可是任谁都可以从他那满是自信的脸上看到必胜的信心。言毕,转头斜乜了宋涛一眼,依旧是那么傲然的开口道:“只是不知须得让子搏杀?” 国梓辛闻言,脸色陡变往前几步站到宋涛身边便要开口,却被宋涛伸手扯扯了衣袖,示意他稍安勿躁。 让子乃是围棋的一种对弈制度,指持黑子的一方先在棋盘上摆上一定数目的子之后,再由执白子的一方开始下,让子的一方因为对手先放子,已在盘势上领先,因此必须尽量采取猛烈攻势,而另一方则可以倚靠盘面子力较多的优势以守住盘势。这种所谓“让子”制度大多适用于原本棋力有差距的两个对弈者,通过让子,能够拉近彼此距离,以增加趣味并有助磨练棋力,而子奇如此说,显然不是为了增加什么趣味,分明就是变相的奚落宋涛技不如人。 正因为如此,国梓辛才会如此不忿,这个子奇先生如此所说显然是看不起宋涛。宋涛也是面色铁青,不过他心知自己不过一籍籍无名之辈,而这个子奇先生已连灭三国,自视甚高也是理所应当。不只是被人在口头上如此羞辱,若还不应战的话,不仅自己心中恶气难忍,也会徒令众人耻笑,当下便冷冷答道:“既然先生愿意赐教,在下自然亦是欣喜不已。至于让子搏杀,一战若败,再让不迟。” 国梓辛回头望向大堂执事,大声开口道:“请安置大盘。” 那执事这才反应过来,兴奋的应了一声,回身向棋童道:“伺候大盘,棋室摆案。” “二位请吧。”然后领着宋涛和那位子奇先生转向走向厅后月门往棋室走去。 两人甫一坐定,侍女便捧上美酒给二人斟起。宋涛与子奇同时举爵相向,一饮而尽。也就在这片刻之间,大盘于棋枰均已安置妥当,那执事肃然站于长案三尺处,大堂中的士子们也围拢在大盘下啧啧感叹今日的奇遇。 棋童捧来铜鼎请二人定名,子奇摸出一个“魏国”,厅中顿时哗然喝彩。宋涛先是一怔,又是淡淡的一笑,随意一摸,却是出来一个“秦国”。 “秦为弱国,你请吧。”那子奇只瞥了一眼宋涛手中铜板上的字,便将装有白子的棋盅放到宋涛手边,淡淡的开口道。他之所以如此高调,个中缘由并不难以揣测。子奇自幼便从良师学棋,本身亦是天赋极高,十数年便有小成,而在今日与许老对弈之前,鲜有败绩,况且今日之局,自己全盘皆优,只是漏看了黑棋一杀招而已,算不得技不如人,如此败北,他心中自然是不甘,早有一股恶气在胸口涌动,只不过顾及脸面而没有发作而已。没想到大堂里突然冒出了个宋涛,这人不过一介布衣寒士,不仅直斥盘中不足之处,居然还不知天高地厚妄想挑战那赢了自己许老,这是将他子奇置之何处。在他心中,既然有如此不知死活的小子,若是自己漂亮的击败了他,刚才因为输棋而丢掉的面子,也能在众人面前找回来,否则以后只怕连洞香春的门槛也没脸再踏进了。所以他才如此积极的替许老应战,说到了底也不过只是为了自己的脸面而已。 “人言弱秦,安知不会在我手中变为强秦?”宋涛两只轻拈起一粒白子,嘴里喃喃自语,也不谦让,一枚白子“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之上! 大堂执事高声报道:“秦国占天元——!”围观者一片哗然,竟一齐聚拢到棋枰四周。 金角、银边、草包腹。子奇自然亦是知晓,眼见宋涛起手不占边角,却径直点在中央天元之位,不禁心中暗自蔑笑,眼底不屑之意更盛,拾起一粒黑子点在右边三路。 双方各自运子如飞,未几多时,大盘上已经下了数十手,大堂众人凝视棋盘,这才发现黑棋边角尽占,实地大大的领先,而白棋手手高位,到头来不过只是在外围构建了几道白色的外势,所有子力皆是软绵绵的浮在空中,不说大堂中的众人,即便是换个初学者来看,也知此时黑棋已然是大优之势。 大堂中的魏人们,皆是弹冠相庆,面露喜色。而唯有国梓辛脸色焦急,却又是无可奈何。 盘面再落下一粒黑子,子奇嘴角终究忍不住开始上扬,在他心中,自己盘面至少已然领先十数子,胜利不过只是时间问题。对手棋艺之低,他也着实没有想到,行棋之余,他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看宋涛此时脸上的表情,只怕也煞是好看吧。 未想,他这一抬头,嘴角的笑容却微微一滞。坐在对首的宋涛一脸惬意,根本看不到丝毫焦急之色,甚至眼底还是不时露出几缕精光,看得出此人很是惬意和轻松。 “白棋,右下角三三位——!”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的时间,大堂执事高声报道了宋涛弈出的下一手棋,未曾想一粒白子居然是打入了茫茫黑腹之中。 子奇见他行棋如此大胆,心头冷笑一声,随手一粒黑子靠在那点在三三之位的黑子边上,宋涛也不急,顺势长出,黑棋扳,白棋小尖,黑棋打吃,白棋再粘回。 子奇想也不想,就要长出,准备将打入的白子一举尽数歼掉。黑子将要落下之时,宋涛却抿了一口赵酒,幽幽开了口:“先生可要想清了!” “嘶!”子奇闻言,手里的棋子几欲落下,却不自觉的依言睁大了眼睛将角里的形式再仔细看了个通透,这一看之下他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原来打入黑角的几颗白子却是倚靠着边角就地成活了,若是自己要强行进行围杀,角内竟是形成一个大愚形,整只右下角的大龙反而围不住两眼来! 子奇傻了眼,未曾想到这个宋涛居然在自己本以为已经成空了的地方出了棋,白白让自己损失了一个角,自己却又无可奈何,只好再补一手棋,让角内形成双活。虽然大龙暂时无忧,全盘的形势却被白棋追回了不少。 “白棋,左上角三三位——!” 子奇不禁目瞪口呆,看到另一个原本空旷的黑角里多出的一粒白子,不安之意骤然升起,无意识的在心中反问:难道他在这里又有何文章不成? 思忖良久,右手里的棋子久久不敢落下,宋涛也不催促,只是微笑着看着棋盘,一副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当大堂中的众人都等得不耐烦的时候,黑棋的下一步终于传来,不过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的是,黑棋居然没有理会那颗打入黑角的白子,反而脱先到另一处行了一手棋! 白棋自然不会放过这份大礼,小尖一手,再次将左上角的黑角洗空。 哄哄嗡嗡……一瞬间大堂内整个骚动起来。魏国的吏员士子们急得连连叹息,故意以议论的口吻高声评点,以图给黑棋一点儿启示和警告,黑棋的这手无理手让他们实在是看不明白了,明明刚才已经在右下角吃了个大亏,现在又眼睁睁的看着白棋淘空了左上角,一连损失了两个大角,黑棋盘面的局势已是从大优变成了大劣,连实地也是大大的落后了。 可惜大堂离棋室隔得实在太远,子奇根本听不到众人的警告,或许此时的他也顾不上听取别人给的启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缓缓渗出他的额头,坐在不远处观战的许老心中暗自叹息一声,他自然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瞥一眼宋涛,却发现这个年轻人脸上依旧是挂着淡淡的笑容,根本看不到因为局面扭转而产生的欣喜,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算路之中。 虽然局势已经转优,但是宋涛却丝毫没有手软,白棋转眼便开始对黑棋的实地开始了侵消,而刚才还仿佛只是在高位飘着的白子们,却纷纷发挥了作用,一时间黑棋左右支拙,却是前后难顾。 6.敢作敢当 当子奇投子认负之时,黑棋已然是支离破碎,全局惨不忍睹,当真是完败之局。 大堂之内,几个魏国的士子不禁连声叹息,跺脚唏嘘,竟是如丧考妣一般沉痛。唯有那国梓辛兴奋异常,高声喊道:“执事,上酒!” 棋室之中,子奇一脸沮丧,怔怔的看着晶莹碧绿的长案棋枰,紧抿的双唇,脸色通红,也不知是为手谈败北而懊恼,还是为刚才放出的大话而悔恨。许老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微微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朝宋涛拱手道:“先生精通搏弈,老夫佩服。” 宋涛连忙起身回礼:“在下不过侥幸胜了一局而已。”然后扭头看向一言不发的子奇,笑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先生亦不必懊恼。” 不曾想,那子奇只抬起头,恨恨的看了他一眼,起身拂袖而去! 宋涛微有些愕然,他实在未曾想这位片刻之前还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子奇行事居然如此小气,自己原本只是好心劝慰而已,他人却已很干脆的离去,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嘲的说道:“这年头,好人难做啊!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挖苦他几句,倒也能纾解心中的恶气。” “扑哧!”未想他话音刚落,棋室中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女子笑声,宋涛循声望去,却发现后厅一道白影闪过,忍不住往前想要过去一看个究竟,却发现许老不声不响移了下身形,正好挡住他前进的路线,脸上正挂在笑容凝视着自己。 “老夫初观小友处众矢之的却镇定自若,便心生敬佩,再看小友弈棋,劣势之时步步为营、优势之下却又沉稳非常,未曾想如今耳闻小友说出如此妙语,老夫料小友他日必能拜相开府,闻名于诸国之间。”那许老先生朝宋涛拱手笑道。 “老先生所言让在下情何以堪啊!”见许老当道,宋涛自然不好再往前去,只能回礼道。 “非也,非也,此乃老夫诚心之语。” “老先生若再如此那在下打趣,只怕宋涛今后不敢复踏入洞香春一步了。”这位许老通过一盘棋而衍生出来的一番如长江之水涛涛不绝的夸赞,让本已觉得自己脸皮很厚的宋涛还是有些吃不消,而他自认为还算不上那种给点洪水就泛滥的人物,自然连连拱手央求这位说上了兴头的老先生赶紧打住。 “好吧,好吧。”那许老拈着灰白的胡须,干笑两声,总算是停止了漫无止境的给宋涛戴高帽。不过经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后厅那一抹白色的影子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宋涛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知该向何人问起。 “不知许老是否有闲”宋涛总算想起自己似乎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未做,赶紧朝面前的老先生肃然道。 “小友也忒心急了吧。”没想到那许老只是笑着摆摆手,缓缓道,“今日天色已晚,若我俩再对弈一局,只怕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散架咯。不如改在明日,老夫自当在此恭候。” 宋涛闻言,环顾四周,果然如许老所说,天色已近黄昏,棋室内已有棋童开始掌灯,而那大堂的方向已然灯火通明。不由得讪讪一笑:“在下湎于棋战,竟是忘了时辰,还望老先生勿怪!” “不怪!不怪!”那许老摇了摇头,忽然又狡黠的一笑,“我自是不会怪你,不过这洞香春内,只怕不知多少人在埋怨你这位横空出世的棋道高手了!” 宋涛大惑不解,茫然不知许老是何意。只听老先生接着说道:“走吧,那大堂里不知多少人业已等得心急,我二人再不出去,只怕人家就要找上门来了。” 宋涛这才恍然大悟,不仅是自己和那子奇先生在棋室中对弈,那大盘也是在现场解说的,如今一局终了,按例对弈双方是要到大堂为众人答疑解惑,看那子奇先生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自是不会在洞香春多做停留了,而自己却也在棋室中久久未出,那大堂中人心头疑惑无人可问定是焦急不已。 一念及此,宋涛当下是随着许老匆匆往外赶,果不其然,刚出了棋室大门,那大堂执事便是心急火燎的走了来,看见宋涛便开口询问是何缘故在棋室之中逗留如此之久。幸好许老回答是二人复盘之故,那执事亦知许多棋道高手每每一局终了,旋即便会复盘,盘点局中得失。所以听完许老此言,脸色稍霁,便不再多问,只催促宋涛迅速赶往大堂。 待到宋涛和许老到达大堂,这才发现此地已是人声鼎沸,这也难怪,傍晚洞香春的客人往往更胜白日。他宋涛白日里是大大的出了一次风头,早已在今日洞香春内交口相传,而那些新来的官吏士子从先至之客口中听说了洞香春出了此等人物,心中自是百般的想要一睹宋涛的风采,见棋局结束,诸人都早已是翘首以待,而偏偏宋涛却又是久久未出,更是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如今他和许老携手出现在大厅之中,众人郁结已久的情绪总算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好——!采——!”宋涛一踏入大堂,扑面而来的竟是一片震耳欲聋的喝彩。而喊得最响的,自然就是那身着大红袍子的国梓辛! 后世人皆向往先秦之世风,晋人陶渊明写《桃花源记》中,描绘了一个没有阶级,没有剥削,自食其力,自给自足,和平恬静,人人自得其乐那世外桃源,而那桃源中人正是因为苦于秦的而出逃的战国人,可见后世对战国世风评价有多高。以前宋涛还有些不解,而如今大堂内的场面却似乎让他豁然开朗,虽然他不过一介布衣,初入洞香春之际也是为大堂内这些官吏士子们所轻视,乃至被子奇轻侮,但是当他在棋道之中展露出了自己的过人之处,却马上就为所有人所认可,那些刚才还对他报之冷眼的人现在是在为他喝彩,从他们的眼中可以看出一片赤诚,丝毫不似后世那些口是心非的政客。 心有所思,表露于外,一言一行绝不虚伪做作,内心如同赤子一般! 如果说穿越之初,宋涛对这个原本和自己生活的时代隔了数千年之久的战国还有所畏惧和不喜的话,那现在的宋涛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渐渐欣赏起这些人来,甚至是慢慢喜欢上这个战国之世了! 夜幕中的大梁城,洞香春依旧是焦点。 高墙外,草丛中蟋蟀不知疲倦地叫着,树影婆娑在微风之中,淡淡的星光完全无法与宅园中隐隐透出的少许烛火所争辉。而墙内,宽阔的庭院华车云集,一派富贵兴旺气象。大堂里更是人声鼎沸,清丽的侍女穿梭于众人的纹案之前,为客人们端来一鼎鼎熟肉和一桶桶美酒。 洞香春的酒有其独特之处,为了储藏从各国远道而买来的美酒,洞香春特意选了一件僻静且干燥的房间为酒室,但凡大堂中储酒缺乏,便会有专门的侍女到此处的酒窖中舀酒补给。而待到那侍女再次出现在大堂,必定是右手高高托着一个铜盘,左手抱着一个考究的小木桶,膝行地毡,将铜盘安置在缺酒的客人玉案正中,将木桶着固定在客人左手一个三寸余高的铜座上,然后用一支发亮的铜钥匙塞进桶盖的一个小方孔,只听一声清脆的铜振,桶盖开启,刹那间大堂内酒香四溢! 今日的洞香春大堂与往日有所不同,一大群身着华丽的士子官吏们簇拥着着一个貌不惊人的布衣寒士,不过若是了解白日里这里发生的一连串故事的客人,自然不难认出那众人之焦点便是大出风头的宋涛。 瞥了眼周围这群黑压压陌生人,宋涛不禁有些汗颜。自己身边这群人或请教棋艺、或邀约棋战、或敬上美酒,凡此种种,无不让宋涛疲于应付。特别是对于那些请教自己棋艺的士子们,各类问题是层出不穷,这让宋涛不由在心中暗自腹诽,也不知这算不算是不耻下问。 不过宋涛还是很有耐心的给众人一一释疑,倒不是他不怕麻烦,只是本性不是那种恃才放旷的人而已。当然他也没忘记自己来洞香春的本意,两眼时不时的围在自己周遭的人群中巡睃,看看是否那种惜才之人混迹于其中,最好是正好用满是欣赏的目光望着自己。可惜事与愿违,搜寻了半天也没有发现那号人物,只好在心底暗自宽慰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怀才就像怀孕一样,时间久了才看的出来,只有天时地利人和一一聚齐才能一鸣惊人,不是每个天才都象诸葛亮一样足不出户,名声就传遍天下,要不那姜太公何必在渭水之滨用那破鱼钩钓鱼,等到七老八十才被周文王请出山呢? 他这一丝无奈被身边的许老看在眼底,老先生还以为宋涛有些不耐了,于是出面朝那些还在苦苦纠缠着宋涛,欲求一战的士子们拱手道:“今日天色已迟,明朝老夫约了宋涛对弈,还望诸位许他早些休息,为明日的对局养精蓄锐才好。” 众人听这位德高望重且棋艺高深的老先生如是说道,自然也不好再纠缠宋涛,纷纷作鸟兽乌散,各自离去,宋涛眼巴巴的瞅着刚才本还在邀请自己对饮一杯的几位士子缓缓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埋怨这许老头眼力不济。这下好了,自己身无分文,怎么可能还在这如同销金窟一般的洞香春之中呆的下去。垂头丧气的和许老告了别,宋涛缓缓走出洞香春,身后是莺歌燕舞、灯火通明,前路却如墨般漆黑一片,偶有数点昏黄的烛火,这让宋涛心中对这一日的经历有黄粱一梦的感觉。 从初入洞香春的毫不引人瞩目,再到评棋时的一鸣惊人,而后又一举击败那子奇先生让众人瞠目结舌,最后却依旧是自己独自一人踏上归途,这一日之间的大起大落来得着实有些快。 “宋先生,宋先生!”恍然间,宋涛耳边似乎传来人语。循声望去,来人原是旧相识,不禁喜上眉梢,心道今日大可不必再睡那冰冷的木板床了。 来人急急的冲到宋涛跟前,站到宋涛和大门之间,还带着喘气的拱手道:“先生走得也忒心急了吧,在下不过唤了婢女换一盅酒,你就不见了踪影,要不是那执事眼尖,只怕我就寻不到您了。” 宋涛笑着回礼道:“宋涛一时疏忽,不知先生寻在下有何事?” 来人自然就是大堂内那位红衣男子国梓辛,毕竟在这里宋涛认识的一共也就他和那许老二人,如果非要算上那位子奇先生,也不过寥寥三人而已。那位子奇先生早已掩面而去,许老自不会出来寻他,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也只能是国梓辛了。 国梓辛闻言,略一蹙眉,开口道:“难不成先生忘了你我二人先前的约定?” 国梓辛所言的约定,便是刚才在大堂内邀宋涛坐长夜饮一事。宋涛心中暗笑,自己断然是不会忘了这一茬的,怕就怕你忘了。于是当下开口说:“宋涛自是没有忘却。” “那先生为何不告而别?”国梓辛心中的不满都写在脸上,两眼直勾勾的望向宋涛,等待他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 宋涛略一迟疑,欲言又止:“非我不告而别,只是” “先生但说无妨。”国梓辛摇摇头,摊手说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想请问先生,若你我二人互易而处之,先生又当如何?难不成,也会为了一个口头的约定,质问在下明言何时邀约不成?”宋涛直面国梓辛投来的眼光,坦然道。他说得倒也在理,毕竟无论换做是谁,也不会专程跑去质问别人何时兑现请自己喝酒的承诺吧。这不仅是道理,也是人情世故。 “这”国梓辛被宋涛问得无言以对,低下头寻思了片刻。俄尔,长躬到底面色赧然的说,“是在下考虑不周,国梓辛惭愧,还望先生勿要见怪!” “先生何出此言,宋涛绝无责怪之意,只是我非言而无信之人,个中缘由还望先生明了。”宋涛淡淡的开口道,此时他心中对这位叫国梓辛的华衣男子好感更盛,至少从此人此时这一番做法来看,敢作敢当,但见是自己误会了别人,旋即便诚恳道歉,脸上丝毫不见虚伪做作、扭扭作态之色。 宋涛忍不住再拿眼仔细将面前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国梓辛的锦衣玉服、举手投足间亦颇见大家风范,心中暗想此人非富即贵,若是他愿意招揽自己,那做此人的门客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先生高义!”国梓辛拱手叹道,也不再多言,只是肃然道,“即是如此,不知先生此时可有闲暇,到在下驿所把酒夜饮一番。” 7.知音 宋涛嘴角微微上扬,把自己在大堂内的回答再说了一遍:“既逢知音,自当痛饮!” 两人相视一笑,国梓辛往门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领着宋涛乘上了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上。宋涛谈笑风生间却未曾注意到院落的黑暗角落里,还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目送着自己上了车,原来那婆娑树影之下竟还站着一位女子,那女子静静的望着宋涛的背影,直到马车去远。 “小姐,院外天凉,还是早生回屋为好。”不知何时,女子身边出现了一个清矍的老者,轻言道。 女子并未开口,只是点了点头,旋即莲步轻移,却未入那洞香春的大堂之中,而是进到一扇虚掩着的侧门,那老者也快步跟了上去,银色的月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若是宋涛还在此,自当一眼认出,这老者不是许老又是何人。 “小姐。”一间精致的小屋内,许老垂首立于一侧,恭敬的朝着上座的女子行了一礼。 女子正翻阅着一卷竹册,身边还横卧着一只黄色皮毛的小狗,一人一犬闻声皆抬起头,见来人是许老,那畜生只是懒懒的低吼了两声,伏下身继续自己的春秋大梦。而女子则是放下手里的竹册,盈盈笑道:“许老不必多礼,请坐。” 许老依言坐下,有些疑惑问:“不知小姐此时唤老夫来,是否山里有讯息传来?” 此时已时近子时,他原本已准备歇息了,未曾想突然被这位大小姐请人唤了来,那人却说不知是何事,自然让老爷子心中疑窦丛生。 “这倒没有,你也知道我父亲这两年足不出山,少有音讯捎来,偌大的家业他老人家也甚少过问,只怕更记不得我这个女儿了。”女子扁扁嘴,伸手在狗身上摩挲着,眉目间似有怨怼,而那只畜生只是吐吐舌头,狗脸满是惬意。屋内火烛通明,明黄的烛光照亮了女子的面庞,只见她垂鬟浅黛,眸如点漆,的双足晶莹如玉,好一个眉目宛然如画的清丽少女。 许老摇摇头:“老爷他打理了这宅子数十年有余,对洞香春可谓是尽心竭力,而如今洞香春有此盛状,老爷他可是费了无数的心血,断不至于回了山中便抛却在一旁。大抵是觉得小姐您才干不下于自己,洞香春如今蒸蒸日上,老爷自是落了清闲,亦不必劳神费力过问此间之事。而对于小姐”老爷子微微一笑,“天底下又有哪家父亲不心疼自己女儿呢!” “哎,许老你就知道帮我爹说好话,给我戴高帽子。”女子扁了扁嘴,笑道,“难不成你也打算学爹爹那样,离蝶儿而去。” “呵呵,小姐多虑了,若是哪天小姐您觉得用不上老头子我了,到那时我就回山里陪老爷安享晚年。”许老摆摆手笑着说。 “许老你这话说的,我可舍不得您走呢!”那位叫蝶儿的女子站起身说,身边那畜生亦起身跟在她脚边,不时凑到女子裸露的脚面上嗅着些什么。 许老笑着摇摇头,并没有再开口。而蝶儿也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嘴角的笑容渐渐消逝,沉吟片刻,才缓缓开了口:“这么晚把许老您请来,蝶儿的确是有事相商。” “哦,小姐但说无妨。”那许老也收敛起笑意,正颜道。 “不知”蝶儿顿了顿,抬头瞥了眼不远处的老者,只见许老神色如常,这才接着说,“不知许老对白日里那宋涛有何看法?” “宋涛。”许老微微一愣,沉吟片刻,说,“小姐为何提及此子?” “我今日于帘后观此人与许老您对弈,虽外表朴素貌不惊人,然棋艺高绝,不知其师出何门,蝶儿心中颇有些好奇。” “哦。”许老轻拈花白的胡须,开口道,“这位宋先生深谙棋道,行棋杀伐果断、算路精准,年纪轻轻却有如此精湛的棋艺,老夫平生却是罕见。然而若问其师门” “如何?” “恕老朽无知,看不出这位宋先生师承何处,亦不知哪位棋道大家能教出此等棋艺高明的弟子。”没想到许老叹了口气,缓缓摇头道。 “哦,是么?”蝶儿垂下臻首,若有所思,倒是一直在她脚边的小狗似觉得两人的对话颇为无趣,缓缓回到榻席上卧下,开始闭目养神。 “不过此子一介寒士,却能在棋道上有如此成就,或许是哪家弟子也未尝可知。”许老幽幽道。 “难不成他是法家弟子?”蝶儿似乎被许老的话吃了一惊,急急追问道。 “不似。”许老缓缓摇摇头,“若是法家弟子,来洞香春多也是往战室而去,少有在棋室手谈者,老夫亦闻那法家少有善棋道者。这位宋先生谈吐倒有些像是孔仲尼一脉,但他行事又少有仲尼那迂腐之气,此子的来头着实让人难以揣摩。” “那许老您觉得是否能将这位宋先生招揽到我洞香春门下。”听许老这一分析,蝶儿姑娘脸色稍霁。 “招揽?”许老似乎有些吃惊,“老夫不知小姐何意?” “未知许老您和此人对弈,有几分胜算?”蝶儿微微一笑,脸上换上一副笃定的神色。 “这”许老一时语塞,老脸似乎有些泛红,“此子棋力深厚,尤其中盘算路更是数倍于老夫,只怕只怕我与他对弈,胜算不超过。” 这倒不是许老妄自菲薄,任谁面对强大到了根本很难战胜的对手时,心中或多或少都会有种有力无处使的沮丧感觉,更何况在许老这些战国棋手心目中,棋龄越长,棋力就应该愈发精深,毕竟年长者接触棋道时间更久,下过的棋、见识过的棋谱也更多,所以对围棋的理解也比晚来者要深得多,而如今这位对手比自己年少了数十岁,棋力反而却是远胜于自己,这如何不让许老心中顿生惭愧之意。 当然这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后世少年学棋的填鸭似教育方法:趁着小孩子年轻思维活跃、记忆力好的特点,一股脑的灌输上千张棋谱,上千种定式与死活题变化进他们脑子里,遇到实际情况再实际分析,宋涛自然就是个中代表。而老年棋手因为年纪大了,虽然经历的棋局或许比少年们多,但是由于反应不及少年们,往往棋局行进到中盘,一不小心漏看、少看一手而走出昏招,断送好局,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尤其是在宋涛那个年代被“棋圣”的某位知名棋手,就是典型的代表。虽然年轻时风光无限,但是随着年龄的逐渐加大,同时心有旁骛从而棋力飞快下滑,年纪不过五旬便已逐渐退出一线棋坛。 “哦,那许老您觉得这大梁城内有谁能赢这位宋先生么?”蝶儿追问道。 “嗯”许老沉思一会儿,笃定的摇了摇头,说“或许唯有老爷与此子尚能有一战。” “既然如此,若是他准备要连灭七国赢那万金之资,我们又该当如何?” “这”许老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想了老半天,才踟蹰的说道,“我看此子不似那种不知天高地厚之人,只怕不敢也不会连灭七国吧。” “可是许老。”那蝶儿忽然莞尔一笑,开口道,“若是他真吃了熊心豹子胆,非要连灭七国,那该怎么办呢?” 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惊扰了身边小狗的美梦,那畜生睁开眼睛,龇牙咧嘴,显然是对谁扰了自己很是不满,不过当看到笑声是自己的主人发出之时,慵懒的吐吐舌头,复尔闭上了眼。 “”许老望着眼前女子那俏丽的脸庞愕然无语,良久才恍然大悟般说,“小姐英明,这样的人才我们洞香春自是应该大力招揽过来!” “嗯。”蝶儿满意的拍拍手,坐回刚才的位子说,“许老您明日不是约了这位宋先生对弈的么,不如待你俩棋局完结之后,再行询问,如何?” “一切就依小姐所说。”许老站起身行礼说道,他想了想,复尔又开口,“不过” “许老觉得有何不妥?” “并非是招揽宋涛一事。”许老摇了摇头,缓缓道,“只是今日宋涛最后是与那国梓辛一道离去,我只怕” “许老不必多虑,此间之事我自有分寸。”蝶儿显然没把这许老的疑虑当一回事,脸上满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神色,这才是洞香春之主应有的风采。 “这”许老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行了个礼转身出来了,回到自己的房间,他一时没有了刚才的睡意,站在窗前凝视着天际的明月,想到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姐,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来由的缓缓浮现出一丝笑意 “到了。”等到“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在耳际消失,那国梓辛伸出右手掀开车帘,朝宋涛笑道。 宋涛闻言仿佛听到天籁一般,挣扎着蜷起身子迅速出了车门,然后一跃而出。宋涛没想到自己坐个马车都要遭罪,前世里坐惯了公交车,每每遇到一拥而上的乘客和那快要把人挤成沙丁鱼的车厢,那时宋涛便会在心中反复念叨国人耳熟能详的三字真言,不过再乘坐了这战国的交通工具之后,宋涛不由在心中暗自发誓,自己再也不对那些能够平稳行驶的公交车报以怨言了。无他缘由,这马车实在是太难坐了!一路上抖得宋涛的骨头都快散架了,而且整座车的起伏基本没有规律可循,宋涛的屁股和大腿被咯得隐隐生疼,一时间不禁让他对这架马车有了种深深的恐惧感。 那国梓辛自然也发现了这点,不过他并没有发问,佯装没看见宋涛的异样,面色从容的下了车。 马车是停到了一件驿所小院前,那拉车的小厮早已先行一步进了小院,而国梓辛下车后并没有着急进屋,站在门口等待,而他不举步向前,宋涛自然也不便往院内走,也只好一头雾水的在外面等着。不过只过一盏茶的功夫,刚才还漆黑一片如死寂般的小院仿佛是活了过来,一盏盏油烛亮起,直到这时宋涛才明白原来国梓辛等的是屋内掌灯。 “先生,请!”国梓辛见屋内已是灯火通明,这才伸手邀宋涛和自己一道缓步跨入了院门。 两人缓步迈过了院内的天井,进到主厅外的回廊,早有一俏丽侍女守候在此,轻轻为二人推开门。主厅并不算大,却布置得颇为精致,靠屋子里墙处置有一扇宽大的屏风,而屏风前则摆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文案,文案两边各放有两个柔软的坐垫。 国梓辛领着宋涛坐到文案的一边,而自己则坐到了另一侧,而刚才为两人开门的侍女不知何时已端来了个铜案,铜案上摆着一壶酒、两个酒盅以及一大盘熟肉。侍女为二人满上了一盅酒后便飘然而去,厅内只剩下了国梓辛和宋涛两人。 “来,宋先生,在下先干为敬。”国梓辛抬手将慢慢的一盅酒一饮而尽。宋涛见他如此豪爽,也不甘落后,也是满饮一盅。 “今日在下能够结识到先生此等棋道高人,甚为大幸,自当满饮一盅。”国梓辛如是道,宋涛谦让了几句后,自然也只能再饮一盅。 “这第三盅,则是为在下刚才在洞香春外冒犯先生,自罚一盅。” 宋涛没想到国梓辛居然还对刚才的事念念不忘,赶紧一把将他正准备举起酒杯杯的手拉住,笑道:“先生此言谬矣,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此事乃宋涛走时未尝先与先生告辞,错在宋涛而非先生。” “先生雅量,如何不让在下汗颜。”国梓辛微微摇头笑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二人再满饮一盅,便将此事略过如何?” “大善!”宋涛也笑着举起酒盅,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未知宋先生刚才所称之‘子曰’可是那孔丘所言?”放下酒盅,国梓辛擦拭干嘴角的酒痕笑道。 “孔正是!”宋涛差点没反应过来国梓辛所说的“孔丘”是何人,微微一愣这才迅速反应过来,那丘不就是孔老夫子的名么?他想起这个时代的“子”可不仅仅只有孔子一人,战国之时诸侯国的上大夫卿之类官员的都可称“子”。 “哦,未想宋先生却是儒家弟子。”国梓辛轻声说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宋涛却从中听出了些许淡漠的味道。 “非也,宋涛所学斑驳杂乱,上不了台面。”虽然不知国梓辛为何会有如此意味,不过宋涛一口否认自己是儒家弟子,毕竟他也就记得那么几句诸如“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之类的句子,若是是国梓辛一时兴起与自己讨论起儒家学说来,只怕立马就会穿帮。 8.天下势 “是么?这倒可惜了,那儒学大家孟轲如今正在我大齐稷下学宫任‘祭酒’,若是先生有意,我倒是可以举荐先生与子舆大师论事。”国梓辛淡淡的说道,话语里却听不到一丁点可惜之意。 稷下学宫?大齐?宋涛无暇想其他,脑海中满是国梓辛刚才话中的这两个词填满,良久,他才中惊讶中醒悟过来,嗓子有些干涩的说:“没想到先生原是齐国人。” 也无怪宋涛如此惊讶,在他心目中这齐魏两国在战国之初却是为了天下霸权斗得不亦乐乎,一个是春秋首霸国力强盛,另一个则是魏斯变法、魏武卒名扬天下,本就是争斗不断,而桂陵之战与马陵之战两役,齐军在孙膑的带领下打得不可一世的魏武卒一败涂地,更逼得魏国上将军庞涓自杀而死,两国由此便彻底成了死敌。若不是后来秦国的在商鞅变法之后异军突起,两国不得不联合其余四国联手抑制强大的秦国,只怕两国不知要斗到几时方休。而宋涛本已有投入这国梓辛门下之意,陡然间听到原来国梓辛却是个齐国人,只怕自己这魏国人的身份多少会成为阻碍。虽然他心中并不完全把自己当成魏人,但是别人会如何想又两说了。 宋涛这一神情落到国梓辛眼里,却是另一种味道。国梓辛瞥了眼宋涛,开口问道:“先生棋道精深,在下佩服不已,但却不知对酒道又是作何高见?” 酒道?宋涛被他问得微有些发愣,前世自己倒是喝过不少好酒,全国各地知名一些的酒也算喝了个遍,对酒多少也算是有些感悟,轻抿一口杯中的酒,缓缓道:“此酒淡酸淡甜,绵软无神,先生你或许不喜烈酒吧。” “先生所言极是。”国梓辛将手中的酒盅转了一圈,笑道,“此乃宋酒,宋人为殷商后裔,深谙美食佳酿之道,所酿之酒,香气醇和,普天之下,无可与之比拟。以人而论,宋国人不务虚名,崇尚实力,倒是颇有商战遗风。” “商战遗风?”大概是连喝了三大盅酒,那醉意渐渐涌了上来,宋涛只觉有些微醺,说话反倒变得利落了起来,想到什么便脱口而出,“只可惜如今是为大争之世,远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温平时世。精于商道而疏于变大,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前辈且拭目以待,宋国灭亡之日,大抵近在咫尺也!” 国梓辛被他这一番话说得两眼放光,开口追问道:“那宋人精于商道,自不等同于宋国称雄天下。可是这魏国人才荟萃,亦不等于魏国终成大业,多少时候,恰恰相反,先生又作何解?” “魏国国力强盛,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内即可大成。”宋涛挥挥手,微带这醉意的说道,“然天下大才,八九在魏,魏君何曾用过一个?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话说到最后,宋涛已然掩不住那股萧索怅然之意。其实这些话并不是他凭空想象出来,而都是宋涛到了这个时代之后,自己通过两世为人的经历所感所悟。 男儿身逢乱世,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宋涛也是热血男儿,哪会没有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念头,他也向往“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的生活,而老天将他送到了七国中最强盛的魏国,他当然也曾不自觉的想过,若是由自己执掌此时的魏国,断不会让那弱小的秦国凭空崛起于西陲,天下一统也未必是黄粱一梦! 只可惜,他更清楚的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若是”“假如”,历史的车轮总是会按着固有的轨迹缓缓前进,任何试图螳臂挡车的人都将会被其碾压到一边,而宋涛也不奢望能成为秦国的商鞅,因为他清楚的了解要使一积弱如斯的国家蓦然间一跃成为天下之翘楚,那是需要多大的牺牲、多少的心血才可以做到,宋涛扪心自问,自己吃不了那苦,大概也没有那个能耐,所以他才会安心想要做一个富家门客,混个温饱足矣,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而天下之大,终会有人去完成他应该完成的使命。 宋涛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这一番大论,却让身边的某人为之愕然,甚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味道。一句急促的话语脱口而出:“先生观夫我大齐又将如何?” “齐国?”醉意越发泛起在宋涛的脑中,他语焉不详、口齿不清的低声道,“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唯艰,一方称霸可矣,想要王天下,难也,难” 话还没说完,自己却一头栽倒在软榻之上,整个人业已沉沉睡去 国梓辛久久的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熟睡中男子,破旧的衣衫包裹瘦削的身躯,几缕额发随风摇曳,一张很难让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面庞稍显年轻,薄薄的嘴唇看上去并不像是那种在洞香春论室里巧舌如簧的论客,然而刚才从这两瓣嘴唇下说出的言语若是放在那论室当中,只怕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不知道是不是酒的缘故,国梓辛忽然觉得嗓子眼有些发涩,而屋内除了风吹动油烛而产生的细微声音,再也没有任何声响。但是他的脑海里却狂风大作、巨浪滔天,脑门上不知何时已是冷汗如雨。宋涛刚才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似敲打在他的心头。尤其是那番对齐国的评论,他的潜意识里其实是很想奋起反驳的,而且若是作为一个普通的齐人,那么反驳的话或许也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脱口而出。 只可惜这大梁城之中没有人比他国梓辛更了解此时齐国的局势,齐国虽为春秋首霸,显赫一时,然而自齐景公起,公室腐败,引得民怨沸腾,田氏代齐之后虽“修公行赏”以取民心,然而国势仍旧积重难返,昔年齐王田因齐新进即位,却好为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以至于九年之间,诸侯并伐,国人不治。虽齐王受淳于髡隐语进谏,如今似已有幡然悔悟之心,然而国内权贵之基却是根深蒂固,在一些贵族的封地里,王法甚至还不如私法管用。 正是因为心中明了这些齐国隐秘,国梓辛对宋涛刚才所说才根本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他死死的盯着宋涛那张毫不起眼的脸孔,他心中甚至不自觉的产生了一丝恐惧——若是宋涛真能为魏君所用,那他那口中十年之内成就魏国大业之言,还会不会只是酒后乱语呢? 国梓辛紧抿着双唇,久久未发一言,整间屋子里除了风吹动油烛而产生的细微声音,再也没有任何声响。直到门外传来了几声轻微的敲门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大人,时辰到了。” 国梓辛这才惊觉起身,伸手拂去额头上不知何时渗出的一层汗珠,走到门边推开屋门,门外是那个刚才端铜盘上酒的侍女。 “几时了?”国梓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缓。 “大人,已经是丑时了。”那侍女恭敬的答道。 国梓辛点点头,回身望了还在酣睡的宋涛一眼,小声道:“取床被褥来给客人。” “诺。”侍女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仰头望了一眼皎洁的月色,国梓辛微叹了口气,举步缓缓离开了驿所。 深夜的大梁城,人际罕见,白日里人潮攒动的街道此时已是寂静非常,偶尔会有一队披坚执锐的兵士巡逻路过,不过也仅仅只是路过而已,少有停留。国梓辛小心翼翼的避开这些巡逻的魏国兵士,沿着屋檐下那一隅阴暗角落前行,从迅捷的脚步来看,他并不是漫无目的的闲逛,而是刻意要去往一个地方的。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国梓辛在一道高大的宅院院墙之外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半个人影之后,举手作势要扣那堵高墙,不过手只伸到了一半,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已然在耳边幽幽响起:“你来了。” 国梓辛有些惊讶的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在院墙凹陷的转角处有一个淡淡的人影,若是那人不发出声音,只怕任谁也不会注意到此时在此处居然会有一个人。国梓辛下意识往前两步,隐约可以辨认出男子脸部轮廓,正是自己深夜所寻之人,于是躬身唤了句:“先生” “今日来晚了些。”那男子倚靠着墙,以一种看似很不舒服的方式跪坐于地,双眼并未张开,仿佛是在闭目养神,嘴唇微张微合间淡淡的说了这么句话。 “梓辛汗颜,让先生久候了。”国梓辛恳切的拱手道。 男子缓缓的摇摇头,说:“所为何事?” “梓辛白日里在洞香春遇见了一位奇人。此人年纪轻轻,然不仅精通棋道,对天下大势亦有一番独到的见解。我见猎心喜,延邀此人往驿所一叙,获益颇多,因而才误了来见先生的时辰,还望先生勿怪。” “唔。”男子轻应了一声,不再开口。 “先生难道对此人无甚好奇?”国梓辛并没有得到自己预想的回答,忍不住追问道。 “好奇?”那男子微微一笑,开口问道,“此人是否为一布衣寒士?” “这先生从何而知?”国梓辛心中大骇,连忙反问。 “梓辛难道忘记了,是何人嘱你今日前往洞香春?”男子仍旧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 “梓辛自然未忘,实乃前日先生嘱咐。”国梓辛翛然眸子一亮,“难不成先生已知今日我会在洞香春遇到此人?” “若非今日,也不远矣。” “先生真乃神人也!”国梓辛叹道。 “神人?若我亦算是神人,如何算不到自己会落到今日这副田地!”没想到那男子闻言脸色蓦地转冷。 国梓辛默然,良久男子才幽幽开了口:“方才你说此子对天下大势有独到之见,此话怎讲?” “今晚我于他在驿所对饮”国梓辛将晚上宋涛之言大致与男子复述了一遍,其间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男子脸色可曾有变幻,却发现男子神色如常,似乎对自己所说无动于衷。然而当国梓辛说到“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 男子一直紧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开口打断他的话:“他果真如此说。” “梓辛断不敢欺骗先生。” “唔。”男子又应了一声,没有复言,只是两眼却不再闭上。 “你是如何看此子?”直到国梓辛将晚间之事说完,男子才又开了口。 “梓辛虽不善相人,然宋涛寥寥数语,却话尽天下大势,才能实在胜己十倍,若是能延揽其入齐,为我王所用,辅以先生之大才,何愁大齐不兴!”说到这里,国梓辛却忍不住微叹了口气,“可惜此子似乎对我大齐心存芥蒂,只怕未必肯舍魏入齐,若是将来为魏君所用,只怕将成我大齐的心腹大患。” “梓辛勿忧,即便此子不能为齐王所用,我也能让其无法出仕于魏君。”没想到男子很快的打消了他的疑虑。 国梓辛疑惑的抬起头,正对上男子那深邃的目光,耳边则传来男子笃定的声音:“况且我此番想要脱离这囹圄之地,只怕还要请此子助上一臂之力。” 国梓辛正想请教男子此话怎讲,未想男子看出了他的疑惑,并没有多加解释:“今日你不必多问,时候到了自然便会知晓。” “是。”国梓辛点应道。 “明日你便可以启程去往安邑了。” “明日?”国梓辛似乎吃了一惊,小声重复了一遍。 “有何疑义?”男子斜斜乜了他一眼,问道。 “梓辛无甚疑义,只是觉得明日启程是否太过仓促” “此间之事,久拖恐生变故,还是及早上路较为妥当。”男子摇头说道,“安邑之行何所为何所不为,你可牢记?” “先生请放心,如何行事,梓辛早已明了于心。”见男子如是说,国梓辛也没有追问,只是很确切的答道。 男子闻言点点头,不再开口。费力的想要挪动身子,国梓辛见状想要上前助他,却为男子所制止。只见他往旁边挪动了一个身位,原本在他身后的一段墙壁显露出来,那墙底竟从中镂空,形成一个洞状。男子躬下身,缓慢的爬进那洞中,显然是要从其中钻过,进到院墙之内。原来他并非是刻意坐在此处等候国梓辛,只不过因为两腿行动不便,无法站立而已。而此时每每往前挪动一寸,似乎都要耗费他极大的气力。 9.秦国危 国梓辛望着男子那佝偻着身躯、匍匐前进的模样,心中一时不忍,不禁别过头去。直到男子缓缓挪进到高墙之内,他才转回头,隔着院墙深深一躬:“梓辛无能,让先生受累了。” “与你何干?我有今日,盖因误信非人,实乃咎由自取。”四下里安静了片刻,男子的声音才幽幽的从墙那头传来,“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然天理循环,祸福相倚,孙伯灵今日深陷囹圄,焉知他日不能扬名于诸侯;而他此时虽居庙堂之上,却未知还能得意到几时,终有一天” 自称孙伯灵的男子并没有把话说完,而他声音幽幽,但不知为何,国梓辛却能从那平缓淡漠的语调中感受到一股渗入骨髓的怨毒 这大概是宋涛数月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或许的酒精的作用,醒来之后的宋涛惊讶的发现自己居然一整晚都没有做过一个梦,不管是美梦、还是恶梦,周公昨夜貌似很忙,没时间来找宋涛的麻烦,这给了他难得的一晚清闲。 宋涛揉了揉稀疏的睡眼,辗转起身,门外适时的响起一阵敲门声,随后一婢女端着一盆清水进了屋,只见她将水盆放到昨晚宋涛与国梓辛对饮的案上,然后朝宋涛施了一礼便转身出了门。 宋涛俯身双手舀起一捧清水将脸洗净,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毛巾之类的东西,所以也只有委屈自己的双手了。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耳边响起一阵从屋外传来的脚步声,不由得微微扬起了嘴角,心知是这屋的主人来了。 国梓辛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却正巧对上宋涛微笑的脸庞,不由得一愣,旋即拱手笑道:“先生昨夜睡得可好?” “甚佳。”宋涛回礼朗声道。 国梓辛见宋涛面色红润,气色俱佳,心知他此言不虚。忽然想起昨日那孙先生所言,不觉有些踟蹰。 宋涛自然看出了他神色的异样,有些疑惑的问道:“不知先生所虑何事,若是方便,不妨说来与宋涛参详。” “这”国梓辛见心思被他看穿,犹豫了一下,便苦笑着说,“先生见谅,梓辛今日是来与先生道别的。” “道别?”宋涛有些傻眼,暗自腹诽:你要是走了,我上哪去找长期饭票呢。心中虽如是想,但脸上却并丝毫没有表露出来,反而是拱手笑道,“既是如此,那宋涛就在此处祝先生您一路顺风了。” “先生难道不怪梓辛走得太过仓促,太过失礼?”这次轮到国梓辛诧异了,急急的问道。 “宋涛固然心中好奇,亦知先生此行如此仓促必自有原因,我虽有猎奇之心,但若是先生有为难之处,贸然相问,岂不是更加失礼。”宋涛缓缓说道,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先生高义!”听了宋涛这番说辞,国梓辛禁不住感叹一声长躬到底,“非梓辛有何为难,只是确有要事需往安阳走一遭,事过匆忙,未来得及事先知会先生,梓辛惭愧。” “先生何出此言。”国梓辛那谦逊的态度让宋涛对他的好感再次加深,当下说,“在下虽才学浅薄,亦知知音难求,先生若是他日回转大梁,宋涛无他愿,但求与先生同饮一番,一醉方休!” “这只是自然,先生不消言语,此间求之不得之事,亦是梓辛心中所愿。”国梓辛叹道。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读出了对方眼中的喜色。 “对了,不知先生今日与那洞香春的许老约战于何时?”待到两人笑声暂歇,国梓辛开口问道。 “这不知现在是何时辰?”宋涛有些赧然,昨夜宿醉,竟连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 “已近未时。”国梓辛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异样,笑着说。 宋涛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竟是睡到了如此时候,难怪腹间有饥渴之感。 “我已吩咐下人准备好了吃食,先生不若用过之后再去那洞香春也不迟。”国梓辛一句话说到了宋涛的心坎上,宋涛自是满口应承了下来。 不过用过饭后,宋涛坚决的拒绝了国梓辛用马车送自己去洞香春的建议。开玩笑,若是乘那马车走上这么一遭,只怕自己这把骨头今日到不了那洞香春就要散架了。 国梓辛眺望着宋涛那匆匆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缓消散开去,矗立良久,终究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去到洞香春的道路宋涛已然烂熟于胸,唯一不同的是今日他甫一走进那洞香春的大门,一小厮见到他便转身欣喜的跑进了大堂之中,边跑还边兀自喊道:“宋先生来了,宋先生来了” 小厮那沙哑的喊声,顿时引来大堂之中众人注视的目光,而当听清楚他口中所言,竟有不少士子迫不及待的起身迎出了大堂,远远的朝缓步前行的宋涛拱手,口中亦是反复念叨:“宋先生,您来了。” 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此待遇的宋涛,一面笑着朝众人一一回礼,一面也在心中疑惑为何今日的洞香春会有如此多的士子,难不成都是为了看自己与那许老对弈而来? 这点倒是被他猜个正着,不过宋涛自是不会想到,他之所以能得到如此多人瞩目的原因,一则是因为昨日他以布衣之身,却在棋艺上重挫连灭三国的子奇先生,一鸣惊人的惊艳表现自是会得到当日所在洞香春的爱棋之人的重视,因而今日洞香春一大部分士子便是昨日见了他的风采而特地来此守候的;二来也要拜洞香春所赐,战国之时的营销手段虽不如后世般丰富,然则利用噱头招徕顾客、为己牟利的伎俩却是屡试不爽。那洞香春大堂所放铜板上镌刻着八个大字——连灭六国者,赏万金!正是噱头之一,而昨日宋涛一鸣惊人惊人之事早已在有心人的大肆宣扬下,在这大梁城的酒肆坊间流传开来,所以今日这宋涛与许老再战一番,更使洞香春涌入了远比平日多得多的客人,由此推开来看,那子奇先生连灭三国引起大梁士子们震动,只怕一大部分原因也是如是宣传所致,可见这洞香春之主精明所在。 缓步走进大堂,那执事早已守候在棋盘之下,一见他来,便忙不迭的吩咐棋童:“伺候大盘,棋室摆案。” 大堂内那些昨日未曾在此的官吏士子们见到这位传言中棋艺高深的宋涛不过如此一位白衣寒士,无不是心中诧异,然眼见昨日便在洞香春见了宋涛与子奇先生一役的士子们一脸的狂热,不禁收起轻慢之心,屏气凝神静待好戏的上演。 “宋先生,请随我来。”大堂执事分开围绕在宋涛周围的众人,抬手指向棋室的方向。 宋涛朝他点点头,再次跟大堂内的众人一拱手,便和那执事一前一后的往棋室走去。 穿过亭台楼榭,快要到棋室之时,宋涛不经意间瞥见一须发灰白的老者负手立在的门外,正朝着自己微微颔首,不是许老又是何人。 宋涛连忙快步走到许老身前,躬身行礼:“宋涛一介布衣,何劳许老您专程在此等候。” “老夫交人非在意其身份,而只重棋艺,小友虽年少,然棋艺精湛,隐有国士之风,如何能不让老夫高看?”许老虚扶起宋涛,单手平伸向棋室,微微一笑,“请吧。” “许老先请。”宋涛仍旧站定不动,只请许老先入棋室。 许老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也不再谦让,举步先行进到了棋室之中,待到他入内之后宋涛这才进到棋室。 两人隔着棋案坐下,侍女便捧上赵酒给宋涛斟满,而只给许老斟了一杯清水。 “宋涛见谅,老朽不胜酒力。在此便以水代酒,先敬你一杯。”许老举起手中的杯子,朝宋涛笑道。 “宋涛谢老先生抬爱。”先敬为尊,宋涛自是明白这一道理,然而大战在即,他也不多言,将爵中美酒一饮而尽。待到二人放下酒爵,棋童又送来铜鼎让两人各自定名,许老摸出“楚”国,而宋涛随手一摸却发现依旧是个“秦”,一连两日都随了“秦”国,他不禁在心中暗叹:这难道是天意? 若说是天意,那自己能出现在这战国之世莫不是天意使然。定了定心神,宋涛将放满白子的棋盒放到许老手侧,“老先生年长,还请许老先行。” 这许老也不客气,拈起一粒白子轻轻放在棋盘之上。宋涛气定神闲,轻松应对,经昨日一战他对自己的棋艺倒是有了些飘飘然的感觉,总觉得这个时代的棋手在棋道的许多方面和自己有着太大的差距,譬如布局和局势的判断,尤其是宋涛最有把握的中盘搏杀上,甚至他对自己的杀力有着一股盲目的自信,只觉即便是那名动百年的大棋士黄龙士(注)此时出现,宋涛照样有信心将其斩落在棋盘之上。这股自信涌动在他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两人落子如飞,短短的时间内,棋盘上已经多出了数十颗黑白不一的棋子,犹如两个截然对立的阵营,营盘犬牙交错,战况无比激烈。 棋局已然进行到了中局,刚才还运子如飞的许老速度渐渐缓了下来,连带着棋局进程也显得有些拖沓,因为这位老先生处处避实就虚,并不与宋涛正面作战,甚至在有些地方白子宁愿稍亏一些、退让一步也绝不陷于与黑子对攻之中。 渐渐的,宋涛看似有些急躁,这从他行棋之方式可以看得出来,几波攻击落空之后,他的无理手变得多了起来,许多处棋筋其实都经不起推敲,不过许老却并没有抓住这些无理手奋起反击,反而依旧很是稳健的将各处补强,多围实空,棋局的进程竟与昨日宋涛和子奇那一局惊人的相似,都是宋涛占了外势,而许老(子奇)攫取实地,只是唯一的不同是许老坚决避战并不与宋涛正面对决,眼见着棋局快要进入官子,这宋涛实地已是大为落后,局势颇为不妙。 不知何时,一道美丽的身影出现在了内厅之中,在她脚边还有一个淡黄色矮小的活物,那内厅与棋室隔着一道淡青色的帘子,而棋室中的两人都凝神于棋盘之上,无暇他顾,自然无法发现她的到来。 “啊呜”那黄色的畜生本事慵懒的卧在女子身边,但是见主人久久矗立着一言不发,百无聊赖,站起身摇摇尾巴,张嘴欲叫。女子却是低下头来,白了它一眼,那畜生仿似通人性般,只小声“嗷嗷”叫唤了两句,复尔乖巧的趴躺在地。女子微微一笑,抬起头美丽的双眸将目光继续投向棋局。 大概是实地落后太多,棋局之上宋涛愈发的强硬起来,处处下的都是最强手,甚至有些蛮不讲理。大堂内不时响起小声的议论,多是对棋局走势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众人之中自然也有精于棋道者,而这种人身边都是围绕着不少士子,恭候着他们发表高见。 “秦国危矣。”一声幽幽的叹息在大堂之内响起,开口的是一位在大梁城内公认的棋道高手,他也曾洞香春中连灭数国,虽最终饮恨在许老手中,但其棋艺亦得到了众人的认可。如今连他也如是说,大堂内众人心知这昨日大显威风的布衣宋涛恐怕的确落于了下风,不由得皆是叹息不已。 棋室之内的许老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自己此刻处于优势,抬起头瞥了对面的宋涛一眼,年轻人看上去还是很镇定,但额头上布满了汗水却是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 年轻人,缺乏历练,终究还是沉不住气。许老心中暗叹道,回望棋盘,黑棋除了中腹还有些许的成空的潜力,其余边角几乎都被白子尽数围住。老先生自觉胜券在握,然而仍旧被宋涛连续不断的无理手引得有些恼怒。 当真是觉得老夫好欺负么?不知不觉中,许老也缓缓升腾起了一股无名之火,渐渐的也开始了对宋涛的一些无理手进行了零星的反击。 10.名声鹊起 啪!一粒黑子突兀的插入到两颗白子之间,一手蛮不讲理的“挖”,将两块白棋从中拦腰斩断。这粒黑子仿佛点燃了白棋积蓄了一整盘的战意般,白棋终究忍受不住,开始奋起反击。 一刹那间,棋盘上黑白两军短兵相接,打的个不亦乐乎。那大堂中的众人们也似乎将观棋不语的古训抛却在了脑后,七嘴八舌的纷纷议论起来,沉寂了许久的大堂气氛一时间变得活跃无比。 只见那大盘上白子倚靠着局部的厚势将挖断的那颗黑子聚而歼之,黑棋似乎并不以为意,又在另一处弈下了一步硬手。白棋仿佛是将郁结了一整盘的愤懑都发泄了出来,他强我更强,以暴制暴,寸土不让。 棋局变得精彩起来,大堂中不时响起了喝彩声,到处打入的黑子几乎都被白棋围住,棋盘上的黑棋处处受制,似乎离败局已不远矣。不少楚人甚至呼来婢女端上美酒邀请众人品尝,看得出他们心中何等的喜悦。 不过就在一片看好楚国的声浪中,众人并没有注意到大堂中那几位棋道高手眉头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仿佛从棋盘上看出了什么端倪。 棋室内刚才还气定神闲的许老此时却是汗如雨下,他的棋艺高出大堂众人许多,自是早已看到了棋盘上白棋隐藏的危机,不过他实在不明白为何刚才自己还形式大好,如今却是风雨飘摇,看似连成一片的白子不经意间已被黑棋分割切断,那些原本已经死透的黑子却忽然间又活了过来,成为钉入白阵的楔子,黑棋进攻的桥头堡,一粒粒皆是特立独行、不可一世。那白棋犹如本是正值壮年的汉子,突然间发现自己原来已是病入膏肓般,一脸满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哼。”内室里隐隐响起一声娇哼,那女子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俄尔一闪而逝,轻声笑道,“好狡猾的人。” 脚下的黄色畜生睡眼稀松,打了个呵欠,隔着帘子瞥了眼棋室中的两人,一脸不屑的样子。 许老无奈的摇了摇头,将手中原本拈着的白子放回棋盒之中,站起身朝宋涛拱手道:“宋涛棋艺高强,老朽甘拜下风,这盘棋我输了。” 看得出来,老先生虽然言语诚恳,但是依旧输的有些不甘心。 宋涛长吁了一口气,也站起身,笑道:“棋道无常,我等自该胜亦欣然败亦喜,老先生不必太过介怀。” “胜亦欣然败亦喜?”许老将宋涛所说轻声复述了一遍,苦笑叹道,“宋涛不仅精通棋道,谈吐亦是如此不俗,倒叫老夫汗颜。” “老先生过奖了,宋涛不过侥幸获胜,担不起先生错爱。”宋涛先是一愣,这才想到自己所言虽在前世里不过是市井俚语,但在这战国之中却并无人知晓,乍听之下自是觉得惊奇。 “走吧,只怕那大堂众人已是迫不及待要听宋涛讲评此局,其实老夫心中亦有不少疑惑,还望宋涛不吝赐教。”许老伸手虚扶在宋涛的衣袖上,携着他的手一齐走出棋室。 那大堂之中此时的确已是人声鼎沸,刚才还满是笑意的楚人们仿佛还不敢相信这白子已经推枰认负的事实,也顾不得杯中的温酒渐渐冷却,久久凝视着大盘,心中百转千回,煞是纠结;而其余诸国的士子则只是对对弈两人赞叹不已,特别是对宋涛更是高看了几分;零星几位秦人则是大喜过望,恨不能引吭高歌一番,以纾解心中的兴奋之情。唯有几位精通棋艺者,聚在那大盘之下,翘首以待宋涛的到来,能为自己一解心头的疑惑。 当见到许老和宋涛携手迈进大堂,所有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宋涛身上,望着那些平时里锦衣玉食、眼高于顶的官吏士子们此时热切的目光,宋涛面色不变,依旧是带着淡淡的笑容,并不显倨傲。 “宋先生,请问第八十一手为何走在此处,是否有个中深意?” “宋先生,请问那一百零三手的棋筋你是如何看出的?” “宋先生” 一时间,各种询问此起彼伏,众人争相开口,洞香春的大堂内难得变得如此混乱,连那执事大声呵斥也无济于事,只能将求助的眼光投向大盘下的两人。 “诸位,请静一静。”终于,许老双手平伸向下压,示意大家噤声,等待屋内嘈杂的声音暂歇,拱手笑道,“老夫知各位心中所想,说实话我心中亦有诸多不解,不过若是这样七嘴八舌胡乱发问,只怕宋涛今日即便费尽唇舌也无法尽解大家心中之惑,不若请宋涛先说,可好?” 许老这么一说,大堂内杂乱的声音少了许多,宋涛清了清嗓子,微微一笑朗声道:“我想诸位之于此盘对弈,最大的疑惑便是黑棋如何能在通盘处处受制的情况下反败为胜吧。” 众人闻言皆是点头称是,连他身边的许老先生也是颔首不已,看得出这是所有人对这盘棋最关心问题所在,其余的大都也只是细枝末节罢了。 “棋之道,天道人道合而成也。棋手对弈,亦如两军对垒,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宋涛略通棋道,长于攻杀而短于布局,昨日吾与子奇先生一战,想来许老观后亦是心知肚明,于是此盘白子处处退让,非其不能战,实不愿战矣。”说到这儿,宋涛顿了顿眼光瞥向身边的许老,老先生自是微微点头,这才接着说道,“白棋虽步步妥协,然而子子有序,但以围地为目标,确是占了先手” “那为何白棋此后却落于下风?”人群中不知是谁忍不住打断了宋涛的话,朗声问道。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虽有其道理,但却非一层不变,棋道万千,未有常理可循,或亦有后发制人,先发制于人之时。”宋涛微微一笑,从其棋童处找来一根木条,那是为大盘悬挂棋子所特制的,一头笔直一头微弯曲成勾状,方便勾去黑白两子置于大盘之上。 “诸位请看。”宋涛将手中的木条斜斜一指,落在大盘的右上角,那里白棋密布,当中却又几粒黑子顽强的屹立于其中,阻断了上下两角的白棋互相联络。 “白棋围地颇多,然自身也是漏洞百出,若是能够联络回转便能完善本身,如此必将立于不败之地。所以黑子处处与之纠结缠斗,阻其归路,断其联络,虽死亦不足惜。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待那机会来临,自是能抓住白棋之失,一举奠定胜局!” 宋涛之言犹如醍醐灌顶,让众人茅塞顿开,那许老先生也是止不住的点头,嘴里却是偶有叹气之声,即是在赞许宋涛棋艺高明,亦是在叹息自己未能及早勘破。目光重新回到右上角的数粒黑子上,忽然忆起这几手黑子是在序盘阶段弈下的,回想起在那棋室之中宋涛临近官子时的紧张的神情,不由得苦笑不已,心中暗叹此子果然是狡猾异常,自己险些被骗了还一无所知。 正在许老失神之际,一个婢女走到身畔,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许老点点头,示意自己明了。 “宋涛,宋涛。” 与众人高谈阔论的宋涛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发现是许老先生正在呼唤自己,赶紧凑了过去:“不知许老有何事相召?” “老夫本不欲扰了宋涛你的雅兴,不过我家大小姐想请宋涛往内厅一叙,不知你可有闲暇。”许老微笑道。 “大小姐?”宋涛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虽然许老从未在人前明言自己的身份,然而每每有人在洞香春连灭数国之时,他便会挺身而出与其对弈,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位精通棋道的老先生只怕与这洞香春关系匪浅,抑或他本就是洞香春中人,宋涛聪明如斯,自是不会不晓此处,“难不成你家小姐便是这洞香春” “宋涛所言无差,我家大小姐正是这洞香春之主。”许老轻拈额发,眼底闪过丝丝傲色。 宋涛有些愕然的点点头,随着许老亦步亦趋的往内厅走,他心中自然讶异无比,实在是未曾想到这名满九州的洞香春主竟是一位女子。 沿着熟悉的走廊来到棋室,那许老掀开一块淡青色的帘子,右手向内平伸微笑着朝宋涛道:“请,我家小姐便是在内里了。” 宋涛点点头,缓步迈进内厅,他一直觉得这里很熟悉,良久才忽然想起:昨日自己与子奇那盘棋弈完之后棋室中多出了一阵女子的笑声,当时自己便颇为诧异,现在想来那声音应该是从这里头传出来的吧。 待到宋涛整个人到了内厅里头,身后的许老并没有跟着进来,反而是把帘子放下,宋涛复往前行了两步,环顾四周,将这内厅的陈设尽收眼底。 屋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小榻靠在屏风后,墙边设有一张梨木书案,案上整齐的摆放着两叠竹册,墙上则挂着一些字画,看风格,应该都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不过宋涛对此并无研究,所以看不出好坏。这内厅与洞香春其他诸如大堂、战室、论室或棋室相比远没有那么奢华,但却精致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让人陶醉其中。 宋涛见那屏风后隐隐透着一个娇小的身子,只是看不清容貌,想来便是许老口中的小姐,这洞香春之主了。 大小姐?年岁应该不大吧,宋涛心中想着,躬身拱手道:“宋涛见过大小姐。” “宋先生不必多礼,请坐。”屏风后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如黄莺出谷、乳燕归巢煞是好听。 宋涛依言盘膝跪坐在屏风前的软榻上,朗声道:“不知大小姐召宋涛前来,所为何事?” “先生可是白身?”没想到屏风后的女子并没有回答宋涛的问题,反而开口反问道。 “这”宋涛微微一愣,旋即答道,“小姐所言不差,宋涛不过一介布衣寒士,无官职在身。” “先生见谅,小女子非刻意相问,只是有些好奇先生年纪轻轻便如此精通棋道,不知师承何人,仙乡何处?”女子继续发问。 她不问则罢,这一提却是触动了宋涛的痛脚,情不自禁的想起了前世的亲人们,他们还好么?一时陷入了沉思,竟是忘了回答小姐的问题。 “先生,先生”当宋涛回过神来之时,大小姐那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宋涛适才走神了,小姐见谅。”宋涛拱手致歉。 “无妨。” 宋涛定了定神,缓缓报出了自己穿越后所在那山村的村名,至于师承 “师尊曾嘱咐过宋涛,不得在人前提及他老人家的名讳,所以还望小姐勿怪。”宋涛自然不会说自己棋艺是无师自通,更何况说出来大抵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胡乱编造一个来历不明、去向也不明的师傅更容易糊弄过别人的盘问。 “哦,是么?”大小姐声音很平淡,听不出情绪任何起伏,“小女子自幼亦好棋道,乃父曾遍请天下棋道大家为师,不知是否和先生经历同师?” “小姐说笑了,师尊乃一介隐士,少有在世间行走,大不可能为小姐之师。”宋涛摇了摇头,一脸真诚的样子,当然话中有多少水分也只有他自己清楚。 “那先生又是如何遇此名师的呢?”女子话中似乎还有话。 “此乃师门隐秘,请恕宋涛无法作答。”宋涛直视着屏风后的人影,思绪万千。 “即使如此,那”大小姐顿了顿,轻道,“敢问先生,家兄是否知道先生拜师一事?” 宋涛心中一凛,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声音骤然转冷:“我学棋一事,兄长并不知情。” 这女子显然暗中派人调查过自己,而且自己昨天才不过首入这洞香春中,今日她便清楚了自己在家还有一位兄长,此等女子甚是精明,再问下去,宋涛不知还会有何状况,况且女子刚才的问话中微露咄咄逼人之意让宋涛心头自是不悦,渐已暗自萌生了去意。 “哦,为何家兄不与先生一道学艺呢?”女子仿似浑然不觉宋涛脸色的变幻,依旧兀自开口追问。 “师尊并未言明为何只授我一人棋艺。” “据我所知,先生似乎家境贫寒,不知” 宋涛忽然站起身,目光平视前方:“大堂中还有士子约战宋涛,小姐若无他事,请恕宋涛失陪了。” 说完,也不等那女子回应,转身便要往外走。 “先生请留步。”女子似乎没有想到宋涛说走便走,如此干脆,微蹙起眉头,轻张朱唇,语调倒依旧是那么不疾不徐的叫住了宋涛。 宋涛停下脚步转过身,却并没有开口,只是静待女子的下文,似乎也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没想到屏风后的女子微闭上了眼,良久没有发出哪怕一个音节。内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气氛似乎变得有些诡异。屋内的两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着,仿佛谁先开了口便会失去什么似的。 11.人才? “宋先生。”不知过去了多长的时间,终于还是女子忍不住,缓缓睁开了眼,开口道,“不知先生是否有意” “宋涛心中一直有个疑惑,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解惑。”她不开口便已,一开口就为宋涛所打断,而且听到宋涛口中称谓的变化,一直古井无波的俏脸总算挂上了惊讶的表情。 “先生但问便是。”不过女子淡定的答道,而且因为屏风遮挡的缘故,宋涛并未发现她脸上一闪即逝的异样。 “昨日我与那子奇先生在棋室对弈之时,敢问姑娘是否亦在内室观战?”大小姐话音刚落,宋涛便抢着开口问道。 “在。” “今日我与许老对弈,姑娘想必也在吧。”宋涛微微一笑,说话的语气很是笃定,甚至没有用疑问句。 “在!”大小姐贝齿紧咬着下唇,回答的很干脆,只不过语调有些怪异,仿似和别人对弈时,大优局势下被逆转之后的无奈与不甘,甚至还带着点点的郁闷。 “那”宋涛顿了顿,眉梢一挑,开口道,“姑娘可是对宋涛有所求?” 先手的一方悄然调转,宋涛脸上笑容可掬,看上去比刚才在棋盘上赢了许老还高兴。 “你”一直坐在软榻上的女子被他这一问气得差点没跳起来,她没想到角色的转换来得如此之快,刚才自己还在两人的谈话中牢牢占据主动,现在却为宋涛牵着鼻子走,显然隔着屏风的年轻男人已然了解自己请他来所谓何事,才如此有恃无恐。不过毕竟她也是年纪轻轻就能执掌这偌大的洞香春的人物,深吸了一口气,隔着屏风瞪了宋涛一眼,平抑胸口的起伏,尽量让自己的语调与平日无异,“先生棋艺高超,令人叹服,不知是否愿意入我洞香春为客卿,专事棋道。” 宋涛嘴角上翘,心中暗道:你这小妮子总算愿意切入正题了。兀自缓步走回屏风前,坐回那软榻上,目光隔着屏风上下打量着对面的女子,虽然看不清样貌,但是从她那曼妙的身姿来看,是个美女的可能性极大。 “先生为何不语,若是有何顾忌直说便是。”大小姐等了半天,没等来宋涛的回答,不由得开口催促。 “顾忌倒是没有。”宋涛实在是不习惯跪坐的姿势,干脆大大咧咧的盘腿坐下,让自己舒服些却引来大小姐微微皱眉,“不过姑娘是否觉得还欠了些诚意。” “诚意?”女子微微一愣,“先生何出此言。” “既是邀请,为何姑娘一直躲在那屏风之后。难道宋涛就如此不堪,让姑娘您不愿现身一见。若是如此,这客卿不做也罢,世上哪有伙计见不到掌柜的道理?”宋涛两手一摊,看似无奈的说道。 只是他的无奈落在屏风后的女子眼底,却是变成了无赖。低低的娇哼一声,樱桃小口微张微合本想要说点什么,又忍住了。眼珠一转,俄尔笑道:“世上自无伙计见不到掌柜的道理,可是宋先生你似乎算不上是我洞香春的伙计吧?” “姑娘此话有理。”难得宋涛赞同一次她的观点,“宋涛还有点疑问,若是来日在下想要离开,不知” “有才之士,天下之大皆可去得,我洞香春绝不强留先生。”大小姐闻弦琴而知雅意,不待他说完,便傲然道,她也自然有傲气的资本,洞香春名满天下,多少人欲要在其中求得一席之地而不可得,虽 然被洞香春奉为客卿的人必有一技之长,但是天下之大何愁找不到与其比肩之人。 “如此甚好,宋涛愿意入伙。”宋涛点点头,俄尔笑了起来,那笑容多少有些无良,“现在可以请大小姐您一露真容了吧。” 什么入伙?说得我洞香春像是那土匪窝一般,女子柳眉轻竖,暗自轻啐道。隔着屏风也能看到对面那男子一脸戏谑的笑容,虽心头大恨却也无可奈何,终究还是缓缓站起身,莲步轻移,从屏风的一侧走了出来。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看到面前出现的女子之时,宋涛依然忍不住陷入了片刻的窒息。 身前的女子看着年纪不大,约摸十八九岁模样,未施粉黛,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如云的秀发似奔涌的黑色瀑布般洒下,肌肤晶莹如天池美玉,美丽的瞳眸微微流转,也正在上下打量着宋涛。最令宋涛惊艳的是她那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幽邃如秋水,似远山含黛般深邃,让人激起无限的幻想。 “先生可好?”失神状态下的宋涛耳边响起一个悦耳的声音。 “甚好,甚好。”宋涛迷迷瞪瞪的答道。女子不开口便罢,这一颦一笑隐隐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妩媚,倒叫人好生着迷。 “那先生便把这契约签了吧。”女子从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张帛书。 “好,好。”宋涛自是满口应承。 那女子眉眼含笑,眼底却是闪过一丝失望,伸手将帛书递给宋涛,没想到等了半晌那帛书竟还在自己手上。 “大小姐也太急了吧,不如让在下看看这卖身契上宋涛究竟价值几何?”抬起头朝宋涛看去,却发现面前的男子笑盈盈的望着自己,清澈的眼底仿佛了看到自己的倒影,自己的小伎俩显然是已被他看穿。 “小姐可别忘了,宋涛只卖艺不卖身的,这份契约只怕是拟得不对吧。”宋涛这才接过那帛书,迅速的扫了一眼,伸手在小姐面前扬了扬,脸上满是戏谑的笑意。 “我拿错了不行么!”大小姐劈手夺过帛书,脸颊已然飞起了两朵红霞,高低起伏。 “哈哈,小姐等您找到了正确的契约,宋涛再来叨扰。”宋涛见她急了,大笑着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在掀开帘子迈出去的一瞬间,他又转过头来道,“不过还请大小姐您不要如此迷糊,这可不是名满天下的洞香春之主会犯的错啊!” “你”小姐又羞又恼,顺手就将帛书给扔了出去,不过那宋涛早已长笑出门。 那帛书在空中轻飘飘的飞着,凌空中一只枯瘦的手将它摘了下来,许老看了一眼,疑惑问道:“小姐,这可是你拟的?” 屋内的女子正自顾自的生着闷气,没功夫搭理许老。 “想法倒是不错。”许老也不恼,兀自说道,“不过老夫在想,洞香春是要招个下人呢,还是要招个客卿?当然若是能用这份契约招到一个精于棋道的客卿,倒也合算。” “许老!”大小姐终究忍不住娇嗔道,撅着嘴坐回到了软榻上,早有侍女进来收起了屏风。 许老微笑着坐到她对面,刚才宋涛坐过的软榻,笑道;“那宋涛不仅棋艺精湛,其人谈吐亦是不俗,更难得的是心思活络,小姐您的这些小伎俩拿到他面前,可就贻笑大方咯!” “许老你怎么不帮蝶儿,反倒帮那小子说话啊。”蝶儿小姐白了许老一眼,很是不满的样子。 “呵呵,我这是帮理不帮亲,小姐您这份契约若是给了老夫,老夫亦是不会签的。”许老笑着摇摇头,诚恳的说道,“如今乃是我们邀请宋先生,自是应当拿出诚意来。更何况那宋先生即已许诺愿做我洞香春的客卿,如此人才可是千金难求。” “人才?”蝶儿小姐哼了一声,“我看此人充其量不过一市井无赖罢了。” “小姐当真如是想?”许老故作诧异的问道,见大小姐点了点头,站起身道,“那老夫这就去与宋涛细说,让他断了入我洞香春的念想。”“诶,许老,我不过随口说说而已。”见许老似乎信以为真,蝶儿大急,涨红了脸,“况且此人虽然无赖,但毕竟精通棋艺,于我洞香春倒也有用。” 许老复尔坐下,却不开口,自是直勾勾的望着大小姐发笑,笑容中满是深意。蝶儿是个何等聪慧的女子,立刻反应过来刚才许老不过故作姿态罢了,她心中有气,不过却是将气都撒到了宋涛身上:“许老,有件事蝶儿还想请您去办。” “任凭小姐吩咐。”提到了正事,许老收敛起嘴角的笑容,肃然道。 “小事而已。”蝶儿嘴角微微上翘,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请许老将这位宋先生在我洞香春任客卿一事说与那些今日大堂中的士子们。” “这”许老低头沉吟片刻,小声道,“小姐此举似无先例,昔日老爷曾有言,洞香春并不对客卿多加限制” “蝶儿不过是想让这宋先生的声名更响亮而已,并无不可吧。爹他也没说不能将客卿之事说与他人,不是么?”对面那位大小姐眨巴眨巴眼睛,貌似单纯。 许老努了努嘴,似乎先要说些什么,不过对面的大小姐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更何况此举对洞香春来说,不吝一件招揽四方来客的好事。”刚才还闷闷不乐的蝶儿似又回复了精明的本色。 许老自然知道她说得不错,这两日连续的两盘对弈让宋涛的名字引起了洞香春内士子们不小的震动,能以一布衣白身连灭两国,在洞香春还从未出现过,何况这个貌不惊人的寒士赢的两人都不是寻常高手,更能说明了此人的棋艺着实精湛。 战国之时少有棋谱流传,棋道高手的存在大都在于人们的交口传诵,而战国爱棋之人也着实众多,若是听闻某一处有棋道高手出没,不少人甚至会不远千里前来但求一战以促棋艺提高,抑或是有人只为求一睹这些棋道高手的风采。 许老昔年在洞香春连灭四国之时便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各国棋士千里迢迢赶来只为和他弈上一局棋,刚开始还好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但有人邀约许老皆是满口应承。然后不久之后纷至沓来的约战让许老不敢重负,不得不寻了个借口回山里,这才寻得片刻的安宁。而今次若不是那子奇连灭三国,一时风头无两,许老不见得会答应出山与之一战。说到这儿,许老倒还对宋涛有几分谢意,若不是此子的横空出世,只怕自己又要躲回那深山之中去了。 蝶儿的想法正是迎合了这些战国棋士们的心理,将宋涛这个已得到大梁城士子们公认的棋道高手坐镇洞香春之事宣扬出去,必定会让四方好棋之人对洞香春趋之如骛,这样一来,本就已是天下闻名的洞香春,威名势必更上一层楼。 想通了这一茬,再瞥一眼屋内那已是眉开眼笑的女子,许老苦笑一声,将这份差事应承了下来,然后转身飘然而去。 宋涛没想到自己竟会有这么忙,忙到什么程度呢?用前世的一句大俗话来形容那就是——忙得像条狗一样。原本以为做了这洞香春的客卿,每日便能饱食终日,闲来便往那论室听听各国士子们聚议各国国事,任其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斗个不亦乐乎,我宋涛自巍然不动,当是长长见识;渴来便去到酒室,满饮一盅寒泉酿成,满溢肃杀之气而著称的赵酒,或是孤寒萧瑟的燕酒,高歌几曲,一抒胸臆,不醉不归;兴来便坐镇棋室,与往来士子对弈上一局,胜亦欣然败亦喜 可惜,理想总是很丰满,现实却是很骨感。慕名而来的棋士们几乎快要踏断了洞香春棋室的门槛,宋涛避之不及,硬着头皮下了几盘便想撂担子,寻思找个借口遁去,却为许老所止,说是不能坠了洞香春的名声。 我去!你洞香春没我宋涛的时候,那棋室中一片乱战不见得就弱了洞香春的威名。 微笑着望着眼前拱手认负的对手,宋涛客套的跟他寒暄了几句,在他连声的称赞下小小的满足了一下自己的虚荣心,趁着下一个棋手打上门来的空隙,赶紧起身运动一下,解决一下三急问题,想着前两天自己一连在棋室中端坐了一下午没挪过地方,不禁悲从中来,暗自哀叹,果然是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古人诚不欺我也!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是知道自己会有如此惨状,那日还不如就光棍的一走了之。不过这也是宋涛无病呻吟而已,毕竟在这里好吃好住,人人皆奉自己为上宾,还能靠自己的本事营生。难不成还要让自己回到那小山村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每日还得受尽白眼的日子? 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出来也有半个多月了,并无只字片语半点音讯传回,不知那家人会作何想。虽然从未认同过自己今世之身份,然而从名义上来说,村里那两人的确是自己这世上唯二的亲人。 12.糊口的差事 宋涛低着头胡思乱想间,却差点迎头撞上了别人。抬起头看清来人,是大堂的执事。 “宋先生,可算找到你了。”那执事甫一见到宋涛,便一脸喜色的说道。 “田老,何事寻宋涛。”执事乃田氏,在洞香春资历甚深,因而宋涛尊称其为田老。 “非我寻宋先生,而是大堂内有人欲见先生” 田老话未说完,宋涛脸色大变,截道:“可是哪国棋士?” “非也!” “来人可是一位男子??”宋涛心头大定,只要不是寻上门来的棋士,那便无妨。而若不是纠缠不清的棋士,能上这儿来找自己的,宋涛大概也就只能想到那国梓辛。 “非也!”没想到田老还是摇了摇头。 “来人是位女子?”宋涛微一愣,复尔想起或是国梓辛派的侍女来请自己,“那来人有无提起她的身份。” 这次田老终于没有再摇头:“她说自己乃是先生的大嫂。” “大嫂?”宋涛微蹙起眉头,久久没有开口。 那田老见了他的异样,开口道“若是宋先生不想见,我这就去回了她。” “罢了,还请田老将她领进来吧。”宋涛摇了摇头,微叹了口气,转身便进了内室。 许老在内室中专为宋涛辟出一间幽静的宅院做住所,院内矮墙漏窗、小桥流水、假山池沼、环境清幽,倒不失为好住所,若是放在后世必不是寻常人能住得上的。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那田老便引着一妇人进到这所宅院中来,宋涛放下手中的竹简,望向来人。 妇人甫一入着洞香春,似乎还有些畏畏缩缩,两手轻颤,她从未来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见过如此多锦衣玉食高谈阔论的官吏士子,若不是村中里正信誓旦旦的担保在这洞香春的门外远远的望见宋涛在其中,她也决然不会相信那个离家出走旬月未归的二弟会在这里,毕竟在妇人眼中自己丈夫的二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整日游手好闲的庸人罢了,如何能在此处谋得一席之地。 不过当看到换上一身上好绸衣的宋涛端坐在自己面前时,妇人原本满是狐疑的脸上却是升腾起了一股莫名的狂热。 “二叔现在可是发达了。”妇人斜乜一眼宋涛,冷冷道,“竟是寻到了这么个富贵的东家。” “嫂子这是哪里的话,宋涛不过寻了个糊口的差事而已。”宋涛微一摇头,淡淡的答道。 “糊口?”妇人眼底的狂热越发的明显,“二叔莫非是在欺我这妇人不懂外事?当年嫁与你家大哥之前,我也是见过些世面的,这里头的人物哪个不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二叔如今与这些人为伍,怕是得不少好处吧?” 宋涛苦笑不语,自己那日在许老拿出的契约上画下花押之时,分明见了上面所述,这客卿的供奉一月一付,金额虽不少,奈何自己所来不过旬月,人家已然包了自己的吃行,还划了如此清幽僻静的宅院给自己安家,宋涛实在不好厚着脸皮提前讨要那月俸。 “嫂子多心了,宋涛初入这洞香春不久,虽忝为客卿,确是分文未取,实在囊中羞涩。”宋涛叹了一口气,缓缓道。 “宋先生所言不差,据我所知,本月的月俸宋先生的确还未领到。”那田老也忍不住开了口。 没想到妇人竟是瞪了田老一眼,眼角的余光瞥见宋涛一副为难的模样,自觉今日此行决不能空手而回,干脆把心一横,径直坐到那软榻上,闹到:“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管什么月俸不月俸的,今日好不容易寻到二叔,你若是不愿接济我这一大家子,那我就在此处不走了!” 那田老闻言大惊,自诩平生数十年,却从未见过如此泼厉的妇人,然而他亦心知清官难断家务事,自己作为外人本就没有立场开口,只好将同情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宋涛。 宋涛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嫂居然如此不讲道理,但见她一脸蛮横的坐在软榻上,双眼并不看向自己,反而抬头望天,若有水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宋涛回想起自己在山村中的日子,这位妇人从未给自己好脸色看过,每日冷言冷语不断,自己入城这十数日,亦未听闻她来寻过自己,只怕是巴不得家中少了这一人才好。而今却又不知从何处得知自己成了这洞香春的客卿,特意找上门了,竟是连客套的寒暄也无,径直讨要好处,如此恬不知耻的“大嫂”,不要也罢! 想通了这层,宋涛心中没来由的也是升腾起一股邪火,冷冷的扫了妇人一眼,转头向田老道:“宋涛确是身无分文,若是大嫂执意不信,那我也无可奈何。田老,还麻烦你替宋涛送客!” 说罢,也不看她,缓步便要出了屋子。 那妇人听闻宋涛此言,一惊之下站起身来,指着宋涛的背影,浑身微微颤抖,却是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田老自是早已看她不起,又想到这人是自己带来的,心中一阵内疚,当下冷声道:“既然宋先生如此说了,还请您自重!” “我不活了!”那妇人仿似充耳不闻田老所言,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脸干嚎起来,“没想到二叔你竟是这种人,往日在家我和你大哥皆是好生待你,如今富贵了,却是忘了贫贱之亲,非但不施以援手,反而还要将你嫂子赶出去。” 宋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一脸怒容,既然这位大嫂先撕破了脸皮,自己何须与她客气:“嫂子好差的记性,可是忘了前些日子对宋涛所言!如今宋涛遂了你的心愿,你却找上门来耍泼,不消说宋涛现在囊中羞涩,拿不出钱来,即便他日当真富贵了,也休想我赠你一分一毫!” 宋涛自是说的那日清晨自己来大梁城之前,这妇人对自己所言——“最好是这辈子都不要回来了!”而今忆起,往日情景更是历历在目,仿若昨日之事,更是平添了几分宋涛心中的怒意。 坐在地上的妇人见自己弄巧成拙,心中后悔万分,然而覆水难收,自己便是想要挽回只怕也为时晚矣,她心中又急又悲,这次却是真正哭出了眼泪来:“即便嫂子千错万错,你那大哥总没有错吧,他没有对不起二叔之处,难不成二叔真的忍心看到你大哥受苦不成?” 说到大哥,仿佛是触动了宋涛内心中柔软的一部分,脑海里不自觉的勾勒出那个其貌不扬、淳朴憨厚的汉子,平日虽然少言寡语,但宋涛仍然能明白的感受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即便是自己穿越之初,不愿面对事实,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也从不冷眼相对。对于这个大哥,宋涛不得不承认,虽然没有亲人的感情,但是自己对他却有着一股浓浓的愧疚感,毕竟自己是替代了他真正的弟弟啊,正如那纯朴的农家汉子时刻挂在嘴边的话——“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是我的弟弟。” 本已迈出大门的脚缓缓收了回来,久久凝视着屋外广袤的天空,宋涛终究还是幽幽的叹了口气,走到田老身边躬身行礼道:“田老,宋涛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答应。” “宋先生但说无妨,只要是老夫能办到的,必定竭尽全力。”田老作为大堂执事,宋涛大出风头的两日,他皆是看在眼底,亦是心知许老和大小姐对此人的器重,年纪轻轻便被奉为洞香春的客卿,这可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现今他对自己有所求,田老自是满口应承了下来,毕竟宋涛所为何事,他多少也能猜到几分。 “宋涛想要预支本月月俸,望田老您能开方便之门。”宋涛话语中蕴含着一丝疲惫,连眼神都变得有些涣散。 “先生所求虽无先例,但亦无不妥,只是”田老顿了顿,朝仍旧坐在地上哀嚎不已的妇人看了一眼,再望向宋涛,宋涛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才接着道,“不若待我先知会许老,看他如是说,宋先生意下如何。” “一切麻烦田老您了,宋涛感激不尽。”宋涛诚心的说道。田老再瞥了屋内另一人一眼,忍不住摇了摇头,快步走了出去。 不多时,田老手执一个粗布口袋进了屋,见宋涛一言不发的坐在软榻上沉思,似没注意到自己,于是干咳了几声,开口道:“宋先生,这是你本月的月俸,还请收好。” 宋涛道了声谢,接过口袋,也不打开,随手扔到那妇人的身边,冷冷道:“拿去吧。” 那妇人早已止住了泪,一面假装擦拭眼角,一面偷偷观察屋内的动静,当田老拿着口袋回来的时候,眼底终究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贪婪,她本没有指望宋涛将袋中之物全部给自己,毕竟刚才自己依然和这个二叔撕破了脸皮,没想到宋涛却将整个口袋都扔了过来,她自然是大喜过望,迫不及待的拾起口袋,打开了来,里面竟是有布币大币十数枚。 田老拿来的口袋中所装之物名为布币,虽名为布,却非是用布料制作,而是金属制成的。战国有一种农具叫做鎛,布币的形状就很象鎛,由于“鎛”、“布”同音,所以人们就把这种很象鎛的钱币叫做“布币”。而又因形状似铲,又称铲布,布币铸行的地区,主要是周朝的京畿之地,春秋的秦和三晋地区,战国的魏、赵、韩、燕等国。魏国布币以安邑布尤为出名,金斤背铸“安”字。一枚大币通常可供普通三口之家各项用度达数年之久。 妇人自小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布币,一时看得眼花,等到回过神来,两手便紧紧攥住口袋,两眼望向宋涛,口中忙不迭念叨道:“多谢二叔,多谢二叔” 见她如此做作,宋涛好生厌恶,仿佛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只挥手道:“我有些乏了,嫂子若无他事,便自行回去吧,恕宋涛不远送了。” “那我就不打扰二叔了。”妇人缓缓站起身,一脸谄媚道,“二叔他日若是有闲暇,不要忘了回家来小住两天,我和你大哥可都盼着你呢。” 宋涛沉默不语,妇人见他不开口了,自己今日的目的也业已达到,转身便要迈开步子离去。 “等等!”未想身后却传来宋涛的声音,妇人很不情愿的转过头,望向他,两手却将口袋放到身后,“二叔还有何吩咐。” “宋涛还有两件是要嘱咐嫂子。其一,今日赠布币一事,回去之后还请嫂子知会大哥知晓,若是刻意隐瞒,宋涛决不轻饶!”宋涛斩钉截铁的说道,脸色森然。 妇人大窘,下意识的攥紧了钱袋。她今rb就是瞒着丈夫来城里找宋涛的,却不知这宋涛是如何知道。 “其二,以后每月宋涛自会托人将大哥与大嫂吃穿用度所需送至村里,若是嫂子无甚要紧事,还请休要来打扰宋涛,毕竟宋涛现在身为洞香春客卿,每日亦非清闲,少有闲暇来招呼不速之客。”宋涛冷冷道,“凡此二事,还望嫂子牢记在心。” 那妇人闻言,唯唯诺诺的点了点头,像似逃一般离开了洞香春。 “宋涛无能,叫田老看了笑话,还请先生勿要放在心上。”待到妇人远去之后,宋涛朝田老拱手道。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老夫唯见先生宅心仁厚,品行高洁,着实让人钦佩。”田老摇头笑道,“此间之事已了,我就不再叨扰先生了。” “田老且慢。”田老见宋涛气色不甚佳,便想寻个借口离去,让宋涛独自一人休息会儿,没想到却被宋涛给叫住,“未知那大堂之中可有棋士约战宋涛?” “这”田老一时语塞,犹豫了片刻,这才缓缓道,“确有棋士在等候先生,只是我见先生” “田老多虑了,宋涛并非因私废公之人。”宋涛站起身摇了摇头,缓步往外走,边走便开口道,“我先行一步,还请田老将那些个棋士引到棋室来。” 田老望着宋涛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即举步出了门,伸手掩门之际,却看到门后竟是多出一个身影,定睛一看,惊道:“大小姐,您您为何在此?” 蝶儿小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美丽的双眸凝视着宋涛离开的方向,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宋涛还算是个豁达的人,昨天发生的事情倒也没有影响他的心情。今日一早起来,又是乐呵呵的端坐在那棋室之中,心平气和的与人对弈,这样的心胸倒让田老好生赞许。 13.大杀四方 “宋先生棋艺精湛,在下甘拜下风。”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今日第几位重复如此话语的棋士,宋涛照例回礼安慰了他几句,目送他心满意足的离去的背影,宋涛收敛起嘴角的笑容,无奈的甩了甩有些泛酸的手,站起身准备活动两下,却瞥见许老正笑盈盈的朝自己走来。 “恭喜宋涛,这几大杀四方,可是让那些士子们钦佩不已,公推这大梁城之棋士当以宋涛为首。”许老甫一见到宋涛,便是一连串的高帽扣了下来。 “许老见笑了,有许老在,宋涛岂敢造次。”这旬月以来,宋涛早已与洞香春之人混得熟络,特别是这位许老,两人更是成了忘年交,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爱好罢了,“许老你来得正好,来来来坐,宋涛正想请您指教。” “这,这,这”许老原本笑呵呵的脸闻言便变了颜色,连连摆手。这些日子里,他与宋涛对弈了不下十数盘,没想到是盘盘皆负。刚开始的数日许老心中还憋了一口气,竭尽全力、智计百出想着无论要赢上一次,可是输的多了,心气也散了,现如今在棋室遇到了宋涛,他老人家几乎都要躲着走了,如何还愿与宋涛再弈。 “许老过谦了,来来,请执事安置大盘。”宋涛笑得很是无良,拽着许老的衣角便要往棋盘边去。 “宋涛,宋涛。”许老大急,“非是老夫寻你,乃是大小姐有事相邀。” “大小姐?”宋涛松开手,扁了扁嘴,他在这位大小姐手里吃了个暗亏,心中原本就有些许怨怼。只不过人家是雇主,自己不过一打工的,虽有怨言,也只能埋在心底,何况除了这位大小姐,其他人诸如许老、田老待自己皆算不错,这些日子过得还算惬意。当然最最重要的,宋涛自觉这样的活路还是比较适合自己的,与最初的设想相比,做洞香春的客卿和做别人门客——在棋盘上与人争斗总比与人现实中勾心斗角来得要好吧。 “她找我做什么?” “小姐行事,如何是我所能知晓的。”许老微微一笑,却并未回答。 宋涛瘪瘪嘴,想来这位大小姐寻自己也无甚好事,却又不得不去。当下理了理衣冠,朝许老点点头,两人飘然而去。倒是那棋室里的执事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悻悻然的换来小厮撤掉大盘,大堂中士子们见一场精彩的棋战戛然而止,亦是纷纷叹息不已,不过他们这几日已然看了不少盘宋涛与人大战,今日虽少了这一场,心中倒也不至于太过怅然,当然宋涛的到来也让这洞香春的棋室日日爆棚,生意更是好了不少,也不知那账房先生是否每日都在偷笑,只怕是恨不得宋涛往棋室一坐就不要再起来了。 宋涛二人一路来到内厅之外,那许老照例候在门外只让宋涛一人入内。 宋涛缓步进到内室,里面早已有一俏丽的女子手执竹册端坐在软榻之上,婀娜的身段,俏丽的面庞,幽邃双眸,嘴角还带着丝浅浅的微笑,娴静如水,神色恬然,眉翠含颦。 她静静的凝视着手中的卷册,弯弯的柳眉下,长长的睫毛不时的轻颤,仿佛正是看到了精彩之处,眸子里隐隐露出淡淡的笑意,分外甜美。 “宋涛见过大小姐。”宋涛看得有些呆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上前施了一礼。 “先生来了。”女子放下手里竹册,微低下头似乎在想着什么,一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屋内的气氛一时安静得有些诡异。 就在此时,忽然从女子脚边冲出一道黄色的影子扑向了宋涛! 宋涛和女子皆是大惊,而宋涛反应亦是很快,见到这东西来势凶猛,迅速用双手护住脖子,蹲了下来。 “伯当!不能!”耳边则传来女子的低喝声。 再然后,宋涛发现这只叫伯当的狗正在舔自己的右手掌背。不由得缓缓松开护住脖子的手,神色微带些尴尬。 女子大概是见了宋涛的囧样,嘴角微微上翘,“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宋涛越发尴尬了,幸好那条狗还在围着他转悠,宋涛复尔蹲下身逗弄起来狗来,假装很忙的样子。 女子的笑声的确很好听,甜而不腻,柔而不软,香而不呛,轻而不薄,用黄莺出谷、乳燕归巢来形容的确很是恰当。 良久,女子的笑声暂歇,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狗,忍不住又伸手掩嘴:“伯当好像很喜欢你哦。” “恩,这条狗很乖。”宋涛答道。 “哼,伯当这么喜欢你,你却称它为‘这条狗’!”没想到这回答惹来大小姐一阵怒视。 “好吧,伯当真乖。”宋涛赶紧低下头补了一句。正巧看到伯当也扬起头来,摇着尾巴望着他,一人一狗四目相对,宋涛仿佛能从伯当眼中读出一丝怜悯的味道,心中大悲。 “这狗为什么叫伯当呢?这名字”宋涛不给大小姐继续开口的机会,赶紧转移话题。 “这名字很怪,对吧?”大小姐闻弦琴知雅意,开口道。 宋涛点点头,没想到大小姐柳眉轻舒,嘴角微微上翘,竟是笑了起来:“先生可知,为何洞香春这后厅就连着棋室。” “宋涛不知。”宋涛老老实实的答道,他自然是不知道这内厅为何会连着那棋室,照常理而言,内厅这种商议要事的私密之地如何也不应毗邻棋室的。 “这洞香春乃是蝶儿父亲一手创建,这里的每一间宅院、每一个回廊、每一草一木都是父亲的心血。”蝶儿小姐眼神迷离,显然是忆起了往事。 “哦,原来这洞香春是老爷所建。”宋涛点头应道,却未想大小姐瞥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间,满是笑意,不过笑容中却闪过几分狡黠,倒让宋涛一头雾水。 “父亲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不过尤嗜棋道,我亦曾对先生言,父亲曾遍请天下名师传授蝶儿棋艺,那些棋士亦与我父对弈” “结果如何?”宋涛追问道。 “父亲并未提及,只是师父们都对父亲的棋艺甚是钦佩。”大小姐摇摇头。 宋涛白眼一翻,虽然没说,这不明摆着的事么? 大小姐瞪了他一眼,见他满不在乎,也懒得与他计较,兀自接着说下去:“建这洞香春之时,父亲便特意将这内厅与棋室建在一起,闲暇之时便会在内厅中观看众人对弈。” 宋涛越发纳闷了,心中暗忖,自己不是在说这狗么,怎么这位大小姐一会儿提这内厅,一会儿提拿棋室,一会儿又说起她的父亲,难不成是可以在插科打诨不成。 “蝶儿继承了这洞香春之后,也时常在此处观棋,所以当日”不知为何,大小姐忽然掩住止住话头。 “当日如何?”宋涛见她说了一半便打住,诧异的追问。 大小姐不答:“随着洞香春之名传遍诸国,那四方来客也是愈发的多了,可是父亲却渐渐不理事,反而慢慢将洞香春的一些事务给蝶儿打理” 宋涛仿佛听出了一些端倪,瞥了面前的大小姐一眼,静候她的下文。 “这两年,那老头儿愈发的偷懒,竟是将弃这偌大的洞香春全然不顾,回了老家悠闲自在,留下蝶儿一人”大小姐语速越来越快,不知何时连称呼也变了,父亲变成了老头儿,宋涛大汗,似已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那老头儿如此狡猾,蝶儿自然是气不过,心一横干脆就将这畜生取了那老头儿的名字,时时念起,以示挂念。” 宋涛一拍脑门,原来这位大小姐如此记仇,看着她一脸窃笑的模样,宋涛哑口无言,女人果然都是记仇的动物。那伯当似乎听明白了大小姐的话,呜呜低吼两声,以示回应。 “蝶儿素闻先生棋艺精湛,对天下大事见解独到,做人也甚是圆滑,若是哪天有国来邀,先生大可去之,洞香春必定铭记先生的功德” 等等,宋涛怎么越听这话越觉得别扭,心有余悸的看了大小姐一眼,暗道:只怕我前脚走,您后脚便再买只狗啊猪的取名叫宋涛吧。当下便信誓旦旦、大义凛然的说道:“宋涛岂是见利忘义之辈,莫说诸侯小国,便是那魏君延邀宋涛为相,宋涛也必定一口回绝!” “此话当真?”蝶儿大小姐眨巴眨巴眼睛,似笑非笑的望着宋涛。 “当真!”这种情况下宋涛哪还敢否认。 “如此甚佳,还望先生不要忘记今日之言。”大小姐拍手道,扭头看向门口,朗声道,“许老!” 许老应声而入,没想到许老脸上也是泛着笑意,看向大小姐的眼神似乎有股无奈的神色。显然这位老先生已在外面多时了,说不准他原本就没离开过,因而对刚才两人的对话了如指掌。 “小姐有何吩咐?” “这几日让宋先生劳累了,明日起,若是有人来寻宋先生对弈,便请许老回了他们罢。”大小姐正颜道。 “小姐英明,老夫亦觉得如宋涛如此棋艺,非到不得已时,倒是不必劳烦宋涛出马,以免大材小用了。”许老貌似诚恳的说道。 宋涛显然对许老的话大为受用,脸色微霁,他心如明镜,自是知道自己的苦日子只怕从今日起已然便过去了。 “许老所言在理,只不过”大小姐点点头,沉吟片刻,悠然开口,却不把话说完,自是满是笑意的看了宋涛一眼。 这一大喘气,让宋涛心中不禁为之一紧。 “那些诸国棋士大多为了先生而来,若是贸然拒绝,引起众人不满,只怕会坠了我洞香春的声名,也弱了宋先生的威名,如此一来”大小姐意味深长的说着,两眼不时往宋涛脸上瞥。 “大小姐所言极是,此举须得从长计议。”许老符合道。 墙头草,宋涛翻了个白眼,瞪了许老一眼,许老回了他一个无奈的眼神。 “不知宋先生对此有何良策?”大小姐发话了,把皮球踢给了宋涛。 宋涛低下头,沉吟片刻,屋内两人对视一眼,都含笑默默的看着他,连一直围绕着他的伯当也趴在了地上,不去打扰宋涛。 俄尔,宋涛纠结的眉头稍稍纾解,显然是计上心来。 “宋涛倒是有一良策,既不会坠我洞香春的声名,也不会引起诸国士子的不满。”宋涛抬起头,笃定的说道。 “宋涛所言当真?”许老闻言,大喜过望,迫不及待的追问道。倒是大小姐很是沉稳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涛以为,诸国士子们千里迢迢而来,若是武断拂了他们的请求,其人必定心生不满,宣扬出去对我洞香春招揽四方之客自是不利,然而约战棋士棋艺有高有低,与那低手对弈着实无趣,想必大堂中的士子们也都是期望惊世名局出现”宋涛侃侃而谈,“既然如此,不若我们先将那些约战的棋士筛选一遍,择其中善棋道者,再与之战。” “宋涛的意思是”许老似乎还有些疑惑,那大小姐却是翛然眸子一亮,看样子她已然明了了宋涛的意思。 “宋涛以为可让诸国棋士各自先赛三场,若是能连胜上三场者,再由宋涛或许老您出面与之对弈,岂不是两全其美?”宋涛把自己的想法给许老点明。 “善,大善!”许老略一思量,旋即抚掌笑道,“宋涛果然高才,小姐,老夫以为宋先生所言确是可行。” “先生所言之策,与那大堂中‘灭六国者,得万金’岂非有异曲同工之妙?”大小姐面色不变,缓缓道,在她看来这两个点子不过都是打着个噱头,吸引众人的注意而已。 “非也,大小姐以为‘连灭六国者,赏万金’确是可行乎?”不曾想宋涛摇摇头,肃然道,“据宋涛所知,自洞香春创建以来,从未有人能赢得那万金,甚至连灭四国者都屈指可数,各种原因复杂,宋涛不言也罢。” 说到这里,宋涛顿了顿,缓缓抬起头眼光扫了许老和大小姐一眼,见两人面色微变,证实了自己心中一直的猜想——这万金之资无人能赢走,其中必有蹊跷。譬如若是他宋涛愿意,连胜六国并非一件难事,然而洞香春这万金之资岂能如此轻松拱手送人,所以大小姐才会派人去调查自己的家世,继而用洞香春客卿之职诱使自己放弃连灭六国的想法,宋涛不自觉的会想,若是自己执意要赢那万金,现在还能站在此处悠闲的与两人对话么?洞香春家大业大,既然能在大梁城中站稳脚跟,明拒楚国猗顿、赵国卓氏等著名巨商愿之竞买,暗里的实力岂能让人小觑?哪个不开眼的小子还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14.千金难求啊 所以当日宋涛虽百般挤兑这位大小姐,却仍旧领了这洞香春客卿之职,非其不愿拒绝,实不敢拒绝。不过现在想来,这客卿较之信陵君、孟尝君们养的食客只怕要好上百倍,因而宋涛倒也并不后悔。 春秋战国,商业较之后世已然非常成熟,也涌现出了许多著名的大商人,如集资百万的陶朱公范蠡、由商入朝的魏相白圭以及“奇货可居”的吕不韦。而战国之世众商人对经商之道亦是颇有心得,名震一时的大商人白圭,通过观察市场行情和年成丰歉的变化,奉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经营方法,用观察天象的经验预测下年的雨水多少及丰歉情况,为掌握市场的行情及变化规律,经常深入市场,了解情况,对城乡谷价了如指掌。白圭经商速战速决,不误时机。他把经商的理论,概括为四个字:智、勇、仁、强。他说,经商发财致富,就要像伊尹、吕尚那样筹划谋略,像孙子、吴起那样用兵打仗,像商鞅推行法令那样果断。这些已然是后世营销之道的萌芽,然而相比起后世那些丰富多样的吸引人气之营销手段,却又稍显稚嫩,因而作为穿越者的宋涛短短的时日便能看出洞香春经营中的诸多不足之处。 “或许宋涛之言并不中听,然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小姐以为大堂中的那些个棋士们有几人是为了万金之资而来洞香春弈棋的,能来洞香春者,非富即贵,家底殷实,来此地无非是为闲暇作乐而已,能在洞香春遇一高手名家,痛快淋漓的一战或许才是诸人所愿,不然这旬月之中如何会涌入如此多棋者。‘连灭六国者,赏万金’,话虽不错,然而万金若是如那镜中花、水中月,人人皆能看得却求之不得,那与画饼充饥又有何异?时日一长,洞香春如何再取信于人,此终将成洞香春之大患。”宋涛淡淡的道,声音虽不大但却一针见血,字字敲击在众人心头,“当然这只是宋涛愚见,最终还要请大小姐您定夺。” 宋涛的话让屋内的安静了下来,整间屋子只剩下了三人的呼吸声,大小姐和许老久久没有开口,皆是低头思量着,宋涛也不打扰他俩,伺立在一旁,这些便是他这几日在洞香春的所感所悟,在他看来这洞香春明里风光无限,实则行事有诸多偏颇之处。用后世的话来说,洞香春经营面向的对象定位本就很高,多是那些个官吏士子,这些人并不缺钱,所以那“连灭六国者,赏万金”的话语对他们来说本就无甚吸引力,用这个为噱头,纵然一时能打响洞香春的声名,却不能长久,缺乏更多亮点的支持,会给顾客们带来欣赏疲劳,待到新鲜感一过,洞香春在这些个官吏士子们眼中与大梁其他酒肆何异,若非大梁城少有更适合他们身份的去处,只怕来洞香春的人会更少。从这几日因宋涛的到来而日日爆满的情况来看,洞香春过往耽于一家独大而少有革新以招徕新客源的弱点便显露无疑。 大小姐和许老都是聪明人,很多道理一点即通,宋涛如是说了,两人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许老默然不语,大小姐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原本红润的脸色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白纸。 “我有些乏了,暂且就按先生今日所言去办吧。”良久,大小姐终于开了口,只见她挥了挥手,有些颓然的坐在软榻之上,两眼失神。 不知为何,望着她那张略显苍白的容颜,宋涛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心痛,努了努嘴本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发现许老拉了拉自己的衣角,用眼神不住的向他示意,宋涛虽然心中疑惑,却还是被许老领着走了出去。 当屋内终究只剩下自己一人之时,蝶儿脸红一阵,白一阵,眼底竟是升腾起了一股氤氲的水气。或许宋涛自己亦未曾想到方才所言会给她带来如此之大的震动,刚才他的一席话几乎是将大小姐这些年来的努力通通加以否定,蝶儿实在不明白自己一直所恪守的行事准则,为何到了宋涛口中便成了水中月、镜中花?而这“连灭六国、赏万金”的铜板乃是父亲早年所立,在她的眼中,自己的父亲博古通今,才学了得,天下少有人能及。更兼身为一门之主,向来都是算无遗策。不过蝶儿却无法对宋涛进行反驳,这些日子里棋室之中的人较之以往多出了不少,本以为是因为有宋涛坐镇之故,现在想来却非如此,棋士们的确早已不对灭六国、赢万金抱有希望,甚至从他们眼底已经看不到对大堂端放的铜板所刻之字有分毫的狂热。 氤氲的水气中蝶儿仿佛看到了自己父亲的身影,他满是智慧的双眼凝视着自己:“蝶儿,这洞香春为父就交给你了,你的才能远在为父之上,洞香春在你手必定会有一番更宏大的气象。然而吾儿需谨记,商道如水,不进则退。世上本无恒强之理,商道大家诸如陶朱、白圭无不是审时度势,顺应时机。切忌不能拘泥细文、墨守成规,如此方能成大道,将洞香春之名遍扬天下诸国。” 蓦然想起,这是父亲那年在离开洞香春之际,在这后厅里对自己最后的嘱咐,当时的自己并不以为然,如今回首当日,父亲满脸凝重的神色以及眸子中的一抹莫名异色,或许便是勘破这洞香春盛世后所藏的隐忧而引来的担心,不过当时他却没有跟点破,个中滋味颇耐人寻味。 不知何时,大小姐眼底的水气缓缓消散在空气中,深邃的眸子渐渐明亮起来,轻轻抱起偎依在脚边的伯当放到案上。小伯当摇摇尾巴,吐吐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疑惑的看着自己的主人,显然是不知她将自己置于此处是何故。 蝶儿却是撅着嘴,忽然伸出双手在它脸上使力的搓揉起来,就像是搓面团一般,伯当大惊,一跃而起,迅速躲到角落,甩了甩小脑袋,冲着蝶儿不满的轻吠了两声,完全没搞清楚状况的它眼睛里满是狐疑。 “哼,什么‘商道如水、不进则退’,摆明了就是推卸责任,这老头儿整日神神叨叨、游手好闲,这偌大的宅院交到我手上,就不怕我一把火烧了着洞香春?下次非全拔了你的胡子不可!”大小姐无视爱犬的抗议,口中碎碎的念着,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刚才梨雨带桃花的脸庞,渐渐挂起了笑意,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却多少有些狡黠 “圣人以治天下为事者也,必知乱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乱之所自起,则不能治阿嚏!”某座深山的羊肠小道上,一位老人临溪垂钓,秃头白眉,布衣赤脚,雪白的长须和着宽大的粗布白袍随风舞动,手中鱼竿微微摇曳,微闭着眼,口中朗声诵着先贤所著之文,一派仙风道骨。 老者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刚才的思绪全然被打断,忍不住皱眉自言自语:“又是谁人在念着老夫,难不成是蝶儿?”微扬起嘴角,笑道,“也不知这丫头怎样了,再过两日便往大梁一行,瞅瞅老夫那宅子被这小妮子给拆了没” 话音未落,便觉手中的鱼竿猛的一沉,老者不禁眉开眼笑:“嘿嘿,上钩了。” 手上略一用力,一条颇为肥硕的大鱼由水面跃出,掉落在岸边,老者轻抚胡须,满脸笑意,阳光撒在他身上,腰际一柄漆黑如墨,无刃无锋,平平若齿的长剑煜煜生辉 甫一出了门,宋涛便拦住许老,急促的问道:“许老刚才为何阻我?” “宋涛莫急。”许老摆摆手,将宋涛领到自己的居室,待到坐定,这才缓缓开口,“你刚才所言,老夫亦是深以为是,洞香春已立十数年,虽名满天下,然仍旧是倚旧制,确有拘泥陈规之嫌。老爷昔年曾有言,商道如水、不进则退。这洞香春若是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确是还需变通。” “许老的意思是”宋涛大惑不解。 “大小姐的心性老夫如何不知。”许老摇头苦笑道,“小姐她自小便极有主见,但凡认定的事情便是老爷也拗不过,此时若你越发劝慰,她心头反尔越发难过。宋涛应知,这洞香春为老爷所建,那‘连灭六国者,赏万金’的铜板也是老爷所立,小姐虽精明尤胜老爷,口中不说,但心中对老爷的敬仰却是不言而喻。” 宋涛点点头,哪家的儿女的心中不对自己的父亲崇敬有加呢?而能够一手创建这偌大洞香春的人,必不是寻常人,诸如后世阿里巴巴、百度ceo之类的成功人士,这样的人常人亦所敬佩,何况他们的儿女呢。 “刚才宋涛所言,虽然给予小姐极大的震动,然而若要这洞香春有所改变,还得让小姐自己做决定,别人是帮不了她的。”许老缓缓道,眉目间依稀可见些许感慨。 宋涛默然不语,良久,这才微微点了点头。 “不过宋涛亦无须太过忧虑,以小姐之聪慧,断无看不出其中关节的道理。若老夫所料不差,过不了几日,小姐便会问计于你,等到那时宋涛再行进言,决然会为小姐所接受,若是宋涛有何良策,还望倾囊相授,不要藏私。”许老哂然一笑,宽慰宋涛道。 “许老这是哪里的话,宋涛厚颜忝为洞香春之客卿,自然会尽心竭力,绝不会恃才放旷。”宋涛长身行礼正颜道,许老看着宋涛年轻飞扬的脸,轻轻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孺子可教的神色 两人山南海北的闲聊了一阵,宋涛终究忍不住,开口问了个一直憋在心中的问题:“许老,那个那个老爷可是名为‘伯当’?” “额,你是如何知晓的?”许老疑惑的望了宋涛一眼,反问道。 “这”一粒豆大的汗珠从宋涛额头滑落,宋涛缓缓将刚才大小姐与自己在后厅所言给详尽的诉与许老,许老边听脸上亦是苦笑不已。 “小姐实在太过”许老摇了摇头,终究选择了一个稍微合适的措辞,“太过胡闹。老爷的名讳岂是能随处提起,是要置我墨” 说到这儿,许老自觉失言,瞥一眼宋涛,俄尔又笑道:“不过宋涛你既已入了洞香春,自然也不算外人,知晓亦无妨。” 宋涛疑惑的看了许老一眼,这老头儿话倒说得轻巧,不过显然是在隐瞒着什么,只是给出信息太少,宋涛实在想不出许老未言的为何物。 “小姐自幼聪慧过人,然而性子也颇为顽劣,调皮捣蛋的本领也是高人一等,偶有惊人之举。”许老兀自絮絮叨叨起来,“从小老爷对小姐便是宠爱有加,对小姐诸多行为亦是放任自之,所以” 说到这儿,宋涛算是明白了,敢情这大小姐打小便被施行的是放养政策,家教宽松,从后世教育的理念来说,在一定程度上给予孩子更多的自由,有时候更能发挥他们的自身潜力。 “大小姐和老爷感情极好,偶尔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老爷亦是从不介怀,所以宋涛你无须将此事挂在心上。” 我挂在心上干什么?宋涛瘪瘪嘴,不过这父女两倒是一对妙人,宋涛心中不禁对这位从未谋面的老爷生出一丝好奇。 夜色已深,洞香春的后厅几盏明黄的油烛点亮了屋内所有角落,一年轻女子端坐于软榻之上若有所思,而在她身侧,一位老者则负手伺立在一旁默然不语。 “许老”良久,女子樱唇微张,划破了屋内的宁静,烛光照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极其娇媚的脸庞,细柳眉,丹凤眼,唇如绛点,眸如晨星,不正是那洞香春之主、蝶儿小姐。她只唤了声许老,便轻轻阖上了小嘴,看得出,她的仍旧还在思虑着什么。 “是,小姐。”身畔的许老轻声应道。 “许老觉得白日里,宋先生之见如何?”这一声“小姐”仿佛反倒让她做出了决定,微微摇了摇头,开口问道。 “这”许老先是一愣,复尔小心翼翼的看了眼身边的大小姐,然后缓缓道,“依老夫之见,这宋涛之言”顿了顿,再迅速的瞥了眼大小姐,见她脸色如常,这才笃定的说道,“极为在理。” “是么?”大小姐脸上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那些负面神色,反而是幽幽叹息了一声,半晌才说道,“既是如此,那棋室暂时便照他说的办吧。” “诺。”许老点点头,眼底不自觉的闪过一丝笑意,想了想,复尔叹道,“老夫原以为他不过擅于棋道,却未曾想他对商道亦是有所见地,如此人才,当真是千金难求啊。” 15.不雅 “许老所言,岂非是我洞香春捡到块宝了?”蝶儿斜乜他一眼,扁扁嘴说道。 “如何不是?”许老点头应道。 “哼。”见许老如此赞许宋涛,大小姐鼻翼微皱,轻哼了一声,不过脸上却看不出不满之色,反而嘴角还似有些许上翘。 “这厢便不提了,既然是他所言,那也要让他拿些主意出来,若是只图口舌之快,没点真才实学,那许老你可就看走眼了。”大小姐摆摆手,看似满不在乎。 “小姐说笑了。”许老略一扬眉,开口道,“今日吾观此子底气十足、胸有成竹的模样,只怕是胸中早有沟壑。” 大小姐扁扁嘴,没有接话,显然白日她也是看出了这点。许老兀自叹道:“若是此等人才皆能为我所用,何愁洞香春不兴。” “许老也忒贪心了吧。”那大小姐终究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目光炯炯,内里流光溢彩,“有此一人便足以,任哪国诸侯来邀,我洞香春都是不会放人的!” 许老本也笑了起来,轻拈长须,微微颔首。然而蓦然听到大小姐后一句话,不经意瞥到大小姐眸子那一闪而过的坚定之色,那笑容竟是缓缓凝固在了脸上,反而微蹙起眉头,似有隐忧。 自打蝶儿大小姐依了宋涛的建议之后,宋涛便从极忙转换为极闲状态,毕竟能在洞香春连胜三场的棋士实在是少数,偶有一两个许老偶尔手闲了也抢着上阵,大抵老人家心头想的是纵然老夫胜不了你宋涛这个怪胎,但是遇到他人胜利倒也不在话下,真如砍瓜切菜般轻松。宋涛见许老聊发少年狂,秉着尊老爱贤的传统,也不与他争,算是慰藉他老人家因连败给自己而受伤的心。 时忙时闲的生活状态让宋涛这个前世早已习惯了朝九晚五工作制的宋涛总感觉有些别扭,不过闲得久了也就慢慢习以为常了。闲暇的时间宋涛去得最多的自然不是棋室,这道理很简单,在他眼里这战国棋士们的水平的确上不了台面,若是想要精进自己的棋艺,与这些人对弈并不裨益,况且宋涛也没有在棋道上更上一层楼的想法,如今已经甚好了。 而说起来,若是想要在这洞香春中迅速的寻到宋涛的身影,往那论室去便可。这些日子,宋涛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这论室,因为其中有宋涛最感兴趣的天下大势。作为一个穿越者,宋涛迫切的渴望现实的了解这个七雄逐鹿的乱世,原先对这个时代的印象都是源自于后世的书籍之中,而历经了两千余年的风雨,这些书中存了多少水分却是无人能知。洞香春的论室便是给了宋涛一个最真实、最迅捷的了解这个时代的机会,多少名流士吏们在此雅室秘室中尽兴饮谈,又有多少隐秘的诸国内幕在这里涌动,宋涛犹如海绵浸水一般放肆的吸收这些斑驳杂乱的东西,加以整理,渐渐的诸国的形象便在他的脑海中立体起来的。 不仅是听,宋涛还试着加入那些士吏们的战团之中,并不是为了争名,而是对自己的一种历练。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是与生俱来的,譬如外在容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个是不能改的;然而亦是又很多东西是可以后天改变的,诸如气质、性格、口才等等,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然而水滴石穿,但凡有毅力愿意下大力气,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宋涛觉得自己身上就缺了一种叫自信的东西,在棋室中虽已寻到了一些,但是在这论室却能让自己改变更多,待得久了,连口才也变得一等一的好了。 若是时间往前推个把月,宋涛还是个布衣士子之时,或许论事中的士吏们对其还会不屑一顾,羞于与之为伍,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他宋涛已身为洞香春的客卿,虽然大小姐言其“专事棋道”,但论室中的诸人可是并不知晓,他们只知道这洞香春的客卿非寻常人可以担任,这宋先生擅于棋道自不必说,然谁人又敢保证他不精于政事呢?相传那变法强魏的上大夫李悝不但出入朝堂,贵为魏相,更是精于棋道,堪为一代宗师。有此先例,因而众人倒不敢对这宋涛报以冷眼,不过轻视却也难免,却不曾想,宋涛虽寡言少语,然每每出言总有特异见识,时有惊人之语,足不出这洞香春却对天下大势洞若观火,所言亦是切中时弊,让人诧异非常。时日一长,论室中的众人对其也是另眼相看,皆是佩服不已,这也是战国之世的常情,有才之士,天下之大,无人不敬仰。何况,众人心知永远不能蔑视那些如宋涛锐意进取的士子,这些人周游列国,以真才实学求官入仕,一旦掌权往往便迅速崛起。 宋涛不过一布衣白身,在这洞香春中却如彗星般崛起,名震洞香春三室之二,不知何时已然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一桩美谈,甚至有人将宋涛与那变法强魏的李悝相提并论,除了出身,单说两人的才情倒是别无二致,想来这宋涛封侯拜相指日可待,这一小道消息在大梁城颇有市场,流传亦是颇广,若是要形容此时大梁城中宋涛的声望,有一句话甚为贴切,那便是滑稽列传中,淳于髡谏齐威王之语——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今日似乎又是魏国的一个盛大节庆,许老和田老拉着宋涛从洞香春走出,去到城中说是看大梁人过节。大概是难得的节日的缘故,大梁人的兴奋激动蔓延成了狂欢,欢庆的社舞涌上了长街。那由四十多个壮汉抬在特大木车上的社神雕像缓缓行进,大街上遍是狂欢劲舞的彩衣男女,黄角小儿也一群群涌上街头又唱又跳。就连无名的背街小巷也是火把成片,人头攒动,社舞鼓乐热闹非凡。 宋涛呆站在街头看了一会儿,甚觉得这些表演无趣,眼角的余光瞥见二老两眼放光、看的是津津有味。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也难怪,他前世里见惯了电视中的各式各样舞蹈,不说其他单是每年除夕夜春节联欢晚会里的那些歌舞类节目都已经让宋涛看得想吐了,面对这些老式的社舞除了热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亮点,大抵是审美观的问题,这只让宋涛觉得了然乏味,若是非要说这古代有什么歌舞能让宋涛有点念想的,大概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自编自导偶尔还自演的秦王破阵乐了,可惜那要千余年之后才会出现,现在决计是看不到的,只盼自己再死一次运气好正巧穿越到那贞观之年大唐盛世或许才能有机会一睹为快。 当然这些只是宋涛的胡思乱想罢了,跟二老知会了一声,也不管声音是否被嘈杂的人声所淹没,旋即便转身分开人群往回走。一路上人潮汹涌,好不容易快要挤出了人群,抬头望天,不知何时,一大片不请自来的乌云笼罩在了天际,显然是在酝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宋涛心道再不快走只怕就要便落汤鸡了,于是赶紧加快脚步,幸好那洞香春的宅院就在前方隐约可见了。 宋涛来到洞香春的正门,正准备抬脚往内走,大宅外的一个转角处传来的人声却让他暂时止住了脚步。循声望去,两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正将一蓬头乞丐痛殴在地,四手四脚不断往其身上招呼。那乞丐也不还手,只是死死护住怀中的一只木桶,任两人如何践踏己身也决计不肯松手。 “啊,宋先生。”其中一男子忽然地瞥见宋涛朝自己这儿往来,赶紧拱手问礼。 这两人倒是识得自己的,宋涛点点头,并不觉得诧异,毕竟在此处出没的士子们多是洞香春的常客,认识自己也属正常,走近些正面打量此二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并肩站在一起,似极了前世里的铅笔和橡皮擦。 “宋先生明鉴,这乞儿眼拙,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抢在下从洞香春中购得的美酒,实在是让人气愤!”高个的男子一脸愤然的神色,手指着身边的乞丐朗声道。那乞丐却也不看他,乌黑的双手兀自在木桶上摩挲,似乎是在看桶中美酒有无渗漏出来。 宋涛往前行了两步,离得近了,更觉得这乞丐自己似曾相识,不过另两人的目光直勾勾的望着自己,宋涛也不好意思细看,当下回礼道:“二位说笑了,宋涛不过一布衣,二位行事大不必知会在下。” “宋先生过谦了。”铅笔和橡皮擦饿,不对,两个华衣男子赶紧赔笑道,“宋先生之威名,这洞香春何人不知,我俩不过是想将前因后果诉说与先生,还望先生做过公正,免得别人说我俩无端侮这乞儿。” “呵呵,二位客气了,这乞儿如何能买得起洞香春中的赵酒?”宋涛瞥了两人一眼,点头道。 “赵酒”一直没有开口的矮个男子闻言蓦地一惊,那高个男人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朝宋涛眨眨眼似乎在向他示意着什么,矮个男子这才醒悟过来,赶紧低头默然不语。 这两人的小动作自然没有逃过宋涛的眼睛,逐一扫了二人一眼,眸子里一抹异色闪过,俄尔伸手指向乞丐手中的木桶,朝矮个男子笑道:“阁下请看,这桶底可是刻有一个‘赵’字?” 那矮个男子见宋涛对自己说话,先是一愣,随即依言俯下身望了木桶底部一眼,点了点头。 “如此便是了,洞香春向来是将各国美酒按国别储藏,并在桶底注明,好教人知晓,这点却是洞香春中爱酒之人皆知的。”宋涛缓缓说道,直视着矮个男子,目光中大有深意。 “这这”矮个男子额头上隐隐渗出丝丝汗珠,嘴唇嗫嚅着不知该如何作答。那高个男子听出了宋涛话中有话,再瞪了身边一头大汗的男子一眼,微微上前半步,挡在宋涛与另二人之间,笑道,“宋先生不知,此酒乃是在下买的,他少有在酒室中行走,因而并不知晓其中的规矩,还望先生见谅。” “呵呵,无妨无妨。”宋涛摆摆手,心中已然有了算计,当下笑道,“不过今日乃是喜庆之日,两位在洞香春前痛殴此乞儿,是否多少有些不雅?” “这”两位华衣男子互望一眼,无言以对。 “更何况宋涛知情还好,若是遇到不知情的人,路遇你俩在此痛殴一乞儿,岂不是无端堕了两位的名声。”宋涛冷眼望着高个男子道。 “先生明鉴啊!”那男子大急,连连拱手道,“确是此人强抢我二人在先,实非我二人欺侮他,先生明鉴!” “宋涛自是知晓,就怕他人不知啊!”宋涛叹了口气,微微摇头。 “这”两人再互望了一眼,皆是看出了对方眼神中的一丝惊恐,高个男子心头暗恨,若不是这宋涛来的不巧,此时众人都往魏市去了,如何不能将那桶赵酒从这乞丐手中夺过,如今 不过悔之晚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男子狠下心朝宋涛一拱手道:“先生所言极是,罢了,我兄弟二人也无意与此人纠缠,这桶这桶赵酒便赠与他了。” “阁下此言当真!”宋涛佯作吃惊状,开口问道,见高个男子很不情愿的点点头,笑道,“二位不屑与乞儿一般见识,真乃善人也!宋涛佩服,佩服啊!” 两个华衣男子闻言皆觉得宋涛这话有些刺耳,脸色微赧。然而见宋涛一脸真诚,不似作伪,心头虽大恨,却也无可奈何,又担心再有来,赶紧给宋涛行了个礼,转身遁去。 望着两人飞快离去的背影,宋涛嘴角的笑容渐渐隐去,冷哼一声,暗骂两人无耻。良久,才想起身边还有一人,四下搜寻却发现那乞丐勉力前行到墙角躺下,右手食指勾住木桶上的铜环,用力往外一拉,双手忍不住一颤,几滴水珠飞溅出来,洒在乞丐脸上,那乞儿却是浑然不觉,闭目深吸了一口四溢的酒香,随即双手捧着木桶将美酒狠狠灌进口中,喉结咕嘟咕嘟的将美酒咽入脾肺,良久才将木桶放下。一手仍旧将木桶环抱在怀中,另一只手一把擦拭干嘴角的酒渍,泛黑的脸上满是畅快的神色。 宋涛微微一笑,缓步前行到墙角站在乞丐身侧,一语不发。他已然认出这乞儿是何人,那双眸子依旧是一尘不染、明亮如斯,不正是那位每日皆在洞香春外,让人大觉怪异的乞丐么? 这些时日宋涛身居洞香春中,足不出户,倒是许久未见他了,想不到今日却无形中帮其解了围,若是寻常乞丐,只怕已然对他感恩戴德,然而此人却仿似从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兀自饮着美酒,当真是怪异!不过宋涛人生两世,所见所闻的怪人也不再少数,多是恃才傲物之辈,因而他也不生怨意,复向前站在那乞儿身边,不发一言。 16.惊讶 “无胆鼠辈。”良久,似乎已经品味够了唇齿间的酒香,那乞儿幽幽开了口,声音异常沙哑,冰冷的言语中听不出一丝表情。 身边的宋涛闻言微微一笑,其实他已然是将刚才之事的前因后果猜得八九不离十:今日乃是魏国大庆,自是有较平日更多的善人施与食物与这些街头的乞丐,或许哪位富人一时心绪来潮将从洞香春中买出的一通赵酒就近施舍给了门外的这个乞丐,而那两个华衣男子见猎心喜,想要趁着众人皆去观赏社舞,街上少有人来的空当,欺这乞儿无知抢夺这桶名贵的赵酒,没想到却被提前归来的宋涛撞破,落得仓皇逃窜,当真是两个无胆亦无知的鼠辈而已。 “你便是那宋涛?”那乞丐顿了顿,开口便直呼宋涛之名,显得甚是无礼。 “正是。”宋涛也不恼,笑容可掬的答道。 “哼,这大梁城市井传闻那宋涛精于棋道、鲜有敌手,其人器宇风骨,绝然磐磐大才,你如何能是宋涛?”未想,那乞丐却是冷言道。 “如何不能是了?”宋涛摇了摇头,“市井传言多为空穴来风,焉能全信。何况宋涛不过一介布衣,虽忝为洞香春之客卿,然冒充他未必有好处,此等费力不讨好之事,若是你,你可愿意去做?” “哼。”乞丐冷哼一声,却不回答,反而冷冷道,“若你真是那宋涛,想来这市井传闻多有夸大之处,唯今看来确实不过尔尔。” 乞丐诸多出言讥讽,宋涛总是泥塑的菩萨却也有些烦了,斜乜了乞丐一眼,唯一摇头,也不多做辩解,举步便要往那洞香春中去。 “夫唯大雅,恃才而不傲物,唾面洁之乃已,卓尔不群,宋家宋涛之矣!”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却是那乞丐在自言自语。 “然洁之,是违人之怒,正使自干耳。”听到这里,宋涛脸上闪过一丝讶色,忍不住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却看见那乞丐明亮的眼睛正专注的凝视着自己,嘴角隐隐有一丝笑意。 宋涛沉思了片刻,眼底从迷惑渐渐转为澄明,蓦然转过身,往前径直走到乞丐的身前,长身行礼道:“宋涛方才不知先生之言乃是试探,还请恕宋涛不敬之罪。” “宋先所言差矣,在下不过一介乞儿,当不起您如此大礼。”话虽如此,乞丐却是不闪不避,似乎是对宋涛的行礼慨然受之。 “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宋涛心头惭愧,自当行此礼。”宋涛一脸诚恳的说。刚才乞丐的话前半截是在赞叹宋涛有才学,后半截却是在隐射他为人城府还不够,所谓唾面自干是为雄。宋涛聪慧如斯,旋即便明悟过来,心中一惊,当下便对这区区乞丐行礼致歉,当然这也使他更加确信了心中的结论——这个乞丐绝非常人。 “先生过谦了。”那乞丐微微一笑,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我所以不避先生之礼,非不愿,乃是双脚不便,还望见谅。” 宋涛一脸讶色,两眼直勾勾望向他,乞丐摇了摇头;“在下昔年为奸人所害,惨遭膑刑,因而无法站立” 膑刑?乞丐?宋涛低头不语,脑海中似乎有个念头在时隐时现,他几乎快要抓住端倪,却又不愿抑或是不敢相信。 乞丐见他沉默不语,微蹙起眉头,缓缓道:“先生为何不语,难不成是以为在下” “先生”宋涛忽然觉得嗓子眼有些干涩,狠狠吞了口唾沫,这才轻声道,“宋涛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乞丐疑惑的看了一眼宋涛,显然是为他脸上突然出现的那股无法言语的异色所困扰,然而仍旧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的答道:“在下姓孙,名伯灵。” “孙伯灵。”宋涛越发觉得嗓子眼干涩了,心跳也蓦地加快,“膑刑孙伯灵” “原来先生便是孙膑”良久,宋涛终于幽幽开了口。 轰隆,轰隆隆!几声惊雷的巨响过后,酝酿了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滴打在宋涛的身上,宋涛就这样静静的和孙伯灵站在雨中,他没有想到自己就这样与孙膑这个名扬后世的人物结识,更想不到自己会是在孙膑最困顿的时候遇到他。心中竟是涌起一股深深的落寞,连才高八斗的孙膑亦有今日,自己的未来又将在何处呢?这些日子在洞香春锦衣玉食的生活让他极少去思考未来,大抵就如此安乐的过一生便罢了,然而今日看到孙膑,又勾起了他的思绪——世事无常,若是有一日自己或者自己的亲人陷入如此境地之时,自己能否又能力去保护自己或是自己的亲人? “孙膑?”孙伯灵微一皱眉,原本已是明亮之极的眸子平添了几分亮色,旋即眉头纾解开去,他忽然仰天放肆的大笑起来,笑声在瓢泼的大雨中清晰可闻,路人听见笑声皆是忍不住循声望来,当看到发笑者不过是一蓬头乞丐时,心中都暗骂一声,旋即匆匆跑开,“好一个孙膑!我孙伯灵无端受此膑刑如今不过一废人,本就无颜面对先祖,入不得宗庙,如何还有脸守着父母所赐之名,孙膑!哈哈!孙膑!先生所言极是,从今日起这世上便无孙伯灵此人,但有孙膑苟活于世!” 孙伯灵状若癫狂,抬起头任雨水打在脸上,眼角一股细流滑落,分不出是泪还是雨。只是宋涛低头沉思之余,并未发现孙伯灵眼底那股深深的深深的怨毒。 良久,笑声停歇,以前的孙伯灵,如今的孙膑强倚着墙半跪于地,拱手朝宋涛行礼,正颜道:“孙膑谢先生赐名!” 他的声音陡然在发愣的宋涛耳边响起,仿似惊雷一般将宋涛惊醒,抬起头来,眼见孙膑跪在身前,受过刑的腿疼得微微发颤,他却倔强的忍住一声不吭。 注:语出自《新唐书?娄师德传》:“其弟守代州,辞之官,教之耐事。弟曰:‘有人唾面,洁之乃已。’师德曰:‘未也,洁之,是违其怒,正使自干耳。’” 译:娄师德的才能非常得到武则天的赏识,招来很多人的嫉妒,所以在他弟弟外放做官的时候他对他弟弟说:“我现在得到陛下的赏识,已经有很多人在陛下面前诋毁我了,所以你这次在外做官一定要事事忍让。” 他弟弟就说:“就算别人把唾沫吐在我的脸上,我自己擦掉就可以了。”娄师德说:“这样还不行,你擦掉就是违背别人的意愿,你要能让别人消除怒气你就应该让唾沫在脸上自己干掉。” 瓢泼的大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水反复冲刷这大梁城的街道,一股股浑浊的泥水沿着石板的缝隙流淌着,大街上早已看不到任何行人,只有几家店铺外高高挂起的红布萎靡的缩成一团,完全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不过若是此时有人从洞香春外经过,便会惊诧的发现在墙垣的一角,有两位男子矗立在倾盆大雨之下,丝毫不顾忌那漫天飞舞的雨丝。 “先生这是何意,宋涛不过胡言乱语罢了。”待到宋涛明悟过来,不禁有些手忙脚乱,一面答话,一面伸手想要扶住孙膑,没想到却为其所止。 “今日孙膑本以为自己是在点化先生,却未曾想先生反让膑幡然醒悟,前事已矣,膑必当尽皆抛却,赐名之恩无以为报,请先生受膑一拜。”言罢,纳头便拜。 宋涛赶紧将他扶起,暂时将脑海中思绪放到一边,他多少明白了些孙膑的意思:自己随口无心提到了后人为孙伯灵所撰伪名,反倒让孙膑以为自己是在点化于他,因而索性改了名字,重头再来,重活一次。宋涛不禁想起后事种种,如今的乞儿孙伯灵与数年后那位羽扇纶巾、谈笑间大破千万魏武卒的孙膑相比,任谁也觉得是两个人,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的成了孙膑改变的催化剂,不知这是否算是改写历史,日后那马陵之战、围魏救赵还会出现吗?至少现在的宋涛不知,大概这世上也无人知晓 宋涛顾不得瓢泼的大雨,将跪在地上的孙膑扶起,小心翼翼的扶他靠躺在高墙之下,孙膑浑身全湿,雨水冲刷在他身上,复尔如水银泻地般滴落,好似在洗涤着他的身子,厚厚的污垢被冲刷开来,宋涛总算有机会近距离的观察这一仰慕已久的人物。 样貌先不论,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额头上刻着的几个猩红大字,宋涛不通古文,自是不识得那红字的意思,然而令他心悸的却是,那几个大字在雨水的反复冲刷下越发的鲜红起来,仿佛隐隐能从中看到血脉在喷张、血液在流动,他禁不住心中暗叹:这庞涓当真狠毒,殊不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道理,日后此人自刎于马陵道未尝不是天理循环、报应使然。 那孙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显然刚才在这大雨中执着的跪拜耗费了他极大的体力,瘦削的身材在滂沱的大雨中显得如此渺小,数年未换洗的长衫上不但不堪入目,而且好几处已然开裂,可以算得上是衣不蔽体了。宋涛心中不忍,黯然褪下自己的长衫披在孙膑身上,孙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仿佛从他脸上着什么,努了努嘴,正要开口,滂沱大雨中却传来一阵马蹄声。 两人循声望去,一辆马车沿着官道缓缓走着,那驾车的人眼睛似乎在道路两旁梭巡着什么,直到看到了这院墙下的两人,脸色一变,驱使着马儿朝两人所在之处驶来,那驾车的人从衣着上看分明是一位小吏,鹰目鸷鼻,面色森然。但走得近了,认清了孙膑,脸上一喜,原本纠结的眉头缓缓松开,将马车停在一旁,顾不得瓢泼的大雨和街边的泥水,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孙膑身边,急声道:“孙先生安好?” “还死不了。”孙膑并不看他,只是冷冷答道。 “如此便好,这雨势来的突然,我见先生久出未归,特地来寻,还请先生速速同我一道回去才是。”小吏也不恼,拱手说道。 “我若不从又怎样?”孙膑依旧面无表情。 “这”小吏面色一窒,略微扫了旁边宋涛一眼,复尔低下头轻声道,“夷符不过区区小吏,先生犯不上与我这种人物怄气,还望先生不要令小的为难。” “膑不过一介废人,如何敢与大人怄气?”孙膑嘴角浮起一丝蔑笑,“若不是某人欲从膑身上寻得梦寐以求之物,只怕膑已不知葬身于何地。” 那名叫夷符的小吏见这孙膑没来由的发了场无名火,似有些无奈,但不知他因何发火,自然不知该作何言。 “扶我起来吧。”只过了须臾,却是孙膑先开了口,斜斜将手伸到夷符的胸口,那夷符先是一愣,旋即会意,赶紧伸手将孙膑扶起来,小心翼翼的背负在身后。 宋涛自然也不好意思再站在一旁,伸出一手托着孙膑的身子,防止他掉下来,幸好孙膑身形瘦弱,算不上重,那小吏也是每日都做着同样的事情,很快便将孙膑送到马车之内,那孙膑隔着木窗朝宋涛拱手告别,不等宋涛回礼,他忽然又开口道:“明日复来乎?” “来!”宋涛想也未想,一口答道。 “击掌为誓?” “善!”宋涛伸出右手与孙膑伸出车窗的手狠狠的对了一掌,然后孙膑便靠躺在车上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那夷符朝宋涛点点头,算是感谢他刚才施以援手,然后才驱马离去,宋涛目送马车去远,微微叹了口气,这才举步返回洞香春。 甫一踏入大堂,执事田老便迎了上来,眼见宋涛全身湿漉漉的仿若从河里捞出来一般,心中疑惑,不禁开口问道:“宋先生这是何故,我记得您不是先于我与许老一步回来么?” “哦,在路上偶遇一老友,多谈了一会儿,所以回来迟了。”宋涛抖了抖内衫上的水渍,苦笑道。 “老友?”田老狐疑的看了宋涛一眼,心知这他初入大梁城,无亲无故哪来的老友,不过田老也不明言,笑道,“即便是老友也该找个能避雨的地方罢。” 宋涛低头不语,田老见他不愿多说,便接着说道,“既是如此,先生快些去休息吧,老夫等会儿便命人送姜汤来给你暖暖身子。” “宋涛多谢田老了。”宋涛拱手谢道,然后返身便往自己的住所走去,只留下一路水渍 摇晃不已的马车上,原本一直闭目的孙膑不知何时悄然睁开了那双明亮的眸子,伸手搭在肩上,缓缓取下宋涛披在自己身上的长衫,沉默不语。 良久,他终于悠悠的开了口,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若是前尘往事尽皆抛却,爱恨情仇一笔勾销,那人与飞禽走兽又有何异?世间万事,有果必然有因,非膑看不清,实则” 17.变革 孙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右手紧紧攥住长衫,在这四处皆是缝隙的木制马车中,一股夹杂这水气的狂风袭来,吹散开他头上的几缕乱发,电闪雷鸣、滂沱大雨中,他额头的几个大字却是变得更加红润起来,仿是这天地间永远无法被泯灭的印记,在无边的黑暗中隐隐发亮 换上了干净衣衫的宋涛久久的凝视着窗外,屋外头阴沉得有些可怕,雨势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偶有一两记闪电划破黑幕,须臾便恢复原状,只有迟来的轰鸣雷声证明它们曾经到来过。 淅沥沥的雨滴从屋檐上滑落,打在青石铺就的地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好似好似前世狗血电视剧中机关枪的声音。 机关枪?宋涛不禁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微微叹息。一直以来他都努力不去想起前世种种,毕竟饭还是得吃,觉还是得睡,棋还是得下,日子还是得过。只不过这一场不期而至的滂沱大雨,让宋涛发现自己的努力原来都是徒劳,即便可以不去想起,但是那些熟悉的记忆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一样,深深的埋藏在他内心中的某处,在不经意间哪怕是一个呼吸都有可能将他们唤醒。 既然摆不脱,宋涛便干脆放任回忆在脑海中游荡,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依次浮现,最后定格在一张似娇似嗔的年轻女子脸上。 这种电闪雷鸣的雨夜,妹妹一定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敢独自一人安寝,必然死皮赖脸的缠着母亲一起睡吧,而父亲则会一脸幽怨的去到客厅沙发上,将沙发变成自己的临时据点。 “宋先生,姜汤给您送来了。”耳边传来的女子声音扰乱的宋涛的回忆,转过头去,眼前还仿佛残留着刚才回忆的残影。 “小小妹,怎么你也来了?”宋涛情不自禁的开了口,洞香春的婢女捧着一碗泛着热气的黄色汁液,一脸诧异的望着他,讶然道,“宋先生,你刚才说什么?” “哦,没事,你把姜汤放那儿吧。”宋涛摇了摇头,终于从回忆中挣脱出来,伸手指向一旁的书案,心中却是微微叹了口气。 “诺。”婢女将姜汤放到宋涛所指的案上,然后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宋涛走到案边,端起那姜汤仔细端详起来,他突然发现自己两世为人居然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微有些辣,不过那汁液流到胃中整个人的五脏六腑升腾起一丝暖意,很惬意的感觉。 一口气将碗中的姜汤喝完,抹干嘴角的水渍,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屋门却咚的一声被人给打开了,宋涛循声望去,许老心急火燎的跑了进来,一把拉住他的手,急道:“走。” “哎,许老,这是去哪?”宋涛被他连拉带拽的拖出了门,边走边开口问道。 “小姐召你我二人议事,快走吧,迟了有得好受。”许老头也不回,反而愈发加快了脚步。 有什么好受?宋涛扁扁嘴,这种鬼天气没事招人还有理了?难不成这位蝶儿大小姐到了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的时间了? 胡思乱想之际,许老已然拉着他走到了棋室,看得出因为天气的缘故,这里头的人较前几日少了一些,不过仍旧有十数位执着的棋士正在摆案对弈,宋涛忍不住停下脚步,迅速打量了几眼屋内的这几个人,惊讶的发现其中有两位都已是连灭了两国,算是这棋室中的常客了。 许老见他止住了脚步,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开口道:“若是往日,这种日子棋室中是见不到这么多人的。这里头大多数本都是精于棋道却又无力连灭七国的棋士,平日并无如此热心,不过多亏了宋涛你那计策,如今众人是来得更勤了。” 宋涛点点头,复尔和许老一起越过棋室进到内厅之中。 不知为何,平日里一向都是安静恬然的坐在软榻上阅览竹册的蝶儿大小姐,今日却是有些心神不定的遥望着窗外,俏脸上难得的出现了一丝不安的神色,不过当看到宋涛二人进到屋内来,坐立不安的神情旋即一扫而空。 “大小姐。”许老和宋涛两人拱手行礼。 “无须多礼。”大小姐摆摆手,开口道,“今日请两位来,是” 话音未落,屋外的天空中划过一道绚烂的银色光柱,未几,震耳欲聋的雷声响遍整间屋子。 “啊!”大小姐下意识的尖叫了一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呵呵呵咳咳”宋涛见状一时没忍住,掩嘴笑了起来,旋即笑声暂歇,因为他发现大小姐正嗔怒的瞪着自己,不过笑意始终在胸口涌动久久不肯消散,为了避免出现内出血的状况,宋涛顺势变笑声为咳嗽,好不容易才把气给顺过来。 “哼!”大小姐缓缓松开捂住耳朵的两只小手,鼻翼微皱轻哼出声,心中却是暗恨那闪电来的着实不巧,为何偏偏是在这可恶之人进了后厅之后呢? “今日请两位前来,是为了前些日子宋先生所言,我寻思了许久,商道如水、不进则退,这洞香春的确到了变革的时候了,我想听听许老和”她剜了一眼嘴角还残留着笑意的宋涛,这才接着说,“宋先生您的高见!” 大小姐将“宋先生”和“高见”两字说得很重,两眼还挑衅的望向宋涛。 “大小姐,恕老夫无能,实在是想不出有何良策。”许老惶恐的开了口,毕竟他只是精于棋道,对商道几乎可以算是一窍不通,想不出来好法子也是自然。 大小姐和许老两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望向了一直没有开口的宋涛。良久,宋涛总算是将笑意驱逐干净,见大小姐已经有些不耐,知其只怕已到了爆发的边缘,这才正颜道:“宋涛不才,心中倒是有几个算不上妥善的法子” “宋涛你就不要吊老夫的胃口了,赶紧把你的想法说来与大家听听,也好让大小姐参详一二。”倒是许老迫不及待的打断了宋涛的一番废话,催促他赶紧说正题。 “呵呵,既然许老如此不耐,那宋涛便直说了,若是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大小姐和许老斧正。”宋涛微微一笑,说道,“前日宋涛有言,那些时常在洞香春的士子官吏们大多非富即贵,少有奢求那万金之资,而布衣白身即便对万金有所希冀,然大多棋艺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连灭六国。如此一来,那‘连灭六国者,赏万金’也就成了一句空言” 听到这儿,大小姐和许老不由自主的点头称是,确如宋涛所言,洞香春之人对那万金之资,有力者大多无心,有心者却又无力,富贵士子们无欲无求,而贫寒士子们即便对棋道通晓一二,然少有能遇到棋道名师之时,限于家境也请不起那些棋道名师,自身棋力自然低微,不过说到布衣寒士,蝶儿小姐忍不住白了宋涛一眼,心中暗道:你说那贫寒士子棋艺大多低微,可是这布衣之中不就出了你这么个怪胎么?说什么有缘拜了一来历不明、去向也不明的隐士高人为师,习得一身精湛的棋艺此类胡话大多也只能骗骗三岁小孩而已,决计是此人的托辞,不过他不说自己也无法逼问,心头虽然大恨,却只能按捺下好奇,毕竟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 “古语有言:无欲则刚”宋涛自是没有注意到身边女子的异样,兀自说了下去,没想到说了一半又被许老给打断了。 “无欲则刚?此话大善,不过”许老顿了顿,一脸疑惑的问道,“不知是那本古籍中记载此句,老夫活了数十年却是从未听晓?” 宋涛大窘,蓦然想起自己所谓的古语在这两千多年前的古人面前,只怕装嫩都不够格,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只欲将此话又归咎到那虚无缥缈的师傅头上。 “许老多虑了,书(注)中有言:尔无忿疾于顽。无求备于一夫。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那论语中亦写到‘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或许宋先生的师尊便是从中感悟,然后再传授于宋先生亦是犹未可知。”没想到却是蝶儿小姐开了口,美目望向宋涛笑道,“宋先生,不知小女子猜得可对?” “小小姐聪慧。”宋涛怎么觉得这小妮子话中有话呢,当然更让他惊讶的是这位大小姐不禁容貌艳丽,还如此博才多学,自己随口一句话她都能从古籍中寻到端倪,若是放到后世,这少之又少的内外兼修的女子不知会受多少人追捧。不过看许老恍悟的样子,赶紧跳过这一茬接着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名浅,而况匹夫?这世上或许有人视钱财如粪土,然而‘名’之一字却少有人能看穿,试问谁人不想扬名立万,留名青史。”宋涛暗自窃喜,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记得司马太公的名言,这略加修改,若是流传出去只怕不知又有多少人要争相传颂,话说盗用古人的诗词歌赋果然是穿越者居家旅行必备之选,宋涛自然也不排斥。 果然不出所料,许老脸上顿时浮现出深以为然的神色,连那一向和他不对付的大小姐目光中也隐隐多出了几分敬意。 “既是如此,他们欲要逐利,我洞香春便施以暴利;他们若要逐名,我洞香春便使其声名大噪。我洞香春对其予取予求,何愁官吏士子、布衣白身不对洞香春趋之若鹜、纷至沓来?”宋涛两手一摊,一脸无奈状。 他这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模样自然引来大小姐的一阵掩嘴轻笑,倒是许老面色凝重的问道:“这施以暴利简单,可是如何能使其声名大噪?” “许老勿忧,宋先生既然如实说了,必是有一番思量,我俩好好听其高见便是。”大小姐止住笑,开口道。 你倒是会推卸责任?宋涛翻了个白眼,颇为无奈,只是他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大小姐不过也是把别人推卸给自己的责任再转手给他而已。 “许老多虑了,凭我洞香春在诸国中的声望,想要是一人声名大噪,那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宋涛笑着摇了摇头,宽慰道。 作为在后世中见惯了各种层出不穷的炒作手段的宋涛来说,即便这个年代通讯不算发达,很多信息若是要从处于中原地区的大梁传到那些个偏远的诸侯国如楚、燕、秦等地,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倚靠着洞香春家大业大、名满天下的声名,再加上每日往来的不计其数的各国商旅,这么个绝佳的信息传播和集散地,想要刻意捧红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子实在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 大小姐显然已经明白了一些,水汪汪的大眼睛底闪过丝丝异色,大抵是在思虑宋涛话中重要的关节。想来聪慧如她,必然很快便能想清楚其中的道理。 “具体来说,譬如那些棋士,虽不求万金之资,然我们大可以向他们宣布,若是能在洞香春中连灭四国,便能将其名讳刻于一张铜板,置于棋室正门之上,供后来之棋士瞻仰;连灭五国者,置于大堂正门之上,供往来洞香春的官吏士子敬仰;若是能连灭六国者”宋涛顿了顿,笑道,“便是将其名讳镌刻在洞香春那匾额之下也未尝不可啊!” “这这这如何使得!”许老闻言大惊失色,急道,“宋涛此言差矣,将那灭六国者之名讳刻于我洞香春匾额之下,岂不是坏了我洞香春的名声,此举如何能使得!” “许老,我洞香春创立数十年,可有谁人能连灭六国?以前不会有,以后自是决然不会出现!”宋涛傲然道,在洞香春内厮混得久了,他也沾染了些许洞香春的大气。 “这”许老一时语塞,却依旧是一脸不安的神色。 “哎,许老,你可别被此人给骗了。”大小姐在一旁笑盈盈的开口道,“你看他成竹在胸,可是会许人在我洞香春连灭六国的模样。” 大小姐一针见血,宋涛则笑而不语,只有许老还是一脸忧色:“小姐所言甚是,以宋涛之棋艺,断然无人能连灭六国,可是若是他日若有诸侯国延揽宋涛,如何是好?” “是啊!”没想到大小姐眉眼含笑,四下左盼右顾,轻声道,“咦,伯当何处去了,这畜生不知又躲到何处偷闲,看我等会如何收拾它。” 18.高见 闻言,宋涛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遍体生寒,赶紧朝许老拱手道:“许老多虑了,宋涛岂是见利忘义之辈,莫说诸侯小国,便是那魏侯延邀宋涛为相,宋涛也必定一口回绝。” 许老疑惑的看了眼宋涛,显然是不知他为何如此迫切的辩解,不过既然宋涛都如是说了,许老心头自然大喜,连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许老,蝶儿思虑过了,不仅是棋室,还有在论室之中,每日亦可遣人在其中记录诸位士子所言,若是遇到谁人说出精辟论见,便可连同其人名讳记录在册,积少成多,待到一定的数量,便装订成册,使之在众人间传阅,如此可好?”蝶儿大小姐缓缓开口道。 “小姐高见!”许老闻言,大喜过望。伺立在一旁的宋涛则是瞥了她一眼,心中暗道,自己不过是凭着后世中的所见所闻,才能对棋室提出自己觉得合适的革新,没想到这丫头却是能举一反三,连带着对论室之制也做了一番改革,可以想见,若是依她所言,将论室中所出的精辟论见收集成册,再予众人传阅,何愁那些善言的官吏士子们不每日踏破论室的门槛?须知这洞香春中往来的并不都是寻常官吏,昔日魏国上卿李悝亦曾在洞香春和名士们论战变法利弊,上将军吴起也数次在洞香春论战用兵之道,若是那册中某人之言为魏君身边的重臣所喜,奏与魏君,那此人飞黄腾达之日不远矣。想到这里,宋涛不由得暗自叹息,自己果然不善经商,也只能抛砖引玉,真正要将想法更好的付诸实践,还要靠大小姐这种对商机有着天然敏锐的人才行。 屋外大雨依旧淅沥沥的下着,而屋内三人的讨论则越发的热烈起来,当然大多数时间是宋涛与蝶儿大小姐再说,许老只是安静的站在一旁,看着时而争论、时而附合的两人微笑不语。只是眼神中颇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深意 注:此处书指的是尚书。尚书原称《书》,到汉代改称《尚书》,意为“公之于众的(古代)皇室文献”。《尚书》,在作为历史典籍的同时,也被文学史家称为我国最早的散文总集。 风雨交加中,两人就棋室和论室如何革新两人刚才各自提出了方案,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需要稍加修改便可以施行,只是对于那酒室,宋涛本想将前世中啤酒节的概念植入到这洞香春的酒室,既每月取一日或半日邀众人免费品酒以招徕人气,不过却为大小姐所否,因为在蝶儿看来来往洞香春之人皆是些有身份之人,断然是不会在意那些赠酒的,何况免费品酒一事必然会迎来大梁城各种三教九流之人,难不成要这些官吏士子们与寻常百姓、街头乞儿一起共饮,只怕当场这些人便会拂袖而去。 宋涛转念一想,这确是自己考虑不周了,虽然战国士子们心胸大多开阔,对于一些小节并不注重,但毕竟身份有别,他们断然不愿与布衣白身们同桌共饮的,偶有例外,那也要对方只是怀才未遇,被众人证实确有真才实学,譬如那日在洞香春一鸣惊人的宋涛自己。 其实宋涛还曾想过将博戏,也就是后世所谓的赌博之类的东西引入洞香春,毕竟赌博从人类脱离蒙昧时期进人文明社会以来,就一直是最普遍、最大众化的社会活动。据传中国古代最早的博戏——六博,出于夏朝末期乌曹之手,乌曹是夏朝最后一个国王夏桀的大臣。《史记》记载,在商朝时期这种游戏极为盛行,到了春秋战国时期,随着经济的发展,尤其是城市的繁荣,赌博活动已很流行。在上流社会,从国君到一般豪富,都喜好博戏。甚至还出现过宋国君王阎公,因与人博戏,发生争执而身亡于局盘之下的惨事。说起来这围棋其实在许多地方也被视作博戏的一种,由此可以想见这博戏在洞香春必定会大有市场,也大有可为,不过要想在洞香春新辟一室只怕不容易,而且博戏毕竟不雅,究竟世人会如何看待,宋涛没有把握,因而只能从长计议了。 两人思量了良久,也未想到别的好计策,只好商定改日再议,洞香春诸多规矩已立数十年,想要稍加改变也非一朝一夕可行。宋涛见此间事已了,便准备告辞出门,却瞥见许老似乎没有离去之意,微有些诧异的看了老头儿一眼,耳边适时的想起了蝶儿大小姐的声音:“久闻宋先生棋艺精湛,蝶儿早有讨教自信,若是此时有闲暇,不若陪小女子对弈一局,宋先生以为如何?” “这”宋涛微微一愣,眼角的余光瞟向许老,不曾想这老头儿也是有些疑惑,不过旋即醒悟过来,含笑看向自己。 “怎么?宋先生难道是嫌蝶儿一介女流,不屑与蝶儿对弈?”大小姐轻声道,两缕流苏在她耳边轻轻飘摆,仪态万方。肌肤通透晶莹,仿佛天山雪莲,纤尘不染。柔美的脸颊泛着淡淡光泽,娇俏的鼻梁如白玉雕刻,红润的唇角微微上翘,如同天边那一抹弯弯的月牙儿。微扬起嘴角,眉眼含笑的望着宋涛,宋涛被她这一笑看得有些呆了,回转过来之时,屋内已然只剩下自己与蝶儿大小姐两人,只好无奈的点点头。 两名婢女从棋室中抬进来一张绿玉案,摆上一块红木棋枰,再将装有黑白两子的棋盒放到案的两边。蝶儿大小姐芊芊玉手微扬,指着自己对面的软榻道:“宋先生,请吧。” 宋涛依言坐到她对面,将白子换到大小姐手边,笑道:“还请大小姐先行。” 蝶儿瞥了他一眼,玉指拈起一粒白子,竟是“啪”的打到中央天元之上。宋涛微有些愕然的探头看了一眼棋盘正中央的白子,再瞥一眼对面端坐的女子,没想到她亦是在观察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当发现了自己脸上的那一抹错愕神色时,却是掩嘴轻笑起来,眼底掠过一丝狡黠 宋涛心下明了,这小妮子定然是看了自己与子奇对弈的那盘棋,那局自己也是起手便占了天元之位,没想到这小妮子依样画葫芦,只怕是顽心甚于棋道。 宋涛微微一笑,一粒黑子靠在天元那粒白子旁边,抬起头来正对上对面女子投来的亦娇亦嗔的目光,禁不住一呆,旋即两人相视一笑,同时将关注放回到棋盘之上。 看得出来,蝶儿大小姐所说的自己父亲曾遍寻名师为师绝非虚言,除了那第一粒白子打在了天元,接下来的招法皆是有板有眼,按定式而行,不过棋力与宋涛相比终究有所不逮,数十步之后白棋败势便初见端倪,又过了十数手,棋盘上的白子左支右绌,显然是落于了下风。 棋力有所不逮,不代表我们的蝶儿大小姐甘心束手待毙,于是棋盘上的几颗白子不知何时悄悄换了位置。宋涛自是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中暗笑,却不言语,等到大小姐的小手伸到棋盘一角拾起白子准备再犯之时,猛然出手抓住偷换棋子的魔掌,人赃俱获。 “大小姐,落子无悔啊。”宋涛翻了个白眼,开口道。 “蝶儿只是将刚才地步骤,重新换一种走法而已,算不上悔棋。”大小姐一脸无辜的说道。 “这还不叫悔棋?”宋涛瞪了她一眼,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有些好笑的说道,“我可都给大小姐您记着的,这已经是第十次了。” “世人皆言落子无悔,然而人生不能回头,已是无趣的很。若是连棋盘上也是如此,人之一生活着还有何意思。宋先生觉得蝶儿所言可对?”未曾想,蝶儿小姐却是不无感慨的说道。 “这”宋涛一时哑然,抬起头瞥了对面的女子一眼,眼底掠过一丝亮色,良久未语,他终究还是发觉自己太过小看这对面的女子,在她那惊艳的外貌下,还隐藏着一颗澄明的心,想得多了,不觉有些发愣。 “宋先生宋先生”沉思中的宋涛忽然听到蝶儿小姐的轻唤,回过神来,却发现大小姐脸上不知何时竟是飞起两朵红霞,看着她绝少出现的含羞神色,蓦然想起,自己还握着大小姐的手,大惊之下,赶紧松开,连声抱歉。 大小姐并不恼,缓缓抽回小手,白了他一眼,没有开口。宋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的搓了搓手,却觉得右手温热,正是刚才抓住大小姐偷换棋子柔荑的那只手。回想起来,对面女子的玉柔温热,沁出点点汗珠,握在手里,就像一块温水里的暖玉,柔和无比,细腻无比,让人忍不住心神摇曳。 “罢了,先生棋艺高深,蝶儿远不是对手,自当甘拜下风。”当脸上的红潮缓缓褪去,大小姐终究是笑着摇了摇头,将棋盘往前一推,拱手认负。 宋涛微微一笑,开口道:“大小姐何必自谦,您的棋艺放之这大梁城亦可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这倒是实话,这蝶儿大小姐不过一介女子,但她的棋艺在宋涛看来,不知比棋室中多少自诩高手的士子们强上数倍不止。 “这世上哪有赢家夸输家的道理?”大小姐娇嗔的瞪了宋涛一眼,那眼神甚是妩媚。 “这”宋涛微微一愣,旋即拱手道,“大小姐教训得是,宋涛失言了。” 看他一脸严肃的拱手致歉,蝶儿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清脆的笑声霎时盖过了屋外的风雨声,宋涛看着她笑魇如花的模样,仿佛被传染了一般,也笑了起来,屋外的阴霾根本搅不了两个年轻人的兴致,反倒是借着送爽的微风将这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内室中烛火的亮光在不时吹来的微风摇动中显得有些恍忽,两个极淡得影子被拉得很长。屋外的雨势似乎也终于弱了下去,很长时间没有闪电划过天幕了,只是天空依旧黑压压的一片,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既然棋局已经完结,宋涛自觉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何况虽然如今没有后世那些所谓的陈朱礼法之类的条条框框,然而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还是有些不雅,于是他站起身拱手向大小姐告辞。 “先生是在责怪蝶儿强留先生对弈么?”却不曾想,大小姐见他欲走却是幽幽开口道。 “大小姐何出此言,宋涛只是”宋涛自然是一口否认。 “那先生何必如此着急,不若坐下与蝶儿叙叙话?”大小姐忽然摆出一脸幽怨的神情。 宋涛大汗,敢情这丫头今晚是不准备让自己走了,想起那日自己与她叙话之后,一连数日呆坐在棋室苦不堪言,至今心有余悸。前世听过一句话,精明女人若是要诓人,绝对能让对方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这位蝶儿大小姐已然证明了自己是个绝顶精明的女子,所以宋涛在与其打交道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 不过话虽如此,宋涛终究还是又坐回了软榻之上,原因无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遑论宋涛这个热血方刚的男子,换做是你,若是有一绝世美女愿意与你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你又当如何呢?只怕亦是很难拒绝吧。 当然宋涛自诩自己算不上君子,但也决算不上是小人,“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虽然面对着一个绝色的古典美女,今日也算是夜黑风高,天幕上无星亦无月,但算算日子决然不是满月,所以宋涛也不虞自己变狼人。 大小姐见他缓缓坐下,微微垂下眼帘以掩饰眼底的那抹一闪而过的得色。窗外雨潺潺、夜凉如水,屋内两人对坐无言,气氛倒是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先生可是觉得蝶儿有些刁蛮,总是强人所难。”良久,终究还是大小姐幽幽开了口,只是脸上却多出了几分怅然之色。 “大小姐大小姐此话怎讲?”宋涛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却正巧对上蝶儿小姐的俏脸,不知是否是幻觉,宋涛竟从那张妩媚的俏脸上看出了一丝疲色,这可是一向精明的大小姐脸上从不多见的。 蝶儿见宋涛不答也不追问,兀自说道:“先生大才,蝶儿亦知,虽暂时屈身于我洞香春,然以先生之能,终有一日会离洞香春而去,封侯拜相自不必言。蝶儿别无他求,这洞香春乃是我父心血所在,蝶儿自是要为其尽心竭力,还望先生能够助蝶儿一臂之力,大兴洞香春!” 说罢,大小姐蓦地站起身,朝着端坐的宋涛盈盈一拜。宋涛大惊,连忙起身虚扶对面行礼的女子,急道:“大小姐何出此言,宋涛平生只求富足安乐,从未想过入那朝堂。如今忝为洞香春之客卿,自当尽力而为,断无其他妄想。” 19.孙膑 大小姐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蝶儿昔年何尝想过会有今日,以弱女子之身独撑这偌大的洞香春,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实在是找不到合适之选,因而才勉为其难。先生大才,其中的道理亦是不会不知。” 宋涛低头默然不语,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这洞香春家大业大,重担却全部压在大小姐一介女子身上,虽说这女子精明远在寻常人之上,然而他看在眼里,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唏嘘。而大小姐说得亦是不错,未来是不可预知的,谁人知道明日的自己会在何处,就以他宋涛为例,前世如何能知自己死后竟是不坠轮回,而是阴差阳错的穿越到了此处? 抬起头来,怔怔的盯着对面女子那一张俏丽却不失坚毅的脸,片刻之后,他终究重重的点了点头。 蝶儿见他点头应诺,脸上的神色为之一松,缓缓坐回软榻上,终于展眉一笑,开口道:“蝶儿多谢先生。” “大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宋涛身为洞香春之客卿,所作所为亦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担不起小姐这一礼。”再一次看到这女子脸上展颜微笑,宋涛亦是心中欣然,不由笑着答道。 “在其位、谋其政?”蝶儿喃喃将宋涛的所言重复了一遍,忍不住赞道,“先生果然大才,单凭出口成章的本领,不知让多少自诩英才的天下士子们汗颜,若是先生有闲暇,还要多多教诲蝶儿。” 宋涛笑了笑,并没有答话,这倒不是他脸皮厚,想要前世所得来的知识赢他人的赞许,而是宋涛深深的明白,自己比这战国之人多的不过大抵也就是一世的见识而已,而且这见识是用多少东西都换不来的,毕竟它是经过几千年的沉淀,去其糟粕,而得出的精华,这大概也是宋涛能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唯一的本钱。 “不过蝶儿所谢先生并不是此事。”没想到蝶儿却是眨巴眨巴眼睛,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 “哦,那大小姐所为何事?”宋涛也是心生好奇,当下问道。 “蝶儿是谢先生愿意陪蝶儿对弈和叙话。”大小姐满是认真的说道。 “这又何妨,大小姐之邀,宋涛自是求之不得。”宋涛甚是难得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了句大实话,心下欢喜之余,顺便拍着胸脯补充道,“若是大小姐喜欢,宋涛每日都来又如何!” “先生此言当真?”大小姐欣喜的追问道。 宋涛话音刚落,便自觉失言,不过眼见大小姐一脸喜色,刚说出口的话自然不能收回去,只得点头应承。 “先生不知,如此电闪雷鸣之夜,蝶儿身为柔弱女子,虽口中不言,心中自是有些胆怯。往日有爹爹陪伴自是不惧,而爹爹走后只留下了伯当在蝶儿身边” 说道伯当,宋涛眼神不自觉的屋内梭巡了几圈,平日里那只懒散的黄毛小狗,此时却不见了踪影,恰巧远处适时传来几声狗吠,原来那畜生竟是自顾自的跑到外面去玩耍了。 “不过许老在这种日子亦是会来与蝶儿对弈,虽未明言,蝶儿也心知他是为了宽慰自己而来” 听了大小姐的话,宋涛总算明白了,前头许老走时那表情为何会如此怪异,想来便是因为今日大小姐无由换了自己对弈,老头儿心头有些疑惑吧。不过看许老当时不发一语,且走得如此干脆,显然是巴不得早早溜之大吉,思虑及此,宋涛不由心中暗恨:这老儿大大地狡猾啊! “今日万幸有先生在,蝶儿自是应当感谢先生”大小姐在一那一头兀自说着,这头的宋涛凝视着她那张俏脸,愈发的觉得熟悉,没来由的想起了多少个日夜,自己亦是如此陪在另一个女子身边,轻声安慰她不要害怕,亲切而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只觉一股暖流在胸口涌动,只觉对面的女子便是自己这一世应当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宋涛已然忘却了昨晚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宅院的,不过当他再次醒来之时,东方早已放白。 暴雨显然扰乱了大梁人过节的兴致,大街上到处残留着昨日人们仓促奔走的痕迹,满目的残红碎绿,有数家店铺门口高高的挂起的几面上书一个“欢”字,下书“跌六”“跌五”大幅的红布告诉着人们——昨日的大梁城不是个普通的日子。可惜战国之世可不兴所谓的旅游黄金周,因而甭管昨日是何节庆,过了一晚,众人便皆是如往日一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干起那重复千百次的行当来。 宋涛很早便信步出了洞香春,一路上往来的士子皆是对其拱手行礼,虽然多数并不认识,但他也自是笑着一一搭理。来到昨日与孙伯灵分手的高墙转角,那乞丐还未到来,宋涛也无所事事的沿着街道来回踱步,脑中却是回想起昨日自己所思。 世事无常,然生离死别,乃是人之常情,无人可免。陌路人还罢了,可若是离别的乃是自己至亲之人,自己又能如何呢?宋涛自诩自己两世为人,所见所闻所思尽皆异于常人,然而老天已然给了他第二次的人生,那自己究竟是为谁而活呢? 他终究觉得自己现在不过是为活着而活,人生似乎缺少了目标,虽然昨晚隐隐感受到了什么,但却激荡在心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种迷惘的感觉最是给人以无力感。 宋涛站在街头,默默望着这川流不息的人群,众人从他身旁经过,如潮水般永无止歇。街头偶有声响传来,叫卖声,呼喊声,甚至只要宋涛愿意,连隔了一条街远处的妇人教训顽童的骂声,也可以听得分明,只是这一切,离自己如此遥远,宋涛仿佛觉得自己正在走着一条远远比别人长得多的路,而这条路,还看不到尽头。 不知何时,宋涛才发现身边已然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凝神细看,自是那改名孙膑的乞儿孙伯灵。 “孙先生来了。”宋涛连忙躬身行礼道。 “宋先生何必自谦,膑担不起您这先生之名。”孙膑摇头道,“不若你我二人平辈而交,膑称你为宋涛,宋先生亦直呼孙膑之名,何须如此繁文缛节。” “这”宋涛迟疑了片刻,眼见孙伯灵脸上满是真诚,终究点了点头,毕竟能和这些本是只存在于各种正史、野史轶闻中的人物平辈相称,宋涛倒也找不到无拒绝的理由。 “如此甚好,膑刚才见宋涛你两眼失神,不知是在思量何事?”孙膑清澈如水的眼睛在宋涛脸上扫了一遭,缓缓道。 宋涛摇了摇头,开口道:“宋涛所虑无他,只是觉得前路渺渺,实在寻不到出口在何处,膑可否教我?” “前路渺渺?”孙膑脸色有些怪异,似笑非笑的看着宋涛,沙哑的声音响起,“宋涛可知以你今日在这大梁城之声名,去了这天下诸国,哪国国君不奉汝为上宾。” “膑此言差矣,宋涛之志不在朝堂,实无心封侯拜相。”宋涛苦笑道。 “不在朝堂?”孙膑瞥了他一眼,“那宋涛如今贵为洞香春之客卿,富贵功名从此始,何愁其他?” “富贵功名皆是虚幻,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若是人生只是为活着而活,那活着又有何意义?” “为活着而活?”孙膑收起嘴角最后一丝笑意,静静的凝视着宋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重新认识了此人,良久,幽幽开口,“宋涛可有亲人?” “这”宋涛被孙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不禁想起了山村中那憨厚淳朴的汉子,俄尔开口答道,“有!” “好!”孙膑点点头,“可有爱慕之人?” “这”宋涛突觉脸上微微发红,眼前仿似出现了一张亦娇亦嗔的笑颜,沉吟了良久,终答道,“有!” “好!我再问你,可有牵挂之事?” 这次宋涛不再犹豫,一口答道:“有!” “好!”孙膑双目圆睁,击节叫好,他瞳孔中散发出异样的神彩,所有目光尽皆在宋涛脸上聚拢,朗声道,“男儿立于天地间,仰不愧苍天,俯不负亲人,不为自己亦要为牵挂之人而活。若是诸人有难,纵使前路艰险亦要勇往直前。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孙膑语调抑扬顿挫,仿佛有着一种异样魔力,让宋涛不自觉的为之深思,脸上的神色时而迷惘时而明晰。 “膑之言,宋涛可曾领悟?”良久,孙膑幽幽问道。 言罢,宋涛浑身一震,原本浑浊的眸子在孙膑的注视下渐渐变得澄清,思忖片刻,乃是拱手道:“宋涛受教了。” 孙膑摆摆手,正颜道:“宋涛不用谢我,你能想到这一层,只是这份心思便胜过世间大多数人了!”” “那”宋涛顿了顿,小心翼翼的瞥了孙膑一眼,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膑可有亲人?” “无!”却不曾想,孙膑回答的如此干脆。 “可有爱慕之人?” “无!” “可有牵挂之事?”宋涛将刚才孙膑的三个问题原封不动的问了回去。 “有!”孙膑没有丝毫的犹豫,脸上满是决然之色,“膑心头有一大恨,日夜镂刻于心,让膑生不如死,却又不能不苟且于世。只因为生则尚有期望,死则为怯懦之人” 宋涛静静的听着,他能很清楚的感受到孙膑言语中传达的恨意。他亦知此恨因庞涓而起,亦因庞涓而终,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虽心中戚戚却又无能为力。 “然膑亦不知,此生是否能报仇雪恨,苟活一世却看不到希望,宋涛会否认为膑乃一可怜之人?”孙膑并没有止住话头,而是朝宋涛反问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膑何须”宋涛无奈,只能用孟子所言,寄意宽慰孙膑。 “天?”却不曾想孙膑喝止了他的话,圆睁着双目,手指苍天,怒发冲冠,森然道,“我孙膑唯信己、不信天!” 看着孙膑脸上那狰狞的神色,宋涛不禁微微叹息,心知孙膑心底的那一抹执念大抵很难消散了,否则他也不会将名字改为膑。 膑者,刑法也。一个用自己曾经受过的刑罚为名的人,必定是要将自己受过的屈辱牢记于心,时刻准备复仇。或许从改名的那一刻起,不,可能是更早以前,他的人生就注定是为了复仇而活了! 宋涛很想用前世的记忆告诉孙膑,他在不久之后就能从大梁城逃脱升天,被东方的齐王拜为军师,将齐兵两败不可一世的魏武卒,终让那一生之敌庞涓自刎于马陵道。然而看着孙膑那澄明的眸子里不时闪过的厉芒,宋涛心知即便是以孙膑之智,也决然不会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大抵也只会将自己所言视作安慰之语,而孙膑又绝然不是一个会因他人慰藉所动之人。所以有些话埋在心头反比说出口要来得好。 许久之后,孙膑才将厉色从脸上缓缓抹去,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神色之中,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宋涛,缓缓道:“膑方才失态了,还望宋涛不要放在心上。” 宋涛摇了摇头,自是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不过心中的困惑却因刚才孙膑所解,反倒让他对自己未来少了几分迷惘。 虽千万人吾往矣!孙膑说得很对,只要是自己心中觉得要保护的人,即便是为天下所有人所止,却依旧要勇往直前,虽九死其犹未悔! 之后两人刻意避开了刚才的话题,开始讨论起其他诸如天下大势来,言谈中宋涛对孙膑愈发的敬佩,正如那些史书中所言,此人身虽残然壮志不泯,天下大势尽皆了然于心,对诸国局势的见解更是精辟,若非宋涛对其半身经历称得上知根知底,换做他人未必会相信这一蓬头乞丐所言。 当夷符架着马车来寻孙膑的时候,已是落寞时分,夕阳洒在傍晚的大梁城,平添了几分沧桑的感觉。目送那马车远去,宋涛不禁在心头感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诚不欺我也!在这里与孙膑谈论几个时辰,远比在那论室中与诸士子唇枪舌剑争论不休一整日所得要多得多,从见解和目光来看,这孙膑比其不知要胜多少倍,不愧是与那吴起并称“孙吴”之人。 后世诸人多以为“孙吴”中的“孙”指的是孙膑的先人孙武,然而宋涛所知,在先秦文献中,确曾出现过“孙吴”这样的提法,也出现过吴起的名字,其事迹也曾被津津乐道,不过孙武这名字却从没有在这类文献中出现的。而所谓孙子指的是孙膑。例如,在《韩非子?难言》中写道:“孙子膑脚于魏,吴起抆泣于岸门,痛西河之为秦。”显然,这里的孙子说的是孙膑。在《吕氏春秋?不二》中列举了春秋战国时十大著名学派的人物及其学派特点:“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兼,关尹贵清,……孙膑贵势,……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可见在战国之世,孙武在兵家中并没有很高的位置,其最高人物是孙膑。至于吴起,生存年代早于孙膑,但在兵家,或军事家的地位上看,孙膑最高,影响最大。吕氏春秋中只提孙膑,不提吴起。这也可能是为什么二人并列是说“孙吴”,而不说“吴孙”的原因。还有,《战国策》中提到孙子的名字多次,譬如其书在卷八中说到“孙子谓田忌曰……”熟悉孙膑故事的人, 20.孙膑(2) 都知这个孙子一定指的是和田忌合作的孙膑。在卷十三中讲到:“士无反北之心,是孙膑、吴起之兵也。”也是孙膑、吴起并称。 甚至后世亦曾有专家学者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论点,即那《孙子兵法》乃是孙膑所著,而非孙武。只是后来由于《孙膑兵法》的出土而不了了之,不过孙膑历史地位之高可见一斑。 遥见载有孙膑的马车走远,宋涛亦缓步回转洞香春,对于孙膑这样的人物,他心中始终是抱有一种敬仰的情节,即便是此人如今是如何的困顿不堪,但是一想到其人日后的宏图大展,宋涛便会很自然的对其产生仰慕之情,一方面是因为前世文化的灌输,二是异地处之,自己是否能如他一样,宋涛没有半分把握,毕竟为奸人所害,一生颠沛流离,却还能壮志不已,以残身奇智力挫天下第一雄兵,其传奇非常人可以想象的。 甫一进到洞香春,宋涛本想往自己的宅院中小憩一阵,没想到还没穿过大堂,便为眼尖的田老所发现,看来没点眼力果然当不了这大堂的执事。 “宋先生,小姐请你往后厅一叙。”田老赶紧截住宋涛开口道。 “哦,麻烦田老了。”宋涛点点头,心下疑惑今日又不是雷雨天,这丫头有事没事找自己干什么。当然想归想,这后厅还是得去的。 田老引着宋涛往后厅走去,照例是要通过棋室的。路程虽不长,不过宋涛还是与田老随意闲聊着:“田老您是大堂执事,这棋室来得不多吧?” “这”田老想了想,笑道,“还好吧,老夫虽不通棋道,但是好棋之心还是有的。当然不必你宋先生,当日在这棋室小露身手,便是惊得众人交口称赞。” 宋涛笑而不语,这种话前些日子听得多了,不过这几天倒是没怎么听到,田老这么一说倒让宋涛小小的虚荣心满足了一下。 忽然发现前方有一熟识的棋士,之所以宋涛能记得他,是因为前些日子这人天天都缠着自己对弈,而且是屡败屡战,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让宋涛也不禁有些佩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自然就是许老,这老头儿输的多了怎么都不和自己对弈了,反倒是偶尔能在棋室中看到他与不知名的棋士下棋,这让宋涛很是纠结。 “真是稀客啊!”没想到一照面,那熟识的棋士便感叹道。 “田老你刚才不还说自己常来棋室么?怎么别人都说你是稀客啊。”宋涛扁扁嘴,朝身边的田老笑道。 “我说的是宋先生你呀。”不曾想田老还未答话,那棋士却是白了宋涛一眼,然后兀自走开。 一边田老窃笑不已,宋涛则暴跳如雷。他本欲在棋盘上好好收拾一下这小子,却为田老所止,毕竟后厅就在前面,这时候要是让宋涛坐下来下一局棋,还不知道里头那位精明古怪的蝶儿大小姐会想个什么招儿来收拾两人。 宋涛搔了搔头,想想也是,那丫头鬼精灵的,有事没事还是不要触她的霉头好。两人并肩来到后厅外,田老充当了往日许老的角色,将帘子一掀伸手请宋涛进到屋里去。 宋涛进到屋子,蝶儿大小姐端坐在平日惯常的软榻上,屋内的摆设与平日并无太大差别,只是多出了一张绿玉案,上面照例摆有一块红木棋枰和装有黑白两子的棋盒,宋涛扁了扁嘴,径直走到大小姐对面空着的软榻上坐下,开口道:“废话不多,大小姐请吧。” 蝶儿被他那一副急不可耐的表情逗得掩嘴轻笑:“宋先生可是忘了昨日所言?” “若是大小姐喜欢,宋涛每日都来又如何?”昨晚所言,不过才过了一日,宋涛自然没有忘却,有些无奈的说,“所以听闻大小姐召唤,宋涛不就如约而至了么?” “呵呵”宋涛再一次听到了对面女子那悦耳的笑声,每每听到这如银铃般的声音,宋涛都会不自觉的为之一窒。 “即使如此,那蝶儿便先行了”大小姐话音未落,正准备伸手从棋盒中取出一粒白子,宋涛却是微微一笑,将她手边的棋盒往旁边移了一下,让蝶儿扑了个空。 大小姐瞪了他一眼,显然是有些恼怒宋涛此举,不过宋涛却是戏谑的笑道:“大小姐稍候,既是对弈,那还是要有点彩头才好。” “彩头?”大小姐偏了偏头,娇俏可人的小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未知宋先生要赌些什么彩头呢?” “宋涛觉得这棋的胜负就不用赌了。”丝毫不理会对面女子的白眼,宋涛笃定的接着道,“不如这样,既然大小姐喜欢悔棋,那大凡大小姐易一子,便往脸上贴上一块红绸如何?” “这”大小姐显然有些迟疑,毕竟爱美为女子的天性,若是往脸上贴了红绸,那如何还见得人,而且这红绸太大了,贴一张便占满了整张脸,那不是就能悔一次棋,蝶儿心知自己棋力有限,与宋涛对弈若是想要输的不太难看,这盘外招用得少了可不行。 “小姐勿忧,红绸就以巴掌为限。”未想宋涛竟是从袖中掏出了一叠的小块红绸,今日他与那孙膑交谈了半日,回来便被田老拉到后厅来,想来这红绸是昨日就备好了的,一天到晚就会想这些损人不利己的法儿,若是用前世的话来形容宋涛,那大概只能用两个字——闷骚。 宋涛将红绸放在案上,然后直勾勾的望向大小姐,眼底满是得色。蝶儿贝齿紧咬着下唇,没好气的白了宋涛一眼,不过那可恶的男子根本不为所动,再看了看那叠红绸,思忖了良久,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所谓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今日这爽朗的天气虽然没有昨日那样的风雨声,可不大的宅院内却适时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有些事情终究是徒劳的,譬如大小姐想在棋盘上占宋涛的便宜就是一例。两人对弈的结果不言而喻,当看到大小姐贴满了整张脸的红绸时,宋涛终于忍不住,捂着肚子笑了出来。 “不下了!”大小姐将棋盘重重的往前一推,撅着嘴气鼓鼓的靠躺在软榻上,却忘了把脸上的红绸取下来。红绸随着她鼻间呼进呼出的气息,来回摇曳。 “哎,‘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古人诚不欺我也!”宋涛躬身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棋子,嘴里碎碎念着。 “你说什么!”大小姐把眼一瞪,俏脸含霜,不怒自威。 “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宋涛自然不敢正掠其锋,只好一脸无辜的装蒜。 “哼,学谁不好,偏要学孔仲尼那腐儒。”没想到大小姐早已听到了他的话,没好气的说道。她显然正在气头上,火力全开申斥宋涛的同时,不免也误伤无辜。 腐儒?宋涛翻了个白眼,不学他,我学那八荣八耻、科学发展观,你又懂么?何况要是你这小丫头要知道后世将这个“腐儒”称为“至圣先师,万世师表”,尊其为“至圣”“素王”的话,不知道会是怎么一副表情。不过话说回来,宋涛来了战国这么久了,遇到的几位熟人,对这孔大圣人的综合评价都不甚高,这蝶儿大小姐也就罢了,直呼其为“腐儒”,显然没把其放在眼底;即便是那齐人国梓辛说起这孔仲尼亦是一脸的不屑,要知道孔丘生于sd曲阜,算起来便是此时的鲁国陬邑,是非常靠近齐国边境的地方,他一生虽然颠沛流离,但是大部分时间也都在鲁国为官,所收弟子也都为齐鲁人士,何况孔仲尼的再传弟子们如今在齐国的稷下学宫的亦是为数众多,特别是孟轲还是现任稷下学宫祭酒,按理说齐人对儒学应该颇为重视才对。 当然这只是从表面上分析,棋室即便是他们不说,宋涛也清楚在这个你攻我伐,诸国皆以争霸天下为己任、变法图强的时代,孔子那一套所谓“克己复礼”的思想根本不可能行得通,也自然少让许多深谙乱世之道的战国人嗤之以鼻。 “若是大小姐无事,那宋涛便不打扰大小姐您了。”禁不住大小姐全方位的打击,宋涛呵了口气,眨巴眨巴眼睛,开口道。 “谁说没事了!”大小姐正在气头上,见他想溜之大吉,自是不会给好脸色看。 “那大小姐还有何吩咐?”宋涛扁扁嘴,貌似恭敬的问道。 “这”蝶儿一时语塞,不过聪慧如她,眼珠子一转,很快便是计上心头,“久居内室颇为烦闷,既然今日无事,不如先生陪蝶儿出游吧。” “出游?”这次轮到宋涛吃了一惊,回望窗外,暮色沉沉,不由开口道,“天色已晚,此时出游只怕不甚妥当,何况许老”宋涛顿了顿,小心翼翼的瞥了大小姐一眼,接着说,“不若明日再出游,大小姐以为如何?” “先生曾有言:今日事今日毕;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大小姐斜乜宋涛一眼,嘴角微微上翘,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道,“难不成先生要蝶儿都将事情放到明日不成?” 宋涛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作茧自缚,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心底暗骂自己,吃饱了没事在这丫头面前卖弄什么才学。 “何况许老那里”大小姐狡黠的笑道,“我们不告诉他不就成了。” “这也行!”宋涛张大了嘴,久久无语。 事情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胳膊总是拗不过大腿的,即便这条腿再怎么苗条也罢。宋涛怯生生的站在洞香春后门,这里虽然这里门前冷落车马稀,但他还是小心的四下搜寻以防许老神兵天降。不多时,一女子迈着碎步从洞香春内走了出来,她衣白如雪,似梦如幻。身披雪白罗裳,一尘不染。耳垂坠着一片玄黄的美玉,发髻云松,一枚玉钗斜插在上,更增高贵。 那女子眉目如画也就罢了,只见她步伐的轻盈,动人的体态,烟视媚行。一举一动看起来都是娇慵懒散,却又妩媚迷人,肌肤白里透红,美的简直惊心动魄。如此妙不可言的女子不是大小姐却又是何人? 宋涛不禁看得有些呆了,待到她走到面前才恍然,老脸不自觉的一红,却落在大小姐眼底,自是引来一阵掩嘴轻笑。 宋涛甚是尴尬,四下张望了片刻,赶紧转移话题开口道:“大小姐出游不乘车么?” “今日便罢了。我若乘车,倒教先生置于何处。”大小姐澹澹的笑道。 宋涛搔了搔头,想来也是,这战国之世男女之间虽不像后世严防大理,然而孤男寡女在马车那么狭小的空间内共处,终究不太合适。 想通了这层,宋涛倒也释然,伸手请大小姐先行,自己则微微落在她后面。不过两人往前没走多远,这一前一后的距离便变为了并肩而行,盖因宋涛按平日里行走的习惯把步子迈得大了些。斜眼瞄见大小姐已走在了自己身侧,宋涛多少觉得有些不妥,稍稍放慢步伐,却发现大小姐止住脚步,转头回来看着自己,笑道:“出了洞香春,先生不必如此拘泥礼数,将蝶儿看做普通友人即可。” “这如何使得。”宋涛连连摆手。 “如何使不得了,难不成先生不愿视蝶儿为友?”大小姐瞪了他一眼,嗔道。 宋涛哑然,每每此时他便会无言以对,大小姐所言虽皆为歪理,但他同意也不是反对更加不是,看来不管是什么样的年代,这样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辩论大多都会以女子的获胜而告终。宋涛无奈,只好走在了她身侧,大小姐的俏脸上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在城墙上昏黄的风灯烛火中,平添了几分妩媚。 此刻已是华灯初上,这大梁城宽阔的街道两边,每隔十数步便是一棵大树,浓荫夹道,清爽异常。所有的官署、民居、店铺,都隐在树后的石板道上,街中车马通畅无阻。路上行人往来如织,市面繁华拥挤,当真是一派“天下名士争往游学,列国冠带趋之若骛”的景象。 历经春秋三四百年,商人商业就象无孔不入的涓涓溪流,非但渗透瓦解了古老的礼治根基,而且融通了天下财货,给庶民官府带来了许多好处。周王室时期那点儿可怜的官商官市早已经被生机勃勃的私商取代,新兴的诸侯国对商业商人也早已经刮目相看了。大梁城便有着此时战国第一市——魏市,魏市一日开放三次,分别为朝市、夕市和大市。在朝市出售货物的主要是商贾,因为他们居于城中市的附近。在夕市出售货物的主要是小商贩,因为他们要朝资夕卖。 21.定情 而在大市里出售货物的则是范围更广大地区的老百姓(“百族”),一切不受官府控制的货品都可以在此时交易:丝绸、衣物、珠宝、家具、车辆、牲畜、五谷、并各种日用器物分做了几条大街,琳琅满目,市声如潮。大市的时间是太阳当午而开始西斜的时候(“日昃”),因为这时候最便于各地老百姓赶来做生意。由于这次开市范围和规模都比较大,因而称为“大市”。 战国之世,商旅与自由工匠融合起来,商贾不再仅仅是贩卖成物的牛车商旅,而且成为直接制造各种器物的生产者。这时候,最早实行土地变法的魏国,便成了天下最大的市场。变法倡导者李悝发明了一个平粜法——丰年谷贱时由国库用比较高的价钱收买农民的余粮,荒年米贵时将国库储存的粮食低价(平价)卖出;具体价格由年成丰歉的程度来核定。如此一来,但凡丰年,商旅们就将在别国低价收购的粮食运到魏国来,卖给国库,魏国府库便极为充盈;一遇荒年歉收,商旅们却又无法在魏国高价卖粮,因为他们无法抵御魏国府库源源不断的低价粮食;运走吧,几百里路途人吃加牛马饲料更是折本,无奈只好自认倒霉,跟着降价。 如此一来,魏国粮食便成了只进不出,几乎将天下商旅手中的粮食财货大半吸引到了魏国来。也确立了魏市的地位。 此时正是魏市大市之时,宋涛陪着蝶儿大小姐在人群中穿梭者,他惊奇的发现身边的女子与端坐洞香春内室中的那位大家闺秀截然不同,出了洞香春的大小姐有如放归大自然的精灵般,在这里她脸上不再是一副精于算计的模样,而是仿佛鹰击长空、鱼游浅底般,挣脱了所有束缚,自由的在大梁城里遨游。看得出来,在这里她是快乐的,因而宋涛不时能够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宋涛不禁开始感谢起这拥挤的人潮来,因为在洞香春中自己与这身边的女子总是隔着些东西,或是屏风、或是棋案,而在大市里,女子就站在自己左边,右手臂不时地碰触到自己的左手臂。两个人偶而穿插几句没有意义的对白,这让宋涛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宋涛不自觉的遥望远处街道的尽头,心中蓦然升起一股感觉,非常希望这条路能永远走不完 “来,快过来。”胡思乱想之际,宋涛耳边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大小姐正站在一个小贩摆的摊子边找自己挥手。 宋涛微微一笑,快步走了过去,只见那小贩铺开的摊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而大小姐则一手拉住他的衣袖,一手指着其中一种满是兴奋的急道:“你看,这是什么?” 宋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大小姐手指着一团红色的球状物,宋涛不自觉的微蹙起眉,惊讶的开口道:“咦!” “怎么了?”大小姐侧过头来,显然是看出了他脸上的异样。 宋涛朝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回到,反而是看向那小贩,指着那团红色开口道:“我可以拿起来看看么?” “当然,先生自取便是。”那小贩一看有生意上门,自然是笑容可掬。 宋涛伸手拾起那个红球,入手并不算沉,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金属碰撞声,将红球捧在眼前,细细打量,红球是用红色的彩绣缝成,在彩绣上还挂着不少青铜烧制而成的铜片,微风拂过,那些铜片交相碰撞,发出刚才听到的声音,颇为悦耳。 宋涛一脸诧异,大小姐只是微笑的看着他,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并没有开口打断宋涛的思绪。 “这这似乎不是中原之物吧?”良久,宋涛终于缓缓开了口。 “先生好眼力。”那小贩点头笑道,“这是前些日子一位楚商由湘水贩来大梁,小的见此物在中原难得一见,必定是奇货可居,便以物易之,今日还是头次贩卖,未想先生一眼便能猜出其出处” 小贩在一边喋喋不休的说着,蝶儿则收敛起笑容,有些怪异的看了宋涛一眼,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见过此物?” “算算见过吧。”宋涛略一扬眉,心中颇为无奈。望向手中的红球,忽然有些哭笑不得,这东西自己自然是见过,而且见过不止一两次,不过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在那些狗血的古装电视剧里,剧情里大都会有一出嫁女儿的戏目,其中招亲方式最为重要的一件道具就是这玩意儿,殊不知此时居然便有了此物,但是宋涛仍然能够一眼就喊出它的名字,对,这玩意儿就叫绣球。 “算见过?”宋涛的回答显然让大小姐更加迷茫。 “我只远远看过,看得不甚清楚。”宋涛自觉失言,赶紧解释道,“此物叫做绣球,并非我中原之物,大抵是南蛮人所用。” “南蛮?”大小姐微微一愣,旋即接着问道,“那此物有何用?” “此物系南蛮人之定情物和吉祥物” “定情?”大小姐两眼倏然发亮,迫不及待打断宋涛的话,追问道,“如何个定情法?” 宋涛眼见她一脸的小女人情态,忍不住微微一笑:“在南蛮之地有这样的风俗,当家中的姑娘到了婚嫁之时,就预定于某一天让爱慕者集中在自家绣楼之下,由姑娘抛出一个绣球,楼下谁人能抢得此绣球,谁便能成为这个姑娘的丈夫。当然,姑娘一般会事先便找准意中人,然后把绣球抛到他身上” 宋涛兀自侃侃而言,身边两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那小贩忍不住出言赞道:“先生高才,小的这几日将此物拿到大梁城中数个酒肆,都无人能说出来历,而如今听先生一席话,不禁豁然开朗,原来此物用作此途,倒是小的眼拙了。” “那些南蛮人为何会选抛绣球招亲呢?”倒是大小姐依旧是心存疑惑。 “因为绣球花瓣如绣,团聚成球,又美又圆,象征着幸福圆满。据我所知,在南蛮之地,许多人家抬新娘的花轿顶上要结一个绣球,意图吉庆瑞祥。”宋涛微笑着耐心解释道,“所以将彩绣结成绣球花的样子,借着抛绣球寻找好姻缘。” “此物是楚绣吧?”说到这里,宋涛一手摩挲着缝制绣球的彩绣,向小贩问道。 中国的刺绣,自商周便可寻觅其踪迹,不仅官府设有绣坊,民间的刺绣也很发达。后世考古学家在商、西周墓葬中,发现了大量刺绣的印痕和残片。刺绣经过千多年的发展,到战国时期,已空前发达,在遍及全国各地的刺绣中,尤以楚国的刺绣最著名,不仅楚绣产量最多,而且质量最好:其绣工极其精美,颜色五彩缤纷,纹样神奇浪漫。大文豪屈原的《楚辞?招魂》为后人描绘了一幅楚宫丝织品图画,“翡翠珠被,烂齐光些。蒻阿拂壁,罗帐张些;纂组绮缟,结琦璜些。……翡帏翠帐,饰高堂些”,“被文服纤,丽而不奇些。”可以说楚绣完全可以代表战国之时,刺绣的最高境界。 “先生所言极是,据那楚商所言,此物正是由楚绣制成。”那小贩恭敬的答道,看得出他对宋涛已然颇为佩服。 宋涛点点头,正待开口,身边大小姐却是夺过宋涛手中的绣球,仔细端详片刻,问道:“若是绣球象征幸福圆满,那么抛绣球不就是抛弃幸福圆满?” “这”宋涛今晚难得哑然,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或许该这么说。”大小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开口说:“她们是将自己的幸福圆满抛向空中,然后由心上人接住自己的幸福圆满。” “嗯,大小姐果然聪慧。”宋涛思忖片刻,笑着说道。 蝶儿也笑了起来,双手轻轻摇晃绣球,绣球边的铜片清脆响着。忽然她毫无征兆的将绣球轻轻朝宋涛抛去,宋涛微微一愣,反射式的将空中的绣球接住,耳边则传来女子悦耳的笑声:“我把我的幸福圆满抛向空中,然后你接住了我的幸福圆满,所以” “你要为我的幸福圆满负责哦。” 宋涛怔怔的望着面前女子那张笑魇如花的俏脸,一时看得有些呆了,以至于忘了该怎么回答 时间就像偷跑出去的小孩,总是无声无息的流逝。蓦然回首,宋涛才发觉自己就任洞香春客卿已然月半有余了。最近的十数日里,宋涛每日都与那乞儿孙膑在洞香春外谈天说地,风雨无阻。每每宋涛都是尽兴而归,孙膑的才情的确让他大开眼界,而他两世为人的阅历也让乞儿孙膑颇为叹服,两人话语里出现得越来越多的是惺惺相惜,至少宋涛心中已然将这男子视为知己,偶尔看到身边侃侃而谈的乞儿,宋涛仿佛依稀能够看到了数年之后孙膑挥斥沙场、智计百出的意气风发,有事也会情不自禁的想,那时的自己又会在何方? 今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柔而不媚的阳光泼洒在整座大梁城之上,空气凉爽而不湿润,味道很像在冬日晒完一天太阳的棉被,湛蓝的天空中点缀着几朵洁白的云彩,城内旅人往来如织,市场上早有小贩们将准备了许久的稀奇物事摆放出来,寄意着天公作美,这些东西都能卖出个好价钱。 宋涛早上往那棋室里呆坐了一会儿,有些索然无味的回了屋,思忖着今日是不是早些出门去会那孙膑,屋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循声望去,许老手执一方锦帛走了进来,笑道:“今日老夫倒是来得早了,所幸宋涛你还未外出。” “许老寻宋涛有事?”宋涛站起身,朝许老拱手道,请他老人家坐在席上。 “老夫可是特意来给你送礼的?”许老轻拈白须,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卖了个关子。 “哦,是么?”宋涛也笑了,将许老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老头浑身上下也就手里拿了块一块锦帛而已,难不成他是看自己缺衣,送布来了?可是掌大的一方绸子,即便是对折了数次,用来量体裁衣也太小了些吧。于是宋涛一头雾水的开口问道,“不知许老这礼从何而来?” “诺,此物便是礼了。”许老还真是将手中的锦帛递给宋涛,宋涛有些疑惑的接过来,在许老的注视下将锦帛缓缓展开,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有些犯傻,这块锦帛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显然是块帛书。 帛书又名缯书,大多是以白色丝帛为书写材料。虽然春秋、战国和秦汉时,人们普遍用竹木简做书籍了。然而竹简太过笨重而且记录的字数有限,所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这五车学富便是说的五车竹简,当年孔老夫子游学各国之时便拖着几大车竹简,笨重的简册在漫长的旅途中往往是累赘,更让其弟子苦不堪言。后世西汉东方朔上书汉武帝,所用的竹简甚至需要数人才能抬进宫。帛书则不然,不仅轻便,而且字迹更加清楚,只是价格太过昂贵,只有极少数大官或者富有的商贾才使用得了,即便是这洞香春家大业大,那蝶儿大小姐也多是使用竹简,由此便可见一斑。不知这许老头送得是何礼,需要使用到如此贵重的锦帛。 “咦”宋涛手捧帛书,开始仔细品读起来,旋即微微一愣,那帛书上左起第一列分明写这两个篆字——论集。 “老夫是依小姐与宋涛所言,将诸名流士子们在我洞香春论室所言记载整理,装订成册。特请小姐赐名为论集。”许老在一旁见宋涛面有讶色,不禁笑着解释道。 宋涛这才恍然,原来这便是那日大小姐问计于己时,自己抛砖引玉引来的大小姐为那论室所作的变通之策,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装订成册、命名成集了。 “这些日子,老夫已派人将此论集往安邑、临淄、邯郸等地送去,以洞香春之名馈赠与那些王公大臣们,当然也留了少许在论室之来人品评。本来前几日就要给宋涛你送来,可惜都迟了一步。”许老平视着宋涛缓缓道。 “有劳许老了。”宋涛阖起帛书,朝许老拱手道。心中也了然,既然是赠与那些个王公大臣,用普通的竹简自然难入这些贵人的法眼,用上名贵的锦帛,至少从第一印象便很容易使人产生重视,看得出来,这洞香春对于这些细节想得都是颇为周到,难怪能扬名诸国间。 22.庞涓 “无须谢老夫。”许老摆摆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手指着宋涛阖起的锦帛,开口道,“宋涛不如先看看这论集之中有无不妥之处。” “诺。”宋涛依言再次展开手中的论集,待看到左起第二行,不由微微一愣。原来那行赫然写着一段熟悉的文字——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 “这”宋涛瞥了一眼许老,许老笑道,“宋涛觉得老夫这份礼送得如何啊?” “宋涛惭愧。”宋涛难得的老脸一红,他自然是知道的,这论集是以洞香春之名散发给诸国君主,凭洞香春此时的声名,诸王大抵对这论集都会另眼相看。而论集篇第一条便是自己所言,想来用不了多时,宋涛之名便会为诸国官吏士子所知。无形之中,自己多少也沾了洞香春名望的光,当下自惭道,“宋涛何德何能,口中所言如何能登得大雅之堂。” “宋涛何必自谦,如今在这大梁城中你可谓是声名赫赫,这些自是当得起的。”许老深深的望了宋涛一眼,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心中暗忖:说来此子初入洞香春之时,以棋道惊艳众人,然而当时自己未曾料到此子不仅擅于棋道,竟然亦是博学多才,在那论室之中也是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宋涛在这大梁城里已是声名鹊起,为众人所称道。许老看着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华衣男子,忽然忆起那日在洞香春大盘下突兀的向自己宣战的布衣寒士,时至今日,自己似乎已经很难将这两者合二为一了。 宋涛赧然一笑,不再开口,他也知道此时若是再自谦,便显得过于做作了。专心的将手中的论集看完,帛书上自己所言竟是颇多,譬如那句“无欲则刚”,赫然也在其中。 算起来,自己不过是沾了两世为人的便宜。宋涛心中若有所思,缓缓收起手里的帛书,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淡淡的朝许老说道:“此集甚好,宋涛并未发现不妥之处。” 见宋涛神色如常,并无太过欣喜或庆幸的表情流露。许老眼底欣赏更盛,朗声笑道:“既是如此,老夫便放心了,此集就留于宋涛,权作纪念吧。” “如此便多谢许老了。”宋涛也不推辞,将锦帛置于桌案之上,转身瞥了眼屋外,心中暗道,被论集这一耽搁,只怕今日与那孙膑之约自己倒有些迟了,于是朝许老拱手道,“许老若无他事,恕宋涛先行一步。” “宋涛可是要去赴约?”许老忽然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望着宋涛肃然道。 “正是。”宋涛也不避讳许老,照实作答。毕竟为了照顾那瘸了腿得孙膑,自己这些日子都是在洞香春外的墙垣边与之席地坐谈,洞香春里士子往来如织,自然会常常被些熟识之人所碰见,偶有人问起为何与一乞儿如此投机,宋涛也只是笑言投缘而已,至于众人信了几分,宋涛也无暇多想。而这些事自然是瞒不过许老等人的。 “老夫知宋涛你宅心仁厚,只是这世道艰难,却要小心不要为人蒙蔽。”许老直视着宋涛,一字一句的缓缓道,“人心叵测啊!” 宋涛闻言微微一愣,闻弦歌而知雅意,他自是听出了许老话中的余味,只是一时无法完全领悟,斜斜瞄了许老一眼,许老也直勾勾的望着自己,宋涛沉吟片刻,嘴唇微张,开口道:“多谢许老提点,宋涛自会牢记于心。” 那许老却是摇了摇头,脸色似乎颇为踌躇,正欲再说点什么,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两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门外,只见田老领着一位带剑将军昂昂走进,进了门田老还未开口,那将军却是朝宋涛一拱手,朗声道:“想来这位便是宋涛宋先生了吧。” “正是,不知将军有何事寻宋涛。”宋涛回礼答道,眼瞅着来人,心中却是思量此人所来何事。 “末将乃是上将军府守,今日奉将军之令,请先生过府一叙。”来人声音洪亮,不愧是行伍出身。 “上将军?”宋涛心中一惊,这魏国自然只有一位上将军,便是那孙膑之师兄庞涓。 宋涛心知,庞涓之所以会找上自己,只怕也与那孙膑有关。想来自己与孙膑不过每日笑谈片时,在寻常人眼里算不得深交,而庞涓若真是因此而请自己过府,看得出他对自己这个瘸了腿得师弟也还是时时“挂念”在心的。 想通这层,宋涛心中稍定,想来那庞涓身为一国之上将军,自是个聪明人,大抵不会因此事而迁怒于自己,不过有备无患,当下拱手道:“不知上将军召宋涛这布衣白丁所谓何事?” “上将军行事,末将如何知晓。”那将军摇头答道,“还请先生速与末将一同前去,见过将军,自会知晓。” “既是如此,还请将军带路。”宋涛朝带剑将军点点头,回首给屋内其余两人歉意的一笑,不再犹疑,随着来人一道走了出去。 “许老,你看”田老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微有些担心的开口道。 许老亦是往前一步,站到门边凝视着宋涛,并未开口,良久,只是幽幽一声叹息。 大梁城,上将军行辕。 梳洗完毕的庞涓站在一面大铜镜前,一身细软干爽的贴身衣裤使他觉得分外舒适。婢女送来一陶碗肉羹,放在案上腾腾的冒着热气,庞涓无暇顾及那碗肉羹,目光仔细端详着铜镜中的自己。 铜镜中是一个威严华丽且极有气度的将军,一身用上好精铁特殊打制的甲胄,薄软贴身而又极为坚挺,甲叶摩擦时便发出清亮的振音。头顶青铜打制的上将头盔,一尺长的盔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径直五寸的两只护耳弧度精美,耳刺光滑异常。身披一件等身制作的丝质大红披风,一经上身,光洁垂平,脖颈下的披风扣便大放光华。 华丽的甲胄下,掩着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虎目不怒自威,看得出这是个久居上位的男人。庞涓静静的打量着镜中人,忽然伸手缓缓取下头盔,镜中男子不过三十来岁的人儿,本应正值壮年,可是不知何时,鬓角间已悄然爬上了几缕银丝。 良久,庞涓终究轻叹一声,别过头去。这些年自己奉师命出山助魏,领魏军与诸国征战皆是胜多负少,如今衔领魏国上将军之职,赫赫声名,纵览这战国之世,除了那一生不败的战神吴起,谁人能比得过自己。然而相比起吴起,庞涓深知自己还缺了一些东西——这战国之人,包括魏国人在内,无一不把自己视为沙场战将,武功卓著,而文治 想自己从师十数载,所学岂会只是兵法谋略。口上虽未曾提起,然而庞涓打心底觉得这上将军虽位高权重,独立开府,但终究不能总揽国政,使他无法展现自己为政治国的出色才能,也无法使魏国在自己全面调度下完成大业。 他渴望着更往上一步,若能做了魏国丞相,非但位极人臣,达到名士为政的权力最高峰,而且出将入相,达到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功业极致。也只有如此,他庞涓才能真正与吴起相提并论,被战国之人所铭记 。可惜君上却是深信那老朽公孙痤,虽则其人为三朝元老,论威望甚至论苦劳都是无人可及。然在魏国朝野,嘲笑公孙痤才能平庸者大有人在,庞涓亦是深以为然,此老匹夫屡战屡败,甚至还被秦公俘虏过一次,没有给魏君增添武功的光彩,如此无能之辈,如何能担得了天下第一强国之丞相! 前几日,军中掌书却从安邑带回了一个梦寐以求的消息,公孙痤病重!庞涓心知自己的机会来了,只想就此赶回王城,只为那马上就要出现真空的丞相之位。然而庞涓心知王命一日未送抵大梁,自己就只能在行辕内干着急,否则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虽自己为君上信任,却也是麻烦,只是庞涓不知为何魏君还不召自己回安邑?至少在他心底,这丞相之位早已是非己莫属。 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暂时压抑下心头激荡的情绪。再睁开眼时,眸子里掠过几缕毫不掩饰的锋芒,庞涓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君上此时不召自己亦并非完全是件坏事,至少在自己回安邑之前,这大梁城中有些人还需要敲打敲打。 “上将军,宋涛带到。”一个侍女适时的进屋禀报。 “带他到掌书厅。”庞涓大手一挥,朗声道。 “诺。”婢女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庞涓将案上的肉羹一饮而尽,收起眼底的厉色,缓缓带上青铜头盔,旋即大踏步走了出去。 上将军行辕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宅院,然而与洞香春相比,却少了几分精致和人气,随处可见披坚执锐的甲士徘徊在屋檐下,那带剑将军将他领到正堂,吩咐他耐心等候,然后便兀自离去,宋涛被晾了好一阵,才有一侍女前来引他到了掌书厅。 “上将军正在更衣,请先生稍候片刻。”那婢女说得倒是很客气,可是宋涛来这上将军行辕已是有一段时间了,却是连正主都没见到,任谁只怕心中都会有怨言。 可惜宋涛深知庞涓的为人,此人最大的一个特点便是自负,从骨子里渗着一股天生的优越感,因而他也不恼,拱手立在室外,不发一语。 不过这次并没有等多久,宋涛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一位一身戎装的男子朝自己走来,转过身去,瞥了来人一眼,心知今日的正主来了。 “宋涛见过上将军。”宋涛朝着男子恭敬的拱手道。 未想那男子却只是斜乜他一眼,嘴唇微动,淡淡的开口:“先生不必多礼,请。” 话语很是平淡,言罢随手一推,将后堂的门打开,当先一步走了进去,那个“请”字仿若虚言。 宋涛平静的注视了一会儿庞涓的背影,鲜红的披风将他的眸子也映衬成了红色,不知怎的,这一抹妖异的红让宋涛想到了孙膑额头上那几个血红的大字,略微发愣的时间,却发现庞涓已然在那大堂之内端坐了下来。 稳了稳心神,宋涛缓步迈进了屋,来不及细细打量屋内的陈设,却惊讶的发现在庞涓端坐着的椅子前已然摆了一张书案,而书案上则端放着一块棋盘。 “久闻先生精通棋艺,涓亦是爱棋之人,所以特请先生过府一叙,望能与先生对弈一局。”庞涓缓缓的说着,粗犷嘹亮的声音与孙膑那沙哑的嗓音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知怎的,宋涛总是不自然的将庞涓与那乞儿孙膑做比较,不过须臾便意识到自己是在上将军行辕,旋即笑道:“上将军雅意,宋涛岂敢拒绝。” 若说初见这庞涓之时,宋涛还有一丝紧张和不安的话,此时已然是放松下来,因为眼前毕竟摆放的是自己最为擅长的围棋,况且对于庞涓 宋涛嘴角微扬,自己见过的战国名人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既是如此,自己何必如此在意。 庞涓微有些诧异的忘了一眼嘴角含笑的宋涛,心下疑惑,此人见了自己神情居然如此镇定自若,看来那大梁城中的传闻倒是有几分可信的。 “上将军先请。”宋涛照例将装有白子的棋盒推到庞涓手边,未想,庞涓却是用手背将棋盒挡住,斜乜一眼宋涛,缓缓道,“先生先请。” 宋涛看了眼庞涓面沉如水的脸,也不复多言,信手拈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盘之上。 棋局进展得很快,不多时,棋盘上便已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黑白两子。宋涛瞥了眼陷入长考的庞涓,心中暗忖:此人虽在战场上智计百出,这棋力却是马马虎虎,放到洞香春中决计灭不了两国。不过说起来,这魏国之大臣皆爱往洞香春中去,然而自己却从未听说亦未曾见到庞涓在洞香春中出现,只怕他所言的对棋之爱好也颇为有限。 这自然只是宋涛心中片面之见,说起来这战国之世,少有不爱棋道的士子,而庞涓从不踏足洞香春自是有其原因的。虽则李悝、吴起等人曾数次在洞香春论战用兵之道,不过在庞涓心中,却是对洞香春多有偏见,认为那不过是些浅薄士子附庸风雅的地方,因而也多次拒绝了到洞香春论战天下大势和用兵之道的邀请。甚至他曾有心请求魏君取缔这个滋生事端的酒肆,他觉得洞香春不仅是魏国糜烂腐败的渊薮,更是列国密使刺探魏国机密的最好渠道,只是鉴于某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因由,此念头只能作罢,但庞涓却更是不屑与洞香春中人论道的,既是如此,宋涛如何能在洞香春中见到他。 23.大谬 棋局很快便进入了官子阶段,一粒白子忽然打入黑阵,将黑角搜刮一空,宋涛微微一笑,将棋盘往前一推,笑道:“上将军棋艺高超,宋涛自愧弗如。” “承让了,先生序盘、中局皆是大优之势,只可惜官子稍逊,须知行百里者半九十,棋道亦是如此,先生还要谨记为好。”那庞涓万年不变的脸上难得浮起一丝笑意,缓缓将手中的白子放回棋盒开口道。 他自然有得意的理由,自己通盘皆是被宋涛所压制,然而最后却在官子阶段凭借着冷静的判断和对时机的把握,一举扭转了战局,转败为胜。心情大好之余,还有闲对宋涛的行棋进行一番点评。 “上将军所言极是,宋涛必定牢记在心。”宋涛恭敬的答道。棋局虽已完结,然而宋涛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安静的端坐在庞涓对面,静待他的下文。 庞涓点点头,似乎是对宋涛谦恭的态度表示认可,而他脸上那一丝难得的笑意也是转瞬即逝。忽然起身从一侧摆放得甚为整齐的书架上取下一卷竹简,缓缓展开,淡淡的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先生好才情,如此至理之言,涓大为佩服。” 宋涛闻言心中一惊,这论集竟是已经流传到了这从不入洞香春的庞涓手上。心中百转千回,刹那间脸上便露出惶恐之色,起身长躬道:“上将军言重了,那不过宋涛随口胡诌罢了,如何入得了上将军之眼。” “不知先生可是魏人?”庞涓将论集合拢,随手放到一旁。 “正是。”宋涛迟疑片刻,这才开口答道,神色依旧很是恭敬。 “既是魏人,以先生之才学,为何不入安邑,求个一官半职。”庞涓缓缓开口道,两眼直视着宋涛,眼中隐有深意。 “宋涛才疏学浅,如何能入得朝堂。”宋涛闻言,越发的惶恐不安。 未想,庞涓竟是摇了摇头,开口道:“我军中尚缺一委军务司马,职同中大夫,有三进宅院,三尺轺车,十名甲士,年俸三千斛。不知先生是否可助涓一臂之力?” “这”宋涛小心翼翼的瞥了眼庞涓,看着他那张严肃的国字脸,一时有些搞不清此人的意思,难不成庞涓真是看上了自己的才学,想邀自己为官?只怕不然,这庞涓并不似惜才之人。思虑及此,宋涛当下就想推辞,“宋涛之志不在” “不用着急答复,先生可回去慢慢思详,考虑清楚了,再回答亦不迟。”未曾想庞涓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欲要做涓军中军务司马,光凭一些附庸风雅的些微才学是不够的。不知先生平日喜读何家学说?” 宋涛眸子微转,已然猜到了庞涓之意,心中暗自冷笑不已,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拱手道:“宋涛不才,未遇良师教导,平日所研皆是儒家学术,譬如那《论语》、《大学》、《周礼》、《易经》、《尚书》、《农经》、《乐经》、《诗经》,还有六艺——诗、书、礼、乐、射、御。儒家之学,宋涛尚算通达。” “哦,是么?”庞涓瞥了他一眼,一抹异色一闪而过,“既是如此,不知先生对我魏国王霸天下之大业,可有谋划之策?” “宋涛不才,平日观夫我大魏国以魏武卒扬名于天下,军力武功大盛,然而文治却仍显不足,宋涛所虑皆为魏国文明昌盛之大计。窃以为魏国当大办学宫,广召天下贤士,大兴私学,如此方为正道。” “哦,当真如此?”不知何时,庞涓脸上竟是挂起了一幅轻蔑之色。 “当真如此。”宋涛一脸诚挚的开口答道。 “既是如此,先生之见庞涓暂且记在心上,他日如遇君上,必定代为转达。” “如此,便有劳上将军了。他日若是魏君采纳宋涛之见,宋涛必定自请领一学馆,大兴我魏之文风。”宋涛面露喜色,欣然说道。 “对了,涓听闻先生这些时日皆在那洞香春外与一乞儿交谈,不知可有此事?”庞涓眼底精光一闪,开口问道。 “这”宋涛先是一愣,俄尔答道,“确有此事,不过宋涛只是见那乞儿可怜,偶尔施舍于他。” “哦,是么?”庞涓声调忽然拉长,缓缓道。 宋涛貌似有些不安的抬起头望了庞涓一眼,思忖良久,小声说道:“上将军明鉴,其实宋涛亦是见那乞儿谈吐不俗,偶尔语出惊人,因此便爱与其闲聊。” 说到这里,宋涛忽然顿了顿,小心翼翼的看了庞涓一眼,旋即紧张的低下头去,用更小的声音说道:“布满上将军,此乞儿虽不堪,然而确是有几分才学,就连就连那‘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之言,亦是他对宋涛所言。” “那先生可曾询问此人名讳?”庞涓眉头似乎张得开了些,复尔问道。 “宋涛只知其人姓孙,其他亦是不知情。” “其实此人乃是涓之师弟。”未想,那庞涓竟是长叹一声,抬起头兀自说道。 “什么?”虽然早八百年就知道的事情,不过在这庞涓面前,宋涛还是得做出一副大吃一惊,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那乞儿那乞儿竟是上将军的师弟?” “确是如此。昔年本将军曾与其在同一门下求学,算起来他的年纪较涓还略长几岁。只不过,涓先于他入门,亦先于出师,所以是为师兄。”庞涓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是在回忆昔日与孙伯灵一道求学的情形。 “原来如此,有智不在年长,将军之才必定是高过此人数倍。”宋涛点头赞道,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拍起马屁来,亦是轻车熟路,连脸也不红一下的。 “非也,非也。”庞涓这匹马似乎对宋涛轻微的抚摸,并不是很受用,摇头叹道,“其实此子才学不下于涓,犹记得我下山之日曾与其有言在先:若是涓能得魏国重用,一定回山迎取伯灵师弟,共建功业,也不枉来一回人世。” “那如何”宋涛欲言又止。 “未曾想,我如约将其请出山,此子去嫉涓之功绩,无端在我王面前多次诋毁本将军,万幸我王大智,未有偏听其言。” 庞涓脸上浮起一股愤懑之色:“此人本是齐人,天生反骨,未曾想他诋毁不成,竟是勾结齐使,想要叛逃去到齐国,将我大魏之机密交予齐王,以谋求荣华富贵。可惜阴谋被人告发,我王大怒,欲治其死罪,涓不舍昔日同门之谊,在我王面前多方为之求情,使其免于一死。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此人终究被处以膑刑,而我怕其留在安邑为人所害,特将他送来大梁,本想让他好生休养,却不想此人自甘堕落,流落在此沦为与街头乞丐为伍,着实令人叹息。” “将军高义!”宋涛貌似由衷的叹道,“此子狼子野心,欲谋害上将军,将军却是如此厚待与他。” 他话虽说得漂亮,心中却是暗自冷笑不已:只怕最忌惮这孙伯灵留在安邑的人便是你庞大将军吧。 不过虽说这庞涓行事歹毒,却唯独没有禁止孙伯灵在这大梁城中来去自由,难不成他就不怕这胸有沟壑的废人被慧眼识珠的他国义士救走么?而且日后所发生的事情也证明了宋涛此时所想,至少在他看来,这无疑这是庞涓的一大败笔。 只是宋涛不知道如此行事这并不是庞涓心慈手软,只是在其门内,借他人之手公报私仇或许还能说得过去,毕竟庞涓诬陷这孙伯灵里通外国,唆使魏侯处置自己的师弟,一切可以归咎于魏国法令,自己能很轻松得撇清干系,即便有心人猜到了内情,苦于手无证据,也无法多加置喙。然而真正要庞涓亲自动手私囚同门,他还是真没这个胆子的。 庞涓深深的明白,自己短短数年便能位居这魏国上将军之位,自身努力固然必不可少,但是若是没有门内的暗助,决计也是不可能。庞涓师门在这魏国上下经营多年,明里暗里位居高位的同门子弟不知有多少,他断然不敢冒这个可能让师傅勃然大怒的风险,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来,何况他也知道自己师傅最偏爱的便是这个孙师弟,不然也不会将号令全门的信物交予此人。 何况庞涓也将孙伯灵迁往大梁,远离魏国官场核心和魏侯,同时他也安排了耳目对其严加看管,想来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这个废人也不可能咸鱼翻生,因而对其终日在大梁城头行乞,他也并无太过在意,只要这孙伯灵不胡言乱语、口出不敬之言,那么给他一点自由,不也彰显自己的为人宽厚么? 庞涓虽身为魏国上将军,但他骨子里一直是将自己与那些只会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的莽夫割裂开来的,庞涓首先觉得自己是士子,既为士子,那就没有不重名,在很多时候,这声名二字少有人能够看得通透。 “往事不用再提。”那庞涓挥挥手,“涓对先生所言,皆是为了先生不被此人所蒙蔽,此子狡猾多智,然居心叵测,如此阴险狡诈之人,还望先生务必要小心提防,万莫大意。” “宋涛谢上将军点醒。”宋涛拱手道,“若非将军提点,宋涛险些为其所蒙蔽。” 庞涓摆摆手,沉吟片刻,俄而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此人先祖曾为一国之大将,且留有兵法传世。因而市井流言,说涓是欲夺此人先祖变法而暗害于他” “此言大谬!”未想,宋涛竟是断然开口,脸上挂着愤然的表情。 庞涓瞥了他一眼,嘴角竟是再次上扬,露出一丝笑容:“先生所言极是,吾师曾有言:兵无常形、水无常势,那战场上瞬息万变,如何是一本死物能够一言蔽之。涓自下山以来,大小三十余战,虽不说全胜,然而亦是曾大败过齐军,如此功绩如何说,难不成,不通兵法之人也能做到?” 宋涛抬起头,看了眼庞涓,只见他面色凝重,并不似作伪的样子。心中忽然有股奇怪的想法,然而此时自是来不及让他多想:“宋涛自是相信上将军,市井传闻大多空穴来风,如何能信得。至少宋涛是决然不相信的。” “如此甚好。”庞涓抚掌点头道,假意看了看窗外,开口道,“今日天色已晚,涓稍候还有他事” 宋涛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笑道:“将军日理万机,倒是宋涛叨扰了,如此宋涛便先行告辞了。” “来人,替本将军礼送宋先生。”一婢女应声而来,将宋涛引了出去。 见宋涛远去,庞涓回身坐回椅子上,低着头不知作何想。不多时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抬起头,一个带剑将军恭敬的站在门外,朗声禀道:“将军,那宋涛已经回了洞香春。” “进来说话罢,晋临。”庞涓冷冷道,“哦,那乞儿孙伯灵呢?” “据看守他的夷符说,今日孙伯灵只是在洞香春外停留了一阵,见宋涛未尝赴约,便独自离去了。” 被他唤做晋临的将军复往前走到屋子中央答道。 “哦。”庞涓闭上眼,轻轻应了一声,久久没有开口,那晋临知道自己的将军是在思虑,也束手侍立在一侧。 良久,庞涓缓缓张开眼,目无表情的说道:“此子,你如何看?” “晋临观宋涛之言行,不过一迂腐儒生,将军何须对此人在意。”看来晋临刚才就在这附近,将庞涓 与宋涛的对话尽收耳里,“况且军务司马是何等职位,如何能让此子担任。” “晋临以为我真是要对此子许以高官厚禄,以笼络其人?”未曾想,庞涓竟是淡淡的开口道。 “那”晋临看了庞涓一眼,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这种人,若是不在开头许以蝇头小利,如何能让其对我坦诚以待,此所谓欲要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庞涓斜乜了晋临一眼。 “将军高明,晋临冒昧了。”晋临自是不笨,旋即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想不到,你也有看走眼之时。”庞涓遥望着门外,兀自喃喃自语,这个“你”字,显然不是说的晋临。 “罢了,你命人盯紧这个宋涛。”良久,他收回眼神缓缓开口道,“今日所见,此人虽不虞是他国之奸细,然而亦不可掉以轻心。还有你让夷符告诉孙伯灵,只要他交出鬼谷令,我便许他自由之身。” “诺。”晋临点头应道。 “你去吧。”庞涓挥挥手示意晋临可以出去了。 “诺。”晋临转身便欲离开,未想还未走出大门,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讶异无比的声音,“等等!” 24.勾心斗角 “将军还有何事吩咐?”晋临转过头来,却看见庞涓并未看向自己,两眼死死的盯着案上的棋盘,脸色竟是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良久,庞涓忽然拾起一粒黑子,缓缓点在棋盘之上,晋临疑惑的朝棋盘看去,他自是懂棋之人,眼见那粒黑子竟是点在了白子大龙之中,细细观来,这粒黑子竟然生生将白棋大龙的眼位破掉! “哼。”半晌,庞涓脸色终究恢复了原状,嘴中啧啧有声。 “好一个假痴不癫!” 宋涛独自一人走在大梁城的通衢大道上,不自觉的回望已然紧闭上大门的上将军行辕,眉梢微扬,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今日庞涓之邀,他自是必来的,毕竟庞涓其人自傲且善妒,他在这大梁城盘桓了多日,自己宋涛之名想必早已传入他的耳中。以庞涓的性格,没理由不见自己一面,即便只是为了掂量掂量自己成色也罢。 自己若是拒不赴约,岂不是让他更加戒备。或许在庞涓心中,有着魏人身份的风尘士子对他的威胁更胜过那已瘸了腿的孙膑——魏君或许不会相信一个齐人,然而对于拥有真才实学的本国人,没理由不放手一用,就如昔年一文不名的庞涓一般:从未有过上阵杀敌的经历,却依旧能够被拜为大将,领兵出战,并一举大破赵国,北拔邯郸,西围定阳。差点将赵国南面领土整个纳入魏国版图。 说来庞涓当真是个极其聪明的人,亦是懂得欲要取之,必先与之的道理。用那军务司马的名义笼络宋涛,从而使其心中感恩戴德,利用宋涛急于表现的机会,考量他的真才实学。只可惜宋涛并不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这世上,他对庞涓性格的了解大概只在孙膑之下,自是不会中他的圈套。 宋涛亦心知,今日自己所言所行,想来已将庞涓心头的顾虑打消了十之八九。临走之时,看庞涓脸上那股倨傲之情,也不枉自己为了让精明如斯的庞大将军心生蔑视,而刻意输了一局棋给他,说起来这还是宋涛入到战国之世后,与人对弈第一次告负,若是传到了洞香春中,不知会引起何等轩然大波。 同时连那论集上的话也假称是出自孙膑之口,不仅更加让庞涓对自己放松警惕,也彻底撇清了孙膑的关系。 不过宋涛也没有太过自得,想来这庞涓没道理这么轻易的放过自己,这几日只怕还需谨言慎行的好。 忽然想起刚才让自己迷惑的事情——那庞涓直言并不为《孙子兵法》而设计陷害孙膑,关于这点,其实宋涛亦是心知,一本兵书断然不会有如此大的魔力,让两个曾经的同门师兄弟手足相残,若真是嫉妒孙膑之才,大可将其除之而后快,能当上魏国大将军之人,绝不会是心慈手软之辈,至少庞涓不是这种人,何必对其施以膑刑,并百般羞辱? 宋涛前世自然也曾见过孙子兵法,他决计不相信一本薄薄的兵书便能让如今本已是名震天下的庞涓如此利令智昏,得到了绝世兵法又能如何,若是在战场上不能灵活运用,不就和后来那纸上谈兵的赵括一般。 正如庞涓自己所言,“兵无常形、水无常势,那战场上瞬息万变,如何是一本死物能够一言蔽之”。况且以宋涛之见,孙膑之所以能够两败庞涓,固然有他精通兵法之缘故,然而其对魏国君臣心理、特别是庞涓心理的熟悉和了解,能在最正确的时候做出最准确的选择,这才是孙膑率齐军两败庞涓所率魏军最主要的原因。须知《孙子兵法》中可未曾记载诸如围魏救赵之类的计谋,那所谓的三十六计更是源于南北朝,成书于明清时期。 综上所述,宋涛隐隐觉得庞涓之所以会对孙膑如此残忍,不仅对其施以膑刑,更让孙膑如今在大梁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必定还有其他原因。只不过知道原因的人大抵都不会告诉自己,庞涓不会说,那孙膑自是更不会外传。话说,自己今日失约没有去见孙膑,不知此人心中会作何想。罢了,明日再与其解释,想来此时他也已经被夷符接回去了吧。 忽然一辆马车从宋涛身旁疾驰而过,差点擦到沉浸于思绪的宋涛。微蹙起眉,瞪了驾车的马夫一眼,忽觉那人有些眼熟。在仔细端详,那马车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思量许久,那嗒嗒的马蹄声已然消失在街角,宋涛这才想起来,这马车不就是那日国梓辛载自己把酒夜谈时所用的么。难不成他已从安邑回来了? 对于国梓辛,宋涛心头还是甚是挂念的,所谓贫贱之交不可忘,国梓辛能在自己最落魄的时候对自己以礼相待,光是这份情谊便足以让宋涛铭记于心。如今见故人归来,如何不让宋涛欣喜。只是马车之内的人似乎并未发现自己,宋涛驻足思虑片刻,便打定主意往国梓辛所在的驿馆走上一趟,无论其人回来与否,至少能表明自己的诚意。 国梓辛所在的驿馆,宋涛还是依稀记得如何去的。转过几条街道,眼前的景物逐渐熟悉起来,在一间还算宽阔的宅院前宋涛停了下来,身边老槐树上栓着一匹栗色马。 宋涛轻叩了几下宅院的大门,不多时一小厮将门缓缓打开,瞥了一眼敲门的宋涛,面露喜色,侧身笑道:“是宋先生,请进,请进!” “宋涛冒昧登门,不胜惶恐。”宋涛微笑着拱手道。 “这是哪里的话,宋先生可是请都请不来的大人物,您这一来可真是蓬荜生辉啊!”那小厮笑态可掬。 “呵呵,今日宋涛前来是想请问下国先生是否已从安邑回转?”宋涛并没有进到宅院,依旧是站在门外开口问道。 “国先生?”那小厮先是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有些困惑的看了宋涛一眼,开口道,“不知宋先生这消息是从何得知,我家老爷并未从安邑回转大梁。” “哦,是么?”宋涛眼底的亮色倏然转暗,回望一眼拴住树下的栗色马和马车,仍旧有些不死心的问道,“那这马车” “哦,因为大梁城这里有些琐事,所以老爷派小的从安邑先行回转大梁来处理。”那小厮很是恭敬的答道。 “原来如此,倒是宋涛唐突了。”虽如是说,但宋涛依旧掩不住那抹小小的失落。 “不过老爷在安邑的事务也完成了十之八九,想来不日便会回大梁城了,宋先生稍安勿躁。”那小厮笑着说道。 宋涛点点头,拱手说道:“既是如此,那宋涛改日再来登门拜访。” “如此,小的恭送先生。”小厮微躬下身,目送宋涛远去。轻轻合拢大门,摇了摇头,正欲转身回屋,却发现身后竟是立有一人。 “啊,老爷。”小厮定睛一看,那人竟是自家主人,不由得立马行礼道。 宋涛遍寻不到的国梓辛此刻正静静的站在宅院的天井内,微蹙着眉,若有所思,仿佛对小厮的话充耳不闻。 “老爷,那宋先生已经走了。”片刻之后,小厮见国梓辛一语不发,忍不住出口提醒。 “嗯,省得了。”国梓辛终于轻轻开了口。 “小的见那宋先生寻不到老爷,似乎颇为失望。”小心翼翼的瞥了眼国梓辛,小厮接着说道,“既然老爷您已然回转大梁,为何不与宋先生相见呢?” “怎么?你觉得我此刻应与此子一会。”国梓辛斜乜了小厮,淡淡道。 “这”那小厮微微一愣,“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既然宋先生” “有朋自远方来?”国梓辛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仿若喃喃自语般,“君视吾为友,吾视君为谁?非梓辛不愿见君,实不忍矣” 国梓辛的语调越来越低沉,到了最后竟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当宋涛回到洞香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寻了个常在大堂和洞香春外走动的小厮询问今日那孙膑可有来洞香春寻自己。小厮却说乞儿孙膑只在洞香春外待了不长的时间便离去了,不知怎的宋涛心中竟是有点点的失望,不过这一丝失望旋即便消散开去,毕竟无论如何,在宋涛看来今日的确是自己失约在先。 回到自己的宅院,宋涛给自己沏了壶茶,旋即跪坐在软榻上,安静的凝视着烟雾袅袅的茶杯,若有所思。 确实如后世史书所形容,那庞涓的确是一个从骨子里渗着自傲也渗着自卑的一个人,很难得见到如此鲜明对立的性格能在一个人身上体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说庞涓自傲,在此人心中,天下文治武功数自己第一,无论是见了谁,哪怕是宋涛这样的布衣白身,如今在大梁城薄有威名,他便要考校一下学问,以期证明这世间的士子皆是不如自己。 而说庞涓自卑,的确如此,单从一个细节便能看出,今日在上将军行辕中会客,这位魏国上将军竟是身披甲胄出现,此举何为?不过是想以身份来使宋涛心生畏惧,以期在气势上压过宋涛一头,那副华丽的盔甲既是他身份的象征,却也是他掩饰内心薄弱的防卫,他不愿在一介布衣面前露怯,这说明庞涓并不是如自己所说的那样,完全将市井传闻视作空穴来风,而是从心底真正重视自己的存在和威胁,所以他才会一身正装出现,这点从后来宋涛假意说自己尊崇儒学时,庞涓长出一口气可以证明,因为他由此确信一个腐儒是绝不可能得到魏君的重用,进而威胁自己在魏国的地位的。 而至于孙膑,宋涛忽然想起,据后世史书中记载,多是形容此人为人坚韧不拔、心智奇高,乃是不世出的一代名将,堪比孙武、吴起。然而对于此人的性格,却是少有提及,宋涛有时也会不自觉的想,所信非人,而经得大难,历尽九死一生得脱险境,却又落下终身残疾的人,其人的心性究竟会是如何? 从这些日子的接触来看,尽管孙膑不时掩饰,然而那股发自内心的怨毒仍旧能为宋涛清楚的感觉到,如此一个整日活在仇恨中的人,究竟心中是如何作想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情的宋涛并不能完全体会孙膑的心理,然而他亦是心知仇恨的种子是会在人心中渐渐萌芽的,历史上多少才俊为仇恨所蒙蔽双眼,走上一条根本无法回头的不归路?宋涛只愿聪慧如此的孙膑不要走上这条道路。 俄尔,他不禁自嘲的笑了笑,未来所发生的事情,史书上不是都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么,孙膑靠假痴不癫之计从魏国逃脱,入齐之后得到齐威王的信任,以军师之职辅佐将军田忌两败魏军,最后逼得庞涓自刎于马陵道,既是如此,自己何必杞人忧天呢?世间万事有因必定有果,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宋涛忽然觉得有些疲惫,本来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就很伤神,而且宋涛也觉得自己并不是孙膑那种不世出的智者,甚至连庞涓都有所不及,至少人家庞涓能凭自身的才能当上这魏国上将军,而自己呢? 不过就借着前世里所闻所见所学在这洞香春中赢得一席之地,而这在战国之世的芸芸众生中,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 想着想着,宋涛眼皮越来越重,只觉整个人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仿佛传来人声,正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迷迷瞪瞪睁开眼,门外怯生生的站着一个女子,揉了揉眼,这才发现来人是大小姐贴身的婢女。 “宋先生,大小姐请你到后厅一叙。”那婢女轻声说道。 “哦,宋涛马上就过去。”宋涛站起身答道,那婢女点点头飘然而去,宋涛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将睡意都赶走。 那丫头这么晚了还找自己做什么,难不成又是小女儿心性犯了,要出去夜游?想起上一次出游回来,那许老一脸无语的样子,可是把两人好好给训了一通,对自己说大小姐这么晚了还心血来潮跑出去,为何不劝阻?宋涛觉得自己可真是天大的冤枉,谁知道那丫头那根筋不对,非要去夜游,自己劝阻得了么? 结果被许老头儿臭骂了老半天,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今日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丫头的那些稀奇古怪想法了。宋涛在心头暗暗发誓——这也太坑爹了,为什么出主意的是你,挨批的却是我呢? 宋涛一面想着,一面往后厅走,路过棋室的时候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甚至不自觉以手掩面,免得被熟识的棋士逮住了,再被冷嘲热讽一遭,那可就丢人丢大了。幸好今天所有的棋士都在认真对弈,无暇顾忌其他。 25.询问 走到后厅外,宋涛忽然止住了脚步,瞥了眼青色的帘子,仿似想到了什么,心跳没来由的有些加快,理了理衣角、捋了捋额发、摸了摸脸颊,虽然两世为人,不过加起来的岁数也没有超过不惑之年,在某些问题上,咱们的宋涛同学还不过是个雏儿。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尽量放松,而后大喇喇的一掀帘子,宋涛大踏步的走了进去,没想到屋内正巧有一人往外走,这一进一出,两人都没注意到来人,或者说注意到了,但是身体已经避不开了。 因而宋涛与来人撞了个正着,只听“哎呀”一声,宋涛倒是皮糙肉厚,只往后退了半步,而身前一个女子则是蹲在地上,泪眼汪汪的揉着额头,一脸晦气。 看清楚与自己相撞的人就是刚才请自己过来的婢女,宋涛不由得有些尴尬,不过那婢女见撞自己的人是这洞香春的大红人,只能含泪委屈的行了个礼躬身出去,宋涛无语哑然,安慰也不是不安慰心不安,目送那受伤的女子远去,终究一个字没说,面色大窘,而屋内则适时的响起了一串熟悉的笑声。 宋涛脸色微赧,昂起头,假意若无其事的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来,以期缓解此时尴尬。目光四下梭巡了片刻,很快便定格在靠墙的那方矮矮书案之上,因为书案上端放着一个圆形的红色球状物,自然便是那晚蝶儿大小姐从大市上买回来的绣球。 一阵微风袭来,拂过书案,那绣球在案上轻轻滚动,并未掉落,不过薄薄的铜片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 “只可惜并未成双。”不曾想,大小姐竟是缓缓收起了笑容,微叹了口气,幽幽道。 “世间之事岂能尽如人意。”宋涛摇了摇头,脸上的红潮渐渐褪去,“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时古难全,大小姐又何必介怀。” “你”女子深深的望了宋涛一眼,她对宋涛这种出口成章的本领早已了然,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叹道,“宋先生果然大才!” “大小姐谬赞了。”宋涛扁扁嘴:女人啊,总是如此多愁善感。俄尔想起,自己还不知此来所为何事,当下开口道,“不知大小姐因何事召宋涛前来?” “一日不见,先生为何对蝶儿反倒像是陌路人了,难不成是记恨昨日之事?”大小姐见他一脸严肃,眼巴巴的瞅着宋涛,可怜兮兮的说道。 看到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宋涛顿觉一阵头疼,这丫头又来这招,只好无奈答道:“宋涛不敢。” “那先生陪蝶儿对弈一局吧。”果然,大小姐脸上旋即换上了笑容,伸手指向早已准备好的红木案和棋盘说道。 “小姐雅兴,宋涛自当奉陪。”宋涛走到女子对面的软榻坐好,瞥了大小姐一眼,这才发现原本有些紧张的心情不知何时已然平静了下来,难道是眼前这黑白世界的缘故? 大小姐照例是执白先行,不过不知为何,今日的蝶儿的棋艺较往日弱了不少,似乎很有些心绪不宁,甚至连一处黑棋的引征都没有看到,平白送了十数子。宋涛心下疑惑,正欲说点什么,耳边却传来大小姐的声音。 “听说今日先生被那庞涓请去了?”女子看似无心的问了句。 宋涛心中忽觉有些怪异,盖因听到了庞涓两个字,瞥了眼对面端坐的大小姐,她却是脸色如常,看不出有何异状,仿若刚才不过随口提到一个不相识的路人般,哪有对一国上将军丝毫的敬畏。 “是。”宋涛按捺下心头的差异,开口应道。 “他邀你所为何事?”棋盘上应声落下一粒白子,和着女子清脆的声音,很是悦耳。 “这”宋涛微微一愣,先是在棋盘上应了一手,这才缓缓开口,“上将军不过邀宋涛前去对弈而已,并无它事。” “是么?仅此而已?”大小姐斜乜了他一眼,芊芊玉手再次拈起一粒白子,“啪”一声将两粒黑子当中挖断。 宋涛显然是看到了大小姐眼底那抹意味深长的神色,微叹了口气,俄而笑着说道:“大抵是因为论集和市井传闻的缘故,上将军还对宋涛进行了一番考校,说是欲邀宋涛出任其军务司马一职。” “哼。”大小姐小巧的鼻翼微皱,冷哼了一声,脸色也骤然转冷,“军务司马,年俸三千斛的要职,这庞涓好大的手笔!那先生可是要辞去我这洞香春之客卿了,去到他那军营中?若是如此,蝶儿在此恭祝先生离高官厚禄、飞黄腾达之日不远矣。” 又是一粒白子被重重的打到棋盘之上,不知怎的,刚才还有些清脆悦耳的落子声,此时却便很是刺耳,宋涛偷瞄了一眼对面女子的脸,如花容颜上难得一见的披上了一层薄怒。 “宋涛倒是很想要那三千斛的俸禄。”宋涛嘴角却是挂起一丝笑意,充耳不闻耳边传来了冷哼,举重若轻的拾起一粒黑子缓缓放到棋盘之上,兀自笑道,“可惜上将军对宋涛之才学不甚满意,只怕那军务司马一职还落不到我的头上。” “哦,此话怎讲?”大小姐迫不及待的追问道,脸上虽然还是冷冷的,可眼底却似有喜色一掠而过。 宋涛摇了摇头,笑着将庞涓如何考校自己,而自己又是如何作答的与蝶儿大小姐说了一遍,那大小姐边听,脸色也是变得越来越好,直到宋涛说到“愿意自请领一学馆,大兴我魏之文风”时,蝶儿竟是忍不住掩嘴轻笑了出声,美目注视着宋涛,似嗔似喜。 “你呀,当真是个滑头。”静静的听宋涛叙述完一整日上将军行辕之行,大小姐终究忍不住笑着白了他一眼。 “非宋涛不愿为之,实在是力有不逮,如何能胜任那军务司马一职。”宋涛也笑着说道,眉目间哪有丝毫的遗憾,反而是颇有几分自得之色。 “那庞涓对先生所言就未曾起疑心?”末了,大小姐沉吟片刻,忽的开口问道。 “疑心?”宋涛微微一愣,旋即开口道,“上将军雄才大略,宋涛这点微末本领,如何入得他的法眼。” 大小姐哑然,终究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想来她对庞涓此人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显然也是认可了宋涛所言。沉默了会儿,她忽然缓缓收敛起嘴角的笑意,叹了口气,幽幽道:“以先生之才,区区军务司马断然是看不起的,若是他日诸国以上卿来邀” “小姐多虑了!”未曾想,宋涛竟是打断了她的话,笃定的说道,“宋涛先前曾有言,志不在朝堂之上,平生只求富足即可,如今忝为洞香春客卿,已是大为满足,自不会另作他想。” “先生此言大善。”大小姐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神色,深深的望了宋涛一眼,眼见宋涛脸上满是诚恳,不知为何,一向口齿伶俐的自己竟是不知该说什么。 屋内的两个人静静的凝视着对方,皆是从对方嘴角看到一抹浅浅的笑意。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大抵也不过如此吧。 叮咚、叮咚。直到一股沁人的微风袭来,书案上的绣球不安分的轻吟起来。大小姐才似恍然大悟般,迅速的收回目光,轻轻低下臻首,脸上已然飞起两朵红霞。 倒是宋涛自持脸皮厚,干咳两声,将目光缓缓转回棋盘之上,沉吟片刻,拈起一粒黑子点在棋盘之上,大小姐循声望来,将通盘仔细端详了一遍,脸上的红潮慢慢退去,嗔了宋涛一眼,将棋盘往前一推,不满嚷道:“先生也太过狡猾了,竟是趁蝶儿不注意围死了蝶儿的大龙,这盘不算!” “呵呵,大小姐此话差矣。”宋涛一脸得意,摇头晃脑的说道,“这棋盘之上哪有注意不注意的之分,败则败矣,饶舌亦是无用。” “哼!”大小姐再哼了一声,白了宋涛一眼,不过与刚才相比,这次她的眼底却满是蕴着笑意。 “天色不早了,宋涛就不打扰大小姐。”宋涛拱手道,见大小姐点点头,便准备转身离去,不过将走 未走之际,忽然看了眼书案上的那一抹红,俄而笑着说道,“大小姐将此物置于此处,倒是别致得紧。” 说完,也不待蝶儿答话,急急走了出去。 大小姐嘴角微扬,目送宋涛离开后厅,俄而起身拾起书案上的绣球,沿着楚绣细密的条纹缓缓摩挲着,心中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后厅又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周身清矍,须发花白,不是许老却又是何人。 “小姐。”许老朝蝶儿大小姐行了个礼,负手伺立在一旁,沉默不语。 屋内的气氛一时有些静谧,两人都似乎各自在想着些什么,久久没有人声在后厅响起。 “叮咚叮咚”两声脆响终究划破了屋内的沉寂,许老循声抬起头,闪过一抹红色,原来女子将摩挲许久绣球放回了书案上,那绣球上的铜片相互撞击,发出轻微的响声。 “那国梓辛可是回转大梁了?”蝶儿目光平视许老,缓缓开口道。 “是的。”许老轻声应道。 “许老曾说,宋先生去国梓辛的驿所寻他,他却是避而不见?”大小姐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继续问道。 “的确,宋涛今日从上将军行辕出来后,并没有立刻回转洞香春,而是先去了国梓辛的驿所,不过却是失望而归。”许老一板一眼的答道,少有平日闲暇时那种略带轻松的口吻。 “如此”大小姐沉吟片刻,有些疑惑的说道,“此举倒是让人难以琢磨。” “老夫亦是这么认为,按理来说,若是此人欲助孙膑逃脱囹圄,交好各方面人物自是必要,而这大梁城中,宋涛身为我洞香春客卿已是声名鹊起,两人原本就是相识,想来断无避其不见的道理。”许老摇摇头,看得出来,对与国梓辛此举,他也是一头雾水。 “罢了,不用去想他了。”大小姐挥了挥手,算是为这个让人有些纠结的问题下了定论,“安邑那边还有何消息?” “公孙痤死了。”许老瞥了大小姐一眼,缓缓道。 “是么?”大小姐脸色不变,淡淡的开口道,“他这一死,魏国丞相之位便空了,只怕那安邑朝堂上颇为热闹吧。” “小姐所言极是,据安邑的门客回报,这几日数位重臣蒙召,入宫商议丞相人选,据闻多是推荐上将军庞涓为相” “庞涓?哼!”蝶儿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只是魏罃似乎另有考虑,前些日子急召公子卬从大梁回转安邑,一入安邑城旋即便宣召其入宫,至今还在宫内。”许老将这些日子从安邑传回的消息逐一禀报。 “公子卬?”大小姐竟是忽然笑了起来,瞥了眼许老,笑道,“便是那日化名子奇与许老您对弈之人?” “正是。”许老想也不想,一口答道,“此子量小无才、浮华纨绔,平日里精于声色犬马,若是此人为相,只怕魏国朝堂少有安宁之日了。” 若是宋涛在此,听闻大小姐所言只怕登时便会脸色大变,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大出风头之日的手下败将竟是这魏君之弟,而且看屋内两人的模样,多半早已知道此人的身份,却一直未告知与自己,其中深意,颇让人猜想。 “安宁?有何不安宁的。”大小姐脸上的笑意更盛,笃定的开口道,“那魏罃虽无能,然而却并不昏聩。相较于庞涓,魏罃对于这公子卬为相,只怕心里要安生得多。” 大小姐言语冷淡,直呼魏君魏罃之名讳,显然是对此人无甚好感。可惜宋涛走得早了些,不然必定是大吃一惊,想那后世之商人若欲在一地站稳,这结交攀附权贵自是不能少的,如何有这大小姐般,反而对其如此轻蔑。 许老脸色微变,看向蝶儿大小姐,是有些不解,努了努嘴唇,正欲出言,却看见久违的一道黄色身影从门外闪了进来,直扑向端坐于后厅中间的蝶儿大小姐。 大小姐蓦然看见一物向自己袭来,先是一惊,待看清楚是何物,脸上旋即换上笑容,一把将其搂在怀里,那东西似乎很是享受般,在她身上左蹭右蹭,甚是安逸的模样。能得到大小姐如此厚待的玩意儿,除了那条名为伯当的小犬,自是不会有他物。 “你这畜生,可算知道回来的路。”右手缓缓捋着怀里宠物的皮毛,蝶儿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笑道:“许老可知,白日里门内有传书来说,爹爹不日便会来洞香春。” “什么,门主要来大梁?”许老显然是被大小姐此话所惊,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信上却是如是说。爹爹已从山内动身,想来过些时日便会到大梁吧。”大小姐脸上洋溢的笑意,眼波流转间荡漾着欣喜,看得出她是极为高兴。 26.出将入相 “难得老爷肯出山。”许老也是嘴角上翘,微微瞄了眼面前的女子,俄尔扬了扬眉,笑道,“难不成,大小姐与老爷说了我洞香春新近来了位青年才俊,颇有才气、精通棋道,年纪轻轻便被大小姐聘为洞客卿,老爷一时见猎心喜” “许老,你这是哪里的话,蝶儿何时在书中写这些事情!”大小姐闻弦歌而知雅意,没好气的白了许老,娇嗔道。 “是么?”许老笑着摇了摇头,“大小姐亦知老爷极擅相人之术,难得他肯出一次山,不若就让老爷在这洞香春为自己相一良婿,倒也是桩美事,老夫观宋涛” “许老!”蝶儿见这老头儿越说越不着边际,又羞又恼,一把将怀中的小狗放到一边,起身瞪了许老一眼,大声说道。 “哎,既然大小姐你不喜,那便罢了。”许老假意叹了口气,眼角却瞥见大小姐面色绯红,高低起伏,知道其羞涩难当,勉力强忍住笑意,开口道,“既然老爷要来,那我便吩咐下去,让下人们好好准备一番,就不打扰大小姐您了。” 说完,转过身去,以手掩嘴,就要迈步走出去,身后大小姐的声音却是及时响起:“许老留步。” 老头儿不得已止住脚步,缓缓转过身看向大小姐,神色古怪,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而蝶儿则是秀拳紧捏,柳眉倒竖,良久才接着开口:“那孙伯灵可是有何异状?” “这”一提到孙膑,许老笑意全无,沉吟片刻,旋即答道,“此人并无异状。” “是么?”大小姐缓缓松开手,脸上红霞已然褪去,微蹙起眉,缓缓道,“这孙伯灵心思缜密,性子也是尤为坚韧,虽身遭大难,却也不自暴自弃,内里必然有因由,而那国梓辛身负使命,与其接触,许老可要好生盯着此二人。” “诺。”许老拱手应道,忽然他瞥了大小姐一眼,轻声道,“不若老夫将此二人之事告与宋涛” “不必了!”未想,他话还未说完,大小姐便一口截道。 “哦。”许老见女子神色坚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复尔转身想要出去,走到门边,伸手正待掀开那帘子,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般,缓缓放下手,转身回望面沉如水的大小姐,肃然开口道:“老夫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蝶儿又不是外人,许老有话直说便是。”大小姐见他脸色严肃,微有些讶然。 “宋先生器宇风骨,绝然磐磐大才,予观夫其人非久居人下者,恐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他日出将入相亦不是难事。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老夫斗胆说上一句,若要使宋先生真正闻达于天下,必不能困其于洞香春中,区区客卿,非其之幸,乃是樊笼。还望小姐思之、慎之。” 说完,许老并不等待大小姐的回应,迅速的一掀幕帘走了出去,背影里透着一股萧索的意味,那蝶儿久久的凝视着窗外,默然不语 深夜下的大梁城,除了城墙上几盏昏黄的风灯,白日里灯火辉煌、人潮攒动的景象早已是不见,深沉的黑夜静静的笼罩着整座城池。如墨般的黑暗永远都是最适合阴谋诡计发芽的土壤,而在此时的大梁城内,不知又有多少阴谋阳谋在悄然滋生。 风灯那微弱的光亮照射不到的一个角落里,国梓辛恭敬的负手立于一旁,而不远处的墙垣下,一个矮小的身影正在思虑着什么,满是尘灰的脸上难得一见的露出迟疑的神色,自是那乞儿孙膑。 “今日他果真是入了上将军行辕?”良久,黑暗中传来一阵沙哑的声音,深幽而怪异的音调,让国梓辛不自觉的一颤,仿似一股侵入骨髓的凉风袭来。 “是的,我驿所里的下人亲眼见他被那晋临带了进去,断不会认错。”国梓辛毕恭毕敬的答道,忍不住朝声音来源望去,只可惜黑暗中除了两点略带亮色的眸子,什么也看不清。 “哼,看来我这位好师兄这么久没等来安邑的召唤,等得心急了。”孙膑冷哼一声,复尔问道,“那公孙痤当真已死?” “据安邑的细作来报,数日之前丞相府内便是传出了公孙痤的死讯,只是不知这魏君为何时至今日仍旧秘不发丧,其中原因着实让人不解。”国梓辛面露疑色,缓缓答道。 “不解?有何不解。”未曾想,孙膑却满是不屑的冷冷道,“公孙痤一死,魏国自会出现极大的大权力位置,魏罃昏庸,但亦是知道这丞相人选不可儿戏,务必得妥善考虑。” 顿了顿,忽然幽幽叹了口气,说:“这公孙痤识人有眼,用人无胆,其人功绩虽乏善可陈,然而对于魏国来说,他这一死,只怕会给朝堂平添几分变数。” “先生此话怎讲?”国梓辛却是被他这话说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开口问道。 “梓辛可知如今这魏国声望何人最高?”孙膑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的反问道。 “这”国梓辛先是一愣,沉吟片刻,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老丞相公孙痤在世时,虽平庸无能,然其身为魏国三朝元老,自文侯起便身居高位,与魏武侯更是有君臣莫逆之情,论威望他自是无人能及,地位显赫。如今撒手归天,这魏国之中,声望” 国梓辛忽然止住了话头,目光投向黑暗之中,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良久没有开口。 “梓辛但说无妨。”黑暗中的那两点亮色没有丝毫变化,沙哑的嗓音复尔响起。等孙膑言罢,国梓辛这才接着开了口,“此时的魏国,上将军庞涓确是声望一时无两,无人能及。” “是么?”未想,孙膑竟是微微一笑,“你以为如何?” “以梓辛拙见,这丞相之职,只怕非庞涓莫属。”国梓辛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非也。”孙膑却是一口否定了他的观点,笃定的说道,“那庞涓绝做不了这魏国的丞相!” “这”国梓辛显然是对孙膑此言很是不解,当下开口问道,“先生如何见得?” “这庞涓入魏十数年,身居上将军之职,位高权重,深得魏罃信任,将魏国武卒尽付于他统领,而其人亦是颇有战功,与诸国领兵交战胜多败少,深得魏军将士信任和敬仰,”孙膑兀自说着,眼光不是闪过几缕精芒,“这丞相之位,尤胜上将军一职,若是位列魏国丞相,便能总揽国政,全面调度魏国上下的人力物力,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极人臣。而庞涓此人,桀骜不驯、眼高于顶,自恃自己战功显赫,只怕心中对那丞相之位,早已是觊觎有加,只盼那公孙痤早死,自己能够出将入相,达到名士为政的权力最高峰,将文治武功两方面的功业都做到极致。” “既是如此,先生如何断言这庞涓做不得魏国丞相。”听到这里,国梓辛更加的迷惑了,按道理说孙膑对庞涓了若指掌,自是知道这魏国上下,任谁的威信声望都比不上此人,何况庞涓野心又是极大,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丞相之位看似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我笑梓辛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膑嘴角的笑意更盛,摇头叹道,“这出将入相谈何容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做到,何况若是这朝政尽入庞涓之手,其余诸人如何甘心。梓辛莫不是忘了那吴起的前车之鉴?” 一提到吴起,国梓辛仿似察觉到了什么,整个人陷入了沉思。作为战国之人,无人不知吴起之名,此人善于用兵,魏文侯任其为将,吴起在军中严刑明赏、教戒为先,威震天下的魏武卒便是他一手创建,相传凡能身着全副甲胄,执12石之弩(12石指弩的拉力,一石约今30公斤),背负矢50个,荷戈带剑,携三日口粮,在半日内跑完百里者,才可入选为“武卒”,免除其全家的徭赋和田宅租税,可见此人选材之严苛。 不仅如此,吴起亦有不败战神之美誉,一生曾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无一败绩,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特别是阴晋之战,吴起以五万魏军,击败了十倍于己的秦军,可谓是战功显赫。 吴起有如此威信,因而后来魏国选相,诸人皆是看好吴起,不曾想最后魏侯竟是任命田文(魏贵戚重臣)为相。及至田文死后,公叔任相,吴起更受此人陷害,仓皇离魏入楚。孙膑所说的前车之鉴便是此事了。 想到这里,国梓辛恍然大悟,当下行礼道:“先生所言极是,想来这庞涓必定无法更进一步,出将为相的。” “吴起之鉴亦不过只是庞涓不能为相的缘故之一。”更想不到的,孙膑竟是摆了摆手,面沉如水的接着说道,“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生杀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乃君主驭臣之道(注)。庞涓在军中小有威名,若是当真做了丞相,出将入相,军中其人能掌生杀之柄,而在朝堂上又能课群臣之能,如此人物,换做梓辛你为君侯,焉能容之,若是他日生了反心,只怕那田氏代齐、三家分晋之祸不远矣!” 若是说孙膑说到吴起还只是让国梓辛顿悟的话,此时提到田氏代齐、三家分晋这让他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心中暗忖这乞儿当真天不怕地不怕,提起三家分晋也就罢了,竟在自己这齐人面前言及田氏代齐,难不成不知此为齐国君臣之大忌么?只是他并不知道,此时他的表情落在孙膑眼底,却是换来了一丝嘲讽的笑意。 国梓辛稳了稳心神,仔细思量孙膑刚才所言,抛开其中不敬的言语,面前这男子之言确是大有道理,若是让原本便掌握了军权的庞涓再代公孙痤丞相之职,执掌了国政,所遇的是昏庸之主或是绝世英明的君王便罢了,换做普通的君主,谁人放心一个在朝臣和军队两方威信都比自己要高的人存在,只怕早就是疑窦丛生,欲处之而后快。何况作为齐人的国梓辛虽然不曾提起,然而亦是心知,那田氏代齐不正是如此么? 那田乞在齐景公死后逐国、高二氏,另立公子阳生,自立为相,逐渐掌握齐国国政。其子田恒(田成子)杀齐简公与诸多公族,另立齐平公,进一步把持政权,又以“修公行赏”争取民心。数十年后,田恒四世孙田和废齐康公,并放逐齐康公于海上,自立为国君,同年为周安王册命为齐侯。其后,齐康公死,姜姓齐国绝祀。田和仍以“齐”作为国号,史称“田齐”。这便是田氏代齐的前因后果,那三家分晋就更不必说了,本身便是三家分晋的受益者之一的魏侯不可能不清楚这一点,魏罃虽然好大喜功、平庸无能,但却并不昏聩。由此推及开来,庞涓注定是不可能成为这魏国之丞相了。 想到这里,国梓辛不由得深深的望向孙膑所在的方向,耳边响起来魏国之前,田忌将军对自己所言:“那孙伯灵乃是孙武之后,为我齐人,自幼师从名师颇有大才,若是此人能为我大齐所用,辅佐君上,必能大兴齐国,复桓公霸业。吾闻之其人因受奸人所害,沦为大梁城乞儿,梓辛此番入魏务必细心搜寻此人,将其救出囹圄之地。大齐能否一雪前耻,全系此人身上,梓辛遇事自当慎之,一切当以孙先生所言为准。” 此番言语如今仿若历历在耳,若是说国梓辛初寻到孙膑时,对田忌之言还有些疑惑的话,此时已然对眼前之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长身行礼,毕恭毕敬的说道:“先生大才,梓辛受教了!” 孙膑双眼炯炯,一道异色从眸子间一闪而逝,目光平视着远方浓浓的黑暗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没有再开口。 冷清的月色下,一队身着青黑色甲胄的兵士手执长戈缓缓走过,月光照在他们的盔甲上,泛起一阵白色的涟漪。 忽然,领头的将军将手一挥,示意众人止步。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四下搜寻了片刻,微蹙起眉,蓦地抽出别在腰际的短剑,缓步往前走,前方则是一个深深的隐藏在黑幕中的墙角。 27.谐趣 将军一步一步逼近墙角,身后的甲士们脸上不禁也挂起了紧张的神色,不自觉的攥紧了手中的武器。 “哈!”将军轻喝一声,一道冷光闪过,却并没有见到想象中血光四溅的情状,短剑重重划破空气,却刺了个空,将军微微一愣,定睛再将那墙垣整个仔细搜索了个通透,呆站了片刻,终究是回剑入鞘,领着众甲士慢慢远去。 待到这一队突如其来的卫士走远,原本空无一人的墙角竟是发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微响声,不多时一个男子竟是从墙角魔术般矫捷的钻了出来,细细看来,原来墙角处隐着一个尺半高的狗洞,那男子正是从这洞中穿出,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蜷着身的男子,他的身手显然就赶不上前一位,费了老大的劲才从洞中整个挪出来,黑暗中顿时响起一阵浑浊的喘气声。 “先生”当先出来的男子张嘴欲言,脸上流露出一阵关切之色,那对方却是仿若知道他要说什么,喘着粗气挥手止住他的话。 这两人自然便是国梓辛与孙膑,刚才似乎是太过专心,直到那队甲士走得近了,孙膑才惊觉有人来,此时再要躲到他处显然是不来不及了,他便拉着国梓辛迅速钻入了平日自己往返的狗洞之中,这才堪堪躲过那群卫士,若是两人的密谋此时被人撞破,那这些日子里费心谋划的一切便必定付之东流,当真是险峻之至。 “安邑之事,你已安排妥当了吧。”半晌,孙膑好不容易平复了胸口的起伏,开口问道。 “先生放心,此间之事梓辛已按先生吩咐办妥。”闻言,国梓辛先是一愣,旋即恭敬的答道。 “如此便好。”孙膑脸上依旧是古井无波,仿若根本未受刚才那惊魂一幕所影响,幽幽道,“明日我便再去见他最后一遭吧。” 闻言,国梓辛眉目间闪过一丝异色,踟蹰许久,终究还是开口道:“先生之策确是奇计,只是若此一来,那宋” “怎么,梓辛你还为那宋涛担心?”孙膑打断了他的话,话语里隐隐透着一股讥诮之意,“田将军不是命你救我这废人脱离囹圄的么?如此,你何必在乎他人?” “这”国梓辛缓缓低下头,默然不语,那孙膑也只冷冷的看着他,面沉如水。 良久,国梓辛慢慢抬起头来,脸上升腾起一股难以琢磨的神色,他躬身行了个礼,开口道:“梓辛知先生乃是大才,助先生入齐更是军令,梓辛身为齐人,自是热盼先生能大兴我齐国,复桓公霸业!然于私而论,那宋涛不仅是吾友,据梓辛所知,他虽为魏人,对先生却算得上是尊崇有加,唯今却要陷此人于险地,梓辛梓辛于心不忍!” 国梓辛长躬到底,面色凛然,显然刚才所言便是他心中所想,并无虚言。 “哼!”孙膑冷哼一声,目光直视国梓辛,道,“梓辛当真是将此子视为友?” “是!”国梓辛并未起身,想也未想的开口答道。 “那我问你,若是有一日,在那战场你与此人各为其主,领兵厮杀,你待如何?”孙膑冷冷的问道。 “我”国梓辛似乎没想到他会有如此一问,思忖片刻,方才回答,“梓辛与他虽有私谊,然而梓辛身为齐人,若是上了沙场,领兵作战,必定是因公废私,绝不会为区区私谊而有所羁绊。” “既是如此,那我问你”孙膑先是微微颔首,俄尔眼底射出一道厉芒,提高音调喝道,“你如今身负军令,难不成就不是为国效力!就能因私忘公了么!”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仿若敲打在国梓辛心上,国梓辛只觉额头上不知何时已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弓着身子,嗫嚅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成大事不拘小节。”孙膑音调渐渐回落了下来,眼睑轻轻遮住眸子,缓缓道,“梓辛身为齐国大夫,自当先为振兴大齐着想,切不可因其他而有所动摇。” “谢先生教诲,梓辛明白了。”许久之后,夜幕下一个幽幽的男子声音传来,低沉的音调里掩不住那一股深沉的落寞,渐渐被在如墨般浓稠的幽深黑暗所吞没。 “你去吧,明日就不用来了。”不知怎的,似乎他的情绪也影响到了孙膑,连带着身边的男子话语变得轻微起来。 “诺。”国梓辛应了一声,转身迈步离去,孤寂的街道上,他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朋友?”孙膑从远处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不自觉的泛起一丝蔑笑,嘴里低声喃喃自语,“这世上手足亦不可信,何况挚友?我孙膑有此下场,皆是错信非人,如今如何还敢轻信他人。有些事,不曾经历,你是永远也不会明白。” 相较于昨日的好天气,今天便多少显得有些闷热。宋涛早早的守候在那墙垣之下,而孙膑 自是还没有来,来回踱了几步,慢慢走到街角,向远处眺望,忽然看见不远处有间半掩着门的小宅院,院内竟是有一畦花圃,长势颇为喜人,嫩绿的叶子,碎碎的小花,在那高树之下,阳光之中,透着一股子生气。看得出这花圃的主任必定是爱物之人,平日里对花圃的拾掇很勤,不然这园圃中的花草树木不会长得如此兴旺。 宋涛不禁微微翘起了嘴角,不自觉的想,若是有日自己也能有这么处花圃,闲来便往里一坐,倚着树荫乘凉,不知该有多好。 想到这里,竟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是忆起了前世里看的那些狗血穿越小说中,似乎每一位最后叱咤风云、执掌天下的穿越者们,在自己发迹之前都会对着风景怡人的某处“不自 觉”的这么在心中来上一段,以示自己本性高洁,不屑权贵。 自己今日不知是哪根筋不对,竟是也想到了这一遭,当真是狗血之至! 吃吃的笑了一阵子,宋涛恋恋不舍的收回投向那花圃的目光,转过身缓缓走回墙垣之处,眼角的余光不自觉的瞥到不远处一个匍匐前行的男子正朝自己缓缓挪来,扭头望去正是那瘸了腿的孙膑。 宋涛束手在原地等候,数十日的接触,他自是知道这乞儿决不愿别人搀扶,目光一直注视着慢慢朝自己靠拢的孙膑,脸上挂上了浅浅的笑容。 “膑可算来了。”不待孙膑止步,宋涛便开口说道。 “哦,宋涛久候了,膑可是心有不安。”孙膑笑了笑,明亮的眸子里印满了宋涛的脸庞。 “此话说得就见外了。”宋涛摇了摇头,抱拳说道,“昨日宋涛突有急事,一时来不及知会膑,爽约一日,自己心下忐忑,今日特意早来等候,还望膑你不要心生怨怼。” “此话说得就见外了。”未想,那孙膑竟是原话奉还给。宋涛先是一愣,目光投向对面的男子,正巧对上孙膑那澄明的眸子,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摇头不已。 “罢了,想不到膑也有此谐趣一面。”宋涛摇头晃脑的说道。 “以前是有的。”未想那孙膑却是须臾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抬头望天,有些怅然的说道,“不过做了乞儿,便少了许多。” 宋涛没想到自己无心之语竟是又勾起了孙膑的愁绪,脸色微赧,却又不知该说点什么,颇有些尴尬。 不过幸好孙膑片刻便恢复了平静,瞥了眼默然不语宋涛,笑道:“膑方才不过无心之语,宋涛不要放在心上。” 宋涛轻轻点点头,假意四下张望了会儿,这才开口说道:“膑可知昨日我因何未来赴约?” “哦,宋涛所为何事?”孙膑微蹙起眉,仰起头看向宋涛,脸上似有疑惑之色。 “昨日宋涛为上将军庞涓所邀,前去他的行辕与之探讨棋道。”宋涛简单的将昨日自己为何爽约叙述了一遍,目光却是注视着对面孙膑脸色的变化,不过孙膑脸色古井无波,似乎对他所言无动于衷。 “是么?”孙膑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斜乜了宋涛一眼,开口道,“凭膑对此人之了解,只怕他请宋涛前去目的不是对弈那么简单吧?” 果然不愧是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兄弟,自己还未说出口,便已能猜到几分。宋涛在心中暗忖,不过脸上却没有表露半分,仍旧是平静的接着道:“膑所言无差,庞将军还考校了宋涛的学识,说是想要延邀宋涛至军中,担任军务司马一职。” “那宋涛可是应诺?”孙膑瞥了他一眼,接着问道。 宋涛摇了摇头,似有些懊恼的叹道:“可惜宋涛才学浅薄,让庞将军很是失望,此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才学浅薄?”孙膑闻言,竟是不禁哑然失笑,“若是连宋涛你也算才学浅薄,那这大梁城内的诸人不就连大字不识的白丁也不如了?” “哈哈,膑说笑了。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膑之言岂不是小瞧了这大梁城的众士子们?”宋涛摇头笑道,显然是对孙膑所言不甚赞同。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孙膑却是将他所言低声复述了一遍,沉吟片刻,复尔笑道,“单是这一句话,便令多少自诩有识之士自愧不如,宋涛不必过谦。” “这”宋涛微微一愣,努了努嘴还想说点什么,不过终究还是放弃了,因为他亦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何况孙膑都如是说了,想来倒也有几分道理,说到底,宋涛心中对于此言还是颇有几分自得的。 “对了,我见宋涛你博才多学,平日所言便是集众家所长。”那孙膑忽然朝宋涛笑道,“未知你对于兵法可有心得。” “兵法?”宋涛微微一愣,他自是知道所谓变法便是用兵作战的方法、策略。他自然也会背几句前世,诸如“兵者,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兵无常形、水无常势”、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等等,然而说到心得,难不成让他说:不好意思,让我好好想想这些句子到底是什么意思先?所以宋涛摇了摇头,开口道,“对于兵法,宋涛倒是少有涉猎。” “既是如此,若是宋涛有心,我倒是可以传授你一些,他日你若真做了那上将军的军务司马,想来也用得着,不知宋涛意下如何?”孙膑一脸诚恳的说道,不像是作伪的样子。 “传授?”宋涛眼底闪过一丝喜意,急道,“难不成膑所言的是那《孙子兵法》?” “宋涛亦知《孙武兵书》?”孙膑先是一楞,旋即醒悟过来,明白宋涛所言的《孙子兵法》便是自己自小研习的《孙武兵书》蓦地一惊,旋即笑道,“我倒是忘了,宋涛你身为洞香春之客卿,某些事情自是心中明了。” 这与洞香春又扯上了什么关系?宋涛心下疑惑,却来不及发问,因为孙膑兀自接着说了下去:“那《孙武兵书》博大精深、精邃富赡,膑也自是略通皮毛,若是宋涛愿意,我献一次丑又何妨。” “这”宋涛脸上的笑容缓缓凝滞,沉吟片刻,却是摇头道,“宋涛并未想过要封侯拜相,只怕兵法学来亦是无用,多谢膑之好意。” “宋涛此言差矣!”孙膑闻言却是微微一笑,开口道,“一军之将虽必定通晓兵法,然兵法未必皆是用于战场。” “这”宋涛哑然,俄尔想起了一句话——商场如战场,后世那些商人们不也都爱钻研那《孙子兵法》么,而如今自己忝为洞香春客卿,这兵法未尝不值得一学,想到这里,便拱手答道,“如此便劳烦膑了。” “你我二人何须如此客套!”那孙膑慨然说道,眼底却是不经意间闪过一抹难以名状之色,“不过今日已晚,不若明日我将所著书册带来于你,宋涛觉得如何?” “大善。”宋涛自然知道这兵法可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说得完的,既然孙膑说明日开始,那便定在明日便是。只是心头颇觉有些怪异,想了会儿,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便暂且将疑惑放在一边,开始与孙膑求教其他关心之事。 时间的流逝总是不那么引人注意,当熟悉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时,宋涛心知那夷符又来请孙膑回转了。循声望去,果然见夷符驱使着平日那辆马车缓缓走来。 “孙先生,该随我回去了。”夷符将马车停到一旁,翻身下车,先朝宋涛行了个礼,扭头向不发一语的孙膑说道。 孙膑只是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旋即朝宋涛拱手示意,宋涛自是回了礼,那夷符蹲下身将孙膑负在身后,小心翼翼的想要将他送入马车之内。 28.特使 虽则大抵每日都要做一遍相同的步骤,但是毕竟负重一个人还算是件辛苦的事,好不容易将孙膑送入了马车车厢内,夷符头上已是冒出了点点汗珠,一阵微风拂过,吹乱了他的额发,一张略显消瘦的脸庞,竟也是沾上了少许尘埃,宋涛心中一动,笑着说道:“想不到这位先生与膑竟是有几分相似。” 一句无心之语没来由的让夷符身子微微一震,他抬起头瞥了宋涛一眼,俄尔笑道:“宋先生说笑了。”然后跃上马车,轻扬马鞭驱使着马车缓缓前行。 宋涛目送他二人远去,扁了扁嘴,在脑海中勾勒出孙膑的模样,只觉与那夷符确有几分相似之处。略一摇头,暗笑自己想这些作甚。转身缓步往洞香春走去。 宋涛边走边想,那孙膑既是肯将《孙子兵法》授自己,想来心中也是将自己视作了知己,前世虽然已见过后人复刻版的《孙子兵法》,但是毕竟时日久远,当时也未曾细细揣摩,自然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如今既然孙膑肯倾囊相授,自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思虑及此,忽然想起刚才心中觉得怪异之处,据前世的那些史书记载,这孙膑是借着假痴不癫之计,瞒过了狡诈多智的庞涓,然而如今宋涛观这乞儿孙膑口清目明,哪里有一点装疯的样子,而昨日见了庞涓,也不见他对此时的孙膑有丝毫放松警惕的意思,既是如此,那孙膑是如何逃出这大梁城的呢? 止住脚步,回身远远眺望方才见到的那一畦花圃,蓦然发现原本虚掩着的后门早已被严严实实的合拢来,宋涛心中没来由的涌起一股失落感,仿若刚才所见的嫩绿叶子、碎碎小花、颀长高树都只是一场错觉而已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大梁城处处散发着躁动的迹象,就连那道路两旁的野花,大概是是知道了自己时日五多,于是拼尽了全身的气力,在一片热浪中进行这最后的开放,黄渗渗的颜色与青灰色的城墙一衬,愈发显得刺眼。 上将军行辕外不远处,新近开辟了一方小湖。湖面虽不算大也算不上小,所谓大小,只是相比较的对象有所不同而已,说它大的人,大抵是将其与自家那普通的宅院相比,而说它小则是将其与旁边的上将军行辕来做了比较。 无论大小,至少这里算是一个清凉的去处,不过因为小湖旁边的建筑大抵有些过于森严,不是有披坚执锐的甲士走过,因而虽然清凉,却罕有人迹。所以大抵也只有毗邻的上将军行辕内的众人可以享受到凉爽的气息。 此时刚过正午不久,天上的太阳散发着刺眼的光芒,烘烘的热气在整座大梁城里载沉载浮,将路上的闲人们都赶进了屋里。上将军行辕内,湖风借势灌入,就犹如后世里的那些大风扇,给人们带来清凉之意。 庞涓倚着石砌的栏杆,朝远处波光粼粼的凭栏望去,今日的他自是不必一身戎装,只随意的批了件宽松舒适的长衫,微风袭来,湖光水色间,他却不自觉的微微蹙起了眉头。 距离那公孙老儿的死已经有数日了,可是安邑却始终还没有没有任何讯息传来,在魏国朝堂沉浮十数载的庞涓,单凭自己对魏侯的了解,便心知那魏侯对于这丞相之位人选正在踌躇间,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昨日自己遣往安邑的门客回来竟然禀报说,魏侯有意在他与公子卬之间选定丞相人选!这不由得使庞涓大感意外,内心有些忐忑不安起来,甚至还有一丝悲哀和愤懑的情绪夹杂其中。 公子卬何许人也?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一个,没有一样正经本领,庞涓也听闻了这公子卬前日化名为子奇,凭着微末的棋艺在那洞香春里与人对弈,连灭了三国,最后败于一不知名棋士手下的事。 对于这点庞涓是颇为不屑的,他一直认为男儿扬名天下当是在那沙场之上,在一酒肆的棋盘上只能赢得微末名声而已,而那公子卬却还因此沾沾自喜,不可一世。如此之人,也在丞相人选之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则有何办法?他庞涓在魏国军队中虽声望正隆,然而在朝堂上却少有知己,平日里也不屑于和那些尸位素餐的王室人物交往,唯一的根基就是他自己的实力才能和已经建立的功劳。 但是细细一想,本领才能这种东西,凭它谋生那是绰绰有余,凭它建功立业也可能大有可为,惟独要凭它在官场周旋,那可是最不可靠的东西。自古以来,才华之士比比埋没沉沦,谁来理论?尤其是魏国这种已经开始渗透腐败的国家,要靠才能功劳获取更大权力,好象随时都有可能跌进深渊。一时间,庞涓对魏国有点儿丧失了信心,对魏侯似乎一下子触摸到了平日没有觉察的东西,沮丧了很长时间。 右手攥拳,狠狠的在栏杆上砸了一拳,些许的疼痛稍微缓解了下他心中的郁闷,然而却驱不散心头的落寞。然而此时还能退却么?显然不能,建功立业原本就是要百折不挠,何况还并没有丧失最后希望。 庞涓狠狠的呼出一口气,此时他如何焦急也没有用,毕竟没有君命,他也只能在大梁城继续作所谓的迁都准备,不过他也知道那公孙痤的死讯不可能再瞒多久,至少在其出殡之前,身为上将军的自己必然能回到安邑城中,想到这里,庞涓胸口的起伏才稍稍平复了些。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庞涓循声望去,远处一带剑将军正快步朝自己走来,离得近了,才看清来人是自己的亲卫府守晋临。 “上将军。”距庞涓三步开外之地,晋临止住了脚步,抱拳行礼道。 “何事?”庞涓瞥了他一眼问道,寻常时候,在这个时间晋临是不会来打扰自己的。 “安邑来人了,说是君侯的特使。”晋临恭敬的答道。 “当真?”庞涓眼底掠过一抹喜意,不过须臾便恢复了冷静,澹澹的问道。心中却是不自觉的暗忖,魏侯终究还是想起了自己,待到自己回了安邑城,这丞相之位到底会落入谁手,只怕还犹未可知。 “是的,特使现已在大堂之中等候。” “好好好,你将特使请入后堂来。”这次,庞涓也不由大喜过望,这魏侯特使所为何来,明眼人自是明白,当下连声道。 “诺。”晋临应了一声,转身便欲离去。 “罢了。”忽然庞涓又开了口,“你让特使在大堂等候,我稍作整理便来。” “诺。”晋临再次领命,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翘,因为这几日里难得看的上将军如此高兴,自己心头自然也很是兴奋。 不多时,庞涓便换上了一身干爽的衣服出现在了大堂内,目光在屋内搜索了一遭,除了晋临还有一位中年男子,想来便是魏侯的特使了。 “见过上将军。”那特使也是眼尖,见一男子昂首阔步走进屋,国字脸上颇为严肃,隐隐透着一股久居上位者的气势,自然知晓此人便是这所行辕之主了,赶紧躬身行礼道。 “免礼,特使前来,可是安邑有事发生?”验过了特使手执的侯书,庞涓淡淡的开口问道,虽然已经猜到了这特使所来是为何事,然而表面文章还是要做一做的。 “这”特使瞥了眼身侧的晋临,欲言又止。 “将军,某将先行回避。”晋临会意,拱手给庞涓行了个礼,转身欲出。 “不用了。”却不想庞涓大手一挥,目光平时特使,轻声道,“此人乃是本将军之亲卫,有事特使直说便是,不用瞒他。” 语调虽轻,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味道。特使偷偷瞄了眼对面阴沉着脸的庞涓,上将军脸上似有些不奈,只好开口道:“公孙丞相病重,君侯请上将军速速回转安邑。” “哦,老丞相病重了?此事当真。”庞涓故作惊讶状,双目圆睁,微微提高了音量,只是眼底不自觉的闪过一丝轻蔑之意。 “小人如何敢欺瞒上将军。”那特使苦笑一声,说,“将军这些时日久居大梁,或许对安邑之事有所不知,老丞相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抱病在府上,数日未有出席朝会,君侯曾亲自前去公孙府探望,回来便有传闻说老丞相病重” 说道这儿,特使小心翼翼的看了庞涓一眼,压低声说道:“说是老丞相病重,只怕没有几天可活了。” “哼!一怕胡言!老丞相德高望重,乃是大魏国之柱石,乃会如此轻易便撒手人寰,休要听信那些个流言蜚语。”庞涓冷哼一声,朗声说道,只是眼中的蔑意更盛。 “是,上将军所言极是。”那特使被他所喝,面色颇为窘然,语调一降再降,喃喃道,“只是小的身负侯命,还请上将军” “不必说了,请特使稍候片刻,本将军收拾一下,便于你一道回转大梁。”庞涓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心中却是暗自冷笑不已:人都死了,如今争着须臾之时又有何用。 “多谢上将军。”那特使悄悄拂去鬓角的汗珠,长吁了一口气,目送着晋临随着庞涓从掌书厅离去,嘴角却是缓缓挂上了一抹诡异的笑容。 宋涛缓缓呼出一口气,勉强感觉的片刻的清凉,旋即一股灼热感复尔出现在刚才气息划过的肌肤上,脸上亦是不时有汗水点点滑落下来。仰头看了眼天空上火红的太阳,毒辣的阳光逼得他将眼眯成了一条缝,再叹口气,低下头,目光缓缓投向远处街道的尽头,心中有些疑惑的暗道:今日也来得太晚了些吧? 百无聊赖之际,宋涛沿着大道缓步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来到昨日曾驻足良久的街角,朝远处眺望,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大抵是害怕别家的顽童趁着不注意溜进花圃里,那花圃的主人死死紧闭着宅院的门,也阻隔了宋涛此时眺望的目光。 宋涛失落之余,原本心头那股失落感更盛,踱步走回原处,那乞儿终于在他的千呼万唤之后,慢慢出现在街际。 不知怎的,今日孙膑走得特别慢,当然他也并不算走,只是在地上艰难的匍匐前行,或许是天气的缘故,眼见着孙膑缓缓挪动的样子,宋涛心头竟是有些不耐,直想去扶他一把,只是想起孙膑那凌厉的眼光,只得按捺住心中涌动的冲动,站在原地死死盯着不远处那瘦削且矮小的身躯。 “膑今日可是来的有些晚了。”好不容易等到孙膑离得近了,宋涛长吁了一口气,笑着说道。 “咳咳”孙膑寻了个让自己觉得舒服的姿势,慢慢躺下,甫一坐定,从他口中便传出了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宋涛脸色微变,努了努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看到孙膑吐出一口浓痰,原本便很是沙哑的声音越发的显得低沉:“膑昨晚咳咳偶感风寒,今日起的晚了,咳咳让宋涛久等了,咳咳心中甚为不安。咳咳”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咳嗽声,孙膑的声调有些怪异,与平日略有些不同,连那额头上的须发也是叫往日更加的散乱,几乎完全遮盖住了他的脸庞。闻言,宋涛心下惭愧,刚才见孙膑走得慢了,还有些不不耐,如今知道了对方迟来的原因,自然对刚才心中所想有些尴尬,赶紧说道:“膑何处此话,既然抱恙在身今日何必再来,不若回去多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叙也不迟。” 孙膑只是摇了摇头,又咳嗽了几句,从怀中掏出一卷竹册,递给宋涛。宋涛先是一怔,旋即想到了什么,伸手将卷册接过,却并不打开,只是关切的直视着孙膑,诚挚的说:“膑有心了。” 孙膑眼底闪过一丝感动的神色,似乎有些发愣,没有答话,俄尔反应过来,马上垂下眼帘遮住自己的眸子,以手掩嘴,再次发出一阵咳嗽。 宋涛张嘴欲言,孙膑却是摆了摆手,有些艰难的说道:“咳咳今日膑恐怕无法将所学传授咳咳传授与与宋涛,不若你先自己咳咳研习,心中有困惑,咳咳明日我再与你答复,宋涛以为咳咳以为如何?” “好好好,膑你先修养着,若是觉得此处太过嘈杂,不如我送你到洞香春去吧”宋涛眼中毫不掩饰关切之色,孙膑低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眼底流过的暖意,摇了摇头,咳嗽了两声,却并没有开口。 29.怒火 宋涛知道他心思坚韧,做了的决定绝无更改,心中叹了一声,终究是缓缓摊开了手中的竹册,最左侧的一块竹简上,四个篆字映入眼帘——孙武兵书。 来了这个时代已然很长一段时间了,宋涛早已意识到不识字是自己最大的软肋,虽则自己可以出口成章,偶有惊人之语,不识字的人在这个乱世中自然比比皆是,然而身为洞香春之客卿,每日接触的都是大梁城乃至各国的官吏士子,在这样的环境下,若自己仍旧是大字不识,传了出去不禁丢自己的面子,更是堕了洞香春的声名,宋涛可不想有朝一日在大梁城中市井坊间流传出这样的流言——那声名赫赫的洞香春竟是请了一个白丁为客卿。 因而这些日子宋涛亦开始慢慢学起大篆来,这大篆,也称籀文。因其着录于字书《史籀篇》而得名。 大篆是西周时期普遍采用的字体,相传为夏朝伯益所创。而学了大篆之后,宋涛不由得暗自庆幸起来,他庆幸的是自己穿越到了战国,若是不凑巧,再往前穿个一两百年,面对着那些个什么铭文、甲骨文之类的,学起这些来,自己不更是头大无比么? 好歹从字体来说,大篆算是方块字最初的萌芽形态,它将早期文字中粗细不匀的线条变得均匀柔和了,它们随实物画出的线条十分简练生动,而且字形结构也趋向整齐,逐渐离开了图画的原形。所以对于宋涛这个掌握了简体字的后世人来说,学起来还不至于太过难以理解,连蒙带猜还是能认出不少,遇到实在看不明白的,就拿去询问田老等人,反正他们也知道自己是从山沟里出来,不识字倒也可以原谅,何况看到自己如此热心想学,想必心头也高兴,自是尽心竭力的指点。 再加上宋涛本来也算聪慧,就这样他的识字水平可谓一日千里,如今已然能够较为顺畅的通读大多战国著作,手上这本《孙武兵书》自然也不例外。 看着手中竹册上,宋涛如饥似渴的研习起来,读着竹简上的篆体字,前世里关于孙子兵法的记忆仿佛都活过来了一般,不过相较于前世里一目十行的速度,此时的宋涛显然慢了许多,毕竟这卷册上可没有加任何注释,更不会象后世复刻的那些纸质孙子兵法书上,每一条兵法后还配上详细的翻译解释,此时只能靠宋涛慢慢研读、并慢慢加以体会,自然速度不会太快。 蜷在一旁的孙膑不知何时已然停止了刚才几乎没有间断过的咳嗽,眼角的余光悄悄瞥了宋涛一眼,身边的男子倚着高高的院墙,目光全然汇聚到了手上的卷册中,脸上满是认真和专注,在金黄色的阳光照耀下,仿佛还带着一丝虔诚的气息。孙膑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心底却是发出了声长长的叹息 出了大梁城的北门,前方是一片苍茫的大平原,再往前,便是那孕育了华夏文明的母亲河——黄河。若是此时有船夫在河南岸撑船摆渡,回望远方,便会发现有一队没有任何旗号的铁甲骑士和一辆青铜轺车越过山地,飞驰平原,朝这条奔腾不已的大河飞驰而来,那自然便是庞涓一行人了。 硕大的青铜轺车里并没有乘坐任何人,此刻队伍中唯一有资格乘坐它的人正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对于庞涓来说,只有这匹骏马才真正算是自己的坐骑,即便那青铜轺车是魏侯亲赐,尊贵无比又如何?难不成自己还能坐着它上战场与敌人搏杀么?在庞涓眼底,这辆青铜轺车非但不能让自己觉得有半分的尊贵,反而还是累赘,正是因为它才极大的脱缓了自己这队人马的前进速度。 “吁!”在一个小山包上,庞涓喝止了自己的战马,遥望着前方不知名的渡口,在看一眼被落在最后的轺车,心头没来由的有些烦躁。 晋临驱使着战马来到他的身侧,轻声道:“上将军。” “让那轺车先行渡河,其余人在此稍候!”庞涓微蹙起眉头,冷冷的说了句。 “诺。”晋临拱手应了声,回头唤来另一名庞涓的亲卫,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亲卫点点头,旋即勒转马头朝远处的轺车骑去。 庞涓的爱马微微打了个响鼻,不停的摇晃的脑袋,在原地打着转,很不安分。这大抵是受了主人的影响,出了大梁城,庞涓胸口一直有股莫名的情绪在涌动,让他很是烦躁,而因何烦躁却又说不出口。 这种心情是最容易让人感到焦躁不安,因为没有一个可供发泄的出口,负面情绪便会慢慢郁积,到了一定程度再爆发,就不再那么容易平抑了。 那辆青铜轺车慢慢悠悠的朝渡口摇去,庞涓顺着轺车前行的轴辙朝前望,忽然觉得这个不知名的渡口有些眼熟,随着战马在原地晃了几个圈,眸子再次看向前方,数名甲士簇拥这那辆轺车,正待护送车子渡河。颇为熟悉的一幕让庞涓脑中被封藏了许久的记忆再次清晰了起来,沉吟片刻,复尔低下头喃喃自语:“七年了。” 回忆的画面拉回到七年前,自己还是位白衣胜雪、意气风发的年轻士子,身无半点功名,在云梦山求学数年,一朝学成便昂首出山。自诩胸有万千沟壑,满腔的抱负,当时也就是在这个渡口,纵马遥望着奔流不息、气势磅礴的黄河水,在心头暗自发誓:此番出山,功不成名不就,至死不旋踵! 长吁一口气,暗自嗟叹:那时的自己是何等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如今想来心潮依旧会澎湃不已,只是当时自己是否想到过数年之内便能助魏国成就霸业,位列上将军之高位呢?庞涓已然不记得了,或许想过,又或许并没有想到一切会如此顺利。 犹记得下山之前,师尊时时用那孟轲之言告诫于己,自古良相名将,皆是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譬如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甚至连战场上的常胜将军、执政变法的名臣吴起未逢明主之前,不也曾杀妻求将,屡遭数国所拒么? 不过这些话自己听在耳里,心中却是颇不以为然,想那孟子舆不过一介迂腐儒生,此人所言如何能登大雅之堂。 数年之后看来,自己在魏国的仕途一帆风顺,如今威望正隆,天下诸国谁人不对庞涓所率之兵退避三舍,要说到生于忧患,只怕要另数一人。 庞涓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回望快要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大梁城,心中不由自主的升起了一种莫名的味道。 庞涓也是人,当看到曾经是自己最亲密的师弟被施以膑刑,并沦为大梁城的乞儿之时,他心中多少也会有一丝怜悯,即便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然而在怜悯之外,庞涓更有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怨恨——论才能,自己与那孙伯灵同为一师,所学也是无差,才学自当是自己这位师兄更胜一筹;论声名,那孙膑下山之前,自己已统兵大战诸国,战必胜,攻必克,引得宋、鲁、卫的国君纷纷去到安邑朝贺,更兼一举击溃强大的齐军,普天之下、除了我庞涓还能有谁做得到。既是如此,师尊却偏偏是将鬼谷令传于了一文不名的师弟,这如何能教自己信服,如何能教众鬼谷弟子信服? 想到这里,庞涓攥紧了双拳,浓浓的怨气写在了他脸上——既然你不与我,我便自己取之,属于我庞涓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夺走!即便是过了这么多年,庞涓心头的执念却是从未曾消减半分。 不过,自己这个师弟骨头倒是挺硬,时至今日,依旧没有说出那鬼谷令所在,庞涓眼底掠过一抹狠厉之色——自己此行回转安邑争相位,一旦功成,便是出将入相天下敬畏的摄政权臣,那鬼谷令只要不落入他人手中,也就罢了,而这孙伯灵,必然不能再留!就让这个秘密随着他一道被埋入地下吧。 “上将军,轺车已经渡河,您看”就在此时,晋临一席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瞥了一眼已经被送到黄河北岸的青铜轺车,庞涓微微颔首,大手一挥,说道:“走吧。” “诺。”晋临拱手应了声,扭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剩余兵士,那些兵士都是跟随庞涓多年的老亲卫了,刚才看到上将军的手势,心中已然也明了将军是何用意,纷纷驱马上前,紧随着庞涓便准备渡河。 不过渡口边上,庞涓再一次勒止了爱马,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有些不安,再一次回望身后的众人,紧紧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索着何处不对劲。 “上将军,天色不早了,还是尽快渡河为好。”晋临看了看对岸静静矗立的轺车,小心翼翼的说道。 庞涓并未答话,微抬起头,天际高悬的烈日虽然仍旧散发着炙热的光芒,不过他也能感觉得到,日头已经开始往西移动了。沉吟片刻,轻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终究还是开口道:“随我渡河。” “诺。”晋临面色一松,正欲回身想众人传达上将军的命令,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庞涓的脸色蓦地一变,耳边响起他高亢而急切的声音,“魏侯特使呢?” “特使?”晋临不知将军为何在此时提起此人,四下搜寻了片刻,却是没有发现特使的踪影,只好抱拳答道,“回上将军,末将遍寻不到特使踪迹” 闻言,庞涓陡然变得出离的愤怒,大声咆哮道:“取公书来!” 晋临为他这一喝吃了一惊,竟是愣在原地,知道庞涓冰冷的目光直直打到他的脸上,他才恍然大悟,急急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正待递给上将军,却只觉手中一松,庞涓竟是迫不及待的一把夺过那张所谓的“公书”,细细端详了一通,脸色越发的难看,最后只见庞涓狠狠的将那羊皮纸掷于地上! “上将军”晋临大惊失色,却看到庞涓重重的一挥马鞭,驱马转向,竟是朝大梁城的方向飞驰而去,口中却是高呼了声,“随我回转大梁城!” 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不知所措的望着自己主帅的举动,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何刚刚从大梁城出来,如今还未渡河却又要回去,不过军命难违,见庞涓一马当先,踏上了返回大梁城的路,众人也不敢落后,皆是纷纷驱使坐骑赶了上去。 庞涓一面驱驰,一面在心中暗自后悔,自己早就该想到,君侯若是遣人来请自己回转安邑,来人必定不会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小吏,何况那所谓的“公书”上竟是连魏侯大印的印记也缺了一块,一向自诩为名士的自己居然没有勘破这些破绽,当真如师尊所言,自己好高骛远,最终是害人害己? 不,绝不!庞涓在心中呐喊,一切为时未晚,只要自己此刻及时赶回大梁城,必定能将所有阴谋诡计全数粉碎。在庞涓的心头:这世界上再如何精心策划、万无一失的计谋,终究是敌不过绝对的武力! “晋临,晋临何在!”庞涓毕竟还是颇有为将之风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微微减缓马速,回身大喊道。 “上将军,晋临在此!”听见上将军呼唤自己的名字,晋临赶紧一夹马肚,来到庞涓的侧后方,朗声应道。 “你速领三队人马前往大梁城东门、西门、南门,但有可疑人物出城,不用禀报,尽数拿下。”庞涓厉声道,“余者随我由北门入城!” “诺!”晋临虽然不知究竟是何事,但看到庞涓如此声色俱厉,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旋即领着人马绝尘而去。 望着四散而去的亲卫们,庞涓毫不掩饰眼底那浓浓的杀意,紧抿着厚厚的双唇,任谁也看得出,这位权倾朝野的上将军已然到了爆发的边缘。 大梁城,洞香春外。 孙膑小心翼翼的瞥了眼身边男子,见他专注于手中摊开的卷册上,微微松了口气,假意咳嗽两声,悄然将有些发麻的双腿挪动了一下位置,同时缓缓抬起头斜斜看了眼天空上那轮明日,一直紧绷着的心弦终于慢慢的松了开来。 烈日当头、汗如雨下,然而宋涛的嘴角却一直挂着丝淡淡的笑容,他突然有些后悔前世里自己只是囫囵吞枣的将孙子兵法中比较精彩的片段通读了一遍,现在想来,若是那时肯下点心钻研,如今也不必一字一句的慢慢体会个中含义,更不清楚自己所悟到底是否碰触到了书中所言的精髓。不过即便是那些相对来说较为浅显的道理,一旦更深入的理解了个中真意,宋涛对手中这卷竹册便愈发多了一分敬意,难怪那唐太宗李世民会说:“观诸兵书,无出孙武。” 30.事出有因 这孙子兵法共分十三篇,虽然只有短短五千余言,但内容却是包罗万象、博大精深,涉及到战争规律、哲理、谋略、政治、经济、外交、天文、地理、等方面内容。 宋涛如饥似渴的钻研着,浑然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待到他醒悟过来,急急抬头看天,却发现自己沉湎与卷册中,这天色倒是比平日晚了许多,略一转头,竟发现孙膑依旧在自己身侧,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由得大惊,开口急道:“膑如何还在此处?” “咳咳”孙膑咳嗽两声,摆了摆手,脸上却是闪过一丝自嘲的神色。 “难不成夷符今日恰逢有事?”宋涛毫不掩饰眉间的焦急之色,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道。 孙膑没有答话,以手掩嘴,眼角的余光却是一直瞄着宋涛,眸子间似乎闪过一抹异色。 “我观那夷符不似失信于人者,想来必定事出有因。”宋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颇为笃定的说道。 而孙膑依旧没有开口,微微低下头,掩住口鼻的右手也缓缓放了下来,眼底的精芒时隐时现,看得出他心中是在反复思量着什么。 “罢了,既是如此,那今日便由宋涛便送膑回去吧。”宋涛再遥望了平日夷符驾车而来的街道片刻,终没有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影,摇了摇头,朝一旁的孙膑叹道,“膑以为如何?” 孙膑哑然无语,仿佛对宋涛之言充耳不闻。宋涛见他久久未语,心中颇为疑惑,心道大概他没有听清,于是再次开口问道:“膑以为如何?” “咳咳”那孙膑似乎为他的话所惊,眸子翛然一亮,抬起头来想要开口说点什么,然而头抬到一半,却又惊觉此举似有不妥,旋即将头又低了下去,咳嗽了两声,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咳咳不必劳烦先宋涛,膑咳咳膑自去便是。” “膑何须如此客套。”宋涛微微一笑,说道,“你我二人相识时日虽短,然而交情却匪浅,如此小事你何必与宋涛斤斤计较。” 闻言,孙膑眼底的精芒更盛,却是更坚定的摇了摇头,开口道:“咳咳今日天色已晚,宋涛咳咳宋涛还是早些回洞香春,咳咳膑自去便可!” “膑莫不是以为那庞涓会再来寻宋涛的麻烦?”宋涛自以为是的笑着说道,“前日宋涛与他一叙,已然将其心中的疑虑打消,膑大可心安。” “咳咳”孙膑见宋涛脸色恬然,不知为何眼底那抹异色竟是转为一丝焦急之色,原本沙哑的声音反倒是变得正常了些,急道,“宋涛无须管我,先回洞香春才是。” 那声音中的急切却不似作伪,宋涛一怔,心中很是不解这孙膑今日为何一直劝自己回洞香春,扁扁嘴,俄尔笑道:“我回这洞香春并无要紧之事,如今送膑你回转方为正事。” “咳咳宋涛你”孙膑见宋涛毫无离开的意思,愈发的焦急,瞥了一眼渐渐西陲的红日,却是叹了口气,摇头低声道,“咳咳膑不过一乞儿,宋涛咳咳宋涛何必如此折节相交。” 不想,宋涛脸色肃然,笃定了摇了摇头,说道:“膑此话却是从何而来?宋涛与人相交,只看对方才学,并不看出身,何况我宋涛不也是布衣白身,如何有资格看低他人。膑你如今虽深陷囹圄、遭一时磨难,然以膑之才,他日风云化龙,定会令那天下之人为之一惊。”顿了顿,眼底的笑意更盛,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声音缓缓道,“膑无须妄自菲薄,吾观你脱离樊笼之日不远矣!” 孙膑显然是为宋涛的话大吃一惊,低着头久久没有开口,然而双手不可抑止的颤抖着,看得出他的心中是多么的震撼。迅速的抬起头看了宋涛一眼,只见他脸上满溢的自信神色,眉目间笃定的样子,仿佛已知后事一般。 旋即低下头去,他明白这宋涛所言不过只是揣测而已,然而心中仍旧不禁为之震撼,刚才自己差一点就以为先生之计早已为此人所勘破。略一摇头,暗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自己竟是还想着这些,不禁大急,迫不及待想开口催促宋涛离开,却看到对面这男子竟是缓步走到自己面前,转过身去,躬下身子,朗声笑道:“罢了,膑你就别再客套了,今日你便将宋涛当做夷符罢了。” “孙膑”看着自己面前那宽阔的脊背,心中竟是升腾起一股暖流在胸口涌动,流淌到五脏六腑,让他仿若有一种时值严冬,天际却出现了暖阳照耀在皮肤上的暖意。心头一时激荡,急切之下,竟是脱口而出:“先生快走吧,再不走便迟了!” “你”言罢,宋涛却为之一滞,手中的竹册“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慢慢站直了身子,缓缓转过身,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躺在自己脚边的男子,举起右手指向“孙膑”,惊道,“你你不是膑!” 见宋涛如此模样,“孙膑”自知再也无法伪装下去,微叹了口气,却并没有答话。此时已是傍晚,暴晒了一日的大梁城总算是有了一丝凉意,清风拂过,吹开“孙膑”额上的乱发,并没有出现那几个如血的红色大字,宋涛直愣愣的看着他,良久,才终于开了口,声音干涩:“原原来你是夷符,膑呢?” “先生”那一直伪装做孙膑的夷符缓缓站起身,一脸苦涩,叹道,“先生此时恐已出了大梁城了。” “出了大梁城出了大梁城”宋涛在口中念念有词,他似乎已经明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满是自信的脸上转瞬化为了茫然的神色,久久才结束了呢喃,瞥了眼夷符,轻声道,“膑他果真已经出了大梁城?” “是的,先生行事皆是谋定而后动。今日夷符来与与公子相会之前,那国大夫便将先生接走,想来此时已然在大梁城外,便是入了齐境也犹未可知。” “国大夫?”宋涛迷茫的脸上着实又吃了一惊,眸子闪过一抹异色,急促的问道,“这国大夫可名为梓辛?” “公子也识得国大夫?”夷符疑惑的望了宋涛一眼,似对宋涛此时的神情颇为不解,“夷符只与那国大夫有过数面之缘,并不知晓其人名讳,然而听先生唤他为‘梓辛’,想来便如公子所言罢。” “那国梓辛不是齐国商人么?如何又成了大夫?”宋涛微喘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稍微平静些,却发现如何也做不到,胸口如风箱般起落,圆睁着双目死命的盯着夷符,复尔问道。 “据先生往日所言,国大夫乃是齐国上大夫,奉了田将军之命,前来大梁城,伺机救先生出险地,以归故国。”那夷符对宋涛所问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俄尔看了看远处街际,再仰望了远处渐渐西垂的夕阳,眉宇间闪过一丝焦急,连声道,“宋公子乃是高义之士,夷符不愿连累宋公子,还请公子速归那洞香春,早做打算?” “连累?早作打算?”宋涛忽然凄然一笑,喃喃道,“跑了孙膑,那庞涓如何能放得过我?” 夷符见他瞳孔涣散,脸色颓然,却是毫无离开之意,心下大急,连连拱手说:“庞涓已被先生之计骗出了大梁城,公子如今回了洞香春,便速速离开魏国,这天下之大,公子何处去不得,若是再晚一步,待庞涓回了城,再图后计却是如何也来不及了!” “庞涓被骗出了城?”宋涛闻言不禁一怔,旋即醒悟过来,难怪那孙膑会选在今日,原来所有事情都早已安排妥当,当真是应了夷符刚才所言——“谋定而后动”,忍不住苦笑一声,长叹道,“智哉,膑也!” “公子快些离开罢,这大梁城绝非久居之地。”那夷符一脸恳切的说道,看得出他心中亦是万分焦急。 却不曾想,宋涛竟是瞥了他一眼,缓缓俯身拾起那卷《孙武兵书》,原本涣散的眼神蓦地转为冰冷,收敛起嘴角的笑容,淡淡的说道:“此言可是孙膑教与夷符的?” “这”那夷符未曾想到宋涛会有此一问,连其口中一直称呼的“膑”也变为了直呼其名,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思忖良久,却是霍的抬起头,眼眶微红,字句铿锵的说道,“先生昔日曾对夷符有大恩,先生突逢大难,夷符为救先生脱离樊笼,死不足惜。刚才夷符所言,确是先生嘱咐,先生让我在您知晓事情之后,劝诫您速速离开大梁,以免遭那庞涓贼子毒手” 宋涛见他一脸凛然,所言实为内心所想,并不似在诓己,忍不住叹道:“夷符可知,今日庞涓寻不到孙膑,自不会放过你,你当真” “先生大恩大德,夷符永生难报,区区一条贱命,死则死矣。”那夷符眼中似有水花,轻轻擦拭了眼角,这才恳切的说道,“然宋先生与夷符不同,此时趁庞涓还未归来,夷符恳请您速速离去吧!” “有何不同?”宋涛长吁了一口气,嘴角竟是再次挂上了一丝笑意,目光直视着夷符,澹澹的说道,“宋涛不过亦是布衣之身,与夷符有何不同?” 那夷符见宋涛在此时反而不疾不徐的开口,神色也颇为镇定自若,连带着胸口的起伏也是未有,心中不禁对其更加钦佩,然而他心知事情的轻重缓急,来不及回答宋涛的问题,只是再次出言催促道:“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请先生尽快离开大梁!” “离开大梁?”宋涛斜乜了他一眼,举头望天,喃喃道,“我已经走不了了。” “这”夷符脸色剧变,显然是不知宋涛何出此言。 “孙膑多智,那庞涓又岂是庸人?”宋涛眼底闪过一丝蔑笑,手中却是死死的攥紧竹册,说“庞涓必定知自己中计,如今只怕已到了这大梁城外,以庞大将军之用兵,如何想不到遣数支精骑围堵大梁各城门,决然不会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出城,既是如此,我又如何还能走得脱?” 听宋涛如是说,那夷符脸色为之一变,努了努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放弃了,脸上红一道白一道,仿佛是在悔恨着什么。 联系前因后果,宋涛其实已经大概能完整的了解到孙膑这李代桃僵之计的全部过程:首先是让国梓辛结识自己,并相交为友,借机了解自己所学,是否有资格成为他出逃的助力;然后遣国梓辛去往安邑,同时孙膑则刻意接近自己,凭他所学很容易便得到自己的青睐,并视之为友;继而从安邑寻了个由头骗出一直在大梁城的庞涓,能调动庞涓的理由并不多,想必魏国是出了大变故,否则聪慧如庞涓者,岂能中这调虎离山之计;最后让行为举止与他颇为相似的夷符冒名顶替,今日来此处与自己见面,凭此赢得了逃离大梁的时间。这一系列的谋划丝丝入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凡任一环节出了问题便会导致全盘功亏一篑,然而孙膑却能以己之奇智将所有环节演绎得毫无破绽,不仅瞒过了庞涓,也瞒过了宋涛。 “想必夷符你也明白了。膑之所言,非在救我,反而是将宋涛往那庞涓行辕里送啊!”宋涛摇了摇头,缓缓将手负在身后,掌心的嫩肉死死的嵌入了竹册的缝隙之中,口中却是叹息不已。眼角瞥见夷符一脸惭愧,俄尔笑了起来,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此事与你无关,夷符无须自责。” “可是,先生你”那夷符猛然抬起头,眼角隐有水渍,话到一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愣愣的看着面前这一脸笑意的男子,哽咽出声。 “罢了,那庞涓还未回来,你我二人说说话吧。”宋涛摇了摇头,松开手将那《孙武兵书》掷于地上,倚着墙壁,缓缓开口,“宋涛不解的是,夷符你既身为看守膑的守卫,如何又会承他的大恩呢?” 宋涛神色淡然,看不出丝毫有其他人身陷险境的慌乱模样,这样淡定的表情,夷符只从那孙膑孙先生脸上看到过。其实自打发现眼前这“孙膑”是由夷符假扮之时,宋涛多少便已经猜到了自己的命运,而且他亦心知,孙膑与己言交数日,不过一直是在等待机会,迷惑那庞涓,伺机出逃而已,可以说从始至终,孙膑便只是将自己看做是这一盘棋局中的棋子而已。思虑及此,却又是苦笑起来,非但是自己,这眼前的夷符、乃至那久违的国梓辛大抵也不过是棋局中为孙膑拉线牵扯的木偶罢了,所有人都是在为这局棋忙碌奔波,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31.义士 只是宋涛不解这孙膑为何会让夷符劝说自己在此刻出城,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以孙膑之智及对庞涓的了解,决计不会想不到庞涓明白中计后的举动,既是如此,为何还要让夷符劝诫自己出城,往那火坑里面跳呢?宋涛想不明白,只能感叹这世人皆言庞涓心狠手辣、师门手足都不放过,而今看来那乞儿孙膑做事只怕更加绝情,想起自己在心中还将其看做知己,宋涛不禁暗笑自己有眼无珠。 “昔年先生初入魏国之际,夷符曾因犯了军纪,险些被除名”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见宋涛此刻镇定如此,夷符也是慢慢平静了下来,缓缓叙述起自己与孙膑相交相识的经历。其实说来也简单,不过是孙膑在初到魏国时被庞涓奉为上宾,一日偶尔路过魏军军营,发现夷符因为犯了军纪,要受刑且除名,孙膑心下不忍,出面求情,那军中士官见庞将军的师弟出面,自然卖了个面子,夷符才得以留在了军中。一桩看似不大的小事,对于夷符来说,却是一家性命攸关之大事。那“魏武卒”乃是吴起训练的魏国最精锐的步兵,能成为“魏武卒”不但是件值得每一位魏国兵士骄傲的事情,而且成为“魏武卒”之后,还能免除其全家的徭赋和田宅租税,对于出生贫寒的子弟,这是多么大的恩惠。夷符家只有他这一独子,若是他因犯军纪而遭除名,全家都会陷入困顿之中,所以对夷符而言,这孙膑算是救了他一家大小 数条人命,如何不值得他用生命去回报? 看着夷符眼底那坚定的神色,宋涛不由的长叹一声,在心中感慨:“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这大梁城如此众多的义士,那窃符救赵夺晋鄙军”中的侯赢、朱亥不过只是其中的代表而已,若是自己为史官,这夷符必定也要入“白首太玄经”的。 “义士二字,夷符当之无愧!”宋涛朝着身边的男子一拱手,深深的拜了一拜,不为其他,只是为他身上的忠义,仅此而已! “先生言重了!”夷符摇了摇头,紧抿着下唇,终究决定最后劝说宋涛一次,“先生回去吧,即便出不了大梁城,若是能再回一次家也是好事啊!” “家?”一直泰然处之的宋涛再一次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两眼失神的看向远处的洞香春,良久,终究是低声道,“宋涛没有家。” “可是”夷符欲言又止,却终于看宋涛缓缓迈出了第一步,耳边传来这他的轻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当人陷入最深沉的绝望之时,最想见到的是谁呢?亲人?朋友 抑或是藏在内心深处,默默倾慕着的爱人? 低沉的声音里仿若有说不完的离愁,而男子一步一个脚印的朝洞香春的方向走去,远远的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终究还是要见她一面的吧。 夷符遥遥注视着宋涛的背影,躬下身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孙武兵书》,这才发现竹册的棱角间竟是隐隐夹杂着几丝血迹,原来这看似面沉如水、不动如山的男子,内心的激荡终究无法完全隐藏的。 …… 今日的洞香春依旧是高朋满座,胜友如云。 “宋先生!”看门的小厮远远地看见宋涛迈步进到内里,满脸堆笑的迎上前去问候道。 未想,平日里都是满面春风、甚是谦逊的宋涛只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连话也未搭,径直进到了大堂之内。 那小厮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幸而他每天所见的之人皆是有身份官吏士子,冷眼看人的并不算少数,所以对于宋涛刚才之举,他心中倒未有怨怼之情,只是小厮很是不解,为何半日不见,这宋先生却仿似变了个人一般,平日里身上那股和蔼可亲的味道此时断然再寻不到。 “宋涛,宋涛。”迈入大堂,早有田老将宋涛截住,开口道,“宋涛你可算回来了,那棋室中有数位士子等你对弈,不若” 话还没说完,却看宋涛摇了摇头,低声道:“还请田老替宋涛回了他们吧。” “这”田老一怔,努了努嘴还想说点什么,宋涛只是朝歉意的他点了点头,并不在大堂作过多停留。 田老愣愣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他亦是觉得今日的宋涛与往日截然不同,心中暗忖:此子可是在外遭了什么变故? 转过熟悉的回廊,沿着青石铺就的道路一直来到棋室,宋涛根本不理会棋室中数位士子的邀约,快步走到内厅门口,隔着帘子望了眼屋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缓缓掀开青色的门帘,只一步便走了进去。 屋内的女子听闻门帘掀开时荡漾出的些许声音,警觉的抬起头,面带愠色,虽未开口,心中却是在责怪何来人未经通禀便随意进到自己所在的内厅。不过当她看清楚来者何人的时,脸上那缕愠怒霎时化作了一抹笑意,眸中柔情隐现,脸上浮起几抹晕红,柔声道:“你先生如何来了?” “我”望着蝶儿如水般温柔无匹的双眸,来的路上本已想好的所有说辞,竟是一时说不出口。那大小姐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久久不语,心中无端升起一股羞涩,脉脉低下头去,脸颊犹如火烧,有些吞吐的再问了句:“先生先生所为何事?” “我”宋涛终于回过神来,收回盯在女子脸上的目光,心中却是叹了口气,略有些低沉的说道,“宋涛是来向大小姐辞行的。” “辞行!”蝶儿霍的站起身,脸上的笑意全失,轻掩朱唇,不可思议的望着宋涛,吃惊的说道,“先生这是何故!” 看着大小姐眼底那抹讶色,已经脸上毫不掩饰的紧张神情,宋涛心头没来由的一暖,努了努嘴便想将前因后果与她说上一遍。然而转念一想,即便她知道了又能如何?以庞涓之气度,走脱了孙膑,如何还会饶了自己,此时除了坐以待毙,宋涛实在是想不到任何出路。虽然刚才在夷符面前,他还是那股泰然处之的模样,但是在心中其实宋涛已然有了股绝望的感觉,面对这场无妄之灾,他也会不自觉的想,难不成自己这来之不易的二世人生便要折在庞涓和孙膑这对不死不休的师兄弟手中? 这人生啊,当真是可笑之极! 思虑及此,宋涛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瞥了眼满是急切之色的大小姐,摇了摇头,说道:“事出突然,宋涛确是难言之隐,还请大小姐见谅。” “难言之隐?”蝶儿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仿若是想到了什么,缓缓的坐回软榻之上,脸上虽然还挂着担忧之色,然而言语确是平缓了许多,“先生既为我洞香春客卿,若有难事直说便是,洞香春虽是一介酒肆,然这魏国上下无人不礼让三分,蝶儿担保会对先生之事鼎力相助。” “难事?”宋涛呼出一口浊气,天底下大概很难再有比被天下第一强国的上将军所记恨更遭的事了吧。 见他摇头不语,蝶儿眼底的异色更盛,举重若轻的伸手拾起案上茶杯,杯口还冒着袅袅的青烟,柔声问道,“难道先生信不过蝶儿?” 宋涛自诩还算是个有担当的人,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他自是明白,更何况今日之事在他眼底,那孙膑跑了,这庞涓大怒之余必定会拿自己当替罪羊,而要平息庞涓的怒火,这洞香春或许可以,但是代价决然不菲,宋涛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让洞香春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何况在内心深处,他或许也隐隐期待着别人能在这个时候拉自己一把,但决然不是眼前这个女子 “既是先生去意已决,蝶儿也不敢勉强,不过还请先生在洞香春盘桓几日,” “几日?”宋涛默念了一遍,苦笑不已,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此时还能去何处,出不了城,这大梁城自己出了洞香春确是没有一个去处,总不能效仿那廉颇前往上将军行辕负荆请罪吧?何况庞涓可不是蔺相如,只怕看到自己自投罗网,还不知该如何庆幸。既是如此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想到这里,宋涛朝大小姐拱了拱手,也不再多言,慢步走了出去。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块门帘之后,那大小姐却缓缓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绣球之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难以名状的笑容。 “大小姐。”不知何时,许老出现在了这内厅之中。 “孙膑可是已逃得升天?”蝶儿并不看他,轻声问道。 “小姐所言无差,今日那庞涓被骗出城,孙膑使夷符化作自己模样与宋公子相会,自己则是在国梓辛的协助下逃离了大梁城。”许老点头答道,将孙膑如何用计脱离囹圄简要的说了一遍。 “那国梓辛前往安邑,果然是为了骗得庞涓出城罢。”大小姐微微一笑,轻叹道,“这孙伯灵心思缜密、性子坚韧,无怪父亲对其倍为推崇,称其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才。可惜魏罃昏聩,如此人才不得重用,反听信谗言对其施以膑刑,那庞涓量小无能,这老鬼谷的两个徒弟差别当真是云泥之别。” “这孙膑逃了,那宋涛他”许老脸上闪过一丝隐忧,不无忧虑的说道。 “想不到聪慧如斯的他,却还是上了孙伯灵的圈套。”不曾想,蝶儿似乎并无忧色,眉宇间反倒是有股难以名状的喜意。 “那宋涛虽博学多才,然毕竟年少、见识有限,又如何敌得过孙伯灵之老奸巨猾。”许老叹了一声,颇为可惜的说道。 “敌不过便敌不过了,想那孙伯灵不也是所信非人才落得个如此下场么?”没想到大小姐柳眉一竖,没好气的说道,“难不成也要他去受膑刑,长些歹毒的性子?” “这”许老为之哑然,讪讪道,“小姐所言极是。” 顿了顿,许老小心翼翼的看了对面的女子一眼,小声道:“不过,等会若是庞涓来洞香春要人,小姐待如何?” “如何?”蝶儿眸子里闪过一丝蔑笑,澹澹的说道,“他庞涓要人,未必我们就要给么?” 闻言,许老低下头,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笑容。 庞涓根本未曾想到,自己派去监视孙膑的人,居然从头到尾就是个内鬼。一向自以为算无遗策的他,震怒之下,狠狠摔碎了手边一只魏王亲赐的玉鼎!多少年来,无论遇到多么难堪的困境,庞涓都从来没有失态过。 而如今跑了孙膑,让本就郁结了一日的情绪得到了一个总爆发,他决定亲自审问那看守孙膑的夷符,他实在是不相信自己亲帅的魏武卒中居然会出了一个如此人物。 可是当看到夷符身着平日孙膑所穿的乞儿装束,好整以暇的望着自己,却又不发一语时,他终究忍耐不住,大手一挥,喝令将此人收归死牢之中。俄尔庞涓想起今日让那孙膑走脱之元凶还有一人,旋即点齐人马,气势汹汹的直奔那名满天下的洞香春! 然而走到洞香春外,庞涓死死的盯着这座九开间的两层红色木楼,并未第一时间便莽撞的下令闯进去抓人,竟是皱着眉思索了许久,看得出他是在顾虑着什么。 “上将军,我们真要进去抓那宋涛么?”一旁的晋临看出了他脸上的踟蹰神色,凑近前来,轻声说道。 庞涓只横了他一眼,面有怒容,却仍旧没有开口。 “末将听闻这洞香春大有根基,天下闻名,文侯武侯都视为安邑文华之明珠,今日”晋临见上将军没有说话,小心翼翼的接着道。 “本将军难道不知么?”庞涓终究是忍不住,冷冷的说道。 “上将军恕罪。”晋临低下头,拱手道。 “哼。”庞涓冷哼一声,将目光再次投回洞香春的木楼上,思忖良久,终究还是缓缓道,“晋临随我进去。” “诺!”身边的晋临拱手应了一声,两人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一旁的亲卫,一前一后缓步进到了洞香春中。 那洞香春中众人见到两位甲胄在身的将军进到大堂来,尽皆心中一惊,少有几个有眼力的官吏士子看到当前的一个竟是这魏国上将军庞涓时,更是哑然无语,这位前些日子请都请不来的爷,今日居然不期而至,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来此人的出现必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世界可没有什么电视机、照相机之类的东西,甚至连丹青墨宝也少之又少,何况这庞涓从未来过洞香春,因而身为大堂执事的田老自是认不出来者何人。不过看走在前头那男子气度非凡、如墨般的盔甲下隐隐骰着一股杀伐之气,识人无数的田老先生心知此人身份尊贵,不过他并不莽撞的上前搭讪,驻足片刻,旁边来了一小厮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田老顿时神色一变,迅速的整了整仪容,快步迎了上去,朗声道:“见过上将军。” 32.伶牙俐齿 上将军?大堂中的众人闻言,不禁都倒吸了口凉气,这魏国除了庞涓,自是再无第二个上将军。诸人皆是围拢过来,将庞涓二人围在当中,各自三三两两私下议论起来,一股嗡嗡哄哄之音在大堂内蔓延开来。 “不知今日上将军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将军恕罪。”那田老躬身行礼,满是恭敬的样子,“不知将军是今日是欲往何室?” “哼。”那庞涓冷哼一声,斜乜了眼前的田老一眼,淡淡的说道,“宋涛可在此处。” “宋先生身为洞香春客卿,自是在洞香春中,不知上将军寻他所为何事?”田老唯一皱眉,忽然想起刚才宋涛那副异样的神色,似有所悟。 “罢了,让宋涛出来见本将军。”庞涓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大手一挥,兀自说道。 “这”田老一怔,瞥了眼身前的男子,一时不知还如何作答。 “上将军亲至,可是让洞香春蓬荜生辉啊!”不知何时,大堂内已然多了一位矍瘦老者,须发皆白,笑盈盈的看着庞涓。 “许老。”田老一见来人,只觉眉头一松,轻唤了一声,往旁边微微挪动了一步,将与庞涓正对的位置给让了出来。 “不知上将军寻宋涛作何?”许老缓步向前,站到庞涓的对面,笑道,“难不成上将军今日雅兴大发,欲要指教宋涛棋艺不成。” 闻言,庞涓脸色微变,自从前日在自己行辕对弈之后,他深深的明白自己的棋艺远不是宋涛的对手,冷哼一声,开口道;“本将军找他另有其事。” “哦,原来如此。”许老瞥了庞涓一眼,似乎有些疑惑的问道,“不过众人皆知,这宋涛身为洞香春之客卿,却是专事棋道,既然上将军寻他不是为了指点棋艺,老夫窃以为以上将军之英明神武,似乎” 许老欲言又止,而大堂内众人算是听明白了,这老头儿隐隐有拒上将军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屋内嘤嘤嗡嗡之声复起,少许有心人将许老一脸淡定的神态和庞涓眼底那股不甘却又无奈之色尽收眼底,心中暗忖:坊间传言,这洞香春之主来头不小,今日所见此言果然不虚,想不到这许老不过一介客卿,竟是也让堂堂魏国上将军吃了鳖,着实让人大吃一惊。 那庞涓见眼前这老儿如此用言语挤兑自己,本就在心中腾腾燃烧着的无名火,此时更盛,双拳紧握,怒目圆睁,微启嘴唇,便要怒斥许老。 “不过既是上将军之意,洞香春自然不敢违逆。”正在此时,许老却是话头调转,微微一笑,躬身行礼道,“上将军请吧。” “哼!”庞涓本已酝酿了许久的怒意,被他如此生生给憋了回去,心中自是有所不甘,然而在如此多士子面前,又不能发火而丢了自己的颜面,只得冷哼一声,举步就要往前。 见上将军欲走,那晋临自然也是要紧紧跟上,却不曾想那许老抢先一步将他与庞涓隔开,收敛起嘴角的笑容,淡淡的说道:“还请这位将军在此等候罢。” “你”晋临横了面前的许老一眼,顿时大怒,眼见庞涓脸上也是披上了一层薄怒,然而许老双脚死死钉在原地,两眼平视着庞涓不发一语,只是安静的等待这位上将军的下文。 “罢了,晋临你便留守于此。”对峙许久,那庞涓终究将先移开了目光,恨声道。 “上将军”晋临大急,却见庞涓并不回头,随着许老快步穿出了大厅,晋临无奈,只得站在原地静待庞涓归来。 “上将军随我来。”许老一路将庞涓领到棋室内,缓步走到内厅门口,指着低垂的门帘,朝庞涓笑道,“上将军请进。” 庞涓冷冷瞥了许老一眼,见他面带笑容,并没有进去得意思,冷哼一声,大手一把掀开门帘,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听着他满身甲胄打在帘子上而发出的些许清脆声响,许老眼底缓缓掠过一丝轻蔑。 “上将军可算来了。”庞涓甫一进屋,见到的不是自己欲除之而后快的宋涛,却看见屋内端坐着一俏丽女子,那女子跪坐在软榻之上,仰起头看向来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开口道。 “果然是你。”庞涓瞥了女子一眼,脸上一抹异色一闪而逝,看得出他与这女子原本就是相识的。 “原来上将军还记得蝶儿,当真是荣幸之至。”蝶儿大小姐单手平伸,微笑着说道,“上将军请坐。” 庞涓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她对面,跪坐于软榻上,目光冷冷扫过对面的女子,却并没有开口。 “前些日子蝶儿得知上将军身在大梁城行辕之内,亲自遣人送上名刺,欲邀将军前来洞香春论室中讲学论道,却为上将军所拒,不知今日将军又是所为何来呢?”蝶儿缓缓开口问道,言语里倒是颇有几番深意。 “想不到墨家钜子当真将偌大的洞香春交予了你这一介女子手中。”那庞涓仿似充耳未闻,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女子又如何?”闻言,大小姐脸色微变,斜乜了庞涓一眼,俄尔又笑道,“那鬼谷老头不也将匡扶大魏、问鼎天下的重任托付与你庞大将军肩上么?” “你!”庞涓死死盯着对面的女子,却发现她根本不因自己的身份而有丝毫的畏惧,姣好的面容上满是轻松与惬意,微叹了口气,竟是换了种语气,缓缓道,“数年不见,想不到你竟是学得了如此伶牙俐齿。” “哼,数年不见,庞兄不也从一介布衣寒士摇身一变成了这执掌魏国军事的上将军了么?”大小姐却是冷哼一声,毫不客气的将庞涓所言顶了回去。 “你”庞涓为之气结,却又无法反驳。 “上将军还未回答蝶儿,今日来我洞香春所为何事?”大小姐见他不语,将刚才自己所问再次重复了一遍。 “宋涛呢?”庞涓自是想起了自己来此是为何人,当下开口道。 “哦,想不到上将军却是为了此人而来。”蝶儿假意吃惊的说,“此人除了精于棋道,却无甚本事,不知上将军寻他又是为何呢?” “哼,你洞香春眼线遍及天下,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这大梁城今日发生了何事?”庞涓强抑这心头的怒意,开口道。 “上将军言重了,蝶儿不过一介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知这大梁城又有何事发生?” “那孙伯灵跑了!”庞涓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 “孙伯灵跑了?”大小姐似乎为此言吃了一惊,垂首思忖片刻,旋即答道,“那孙伯灵不是上将军的师弟么,如何此人离了大梁,将军为何却要来我洞香春寻一不相干的人呢?” “不相干?”庞涓冷笑不已,“那孙伯灵私通齐国,已受了膑刑,若是没有这宋涛,如何逃得出这大梁城?” “上将军此言差矣!”未想,蝶儿大小姐却是缓缓收敛起嘴角的笑容,正颜道,“宋涛忝为我洞香春之客卿,断然不会刻意助一刑犯脱离樊笼,只怕将军是听信了些不实流言吧。” “你的意思本将军冤枉他么?” “蝶儿不敢。”大小姐唯一摇头,肃然道,“蝶儿只觉得此间必定有所误会,若是宋涛是那孙伯灵一路人,他今日何不随其一道逃离大梁城,去到齐国?反而回转洞香春,坐以待毙呢?” “这本将军又从何而知。”庞涓冷哼一声,似有些不耐,“你让他出来与本将军对质,孰对孰非,自然明了。” “明了?”大小姐冷冷一笑,开口道,“那宋涛不过一布衣白身,未见过什么世面。上将军一身戎装,只怕他见了您,连话都说不清楚,如何还能对质?” “你”庞涓眉梢一挑,总算明白了这女子不过是在胡搅蛮缠而已,当下怒道,“难不成你墨家当真要保这个宋涛不成?” “那宋涛并非墨者,我墨家保他作甚?”蝶儿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只是小女子见不过某些人依仗权势,在别的地方失了面子,却要在我洞香春客卿身上寻回,天下岂有此等道理。” “你大胆!”庞涓勃然大怒,霍得站起身,大声说道,“我乃魏国上将军,如何行事难道须得你洞香春见得过见不过?” “上将军好大的官威啊!”那蝶儿却是不疾不徐的淡淡说道,“上将军可是忘了自己师承何处,难不成做了这魏国上卿,便忘了鬼谷老儿昔日与我墨家立下的诺言不成!” 庞涓无言以对,思忖良久,却又不甘心的说道:“可你墨家钜子亦是有言在先,但凡我法家中人在魏国之行动,皆会尽力辅佐” “蝶儿自是未曾忘却。”大小姐打断庞涓的话,瞥了他一眼,摊开右手掌,开口道,“敢问上将军可有鬼谷令在身?” “这”庞涓一时语塞。 “不见鬼谷令,如何让我洞香春辅佐将军?”蝶儿见他拿不出令牌,缓缓收回手。 只见庞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色颇为窘迫,他出山数年,从一布衣到官拜上将军,一直是一帆风顺,数年里加起来吃的憋、受的气大抵都赶不上今日,这如何不教他心中怒气陡升。 那蝶儿见他如此模样,心知凡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的道理,旋即说道:“其实上将军亦无须如此震怒,那孙伯灵不过一废人,即便是到了齐国,齐侯又如何敢拜他为上将,让一废人领兵岂不成天下诸国之笑柄。” 庞涓默然不语,瞄了眼脸上满是笃定之色的蝶儿,心中暗道:你是不知那鬼谷令正是在此废人身上。不过他胸口的起伏却是平复了些许。 “再说,上将军未尝不知这宋涛不过孙伯灵手中棋子而已,他与国梓辛谋划许久,骗取了此人的信任,徒令其做了一回替罪羊,你堂堂上将军何须与这布衣白身计较?”蝶儿接着开口,推开说去,“何况这宋涛独擅棋道,虽偶有惊人之语,却如何能入得了魏侯之眼,上将军断不用担心此人日后会出入朝堂之上。” “哼,这倒未必!”庞涓冷哼一声,声音虽冷,脸上的神色却是几乎恢复如常了。 “未必么?”蝶儿微微摇头,笑道,“上将军可知我洞香春因何延邀此人为客卿。” 她顿了顿,眼见庞涓微有些疑惑,这才说道:“他入洞香春之初,便在棋盘上胜了一位叫子奇的公子,而且还出言不逊,惹得这位子奇公子愤然离去,从此再未再洞香春中出现?” “子奇公子?”庞涓先是一愣,旋即松开一直皱着的眉头,淡淡的说道,“此人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魏卬心胸狭窄,你在棋道上胜了他便罢了,还要出言羞辱,那魏卬岂能还容得下你。” “既是如此,上将军不若卖我蝶儿一个面子,今日之时便一笔勾销,算是我洞香春欠了将军一个人情,日后必定会报答于将军。”蝶儿见庞涓怒气已然消退大半,趁热打铁,开口为宋涛求情。 “这”庞涓显然对她所言颇为意动,毕竟他也知道这洞香春在诸国之声望和其背后墨家的实力,思忖片刻,还是点了点头,答道,“罢了,既然你墨家如此回护此人,本将军也就不再追究了。” “上将军雅量!”大小姐长吁了一口气,拱手谢道,“此间事了,蝶儿斗胆邀上将军往那酒室一叙,畅饮一番如何?” “罢了,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说吧。”现在的庞涓自然是意尽阑珊,其实他亦心知这宋涛不过是自己的师弟寻的一替死鬼而已,只是无端被骗,还让废人孙伯灵逃了出去,他脸面无光,自然要寻个由头出出晦气。而从对面女子所言,更让他断定了宋涛与孙伯灵无关,心中大定,何况听闻此人还得罪了那公子卬,自是确信宋涛绝无可能在这魏国有崭露头角的一天,既是如此,自己不若卖墨家一个面子,用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换了偌大的人情,这比稳赚不赔的买卖,精明如庞涓,如何会错过? 而那蝶儿见自己三言两语,打消了庞涓心中的疑虑,保下了宋涛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所谓请庞涓畅饮亦不过是客套话而已,见庞涓推辞,她也不再坚持,开口让许老送庞涓回转,见屋内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不禁间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看得出与庞涓这番斗智颇耗费她的心声。不过当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书案上的那一抹红色,却是又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 33.为我着想? “大小姐。”不多时,许老重新出现在后厅之中。 “可将那瘟神送走了?”大小姐瞥了他一眼,开口问道。 “恩。”许老闻言略一扬眉,轻声答道。 “总算清净了。”蝶儿扁扁嘴,叹道。 “庞涓走了,那该如何与宋涛说起此间之事呢?”许老拱手问道。 “便对他直言是洞香春一力保下了他,还要如何交代么?”大小姐显然对许老所言颇不在意。 “那魏卬之事如今可否与他提起?”许老仿似没看到她脸上的神色,接着问道。 “与他提起作甚?”大小姐微蹙起眉,开口道,“反正那魏卬也不会再出现在洞香春中,二人以后多半不会再碰面,多一事不若少一事。” “大小姐所言极是。”许老点了点头,瞥了蝶儿一眼,努了努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放弃了。 “许老似有话要对蝶儿说?”不过他这神色并没有逃过大小姐的眼睛。 “这”许老面色一窘,沉吟许久,这才小声道,“我只是觉得此间之事多少对宋涛有些不公?” “如何个不公法?”大小姐眼底闪过一丝精芒,直视着许老,冷冷问道。 许老自然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些许不满,然而这话已开口便无法收回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如今宋涛已开罪公子卬和庞涓,而魏国朝堂上有这一将一相把持朝政,便是断了宋涛在魏国为官之路” “许老有话直说便是。”那蝶儿自然听出了他话中有话,颇为不耐的说着。 “我观宋涛似乎为今日孙伯灵之事深受打击,若是我们早些与宋涛提起那国梓辛的身份,或许能够让他警觉,便不会得罪那庞涓,日后也还有一丝出将入相的机会” “许老觉得今日宋先生不助那孙伯灵,便不会遭庞涓妒忌了么?”大小姐截断他的话,淡淡的说道,“不被人妒是庸才,以他之能,那庞涓只怕是畏惧更盛。与其让他入了那如同大染缸般的魏国朝堂,不若留其在洞香春,这才是真正为他着想。” “为我着想?呵呵,为我着想?” 蝶儿话音刚落,门外却传来了一个冰冷到骨髓里的男子声音,闻言,屋内二人具是脸色大变,目光投向那青色的门帘,只见门帘上印着一个淡淡的人影。而见到那影子,大小姐眼底竟是闪过一丝慌乱,微张着小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见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男子慢步走了进来,面沉如水、两眼微红,眸子则死死的盯在蝶儿大小姐身上。 “宋涛,你如何来了?”许老一见来人,心道不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问道。 “我如何来了?我自是不该来的。”来者自然便是那宋涛,刚才他本是听说庞涓去了,因而特意来寻大小姐的,却不曾想在门外听到了许老和蝶儿两人的对话。如今的他一颗心,忽地就这么悠悠沉了下去,那么的深,那么的沉。两眼放在对面的女子身上,蝶儿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寒冷的眼神,心中没来由的一苦,几欲开口,然而在他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们早就知道了那国梓辛的身份?”宋涛一字一句的问道,见二人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此事, “那今日孙膑出逃之事,你们也早已知晓。” 依旧无人回答。 许老看了大小姐一眼,只见她眼眶之中,微微泛红,心神激荡之下,整个人竟是摇摇欲坠,心中泛着一层悔意,自己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有心补救,却终究还是未能阻止。 “为我着想为我着想”宋涛低下头,口中喃喃自语,身子微微颤抖,脑海之中翻来覆去都是为最亲近的人所骗之后的悲伤,抬眼看了默不作声的女子一眼,只觉这些时日的念想,竟在今日完全被摧毁了。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除了宋涛重重的喘息,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有何资格决定我该走哪条路?”终于,宋涛缓缓抬起右手,直直指向蝶儿,厉声质问道。蝶儿依旧不语,眼中隐有泪花闪现。 “原来你和那孙膑一样,不过都是将我视作棋子罢了。”收回右手,宋涛低声呢喃,“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信?” “不!宋涛,你听我说,我”蝶儿看见他面如死灰,心灰意懒的模样,心中却是有着万千折磨,忽然大声开口想要辩解。却看见宋涛轻轻的,轻轻的摇了摇头,蝶儿怔怔地看着他的变化,那般清晰地感觉到身前的这个男子,从缠绵温暖中渐渐远去,躲进了冰冷的黑暗之中。 宋涛慢慢将头抬起,平视着那曾经最挚爱的女子,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打在她的心头,像是将她推入无尽的深渊,斩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我恨你!” 和着话音,宋涛毅然决然的转身走了出去。身后的两人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竟是没有回过一次头。 许老见事已至此,缓缓摇头,朝大小姐拱了拱手,幽幽长叹一声,也出了大厅,因为他知道此时自己在这里根本就是于事无补,不如让大小姐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老了,这些年轻人的事情,也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 当蝶儿回过神来之际,这屋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贝齿倔强的咬着下唇,眼中隐隐透着水光,大小姐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慢慢的坐到软榻上,屈起膝盖,两手盘在膝上,缓缓将臻首深深的埋在手臂中。久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明黄的烛火中,她那小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宽阔的后厅映衬下显得如此孤寂 似乎是婢女的疏忽,这内厅的窗户并没有关严,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强风,一瞬间屋内的油烛全都偏向了一个方向,而那书案上的绣球在风中左右摇曳翻滚,终究从书案的一头掉落在了地上,一瞬间铜片交互碰撞产生的清脆声响填满了这略显空荡的后厅。 听到响声的蝶儿缓缓抬起头,盯着那个滚落在地的绣球,沉默了许久,伸手将它拾了起来,默默凝视着这个圆形的小玩意,久久无语。 滴答,滴答。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眼泪还是一滴一滴的滑落下来,打在楚绣缝制而成的绣球上,很快便湿了一大片。 直到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声,蝶儿抬起头,还来不及擦拭掉眼角的泪痕,却看见一个并不算高大黑影从屋外走了进来,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庞,灰白的须发随风摇曳,然而来人却含笑望着屋内的蝶儿,眼神中满是怜爱。 蝶儿怔怔地看着来人,半晌,忽然间悲声叫道:“爹”说完,站起身,往前跑了两步,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洞香春时,宋涛已经将所有东西收拾妥当,装进了包袱中。 他的东西并不多,毕竟除了来时穿的那身破旧的衣服和他宋涛这个人,他可算是净身入户,而如今他所收集的全都是这些日子里,各国棋士私人馈赠于己的小物事,而洞香春所给予他的一切,宋涛都不愿意带走,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这一切中能包括记忆 该走了宋涛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缓步迈出小院,顺手搭上了院门。遥遥朝棋室的方向望了一眼,俄尔自嘲的摇了摇头,转身从洞香春僻静的后门走了出去。 大梁城中依旧是如此喧嚣,此时已经是大梁城的朝市开市时分,宋涛在人群中穿梭着,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因为这份热闹并不属于他,他也不想在其中过多的流连。 仿佛与往日无异,大梁城的守卫依旧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宋涛很顺利的出了大梁城,看来那庞涓果然不再在乎自己。不过也算是件好事,宋涛走在回小山村的山路上,心中忽然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这些日子习惯了在洞香春中众心捧月,而今回到原点,终究有些淡淡的失落。 慢慢止步,转身回望远方的大梁,除了巍峨煊赫的大梁城,一片星罗棋布,港洫纵横的沼泽也映入了宋涛的眼帘。他知道那里便是荥泽,一大群如蚂蚁般的黑点在荥泽上劳作着,那是魏侯魏罃为迁都大梁所征发的民夫在开凿鸿沟。战国时代,大梁以西一带有大片的沼泽地带,特别是中牟附近的圃田泽常年积水,魏侯为迁都大梁后大力发展新都的政治、经济,同时也是军事需要,便发动民夫在原有自然水道的基础上,进行有组织、有计划的大规模修治工程。先从原阳(今河南原阳县境)西北的黄河南岸,开凿了一条大沟到圃田泽(今河南郑州市、中牟县交界处,为古代我国著名的大湖泊之一,东距开封约40里),使黄河的水流入圃田,又从圃田开凿运河。后来,为了进一步适应大梁经济发展的要求,魏惠王三十一年又从大梁的北郭开凿大沟(运河)来引圃田的水,并绕大梁城的东侧向南延伸,流入逢池。 再后,又接通沙河上游,利用沙河的一段水道,再开沟接通颖水。于是泗水支流的汴、获、睢水和淮河支流的颖、沙、涡水全部得到沟通。使得此渠上接黄河,下与淮河通流,并可辗转沟通长江,成为中原地区一条水量宏大且影响深远的河流,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鸿沟”。 鸿沟的形成,标志着流域性运道的发展,不仅促进了黄淮平原的水运交通、农田灌溉和流域经济与文化的交流,更对魏都大梁城的繁荣和毁灭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远远望着这群辛苦劳作的民夫,宋涛若有所思。自古而来,在华夏的土地上,大小水利工程不胜枚举,人们总希望一条天然的水道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其本来的流域,这便是一场人与天斗的战争,虽然耗时巨大,然而往往获胜的都是人类,似乎也在说明一个所谓水滴石穿的道理。 不过这么浩大的工程,所需要耗费人力物力和财力都是惊人,如这鸿沟,以及后来的都江堰、郑国渠,更遑论千年之后大运河,无不是如此。没有哪一个人能靠自己的一己之力完成,这历史的长河不也正是如此么?任何个人的力量在这滚滚洪流中不过都是螳臂挡车而已,想要改变历史这条大河的走向,所需要的远远比任何一条现实中的大江大河来得要多。 思虑及此,宋涛忽然抬头望天,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良久,忽然张大了口,朝天骂出了前世人耳熟能详的三字真言! “xxx,去你的王图霸业,去你的江山美色,你这贼老天,为何不选别人,偏偏选中了我宋涛!”只见宋涛声色俱厉,声音在这山谷中久久回荡,经久不息,“若你要让我来改变这历史,我就偏不如你的意,我之一生岂可为你所操纵!” 说完,宋涛再不回头,一步一步沿着熟悉的道路走下去,那大梁城在他的身后渐渐变小,直到成为天际的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他仿佛是将所有的世俗繁华抛去在了身后。 也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的山腰出现了一茅草凉亭,凉亭内放置了三张石凳和一个石桌,制工虽然粗糙,然而却也不失为来往大梁城路过此处的百姓商贾们一歇脚之处。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宋涛微微加快了脚步,显然是准备在那凉亭中休息片刻。 不过来到亭子不远处,宋涛却发现里面的石凳上已经坐了一人,那是一位老者,雪白的头发散乱的披在脑后,脸上满是皱纹,嘴角却挂着和蔼的笑容,让人一见顿生亲近之意。 只是宋涛如今再也不敢单靠外貌来判断别人,正如前世里曾听说过的一句话,不单是美艳如花的女人喜欢骗人,貌似忠良老实的男人也容易骗人,以前或许他还并不在意,可是经历昨日之事,宋涛已经深以为是了。 放慢脚步,来到茅亭外,瞥了一眼那端坐的老者,却发现在石桌上竟然摆着一副围棋棋盘,棋盘上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黑白两子,宋涛有心凑上前去一探究竟,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紧抿着下唇,缓步坐到凉亭边缘的泥地上,强迫自己不朝当中看去。 事出反常必定有妖。宋涛相信没有哪家老头会没事跑到这荒郊野岭来下棋玩,而且偌大个地方还就这老头一个人,说明黑白两子都是他一个人弈出,一人对弈这么无聊的事情这老头都做得出来,显然必有深意。就与那乞儿孙膑每日出现在洞香春外一样,若是宋涛早些想到这店,只怕就不会如此容易被人算计了。 34.无功不受禄 只是悔之晚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宋涛现在再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随时都在提醒自己要保持警惕。 “这位小友,若是有闲,不如来帮老夫看看这局棋,如何?”没想到,宋涛主动开口,那老者倒是找上门来了。 “小子不通棋道,让老丈见笑了。”宋涛眼底掠过一丝精芒,并不起身,只是淡淡的开口答道。 “哦?”老者拈须一笑,缓缓道,“名满天下的洞香春客卿却不通棋道,不是让诸人笑话么?” 这老头果然是为自己而来,宋涛冷哼一声,并不答话,甚至连此处也不愿意多做停留,站起身便要离去。 “小友这是欲往何处去?”那老者见他要走,开口问道。 “从何处而来,便往何处去。”宋涛冷冷答道。 “从何处而来,便往何处去?”老者将他所言低吟一遍,继续说道,“小友此言差矣,人生如白驹过隙,如何有回头路可走。若是此时离去,前功尽皆抛弃,小友如何舍得?” “如何舍不得?功利皆是虚妄,声名不过执念,舍不得又如何?难道这两样东西还能带到百年之后?”宋涛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埃,左脚往前一步踏出凉亭。 “说的好!”老者忽然抚掌赞道,“若是这世间之人都能有小友如此胸襟,何愁天下不得安定。” 闻言,宋涛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这老者含笑望着自己,眼底颇有几分异色,俄尔他怅然叹了口气,朝老人一拱手,紧了紧负在身后的包袱,快步走了出去。 闻言,宋涛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这老者含笑望着自己,眼底颇有几分异色,俄尔他怅然叹了口气,朝老人一拱手,紧了紧负在身后的包袱,快步走了出去。 老人望着宋涛决然的背影,嘴角的笑容微微一滞,眼见宋涛快要走远,急忙起身朝他喊道:“你既是要回转,也不急着这一时,老夫这棋乃是古之名局,诚心请小友指点一二,还望莫要推辞!” 古之名局?宋涛甫一闻言,脚步也不禁为之一缓,他原本就是个爱棋之人,对围棋的喜好自不必说,只是如今的宋涛心灰意冷,哪还对这棋道之事有丝毫的兴趣。于是他并不回头,而是继续迈上归途。 “这”老者见他走得如此决绝,禁不住也有些郁闷,本想就此回转,然而想起洞香春那位自己惹不起的大小姐,若是自己半途而废,回去指不定会被她如何纠缠。思虑及此,赶紧收拾起凉亭石桌上的棋盘、棋盒与棋子,瞥了眼宋涛离去的方向,俄尔嘴角微微上扬,迅速的将所有物事放置在身上,从另一边的小道快步而去。 炎炎夏日似火烧。这还未到巳时,天上的骄阳早已露头将毒辣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宋涛轻轻擦拭着额角,背着包袱的背心已然被汗水他看上去有些浑浑噩噩,不小心脚下一滑,差点摔倒。还好宋涛迅速的松开拉住包袱的手,单手撑地,这才只是打了个踉跄。只是可怜的包袱落在地上,卷起一阵尘土。 苦笑着拾起包袱,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前面的道路当中多出了一个身影,定睛看去,不就是刚才在茅亭端坐的老者么。 只见他笑盈盈的看着宋涛,朗声问候道:“小友可好?” 这老头显然是看到了宋涛刚才险些摔倒的一幕,见到嘴角泛着的微笑,宋涛心头一阵不爽,这次连搭理都懒得,径直从他身边走过,不发一语。 “小友端得好大的架子,须知多少士子求着见老夫一面皆不得,小友是否太过倨傲。”老头忽然收敛起唇边的笑容,肃然道。 未曾想,宋涛止住了脚步,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脸上满是不屑:“他们要见你与我宋涛何干?” 老者一怔,显然没有想到他竟是这种表情。 宋涛冷笑一声,复尔举步往前,嘴里却是放声高歌:“恍然一梦兮千余年,时不与我兮奈若何。乘风归去兮不复现,万丈雄才兮埋世间!” 老者在后面朗声道:“既是雄才,如何归隐?” “世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凛凛高洁,如何与之同流!笑莫笑,悲莫悲,且叹人生几曾回!”宋涛积蓄了许久的怨气似乎都爆发出来,高亢嘹亮的歌声在青云间缭绕,整个山谷都能听到他的声音,“风吹落叶舞晴空,我奏狂歌唤英雄。歌罢举杯问苍天,苍天亦笑我精诚。杯中自有天上月,腹内更牵万种情。一生大醉能几回,何不豪饮到天明!” 拦路的老头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这个年轻人,嘴里却是喃喃自语:“如此人物,难怪会让我儿为之倾心。就这样让他离去,只怕” 沉吟片刻,蹙起的眉头忽然松开来,他高声朝宋涛唤道:“小友慢行!” 宋涛自然是充耳不闻,老者见状,快跑几步,气喘吁吁的来到他身前,宋涛略一扬眉,不悦的开口道:“老先生这是何故?” “今日一见,老夫对小友颇为佩服,小友之言更让我有茅塞顿开之感。”老头依旧是满面春风的模样,边说边取下背上背着的东西,一把塞进宋涛怀中,“此物乃是老夫心爱之物,如今送于小友,算是答谢。” 宋涛一脸愕然,愣愣的站在原地,显然是为这老头的举动所惊讶。遥望他走得远了,这才想起自己断然不能接受他的东西,旋即调转头,快步追了上去。 焉知,宋涛一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居然被这个貌似已过天命之年的老者越拉越远,虽然有手提肩扛两个包袱的缘故,然而如此解释几乎就等于掩饰。宋涛一咬牙,加快了步伐,追得稍微快了些,但是距离却并没有拉近多少。 就这样,这一老一少在这山谷间开始一场没有观众的追逐赛,当宋涛终于赶上老头的步伐之时,那老头已经好整以暇的坐在茅亭之中微笑的注视着他了。 “呼呼无功无功不受禄,宋涛无才,断然不敢接受老先生的馈赠。”见他不准备再跑了,宋涛微喘了两口气,稍稍平抑了胸口的起伏,缓缓说道。跑了这么远的路,他都有些累得不行了,可是看面前这老头竟是大汗未出,一脸悠闲的样子,当真奇怪,难不成这人还会妖法不成? “老夫刚才难道说得不够清楚?”老者瞥了宋涛一眼,笑道,“小友一番高歌让我受益良多,这礼你自然有资格收下。” “君子不夺人所爱,此物乃是先生心爱之物,我若是拿了,如何能够心安?”按捺下心头的疑惑,宋涛坚定的摇了摇头,慢慢将刚才这老头硬塞给自己的包袱放到石桌上。 “既是不能心安,不若如此。”那老头眨巴眨巴眼睛,额头上细密的皱纹也跟着一紧一松,开口道,“小友你帮老夫解了刚才那盘迷局,此物便留于你了。当然若是解不出来,那老夫刚才所言便当做从未提起,可好?” “这”宋涛微微一愣,他并不在意包袱内的东西,却着实被这所谓的迷局勾起了好奇心,心想看看也无妨,跑了这大老远的路,权当是休息罢了。 老头见他不反对,自然是当他默许了,旋即解开包袱,拿出里面的棋盘以及装有黑白两子的棋盒,原来这副棋具便是老人的心爱之物。 只见老者一手黑子、一手白子,飞速落下,很快便将偌大的棋盘点缀得七七八八,待到他将最后一粒子落在棋盘上,抬起头朝宋涛笑道:“白先,小友请!” 宋涛探头在棋盘细细端详了片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通盘棋黑白两子犬牙交错,从棋势上看,棋盘中央的对杀呈现白棋“大眼吃小眼”之势,白棋处于绝地。全局看似无解、无序、无助,其实暗藏玄机。 连一向在棋道上颇为自负的宋涛如今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世遇到如此诡异的棋局,变化繁复无比,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 见宋涛沉默不语,老者眼底闪过一丝得色,微笑道:“小友可有良策,使这白棋起死回生?” 宋涛没有答话,默默伸出手拾起一粒白子,打到棋盘中腹,老者亦是弈出一颗黑子,紧贴着宋涛的那粒白子边,宋涛再弈出一手并力图做活,然而黑棋毫不相让,挤吃破去白子眼位。 沉吟片刻,宋涛缓缓拾起刚才弈下的几粒黑白两子放回棋盒中,须臾再次拾起白子放在棋盘上,而这次不待老者弈出黑子,便又取回。这是他下棋的习惯,虽然按照他的实力,自然能够算到后面十数步的变化,不过他还是习惯使用棋子先在棋盘上摆上几粒棋子,辅助思考,一旦有了后续的思路,才会将棋局慢慢进行下去。 趁着宋涛沉思的机会,老者终于能好好打量这个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稍显稚嫩的脸上少有岁月留下的痕迹,朴素的衣衫包裹着一幅瘦削的身板,不过若是他在数月前遇到宋涛,便会发现这个男子经过在洞香春一段时间的锦衣玉食后,已经强壮了许多、虽然这样的年轻士子在大梁城中一抓便是一大把,但是此时宋涛眼底不时闪过了几抹精芒,倒教人不敢对其小觑。何况刚才老者从他口中听到的那几曲高歌,当真是蕴含着不尽的才气和傲气。 不过老者瞥了眼棋盘,嘴角却是微微上扬,这盘棋局他已经研究了十数年,自觉其中所有的而变化都已经了然于心,这白棋虽然看似生机无限,然而真正弈出之后,只要黑棋应对无误,无论如何白棋如何闪转腾挪都是十死无生的局面,他相信任哪个擅于棋道的人来也是无可奈何。右手食指和拇指夹起一颗黑子轻轻摩挲起来,这副棋具可是自己心爱之物,相比起那个洞香春也不遑多让,刚才不过情急之下为了留住这小子而想出来的小伎俩,真正要将它送人,自己决计是舍不得的。 看得出来,宋涛的确也被这棋难倒了,脑海里飞快的回忆起前世自己打过的棋谱,背过的死活题,然而似乎忍让对这盘棋束手无措。紧紧皱起眉头,脸色也变得严峻起来,却并不慌乱,仿似面对一场必败之局的将军一般,竭尽所能在纷繁复杂的战局中寻找那渺茫的转机。 时间流逝得很快,宋涛依旧沉思不语,老者也很耐心的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眼底的欣赏之意,不过见这棋局毫无进展,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眺望下远山,只不过就在此时,耳边就听到宋涛一声轻呼:“咦?” 老者略一扬眉,急急将目光投向棋盘。但见宋涛一直郁结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手里拾起一粒白子轻轻的放在棋盘上,嘴角微微上扬看向他,老者一怔,探头复尔将棋盘看个通透,并没看出什么异样,宋涛弈出的白子也和刚才最初所下的位置一模一样。 迟疑片刻,老者终究还是按照刚才下出的次序,放上一粒黑子贴住,白棋并,黑棋挤吃,不想白棋却并不继续在此处与他纠缠,反而是脱先到了黑棋右上角,抢了个先手官子,老者完全被宋涛的意图弄得有些糊涂了,毕竟如果按照现在的局势正常收官,那白棋是必败无疑。 只是看宋涛满是自信的模样,老者不得不怀疑这年轻人还有更强硬的后手,忍不住再仔细的将整个棋局端详了一遍,可惜他完全看不到这所谓的“后手”在何处,思忖良久,没办法只好顺着宋涛的棋路跟着收官。 大抵谁也没想到棋局竟是提前从中盘进入了收官阶段,双方平稳的收着各处的官子,虽然宋涛用了些小手段略微赚了几目,但是毕竟不痛不痒,老者也抢到了几处先手官子,总体来说棋局进展较为平稳,盘面黑棋领先了数目,已然是胜利在望。 老者收完了最后一个官子,整个棋盘似乎再也找不到可以行棋的地方,不由得咧着嘴角微微一笑,抬起头斜乜宋涛一眼,正欲开口,却看到这年轻人又拾起一粒白子在棋盘上下了一手,老者顺着宋涛弈出的白子看过去,竟是蹙起眉,脸上浮起一丝不解和薄怒,颇为不满的说道:“小友可是在戏弄老夫?此处自填一气,不是作茧自缚,将整条白棋大龙送死么?” 原来宋涛这粒白子是下在了白棋一条连绵十数子的大龙中,自紧了一气,原来已经有两气就地成活的大龙,被他弈出这么一手棋,便只剩下了一口气,只要黑棋填在其中,整条白棋大龙便气尽而死。 35.子非我 老者本以为对面的年轻人会给出个合理的解释。未想,宋涛却是难得勾起嘴角,笑道,“老先生多虑了。” “哼!”老者见他说得轻巧,怒意更盛,心中暗忖,此子居然如此不知进退、解不了棋局便开始胡搅蛮缠,教人好生气恼。思虑及此,旋即“啪”的一声将黑棋打在白棋大龙唯一的一个眼位,然后起手提子,不一会儿,便将十数粒白子悉数收起。 顿时,棋盘中出现了一大块空白处,但见一颗黑子孤零零的悬在空地中,形单影只。而白棋也从小败之局变成了溃败之势,盘面落后得愈发的多了,更不用说去计算双方的死子。 老者气鼓鼓的端坐着,虽未开口,但是脸色并不好看,他就这么直勾勾望着对面一脸笑意的宋涛,目光不停在这个年轻人脸上巡视,显然是想要找个说法。 可惜,宋涛并不理会他,反而继续弈出一粒白子,而且还是在刚才自己被提了大龙的地方出了棋。老者被他这一手棋弄得一头雾水,然而宋涛脸上满是自信,似乎早已是成竹在胸,老者不由得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将精力转回棋盘之上。 不看不打紧,老者将这复杂的棋局再仔细端详了一遍之后,突然发现有些不对劲,擦了擦眼睛,探头再看。这才发现自己前一手弈出的那粒黑子和宋涛弈出的这一手白子不偏不倚正好点在外围的一条黑棋大龙原本的眼位上,一条较之刚才被提走的白龙子数更多的黑棋长龙竟是如何也找不到半点生机。 “老先生还需长考么?”一旁宋涛突兀的问了句,差点没让老头骂出声来。 老者幽怨的将棋盘往前一推,喃喃道:“算你小子狠!” 宋涛脸上满是得色,旋即开始收拾起棋盘来,分门别类的将白子和黑子放进棋盒,然后也不待一脸肉疼的老头发表意见就要开始打包装箱了。刚才他虽然一心扑在棋盘上,但是眼角的余光依旧瞥见了老头那副得意的样子,自然猜到了这老头玩的小把戏,心头大为不爽,如今自己用的这手倒脱靴,兵不血刃的一举破了这迷局,所谓风水轮流转,只怕就该别人心情大恶了。 果然,老头脸拉长得象条苦瓜,耷拉着眼睛,一脸晦气。当把最后一颗棋子收入棋盘的时候,宋涛特意留意了一下这副棋具,刚才初碰这棋子他便觉质地结实沉重,有质感的棋子便于手执和置棋稳定,而且色泽润柔,没有眩目刺眼的光亮,给人一种温馨亲切的感受;同时这棋子质地温润如玉且又异常坚硬,仿佛是由天然玉石磨制而成,如今正值炎炎夏日,而将棋子放在手心,却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将棋盘上最后一颗白子对着阳光照视,则更见晶莹,又不像玻璃那样通明透亮,而是呈现象牙或嫩黄之色。再看看棋盘,这棋盘虽未木质,然而当投子于上时,却仿若能听到一股金戈铁马的音韵和叮当鸣佩的旋律,正如后世诗中所言——“纹楸方卦花参差,心阵未成星满池”。果然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绝世棋具,作为一个爱棋之人,宋涛焉能不对它心生喜好。 美滋滋的将棋盘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却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老者忽然收起眼底的心疼神色,开口道:“敢问小友如何想到刚才那招妙手?” 提到这,心情大好的宋涛自然是娓娓道来:“棋道以围地争胜,围之愈广,其势愈大,胜机亦愈大。然围地之外,相互攻伐亦是必不可少,甚至可以说是取胜之匙,所以棋道亦可运用兵法。此局白棋处处受制,十死无生,若是遵循常理乃是必败,因而非常之局当用非常之法,兵书中有云: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宋涛便是从此处着手,自填一气送死大龙看似不可理喻,殊不知自有置之死地、背水一战才能挽狂澜于既倒、置死地而后生!” “好一个置死地而后生!”老者抚掌赞道,“小友之眼界确是让老夫自愧弗如。” 宋涛微微一笑,其实这也不过是简单逆向思维而已,前世大学时代好歹上过几节心理学的选修课,它教会了宋涛在某些时候要“反其道而思之”,正如初开始面对这盘迷局之时,自己按照常规思路,如何也想不出白棋求胜之策,就在濒临绝望之时,自暴自弃般将目光投向那块本来已经成活的大龙,负气般的自填一气却仿若打开了另一扇窗,看到了一条康庄大道,从而反败为胜,不知为何,宋涛心中对刚才那股绝望的感觉很是记忆犹新,当他想要继续回味之时,耳边却传来了老者的话语。 “小友可是有何难处,老夫如何见你脸上竟是有迷茫之色。”老者双眼平视着宋涛,缓缓开口,“非老夫自夸,毕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平生也算是识人无数,见过的事情亦是不少,若是小友有何烦心之事,不若说与老夫听听,或许我还能为你指点一二。” 宋涛瞥了他一眼,脸上的神色翛然转冷,淡淡的问道:“老先生今日可是从大梁来?” “这”老者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思忖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为那洞香春当说客来了?”宋涛声音越发冰冷,其实这是明摆着的事情,除了洞香春,大概谁也不会关注自己这个小人物,只是一提到那间名满天下的酒肆,宋涛便觉得胸口有些气紧。 老者收敛起嘴角的笑意,直勾勾的看着宋涛,并没有开口回答。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宋涛幽幽叹了口气,朝老者拱了拱手,拾起收拾好的包袱,转身便欲离去。 只是在他身后,那老者眼底掠过一丝精芒,看着宋涛独自离去的背影,终于缓缓说道:“老夫非为了洞香春” 闻言,宋涛悄然止住了前进的脚步,只是并未转过身来, “老夫乃是为小友而来!” “为了我?”未想他话音一落,宋涛缓缓转过身,微低着头,一字一句的说道,“他们都说是为了我,一个说是以我为友,视我为知己;一个说是为我着想,为我做决定。到头来” 宋涛蓦地抬起头,眼底饱含一股蔑意,脸上升腾起一片诡异的潮红,森然道:“到头来却不过将我视作手中的棋子,你若是我,这样的话,你还会信么?” “那孙伯灵也就罢了。”老者平静的与宋涛对视,澹澹的问道,“洞香春可有负小友之处?” “若是老先生欲要以理动人,大可不必了!”宋涛冷声道,“洞香春负我也好,宋涛负洞香春也罢,个中缘由,你我二人定是各执一词,何必多费唇舌?” 对于洞香春,宋涛确是不想再提,曾几何时,他将这家酒肆视作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然而当知道了其中主事者却是一直是在欺瞒自己之时,这根稻草也就变成了压在骆驼脊梁上,那看似微不足道,实则置其于死地的元凶,用“心灰意冷”四个字来形容此时的宋涛,当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你”老者似乎没想到宋涛如此固执,微蹙起眉,“既然你不愿意说理,那老夫与你说则故事如何?老夫久居深山中,一日在山间溪流中捕获了两条小鱼,因其太过瘦小,心中便觉食之无味、弃之亦是可惜,于是将其带回居处,置于屋外水潭里圈养起来,以期来日能够饱食一顿” 老者虽然询问了宋涛,但并没有等到回应,便兀自侃侃而谈,宋涛本欲一走了之,然而眼见老者那一脸认真的模样,干脆负手冷眼旁观,看他到底有何话说。 “只是老夫却忘了,水潭中竟是还有一条老龟,那龟并不似人一般挑食,见有美味送上门来,自然是欢喜不已” “子非龟,焉知龟之乐?”宋涛忍不住开了口,脸上满是一丝轻蔑。 他将老头比作龟,其实已经很是不敬了。只是在现在的宋涛眼底,大凡站在洞香春一边的,自不能算是自己之友,不敬便是不敬了,他根本未想过有一日会重返那个伤心地。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龟之乐。”老者瞥了他一眼,却丝毫不以宋涛的话为忤,依旧是淡淡的说道,“两条小鱼甫一进入老龟的领地,闻到腥味的老龟旋即活跃起来,那鱼游到哪里,它便尾随不舍。这两条鱼儿自然也不愿意束手待毙,四处躲藏,以期从龟口中逃出升天,可惜那这水潭似樊笼一般,怎容得生灵肆意脱逃。世人或言这龟是不吃活鱼的,然而老夫却亲眼所见,其中的一条鱼被龟拦腰咬住,那鱼大抵是自觉十死无生,便任由老龟一口口的蚕食,继而将其全部吞入肚中” “时候不早了,老先生的故事宋涛无暇再听下去,就此别过吧。”宋涛似乎听出了一些意味,垂下眼帘,转身便欲离去。 “而另一条鱼并不打算步前一条鱼的后尘,它拼命的挣扎,即便是被老龟咬在了嘴里,仍然永不言弃,那龟无法一口将它吞咽,每每一张嘴便只能任其离去”老者微摇着头,提高了音量朗声道。宋涛迟疑片刻,依旧往前迈出了右脚。 宋涛走得很慢,步子没来由得有些发沉,听到这里,他已然明白了这老者故事的真谛所在,然而却久久没有勇气转过身去,于是就这么低着头缓缓向前,因为他害怕自己一旦回过头,心底深埋着的某些东西便会彻底的暴露出来。 老者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着异样的魔力般:“弱小的鱼儿就这样在险地与老龟周旋着,鳞片也一点点褪去,终有一日,当老夫再回到潭边之时,那条鱼已然跨过了龙门,化身为神龙,翱翔于天际。而那头老龟则早已不知去向,湮没与尘土之中” 宋涛越发的走得慢了,每往前一步,那脚上仿佛都挂着千钧的阻碍,双手不可遏制的颤抖,额头上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明知道身后之人口中所言乃是杜撰而成,却依旧鼓不起勇气回头反驳。 “陷之死地而后生,投之亡地而后存!”老者的话语如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一个字一个字打在他看似坚强、实则破绽百出的心间,“兽犹如此,人何以堪!你这一去,这世上再无人会记得宋涛此人,” “你觉得孙伯灵负你?错!他若是不负你,便是负了自己!他忍辱负重这么久,不就为的是逃离樊笼那一天么?” “你说自己为人所蒙蔽?难道孙伯灵不是如此么,他误信非人,被至亲之人所骗,无端双腿残废,沦为大梁城乞丐,生不如死。然而他却依旧能够为了那一丝渺茫的希望去努力,一个瘸了双腿的人都能做到,你宋涛为何做不到!” “洞香春真的负你了么?骗你的只不过是一个人,你为何要将所有的罪过都归咎在一件死物上?” “服气出走?哼,懦夫!” 老者的话一句接一句的在空气中响起,在宋涛脑海中萦绕,在宋涛心头敲打,他站在原地,眺望着远处的山顶。 白云缭绕,晴空万里,只是不知何时,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年轻人,这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有的只是心中的执念而已。”老者缓步走到宋涛身边,伸出右手似乎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不过那枯瘦的手掌在空中顿了顿,终究是轻轻搭在了这个男子的后背上。 宋涛擦拭干眼角的泪痕,缓缓转过身,望着老者那双深邃而又充满了智慧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身影不那么颤抖:“那那我该怎么做?” “这老夫就帮不了你了!”老者终于又笑了,嘴角微微上翘,眼底蕴含着无尽的欣慰。轻轻摇了摇头,缓缓开口道,“这世上没人能帮别人决定未来他该走哪一条路,成龙成虫都取决于你自己。就像你刚才与老夫对弈的那局棋一样,我只是让你看的更清楚” “可是我,洞香春她”宋涛显然还有些激动,胸口不断的起伏,连话语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回去吧,回去吧。”老者淡淡说道,又仿佛是在谆谆教诲,“解铃还需系铃人,你扪心自问,她真的是在害你么?” “我” “若她要害你,何必等到此时?若她要害你,偌大的大梁城可有你容身之处?若她要害你,又何必在庞涓面前寸步不让?”老者顿了顿,目光炯炯直刺宋涛的内心深处,声音复尔响起,“不过是私心作祟罢了?而这颗心究竟是害人之心,还是爱慕之心,你可曾想清了?” 36.相见 宋涛深深的望着老者,久久没有回答,只是远处的群山似乎回想起刚才老者所说的话语。 回去吧回去吧 宋涛和伯当甫一踏入洞香春的大堂,那田老脸上便挂起了一丝喜色,他对宋涛之事有所耳闻,心中本就对这精于棋道又博学多才的客卿离去感到惋惜。如今见老主人竟是将宋先生领了回来,自然心中颇为欢喜,快步朝两人走来,朝伯当恭敬的行礼道:“见过门主。” 门主?宋涛略微乜了他一眼,心中暗忖,这个称谓倒也别致。 “我儿何在?”伯当轻声问道。 “大小姐和许老皆是在那内厅之中。”田老毕恭毕敬的答道,显然是对眼前之人颇为信服。 “唔。”伯当用眼角的余光瞥了宋涛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旋即开口道,“既是在内厅,我二人自去便是,你去吧。” “诺。”田老再一行礼,却是朝宋涛含笑点点头,这才飘然而去。 “我们走吧。”伯当转头朝宋涛说道,宋涛微微一怔,片刻之后才有些勉强的点了点头。 老伯当看了他这一脸踌躇的模样,忽然想起白日自己离开洞香春时,女儿那一脸幽怨加欲说还休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想不到这两个年轻人在某些时候还挺像的。 宋涛一头雾水的望着身边的老者,完全不明白他因何事而发笑,老伯当也没多加解释,领着他径直来到棋室之外。 “自己去吧。”伯当站定往内里一指,并没有继续往前的意思。 宋涛扁扁嘴,瞥了棋室一眼,只能看到后厅那门帘,再往里自然是看不清了。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稍微平静一些。 老伯当在一旁看他左右为难那样,心头不禁暗怒:咱家的女儿就这么见不得人么,把你这臭小子吓成这样?不干不脆的,惹人心烦。所谓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他旋即飞起一脚便将还在酝酿感情的宋涛给踹进了棋室。 “哎哟!”诸多在棋室中对弈的士子们只见门边忽然多出了一个男子,正龇牙咧嘴的揉着屁股,定睛一看,竟是那宋涛宋先生。 众人不解何故,几个熟识的棋士赶紧凑上前来,簇拥着宋涛嘘寒问暖,宋涛自然不敢说出原因,偷偷朝门外的人影竖了个中指,朝众人道了个谢,旋即朝内厅走去。 不过走到内厅门外又止住了脚步,隔着门帘探头往内里张望,只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叹了口气,忽然警觉的往后望去,果然不远处老伯当正黑着脸盯着自己,宋涛一阵恶寒,这正是前有狼后有虎,横竖都是一死,干脆一咬牙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伯当看着那块被掀起的青色门帘,脸上的神情渐渐转为平淡,眼底蓦地闪过一丝异色,久久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当屋内的人发觉内厅里多出来一个人的时候,宋涛已经在原地站了很久了。 大小姐大小姐只是蜷着身子,头埋在膝盖上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到来。不过宋涛也并没有出言提醒,并不是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是不想说话,只是他自己立在这内厅中,脑海里也在思考着一些事情。 其实聪慧如宋涛,早就明悟了大小姐在精心布下的这个局所为为何。对于女子的那点心机抑或是说她的心意,他也能明白无误的感受到。 而如要要问宋涛还有怨言么?大抵还有些吧,不为其他,他只是单纯的埋怨这女子对自己的不信任,毕竟宋涛也曾三番两次的在她面前表达过不愿出将入相的想法,可惜这位大小姐却依旧想要真正让自己绝了这条心,断了这条路。从而配合着那乞儿孙膑演了一出好戏。 宋涛不是一个看别人喜好做事的人,更不是一个愿意让自己的未来为别人所摆布的人。所以大小姐这样的行为决计不会为宋涛所喜,心有怨气,是为必然。 只是宋涛也会扪心自问,自己真的就愿意在这个地方终老一生?即便这家酒肆名满天下,自己固然能够在此处过着富足的小日子,可是这就真的是自己所愿么? 有些东西虽然被深深的隐藏在心底,有时连本人也不愿意的触及,但是这并不代表着遗忘和放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有时候这心中的执念就像一颗种子一样,虽然微小,虽然头上被覆盖上了诸多杂物,然而只要时机成熟,它便能迸发出强大的力量,突破所有的阻碍,生根、发芽、长大。 宋涛已然能感觉到自己心中的那粒种子正在开始萌芽 而宋涛现在之所以没有开口,是因为他只是想再次将屋内这个女子好好端详一遍,好让自己将她的倩影牢牢的铭记在心中,而在他心中,对于自己的未来,已经有了打算。 “你你回来了。”大小姐缓缓站了起来,怔怔的看向宋涛。或许是因为呆坐太久的缘故,直起身子的时候禁不住微微有些颤抖。 宋涛望着女子那双微有些红肿的眼以及刻着数条淡淡泪痕的脸,胸口忽然隐隐作痛。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勉强将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压了下去,轻轻点了点头。 “我”女子微微垂下头,嘴里低声呢喃着,良久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明白的。”宋涛终于开了口,轻轻摇了摇头,“我我不怪你。” 闻言,大小姐霍的抬起头来,愣愣的看向宋涛,紧抿着下唇,眸子里波光粼粼,竟是又有两行清泪悄无声息的流了出来。 “你”看着她脸上出现的泪,宋涛神色为之一黯,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两步,伸手似乎想要为她拂去泪珠,然而这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未想,大小姐见他离得近了,却是快步往前迈了一步,一头扑进了宋涛的怀中。 宋涛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伸在半空中的手一时不知该放到何处。 大小姐深深的将臻首埋在宋涛的胸口,香肩规律的起伏着。有泪无声谓之泣,看着女子轻声的抽泣,宋涛眼底掠过一丝怅然,犹豫了许久,终究是将手轻轻搭在了大小姐的肩上。 良久,女子似乎已经渐渐平复了下来,宋涛也感觉到自己肩膀一股炙热的温度,本来坚定的心几乎也要被这股炙热所软化,狠狠的咬了咬牙,轻声却又笃定的说道:“我要走了。” “去哪?”声音虽不大,然而却很清晰传入了大小姐的耳朵里。女子惊觉似得抬起头,不可思议般的望向面前的这个男子。 宋涛微垂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兀自喃喃自语,看似是在对大小姐诉说,却又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总不可能在这洞香春呆一辈子。” “是么。”片刻,大小姐淡淡的应了一声,却并没有做出其他的反应。 这次轮到宋涛有些诧异的看向她了,没想到大小姐却是挤出一个笑容,说道:“我总不可能把你拴在身边一辈子吧。” 宋涛愣愣的望着眼前这张梨雨带桃花的俏脸上绽放出得那一丝笃定的笑容,不禁一时语塞。 若是老伯当或者许老在此处,或许还会从这张脸上看出一缕与平日不同的色彩。而这抹色彩大抵可以叫做成熟。 “你准备往何方?”两人呆站了半晌,还是大小姐先开了口。 宋涛伫立许久,不知何时,双手已然攥紧,一字一字的说道:“向西入秦!” 一阵微风吹来,书案上那团红色的绣球轻轻摇曳着,发出些许轻微的声音。不过不知为何,这声音与往日似有不同,原本清脆悦耳的铜片撞击声,传到此时的宋涛耳中,却隐隐多出了几分金戈铁马的余味 “门主,你回来了。”当许老看到缓步迈入自己屋子的老伯当,赶紧躬身行礼,只是脸上不自觉的浮现一丝惊喜。 “老许,你我二人何须如此多礼。”伯当瞥了他一眼,自然也看出了他神色的异样,却并不出言询问。 “礼不可废。”许老摇摇头,瞥了老伯当一眼,这才小心翼翼的开口道,“未知门主是否将那宋涛寻回?” “寻回?”老伯当将许老所言轻声复述了一遍,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良久摇了摇头,神色平静的澹澹说道,“人是回来了,可是却非我寻回的。” “不是门主寻回来的?”许老似乎有些疑惑,瞄了伯当一眼,只见面前的老者轻垂着眼睑,若有所思。 “是他自己愿意回来的。”伯当脸上忽然有了一丝诡异的笑容,缓缓道,“若是他真的不愿意回来,今天谁去拉他也是没用的。” “这”许老听得一头雾水,既然这宋涛自己愿意回来,那又何必出走呢? “他需要的是个台阶而已。”老伯当瞥了许老一眼,开口道,“昨日之事对这宋涛触动极大,若是说心中没有怨气,那自是不可能的,这事上,蝶儿和你都做得不仔细。” “这些都是我考虑不周,与大小姐无”许老闻言,忙不迭将罪过往自己头上大包大揽。 “你考虑不周?”老伯当微微一笑,颇为无奈的说,“这事与你何干,我家那丫头的性格,我又不是不知道,她暗自里坐了决定的事情,岂是你能劝得了的” “当然我也劝不了。”老伯当想了想,俄而扁嘴说道。 “咳咳呵呵”许老干咳两声,压抑了半晌,终究还是笑了出声。 片刻之后,笑声暂歇,老伯当收敛起唇边的笑容,开口道,“我说的你做得不仔细,是昨晚出了事之后的就该想着补救,若是昨日你肯出面去劝一下这宋涛,今日哪还有我这出了。” “这”许老头一怔,旋即苦笑道,“我原本以为这是他们年轻人的事,我这种老头子就不瞎掺合的好,谁知道” “你不掺合倒好了。”没想到老伯当把眼一瞪,没好气的说道,“害我一大早爬这么远的山路去等那臭小子不说,还平白遭了几顿白眼” “嘿嘿”许老头笑得很是无良,“你好不容易出次山,也不能总闲着不做事吧。” “鸟!”见这许老腆着老脸装无赖,老伯当羞恼之下,也忍不住爆了个粗口。 许老自是丝毫不惧,两人数十年的交情了,这伯当老兄是什么性格,他自然了如指掌,轻拈胡须,得了便宜卖乖般的“刻意”提醒道:“门主你领袖我墨家” “领袖墨家又咋啦!”老伯当登时两条白眉竖了起来,见他老脸微红,许老掩嘴轻笑,也懒得再与他理论。 “好了,好了。”老伯当摆摆手,算是将这茬略过,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沉吟片刻,面色回复如常,俄尔轻声叹道,“此子经此一事,痛定思痛,想来不会再长留我洞香春,何况他毕竟也不是甘居人下之辈,只是如今已然不能出仕于魏,他下一步欲往何处倒也是让人难以猜详?” “不甘居人下?”许老缓缓收敛起嘴角的笑容,疑惑的看了老伯当一眼,显然是对他的说法有些不解,轻声问道:“门主,此话何解?” “还是刚才我对你所言,此子愿意回转洞香春,并不是为我所劝说,或者说我的劝说不过是细枝末节,今日初初见面,我就感觉这此子心中还有执念,并不会甘愿就此隐姓埋名,庸碌一身。” “执念?”许老瞥了他一眼,只见老伯当脸上满是笃定的神色,他心知这老门主一身本领学贯天人,尤擅长相人之术,便不再开口,只是静待他的下文。 “恍然一梦兮千余年,时不与我兮奈若何。乘风归去兮不复现,万丈雄才兮埋世间!”老伯当却并没有继续解释下去,反而轻声念了一首诗。 许老轻舒眉头,瞥了眼老伯当,虽然不知他为何在此时高歌一曲,但是他口中这句诗中掩不住的豪气和那一丝壮志未泯的郁结,忍不住开口由衷的赞道:“门主好才情!” “此诗可不是我所作。”老伯当摇头道。 “难不成是宋”许老面色一凛,惊道。 “不错。”老伯当点点头,两眼平视许老。许老沉默不语,若是刚才他对老门主所言还有所疑惑,此时看来已然明了这宋涛内心中隐藏许久的凌云壮志。 “按你昨日所言,此子所学斑驳,偶有惊人之语,算得上是个怪才。不过在我看来,他心底必不是自甘平庸之辈,值此乱世,此子所学用武之地大矣。”顿了顿,伯当俯身书案上拾起一卷竹册,缓缓摊开,仔细端详了会儿,接着道,“‘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这样的话至少我墨家弟子无一人能说得出来。” 37.楚国? “这”许老一怔,想了想,觉得似乎也是这么回事,著书立说本就不是墨家长项,又不是孔仲尼那帮腐儒,道不行,便以文记之。墨家和法家都重视学术的实用性,而不是泛泛空谈。 “若是这宋涛决心要著书立说,说不定也能开宗立派,比肩诸子。”老伯当笑着说道。 “开宗立派不敢说,不过若是去了那稷下学宫,混口饭吃应该还凑合。”许老也出言附和。 “难不成我洞香春还比不上那破学宫么?”老伯当瞪了许老一眼, 沉默了一会儿,微微叹了口气,“我儿太过工于心计,机关算尽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却没有考虑他人的感受,不知经历此一事,是否会有改观。” 说到这里,两位老者不由自主的同时捋着花白的胡须,目光穿过厚厚的墙壁,飘向那棋室的方向。 良久,许老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门主说这宋涛不会久留我洞香春,那依您之见,此子会去往何处?” “去往何处?”老伯当轻声重复了一遍许老的话,却是捋着胡须,久久未语。 许老见他不发一语,兀自说了起来:“此子虽是魏人,然而这魏国朝堂是进不了了;若是东去入齐,这齐国有了孙伯灵,齐魏本是世敌,只怕不会容他” 而老伯当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俄而,他转身在书案上散乱的卷册中搜寻起来,不多时便取了一卷竹册握在手上。当然许老的话他也自然听在耳里,听到这儿不由开口道,“世仇之说不过限于庸才,昔日那吴起辗转诸国,由魏入楚不也依旧能位列上卿。只是那齐国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唯艰,此子若想要在齐大有作为,实在难上加难。” “那楚国呢?”既然门主提到了吴起入楚,许老也顺势开口问楚国。 “楚雄踞两江,地幅辽阔,上控巴蜀,下应荆襄,当水陆之要冲,坐拥地利,楚先人汇集四邻之长,警惕危险,把国家发展到最雄强。但如今的楚人自视甚高,想那吴起天下名将,尤不能使其彻底变革,遑论宋涛这无甚名气的士子。”老伯当摇头说道。 “这”许老语塞,俄而便苦笑不已,“那这天下之大,这宋涛岂不是无处可去了?” “这倒不然。”老伯当微微一笑,说,“这天下还有一处去得。” “何处?”许老迫不及待的追问。 “诺,此国去得!”老伯当缓缓摊开手上的竹册,许老定睛一看,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求贤令! 大概是昨晚下过一场阵雨的关系,今天还算是个好天气,前几日火辣辣的阳光少了许多,空气也不再给人那么燥热的感觉,反而带着些湿润的气息,行人走在路上,吹着微风,迎着暖阳,仿佛感觉到今日的大梁城不过才是三月初,这是寻常的夏日时节确实是极少见的。 一大早,宋涛便被大小姐拉着悄悄出了洞香春。恩,是悄悄而不是偷偷。因为老伯当来了,蝶儿便能理直气壮的将这洞香春中的琐事全部交予这位老主人,自己落得忙里偷闲。 宋涛陪着她在大梁城漫无目的的晃悠着,这种没有目的地的随处乱走才更接近散步的本质。 虽然两个人都知道与对方继续长期相处的时日无多,不过两人都很默契的不讨论未来,更多的是在回忆从前,而且嘴角都挂着笑容。 “你还记得你第一天与那子奇对弈么?”大小姐忽然止住脚步,开口问道。 “当然记得。”宋涛微微一笑,也停下脚步,轻轻闭上眼睛,仿佛是在回顾那一日的情形。他还清晰的记得,那天自己懵懵懂懂的孤身进到洞香春里,一身朴素的穿着掩不住的土气。不过从这个土里土气的布衣白丁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洞香春中的官吏士子们大吃一惊。 忽然想起自己说出要挑战许老时,那碎了一地的眼镜片,哦,当然这时代还没有眼镜这东西。想到这里,宋涛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一边的女子见他发神经一样的傻笑起来,白了他一眼,俄尔却也跟着扑哧一笑。 宋涛微觉诧异,转头看向她,笑着问道:“你又笑什么?” “胜败乃兵家常事,公子亦不必懊恼”蝶儿笑而不答,反而捏着喉咙学着男子般说了句。 宋涛一怔,旋即想起来这是那日自己对着那子奇,也就是公子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话气走了公子卬,也引来了内室里的一阵银铃般笑声。 “那时你就在内室里偷看了吧?”宋涛开口问道。 “什么叫偷看啊!”大小姐瞪了他一眼,抗议道,“我那不过是在学习棋艺罢了。” “哦,原来是在偷师。”宋涛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的说道,眼睛看着蝶儿,内里满含着笑意。 “哼!偷师就偷师!”大小姐难得露出小女子心性,“你又能奈我何!” 宋涛扁扁嘴,知道自己是怎么也说不过她的,至少在这些个雌性动物眼底,雄辩永远能够胜过事实。所以,宋涛知趣的闭上了嘴。 “不过,说起来那日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大小姐瞥了他一眼,轻声说道。 “第一次么?”宋涛不假思索的接口道,“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 话说了一半,眼角的余光瞥见蝶儿唇角那抹狡黠的笑容,旋即想起来了,那日自己不过只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而已。正所谓未见人先闻声;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不过聪明如宋涛,灵敏的反应是必备的,须臾便改口道:“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许老、田老” “哼!”大小姐鼻翼微皱,哼了一声,微有些不满的说道,“你第一次认识的人还挺多的。” “我还没数完呢。”宋涛掰着手指头接着道,“还有国梓” 他忽然止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反而长长的叹了口气。 不用问,大小姐也知道宋涛想起了谁,眉目一黯,俄尔微微扬起嘴角,拉起宋涛的手,轻声道:“我们接着走吧。” “恩。”感受到手腕边那温润滑腻的感觉,宋涛不由缓缓点了点头,随着身边的女子举步朝前迈去。 今日在街上经营的小贩又较前几日多了不少,他们的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大小姐难得出洞香春一次,恨不得挨个将每一个小贩摆出贩卖的物品挑选个够,特别是各种新奇的物事,她总要流连顾盼许久。 一旁的宋涛安静的欣赏着蝶儿娇媚的容颜,见她那一脸兴奋的模样,不由暗叹:不管哪个朝代的女子,这一颗喜好逛街的心永远都是那么炙热。 不过大小姐似乎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心爱的物事,转悠了半天两人依旧是两手空空,转过一座石拱桥,来到对街,前方一样稀奇的物事竟是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那是一个小摊,矮矮的方案前端坐着一位老者,方案上放有几卷竹册和一块砚台,砚台上则搁着一只毛笔,方案旁边飘扬这一块白绸,看见白旗写着两个黑色的篆体字:相字。 宋涛微微一愣,咂巴咂巴嘴,暗叹想不到这算命先生的行当在这个时代也有先行者捷足先登了。 而大小姐显然对这稀奇物事很是好奇,拽着来到那老者身边,一双大眼睛仔细的端详起这人来。这是个白须垂到胸口的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具体的年纪,若是非要找个人来做比较,他大概和老伯当是在同一级别的。 此时,老者微闭着眼睛,似乎并没有发觉宋涛二人的到来。那块白绸在风中轻轻的摇曳着,像是在想往来于前的人们诉说着什么。 犹记得前世里,每一个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身畔都会放着几本像是紫微斗数之类的小册子,而紫微斗数据说大约是在北宋时期,由道家的一位重要人物陈抟所发明,而其他算命测字的学论大都也是很晚才完整的成体系。所以宋涛很好奇,这老者用何物作为自己测字的凭仗。 大小姐将他看了老久,见他纹丝不动,不禁略一皱眉,伸手似乎想要去拍那老人的肩膀,却不小心将方案上的几卷竹册带倒在地。 宋涛俯身拾起一卷竹册,旋即明白了这老人的依仗,因为竹册最左边的那块竹简上写着一个字——易。 易者,雅乐也。而这块竹简上书的易字,宋涛知道显然不是什么雅乐的意思。这所谓的“易”也就是《周易》,是为后世最被推崇的一部中国古哲学书籍,它是建立在阴阳二元论基础上对事物运行规律加以论证和描述的书籍。因为其对于天地万物进行性状归类,天干地支五行论,甚至精确到可以对事物的未来发展做出较为准确的预测。因而也往往被人用做诸如算命测字之途。 易也被曾为《易经》。儒家奉《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为《五经》。当然“经”是后来为了尊称这些书,而加上的称呼,原来《五经》只称为《易》、《诗》、《书》、《礼》、《春秋》。 在司马迁所著的《史记》有记载“文王拘而演周易”,认同《易经》乃周文王所著。而《论语》、《庄子》、《左传》却只称《易经》为《易》。因而宋涛在竹简上只看到了这么一个“易”字。 老者显然也是被竹册掉落在地的声音所惊动,缓缓睁开眼睛,在宋涛和大小姐脸上各自扫了一眼,微微一笑,开口道:“二位可是要相字?” 宋涛瞥了身边的女子一眼,见她一脸期盼,知其已有了好奇之心,便朝老者施了一礼,说:“正是。” “布币一枚。”老者淡淡的说道。 宋涛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两枚布币轻轻放到案上,老者收起布币,从方案下拿出两片空白的竹简递给宋涛二人。 宋涛接过竹简,五指虚抓,拾起那只毛笔在砚台中心的墨汁上蘸了蘸,润湿了笔尖。他前世自然是学过毛笔字的,只是多年不练,早已生疏。此时再次拿起毛笔,姿势颇为僵硬,而且虽然他已经大抵能认识多半的篆字,可惜认识是一回事,写出来又是一回事。 思虑了半晌也不知道该写点什么,发愣了良久,直到宋涛回过神来之时,笔尖的浓稠的墨汁都快要滴到竹简上了,咬了咬牙不再犹豫,挥笔在简上写了几个字,只看到比划歪歪扭扭,粗细不一,藕断丝连。 提笔收工。宋涛回望自己写下的几个字,个个紧凑的如同战乱逃荒的难民般,完全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他只感觉到方才落的一点墨迹都有如讥笑自己胸无笔墨般,不禁连屁股都有些发烧。 大概是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难看的字,蝶儿大小姐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让宋涛更加的尴尬。片刻,笑声暂歇,大小姐从他手中抢过毛笔,轻沾几下,旋即在自己的那片竹简上快速的挥毫泼墨起来,只见她他笔法纯熟,姿势稳健,握笔有力,纵横捭阖,挥洒如意,不多时便已写完。 宋涛两个各执一片竹简递给端坐的老人,只见老者拿起两块竹简细细研读起来。 他首先看的是宋涛那块,老者读得很慢,想来是被那些蝌蚪文难住了,而且他边看口中还边啧啧有声,大小姐见状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宋涛搔搔头,只恨老者不能快些将竹简上的字认完。 好不容易,等到老头儿放下竹简,宋涛迫不及待的追问:“看完了么?” “小友也忒心急了吧。”老者斜乜了他一眼,笑道,“老夫相字有个规矩:但凡发问,须再加布币一枚。这题就罢了,下不为例。” 你不没告诉我答案么?还下不为例,这老头儿规矩还挺大么。宋涛讪讪闭上了嘴,不过在心中却是暗自腹诽不已。 老者并不着急说相,而是又将大小姐的那块竹简放在手掌心研读,这次就很顺畅,片刻就从上看到下,从头读到尾,旋即将竹简放了下来。 “从这位姑娘所书来看,字字铿锵有力,飘若浮云,矫若惊龙。行文无半点女子柔弱圆滑,可见姑娘虽为巾帼,行事却不逊男儿。”老者后看的大小姐的字,反而却先点评起来,引得宋涛怨怼不已,不过却无人理会。 “老先生高见!”大小姐闻言,眉梢挂着一丝笑意,轻声叹道。 “只可惜你收尾的笔划既弱又不明显,字与字的间距稀松,由此可见姑娘内心缺乏勇气,对于未来少有希冀和规划,心中更是迷茫”老先生兀自说着,大小姐刚刚升起的笑意须臾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眉头已然纠结在了一起,“而且姑娘的字太过匀称,大小排列整齐,彷彿在写每个字时,周围被一方格围住,但这竹简上并无方格,方格是姑娘自己在心中画出,可见姑娘内心束缚颇多,前处是果,此处为因。因果循环,不过皆是执念罢了” 38.争论 见大小姐脸色变得有些差了,宋涛轻轻摇了摇头,拿出一枚布币放在案上,打断了老者的话:“那她该如何?” “行事别想太多,但求无愧己心。”老者收起布币,淡淡的说道,瞥了宋涛一眼,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异色,“而这位小友写字力道颇大,意味着你做事有魄力,字虽潦草,然一笔一划尽在掌握中,隐隐透着一股不羁之意,正说明你心中对自己将来所行之事,已有了打算。小友行文一气呵成不停顿,行文如水银泻地般流畅,刚柔并济,正说明你内心坚韧,百折不挠,如此心态,凡事无不可为。” 宋涛面沉如水,并不出言,只是静待他的下文,由刚才他对大小姐所言可见,这胡萝卜之后,大棒紧接着便会落下。 没想到老者却是久久不复开口,只是望着自己,眼底隐隐有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在流淌着。 宋涛想了想,又掏出一枚布币,放在书案上,老者只看了一眼,并不收下,努了努嘴唇总算接着开了口:“小友笔划之间非常和谐,显示你个性随和,平日对人太过热情” “那我又该如何?”宋涛开口问道。 老者这才拾起那枚布币放出袖中,再次将宋涛打量了一番,轻声道:“对人不用太好,处事不必太过真诚,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为自己算好退路。” 宋涛怔怔的看着对面的老者,半晌无语。 “老夫所言,两位闻过则罢。”不想,老者却是笑了起来,“字是会变的,几年后或许就不同了。你们日后可以跟简上的字再加比对,看看可有变化。” 他边说,便将两片竹简递给宋涛二人,蝶儿大小姐伸手接过,将两块竹简放在手心把玩,却没有答话。 宋涛瞥了她一眼,再看向老者,忽然再次拿了一枚布币出来,问道:“老先生你看”顿了顿,眼角的余光扫过旁边的女子,深吸了一口气,急促的说,“你看我俩适合么?” 宋涛的声音虽不大,然而大小姐就在身边,如何听不到。此刻闻言,她深深将臻首埋在胸前,似极了鸵鸟。 “你们是两个人,所以要算两个问题。”没想到老头儿却是微微一笑,并没有立刻回答。 宋涛无奈,摸出了第五枚布币,摆在桌上。 “你问的是性格么?”老者笑着说。 “对!”宋涛说完,伸手抓起案上一枚刀币放入怀中,老者一愣,略显惊讶,明显对他的行为很是不解。 “因为你也问了一个问题。”宋涛缓缓解释道。 “如鱼得水,意气相投!”老者闻言,再次露出了笑容,不加思索的一口答道。 宋涛右手握住布币,化拳为掌拍了桌面,青铜制成的刀币碰撞方案时发出清脆声响。 “还有”因为大小姐就在自己身旁,宋涛不敢直接问,思忖良久,终究还是鼓起勇气,说:“敢问老先生,这一男一女,除了意气相投外,还有别的,也相投吗?” 未曾想,老者竟是抓起这枚布币,右手顺势斜抛上空,铜钱在空中画了一道完美弧线后,坠入远处的一家人的宅院中。 “小友所问恕老夫无能为力。”老者摇了摇头,盯着宋涛叹道,“这得要问老天。” 他说完后,比了个‘请’的手势,宋涛二人会意,站起身慢步离开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老者的眼光却一直都放在二人的背影上,眼底精芒闪现 “师傅!”不知何时,一位约莫十岁出头的青衣少年来到老者身边面色恭敬的问候道。虽然年少,然而看起来稚嫩的脸上看不到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反而隐隐透着一股并不十分相符的老成。 “雍儿来了。”老者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道,“可见到了你的两位师兄了?” 这位被他称为雍儿的少年摇了摇头,轻声答道:“涓师兄已经奉侯命离开大梁城的行辕,回转安邑城,而伯灵师兄他” “伯灵如何?”老者问道。 “伯灵师兄他似乎并不想见徒儿,我遍寻到其藏身之处,用师门暗语想与其联络,却一直没得到回应。”少年显然对自己这位师兄的行为很是不解。 若是宋涛还在此处,听了这一老一少的对话,不知会是如何一番表情。少年所言的涓师兄和伯灵师兄,必定是那庞涓和孙膑师兄弟了。只怕他决计想不到,这个少年竟是二人的师弟,那么老者的身份自然就不言而喻了,除了那位被后人喻为千古奇人,深明刚柔之势,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独具通天之智的鬼谷子还会是谁? 更何况,从少年所说来看,这孙膑竟然还在这大梁城中,并没有在那日趁着混乱逃出魏境,如此大胆的行事,大概也就只有孙膑这种鬼才才能想得到。看样子他深谙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相比冒着那百分之一被庞涓派出的飞骑寻到的可能性出逃齐国,不若等到庞涓回转安邑争夺相位,大梁城风平浪静之时安然离开来得更为妥当么? “这伯灵经过这几年的磨难,如何还敢相信他人,如此紧要关头,他不理会你的暗语倒也情有可原。”老者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在为这雍儿寻访不到孙膑惋惜,还可怜悯自己那双腿残疾的徒儿这些年的遭遇,“罢了,等到他决定离开之日,你再去寻他吧。” “诺!”少年垂手应道。 “好了,把这里收一下,我们该离开了。”老者轻声吩咐,眼角的余光却发现远处有一熟悉的声音朝自己走来。 抬起头,遥遥望去,来人年纪竟仿佛比自己还要年长一些,扁扁嘴,朝已经开始收拾书案上的竹册的少年说:“雍儿你先独自拾掇下,我去去就回。” 被他唤作雍儿的少年循着他离去的方向看过去,两个老头儿已然肩并肩走在了一起,嘴唇微张微合显然是在轻声交谈。少年眼底闪过一丝亮色,旋即低下头开始将方桌上竹简一一装好打包。 “老友,好久不见了。”老者一面缓步朝前走,一面扭头朝来人笑盈盈的开口道,“这又是什么风把你这个自诩不问世事的墨家钜子给吹到大梁城来了?” 既然他提到了墨家钜子,来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老伯当瞥了眼这年岁比自己小一些的老者,脸上闪过一丝蔑意,轻声道:“你不在云梦山好生采药修道,如何又跑到这儿来了。” “我倒也不想来的,只是我那两个劣徒不合,让我这当老师不能省心,就只能来这儿看看,能不能居中调解。”老头儿撇着嘴,摇头叹道。 “哼?只怕你来得晚了些吧,你那两个‘劣徒’现在都已不在此处了吧?”老伯当当下戳穿他的借口,老头儿口中所谓的劣徒自然就是庞涓和孙伯灵,只是老伯当敢肯定他来这儿,决计不是为了调解什么徒弟之间矛盾来的,毕竟若是要来早就该来了,何必等到木已成舟、两徒结下不死不休的大恨之后才来?“何况这大梁城你鬼谷门门主能来,我就不能来了么?” “能来,能来。原来你知道我那两个劣徒的下落啊。”老者打了个哈哈,脸上的笑容更盛,俄尔又仿似顿悟般,拍着额头说道,“我倒险些忘了,这大梁城最大的酒肆都是你墨家的,你来看看又有何不可?” “那可比不上你鬼谷家。这大魏国朝堂鬼谷门下弟子数不胜数,就连上将军都是出自你王诩门下,说起来,你王诩在此可是一呼百应,如何看得上我那破酒肆。”老伯当冷冷开口道。 “你墨家门下难道就少了?哪国里,没有你洞香春的密探,只怕连诸国国君都比不上你这墨家钜子的耳鼻灵敏!”被老伯当称为王诩的老者自然不甘示弱,旋即反唇相讥。 “你鬼谷门”“你墨家” “你鬼谷门”“你墨家” 就这样,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像是俩没长大的小孩般,堂而皇之的在这大梁城的街头斗起嘴来,幸好这条街还算僻静,少有行人经过,因而两人倒无虞被人围观,不一会儿,两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便争得个面红脖子粗,只是谁也没说得过谁。 “停!”那王诩见这么个吵下去不是个事,何况两人虽然平日深居简出,但在这乱世中都是还算是颇有名望的人,若是被晚辈撞见此时的情状,只怕有失身份,“我懒得和你说了,这么多年了,你我二人但凡遇到一起便是如此,你也不嫌腻味么?” “哼!”老伯当冷哼一声,他自然也知道王诩心中所想的道理,不过听到王诩所言,却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怒道,“你不也一样么?” “罢了,罢了。今日我俩暂且休战如何?”王诩摆手道。 老伯当斜乜他一眼,没有开口。王诩知道他不说话便等于是默认了自己的提议,沉吟片刻,脸上恢复了平静,这才淡淡的开了口:“今日我想问一句,你墨家对我门所许的承诺是否还算数?” “不是对你鬼谷门,而是你我二宗同时许下的诺言。”老伯当直视着王诩,开口道。 此时已是时近晌午,太阳渐渐的爬到了天空的最高处。阳光洒在大地上,升腾起一丝热气,仿佛是在告诉众人,今日的大梁依旧是盛夏时节。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到了毗邻城郊的大梁东门门外。此处不似北门,是通往黄河渡口的必经之路,也不似其余两门,所连接的都是城内的通衢大道,相对而言,这东门来往的商旅最少,连带着居住的大梁人也少了许多。 老伯当与那王诩很默契的来到一处罕有人迹的密林内,阳光从茂密的树叶缝隙穿入,落在地上便是一个个斑驳的光点,微风一起,树枝随风摇曳,这些光点也跟着舞动起来,照在两位老者身上,倒是给二人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也罢,那你这墨家钜子以为如何呢?”王诩目光炯炯的直视着老伯当,此时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丝毫的笑意,反而是一脸的凝重,“你墨家是否还打算遵循你我两家许下的承诺?” “承诺?”老伯当眼底闪过一抹异色,嘴角浮起一丝讥诮,却并不开口,显然是对王诩的问题不置可否。 “难不成你墨家准备背弃你我约定的助这魏国问鼎天下的誓言么!”见他并不正面回应,王诩灼灼的目光打在对面的男子脸上,此时任谁也看的出他的愤怒之情。 一席话惊起了林中栖息的一干飞鸟,枯叶扑簌簌的从枝头落下,泛起一阵嘈杂的声响,也正是这股突兀的声音,将刚才王诩口中那石破天惊的话语给稍微掩盖了下去。 “背弃?”老伯当再次将他的话轻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讥讽之色更盛,俄尔开口道,“哼,别忘了,那是你鬼谷门先提出来的,要说实践诺言,也应当是你鬼谷门为先。” “难道我鬼谷门所做得还不够多么?门下弟子十有八九都是入了这魏国朝堂,而你墨家呢?当初你家钜子所说的鼎力相助,难不成只是一句空言?”王诩愈加的愤懑,语速也变得急促起来。 “空言?”老伯当哑然失笑,斜乜了王诩一眼,缓缓道,“若是无我墨家,你家吴起如何能创建这魏武卒;若是无我墨家,这大梁城何来如此兴盛;若是无我墨家,你鬼谷门弟子能如此轻易的进到魏国朝堂?” 这次轮到王诩沉默不语了,老伯当冷冷道:“你王诩虽也到了天命之年,只是这记性不该如此不堪吧?以上种种,没有我墨家的鼎力支持,单凭你鬼谷门之力就能办到么?” “不错,你墨家在这魏国变法之初,的确曾施以援手,没有你墨家提供的钱帛,这些我鬼谷门都办不到。”良久,王诩叹了口气轻声道,而老伯当只是冷哼一声,并没有理会。 “只是为何到了如今你墨家却是变了一副模样,须知行百里者半九十。”王诩沉声道,“唯今魏国霸业初成,民富国强,天下太平也,称王图霸,会盟诸侯,其意皆在息兵罢战安定天下。若是你我两家联手在背后扶持,何愁魏国不能问鼎天下,到了那时这天下黎民百姓各自安居乐业,岂不是与你我两家之道殊途同归” “问鼎天下?”老伯当笑了,一双凌厉的眼光落在王诩身上,大声质问道,“时至今日,难道你王诩还认为这魏国能问鼎天下么?” 39.争论(2) “如何不能?”王诩反驳道,“论军力,魏武卒威震天下,此雄兵他国无人能及;论国力,这大梁城如今已是天下第一大城,各国商贾客旅纷至沓来,工商云集,正如魏国国力般鼎盛;论人才,魏国上下人才济济,更兼我鬼谷门鼎力相助” “单凭这三样便够了么?”老伯当冷笑着打断他的话,朗声道,“方今天下,大争之世,战国争雄,诸侯图存,是为大势。魏国上下以那魏罃为首,急功近利,唯重兵争,却不思根本,是故以我之见,这魏国争而难雄,雄而难霸,霸而难王天下!” “你”王诩被他这一番铿锵有力的论调所摄,想要争辩,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我说得不是么?那魏罃无能,任用的官员尽皆对其俯首面命,朝纲如何能振?而说起你鬼谷门下弟子,庞涓虽非绝世大才,却还算能独当一面,只可惜此子量小善妒,见不得自己的师弟强过自己,便仗着自己是魏人,对其设计陷害”老伯当见他不知如何回答,兀自接着道,“如今逼走了孙伯灵,这倒好,平白将一大才拱手送与齐侯,只怕日后这齐魏两国间还有一番恶斗。” “走了一个孙伯灵,焉知没有其他大才入魏,只怕你也太小觑我鬼谷门了。”王诩捋着胡须,开口道。 “不,我伯当从未小觑过你鬼谷一门,我也知道你鬼谷一门人才济济。”老伯当摇头道。 “既是如此”王诩微觉有些诧异。 “可惜这乱世缺的并不是所谓人才。”老伯当眼底掠过一丝精光,寒声道,“大争之世,需要的是英雄,只有英雄才能划破这个时代,乱世出英雄,英雄平乱世!” “乱世出英雄,英雄平乱世。乱世出英雄,英雄平乱世”王诩喃喃的将老伯当所言重复了两遍,不觉陷入了沉思之中。 待到他回过神来之际,老伯当的话再次传到了他耳里:“在这魏国,我看不到一个能打破这个乱世的英雄。” “难不成就因为这个,你就否定了你我两家谋划施行了数十年之久的大计!”王诩颤声问道。 “还需要其他理由么?”老伯当一扬眉,冷道,“既然我身为墨家钜子,那么我就只能首先为我墨家着想,我不会再为一个无法实现的虚无缥缈誓言,搭上墨家的百年基业!” “你你自私!”王诩显然已经是怒不可竭,手指着老伯当大声道,“你竟然只为了一家之私,而罔顾天下百姓!” “你才自私!”未想一直面沉如水的老伯当却是暴起喝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王诩打的什么算盘。这魏国一统天下,获利最大的无疑便是你门下遍布这魏国朝堂的鬼谷门!所以为了让魏国问鼎天下,你鬼谷门无不用其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如今的魏国腐朽到了骨子里,如何能担起称霸天下的大梁!什么称王图霸不过都是你鬼谷门一厢情愿而已!” “一厢情愿?哼,那为何你墨家当初又愿意与我联手扶植这魏国呢?”王诩冷笑不已。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的魏国初初立国,魏文侯雄才大略,任人唯贤,手下百官无论出身,尽皆对其信服,彼时的魏国上下一心,在他身上我墨家可以看到这天下一统的希望”老伯当侃侃而谈。 “你的意思是在这魏罃身上就看不到天下一统的希望么?”王诩粗暴的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我根本看不到,不仅看不到这问鼎天下的希望,反而这魏国积蓄数十年的国力只怕都会一朝在他手里付之东流,只怕到时”老伯当毫不客气的答道,俄尔又叹气道,“那魏斯以及你鬼谷门李悝、吴起等人之功着实可惜了。” 若是宋涛还在此处,听到老伯当这话,决计会被吓一跳,这李悝和吴起居然也是鬼谷门下。加上那庞涓和孙膑,这鬼谷一门出世的有名有姓的弟子个个都是建了一番不小的功业,而在战国之世到底还有多少不被后人所知才俊?只怕会更让宋涛多费猜详。 王诩见老伯当如此笃定,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低着头,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你我二人相交数十年,有几句话,我欲以朋友的身份提醒你。”老伯当缓缓收起刚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缓缓说道,“这句话本是我从商道中所悟——永远不要将希望只寄托在一人或是一国,否则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悔之便晚矣。狡兔三窟,要记得为自己准备一条退路,经商是如此,经营一门亦是如此。” 老伯当瞥了眼沉默不语的王诩,接着道:“不要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这么多年,你鬼谷门都将所有的底牌都放到这魏国身上,若是他日换做他国问鼎天下、一统诸国,你鬼谷门又将被置于何地?” “我” 老伯当的话一字一句敲打在王诩心上,让王诩一直以来所坚持的东西稍稍出现了一丝缝隙,他遥遥的望着远处大梁城头飘扬的旗帜,老伯当不知何时已然离开了,唯独留下他一人呆呆的站在原地,思索着自己这一门未来的道路 夏日的太阳总是很早便从东边升起,明媚阳光将黄河两岸的辽阔山原照耀得如锦缎般灿烂。 黄河河水从漠漠云中南下,浩浩荡荡、一泻千里的冲到桃林高地,过蒲坂,越函谷,包砥柱,吞三门,便在广袤的山原间铺开,一路往东奔去。在南下东折的初段,鬼斧神工般开辟出种种险峻奇观。这“河包砥柱,三门而过”便是黄河东折处最为不可思议的神奇造化。 砥柱本是一片孤山,当道矗立,阻拦大河东去。大禹治水,举凡山陵当水者,皆凿通水道。河阻砥柱山,大禹便从两边破山通河。中央主峰孤立水中,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在水中犹如通天一柱,人皆称为砥柱山。所谓的中流砥柱,便从此成为一个不朽的典故。大河从砥柱两边分流,中央砥柱与两边的山峰便如大河的三道大门,时人呼之为三门。 这砥柱以西函谷以东,却是大河在漫长岁月中冲积成的莽莽荒原。一眼望去,两岸苇草茫茫,杳无人烟,惟有一座古朴雄峻的石亭在苇草间时隐时现。石亭下不远处是一个小小渡口,两只木舟横在当作码头的大石旁,一群水鸟在舟中盘旋啁啾。苇草间可见一辆马车缓缓朝渡口驶来,渐行渐近。 “先生,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从这里渡河,再往东便是我大齐边境了,田将军已经收到了消息,将会亲自到边城来迎先生。”一个男子轻柔的声音传来,马车也缓缓的停在了渡口处。 马车车窗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张看似有些可怖的男人的脸透了出来,说他的脸脸可怖自然是有缘由的,除了面色灰黑且满是皱纹外,在额头上竟是还刻着几个血红的大字,这张脸若是放在大梁城街上,只怕会吓坏路边嬉戏的小孩。 “劳烦田将军了。”探头出来的男子忍不住叹了声,咂咂嘴觉得有些渴乏,扭头朝车厢外说道,“梓辛,帮我取些水来。” 两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那国梓辛与孙膑,若是宋涛知道孙膑选择在这个时候安全的离开大梁城,不知又会是怎么一番感慨。 “好。”本在驾车的国梓辛听到孙膑的吩咐,朗声应了句,伸手取下挂着身后的牛皮水囊,递到了车厢内,眼瞅这车厢内的男子咕嘟咕嘟的将水灌到喉咙里,那一脸畅快的神色,不仅笑着说道,“先生巧施这调虎离山和李代桃僵之计骗过了那庞涓,只怕他被气得不轻。” “我这位师兄才智颇高,可惜太过注重名利,他的目光从来都没有仅仅局限于兵事,也从来都没有满足于做个能打胜仗的带兵将领。他对治国权力,对涉及天下格局的邦交大事更为关注。只怕在我这师兄心目中一个既能够统帅三军驰骋疆场,又能够谋划长策纵横捭阖于天下诸侯之间者,方得为真名士。不然也不会甫一听闻公孙痤的死讯,便急吼吼的想要回安邑争夺相位。”说到庞涓,孙膑便禁不住侃侃而谈,脸上也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看得出得脱樊笼的他,也难掩心中的兴奋,“说起来还得要感谢公孙老丞相,若不是他这一去,引得庞涓疏忽大意,只怕我何时能脱离大梁还犹未可知。” “先生大才,天亦不敢厌,何须谢一过世之人。”见孙膑将自己脱离樊笼的原因归咎于那死去的公孙痤身上,国梓辛一撇嘴,开口道,“何况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冥冥之中,先生如今之处境未必就不是定数。” “天相?定数?”未想,国梓辛说完,孙膑却是仿佛陷入了沉思般,嘴里念念有词。 “先生”国梓辛有些疑惑的望向孙膑。 “梓辛可知,我昔日曾在洞香春外与那宋涛有过一番谈论。”孙膑微微一扬眉头,开口道,“而说的便正是这所谓的天相之词。” 国梓辛摇了摇头,他的确知道这孙膑还在大梁城时,每日午后都要到洞香春外与宋涛交谈许久,但是两人谈论的具体内容,他自然就不得而知了。如今见孙膑突兀的提到宋涛,国梓辛的脸色稍稍变得有些难看起来,眼底掠过一丝异色,似乎还隐隐透着几分愧色。 “那日宋涛曾问过我在这世上可有牵挂之事。”孙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兀自开口道,“梓辛可知我是如何回答的?” “梓辛不知。”国梓辛摇了摇头。 “当日我是如此回答他的。”孙膑语气虽然平淡,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蓦地变得凝重起来,右手情不自禁的搭在了胸前,仿佛在回忆那时自己与宋涛诉说心声时,胸口那股炙热的感觉,一字一句的开口道,“膑心头有一大恨,日夜镂刻于心,让膑生不如死,却又不能不苟且于世。只因为生则尚有期望,死则为怯懦之人” 一阵微风袭来,拂动孙膑额头上那几缕灰白的乱发,和着他那森然的话语,吹动马车车厢的门帘猎猎作响。 国梓辛静静的聆听着孙膑的话,他能很清楚的感觉到孙膑话语里那股深入骨髓的恨意,与此同时,他也能感觉到孙膑说出这话时,那一抹隐藏在背后的无奈与无助,虽然心中戚戚,不过他却没有开口劝慰,因为他知道孙膑并不是一个会因为他人的慰藉而有丝毫感触的人。 “然膑亦不知,此生是否能报仇雪恨,苟活一世却看不到希望”孙膑抬起头看向国梓辛,开口问道,“梓辛又知那宋涛是如何说的么?” 国梓辛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 “他用那孟轲的话来劝慰我,说是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可知我是如何回答的么?”这次孙膑不待国梓辛做出回应,兀自接着说了下去,他仿佛是回到了那日的洞香春外,面对的不是国梓辛而是宋涛,手指苍天,森然道,“我孙膑唯信己、不信天!” 国梓辛总算明白了孙膑对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脸色变得有些潮红,微微垂下眼睑,低下头,默然不语。 “梓辛,所谓事在人为,便是要我们凡事只问自己是否已尽全力,不该祈求老天额外施援手,你可明白?”孙膑斜乜一眼国梓辛,淡淡的说道。 “梓辛明白了。”国梓辛轻声答了一句,不再开口。而孙膑也收敛起所有的言语,沉默了下来,马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 车厢外,一股莫名的香味不知从何处缓缓飘来,道路边,不知名的野花上,几只黄粉蝴蝶上下翻舞着,颀长的高树中,不时传来几声雏鸟的除鸣之声,分外清脆。甜美的花香和着清脆的鸟鸣让车厢内两人躁动的心稍微安分了下来。 毕竟如今业已是脱离了大梁城,不管怎么说也应该是一件让人庆幸的事,两人子不应该为了些许小事而产生争论。 孙膑端坐在马车之内,兴许也是想到了这一点,隔了一会儿,终究是缓缓开了口:“走吧,我们也该上路了。” 国梓辛点点头,从车厢门退了出去,坐回驾车的位置,拾起拴住骏马的缰绳,微微上扬,正待驱使马车往前,蓦然听到一股悠扬婉转的笛声从远处的山间传来。 “梓辛且慢。”车厢内忽然传来孙膑急促的喊声,国梓辛一怔,将手上的缰绳再次放回车上,扭头隔着车帘问道,“先生?” 40.不相信吗? “梓辛,你且扶我下车去。”孙膑掀开车窗帘,眺望着远处,笃定的说道。 “好好吧。”国梓辛见他语气坚决,心中虽然无奈,也只好将孙膑背负着下了车。 “去那儿吧。”孙膑在国梓辛身后遥指向不远处一个凸起的小土丘,示意国梓辛将自己放在土丘上。 待到坐定,他循着刚才笛声传来的方向望去,俄尔开口道:“你先去车里稍候,我有一故人来访。” 国梓辛顺着他的眼神朝远处看了眼,许久也没有看到有人影,不过既然孙膑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拱拱手,转身朝马车走去。 孙膑微眯着眼,遥望着远方,心中不觉暗忖:刚才想起的那一阵笛声并不是某位山野乡民一时兴起所吹奏。这种乐音乃是鬼谷门特有的传讯方式,自己在山中听了十数年,早已是熟悉至极,纵然是在千军万马中,他也能捕捉到只有这笛声特有的悠扬婉转音律。 孙膑明白,这是师尊派人来找他了。棋室他也早已知晓师门有人来寻自己,因为前些日子在自己藏身之处便发现了师门特有的标记,那是邀自己一见的讯号。可惜自从他为亲如手足的同门师兄所蒙骗之后,孙膑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同门亦是如此。 何况他本身就身处险地,谁又能保证那标记不是庞涓使人刻意在城中四处刻下的呢?为的就是引诱自己现身。对于自己这位师兄,孙膑从来就不敢有丝毫的轻慢之心。 而如今他已经早已离开大梁城数百里,脱离了樊笼,此处这笛声再次响起,毕竟若真是庞涓,在这荒野渡口,只需数十精骑,自己便无处可逃。想来的确是有同门来寻,思虑及此,他才下定决心现身一见,毕竟师恩难忘,即便自己下定决心准备要违逆师命,但是若是师父有其他嘱咐,无论如何还是要听一下的。 “伯灵师兄。”正在孙膑思量的时候,土丘下一个清脆的男子声音传来,他往下望去,一个的少年正拱手侍立在下首,恭敬的看着他。 “你是”孙膑眯着眼看着这个少年,虽然无法一口叫出名字来,但是那张虽然稚嫩但棱角分明的脸却让他有股分外熟悉的感觉,脑海中将往昔在师门时所熟识的师弟想了个通透,俄尔惊道,“你是雍师弟?” 少年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笑容。看着他的脸,孙膑也不禁笑道:“数年不见,想不到小师弟已经长这么大了,犹记得当年你家臣将你送上山来之时,不过才六七岁的光景,如今已经可以下山行走了,当真是白驹过隙,一晃数年啊!” “伯灵师兄好记性。”被他称为雍师弟的少年笑着答道。 不过听到伯灵二字,孙膑脸色微微一变,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滞了滞,须臾缓缓道:“如今这世上已经没有孙伯灵此人,唯有孙膑而已,雍师弟就不要称膑为伯灵师兄了。” “可是”少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不解的望向孙膑。 只见孙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追问,自己也没有再做解释,反而开口问道:“是师尊派你来的?” 见少年点了点头,孙膑接着问道:“想不到师尊百忙中还记得膑这一介废徒。雍师弟,师尊如今可好?” “回师兄,师尊他无恙。”少年拱手答道。 “哦,是么?”孙膑淡淡的应了声,两眼忽然有些失神,大抵是想起了自己师父的音容笑貌,半晌,他才想起来还不知这师弟来此处所为何事,“对了,师尊命你来找我,是有何事吩咐?” “师尊命我延邀师兄你回山。”少年瞥了孙膑一眼,郑重的答道。 “回山?”孙膑闻言,抬起头眺望远处变幻的浮云,两只云雀在空中自由的追逐嬉戏着,慢慢飞向远方,许久,他才轻轻开了口,“我是不会回去的。” “可是师兄”少年脸上掠过一丝焦急,急切的开口道。 孙膑一抬手,打断他的话,两手在双腿上轻轻敲击着,不无凄然的说道:“我如今不过一介废人,回山又能做什么?难道要我仰他人鼻息过活么?” “师兄”少年见他如此颓然,不禁心中戚戚,本欲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孙膑展现出来的那抹颓废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须臾他脸上便又恢复到面沉如水的样子:“膑亦是鬼谷门弟子,心知师命难违,自然不会令雍师弟为难,师弟回去之后若是师尊问起,你就这样回答吧” 孙膑顿了顿,眼角的余光瞥见少年那专注聆听的模样,一字一句的肃然开口道:“就说孙膑心中余恨未了,日夜镂刻于心,让膑生不如死,却又不能不苟且于世。只因为生则尚有期望,死则为怯懦之人,如今得脱樊笼,膑之余生必定不甘平庸度过,但求为报仇雪恨而活。师门的恩义,孙膑必定永远铭记于心,个中缘由,还望师尊明鉴!” 少年怔怔的望着一脸郑重的孙膑,他心中明白了面前男子的决心,他也清楚的知道自己这位伯灵师兄是决计不会同自己回山的了,不由得低下头,轻声叹了口气,暗忖:果真如师父所言,伯灵师兄心思坚韧,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无论是谁也无法令其更改初衷,何况还是这种刻骨铭心的大恨呢? 孙膑见他默然不语,情知自己已经将该说的都说了,虽然没想到师尊会命这雍师弟来寻自己,不过自己心中反正早已是打定了主意绝不会就此庸碌度过一生,即便是为此违背师命也罢,想来师尊也能够体谅吧。 想到这里,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不自觉的想,师恩如山,大抵自己也只有来生再报了。忽然手臂触及到一股温润,心念微动,正准备说点什么,却看到少年低着头轻声道:“师兄,我我下山之时听宗内有人说有人说” “他们说什么?”孙膑脸色一变,冷冷道。 “他们说我鬼谷门数十年谋划不能因一人而停滞,而且而且”少年犹豫了半晌,也没说出口。 “照直说吧,他们对我孙膑有何不满,我并不介意。”孙膑淡淡的开口道,“门内众人见识浅薄者不在少数,我这一番出走迟早都会让他们当做口舌之说,听听便罢了,难道我还会和他们计较什么吗?” “而且他们觉得师兄你违逆了当初下山的誓言,此番弃魏入齐只是为了一己私欲,不配做我鬼谷门的弟子,因而许多人劝师父将你逐出师门。”少年低着头不敢看孙膑,急促的将自己侍候师父身边时听来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们果真如是说么?”孙膑眼底闪过一丝精芒,两眼直视低着头的雍师弟,轻声道,“他人且不说,我想问一句,雍师弟你是否信我?” “我信师兄!”未想,少年竟是想也未想的一口答道,脸上满是笃定,眼底闪耀着异样的光彩,“我信师兄,就如师兄待我一般。赵雍初入师门之时,同龄的师兄弟们畏于雍的身份,都躲着我;年长得师兄们只觉我归国无望,看我的眼底都掺杂着不屑。而只有师父与师兄你,皆是是真心待雍”说到这里,这位自称赵雍的少年蓦地抬起头来,两眼望向孙膑,颤声道,“赵雍一辈子都忘不了师兄的恩情!” “好!”孙膑看着自己这个未及弱冠的小师弟,见他双颊因激动而泛起的红潮,和那情不自禁的流露出了真性情,自己似乎也为他的情绪所感染,忍不住击节叫好,“既然师弟信我,那我也对师弟也就直言不讳。以膑之见,我鬼谷一门对这魏国所有希冀不过都是镜中之月、水中之花,数十年之谋划只怕到头来终究是一场梦幻而已!” 即便是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赵雍也不曾想到自己的师兄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吃惊的看着一脸肃然的孙膑,心知师兄决计不是在空口胡诌。 “不相信么?”眼见赵雍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孙膑竟是微微一笑,“只怕我这番话落在门内那些人的耳里,不吝于疯言疯语吧。毕竟连墨扶魏的大计乃是上任门主定下的,也得到了墨家的响应,更何况上任门主还亲自出山出仕于魏国,也正是凭借他的一己之力,推动魏国变法,东征西讨,让当初这个不过三分晋国的中原小国,一跃成为天下诸国无不侧目的大诸侯,隐隐生出王霸之象” 孙膑坐在土丘上兀自侃侃而谈,而他所说的,都是身前这个少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东西。毕竟相比起孙膑,这赵雍入门不过短短数载,很多事情的开始远远在他出生之前。更何况身份使然,有些东西是他所不能知道的,即便是如今他受门主喜爱也罢,毕竟即便是门主也不可能不考虑门内众人的意见。 “大抵你还不知道上任门主是谁吧?”孙膑忽然开口问道,赵雍惊觉似的摇了摇头,孙膑叹了口气,“想不到他们竟然连这也瞒着你。” 俄尔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赵雍郑重的说道:“这些事情你不要怪师父瞒着你,毕竟他身为一门之主,决计是以门内利益为先,所谓众怒难犯” “师兄,我明白的,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在门内若是没有师父照应,我还不知以何地自处。”赵雍摇了摇头,打断孙膑的话,轻声道。 “你明白就好,其实师父当初收师弟你入门时,就引得门内之人颇为不满,毕竟你的身份特殊,容易为他人留下攻讦我鬼谷门之口实。”孙膑顿了顿,将话题从少年的身份上转开,缓缓道,“我鬼谷门门主向来都是推本门最出色的弟子接任,任一一位都是不世出的天才人物,而上一代门主更是有经天纬地之才,刚才我也说了,就是他一手将这魏国推到了如今隐为天下霸主的地位。师弟你自幼聪慧,熟知天下大势,他的名字想必你也一定听过。” 赵雍默然不语,从孙膑所言,他虽然年少,但是因为家族的缘故,从小便留心这天下大势,平日亦在师父身边聆听教诲,其中不乏诸国崛起之故事,尤其是对这魏国崛起的前因后果,因为某种关系,他更是倍加留意,因而此时他大抵已能将这人猜到几分,如今便静待孙膑揭晓谜底。 “李悝。他便是我门上任门主。”孙膑缓缓吐出这个本在赵雍意料之中的名字,只见他眼神飘渺,言语也变得虔诚起来,“我鬼谷门与墨家本无甚渊源,门下弟子从来也都是各自所向,少有互助之时。昔年老门主他亲上墨家总院,对墨家钜子晓以大义,恳请墨家以天下苍生为重,与我鬼谷门联手,助这魏国问鼎天下,以解黎民之苦。那墨家钜子原本对此不屑一顾,然而终究是在老门主据理力争下,勉强同意与我鬼谷门携手,两家合力以助魏国,不得不说,若是没有老门主,魏国决计不会有今日之盛状,若是老门主如今还在魏国,或许” 孙膑没有在说下去,而是叹了一口气,那赵雍似有些不解的望向他,迟疑的问道:“既是如此,那师兄你” “你是想说,既是如此,为何我刚才还会说我鬼谷门对这魏国所有的希冀不过都是镜中之月、水中之花,数十年之谋划只怕到头来终究是一场梦幻么?”孙膑嘴角微微上扬,开口问道。 赵雍不答,但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显然就是想问这个问题。 “此一时,彼一时。昔年魏文侯魏斯是何等人物,知人当善任,不求全责,唯才是举。敢于任用李悝、吴起、子夏、翟璜等人,富国强兵,使得魏国能够抑制赵国,灭掉中山,连败秦、齐、楚诸国,开疆辟土数千里,纵观这战国之世,有谁人可以与之比肩?” “这”赵雍一时语塞。 “门内太多的人以为只要这魏国问鼎天下,我鬼谷门必定能扬名天下,成为诸子百家中的翘楚。可惜他们都忘了,这天下大势如何是个定数?历史毕竟不会按照人的意愿前进,一国若想王霸天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即便这几样都具备了,他也还需要有一个能划破时代的英雄。” “英雄?”赵雍蓦然抬头望向孙膑,似有所悟。 “是的,英雄!”孙膑笃定的说着,“只有魏斯那种雄才大略的君主才算得上是英雄,老门主之于他,便如鹰击长空、鱼游浅底,才能真正发挥平生所学,一展胸中抱负。而若是遇到了诸如魏罃这种贪图享乐、好大喜功的公侯,那么即便是再出色的人才,也只会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荒废一身所学,消磨意气罢了。这道理,师弟你可明白?” 41.不甘心 眼见着孙膑目光灼灼的望向自己,赵雍似乎能感觉到他眼底那股深意。只是一时又说不出来是何意思,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 连续的长篇大论让孙膑有些喘气,微微平复了下胸口的喘息,接着道:“任何事情都有双面性。门中之人目光太过短浅,他们只看到了魏国问鼎天下之后,我鬼谷门能获利颇丰,然而却看不到这背后隐藏的危机。我不知道师父现在对老门主昔日的方略是个什么态度,但是为了我鬼谷门的百年基业,只怕应该找另外条出路了。” “那师兄认为,如今世上诸国中哪国君侯能称之为雄才大略呢?”俄而,赵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孙膑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我久在樊笼中,虽然偶有天下诸国轶闻传来,然而市井之言,必不敢信。不过,若是非要选一个,那” 赵雍伸长了耳朵,屏气凝神,等待他的答案。孙膑眼看着他这副模样,知其终究是少儿心性,虽然近乎是被放逐到了鬼谷门中,却依旧是心系故国。只可惜自己心目中的人选,与他所愿相去甚远,孙膑又不打算骗他,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开口道:“若是非要选一个,那我倒觉得西方秦公嬴渠梁隐有文侯遗风,听闻其即位之初便广施恩德,救济孤寡,重修穆公政令,为人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却是战国以来闻所未闻之国君,我闻其久有变革之心,广发求贤令,邀天下士子入秦” 果然只见赵雍眼底一黯,缓缓低下头去,孙膑摇了摇头,接着道:“只可惜秦国地处西陲,向来为中原各国所轻慢,所谓‘六国卑秦,不与之盟’,连带着诸国士子也对秦国多有蔑视,少有愿意入秦者。所以这嬴渠梁即位数年,秦国依旧是凋敝如斯,但即便是如此,我觉得这秦国有此明君,必定是大有可为!” 见自己的师兄如此赞誉一个西陲之国,少年赵雍忍不住撇着嘴,问道:“师兄既是如此看好这秦公,如何不西行入秦,助他一臂之力,反而却往东入齐呢?” “那秦国民风彪悍,秦人皆争强好胜。若是能有一大才辅以秦公居中调度,开展变法,因势力驱,善加引导,这秦国必定能大出天下。”孙膑斜乜赵雍一眼,眼见他仍旧是半信半疑,知其对这在偏远西部、原本与那戎狄部族邦国无异的秦国的偏见已是根深蒂固,便不再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至于为何我不入秦?” 孙膑顿了顿,沉吟了片刻,缓缓道:“我乃是齐人,如今救我出囹圄的也是齐国,难不成我不该回归故国么?” “这”赵雍一时语塞,他虽然能感觉到这孙膑隐隐有些东西没有说出口,然而却又不知到底是什么,不过看孙膑的样子显然是不准备再进行多余的解释。 “而师弟你呢?”未想,孙膑眼底掠过一抹精芒,嘴角悄悄上扬,开口反问道,“难不成师弟就甘心一辈子呆在门内?” “我”赵雍似乎没有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微微有些发愣,半晌才回过神来,稚嫩的脸上却是挂着一丝苦色,喃喃道,“不甘心又如何?师兄你亦知道,我本就是一枚弃子而已,何敢还奢望能回归故国。” 孙膑看着他那一脸与年龄不相符的凝重,心知因为出身的关系,眼前这个少年过早的要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谋划,因而自己在他身上并不能感受到本应有的天真,反而更多的是老练与成熟。 对于赵雍的来历,孙膑自然是了如指掌,他倒也明白这赵雍说的并不是虚掩,只是不知为何,孙膑嘴角的那抹笑意竟是愈发的浓厚起来,望着低头不语的赵雍,他缓缓道:“所谓事在人为,有些事情不去试试,怎么会知道结果?何况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身为男儿,若是连自己的前途命运都不能做主,那么来这人世间又有何意义呢?” 闻言,赵雍蓦地抬起头来,刚才还是颇为黯淡的眸子里似乎多出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他努了努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看见孙膑摆摆手示意: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之后的路就只能由赵雍自己来走了。 “天色不早了,我要启程前往齐国了,师弟你也早些回转门内吧。”孙膑假意抬头看了看天,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你回去若是师父问起我这个不肖徒儿,就将刚才我所言回禀与他吧,想来师父也能够明白我的意思的。” “诺,师兄。”赵雍点点头,朝孙膑行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去。 “对了,雍师弟稍等。”不过他还没走出两步,身后却又传来孙膑的声音,止住脚步扭头看向土丘上的孙膑,有些不解的问道,“师兄还有何事吩咐?” 孙膑并未立刻答话,而是缓缓褪去右半边的衣衫,赵雍这才发现他右手手臂上竟是绑着一面巴掌大的黝黑令牌。 孙膑将那令牌轻轻取下,双手在它上面轻轻摩挲着,神情颇为专注,仿佛自己手中这面令牌便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珍宝一般。良久,他才缓缓将令牌递给眼前的少年,轻声道:“还请师弟将此物交还给师父,就说” 他不自觉的停顿了一下,赵雍能够很明显的看到孙膑眼中那抹黯淡和失落,不过这股黯淡和失落也是转瞬即逝,孙膑便急促的开口道:“就说逆徒孙膑有负师父厚望,如今无颜回转门内,唯有将这本门至宝归还。” “本门至宝?”赵雍闻言,忽然白皙的双手竟是微微开始颤抖起来。无比慎重的结果那面令牌,入手后发现,这令牌颇为沉重,然而材质却是非金非玉,更不是什么铁块青铜制成。握在手中隐隐能感觉到一股温润的气息沿着手掌的脉络,浸入肌肤中。 “师兄,这这难不成就是”赵雍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显然是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 “没错,这便是本门号令众门下的信物——鬼谷令!”孙膑仿似没看到他脸上的异样,兀自开口道,一字一句都深深的镌刻在赵雍的心头,“这鬼谷令并非只有一枚,而是分为阴阳两玦。相传制成这鬼谷令的材料原本是天外陨石,为我门先辈在深山中偶得交予时任门主,那门主见此材质特别,特地前往楚国,延邀干将莫邪两位铸剑大家锻炼而成。你手中持着的这一面鬼谷令乃是阴玦,而师父手中还有一面,便是阳玦” 孙膑将这鬼谷令的来龙去脉详尽的与赵雍说了一遍,只见眼前这少年脸上忽暗忽明,默然不语,显然是在思量着什么,眼睛里不由闪过一丝异色,接着道:“而且我鬼谷门中门规中便有一条,但凡执鬼谷令者,若非是当代门主,那必定是” “那必定是什么?”赵雍本侧耳倾听孙膑所言,如今见他忽然拉长了声音,不禁急道。 孙膑眼底闪耀着一股异样的神彩,淡淡的说:“若非当代门主,那必定是我鬼谷门下任门主!” 目送着赵雍背影缓缓远去,孙膑脸上慢慢升起一股复杂的神色,从刚才赵雍的反应来看,自己对他所说的话必定有所触动,虽然这位小师弟是被作为弃子送入鬼谷门的,然而谁又能保证这粒弃子不会死而复生、咸鱼翻生呢? 毕竟这战国之世,不要说国与国之间关系复杂,连这些大小诸侯国自身王族与众大家族之间也是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毕竟不管在哪里永远都是一个利字当头,若是不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那么这庙堂的权力往往很容易就能发生倾覆,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意料不到的巨大变化。 远的不说,就拿如今的秦国来讲。本来秦国从被周平王封为西部诸侯三百多年来,是极少发生内乱。但是在秦灵公逝世之后,因为嫡子嬴师隰只有五岁。灵公的叔父嬴悼子倚仗兵权,借口国君嫡子年幼,便夺位自立为国君。本该继位的嬴师隰被他放逐到陇西河谷去了。 嬴悼子就是秦简公,他在位十五年就死去了。简公的儿子继承了国君,称为秦惠公。秦惠公做了十三年国君,又死了。他的儿子继位,就是秦出公。而出公对内无道,对外则是妥协退让,因为惧怕魏国大军,竟是想要放弃关中,率领众老秦人退回陇西重新做半农半牧的边陲部族!此举大失人心,出公即位第二年,秦国左庶长嬴改便发动政变,将出公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并从陇西河谷迎接回被放逐近三十年的嬴师隰回国都雍城做了国君。 此时的嬴师隰已经从一个年幼的孩子成长为年过而立的壮年,长期远离权力中枢,在雍城的根基已经很是薄弱。但嬴师隰却在边陲游牧的粗砺生活中磨练出坚韧的意志和深沉的性格。因而他甫一即位便做出了几件惊动全国的大事,其一便是将国都从偏远雍城东迁到了栎阳,而栎阳靠近河西之地,魏国大军的锋芒随时可以直到这新都,此举看似将秦国置于险地,本为秦国诸多老世族所反对。然而嬴师隰力排众议,亲自祭奠宗庙,慷慨立誓:东迁栎阳,就是要夺回秦国在三十年中失去的河西之地,将魏国赶回黄河东岸,赶出函谷关,让大秦重现穆公之荣光! 而在东迁栎阳以后,嬴师隰也果然不负誓言,亲自率领秦国军队和魏国大军展开了长期恶战。二十年中打了大大小小三十多仗,竟然没有一次败绩。最大的一次胜利便要当属黄河西岸的石门之战,秦军大败魏军,斩首六万,一举将魏国人赶出了函谷关,收复了秦国东部门户。而若不是赵国出兵救援魏军,秦军完全有可能一举收复河西全部土地。 石门大战,也就是秦人口中的石门大捷后,一向对秦国颇为轻视的周天子也派遣特使前往栎阳庆贺,赏赐给嬴师隰一套高贵的战神礼服——黼黻。 这嬴师隰便是如今秦公嬴渠梁的父亲——秦献公。他区区一介被流放的前任公子,都能在近三十年后都能重返秦国的权力中心,那这赵雍自然也可以做到,只是要看他是否有此心了。而孙膑从刚才赵雍的表现来看,这个少年虽然将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但是孙膑敢肯定,这颗自称被放逐的“弃子”绝不甘心如今的境地的。 孙膑甚至可以去尝试体会赵雍的心绪——越是被国人蔑视,被师兄弟轻视,那么他心中对权力和地位的渴望便愈发的强烈,而将这面鬼谷令给予赵雍,再加上他转达自己刚才那番话,想来师父应该能明白自己的用意吧。 忽然,孙膑发觉自己脑海里想到了秦国,而刚才赵雍对自己提的一个问题也慢慢的清晰了起来:自己既是如此看好这秦公,为何不西行入秦,主持变法呢? 是啊,为什么不呢?孙膑幽幽叹了口气,心底也在反问自己,然而手却不自觉的搭在了膝盖上,相比于正常人,这里原本应有的两块骨头已然不知了下落。 孙膑心中很清楚的明白,不入秦绝不是因为自己是齐人的关系,否则自己也不会因为庞涓的邀请而欣然出仕与魏国了。唯今大争之世,弱肉强食,正是诸国实力较量之时,他孙膑又何尝不向往老门主李悝那样,一介士子白衣出山,但凭一己之力辅佐明君、施行变法,将平生所学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将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度推向问鼎天下的道路上去,自己亦是成为天下敬仰的名士。 然而孙膑更是深深的明白自己如今不过是一个残了双腿的废人而已,这天下诸侯有几人能有以一废人为相,推行变法的气魄?即便是他心中倍加推崇的嬴渠梁,孙膑亦是没有半点信心。他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就只能隐居幕后,出谋划策而已。 何况即便是嬴渠梁的确是个不世出、有大气魄的明君,他愿意延邀自己为相,施行变法,又能如何?孙膑如今早已没有了当初下山时那股锐气,或者可以这么说,他的心已死,因为他的心中只存着复仇这唯一的念想,他没有那个耐心慢慢等待凋敝如斯的秦国强大起来,强大到可以击败魏国的时候。 42.转达 所以他选择了齐国,凭借自己对天下大势的了解,孙膑坚信只有这春秋首霸,如今国力依旧强盛、百姓依旧富庶的齐国才能够用最短的时间实现自己的目标! 思虑及此,孙膑并没有再想下去,抬起头眺望远方,那是赵雍离去的方向。此时这位少年的背影已经消失不见,大抵是已经踏上了回山的路途了吧,或者是说他已经踏上了一条实现自己理想的道路。那么自己也应该上路了,只不过自己将会踏上一条遥远的复仇之路 赵雍慢慢的走在路上,他的步伐很小、很小,往前行进的速度极慢、极慢,因为他知道翻过这个山坡,自己的师傅便已经在前面等着自己了。而在这条路上,他还需要很多东西要想一想。 赵雍首先想起的是三年前得那个雪夜,自己母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那个因为背后的家族在倾轧中轰然倒塌而空有虚名却得不到君王丝毫宠幸的可怜女人,她紧紧的搂着自己,轻声在自己耳边呢喃:“我苦命的儿啊,不是娘要赶你走,是这偌大的赵国容不下我们两母子,娘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你能成为一国之君,只希望你能够平平安安的过完这一生,可惜有的人却偏偏不让娘如愿。所以我的儿,你不要怪娘狠心,并非是娘不愿见你” 回忆的场面在此处戛然而止,迅速转换到了另一幅画卷。那还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时节,年幼的自己在忠心的家将带领下,顶着漫天的风雪,来到云梦山鬼谷门的宗门外,却没有一个鬼谷门的弟子出门相迎,反倒是唯恐避之而不及,因为在他们眼底,自己不过是个落魄的公子而已,而且还是赵国的公子,他们心中只有魏国,因为他们相信只有魏国才能使鬼谷一脉大出天下,成为诸子百家中的翘楚,所以没有一个人待见自己,任凭年幼的自己跪在风雪中煎熬了许久,直到外出采药的师父归来,老师见自己可怜,将自己收归门下,这才有了今日的赵雍。 一时间娘亲那伤心欲绝的眼神和众同门师兄弟那轻蔑看低的眼神在赵雍的心中百转千回,久久无法消散,赵雍紧紧攥着自己胸前的衣衫,仿佛锥心的疼痛让他情不自禁颤抖起来,说到底他也不过十来岁的少年而已,虽然环境让他心智成熟得要比同龄人早上许多,然而这也代表着他的内心里要承受许多同龄人不必承受的东西,譬如压力,师门的压力,故国的压力,在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让他从噩梦醒来。他有时会情不自禁的想,自己来这人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感觉自己不过只是个行将入土得人罢了,没有任何人会在乎自己的存在,或许自己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只怕连国人都不知晓的公子。 可是自己甘心么?不,绝不!赵雍在心头呐喊着,他绝不甘心就此庸庸碌碌的过一生,绝不甘心在别人那怜悯或者漠视的目光下过一生。 而刚才师兄孙膑说的一句话,让他记忆犹新——身为男儿,若是连自己的前途命运都不能做主,那么来这人世间又有何意义呢? 而如今正是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绝好机会,胸口适时的传来一阵温润的气息,帮助他稍稍平复了自己激动的心绪。攥紧的双手缓缓松开,浑浊的眸子也回复清明,赵雍心底业已暗自下定了决心。 “师父。”赵雍朝官道路边负手站立的老者拱手道。 “雍儿,你回来了。”老者自然便是鬼谷门如今的门主王诩,他转身看着面前的这位自己心爱的弟子,笑道,“今日你可曾见到伯灵?” “见到了。”赵雍低着头,不敢看王诩的脸。 “哦,那你劝他回转了么?”王诩开口问道,不过却没有得到赵雍回答,便是摇摇头,自问自答道,“想来他也不肯回转门内吧,伯灵的心性我是知晓的,就凭你决计无法劝得了他” 俄尔,他又自嘲的一笑:“莫说是你,只怕今日即便是我也是劝说不了他的。” “师兄,他让我给师父你转达一句话。”赵雍依旧没有抬头,轻声道。 “是么?”王诩眉梢一挑,说道,“伯灵有何话托你转达?” “师兄的原话是说:膑心中余恨未了,日夜镂刻于心,让膑生不如死,却又不能不苟且于世。只因为生则尚有期望,死则为怯懦之人,如今得脱樊笼,膑之余生必定不甘平庸度过,但求为报仇雪恨而活。师门的恩义,孙膑必定永远铭记于心,个中缘由,还望师尊明鉴!”赵雍缓缓将孙膑托自己带给王诩的话说了一遍。 “膑?”王诩蹙起眉头,有些疑惑的问道,“伯灵他为何自称为膑?” “徒儿亦不知。”赵雍想了想,小心翼翼的答道,“只是师兄似乎已经不再用伯灵为名。” “以刑为名么?”王诩显然已经明白了孙膑的意思,长叹一声,“他这是要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曾经受过的屈辱,想不到伯灵心中之恨竟是深到了如此地步。” 赵雍低着头不敢接话,王诩也没有询问他的意思,沉吟了片刻,嘴里喃喃道:“余生必定不甘平庸度过,但求为报仇雪恨而活” 说到这里,他眼底不禁掠过一丝无奈:“兄弟阋墙,如何不教人唏嘘。只是在这事情上,我这个做师父的难辞其咎,若是当年能够劝阻伯灵入魏,或许” 只是说到这里,王诩也止住了话头,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即便自己身为这鬼谷门门主也好,有些东西或许明明知道错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毕竟这门内还有不少人幻想倚靠前任门主的福荫,指望着那魏国问鼎天下,自己这一门摇身一变成为诸子百家之翘楚,所以身为鬼谷门最杰出的弟子自然应该也有必要无条件的为了这个目标而尽自己一份力。 罢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今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如何后悔也是没用的。王诩摇了摇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雍儿去了这么久,你师兄还说了其他的么?” 没想到半晌没有等到回应,扭头看去,只见赵雍低着头,仿佛根本没有听到自己所言,显然是走神。王诩皱了皱眉,提高音量唤了声:“雍儿!” “啊,师父。”赵雍这才如同恍然大悟般,急急答道,“师父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么?”王诩蹙眉问道,显然是对赵雍的表现有些不满。 “徒儿徒儿没想什么。”赵雍急急答道,额头却是隐隐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王诩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只见这个原本很是乖巧机灵的弟子今日颇为异样,不仅说话并不利索,连带着脸上的表情也很不正常。这不仅让王诩疑窦丛生,不过他的城府颇深,郁结的眉头稍稍松开,暂且按捺下心头的疑惑,缓缓道:“刚才为师问的是,你此行与伯灵交谈许久,你那师兄都还说了些什么?” “哦,师兄他还说”赵雍悄悄拂去额头上的冷汗,深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此时的心绪,然后才缓缓孙膑对鬼谷门联墨扶魏的计划的看法说了一遍。他那些个细微的动作自然也没逃过王诩的眼睛,不过王诩并未出言,只是安静听他将话说完,自己则陷入了沉思。 “连伯灵也是如是说么?”许久,王诩仿似自言自语般开口道。 闻言,赵雍不禁悄悄的看了自己的师父一眼,心中暗忖:难道除了师兄,还有其他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么?只是以师兄之言,门内弟子多是目光短浅之辈,会是谁能想到这一层呢? 赵雍将门内的师兄弟想了个通透,也猜不出是谁,当然这也不怪他,毕竟任他如何费心心思猜详也决计不会想到,看到鬼谷门如今盛况下隐藏在背后的危机的会是墨家中人。 “乱世出英雄,英雄平乱世魏斯嬴渠梁”王诩嘴里喃喃念叨着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眸子也变得有些浑浊起来。 赵雍隐约听到他提起嬴渠梁三子,忙不迭的拱手道:“师兄似对这秦公备为推崇,他对徒儿言及此人时,曾说此君隐有文侯遗风,其即位之初便广施恩德,救济孤寡,重修穆公政令,为人宵衣旰食,勤政爱民,又兼刚毅果决,却是战国以来闻所未闻之国君” 王诩听他在一旁说着,心中却是禁不住在想,那秦国地处西陲,一向被sd诸国视为与那戎狄无疑的蛮族部落,亦被各国士子所轻视。本家弟子鲜有入秦者,何况秦国乃是魏国之大敌,两国交战数十年,各有胜负,本门门下弟子吴起还曾亲自领兵,夺取了秦国黄河西岸的五百多里土地,因而相比于中原一干大诸侯国,鬼谷门在秦地势力一向颇为薄弱,对于秦国的消息来得都少了许多。然而从伯灵的话语中看来,他早已对秦国给予了足够的关注,难不成对于本门的隐忧,他早有预见,所以才会对其余国家的情状如此热心? 思虑及此,王诩心中一时却是五味成杂。一面暗叹自己这徒儿远见卓识,若是他能回转门内,自己百年之后,由伯灵接任这门主之位,必定能大兴鬼谷门。而且在伯灵下山之时,自己本也将鬼谷门门主的信物鬼谷令交给了他,想来以伯灵之聪慧,他必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一面王诩却也在暗自惋惜,所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最出色的两个弟子兄弟阋墙,自己这个做师父的的确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虽然自己早已看出那庞涓心胸狭窄、度量难容天下有才之士,而伯灵出山之时,自己也曾出言提醒,可是却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来得如此突然,这庞涓之心性竟是如此狠毒,手段如此毒辣! 当王诩在山门中收到讯息的时候,伯灵已然受了膑刑,即便他如何愤怒也无可奈何,庞涓聪明就聪明在整件事情自己都只是隐在幕后,这“里通齐国”的罪名是那魏罃给伯灵安上的,他甚至还假惺惺的跳出来为自己的师弟求情,因而才让伯灵“只”受了膑刑。 何况庞涓亦深知门中之人对这魏国的态度,即便是发现了此事有什么端倪,但在这木已成舟的情况下,为了所谓了鬼谷门大计,也决然不会对他这魏国上将军做出什么不利的决定,反尔还要更加支持他,因为这鬼谷门中已经没有能与之比肩的弟子了,何况就算是还有这样的人才,一是不一定能如庞涓般得到魏王的信任,二是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成为第二个孙伯灵呢?所以这所谓扶持魏国问鼎天下的重任就只能落在他庞涓一人身上。 万幸的是因为孙伯灵身负那鬼谷令的缘故,庞涓觊觎这能号令众鬼谷门弟子的信物,才能让伯灵在大梁城中还算自由的活了这么久,也才给了伯灵逃离险地的机会。 然而如此一来,这两个本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便成了不共戴天的死敌,王诩相信以伯灵之才,本又是齐人,必定能得齐国君臣的信任,那么可以想见在不远的将来,这齐魏两国必定会有一场恶战。其实若是这两人能够同心协力,即便是这魏罃如何昏聩,保住如今魏国国力在诸国为先的情况是决计没问题的,在魏罃百年之后,若是即位的是个明君,那么说不定魏国霸业还真能成真,那也意味着鬼谷门数十年的谋划不会成为空谈,而现在这一切有有可能因为庞涓这颗妒心而付之东流,如何不叫人唏嘘不已。 王诩何等人也?当今鬼谷门门主,庞涓、孙膑都是他的弟子,他相人的眼光可谓精辟,看事情的角度亦是鞭辟入里。 在他看来,如今魏国这局面,看似强盛,然背后隐忧却着实不少。上将军庞涓虽说不是什么庸才,但是比起那吴起来说,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他却不自知,一心想要成为出将入相的名士,加上与文侯、武侯时期相比,现在的魏国君臣妄尊自大,魏国地处中原四战之地,接壤各国关系错综复杂,彼此利益互相牵扯,牵一发而动全身,本该慢慢理清各国关系,远交近攻,方为上策。 文侯时期,魏斯着力联合赵、韩两国,因为他深深的明白三晋合则利,分则弊的道理,而当今的魏侯魏罃却记恨自己父亲武侯死后,赵韩两国在公孙颀的谋划下出兵助那公子缓与自己争位之仇,屡屡与两国争斗,使得三晋联盟彻底破裂。如今魏国依仗军力强盛,处处树敌,魏军在庞涓的带领下虽看似屡战屡胜,引得四方诸侯来朝,然而从长远来说,这魏国与诸国仇怨却是越来越深了。 43.四年 再者,与那雄才大略、注重人才的文侯相比,如今的魏侯魏罃却是外阔内狭,带着一股浓厚的贵胄纨绔公子的浮华之风。其实,魏罃并不算是一个昏聩的君主。相反,在还未即位和即位之初,他甚至还称得上是隐有其祖文侯遗风,想昔年魏文侯薨,魏罃与其弟公子缓争位,赵韩两国出兵助公子缓,两国联军在浊泽大败魏军,并将魏罃围困在军中。 然而不知是否是天意使然,就在这个千载难逢的削弱魏国国力的时候,赵韩联军竟是发生了严重的分歧,赵国要除掉魏罃立公子缓,让魏国割地给两国;韩国主张将魏国分为两个国家,不主张杀掉惠王。魏分为二,国力就大为削弱,不会再对韩、赵构成威胁。 分歧的结果便是,韩军连夜撤出了战场,而赵军独力无法消灭被重重围困的魏国军队,因此绝境下得魏罃得以保住了君位,魏国国力也没有被任何的削弱。 之后魏罃对内整肃内政、发民夫开“鸿沟”,大大的增强魏国实力,也为迁都大梁做准备,对外则积极扩张,一时间魏国霸象初现端倪。然而就在这之后,魏罃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刚愎自用,魏国国力一直没有实质的增长。而东西两方的两大诸侯国齐、秦却在两个明君的带领下迅速的崛起。 齐侯田因齐用铁腕整肃吏治,启动了战国之世第二次变法的潮流,让原本已经渐渐衰落的春秋首霸齐国渐有复苏的气象;秦公嬴师隰,他的出现终止了秦国自简公、惠公、出公起迅速沦落的脚步,同时他更是将魏国视为大敌,将吴起所夺的秦河西之地看做秦国一大耻辱,几乎年年出兵与魏军作战,想要收复河西,而且他也几乎做到了,秦献公十九年在洛阴打败韩、魏军队。二十一年,与魏战于石门,大败魏军,斩首六万,天子贺以。二十三年与魏再战于少梁,甚至俘虏了当时的魏国丞相公孙痤。 可惜面对周边这两国的悄然崛起,魏国朝堂上下还不过都将这些视作是隔靴搔痒,甚至连许多在魏国朝堂为官的鬼谷门弟子是如此,他们依旧认为魏国仍是如今战国的首强,问鼎天下不过只是时间问题,而这些人的盲目自信也让门内的一干人跟着幻想起魏国一统后,鬼谷门的盛况来。 对于这些,身为鬼谷门门主的王诩又能如何?即便他如何想,然而所谓众怒难犯,他不可能如那墨家一样停止对对魏国的扶持,因为与墨家不同,鬼谷门当初与墨家的协议便是:鬼谷门出人、墨家出钱。协议甫一达成,一众鬼谷门精锐便在门主李悝的带领下纷纷涌入魏国朝堂,而墨家也让门下弟子带着大量的钱帛扮作商贾进到魏国的安邑,如今,墨家已经不再继续向魏国输入钱帛,同时魏国也不再如当初立国之时那么需要外来的资金供给,所以墨家能够安之若素的抽身而出,甚至王诩明白,这墨家根本也没有完全的弃魏国而去,不然这洞香春如何会还屹立在大梁城中?日后若是这魏国真的问鼎天下,那么将来魏国君臣必定也会念起如今这洞香春的好处,也便是墨家的好。 鬼谷门则不同,这魏国上下已经有多少鬼谷门的弟子扎根,多少人在这朝堂上钻营多年、身居高位,很多人甚至娶妻生子,他们早已离不开这魏国,而门中那些还未出世的弟子们,见到自己的前辈们如今在魏国呼风唤雨,如何不会心生向往? 王诩摇了摇头,正是有鉴于此,自己前日才会找到那老伯当苦劝他继续扶魏,至少两家联手,决计比自己这一门来的要强,这也是所谓独木难支的道理。可惜自己看到的事情,别人自然也知晓,不然老伯当也不会说出那一番话来来告诫自己。难道其中的道理,自己又不明白么?可是自己承受的压力和难处又有谁人了解。 不自觉的抬起头,灼热的阳光洒在脸上,让他不自觉的微微眯起了眼。想起伯灵让雍儿带回来的那番话,心中的触动颇深,看来是到了自己该下定决心了。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这连绵数百年的鬼谷门。 一旁的赵雍偷偷瞥见王诩脸上的神色不断的变幻,时而迷惘、时而踟蹰、时而不安,终究又归于平静,忍不住轻声唤道:“师父” 王诩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目中闪过一丝亮色,俄而他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师兄就说是这些么?” 闻言,赵雍不禁一震,复尔低下头,轻声答道:“是是的,师兄就说了这些。” “哦。”王诩拉长了声音,眸子蕴含着一抹深意,呢喃道,“赵国么?” “师父”赵雍隐约听到什么,抬起头看了王诩一眼,又迅速低了下去。 赵国么?以王诩之智,既然想到了那面在孙膑手中的鬼谷令,自然也能很轻易的便能猜到赵雍此时表现得如此异样的原因,眼睛虽然望着他那张稚嫩的脸庞,心中却在想着其他的一些事情。 远古时代,有姓有氏,姓氏一分为二。姓是大的氏族部落集团的徽章,氏是一个姓所分出的小氏族支系的标志。姓氏合二为一,是秦汉时才开始的。赵人的先祖嬴姓、赵氏,世代辅佐殷商。然武王伐纣,诸姬并起,与殷商属于近枝的嬴姓就走向了衰落,尤其是蜚廉这一支嬴姓部落因愚忠于纣王而被周王室所厌弃,而走向衰落。然而后来这支部落出了个擅于驾车的人物名为造父,造父为周穆王御,因助周平定徐偃王之乱,封于赵城,其后以赵为氏。 造父善于御戎,侄子大骆善于繁衍马匹。受造父之荐,周王室不计前嫌,启用罪臣恶来之后大骆,封于汧河、渭河之间管理马匹。大骆孙秦仲封大夫,秦仲之子赵其是为秦庄公,故秦赵同宗。后造父六世孙奄父救周宣王于千亩之战,其子叔带为周朝卿士,因不满周幽王的昏庸,离开周王,侍奉晋文侯。从此赵氏便在晋国落脚,渐成望族。 春秋时期赵氏于晋文侯时迁至晋国,六世而至赵衰。赵衰曾跟随公子重耳逃亡,后来重耳成为一代霸主晋文公,赵衰于是权重位高,其后代赵盾、赵武、赵简子、赵襄子都成为股肱之臣。 而晋国在晋出公时期公室卑弱,主要权力被智伯和赵襄子、韩康子、魏桓子四卿把持。赵襄子其父赵简子,其母为一狄人婢女。前454年智伯率韩、魏二家围攻晋阳,襄子成功地坚守城池,并最终联合韩、魏二家灭智伯。前453年,赵、魏、韩三家瓜分了智氏的领地。 前456年,四卿驱逐晋出公而立晋哀公。前437年,晋哀公去世,其子晋幽公继位,对赵、魏、韩已毫无权威。前403年(周威烈王23年,即晋烈公17年),周王室正式承认韩、赵、魏三家为诸侯,与晋侯并列,这便是三家分晋的由来。 王诩瞥了眼赵雍,这个少年便是那赵国的公子,因为其母背后的大族在赵国内部倾轧中失势,其母害怕他为人所害,因而背着国君将赵雍送到云梦山拜入鬼谷门下,对于这个落魄公子,门内人大多有所轻慢,原因无他,虽然他身份高贵,希如今赵侯嫡出一脉,然而终究是国内权力斗争的牺牲者,如今沦落到要靠鬼谷门保护,如何让人高看。何况此时原本亲密无间的三晋同盟已然破裂,赵魏两国年年交兵,门内之人多是亲近魏国,自然对这个赵雍不甚感冒。 不过王诩深知这少年天资聪颖,虽然年少但是因为经历坎坷的缘故,反尔比同龄人和许多年长自己的人更加的努力,所以自己才会亲自收他为徒,将平生所学尽相传授。 而如今,王诩得知这赵肃侯最信任的莫过于其弟安平君公子成,公子成如今身为赵国国相,大凡赵侯外出征战,这朝中政务便基本都交由公子成处理,可以说公子成在赵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只要得到他的支持,眼前这落魄公子未必就没有出头之日。 既然李悝能够长袖善舞,一手将这魏国推向问鼎天下的道路,我王诩为何又不能使如今的赵国走向一条兴盛的路呢?王诩忽然有了股豪气,只不过他也知道与李悝不同,自己现在是不可能出仕助赵的,毕竟即便自己想要学那太公望,门内的人也决计不会同意,一切只能私下里来,而这赵雍 王诩一时之间,已经能完全明白孙膑的意思了。 “雍儿,你入我门下几时了?”王诩忽然开口问道。 “我”赵雍一怔,显然是没想到师父会有此一问,稳了稳心神,恭敬的答道,“回师父,弟子拜入鬼谷门已经快满四年了。” “是么?”王诩微微颔首,接着道,“那这四年中,你可曾回过赵国?” 赵雍摇了摇头,眼底一黯,低下头轻声道:“只有书信来往,雍儿并未曾回转故国。” “想回去么?”忽然,王诩面色一凛,直视着赵雍开口道。 赵雍沉默了许久,不经意间接触到王诩的目光,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王诩脸上的表情一松,眉梢一挑,开口道:“或许你很快就能回去了。” “师父难道要赶徒儿走么?”赵雍为他的话一惊,抬起头来,颤声道。 “赶你走?”王诩见他如此慌张,不禁哑然一笑,“难不成你那庞涓师兄,伯灵师兄都是被我赶走的么?” 赵雍脸上的神情一滞,沉吟片刻,躬身道:“弟子唯盼长伴师父左右,聆听师父教诲,并不做他想。” 王诩笑而不语,只是轻抚长须,直直的望向赵雍,赵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兀自有些发红。 “雍儿啊,莫要学你庞涓师兄。”忽然王诩收敛起笑容,意味深长的说了句,赵雍惊觉似的抬起头,一脸讶异,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见王诩叹了口气,接着道,“也不要当你那伯灵师兄!” “师父”赵雍似有些不解的想要说点什么,王诩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摆摆手,转身眺望远方,默然不语。 赵雍见自己的师父并不立刻详加解释,自然明白王诩是让自己先思量一番。因而他低着头沉思起来,这反倒让他自见到王诩后一直躁动不已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 师徒两人就这样安静的站立着,丝毫不在意时间的流逝。微风拂过,带起二人长衫的衣角,王诩灰白的额发和长长的胡髯随风摇曳,而白面无须的少年只觉脸上一寒,不自觉的挑了挑眉头,与此同时,王诩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 “你可曾想清了?”王诩转过身来,缓缓道。 赵雍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师父,俄尔,轻声答道:“徒儿想明白了?” “哦,是么?”王诩嘴角微微上扬,“想明白了什么?” 赵雍在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的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蔚蓝的天空中,一片云彩不知何时已然悄悄移到那散发着明媚阳光的耀日边,缓缓的将整个日头给遮掩起来,天地间的颜色瞬间就黯淡了下来,连带着绵延起伏的远山也如泼墨山水画中的景物般,线条变得粗犷了许多。 但见赵雍说了这句话,一缕笑意从王诩眼底一闪而过,不过他并没有开口,而赵雍见自己的师父对自己所言不置可否,便兀自说了下去:“庞涓师兄虽有大才,然而气量太小,无容人之量,却依仗魏王信任设计贤良,其行径自不可取;而伯灵师兄”赵雍顿了顿,瞟了王诩一眼,这才接着道,“伯灵师兄对庞涓师兄太过信任,更兼锋芒太盛,遭人妒忌也不足为奇,徒儿记得师父曾说过,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所以窃以为伯灵师兄下山之后的所为亦是有所商榷” “出头的椽子先烂么?”王诩闻言,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赵雍说到伯灵锋芒太盛,他自是知道自己这个徒儿胸怀大志,以安天下为念,因而出下山时的确太过急于求成,为了取得魏罃的信任,想出了一遭进献兵法的谋划,目的的确也达到了,他进献给魏罃的兵法中除了其祖孙武所著之谋略,也兼有自己在门内修习时所悟,因而让魏罃大喜过望,深以为自己又得了一奇才,当即便欲拜他位上卿,只是为庞涓所阻才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回想看,便是那时起这庞涓才开始起了嫉妒之心吧,也让这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兄弟渐生隔阂。 44.亦无错 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造成孙伯灵他日惨遭膑刑、身陷囹圄的状况,除了庞涓的嫉妒之心外,这孙伯灵自己急于求成、锋芒太显也是原因之一。可以想见,若是他能一步一个脚印儿,在魏国朝堂站稳脚跟后再慢慢显露自己的才学,以孙伯灵所学,如今之地位必定不亚于庞涓,到那时这庞涓如何还敢暗害与他? 不过王诩亦知,这是战国年轻士子们的一个通病,试想哪一位初初学成出山的士子不是志得意满,想要在这乱世中大展身手、实践抱负,在他们的眼底自己有才学就应该一跃身居高位,少有明白做人做事都要踏踏实实、夯实基础的道理,即便明白也很容易忽略。 “所以师父以庞涓师兄之例,敲打徒儿,做人应有容人之量;而以伯灵师兄之例,告诫徒儿”就在王诩沉吟之际,赵雍还在絮叨着自己所悟,“告诫徒儿,为了大计,至亲手足亦不可信。” 王诩眸子翛然一亮,望着赵雍,淡淡的开口问道:“这都是雍儿你自己想到的么?” 赵雍先是一怔,俄尔,拱手答道:“回师父,这些确是徒儿自己所想。” 闻言,王诩脸上面沉如水,看不到任何表情;“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么?” “徒儿以为”赵雍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不过话说了一半又收了回去,神情颇为踟蹰。 “有话但说无妨。”王诩眉梢一挑,开口道。 “是。”赵雍一咬牙,将自己对庞孙两人这兄弟阋墙的所有看法都说出来,“徒儿以为伯灵师兄虽无错,但,庞涓师兄虽有亏与节,然其行亦无错!” “其行亦无错?”王诩直直的望向自己这个年少的弟子,眼中不自觉闪过一抹异色,心头愈发的肯定自己将会做出的决定。 俄尔,他忽然笑了起来,开口问道,“既然此事上你两位师兄都无错,那错的是谁呢?” “这”赵雍想了半晌,无言以对。 王诩等待了半晌,看着赵雍那张愈发迷惘的脸,缓缓收敛起笑容,摇头道:“雍儿可知有些事情是没有对错可言的。譬如那天空的苍鹰为了果腹而捕缚地上的狡兔,海底的蛟龙为了生存而追逐离散的鱼儿,你能说苍鹰和蛟龙有错么?它们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生存和后代的延续罢了。” 赵雍听了王诩这番话,脸上的迷茫渐渐消散,再沉思了片刻,心中已然彻底明白了王诩所言,拱手行了一礼,郑重的说道:“徒儿必定牢记师父教诲。” “至于你所说的有亏与节…”王诩点点头,捋着长须轻声道:“正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昔年名将吴起为了取得鲁国国君信任,不惜杀妻求将,最后率鲁军大破进犯之敌,虽后来屡遭挫折,然而终遇明君,成为名扬天下的名士。可见德行与才学并不一定相辅相成…” 听到这里,赵雍却不禁有些迷惑了,今日王诩所言与平日对自己的教诲大相迥异,以往在山门中,这位鬼谷门门主教授的不仅是才学,更兼有做人的道理,要求自己以及其他弟子们都要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然而现在为何又会在此处对自己说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怎么,对为师所言有所困惑?”王诩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笑着开口问道。 “徒儿却是疑惑,师父曾有言,在这乱世中若要成为真名士,不仅要有才学,这德操更是不可或缺,若在诸国出将入相,更是要做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如何…”赵雍并不隐瞒自己所想。 “如何现在师父却又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德行与才学并不一定相辅相成,对么?”王诩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灼灼的看向赵雍,“有大才者亦有大德,那自然是真君子,然而此等人何其少也!” 他轻叹了一声,眼角的余光瞥到赵雍似有所悟的模样,淡淡一笑,接着说:“何况你认为那吴起就不是真名士了么?如今看来若是他不杀妻而求将,这世上只怕就会少一个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而多一个安于平庸的守成之才。” 闻言,赵雍不进浑身一震。是啊,虽然吴起杀妻求将为世人所不屑,甚至唾骂。然而没有人能否认他那一身惊为天人的才学,更没人能否认他是一位在战场上无人可敌的兵家名士,遑论他还有治国大才,在楚国出将入相成为天下敬畏的摄政权臣,这么多璀璨英名如何能为杀妻求将的微瑕所掩盖? 想到这里,赵雍似乎寻到了一些端倪,这些端倪似乎能为自己未来的道路所借鉴,耳边幽幽传来了王诩的话语:“若说以前我传授与你的是名士之道,那今日我说的便是那王者之道,此王道非是那所谓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而是王霸天下,问鼎图强之道,王者,国之重器,若欲使一国强盛而问鼎天下,必定要有经世之才,容人之量,以及…铁血之心!” 赵雍愣愣的听着,仿佛是在聆听深奥玄说,而这玄说中,最能触碰他心弦的便是那铁血之心,赵雍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眼前有一扇原本尘封着的大门正在缓缓打开,而门的另一面则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一个让人无限憧憬的地方。 “走吧,我们也该回转门内了。”王诩目中掠过一缕异色,轻声说道。转身复往前行了两步,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似乎抓到了什么紧要的东西,止住了脚步,努力的回想起来。 许久,王诩终于想了起来,刚才脑中一闪而过的是自己才拜入门中时,自己的师父曾讲过的一个小故事。 这世上善于在地下为自己建造巢穴的动物有很多,譬如鼠、蚁等,然而若要论筑巢时最狡猾之物,必定要数兔了,俗语有云:兔营窟必背丘相通,所谓狡兔三窟。 的确如此,大凡狡兔所在之处,其巢穴必定为三窍,也就是三窟,但并都背靠同一土丘而相通连;中一窟是“正穴”,另外两窟是用来“欺敌”的,三窟虽相通,却以正穴为主,但凡有遇到敌人,狡兔便往往会从其正穴跳出,然后进入后穴,而敌人在正穴寻它不到,狡兔便又会回到正安然稳坐,如此以逃避敌人的猎杀,也保护了自己及后代的生存延续。 思虑及此,王诩似有所悟,如今的鬼谷门不也正应该如此?即便是将正穴放在魏国,然而至少也要再开两窟才行。 回头瞥了眼低头沉思中的赵雍,王诩仿似自言自语般,轻叹道:“狡兔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有二窟,未得高枕而卧也。” 他声音虽然轻,然而仍旧落在了赵雍的耳里,赵雍迷惑的抬起头,不解的问道:“师父,此话是何意?” 王诩自然不会回答他,驻足眺望西方,回想起孙膑托赵雍带给自己的话,喃喃道:“秦国么?” 可是旋即又想起门内这些弟子,他实在是想不出有哪一位能堪大任。何况鬼谷门下鲜有秦国人,因而即便是有能当大任者,又如何能保证这些个sd士子愿意到那苦寒凋敝的秦国去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呢?想到这里,一张年轻的男子面庞竟是缓缓在他脑海中浮现。 “若是此子往那秦国去,事情未可知有转机?”王诩心中暗自想到,“何况若他去往秦国,那老伯当自不会袖手旁观,若是兼有我门在旁加以扶持…” 他眼底不自觉的闪过一抹笑意,抚掌道:“如此一来,三窟可成!” 身后的赵雍不解的望着自己的师父,完全不明白王诩为何会如此高兴。仰起头,挑了挑眉梢,一缕突如其来的阳光却射到了他眼里,下意识的伸手遮挡有些刺眼的光线。 诧异的从指缝间望去,赵雍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轮原本被浮云遮蔽的红日已然跳了出来,璀璨的阳光重新铺洒在大地山,周遭的景物也在刹那间变得鲜活起来。 师徒二人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投向脚下这条连绵到远方道路,沿着蜿蜒的曲线眺望路的尽头,忽然心中都有了种错觉——这条自己将要走的前路竟是如此光明…… 大梁城最好的酒肆,抑或是这乱世中最好的酒肆——洞香春,今日传出了一个消息,说是那宋涛辞去了洞香春客卿一职,云游天下去了。消息一经传开,不知多少大梁城嗜好棋道的士子为之扼腕叹息,心中暗想不知何年何月还会有一位如此精于棋道的人出现。倒是其他诸国的士子们纷纷往故国赶,恨不得能在回去的路上与这大梁城棋界的传奇人物来个“萍水相逢”,如此便能向他讨教下棋艺。 不过也有不少有心人明白,这云游天下大抵只是个托词,象宋涛这样的年轻而锐意进取的士子又有几人会真的会舍弃一切,以游山玩水为己任?他们唯一猜想的是,这宋涛会前往哪国出仕而已。 宋涛坐在晃晃悠悠往前行进着的马车上,他本身依旧是对这种古老的交通工具敬谢不敏,只不过这大梁到秦国新都栎阳有着数百里的路程,步行大概要走到明年。而宋涛还不会骑马,当然即便他会骑,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士子,在兵荒马乱的河西之地如何又岂敢独行?也正是考虑到这些,老伯当才会专门将这辆马车赠与他,作为前往秦国的代步工具。 此时,宋涛的大腿和臀部反复与木制的座椅棱辙摩擦着,他已经能感觉到那里传来的一股火辣辣的灼热感。 宋涛心知,再过不了多久,这股灼热感便会成为疼痛感,根据前世所学的心理学知识,要想让自己忽略这股无可避免的痛楚,只有迅速让自己分散注意力了。 因而他从右手边那个放满了竹册的木盒中取出一卷,右手握住最右边的那片竹简,左手将其缓缓摊开,当整个竹册全部展开来,求贤令三字便一跃映入宋涛的眼帘。 宋涛久久的望着这三字,眸子里泛起一丝异样的神色,俄尔,嘴唇微动,轻声将竹册的内容念了出来。 昔我缪公自歧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 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 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徒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注) 念到这里,宋涛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股敬意,嘴中啧啧有声,似乎想要说点什么。未想马车的车轮似乎是被道路上的某颗石子磕碰了下,车的一面竟是腾空起来,宋涛猝不及防,重重的往另一面倒去,肩膀一下撞在马车挡板上。 “唉哟。”宋涛吃痛之下,禁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马车速度放慢了下来,车厢帘子被人掀开,一个男子探头进来,看着里面的宋涛,关切的问道:“宋先生,你还好吧?” 宋涛揉着肩膀,一脸晦气,也不答话,心中暗自腹诽:你看我这样子象好么? 那男子见他不语,联想到刚才因为马车的颠簸而传来的惨叫声,自然了解到是怎么回事,于是笑着说道:“先生可是不习惯坐车?” 宋涛知道在整个春秋战国时代,马车也算是一件稀奇物事。而且马匹几乎绝少用于民用,大都是国家战争储备,而且马匹的多寡是与国家的强大与否直接挂钩的,譬如所谓的千乘之国,这“乘”便是指的是春秋诸侯国军队的基本编制,以战车为中心配以一定数量的甲士和步卒(徒兵),再加后勤车辆与徒役编组。春秋以前一乘的编制便是七名车下甲士和十五名步卒,连同三名车上甲士,共二十五人。周制天子地方千里,出兵车万乘;诸侯地方百里,出兵车千乘。可见一个千乘之国在这乱世中也能算得上大诸侯了。 何况各国连连征战,直接导致马匹稀缺,马车的价格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寻常百姓可没人能乘得起的。而且这样的现象还一直延续到了汉初,相传汉景帝时因为马匹的稀缺,王公大臣出行都是用牛来拉车,可见在战争时期马匹的珍贵。 当然后世东晋南朝时,当时马匹并不稀缺,但是那些个达官贵人们却不约而同的钟情于牛车而舍弃马车,不过那是因为从魏到两晋,在上层社会形成了一个把持政府要职的士族集团,作为一个具有世袭特权的社会阶层,他们刻意追求散淡清虚的生活方式,不事劳作,结果这些士族子弟们“不堪行步,不堪寒暑”,慢悠悠的牛车自然就成了他们钟爱的代步工具了。 45.技巧 所以不习惯坐车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宋涛很坦然的点了点头。 那男子微微一笑,开口道:“先生鲜于乘车,自然对乘车应该掌握的一些技巧不甚了然…” “技巧?”宋涛一怔,不禁好奇的问道,“这乘马车也有技巧可言?” “那是自然。”男子瞥了宋涛一眼,开口道,“这马车虽然颠簸,其实其起伏是有规律可循的,整辆车只会左右起伏,不会前后颠簸。” 听到这里,宋涛不禁微微颔首,男子见他点头,嘴角微微上扬,接着说道:“所以乘车不应该就直直的坐着,更要根据车辆的起伏来稍稍改变坐姿,譬如若是马车左侧腾起,那你人也应该随着起伏而稍稍抬起身子,这样可以减少腿与这车子的碰撞,更不会如先生刚才那么狼狈了。” 听到这里,宋涛不由得抚掌笑道:“范兄果然大才。” “先生谬赞了,此法可不是范性一人所悟。”男子姓范名性,本是洞香春的门客,听说宋涛要远行,便自告奋勇说是要陪同他一道前往秦国。 本来开始宋涛是不愿的,不过后来听许老说这范性武艺高强,有他一道,路上也有人照应,何况这大梁去栎阳数百里路,匪患颇多,自己一个文弱士子,没人保护,只怕到不了栎阳,便成了黄河岸边的一具枯骨。 思虑及此,宋涛便应承了下来,果不其然,一路上这范性可是帮了他大忙,就拿这辆马车来说,没有范性,宋涛根本就无法驾驭。更不消说一路风餐露宿,有时行在荒郊野岭,误了入城的时辰,那两人的食宿都要靠范性打理,幸好范性正好精于此道,否则宋涛还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去到秦国境内,也是直到此时他才发现,这乱世中自己独自一人根本就寸步难行。 “当然这些都是细微末节,若是要乘坐得更加舒适,其实还有他法。”范性眨眨眼,兀自开口道。 “是么?”宋涛闻言,眼睛翛然一亮,赶紧说,“还请范兄教我。” “其实先生可在席上置一软物,如此岂不是更好?”范性指了指宋涛坐着的那块木制隔板,笑着说道。 “宋涛何尝不想,可是走时匆忙,忘了携带合适垫坐之物。”宋涛懊恼的摇了摇头,顺便揉揉红肿的大腿内侧。 “呵呵,我这里有一物,或可解先生之烦恼。”范性像是变魔术般,从车厢外取出一大块羊皮出来,这羊皮早已经过曝晒处理,皮制疏软且毫无腥味。 范性将这羊皮递到宋涛胸前,宋涛单手接过,并未道谢,反而是瞪了范性一眼,颇为不满的说道:“有这好东西,你不早些拿出来,害我受这么久的苦!” 范性经过这几日与宋涛的相处,早已与他十分熟稔,见宋涛薄怒,自己却是丝毫不惧,两手一摊,故作无奈状:“先生不问我,我怎么知道您需要此物。”顿了顿,他手指车厢外头,接着说,“何况这东西原本就挂在这里,先生对其视而不见,我又能如何?” “我…”宋涛一时语塞,仔细回想起来,这块羊皮很眼熟,似乎就是的确就是被挂在车厢外的,这几日自己倒是见了不少次,但是谁知道这玩意儿还能当坐垫用呢? 罢了,罢了,在这范性手里吃了个暗亏,宋涛也只能在心中暗叫倒霉。不过话说回来,这姓范的不仅武艺了得,接连打退了好几波觊觎这辆马车的蟊贼,从这几日的交谈来看,范性谈吐亦是不俗,见识也要比寻常人高上许多,实在很难想象,这样的人物竟会在洞香春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门客。 范性见他不语,脸上笑容更盛,俄尔见到车厢内有一卷竹册散落在地,伸手拾了起来,本欲交给宋涛,不经意间却瞥见竹册上书写的求贤令这几个字,瞥了眼宋涛,开口道:“先是可是因为此令,而下定决心前往秦国的?” “唔…是,是的。”宋涛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支支吾吾的答道,毕竟他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知道不久之后,这秦国会掀起一场举世界皆惊的大变革,让这个原本积弱凋敝、国力落后、为sd诸国所轻视的国家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强国,更兼在百年之后结束这个乱世,自己一时兴起,便索性前往秦国,看看是否有用武之地吧? “昔我缪公自歧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幸而范性也没有追问,他摊开竹册,也将这逐客令轻声念了一遍,念到最后,不禁叹道,“此文大气如斯,想来这秦公必定是个雄才大略之主,以先生之才,去到秦国,必定能大展所学、以申抱负。” “何止大气,范兄不知,此文可谓是千年来一卷雄文!”未想,宋涛并不说自己此行秦国如何,反而目中一亮,朗声赞颂起这篇求贤令来。 注:本章中这篇求贤令出自司马迁《史记》,今人孙皓辉老师所著《大秦帝国》一书被改编为电视剧后,剧中求贤令略有改动,现引用在后,以作对比:秦自穆公称霸,国事有成大业有望,然其后诸君不贤,历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世政昏,内乱频出,外患交迫,河西尽失,函关易手,秦始由大国而僻处一隅,其后献公即位舆图振兴,连年苦战,饮恨身亡。当此之时国弱民穷,列国卑秦,不与会盟且欲分秦灭秦而后快。国耻族恨,莫大于此。本公即位,常思国耻,悲痛于心。今赢渠梁明告天下,但有能出长策,奇计,而使秦公回复穆公霸业者,居高官,领国政,与本公共治秦国,分享秦国。 “哦,是么。”范性目光灼灼,直视着宋涛,开口道,“如此,范性倒想请教先生,此文雄于何处?” 宋涛瞥了他一眼,肃然道:“这篇求贤令可谓是非同寻常。其一,开旷古之先例,文起于国耻。秦公在文中历数先祖四代之无能,自那禹帝实行家天下以来,举凡国君者,有几人能够做到?其二,文中求的是强秦奇计,而并非平平治国之术,可以想见此公志在使秦恢复天下霸业。虽秦国身处穷弱,为sd诸国所卑视,秦公竟能做鲲鹏远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来,此雄才大略者,又有几何?其三,此令大气十足,即便不是秦公亲笔,但也能想见其胸襟之开阔,豪言与功臣共享这锦绣天下。有此三者,如何不能称之为千年来一卷雄文。” “先生所言让范性茅塞顿开,如此看来,秦公果然有大智慧。”那范性朝宋涛一拱手,叹道,“只可惜,如今秦公即位已十数年,这秦国依旧是凋敝如斯,积弱不振,着实让人叹惋。” “哎,等等!”不知为何,宋涛闻言竟是微蹙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先生觉得范某所言有何不妥之处?”范性见他脸上浮起一丝异色,不由出口问道。 “范兄刚才说这秦公已经即位十数年了?”宋涛依旧是困惑不已的模样。 “是啊。”范性想也不想的一口答道,拿眼角的余光瞟了宋涛一眼,显然是不解这位宋先生既然都决心要入秦出仕了,为何连这些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搞清楚。 宋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本来他刚才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只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心中只是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来怪异在何处,如何不让他好生费解? 许久,待到宋涛回过神来,才发现范性正傻呵呵的看着自己,仿佛在看一个还未进化完全的猩猩一般,这不禁让宋涛悲从中来,自己思考时候的样子就这么不堪入目么? 罢了,既然想不通就算了,宋涛暂时放弃了在脑中寻找那转瞬即逝的念头的想法,干咳两声,唤回范性的注意,假意朝马车外看了眼,开口问道:“走吧,我们也该继续上路了。” “好。”范性点点头,回身出了车厢,坐回驾驶,一挥缰绳驱使着驾车的马儿复向前行。 “对了,范兄,我们这是行到何处了?”俄而,车厢内又传来宋涛的声音,范性四下张望了几眼,开口道,“如今已经到了西河了。” “西河?”宋涛闻言,从窗外探出头去,一条流淌着碧绿河水的大河映入眼帘。 西河大概相当于今天sxsx间黄hn端以西,洛水以东及以北之间地区,秦晋两国历史上基本以黄河为分界线。在魏文侯时期,由于地理位置上的方便,西河成为魏国进攻秦国的桥头堡。而同时西河也扼守着秦国东向的门户,对秦国的国家安全非常重要,如果魏国占领西河地区,便可将秦国堵在关内形成“闷将”之势,并且以西河为战略基地,随时向秦国发动攻击。 纵观秦魏两国这数十年的争斗,也大抵正是如此的。魏国对秦国河西的蚕食也正是从这西河开始,慢慢西向。而且说起西河,就不得不提到战国初期的不败军神——吴起。 历史对于吴起的评价大抵是毁誉参半,贬低他的史学家,大多是不屑与此人的人品,杀妻求将,为了功名竟能下得了如此狠手。然而却又没有一位学者不对他的统兵和战略钦佩有加,此人一生“曾与诸侯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辟土四面,拓地千里”,的确是一位不可多得的战神式人物。 吴起与西河渊源颇深,历史上他便曾镇守西河,以抗拒秦国和韩国。周威烈王十七年(公元前409),吴起率军攻取秦河西地区的临晋(今sx大荔东)、元里(今澄城南),并增修此二城。次年,攻秦至郑(今h县筑洛阴(今大荔南)、合阳(今合阳东南),尽占秦之河西地。特别是周安王十三年(公元前389年)的阴晋之战,吴起以五万魏军,击败了十倍于已的秦军,成为中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役,也使魏国成为战国初期的强大的诸侯国。 魏文侯死后,武侯即位,这位新君主曾泛舟从西河顺流而下,望着两岸秀美的景色,不禁对陪同的吴起说:“山川是如此的险要和壮美,这便是魏国的瑰宝啊!” 未想,吴起却不卑不亢的回答说:“国家政权的稳固,在于施德于民,而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从前三苗氏左临洞庭湖,右濒彭蠡泽,因为它不修德行,不讲信义,所以夏禹能灭掉它。夏桀的领土,左临黄河、济水,右靠泰山、华山,伊阙山在它的南边,羊肠坂在它的北面。因为他不施仁政,所以商汤放逐了他。殷纣的领土,左边有孟门山,右边有太行山,常山在它的北边,黄河流经它的南面,因为他不施仁德,武王把他杀了。由此看来,政权稳固在于给百姓施以恩德,不在于地理形势的险要。如果您不施恩德,即便同乘一条船的人也会变成您的仇敌啊!” 一席话说得魏武侯无言以对,吴起的话中隐射这武侯不修德政,或是无心,却也埋下了君臣不合的种子。 后来,当吴起受小人攻奸,被迫离魏奔楚时,曾望着西河伤心哭泣。古乐府《长歌行》中有一首《望西河》的诗歌,说得正是他此时的心境——远游使心思,游子恋所生。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鸣相追,咬咬弄好音。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 望着这条奔流不息的长河,宋涛不禁想起曾经在那位叱咤风云的不败战神,如今故人已逝,物是而人非,所有的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剩下的只有那史书上标榜千秋的不朽事迹,思虑及此,宋涛不由轻声嗟叹,但愿自己百年之后,也能在史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哪怕只是一笔一划也好。 俄而,宋涛又不禁自嘲的一笑,如今自己风华正茂、书生意气,如何就去做这些老生所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求索。连求索都还未开始,就想到身后之事,说出去只怕会被别人笑话。 车厢外的范性听到身后一会儿传来长吁短叹,一会儿又传来一阵傻笑,心中不禁暗自腹诽:老门主该不会让我陪的是一个心智失常的士子入秦吧。 想到这里,不禁一阵恶寒,手上微一用力,奋力驱使着马儿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过了西河,再往西便是老秦国的河西之地了,当然现在是隶属于魏国的河西郡。战国时代,一提“河西”二字,人们想到的便是魏、秦两国间的长期拉锯连绵杀伐。“河西”便是黄河成南北走向这一段的西岸地带,南部大体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区域,直到华sd西三百余里;中部大体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门、少梁、蒲坂等要塞地区;北部大体包括了雕阴、高奴、肤施,直到更北边的云中。 46.公田 这就是战国人所说的河西之地。黄河西岸这块辽阔的土地,纵横千余里。后来日渐被魏赵韩三国蚕食。而那时侯,正是秦国简、厉、躁、出四代国公当政,是秦国最为混乱软弱的时期,根本没有能力与新兴的强大魏国对抗。 直到那放逐到陇西河谷的嬴师隰回雍城即位为秦公,这种局面才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秦国发起了一波接一波的反击,也收回了不少失地。而嬴师隰在少梁一战被一支冷箭射中背心,重伤致死,秦国换了新君主嬴渠梁,这位新秦公即位伊始便把让秦军从攻势变为了守势,与魏国罢兵言和,更不再年年对魏宣战。 而对于这位秦国新国君的政策,宋涛在入秦之前已经有过一番研究,以他的眼光来看,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秦公这个防御性的政策,那便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因为和经过李悝变法的魏国不一样,战争对于现在的魏国来说,只不过是关系开疆辟土多寡的问题而已,即便经历了一两次失败,也无伤元气。而秦国则截然不同,秦国如今和魏国作战,更多靠的是吃老本,越大越穷,辎重耗尽了,存粮吃光了,精壮男子死伤得几乎无人耕田了。若是再经历一次阴晋之战那样的失败,只怕秦国就真得退回陇西河谷重做半农半牧的部族去了。 只怕秦公嬴渠梁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所以才会采取了与其父截然相反的战略。两人孰对孰错?宋涛并不敢完全断言,毕竟若是少梁之战那嬴师隰没有因冷箭而去世,那么很有可能秦国能一举收复函谷关以及河西五百里土地,而那时的局面又完全不同了。 只不过从宋涛所了解的历史来看,如今秦公嬴渠梁所采取的策略是完全正确的,也得到了后世学者们的认同。因为正是这段休养生息的时间,秦国与魏国的和平相处,为秦国争取来了商鞅变法的宝贵时机,至少在整个变法中,秦国所要面对的来自他国的压力几乎没有。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便是韩国的申不害变法,变法还未大成,那魏军已然打到了新郑的城下。 注:语出自《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原文为:魏文侯既卒,起事其子武侯。武侯浮西河而下,中流,顾而谓吴起曰:“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武侯曰:“善。” 漫长的旅途难免会使人感觉到寂寞。 一路驰骋的马车上,宋涛缓缓掀开车帘,探头回望,大梁城早已消失不见,然而城中的某些人却依旧清晰的在他脑海中浮现。疾风吹拂在他的脸上,看着飞快的从视线中掠过的青青山色,回忆忽然一齐涌上心头,仿佛如无数的画面,正在倒带般。 叹了口气,轻轻放下帘子,此时虽然孤寂,但是相较与那热闹得近乎于喧嚣的大梁,宋涛反而感觉到了一丝安心,或许是对于未来吧,至少在这个马车上,宋涛能够清楚的看到自己未来的道路,而在洞香春,太多的人太多的事让他感觉到迷惘。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宋涛心中那一份寂寥,本在车厢外驾驶着马车的范性忽然来了兴致,扯着喉咙引吭高歌起来,高亢的声音在苍茫的大地上分外嘹亮: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 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 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鑯虎。 维此鑯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这首歌,曲调凝重,宋涛仿佛能从其中听到一股天地同悲的意味。反复回味着里面的语句,骇然发现,这竟是一首挽歌! 忍不住朝范性开口问道:“范兄,这歌是何人所作啊?” “我也不知道,只知此歌在老秦人中交响传颂,已经好多个年头了。”范性也不回头,接着说道,“先生可知此歌的含义?” 宋涛略一沉思,刚想出些端倪,范性却迫不及待的自问自答起来:“这歌说的是那秦穆公时的事情了,这穆公可谓是秦国开国以来最有魄力的君主了…” 宋涛自然是知道这秦穆公的,春秋五霸有几人不知,这秦穆公便是其中之一。想当年秦国僻处西陲,原先不过是居住在秦亭周围的一个嬴姓部落,周朝立国之初为这个部落便是周的附庸小国,直到春秋初年因秦襄公助平王东迁才被封为诸侯,并承周平王赐给岐山以西之地,后定都于雍。秦国国小民弱,在群雄并起的春秋时代,与其他强国相比,显得很不起眼。直到出了这个秦穆公时,秦国的国势才逐渐强大起来。 秦穆公可算是秦孝公之前,少数几个重视外来人才的秦国君主,在他的任内,先后提拔了楚人百里奚、宋人蹇叔以及丕豹、公孙支等贤臣,使得秦国国力大增,而后与晋相争,先胜后败而后再胜,虽然东进之路始终为晋所阻,然后来出征西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连周襄王也任命他为为西方诸侯之伯,成就了秦国在春秋时的一代霸业。 “先生可知,这秦国自古以来便有人殉一说。”不过宋涛并没有贸然开口,他知道范性决计不是想与自己回味这穆公的霸业,于是便静待他的下文,直到范性说了这么句,回想到刚才歌词中的话,才惊讶的开口,“这歌便说的是人殉之事!” “恩。”范性紧了紧缰绳,开口道,“此歌名为黄鸟,说的便是那穆公一生嗜武力,及至死时,竟是留有遗命,命奄息、仲行、鍼虎这三位以一当百的国之勇士及一百七十余人从死陪葬。老秦人哀三人皆为国之栋梁,没有战死沙场,反而死在了秦公墓中,便作了此歌。” 宋涛闻言,默然不语,他实在没有想到秦穆公如此英明的一代明主,竟会也有如此昏聩之时。 “何止是这人殉酷烈,滥用蛮夷,自古秦国民风便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民治则是悍勇好斗,不通礼法;民智更是钝蛮憨愚,不知诗书,如此野蛮恐怖的恶土,东边诸国的士子如何敢去。”范性似乎说上了瘾,一股脑的将秦国的这些陋习都给说上一通,根本不给宋涛插嘴的机会,“因而就连普通的秦人也为周遭诸国所轻视,就拿这河西之地来说,虽然魏国已经占领了快四十年了,而且也设置了河西郡,可是从来就没有将这块土地看做和安邑、大梁一般,也未实行变法,只不过是将河西之地划分为十六县,由王室派出县令直接管辖,赋税通归王室;对河西之民课以重税与频繁徭役,却不许他们当兵,因而如今这河西之民和魏国本土民众相差甚远,只不过是混得不死罢了…” “哦,如此么?”宋涛淡淡的应了句,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范性的背影,眼底闪过一缕精芒,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容,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范性见自己如此长篇大论却没得到宋涛更多的回应,不觉有些失望,这些话自然都是他经过思考,而刻意向宋涛说的。 范性的确是洞香春的门客不假,然而他自小便为一位老墨子收养,从而拜入墨家,如今自己也成了一个墨子,常驻与洞香春。自家门主的爱女与这宋先生那档子破事儿,范性多少有所耳闻。如今听说宋涛竟是要离自家的蝶儿大小姐而去,去到劳什子的秦国出仕。 说实话,范性是颇为不甘的,毕竟大小姐哪点不好?要样貌有样貌,要才学有才学,你小子能得她的青睐,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恰巧老门主派了他来保护宋涛入秦,范性觉得这秦国有什么好的?长期与西方戎狄杂居,仅凭武勇之力成为大诸侯,所谓根基野蛮,远远不及东方诸国,你要出仕,大魏国不就挺好的么,国力强盛,隐有问鼎天下之机。所以范性思前想后,自觉若要为大小姐着想,便应该让这宋先生从哪儿来便打哪儿去,所以才有了这番言论。 宋涛收回停留在范性身上的目光,聪慧如他,已然能够隐隐察觉到什么。只是这一路还得靠这范性照应,有些话、有些问题自己决然不会傻到此刻便开口的。 “不信,宋先生你看。”范性自然不知宋涛所想,他还以为宋涛不开口是因为不相信自己所言,于是刻意放慢了马车前行的速度,伸手指向不远处的一群,开口道,“这些便是留在河西的老秦人,先生以为他们如何呢?” 宋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群农夫在淘沟,夏日的阳光晒得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不由得开口问道:“他们这是在合伙耕地么?” “合伙耕地?”范性冷冷一笑,“先生有所不知,这河西之地并未施行变法,因而这些河西老秦人耕种依旧是实行的井田制,这八家人是为一井,此处大抵便是他们的公田。” 这井田制宋涛是早有耳闻,没想到却是在此处见到了实例,范性将马车驱使得很慢,宋涛张望了片刻,说道:“这土地似乎还算良田吧…” “这些自然都是良田,可是这些良田并不是这些个老秦人的。”范性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开口截道。 “不是?那…”宋涛显然有些惊讶。 “这些是公田,也叫大田,因为所占面积很大。而这些公田都是属于此处的郡守或者县守的,哪会分发给这些老秦人。只有城市较远、土质瘠薄的坏田,才会给他们,而且每每隔一段时间,这些老秦人便会为兵士所驱使来这公田为那些官吏们免费劳作。”范性瞥了那些正在辛苦开垦的秦人一眼,目中闪过一丝不忍,接着说道,“在河西,只怕这些老秦人为公家出力的时候比在自己土地还多,一年四季广种薄收,这些人如何能不穷?” 宋涛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自古以来土地便是人们生存和繁衍的根本,在生产力不甚发达的现在更是如此。这些河西的官吏们不仅占了好田,还驱使老秦人为其耕种,更加促使河西的贫富两极分化加大,如此离心离德之事,说什么也不应该在新占领的土地上施行,魏国对这块秦地的轻蔑和忽视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说起来这河西的秦人还算好了。”范性则没有想得他那么深远,他只看到了这些秦人贫困的一面,“继续往西,进入了秦国境内,那些秦人生活更加不堪,许多地方甚至还不如这些身陷敌国的人呢…” “所以我看宋先生我们就不要再往西去了,干脆回大梁城算了。”范性说得兴起,勒住了缰绳,喝止的马车,满脸笑容的扭头看向车厢内的宋涛,开口说道。 不过显然车厢内的人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宋涛四下张望了几眼,心中蓦地升腾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处人烟寥寥,只怕更是那些蟊贼们作案的好地点。于是,他顾不得范性说了些什么,朗声开口道:“范兄,我们还是不要在此处多做停留了,赶紧上路方为上策。” 可惜这年头,心中就想不得那些不吉利的事,所谓好事不灵,坏事一惦记就到,宋涛话音刚落便听到前方传来一声闷喝。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中国的盗贼文化可谓是源远流长,如果非要追根溯源,那么就得首推春秋之末那扬名天下的大盗盗跖,这位仁兄被公认为中国的盗贼之祖,而说到他就不得不提起几句与他相关的事。 首先,盗跖原名展雄,又名柳下跖、柳展雄,而他的哥哥便是著名的柳下惠,恩,没错,就是那位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其次,柳下跖其实并不是盗贼,而是奴隶起义军的领袖,只是在先秦古籍中被诬为“盗跖”和“桀跖”,甚至还有了“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一说;最后,便是盗跖说过一句流传千古的名言。盗拓曾说过:强盗并非骂名,能够在外面就推测到屋内所藏的财物,称为圣,这是为盗必须遵守的第一条;率先入户着称为勇,这是为盗必须遵守的第二条;撤退在最后称为义,这是为盗必须遵守的第三条;能够预判行窃行为能否得手为知,是为盗必须遵守的第四条;少取盗窃所获,不盗生活艰难弱小之人,公平分赃,成为仁,是为盗必须遵守的第五条。 47.刀不卖 将这五条综合起来,便就是所谓的——盗亦有道,这句话传开来,逐渐就演变成了所有盗贼、路匪们的行窃守则。 而如今站在宋涛和范性面前的这个高喊打劫的壮汉,大抵也算是位有道德的路匪。因为他眼瞅着马车上的两个人,却并不着急动手,嘴里絮絮叨叨的朗声道,:“把你们的钱帛和马车留下来就行了,命我就不要了,不要反抗否则休怪我屠龙刀下无情。” “屠龙刀?我还倚天剑呐!”突兀的听到“屠龙刀”这个词,宋涛还以为自己遇到了穿越同仁了,心中一喜,也来不及多想,赶紧从车厢里探出了半个身子,便往外钻还边高声喊道,“宝刀屠龙,号令江湖,谁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没想到,宋涛此话一出,所有人尽数安静了下来,他四下张望了会儿,这才发现周围加上自己一共才三个人,而另外两个人都将直愣愣的看向自己,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白痴一般。 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的状况的宋涛只觉一颗豆大的汗滴从自己额头上缓缓滑落。 “兀那小子,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什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众人沉默了半晌,终究还是拿路匪忍不住,握刀的手猛的一横,瞪了宋涛一眼,怒道,“没点眼力,我这刀可是其他破烂货色能比的!” 好吧,宋涛知道自己错在哪了。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无言以对。而范性则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宋先生,你还是回马车里坐吧,这种小事情交给范某就好。” 其实范性刚才也没想到宋涛会来这么一出,当听到什么宝刀屠龙,号令天下之类的话时,心中是颇为不满的——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么? 只不过见到宋涛被这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也顾不上落井下石了。说完不再看身后的宋涛,缓缓将目光落在前头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身上。 和连日来遇到的几波蟊贼不同,前些时日那些个路匪的都是少则数人多则十数人一起抱团行动。而今天在这荒郊野外,却只有这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马车前,不过看他着上身,厚实的肌肉上隐隐渗出些许汗珠,身材着实剽悍,手上则执有一柄青铜大刀,柄短刀长,厚实的刀脊和锋利的刀刃在阳光的照耀下煜煜生辉,看似威猛无匹。说实话这一人一刀往这路上这么一戳,再配上上汉子那雷鸣般的大嗓门,多少有些不怒自威的感觉,若是遇到胆子小的商贾客旅,只怕现在已经吓得是两腿发软了。 可惜今日他遇到了硬茬,见到是个独行劫匪,范性也不再多做废话 抽出一柄寒光闪现的青色铜剑,一跃跳下了马车。 出了个糗的宋涛则坐回了马车内,只是没有把遮掩的帘幕放下,双手抱肩,显然是一副打定了主意看戏的样子。 范性手执铜剑,小心翼翼的往前迈步,看得出虽然刚才把话说得很满,不过他并没有轻视眼前的对手。只是不知是不是对自己信心十足的缘故,那路匪明知范性缓步朝自己走来,却是根本不拿正眼瞅他,嘴角微微上扬,手掌轻轻拨弄着刀柄,使得刀身慢慢沿顺时针转动,脸上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看他这一副举重若轻、态然自若的模样,范性心中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心中暗忖,只怕今天遇到了个高手。瞥了眼他那魁梧的身材,想来必定走的是以力取胜的路子,范性在脑海里反复回忆师门传授自己的那些大巧若拙、以柔克刚的套路,以期等会在与这人对战时能够派得上用场,想得多了,脚下的步伐也变得更慢了些。 坐在马车上的宋涛像是在看慢动作般,两个人相距本来不远,然而这路程却始终不见缩短,百无聊赖之际,宋涛都想要高喊退票了。 而就在此时,范性动了,如灵蛇出洞般,整个人的身子腾空而起,一个箭步往前冲到那大汉身边,手中的铜剑如毒蛇般刺向汉子的胸口,眼见这让人猝不及防的一手就要功成,那铜剑的剑尖几乎快要抵到对方的身上,只需再往前三寸就能把他刺出个大窟窿来!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那汉子须臾便作出了应对。只不过他这对策嘛,却多少有些滑稽。 “你小子居然玩真的,不来了!”只见那壮汉大喝一声,左脚往后迈出半步,手中的大刀借势一挥,在胸口划了个圆弧。范性但见一道青色的光芒朝自己的右手袭来,目标却并不是自己刺向他的那柄铜剑,而是自己的手腕。 范性不禁心中一凛,他自然明白若是自己继续朝前刺去,必定能重创对手,然而却要付出这只右手的代价。作为自幼便习武的他,武技皆是以这只手为依托,若是失去了右臂,只怕今生便再也无法从头再来了。心念所想,身形微微一滞,手腕一抖,铜剑挽了个剑花,稍稍迟滞了剑势。 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铜剑与大刀重重的撞击在了一起,范性眉头一皱,左脚斜斜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卸去从刀上传来的怪力,一招不中。他也不气馁,旋即直起身子,手臂朝上用力,将铜剑狠狠的往上掀起,想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未想,那路匪却是胆小如鼠,堪堪挡下了范性一击之后,竟是转身撒开脚丫子便逃,连头也不回,根本不给范性继续攻击的机会。 范性这一招再次落了个空,眼见着这人竟是落荒而逃,不由怒从中来,朝着他的背影厉声喝道:“贼子休走!” 那大汉却像是充耳未闻般,对他的喊声,根本就不予理睬,只顾着闷头沿着官道逃跑。 范性见状,不怒反笑,迅速的将铜剑收起,躬下身就准备要随着他追去。 宋涛眼见于此,心中暗骂了声:两个笨蛋。再次探身出了车厢,朝准备开始个人计时追逐赛的范性大声喊道:“范兄,上车追!” 范性闻言,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回身来到马车前,跃上马车驾驶位置,拾起散落在地的缰绳,往后一拉,嘴里高喊一声:“驾!”然后整辆马车便飞快的向前奔去。 若是此时有人从大魏国河西郡通往秦国的官道路过的话,便会看到一出奇异的场景,一辆载着两个人的马车奋力的追逐着一个拼命奔跑的壮汉,那驱使马车的人双目赤红,死死的盯着前头那逃命汉子,仿佛两人是有理不清的深仇大恨般。而车厢内,一个男子死死的抓住窗户的挡板,一脸痛苦的模样,显然是被这马车颠簸得有些七晕八素了。 事实证明,两条腿的动物永远都是跑不过四条腿的。马车与那汉子间的距离越来越短,离得越来越近,范性眼见着猎物就快要触手可及,已经发出了一阵刺耳的狞笑声。宋涛则努力保持着平衡,尽量让自己已经开始翻江倒海的胃稍微舒服些,而耳边已能在嗒嗒的马蹄声之外,隐约听到如牛般的喘气声。 只怕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在前面奔跑逃命的仁兄刚才还是气势逼人的站在马车前高喊着打劫,如今却落得落荒而逃的命,果真是世事无常。范性如此死追不放过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被打劫,而是范性感觉到此人明明有与自己一战之力,却不战而逃,作为一个武者,这简直是件比两人决斗中败北还屈辱的事情,如何不让他郁闷不已。 当奔腾的马蹄声清晰的出现在身后的时候,壮汉知道自己再往前跑也是徒劳。话说回来,刚才宋涛之所以会说两个笨蛋,原因无他,你小子往哪儿跑不行,非要沿着官道跑,在最适宜马车驰骋的道路,你还真以为自己细胳膊细腿的能跑得过这马么,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那壮汉见逃跑无望,忽然侧身下了官道,朝身后的马车嘟嚷道:“好了,我不跑了,总行了吧。” 话音未落,那汉子便目瞪口呆的看着马车从自己身边疾驰而过,范性死命的拉扯缰绳,可是因为刚才给予马匹的自由度太高,马儿跑得太欢,如今怎么也收不住四蹄。 于是乎,只听见一个不无悲愤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小子给我等着!” 夕阳的余晖下,三个被拉得很长的人影团团坐在地上,各自大眼瞪小眼看着对方,却没一人说话。不远处,卸去缰绳的马儿悠闲的散着步,不时打个响鼻,或是曲下颈脖咬上一口肥美的鲜草。 “说吧,你为何要打劫我二人。”等了老半天,还是宋涛忍不住先开了口。以他的智商,实在很难理解这位仁兄的行为,刚才马车跑过了十万八千里,回来的时候他还真就傻呵呵的站在原地等着,这让宋涛该说什么好? “我没…没钱了。”那壮汉低下头,很是委屈的说了句。 “没钱了,你就能干这行当?”范性冷冷的扫了他一眼,目光停留在他身负的那把青铜大刀上,没好气的说,“我看你这把刀还不错,卖了不就能得些钱,寻个营生的活路。若是没人收,开个价格,卖我也行!” “不行!”没想到见范性打他宝刀的主意。大汉神色一紧,朝着范性大声道,“这把刀我不卖!” 震耳欲聋的声音让离他最近的宋涛差点没被吓一跳,赶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心中暗忖想不到这傻大个还如此在乎自己的刀,这什么屠龙刀的也没看出哪点好。 “哼,不卖也行,你拦路打劫乃是大罪,明日就和我一起去见官。”见他如此倔强,范性不怒反笑,乜了这大汉一眼,开口道。 “见官?”大汉一听傻了眼,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眼,连连道,“我又没打劫到你钱帛和财物,不算犯法,要去见哪门子官。” 闻言,宋涛不禁哑然失笑,瞟了这大汉一眼,没有开口。而范性也是连连冷笑望着大汉。 “谁告诉你的,没劫到钱财就不算犯法了。”范性怒道。 “别人都这么说的。”大汉搔了搔头,一句话便把他噎了回去。 听见两人的对话,宋涛忍俊不禁,而范性则是被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短暂的沉默,让大汉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许久,他有些恋恋不舍的拍拍屁股站起身,朝宋涛一拱手。他眼力倒不算拙,看出来了宋涛才是两人中说话比较算数的那一个。 “天色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吧。”没想到从这傻大个口中说出这么文绉绉的一句话。倒是唬得宋涛和范性一愣一愣的,两人交换了一个错愕的眼神,宋涛沉吟片刻,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眼见大汉快要走远,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范性朝着那大汉的背影张嘴欲言,便抢着开了口:“范兄,此处距秦境还有多远?” “你给我…”范性正想叫住那大汉,却听见宋涛朝自己发问,心中不解却也无奈,只好急促的答道,“照今日的速度,明天正午我们便能进到秦国境内。” 说完,范性迅速的抬头朝前方望去,却见那大汉已然走远,此时只怕自己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有些郁闷的转向宋涛,脸上薄有不忿之色,显然是怪宋涛没有让自己喊住那大汉。 “这人还会回来的。”宋涛嘴角微微上扬,遥遥望向越来越小的背影,笃定的说道。 “你怎么知道?”范性见他如此自信,不禁有些疑惑。 “你等会儿就明白了。”宋涛笑而不答,卖了个关子。而范性则扁扁嘴,站起身走向车厢,不一会儿从里面取出了干粮和水递给宋涛,看了眼几乎要全部坠入地平线下的夕阳,开口道:“今日又要委屈宋先生露宿这荒郊野岭了。” “无妨,又不是第一次,早已习以为常了。”宋涛笑了笑,结果范性递来的食物,开口道。河西之地,地广人稀,这接连几日两人都是在野外过得夜,而从范性那里宋涛已经学到了不少在野外生存的本领,他也有少许自信,就算现在只有自己一人,大抵也不会被野狼叼回窝里。 两人就这么席地而坐,开始大快朵颐起来,干粮虽然吃起来算是食之无味,但是终究是果腹之物,宋涛也不是个挑剔的人,心知在这种地方,有得吃都算不错了,又不是前世看的那些古装电视剧,在任何地方,那些主角都能打到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烤来吃,而且还随身携带各式调味品,将那烤物弄得像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一般,毕竟那是演戏,现在的宋涛则是在过生活。 吃得差不多了,天色也真正的暗了下来,范性用火石点燃了一堆篝火,这是野外生存所必备的,明黄的火光将这一方小天地照亮。 48.屠龙之技 “宋先生,今日…”范性放下手里一截肉脯,望着宋涛正准备说点什么,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阴影朝篝火处走来,不禁警觉的抽出铜剑,朝着那阴影冷声道,“来者何人。” 宋涛循声望去,那阴影已经走入到了篝火的范围,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脸庞也被篝火的光芒所照亮。 “是他?”范性眼见来人的模样,收起铜剑,朝宋涛低声道,“先生如何知道他会回来?” “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独自一人,又能去哪儿?”宋涛也低声回答范性的问题,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见来人已经走近,便缓缓闭上了嘴。 “是你,你回来干什么,难道想让我抓你去见官么?”范性看来人站定,便好气的说道,从他口气来看,不说猜也知道来的必定是刚才离开的那个大汉了。 “嘿。”大汉被他吓得一哆嗦,眼底闪过一丝踟蹰,站在原地隔了老半天才往前在迈进了两步,来到篝火边,也不看范性,只直勾勾的望着宋涛。 范性见自己被这傻大个无视了,不禁勃然大怒,正准备要起身怒斥这不知好歹的人,却发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拉扯了一下,转头看去,只见宋涛悄悄在对自己使眼色,范性暂且按捺住心头的怒意,闭上了嘴。俄尔,他又忽然想起刚才宋涛对自己说的话,心中暗忖:他怎么就知道这汉子会回来呢?眼角的余光瞥了宋涛一眼,只见他眼中目光灼灼,甚至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兄台去而复来,可是有何未了之事?”宋涛笑意盈盈的看着那大汉,开口问道。 “我…”大汉欲言又止。 “对了,还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宋涛见他有些迟疑,便换了个问题。 “在下姓朱名泙漫,未知两位先生尊姓大名。” 其实从一个袒胸露乳、身材彪悍的壮硕汉子口中听到本应出现在士子官吏所言的文绉绉的话语,是一件很令人喷饭的事情。何况这个叫朱泙漫的男子刚才还想要打劫自己。 “在下姓宋名宋涛,朱兄过谦了,宋某当不起你先生一词。”宋涛点头答道,回望这身畔的范性,范性本不欲理会他的,不过,他不说话宋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看得久了,心中不禁有些发毛,只好没好气的说:“范性!” 说完便抱肩将头扭向一边,不再接触宋涛的眼神。宋涛见自己目的答道,微微一笑,再看向那朱泙漫,开口道:“朱兄请坐吧。” 那朱泙漫还当真就依言坐到篝火边,火光将他的袒露着的上身照耀得油光发亮,那是汗水反射光亮的效果。 “既然你我已经互通了姓名,朱兄就算是我宋某的朋友了,不必与宋某客套,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宋涛看着朱泙漫的脸,很是诚恳的说道。 “宋先生,我…”闻言,朱泙漫神色一松,脸上的踌躇之色也少了许多,厚厚的嘴唇微张微合,正要说点什么。不想,却听见自己的肚子咕隆隆的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响声,眼见另外两人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不由得傻笑着搔搔头,说话也不再刻意装出文绉绉的样子,而是直白的说道,“我饿了,想回来看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 “朱兄还当真是个直爽之人。”宋涛先是一愣,俄尔笑了出声,从本已放下的干粮口袋里找寻了一会儿,取出少许肉脯和水递给朱泙漫。 朱泙漫道了声谢,便一把接过食物,迅速的往嘴里扔。许久没有开口的范性忍不住悄悄转头过来瞥了他一眼,看着朱泙漫那一副饿死鬼的模样,低声骂了句:“人模猪样。” “我看朱兄谈吐不俗,如何会落草为寇,干这劫道的事呢。”朱泙漫正大口大口的咀嚼着肉脯,宋涛在一旁看似随意般不动声色的问道。 “我幼时家中也是大户人家,父亲曾为朱某请过一儒生为师,教习礼法。”朱泙漫为了不耽误嘴里的吃食,急促的答道。 “哦,原来如此。那这刀…”宋涛点点头,还想再问点什么。却看见朱泙漫望着自己,显然有话要说。 看着他那空空的两手,宋涛这才反应过来,干脆将整个干粮口袋都交到他手中,看朱泙漫吃得那么专注,干脆也不着急问了,准备等他吃完再说。 宋涛显然是低估了朱泙漫的食量,其实从他的块头本就该猜出来,等了老半天,眼见干粮袋几乎快要被朱泙漫吃个底朝天,才看到他摸着肚子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宋涛苦笑着结果空空的袋子,心道幸好范性刚才说了明日便能进入秦境,想来到时能找到地方补充食物吧。他瞥了眼朱泙漫,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不过这次没等他开口,旁边的范性却已经等不及了,手中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那柄从不离身的铜剑,朝着朱泙漫冷道:“你吃饱了么?” “恩,吃饱了。”朱泙漫显然没注意到范性此时的动作,也不抬头,随口答了一声。 “那就好。”范性见他继续无视自己,目中寒光一闪,“拿起你的刀来,我俩分个胜负。” “分胜负?”朱泙漫这才意识到他在说些什么,连连摆手,“不来,我才不和你比武。” “身为习武之人,竟是胆小如鼠!”范性显然已经怒了。 “我虽是习武之人,但是我修习的不是与人争斗的武艺。”朱泙漫很是认真的样子,并不象是在说笑。 “哼,那你学的是什么?”范性唇角隐隐挂着一丝不屑。 “屠龙之技!”朱泙漫一字一句的说道,语气里仿佛还带着一股自傲。 龙者,上古神物。 虽然是虚无缥缈之物,然而对于源远流长的中华民族来说,龙却有着很神圣的意义,毕竟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龙都是被作为皇权象征,历代帝王都自命为龙,使用器物也以龙为装饰,及至今世,龙依旧被得到了绝大部分炎黄子孙的尊用。而对于龙的由来,相传古人对大多自然现象无法做出合理解释,于是便希望自己民族的图腾具备风雨雷电那样的力量,群山那样的雄姿,像鱼一样能在水中游弋,像鸟一样可以在天空飞翔。因此许多动物的特点都集中在龙身上,龙渐渐成了“九不像“。 所谓“九不像”,语出自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面称“龙有九似”,为兼备各种动物之所长的异类。其名殊多,有鳞者谓蛟龙,有翼者称应龙,有角者名螭龙,无角名虬。小者名蛟,大者称龙。 虽然龙这种东西在神州被传的是有模有样,甚至精确到了这龙有几只爪子、蛟又有几只爪子的地步,然而这个东西却是来源于人的想象,并不是现实中实实在在的物事。孰料如今这朱泙漫却是大言不惭的说自己学的是屠龙之技,这如何不让宋涛和范性大吃一惊。 “屠龙之技?哼,就凭你?”范性上下打量了朱泙漫一眼,颇为不屑的说道,“莫说这神龙坚守不见尾,即便是见到了,只怕你小子也不敢上前去,还屠龙,哈…哈哈,真是个笑话。” “谁…谁说我不敢的!”范性的一席奚落瞬间让朱泙漫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强着头,兀自辩道,“我师父说了,本门所修习的武艺乃是前辈高人专为捕缚和屠杀神龙所作,如今我屠龙之术已经大成,便是遇到了真龙也是不怕的。” “那我问你,从古自今,有谁见过那所谓的真龙?”范性也懒得再和他多言,冷哼一声,直斥道。 “这…这…”此话一针见血,毕竟那虚无缥缈之物,如何又会有人见过。朱泙漫自然无言以对,脸色在篝火火光的照耀下越发的红润起来,嗫嚅了老半天,终究憋出一句,“没…没见过不代表就没有,你…你没见过的东西多…多了去,总不能都说没有吧。” “你!”此话一出,范性更是恼怒,霍的站起身,怒道,“强词夺理!你到底敢不敢与我一战!” “不敢。”没想到朱泙漫答得更是干脆,微微缩了缩脑袋,轻声道,“师父说了,屠龙之技不得加诸人身,更不能与别人比武。” “好好好!”范性怒极反笑,连说三个好字,手中长剑一挑,斜斜指向朱泙漫,朗声道,“你不肯出手,那我就逼你出手,我倒要看看你这屠龙之技到底厉害在何处,连那神出鬼没的神龙也能屠戮!” 说完,也不待朱泙漫答话,范性整个人从篝火上一跃而过,及至腾空最高点,被他身影遮挡住的阴影里寒光一闪,范性手中的铜剑便由高处居高临下的刺向朱泙漫。 可惜朱泙漫早有准备,刚才还坐在地上大快朵颐的他,早已拍拍屁股站起了身子,眼见范性朝自己刺来,赶紧往旁边一闪,让范性扑了个空,范性如何肯善罢甘休,拧身便朝着朱泙漫躲避的方向杀将过去,这朱泙漫自然也不傻,不待他追来,便围着篝火跑起来,路过宋涛身边时,还不忘转个弯继续跑。 结果好好的一场比试,便成了一个闹剧。 看着这活宝一样的两人,宋涛大感头疼,两个人似乎天生就像是不对路,今日甫一见面就追个不停。说起来宋涛对这朱泙漫所言的屠龙之技倒是蛮感兴趣的,毕竟从刚才朱泙漫说话时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所言并不似作伪,而且他必定是身负武艺在身,否则这范性也不会这么逼他。只可惜朱泙漫一直不肯与范性比试一番,所以这屠龙之技倒也始终不见他施展。 不过这么个围着篝火跑也不是个办法啊,所谓周瑜打黄盖,也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才行,如今一个倒是愿打了,可是人家不肯白白挨着板子,你又有什么办法。 罢了,等到两个人都累得在原地喘气的时候,宋涛才逮着了说话的机会,站起身将还不甘心的范性一把懒腰抱住,口中说道:“范兄,你冷静点!” “啊!”范性被他这么一抱,反倒是更加激动了,身体剧烈的扭动起来,显然是想要挣脱宋涛的双手,可惜他经过刚才一番与朱泙漫的追逐,体力消耗极大,竟然没有挣脱宋涛的怀抱。 “你放手!”范性怒目横视着宋涛,大声喊道。 “不行,你先答应我,冷静点。”宋涛自然是不肯松手,他就怕自己放过了范性,这两人就要追到天荒地老去了。 “你给我放手!”未想,范性却是愈发的激动起来,拼命的想要挣脱,连手上的短剑也竖了起来,寒光隐现,就差点没在宋涛身上捅个窟窿出来。 宋涛被吓了一跳,暗忖:自己不过劝架而已,用不着这么大题小做吧!眼见那刀剑离自己越来越近,赶紧松开手,连声道:“范兄莫急,我放手便是。” 待到宋涛松开双手,那范性大口大口的喘气起来,看他的样子,似乎也暂时放弃了继续追杀朱泙漫的心,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在积蓄体力,等待时机。 “说了不比的,你这么凶干什么,不干不脆的象个女子的一样。”没想到,范性安分了,一边得到了充分喘息的朱泙漫却开始兀自嘟哝起来。 “你说什么!”虽然刚才说话时,朱泙漫用了自以为轻微到细不可闻的声音,然而相对于他的嗓门而言,这声音也决计不会太小。所以字句都清楚的全部落在范性耳中,这位刚刚消停了一会儿的仁兄顿时变了脸色。 “你给我闭嘴!”宋涛气得青筋暴跳,朝朱泙漫怒骂了一声,自己好不容易将范性劝得安生了些,你又添什么乱。那朱泙漫见他发了怒,还真就讪讪的闭了嘴,不敢再开口。 “都坐吧。”好不容易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宋涛不禁长吁了一口气,双手平平向下一压,示意两人都坐下。 那范性恨恨的瞪了朱泙漫一眼,然后再用同样的眼光瞪了宋涛一眼,这才不甘不愿的坐了下去。 宋涛被他瞪得一头雾水,心道:我不过就是劝了你两句,这就惹到你了?不过他知道此时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转头见朱泙漫也坐了下来,只不过为了防止范性再次突然袭击,自觉的坐得离宋涛两人远了一些。 “说吧,你去而复返究竟是为何事?”到了现在,宋涛也懒得再和朱泙漫这傻大个操什么文绉绉的词语了,开口便直奔主题。 49.维护世界和平? “我…我…”朱泙漫搔搔头,吞吞吐吐了半天,眼见范性又有暴走的倾向,好不容易才接着道,“我想做宋先生你的门客。” “做我的门客?”宋涛张大了嘴,一脸诧异的望着对面那人,将他所言重复了一边。只见朱泙漫认真的点了点头,这才稍微合拢了嘴巴,不解的问道,“你为何想要做我的门客?” “跟着你不愁饭吃啊。”朱泙漫嘿嘿一笑,很坦然的说道。 “我去!”宋涛被他这个答案说得几乎要绝倒,眼角的余光瞥见连范性也有些忍俊不禁,不过甫一感觉到了他的目光,马上又恢复了一脸寒霜。 “你怎么知道做了我的门客,就不愁饭吃呢?”宋涛沉吟片刻,无奈的说道,“我可是一穷二白,连自己都养不活。” “骗人!”没想到朱泙漫毫不客气给他的话下了结语。 “我哪儿又骗你了。” “哼,我知道的,这马车可是任谁都买的起的,我家以前也是千金之户,可是我要买匹马,我爹都不肯。”那朱泙漫一脸认真的说道。 “你家既然有千金之数,那如何还要来当我的门客?”宋涛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开口问道。 “那是以前,现在已经没有了。”朱泙漫放低了声音,轻声道,“我父亲过世后,我把所有钱财都拿去学艺了。” 原来如此,宋涛恍然大悟,敢情自己遇上的是个败家子。千金之数可不是个小数目啊,这傻大个竟然为了学那什么屠龙之术,荡尽了家产,这让人情何以堪。 “其实我不过是个游学的士子而已,这马车也是别人馈赠,算不得自己的财物,所以我可养不起门客。”宋涛难得说了句大实话,眼睛在朱泙漫身上梭巡着,看他如何回答。 岂料,那朱泙漫把牛眼一瞪,双手抱肩,开口道:“这我可不管,你要是不收我为门客,那我就不走了!” 宋涛一怔,没想到这傻大个倒也不傻,逮到个人就要将他变成自己的长期饭票,看他那一脸无赖样子。宋涛搔搔头,朝范性投去求助的目光,可惜范性根本不拿正眼瞟他,宋涛无奈,想了想,开口道:“既然你想要做我的门客,那也总得拿点本事出来,我先问你,你会些什么?” “我…我…”朱泙漫愣了半晌,低声道,“我会屠龙。” “你会屠龙不假。”宋涛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可世上有这玩意给你屠么?” “那我还会驾车,以前家中的马车都是我驾驶的。”朱泙漫瞥见远处的马车车厢,眸子翛然一亮,急道。 “都跟你说了,这马车不是我的,何况…”宋涛看了看身边那不发一语的范性,笑道,“何况我已经有车夫了,要你来何用?” 只见范性的肩头微微一震,紧抿着的嘴唇稍稍有些颤抖,估计是被气的,不过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啊…”朱泙漫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看着他那颓然的样子,宋涛笑了,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是看朱泙漫这样子,只怕没用的也不光是书生。 “罢了,既然你想不起来会做什么,不如就先待在我身边,不会可以慢慢学,我想范兄也会很乐意教你的。”俄而,宋涛笑着开了口,只是这笑容看上去多少有些无良,那范性又是一阵剧烈的抖肩,只是在这夜幕下,看上去多少像是在哆嗦。 “真的?”闻言,朱泙漫不禁两眼放光,迅速的起身,朝宋涛端坐的方向直直的就拱手躬身下去,郑重的行了礼。 “你真要收这傻子做门客?”就在宋涛笑呵呵的看着朱泙漫行礼之际,耳边却传来了范性的声音。 扭头看去,范性正一脸薄怒看着自己,宋涛略一扬眉,平淡的反问道:“哦,有何不可?” “这…”范性一时语塞,毕竟是宋涛收门客,又不是他收,说起来他本是没有资格置喙的,不过范性仍旧忍不住开口道,“可是他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收来又有何用?” “他不是会屠龙之技么?”宋涛斜乜范性一眼,开口道。 “龙?世上有这玩意给他屠么!”范性一急,直接将宋涛刚才所言照搬了过来。 “是么?”宋涛不知从何处扯了根不知名的野草,衔在嘴里,缓缓收敛起笑容,轻声道,“龙亦可屠,何况人乎?” 范性似乎是没想他会如此说,微微一愣,俄而又想起了什么,急道:“可是他不是说过不会用武艺与人争斗么,你也看见了,此人连刚才与我比试也不敢!” “只是不敢,并不是不能,不是么?”宋涛望着一脸焦急的范性,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在火光的照耀下,眸子变得愈发的明亮起来。 范性无言以对。他深深的望着眼前这男子,忽然想起朱泙漫短暂离开的时候,宋涛说“他一定会回来的”那句话,脸上曾出现的笃定神色,与此时的模样是何其的相似。 难不成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范性心中忽然升腾起了这样的念头,眼光不经意间接触到了宋涛的眸子,那里面清澈如水,仿佛能倒映出人的倒影,范性似乎能从影子的脸庞上看到一份惊慌失措的神色,不禁迅速的低下了头,久久没有抬起…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河西郡的土地上时,一辆马车在晨光的沐浴中晃晃悠悠的踏上了漫漫长路。 只不过原本只载有两个人的马车上,又多出了一个高大彪悍的汉子,使得本来轻松惬意的旅程平添几分变数。无他,只是坐在车厢内的宋涛不时能听到马车轴承上传来的剧烈摩擦声,而那匹可怜的马儿连喘息声似乎都变得剧烈了许多。 望着满不在乎的朱泙漫,宋涛只能暗自祈祷这辆马车能够坚持驶到栎阳,而不要在中途出现马车散架或者累死马匹的事故,若是到了那个地步,只怕众人就要欲哭无泪了。 车厢内,宋涛小声的和朱泙漫说着话,对于自己这个门客,他是有很大的好奇的,这些好奇更甚于他对所谓的屠龙之技的好奇。 “你说你家曾有千金之资,全部都被你拿去学这屠龙之技了。”宋涛睁大了眼,看着朱泙漫,开口道。“那你学了几年才将这武艺修得大成。” “我算算。”朱泙漫掰着手指数了半天,这才答道,“学了三年吧。” “三年?”宋涛一听傻了眼,“你三年就学会了屠龙之技。” “嘿嘿,师父说我骨骼精奇,是万中无一的武学奇才,所以学什么武艺都来得都很快。”朱泙漫嘿嘿一笑,开口答道。 宋涛只感觉到脑门上有几股黑线在跳跃,这话听着怎么就这么耳熟呢,没好气的补了句:“你师父传授武艺的时候有没有告诉你:你我二人有缘,这里有本屠龙秘籍卖你,以后维护世界和平就靠你了?” “这倒没有。”朱泙漫搔搔头,看了宋涛一眼,轻声道,“先生,这‘维护世界和平’是什么意思啊?” “不明白就算了。”宋涛挥挥手,懒得理他,想了想,又开口道,“那你师父姓甚名谁,你可知道?” “我师父姓支名离益。”对于自己师父的名字,朱泙漫还是了然于心的,因而一口便说了出来。 “支离益。”宋涛沉吟片刻,确认自己前世没有在书上听说过这个名字,想来是个不出名的人物吧,饿,或许说他是个神棍还要更适合些。 两人又不着边际的聊了半晌,说的大都是这朱泙漫的往事,后来说着说着便谈到了朱泙漫背负的那把大刀,宋涛要求要看看。朱泙漫迟疑了片刻,终究是认清了自己是要在人家手下长期打工的本质,于是还是将自己的屠龙刀取下,递给宋涛。 宋涛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入手很沉,大约虽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但这刀比想象中要沉得多,差点没拿起来,他这才想起,青铜要比黄铜之类的金属重得多,枉费自己前世学了这么多年的化学,现在全还给老师了。 好不容易拿稳了这把屠龙大刀,宋涛开始细细打量起来。刀为十八般兵器之一,九短之首。而宋涛知道在战国时期,最主要的兵器是剑而不刀,不管是单兵作战还是集团作战,刀都不是首选的兵器。因为在战国时代,青铜刀质地较脆,缺少韧性,劈砍时容易折断。与同时代的铜剑相比,刀的做工粗糙,形体笨拙,远不如铜剑精巧锋利。刀的流行是在两汉时期,因为那个时候中国的炼铁术大大的进步,钢铁的问世,使得刀的制作工艺得到改善,形制上刀身加长,并且已有专门的战刀和佩刀之分。佩刀讲究式样别致,镶饰美观;战刀则注重质地坚韧,作工精良。 而且在当时诸国战争中,兵车已渐渐退出战场,取而代之的骑兵队成为作战主力。对于骑兵交战,单纯的刺兵器已经不足以发挥效力,所以擅长劈砍挥杀的钢刀便越发的重要。 不过,宋涛看着手中这柄青铜大刀,并不算长,大抵只有一尺半的长度,因为太长的话刀体便更加的脆,容易折断。刀背微弓,刀脊厚实,刀刃锋利,刀柄首端呈扁圆环形。 宋涛啧啧赞叹了两句,将刀递还给朱泙漫,朱泙漫小心翼翼的将刀背负在身后,然后朝宋涛咧嘴一笑:“这刀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师父过世的时候,其他东西都没有留下,就只给了我这把刀。” “所以你这刀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卖?”宋涛瞥了他一眼,开口问道。 “嗯。”朱泙漫点了点头,看他一脸认真的模样,宋涛眼底不禁闪过一抹异色。 俄而,朱泙漫又开了口说道:“也是师父让我下山的,他说他死了之后,我生活肯定没有着落,所以让我下山去做人的门客,至少可以混个温饱。” “你师父还说了什么没?”宋涛直愣愣的望着他,问道。 “好像没了。”朱泙漫想了想,有些迟疑的答道。 “那你怎么会想到要来当我的门客呢?” “我看你不是有马车么,爹告诉过我,有马车的人非富即贵,所以…”朱泙漫搔搔头,瞥了宋涛一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 宋涛白眼一翻,暗道:非富即贵?但愿我此行去到了栎阳,能承你家老爹的吉言。 那朱泙漫嘴唇微张,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却听见一个炸雷般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朱泙漫,你给我出来!” 宋涛和朱泙漫两人同时微微一缩头,面有惶恐之色。不过沉默了会儿,宋涛将怜悯的目光投向身边的朱泙漫,毕竟人家点名指姓要的是他出去。 但见,朱泙漫哭丧着脸掀开车帘探身出去。那个一惊一乍的声音复而响起:“磨磨蹭蹭的做什么!换你来驾车!” 然后,只见范性一脸愠色的钻入车厢内,宋涛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将羊皮垫子给腾了一大半出来。 范性只乜了他一眼,也不道谢,直直的便坐了上去。看他不开口,宋涛反而长吁了一口气,不过须臾范性便像是想到了什么,迅速的站起来,一屁股坐到离宋涛最远的地方。 宋涛小心翼翼的看了范性一眼,不知为何,从早上启程开始,这位仁兄的心情就不怎么好,无缘无故的发了好几次脾气。弄得现在宋涛和朱泙漫看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胆战心惊、小心翼翼。 宋涛对范性的变化感到很是诧异,前两天一路上自己和他都还是有说有笑的,甚至闲暇之余还会讨论这天下大势,那时看起来此人并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孰料… 思虑及此,宋涛不禁摇着头叹了口气,不过他马上便感觉到一道杀人的目光投向自己,眼角的余光瞥见范性正瞪着自己,仿佛想要在自己身上剜下一块肉一样。 宋涛迅速收敛起脸上的神色,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听范性冷哼一声,缓缓将头转向窗外,仿佛是在看车外的景色,宋涛拂去额头上的一滴冷汗,撇撇嘴,也将目光投向远方。 不多时,一条宽广的河流映入宋涛的眼帘,他便知道马车已经进到了秦国境内了。 若是非要给战国时代的秦国找两个标注,那么渭水和函谷关绝对是不二选择。假如说函谷关是阻挡六国侵略秦国的生命线,那么渭水就是滋养秦人的母亲河。只不过函谷关如今还在魏国手中,所以此时的渭水便可以称为如今秦国的象征。 渭水是黄河的第一大支流,不仅流域宽广,而且所过之处地形地貌也不尽相同,山地包括横贯陕甘的秦岭山脉北坡及六盘山、陇山,断陷盆地包括关中冲积平原及黄土台原,黄土高原包括陇东、宁南、陕北的高原沟壑及丘陵沟壑区,而河源至宝鸡峡出口,河道狭窄,川峡相间,水流急湍。 50.义渠人 同时渭水流域也是中华民族人文初祖轩辕黄帝和神农炎帝的起源地。《国语?晋语》载:“昔少典娶于有蟜氏,生黄帝、炎帝。黄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炎帝为姜。二帝用师以相济也,异德之故也。”文中的姬水和姜水均是渭河的支流。 渭水的源头也就是秦国的源头,因为“秦”这个国名便是周平王在此处赐封的。渭水平原又被称为关中平原,在函谷关和大散关之间(一说在函谷关、大散关、武关和肖关之间),便被古代称“关中”,战国时代属秦地,号称“八百里秦川”。关中“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贸,沃野千里,蓄积多饶”,苏秦在向后来的秦惠王陈说“连横”之计,就说过关中“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这比成都平原获得“天府之国”的称谓早了半个多世纪,而关中都是依托于这渭水,可见渭水对于秦国的重要性。 “壮哉!”宋涛望着河面宽阔清波滚滚的渭水,由衷的感慨了一句。正在激怀荡漾之际,忽然马车一阵剧烈的震动,车厢内的宋涛和范性一时没留神,齐齐被颠得七晕八素,不约而同的往中央倒去。结果便是,头碰头撞在了一起,好容易等到马车稍微安生下来,宋涛不给范性开口的机会,快速的蜷着身子探出身去冲着朱泙漫佯怒道:“你不是会驾车么,怎么…” 不过他话并没有说完,因为朱泙漫右手平伸直直的指向前方,宋涛循着朱泙漫手指的方向望去,脸色不禁微微一变,只见不远处竟是有两队人马厮杀在一起。 说是两队人马完全没有错,因为双方都是在马上交锋的。看得出两方的控马技艺都非常高超,在秦汉时期,这马是没有马镫的。最早的马镫要追溯到公元4世纪的南北朝时期,大抵是出现于鲜卑人活动的北方草原地区。 虽然看似马镫不过是一对挂在马鞍两边的脚踏,供骑马人在上马时和骑乘时用来踏脚的马具。然而马镫的作用却绝不仅仅只是帮助人上马而已,它更主要的是在骑行时支撑骑马者的双脚,以便最大限度地发挥骑马的优势,同时又能有效地保护骑马人的安全。马镫发明以后,使战马更容易驾驭,使人与马连接为一体,使骑在马背上的人解放了双手,骑兵们可以在飞驰的战马上且骑且射,也可以在马背上左右大幅度摆动,完成左劈右砍的军事动作。 马镫的发明,大大的改变了骑兵作战,使骑兵的战略地位大大提高,也使世界战争史大为改观。 而在这个没有马镫的时代,这相互厮杀的两队人马来去如风,马上的骑士们身手都相当灵活。宋涛遥遥望去,不觉蹙起了眉,轻声道:“这是秦军么,如何…” “这不是秦军!”身后传来一个笃定的声音,宋涛和朱泙漫循声望去,只见范性也站了起来,眺望着远处正在厮杀着的双方骑士,眉头皱得比宋涛更加纠结。 “那他们是…”宋涛本欲开口问范性这些是哪儿来的人,却见范性轻喝一声,“不好,他们朝马车这儿来了!” 宋涛急急回望,果然如范性所说,原本在远处互相攻伐的竟是不约而同的向着自己的方向奔驰而来。这让宋涛不禁大吃一惊,擦亮了眼睛再看去,原来是前头有两个满脸血污的男子驱使着胯下的马匹朝这儿奔来,而身后的一大群是追逐这他俩掩杀过来的。 只见这群人离马车越来越近,宋涛似乎已经能听到战马的喘息声,原来前头这两个男子的战马已经到了极限,无法再继续战斗了,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为了不坐以待毙,这两个男子才会选择突围往宋涛他们所在的方向。 两人中走在后面的一骑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追兵是赶得越来越近,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虽然仍旧是骑在马上,但身子如飘在风中的柳絮般,摇摇欲坠。 再看眼,前方那辆马车,马车上几人翘首凝视着自己等人,也不慌乱,似有所恃,于是心下一横,朝马车上的众人高声喊了一句:“保护我家少主!” 俄而,勒转马头,驱马转身扑向追杀自己的众人,此时的他,浑身像是迸发出了无穷的战意。一人一骑挡在官道当中,面对着如狼似虎的对手,用尽浑身力气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大开大合的平平一挥,招式虽然普通,但是为他这视死如归的声势所摄,一干追兵不得不稍稍迟滞了往前的速度,也给了余下那人逃走的时间。 当这个英勇救主的男子倒在众追兵的羽箭下时,他口中所谓的少主已然来到宋涛他们的马车前。 “救…救我…”冲出重围,来到宋涛马车前的这位男子浑身是血,左手缓缓伸向朝车上的诸人,右手死死的摁住小腹的位置,不时有淙淙的殷红鲜血从指缝中渗出。说的虽是中原诸国流行的语言,然而语调却有些异样。 “嘶!”只见他胯下的骏马,悲鸣一声,重重的倒在了地上,四肢痉挛,口吐白沫,显然是力竭而倒。而那男子也被重重的摔在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了一会儿,便没有了声音,显然是晕过去了。 “泙漫,扶他上车。”此时的宋涛已然走出了车厢,眼望着伏在车下的男子,再抬头望了眼不远处用自己的生命延缓敌人追击的义士,来不及追究此人言语中的异样,他只犹豫了片刻,便扭头朝朱泙漫吩咐道。 “你疯了!”未想,身后的范性一脸急色的摁住他的肩头,急促道,“你知道他们是谁么?他们是义渠人!” “义渠人?他们是义渠国的人?”宋涛先是一愣,旋即心中一凛,他自然是知道这义渠国的。 义渠国本是西方戎狄部落的一支,他们原居nx固原草原和六盘山陇山两侧,及至商代,他们与居住在陇东和北方的狄族后裔獯育相互为邻,又相互攻击,后来又与居住在北豳地的商属先周部落经常发生冲突,不断蚕食其领土。戎、狄人数虽少,但由于长期以打猎为生,剽悍好斗,战斗力极强,先周部落曾和他们进行过多次残酷的血战。周人南迁后,陇东地区全部被狄人占领。义渠戎又和狄人互相掠夺,互相征战,在狄强戎弱的情况下,义渠戎为了生存,暂归服于狄人。商武乙时代,季历在商朝的支持下,于武乙三十五年“伐西落鬼戎,浮十二翟王”,迫使狄人放弃北豳远移蒙古草原。武乙三十年,季历又伐义渠戎,活捉了义渠戎的首领,迫使义渠等戎臣服于商周。 西周王朝建立后,从穆王到宣王,多次派兵攻伐义渠诸戎,时战时和,宣王三十九年至四十年,“王料民于大原”,采取安抚政策,将五戎安置于大原地(即今庆阳、固原地区),五戎之中唯义渠戎留居今董志原中心及东南部泾水之北。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水沛草丰,宜耕宜牧,义渠戎和先周南迁后的遗民杂居,不断学习周遗民的农业生产技术,学习周族文化,在生活风俗上逐步与周族同化,发展成为区别于其它羌戎的义渠族。 而义渠族真正建国是在周平王东迁之后。平王东迁,周王室的首都由镐京变为了洛邑,政治中心的转变,使得周朝对西戎的控制力逐渐减弱,义渠戎便趁周室内乱,宣布脱离周王朝的统治,正式建立方国。义渠建国不久,随即出兵并吞了彭卢戎、郁郅戎、朐衍戎(在今盐池)、鸟氏戎等戎狄部落,大大扩大了疆域。其国界西达西海固草原,东抵桥山,北控nx河套,南达泾水,面积约10万平方公里。 同时在平王东迁之后,秦襄公因救助和护驾有功,平王封他为诸侯,赐地岐山,并赋予征讨西方戎、狄之全权。到了秦穆公时,任用百里奚等将相,打败了晋国,被中原诸国一直视为戎、狄的秦国声威大振。公元前624年,秦穆公又采用从戎人那里招来的大臣由余的计策,将进攻的重点放在西方,攻伐北地义渠,而后“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 然而这义渠国虽然被打败,却一直没有灭国。义渠国国人吸取教训,厉兵秣马,通过长时间的养精蓄锐,于公元前430年(秦襄公十三年),倾全力攻秦,从泾北直攻到渭南,不但收复了过去的失地,而且把疆域扩大了一倍有余。使得义渠国的地域东达陕北,北到河套,西至陇西,南达渭水。此后数十年内,是义渠国最强大的时期,也正因为如此,义渠国便一直是秦国在北方的大患,而且持续到了战国时代。 而今,宋涛突兀的在这秦境见到了义渠人,难免会吃惊不已,暗忖:难不成这义渠国又打来了?不过须臾便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此处毗邻河西中原之地,乃是属于秦地中的腹地,无论这义渠人如何生猛也不可能如此快的打到这里,何况看这义渠人并不多,并不像是大兵征伐的模样,那么此人出现在这里,其缘由便值得人猜详。 宋涛脑海中迅速的将这些信息理了一通,目光中闪过一抹异色,朝朱泙漫点点头,坚定的说道:“泙漫,你且救他到车里。” 范性原本见宋涛沉思不语,以为他明白了自己所言,却不曾想,宋涛依旧坚持己见,要救这个来历不明的义渠人,不由得大急,拉扯着宋涛的衣袖,寒声道:“你救了他,是想要害死我们三人么!” 宋涛转过头,斜乜了眼范性,再望了眼远处循着那男子踪迹朝马车奔来的众人,淡淡的说道:“难道你以为,不救此人,他们就会放过我们?” 范性也跟着宋涛的眼光眺望过去,只见那些追兵张牙舞爪的挥舞着手中的兵器,朝自己等人杀来,满脸戾气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抓了人便走的样子,何况对于这些北方戎狄来说,杀个把人算得了什么,又有谁会去管这些人无辜还是死有余辜。 人的生命,在许多时候,比一根鸿毛还要脆弱。 思虑及此,范性自知一场死战必不可免,这群如狼似虎的义渠人与自己一路上碰到的蟊贼绝不相同。他们自小生于草原,族内民风强悍,素来尚武,不以杀人为罪,却以杀人为荣。能成为战士的族人无一不是精通马艺和武艺,在这开阔的地方与他们一战,只怕是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范性不由得偷偷瞥了身边的宋涛一眼,只见这个男子虽然依旧是一脸沉着淡定的模样,不过眉宇却不时纠结起来,眼波流转间虽无惧色,只是仍旧有些许担忧掠过。看得出,他的内心决然不像脸上反映出的那么沉稳。 这些戎狄部落大多善于驰马,再加上马力强健,从远处疾驰过来,蹄声阵阵,竟然有如千军万马之势。 而且此处地势开阔,最适骑兵射手,也是这些义渠人擅长的地势。宋涛等人在地利上已经差了一筹,人和马更是说不上,如果能够逃脱性命,真是老天的眷顾。 宋涛心知如今的情状,弃马车逃命是决计不可能的,不过在这马车上呆着这怕也是给别人当活靶子的命,不由说道:“我们下马车去吧。” 却见范性摇了摇头,开口道:“不用,你自己进车厢里面去。” “可是…”宋涛大惑不解,这车厢不过是个死物,如何能抵挡住这些来势凶猛的义渠人。他还欲分辨,却见范性一把将自己推进了车厢内。 这范性本就是习武之人,手力极大,宋涛被他推进了车厢,差点摔了踉跄,整个人扑倒在羊皮垫子上。只是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他心中大急,迅速站起身,却听见范性低喝道:“好好的待在里面别动,我保你无事!” 宋涛闻言,先是一愣,然后暗自苦笑不已,如今这十死无生的局面,任你武艺高强,如何又架得住人多,又怎么能保我无事?只可惜现在这局面,自己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如何能说得过范性这武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唯今之计,他也只有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范性的身上了,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自己能逃脱升天。 此时,朱泙漫也将那晕过去的男子背负进了马车车厢,范性放下车帘,遥望着远处杀来的十余骑,忽然叹了口气,瞥了朱泙漫一眼,说道:“你要是再不出手,只怕今日我们都会丧命于此了。” 51.附耳过来 朱泙漫微微一怔,并没有回答,只是脸色颇为沉重,连带着将自己那柄青铜大刀也握在了手中,死死的攥紧。 不多时,那些个追兵兜头奔马已经踏到马车之前,马上的义渠战士厉声急喝着些范性和朱泙漫听不懂的词语,俄尔长矛刺出,直搠范性。未想,范性嘴角竟是泛起一丝冷笑,并没有抽出自己的铜剑,而是屈膝避过这一矛,左手平伸指向那义渠人,只听见一声惨叫,马上的义渠战士松开手中的长矛,两手捂住自己喉咙,从马背上栽了下去,而他的喉咙上面分明有一个中指大小的窟窿咕隆隆的往外冒着血水。 朱泙漫看的有些呆了,刚才那矛刺向范性的时候,他本以为这貌不惊人的范性必死无疑,没想到电光火石间,情势逆转,死的反倒变成那个义渠士兵。 “还不帮忙!”范性一声低喝,让朱泙漫回过神,他这才发现,那个义渠士兵的死,不仅没有然其他的义渠人心生惧意,反而刺激了他们的凶性,竟是一齐驱马上前,将手中的兵器都向站在车厢外的两人招呼过去。 但见朱泙漫大喝一声,抡圆了手中的青铜大刀,将所有刺向二人的兵刃全部格挡开去。非但如此,在他的怪力之下,最先一柄与青铜大刀接触的长矛竟是断成了两截,而且断口处平平整整、毫无起伏,可见此人的刀法有多么犀利。 得到朱泙漫之助挡住了所有的兵刃,范性伏下身子,象一尾活鱼般从马车的这一头溜到那一头,右手倚着木制的车厢壁,反复摩挲着,似乎是在找寻着什么。 俄尔,范性的手停在了一个微微凸起的地方,眸子倏然一亮,略一用力,大拇指重重的摁在那个凸起之处。 待到他甫一摁下,只听一连串的嗖嗖声从马车车厢的木壁上传来,旋即便有数个义渠人应声而倒,而车厢内的宋涛只觉整辆马车猛的一阵,四周便多出了不少惨叫声。只是可怜了那位被朱泙漫救到车厢内,一直昏迷不醒的老兄,在震动下,他小腹的血又冒出了许多,脸上也面露痛苦之色。 车厢外,朱泙漫愣愣的看着头顶上那多出来的几个黑黝黝的孔洞,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而若是宋涛在此处,必定能一眼就认出这些机关和弩箭很是相似,相信刚才范性空手杀那个义渠士兵时,左手袖中也是藏了个这玩意。 四周幸存的义渠人已经不多了,不过仍然是宋涛一方三倍有余,眼见着这范性用计射杀了己方数人,而自己连他所用的兵器都没有看到,一向嗜血的义渠人不禁也有些胆寒。他们不是傻子,不知道这武器还会不会突然从天而降,收割掉自己的性命,于是纷纷策马往后退了一定的距离。 俄尔,义渠骑兵又聚在了一起,叽里咕噜的大声说着什么,可惜众人没人听懂,索性不理,场面倒是一时安静了下来,这让范性和朱泙漫得到了稍微的喘息之机。 不过,这样的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那些义渠兵停止了交谈,都把眼神看向马车,目露凶光。俄尔,一干人齐齐仰天长啸,似极了苍茫月色下孤傲的狼。 陡然间狼嚎的声音惊天动地,众人都是心中一凛,连宋涛都不自觉的从车厢内探出了半个头来,眼见这些义渠人的情状,不由皱眉问道:“他们做什么?” “多半是发了失心疯。”朱泙漫强笑着答了句。 他虽然偶尔有些呆,但是绝对不傻,此时的情况就算是傻子都已经看出这些人都很清醒,绝对不是神志不清,更加不会是得了失心疯。 范性脸色一变,凝声说道:“义渠人以狼为图腾,狼神就是他们最崇敬的神祇,他们此刻就是向尊神立誓,誓杀我们,不死不休!” 眼角的余光瞥到宋涛的头,他更是两眼一瞪,毫不留情的申斥道:“谁让你出来的,给我回去。” 宋涛给他这一唬,赶紧将脑袋缩了回去。范性再次将目光看向那群义渠人,这些义渠骑兵闭上了嘴,又缓缓驱马往前,待到走了一定的距离,却是勒住马脖,从身后取下了弓箭来。 见到这弓箭,范性的瞳孔一睁,拽着还愣在原地的朱泙漫翻身从马车上滚了下去,重重的摔在了地上。 而与此同时,响箭也如蚂蝗般破空奔向了马车。空中传来一声悲鸣,那匹从大梁城便一直伴随着宋涛和范性的马转瞬之间便被射的犹如刺猬一样。 范性见状,心中一悲,拉着朱泙漫躲到马车车厢之后,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看得出刚才那一刹将朱泙漫如此高大健壮的男子拉下车,已是耗费了他极大的气力。 可惜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范性看了朱泙漫一眼,压低声音道:“我不管你愿不愿意杀人,也不管你那什么屠龙之技能不能杀人。你要是再不出手,我们三人决计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朱泙漫依旧是没有回答,两眼望着自己手中的屠龙刀,目光闪烁,不知作何想。 范性见他不语,重重的呼出一口气,怒道:“竖子不足与谋!你简直枉为男儿!”他显然被气得不轻,嘴唇微微发抖,顿了顿,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绪,冷冷的说道,“既然不敢去,那么你就在这里等死吧。” 朱泙漫浑身一震,头埋得更低了,嘴唇嗫嚅着,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 范性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站起身,从车厢后悄悄的绕了过去,他已然不对这个懦夫抱有任何的期望。 范性偷偷的数了数远处的义渠骑兵的人数,再算了算自己袖中暗弩弩箭的数量。片刻之后,他一咬牙直起了身子,便想要冲出去。然而就在范性将起未起之时,一只大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肩头。 “你干什么?放手!”范性回过头去,却见朱泙漫站在自己身后,正是他阻碍了自己前冲的势头,不由怒道。 “说吧,我能做点什么?”朱泙漫脸上浮起了一丝与以往不同的神色,似坦然又似决然。 闻言,范性脸色微微一松,虽然有些迟,不过总算是聊胜于无。有了这朱泙漫的相助,自己不用再单打独斗,今次众人活下来的几率也大了不少。 “你附耳过来。”范性朝他招了招手,朱泙漫依言将头伸过去。只是心中却多少有些奇怪,这里离那些义渠人十万八千里原,这范性与自己密商到底是要躲着谁呢? 那些义渠人见一阵箭雨之后,马车这里没有了声息,也不知射死了没。心中虽然疑窦丛生,然而却畏于那奇怪武器的威力,不敢太过冒进。一干骑兵缓辔向前,慢步朝马车靠近。 待到走得近了,他们才发现,这马车并不完全是木制,自己射的那些羽箭竟是没有一支射透了车厢的。全部都只浅浅的没入了前头的箭镞。 奇怪之余,众人两眼一花,只见一个壮硕的男子从马车的一角迅速的钻了出来,撒开脚丫便往外奔,边跑还边大喊:“你们的少主就在马车内!你们的少主就在马车内!” 义渠人虽然也算是戎狄一族,然而在这战国时代,中原文化源远流长。从夏朝开始,这黄河流域衍生出来的文化便一直被认为是正溯,而那些个所谓的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从来就是被这些个中原人鄙夷的对象。 从名字就看得出来,所谓夷、戎、蛮、狄都是蔑称,表达了周王室对这几处不服归化的外民的轻视。不过用宋涛这个后来人的眼光来看,其实这些原本所谓的外民在与中原文明不间断的文明交流和自身繁衍中,慢慢的融入了中原华夏民族,也成为后来汉民族的一部分,自然也无所谓区别了。 当然这也是马后炮而已,现在的战国人哪里能想到这么多,即便是大德如孔老夫子,也是主张先要用礼法来教化这些野蛮人。 话说回来,义渠人算得上是与中原文明比较亲近的,从他仿照中原各国建立自己的国家而言,至少这个民族存着一颗向往中原文明的心。既是如此,那么这些人当人有几个通晓中原语言也不足为奇。 当看到朱泙漫从马车一角冲出之时,这些义渠人下意识的拉弓搭箭,朝这男子射去,不过那男子着实了得,手上的大刀一舞,只见青光一闪,所有射向他的羽箭都被打落。 眼见这人跑远,有几个义渠兵策马想要追击,却为其中一人所拦,那人大概是领头的,他将剩下的所有义渠兵聚拢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然后派出一人一骑慢慢的朝马车靠近,走到离马车大概三尺的地方,勒紧了胯下的战马。一双如鹰隼的眼神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在自己国度罕见的物事,而就是这看似无害的东西刚才在一瞬间夺取了自己数位战士的性命,这如何不让他心生畏惧。 等了许久,见不到任何异样,忽然他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举起长矛狠狠的刺向马车。 宋涛心中很忐忑。 因为在那一阵狼嚎声之后,他望了眼这薄薄的车厢木板,小心肝便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而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有一阵疾风暴雨般的羽箭射向自己所在的马车。那个时候,宋涛还真有我命休矣的念头,不过万幸的是,那些羽箭竟然都只是打在了车厢木板上,没有一支穿透了木板射到车厢里面来。 宋涛还在暗自纳闷,难道这个时代的弓箭就如此落后,连一层木板都穿不透?俄尔,当羽箭与车厢碰撞的清脆声响传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不是这羽箭不够给力,而是这车厢表面的木板下根本还嵌入了一层薄薄的青铜。 这哪是什么马车,分明就是一辆防弹车。宋涛暗自咂舌,难怪自己离开大梁的时候,那老伯当曾对自己笑言,此行西去,有了范性和这马车担保自己一路平安。现在想来,这老头儿还真不是无的放矢,也难怪范性刚才声色俱厉的要自己躲在车厢里,不要出去,原来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想到这里,宋涛心中涌起了一阵暖意,叹道:范性此人虽然脾气有些怪,但是心地还是不错的,至少他是真心实意的护送自己入秦,无论何时都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可惜,这想法很快便被残酷的现实所打破,只见一柄锋利的矛猛的从车外毫无征兆的刺了进来。擦着宋涛的衣角过去,带起的劲风让宋涛差点叫了出来,不过他迅速便反应过来,自己若真是叫出声,只怕这命就真不久矣。 于是他死死的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幸好这些义渠人都是些粗线条,一击不中便不再出手,而是转过头朝远处的同伴做了两个手势。那领头的义渠人大手一挥,领着众人齐齐来到马车旁边。 耳中听到散乱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范性身子就像紧绷了的弦一样,手心不知何时已满是汗水。当听到马蹄声近在咫尺之时,范性的目中闪过一抹凶光,奋然起身,像是一支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 那些义渠人本来都是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马车上,他们是怕里面的人还没有死绝,毕竟眼见为实,若是这次没有把目标的人头带回去,他们也无法交差。 可惜就在这个略微一松懈的时候,范性动了,他身手敏捷有如矫捷的猿猴般,一跃而起跳到马车的驾驶位置,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在那个车厢凸起重重的一掌摁下。 嗖嗖嗖!一阵破空的碎音之后,义渠人的惨叫声再次在空中响起,一个个骑士捂住身体的不同部位从马上跌倒,侥幸逃过一劫的义渠人都愣在了原地,已然忘却了逃跑。 范性如何会放过这个大好的机会,瞄准一个离得最近的义渠士兵,抽出短剑,微微一屈膝,然后跳上马背,麻利的在义渠兵的咽喉轻轻一抹,顺手便将他推下马去。 此时,这些义渠人才如梦方醒,不过他们的凶性也被彻底的激发出来,眼见着杀人夺马范性,剩下的三人一拥而上,想要为自己的兄弟复仇。可惜刚才诸人离得太近,而他们手上的武器是长矛和弓箭,都是远程武器,而范性手中的铜剑虽短,此时却占了极大的便宜,这也是所谓的尺有所长、寸有所短的道理。 一声惨叫之下,范性躲过了向自己刺来的一矛,手中铜剑出手,准确的命中旁边这个义渠骑兵的胸膛。 一时间,原本还为数众多的义渠人竟然就只剩下了两个,这两人互望一眼,刚才那个领头的骑士居然还活着,只见他长啸一声,果断的勒转马头,便要远去。 52.切了这里 “休走!”范性一见这些义渠人开了窍,也知道不可力敌,转身就跑。不禁大急,奋力将手上的铜剑掷了出去,又是一声濒死的哀嚎,一匹来自草原的骏马失去了它的主人。 那领头的义渠人瞬间变成了光杆司令。他伏在马上,两腿一紧马肚,不停的催促马儿加快速度。只是听到惨叫声,依旧是忍不住回头望向范性,今日他违背了对狼神所发的誓言,独自逃跑,心中想到的幸好今日自己带出来的精骑都死了,没人知道自己违背誓言,否则回到大人身边,以大人的心性,绝不会留自己的性命。而对于这些绕了自己好事的中原人… 他眼底满是怨毒之色,今日之耻,来日自己引兵南下之时,必定会百倍回报。 可惜,他似乎想得太远了,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彪形大汉,手执一把青铜大刀,不就是刚才逃走的朱泙漫。原来他不知何时又绕了回来,而且正巧挡在了这人的归途。 看到朱泙漫,马上的男子心中为之一惊,不过他并不驱使马匹减速,反而目露一丝厉色,手上将缰绳轻轻往上一拉,胯下的马儿长嘶一声,竟是将两只前蹄高高扬起,后蹄猛的一用力就要跃过前方阻碍自己前行的人! 眼见一人一马朝自己本来,朱泙漫没有丝毫的畏惧,祭起手中的武器,那笨重的青铜大刀在他手里仿佛没有丝毫的重量,明晃晃的刀片在阳光的照耀上下翻飞,分外刺眼。 好快的刀法!这是马上的义渠人摔下来时最后的一个想法,在马儿悲鸣声中,他被重重的掀起摔在了地上,然后便失去了知觉。而在失去知觉前,出现在他眼帘中的最后一幕是,与自己相伴了数年的战马,在朱泙漫的刀工下,已经失去了四只原本健壮的马蹄,温热的马血如雨般从半空中缓缓落下,顿时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腥味。 不多时,范性也赶了过来,眼见四只马蹄整整齐齐的摆在地上,一股股血流混杂着砂子缓缓蜿蜒。范性原本对这场面是不以为意的,只是一个细节让他留了一心,那马腿断裂的地方竟然全部都是关节之处,精通武艺的范性自然明白,相比起骨头,这些关节是比较脆弱的。 他的师父也曾对他说过,最高明的武者,也在与人争斗时能够最大程度的节约自己的体力,因为他们不知道结果了这个对手后,还不会不会有其他挑战者。所以他们会专门挑致命的地方和关节入手。 思虑及此,他看朱泙漫的眼光里也多出了一丝其他的情绪,说是另眼相看并不完全正确,因为里面还包含了些许狂热,像是高明的武者遇到了最合适的对手一般。 不过现在自然不是说这些东西的时候,范性缓缓将眼神放在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义渠人身上。眉梢一挑,轻轻的举起手中的铜剑,上面一滴殷红的鲜血从剑尖落下,滴到那义渠人的脸上,他并不知道,或许再过几秒自己就会永远的失去生命。 “等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范性的身后传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冷哼一声,收起了短剑,却并没有看向来人。 宋涛气喘吁吁的走到范性身边,先是瞥了眼地上躺在的那个义渠人,俄尔朝范性赔了个笑脸,开口道:“范兄,暂且留他一命吧。” 无怪乎宋涛对范性如此低声下气,毕竟今天之事,全靠了这范性,若没有他,只怕自己早已成为渭水河边的一具枯骨,何来还能好生生的站在此处与众人说话。 所以虽然此人脾气是怪了些,这种客气的场面话自己还是有必要说一下的。当然结果也可以预见,范性仿似没听到他的话一样,冷冷的扫了朱泙漫一眼,给了他一个你来解决的眼神,然后兀自踱步到了一边,踢踢石子,看看蓝天,装作很忙的样子。 宋涛扁扁嘴,他自然对这位仁兄的态度不以为忤,只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范性的背影,忽然一愣,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般,愣愣的将她看了老半天,直到地上的男子发出了一阵呻吟,这才回过神来,只是他的眼神中多出了一分了然的神色。 当唯一幸存的义渠人醒来的时候(车厢里的那位自然不算),他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了,而面前一个年轻人则戏谑般的望着自己,只看了一眼,他便发现这人并不是刚才与己方生死相搏的那两个人之一。而且从他的装扮来看,应该是只个文弱士子。 义渠国人人尚武,少有人对那些个文人感兴趣,而宋涛面前这个义渠人自然亦是如此,只见他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根本就不看宋涛,眼底满是轻蔑。 “哟,还是个硬骨头嘛。”宋涛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来。这是离开大梁城前,蝶儿给他防身用的,没想到却在审问这义渠人时派上了用场。 不过话说回来,倒不是他想来审问这人,只是自己三人行,一位老大已经主动撂了担子,另一位傻头傻脑,让他来主审,只怕入了别人的套,自己还不知道。所以这重任自己不挑还真不行。 “不知道你们义渠人知不知在我们中原诸国有这样一个官职,名字叫‘内竖’(注)。”宋涛轻轻拨动着手中匕首,嘴角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是这笑容看上去多少有些阴险的味道,“所谓‘内竖’,只是负责杂役,传令等工作,我在考虑要不要把你也送去干这个活路…” 朱泙漫诧异的望着宋涛,满是疑惑的搔搔头,他搞不懂为什么宋涛竟然会如此宽厚,不但不惩罚这个义渠人,还想要送他去做官。甚至连那义渠人自己都不相信,转过头来,一脸错愕的望着宋涛,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只有范性,他显然听到过“内竖”,马上便明白了宋涛接下去要说什么,脸上却是微微一红,心中暗骂了一声“无耻”。 “看样子你能听懂我的话,这样就好。”宋涛一看这义渠人的脸色,心中便了然自己所言,此人都明白,点点头,接着道,“不过这‘内竖’不是任谁都能当的。一般人想做也做不了,至于你嘛…” 宋涛将面前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眼,笑道:“若是将你身上的某样东西拿去,想来便能胜任这一职务了。” 闻言,那义渠人面露喜色,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只要能保住性命,那一切都好说,毕竟但凡有命在,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听宋涛的下文。 “想要成为这‘内竖’,首先便是要经历一道叫‘净身’工序,使你成为“六根不全”的人。”宋涛吞了口唾沫,接着道,“你知道这所谓的六根是那六根么?” 这话问得,这一个义渠人哪里会知道,宋涛见他一脸迷茫,笑得越发的灿烂了,而他这不要钱的笑容,倒让面前这男子没来由的打了个寒战。 “六根又叫六清,包括眼、耳、鼻、舌、身、意。眼是视根,耳是听根,鼻是嗅根,舌是味根,身是触根,意是念虑之根。”宋涛顿了顿,略一样没,开口道,“这所谓的触根嘛,便是你的这个部位了,想要成为‘内竖’,就必须得切了这里才行!” 那义渠人涨红了脸,看着宋涛拿着匕首在自己命根处比划,总算明白了这个看似文弱的士子那歹毒的用心。而不远处的范性和朱泙漫也是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六根”、“六清”的,不要说朱泙漫,就连范性也未曾听到过,毕竟这“六根”乃是佛家用语,而这战国之时,那释迦牟尼才不过坐化百余年,佛家只怕在印度都没多少信徒,遑论这华夏之地了,更是鲜有人听说过这个东西。 “不说话么?不说话我便当你是默许了。你可知道我手上这把刀可不是寻常的匕首,这叫做‘凸刀’…”宋涛把手上的匕首转了一圈,开口道,“这便是专门用来将普通人变作‘内竖’的刑具…” “混账!你一个中原士子,怎么可能随身携带这东西!”那义渠人终究是忍不住开了口,朝宋涛大声说道,语调依旧很是怪异,而且他的唾沫星子都差点吐到了宋涛脸上。 果然是羊肉长大的,这嘴里一股子臊味!宋涛暗自腹诽不已,不过脸上却没有过多的表情流露,依旧是笑意盈盈的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我本是魏人,无其他的本事,就是这刀法了得,因而特别被我国上将军庞涓赏识,收我做了他的门客,专门统领将军府中的所有‘内竖’,不怕告诉你,连魏侯宫中的不少‘内竖’也是我送进去的。只不过前些日子见了秦公的求贤令,这才辞了上将军的门客一职,想要入秦出仕,谋求一番事业的。” “统领‘内竖’?”那义渠人面色一凛,似乎是相信了他的话,虽然他远在北地,然而这魏国上将军庞涓之名,亦是有所耳闻的,毕竟庞涓是率魏军与秦军作战的人,作为秦国的近邻,这些最基本的信息还是能掌握的,“那你不也是‘内竖’么?” 扑哧!不远处的范性闻言,忍不住笑了出声。而宋涛则是脸上的笑意全无,面色铁青的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义渠人,喝道:“你懂什么!谁告诉你的统领‘内竖’,自己便要是‘内竖’了!你小子当真是不知死活,现在开始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说得让我不满意,我马上就让你变‘内竖’!” 宋涛似乎有些色厉内荏的说道,而这次轮到那义渠人脸色狂变了,他拼命的挣扎着,嘴里高喊道:“你这小人,胆敢如此对到狼神的子民,尊贵的狼神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狼神?”宋涛冷冷一笑,开口道,“我记得刚才你不是朝你家狼神发誓,要与我们不死不休么,为何后来又要逃跑呢?若是被狼神知道你连誓言都敢违背,只怕他第一个不放过的便是你吧!” “你…你…”这世界上最无解的话便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那义渠人见宋涛如是说,自知理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嘟囔着些宋涛听不懂的话,但就是没点头答应宋涛刚才所言。 隔了好一会儿,宋涛等得有些不耐了,将手里匕首再往前几寸,嘴里厉声道:“我数到三,若是你还不点头,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一” 义渠人脸色越发的苍白,嘴唇也开始不自觉的颤抖。 “二” 颤抖已然蔓延到了他的全身。 “三…” “我说!我说!”宋涛口中还没把“三”字念完,那义渠人终究熬不过,开口大喊起来。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宋涛的匕首已经在他的裆下轻轻捅出一个洞来,这个义渠人仿佛能够感觉到一股凉气在自己快下蔓延。 “早干什么去了!”宋涛撇撇嘴,收回那匕首,背负在身后用力擦了擦。要是让大小姐知道她送给自己的东西,被这么糟蹋,天才晓得我们这位古灵精怪的蝶儿姑娘会做出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来。 “我劝你最好不要骗我,你也知道的,那个少主还在我那马车里,等会你说的话,我都会找他求证,若是有所差错。”过了会儿,宋涛将擦拭得愈发光亮的匕首在面前这男子眼前舞了舞,缓缓开口说道,“说吧,你叫什么名字,在义渠国所属何人?” “我叫休屠,是左贤王部下。”那个自称是叫休屠的义渠人粗粗的喘了一口气,红着眼,沉声答道。 “左贤王?”宋涛先是一怔,俄而大笑道,“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你义渠国立国多年,竟然还有数王并立,岂不是贻笑大方。” 一席话,说得这休屠脸上微微有些发青。他既然识得中原语言和文字,自然对着中原的文化了解颇深,因而也知道宋涛所言不无道理,所以他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注:内竖一词含义,想必大家通过后文已然了解,此词基本和后来的太监同义。而其具体职务,在《周礼》中有言,谓天官所属有内竖,用未冠童子(十五至十九岁)任职,人数比寺人加倍,为王传达给内宫或外廷关于琐碎事务的命令。 不过这休屠在义渠国身居高位,能得左贤王的信任,自然也非庸才,思虑片刻,脸上的异色尽数褪去,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傲然答道:“我义渠国虽然诸王并立,然而我家大王政令通畅,各王无不遵循,所有义渠人对于大王亦是尊崇万分。而观夫你中原诸国,周天子所谓天下共主,可有何人还将这天下共主放在眼底?何况,如今天下乱世,诸位公侯名义上是以周天子为主,然而那一家不是存了问鼎天下,图谋不轨之心,这些事情,你难道不知?如今你不忧心你家天子的安危,倒来置喙我家大王,岂不是本末倒置!” 53.慌什么 铿锵有力的词句从休屠的嘴里说出来,再配合上他那怪异的音调,多少显得有些怪异。只是如今他身为阶下之囚,却能说出这么一番大义凌然的话,如何不叫众人对他高看一眼?即便是那对人颇为挑剔的范性,听了休屠之言,眼底也是不禁掠过一丝异色。 “政令畅通?各王无不遵从?”只有宋涛似乎颇不以为然,扭头看了眼那马车,淡淡一笑,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今日之事,都是你家大王吩咐的咯?” “这…”休屠一时语塞。 “至于你说的中原诸国,无人将那周天子放在眼底…”见他默然不答,宋涛也不与他计较,只是缓缓收敛起脸上的笑容,肃然道,“方今大争之世,能者辈出。周王室熹微,号令不出京畿之门,如何还能做这天下共主。所谓能者,从其任;不能者,退其职,理所应当!这锦绣山河、万千黎民的天下自当属有能者居之,如何能拘泥于旧制。”说道这里宋涛微微顿了顿,嘴角再次泛起一丝笑意,“何况,周天子的天下不也是夺自那商纣王么?再往上溯,商汤伐桀、夏启止禅让亦是如此,更不消说尧幽囚,舜野死,王朝更替、荣辱兴衰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何来亘古不变的道理。” 宋涛这一席话说得是掷地有声,特别是“天下自当属有能者居之”这句,更是说出了如今天下诸国公侯想说却又不敢说的心声。 “照你所说,那我王不也可问鼎这天下?”休屠忽然插了一句。 “化外之民、蛮夷之邦,也想觊觎我中原之地。”宋涛微眯起眼,语气中满是不屑,“若是尔等有心归附,或可有一线生机,保留义渠血脉,如若不然,只怕是灭国可期!” “灭国可期?笑话!”被绑缚着双手的休屠放声大笑,“你是何人,竟是如此狂妄!想昔年我狼王茅垣领兵大破这中原秦国,拓地千里。打得秦军丢盔卸甲,数十年不敢加兵于我国…” “荧荧之光,也敢于日月争锋。”宋涛冷冷的打断他的话,“我见你谈吐不俗,想来也曾潜心研究过我中原文化,可知这么一句话。” “什么话?”休屠笑声暂歇,沉声问道。 “小人得志,必不久矣!”宋涛盯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你时时刻刻将百余年前茅垣王领兵大破这秦国之事记在心头,那是否又记得那穆公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逐霸西戎,打得你义渠国称臣朝拜之事!” 宋涛话音未落,便看到休屠脸上变了颜色,这秦穆公绝对是西方诸戎狄部落的噩梦,想当年一盘散沙的西戎北狄诸国被他率领的秦军打得几无还手之力,一度使秦国的国土西达狄道、北至朐衍戎,而且穆公用大臣由余之计,攻伐义渠国,甚至还擒获了当时的义渠国国君,可以说那个时候是义渠人最悲苦的年代,也正是因为这些屈辱,义渠人才会卧薪尝胆,在数十年后秦襄公时起兵攻秦,虽然打败秦军,然而国君被虏获的耻辱,任一个义渠人也是如何也不能忘记,休屠也不例外。 “罢了,我与你讨论这些作甚。”俄而,宋涛意兴阑珊的挥了挥手,“待到你自己回去之后,好好想想吧…” “回去?”那休屠先是一愣,须臾便大声道,“你说要放我回去?此言当真,难不成你就不怕他日我率兵来报仇么?” “今日我们三人且不惧你这数十精骑,还怕他日你那些虾兵蟹将么?”宋涛神色淡然,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模样。 “不是三人,只有两人而已。”旁边的范性不咸不淡的飘来一句话,不过直接被宋涛无视掉了。 “你们中原人讲究一言九鼎,既然你说了要放我走,那我信你!今日之事,算我休屠有眼无珠,他日在遇到诸位,必定退避三舍以报此恩。”休屠死死看着宋涛,似乎想要从这人身上找出什么端倪,不过许久看不出任何异样,旋即放弃了努力,毕竟能逃得性命才是他此时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连退避三舍都知道,看来你小子还真是个中原通嘛。”宋涛微微一笑,不禁赞道,这笑容的味道有些诡异,因为他想起了退避三舍这个故事的由来。 退避三舍说的是那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重耳的故事,昔年晋献公听信谗言,杀了太子申生,又派人捉拿申生的异母兄长重耳。重耳闻讯,逃出了晋国,在外流亡十九年。后来他到了楚国,楚成王设宴款待重耳,并问道:“如果公子返回晋国,拿什么来报答我呢?”重耳回答说:“男女仆人、宝玉丝绸,您都有了;鸟羽、兽毛、象牙和皮革,都是贵国的特产。那些遍及到晋国的,都是您剩下的。我拿什么来报答您呢?”楚成王说:“即使这样,总得拿什么来报答我吧?”重耳回答说:“如果托您的福,我能返回晋国,一旦晋国和楚国交战,双方军队在中原碰上了,我就让晋军退避九十里地。如果得不到您退兵的命令,我就只好左手拿着马鞭和弓梢,右边挂着箭袋和弓套奉陪您较量一番。” 重耳此言一出,楚国大夫子便请求成王杀掉公子重耳。结果楚成王说:“晋公子志向远大而生活俭朴,言辞文雅而合乎礼仪。他的随从态度恭敬而待人宽厚,忠诚而尽力。现在晋惠公没有亲近的人,国内外的人都憎恨他。我听说姓姬的一族中,唐叔的一支是衰落得最迟的,恐怕要靠晋公子来振兴吧?上天要让他兴盛,谁又能废除他呢?违背天意,必定会遭大祸。”于是楚成王就派人把重耳送去了晋国。 结果呢?晋文公即位以后,整顿内政,发展生产,把晋国治理得渐渐强盛起来。而众所周知,楚国对于问鼎中原早就有野心,两国为了各自的霸业果然发生了冲突。晋文公也如自己所言,在与楚军作战前一口气退了九十里(一舍便是三十里),楚军也一口气追了九十里,结果没想到晋军杀了个回马枪,大败楚国军队。这便是著名的城濮之战。此战之后,周王还亲自到践土慰劳晋军。晋文公趁此机会,在践土给天子造了一座新宫,还约了各国诸侯订立盟约,如此便成就了晋国的一代霸业。 休屠提起这退避三舍的故事,其一自然说的要报恩,但是另一层含义,恐怕就值得令人深思了,难不成你还想做这重耳么?宋涛有意无意的瞟了休屠一眼,只见他虽然被反绑着双手,但却仍旧努力挺着胸膛,丝毫不顾忌因此而让手腕变得更加痛苦。 “泙漫,来给他松绑。”宋涛招来朱泙漫给休屠松了绑。 “多谢!”休屠揉了揉血脉有些不通的手腕,拱手朝宋涛行了一礼,转身便欲离开。 “慌什么!”宋涛喝止了他的行动,休屠转过身,怒视着宋涛,朗声道,“如何,你是要反悔了么?” “我反悔做什么?”宋涛斜乜着他,淡淡的说道,“只是我话还没说完,你这么着急离开干什么。” 休屠无奈,只好转身又走了回来,席地坐到宋涛对面,沉声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吧!” “你们为何要追杀我马车里面的那人,而这位所谓的少主身份如何,又是因何事要入秦国来?”宋涛噼里啪啦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休屠皱了皱眉,轻呼出一口气,算是定了定心神,片刻之后,才慢慢的开始回答宋涛所问的问题。 半个时辰之后,宋涛遥望着一骑绝尘而去的休屠,笑着说道:“刚才来的时候气势汹汹,想不到现在走也走得这么潇洒…” “现在你满意了。”不过他话没说完,身边的范性便冷冷的打断道,“我们拼死拼活抓回来的人,你问完了话,说放便放了,宋先生好会做买卖。” “这…”宋涛无话可说,搔了搔头,眼角的余光瞥了范性一眼,在他的脖颈上流连了片刻,更加肯定了心中的结论。 “哼!”范性见他不答,冷哼一声,折身朝那马车走去,原本拉车那匹马早已死在那些义渠人的箭下。不过幸好,这些义渠人也留下了不少战马,范性找了一匹看上去还算健壮的马给它套上马车的辔鞍,凑合着先用着。 “先生,你为何要放那个义渠人回去呢?”想不到连一向有些木讷的朱泙漫也忍不住开口问了这个问题。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而且我们和他总还会遇到的。”宋涛望着远处淡淡说道,“只要我还在秦国。” 栎阳,地处石川河与清河汇夹之地,北依荆山,南眺渭水。从栎阳往西便是周人的旧都岐周、丰京和镐京,往东可沿渭河出函谷关直达广阔的中原,往北可渡过黄河沿汾水到达魏国赵国,也可直接到达黄河以西远至河套的广大地区。因而被称为是“北却戎狄,东通三晋”。 栎阳土地肥沃,农业发达,地处渭水平原,农业尤为发达。更兼为关中陆通三晋的必经之地,是关内的交通枢纽。东西往来的商人多经于此,因而商业亦是不逊于农业。 春秋之初,栎阳是属于晋国,名为栎邑。当时秦晋两国为了各自霸业,年年交兵,公元前562年,秦攻取了栎邑,之后晋国便再也没有收复过此地。后来,经历了李悝变法的魏国乘秦国内乱之机,夺取了秦国的河西之地。秦献公赢师隰将此视为奇耻大辱,奋发图强,立志重振国威。而且还祭奠宗庙时亲口立誓:不夺回失地、打败魏国,死后不得葬身之地,不得立牌位于宗庙。 为了彰显决心,秦献公赢师隰在即位的第二年便在栎邑修筑了栎阳城,将国都迁到栎阳,所以可以这么说,此时这栎阳便是秦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年近不惑的秦公嬴渠梁缓步走在步入政事堂的阶梯上,而在前方,一队铁甲武士踏着整齐沉重的步伐开到政事堂外,铿锵列队,盔甲鲜明,长矛闪亮。 当嬴渠梁爬上阶梯,走到政事堂门口的平台时。立在门外的两名高大的卫士忽然将长矛一斜,两柄长矛交叉为一个十字,挡住嬴渠梁的去路。而其他的铁甲武士则整齐划一的用手中长矛杵地,和着青铜撞击青石铺就的地板发出的金戈声,齐声高喊道:“君上可曾忘记河西被夺之耻!” “嬴渠梁未曾忘却!”嬴渠梁面朝河西的方向,同样是高声回答。 “君上可曾忘记献公遗志!”武士们复尔问道。 “嬴渠梁绝不敢忘却公父遗志!”嬴渠梁面色凛然,将头转向西北方朗声回应,那是秦国故都雍城的方向,秦国自开国君主秦襄公起,所有王室血脉的牌位都陈放在雍城的宗庙中,秦献公的自然也不例外。 “君上可欲恢复我穆公霸业!” “嬴渠梁无时不刻不想富秦强秦!九死而无悔,万难不足扰我心!”嬴渠梁振聋发聩的声音萦绕在这政事堂的柱梁当中,久久未曾消散… “君上请进!”刚才交叉长矛阻嬴渠梁入内的两名武士将手上的武器立直,面色恭敬的邀秦公入到政事堂中。 嬴渠梁缓步迈入政事堂,这番对话并不是他即兴为之,而是自从十数年前即位伊始,便由他自己立下的规矩,每日入政事堂,都会让卫士们与自己做这三问三答,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有所懈怠。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嬴渠梁正值春秋壮年,然而那颗曾经如长江大河般奔腾不止的心却渐渐冷了下去。 不为其他,只是因为此时秦国的局面内忧外困。嬴渠梁自问自己继公父之位以来,每日宵衣旰食、励精图治,一时一刻都没有倦怠。可是这秦国的国政依旧是没有起色,他不禁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原先以为自己纵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绝然不会让秦国在自己手里继续衰落。可如今之势,自己大概也就是个平庸之主,休说那穆公,即便是连自己的公父献公也是远远不及。献公尚且在武功上有着令这世人称道的一面——石门之战,打得魏军惨败而归,斩首无数。每每思虑及此,嬴渠梁便是一阵的心寒。 嬴渠梁并不是没有想过招揽大才来辅佐自己,他不但是想,而且付出了实际行动,早在数年前便广发了求贤令与天下诸国,在文中诚心实意的请求东方列国士子入秦辅佐自己治秦强秦,甚至愿意与强秦功臣共享这锦绣天下。 54.此言可当真 可惜初发求贤令之时,还有不少sd士子涌入秦国,只是嬴渠梁不曾想到,注目于功业的士人竟也会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穷怕累。从心里讲,作为一个国君,他何尝不想和齐威王一样搞个学宫将这些士子们养起来,需要他们的时候请他们谋划,不需要的时候便让他们自由自在的切磋学问,以彰国家文华。可是秦国太穷,哪里有财力做这些锦上添花的事儿?建了一个占地招贤馆,且是耗费了极大的财力。作为一个穷弱的战国,该做的能做的嬴渠梁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至少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诚心诚意,问心无愧。 可是嬴渠梁看到的回应却是淡漠的,他从士子们的举止眼光中读到了轻蔑,读到了嘲笑,读到了他们自感降遵纡贵的虚荣和自大。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对秦国的指责评点甚或是恶意咒骂,但绝然不能接受对秦国的蔑视和嘲笑。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他视为莫大国耻,永志不忘。嬴渠梁想不到的是,连求官做事的士子们竟然也对秦国显出一种满不在乎的轻蔑与嘲笑。 当一个个不远千里前来秦国的士子们,又因为秦国的穷困而拂袖而去之时,嬴渠梁的心慢慢的沉入了谷底。这两年,来秦的士子是越来越少了。所谓名士难求,高人难遇,看来扭转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难道秦国强大还是只有得靠自己? 然而秦国当真有这样的大才么?嬴渠梁在心中将自己朝堂上的文武大臣们捋了一通,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深深的明白,如今朝堂上这班人,守成足以,然而要开拓进取,变法强秦,只怕他们非但不会努力,反而会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成为变法的阻力。 罢了,如今想这些又有何用。嬴渠梁长叹了口气,缓缓做到政事堂中央那张宽大的书案前,开始埋首处理起今日的政务。 也不知过了多久,嬴渠梁将原本在书案右首的那一沓竹册全部放到了左首,而且上面全部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对上面每一个政事他都做了批复。 抬起头,从宽阔的大门瞥了眼门外的景色,太阳已经爬到了天空的一半高处。长吁了口气,揉了揉肩膀,伸手从案下拾起了一卷竹册,这册子是他刻意放在此处的,已经放了好几日了。 “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摊开竹册,两个大字首先映入眼帘——论集。 这自然便是从洞香春中流传出来的物事,可以看出这洞香春对诸国依旧是有亲疏之分的,对于魏齐这样的大国,所赠与其国君和大臣的都是用锦帛所制的论集,而送到这苦寒之地的秦国来的,便都是竹简制成。不过嬴渠梁并不以为忤,六国卑秦,他亦是深知,既是如此,又如何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计较呢?毕竟里头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这承载的器物哪里会让他挂心。 嬴渠梁久久的凝视卷首的这一句话,轻声念了一遍,俄而缓缓放下手中的竹册,目露深思之色。他想到了那些前来招贤馆的士子们,他曾经一度不明白为何这些将依靠秦国建功立业,要靠秦国给予官职爵位的士人也会蔑视秦国? 直到看到这句话他才明白,说到底这些士子们入秦并不是为了富秦强秦,而只是为了追逐名利。他们将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国的恩人,他们觉得以自己的才能,秦国应该给予他们足够的名望和利益,然而当呈现在他们面前的穷困愚昧的秦国没有这个能力时,他们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去到其他能令他们能够挣到名望和利益的国度。这不就正是所谓的“天下熙熙皆为名来,天下攘攘皆为名往”么? 嬴渠梁嘴角微微上扬,浮起一丝轻蔑的笑容。虽然他自认不是什么千古明君,不过他的胸怀还够宽阔,对所谓士子的狂傲不羁完全一笑了之。何况这些来的士子就真的都是大才贤士么?随着士子们的访秦作为,嬴渠梁又一次感到了失望。这些人只在县府打转儿,甚至许多人足不出栎阳招贤馆,靠这样就能找到强秦国策?是大才造世的作为么? 想到这里,他反而心中得到了些许安慰——非我嬴渠梁没有识人之明,实则无良材可用,为之奈何? 眼角的余光的瞥见竹简上,那句话后面的三个字,嬴渠梁眼底闪过一丝亮色,俄而又渐渐的黯淡了下去。他相信能说出这样一番醒世良言的人,决计不会是庸才,须知此话包涵了对这世人多少理解和透悟,而且这论集上此子的名言警句并不在少数,句句皆是让嬴渠梁有股恍然的感觉,有时他甚至会不自觉的想,若是能延邀到此人入秦,或许… 然而嬴渠梁也深深的明白,偶尔能说出一两句良言,不一定这人就真的有治国之才,这治国兴邦之道与其他的才情是不一样的。嬴渠梁不敢保证此子不过只是个夸夸其谈的人物,要想用他来治国,除非亲见与他恳谈一番,真正的了解了此人的才华之后,方能下定决心。 只可惜前些时候有探子来报,说是此人已经离开了大梁洞香春,云游天下去了。 嬴渠梁不禁深深为之惋惜,他本想过段时间派人先去洞香春与此子见上一面,摸摸底细然后再说其他。结果现在连人都不见了,那还谈什么其他。 或许有人会问,说的是云游天下,会不会来秦国呢?嬴渠梁也曾想过这件事,昔年那周王室的太史老聃也曾入过秦国,函谷关守尹喜延邀其出仕秦国,然而却为其所婉拒,不过老聃亦为尹喜的诚意所动,留下了这么一条惊世预言:“秦周同源,均起西陲;秦为诸侯,而秦周分离;离五百年,而大合于秦;合十七年,则霸王出。” 因而嬴渠梁也效法先祖,发令让边关守卫多加留意往来的诸国士子,然而他听探子说那魏国上将军庞涓曾以军务司马之职欲请此子出仕,也被其婉拒。魏国上将军能拿出军务司马一职,秦国又能拿出什么呢?须知,这军务司马一职在魏国军队里是位高权重,协助上将军总揽军务,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向来是魏国上将军亲信才能担任,若是任了这军务司马,而魏国又是如今天下一等一的强国,外战胜多负少,可以想见他在魏国建功立业指日可待。可是这样的职务也被此人所拒,那秦国能拿出什么予他呢?高了,休说那些朝堂上的大臣们反对,连自己也会忐忑;低了,只怕别人看不上。 嬴渠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右手攥紧复又松开,俄尔再次攥紧,看得出他内心的纠结。 许久,嬴渠梁缓缓抬起头来,遥望着远处的天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先祖穆公用五张羊皮换来治国奇才百里奚的故事。 相传百里奚早年贫穷困乏,流落不仕,后来辗转到虞国任大夫。然而不久之后,晋国借道于虞以伐虢国,结果晋在灭虢之后,在回师的路上就灭了虞国,虞君及百里奚被俘(这便是假道灭虢的故事),后来,晋献公把女儿嫁给秦穆公,百里奚被当作陪嫁小臣送到了秦国。他以此为耻,便从秦国逃到宛(今hn南阳),被楚国边境的人抓获。 而穆公听说百里奚贤智,想用高价赎回他,又怕楚人不许,就派人对楚国人说:“吾媵臣百里奚在焉,请以五羖羊皮赎之。”楚国人同意将百里奚交还秦国。百里奚回到秦国,穆公亲自为他打开囚锁,向他询问国家大事。百里奚先是推辞说,他是亡国之臣,不值得询问。穆公却慨然道:“虞君不用子,故亡,非子罪也。”言毕,便任其为秦国相国,将国政尽数授予百里奚。 百里奚心生感动,从此为秦国国政尽心竭力,不仅是内修国政,教化天下,恩泽施于民众。而且还为穆公推荐了不少贤才,譬如蹇叔,被穆公认为上大夫,共议国事,为秦国的富强与成就霸业,起了很大的作用。 思虑及此,嬴渠梁攥紧的拳头再也没有松开,原本有些涣散的眸子重新凝聚在了一起,嘴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那是自嘲的笑容。嬴渠梁想到自己自诩要重修穆公之德政,恢复穆公之荣光,那么这穆公用人之道,自己如何就不能想穆公看齐呢?嬴渠梁的右手越攥越紧,眼底精芒时隐时现。 他目光缓缓回到那本论集之上,暗自下定了决心:只要此人有大才,那么这秦国上下官职由他自取又有何不可? “君上,景监求见。”一个内侍缓步迈入政事堂,走到离嬴渠梁所在的书案十步远的位置站定,拱手恭敬的说道。 “景监?他来做什么?”嬴渠梁沉吟片刻,实在想不起来这景监所来是为何事,不过马上就想起,见到了人便清楚了。因而开口道,“宣他进来吧。” “诺。”内侍应了一声,也不转身,拱手倒退着出了大堂。 “见过君上。”不多时,一个年纪约莫而立之年的男子进到了政事堂内,朝嬴渠梁拱手行礼。他身着华丽,但是看他走路左支右拙的模样,似乎对身上这身行头很不习惯。 “景监啊,今日所来是为何事?”嬴渠梁放下手中的竹册,抬头望向来人,不过并没有等他回答,便笑着说道,“寡人派你到那招贤馆任事,你不在那里好好做好自己的值守,怎么又跑到这政事堂来了。小心下次寡人把你小子发配到大哥手下,让你做个大秦兵士,看你还敢没事就往寡人这儿跑不?” “君上此言可是当真?”没想到那景监却是两眼一亮笑着说道,“臣倒是想要随左庶长征战沙场,不比每日呆在那劳什子的招贤馆内,与一群满嘴文绉绉讲话的士子打交道要好得多。不瞒君上…”景监顿了顿,扯了扯自己那宽大的衣袖,一脸郁闷的说道,“对于这身衣裳,臣可是真不习惯,这几日回去可没被那些个同僚笑个够。” 看得出这景监与嬴渠梁分外熟络,连说的话也是有些开玩笑成分在内。这并不奇怪,景监姓景,本是楚人。在楚国,这景姓连同“屈、昭”两姓都是楚王同族,算的上是王族。景监家在楚国也是个大户,而他少时随父亲入秦,便结交了当时还是公子的嬴渠梁,他比嬴渠梁小了几岁,但却是一见如故,后来作为嬴渠梁的陪读,与这位现如今的秦公一齐随在秦国的大儒甘龙学习,两人这自幼年便结下的交情自然不比寻常,所以无人之时,互相开开玩笑也算是无伤大雅的事。 “你呀!”嬴渠梁斜乜了眼这景监,不禁哑然失笑。 因为招贤馆内的官员都要与那些东方诸国的士子们打交道,所以这穿着就不能太过随便,免得让这些士子取笑秦国穷困之外,还不通礼节。所以自己在派遣景监去到招贤馆任职之时,还特地赐了他的那身华丽的礼服,只不过现如今看来,越看是越别扭,不是这里不合适就是那里太过宽大,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不顺眼。 看着在那里“搔首踟蹰”,浑身不自在的景监,嬴渠梁笑道:“不管你小子愿不愿意,这身行头还就得继续给寡人穿着。” “那要穿到何时为之啊?”景监有些不满的嘟囔道。 “何时为之?”嬴渠梁微一挑眉,两眼不知看向了何处,似乎有些出神,许久才缓缓道,“穿到我秦国找到治国大才为之!” “君上且放心,景监必定尽心竭力为我大秦寻访人才,一日寻不到,我便一日不更衣;一年寻不到,我便一年不更衣;若是一生寻不到…”眼见书案便的男子眉间那抹笃定之色,深知嬴渠梁脾性的他,赶紧拱手说道。 “一生寻不到又怎么样?”嬴渠梁忽然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难不成你这一辈子都不更衣了?你一日不更衣或许还成,若是一年不更衣,只怕你家内子不把你从床上踢下去不可!” “这…”景监愕然,搔搔头,想了片刻,似乎恍然的开口道,“君上所言极是,我家那碎女子,可是…”他再看了看身上这身行头,苦着脸说,“为之奈何啊…” “哈…哈哈哈…”嬴渠梁显然被他的模样逗乐了,放声大笑了起来,良久,那笑声都没有停歇的迹象。 55.感同身受 不过也有另一说法说的是景监不是太监,因为同样是在司马迁的著作史记中,记载景监是秦孝公的宠臣,却并未讲景监是太监。同时景监还是秦国的将军,依据秦法,秦国将领必须要身材健硕,有指挥之才,还有秦国是在今sx一代,在当时,这里是戎狄的居住区,所以,秦军也以能力来评价将领,若景监是太监,那么,他是绝不可能作为一个秦军将领的。而且在楚国,“屈、景、昭,”等姓,这些氏族都是楚王同族,既然是王族,那么到了秦国也应该不至于沦落到当宦官的地步。 窃以为,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商鞅多有指责,而且评价略显不公,其中说商鞅靠太监推荐得势便是一个大罪状,因而《报任安书》中的记载或许只是太史公凭个人好恶所写,所以我这里取了后一种,既景监不是太监的说法。 见嬴渠梁兴致如此之高,景监也是很配合的露齿微笑,等了老半天,才等到这位秦公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目光直直的落在自己身上。他知道嬴渠梁有话要说,因而赶紧也肃颜拱手侍立在一边。 “景监啊,你知道寡人为何非要让指名,让你去协助上大夫甘龙处理那招贤馆的事宜么?”果然,嬴渠梁缓缓开口问道。 “臣不知。”景监很配合的装傻,低下头轻声答道。 “你会不知?我的心思你会有不清楚的时候?”嬴渠梁瞪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不愿意说,那我就帮你说。我秦氏原本世代辅佐殷商,及至商末,武王伐纣,先祖恶来效忠商纣被杀,嬴姓中衰。沦为西方与诸戎狄混杂而居的部落,先祖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被封为诸侯,平王许诺“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我秦人血战二十余年,将岐、丰之地的戎狄部落尽数驱逐,这才才得以以这周人之故地以立国。” 说到秦国建国的那段历史,嬴渠梁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自豪的味道,他自然有值得自豪的资本,想当年戎狄是何等强大,其军力竟能迫使在关内盘踞近千年的周人无奈东迁,就可以想见其恐怖之处。然而秦人居然能在这如同虎狼环绕的地方披荆斩棘,硬生生的杀出一片天地来,这如何不让其后人自傲? “虽然迄今为止我大秦立国已有数百年,其间亦有穆公威震天下的时候,然而东方列国却仍旧将我秦国视作与戎狄等同的蛮夷之邦。‘六国卑秦,不与之盟’,实乃我平生大恨!”嬴渠梁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可是恨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我也像发求贤令一样,发道通令让六国之人不再蔑视我秦国,这可行么?” 景监没有回答,嬴渠梁则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俄尔他又自嘲的一笑,接着道:“或许有人会说,秦人可以学那楚国,你中原之人瞧不起我们,我们楚人更是看不起中原诸国,问鼎天下,大家各凭本事,有什么话战场上再说。” 说到这里,他忽然瞥了眼景监,笑道:“对了,你不也是楚人么?这些事情只怕你比我更加清楚。你们楚人连官爵都是自成体系,还有这么一句话:‘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对吧?” 景监眉头微微皱了皱,俄尔又恢复原状,却没有回答。 “从心底里讲,寡人又何尝不想如此,我秦人又何须你中原诸国认同,由得着你们来置喙我秦人根基野蛮、愚昧无知,还有什么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钝蛮憨愚,不知诗书等等,在他们眼里,秦国是一片野蛮恐怖的土地,除了会打仗,简直一无是处。”嬴渠梁将秦国被列国所诟病的恶名说了个遍,俄尔大手一挥,恨声道,“我秦国自然是由我秦人做主,安能由得你指手画脚!” 景监默然,他入秦二十余年,几乎已经将自己视作了一个秦人,对于嬴渠梁所言,他自是感同身受。 “可是不得到认同又能如何,难不成我老秦人就准备当一辈子的蛮夷,与那些西戎北狄打一辈子交道?不,绝无可能,秦国未来的出路只能在东方!”嬴渠梁掷地有声的说道,“只有往东才能问鼎天下,也只有往东才能实现我秦人多少年的梦想,先祖穆公没有实现的,我嬴渠梁一定要完成!” “臣景监誓死追随君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景监被嬴渠梁这番发自肺腑的说的心血澎拜,激动不已,不自觉的屈膝跪了下去,高声道。 “只是我大秦要想大出天下、问鼎中原,那么就必须要得到中原士子们的认同,否则即便是靠武力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只怕也会落得个当年戎狄攻陷镐京之后的下场。”嬴渠梁微微平复了胸口的起伏,让自己的语调尽量变得平缓些,“因而寡人建了这座招贤馆,本意是招贤,但更重要的是让诸国士子看到我秦国亲近中原的决心。之所以让你协助上大夫处理此间之事,就是要让这些士子知道,寡人对他们的重视,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大臣来与他们打交道,现在你可知道了。” 景监听到嬴渠梁说到“最信任”三字之时,脸上闪过一丝暖意,赶紧答道:“臣惶恐…” “寡人要的不是你惶恐,而是要你尽心竭力,明白么?”嬴渠梁微一皱眉,叹道,“寡人何尝不愿你做寡人的百里奚、蹇叔,可惜景监啊,你须谨记,这才学的修习不是一蹴而就,何况即便是才学也分了好几类,治国之才却是其中最深奥的。休说是你,举凡这朝堂又有几人能有强秦之能,若是有,寡人又何须如此劳神苦思。” “君上所言极是。”景监见嬴渠梁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眼珠子一转,开口道,“臣何须要有治国之才,反正君上让臣做什么,臣照做便是。譬如这衣服君上让臣穿着见客,臣便天天穿着它在那招贤馆转上一圈又有何妨?” “哈哈哈哈…”嬴渠梁闻言,再瞟了眼他这沐猴而冠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俄而手指着景监道,“你呀,特地来政事堂,就是想让寡人来看你的笑话么。” “这…”景监搔搔头,小心翼翼的瞥了眼嬴渠梁,看他脸色转好,这才开口道,“臣是来提醒君上的,今日又是君上你去招贤馆见本月入秦士子的日子了。” 这是嬴渠梁初发求贤令之时便立下的规矩,让负责招贤馆的官吏每月向自己汇报一次本月入住招贤馆的东方各国士子的数量,而他会在月底亲自到招贤馆中接见这些新近入秦的士子,以显示自己求贤之诚意。 “哦,这倒是寡人疏忽了。”嬴渠梁一拍额头,低声说道,“本月有多少士子奉求贤令入住到招贤馆?” “嗯…”景监略一迟疑,低下头,不敢开口,只是颤颤巍巍的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人?”嬴渠梁瞥见他的动作,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丝喜色,大喜过望,“想不到本月入秦士子竟是如此之众,竟有上月一倍有余,看来寡人此次新发的求贤令没有白费。” “君上,不是三十人。”景监头埋的更低了,缓缓收回手指,低声道,“是只有三人…” 嬴渠梁的笑容转瞬之间凝固在脸上,许久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景监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看这位秦公是怎么样一副表情之时,才听到一声厉喝从堂上传来。 “直娘贼!” 栎阳宫的使者们胆战心惊的望着自己的君主,他们从未见到这位秦公如此震怒的时候。几个从秦公身边经过的内侍慌张的给嬴渠梁行礼,可是他面色铁青,根本不理,身后的景监也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景监自然知道嬴渠梁为何如此震怒,毕竟招贤馆中这些士子对这位秦公而言,如他自己所讲,是最为看重的东西。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当发现自己的苦心几乎毫无回报之时,他如何能不愤懑? 不过愤懑归愤懑,作为一国之主,他必须学会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连自己的情绪都掌控不了,还如何掌控这个国家呢? 嬴渠梁正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会依旧要往那招贤馆去上一趟。何况那些招贤馆中的士子们都在看着自己这位秦公的所作所为,若是今日自己因为本月来的人太少而负气不去招贤馆,那么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才是真正的一朝付之东流。 咯噔,咯噔。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来到栎阳城东门外,车厢到处是些箭孔,虽然已被修补了一番,但看上去仍旧显得十分醒目。 驾车的是两名男子,一个中等身材,面色看上去有些倨傲,看人总是喜欢稍稍抬起眼来,目中是有精光掠过,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而另一个则是体型魁梧,浑身都是大块的肌肉,袒露的胸口上汗珠被阳光一照,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车内还有两人,其中一人还算是眉清目秀,两只眼睛不时透过车窗往外张望,偶尔陷入沉思状。而另一位则躺在车厢内,仿似睡着了一般,紧闭着双眼,没有睁开过。 这自然便是宋涛一行人了,历经了千辛万苦总算来到了栎阳城,这让车上众人不禁都松了一口气。而那个义渠国的少主伤也好转了许多,宋涛让朱泙漫在前头的一个小镇上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大夫,来给他仔细诊断了一番,说是生命无甚大碍,只是要静养许久才行。 后来范性也查验了这人的伤口,说是那义渠人所用的箭矢不比中原各国,他们那箭镞平平直直而不像是中原军队所用的箭镞,甚至在箭头上还制有特别的铁钩,杀伤力巨大,因而这才让这少主逃得一命。 “止步!”前头忽然传来一声厉喝,马车也随之缓缓停了下来。 两名秦国兵士缓步走到马车前,其中一人还身着铜制的铠甲,虽然稍显简陋,然而既然能穿上铠甲,必定身份不低。他锐利的眼神将整辆车上下打量了一遍,开口道:“吾乃栎阳卫,敢问诸位此行入城,所为何事?” “我们乃是魏国士子,此番入秦游学,这是通关碟文。”范性从怀中摸出一片特制的竹简递给上前盘问的兵士。 那兵士接过竹简,反复看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不过他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这辆马车入城,毕竟这车厢上的痕迹太过可疑,他身为栎阳卫自然不敢太过大意。 “我们在河西之地,为歹人所劫,因而这马车才会如此形状,诸位勿怪。”范性看他的眼神来回在车厢上转悠,知其所想,不慌不忙的开口解释道。 那栎阳卫看了朱泙漫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看得出他也知道这朱泙漫必定是习武之人,不过见他只关注朱泙漫,而自动忽略了自己,范性忍不住瞪了朱泙漫一眼。朱泙漫搔搔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这车厢内是何人?”栎阳卫伸手掀开车帘,往里面张望。 “他亦是入秦游学的士子,只是文弱了些…”范性见这栎阳卫如此谨慎,赶紧开口答道。 宋涛两眼一翻,你小子哪点看出我文弱了?不过他仍旧朝那个负责的栎阳卫微微颔首示意。 “你们几人一齐来我大秦,想必已是见过了君上的求贤令了吧。”那栎阳卫确认了诸人的身份,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挂上了笑容,“正巧,今日是君上到招贤馆接见各国士子的日子,若是你们赶得及,或许还能见上君上一面。” 君上?宋涛一愣,俄而有些诧异的问道:“敢问是秦公要亲自接见诸国士子么?” “那是自然,君上每月的今日必定会到招贤馆。”栎阳卫点头答道,对于这些奉求贤令入秦的士子,秦人无不尊敬有加,他朝城门外的其他几个秦国兵士,做了个手势,然后朝马车上的众人一拱手,笑道,“诸位请吧,误了时候便见不到我家君上了。” “多谢。”范性问清楚了这招贤馆所在,朝那栎阳卫回了一礼,便驱使的马儿朝城内驶去。 秦国招贤馆在南门内城墙边的一条小街上。 这里原来是由一座旧兵器库改建,庭院分外宽大,内围有成方框的四排青砖大房,被分割成了一百多间小屋,以供每位入秦的士子人单独居住。在大门前,还立有一座硕大的石牌坊,门额正中是镌刻的四个大字——正国求贤,让外来之人无不为之心生敬意。 56.有何不可 范性和朱泙漫驱使着马车,紧赶慢赶,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招贤馆外,幸?33??,这秦公还未到来,留下朱泙漫看护马车上的病人,宋涛和范性两人慢步迈入了招贤馆中。两人向里面负责接待的官吏禀明了身份,没想到那官吏大喜过望,连忙引二人来到庭院中,这里摆布好了国君会见士子们的露天场子。院中铺了两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两张较长大的木案,虚位以待。 不过到二楼这后,那官吏才想起,还未给两人做好入住招贤馆必须的登记等手续,然而此时已然来不及了,因为国君马上就要到了。何况景大人也不在,只好满是歉意的请两人坐到了靠后的位置。 宋涛自然并不介意,他今rb就是来看个热闹的,主要是想看看这名垂青史的秦孝公到底长什么模样,并未想过其他,笑着朝引领自己二人的官吏拱手行了礼,安之若怡的拉着范性坐到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 那官吏难得遇到两个这么好说话的东方士子,心中暗忖:若遇到的是其它以功名为重,迫不及待的要向国君陈述己见的士子,自己将他们安排在这最后的位置,只怕会被骂个狗血淋头。更何况若是把来人惹恼了,拂袖而去,那景大人更加要责怪自己。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再看了宋涛一眼,只觉此人宅心仁厚,必定是个大才,在心中暗暗记下了他的模样。 人性有时候本来就是如此简单,有时候一个简单而善意的动作,便能得让对方心理得到莫大的安慰,而对你产生由衷的好感。这便是所谓的第一印象。 宋涛没有想到自己无意的举动,让这个招贤馆的官吏产生了如此的想法,他如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即将出现在这个庭院的那个人身上,即便还是还未见到真人,但是宋涛已经开始在心中勾勒这位只在后世历史书中备受推崇的君主的模样了。 “对了,那新近进到招贤馆的三人中有无一个叫宋涛的?”快要进到招贤馆之前,嬴渠梁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开口问道。 “宋涛?”未曾想,听到嬴渠梁的话,景监眼睛倏的一亮,满是兴奋的反问道,“君上所说的这个宋涛,可是那位在大梁洞香春中以棋艺名震四方的宋涛?” “咦,大梁城?应该是吧。”嬴渠梁扁了扁嘴,他并不是个嗜好棋道之人,毕竟将所有心思都放在政事上的他,很难再有精力关注其他技艺上,不由低声道,“此子还有这等本事?” “君上有所不知,这宋涛在大梁城的棋界可谓是如同彗星般崛起的棋道高手。初入洞香春便击败了闻名已久的许老,而后被洞香春延邀为客卿,专事棋道。”景监是个酷爱棋道的人,因而对于这些棋道名家的故事自是如数家珍,而洞香春是什么地方?天下名流汇聚之地,其声名在诸国中早就是闻名遐迩,其中的棋室更是多少棋手一心向往之地,景监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对洞香春中的事尤为关心,“这宋涛就任洞香春客卿之后,听闻了他的事迹而邀其对弈者数不胜数,不少棋士甚至从其他诸侯国专程去到大梁洞香春中,只为求与这宋涛一战,可惜没有一人能胜得了他。” 说到这里,景监脸上也不禁浮起一抹敬佩之色。的确,同为爱棋之人,对于这样的事迹,如何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小子知道得还蛮多的嘛。”嬴渠梁斜乜了他一眼,景监嘿嘿一笑,不过片刻之后,又紧接着一声叹息,“只可惜,听说宋涛现在已经离开洞香春,云游天下去了,哎,若是他游到了秦国,臣一定要…” 话音戛然而止,景监有些惊讶的看着自己的国君,轻声道:“难不成君上你欲要招揽此人?” “怎么,你觉得有何不可?”嬴渠梁不咸不淡的说着。 景监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说得太欢,似乎有些冷落了这位秦公,赶紧赔笑道:“臣随口问问而已,君上思虑深远,岂是臣所能置喙的。” 嬴渠梁瞪了景监一眼,还想说点什么,却发觉轺车已经停止了前进,那景监如临大赦般,迅速钻出去,恭请嬴渠梁进入招贤馆。 嬴渠梁缓步走下轺车,面色淡然,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是那时而扫过景监的目光,让他背后感觉有些凉飕飕的。 “国君到!”景监快步走到庭院中,高声喊道。 庭院的芦席上早已坐满了各国士子,宋涛粗略算了一下,约莫有二十来人,算得上少之又少。宋涛自然不信,这秦国求贤令发出了这么多年,只找来招来这么点士子。 原本在秦公未来之前,士子们哄哄嗡嗡的,都在交谈相互见闻。宋涛依稀听到一些,出乎他预料的是,这些士子们谈论的竟然都是些乡间逸事,宋涛大感困惑,不解这些饱学的士子为何会谈论这些东西。而且他还看到不少士子手上都拿着一卷竹册,不知是为何。 不过当听到这声“国君到”,所有人都停止了讨论,两眼放光,满是热切和期待的望向招贤馆内,那唯一通向这庭院的回廊。宋涛也只有暂且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静待着来人。 不多时,一个中年男子从容的缓步走到中央案前。他一身黑色布衣,腰间勒一条宽宽的牛皮板带,头戴一顶六寸黑玉冠,脚下是一双寻常布靴,面色黝黑却没有留胡须,眼睛细长,嘴唇阔厚,中等个头,一副典型的秦人相貌。想来这便是今日的主角,秦公嬴渠梁了。 望着来人,宋涛不觉有些失望,历史书上排的上号的英明君主,长相却是如此的平庸无奇,没有一点儿逼人的英雄气概。 俄尔,他又自嘲的一笑,心中暗忖:又不是在演电视连续剧,谁规定那些雄才大略的君主就要有一副气吞八荒、举世无双的样貌,何况外貌想来与人的品行和志向不挂钩,君不见中国古代齐名的两大帅哥,一个潘安,趋炎附势,巴结当时的权后贾南风,害得晋朝起了八王之乱,之后不久胡人们纷纷打入中原,一下子五胡乱华,那段时间也成为华夏民族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时光,而这潘安起的“作用”可不算小,最好他也没落得好下场,因为自己功名心太重,躁急干进,不知满足,终落得身首分离,满门抄斩的下场,更让人唏嘘的是,他一生至孝,可是到头来还连累了老母丧命于东市。不亦哀哉!另一个宋玉,为人虽薄有才名,可是在官场上混得不怎么的,一生都没有做过什么大官,虽然靠写得一手好文章和精通音律,也曾接近过楚王,但也没有捞到什么好处,连提点建议都没被采纳。最大的贡献是将“性好色”的罪名加强加给了登徒子的身上,害得无辜的登徒子被冤枉了数千年。 思虑及此,宋涛又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他想看看这嬴渠梁面对自己请来的众多士子,会是如何个说法,总不能不加甄别便全都录用为官吧,那这样一来,秦国铁定人浮于事,只怕也没有以后的商鞅变法了。 直到现在,宋涛仍然对秦国将会由商鞅掀起一番举世瞩目的变法革新深信不疑,他来秦国的目的也是为了要亲眼见证这一场变法,最好自己还能参与到其中,不一定非要担任何等职务,只要能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姓名,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望着案下或熟悉或陌生的众人,嬴渠梁镇静自若的站在那里,不笑不嗔,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喜怒。 “秦国僻处西土,积贫积弱,是以求贤图强。诸位入秦,皆是为强秦富秦而来,嬴渠梁在此拜谢各位。”说到这里,嬴渠梁才众士子拱手行了一礼,接着道,“秦国需要诸位治国图强,而诸位入秦也必定是心中有憾,想要借秦国一展大才。寡人坚信,秦国将成为诸位一展才学的大好之地,当此天赐机遇,只要诸君与寡人同心同德、齐心协力,秦国必能恢复穆公之荣光,而诸位也将成为秦国的再造功臣!” 一席话说的众人是热血沸腾,连宋涛也忍不住连连颔首,这秦公所言,不卑不亢,记说明了秦国需要众士子之才强秦富秦,然而也委婉的说出了诸人胸中有所学未展,平生有抱负未达,因而才会入秦,但求能一展才学。 嬴渠梁将开场白说完,暂时没有理会那些跃跃欲试的想要说话的士子,反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坐在最前面,暂时不发一语的三位士子身上。 “想来三位便是本月新近入秦的士子了吧。”嬴渠梁望着三人,嘴角上扬,笑道,“舟车劳顿,三位辛苦了。只是三位初入招贤馆,有些事,嬴渠梁还得说个明白。” 闻言,三人连同坐在最后的宋涛和范性都是一愣,俄尔同时看向嬴渠梁那张面色黝黑的脸。倒是其他诸多士子见怪不怪,面色不改的想着各自的心事。 嬴渠梁微微一笑,开口道:“依列国惯例,士达则仕。然我秦国与东方列国素少来往,sd士子对秦国也所知甚少,匆促任职,难展其能。国府对诸位的才能所长,知之不详,亦难以确任职掌。所以还请各位带国府令牌,遍访秦国三月,而后各出治秦之策。国府视各位策论所长,而后确任职掌…” “荒谬!”三人中看上去最年轻的一位愤然起身,朗声道,“秦国无士,天下共知。我等犯难历险而来,秦公却是却如此对待,惜官吝爵,天下有如此待贤之道,难道秦公不怕寒了天下士子之心么?” 一番话说的倒是义正言辞,可惜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他这番大道理应者寥寥,连与他同来的两位士子也是微微摇了摇头,而对于嬴渠梁来说,他既然决意要将丑话说在前头,自然也会有他的一番道理。 “惜官吝爵,人君大患。滥官滥爵,国之大患。如今我秦国正值用人之际,嬴渠梁如何会在乎区区官爵权禄?”嬴渠梁摇了摇头,坦然道,“只是各位谁人是大才?谁人是中才小才?谁长于治国?谁胜于军旅?谁堪庙堂?又岂能单凭你寥寥数语来断定?” 说到这里,嬴渠梁微微抬起头,将目光望向座下的所有士子,慨然说道:“凡官民材必先论之,论辨然后使之,任事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禄之,这便是我秦国求贤之道!” “秦公好一番说辞,巧言令色,此等做法,吾在sd诸国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由此看来,这秦国之官,不做也罢!”年轻士子却是轻蔑一笑,朝嬴渠梁一拱手,转身便要离去。 “先生且慢。”未想,嬴渠梁却是叫住了他,那年轻士子回身,眼中重新流露出希望。 “先生入秦不易,如今两手空空而去,嬴渠梁有愧于先生。”嬴渠梁朝他行了一礼,旋即招手,将景监唤了过来,“派栎阳卫礼送这位先生出秦境,并发给先生二十金,以资其前往他国。” “诺。”景监应了一声,却未马上行动。 年轻士子脸上闪过一丝异色,站在原地,低着头,似有所思又似在踟蹰,久久没有动作。 不过嬴渠梁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放在剩下的两位本月入秦的士子身上,朗声道:“二位先生,三月之后,若你二人不堪秦国贫弱艰难,国府赠百金,车马礼送回乡,以使贤士不虚秦国之行。若有愿留秦国者,嬴渠梁必定以先生之才,量才用之,官爵权禄绝不吝啬,若是届时先生觉得寡人任职不当,尽可到栎阳宫政事堂与寡人面议,直斥寡人之失!”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俄而不约而同的站起身朝嬴渠梁深深一躬,长声道:“单凭秦公所言,我二人必定遍访秦国,决不旋踵。” 宋涛冷冷的看着不远处的嬴渠梁,嘴角微微上扬,目中掠过一道复杂的光彩。范性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低声问道:“你觉得这秦公如何?” “不是人杰,亦为枭雄!”宋涛沉吟片刻,轻声吐出这八个字来。 57.招贤 范性一怔,扭头看向宋涛,本欲接着说点什么,却看到宋涛朝他摆摆手?33??示意暂时不要多问,继续等待这场中诸人的下文。 “秦国招贤,未分良莠前,一体待之。今日亦是诸位三月之期,寡人亲至,以倾听诸位先生的治秦国策,各位先生,若对秦国有所见解,还望畅所欲言、不吝赐教。”嬴渠梁再将目光投向那些个坐在后方,早已入秦的士子身上,笑着问道。眼光扫过宋涛和范性,也不停驻,须臾便离开。 “在下王轼,访秦有得,呈上所著《强秦六策》。”座下原本安静的人群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年轻士子毫不犹豫的站起身,手持着竹册快步向前,来到嬴渠梁所站得案前,恭敬的将竹册双手捧到案上头,开口道。 景监赶紧将他手中的竹册接过,同样是双手捧给国君。 “多谢先生,嬴渠梁择日自当聆听高论。”嬴渠梁将竹册接过,看了一眼这个自称王轼的士子,点头道。然后并不着急将卷册摊开来看,而是微笑着看向其他士子。 众人会意,赶紧将所持的竹册一一呈上,不多时,嬴渠梁身前的书案上已经摞起了一大沓竹册。 看着这些士子的举动,宋涛总算明白了他们手中的竹册是为何用,嘴角的笑意更盛,微微扭头瞥了眼刚才叫嚣着要离秦的那个年轻士子,只见他涨红了脸,愣愣的望着嬴渠梁,却又默然无语,想来是完全没有想到如今的状况。这么人都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却不愿去做,落在这些同道中人眼里又会是怎样一副模样,只怕大都认为自己是畏惧艰险,不过是好夸夸而谈的人罢了。 宋涛同情的望着他,聪慧如他,自然早已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难怪这秦公会选在今天来招贤馆面见新入秦的士子。想必他早已知道,今天是一部分寻访秦国的士子归馆献策的日子,之所以让这些新老士子们同席而坐,决计也是早已谋划好的。 因为嬴渠梁明白这秦国国力凋敝、秦人贫困,要想让这些新入秦的士子们能沉下心来深入到秦国各地遍访民情、谋划对策,只怕多少自视甚高的士子都是不愿意的。就如这位年轻人一样,他们迫切的想要职掌权利,便宜各司其职,治理秦国,哪会耽误自己的好时光,去体察民意。 秦公正是要打磨这些士子的锐气,打消他们诸多的世俗要求和怕苦怕穷怕累的思想。而最好的方法,便是让他们看看先行者是如何做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有种盲从的思想,自己原本觉得不屑于去做的事情,但是看到与自己同等身份的人去做了,而且还有可能得到丰厚的回报,那么他们也会不自觉的认为自己也能做到,最初的抗拒心理也就少了许多。 的确如此,当这个年轻士子看到比自己先入秦的众人已经寻访了秦境,官爵权禄近在咫尺,他如何不会对自己刚才的决定产生怀疑和犹豫,以至于心生动摇。而且他之所以不愿离开,是因为作为士子,他是要脸面的,如果现在当真就这样一走了之,只怕这好逸恶劳、好高骛远的恶名就要一辈子加诸于身了。 看着此人处在这进退维谷的局面,宋涛自然而然产生了一丝同情,此人并非不智,而只是太过着急的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已,或许是太过年轻的缘故,看得出相比起同来的另两人,他着实缺乏心机。所谓出头的橼子先烂,另两人便深知这一道理,不到必要时刻,绝不轻易开口表态。 嬴渠梁很满意的望着众人的举动,和刚才初入招贤馆之时想必相比,他此时的心境已经好多了。 “寻访辛苦,还请诸位暂且留于这招贤馆中,休养生息,寡人十日内确认职守,给大家一个交代,诸位以为如何?”等到所有士子都将所著之策呈到案前,嬴渠梁朝众人拱手道。 “谨遵秦公吩咐。”诸位士子知道这么多的上书,秦公必定需要一段时间来仔细,而且确认职守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牵涉颇多。所以对于嬴渠梁所说的十日之内给出答复,众人还是都挺满意的。 “好吧,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请诸位好生歇息,来日方长,我秦国的兴盛富强,还要靠各位先生之力。”嬴渠梁见时间差不多了,该做的事情也已做完,便准备告辞回宫了。 “秦公且慢!”忽然一个男子的声音如无声处之惊雷般,在这庭院中响起。众人循声望去,没想到竟是刚才说是要离秦的士子开了口,只见他双目赤红,死死的盯着嬴渠梁。 “先生还有话要说?”看着他这副模样,嬴渠梁不禁开口问道。 “秦公深明大义,高风亮节,不记在下狂狷荒唐,而且还赠金送在下归国,田叔常自诩名士,如何不羞愧万分?”那自称田叔常的士子慷慨激昂的说着,宋涛眉梢一挑,目中闪过一缕不易为人觉察的精芒,再瞥了那嬴渠梁一眼,只见秦公正襟危坐,一脸肃然,并无异色。 “公以国士待我,我自当图报于公…”说罢,他竟是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剑,明晃晃剑刃微微泛着白色的涟漪。 一干士子皆是大惊,原本矗立在嬴渠梁身后的卫士,皆是一声厉喝,上围住田叔常,手上的兵器斜斜指着他,生怕这田叔常做出对国君不轨之举。 “退下!”未想,那嬴渠梁却是声色俱厉的朝围住田叔常的众兵士喝道。 见国君下令,卫士们只好收起兵器,站回远处,仍旧是呈弧形拱卫着国君,一旦发现这田叔常有何异动,马上就能上到前面来。 “休说是柄短剑,即便是把朱泙漫的屠龙刀给他,只怕也不是这秦公的对手。”范性眼神在田叔常和嬴渠梁身上各扫了一眼,略带轻蔑的低声道。 “你确定他能提得起那把破刀?”宋涛扁扁嘴,不过也轻声补了一句,“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如何是身经百战的秦国国君的对手。” 两人看法难得这么一致,只不过一个是从武艺的高低来分析,一个是从常理来推测,得出同样的结论也算是殊途同归。 “兵士无知,还望先生见谅,请问先生有何事要说。”嬴渠梁淡定的朝田叔常开口道。 只见,那田叔常一脸诡异的红色,右手执剑,缓缓抬起左手,朗声道:“公以国士待我,我自当图报于公,今无知而冒犯于公,田叔常当以热血,昭秦公之明!” 说罢,他圈起左手四指,然后两眼一闭,只见一道光芒闪过,众人只觉眼前一红,田叔常的左手小拇指已然和着鲜红落在庭院泥地上,而他微喘着气,看向嬴渠梁,开口道:“若是秦公不弃,叔常愿入秦做一小吏,以报秦公!” 嬴渠梁显然也没有想到这田叔常脾性竟是如此刚烈,连忙朝景监道:“快,快将先生送入宫中医治!” “秦公!”那田叔常却是一声厉喝,须发皆张,声调越发的高了起来,“田叔常之求,还望秦公应允!” “先生…”嬴渠梁一怔,马上反应过来,开口道,“寡人应允便是,快讲先生送入宫中医治。” 景监领着两个招贤馆的侍者将左手还淌着温热鲜血的田叔常扶了出去。众人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均有戚戚之色。 嬴渠梁长叹一口气,朝众士子拱手行了一礼,也快步走了出去。士子们见他走了,也是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不多时,刚才还分外热闹的庭院变得安静了下来。 “哎,这是何必。”望着地上被殷红鲜血浸润的成暗红色的泥土,宋涛轻叹一声,脸上也是挂着。 倒是见惯了鲜血的范性神色如常,瞥了宋涛一眼开口道:“我们也走吧。” 宋涛点点头,两人并肩朝招贤馆外走,还没到大门,便看见朱泙漫的身影,宋涛略一皱眉,开口将他叫过来:“泙漫,你不在车上,却来此处是为何?” 那朱泙漫本是一脸焦急之色,此时见宋涛二人走了出来,赶紧迎上来,急道:“先生,你们总算是出来了。” 宋涛见状,先是一愣,俄而道:“怎么,出了什么事吗?” “那个义渠人醒了!” 追兵的叫嚣声,亲卫的厉喝声,众人临死前的悲鸣声,一直都在允姮的耳边徘徊不停,脑海中那般的混乱,浑浑噩噩,似乎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只是在隐隐的痛楚中,依稀感觉到自己被载着驶往未知的远方,允姮很想睁开眼看看前路在何处,却发现自己的眼皮犹如有万钧之重,如何也无法睁开。 清楚的听见身旁有人在说话,然而却始终记不起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知道话语声音颇为陌生,字正腔圆的中原音调,绝不是自己部落或者叔父部落中有人能说的出来了。 难道自己落在了中原人手中?允姮在心中暗自想着,也好,至少比被叔父的追兵所擒的好,或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擒拿自己的意思,能够带着自己的尸体回去,可能还会得到更多的赏赐,到了这个时候,允姮竟然还能想这么多东西,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诧。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带着自己往前的动力忽然戛然而止,允姮也从无意识的情况下清醒了过来,只是不知怎么,虽然人有些清醒过来,眼前却仍是一片黑暗,他拚命想睁眼看看四周,却愕然发现,自己的眼皮竟还是闭合著,怎么睁不开来。 随后,一阵刺痛传来,却不是从他手上的小腹,而是从喉咙间,他下意识动了动嘴,嘶哑而轻微地叫了一声:“水…” 周围仿佛没有人,只剩他独自一人无助地躺在地上,喉咙中的干渴感觉越来越厉害,就如火烧一般。他的嘴唇轻轻动了动,身体中竟不知哪来的力气,微微移动了身子,而脑海中的意识,似也更清醒了一些。 “啊,你醒了!”一个嗡里嗡气的男子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惊诧。 “水…”允姮再一次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须臾便有一只冰凉的手将他的头小心扶起,一个牛皮制成的水袋沿靠在了他的唇边。 清凉的水,接触到他干裂的嘴唇,允姮脸上肌肉动了动,费力地张开口,将水一口一口喝了进去。那清水进入喉咙,如甘泉洒入旱地,立刻缓解了那火燎一般的痛楚。 痛楚缓缓消散,允姮心头一松,立时又有一阵倦意上来,整个人再度又昏睡了过去。 宋涛看着眼前这个义渠男子,他早已从休屠口中知道了此人的姓名和身份,望着男子那苍白的脸色和因为小腹的疼痛牵扯,而微微有些抽搐的面部肌肉,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刚才他真的醒了,我还喂了他喝水的。”朱泙漫见那义渠人有恢复到了昏睡的状态,搔搔头,开口道。 宋涛瞥了眼男子唇边的水渍,没有开口,转头看向范性。 “不碍事的,他是伤势太重,体力消耗殆尽所致,眼下并无性命之忧,反而正在好转中,或许过不了多久便会再次醒来。”范性摸了摸这义渠人的额头,沉吟片刻,轻声道。 宋涛点点头,转头四下张望了许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皱眉道:“如今入了栎阳,却不知该往何处去,这如何是好?” 范性白了他一眼,淡淡的开口道:“难不成入秦之前,宋先生你都没想过自己的生计问题?” “我倒是可以往那招贤馆里去,可是你和泙漫又怎么办?”宋涛扁扁嘴,似有危难之色。 “怎么?”范性闻言,脸色微微一眼,没好气的说道,“难不成那招贤馆你宋先生去得,我二人就去不得了,就只有你算贤才,我俩就不是了么?” 宋涛见他色变,知其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赶紧道:“我入那招贤馆为的是要出仕秦国,你与泙漫难不成也要准备要为秦公效力?” “我…”范性一时语塞,他自然不可能会出仕秦国,倒是朱泙漫一脸急色,慌道,“先生去哪,我便去哪,为秦公效力便为…” “放心,你是我的门客,我自然会照顾你周全。”宋涛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开玩笑,即便是朱泙漫想要为秦公效力,他也是不会同意的,否则自己上哪儿去找这么个贴身保镖。 “罢了,大个子你来驾车,我给你指路。”范性沉吟了半晌,似乎做出了个艰难的决定,瞥了宋涛一眼,朝朱泙漫吩咐道。 “哦。”朱泙漫点点头,一跃上了马车,宋涛看了看范性,不待他吩咐,自己便一头钻进了马车车厢内。 58.好本事 栎阳城并不算大,而范性所指的路也均是城内的通衢之道,路道较宽,?33??合马车前行。不多时,一家还算醒目的客栈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醒目自然是相对而言,若是放在大梁城中,这家客栈充其量也就是些小摊小贩入住罢了,而在这栎阳城,虽然这客栈不过普通的青砖房屋,但却比周围的其他店铺都要高出一大截。门厅用青石砌成,廊下高悬两只斗大的白丝风灯,门口干净而整洁,看不到一路而来沿路上那些牲口的粪便。厅内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挡住了庭院内的景象,稍显神秘,但越是如此,却越发让人觉得此处幽静,适宜居住。 “停。”快要驶到客栈门口,范性喊了一声,朱泙漫一勒缰绳,口中轻唤“吁”,马车晃晃悠悠的正好停到客栈门外。 “下来吧。”范性当先下了马车,朝车厢上喊了一句,便急急进了跑了进去,朱泙漫看他跑得如此着急,不由一头雾水,从车厢内探出半个身子的宋涛恰好看到范性的背影,嘴角却是隐隐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栎邑客栈的掌柜晋括正在盘算着今日的账目,只觉脸上劲风一凛,抬起头来,一张略显熟悉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是?”晋括微有些讶然,因为来人也不开口,只是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 “呀,这才几年不见,狗娃你就不认识我了。”范性眉眼含笑,轻声说道。 “啊,你…”晋括闻言先是一怔,自己狗娃这个小名,知道的人决计不超过五人之数,而面前这个陌生男子却是用如此熟稔的口气叫了出来,如何不让他吃惊,再细细将眼前这人打量了一番,仿佛能从他眉宇看出一丝熟悉的味道,沉吟片刻,这才又惊又喜的开口道,“你是范师…” “嘘!”见晋括总算认出了自己,范性赶紧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朝屋外望了一眼,只见宋涛等人还未进来,压低声音,急促的说道,“随我来的还有一些其他人,等会儿你寻个几间僻静的屋子安顿下他们。” “诺。”晋括应了一声,再上下将范性打量了一番,正待开口,范性却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一样,指着自己的八字胡抢着答道,“我是用这个身份和他们一起入秦的,待会你不要露出破绽来,知道么?” “恩,知道了。”晋括忍住笑意,轻声答道。俄尔,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范师…师兄,你是为何入秦?难不成是门内…” “是老门主命我陪同一个魏国士子入秦的。”范性知其所想,摇了摇头道。 “陪同一个魏国士子入秦?”那晋括沉吟片刻,开口道,“难不成他也是看了秦公的求贤令,因而才萌生了入秦出仕的心思?可是即便如此,老门主也犯不着派你来护送他入秦吧?” 范性笑而不语,晋括扁扁嘴,眉梢微微一扬,有些诧异的说道:“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蒙老门主如此青睐,想必是有一番好本事的。” “好本事?”范性冷哼一声,本想要反驳,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反驳的话该从何说起,许久他才不咸不淡的说了句,“还算是有些微末才学吧。” 那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晋括本想再接着往下问,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外缓步走进来了两个一高一矮的男子。 晋括将目光投向范性,等来人走得近了,范性才面无表情的介绍道:“这是宋涛宋先生,这是朱泙漫。” 然后指向晋括说:“这是这间栎邑客栈的掌柜,晋括。” “久仰,久仰。”宋涛朝晋括一拱手,笑着说着客套话。 没想到那晋括却是睁大了眼睛看向他,脸上的惊讶之色溢于言表:“你便是宋…宋…宋涛,宋先生?” “是宋涛,不是宋宋宋涛。”宋涛一听乐了,下意识的开了个玩笑,忽然想起这素未谋面的掌柜如何会认得自己,不由得凝眸看向他,缓缓道,“不知晋兄如何认识在下的?” “这…”晋括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自然是听说过这宋涛的,只是不知道这宋涛对本门知道多少,生怕答错了,泄露了本门的秘密出去,只好无奈的看向一旁的范性。 “实话给你说吧,这栎邑客栈也是洞香春在秦国所设,专门用来收集秦国商贾信息,顺便也是秦酒等秦国特产在栎阳的中转之地。”范性瞪了晋括一眼,显然是埋怨他不搞清楚情况便胡乱跟人打招呼,现在除了岔子还要自己来收拾。 晋括吐吐舌头,自知失言,不过听范性如此说,他心中也自然明了那些东西可以对这二人说,那些东西还需隐瞒,旋即便笑着朝宋涛拱手道:“正是如范…范兄所言,我这家客栈确是如此,至于我为何知道宋先生…”晋括顿了顿,卖了个关子,等到众人都是一副屏气凝神,静待下文的神色,他笑着从柜中取出一物,放在柜台上,笑着说道,“那是因为此物的缘故。” 宋涛定睛一看,晋括放在柜上的却是一卷竹册,看了晋括一眼,见他含笑朝自己示意,便伸手将竹册缓缓摊开了,甫一看清竹册上的字句,便失声道:“论集!” 手捧着这册论集,宋涛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大梁般,身处的不是平凡无奇的栎邑客栈而是灯红酒绿的洞香春中,一时间各种酸甜苦辣涌了上来,心中五味成杂,思绪不禁飘回了大梁城,很想看看那个自己深恋着的女子,如今可安好? “先生,先生,宋先生?”耳边传来晋括的声音将他拉回到现实中来,宋涛微微一震,眸子回复澄明,只见其余三人的眼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晋括和朱泙漫都是一脸关切状,只有范性脸上有些古怪。 宋涛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开口道:“晋兄恕在下失态了,刚才想起了一些往事,一时有些失神了。” “宋先生客气了。”晋括也不追问是何往事让宋涛刚才如此情状,只是淡淡一笑,便不再开口。 宋涛右手在论集上反复摩挲着,片刻才开口道:“原来晋兄便是因为这册论集才知晓我宋涛之名。” 其实当他看到这册论集时便大抵想到了晋括是如何知晓自己的了,再联想刚才范性说这家客栈与洞香春有关,结果便不言而喻了。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名声竟是如此之大,秦国栎阳城中都有人知道自己,由此可见这论集流传之广,亦使他不得不佩服蝶儿的远见。 “岂止是知晓,对于先生之名,晋括可谓是如雷贯耳。”未想那晋括却是一脸向往之色,“先生在这论集中的所有名言警句,晋括都能倒背如流,常常在无人之际反复揣摩,只觉其中字字珠玑,不知隐含着多少道理。若是先生有闲暇,晋括还想就其中一些还未想通透的关节向先生请教,还望先生届时一定要为我解惑。” “凡事辩则明,不辨则晦。晋兄欲与宋涛辨析学问,可是求之不得。”宋涛笑着说道。 “凡事辩则明,不辨则晦?”晋括微微一愣,沉吟片刻,由衷的开口道,“宋先生果然好才情,当真是出口成章。” 出口成章?只要不是出口成脏便好。宋涛在心头窃笑,脸上倒是摆出一副谦逊的模样,拱手道:“晋兄谬赞,宋涛如何当得起。” “当得起,当得起,宋先生不必过谦。”晋括连声道,俄而他又似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先生可知,非但是在下,就连那秦公对先生都是欣赏有加,交口不绝。” “这…”宋涛不禁微微一怔,眼前仿佛浮现起嬴渠梁那张貌不惊人的脸,不禁追问道,“这秦公所好,晋兄又是如何得知的?” “嘿嘿。”那晋括却是古怪的一笑,瞥了宋涛一眼,开口道,“先生有所不知,现在秦公手中的那册论集便是在下亲手送入栎阳宫的。” 宋涛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晋括接着说道:“后来便听人说,秦公对这本论集是爱不释手,而且对上头先生所言更是大加赞赏,甚至前几日还特地派人来客栈询问我,是否还有记载先生其它只字片语的册子在。” 听人说?宋涛倒从晋括的言语里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心中暗叹:难怪不得这洞香春能屹立近百年不倒,而且声名还愈发的显赫,最起码这无孔不入的消息来源,便是一大助力。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无论是商场还是战场都是通用的。 “好了,好了,我有些倦了,快给我们安排院子住下吧,有什么事你俩私下慢慢说。”范性见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而且还有越聊越火热的趋势,忍不住打断道。 “好的,我马上给范兄你们安排。”晋括见范性如此说,赶紧叫来几位客栈的侍者领着宋涛三人去到内院中住下。虽然觉得晋括对范性的恭敬有些太过头,不过宋涛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问了也必定是白问,还不如闭嘴的好。 侍者将宋涛和朱泙漫领到内院最西面的一个小院子里,庭院正好有两间客房,青砖黑瓦,显得分外幽静。院内还有一颗颀长的桂树,时近深秋正是桂树飘香的日子,婆娑树影下,伴随着微风送来阵阵香味,使得整个小院中弥漫着一股舒爽的气息,让人格外神清气爽。 “先生旅途辛苦,请在此处好好休息。”那侍者引着宋涛进到院子里,开口说道。 宋涛显然很满意这个地方,还未进屋,便朝侍者点点头,拱手笑道:“有劳了。” “先生若是有需,尽管吩咐便是。”那侍者回了个礼,笑着说道。 推开门,里面的陈设虽然不多,书案、木椅、铜镜等都是应有尽有,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这对过了好几日露宿荒野生活的宋涛来说,简直与天堂无异,自然连声啧啧称道不已。 过了片刻,却蓦然想起,这小院只有两间屋子,而这侍者也只将自己和朱泙漫两人带了过来,那范性呢?思虑及此,转身喊住准备关门离去的侍者开口道:“对了,你可知与我俩一起来的那位范先生,如今身在何处么?” “范先生现在和掌柜在一起,大抵等会掌柜会给他安排地方住下吧。”侍者先是一楞,旋即答道。 “哦。”宋涛淡淡的应了声,点点头示意自己明了。 栎邑客栈的正屋内。 “师姐,你为何要这身装扮?”晋括上下打量着范性,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显得很是疑惑。 “怎么,你觉得有何不妥。”范性横了他一眼,满不在乎的反问道。 “没有,只是觉得…”晋括欲言又止,他本是想说范性如今的模样和以前在山上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可是蓦然想起自己这位师姐最在乎的便是容貌,若是自己提了,只怕等会保不定被她暴揍一顿。罢了,还是不要用言语,暗自提醒便是了,于是他闭上了嘴,只是眼神不断在范性身上游移。 范性被他看得心中有些发毛,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长衫,上面白一块黑一块,甚至还有丝丝血迹,虽然很淡,但是仔细看依旧能分辨出来,想来是昨日与义渠人搏杀时沾染上的。没办法,这数日自己都是和两个大老爷们在一起,为了不暴露身份,一向偏好洁净的自己也不得不委屈一下。 “你这臭小子,原来是嫌弃师姐身上脏啊。”范性一撇嘴,右手在晋括脑袋上敲了一下,没好气的说道。 晋括被她打得抱头鼠窜,往后连退几步,离得范性远远的,这才陪笑道:“我哪里敢嫌弃师姐您啊,只是觉得这身衣服将您的花容月貌都给掩盖了,所以为师姐你不值而已。” 以前在山上时,晋括与范性便是最为交好的,自然对范性的脾气了若指掌,一顶高帽子送上,范性脸上的神色果然便云消雨霁。 “那你还不赶快命人给你师姐准备洗浴的东西。”范性白了他一眼,开口道。 “早就吩咐下去了,等会儿师姐你便可以入浴了。”晋括赶紧说道。 “哼,这还差不多。”范性鼻翼微皱,轻哼一声,在对自己知根知底的师弟面前,她总算不用再装男子,脸上的神情也轻松了许多,肌肉不再那么紧绷。不觉闻到一股怪味,眉头微微一皱,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之怪,让范性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连忙说,“那我住的地方在哪,快带我过去。” “好吧,师姐随我来。”晋括领着她穿过客房庭院,路上,晋括忽然想起范性说自己是被门主派来的,不禁开口问道,“师姐,钜子可安好?” 59.好消息 “恩,门主他老当益壮,身子骨还硬朗。前些日子还出山到了大梁洞香?33??看望小姐。”范性边走边答道。 “哦。”晋括轻声应了句,眉梢一挑,忽然笑道,“算起来,小姐她也快到婚嫁之龄了,不知可有心上人了么?” “你这小子,问这么多作甚…咦,心上人?”范性笑骂了一句,俄而止住脚步,脸色大变,朝晋括急道,“糟了,这一路上,我忘了传信回大梁了,你速速给我去卷竹册来,我要将已入栎阳之事回报于大小姐。” “这…不用这么着急吧,师姐你不如先行沐浴更衣,我再…”晋括还待说两句话,却看见范性瞪了自己一眼,提高音量喊道,“叫你去,就快去取来,难不成你连师姐的话也不听了?” 晋括连称不敢,迅速的转身,一溜烟的往正屋跑去。 晋括不知道也就罢了,她范性可是清楚的明白大梁城中的大小姐是如何关注自己这次栎阳之行的,只是关注的别有其人而已。当初自己打包票说会保护这宋涛安全抵达栎阳,虽然大小姐表面看似轻松,可内心中那股忧虑决计是不会少的。而如今自己却一连几日忘了到墨家设在各地的据点发送消息回去,对宋涛行程一无所知的大小姐只怕不知会急成什么样子。 正是想到了这点,范性才会迫不及待的要晋括拿空白的竹册来,为的就是要最快速度的将自己一行已经安全抵达栎阳的消息发回大梁洞香春,让大小姐安心。 魏国,大梁城。 此时已是时近深秋,城外的逢泽水天一色,远远望去就像一面镜子,几艘黑帆篷船犁开这如玉的镜面,在浩瀚的湖面上行驶着。阳光照耀下微风泛起的湖水跳动着无数的银光,像有千万条银鱼在水面上游动,鳞光闪闪。 洞香春内,蝶儿身着一袭绿衫,端坐在内厅中,平日里酷爱棋道的她,现在根本无心赏棋,微蹙着眉凝眸遥望着窗外老槐树飘落的枯叶,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哪个少女不怀春?她虽还未到二八,然而整个人儿却已经俏丽得越发的娇媚,一张娇艳的小嘴儿,两眼清泉般温润澄澈的眸子,那窈窕柔美的身段儿,曲线流畅曼妙,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该突出的地方突出,该凹下去的地方凹下,楚楚动人,早就已经开始孕育着女人的风韵了。 任谁见了这样的女子不发出一声由衷赞叹,好一个如画般的女子,本应该像是从天上而来的谪仙般,不会有任何忧愁。 只是此时的蝶儿却是为了情郎的安危,两弯新月般的眉梢,悄悄的纠结在了一起,眉宇间隐隐有着淡淡的哀怨、不安,抑或是相思。 若是早知有今日,她还愿意放手让宋涛入秦么?会的,一定会的。 男儿生于天地间,生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这是他们远大的理想;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这是他们想要的生活;而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才是他们应有的归宿。 蝶儿深深的明白这些,所以她断然不会强行留宋涛在自己身边,固然在洞香春中,自己能给他一个不愁温饱的环境,却不能给予他挥洒意气、尽展才学、一抒生平抱负的天地。那这与在樊笼中的鸟儿又有何异,这样的宋涛还算是宋涛么? “你说他还好么?为什么去了这么久也没有消息呢?”不由自主的伸手在一旁安躺着的黄狗身上摩挲,嘴里轻声呢喃着。 她的抚摸是有规律的,从小狗的头,一直到尾巴,只有一个方向,而且会不断重复,这不是一种爱怜或宠爱的抚摸动作,而是一种倾诉或沟通的语言。换言之,这只小狗并非她的宠物;而是她倾诉心事的对象。 蝶儿忽然间想起了自己最初决定收养这只狗时的心情,那应该是种孤单,当时的自己远离了父亲,独自一人挑起这洞香春的重担,许多话都无法与别人诉说,那段时间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最为苦闷的日子,因而才决定收养这只无主的小狗。 也是从那时开始,自己开始学会同这只小狗说话,有时反而渐渐忽略了与人沟通,从而使得自己越发的孤单。 从这点上,蝶儿觉得自己应该感谢宋涛,至少他的到来,带着自己脱离了孤单,回复到了喧嚣中,如果是在宋涛入到洞香春之前,自己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那么自打他来了之后,就变成了误入尘网的平凡女子,不过蝶儿喜欢的便是这种感觉。 而如今宋涛来而复走,即便是如何掩饰,她始终有股郁结于心的惆怅,那股怅然所失的感觉无论如何也无法挥散。 只是与当初的那种孤单不一样,现在她感觉到的是寂寞。 正如宋涛曾听说过的一句话,寂寞跟孤单是不一样的,孤单只表示身边没有别人;而寂寞却是一种心理状态。 忽然手上抚摸的那只原本直挺挺的趴在地上的黄狗警觉的站起身,朝这门口的方向轻吠了两声,浑身的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蝶儿循声望去,只见青色的门帘外一道人影闪过,她沉声道:“是谁?” 门外的并未答话,蝶儿眉头深锁,起身正想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在门外徘徊,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爹。”看清楚来人,蝶儿脸上不禁浮起一丝惊喜的模样,急切的开口道,“有他的消息了么?” 老伯当摇了摇头,眼见自己女儿眼底的神色渐渐转为黯淡,勉强挤出个笑容,宽慰道:“你暂且放心,或许意映是误了传递消息的据点罢了。此行栎阳虽然旅途遥远,但是一路上还算太平,而且你也知道意映武功高强,寻常的蟊贼决计不是他的对手。” “恩。”虽然老伯当说了一大席话,但蝶儿埋着头低低应了声,没有多开口。 老伯当望着她那张略显有些苍白的脸,微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转身便要出门,却听见门帘掀动的声音,两人同时看过去,只见许老兴冲冲的快步走了进来,差点和正准备出去的伯当撞了个满怀。 “老许,你…”老伯当难得看到一向沉稳的许老如此匆忙的时候,不觉微有些讶异。 “门主,大小姐,好消息啊!”许老脸上洋溢着笑意,扬了扬手上的几片简牍。 “是他的消息么?”闻言,蝶儿眼中瞬间散发出了异样的光彩。 “这还不清楚,简上并未署名。”许老将手上的简牍全部递给大小姐,蝶儿数了下,一共有三片。 “而且很奇怪,这几片简牍就写的是内容都大致相同。”许老笑着说道,看他的模样只怕已经猜到了几分,只是没有说破罢了。 老伯当把头凑过去,好奇的瞥了眼竹简上写的内容,果然都是一样的:“见信勿忧,已入秦境。” “三片竹简是由三个不同的人送来的,他们都是在秦经商诸国商贾,出函谷关由河西入中原前往各地,途经大梁城。”许老早已见识过了那竹简的内容,因而负手伺立在一旁,兀自说着,“我问了下,他们都说是在河西的官道上遇到了一辆马车,马车上一位男子拦下他们的商队,给了他们这样一块简牍,说是请他们送到洞香春,事成之后,必有重金酬谢。”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时,许老眼皮不自觉的跳了一下,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奇怪。 不过屋子里的另外两人目光都集中在那竹简上,无暇顾及于他,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他神色的异样。 老伯当父女俩将三块竹简翻来覆去看了个遍,上面除了字迹并无其他可供参考的信息。蝶儿缓缓收起竹简,看向许老开口道:“那他们有没有说过送竹简那人长什么样?” “有。”许老身为执事,自然是心细如发,这点也问过,将送竹简来的人所形容的男子的模样给大小姐复述了一遍。 “应该是他,错不了了。”听完许老的复述,老伯当看向蝶儿,嘴角微微上扬,笑着说道。毕竟外貌基本相符,再加上那竹简上如同狗/爬一样的字迹,老伯当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个天怒人怨的士子能写得出来。 而蝶儿一直郁结的眉头,也终于舒展开来,眼底闪过一丝喜色,长长呼出了一口浊气。 “老许,你还有话要讲?”老伯当眼角的余光瞥见许老还伫立在一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许老小心翼翼的看了大小姐一眼,见她此时似乎心情大好,这才缓缓开了口,“其实也没什么事,只是…只是那宋先生请来送信的几个人还等在外面,说是宋涛答应了他们会有重礼酬谢…” “什么?”老伯当把眼一瞪,没好气的说道,“那小子没先付酬金么!” “没有,那几个人说,宋涛告诉他们只要送到了洞香春,自然会有人酬谢,而且以洞香春的声名,决计不会少,所以…”许老早知会有这样的情况,也不把话说完,便低下头去。 “这臭小子,自己请人送信,却要我洞香春付酬金!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看我下次遇到他,不好好收拾他一顿!”老伯当气不打一处来,连连跺脚。 “爹,人家好歹也曾做过我们洞香春的客卿,这种小事又有何不可。”久未开口的蝶儿见老伯当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捂嘴轻笑起来,“许老,你去取些刀币,赠与那几人,算是我们洞香春酬谢他们千里送信之资。” “诺。”许老得了大小姐之命,旋即转身走了出去。 “哼,这小子当真是个小滑头。”老伯当见自己的女儿如此大方,依旧是一副余怒未消的模样,不过想了想,却又不无后悔的说,“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放他去秦国,留在我洞香春入赘当个账房先生也好。” “爹,你在说些什么啊!”闻言,蝶儿脸上蓦地飞起两朵红霞,白了自己的父亲一眼,没好气的嗔道。 “怎么,爹有说错吗?”老伯当斜乜了女儿一眼,嘿嘿一笑,“若是你不愿意嫁他,那也可以,我让各国的墨者发个消息出去,就说我洞香春之主的女儿招婿,保准那些诸国公子们,要把洞香春的门槛给踏破。” “你…”蝶儿又羞又怒,眼光四处搜寻了便可,瞥见一个黄色的影子,于是大叫一声,“伯当!” “汪汪”几声清脆的狗吠在内厅中响起,那条和老伯当同名同姓的黄狗摇着尾巴跑到蝶儿脚边,围着她转悠了一圈,然后朝着自己主人旁边的男子龇牙裂嘴,显然是无甚好感。 “乖…乖女儿,你…你这是要做…做什么?”望着这个黄毛畜生,老伯当脸上不禁有些变色,连话也开始有些打结了。虽说他学贯天人,武艺高强,然而是人都有弱点,而老伯当的弱点便就是这个黄毛畜生。 没办法,这畜生骂它,它又听不懂;打它又打不得,毕竟万一失手将它打死打残了,只怕自己这个女儿指不定会把自己怎么样,其他都不说,万一她撂担子,不管这洞香春了,那自己可就得不偿失了;所以但凡遇到这畜生,老伯当都是绕着走。 “哼,做什么?”蝶儿冷哼一声,目光在老伯当那矍瘦的身上巡梭了一圈,忽然朝身边的黄狗大声道,“伯当,咬他!” “不要啊!”老伯当一声惨叫,黄狗已然扑到,一人一犬将这内厅闹个鸡犬不宁,一时间狗吠声怒骂声不绝于耳,人狗翻腾,踉踉跄跄,稀里哗啦。 过了会儿,老伯当抱头窜了出去,伯当狗自然也锲而不舍的追着,虽然已经看不见人影狗身,却能听见不时有怒叫声传来:“哎呀,死狗,你还咬……你个畜生,松口,啊!……死狗,那是人腿,不是鸡腿啊!快松口,别咬啦……啊啊啊……” 不再分神聆听那一人一犬闹腾的声音,蝶儿从袖中再次取出那三片竹简,嘴角缓缓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一抹浓浓的春意在她的眉宇间荡漾开来… “阿嚏!”宋涛重重的打了个喷嚏,差点没把眼泪的打出来,揉了揉鼻子,似乎感到一阵寒意。 “天气转凉了,先生要小心啊。”晋括瞥了他一眼,关切的说道。 “恩,多谢提醒,宋涛醒的。”宋涛点点头,笑着说道,“对了,我刚才想问晋兄的是,客栈今日是否有商队要前往大梁?” 60.你是谁? “嗯…”晋括想了想,掰着手指一算,笑道,“后日客栈便有一批秦酒要送往洞香春中,先生是有何事么?” “也无甚大事,就是有些书信想请商队帮忙带到洞香春而已。”宋涛闻言,心中一喜,笑着说道。 “哦,先生所请,晋括焉敢不从。”晋括点头道。 “如此便多谢晋兄了。”宋涛朝晋括一拱手,从袖中取出几块竹简递给晋括,开口道,“请将这几片书简交给洞香春执事许老。” “先生何须道谢,举手之劳而已。”晋括接过竹简,朝宋涛摆手道,俄尔,他瞥了宋涛一眼,开口道,“若是许老问起,这竹简是何人所做,该…” “不用提我的名字。”宋涛忽然连连摆手,想起自己沿路托人带回去的竹简,所有竹简都让那些人去到洞香春索要酬金,算算日子只怕都该带到了,以那几个老头儿的精明,不可能想不到是自己,心中还指不定怎么骂自己吝啬。 说起来这倒不是宋涛吝啬,只是他虽然在洞香春做客卿时,薪金还算丰厚,不过要花一大部分补贴山村中的兄嫂,自己一向没剩下多少,现在决定入秦了,又不好意思腆着脸找别人要,所以身上的钱并不多,自然是怎么节约就要节约着用。 “哦。”晋括也不多问,只是朝宋涛微微一笑,“先生放心,必定将书简带到。” “有劳了。”宋涛点点头,起身告辞出了门,绕过回廊来到自己的小院外,忽然止住脚步,眺望东方,那是大梁的方向。 许久,一声长长的叹息被他留在了身后,慢慢消散在天际… 多少年来,这是允姮第一次这般心无挂碍地安睡。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其间他曾醒过数次,但无不是片刻清醒之后又立刻昏睡过去,印象中,只知自己已经不再无休止的前行,而是被平放在了某个地方,久久没有移动。 恍恍忽忽中,他看到了许多人,威严的父亲,憨态可掬而心机颇深的叔父,以及叔父身边那高深莫测的谋士休屠,还有许多许多人,都一一在身前闪烁而过,一幕一幕是如此清晰却又如此模糊,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置身于真实还是梦幻中。 允姮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有谁知道,背负多少重担的日子,该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步步紧逼的叔父已经将自己逼到了绝路上,再往后便是深不可测的悬崖。 允姮知道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国内有许多部落已经向叔父宣誓效忠,自己这个在他们眼中无比懦弱的少主,只怕根本就不配成为义渠国的国君。 可是允姮又有何办法,父亲将兵权全部都交给了叔父,每每与敌作战都是叔父领兵,他永远被放在后方,根本得不到上阵杀敌的机会,向来崇尚武力的国人如何不会认为他是个懦弱之人? 那允姮是个懦弱之人么?自然不是,否则他也不会冒奇险从河西绕道入秦,想要与秦公一晤。而这件事若是被人知晓,只怕自己这少主之位也不能保,但是若是此事功成,那么… 父亲已经老了,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提雄兵年年叩关秦境,大败秦军的英明之主,就像是褪去了尖牙利爪的雄狮,他现在日日沉湎于歌舞升平的生活中,昔日的雄心壮志早已消退,对于他而言,能守住这块先人披荆斩棘打下来的土地便可以了,什么南下中原争雄天下之类的愿景,他早已不再拥有。 允姮很明白父亲的想法,他并不是不宠爱自己,而只是更信任叔父罢了。若想要赢得父亲的信任,那么自己就必须做出一件叔父无法做到的事情,而此次入秦便是为了这件事情所来。 这件事在他心中已经萦绕了无数时日,前些日子总算下定了决心,只可惜入秦之后他的亲卫便感觉到了一股精骑在暗中跟着自己的队伍,一连数日不管自己如何隐匿行迹,也无法摆脱他们的跟踪。 这让允姮心中一直很是不安,而这股不安随着队伍越来越深入秦境,越发的清晰起来,直到那日这群精骑突然向自己的队伍发起了冲锋,自己的亲卫们猝不及防,一下子被这群精骑冲得七零八落。 而也是正是在这个慌乱之际,允姮才蓦然发现,这群精骑竟然是义渠国狼骑兵的装备,也就是说,是自己国家里有人想要自己的性命! 当时的允姮又惊又恐,他本以为自己的此行入秦的计划是万无一失,没想到却早就为有心人所知,更没有想到的事,追杀自己的竟是自己国家的军队。 允姮只觉得掉入了冰窖一样,浑身冷到了极点,甚至连鲜血也凝固住了。他为自己这招兵行险棋投下了自认为足够的筹码,然而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这点筹码在别人眼中根本就是不够看,就连自己的底牌也早已在他人的算计中。败了!允姮心中产生了一股深深的绝望。 而这股绝望直到他再次醒来也没有消散…… “你醒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允姮耳边响起,他费力的转过头,一张清秀的脸庞出现在眼帘中,干涩的说道,“你是谁?” 但是允姮才说了一个字,突然便觉得喉咙疼痛,虽然没有上次自己昏迷时那般剧烈的火烧火燎,但也极不好受,声音也顿时哑了下来。 “你不用着急,这时代的医疗条件就这么简陋,你那伤没有感染真是要谢天谢地了。”年轻男子笑着说道。 他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很和煦,似乎并没有什么敌意,这让允姮的心微微放宽了些,只是男子口中所说的所谓感染是什么意思,他完全搞不清楚。 大概是中原医者行医的术语吧。允姮在心中想着,他现在的脑子依旧有些犯晕,不能想太多的事情,否则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再次睡过去。 “我应该叫你少主呢?还是姮王子呢?”年轻男子依旧是笑容可掬的开口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咳咳咳…”闻言,允姮不禁脸色大变,死死的盯着对面的男子,本想要说点什么,却不料因为心神激荡而牵扯到小腹的伤口,话还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很惊讶吗?”年轻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似乎知道允姮想要说什么,淡淡的开口道,“若我是你,我一定会对自己居然能在众多精骑的追杀下逃出升天,更加惊讶,你觉得呢?” 允姮无言以对,脑海中又回想起当日的情状,自己所率领的亲卫在那些义渠精骑的不懈追杀下,一个个倒在自己的身畔,甚至他们连自己为什么会死在异国他乡也不知道,想到这里允姮心中便是一阵愧疚。作为一国储君,他学过中原文化,也知道中原人将这叫做妇人之仁,然而对于这些手下之死,他却依旧是心有负疚感。 而当回想起自己最忠心的亲卫允可死时的情形,他更是伤心不已,如今只怕自己连祭奠他的机会都没有,回去之后如何有颜面见其亲人? 年轻男子眼见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忍之色,知其想起了往事,眼底掠过一丝异色,却并不催促,任他沉湎其中。 “叫我允姮吧,你不是我部落之人,亦不是我义渠国国人。”良久,允姮脸上的神色才恢复正常,淡淡的开了口。 “在下姓宋名宋涛,允王子可在此处安心休养,想来贵国的精骑无法在这栎阳城来寻衅的。”男子笃定的开口道。 栎阳?原来我到了栎阳城了么,想不到绕了一个大圈,经历了生死大劫,还是来到了这里,这是狼神在眷顾我允姮么?听到男子所言,允姮忍不住在心中暗忖。 微扭转头瞥了身边端坐着的这个自称宋涛的年轻男子,他脸上依旧是挂着笑容,然而允姮却觉得他那笑容下隐藏着一丝无法言语的味道,这让允姮有些不安,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怎么?难道不是允王子你来向我求救的么?”宋涛故作惊诧状,反问道。 允姮看了他一眼,吸了口气,微闭上眼睛,不再开口。宋涛也很有耐心的坐着,嘴唇紧闭,这个时候就看谁等得起了。 “你究竟是何人?”终究还是躺在床上的允姮忍不住先开了口,因为他脑子里有很多的问题需要屋内的另一个男子回答。 “我?”宋涛微微一笑,淡淡的开口道,“不过一个入秦求仕的士子罢了。” “入秦求仕的士子?咳咳…”允姮轻咳两声,冷冷道,“一个普通的士子能够击退二十余位我义渠国最精锐的狼骑兵?” 击退?若是让你知道你那所谓的狼骑兵被全灭的话,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一副模样。宋涛暗自蔑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眼神从允姮脸上扫过,只见他苍白的脸色下还隐隐有了些血色。 “今日允王子不要太过劳累,有些事情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探讨。”宋涛根本不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拉开房门。 几缕阳光从屋外投射进来,好久没有见到如此明媚灿烂阳光的允姮一时有些不适应,不禁微眯起眼,过了片刻,他已经适应了屋内的亮度,不过却干脆闭上了眼睛,也不再开口。 “在下就不打扰允王子休息了,不过有些事情我想提醒一下王子。”宋涛走出屋外忽然又转过身,阳光再无法照射到他的脸,使得他原本清秀的面庞变得有些阴郁起来,“这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在下并不讳言,既然救了王子你,也得知了王子的身份,自然也想从王子身上得到相应的回报…” 允姮没有开口,甚至没有张开眼睛,只是静静的聆听宋涛的话。 “在下知道允王子向往中原文化,也曾师从大儒学习,我们中原人有句话想来允王子也听过,那便是知恩图报。”宋涛语调依旧是不疾不徐,可是允姮却能从中听出一些别样的意味,“相信允王子不会让在下失望吧。” 说完这句话,宋涛并没有着急将门关上,直直的望着床上允姮的表情,眼见他似乎根本没有开口的意思,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缓缓开口,一字一句的说道:“若是允王子欲要求见秦公,在下亦能让你如愿。” 闻言,允姮脸色一变,猛的的睁开了双眼,嘴唇微张正要开口,却听见吱呀一声,房门已经被彻底的关严,而宋涛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允姮脸上神情变幻不已,终究回复平静,只是不知何时,刚才他醒来时的那抹绝望已经缓缓消失不见。 “先生。”走出了允姮所在的小院,宋涛放慢了脚步,一直走在他身后的朱泙漫忽然开了口。 “何事?”宋涛并不转头,轻声问道。 “此人似乎并不为先生之言所动,为何…” “为何我还如此优待与他,你想这么说对么?”宋涛微微一笑,开口打断他的话,转过身,瞥了眼一脸迷惑的朱泙漫,缓缓道,“谁说他不为所动的?虽然我不清楚义渠国如今的形势,不过能让此人瞒着自己的父王入秦来求见秦公,那么若我所料无差,他必定是对秦公有所求。” “那先生你…”朱泙漫似乎明白了几分。 “有些事情,他为了自己也必须要去做。既然不肯回报与我们,那么让他回报给秦公亦是一样。”宋涛眼中精芒一闪,“就当是我宋涛入秦之后,送给秦公的第一份大礼吧!” 一转眼,允姮已在这方小院里待了多日,虽然被禁锢在小院中不让外出,然而也不知怎么,才几日工夫,他却仿佛已经融入到这奇异的环境之中,每日里沉默寡言,只是怔怔出神。 他曾暗中查看过自己身体,原先小腹被重创的伤口已经结疤,此刻用厚厚绷带绑住,防止感染。至于肩上身上那许多皮外伤,也一一都被包扎完好,伤口中虽然不时传来痛楚,但隐隐亦有清凉之意传来,显然伤口上敷了极好的伤药,才有这等疗效。 允姮此刻正值壮年,虽然受伤颇重,但一来身体年轻,二来自幼习武,每日坚持锻炼,体格强健,因而他一身伤病,竟是好得极快了。 不过数日,他已经能够下床勉强行走,只是走路时候,小腹依旧是有些隐隐作疼,没有几步,便喘息不止。不过饶是如此,也已让前来看望他的大夫非常欢喜,赞叹说往日从未见过恢复如此之快的人物,看来不出旬月,便可完全康复了。 在允姮养伤的这段日子里,只有大夫和那个叫宋涛年轻男子常来看望他,而他没见过其他人。而因为养伤的缘故,鬼厉也从未出过这个房间,除了偶尔打开窗户向外眺望。展现在他眼前的,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庭院,青砖黑瓦,院中种植几株矮小树木而已。 61.熟人好办事 不过自从那日允姮初初醒来之时与过宋涛有过一番交流,之后的日子宋涛除了略显客套的寒暄,基本再没有过多的交流。 允姮直到这人至少不会有害己之心,否则也不会救了自己之后,还如此悉心照料,但是同时他也清楚的直到此人对自己是有所图的,从宋涛当日对自己所言来看,此人已然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他期望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样的回报呢? 想到这里,允姮不禁自嘲的一笑,自己如今还有何让人可图的,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回报么?反倒是这个宋涛曾说过的话,让他辗转反侧,思量了许久。 右手在小腹上摩挲了一阵,虽然还有些隐隐作痛,不过与记忆中当初中箭时那股锥心刺骨般的疼痛已经好了许多,其中固然有良药的作用,然而这也告诉允姮,他已经休养不少时日了。而他用的是外出狩猎的借口带领亲卫出来的,现在已经过了大半个月,按常理也到了返回的时候。 可是允姮不甘心,自己为了进入栎阳城与秦公一晤,已经谋划了数月之久,只等着狩猎的时节才得以离开都城,名正言顺的躲避叔父的监视入秦,虽然行踪终究还是败露,可是若是就这么空手而归,等到明年 明年?允姮心中一阵凄凉,明年的自己身在何方只怕都是个未知数,事已至此,退一步绝不是海阔天空。不是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部族的族人,乃至这次随着自己出来而命丧秦境的亲卫们,何况如今阴差阳错,自己已经到了栎阳城,秦公就在城内,此时不见还待何时? 思虑及此,允姮霍然站起身,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披上一层金色,就仿佛是这个季节的颜色般。 不过还没走出院口,一个铁塔般的男子便拦住了他的去路,男子并没有说话,只是用身体堵住院口的的圆形拱门,一身横肉显露无遗。男子脸上的表情很平淡,既不是对犯人般的冷漠,更谈不上丝毫的敬意,就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一般。 “我要见宋涛。”允姮冷冷的扫了他一眼,开口道。 “宋先生秦国各地寻访去了。”男子也很干脆的回答道。 “寻访?”允姮显然吃了一惊,皱眉道,“他昨日不还来了此处的么” “先生是今日一早去的,还未来得及通知你。”男子瞥了他一眼,开口截道。 “既然是今日出去的,想必他还未走远,能否请你将他寻回,就说允姮找他有要事相商。”闻言,允姮脸上升腾起一股焦急之色,语气变得急切起来,也没有刚才那么冷漠,不过说话却还是不疾不徐,显然是努力不让男子看出自己的异样。 可惜男子仍旧是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栎阳城乃是商贾汇聚之地,四通八达,先生又未明言将要去到何方,我又如何帮你把他寻回。” “这”允姮一时语塞,男子所言倒也无可厚非,毕竟这栎阳城“北却戎狄,东通三晋”,的确称得上四通八达,若是不知宋涛往何方去,而要找到他,那简直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 “那宋涛有没有说自己什么时候回来。”见今日将宋涛寻回已不可为,允姮只好退而求其次,想要问他何时归来。 “这我也不清楚,先生临走时交代,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反正年底是必定会回来的。”男子一副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说笑。 “年底?”允姮大急,再也无法掩饰心头的焦虑,提高音量大声问道,“不行,我要亲自去寻他!” 说着,允姮就想要往外闯,然而男子却死死的卡住了拱门,一脸白漠的说道:“没有先生之命,还请你呆在小院之中。” “你!”允姮身为一国之储君,以前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心中不由怒气陡升,厉喝道,“给我起开!” 男子仿似没有听见一般,双脚如浇灌一般,矗立在原地,眼神落在允姮的脸上,不仅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流露出一丝轻蔑。 允姮死死的瞪着面前的男子,双手攥紧又松开复尔再次攥紧,循环往复了几次,终究是一跺脚,松开手,转身走了进去。允姮并不是个蠢人,他想起来自己国家里最精锐的狼骑兵便是被宋涛等人击退的,而其中想必就有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一位,允姮自诩自己武艺不差,然而还没自负到能一挑数位狼骑兵的地步,因而也只能负气离开,再思他策。 男子目送允姮的背影进了屋,微一扁嘴,转身往旁边走了几步,倚靠着一棵高树,这里虽然地势不高,然而却能够将允姮所在的院子各处一览无余,而院内的人又恰好看不到此处。 忽然,男子一皱眉,警觉的转头看向侧后方,不远处一道人影正朝着自己走来,不过待到来人走进,他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先生。”男子朝来人一拱手,恭敬的开口道。 “泙漫,那人可有异样?”能如此熟稔的称呼朱泙漫的人,除了宋涛还会有谁。 朱泙漫憨厚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开口道:“刚才他出来说,想要见先生你。” “哦,是么?”宋涛并不是很讶异,反而饶有兴致的看着朱泙漫开口道,“那你” “我完全按照先生你那日所言,一字不差的对他说的。”朱泙漫知道宋涛想问什么,赶紧开了口。 “恩,那就好。”宋涛点点头,嘴里低声喃喃自语,“总算是忍不住了么?” 朱泙漫看宋涛在那边自言自语,搔搔头,有些疑惑的问道:“先生你不是还在客栈内么?为何你要诓此人说” “说我离开栎阳,遍访各地了,你想这么说,对么?”宋涛笑意盈盈的看着朱泙漫,开口道。 朱泙漫被他勘破了心事,扁扁嘴,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宋涛对他的反应很满意,他早就知道朱泙漫虽然人看似木讷,然而却是内秀于心,此番心中但觉得有所疑惑,便直言问于自己,看得出他对自己并无戒备之心,这如何不让宋涛很是宽慰,毕竟在这栎阳城不似大梁,他能信任的大抵也只有这个范性口中的傻大个了。 想到范性,宋涛这才发觉自己也有好几日没看到他了,也不知这人跑到哪儿去了。这客栈就这么大点地盘,自己见不到他人,相比是范性不愿意见自己。 “我倒不是诓他,而是的确要离开栎阳去遍访秦境了。”暂时将范性的事情放到一边,宋涛朝朱泙漫开口说道。 “啊,先生你当真要去遍访这秦国土地啊?”朱泙漫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我也不想啊。”宋涛笑着叹了口气,看向朱泙漫说,“可是秦公当着众入秦士子的面说了,必须要遍访秦国三月,各出治秦之策。国府才会视其策论所长,而后确任职掌。难不成那秦公会为了我这个籍籍无名之人破例么?” 朱泙漫哑然,虽然那没有随宋涛和范性一道入到招贤馆内,但是看宋涛如此模样,想来不会骗自己:“那我同先生你一道去吧,我昔年与师父在秦境修行的时候就知道,这老秦人民风强悍,械斗成风,先生独自一人,我不放心。” 宋涛转头瞥了眼面前的这个男子,只见他一脸诚恳,眼底还满溢的关切之色,绝不似作伪的样子,心中不由涌起了一阵感动。宋涛伸出一只手去重重的拍了两下朱泙漫的肩膀,郑重的说道:泙漫,多谢!” “嘿嘿。”朱泙漫笑了两声,想也不想的答道,“泙漫是先生的门客,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先生要去遍访秦境,我自然要随扈在左右。” “你小子少来。”宋涛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你不用那么文绉绉的说话,我也知道你念过几年书的。” 朱泙漫见宋涛如此无拘束的与自己说话,顿时更加眉开眼笑。 “而且说到底,我可没把泙漫你当食客看过。”宋涛见他如此高兴,也笑了起来,“只不过若是你也走了,这人怎么办?” “这”朱泙漫也想到了这点,不由楞在原地,想了好半天才小声的说道,“要不让范先生” “你觉得他有可能会帮我俩看人么?”宋涛打断他的话,反问道。 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对望了老半天,终究还是知道宋涛所言,答案自是不言而喻的。 “你不用担心,我明日便去到招贤馆求一面国府令牌,想来老秦人见了这令牌,便不会为难于我。你便留于此处,给我好好监视这个义渠人。”宋涛想了想,说了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方法。 “哦。”朱泙漫想了想,又开口道,“若是他再次问起先生,我该如何说呢?” “今日是如何说的,那下次便如何说就是。”宋涛淡淡的说道,眼神飘向那允姮所在的院落,冷道,“只有让他好好反省一下,他才会明白,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 第二天一大早,宋涛便如昨日所言,风尘仆仆的赶往招贤馆所在,向站在门外的甲士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来意,那甲士便领着他进到招贤馆内,在一间看似书房的屋子外止住了脚步。 甲士吩咐宋涛在外等候片刻,自己先进去禀报。不多时,他便走了出来,朝伺立在外的宋涛说:“张大人有请先生。” “有劳了。”宋涛朝甲士一拱手,缓步迈入屋内。 屋内陈设很是简单,一个类似于后世书橱般的大木柜安静的放在墙边,其间用木条搁成几层,里面满是卷册,整整齐齐的叠放成几摞。除了这书柜,屋内便只有一案一屏风,再无他物,看上去有些空旷。 而书案上同样是摆满了竹册,相比起木柜的上的那些卷册来,此处的这些便要散乱了许多,因为案后有一跪坐着的男子不断翻看这每一卷竹册,想来便是那甲士口中所言的张大人了吧。 男子听到脚步声,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一卷竹册,抬起头来看向来人,正待说点什么客套话,却仿佛吃了一惊般,睁大了双眼,失声道:“原来是先生。” 宋涛闻言亦是一惊,刚才他进屋之时只顾低头想着见了这官吏该是怎么一套说辞,根本没有看清堂上做的是何人。如今蓦地听到这官员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听起来似乎还是认识自己的样子,忍不住抬头循声朝前看去,没想到这人还真是认识自己的,而且自己也认识他,不就是那日嬴渠梁来招贤馆见诸士子时,因为忘了给自己还有范性登记,而是二人无法入座于前排的那位招贤馆官员么? 熟话说:有熟人便好办事。君不见后世诸君都将“我爸是某某某”挂在嘴边么?不过宋涛倒不是一个习惯拉关系走后门的人,并不是他有多么高洁,而是前世里,自己父母不过都是普通的人民教师,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和后门可以让他走,更不用说什么拼爹拼娘的了。 胡思乱想之际,那官吏又开了口:“先生别来无恙,那日张某忙于政务,匆忙间忘了先生二人,后来送走了秦公,我再返身搜寻先生,才知道先生已经离开了招贤馆,如何不让张某大失所望。” 宋涛闻言不禁有些汗颜,他那日看完了秦公对一干士子深明大义的演说后,便与范性一道离开了,哪里会想得到这位张大人还专程来寻了自己的,当下便拱手道:“那日宋涛与同伴还有要事在身,因而离开得早了,让大人好找,病已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张某寻先生本就是为了向先生致歉的。”那官吏站起身朝宋涛拱手笑道。 “大人过谦了。”宋涛见此人如此谦逊,不禁心生好感。 “这是应该的。”未想那官吏却是收起笑容,摇头道,“非但是先生,即便那日张某所遇的是其他士子,亦是要当面致歉。” 听到这里,宋涛面色一凛,朝他看去,只听官吏肃然道:“先生不远千里入我秦国,便是为了强秦富秦,我老秦人对如先生一般的士子自应心怀敬意,当日张某怠慢了先生,虽是无心之失,却也有违职守,遑论辜负了国君派我任这招贤馆之职的一番苦心。先生高义,不较某之过,然张某岂能昧心得过,总该正式的当面向先生致歉才是。” 说罢,他长躬到底,口中念道:“张庆疏于职守,还请先生见谅。” 见他如此郑重,宋涛赶紧作势虚扶,口中急道:“张大人快快请起。” 张庆将自己的诚意表露够,这才站直身子,朝宋涛笑道:“对了,鄙人张庆忝为秦国中大夫,还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62.脾气倔 “哦,在下姓宋名宋涛,乃是魏国士子。”宋涛闻言,赶紧开始自我介绍。 “魏国啊。”张庆一听,忍不住啧啧赞叹道,“魏国国富兵强,乃是天下第一大国,单是先生从中原这富庶之地远赴我西陲秦国,张某便要为先生喝一声‘彩’!” “中大夫这是哪里的话,天下大才,八九在魏,在下不过一介落魄士子而已。何况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宋涛摇了摇头,正颜道。 “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张庆沉思许久,忽然抚掌赞道,“先生果然大才!只可惜此处无酒,不然张某必定与先生痛饮一番,岂不快哉!” “张大人谬赞,在下”宋涛拱手说道。 “非也!非也!先生能出此言,必定是胸有沟壑,不若在此盘桓两日,我去请内史大人,将先生引荐与国君,先生意下如何?”张庆似乎是来了兴致,一口打断宋涛的话。 “这”宋涛一脸愕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先生稍候,我这便去讲内史请来与先生一叙。”而张庆也是越说兴致越高,根本不给宋涛答话的机会,便要往外走。 “哎,中大夫慢行,且听宋涛一言。”宋涛见此人当真要去把那劳什子的内史请来,赶紧一把拽住他的衣袖,急道,“中大夫且慢,秦公求贤,招贤馆是公道,而中大夫举荐乃是是私道。正所谓先公才能后私,宋涛何德何能,如何能先私后公,如此岂不有违从政之大道?” “额”这下轮到张庆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宋涛瞥了他一眼,笑着接口道:“何况秦公提出试贤奇策,必定有其思虑深远、透彻坚实之虑。宋涛虽然学有所长,然对秦国尚无深彻了解,若是不入秦境,访秦三月后对策,而是直面秦公,若是秦公相问秦国民生、民治,宋涛又该如何作答?届时惹恼了秦公,非但宋涛坐实了空有泛泛之谈、而无治国之才的恶名,只怕也会连累中大夫荐贤无方吧。” “如此”张庆闻言,沉吟许久,俄尔缓缓朝宋涛再施了一礼,诚恳的说道,“若不是先生劝诫,张某险些铸成大错。” 宋涛赶忙扶起他,心中暗自腹诽:今日被人拜得忒多了,也不知会不会折寿。 “先生博学多才兼且厚重务实,想必先生访秦归来之时,便是你我二人同殿为臣之日。张某在此以茶代酒,用此杯为君饯行!”张庆不知从何处搜罗出两个泥色的大碗放在案上,再从案下提出一个木壶,给两个碗倒满了茶水,然后拾起两个碗,一手举在胸前,另一只递给宋涛,朗声道,“秦人无华,大盆大碗,先生莫嫌粗简。” “好,宋涛便与大人痛饮此杯。”宋涛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张庆亦是一口气喝完一大碗茶水,如今他越看这宋涛越觉得顺眼,思忖片刻,开口道:“对了,先生今日所来是为何事?” “宋涛决计遍访秦国,听说在秦游学士子都需一面国府令牌,由此无方能通行无阻,各郡县”宋涛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哎,这倒是我疏忽了,先生既是要访秦,没有这令牌自然是不可为。”张庆一拍额头,返身走到案边,从案下取出几块巴掌大令牌放在桌上,张庆随便选了一面,站起身递给宋涛,笑道:“先生到了县府,即可出示此物,当地官吏一看便知先生乃是游学士子,自会好生安排先生食宿。” 宋涛道了声“多谢”,便接过令牌好生放置在胸口的衣襟之内。本以为就这样便可以了,没想到那张庆却是再次从案下拿出一个粗布口袋递给宋涛说:“这里有一百枚铁钱,大抵足够先生所需,还望先生莫要嫌少。” 宋涛傻傻的在那张文案上下打量了几眼,感情这张桌子堪比百宝箱啊,什么玩意都能从下面取出来。愣了半天,才想起接过那口袋,连声不迭的朝张庆道谢。 确定了招贤馆所给之物都收拾妥当了,宋涛便准备上路了,那张庆一路将他送出了招贤馆的大门。 宋涛回身便朝张庆一拱手,笑道:“中大夫就此留步吧,宋涛归来之日,只怕还要来叨扰大人您。” “秦国民风强悍,先生此行一路小心,多加保重。”想了想,张庆摇了摇头,叹道,“秦国之凋敝难以一言蔽之,先生还是早去早回的好。” “呵呵,大人既然说了难以一言蔽之,那么宋涛便更要刨根究底才行,半途而废、浅尝辄止岂是我辈所为。”宋涛闻言,不禁笑着说。说完,也不给张庆开口的机会,只是一拱手朗声道,“中大夫保重。” 旋即,转身便大踏步的离去,更不回头。 “先生保重!”张庆朝这他的背影高喊了一声,见他并不止步,只好是久久的伫立在招贤馆外,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就在宋涛即将开始了自己在秦国的奔波旅程之时,中原另一头的两个大国也一个相同的日子,各自悄然迎来了一个人,不过对于战国世人来说,这两人还只是籍籍无名,身无半寸光彩。 看起来,这两人不过只是战国历史这条长河中的小朵浪花而已,或许连浪花也算不上,充其量只是两片微微泛起的涟漪。 然而浪花便是历史长河里一次次的激越,每一次看似平静的河面上突然涌起的变革风潮,大多都是由这些不起眼的小浪花所引起的。虽然大多数的浪花不过只是波澜微兴,抑或是水珠玉屑般四处飞落。可是它依旧可能激起波浪滔天,让静静流淌的历史长河变得波涛汹涌,掀起排山倒海般巨浪来。 因此,谁又能保证,这二人不会在这大争之世中掀起滔天巨浪,彻底的改变这混沌不清的战国局势呢? 齐国,齐王宫。 今天是齐国旬月一次的朝会,齐王田因齐端坐于高堂之上,缓缓的将座下神色各异的臣工们端详了一番,目光最后驻足停留在一个半坐在最后首的男子身上。一块黑纱遮住了男子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容貌,然而隔着黑纱,田因齐仍能感觉到下面有一束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正看向自己,泛着异样光彩的眸子如天上的星辰般,不时的闪烁着。 这便是上将军田忌所要为寡人举荐的大才么?田因齐紧抿着双唇,脑海中不自觉的勾勒着此人的模样。 田氏齐国已经存续了六代,而他田因齐正是这第六代君主。齐国虽然在春秋前期和春秋中期,曾经称霸诸侯,显赫一时。然而由于姜齐后期几代国君腐败的统治所致,齐国从春秋末期到战国前期的一段时间里,却已积贫积弱,从昔日的霸主地位上一落千丈了。田氏代齐之后,虽然也采取了一些改良的政策措施,然而由于种种原因,仍然无明显起色,未能从根本上扭转长期积弱的局面。 而自田因齐即位之后,整顿吏治、减少赋税、召贤用能、兴办学宫,齐国一片生机勃勃;又南却强楚,西退燕赵,宣布称王,竟使齐国陡然间声威大振。诸国人无不对这齐国的年轻君主的霹雳手段为之惊叹。 说起来在战国天下中,不少国家早已称王,譬如楚国早在春秋初期便自立为王,而田因齐这位年轻君主之后,见吴越两国俱称王,自己也不甘居下,也便自称“齐王”,不过只是自称,并没有诏令天下,要求诸国承认。但是田因齐既然敢于大胆称王,无疑向天下宣示了齐国敢于抗衡天下的信心和决心,也使得此时战国的第一强国魏国将齐国视作大敌,时时欲除之而后快。 不过齐国远处大海之滨,土地肥沃,民风强悍,非但涌现了孙武这样的兵学世家,且近年来又文风大盛、工商业昌隆,临淄已经成为仅次于大梁的商业大都会,号称“齐市”。目下,又出了这样一个大有作为的国王,要消灭齐国,就连一向狂妄自大的庞涓也没有底气。 但归根结底,世人少有看好齐国称雄天下的。毕竟相较于此时国富民强的魏国,齐国田氏的立国根基远远没有魏国牢靠。魏氏历经百余年流血争夺,才和韩赵两族共同瓜分了晋国,其后又变法改制,军民一统,如臂使指。齐国则不然,田氏主要靠上层篡夺杀戮之方式夺得姜齐政权,旧贵族盘根错节势力极大,田氏在齐国执政后又没有彻底变法改制,世族封地的势力依然很大,根基自然不坚实可靠。 田因齐正是有鉴于此,因而四处招揽贤才,以期能寻到一位如李悝、吴起般的大才,辅助自己变法图强,使得齐国恢复霸业。 今日,上将军、也是齐王田因齐的族叔田忌借着朝会之际,向自己以及众大臣推举了这位名叫孙膑的士子,说其乃是兵家大家孙武的后人,为人博学多才、学贯天人,隐有先祖遗风、名士之才,只不过 “今日的朝会便到此为止吧。”田因齐意兴阑珊的看了众臣工一眼,起身拂袖而去,也无怪乎他如此失望,这孙膑当着众齐国大臣和他这个君主的面,大讲什么王道,说是以王道治国才能得天下,要田因齐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宁。还要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 想到这里,田因齐便是蔑笑不已,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说起来这天下多数诸侯七百余年前,还是真正的手足至亲——不都是那周王分封的么?可是现在乱起来了,谁还管得了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谁又在乎今天是夺了叔父的八座城,还是昨天取了侄儿的九座邑。 此人所言,当真是可笑之极! 走回寝宫的路上,田因齐还愤愤不平的想着。忽然自己的内侍快步走到身边,轻声说道:“禀王上,上将军田忌求见。” “什么,他还要见我?”田因齐轻哼一声,冷冷道,“就说本王身体不适,不见客。” “可是”那内侍略一迟疑,他本就是长期服务在齐王身边的近侍,对于君王的喜怒分外敏感,此刻他分明已经感觉到大王很是不耐,但是平日里,田忌对他小恩小惠从不间断,要的便是他在这种时刻发挥作用,因而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道,“上将军说今日若见不到王上,便在王宫外不走了。” “他”田因齐蓦地皱紧了眉头,自己这个族叔也算是颇有才能,战功赫赫,然而却有一个缺点,就是脾气太倔,但凡他认定的事情,任谁也无法阻止,就算自己这个齐王也不行。 摇了摇头,瞥了自己身边的内侍一眼,内侍被他凌厉的目光看的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身子往后微倾。 “罢了,请上将军到议政堂。”许久,田因齐还是叹了口气,开口道。 “诺。”那内侍如临大赦般长吁了口气,赶紧应了一声,转身准备离开之时,却不想田因齐又开了口。 “从明日起,你便到稷下学宫任事,不必再入王宫。”田因齐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停住脚步,声音幽幽传到那个内侍的耳里,不知何时,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见过王上。”田忌和孙膑一右一左的坐在下首,田因齐瞥了两人一眼,朝孙膑拱手道,“前次朝堂人多纷扰,先生未尽其兴。此番田因齐屏弃杂务,恭听先生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是他脸上隐隐闪过一丝不耐,他肯再次见这个孙膑,看的不过是田忌的面子。 孙膑显然注意到了这点,微微偏过头看向田忌,而田忌也正好在看他,两人相视一笑,还是孙膑先开了口:“大王可知膑在魏国之遭遇?” “这个”田因齐一怔,显然是没想到孙膑有此一问,而他作为齐国的君王,田忌要向他荐贤自然要将这贤才的来龙去脉说个一清二楚,否则若是举荐的是一个他国的奸细,那么田忌可脱不了干系。 “本王对先生在魏国之遭遇深表同情,亦再次向先生承诺:若是有朝一日擒到了那庞涓,必定为先生报仇雪恨。”虽然知道这孙膑是明知故问,不过田因齐还是据实以答,只是所言抓住了庞涓要怎么样怎么样之类的话,便是客套虚言而已,此时的田因齐决计不可能想到能生擒那魏国的上将军。 63.分则弊 说起来不只是这田因齐一人,这战国之世的诸国国君只怕大多都对那魏武卒都有所畏惧,只怕上阵对战之时亦会有压力。孙膑自然也知道这田因齐是在宽慰自己而已,微微一笑,并不在此时上与他纠结,只是眼底隐隐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精光闪过。 “那大王以为,如今的齐国较之魏国又如何,孰强孰弱?”孙膑接着抛出了另一个问题。 “这”田因齐微蹙起眉头,抬头朝孙膑望去,此时的孙膑已经褪下了那块黑色的面纱,清澈如水的双眸也正凝视着田因齐。只等了片刻,田因齐便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我大齐不如魏国。” “在下乃是庞涓的同门师弟,对于庞涓此人的性格了如指掌。若是那庞涓得知在下在齐国为官,他必定会撺掇魏王犯我齐境。”孙膑目光灼灼的看着田因齐,坦然道,“若是如此,我孙膑岂不是成了齐国的罪人。” “先生所言倒也不无道理。”田因齐点点头,瞥了眼孙膑,见他面色如常似乎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不由道,“可是魏国如今国势正隆,只怕将来与我大齐必定会有一战,届时” “大王之言谬矣。”未想,孙膑确是摇头叹道,“这世上岂有恒强之理,在下久居魏国,亦知魏国君臣之习气,妄尊自大、早有问鼎天下之心。然而三晋之地,各国势力纷繁错综、盘根错节,三晋合则利,分则弊,然而魏侯去不自知,如今三晋离心离德,魏国不平定三晋之地是绝不可能挥兵东向的。” “三晋合则利,分则弊?”田因齐反复揣摩着孙膑所说的这句话,似乎体察到了其中的深意,脸上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喜意,开口道,“敢问先生,若是魏国不来攻齐,我大齐又该如何?” “方今天下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孙膑见齐王诚心发问,便开始侃侃而谈,他身为齐人,虽然此前多在外国求学或出仕或被囚,然而对于本国的国情依旧是了如指掌,“我大齐泱泱大国,带山海,膏壤千里,人民便鱼盐之利,皆是富庶之至,国力强盛,却屡屡遭受三晋欺凌,此之为何?不在其他,乃是治国不在正道。治国之道,强国为本,王道、仁政、无为,尽皆虚幻之说,大王若欲强国,勒兵便是首要之策。” “勒兵?”勒兵,就是训练军队。田因齐沉吟片刻,开口问道,“这兵该如何个练法?” “未知大王可曾听过膑之先祖孙武在吴国练兵之逸闻。”说到孙武,孙膑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向往之色,这世上除了他的师父之外就只有这位先祖让他钦佩不已,而且他如今除了报仇雪恨之外,另一大志向便是能如孙武般,在留名青史之余,还能著有一部兵法任后人凭吊。 “那孙武煌煌大才,用兵如神之不世名将,休说王上,他的事迹连我亦是知道的。”坐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田忌闻言,咧嘴笑道,他久在行伍之中,对于这些兵法大家的故事自然是了如指掌。 大凡真正的名将,第一本领就是能够练出一支精兵,而后才是战场本领;不能练兵的将领,无论如何也算不得名将的。 昔年孙武入吴,吴王阖闾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要试试孙武的勒兵之能,而孙武自然也是爽快的答应了。 不过阖闾却给孙武出了个难题,要他当着众位大臣的面训练女人,而且还是自己王宫中的宫女嫔妃。众所周知,这些宫女妃嫔们平日里都被豢养在深宫中,个个都是娇生惯养,深得君王的宠爱,休说是上战场操练,只怕连真正的兵器都没有碰过,如此之“兵”,寻常人如何个训练法? 不过孙武毕竟是非常人,而非常人行非常之事。当一百八十名宫女嫔妃喜笑颜开的站在孙武面前时,在孙武的眼底,这些妇人便都是自己手下的兵士,孙武认为:而但凡是兵,只要练兵得法,人皆可兵。因而他刚才才会明确的回答了吴王阖闾,“可试以妇人。”实际上,在座的吴国大臣没有一人相信他,其中也包括那个声名赫赫的伍子胥。 孙武将一百八十名宫女分为两队,各令一名吴王宠姬为队长,持戟站于队首。而后孙武开始了最基本的勒兵交代,朝众女兵开口道:“你们都知道前心、后背与左右手吗?” 众宫女妃嫔初闻,心中只觉好玩,左盼右顾之后,齐声笑道:“知道。” 孙武高声道:“那好。我叫向前,你们都要盯住队长的心!我叫向后,你们都要盯住前面人的后背!向左,看左手!向右,看右手!明白了没有?” 那些女子们并未将孙武所言放在心上,又是一片一片的莺莺燕语:“明白。” 于是孙武象在军中一样,两边设置了斧钺仪仗与金鼓令旗,又反复将了几遍口令,这才宣布抡响战鼓,令旗一挥,高喊:“向右——!”然而他操令的宫女嫔妃们闻声却是东倒西歪的笑成了一片,或许在她们眼中,这所谓的勒兵不过儿戏而已,大抵就像是平日里,吴王在宫中与自己做得游戏。而她们的反应,也使得高台上观赏孙武勒兵的阖闾君臣们大笑起来。 孙武高声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便停了下来,又再三给这些女兵讲了几遍口令。然后下令抡动大鼓,“向左——!”令旗劈便向左方。谁知宫女嫔妃们又是轰然大笑。孙武肃然正色:“申令既明而不执法,吏士之罪。队长当斩!”便喝令两边斧钺手绑起两名吴王宠姬,推下斩首。 吴王阖闾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本不过是让孙武小露身手而已,其中未必没有一挫这东方大国来的名士的锋芒,可是现在见孙武要动真格了,心中自然万般不舍,急忙令内侍飞马传令道:“本王已知将军勒兵之能,请不要斩首两位宠姬,本王离开了她俩,食不甘味啊!”谁知孙武却正色拱手道:“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喝令立即斩首两位宠姬。片刻之间,血淋淋的长发人头捧来,全场都瞪圆了眼睛,宫女嫔妃们惊恐得竟是大气也不敢出。孙武另换两名年长宫女为队长,大鼓再响,令旗一挥,众女兵竟是步伐整齐,无论是向前向后,向左向右,甚至跪下起立等复杂的动作都毫无差错,直看得全场鸦雀无声! 孙武禀报吴王,“两遍已成,请大王请检阅。但有军令,这支女兵可赴水火而不避。” 阖闾哭笑不得:“罢了罢了,我如何能看?” 孙武淡然笑道:“闻吴王有大志,原来却是徒好虚言,不能用其实也。孙武告辞。” 阖闾恍然警悟,连忙站起来紧赶几步肃然躬身,“本王错失,请先生鉴谅可也?吴国兵事,尚请先生不吝赐教。”(窃以为这三令五申的故事与那烽火戏诸侯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便是君王心性而已,周幽王为了褒姒一笑,不惜点燃烽火台向诸侯示警,做出一副敌人入侵的情状,使得临近的诸侯来回奔波,狼狈不已,自己则得偿所愿,博得美人一笑。殊不知,如此离心离德之举,如何不让诸侯们心生怨恨,及至真有外族来袭,再无一人前来救援。而这吴王便完全相反,为了笼络孙武这一大才,丝毫不计较两个宠妃被杀,也才有了吴国大败楚国,称霸天下的后事。正是这么看似微不足道的区别,导致了周幽王和阖闾一个成了亡国之君,而另一个则成了春秋五霸之一。) “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强齐则必先强兵!膑便愿做大王之孙武,为大王操练出一支雄兵,教那魏武卒不敢再觊觎我大齐之国土;使天下诸国再不敢小觑我大齐将士;让我大齐重现桓公之荣光!”孙膑神色慨然,用他那特有的语调,抑扬顿挫的说着,声音中隐隐蕴含着一股异样的魔力,让人不禁感觉到犹如一团烈焰在胸口熊熊燃烧。 田因齐闻言,亦是心血澎湃不已,脸上浮起一丝潮红之色,忽然他霍的站起身从白玉平台走下来,站在孙膑身前,长身行礼,开口道,“先生所言亦是我之所想,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让田因齐茅塞顿开,如今田因齐诚心拜先生为上卿,总揽齐国兵事,未知先生以为如何?” “大王快快请坐。”孙膑似乎没想到田因齐如此激动,连连摆手请齐王回到原位,这才开口道,“膑肢体残损,提兵战阵之间,不能激励士气,反遭敌无端嘲笑。以膑之见,大王不若当让上将军总理兵事,臣愿为军师,从旁协助,如此可好?” 田因齐默然不语,缓缓看向田忌,田忌微微一笑,朝孙膑拱手开口道:“今日我本是为荐举先生而来,想不到如今先生却反来推荐于我,正可谓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田忌一句谐语,引得议政堂内另两人也一齐笑了起来,片刻之后,笑声暂歇。 孙膑朝田因齐一拱手说道:“那庞涓所虑者,不过我孙膑一人,若是大王以膑为将,自然会使其提高警惕,对我大齐产生提防之心,抑或会联三晋以攻我大齐。” 孙膑顿了顿,朝田忌看了一眼,那田忌对他点头微笑示意,这才接着道:“而若是以上将军为帅,魏国必定会首先对三晋用兵,使韩、赵两国归心,然后才会东向。等到那时,我大齐练兵有成,何惧他魏武卒来犯。” 虽然孙膑这么说有些自傲的成分在其中,如果旁边坐的是他人,譬如那庞涓,只怕又会遭人妒恨。不过这田忌则不然,一是他身份使然,贵为如今齐王的族叔,自然不怕别人攻讦;二是他性格使然,这孙膑是他推荐的贤才,在他看来此人必定是才能胜过自己,而且刚才他也猜到了这孙膑要说什么,所以才会朝孙膑点头示意,让他照直说。 “既是如此,那便依了先生所言。”田因齐沉吟片刻,点头道,“这练兵之事便交付上将军你了。” “臣一定不负王上所托。”田忌起身朝国君行礼。 “而至于先生”田因齐转头望向孙膑,笑道,“本王求贤,礼不可废,先生既然不图虚名,但从事一应皆按上卿之礼,先生以为如何?” “但凭大王吩咐。”孙膑无法起身,不过依旧是朝田因齐行了一礼,这一礼也算是将他正式绑上了齐国缓缓开动的这辆战车之上 走出了王宫的田忌显然心情大好,坐在轺车上,转过头来对身边的孙膑笑道:“先生果然大才,田忌与王上共事数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兴奋。” “上将军谬赞了。”孙膑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我只不过给了大王一个愿景罢了,雄才大略的君主才会有决心实现这一愿景,平凡庸主只会望而却步,所以上将军不必夸膑,而应该庆幸大王英明神武。” “呵呵,你呀”田忌抚掌大笑,思虑片刻,才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先生也太过谦逊了。” “谦逊?”孙膑晒然一笑,眼光不自觉的瞥了眼自己残损的双腿,俄尔又马上移开,轻声道,“不过是吃一堑长一智罢了。” 田忌见他神色异样,知其想起了往事,叹了口气,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先生勿扰,如今你统率练兵,待到我大齐兵强马壮之际,便是为先生报仇雪恨之时。” “练兵”孙膑闻言,撇了撇嘴,轻叹一声,“难啊。” 世人皆知,练兵不易。然而天下诸国终究还是有几只名震天下的雄兵,譬如春秋末期,如火如荼的吴越之兵,以及战国初期,让天下人敬畏的魏武卒,更不用提后来那些如狼似虎的秦兵,还有胡服骑射的赵兵,可以说练兵虽不易,不过只要有心,肯下大力气,还是能够练出一直精兵的。 可是这齐国偏偏很怪。怪在何处?泱泱大国,却从来就没有一支天下闻名的雄兵,哪怕是在齐桓公时代,称霸天下的时候,齐兵依然不强。历史上齐国最常攻打的国家是鲁国,却一败再败。齐桓公任鲍叔牙为将,在长勺却没打过曹刿。后来的召陵之役,齐桓公只是耀武扬威一番,面对咄咄逼人的楚国,更是连一战都不敢?或许这也许这是对的,只怕战则必败。因而孔夫子才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是啊!齐桓公称霸,“仁”则有余,“武”则不足。 64.还好 及至后来好不容易出了个军事大家孙武,可惜在齐国却得不到重用,最后只好到吴国去求官,然后带出了一支精兵,助吴国称霸一时。可叹齐国作为赫赫有名的大国,历史上著名的战役除了跟魏国的战争和以后的火牛阵外,几乎乏善可陈。更何况这几场战役都是出奇制胜,靠的是主帅的智略,根本看不出齐兵的素质。 齐兵的弱势,直接导致的便是齐国在军事上的颓势。桓公之后一直到战国初年,齐国对外战争的结果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最醒目的是公元前589年的鞌之战,齐国被以晋国为首的联军打的大败,齐顷公在战场上化装逃脱。联军深入齐国,齐国被迫割地、献宝求和。公元前555年晋、齐平阴之役,晋军深入齐国腹地,包围首都临淄,焚毁外城,略地胶东。公元前484年春齐国的国书率师伐鲁,孔夫子的学生冉有提出上、中、下御敌三策。开战时,冉有与瘦弱的樊迟率先冲入齐军阵中,齐军不堪一击,狼狈逃窜。同年五月,吴齐艾陵之战,齐军被千里远征的吴军打的大败,统帅国书被俘,三千甲士被斩首,兵车八百辆被缴获。 到了战国初年的公元前405年,在廪丘,三晋以分散而灵活机动的步兵,包围袭击了排列成密集车阵的齐军,打得齐军损失惨重,齐将死,得车二千,得尸三万,以为二京。接着,魏、赵、韩三国联军乘胜追击,攻入齐长城,围攻平阴城。魏文侯东胜齐于长城,虏齐侯,献诸天子,天子赏文侯以上闻。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被魏国军队俘虏,还献给周天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也难怪孙膑刚才会对田因齐说:“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 而孙膑只是看到了这点才会提出“强齐必先强兵”一说,只是想要将这群如绵羊般的齐兵训练成虎狼之师,连他自己也说难。 “何况上将军别忘了,大王亲口说的是将练兵之事交付上将军。膑不过从旁协助。”俄尔,孙膑忽然诡异的笑了笑,开口道。 “这如何使得。”田忌大惊失色,急道,“我荐先生便是要先生助我大齐崛起,这练兵之事,虽名义上由我执掌,然而此间之事如何能离得开先生。” “呵呵,上将军勿急,膑只说这练兵之事由将军总理,却并未说不从旁协助。”孙膑嘴角那抹笑容更盛。 “这”田忌为孙膑所言搞得有些迷惑了,斜眼看了看孙膑,却看见他脸上挂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神色。 “上将军贵为大王宗族,大王对上将军想来是信任有加吧。”孙膑淡淡的开口道。 “先生之意”田忌似有所悟。 “膑不过一落魄士子,身有残损,上不得朝堂,而且大王知膑对魏国仇大苦深,也怕膑会刚愎用事,如何愿意将全国之兵交付于膑手?”孙膑声音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上将军则不然,大王对将军深信不疑,这全国之兵交付于你,实在是再妥当不过了。” 田忌怔怔的看着身边的这个男子,忽然觉得他无比的陌生。 “所以膑非为自己求官,而是在为上将军。” 车上的两人却都静静的安坐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这辆金碧辉煌的轺车就如大齐国的国运一般,虽然平稳的行驶着,然而却不知将会驶向何方,前面等待着这辆车的,或许是光明,或许是无尽的黑暗 赵国与身边的魏、韩一样,都是战国初期立国的新兴诸侯,而且也都同为春秋时代的超级大国晋国所分裂而来,但是要祖先算起来,赵国却是和西方的秦国同宗。 赵国的开国之君名叫赵襄子。他从出生起便是历经坎坷,因母是从妾,又是翟人之女,所以,他在诸子中名分最低,处于庶子的地位。在他小时候,甚至连他父亲赵鞅也看不上他。但是,襄子从小就敏而好学,胆识过人,不似诸兄纨绔,久而久之,引起赵氏家臣姑布子卿的注意。子卿素以善相取信于赵鞅。有一天,赵鞅召诸子前来,请子卿看相,子卿趁机举荐了襄子。赵鞅注重对儿子们的教育和培养。他曾将训诫之辞,书于若干竹板上,分授诸子,要求他们认真习读,领悟其要旨。并告诉他们三年之后要逐一考查。然而,在考查时,他的儿子们,甚至连太子伯鲁,也背诵不出,以至连竹板也不知遗失何处。只有襄子对竹板上的训诫背诵如流,而且始终将竹板携藏于身,经常检点自己。于是,赵鞅始信子卿所荐,认为襄子为贤才。及至诸子长大成人,赵鞅又对他们进行更深的考察。有一天,他召见儿子们说:“我将一宝符藏于常山(常山便是现今五岳之一的北岳恒山)之上,你们去寻找吧,先得者有赏。”于是,诸子乘骑前往,寻宝符于常山。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找到宝符,只得空手而归。只有襄子说:“我得到了宝符。”赵鞅闻听便让他将情况道来。襄子说:“凭常山之险攻代,代国即可归赵所有。”赵鞅听罢高兴异常,顿觉只有襄子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是赵氏大业难得的继承人。遂废掉太子赵伯鲁,破例立襄子为太子。 而赵国立国过程同样颇为艰险,昔年晋国四卿瓜分晋国之地,实力最强的智伯假借晋侯之命,巧以恢复晋国霸业为由,向赵、韩、魏三卿各家索取领地一百里。韩康子、魏桓子明知这是智伯意在削弱别家,但不敢与之争锋,如数交出。而赵襄子却不愿俯首任智伯摆布,加之往日与智伯有隙,便非常坚决地回绝智伯使者:“土地是先人的产业,哪能随意送与他人?”智伯见韩、魏两卿拱手献地,而赵襄子竟敢抗命,勃然大怒,加上新仇旧恨的催化,遂自己亲任元帅,挟韩、魏两家出兵攻赵。赵氏之力如何能与与三家对抗,众寡悬殊,独木难支,赵襄子便率军退守晋阳,以地利之险,克敌疲之短,相机再战。 智伯率三家之军兵困晋阳后,襄子凭地险与人和的优势,与敌周旋一年有余。这年夏季智伯借山洪来临,掘晋水汾河之坝,水灌晋阳,城中军民“悬釜而炊,易子而食”,晋阳虽“民无叛意”,但群臣却有动摇之心。就在这关键的时刻,襄子估计到晋阳城愈是危在旦夕,而韩、魏两家将愈无战心。因为赵氏的灭亡虽在睫下,但韩、魏亦知赵氏的灭亡对他们意味着什么。遂命家臣张孟谈趁夜黑风高潜入韩、魏两营,晓之以“唇亡齿寒”的利害,说服他们与赵氏结盟,趁智伯胜骄不备之机,内外夹攻消灭知氏,共分其地。最后,智伯功亏一篑。在襄子的精心策划下,同盟反戈,腹背受敌,落了个身败名裂,祸及九族的下场。连自己的颅骨都沦为别人的酒器。由此,晋国四卿之争,变为三卿鼎足之势,赵氏则在赵襄子的领导下,力挽狂澜,消灭了必欲灭己的知伯,壮大了自家的势力,为后来的三家分晋奠定了基础。 而如今的赵国是由赵肃侯在位,赵肃侯即位不久就任命其弟赵成为相国,封安平君,兄弟二人共主国政。 说起来,在赵襄子时期,晋国四卿中虽然智卿的势力最大,然而若要论战力,却是赵襄子所帅之兵战力最强,每每晋国对外征战,襄子都是领兵做先锋,唯独有一次智伯与赵襄子一同率兵包围郑国京师,智伯让襄子率先领军攻城,襄子则用外交辞令推脱,让智伯出兵,结果招致智伯记恨,也才有了后来的三家分智的晋阳之战。可是到了赵肃侯之父赵成侯时代,赵国却是屡屡被魏国欺凌,而每每奋起反抗,赵军也远远不是魏武卒的对手。 不过赵人血脉中那股自襄子之时起便渗入骨子里的尚武精神却一直没有消退,如今魏国势大,只能暂且隐忍。赵国或许也只是在等待一个时机而已,就像晋阳之战那样,只要等到时机成熟,这领袖三晋的位置或许就要易主了。 赵国,邯郸城。 “娘,孩儿回来了。”一座看上去占地颇宽的宫殿内,赵雍束手侍立在一个跪坐着的美貌妇人的身边,恭敬的说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雍儿总算是回来了。”虽然早已知道自己儿子从山中学成归来的消息,不过如今见到了真人,美貌妇人眸子里仍旧忍不住荡漾出一缕激动之色,微笑着朝赵雍招了招手,轻声道,“雍儿上前来,让娘亲好生看看你。” 赵雍紧抿着嘴,没有开口。只是脚往前移了两步,走到自己的母亲身边站定。那妇人也站了起来,伸手揉揉他的头、摸摸他的额发、拍拍他的臂膀,眼里不知何时已是闪烁着泪花:“我的儿瘦了、黑了,但是也高了,壮了,这几年在山里还好么。” “还还好。”赵雍也是一声哽咽,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道,“孩儿在山里一切都很好,师父待我视如己出,不仅教授孩儿学问,对孩儿也是无微不至的关照。” 然后,赵雍将这几年在门内修习的情况和母亲都说了一遍,除了一些涉及门内私密的东西外,他对自己的母亲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妇人只是安静的听赵雍叙述,并不插言,不过却是不时微笑着点头。 良久,等到赵雍将这些年自己的经历叙述完,那妇人伸手在他脸上摩挲着,轻叹道:“真是苦了我儿了。” “孩儿不幸苦,娘亲才辛苦。”看着母亲脸上那情真意切的关爱,赵雍眼角的泪水差点没忍住。 “不过回来了就好,不仅是你回来了,我李氏如今也国内也重新站稳了脚跟,以后的日子便好过了。”那妇人将赵雍拉入怀抱,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赵雍脸上并没有丝毫诧异的神色,赵国的局势在他归来之前,师父就已经跟他言明,不然也不会送他归来。他母亲出身是赵国的名门望族李氏家族,李氏家族自赵襄子立国之时起便在赵国一直有人身居高位,特别是赵国北部抵御匈奴的军事大郡雁门郡,一直以来便由李氏将领驻守。 在雁门这一郡之地,李氏甚至得到了赵侯的授权,为了有利于战备,郡守有权根据需要设置官吏,而且本地的田赋税收也全部归驻守此地的帅府所有,用作军事开支。由此可以想见赵侯对李姓一族是多么看重,当然为了保证这一族的忠心,联姻变成了必要的手段,赵雍之母李氏也是因此才嫁给了如今赵侯赵语。 不过在赵语即位之前,李氏一族却曾一度陷入了一场灭顶之灾,因为匈奴人在雁门大败赵军,而且越过了雁门防线,深入到赵国腹地,抢掠去不少人员和财物。赵成侯震怒,将李氏镇守雁门郡的郡守革职问罪,再加上赵国国内有小人撺掇,一场战争的失败竟是连累到李氏一族的存亡,赵雍之母正是害怕于此,才将年幼的赵雍送入鬼谷门中。 而如今李氏竟是渐渐熬了过来,不得不说这个在赵国扎根已久的大家族暗里的实力的确雄厚,赵成侯死后,赵语即位,李氏族人几经周折,使得国内诸多权贵为其说项,竟是让新即位的赵侯将这雁门郡郡守之位再次授予了李氏一族中的一员猛将,也由此宣布沉寂了许久的李氏在赵国的复兴。 只是让李氏中人有些不解的是,为何在赵成侯之时,赵军在雁门战败之后,自己一族仿若墙倒众人推般,邯郸城的赵国朝堂上几乎没有一人肯为他们开口求情。这才短短几年,昔年的当事者大多还身居高位,风向却翛然转向,自己一族派人去活络之时,众人都满口答应在赵侯面前鼎力相助,而且这种人还不在少数,也正是由于这些人的合力,才使得李氏一族得以东山再起。 李氏族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一切归咎于天意,是老天让李氏一族命不该绝。也不知山中的老王诩知道这些人是如此认为之后会作何想,不过他应该不会知道了,因为在将这赵雍送回赵国之后,他又收了两位徒弟,一人姓张、一人姓苏,暂时是没有精力来关注天下大势了。 65.变 “对了娘亲,主父如今在邯郸么?”赵雍忽然开口道,他初回赵国,便来见了自己含辛茹苦的母亲,而并没有去见自己的生父赵语,如今恍然想起,不由暗地埋怨自己见母心切,忘记了父子、君臣之礼,“孩儿来得匆忙,忘记觐见主父,也不知主父会否怪罪。” “放心吧,你父亲如今并不在邯郸城中。”李氏知其所想,轻声宽慰道,“你父亲他领兵与魏国征战去了,只怕一时半会儿无法回转的。” 赵雍微一蹙眉,从母亲的话语里,他似乎听出一丝幽怨之意,不过身为人子,他自然是没有说话的立场,因而只能闭口不语。 “走吧,随娘去见一个人。”沉吟了片刻,忽然李氏拉着赵雍的手朝宫外走去。 “娘,您要带孩儿去哪?”赵雍显然对母亲的举动很是不解,母子俩久别重逢,本该多说说贴心的话才是,如何自己的母亲如此着急要拉自己去见其他人呢?何况主父也并不在邯郸,那母亲让自己去见的这个人就有些让人难以猜详了。 “去见你叔父,若不是他,你还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李氏并没有多做解释,拉着赵雍便往外走。 “叔父”赵雍一怔,人已经被李氏拉上了轺车。 李氏口中的这个叔父,自然便是如今位高权重的安平君赵成。赵语自幼酷爱武艺,年少时便跟随着父亲赵成侯东征西讨,早已习惯了马背上的生活,虽然因为嫡子的关系坐上了这赵国国君的位置,然而相比于纷繁复杂的政治问题,他更喜欢用粗暴简单的武力解决问题。因此赵语即位之后,便甚少在宫内主持政事,而是将这些在他眼中琐碎的事务交予了亲弟弟赵成,而且还给了赵成能够开府决事的相国一职,摆明了是要当甩手掌柜。 赵成则与嗜好武力的赵语截然相反,虽然两人为同胞兄弟,然而赵成却是一直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战争,在大哥随父亲征战的时候,他便跟着国内的大臣们修习治国之策。此人温文儒雅,爱慕名士,大凡听闻一人小有才名,不管对方身份如何,赵成也会折节相交,因此在邯郸城,他的声名很是不错,也算是深得民心。赵语即位之后,将国家大事尽相托付与他,自己只管行伍之事,而赵成也并没有辜负大哥的期望,将赵国政事梳理得井井有条,兄弟俩一个主外,一个主内,赵国的国势也逐渐的蒸蒸日上。 安平君府邸在王城东墙外一片坊区,这里是最靠近王城的一片官邸,居住着绝大多数赵国的大臣。而最靠前的一座六进府邸,便是赵成的官邸,府门面对王城东墙,南行百步是王城东门,进出王城便捷之极。因了最靠近王城,所居又是中枢吏员,这片坊区自然成为王城禁军的连带护卫区,寻常很少有非官府车马进出此地。 载着李氏和赵雍的轺车缓缓停在了安平君府邸之外,拉车的下人向守卫的军士通报了来人的身份,不多时,安平君府上的执事便走出来将赵雍母子二人迎了进去。 “二位,请往这边来。”执事领着赵雍和李氏往府邸的西厢走去,这是赵雍第一次进到安平君府,不由得留意起这座府邸的构建起来。 执事领着他走的方向应该是赵成休憩所在,因为这里少有披坚执锐的甲士巡逻,倒是更多的看到府上的下人来回穿梭。整个西院大抵三分,由南向北依次是会客厅,书房,和起居室。途径会客厅之时,赵雍本以为执事便是将二人带到此处为之,没想到他却并不止步,而是继续向前,上得几级宽大石阶推开厚重木门,迎面右手侧三步处便是书房,赵雍下意识的投眼望去,视线勉强越过一道红木大屏,借着风灯光亮,可以看到中间三面墙完全挤满了高大的木架,一卷卷竹简码得整齐有序,满荡荡无一格虚空,中间一张书案,案后一方白玉镌刻着一个斗大的黑字:灋!这间都是法令典籍。看得出,这赵成为了赵国的国事,还是狠下了一番功夫的。 管事一直将赵雍和李氏领到最北间的起居室,这才止步,轻推开虚掩着的屋门,转身朝二人行礼道:“二位请进。” 缓步迈入屋内,还来不及仔细打量屋内的陈设,最先映入赵雍眼帘的便是一大沓的竹简,中间书案与厚厚的地毡上还摊着十几卷展开的竹简,赵雍眼尖,一眼就看出这里的所有书卷都是的国府文告与大臣上书,原本应该是出现在宫内的典籍库中。不过因为赵侯长期在外征战、无暇处理政事的缘故,而安平君身为相邦本身便有开府议论事、总摄国政的权利,国君不在都城之时,这些上书出现在他的府邸也就不足为奇了。 丞相开府治国,这是进入战国后东方列国的普遍做法。所谓丞相开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对独立的权力机构,全权处置国家日常政务,国君只保持军权、官吏任免权和大政决策权。国君和开府丞相的这种分权治国,在战国时代达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国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准。丞相开府治国的实际意义是,国家战车由一马驾驭变成了两马驾驭,治国效率与国家生命力明显增高。象魏国、齐国这样的东方大国,国王其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军事上斡旋,就是因为国家政务由开府丞相全权处置。丞相治国权的稳定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避免了国家由于君主年幼或昏聩无能,而产生的迅速衰落与政权颠覆,大大的有利于国家稳定。 而赵国也是借鉴了魏国的做法,赵语将自己的亲兄弟任命为相邦,也就是等同于魏国相国之职,授其开府之权,总摄国政,从而使国家在自己不能在国都居中调度的时候能正常运转。如此他便能安心的继续过着自己向往的金戈铁马、蹂践于明时的生活,而不用分心于国内那些琐碎的日常政务。同时因为这个开府议事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亲兄弟,赵语也觉得自己不虞自己后院起火的问题。 不过说,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并没有刺激到安国君赵成的野心和欲望,就如同他的名号一样。安国,赵成将赵国治理得井井有条,安定有加。 “哦,嫂子今日如何有闲暇出宫?”温润的男子声音传到赵雍的耳朵里,他循声望去,一个面白如玉、丰神俊朗的男子负手站在窗下远远凝视着自己,嘴角微微上翘,勾勒出一条完美的弧线,注视的目光温柔和煦而没有丝毫的敌意。 赵雍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因为这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叔父,即便日后两人之间发生了再多的事,而这一刻却深深的镌刻他心中,成为记忆里永远不能磨灭的印记。 “难得嫂子来我处,成却无甚招待之物,实在汗颜,还望嫂子见谅,勿要责怪。”赵成四处张望了下,他并不是个奢侈之人,少有在起居室用食,偶尔腹中饥渴也是让下人临时准备吃食,而今日匆忙间听到管事说李氏前来,也未做任何准备。 “叔叔说笑了,我亦知你日理万机,本不欲来打扰叔叔”那李氏也是盈盈一笑,悄悄伸手将愣在一旁的赵雍往前拽了一步,指着他说道,“不过我儿新近归来,因久未见过叔父,便嚷着要来你府邸一趟,无奈之下只有顺他的心意,前来叔叔的府上叨扰,还请叔叔不要见怪。” “儿子?”赵成微微一愣,旋即醒悟过来,看着一旁默然不语的赵雍,一拍额头,笑道,“原来是公子雍回转邯郸了,成久居陋室,竟是忘却宫中之事,该打,该打!” “叔叔这是哪里的话,国人谁不知你安国君开府议事、总摄国政,为了赵国日夜操劳,便是我这个身居宫中妇人也听到邯郸人交相赞颂叔叔你勤于政事,如何有闲暇他顾。”李氏掩嘴一笑,轻声说道。 她本来极年幼便嫁与了如今的赵侯,生下赵雍时也不过才二八年华,如今正值风华正茂的时候,虽然出门之前并未施以粉黛,连长发也不过只用一支玉钗将青丝梳成华髻,然而那模样相比起不识风情的少女来多出不知几许的成熟,神态雍容华贵,眉目间晕开点点笑意,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多年来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将一身肌肤保养得分外的水嫩,而尊贵的身份让她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一颦一笑间不自觉的流露出高贵,让人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赵成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眼底不自觉的闪过一丝惊艳之色,不过转瞬即逝,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嫂子这是哪里的话,成若是知道公子雍回转,必定第一个进宫拜访” “好了,你我二人都是一家人,就无需如此客套了。”李氏笑着打断赵成的话,再将赵雍往前推了一步,嗔道,“还不快给你叔父行礼。” “侄儿见过叔父。”赵雍走到安国君身边,施施然行了一礼,开口道。 赵成见他眉宇清秀、仪态大方、神色自然,丝毫未有忸怩之态,亦没任何紧张之色,不禁心生好感,双手虚扶,口中答道:“公子无需多礼。” 待到赵雍直起身子,安国君一脸笑意的接着道:“久闻公子随鬼谷先生修行,鬼谷先生之名,成亦是久仰许久。公子既是他的门下弟子,必定是尽得真传,如今学成归来,想必是身负大才,不知是否有使我大赵图强之策?” 赵雍没想到自己的叔父见了自己并不多加寒暄,却是径直考校自己的学问,不禁有些愕然。不过旋即便醒悟过来,从这屋子的陈设来看,便知安国君是个醉心政事之人,勤政如他,见到了自家子侄,用国事来考校反而比客套的寒暄更加合心意,而且也从侧面看得出他对自己看重或者说期望,毕竟寻常人等如何能得安国君考校? 赵雍定了定心神,他随鬼谷子修习多年,见识和谋略自然要比普通人高上一筹,思忖片刻,不疾不徐的开口答道:“侄儿学艺不精,见识浅薄,若是所言有所差池,还望叔父勿要见怪。” 赵成笑而不答,只是拿眼看向他,眼神中似有一丝自负,又似有一缕期待。 “如今我赵国,地小民少,田业凋敝;国库空虚,无积年之粮;民治松散,国府控缰乏力;内政法令,因循旧制;举国之兵,不到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表面看来,似无远忧,然而隐患无穷,但有大战,便是灭顶之灾。”赵雍神色平静,将自己之见娓娓道来,这些自然不是他入了安国君府,被问起之后须臾便想出来了,而是早在得知自己即将返赵之时,或许更早,便反复思虑过了。 “哦,是么?”赵成淡淡的应了一句,对赵雍所言不置可否,他仿佛面对的并不是自己的侄儿,而是一个下属或者前来求仕的士子而已,“那以公子之见,我赵国该如何应对?” “变!”赵雍并不多想,口齿清楚的从嘴里吐出这个字来,“穷则变,变则通,唯有思变才能图强。” “如何个变法?”赵成接着问道。 “侄儿驽钝,暂时对这些还未深思,只知一法,强国必先强兵。”赵雍面露一丝愧色。他毕竟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虽然跟着学贯天人的鬼谷子修习,但毕竟从没有接触过政事,更未有治国的经验,两者皆无,即便是他看到了赵国的弊端,又如何能想得出一个根除之法。 治国若是如此简单,那么世上如何会有这么多为了富强国家而愁白了头发的君王? “强国必先强兵?”赵成先是一愣,俄而抚掌大笑,“公子年纪轻轻,能够思虑到如此地步,便是行人之所不能了,不知胜过寻常人多少。” 赵雍没想到自己一语竟是引来大名鼎鼎的安国君如此赞叹,不禁脸色微赧,连声道:“叔父谬赞了。” “公子无须自谦。”赵成眼底闪过一丝异色,笑着说道,“我大赵差的便是公子这样见识深远的青年才俊。” 说到这里,赵成顿了顿,扭头看向一旁微笑不语注视着二人的李氏,拱手说道:“成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嫂子能够应允。” 李氏见他如此郑重,不禁慌道:“叔叔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办到,如何会不答应。” “嫂子勿急,成只是想让公子以后能够常来我府上走动。以公子之资,若是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治国之能臣。假如公子愿意,成愿入宫向国君进谏,遣公子从旁协助我处理国事,积累经验,亦可发挥公子之才。”赵成一口气将自己所想尽数说完,然后朝李氏躬身行礼,等待她的答复。 66.受累 不知为何,听了赵成所言,李氏脸色却是蓦然一变,思虑了很久没有开口。一旁的赵雍面色如常,然而内心却是有些焦急,毕竟无论如何,能与这个如今赵国的第一权臣打好交道,都有利于自己未来的发展。何况自己刚才所言显然已经让安国君起了爱才之心,否则赵侯这么多公子,他不要,却偏偏点了自己一人来府上从旁协助政事? 许久,李氏好似有些无奈的看了赵成一眼,眼神中竟是藏着一抹幽怨,缓缓开口道:“既然是安国君所请,那我自然没有异议。” “如此便多谢嫂子了。”赵成总算能够直起身,开口谢道。 “天色不早了,我母子二人就不打扰安国君了。”相比起出来时候的兴致勃勃,此时的李氏可谓是意兴阑珊,甚至连语气都变得有些疏远。说完便拉着赵雍快步走了出去。 敏锐的赵雍显然也觉察到了母亲的变化,然而却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能跟着自己的母亲往外走。 赵成连挽留的话都来不及说,远远的看着那对母子转过回廊离开了西厢,脸上却是浮起了一丝无奈之色,叹了口气,口中喃喃道:“国器之重,如何能轻易假手于人,何况鉴才需时日,否则贤才庸才如何明辨。萱儿,你不要让我为难” “母亲,你”回到了轺车之上,车厢内只剩下母子二人之时,赵雍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开口问点什么。 却看见李氏目光直视着自己,那眼神中满是决然之色,甚至还有一抹狠厉。而也是这股狠厉让赵雍原本想说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 轺车上许久没有人言,直到李氏收回眼神,不再看赵雍,她才缓缓开了口,语气虽轻,然而却有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雍儿你一定要记住,你要做的绝不是什么治国之能臣,绝不是!” 李氏没有把话说下去,而赵雍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没有开口,更不敢开口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不过当宋涛再一次出现在栎阳城的时候,已经快要接近年末了。 回转栎阳城的宋涛早已变了一番模样,整个人瘦了一圈,皮肤也变得黑了,这是经历了三月风吹日晒后的形状;身上的衣衫也变得破烂不堪,特别是一双原本还算结实的皮靴,早已在跋山涉水的路程中变形、揉烂、甚至好几处还有暗红色的印记,那是被鲜血浸湿的;脸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胡须,一直连到鬓角,将一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遮了一大片,从外表上看,这哪是一个入秦游学的士子,分明就是一个受过无数苦的难民,只怕再熟悉宋涛的人此时也认不出他来了。 至少栎邑客栈的掌柜晋括便没能一眼认出宋涛来,要不是宋涛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还拿出了信物,晋括差点没叫下人给这个不知如何混进栎阳城的“难民”一些吃食,便打发他离开。 当得知了眼前这受苦受难模样的男子真是让自己为其才名所震惊的宋涛时,晋括再一次惊讶得半天说不上话来。赶紧一番忙碌,遣人给宋涛沐浴,修面,换衣,接风。宋涛大口大口啃着一只羊腿,时而佐以一夹秦人爱吃的苦菜,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多时便饱了起来。也开始向晋括诉说自己这三月来的经历。 宋涛首先是向西。因为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国的根本,秦国的根基在西方,在泾渭上游的河谷地带。当年秦部族东进勤王,大军就是从陇西的河谷地带开拔的。而且秦国沿用了几百年的旧都雍城也在此处,虽然秦献公迁都栎阳,当时秦国数十代国君的牌位依旧在雍城的宗庙当中,每年在任的秦公都会回到这里祭拜先祖,而老秦人也将此处视作自己的根,虽然人已经迁到了栎阳,但是对雍城却永远是魂牵梦萦。 而后宋涛他趟过渭水,翻过南山,在商於山地寻访了一月。再走出商於山地,从南山中部的子午谷险道北上,到达蓝田塬,径直北上穿过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前方是已经成为魏国土地的河西之地。再往后一路寻访的宋涛方从雕阴向西南,到达秦国的另一块根基之地——泾水河谷,所谓泾渭分明的古语便是从此处得来——渭河是黄河的最大支流,泾河又是渭河的最大支流,泾河和渭河在古城西安北郊交汇时,由于含沙量不同,呈现出一清一浊,清水浊水同流一河互不相融的奇特景观,形成了一道非常明显的界限,成为关中八景之一而闻名天下。最后宋涛又从东南折回渭水平川,回到了栎阳城。 “先生受累了。”一旁的晋括听了宋涛的叙述,不禁变色拱手道。 宋涛摇了摇头,并没有多言,回想起来,这一路上的经历可谓是艰险不已,好几次露宿野外的宋涛以为自己再也没命回到栎阳,因为那山野里的狼嚎和黑暗中幽幽散发着绿光的眸子都曾让他心悸;而在商於山地中,宋涛更是差点从山涧滚落,要不是为一颗长在崖边的苍松所阻,他早已落入深渊中,如今想来更是后怕不已;更不用说在泾渭水河谷外的时,差点卷入了两个山村为了争夺水源而发生的猛烈厮杀中而丧命,犹记得两个阵营的村民浑然忘却了自己与对方是一国之人,原本该互敬互爱,如今却为了一点水源各自拿着农具生死相搏。宋涛深知他们是为的是什么,真是那丁点浇灌的水么?不,根源是穷困,从骨子里散发着的穷困,越穷越对资源的渴望,越穷越不能容许别人拿走自己的资源,因而他们互殴互斗,都像是护犊的母牛般,竭尽所能保有原本该属于自己的财产。 穷啊!宋涛依稀想起自己在雍城往北的岭上看到的一副场景,远处炊烟袅袅,山岭石面裸露,一条小河从沟中流过,两岸乱石滩依稀可见,山野沟壑竟是难得看到几株绿树,充满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莽苍苍的黄土。山沟中时有“哞——哞——”的牛叫声回荡,使得着这里倍显空旷寂寥。两世为人的宋涛敢肯定,自打自己有记忆开始,这是他见过的最为荒凉贫瘠的地方。难怪不得六国之人提起秦国,便是讥笑那数不尽的穷山恶水,看不完的不毛之地。从这个角度而言,秦国可谓是满目荒凉的穷极之邦啊! 即便是如此,但是这个国家却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是秦人都很坦然,从不想着靠着不正之途攫取钱财,买卖东西言不二价,更是少有强取豪夺之辈。对于宋涛来说,老秦人便是这点让他深深的为之感动,相比起大梁城里那些锱铢必较、整日想着钻营的魏人而言,秦人要可爱太多。 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受穷的。感动之余,这便是宋涛此行最大的感慨,他想为这些人做点什么,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早已清楚秦国会有一番大变革、大变法,然而时机未到,主持变法的人还未见踪影,宋涛即便是再未卜先知,却也无能为力。 因而他对自己有着清楚的认识,自己虽有着两世为人的经历,然而却着实没有治国的大才,休说是要让这秦国经历翻天覆地的变革了,单是拿出一个详细的变法条陈出来,他也是无法。因为宋涛虽然知道些许商鞅变法的内容,但是要一条条的总结规划出来,宋涛自问还做不到,毕竟法律的制定是绝不能马虎的,因为法律是国家的基础,无规矩不成方圆,法律的宽松和严苛很大程度上关系着一个国家的兴旺。 所以越是如此,宋涛越不敢用自己的半吊子水平胡乱掺和进这秦国变法之事。宋涛从不高看自己,也从不低估自己,他相信自己是有能力,而现在的自己最好的选择是,静待时机,等待着商鞅开始牵头主持在秦国变法,只有到那个时候,他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 想到这里,宋涛不禁微微一笑,虽然招贤馆已成,但是那商鞅却还未崭露头角,或许自己现在还是能够做几件事,帮嬴渠梁下定变法决心,顺便也可以推荐变法的大才。这也是他当初听闻秦国还未开始变法时,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只要自己向秦公推荐了商鞅,那么何愁不能在青史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印记呢? 下定了决心,宋涛的心情缓缓纾解开来,他决定明日便去招贤馆,一是自己平安归来,总得去这个地方报个到,让张庆宽心;二是争取早日见到秦公,荐贤也要趁早,一想起那些老秦人因穷困而变得迷惘的眼神,宋涛就觉得那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不过,在这之前,他还要见一个人,毕竟这份自己为秦公精心准备的大礼,也差不多到了送礼的时候。 这座城中,有许多人等待着宋涛的归来,譬如朱泙漫、譬如张庆,但是最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的却是那个被禁锢了自由,足不出户的义渠国少主,王子允姮。 他出来“狩猎”已经接近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毫无只字片语传回去,而唯一知道允姮还活着的那个义渠人休屠,想来也不会将他的消息报告给义渠王,同时允姮也不知道国内的情况,他害怕的是自己那个叔父趁自己不在的时候,向年迈的父王撺掇;更害怕忠于自己的族人遇到什么危险。因而允姮对宋涛的再次出现几乎到了痴魔的地步,每一日都要想看守自己的朱泙漫询问几次宋涛的下落,他几乎已经不再奢望能见到秦公,只求自己能早日回到义渠国中。 如今,宋涛回来了,如何不让他喜出望外。 “怎么,你想回去?”宋涛听了允姮的话,不觉微微皱眉,不过须臾便舒展开来,斜乜了允姮一眼,开口道。 “是的,我的部落和子民还在等着我,父王不清楚我的下落,只怕叔父不知又会进何谗言。”允姮苦笑着说道,他并不打算找什么托词,因为他明白,虽然不知道此人是从何得知,但这个叫宋涛的男子很了解自己的状况,自己若是想要用其他的借口寻觅回国之机,只怕反倒是会弄巧成拙,因而还不如一上来便说清楚自己去意,让此人考虑一下放自己离开。 “哦,你不打算见秦公了?”宋涛脸上却是浮起一丝笑意,轻声问道。 允姮没有开口,只是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宋涛知其所想,定然是觉得自己三月之前与他说回让他见秦公,如今三月以后,却是连影子都没有,允姮如何还敢信他。 “你若信我,五日之内,我必然会让你见到秦公!”宋涛也不再多言,目光直直看在允姮的脸上,明白无误的开口道,“若是不信,明日便可以离开此处,我亦绝不阻拦。是走是留,你自己选择吧。” 说完,宋涛也不待允姮回答,便很干脆的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门外朱泙漫瞥见他朝自己走来,脸上浮起一丝喜悦,开口道:“先生,你回来了。” “恩,我回来了。”虽然,刚才自己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朱泙漫,不过是径直进去见的允姮,并没有过多停留,而今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不禁感觉到一丝暖意,笑着说道,“明日,你随我一道前往招贤馆,如何?” “好!”朱泙漫想也未想的一口答道,俄而却又搔搔头,朝院子内望了一眼,低声道,“可是先生,他” “不用担心。”宋涛嘴角微微上翘,轻声答道,“只怕现在是赶他走,他也不会走了。” 栎阳,招贤馆。 宋涛和朱泙漫一大早便风尘仆仆的赶到了这里,想不到那张庆却比他们来得更早,不,应该说是他根本就没有回家,昨晚就在招贤馆中住下的。因为再过几日便是月末了,又到了秦公来招贤馆接近新近入秦的士子和遍访秦境的老士子向他呈上治秦方略的时候,而这个时间段便是招贤馆的官员最繁忙的时候, 张庆他身为中大夫,衔领这招贤馆的内务之职,身上的事务自然更加的繁重,昨夜他忙碌到五更,为的是统计本月入秦士子的人数和情况,还有老士子们准备向秦公提供何种治秦方略,这些都要一一登记在案,已被不时之需,做得晚了自然就懒得回家,当下就住在了招贤馆,在他这个从创建招贤馆开始时便在其中的官吏眼中,这招贤馆就像是自己的家一般,而且也承载着他强秦富秦的希望所在。 67.次序 宋涛向守卫招贤馆的甲士通报了来意,那甲士照例将他引到了张庆办公的宅院之外,伸手请他进去。宋涛和朱泙漫一前一后的迈入宅院,里面依旧满是竹册,甚至比上一次来时看上去还更多些、更杂乱无章,张庆显然没有注意到宋涛二人的到来,或许他已然忘了刚才护卫的甲士来通报过有士子前来求见的事,只顾着埋头于案首,整理那些竹册。 宋涛也并不打算打扰他,只是安静的负手站立在院外,默然不语。 良久,那张庆惊觉似的抬起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院外多出了两个男子,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熟识的士子,赶紧站起身,朝宋涛歉意的拱手道:“未知先生到来,张庆有失远迎,先生勿要见怪。” “中大夫这是哪里的话,勤政如您,当真是我辈士子效仿之典范。”望着张庆布满血丝的双眼,宋涛由衷的开口道。 “呵呵,先生谬赞。”张庆揉了揉眉宇,摇了摇头,笑道,“张庆自知无先生之才,自当越发的努力,才能不辜负国君之信任。” “中大夫过谦了,宋涛何德何能,能与中大夫相提并论。”宋涛笑着摆手道。 “你我二人就不必相互恭维了,先生请进。”张庆单手平伸,将宋涛请进屋,自己跪坐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案边,而宋涛和朱泙漫则坐在他对首的位置。 “宋涛访秦归来,特将此物归还。”宋涛从怀中掏出一物,恭敬的递给张庆,张庆接过一看,不正是三月前自己在此处交给宋涛的国府令牌么? “先生访秦归来,必定是有所斩获。”张庆微笑说道,“可是有治秦之策。过几天便是国君来招贤馆接见士子的日子,先生可要多加准备,到时必定能一鸣惊人。” “这”宋涛微微一愣,似有话要说,想了想却又闭上了嘴。 “先生可是有话要说?”张庆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有些疑惑的开口问道。 “宋涛有一不情之请”宋涛依旧有些迟疑。 “先生有事但说便是,只要张庆能办到,必定无不依从。”张庆见他犹豫,笑着开口道。 “此事在此时向中大夫提出,或许有些不妥”宋涛缓缓开口道,瞥了一眼张庆,见他倾耳聆听状,便不再多言,直接说明今日自己的来意,“宋涛想在这两日单独求见秦公,还请中大夫引荐。” “近两日”张庆心中一惊,接着默然不语。他并不打算问宋涛此举的缘由,因为张庆从宋涛踟蹰的模样可以看得出,这个请求必定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会向自己提出的,个中缘由,既然宋涛不想说,自己也不方便问。 只而张庆默然不语也自然有他的原因,宋涛这个请求的确来得有些突兀,和三月前不同,那时宋涛求见他,张庆之所以说要向内史引荐,是因为秦公刚好见过了招贤馆的士子,要等到下一次复来,还要一月之久,张庆可以用荐贤不待之名,向内史举荐,若是内史赞同,很快就能见到秦公。可是这两日正是是月末,遍访秦国的士子们纷纷回到招贤馆,大家自然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觐见国君,自己身为招贤馆官员,于情于理,也不该将先来之人抛却在后,打乱先前排定的与国君对策的次序。 宋涛看张庆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知道自己所言的确有些为难他,只是自己等得起,但是允姮却等不起,因此他才会急着求见秦公,而自己又没有其他的门道,只有来求这中大夫,寄望他能帮上忙。 张庆从案下拎起木壶,给自己还有宋涛二人各倒了一碗茶。然后继续沉思不语。宋涛看了一眼张庆,再看了眼碗中的飘着渣子的茶水,思忖片刻,怅然的摇头说道:“既然中大夫有所不便,宋涛也不强求” 张庆抬起头,忽然双眼接触到宋涛的眼神,这眼神与三月前何其相似,他不觉心中微微一颤。但见宋涛有些失望的缓缓站了起来,朝他一拱手,转身慢步往外走。 “先生稍待”张庆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霍的站起身,遥望着有些惊讶的宋涛二人,朗声道,“先生随我来。” 说完便当先一步从屋门走了出去,宋涛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怔,旋即领着朱泙漫跟了上去。 “先生请在此处稍候,我进去请见内史大人。”张庆在一间有两位甲士守候的宅院外止住脚步,回头朝宋涛说道。 “有劳中大夫。”宋涛朝他施了一礼,便见张庆迈着大步进到了宅院之内。 宋涛望着他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异色,不知何时已经将自己的右拳紧紧攥紧。 景监今日也起得很早,招贤馆的事务说起来并不多,看上去只不过就是与这些从sd入秦的各国士子打交道而已,但是事情却很琐碎,这些士子们久在中原富庶之地,少有能吃苦耐劳者,有重视那些虚礼,一不注意便会触怒他们,说是秦人对他们不重视。景监本是军人,久在军中作战,少有接触过这些个文绉绉的士人,从他连穿秦公赐予的衣物都不习惯就能看得出来。 其实这招贤馆他是万分不想来的,他所期望的还是在军营中与兄弟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生活,但是自己又有什么办法,这是国君的安排,景监清楚的知道,秦公对这招贤馆的重视,因而才会将他派来这里,这是对他的信任,他也只能更加谨慎勤奋,以回报国君的信任。其实说起来,这些同各国士子打交道的事务,做合适的人选应该是如今秦国的上大夫甘龙。甘龙本不是秦人,昔年也是东方有名的大儒,数十年前入秦,以王道治国说取信当时的秦公,从而得到秦公的赏识,被尊为成为上卿。他的成功并不是偶然,这王道治国是经过两千多年历史延续的成规定制,其最为成功的范例便是西周礼制。这种王道礼制,的确曾经使天下康宁一片兴盛,而且儒家道家至今还在不遗余力的为这种王道张目礼赞,因而甘龙持这种学说并不为奇。而秦国最强盛的秦穆公时期,重臣百里奚同样操的王道之学,那时秦国确实强盛一时,穆公也称了霸,老秦人至今还引为骄傲。如今老甘龙历经三代秦公,从政三十余年,一路坐到上大夫的高位,个人在朝堂的声望与日俱增,但是他的王道一说并未使秦国富强。不过景监亦深知,秦公求贤变法,这老甘龙便是最坚定的反对者,想要让他来接待各国士子,本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此时的景监正坐在小书房端看一卷简册,时而在简册上用刻字小刀划个记号。这是进入秦国的列国士子名册,他要对每个人的基本情况有个大约的了解,以备几日后国君随时问询。在景监谨慎周到的操持下,陆续来秦的二百多名sd士子,总算留下来了一百余人。其余一小半,都是忍受不了秦国的种种穷困,回头走了。剩下的这些人也还算不得稳定,毕竟士人们读书习兵,为的就是个功业富贵。论做官,到得秦国就是做了大夫,也不如魏国一个小吏富裕丰华。论治学,齐国稷下学宫给士子的待遇比秦国好过百倍。在这种积贫积弱的情势下,有士子入秦,已经是破天荒了。至于来了又走,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只有尽心尽力的留几个算几个了。 这样的情况如何不让景监深感头疼,虽然面对秦公的时候,景监从不奏报这些怨言,但是心中偶尔也会恼火。今日一大早便听护卫说,又有三位东方士子离开了招贤馆,景监积蓄了许久的怒气都统统发泄了出来,怒骂一声“直娘贼”,“啪”的将手中的竹册扔到一边,一个人坐在案边生起闷气来。 此时有侍者前来通禀,说是中大夫张庆求见。景监闷气还未生完,挥挥手,便想要说不见。 不过,他终究是个小心谨慎的人,话还没出口,便生生止住了喉咙。心中暗忖:这张庆执掌招贤馆内务,本就是自己的得力助手、左膀右臂,而且为人也一向中正,他求见必定是有要事,如何能不见? 于是当下朝侍者吩咐,请中大夫进来说话。 不多时,便见张庆迈着碎步进到屋内,在他进来之前,景监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脸上挂着笑容,伸手指着对首面,开口道:“中大夫请坐。” 张庆依言跪坐到景监对面,却是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小心翼翼的看了景监一眼,不经意间瞥到内史大人平日里从不离身的那卷记录着各国士子姓名的竹册此刻正七晕八素的躺在屋内的一个小角落里,心中不禁微微有些忐忑。 “中大夫求见,想必是有要事相商。”景监看出了他的异样,淡淡的开口说道,“但说无妨。” “这”张庆一咬牙,朝景监拱手道,“下官今日求见大人,所为荐贤而来。” “荐贤?”景监闻言不禁一怔,须臾眉笑颜开,“难道是又有士子入住招贤馆?” 张庆摇了摇头,景监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喃喃道:“那中大夫你” “下官举荐之人确有大才,今日前来是想通过内史举荐给国君,期望国君近两日能抽闲与他见上一面。”张庆刚才荐贤的话已出,自然没有回头路可走,干脆将宋涛的目的和盘向景监托出。 果然此话一出,景监旋即变了脸色,斜乜了张庆一眼,颇为不满的说道:“中大夫难道不知,过两日便是国君来招贤馆见诸士子的时候,那时再向国君举荐也不迟啊。” “可是此人胸有沟壑,前两日刚访秦三月归来,对我秦国”张庆辩解道。 “中大夫!”景监眉头一皱,提高音量打断张庆的说,开口道,“你身为招贤馆官员,自然知道招贤馆的规矩。凡事皆有先后,此人不过才访秦归来,如何能够马上向国君举荐,打乱排定的与国君对策的次序?” “可是”张庆还待开口。那景监却没有给他机会,兀自接着说道:“若是你我二人贸然向国君举荐,此人真有大才便好;然而若是一个普通庸才,或者可堪一用的中才,你要我如何向这招贤馆中的诸位士子交代,他们千辛万苦访秦三月,而后又苦苦等待一朝面君陈策,骤然听闻我们罔顾规定,胡乱举荐,如何会不将罪责都推到你我头上,只怕到时的局面无法收拾。” 张庆闻言,也变了脸色,他并不是为景监不肯举荐宋涛所怒,而是愤慨内史大人言语中谈到的唯恐自己推荐庸才一说。张庆自诩自己为官十数年,从来都是刚直不阿,虽说不是慧眼如炬,却也不是个识人不明的官员,普通的庸才如何能让自己冒着被人诟病徇私之嫌,贸然向国君举荐。景监如此说话,怎么不让他心寒。也正是这样,愈发坚定了他举荐宋涛的决心——要让这位内史大人看看,自己所荐之人到底是平凡庸才还是惊世大才! “内史大人此言差矣!”张庆长声奋然道,“所谓荐贤不待,若是为了些许繁礼缛节而使大才苦耗韶华,岂非如同让千里马胼居于槽侧。你我二人同为招贤馆官吏,所为的便是向国君举荐人才,如今大才在此,却不能得到推荐,那要你我二人来又有何用?” “哼。”景监心中本就有气,如今见张庆如此说,更是觉得此人在无理取闹,怒意更加三分。不由冷哼一声,语带讥诮的说道,“中大夫如何知你所荐之才便是大才,而招贤馆内其他人便是庸才、中才?” “这”张庆一时语塞,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说宋涛有治国之大才,毕竟自己并没有和此人深谈治国之道,张庆之所以会贸然向内史推荐宋涛,一是觉得此人谈吐不俗,胸中似有沟壑,二是宋涛在于他见的这几面中,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谦逊、厚重以及务实。这样的人,张庆如何也不相信只是一个平庸之辈,而且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在此时退步,那么非但自己前功尽弃,万一让宋涛心生怨气,愤然离开秦国,那么很可能秦公便少了一位大才辅佐,因此,张庆站起来,朝景监行了一礼,振声道,“是否大才,内史一见便知!” “你”景监越发的恼怒,狠狠的瞪着张庆,同样站起身,手指着自己这位“不知好歹”的同僚,开口道,“若是此人不是大才,你待如何?” “下官以身家性命担保,此人必为大才!”张庆毫不相让的与景监对视,朗声答道。 68.过虑 “你的身家性命我不要。”景监攥紧了拳头,愤愤道,“若是举荐不实,我必定奏明君上,夺你中大夫之职!” “若是举荐不实,张庆绝无颜面留在这招贤馆中!”张庆显然已经豁出去了,眼望着震怒的景监,却是眯起眼,开口反问道,“若是此人真乃是国君所求贤才,内史大人又待如何?” “如何?”景监先是一愣,俄尔蔑笑道,“此人若真是大才,我必定身披荆条,亲自在这招贤馆前向中大夫负荆请罪!” 屋子内的两人像是两只相斗的公牛般,各自露出自己锋利的角,涨红着双眼,互不相让。 “好,一言为定!”张庆伸出右手,悬在半空中,景监同样伸出自己的右手,狠狠的与他击掌,为两人刚才所言立誓。 “走吧,我和你一起出去见见这位所谓的‘大才’。”击完掌,景监乜斜着张庆,淡淡的说道。 “好,内史大人随我来。” “对了,还未请教这位‘大才’姓甚名谁?”景监忽然想起,自己与这张庆说了半天,还不知道谈论的到底是何人,不禁开口问道。 “此人姓宋名宋涛,乃是魏国士子。”张庆揉着自己的右手,景监果然不愧是行伍出身,手力极大,刚才与他一对掌,自己这个文职官员显然吃了个暗亏,手掌现在依旧麻木不已。 “什么!”不想,景监闻言,竟是睁大的双眼,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急急的问道,“你说此人叫什么名字?” “姓宋名宋涛,魏国士子!”张庆只顾揉着右手,转身准备往外走,并没有注意到此刻景监的脸上的异样。 “你说他叫宋涛?魏国士子?”景监忽然降低了自己的声量,喃喃道,“宋涛宋涛” “如何,内史大人听闻过此子?”张庆回头看到景监这副模样,不由心中大惑。 “中大夫,你好算计,当真是给我下了个套,让我往里面跳啊!”没想到,景监却是一脸怒容的看着张庆,没好气的说道,他脸上的那副模样很复杂,又惊、又喜、似乎还带着一些不可思议,而看向张庆的眼神又像是面前这个男子诓了他一大笔铁币一般,仿佛要吃人状。 “这”刚才还无所畏惧的张庆,被他此时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抬起左臂挡在胸前,右脚往后退了一步,吞吞吐吐的说道,“史大人,此此话怎讲?” “你当真不知宋涛此人?”景监脸色很是怪异,也不回答,反而开口问道。 “我与他见了几面,只觉此人谈吐不俗,对我”张庆想了想,将自己与宋涛相识的经过在脑海中捋了一边,缓缓答道。 “停!”景监喝止他的话,“我吩咐你给招贤馆中士子们抄送的那册论集,你没有看过?” “这”张庆微惊,景监前些日子的确让自己给每位入住招贤馆的士子准备了一份叫论集的卷册送去,不过自己当时甚为忙碌,转手便给了下人,让他们抄写送达,自己则忙其他事情去了,也无暇顾及此事。此事景监忽然问起这件事,张庆心中有些不安,不禁暗道:难不成这位内史大人要为这点小事秋后问罪么?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景监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看张庆的模样,他便知道,这人决计没有看过论集,自然也不知道宋涛的名字,而今日前来举荐这人,显然也只是因为觉得此子有才学,并不是因为宋涛的声名。自己却是没考虑清楚情况,便贸然与他立了那个誓,现在该如何是好?难不成真要自己身披荆条,在招贤馆门口负荆请罪么?如此一来,只怕丢脸就丢大了,不知道国君和朝臣们会如何笑话自己。思虑及此,景监便又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不得了。 “大人,这论集之事,能否暂且放在一边,如今当时辨才为首。”思忖片刻,张庆开了口,他朝景监一拱手,凛然道,“辨才事了,论集一事,张庆甘受惩罚。” “中大夫过虑了,那论集不看便不看罢,我如何会惩罚你。”忽然景监却是嘴角上翘,绕过书案,走到张庆身边,伸手挽起他的手,开口笑道。 张庆显然很不是景监面色变化如此之大,有些手足无措的说道:“内史大人,我” “中大夫你看”此时的景监却是恬着脸,附在张庆耳边轻声道,“你看我俩刚才那个誓约,是不是再商量,商量” 宋涛在院子里转着圈,张庆进去了好一会儿了,现在都还没出来,想来与那内史讨论并不顺利,不觉心中有些烦躁。举目四望,只觉这个庭院颇为熟悉,仔细辨认了半晌,这才发现这院子便是那日嬴渠梁来招贤馆时,会见士子们的露天场子。 故地重游,宋涛脑海里不禁缓缓勾勒出秦公那副貌不惊人的模样,虽然此人颇有心计,但是从他一系列举动可以看出他有一颗求贤的心,不然也不会花如此大的气力,费尽心血招揽各国士子,还写出了那篇名垂千古的求贤令。当然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他并没有白费苦心,他与商鞅君臣二人同心戮力,让贫困积弱的秦国国力一跃成为战国之首,也为百余年后始皇帝一统中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个国君都能称为一代英主。而能为这样的君主效命,决计要比为那愈发昏聩的魏侯做事要强得多,何况自己马上就有一份,哦不对,应该说是两份大礼献给他,想来他日这秦国变法,自己也必定能彪榜史册。 想到这里,宋涛内心中的烦躁便去了几分,反倒是眉间升腾起一股得色。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回廊间却传来一阵喧嚣的嘈杂声,宋涛循声望去,只见十来个衣冠楚楚的士子前拥后挤的朝庭院这边走来,边走还边吵吵嚷嚷的大声说着什么,只是宋涛隔得远了些,听不清楚。不过看他们脸上,一个个都是挂着愤然之色,一副群情激奋的模样,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不公之事,只是有何事能让如此多的士子都觉得不公呢? 宋涛本准备冷眼旁观这些人,没想到众人却径直朝庭院这边走来,甫一走进庭院,当先的那人却是指着宋涛朝身后诸人大声喊道:“就是他,就是此人私下求见中大夫,我刚才途径中大夫门外之时,将二人的谈话听个一清二楚,此人要中大夫徇私举荐他面见秦公!” 此话一出,宋涛脸色大变,暗自嗟叹不已,瞥了眼那十数个激愤不已的士子,心中暗叫不妙。 果然,众人快步走到前来,围成一个圈,将宋涛围在圆心当中,皆是怒目横视着他。 朱泙漫见状,一跨步走到宋涛身前,毫不畏惧的挨个将众士子瞪了一眼,他本就是彪悍之至,一身横肉足以抵得上这里数位士子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肌肉了。再加上此时他脸色一黑,不怒自威,倒教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诸人有些心虚。 宋涛暗自庆幸自己今日将朱泙漫带来了,不然面对这样的情况,只怕自己一个人还搞不定。 此时原本守在内史屋外的甲士们见情况不对,也赶了过来,宋涛心知至少自己暂时无虞被这些士子痛殴一顿,当下将朱泙漫拉在自己身后,朝众人一拱手,开口道:“未知诸位有何见教?” “哼!见教不敢。”众人中一个气度不凡的红衫士子往前迈出一步,一脸怒容的看向宋涛,也不回礼,开口道,“只想请问阁下,可是奉求贤令入秦的士子?” “正是。”宋涛轻声答道。 “那你可曾到秦国境内走访三月?”那红衫士子依旧淡淡的开口问道,不得不说他的声音很有磁性,甚至还带着一丝感染力,或许这便是他能代表这周围诸多士子的原因。 “这个自然。”宋涛点点头,“在下遍访秦境,前日方归。” “他根本没有!”围着他的士子中有人发出了这样一声愤怒的喊叫,“我从没有在招贤馆中见过他” 一阵嘤嘤嗡嗡的声响在众人中蔓延开来,红衫士子冷眼看着宋涛,显然是要他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在下并未入住招贤馆,而是住在栎邑客栈中,若是各位不信,大可去到栎邑客栈询问掌柜晋括。”宋涛缓缓开口,声音不卑不亢,“想来晋掌柜能为在下作证,诸位一问便知。” “阁下是入秦士子便好。”诸士子议论之声暂时消停了会儿,那红衫士子冷冷一笑,轻蔑的看了眼宋涛,单掌平伸,挨个朝己方的十数人做了个手势,开口道,“我等诸人亦是入秦求仕的士子,依秦公之令,遍访秦境三月而归,各自苦心思量治秦之策,并记录在册,以备数日之后面陈国君” 宋涛安静的听着,并不出言,不过他已经猜到了此人的下文,脑海中百转千回,思量着对策。 “然而凡事皆有先后,此理亘古不变。你不过前日才访秦归来,如何却要马上单独觐见国君,打乱既定的与国君对策的次序,阁下所为是否有违名士之风。”男子声音越来越大,语调也越发激昂,“何况你私下与中大夫面议,于情于理皆是不通,中大夫若是当真举荐阁下,那便是公器私用,我等必定要向秦公当面上书,陈说中大夫屈才枉贤之罪。” “凡事皆有先后”宋涛原本是安静的听着这红衫士子的话,听到这里,忽然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心中暗忖:自己原本面见秦公就是要与他说几个小故事,如今不若在此先说上一个,只当是为来日面君热热身也好。 众士子见围在当中的这个无礼士子被人痛斥一番后,不但不以为耻,反而面露笑容,显然没有将刚才红衫男子所言放在心上,不由越发的愤怒,暗骂其人厚颜无耻,诸人皆是,几欲上前将其痛殴一顿。 “刚才这位先生所说这‘事有先后之分,乃是亘古不变之理’,是否?”宋涛终于开了口,目光直视着那红衫士子,缓缓说道。 “没错,确是我所言。”红衫士子也不避讳,大喇喇的承认下来,毕竟在他看来,先来后到,自古皆是如此,任谁也无法置喙。 “泙漫,劳烦你帮我去取一些积薪来。”宋涛点点头,你承认就好,转身朝朱泙漫吩咐道。 众人皆是心中一惊,不知此人要积薪来是为何,连刚才那振振有词的红衫士子也是一头雾水,眼神在宋涛脸上来回扫了几遍,只见此人神色淡然,眼底不是有几缕精光闪过,显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他更加的困惑,不知此人自信究竟从何而来。 不多时,那朱泙漫便身负着一大捆干燥的木竹等薪材走了回来,“哗啦”一声将这些积薪放到了地上。 “在下敢问各位,可有人见过山野农夫堆积柴草?”宋涛拾起一根树枝,聚在手中,朝众士子朗声问道。 “自然见过。”不少士子一口答道,他们毕竟不是只知死读诗书的腐儒,日常生活中一些琐事他们当然见到过。 “如此便好。”宋涛点点头,将手中的树枝递给那红衫士子,因为他刚才也回答见过,“可否请先生演示一遍那些山野农夫是如何堆积柴草的?” 红衫士子本不屑所为,但是为了看看这无耻之人还能如何狡辩,伸手便接过那树枝,掷于地上,然后也不等宋涛继续发问,将散落一地的积薪拾掇在一处,缓缓堆放成一叠,做完了这一切,他便双手抱胸,冷眼看着宋涛。 “啪啪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得是,宋涛竟是朝红衫士子轻拍了三下掌,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这三次击掌仿佛是点燃了一根炸药引线般,一干士子的怒火顿时腾腾的升了起来,不少人都是挽袖攥拳,往前迈了一步,显然是要将此人痛殴一顿。而那红衫士子脸上的神情尤为精彩,红一阵白一阵,嘴里喘着粗气,仿佛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般,当然在他看来,宋涛的举动无疑是在羞辱自己,自然是受了委屈。 朱泙漫冷哼一声,牛眼一瞪,便要上到前来,虽然他不知宋涛刚才为何要如此,不过对于任何想要伤害自家先生的人,他决计不会留情。 宋涛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拦住朱泙漫,俄而缓缓扫了一眼群情激奋的众士子们,最后将目光停留在那个红衫士子身上,缓缓开口懂啊:“刚才是先生你说的‘事有先后之分,乃是亘古不变之理’,是否?” 这是宋涛第二次问同样的问题,庭院内所有士子都觉得他是在无理取闹,然而那红衫士子却是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没有开口。(。) 69.巧言令色 “请诸位一观这些堆好的积薪。”宋涛也不管他是否回答,伸手一指地上的积薪,兀自接着说下去,“敢问是否是把先搬来的被铺到底层,后搬来的反而被放到上面,如此也算是有先后之分?”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纷纷看向地上那堆被红衫士子堆好的薪材,堆积的过程他们都亲眼所见,果真是如宋涛所言,先搬来的被铺到底层,后搬来的反而被放到上面,旋即将目光投向那个红衫士子,看他如何作答。 红衫士子没想到自己搬起石头想扔宋涛,到头来却是砸了自己的脚,不禁一怔,不过他也算是才思敏捷,须臾便反应过来,朝宋涛冷笑不已:“阁下巧言令色,当真以为” “在下绝非巧言令色。”宋涛径直打断他的话,看了众人一眼,缓缓说道,“我只是想教会大家一个道理,这世间固然有事要分先后的常理,然而亦是有后来居上的道理,宇宙万物,岂有亘古不变之理?”宋涛可不是一个任别人欺负到自己头上,还和颜悦色的与他讲道理的人。刚才这些人来寻衅,自己并不占理,只能安静听他们叙说心中的愤怒,可是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自己占理,如何还会任由这些士子在自己面前猖狂:“如今在下请中大夫推荐面见秦公,必然是有长策在胸,让中大夫佩服,他才会代为举荐。而诸位若是有能教这秦国一改积弱凋敝之法,大可与中大夫或者内史大人一叙,如能得到认可,必定也可以为他们向秦公举荐,届时在下必定不会对诸位后来居上心生怨恨。而各位不思治秦良策,反倒一味刁难在下,岂非有违名士之风?” 宋涛一席话说得是掷地有声,看来在洞香春论室中锻炼出来的辩才丝毫没有退步。而围着他的一干士子闻言,俱是面面相觑,脸上带着不安之色。 “你”红衫士子没想到这宋涛竟是摆出了一幅为人师长教育弟子的模样和口吻,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口说无凭,我等如何知道阁下究竟是有长策在胸,还是用钱帛收买官吏,以谋求晋升之途。” “先生此话是否太过刻薄,在下以人格担保,绝无贿赂一说。”宋涛脸色微变,此时轮到他觉得对方胡搅蛮缠,不讲道理了。 “空说无凭,单凭你的人格担保,又如何能取信我等?”那红衫士子死死的看着宋涛,口中说道。 “不能取信你等,但是却能取信于我!”宋涛还没来得及开口答话,一个男子的声音突兀的在众人耳边响起。 庭院内的人们循声望去,但见景监和张庆缓步从屋内走了出来。不过两人的表情却是截然不同,走在前头的景监一脸肃然,而跟在他后面的张庆则是不时掩嘴偷笑。不过当景监听到笑声转头回去时,张庆又摆出一副正襟危坐、大义凛然的模样,让他无可奈何。 “内史大人。”众士子一见来人,纷纷拱手行礼,只是那红衫男子脸上仍有愤愤不平之色,努了努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景监根本不看他,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反而分开众人,朝面色平静的宋涛走去,拱手行了一礼,开口道:“先生好才情,这后来者居上一说,着实教景某大开眼界。” “内史谬赞了,在下不过顺口胡诌而已。”宋涛在三月前的那次秦公来招贤馆接见众士子时是见过这位内史大人的,知他才是这招贤馆的一把手,而如今一见,此人似乎还算好说话,不禁心中暗忖,看来自己求见秦公有戏。 “先生何须自谦。”景监却是笑着摇了摇头,“您的请求,中大夫已经悉数转达于我,若是先生有闲暇不若与我一道,进到屋内一叙,先生以为如何?” “如此甚好。”宋涛闻言,大喜过望,既然这个内史大人这么说了,显然自己求见秦公之事十有八九已成。 不过他高兴了,有人却不依了。众士子中忽然有一人大叫起来:“内史不公!内史不公!” 宋涛和景监朝话音传出的方向看去,但见那红衫士子急得跺脚叹道:“内史不公!此人后来而先至,却是要将我等置于何地?” “难道刚才这位先生说得还不够清楚?”景监微眯起眼睛,看着那红衫士子,开口道,“先生胸有长策,可振我大秦,因而向中大夫请求单独面见国君。而诸位中若是有奇计强秦者,我景某必定也将他举荐与国君,你王轼亦是一样。” “我”宋涛直到现在才知道那名红衫士子原来名叫王轼,眼见景监如此说,他只能埋头不语。 “我景监执掌招贤馆事务已有数年,虽不敢说毫无差池,然而我敢担保自己行事绝对公私分明,若是各位觉得景监有何不公,大可在后日面见国君时,当面指出。”景监淡淡的瞥了众人一样,这些个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士子们,现在皆是安静了下来,或许是没想到一向公正的内史大人会说出这么一席话,抑或是觉得他所言不无道理。 “王轼敢问内史大人。”只有那王轼依旧不死心的样子,斜乜了宋涛一眼,朝景监拱手道,“内史大人又是如何得知此人身负长策呢?难不成大人已经私下见过此人?” 此言一出,景监顿时变了脸色,他执掌招贤馆素以公正无私在士子中薄有微名。这些招贤馆的士子那个不是眼高于顶之辈,若是得知负责他们的内史大人与某人私下相见,必定会心生怨念,正是有鉴于此,以景监之小心谨慎,绝不会去私下会见士子,给人留下口实。 景监心中恼怒,本想直斥王轼之言,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好整以暇的宋涛,忽然是变了神色,嘴角微微上翘,笑道:“若是景某早知宋涛宋先生会前来大秦,我早就寻上门去,与他私下相见一番了,岂会先生在此处等候?” 在栎阳老秦人口中,有这么一句俗语:人有名字,树有影子。 宋涛身后那抹斜斜的影子被冬季初升的暖阳拉得很长,就像一柄满溢着肃杀之气的利刃,而场间这些招贤馆士子们看着这张只能算是清秀的面庞,只觉得一阵轻微的心悸,不是因为害怕,只是有些震惊,没人会想到能在此处遇到此人。 宅院内一时安静了下来,不过这种静就好比温水煮沸前那片刻的安宁,马上便会变幻为另一幅景象。 “宋涛”“原来他就是宋涛”“想不到这么年轻”“如此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来秦国呢” “宋涛”三字就像一块石头被重重的投入平静湖水中一般,顿时掀起一阵阵波澜。心悸之后,这些刚才群情激奋、对宋涛怒目横视的招贤馆士子们顿时议论纷纷,而看向刚才被自己围在圈中的那个男子眼中也没有了怨恨,反而是多出了几分久仰和不解之情。 望着这些人的模样,宋涛很自然的联想到洞香春,这才明白自己以前还是太过低估这家看似普通的酒肆在诸国的名望和影响力,以及这个时代信息的流通速度。当然他如今也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若是宋涛知道这景监将那册论集给每个士子都发了一册,只怕对现在这些士子的反应多少会有些了然。 只是与宋涛的惊讶相比,景监却是很满意这些人现在的反应,瞥了众人一眼,嘴角笑意更盛,缓步走到宋涛身边,单手平伸朝向自己所居住的屋子,恭敬的开口道:“先生请。” 宋涛回了一礼,正准备迈步入内,身后却又传来一人的大声疾呼:“内史不公!” 景监有些恼怒的转过头来,看向王轼,没好气的说道:“你倒说说,我如何个不公法?” “内史不公!”那王轼涨红了脸,显然是情绪激动到了顶点,振声说道,“此人在魏国确是声名赫赫不假,然而此时奉求贤令入秦,那便是普通士子,与我等何异,如何内史却偏偏单独接见他一人,而将我等拒之门外?王轼觉得内史不公!” “你”景监大怒,单手指着王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王轼并没有给他机会,而是兀自说了下去,“举贤应是公心,如何能为声名所左右,若是内史不给一个圆满的交代,我王轼必定在面见秦公之时,将内史所为公诸众人!” “王轼你休得胡言,我如何举贤不公?”景监忿然道,“宋先生胸有长策” “胸有长策?”王轼显然已经无所顾忌,冷冷扫了宋涛一眼,讥笑道,“内史刚才自称从未与他私下相会,那又是如何知道此子胸有长策的?” “这”景监被他问得一时语塞,是啊,他从未见过宋涛,单凭张庆所言,如何又知道宋涛有强秦之计呢? 宋涛暗叹了一口气,看来这事也只有自己来说清楚,因为那些士子眼底刚才初闻自己之名时的敬畏已经少了许多,反而多出了许多不解和迷惘,显然是不知该相信景监还是王轼。 “诸位见谅。”宋涛往前一步,朝众士子长身行了一礼,缓缓道,“宋涛懵懂无知,初访秦归来,不知内史大人已定与秦公对策的次序,贸然求见中大夫,希望能单独会见秦公,后来者居上虽然合理,却不合情,还请诸位勿怪。” 一干士子没先到宋涛竟是自陈己失,其实他们看来以宋涛之声名,后来者居上也并无不可,只是正如他所言,此举合理不合情,不过现在宋涛既然已经向自己致歉,那么自己如何还要斤斤计较。何况宋涛之声名,他们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听闻,再加上手中那册论集,多少人对其中的名言倒背如流,自然对说出这些言语之人心有敬意,如今见到了本人,心中更是激动不已,哪会计较这些小节? 此时见宋涛长身行礼,好几位士子甚至还惶恐不安的回了礼。只有那王轼依旧是冷眼旁观,不发一语。 “而至于这位王兄所言”宋涛瞥了王轼一眼,微微一笑,“在下还是那句话,我敢以人格担保,若是绝无贿赂内史大人和中大夫大人,而且若是无长策在胸,或是届时面见秦公之后,秦公觉得在下所言无用,那么宋涛必定即刻离秦,终生不入秦境!” 秦国栎阳城,招贤馆。 刚才看上去还人潮攒动的庭院,不多时便快要门可罗雀。眼见众人慢慢散去,宋涛和朱泙漫在景监的带领下,随着张庆一道往屋内走,临近迈进屋,他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倚着门沿回头望去,只见那个叫王轼的红衫士子也正在回廊处远远的凝视着自己。不过接触宋涛的目光,他便立刻低下头,快步消失在回廊的转角。 宋涛扁扁嘴,轻轻扯了一下张庆的衣角,轻声问道:“中大夫,那王轼” “那王轼乃是韩国士子,大抵比先生你早入秦一月。”张庆似乎知他想问什么,缓缓答道,“此子在招贤馆这些士子中人缘颇佳,深孚众望,只是还未向国君献策,不知其才学如何。” “哦,是么?”宋涛眉梢微微一扬,开口道,“或许此人是个可用之才。” “嗯?”张庆一怔,俄而朝宋涛笑道,“想不到先生还精通这相人之术。” “非也,非也。”宋涛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淡淡的说道,“在下也只是觉得此人有些与众不同罢了。” 见张庆有些疑惑,宋涛也不加多言,只是笑着说道:“中大夫可要看紧此人,只怕一不小心,今晚便让此子跑了也说不定。” 闻言,张庆不禁愣在原地,上下打量宋涛,只见面前这男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脑海中又想起刚才景大人对此人推崇备至的神情,不由将他所言记在了心中,暗地里留意起这个王轼来。 “先生请坐。”进到屋内,景监跪坐在案边,笑着朝宋涛伸手道。 宋涛回了一礼,缓步跪坐到了他的对首方,而张庆则从案下取出水壶和陶碗,给二人各倒了一大碗茶水,然后坐到了景监的侧后。 “秦人无华,大盆大碗,先生莫嫌粗简。”景监端起陶碗,对着宋涛朗声道,“景某不才,今日有幸能见到先生,先干为敬。” 说完便仰头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见这位内史大人如何豪爽,宋涛自然也不甘落后,反正是喝茶又不是喝酒,喝了这玩意最多涨肚子,又不会头疼。 不过他将陶碗举到唇边忽然又放下,眼波流转间似乎想到了什么,竟是嘴角微微上翘,一脸笑意。景监有些不解的看了他一眼,正要开口相问,却听见宋涛笑着说道:“在下想起那日初见中大夫时,他亦是如此对宋涛所言。今天内史大人一字不差的重述了一通,难怪觉得如此耳熟。”(。) 70.凤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景监先是一愣,连忙转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张庆,两人面面相觑,半晌却是扭头过来,三人异口同声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屋内的空气霎时被豪爽的笑声所淹没。 笑声果然是很多东西的天敌,比如紧张的气息,拘谨的心理,三人大笑一通,彼此之间的气氛也变得融洽了起来,那景监放下手中的陶碗,开口道:“先生入秦多时,景某竟是不知,未能及时拜访先生,还望勿怪。” “内史大人忒得客气。”宋涛摇了摇头,笑道,“你这话说的可让在下汗颜了,宋涛既是奉求贤令入秦,那便是同这招贤馆中诸多士子无异,内史何来私下拜访一说?” “先生谦逊。”那景监闻言却是叹了一声,眼角的余光瞥了面前的男子一眼,只见他嘴角泛着淡淡的笑容,脸上的表情真挚而诚恳,丝毫没有虚伪做作之意,不禁笑道,“先生可与这些士子不同,景某拜访先生不是并不是所谓内史私下相见士子” “哦,那内史大人的意思。”宋涛顿时来了兴趣,开口问道。 “景某不过是欲以寻常棋士求见棋道大家之态,拜访先生罢了。”那景监笑得很灿烂,自己那日与国君所言,或许不日便能成真,如何不让他觉得兴奋异常。 “呵呵,想不到内史大人亦是酷爱棋道。”宋涛微微一笑,说道,“既是如此,宋涛随时恭候大人,还请您不吝赐教。” “先生莫要戏弄景某了。”景监连连摆手,扭头看着张庆说道,“这世上能在棋道上与先生一较高下者,只怕万中无一,我如何敢赐教先生。”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人莫要给宋涛戴高帽了。”宋涛微微一笑,摇头道。 两人各自恭维了一番,总算在张庆的介入下,开始进入到了正题。 “哦,先生原来昨日才访秦归来。”景监再次从宋涛口中得知这一讯息,笑着问道,“不知先生觉得我大秦何物最合你心意?” “合心意”宋涛微微一怔,平视着景监。 “呵呵,我随便问问而已,只想知道先生对秦国物事的看法罢了。”景监开口答道。 “酒,凤酒。”宋涛沉吟片刻,忽然眸子翛然一亮,郑重的说道。 “凤酒?”景监似乎没有想到宋涛会如此回答,往了张庆一眼,见他也是有些不解,只好静待宋涛的下文。 “世人皆爱赵酒,只因其为寒山寒泉酿之,酒中满溢肃杀凛冽之气,人言赵酒为上品,却不知那赵酒虽寒,却是孤寒萧瑟,酒力单薄,全无冲力,饮之无神。而凤酒之寒,则是寒中蕴热,醇厚凛冽,激人热血。” “说得好!”闻言,景监和张庆不约而同的抚掌赞道,脸上皆是露出惊叹之色。 却不曾想,那宋涛竟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话还没说完,他缓缓站起身,一字一句的开口道,声音慨然,大有激越之气:“酒为民性之表,秦国有如此烈酒,可见秦人之凛然风骨。在下访秦三月,收获实多。秦人傲骨,轻生死,耻苟和,不战则已,但凡开了战端,不死不休;秦人务实,不说虚言,不用虚礼,不图虚利;秦人坚韧,不畏挫折,百折而不挠,千弯不回头;秦人精诚,同仇敌忾,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有此四者,宋涛敢断言,秦必定大出于天下!” “好!好!好!”景监二人拼命的鼓着掌,扯着喉咙大声喊着,虽未饮酒,脸上却是浮起一抹潮红,那是兴奋之色,手心也是被拍得通红,却是浑然不觉。 宋涛这番话,虽是他这三月访秦所悟,然而却是道尽了老秦人的凛凛风骨,高洁品行。秦人素来为山东诸国所轻蔑,因此才有六国卑秦,不与之盟一说,而今宋涛这个天下闻名的士子却从口中说出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话来,如何不让二人为之倾心,不为之喝彩? “单凭先生这一席话,想必国君便是迫不及待欲面见先生。”好不容易等到景监二人暂时按捺下心头的激动,他不无感慨的说道。 “内史大人谬赞了,这些皆是宋涛肺腑之言,并未了求见秦公,刻意所说。”宋涛其实内里也是颇为激越,自己憋了三个月的话,一朝全部倾斜出来,心中是说不出的畅快。 “待会我便入宫面见君上,为先生说项,想必先生明日便能见到君上。”景监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君上对先生也是神交已久,若是得知先生入秦,只怕也会兴奋不已。” “呵呵,有劳内史大人了。”宋涛朝他拱手谢道。 “对了,先生面君,会否劝君上变法?”景监忽然收敛起嘴角的笑容,直视着宋涛,缓缓问道。 其实这话本不需要问,入秦士子哪一个不是怀了一颗变法的心,若是觉得秦国如今所行之政尚可,他们如何还会入到秦国来?当然宋涛也不例外,而景监身为内史,执掌招贤馆如何会不知道这些,他既然会开口如此相问,必定是有其深意。 “变则通,不变则废,如今魏之强盛皆是李悝变法所至,秦国若欲强盛,不变如何可行?”宋涛知道景监此人能执掌招贤馆,必定是秦公心腹,而有些话虽然是自己对他所言,但是必定会一字不差的入秦公之耳,所以神色不变,淡淡的开口答道。 “不瞒先生。”那景监却是长叹一声,轻声道,“其实君上亦是决心变法图强,然而朝堂之上” 他没有把话说完,不过看他与张庆的神色,宋涛心中已经明了了几分。若要变法,必定会触动那些既得利益者,而因循守旧之辈如何不会百般阻挠,这也是宋涛早有预料的,所以他并未感到惊讶。 “因而还望先生思虑周详,此间之事,必要一战功成,决不可反复而错失先机。”景监不愧是曾从军之人,因而也用战场上的事情来打比方。 宋涛微微一笑,点了点天,脸上一副笃定的神色,显然是成竹在胸。眼见他如此自信,景监和张庆相视一笑,也是觉得微微心安。 “敢问内史大人。”宋涛忽然又开了口,嘴角泛着一丝诡异的笑容,“秦公是否爱听人讲故事?” “讲故事?”景监和张庆对望了一眼,心中瞬间浮起万千疑惑 秦国冬季的夜,一向来得很快。 当城头的栎阳卫刚刚将城头的风灯点燃升起之时,那股浓稠的黑暗便如约而至,将整座城市淹没。 栎阳虽然是大秦的都城,然而与繁华富丽的大梁相比,简直天差地远,大抵只能相当于魏国一个中等县城。一旦入了夜,街上便几乎看不到半个人影。而且连有亮光的屋子也不多,除了宫中和官府,寻常百姓是少有能点灯,或许那句经典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话语放在这座城市很恰当,不过这里的百姓不是不能点灯,而是无钱点灯,都城的人们日子过得如此艰辛,可以想见那些地处偏远僻野的秦人每日所过的是怎么样的生活了。 城西有座特别的建筑,占地颇广,那便是秦公嬴渠梁花大力气建造的招贤馆。虽然里面房间预备得够多,然而真正入住的士子并不充裕,因为秦公之令,许多人都已经下到秦国各地寻访去了,他们中有的人三月之期满了之后还会拿着自己那块国府令牌回到这里,也有一部分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些人在见识过秦国的凋敝、秦人的穷困之后,便循着自己来时的路,回归故国,而且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 所以可以这么说,经历了三个月千辛万苦访秦归来的士子都是大毅力,能够花大力气,可以吃大苦头的人。他们一旦回转招贤馆,便绝不会轻易离开,因为他们已经认定了这个积弱的国度是自己才学最好的施展之处。 不过今晚却有个例外,招贤馆的某间屋内。黑暗当中,一个男子凭着皎洁的月色将自己的衣物和那卷费尽心血写成的竹册收拾在了一起,用一块硕大的方布包好,然后坐在床边愣愣的想着些什么。 夜凉如水,男子只觉自己原本一颗炙热的心,在今日变得冰凉起来。原本满溢的雄心壮志,也在今日随风消散。可是能怪得了别人么?或许是应该责怪他们单凭名望断定一个人的才能,亦或要怪那人出现在了这个本不该他出现的国度,或许更应该怪自己,当初没有自荐己身的勇气,只想到等到秦公来招贤馆之日,便可以面见国君,一陈胸中长策。 可是男子并不是个会为怨恨蒙蔽理智的人,平心而论,只靠今日那人的一番话,便足以见到此人的才学,遑论那册论集上的语句。但是怨恨终归是怨恨,没有怨,哪来的恨?白日里自己已经丢尽了颜面,如何还有脸继续留在这个地方。既然不能在这里谈笑间一展自身抱负,那么满怀怨恨的默默离开,也未尝不是一个选择。 想到这里,男子眼底流露出一丝决绝的神色,站起身拿起包袱,开门走了出去。门外,一阵凉风掠过他的脸颊,并不能使他此时的头脑冷静几分,男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穿过回廊和屋檐,一个宽阔的庭院出现在面前,他不自觉的驻足,举目四望,微蹙起眉头。 片刻之后,一声长长的叹息被男子留在身后,轻轻迈出右脚,举步离开。不曾想,一个声音突兀的在耳边响起。 “若是你想要出城,那么我劝你明日早行,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去的。” 男子有些讶异的抬起头,前方竟是出现了一道清瘦的身形,人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却又仿佛一堵黑色的障碍般,拦住了自己前进的道路。 “张张大人。”男子认出了来人,声音似乎有些干涩,轻轻吞了一口唾沫,润了润自己的喉咙。 “先生,夜已经深了,还是早些休息吧。”来人自然是主持招贤馆内务的中大夫张庆,此时他面无表情的望着眼前的男子,仿佛没有看到男子身负的包袱般,用与往日无异的平缓语气淡淡的说道。 “我”被人撞破了自己的行为,男子显然有些慌张,原本口齿伶俐的他,现在却有些语塞。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人与人是不同的。”张庆微微叹了口气,不再看那男子,“或许有些人在某些方面,自己永远也赶不上,但是并不妨碍我们施展自身的才学,正如某人在论集中所言: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既是如此,何必非要与他人争个高低,而耽误了自身的前程,王先生,你觉得呢?” 随着张庆这声王先生出口,男子的身份自然就不言而喻了。王轼紧抿着双唇没有开口,脸上不自觉的浮起一丝痛苦之色。 “我并不打算说服你留在秦国,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力。”张庆见他不开口,兀自接着说道,“但是有些事情做了未必不后悔,但是不去做,将来必定会后悔,先生辛苦了三个月,到头来却是连等待结果都不愿,我只为先生不值。” 王轼两眼死死的盯着脚下,也不抬头,也不开口,甚至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言尽于此,先生还可在此处暂歇一晚,若是明日还要离去,那张某必定礼送先生出栎阳,如此可好?”说完,张庆不待王轼回答,便转身离去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王轼也没有抬起头,就这么愣愣的站着。 只是他不知道,张庆也并未离去,就躲在不远处的阴暗处,遥望着庭院内的自己。 张庆黑暗中的两点眸子仿似夜空中的星光般,时隐时现。他看着没有任何动作的王轼,忍不住搔搔头,暗想,自己思虑了一日的措辞难道还是不够好?这些士子大都是眼高于顶,但甫一受挫,想的都是逃避,而没有勇敢面对的勇气,这样的人,张庆在招贤馆中不知已经见过多少,而唯独今日偏偏来见这个王轼,劝慰他呢? 张庆会有此一举,自然是因为白日里宋涛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席话,他唯独有些疑惑的是,宋先生如何会高看这个对自己一再刁难的士子呢? 他这个疑惑只怕永远也不会得到解答,难不成宋涛会在某日对他说,自己在两千年后的一本高中历史教科书上,见过这个王轼的名字,他会辅佐商鞅在秦国的变法事业,虽然只是被提起而已,但是大凡能在那本书上出现的名字,必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许久之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在庭院内响起,张庆遥望着王轼转身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自觉的点点头,似乎是在赞许此子的选择,抑或是庆幸自己今晚的等候没有白费,然后也扭转双脚,往自己原本所在的宅院慢步走去。(。) 71.变法强秦 夜里的风有些凉了,拂过庭院内那颗不知名的高树,卷起零星碎叶,除此之外再没有半点声响,仿佛刚才这里从未有人来过一般 与此同时,在这栎阳城唯一一处还算是金碧辉煌的建筑物内,有两名男子同样是在谈论这什么。 “什么?”嬴渠梁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对面的景监,失声道,“你说那个宋涛今日在招贤馆?” “不是今日。”景监显然很满意国君吃惊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笑道,“他三月前就来了,只是今日来招贤馆,想要求见君上。” “既然他三月前便来了,那你为何没禀报寡人?”嬴渠梁瞪了面前这个看似轻松惬意的男子,不无恼怒的问道。只是他并不知道景监在白日里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而且还因此欠上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赌债。 “宋先生他并没有住进招贤馆,而是住在了栎邑客栈,所以士子卷册上并没有他的姓名,何况他这三个月都在寻访秦国,臣又如何能得知。”景监两手一摊,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罢了。”嬴渠梁将手一拂,算是略过这一话题,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后日便是寡人去招贤馆见入秦士子的日子,他为何偏偏要在此时求见寡人” 说到这里,嬴渠梁顿了顿了,瞥了景监一眼,“你倒好,还为他通禀,难道就不怕那些招贤馆的士子说你徇私么?” 景监显然早就知道嬴渠梁有此一问,连忙摆出一副忠心为国的模样,朗声道:“荐贤不待,臣身为内史,衔领招贤馆,自然要为君上荐贤举才,宋先生乃是难得一见的大才,有长策在胸,臣以为君上或可一见。” “想不到你对此人如此推崇,可是自古求贤不遇者多矣,你又如何知道这宋涛便是难得一见的大才?”嬴渠梁看着景监,淡淡的说道。 “这”景监略一迟疑,忽然想起那张庆白日所言,心中一喜,直接便照搬了过来,“是否大才,君上一见便知。” “见吧,见吧,既然你都如此说了,那寡人见他一面又何妨。”嬴渠梁微微一笑,开口道,“明日卯时在此处,寡人以礼待之。” “诺!”景监见国君应允,脸上满是喜色,朗声答道。 “景监啊。”事情尘埃落定,嬴渠梁也放松了些,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不再象刚才那样正襟危坐,笑着开口道,“你做事一向谨小慎微,今日却是如此笃定的推荐此人,想必是有内情,说来与寡人听听如何?” “好。”景监应了一声,将白日在招贤馆内发生的事情给国君尽数说了一遍。 嬴渠梁越听脸上的笑意越盛,直到听到后来者居上此处,他不禁抚掌大笑道:“此子果然是有雄辩之才,寻常人如何说得过他。” “呵呵,君上所言极是。”景监也笑着附和道,旋即又想到了什么,接着道,“而且宋先生说了,他也是为变法强秦而来,因此臣才会如此迫不及待的将他举荐与君上。” “变法强秦”嬴渠梁脸上忽然流露出一道莫名的神色,不再开口,似在思忖着什么。 “君上?”景监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 “你确信此人有强秦良策?”忽然嬴渠梁死死的看着他,开口道。 “臣确信。”景监毫不犹豫的回答道。 “好,明日寡人不见他。”嬴渠梁眼底发出一缕异样的光彩。 “君上!”景监闻言大惊失色。 “后日大朝议,请宋先生出席。”嬴渠梁一字一句的说道,“执上大夫之礼!” 景监先是一愣,须臾便反应过来,惊喜交加的点头道:“诺!” 嬴渠梁扭头看向窗外,浓稠如墨的黑暗中,一盏风灯缓缓升起,挂在不远处,风灯散发出的黄光虽不算亮,却是在黑暗中映照出一段光明的前路。 时近严冬,栎阳城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白色的雪花飞舞着落下,让整座城市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也让城市里的人们感受到了一股深沉的寒意。不过对于某些人而言,这个寒冷的冬天不过才刚刚开始。 按照惯例,在年末前往雍城祭拜秦国历代国君之前,秦公会在栎阳宫中举行一次大朝会,这次年尾的朝会基本上是对这一年秦国国政做出总结,而且还会涉及到官员的晋升。在三月,秦公主持完一年一度的一年一度例行的启耕大典后,同样还有一次隆重的朝会,议定一年的秦国大计,这一头一尾的两次大朝会,这是秦国朝臣们最为看重的。 今日便是年尾朝会的日子。 一大早,政事堂早早便在四角生起了四个径直五尺的大燎炉火盆,红红的木炭火使阴冷的大厅暖烘烘的。料峭寒霜中赶来的朝臣们,走进大堂便感受到一股暖意,纷纷褪下自己身上的皮衣。 年尾朝会对于许多官员而言,只不过是一道论功行赏的程序,再加上过几天便是除夕的原因,众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意,显得轻松而惬意。不过每一个人进到这里的政事堂后,都会很自觉的走到最靠近黑玉坛下的那个方案,朝端坐在位置上的一位白发老者躬身行礼,这不是规矩,只是惯例,但是这个惯例的形成却是比这政事堂上的很多规矩定下的时间要来得久得多,谁也不敢对这位看似风烛残年的老人不敬,哪怕只是表面上的恭敬,那也是必须的,这是对一位能够历经三代、数十年而不倒的朝堂常青树必须拥有的一丝敬畏。 何况别忘了,这三位秦公中,还有秦出公与秦献公,经历当年那场血腥政变的老臣子们,大多已经被即位的秦献公换了个遍,唯独这个东方来的鸿学大儒能够安然无恙的端坐在这朝堂秦公左手下的位置上,这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老甘龙微眯着,仿佛对纷至沓来对自己行礼的官员毫不在乎,可是在暗地里却是在默默观察这些官员的表情,这是他的习惯。世人皆言老而不死是为妖,或许他已经成妖了,因为他几乎可以看出这些来行礼的人,那些心诚那些又不过是在虚情假意,当然,只需要联系下平日里的一些表现,便可以确定这一点。 除此之外,这朝堂上另一点让他颇为感兴趣的是,在堂上正中央竟是多出了一方书案。而且从位置来看,竟是与自己的书案平齐,执上大夫之礼,那是为谁准备的?老甘龙心下疑惑,不过却没有开口问别人,因为既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么他可以相问的人,想来也不会知道。 不多时,卯时三刻到了,政事堂内,黑玉台下左右两边的方案盘已经坐满了秦国朝臣,左边全部是文臣,而右边则都是武将。 左首第一位自然是上大夫甘龙,而右首第一位坐着的则是一个满身甲胄,面无表情的中年男子,他眼底不时有几缕异芒闪过,而最特别的是,所有座下的臣工中,无论文臣武将,只有他一人佩戴了兵器——一柄青色的长剑。可以这么说,若是此人突发异想,发起疯来,决意要弑君,那么这朝堂上不会有人拦得住他。 但是这个男子决不会发疯,因为他是国君的亲兄长,如今秦国的左庶长嬴虔。而且他很早以前就已经是这个总领秦国兵事的爵位了,早到他与嬴渠梁的父亲秦献公还在世的时候。若是他要发疯,或许在秦献公过世之时发疯,比现在更加容易,那么黑玉堂上那个位置可能就轮不到嬴渠梁来坐了。 “招贤馆士子——宋涛先生到。”忽然,门外的内史高声报了一个号。 政事堂中的众人显然大为吃惊,顿时传出一片哄嗡议论声。因为除了秦国国君,朝臣们进政事堂都是自己进来便是,哪有隆重报号的?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之中,但见一人在内侍总管的亲自引领下,从容走进政事堂,而且被一路引导到那个与老甘龙平齐的方案盘坐下。 一时间,刚才还一片哗然的朝臣们骤然安静,纷纷开始猜测起此人的来历来。听内史报号说的招贤馆士子,然而那招贤馆自秦公创建开始,已经历时十余年,此间从未有一位士子能得如此殊荣,以上大夫之礼为内侍总管引领进政事堂,而此人又何德何能,让国君高看如斯呢? 众人纷纷议论着,老甘龙缓缓睁开眼帘,浑浊的眸子越过了中央那个目不斜视的招贤馆士子宋涛,看向对面的左庶长嬴虔,但见嬴虔依旧是一副面沉如水的表情,仿佛对周遭的议论声充耳不闻,只是右手掌不知何时已经轻轻搭在了腰间那柄青铜长剑的剑柄之上。 老甘龙见状,将刚刚张开的双眼再次缓缓闭上,脸上无喜无悲,静待国君的到来。 并没有等待太长的时间,门外的内侍又是一声报号:“君上到——!” 不过这次虽然他的话音落点,然而嬴渠梁却并没有顺利的走进政事堂,因为门口的两位甲士伸出手中的兵器拦住了他的去路。 一阵青铜撞击青石铺就的地板发出的金戈声之后,一阵整齐嘹亮的喊声在大堂外响起:“君上可曾忘记河西被夺之耻!” “嬴渠梁未曾忘却!” “君上可曾忘记献公遗志!” “嬴渠梁绝不敢忘却公父遗志!” “君上可欲恢复我穆公霸业!” “嬴渠梁无时不刻不想富秦强秦!九死而无悔,万难不足扰我心!” 政事堂内的大多数人都是面无表情,因为这样的对话,每一次朝会前他们都会听闻一次,而那些拱卫宫廷的卫士们则几乎是每天都要听上一次,只有宋涛,没有人注意到他眉宇轻轻郁结,然后又迅速的舒展开。 嬴渠梁缓步迈入政事堂,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实。只是让所有朝臣们惊讶的是,从来不在朝会上带剑的国君,今日腰间竟然挎上了那支铜锈斑驳、却依旧锋利无比的穆公剑!隐隐约约的,朝臣们感觉到将有大事发生,而且必定是与坐在大堂中央的那位男子有关。 他走到中央长案前就座,环视大厅,眼神起于老甘龙,止于嬴虔,最后缓缓落在了宋涛身上。 这是宋涛第二次见到嬴渠梁,但却是嬴渠梁第一次见到他。宋涛本不过是准备私下求见,却没想到这位秦公竟是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以上大夫之礼在这么重要的年尾朝会上接近他,这是给予他多么崇高的荣耀。 不过宋涛并不是个庸人,他自然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位秦公如此厚待自己,自然是有棘手的事情要自己来办。聪慧如宋涛,早已从景监那儿觉察到了些许的东西,不过正巧,他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些东西而来的。 宋涛安静的注视着黑玉堂上的嬴渠梁,而嬴渠梁也微笑着望着他。对一位白衣士子执上大夫礼。宋涛毫不怀疑嬴渠梁有这种气魄,但是却不知他对自己何来的信心,如此笃定的认为自己能够帮他解决那棘手的事情。 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宋涛端坐于前,丝毫没有慌乱的神色,还是要感谢洞香春,因为那里面的论室不但让他口才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而且心理也得到了极大的淬炼,至少如今面对着满屋子数十位秦国君臣不怯场,很大程度便是从中获得的能力之一。 只是宋涛没有想到,他这一抹镇定的神色落在黑玉堂上端坐的嬴渠梁眼底,却让这个面色黝黑、看似普通的男子嘴角不经意间泛起一丝微笑。 当坐下的那一刻起,嬴渠梁便在打量着身前这个模样清秀的士子,今日朝会的场面其实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反复出现过无数遍,而且是从十余年前他第一次发布那份求贤令开始,便一直幻想着今日。 只是在想象的场景中,那个坐在黑玉堂下的士子的脸貌永远都无法看得清楚,因而他只能在心中勾勒此人的模样,很奇怪,嬴渠梁想象中的那个士子与宋涛是如此神似。 是神似没错,因为嬴渠梁想象中的那人与宋涛一样,都拥有同样的神情——淡定、笃定或者说是从容和自信。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面对等会如潮水般涌来的责难和压力,就像是一场激烈战役的伊始,若是未战便先怯,那这场仗也没法打了。 所以嬴渠梁很满意宋涛此时的表情,他希望眼前的这个男子便是自己苦苦等候了十余年的那个人,那个能打破这朝堂上守旧势力施与自己无形樊笼的人;那个能改变秦国贫困凋敝局面的人;那个能真正使秦国东出天下,恢复穆公霸业的人。(。) 72.以力服人 思虑及此,嬴渠梁不禁微笑着眯起了眼,在脑海中勾勒着那道即将照耀在大秦国土地上的荣光。 “咚!咚!咚!”远处传来三声清脆的钟鸣声,嬴渠梁翛然睁开双眼,朗声说道:“朝会始!” “诸位臣工,我大秦求贤已有十数年,十数年中各国入秦士子不下数百人,可惜畏于大秦国势艰难,其中多有半途而废者,其余贤士历经坎坷,已经各任其职,诸人励精图治,为治秦强秦殚精竭虑,可见寡人求贤令之策已初见成效。”说到这里,嬴渠梁顿了顿,将目光缓缓投向宋涛,朗声开口道,“三月前魏国大贤宋涛先生不远千里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 “谢秦公!”堂下的宋涛朝嬴渠梁盈盈一拜,然后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轻声道,“秦国积弱凋敝,天下皆知,所谓六国卑秦,不与之盟,由来已久。但凡东方士人官吏相聚,言及秦国,必定笑曰秦人落后、愚昧与野蛮。” 宋涛缓缓的说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然而周遭秦臣的表情却是越发的难看,甚至开始有人对他怒目相视。 “在他们眼里,秦国毫无可取之处,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悍勇好斗,不通礼法,钝蛮憨愚,不知诗书。即便是对享有盛名的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滥用蛮夷”的恶名相加” “够了。”终于有人听不下去了,一口打断了宋涛的话,粗犷的声音震得宋涛耳朵嗡嗡作响,宋涛循声望去,开口的是自己左手方,也就是坐在政事堂右首的一位壮汉,显然是行伍中人,只见他一拍桌案,愤然道,“今日请先生来是要先生诉说治秦强秦之道,不是要先生说这些六国流言的。” 宋涛虽不知此人官阶如何,但是看他所坐的位置,想来也是个秦国重臣。只是脾气急了点,如此说说便按捺不住,若是放他到洞香春里,只怕不出半日,便要闹出人命来。 “将军忒心急了。”宋涛对他此举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笑望了他一眼,缓缓道,“既是要治秦强秦,若是不看清大秦何处该治,大秦如何能够富强?” “子岸无礼!还不速速退下!”黑玉堂上的嬴渠梁瞪了刚才那位愤然起身的将军,不满的斥道。 “诺。”见国君训斥,子岸将军讪讪的坐了下来,搔搔头,却仍旧不甘心的低声嘟囔,“管他甚多,这些直娘贼,不打是不服的。” “我大秦确是积弱凋敝,为山东各国看轻”嬴渠梁假装没听到这位大头将军的腹诽,扭头看向宋涛,开口道,“此之皆为事实,如何使诸国改变看法,还请先生” “何必要其改变看法。”未曾想,宋涛却是微微一笑,“正如这位子岸将军所言,以理服人不若以力服人!” “我就说嘛,这些个士子整日毁谤我大秦,不打疼他们,如何才能让他们知道我大秦的厉害。”那子岸面露喜色,抚掌笑道。 “子岸!”这次不等嬴渠梁开口,坐在最右首方的那个男子先开了口,狠狠瞪了他,子岸顿时便噤若寒蝉。 来之前宋涛早已好好研究过这政事堂的坐次,知道这位男子乃是手握大秦兵马的左庶长嬴虔,更是如今秦公的兄长,只是想不到他在军中比堂上的秦公威信更盛,显然那子岸较之秦公更加的信服于他。不过若是宋涛知道这嬴虔从军二十余载,这政事堂跪坐着的武将中多少人都是他的老下属,子岸这个栎阳将军自然也不例外,或许他便会明了许多。 “荒谬!礼法之治,源远流长。士子多以礼待人,皆言我大秦野蛮愚昧,秦人粗鄙。先生不以理服人,却要以力使人信服,岂不是南辕北辙,大反其道?”这次声音来自宋涛的右手方,也就是政事堂的左首,开口自称杜挚者,乃是如今大秦长史。 “礼法者,人与人可用之,这国与国如何能因循守旧。”没想到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宋涛转过头来便换了一副模样,冷冷的瞥了杜挚一眼,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方今天下大争之世,各国角力争霸,皆是以武力相争,依长史所言,若是处处皆要以理服人,那各国还争个甚,不若回到周室初立,周公制礼之时,只怕在他看来,这诸国相争,兵戎相交,才是大大的于礼不符,大大的荒谬!” “你”杜挚手指着宋涛,气得嘴唇微颤,却又说不出来,因为他的确无言语对。 而坐在左首的诸文臣似乎很是不解这位魏国来的士子如何在对待那些粗鄙武将时如此和颜悦色,面对同为士子出身的文官时却又处处据理力争,不留情面。只有堂上端坐的那位秦公,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觉的流露出一抹笑意。 老甘龙眯着眼瞥了眼振振有词的宋涛,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因为他不知道这位所谓的魏国大才,为何只揪着礼法不放,丝毫不言及的强秦长策,隐隐中觉得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来不妥在何处,这位早已成精的三朝元老在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朝堂上,难得的产生了一次些许迷惘。 “先生这以力服人,嬴虔深以为然。”嬴虔朝宋涛一拱手,开口道:“只是想请教先生,如何才能做到以力服人。” “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三家分晋,魏国不过一个新立诸侯,然而如今却为天下诸国所俱,为何?”嬴虔沉默不语,宋涛则侃侃而谈,眼底闪耀着异样的光彩,“只为其有一支威震天下的魏武卒,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与他国相争每每皆占上风,诸国每战不胜,自不敢加兵于魏。国家安定,则/民生所向,民家富庶,田业兴旺;民心所向,则/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国民同心则国库充盈;国库充盈则能引四方来客;四方客来,私学大盛,群贤毕至,文风顿起,这魏国自然便成了文化之中心,追根溯源,这皆是由武力强盛始,便是以力服人。” 宋涛语速越来越快,将魏国这个立国不过百余年的国家如何成为天下第一大国的过程一样一样的娓娓道来,然而每一样都是因果相推,有因才会有果,这样使得诸人将前因后果看个通透,便让有心人无法辩驳。 “如此便是以力服人,左庶长以为如何?”宋涛遥望着嬴虔,眼中似乎有些别的意味。 “多谢先生与嬴虔解惑。”听完宋涛话,嬴虔微微颔首,只是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宋涛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是他积威数十年所拥有的上位者气息,他就这么看着宋涛,缓缓开口道,“只是先生以为我大秦如何能以力服人?” 宋涛闻言却并没有马上开口,只是平静的注视嬴虔,似乎想要从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脸上读出些什么来,不过嬴虔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连动作也没有,依旧是那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右手握拳,轻放在桌案上,左手则摁住腰际的剑柄,一脸淡漠的样子,仿佛正和宋涛谈论的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宋涛微微一笑,他仿佛从嬴虔这副模样中得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淡淡的开口道:“既然魏国有魏武卒,那我大秦如何不能有秦武卒呢?” 嬴虔眉梢一挑,没有开口。 “或许,大秦每一位士兵都可以成为武卒”宋涛依旧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轻声道,“只要方法得当,秦国照样能有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铁军!” 不但是嬴虔,政事堂中右首端坐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汇聚在宋涛脸上,显然是要在这位年纪轻轻、一脸清秀寻找到他如何能够自信满满的说出这样的话语,而且他显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一瞬间,这些将军们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有人满脸期望,也有人流露着轻蔑;有人兴奋异常,也有人沉稳冷静,当然更多的人是紧抿着嘴唇,安静的思索着,怀疑着。 他们都是叱咤疆场的勇士,自秦襄公立国以来,能在秦国军队中衔领统兵之任的将军,无一不是勇武过人,从来没有不会上马作战的秦人能成为将军,即便是公子也不行。然而勇武过人并不代表这些秦国的将军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在与义渠人、戎狄人以及魏人、赵人的作战中,他们早就体会到魏武卒的可怕之处,相较其他诸人,不知要强了多少个档次。若非如此,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的秦军如何会在与魏国军队的作战中屡屡战败,将大好的河西之地拱手让人。扪心自问,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他们对魏武卒的战斗力终究还是有一丝的钦佩。 而如今,这个年轻的士子竟是大言不惭的说只要方法得当,那么每一个秦国士兵都能成为想魏武卒那样的精锐,他们如何不产生些怀疑? 不过宋涛依旧是那么坦然,直面着所有怀疑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股发自肺腑的自信,仿佛是在告诉着所有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发生! “嬴虔信先生!”良久,嬴虔竟是牵动唇角,牵扯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笑容。即便这个笑容转瞬即逝,然而众人清楚这位左庶长无论面临任何的情况,都永远是那么一副表情,无喜无悲,不喜不怒。即便是大败魏军,也不能让他流露出丝毫的笑意,可是今天这个年轻士子的一番话却让他笑了,可以想见众人是如何的吃惊。只不过更让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这练兵之法,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嬴虔收敛起笑容,朝宋涛一拱手,肃然说道。 被烧得火红的木炭不时发出“吡卜、吡卜”的声响,提醒着屋内的人们此时正是寒风料峭的严冬时节。 宋涛望着嬴虔那张严肃的面孔,抱拳回了一礼,努努嘴正待说点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咳咳先生所言颇多,但却未言及根本,我等还待倾听先生治秦高策。”宋涛再次转过头,正对上老甘龙那双浑浊的双眸,瞥一眼这老头满脸的皱纹,以及那两颗褐色的斑点,淡淡的开口道,“宋涛才疏学浅,所虑不深,只是若要强秦”宋涛顿了顿,将政事堂右首端坐的大小官员们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缕精芒,一字一句的说道,“唯有变法而已。” 他的声音虽然轻,但是落到一干秦国文臣耳里,却不吝宏钟磬鼓,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诸人左盼右顾,面面相觑,脸上皆有惊色。 唯有老甘龙面色不变,他矗立朝堂三十余载,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断不会因为宋涛这个无名士子的一番话而乱了方寸。只是初闻“变法”二字,仍旧不由自主的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那主持招贤馆事宜的景监一眼,见他虽面不改色,然而眉宇间却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喜色,不由暗自蔑笑不已。 老甘龙微微转头朝侧后方看了一眼,坐在他后方的行人孟坼是他的学生,随他修习多年,自然对他的这一眼中包含的意味了如指掌,当下长声说道:“祖宗之法,岂可胡乱变更?我大秦立国数百年,数度强盛,一直是沿用此法,敢问先生,我大秦法制,弊在何处?” 孟坼轻蔑的望着宋涛,他身为秦国行人,深知秦国民生,若是宋涛以民生之陋说法制弊端,他自然可以一一对答,孟坼坚信一个初入秦国不过三月的士子,对于秦国国情的了解决计比不上自己,因而才会有此一问。(。) 73.兹事体大 “秦国法制弊处实多,在下入秦不过三月,所见之处,管中窥豹,一时如何能说得清。”宋涛忽然放低了姿态,开口说道。 “既是如此,先生不若再去寻访几月,将我大秦民生了解清楚,再来参加朝议也不迟啊。”孟坼轻蔑了笑着,身旁诸人也符合着笑了起来,看向宋涛的眼神里,也多出了几分鄙夷。 坐在后面的景监闻言却是大急,频频朝宋涛使眼色,不过宋涛并没有理会,反而是微笑着朝孟坼一拱手,开口道:“虽然在下无法说清秦国法制弊处,然而寻访三月,心中却是有几多疑惑,既然诸位大人在此,那么可否为在下解疑一二?” 孟坼眼见他如此说法,脸上笑意更盛,昂着头朗声道:“先生但问便是。” 宋涛以手抵案,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朝座下诸人扫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长声道:“吾观大秦,虎踞龙盘,然而心中却有四惑,还待诸位为在下解疑。其一是秦国坐拥泾渭两水,皆是河面宽阔,无甚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坐失鱼盐航运之利,商贾不通;其二,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其三,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尽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为何秦国却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其四,秦国握有崤函之固,进可攻、退可守,就兵家而言,乃是处于不败之地,如何连败于三晋之兵,尽丧河西之地。” 宋涛一口气将话说完,朝着那孟行人躬身一拜,开口道:“有此四思,还望大人与在下解惑。” “你”孟坼乃是文臣,而宋涛连发四问,皆是非但涉及民生更兼军事、吏治,他如何答得出来,因而手指着宋涛,口中吞吞吐吐,却说不出话来。 座下的景监拂去额头上的冷汗,长吁了一口气,此刻他才明了,刚才宋涛原来不过是以退为进而已。偷偷瞥了黑玉堂上的秦公一眼,却见自己的国君面露深思之色。 “先生所言,不过是我秦国一时之失,如何与法度有关。”孟坼无言以对,并不代表其他人就没话说,左侧端坐的文臣中又有一人开了口,宋涛定睛看去,开口的乃是太庙丞公孙贾。 “大人糊涂!”没想到宋涛眉梢一挑,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那公孙贾闻言勃然大怒,正要反驳,宋涛却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兀自接着道,“诸事皆有缘法。凡人仰观苍天,无明日月潜息,四时更替,幽冥之间,万物已循因缘。治国亦是如此,法者,国之大计,国家若无法度架构,无法可依,兵无规可循。法制混乱,必定对外丧地辱国,对内民治不堪。如此,秦国之失岂与法度无关?” 这一篇言语,说得公孙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无一言可答。 然而不多时,座下再次有人出言抗声道:“敢问先生,昔年我穆公倚大贤百里奚治国,所用便是此法。大秦彼时“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连周襄王也任命穆公为西方诸侯之伯,如此,先生有何说法?” 宋涛视其人,乃是刚才便开过口的长史杜挚,于是慨然答道:“大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及至百里奚,其人以王道为本,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杂以零碎新政,使民无以适从。彼时秦国虽强,全赖百里奚一人之贤,是以穆公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 宋涛虽然是毫不忌讳的指谪秦国朝臣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然而其言却是有理有据,让杜挚无话可说,只能再次被气得呼呼直喘。 孟坼似乎缓过了劲来,在一旁忽然开口道:“先生所言,不过皆为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先生今日之言,取自何本经典?” 宋涛眉梢一挑,张嘴便答道:“在下所言,句句皆是发自肺腑,乃是寻访秦国三月之所得,何须引经论典?何况寻章摘句,不过世之腐儒所为,如何能说得尽兴邦立事?自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在下纵览古籍,也未审其生平所言有何取自经典。如此,又何须效仿书生,只顾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言事?敢问大人,此等行径如何能用于治国强秦?” “这”孟坼被他一通反诘,再次语塞,垂头丧气,无法再开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孙贾端坐着大声说道:“先生好为大言,未必是有真才实学,只怕到头来反倒是自取其辱罢了,徒令我等儒生笑话。” 宋涛连看都不看公孙贾,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振声说道:“儒者,亦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此所谓小人之儒。我见先生今日所言颇多,然而却是无一可取,大人不知自审,如何还能嗤笑他人!” 公孙贾勃然变色,一脸潮红,脖子也变得粗了许多,正符合脸红脖子粗之说。本欲开口怒斥宋涛,却想起宋涛今日对诸人所言皆是对答如流,自己再开口只怕也是自取其辱,于是不得不讪讪闭上了口,然而两眼依旧狠狠的瞪着大堂中央的男子,显然很是不忿。 几家欢喜几家愁,一干守旧之臣被宋涛说得哑口无言,那么原本就支持变法的景监自然是暗自庆幸不已,望向宋涛的眼神中,敬佩之色也不自觉的多出了几分。 眼见政事堂中,大风向被宋涛巧舌如簧的辨说下,开始往革新变法吹去,一直没有开口的老甘龙终究还是无法任由这样的状况继续下去,浑浊的眸子望向宋涛,清了清喉咙,随时准备开口。 “变法一事,兹事体大。若是变法失败,则国无宁日。举国大变,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多有利害冲突。以秦国时下而论,先生所言,虽有道理,然秦人沿用旧法已有数百年,官吏熟悉旧规,民众安心旧习,不变法犹可为之。贸然变革,必会导致朝野动荡,若有战事,只怕有亡国之危。”等了半晌,只见座下无人再答话,那坐在最左首的老甘龙终于开了口,“圣贤治国,法度宜静不宜变,民风宜古不宜今。因循旧制是稳定之本,此为万古之道。大秦理应不求自乱而求自安,还望君上明鉴!” 老甘龙人老成精,深知变法的施行与否,并不在于宋涛的巧言令色,而在于堂上秦公的决心几何,只要不让国君下定决心施行变法,那么任这宋涛再如何说道,也只是白费唇舌。因而他不象公孙贾与杜挚般与宋涛纠结变法的可行,反倒直接摆明了变法不可为的观点,朝端坐的嬴渠梁朗声拱手道。 “变法不可为,不求自乱而求自安,还望君上明鉴!”在老甘龙的带领下,一干秦国文臣纷纷朝黑玉堂上的国君拱手齐声道,一时间声势看似颇为了得。 嬴渠梁见状,紧抿着嘴唇没有开口,只是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额头上几根青筋微微凸起,眼底不时有精芒闪过。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起过变法的念头,而且也曾在朝堂上寻由头晦涩的提到变法一说,甚至隔三差五便将秦国的凋敝贫弱与魏国的强大富庶相较,是以提醒朝臣们,魏国有今日全赖昔日李悝变法。然而这些朝臣们早已抱成了团,每每如此便在这老甘龙的带领下屡次阻挠,动不动便抬出穆公祖制,使得嬴渠梁恼火不已,却又无话可说,毕竟所谓的众怒难犯,自己虽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任由着性子和群臣对着干吧。而且他虽有念头,但也无具体变法的策略,下不定决心,因此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便只能作罢,又有谁人知晓他心中的无奈和憋屈? 想到这里,嬴渠梁便不由自主的握着了腰际的穆公宝剑,眼望着座下的众臣工,只觉心中有股怨气无法排解。 深知君意的景监眼望着嬴渠梁此时的表情,心知他郁闷,自己却又无法劝慰,急得手掌心都渗满了汗水,不自觉的扭头看向大堂中央的宋涛,但见他一脸淡定,紧绷的心弦这才微微舒缓了些。 虽然他也知道有些为难宋涛,毕竟他人包括自己,现在是不可能站出来提他说话的,只能靠他一人之力与如此众多的秦国朝臣理论,但是如今景监也只能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这位自己举荐的大才身上,期待宋涛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说出个秦国必须变法的缘由来,否则今日国君的一番谋划又只能付之东流了。 “在下忽然想起在大梁洞香春之时,曾听人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不知君上与诸位大人可有兴趣一听?”宋涛冷眼望着这些劝阻秦公变法的朝臣,心中暗忖:所谓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当真是可笑不自量。而对于这样的场面,他早有准备,因而面色不变的朝黑玉堂上的秦公一拱手开口说道。 嬴渠梁本是心中郁结,只觉这次变法之争,又要为这些朝臣所左右。忽然听到宋涛开了口,仿佛是溺水之人看到了根救命的稻草,下意识的开口道:“先生但说无妨。” 而那些朝臣们只以为这宋涛对上大夫之言无话可说,竟是要说个什么故事,纷纷暗自蔑笑不已,任由他说者道听途说来的故事,也无人有异议。 “在下所言的这个故事名为赵人卖履。”宋涛心知这些人想的是什么,脸上却并无异色,自顾自的说道,“说的是从前赵国邯郸有一家大商贾,世代以卖履为业。一日商贾执事入燕经商,途径中山之地,眼见中山无有穿履之人,心中大惑,旋即在街上拦住一男子问曰:‘阁下为何赤足前行?’那男子对曰:‘我中山自古便是如此,人人皆赤足,早已是习以为常。’那执事从行囊中取出一双鞋,详细说明了用法,对那男子说道:‘我本是赵人,专营此物,今日你我二人有缘,便赠一双给阁下,当做礼物。’不想那中山男子却是连连摆手,怒道:‘此物甚为累赘,我赤足已久,受之无用,阁下自留罢。’说完便扬长而去。那商贾执事见状,无奈收起鞋子,不日便入了燕境,不想那燕国亦是无人穿履,商贾执事叹了口气,原本打算回转赵国,却不意将一双鞋遗失在路上,等到他发觉,返身找寻,但见一燕国男子手执那双鞋,站在路旁。执事本欲寻回鞋子,那燕国男子非但没有交还,却反倒询问清楚了此物之用法,一连买了数十双,而且与执事约定日后将会大量买进其所制之靴”说到这里,宋涛略微顿了顿,似乎想要歇口气。 “后事如何?”他绘声绘色说的这个故事,显然是勾起了众人的兴致,嬴渠梁见他停顿,便饶有兴致的急急追问道。 “那燕国与中山国原本便是交恶已久,两国年年攻伐,后来再度交兵,中山国诸人发现燕国兵士每人脚下却是多出了一样物事,而这叫做履的东西看似无用,在战场上却是大放异彩,有了它,燕军兵士脚力相较中山兵士多出数倍,中山国胜则无法追击,败则无法逃却,最后只落得个全军覆灭的下场。” 宋涛将故事说完,政事堂内顿时起了一阵沸扬的议论之声。不过堂上的秦公嬴渠梁却是听明白了些什么,原本纠结的眉梢,缓缓纾解开去,嘴角不自觉的微微上扬。 “荒谬,世上如何有此荒诞不经之事?”若是听到这里,老甘龙还没听出宋涛的言外之意,那他便妄为秦国的政坛不倒翁了,只见他睁开双眼,冷声说道。 “上大夫言重了,在下有言在先,这不过是个故事而已,是真是假、是确有其事还是荒诞不经,您又何必深究。”宋涛淡淡一笑,开口说道,“只是其中道理,诸位心中明悟便罢。” “敢问先生,其中有何道理?”老甘龙语调阴沉的追问,熟悉他的人便知,每逢他用这种语气开口,必定是心中大恶之时。 “因循守旧,不思进取,此为亡国之兆!”宋涛虽不知甘龙其人的心性,然而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心知自己决计不能再遮遮掩掩,以物喻事,必须要挑明了车马,陈说这变法的必要,否则再给这群文臣群起而攻之的机会,那这朝堂之争便不知要反复到几时,于是朝黑玉堂上的秦公抱拳说道,“恕在下斗胆,若是一味沿用旧制,不思变法,只怕故事里中山国之昨日,便是秦国之明日,还望秦公思之!慎之!”(。) 74.年关到 “大胆!”宋涛一出此言,多少秦国大臣勃然变色,杜挚愤然站起身怒道,“君上,此人危言耸听,名为士子游学,实为惑众谋官,臣请将此人逐出栎阳!” “臣请将此人逐出栎阳!”一干文臣再次长声朝秦公奏议。 宋涛望着这群看似激愤无比的大臣们涨红的面庞,心中没来由的生出一阵极度的厌恶,仿佛是看到了这世界上最丑陋的嘴脸般。 他也不再辩解,因为自己今天已经说得够多了,几乎所有利害关系都已经坦陈在了秦国君臣面前,这些守旧的大臣正是因为看到了变法的势在必行,所以才会如此惶恐不安的为宋涛胡乱安置罪名,而秦公显然也应该看到了这点,若是此时嬴渠梁再不出言,必定会徒令宋涛也会感到心寒,而宋涛相信嬴渠梁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只安静的等待,等待着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给出他自己的决定。 “今日朝议,所为的便是商讨议决变法之事,宋先生坦陈利害攸关,直言我大秦之短处,何罪之有?”不过这一等,没等来嬴渠梁开口,却只听见一个男子悠悠的声音,宋涛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左庶长嬴虔开了口。 非但开口,他还看似无意般将一直安躺在剑鞘中的青铜长剑拔了出来放到案上,锋利的剑刃在火光的映射下,散发着凌厉的寒光,让对面的众文臣们不禁觉得有些生寒,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众人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这倒也是,天生那些巧舌如簧的士子遇到了征战沙场的将军,便会觉得一身才学无处可施,因为对方根本就不信自己那一套,鸡同鸭讲如何能说得清。这也是所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道理。 “秦公明鉴,若是他日敌国大兵压境,座下群臣或可改弦更张、另投他国,可是余下的嬴氏一脉如何有面目回转雍城,祭奠宗庙中的列祖列宗!”宋涛瞥了眼依旧端坐着的嬴渠梁,面不改色的长身行礼,嘴里却是说出了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来。 此言既出,举座哗然!连一直面无表情的嬴渠梁和嬴虔也是变了颜色,死死的盯着弯着身的宋涛,老甘龙更是大大的睁开了双眼,他实没想不到此子竟是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 铿然一声,长剑出鞘。但见嬴渠梁手执那柄穆公剑,昂昂而立,群臣无不怔怔的望着国君,不知他所为为何。 只见白光一闪,嬴渠梁竟是愤然斩下面前的方案一角,脸色慨然,朗声说道:“天赐先生于秦,乃我大秦之福。我等生为老秦子孙,自当图强雪耻!变法强秦,势在必行,若有居心叵测,妄图阻挠变法者,当如此案!” 众人看着神色肃然的国君,此时即便是再顽固的守旧大臣也明白,今次的秦公绝不是在说笑,只怕再出言反对变法,那么下一刻这把沉寂了数百年之久的穆公剑便将劈在自己的颈间。 “臣等自当拥戴变法,尽心竭力,虽九死其犹未悔!”当所有大臣都低下高贵的头颅,高声吟诵这句话之时。唯有宋涛悄然抬起了头,正巧接触到了嬴渠梁那双明亮的眸子,两人相视片刻,没有只字片语,有的只是会心一笑 大雪断断续续的下了数日,鹅毛般的雪花让栎阳城变成了银装素裹的白色世界。正所谓瑞雪兆丰年,来年的大秦或许能迎来一个难得的丰收年。因而虽然门外寒意袭人,但是诸老秦人心中却是暖洋洋的,恨不得这雪再多下几天。 不过有人欢喜自然也就有人愁,对于宋涛这个吹惯了冷暖空调的南方人来说,这么寒冷的天气着实有些受不了。 其实说起来,栎阳地处石川河与清河汇夹之地,北依荆山,南眺渭水。从后世疆域来看,是属于陕西境内,而陕西从来都并不算是个特别寒冷的省份,此时如此严寒,除了下了这么多天雪的原因,宋涛也只能归咎这个时候尚无高二氧化碳排放、没有明显温室效应,想不到如此“环保”的时代反倒让自己很受伤,真是为之奈何。 老秦人们显然早已对这样的气候习以为常了。栎阳宫的一间偏殿里,大堂中央安置着一个火苗正旺的大火炉,宽阔的方案盘坐着两名男子正在谈笑风生,案上端放着两个大大陶碗,碗内装满了上好的秦国凤酒,二人时而笑谈两句,时而举起陶碗灌上一口,看样子都很是欢喜。 若是有秦国朝臣在此,自然一眼就能认出,这两人便是如今秦国最有权势的君臣,嬴渠梁和嬴虔兄弟。 “对了,前两日那车英来对我说,说是想回你手下做事。”两兄弟原本是说的都是些闲话,不过说着说着便要往政事上靠拢。 “屁,那小子放着好好的栎阳令不做,回营里去做什么。”嬴虔放下手中的酒碗,把眼一瞪,没好气的说,“难道几天没被我收拾,皮又痒了?” “呵呵,大哥,再过几日便是年关了,你可要把手头的事情都放一放,这几天就别老往营里面跑了。”嬴渠梁瞥了对面的男子一眼,笑着说道,“也算是给那群猴崽子放年假吧。” “这你还别说,这群兔崽子都机灵着,我在的时候个个都老实得不得了,等到我不在了,直娘贼,他们早就给自己放假了!”嬴虔摇头叹道,“二弟你说,我不去能安心么?” 虽然名为君臣,然而这两兄弟感情自小便极好,因而私下里,嬴虔都不会称嬴渠梁君上什么的,在他看来这样叫法太生分,还是叫二弟来得亲切。而嬴渠梁丝毫不以为忤,显然他也是如此认为的,所以在嬴虔面前,他也不用以寡人自居。 “放假就放假吧,后日你我兄弟二人便要启程回雍都祭祖,你想看着他们都不成。”嬴渠梁睨了兄长一眼,开口说道。 对于嬴渠梁和嬴虔这些老秦人来说,雍城虽然已经不是秦国都城,但是在他们看来,嬴氏一族宗庙都在哪里,而且也是老秦人发迹的地方,不是都城胜似都城,所以嬴渠梁但凡提及雍城,便都说的是雍都。 嬴虔挥挥手,显然很是不耐,俄尔又似有些无奈的说道。“罢了,看在要祭奠公父的面子上,就照二弟你说的办吧。” “又是一年没有看望公父了。”提到父亲,嬴渠梁的情绪似乎一下子低落了许多,眉宇间闪过一丝忧色,叹口气道,“哎,公父将大好山河交予渠梁之手,然而时至今日依旧是凋敝如斯,我有何面目去见他老人家。” “休要说这些。”嬴虔见嬴渠梁垂头丧气,满不高兴的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照你这么说,公父将我大秦男儿尽相托付我手,如今河西之地却还在魏狗手中,难不成我就该在他灵前自刎谢罪么?” “这”嬴渠梁一时语塞。秦献公过世前便是将秦国的军国大事都托付给了二人,从小便喜好骑马上阵的嬴虔便分理了秦国军事,只有思虑缜密、颇有眼略的嬴渠梁则总揽了秦国国事,可以这么说,现在秦国的所有政事都是出自两兄弟之手。 “直娘贼的,我就不信了,只要二弟你同意,明年开春,我便提兵去攻,非要将那些魏狗赶出河西不可。”嬴渠梁就知道,与自己这兄长说什么都好,唯独提到这河西之地,嬴虔便像是被踩到了痛脚般,一脸恨意。这也难怪,不光是嬴虔,哪个老秦人提到河西不是如此咬牙切齿,对于秦人来说,失去河西之地,绝对是奇耻大辱,那块他们魂牵梦萦的地方,无时无刻不想着从魏国手中夺回来。 “大哥莫急,我大秦如今首要要做的就是休养生息。”嬴渠梁也是随秦献公上过战场的,对于河西之失,亦有切肤之痛,不过如今他身为国君看的自然要长远一些,“而且变法在即,其中一项必然是锻炼新军,待到新军一成,还怕收不回河西之地么?” “罢了,你是秦公,你怎么说,我便怎么做就是。”嬴虔虽然知道二弟说得在理,不过显然还是有些不甘心,愤愤不平的说了句。 嬴渠梁知道自己的大哥是这样的直性子,自然不会对他所言有丝毫不满,笑着亲自拎起酒桶给嬴虔的陶碗里斟满凤酒,开口说道:“说起来,若不是大哥你一力相助,只怕昨日在朝堂上,那些文臣们还要对变法之事多加置喙。” “置喙个鸟!”嬴虔朝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愤然道,“这些个老匹夫,这也反对,那也反对。连我这个粗人也知道,这个世道,穷则变,变则强。若是我大秦不变法,只怕被魏狗打到了家门口来,届时这些文臣们便立刻转头朝别人摇尾乞怜。何况那魏狗若不是出了个李悝主持变法,他能夺得下河西么?” “大哥说得好。”嬴渠梁抚掌赞道,“其实公父当年新近即位,便欲在国内推行新政,只可惜战事迭起,无暇以顾。因而时至今日,我大秦仍是春秋旧制,无论国力还是军力与东方诸国差距甚大。如今大争之世,贤勇者创法立制,庸碌者因循守旧。创新者生,守旧者亡。我秦国因循旧制数百年,不但没有守出富、守出强?反而守丢了河西千里之地,还落下个愚昧落后的恶名,使得世人皆知六国卑秦,不与之盟!” “二弟你说的这些我都懂,不过政事繁杂,你大哥我可不掺和这个。”嬴虔面色潮红,瞥了嬴渠梁一眼,忽然开口道,“只不过昨日那宋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我大秦兵士也可如那劳什子的魏武卒一般,我倒要看看他如何操练这些兔崽子的。” “大哥勿急,这变法一事,兹事体大,纷繁错综,要理出个头绪来,只怕还要费些功夫。”嬴渠梁微微一笑,开口道,“何况宋先生是人也不是神,即便是有独到的练兵之法,也要假以时日才能训练出一只虎狼之师,大哥莫要太过苛求。” “哎呀,我不管,反正他这么说了,我也信了,他要是练不出好兵来,那我非拿剑将这小子撵回大梁去。”嬴虔连连摆手,满不在乎的说道。 嬴渠梁扁扁嘴,见自己大哥如此蛮不讲理,只能两手一摊,无奈的说道:“大哥爱撵便撵吧,大不了你撵走了宋涛,我再去求个张宋涛,李宋涛回来。” “嘿嘿,你就使劲想吧,只怕到时我想撵,你也不肯。”嬴虔嘿嘿一笑,他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心性自然是了如指掌,知道嬴渠梁是在和自己说笑,“对了,昨日你朝议之后不是又去了那个招贤馆的么,可有大贤在列。” 嬴虔虽然口里说政事繁杂,自己不愿掺和,但是从这句话看得出,他依旧对于秦国政事分外关心。 “哎,除了一个叫王轼的士子还算可堪大任,其他人”嬴渠梁叹了口气,微微摇头,“大贤难求啊!” “你昨日不是就求到一个么。”嬴虔斜乜了他一眼,说道,“公父可曾说过,贪多嚼不烂。” “也对,大哥教训得是。”嬴渠梁一拍额头,笑着说道。 “君上,左庶长,招贤馆宋涛来见。”两人正笑着,景监却是迈着碎步走了进来,拱手禀报道。 “宣他进来吧。” “诺。”景监应了一声,便又迈着碎步退了出去。 嬴渠梁朝嬴虔点了点头,开口道:“喏,大贤来了。”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不多时,景监便领着宋涛进到了偏殿,嬴虔已经换了个方位,坐到嬴渠梁的身后,为来人腾出地儿来。宋涛朝端坐着两兄弟行了个礼,便一屁股坐到了两人的对首方位。 “先生辛苦了,来人,给先生倒一碗酒,暖暖身子。”嬴渠梁看了眼宋涛额发上的冰屑,朝身后的侍者开口道。 他一声令下,早有侍女给宋涛满满的倒了一碗凤酒,宋涛倒也不客气,端起酒碗来抿了一口,顿时觉得一股特腾腾的暖意顺着喉咙漫延到五脏六腑,刚才在屋外感受到的那一点寒气,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屋内的火炉里,炭火正红,一阵阵热气从里面传出来,将整座偏殿烘得暖洋洋的,让原本寒意袭人的屋子变得有些春意盎然的感觉。 “先生昨日所言,寡人思虑许久,深以为然。”嬴渠梁面色肃然,缓缓开口说道,“我大秦坐拥泾渭两水,关中川道,更兼崤函之固,人民尚武厚重,有此四利却凋敝贫困,积弱久矣。寡人每思虑及此便痛心疾首,早已有心变法图强,然而朝臣中阻力颇多,先生昨日舌战群臣,打消诸人变法顾虑,当受嬴渠梁一拜。”(。) 75.忠勇 看得出嬴渠梁对于宋涛的感激之情是诚心实意的,没有丝毫作伪。不仅话语最后直呼自己的名讳,还当真是站起身朝宋涛躬身一拜。 宋涛见状,不禁赶紧站起身回礼道:“秦公快快请起,宋涛不过一白衣士子,如何当得起公之一拜。” 嬴渠梁并不敷衍,而是将这一拜行完,这才坐了下来,宋涛也跟着坐下,只是缓缓开口道:“秦公所言让宋涛汗颜不已,昨日在下不过呈口舌之勇罢了,若是秦公要谢,不若等到变法/功成之日再谢也不迟。” “先生所言极是,这变法”嬴渠梁听了,微微颔首,正准备再向宋涛发问,却听见身后的嬴虔迫不及待的抢着开了口,“先生昨日对我有言在先,可曾记得?” 宋涛一怔,随即想起昨天在朝议上自己对嬴虔说过,只要练兵方法得当,秦国也可以打造一支象魏武卒那样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铁军。不过才隔了一日,他自然不会忘记自己所言,因而朝嬴虔抱拳笑道:“左庶长昨日与在下所言,宋涛可是一字一句都不敢忘记。” “那就好”嬴虔喜形于色,脸上毫不掩饰心中那股迫切,急道,“先生有何练兵长策,可否现在教我?” “大哥,你也忒心急了吧,我还有话没问先生”一旁的嬴渠梁不干了,刚才自己话说到一半就被嬴虔打断,现在这位好大哥又要抢着问练兵之法,那自己原本想问的变法事宜,要等到何时。 “怎么,就许你问得先生变法之事,就不许我问先生练兵之法了么?”嬴虔把眼一瞪,没好气的说道。 “秦公勿扰,变法之事,兹事体大,自要慢慢商议,从长计较。”宋涛瞥了这相争不下的兄弟二人一眼,微微一笑,开口说道,“何况这练兵之事,亦是变法的一部分” “就是嘛,练兵就不是变法了么?”嬴虔见宋涛也帮着自己说话,眉梢一挑,朝嬴渠梁得意洋洋的开口道,嬴渠梁无奈,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只能由着自己这个大哥去了。倒是坐在宋涛身后的景监似乎这样的情况已经见过无数次了,见怪不怪的望着头上的柱梁,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微微上翘的嘴角仍旧出卖了他内心中的想法。 “先生快说,我大秦士卒应该如何个练法?”嬴虔的确是个急性子,不知道领兵作战之时,是不是也是这幅模样。 “士卒作战,不外乎忠勇二字,士卒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为的不过就是胜利之后的奖赏,所以军队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赏罚分明。然如今秦国军制落后,举国之兵不到十万,尚是残破老旧之师。更兼将士战有功却无爵,那这忠勇为国之正气如何激扬?”宋涛睨了一眼嬴虔,见他亦是点头不已,接着说道,“若要秦国士卒个个奋勇争先,杀敌效命,则军中必先做到法令一统,令行禁止,有罪重罚,有功激赏,公正严明。唯如此才能使将士上下一心,,人人奋勇立功,个个避罪求赏,在军中形成浩然正气,则秦国不怒而自威。” “说得好!”嬴虔一拍大腿,大声赞道,他扭头看向嬴渠梁,愤愤说道,“我老早就和渠梁你说过,如今军中赏罚不一,奖惩不明,你还不信,现在先生也这么说了,怎样,我说的对吧?” “先生所言无差,我大秦军队沿袭周室之旧制,相较山东诸国,多有落后,不知先生可有何良策。”嬴渠梁蹙着眉开口说道,也不知他愁得是这军队制度,还是身后大哥喋喋不休的说道。 宋涛两手五指都展开,掌心轻轻的放在跪坐着的膝盖上,那是放松的姿态。之所以如此放松,自然是他心中有底气的缘故。说起来,其实对于什么军制啊、练兵啊,他根本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而若是放在其他朝代,你要问他如何变法改革军制,他必然是两眼抓瞎,什么都说不出来。毕竟要宋涛这么一个沐浴在社会主义荣光的新时代好青年来探讨这些封建主义旧时代的“糟粕”,他又不是研究这个的,怎么可能知道。 可是唯独这秦朝却是大不相同,俗语有言: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么?想当初宋涛在全国各地旅游的时候,西安可是第一站,而世人皆知,到了西安若是不去始皇陵那就等于白去。始皇陵中都有些什么?中国人都知道的东西——兵马俑呗。兵马俑的发现,在那些后世的史学家看来,正是一样能为自己更加直白明了的研究秦国的军队和军事制度提供丰富实物资料的东西。 宋涛虽然不是什么史学家,但是在西安游览始皇陵,随导游进到兵马俑坑时,也曾专门留意听过那导游详细解说兵马俑的分类以及构成,那不就是商鞅变法后的秦军么!只不过是由真人的血肉之躯换为陶塑罢了,并不妨碍宋涛对秦军建制的了解。没想到当年刻意的留意,如今却帮上了自己的大忙,如何不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之举? “其实在我看来,这练兵之法说来也很简单,说起来就是一样东西,那便是赏赐。”宋涛胸有成竹的笑道,“而对于普通军士而言,最荣耀的赏赐莫过于爵位,只要规定军中凡战阵斩首者,以斩获首级数目赐爵。使国人皆以从军杀敌为荣耀,举国皆兵,士卒奋勇,伤残无忧,何患无战胜之功?” 在中国,所谓爵位,很早便有了。古代的高官大员,除了官职的名称和品位的登记以外,国君还按照他们的功劳大小授爵,作为恩宠。典籍中经常出现的公、侯、伯、子、男等名称,就是爵位,还有食邑几百户等名称,这就是按爵位等级给予的特殊待遇。它们与官职没有关系。 “赐爵?”嬴渠梁微微一愣,扭头和嬴虔对望了一眼,有些犯难的开口道,“平民若是赐爵” 嬴渠梁没有接口说下去,而他的顾虑宋涛自然了如指掌。在西周时期,实行的分封制,规定了大的爵位有五级: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而且爵位是世袭的,这秦公便是公爵,最高的一等。那是因为秦襄公助平王东迁,功劳莫大,才被封公爵,而且还被赐予了周室的发源地岐山一带,当然那时的岐山还在戎狄部落之手,要想得到只能通过战争才行,因而周平王不过开的是张空头支票。其他诸侯,比如魏、赵、韩等还不过是侯爵而已。 当然诸侯也还可以给卿、大夫封爵,但是最重要的是每一个封爵大都都有封地,大小也按爵位等级而定,这叫做“采邑”,或称“采地”。卿、大夫在采邑内享有统治地位,并对诸侯承担义务。一般来说卿、大夫的采地大约有一百里范围,几万户人家,戎马有四百匹,兵车有一百辆,称为百乘之家。由此可见爵位的重要性,如此怎么能够随意因为军功便分发给平民呢? “我所说的爵位并不是秦公所虑之职。”宋涛笑着开口道,“秦公可以自定官爵,譬如议定二十级爵位,在军中按军功授爵,同时宣布军功所得的低等爵位没有采邑,亦不在朝堂上任职,但保有食禄和荣誉。如此一来,士卒兵士有了盼头,自然会三军用命,无不往前。” “这”嬴渠梁沉思片刻,并没有立刻答话,嬴虔这是两眼放光,面露欣喜之色。 嬴渠梁即位已久,在军营中的时间远远没有他这位兄长多,因而对于低等士兵心中所想,他是不甚了然,嬴虔则不然,他虽然官至左庶长,总领秦国军事,可是他几乎每日都会到军营中操练士卒,而且但凡有对外作战,嬴虔便是与士卒们同吃同住,对这些士卒知之甚深。所以甫一听到宋涛之策,便以为可行。 一旁的宋涛继续说道:“有赏也自然要有罚,窃以为可在军队实行‘什伍连坐’:以五人为一伍,一伍中有一人逃跑,其余四人就要受株连之罪,只有在战场上斩敌首级一颗,才可免除刑罚。军中将领每战必须斩首敌将,否则予以重惩。有赏有罚,才能从根本上改变秦军之恶习,使其成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 闻言,嬴渠梁和嬴虔互望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底的笑意,不约而同的朗声笑道:“善!” 冬日的清晨向来都是静谧无声的,更不用提这几日的栎阳城里白雪皑皑,在还未融化的雪阻碍下,除了少许迫于生计无奈外出的百姓外,大多数的栎阳人都选择窝在自家暖洋洋的炕头上,一家老小唠些东家长李家短的闲话。 栎阳宫更是整座城市最安静的地方之一,除了朝会时,平日便少有人敢在这里大声喧哗,这几日里除了内侍细碎的脚步声,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在宫中响起,众人都显得分外的安静。直到今天早上一阵阵爽朗而不加掩饰的笑声从宫中的一间偏殿传出,才算是打破了这个似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安之若素的状态。有好奇的侍女经过这座偏殿时,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是谁人如此大胆,不过当听到那个熟悉的男子声音时,不禁有些后怕的拍拍胸脯、俏皮的吐吐舌,旋即快步离开。 “先生当真大才,寡人以为这什伍连坐之法蔚为可行,近日便可择一队试行之,大哥意下如何?”嬴渠梁笑着朝身后的嬴虔说道。 “我看行!”嬴虔兴奋得一拍大腿,瞥了眼宋涛,腆着脸有些讨好似的开口道,“先生还有何良策,不如都说出来罢。” “左庶长说笑了,在下不过抛砖引玉而已。这行伍之策,具体如何施行还要请秦公与你多费思量。”宋涛拱手说道。他这倒不是自谦,毕竟自己所言都是两百多年后的那些史学家们根据古籍推断出来的秦国军队建制,虽然有了兵马俑的佐证,使他们的理论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可是毕竟相隔了两千余年,有多少偏差,谁也不知道。所谓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宋涛可不敢保证自己所言就是完全正确的。何况兵马俑是秦始皇时期的军队建制,自己此时面对的是他不知道多少代祖宗的秦孝公,完全照搬也不一定就合适,罗马城不是一日建成,就如同要让一百多年前的古人了解现代人的思维一样,你对着那些守着封建主义的辫子党们大讲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之类的话,只怕会被当成疯子对待。所以有时候步子迈得太大,结果反倒会适得其反。 宋涛正是很清楚的明白这点,因而他也只准备说些自己觉得较为适合现在秦国军队的东西,剩下的留待秦公兄弟俩慢慢摸索,或许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不一定。 “其实不仅是在军队里,这什伍连坐之法放诸我老秦人或许亦是皆准之策。”嬴渠梁沉思有顷,忽然开口道。 宋涛闻言,望向眼底不禁闪过一丝精芒,他刚才提的不过都是军制改革变法新政的内容,然而嬴渠梁此时所言却已经涉及到了民治,或许别人不知道,但是宋涛却清楚的了解,后来的商鞅变法对于秦国的民治,基本是将魏国李悝的法经照拿过来,改“经”字为“法”字便颁布实行,内容几乎没有做任何更改,却唯独偏偏增加了一个“连坐法”。其主要内容便是居民以五家为“伍”、十家为“什”,将什、伍作为基层行政单位。按照编制,登记并编入户籍,责令互相监督。一家有罪,九家必须连举告发,若不告发,则十家同罪连坐。不告奸者腰斩,告发“奸人”的与斩敌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 这便与刚才自己所说的在军队中实施的什伍连坐之法极为相似。思虑及此,宋涛不由微微一笑,心中暗忖:自己果然是在抛砖引玉,而这嬴渠梁也不愧是英才雄主,这举一反三的能力还当真是胜了别人一筹。想来这是与他平日里费神苦思治秦强秦之策是分不开的,一旦有人略加指点,他便能很快的与秦国的强大联系上。 不过片刻之后,嬴渠梁却是摇了摇头,朝宋涛拱手一拜,郑重的说道:“这些不过都是细枝末节,今日请先生来,是想求教秦国如何个强国之法?” 宋涛眉梢一挑,心知总算是入了正题了,微微吐出一口浊气,淡然一笑,开口道:“唯今天下诸国,变法者实多,大多因变法而强,不过归根结底,因一代之变而跃为天下诸国之强者,不过魏、齐、楚三国而已。魏国昔年不过三分晋国之小诸侯,彼时文侯倚李悝施行变法,尽地力之教,富国强兵,十数年便跃居天下第一强国;楚国原本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楚声王甚至为“盗”所杀,然悼王用吴起推行变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易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使得楚国重振庄王声势;而今时,齐国邹忌是推行法家之道,行变法之实,谨修法律而督奸吏,使得人人不敢饰非,务尽其诚,终使齐国大治”(。) 76.不能所阻 宋涛兀自侃侃而谈,嬴虔和景监则是面露迷惑之色,不知为何嬴渠梁问的是秦国的强国之法,而宋涛却提及魏、齐、楚三国过往的变法之策,只有发问的嬴渠梁眼中满是深思之色,似有所悟。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秦国欲求强国之策,东方诸国便可为借鉴。在下冒昧相问,秦公以为,这魏、齐、楚三国国,何国可为秦国之师?” “这”嬴渠梁一怔,俄而却是苦笑一声,摇头道,“嬴渠梁平日只为强国忧心如焚,心念尚不及此。何况此三国皆是世之强国,秦国以其中任意一国为师皆无不可,只要能强我大秦,寡人便心满意足。” 宋涛见嬴渠梁脸上的神色,非但是这位秦公,嬴虔和景监脸上也是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而宋涛对他所言并不置可否,反倒是笑道:“在下有一故事想要说给秦公和左庶长听,不知二位是否有雅兴,听我一言?” “先生但说无妨。”嬴渠梁拱手道,嬴虔也是微笑着看向宋涛,对于听故事,他显然是兴趣甚浓。 “在下这故事名叫越人筑桶。”宋涛淡淡的开口说道,“越国毗邻大海,其都城琅琊便是海滨城市,越人对水想来有股莫名的崇拜之情。有一位世代居住在琅琊的越人,其人家境殷实,有一突发奇想,想要做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水桶用来盛水。为此他远渡重洋,去到东海神岛蓬莱取了十根岛上最大的树木,这十根树木俱是参天大树,高百丈,越人花费了数年的时间,才将其砍伐成材用大船运回了琅琊” 宋涛讲得是唾沫横飞,嬴虔和景监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只不过他们俩并没有听出太多弦外之音,却并不代表嬴渠梁不对宋涛的话深思有加。 “可是临近造桶之时,这才发现,十根树木做成的木桶木板并不足以围成一个桶,而且差就差了一块木板而已,蓬莱仙岛上已经没有这么高大的树木,越人只好从燕国贩来一根次一些的树木做成木板围成木桶。可惜此时他材发现那个次等树木做成的木板相比其他要短了许多,筑成的木桶根本装不了想象中的那么多水,为此他竭尽所能,将那块木板所在的位置放了一个遍,却仍旧这能看到白花花的水从木板上倾泻而出,结果他制作全天下最大的木桶的美梦也随之破灭了。” “此人不慧甚矣!”听完宋涛所言,嬴虔不禁大笑道。 “先生所言,意思是提醒寡人变法不易,期间过程,需要提前做好反复思量,以备不时之需?”嬴渠梁沉吟半晌,瞥了宋涛一言,拿出自己的体会,试探着问道。 “非也!非也!”却不曾想宋涛却是摇了摇头,肃然说道,“方今天下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一个国家之所以能成为强国,原因不过如此:其一便是人口众多,民家富庶,百姓安居乐业;其二是国库充盈,国家所储备之物资能经得起大战和灾荒的消耗;其三是令行辄止,有一套行之有效,且稳定的法律;四是国家能得民心,在面临外敌或内乱之时,民众能与国家共同应对,不离不弃;其五是有一支精兵强将云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虎狼之师。有这五方面之二三者,便可堪称为强国,但是想要图霸天下,必定是缺一不可,否则就如那越人筑桶般,为任一一项所阻,导致功亏一篑!” “先生”嬴渠梁惊觉似的抬起头,正巧对上宋涛那目光灼灼的双眼,忍不住迫切的追问道,“先生所言极是,寡人已能明悟先生所言故事之义,只是我大秦五无其一,这变法之事必定无比艰难。” 宋涛深深的看了一眼对首的男子,一字一句的说道:“五无其一,虽然是秦国如今凋敝之缘,可未尝不是秦国他日振兴之基石!” 嬴渠梁一惊,连声道:“先生何出此言?” “不若我再与秦公你讲个故事?”宋涛忽然诡异的一笑,开口说道。不为其他,他是在笑自己现在都快成一千零一夜中那个给国王讲故事的小女孩了。倒不是宋涛喜欢说故事,只是他明白,再如何口舌如花的说教,也比不上一个生动警醒的故事要发人深省。 “先生大才,每个故事都有特别的寓意,先生要讲故事,寡人自然是求之不得。”嬴渠梁由衷的赞道。 “呵呵,秦公谬赞了。”宋涛不由有些汗颜,他不过是将后世里那些耳熟能详的寓言故事拿出来进行了些艺术加工罢了,大概也只能唬弄下这些古人而已,“我这故事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在北方塞上之地,有位善于推测人事吉凶祸福术的老人,塞上之人皆尊称其为塞翁。一日,塞翁一匹心爱骏马从马厩中逃逸,越过边境入了胡地,众人得知了这消息纷纷咸来问讯,安慰塞翁。孰料,塞翁却是笑曰:此何遽不能为福乎?” “爱马走失,岂不是天大的祸事!”话音刚落,坐在嬴渠梁身后的嬴虔便诧异的开口道,毕竟在他这种行伍中人看来,无论是谁,无论他骑术再好,一匹心意相通的骏马在战场上是必不可少的,危急时刻,有一匹马力强劲的坐骑往往能绝处逢生,何况即便是胯下之驹如何神骏,要完全与人配合默契也要很长的时间,因而爱马走失,显然是一件大祸事。 “左庶长莫急,听我讲着故事说完。”宋涛朝他笑着摇头,接着说道,“数月之后,塞翁的爱马却是自己跑了回来,而且还跟来了一匹胡地的骏马,塞上之人听闻之后,又皆到塞翁家中道贺,未知塞翁却是蹙眉曰:此何遽不能为祸乎?” “这塞翁”嬴虔眉头一皱,正待开口,却是接触到宋涛满是笑意的目光,旋即想到这宋先生必定还有后悔,便自觉的闭上了嘴,安静的听这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 “塞翁家境殷实,却只有一独子,塞翁视其为掌上明珠。此子自幼爱马,更爱驯马,见这胡马神骏,便起了驯服之意,可那胡马顽劣,而且越是神驹越难为人力所驯服,塞翁之子驯马不成,反而从马背坠落,折断了髀骨(大腿)。” “哎,塞翁年迈,其子又残疾,当真是祸不单行,我见犹怜。”一旁的景监摇头叹道。 宋涛瞥了他一眼,缓缓道:“其邻人也是如此想,纷纷去其家劝慰塞翁不要伤心,可是塞翁却复曰:“此何遽不为福乎?” 嬴渠梁斜乜了景监一言,景监闻弦歌而知雅意,将头埋在胸口,羞愧不言,心中暗自埋怨宋涛不厚道,这不是给自己下套么? 宋涛哪有闲暇理会他这腹诽,笑着接着道:“一年后,胡人大举发兵攻塞上,而塞上官员大发丁壮者引弦而战。可是胡人骁勇,塞上虽然得以保全,然而与胡人作战的塞上人,死者十之八九,不过塞翁因为年迈,其独子又因跛脚之故,未有参军与胡人作战,父子二人皆得以保全。” 宋涛说完故事,缓缓看向嬴渠梁,淡淡的说道:“如今秦国如何不是如此?刚才在下所言强国五项,秦国虽然五无其一,此何遽不能为福乎?所谓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在下之言或许有些不敬,不过对于秦人而言,如今越贫困、越积弱,对于变法革新的阻力来得就更小,更容易接受改变,秦公以为可是如此?” 嬴渠梁没有回答,只是沉思片刻之后,缓缓点了点头。 “山东诸国,只看到了自己的短处,也就是最短的一根木板,所以变法之时也只对短板进行加固和加长,那短板加得长了,以前看似颀长的木板便会变作如今的短板。”宋涛语速说得很快,这是他思维清晰时,最直接的表现,“魏国之变在于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为主,却对军制、吏制之短处视而不见,未作丝毫变革;齐国之变则不过是是整军治吏之变法,根本未触及国内旧势力,旧根基素未触动,齐王号令步履唯艰;而楚国之变因吴起之死戛然而止,虽然吴起在时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讲楚国大世族之特权变革殆尽,然而他一时,所有旧制尽皆死灰复燃,变法便转头成空” “那我秦国又该”嬴渠梁欲言又止。 “秦国若要变法,必须从根源着手,全面的变法,强国五项五无其一,那便尽皆变革,针对所短,逐一制订法令,落于实处。如此一来,将秦国所有短板都进行加长,终有一日,大秦必定会强于东方诸国!” “先生所言,寡人必定铭记在心!”宋涛说得语气激昂,嬴渠梁听的更是心潮澎湃,刚才内里对魏、齐、楚三国的憧憬之意缓缓消散开去,变法图强之心一时间变得无比坚定起来 正如宋涛所言,秦国的守旧势力并不算多,也不算深厚。但是对于秦国国人来说,这些守旧势力无一不是曾经立下赫赫军功的将领传承而来,最为出名的自然当属“孟西白”三大老氏族。 所谓的“孟西白”三大老氏族说的是秦穆公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此三人曾先后做过秦军统帅,长期共同作战,交谊甚厚,素来是通家之好。三将死后,孟西白三大家族便成世交,百年以来代代结好,姻缘互通,成了一个盘根错节的世族势力。而战国时代郿县“秦国第一县”之称,除了因为郿县是老秦部孟明视族的聚集县,是秦国最大的兵源地。更重要的还是因其有“孟西白”三大部族的关系,三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向来都是同气连枝。 那日在朝堂上嬴渠梁挥剑削案下定决心要在秦国施行变法之后,最惶恐不安的也是这三大氏族的人们,因为谁都知道,这变法革新,革的便是这些人手中的特权。东方诸国的变法过程已经无数次的说明了这点,多少延续百年以上的真正旧世族几乎悉数淹没,代之而起的是新政变法中诞生的新世族,这便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权力层大动荡。 那日在朝会上怒斥宋涛的行人孟坼便是孟西白三大家中孟氏的族人,今日他冒着严寒来到了上大夫府上,来向自己的老师甘龙请教对策。 “老师,那魏国士子宋涛公然在朝堂上鼓动君上变法,居心叵测,我们得早生对策才行啊!”书房内,孟坼一脸凝重的朝甘龙说道。 “对策?”老甘龙嗤笑一声,眯着双眼开口道,“君上已经削案立誓,下定决心变法图强,如何还有转圜的余地?何况朝堂上你也看到了,连过往一直对变法之事不闻不问的嬴虔也表了态,虽然没有名言,但显然是支持变法,如今这变法之事,已经是大势所趋了。” 甘龙会这么说自然是经过了一番好生思量的,嬴虔身为秦国左庶长,衔领全国兵事,对于国策向来是不会轻易表态的,而且前些年嬴渠梁每每提到变法,他也从来都是不置可否。那日年尾大朝会,瞎子都看得出来他摆明了是在支持那个叫宋涛的士子,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其中想来必定是国君的影子在,连嬴虔也说动了,显而易见,嬴渠梁这次是下了大决心,此时再想阻挠变法,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那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那人慢慢削我们的权,夺我们的位?”孟坼不甘心的说道。 “谁说的变法就要削你们的权,夺你们的位了?”甘龙斜乜了孟坼一言,缓缓说道。 “可是老师”孟坼闻言大惊。 “其实变法强秦也未尝不可,那姓宋的士子说的也没错,我大秦积弱已久,再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只怕最后只会沦为他国鱼肉,若是他真有强秦治秦之策,这变法革新倒也未尝不可。”老甘龙打断了孟坼的话,平淡的开口说道。 “老师!祖宗之法轻易变更不得啊!”而他的话落在孟坼耳中不吝于平地响起惊雷般,让孟坼惊恐不已——难不成连一向反对变法的老师也迫于形势开始赞同变法了么?如此一来,只怕自己一族倒会成为砧板上的鱼肉,供他人宰割。 “如何变更不得了?若是变更不得,那周王室如何会沦为如此境地,天下诸国那个不是变法而强?”老甘龙怒视了孟坼一言,开口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休要讲自家的利益看得比我大秦生死存亡还重!”(。) 77.压力 老甘龙虽然有些固执,但是绝不糊涂,他身居高位,对于天下大势自然也是了然于胸。其实对于变法,一直以来他虽然有所抵触,然而内心中早就明白,若要强秦,唯独变法一途可行,以前虽说是百般阻挠,一是担心自己的权势受到后来者挑战,但是更多的还是变法之举,兹事体大。若是变法失败,则国无宁日。而且举国大变,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多有利害冲突。贸然变革,一不小心,必会导致朝野动荡。 若是这变法之说只不过是国君一时心血来潮,那么不变犹可为之。因而前些年每每嬴渠梁在朝堂上隐约提出要推行变法,老甘龙便会带头反对,他怕的便是嬴渠梁不过是在跟风东方诸国,这大秦的国情与那几个已经进行变法的国家相差甚远,如果国君是要生搬硬套他国变法的经验,那是决然不行的。 不过经过了这么多年的观察,如今老甘龙慢慢的发现,自己这位国君并不是个凭一时热情做事的人,更多的反而是是谋定而后动,为人谨慎有加。更重要的,这位君主极有主见,与其父相类,唯一不同的是,秦献公嬴师隰做事绝对的专断独行,说得不好听些便是武断,而嬴渠梁则能够兼听兼信,这变法之事他能隐忍了如此之久,着实有些出乎老甘龙的预料了。若是换做嬴师隰,只怕早就迫不及待的开始着手变法了。 即便如此,但作为一位有主见的君主,但凡他认定了的事,决计是会做的,只是一个时机问题。老甘龙深知这一点,因而那日大朝会,嬴虔开了口,他便知道嬴渠梁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所以只淡淡说了几句,便也不再多言,否则凭甘龙在朝野中的号召力,只怕这变法之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老师,我”孟坼见老甘龙发怒,心中不禁有些无措,嗫嚅了半天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其实你的顾虑我也清楚,你孟西白三氏昔年随穆公征战天下,立下了赫赫功名,因而才有了今日的地位和名望。”老甘龙眉头微微纾解开来,语气也没刚才那么重,“如今君上欲行变法,自然会启用一批变法新臣,这个是必然,可是变法之举,兹事体大,稍不注意便会引起朝局动荡,以君上之能如何会看不到这一点,他断然不会贸然行事。你孟西白三氏在朝野根深蒂固、深孚众望,君上是必定不会先拿你们开刀的。” “可是老师,正是因为我三氏族人遍布朝野,许多人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君上为了给变法新臣腾出位置,势必要夺我族人之位、族人的权。如此一来,我三氏更容易成为变法革新的标靶。”虽然很是忌惮自己这位人老成精的老师,但是涉及自己一族安危,孟坼也不得不出言抗声说道。 他所言的确也无差,孟西白三氏族人在秦国朝堂上为数众多,许多关键位置都由其把持,秦公想要变法,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避开三氏族人,在秦国境内进行小规模的改革,就像秦献公昔年曾经做过的那样。 其实从真正意义来说,秦国的变革并不是从秦孝公和商鞅开始的。早在秦简公时期,便推行了一种叫做“初租禾”的土地改革制度,不过这比齐国类似的土地制度改革晚了近三百年。所谓初租禾,就是按照实际占有的土地面积征收农作物实物税。这项制度的实施,在法律上承认了私田占有者对所占土地拥有所有权,使大批占有私垦田地的地主和自耕农成为土地的合法主人,这也使国家能够得到更多的收益。而可惜的是,在华夏大地风起云涌的变革大趋势下,这样小规模的变革不仅来的太晚,而且也几乎无济于事,根本不能推动秦国富强。 何况初租禾制度甫一推行,就受到了秦国贵族阶级的激烈反对。要知道,这些贵族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井田制中,依靠奴隶们无偿地付出劳力耕作公田,所得到的收益。一旦推行初租禾制度,虽然佃户、自耕农用粮食等实物抵消了力役,可公田就没人去耕作了,贵族们的既得利益也就大受损失。也许有人说,那就购买奴隶来进行耕作,或者把田地出租,问题不就解决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比起让奴隶白干、自己拿全部收成,掏钱或者分利的事情怎么都是不合算的。所以在贵族势力的强力抵制下,初租禾的推行一直是磕磕绊绊。 到了秦献公即位,他自然也知道,想要在老贵族势力的眼皮底下推行这种有损于他们利益的法令,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如果不推行土地制度改革,秦国则只能困于一隅慢慢烂掉。所以,秦献公大打“国家利益牌”,以要跟魏国死战为由,将国都从秦中的雍城迁到了秦东的栎阳,在和魏国长期进行拉锯战的秦东地区推行初租禾政策。 这是个相当聪明的选择。首先,魏国在西河实行的土地新政策,切切实实给魏国的老百姓们带来了更美好的生活,这对靠近西河地区的秦国老百姓有巨大的吸引力,也让他们对初租禾有了期待和好感,从而为秦国的土地制度变革打下了群众基础;其次,由于长期拉锯,土地权属变更频繁,因此秦东地区的土地还没完全被贵族瓜分,“身家清白”,让改革少了很多的阻力;第三,由于远离秦国老贵族的大本营,贵族们虽然身居要位,却不愿意为国家真正出力卖命,不想涉足西河地带,眼不见心不烦,自然懒得对改革指手画脚大加批驳。 就这样,初租禾在秦东地区稳稳当当地推行了十年,不仅秦东地区的百姓得到了实惠,不少秦中甚至秦西地区的老百姓也纷纷涌向了秦东。 但是如此变法只能改变贵族们不能伸手触及的地方,而对于已经被诸如孟西白三氏这样的老贵族盘踞已久的广大地域——比如秦国第一县郿县,新法无法推行,也就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秦国贫困积弱的现状。而从那日大朝会上,秦公慷慨激昂、削案立誓的样子来看,他是绝对不甘心象父亲那样只改变秦国一隅之地的,因而他必然会选择第二条路——进行全国性的大变法、大变革,如此一来,想要不触动老贵族的根基和利益就决然不可能了。 孟西白三氏的族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派孟坼这个老甘龙的故吏门生来对他进行游说。 老甘龙眯着的小眼睛里泛着精光,他自然明白这个从来都是与自己一个鼻孔出气的好徒弟,如今为了家族的利益也顾不上平日自己教谕他的那套尊师重道的儒家思想了,不过仍旧忍不住横了孟坼一眼。 孟坼虽然感受了老甘龙的凌厉目光,却依旧兀自开口道:“老师则不同,你历经三朝,在秦国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秦公对老师你尊崇有加。即便是变法,也不会动老师一分一毫,更不会消弱老师的权柄。” 老甘龙冷哼一声,对孟坼所言不置可否。 “只是老师你的门生大多是我三氏族人,老师虽无虞,难道肯眼睁睁的看着学生们被君上一步步逼上绝路么?”孟坼情真意切的说道,两眼里竟是隐隐透着水光,看样子是激动至极了。 “那你觉得为师我该如何做?”老甘龙对他这模样视而不见,冷冷问道。 “还望老师你振袖出声,在朝堂上仗义执言,向君上坦陈变法之害,打消君上变法之念!”孟坼朝甘龙长身一拜,低头恳切的说道,“凭老师您的声望,朝野上下自是尽数附合,君上虽然执拗,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遑论朝臣公议,届时必定幡然醒悟,改弦更张,不复提及变法一事,如此才能保我大秦山河万世永固!” 老甘龙默不作声,心中却是冷笑不已,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竟是如此天真,竟然还妄想通过朝野之声,让嬴渠梁放弃变法之念想。 更天真的是,还要自己振袖出声、仗义执言!笑话,若是自己是这样的人,只怕早就为秦出公殉葬去了,如何还能端坐着朝堂文臣之首数十年?不过只以他对孟坼的了解,这样的话决然不是孟坼能说得出来的,想必在孟坼身后,不知有多少孟西白三氏的族人在出谋划策。 老甘龙虽在暗地里讥笑这些人的愚昧和天真,然而却不能写在脸上。人老成精如他,自然知道这些老贵族的支持对于自己的重要性,若是没有他们的支持,老甘龙恐怕也无法在这上大夫的位置上安之若素的端坐。 微眯着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因为身怀众人,而紧张得微微有些颤抖的孟坼,沉吟了片刻,眉梢稍展,旋即一番说辞便涌上心头。 “你当真以为君上敢对你孟西白三氏动手?”老甘龙忽然蔑笑一声,淡淡的说道。 孟坼惊觉似的抬起头来,望着老甘龙,颤声道:“老老师,何何出此言?” “你孟西白三氏族世代领兵,族中子弟悉数入我大秦行伍之中。如今秦国军队中有多少三家的直系或者旁系族人,你不知道,难道君上他也不知道么?”老甘龙又眯起了眼,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或许也的确是如此,至少他看样子很想置身事外,“既然如此,他可以不顾忌朝堂上的压力,难道还会不顾忌军队中的压力么?” “可是”孟坼反复思量片刻,迟疑道,“可是万一君上他罔顾一切,非要强行推行变法的话,又该如何?” 甘龙忽然有些后悔收下这个学生了,忍不住厉声低喝道:“难不成你以为君上会做第二个出子么!” 听到这句话之后,孟坼浑身剧震,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而脑门上的汗水如同雨滴一样落下,看得出,他如今是惶恐到了极点。 也无怪乎孟坼如此不安,甘龙口中的这个出子说的是嬴渠梁的父亲秦献公之前的一代秦国君主——秦出公。秦出公是秦惠公之子。惠公死出公即位,时年不过才二岁,便由其母亲小主夫人主持朝政,可是小主夫人实在不懂得如何处理朝政,便开始重用宦官与外戚,结果弄得民怨沸腾,史载出公治下“群贤不说自匿,百姓郁怨非上”,结果出公即位的第二年左庶长嬴改发动政变,并将出子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灵公太子公子赢连回国即位,也就是秦献公嬴师隰。 可以说秦出公时期,大概算得上是秦国吏治最混乱的一个时代,但是要将秦国的衰落都算在这个不足四岁便被溺死的娃娃君主身上,并不公道。确切说来,秦国是自秦厉共公之后,一直到秦出公在位,这么一长段时间内才开始逐渐衰落的,其间大臣专权,数易君主,国政不稳,这才使得一度无比强盛的秦国沦落到屡屡为三晋之兵欺凌的地步,因而嬴渠梁即位之后,在广发的求贤令上才会历数厉、躁、简公、出子这几代秦国君主之失。 而如今甘龙蓦然提起出子这个被大臣废立的秦国国君,内里的含义毫不掩饰的跃然与言谈中,而这样的事情也难怪会吓得孟坼身如筛糠。 送走了依旧是有些惊魂未定的孟坼,老甘龙吩咐下人紧闭大门,今日不再见客。当然想来也不会再有客人来访,只怕今晚孟西白三氏里有多少族人又会为自己刚才所言争论不休,不过那些也不是自己需要操心的了。 “父亲。”一个面色清秀的男子来到甘龙身边,小心翼翼的朝他拱手行礼道。 “成儿啊。”老甘龙瞥了来人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去取两碗酒来。” “是,父亲。”甘成转身走出屋子,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心中却是有些疑惑,父亲一向甚少饮酒,今日如何来了兴致,难不成与刚才来过的孟坼有关? 不多时,甘成便端着两个陶碗和一壶秦酒进到屋内。 “坐吧。”老甘龙依旧微眯着眼端坐在屋内中央的方案便,也不看自己的儿子,开口说道。 甘成依言坐下,给父亲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酒,然后便默然聆听父亲的教谕。 老甘龙只是轻抿了一口酒,微微蹙起眉,俄而缓缓松开,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是浮起一丝笑意,干枯的手臂缓缓搭在膝上,静静感受那一股灼热之气在腹中窜动。然后缓缓开口,给自己的儿子讲述了三件自己经历的往事。(。) 78.坎坷 第一件便是当年甘龙学成之后,不顾众人的反对,毅然孤身入秦,当时的秦国,秦出公初即位。而秦国自厉公起,已经颓然数十年,少有东方士子入秦,他以一番王道之论说小主夫人,而儒家王道论讲究以德服人、以德治天下,素来不通政事的小主夫人唯独对这德政深感兴趣,对于甘龙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的言论大为赞同,所以当即任命他为中大夫。遥想当年,老甘龙忽然发现,自己与这宋涛何其相似,就连入秦之后的轨迹也是如出一辙,他毫不怀疑宋涛日后会如自己般位列朝堂上列,只不过时光荏苒,晃眼间已过了这么多年。 第二件事便是那年的出公之变,左庶长嬴改带领着兵士将雍城宫团团围住,而甘龙则在宫中振臂一呼,所有文臣全部倒向嬴师隰,并且在他的带领下出城迎接从魏国归来的公子连嬴师隰,并且拥戴公子连即位为秦公。只不过当时自己曾建议只将小主夫人和出子幽禁于冷宫中,或者如当年嬴悼子放逐嬴师隰般,将这对可怜的母子俩放逐到偏远的陇西河谷。然而嬴改却坚持要将二人溺死在渭水中,为的便是要让新即位的公子连嬴渠梁永绝后患,他深思之后,虽然不忍,但是最终依旧赞同了嬴改的意见。甘龙现在想来,当时自己为何会下此狠心,间接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小主夫人陷入死地。原因无他,因为秦国已经换了天,他甘龙不再是小主夫人的臣而是秦献公的臣,自然只能忠于现今的君主,所以决不能让任何有可能威胁献公的情形死灰复燃。 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同样涉及国君更替,昔年秦献公薨,留下数子,其中便是以嬴渠梁与嬴虔二人最为出色,二子皆是长期随献公在军旅中征战,颇有威望,虽然一嫡一庶,但都被嬴师隰视为国家干城,同样器重。嬴渠梁是正妻嫡出,加之气度沉稳,文武兼备,所以自然的认为他是国君继承人。但嬴虔早已隐隐然是秦军统帅,嬴师隰死后,军政大权便落入嬴虔手中,若是当时嬴虔如嬴悼子般倚仗兵权,发动政变,这秦公之位所属何人,还犹未可知。而当时的老甘龙旗帜鲜明的支持嬴渠梁即位,毫不在乎嬴虔兵变的可能性,当然最后的结果也正如预料中的一般,嬴渠梁顺利即位为秦公,嬴虔则为左庶长。 “成儿,这三件事里,你发现了什么?”老甘龙絮絮叨叨的将过去的三件往事说完,再抿了一口酒,抬头望向对首的儿子。 “孩儿愚钝,只觉父亲经历坎坷”甘成低着头,轻声道。 “坎坷?”闻言,甘龙哑然失笑,开口道,“我入雍城出仕秦国至今已有三十余年,端坐文臣之首也有二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如此经历如何称得上坎坷?” 甘成无言以对,老甘龙看他脸上的迷惘,微微摇头,叹道:“这些年,我一直不让你入朝出仕,为的就是让你置身事外,多看多想,许多时候只有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甘成连声答道。 “不,你不明白。”甘龙忽然睁开了眼,叹道,“今日孟坼登门所为何事,你应该知道吧?” “不过为了前日朝会上的变法之争。”正如甘龙刚才所言,他虽然一直不让甘成入朝为官,但是朝堂上的事情却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儿子。所以甘成自然明白孟坼的来意。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老甘龙突兀的将这个问题交给自己的儿子。 “孩儿觉得,父亲如今身为上大夫,衔领朝堂文官之首,向来为秦公所敬重,父亲的一言一行都能影响秦公的决策。如今秦公支持变法,而孟西白等老世族则强烈反对变法,无论父亲站在哪一边都会失去对方的支持,既是如此,不若明哲保身,待到争论平抑,父亲在开口也不迟。”甘成并未多想,或者说他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直接将自己的考虑说了出来。 “你觉得这件事上我该默不作声,明哲保身?”老甘龙瞥了眼儿子,淡淡的问道。 “孩儿是如此认为的。”甘成点头道。 “那你觉得这变法之争,谁可获胜?”老甘龙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接着问道。 “孩儿以为,秦公即位已久,朝中事务早已捋顺,群臣业已归心,孟西白三氏等老世族虽然在朝堂上根深蒂固,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然而秦公若要一力推行变法,他们也决然无法反对。” “你的意思,这变法之争,君上将会获胜?”老甘龙眯着眼轻声道。 “这”甘成先生一愣,俄而答道,“确是如此,孩儿以为秦公” “既然如此”老甘龙眼中掠过一道精芒,出言打断他的话,冷声道,“你觉得君上能够获胜,如何又要我在朝堂上默不作声、明哲保身?” “这孩儿”甘成一时语塞。 “你是怕那孟西白三氏联合众老世族狗急跳墙,行出子之时左庶长嬴改之事?”甘龙望着自己儿子略显有些迟疑的脸,毫不犹豫的说出他心中所想。 甘成这次没有答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老甘龙蓦地睁开双眼,冷冷的望向甘成,好不掩饰心中的那一抹失望,重重的斥道:“愚者何知!” 甘成被父亲这通怒喝吓得一颤,有些惶恐的看了眼甘龙那张微带怒气的脸,双手有些局促的不知该放在何处,脸上浮起了一抹愧色。 老甘龙缓缓的把眼轻轻阖上,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许久没有开口,似乎是在缅怀着什么。 甘成不明所以,然而又不敢催促,想到刚才父亲对自己不假颜色的批驳,心中甚为不安,低着头仔细回想自己刚才所言之失,却又不明白,整个人分外纠结,连眉头也扭成了麻花状。 “其实也不应该怪你。”老甘龙再次眯起眼,缓缓道,“毕竟献公他在位时,你还小。” “献公?”甘成一愣,显然是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提起这位牌位已经被列入的雍城宗庙的秦国君主。 “献公他才是真正的雄才英主。”老甘龙从儿子的表情便看得出他心中的念头,嘴角浮起一抹难以名状的笑容,开口道,“纵览我大秦自平王东迁立国四百余年,历经二十四帝,若要寻一个能与献公相较者,除了穆公,实无二人。而且在为父心目中,献公是众秦公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甘成翛然听闻这句话,怎么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抬起手来,却差点打翻桌上的酒碗。 “你刚才说为父经历坎坷,可知与献公相比,我不知一帆风顺多少倍。”老甘龙不管他的异样,兀自说道,“昔年献公之父灵公薨,献公叔父嬴悼子倚仗兵权,借口国君嫡子年幼,便夺位自立为国君。本该继位的献公则被放逐到陇西河谷。时年不过五岁的献公为防不测,东奔入魏,不想这一去便是二十余年。试想,秦魏乃是死敌,献公于魏境,虽受魏侯善待,然而献公却郁郁寡欢,其间大秦历经简、惠、出子三代国君,若不是出子年幼,其母小主夫人不通政事,只怕这一生献公都无法回国,如此境遇,如何不能称之为坎坷之极。” 甘成默然不语,献公薨时他不过一年幼儿童,如何会知道这些事情。如今既然甘龙提起,他也只有安静聆听。 “献公后来虽然厚待了扶助自己回国的群臣,然而却在不声不响中夺了众人的军权。譬如左庶长嬴改,若不是他,献公无论如何也回不了秦国,而献公即位后,便将嬴改封为官大夫,名义上提拔了他的爵位,然而却再也不能掌军。”甘龙嘴角那丝笑容愈盛,“及至后来,每每出战献公都身先士卒,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将我大秦的军政牢牢掌握在手中么。即便是他将死之际,也不忘让自己的儿子嬴虔继任左庶长之职。” 甘成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秘闻,心中又敬又惊,敬的是献公的雄才大略和父亲这鞭辟入里的分析,惊的是这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是如此诡谲,若是父亲不说,只怕即便是自己知道了那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其中的关节却是如此复杂。 “如今你还认为这些老世族们有机会狗急跳墙么?”一连说了这么多,老甘龙似乎也有些累了,喘了一口气,轻声问道。 “父亲之言犹如醍醐灌顶,让我茅塞顿开。”甘成心悦诚服的朝父亲盈盈一拜,“还望父亲恕孩儿无知。” “罢了,你起来吧。”甘龙抿一口酒,朝甘成摆摆手,说道,“你阅历不够,还需打磨,这些事情自己下去还要多思多想,方能领悟得透彻。” “孩儿谨记。”甘成开口答道,俄而似乎想到了什么,轻声问道,“那父亲是准备支持秦公变法了么?” “变法强秦,势所必然。只是君上为了变法必定会裁撤旧臣,在君上眼底,我向来是旧臣之首,想必不会用我,既是如此,为父又何必用热脸去贴君上的冷腚?”甘龙笑着摇了摇头。 甘成微蹙起眉头,正待开口,却听到甘龙接着道,“其实成儿你的话也没错,此时我最应做的便是默不出言,明哲保身,冷眼旁观方为正途。” “可是如此一来,父亲如何还能取信于秦公?”甘成显然很是不解。 “取信君上并不难,不结党、不营私足以。”甘龙笑道,“只要我不阻挠君上的变法大计,我同样还是大秦文臣之首,谁又能奈何得了我?” “父亲果然深谋远略。”甘成赞道。 “成儿莫要忘了刚才为父与你说的三个故事。”甘龙收敛起嘴角的笑容,严肃的说道,“我历经三朝,虽未能强秦治秦,然而却能说对大秦问心无愧。小主夫人当朝,我便对其尽心竭力;及至出子事不可为,献公当政,我亦全力辅佐;如今君上变法,即便不用我,我自然也不会做出悖逆之事,孟西白诸人愿意折腾,便随他们折腾,我甘龙绝不参与其中,这便是恪守臣子的本分。” 甘成点点头,甘成望向他的目光逐渐转为凌厉,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甘龙从来不用助谁抑谁,更不用去站队,因为我从来都是站在秦公的身边!” 明日便是嬴渠梁等一干嬴姓宗室启程回雍城祭祖的日子了。秦公出行,对于栎阳宫里的内侍们自然不是一件小事,要准备的东西可谓是纷繁复杂,虽然雍城宫中也准备好了许多的物事,然而谁也不敢马虎大意,这祭祖之事,万一出了错,公侯一怒,搞不好自己就要去给嬴氏的列祖列宗殉葬了。 不过众人的忙碌自然不会影响到嬴渠梁,他先是批阅了众大臣的上书,其中不乏针对对前日大朝会上变法之事的上书,但凡看到出言反对变法的,嬴渠梁都是冷冷一笑,随手掷于一旁。 之后便忙里偷闲的捧起了那册论集反复看了起来。这册论集显然已经被他反复研读了多遍,用来串联竹简的熟牛皮绳都被磨得有些粗裂开口了,想来离孔子读易、纬编三绝那种境界也不远了。 从头到尾将论集看了一通,嬴渠梁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招来一个内侍,轻声吩咐了几句,但见那内侍一点头走了出去,不多时便看到景监急冲冲的快步走了进来。 “臣景监见过君上。”朝嬴渠梁行了一礼,景监便负手侍立在一旁。 “这是上月入秦士子所撰写的强秦之策,寡人都已批阅过了,你与上大夫二人商议之后,便为一干人确认职守,因年关将近,寡人要回转雍城祭祖,只怕这上面的诸人需待到春耕之后才能各自赴任,你下去招贤馆后,要将情况与各人说明,以免其人心生怨怼之情。”嬴渠梁随手一指案上的一沓竹册,缓缓开口道。 “诺。”景监拱手道,“臣必定将君上所言给诸位士子带到,以安抚其心。” “对了,这册是一位署名王轼的士子所写,你看看所言是否可行。”嬴渠梁举起一册竹简交给身边的内侍,内侍小心翼翼的双手捧到景监面前。 当听到王轼这个名字之时,景监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震,他自然是知道此人的,那日这人率众士子攻讦宋涛,便让景监对此子颇有微词,有些如今陡然听到嬴渠梁提到此人,不由多转了几个心思。 接过内侍捧来的竹册,反复看了几遍,然后将卷册合拢来,并不开口。(。) 79.入宫 嬴渠梁见他神色有些怪异,不禁开口问道:“你觉得这王轼所言如何?” “臣以为此子在册中所言倒也算是切中时弊,对我大秦吏治小有见解,算得上是中上之策。”景监开口答道。 “哦,是么?”嬴渠梁微微一笑,沉吟片刻,接着问道,“那你以为此子授以何职守恰当?” “臣以为当授此子郡守一职。”景监也不迟疑,张嘴便答道。 “郡守?”嬴渠梁略一迟疑,微微蹙起眉头。战国初期秦国以施行的是郡县制,郡县都是由国府直辖的最高地方政权。郡守与县令相当,都是十分重要的地方大员,军政一把抓。但是秦国除了在陇西戎狄区域和北部荒凉地带设郡以外,腹心地带全部以县为治,而不设郡。 嬴渠梁原本以为这王轼之策可行,对其人也不无期待,然而甫一听景监说这王轼只可为郡守,意思是将这王轼放逐到偏远的地方去做官,不由有些大材小用的疑惑。 嬴渠梁斜乜了景监一眼,见他神色淡然,并无任何异状,心中疑惑更盛,嬴渠梁也知景监为人素来公正,绝不会无由贬低别人,但仍旧忍不住问道:“既然你说此子的论策乃是中上,为何又仅仅只愿授予其郡守之职?” “臣以为为官者才学虽然重要,然登朝堂入仕途首重品行。此子虽有些微才学,却品行不佳,因而授其郡守足矣。”景监不卑不亢的开口道。 “品行不佳?”嬴渠梁闻言,显然来了兴趣,笑着说道,“此话何讲?” 景监便将那日在招贤馆之事说了一通,原本他已经此事与嬴渠梁说过,当时却没有提到这王轼便是主谋者,如今旧事重提,便重重的点出了王轼之人的所言所行。 “罢了,既是如此,那此子职守容后再议吧。”听完景监的叙述,嬴渠梁对他刚才所言显然也是深以为然,微微点了点头,不过心情已然大恶,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近日可有山东士子入到招贤馆中?” “这几日天寒地冻,哪有什么士子愿意冒着这样的鬼天气来栎阳。”景监搓了搓手,笑道,“大抵都等到暖和一些才会入秦吧。” 说到这儿,他不由顿了顿,拿眼角的余光瞥了嬴渠梁一眼,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何况大才已至,君上不正可将心神都放在变法一事上么?” 可惜聪慧如嬴渠梁,显然早已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好气的瞪了景监一眼,佯作怒道:“你这小子好生滑头,要寡人将注意都转到变法之事上,你在招贤馆就可以偷闲了么?” 景监嘿嘿一笑,虽然被嬴渠梁勘破了心底那一丁点的阴暗想法,不过却也无伤大雅,自己的品性国君还会不知道么? “寡人给你说,这事想都甭想,变法一起,更需各式人才补充进朝堂之中,那就更需要你在招贤馆中为寡人一一甄别,决不能有遗珠之憾。”嬴渠梁懒得和他多加饶舌,直接打消了景监的念想。 “诺。”景监苦着脸,应了一样。 嬴渠梁望着他那张象吃了黄连的脸,忍不住莞尔一笑,开口道:“不过你荐贤有功,寡人就准你几天假,回家好生过个年。” “谢君上。”景监躬身行礼,虽然嘴里喊着谢字,心中却是暗自想着:反正你去雍城也管不到栎阳这边,不若就与我放个假,这算盘还真打的精呢。 “对了,还是要你走一遭,去将宋先生请来,寡人还有些疑问想要当面向他求解。”嬴渠梁思虑片刻,开口说道。 “诺。”景监点点头,后退着走出了屋子。 嬴渠梁笑着摇了摇头,将视线转回那册王轼所撰的卷册上,不过须臾便听到一阵脚步声响起。他以为是景监去而复返,有些不悦的斥道:“叫你去请先生,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怎么,我就来不得了!”不过出现在他耳里的不是景监的声音,而是一个粗犷又熟悉的男子声音,而且听上去,声音的主人比他更加不悦。 嬴渠梁苦笑一声,望向来人,开口道:“大哥,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景监那小子呢,我刚才让他去请宋先生入宫一叙。” “我就知道宋涛会来你这儿。”嬴虔大喇喇的往嬴渠梁对首一坐,说道。 “明日就要回转雍城祭拜先祖了,大哥你不在家好生休息”嬴渠梁微蹙起眉,开口问道。 “休息作甚。”嬴虔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笑道,“在战场上几宿不眠不也照样过来了。” “好吧。”嬴渠梁见他如此说,有些无奈的两手一摊,说道,“那大哥来我这儿又是所为何事?” “我又不是来寻你的,你着急个甚。”嬴虔瞥了嬴渠梁一眼,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那你是来寻谁的?”嬴渠梁很是诧异,你老人家来我宫中不是找我的,那还能来找谁? 嬴虔白眼一翻,理直气壮的说道:“我是来听故事的。” 站在院外的允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伸出右手掌轻轻的在门口的大槐树粗糙的树皮上摩挲着,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有些许的不真实感。沉默许久,忍不住转过头去回望一眼,不远处那间平实的小院和栎邑客栈里大多数院落一样,简简单单一间屋子,中间一条小路青砖铺成,通向房门,两旁都是草丛,只是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人认真打理,许多地方已经生了野草。 重重的别过头,允姮朝身边等候了许久的宋涛开口道:“走吧。” “不用着急,你若愿意多待一会儿,我在等会片刻也无妨。”宋涛见他的情状,知其所想,微微一笑,开口说道。 “不用了。”允姮自顾自的走了出去,一跃而起,跳上由朱泙漫驱使的马车,一个低沉却又不失冷漠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又不能在里面呆一辈子。” 闻言,宋涛一怔,从车厢的窗户往内望去,男子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眼底却隐隐有一丝坚毅。宋涛叹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前世里,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这世界上人背负最多的是一种叫压力的东西,而通常都是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 叹惋片刻,宋涛也曳步上前跳上马车,躬身准备进到车厢中,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等等!你们两个人给我等一下!” 不知为何,听到声音时宋涛脸色微微一变,而当发现那人叫的是“两个人”后,他与朱泙漫皆是无奈的循声望去,再一次确认来人后,两人忍不住互视一眼示意你上,然后发现没人愚蠢时,只好一起走下马车迎了上去。而不远处,许久不见的范性正快步朝马车跑来。 “怎么,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我了?”发现宋涛和朱泙漫都紧抿着嘴唇不开口之时,范性缓缓平抑住胸口的起伏,开口道。 “当然认得!”二人警觉的异口同声答道。 “那就好,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范性看似无心的随口问了句,不过眼光却一直往车厢里的允姮瞟去。 “这个秦公召我入宫,我顺便将这人带进去。”宋涛略一迟疑,还是压低声音说道。 “入宫?”范性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开口道,“正好,也算我一个。” 宋涛按捺住掌自己一嘴的冲动,耷拉着眼皮说道:“那宫中五步一岗、十步一卫,我进去了都浑身不自在,你去做什么。” “没去过,去看看这栎阳宫长什么样,不行么?”范性瞪了宋涛一眼,指着一旁闷不作声的朱泙漫,开口道:“这傻大个都去得,凭什么我就不能去了。” 见矛头转向了自己,朱泙漫赶紧低着头半转身,就像是鸵鸟般把脊背留给宋涛。 “走吧,走吧。”宋涛无奈,他早就知道和范性是没道理可讲的。马车哐啷哐啷的行驶在栎阳城的街上,虽然经过了三个多月的时间,不过与当初入城时相比,车上的物事一件都没遗漏,甚至人也都是一样。 马车到宫门下了车,景监见呼啦啦的一下子来了四个人,不禁也有些措手不及。望着一脸苦笑的宋涛之后,他也是一头雾水的迎上前去。 宋涛并未跟他明言允姮的身份和来意,只说此人有要事求见秦公,只是说不过这些时日的接触下来,景监对他早已有了盲目的信任,并不多加询问。沉吟片刻,只教宫中的侍卫仔细的将三人身上携带的东西搜寻了一遍,确认没有带武器,旋即便安排侍卫将范性等三人领到偏殿休憩。 “景兄,多谢了。”宋涛望着众人离开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转身朝景监拱手谢道。他没称呼景监的官职,因为景监私下里坚持两人平辈论交。宋涛觉得自己似乎占了些便宜,殊不知景监在心中偷笑,作为嬴渠梁的心腹,他自然知道国君对宋涛的重视程度,想必过些此子便能拜将封相,那么提前与这位日后朝堂重臣搞好关系对自己来说,显然也就很有必要了。 “宋兄何须客气。”景监笑着一摆手,开口道,“走吧,君上已经等候多时了。” “对了,景兄可知今日秦公召我,所为何事?”趁着离嬴渠梁所在的偏殿还有一些距离,宋涛朝景监开口问道。 “君上并未明言,因而我亦不知。”景监摇摇头,俄而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道,“不过明日便是君上回转雍城祭奠先祖之日,想来觉得有一段时间见不到宋兄,对于变法之事还有些疑问想要询问宋兄。” 顿了顿,景监朝宋涛微微一笑,接着道:“这变法之举,兹事体大,稍有不慎便会使国家产生动荡,何况我秦人沿用旧法已有数百年,官民以旧法为准绳都已习以为常,君上自然要多方考虑” “秦公明日便要离开栎阳?”宋涛显然很是吃惊。 “是的。”景监点点头,虽然不知宋涛为何如此惊讶,却还是解释道,“年关将近,每年的这个时候君上都会回到雍城祭奠列祖列宗。” “哦。”宋涛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心中暗忖:嬴渠梁这一去不知要多少时日才能回到栎阳,虽然不知道那个人为何到了此时还未崭露头角,然而对于秦国来说,变法之事决计耽误不得,看来自己也要多做点什么了。 “宋先生,到了。” 就在宋涛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传来景监的话语,抬起头来,正前方的屋内大堂上两名身着华丽、模样颇为相似的男子正笑盈盈的望着他,显然都在期待着宋涛的到来。 不知为何,宋涛心中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思绪,只犹豫了一瞬,便昂首阔步的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走了进去。 屋内的四人按昨日所坐的方位隔着宽阔的方案各自落座。嬴渠梁笑着先开了口:“今日再次叨扰先生,寡人当真是于心不安,还望先生莫要见怪才是。” “秦公过谦了。”宋涛连连摆手,微微一笑,开口道,“不过若说叨扰的话,倒是内史大人每每往栎邑客栈中去,那晋掌柜是不厌其烦,昨日都在催促在下,询问何日搬出去。” “这哦呵呵”嬴渠梁闻言,先是一愣,俄尔看到宋涛脸上满是笑意,这才醒悟过来,他不过是在说笑而已,旋即也附合着笑了起来。 许久,笑声暂歇。坐在嬴渠梁身后的嬴虔瞥了宋涛一眼,有些诧异的开口问道:“先生如今还未入住招贤馆么?” “这”宋涛微微一怔,随即答道,“那栎邑客栈倒也舒适,在下是不想搬走的。” 嬴虔扁扁嘴,没有追问下去。不过嬴渠梁和景监互望一眼,他俩知道宋涛与招贤馆中某些士子微有龌龊,只是宋涛不提,他二人也自然就略过不表。 嬴渠梁沉吟片刻,忽然从一旁取出一卷竹册递给宋涛,笑着说道:“此乃一招贤馆士子所作强秦之策,寡人对于此子职守授予颇为踌躇,还请先生赏鉴一番,为寡人斟酌一二。” “这”宋涛不由蹙起眉,轻声道,“宋涛惶恐,不过秦公此举只怕于制不合吧。” 见他推辞,嬴渠梁嘴角的笑意更盛,伸出手并没有收回,而是继续开口道:“无妨,寡人不过请先生赏鉴罢了,此子所任职守自然还是由内史与上大夫合议给出,连寡人也不过给个建议罢了。”(。) 80.化险为夷 宋涛眉头微纾,这才接过竹册,缓缓摊开来。他看得很仔细,许久之后才将竹册轻轻放下,置于方案上。 “如何,先生以为此子所言可否?”嬴渠梁见他看完,急急问道。 “此子所言,虽不见得有新意,然而却是也针对秦国积弊一一作出合理对策。尤其是这废除井田、奖励农耕、兴旺田业之策,虽是沿用魏国李悝变法旧制,然此子也循秦国民生作出了相应的更改,尤为难能可贵。”宋涛一字一句的缓缓道,脸上挂着一丝不苟的神情。 “既是如此,先生以为此子可授何职啊?”嬴渠梁笑着问道,眼底闪过一丝精芒。 “在下以为,若是由此册上所陈之策来看,这位名叫王轼确有真才实学,非言过其实、夸夸其谈之辈。”宋涛毫不犹豫,直截了当的说道,“可授县令之职。” “宋先生,此人虽有才学,然而品行不端,县令之职衔领一府民生、吏治,怎么轻易授予此人。”嬴渠梁还未开口,景监却是沉不住气了,皱着眉开口道。 “哦,品行不端?”宋涛仿佛很是吃惊般,扭头看向景监,笑道,“敢问内史大人,此子如何个品行不端法呢?” “先生难道忘记了,那日就是这个名叫王轼的士子带领的招贤馆众人攻讦先生,直到先生你用一后来居上的例子反驳诸人,才化险为夷。”景监显然有些急了,朝宋涛争辩道,“如此嫉贤妒能,如何算不上是品行不端!” “内史大人勿急。”宋涛则是朝景监微微一笑,开口道,“后来居上者,终是对前人不敬,若非在下确有非常之事也决然不会行这非常之举。”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朝嬴渠梁望了一眼,接着说道:“何况说到嫉贤妒能,这王轼与在下并不熟识,对于宋涛的才学自然也不甚了然,既是如此,他此举又如何算得上是嫉贤妒能呢?” 宋涛所言让景监不禁为之哑然。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若欲知晓一个人的真伪优劣,只有经历时间的考验,以及亲自的甄别,如果秦公未见在下,只怕任内史大人你将宋涛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秦公亦是不敢轻易相信的吧。”宋涛朝景监颔首接着说道。 “好一句‘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嬴渠梁抚掌大笑,也看向景监,开口道“先生好才情,好气量!景监啊,此子所授职守你可要与上大夫好生思量才是啊。” “先生现在如此厚待此子,未恐来日他恩将仇报,又待如何?”嬴虔总算明白了这宋涛为何不入招贤馆的原因,沉吟片刻,忽然开口说道。 “所谓举贤不避仇,昔年祁黄羊向晋平公举荐解狐之举,不也是如此。何况这王轼与在下并无甚深仇大恨,他日之事,于公于私都不是宋涛如今该计较的。”宋涛面色不改,坦然说道。 一席话,说得举座无声,嬴渠梁低头沉思,而景监则是面色微赧,似有愧色。 “罢了,此人之事容后再议吧。”嬴渠梁瞥见景监神色不佳,笑着说了句,算是略过这个话题,“前日先生说我大秦变法无须效仿东方诸国,寡人辗转反侧、思虑许久,亦是认为当如先生所言,秦国积弊已久,若要变革便应从根本入手。只是想要根本强秦,寡人却又觉得各种关节纷繁复杂,不知从何处入手,着实让人颇费思量。不知先生有何高见教寡人?” 果然还是变法之事,宋涛早已猜到这秦公让景监请自己入宫的原因,因而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的开口道:“在下虽有言魏、楚、齐三国变法不足效仿,然前车可鉴,秦国亦能从三国变法中得到一些启示。” “启示?”嬴渠梁微微一愣,似乎对宋涛之言有些迷惑。 “前日我曾对秦公言,魏、楚、齐三国变法只强片面,不强全局,只强表面,不强根本。非但如此,魏国变法之后,文侯武侯两代国力蒸蒸日上,算得上是成就了一代霸业,然自魏罂即位,如今的魏国便每况愈下。齐国则是当代齐侯英明善断,加之能够兼听兼信,才使得齐国如今开始强盛,然当代齐侯之后,若是无明主即位,国家必然衰弱。而楚国自楚悼王以后,一直是外强中干,不堪真正的一击。这起此中根源便是变法不够深彻所致,强不过三代,如此变法不取亦可。” “既是如此,那先生如何说三国有借鉴之处?”嬴渠梁皱眉问道。 “秦公明鉴,虽然三国变法不够深彻,然而毕竟国力强盛一时,其中道理亦是值得深思。”宋涛开口说道,“魏国崛起之时,正是有雄才大略的文侯为君,适逢李悝、吴起出仕,恰在此时变法,使得魏国称霸天下;楚国、齐国亦是如此,皆是明君当道、恰逢名臣,才逐渐强盛,秦公以为可是如此?” 嬴渠梁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脸上的疑惑之色稍稍纾解,不过身后适时的传来一阵轻微的鼾声,座下三人俱是大汗,循声望去,只见嬴虔微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嬴渠梁苦笑着挠醒自己的大哥,但见嬴虔睡眼稀疏,不禁朝宋涛歉意的一笑,说道:“不若先生还是讲一故事来阐明寓意吧。” “讲故事好。”嬴虔闻言,大喜过望,不过瞥见自己的国君弟弟神色不善,便又正襟危坐,肃颜道,“先生所讲的故事深入浅出,而其中又寓意无线” “好了,还是让先生来说吧。”嬴渠梁打断了嬴虔话,笑着说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不能拂了秦公的美意。”宋涛嘴角微微上扬,接着道,“今次,我便与诸位说个楚人移山的故事。” 他脸上虽然淡然,不过却还有一件事他没说,这个故事大概是他对秦公所说的最后一个故事,不单是他准备的故事中的最后一个,而且以后给秦公等人讲故事的估计也要换人了。 “昔年在楚地冀州曾有两座方七百里、高万仞的大山,名叫太行与王屋。而在北山山脚有一个叫愚公的楚人,他年纪约莫九十岁了,因为住在山的正对面,苦于大山北面的阻塞,就连出入大山也要迂回绕道,便召集家人商议:我愿与大家尽力挖平险峻的太行与王屋两山,使道路一直通到豫州之南,直达汉水之北,如何?其家人亦是苦于两座大山的阻碍,便纷纷赞同愚公的建议。” “万仞高山,若欲挖平,只怕不知要耗费多少精力!”嬴虔感叹了一句,不过大抵是想到了前日宋涛讲的那个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故事,因而没有对宋涛所言轻易下结论。 宋涛笑了笑,对嬴虔所言未予评介,接着说了下去:“只有其妻子相问道:凭愚公你的气力,只怕连魁父这样的小丘都不能损耗半分,如何能奈何太行、王屋二山?何况挖出的土石,又将安置于何处呢?” “唔。”嬴渠梁似有所悟的轻应了一声,虽未开口,脸上却有深思之色。 宋涛兀自接着说下去:“还未等愚公开口,其家人便异口同声的说道:可以将那些土石投诸于渤海南滨,隐土之北。闻言,愚公之妻便也不再多言,翌日,愚公就带领着自己的子孙上到山中挖垦,誓要将两座大山挖平。” 注:语出自吕氏春秋?孟春纪,原文为:晋平公问于祁黄羊曰:“南阳无令,其谁可而为之?”黄羊对曰:“解狐可。”平公曰:“解狐非子之仇邪?”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仇也。”平公曰:“善。”遂用之,国人称善焉。居有间,平公又问祁黄羊曰:“国无尉,其谁可而为之?”对曰:“午可。”平公曰:“午非子之子耶?”,对曰:“君问可,非问臣之子也。”平公曰:“善。”又遂用之。 大意为:春秋时期,祁黄羊告老还乡时,晋平公要他推荐一个接他班的人,他推荐了解狐。晋平公吃惊地问:“解狐不是你的仇人吗?”祁黄羊说:“大王是问我谁可以胜任,并没有问谁是我的仇人。家父虽被他打死,但解狐奉公守法,刚直不阿,执政就需要这样的人,我怎么能为一己之私仇而埋没贤才呢?”后解狐未及任职就死了,祁黄羊又推荐了他自己的儿子继任。晋平公不无担心地问:“这样做不怕别人说闲话吗?”祁黄羊坦荡地说:“大王是问我谁可以胜任,并未问谁是我的儿子呀!” 说出来或许有些荒诞不经,但事实确是如此。今年冬天秦国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头号大事便是听人说故事。 “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愚公旁边有一家名叫京城氏的邻人,家中有一不过幼/齿年岁的孩童,听说了愚公移山的壮举,也前往助之。移山不易,愚公一行人却依旧是挖掘不止。在河曲之地有一名叫智叟的老者,他听闻了愚公这一举动,专门到北山去劝诫愚公道:你实在是太不聪明了,单凭你年纪,不在家中含饴弄孙、坐享清福,何必与这两座大山过不去呢,何况以你现在的力气,只怕拿山上的大树都无可奈何,有怎么能移得了大山呢?”宋涛双手一摊,故作无奈状。 也无怪乎嬴渠梁兄弟二人如此酷爱听宋涛的故事,除了其中寓意无穷外,宋涛说话时总会适时的加入些表情和象声词,为他的手舞足蹈虚张声势。 俄尔,宋涛又长叹一声,仿佛是在效仿愚公的口吻般,接着道:“孰知,愚公却是叹曰:我素知你顽固,却未料到你是如此顽固,我虽已是风烛残年,但是我还有子孙,子孙们也会不断繁衍下去,我愚公的后代是无穷尽的,可王屋、太行两座大山又不会增高,有什么挖不平的呢?那位名叫智叟的老者听了愚公的话,却是无言以对。” “此智叟虽名为智,然而却不及愚公远矣。”嬴渠梁闻言亦是叹道。 “后来,掌管两座大山的山神知道了愚公的举动,害怕其没完没了的挖下去,便向天帝禀报了此事,而天帝为愚公的诚心所感动,便让大力神夸娥氏的两个儿子背负太行、王屋,将两山一座移到朔方之北,一座放到雍州之南,也就是从那时起,冀州北部再没有大山阻隔。” “精彩,精彩!”嬴虔抚掌笑道,俄尔搔搔头,有些疑惑的问,“可是这个故事与我大秦变法又有何干?” “左庶长以为,这愚公移山之举与秦国变法之举有何异同之处?”宋涛没有马上回答嬴虔的问题,而是微微一笑开口反问道。 嬴虔自然无法回答,倒是一旁的嬴渠梁目中精光一闪,张口答道:“二者皆可谓是艰难之至。” “秦公高见。”宋涛颔首道,“愚公年老体弱却想欲要与太行王屋两山相争,因而在智叟眼底,他此举乃是自不量力,同理,秦国积弱凋敝,只怕在山东各国眼中,这变法之事亦不过是痴人说梦” “然而愚公却能将不可为而为之,完成移山之壮举,既是如此,我巍巍大秦如何不能变法革新,焕以新颜呢?”嬴渠梁闻弦歌而知雅意,宋涛话还没说完,他便抢着答道,“只是寡人深知,先生故事中愚公有天帝相助,然而我大秦变法决计无法寄望于外力,只能倚靠秦人自身而已。” “正如秦公所言,有些人自诩为智然而却不知本身愚不可及,而有些人虽为人称为愚,实际上却是大智若愚。秦国变法便是如此,此为在下所言之一:秦国变法,秦公必须心思坚韧,决不能为外物所动。否则,变法必定中途夭折、功败垂成!”宋涛一字一顿的说道。这点之所以被宋涛放在第一位,自然是重中之重。 变法是一项自上而下的浩大工程,自古以来变法成功者屈指可数,但是变法失败的却不胜枚举,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最大的支持者——国君的动摇或者兴替。这样的例子宋涛见得很多,以嬴渠梁这个时间点分断开来,前有楚国吴起变法,因为楚悼王的死去而功败垂成,后有王安石变法,因为宋神宗的动摇而前功尽弃,即是如此,宋涛将这一项放在头等大事来说,就也无可厚非了。 “先生放心,强秦乃是寡人的毕生大梦。变法强秦,嬴渠梁九死而无悔,万难不足以扰我心!”嬴渠梁肃然答道,脸上那股决然之色显然不是作伪。(。) 81.最后一点 望着嬴渠梁那不是有精芒闪过的眼眸,宋涛长吁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说道:“敢问秦公,为何愚公移山之举,看似愚昧,然在其家人当中如此轻易的便能得到一致认同,甚少有人反对?” 此时的宋涛与嬴渠梁一问一答,似极了一对师生。而嬴渠梁沉吟片刻,旋即答道:“因其家人亦是对所处之地的闭塞有切肤之痛。” “大善!”宋涛朗声赞道,“确如秦公所言,因其家人亦是对所处之地的闭塞有切肤之痛,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所以愚公振臂一挥,其家人便是纷纷赞同,助其移山之举。” 说到这里,宋涛顿了顿,深深的望了嬴渠梁一眼,缓缓道:“如今的秦国不也正是如此么?上至栎阳卿大夫,下至隶农村汉,谁人不痛感国家之凋敝积弱,谁人不对个人穷困满腹怨言,谁人不对痛失河西之地痛心疾首,哪一个秦人不希望国家富强?既是如此,何愁变法强秦之举不能深得民心,顺利推行?” 是啊,公父当年不也正是如此么?嬴渠梁没有开口答话,不是无言以对,而是想起了其父献公即位之初的一些事情。昔年献公即位之初,便迁都于栎阳,并慷慨立誓要夺回秦国在三十年中失去的河西之地,将魏国赶回黄河东岸,赶出函谷关!结果献公的复仇壮志使秦国军民大为振作,国人同仇敌忾衷心拥戴,就连一直反对迁都的老世族也悻悻沉默。也是,谁人能有何理由反对这种顺应民心的壮举呢? 如今变法不也正是如此么?嬴渠梁忽然感觉到许多自己辗转反复思虑而又不可得的东西,在宋涛这言简意赅却鞭辟入里的分析下,渐渐从混沌中变得清晰起来。抑或是激动,又或是想起了自己的公父,他的眼角竟是慢慢的湿润了,隐隐看得到有水光在闪动。 “先生所言极是,变法强秦顺应民意,必定能得我秦人一致拥戴。”嬴渠梁情真意切的说道,“只是寡人诚心诚意,披肝沥胆求变法贤才十数年却不能得。名士难求,高人难遇,如何不让寡人郁结。” “秦公勿忧,故事中愚公既然能得邻人幼/齿年岁的孩童相帮,自是得道多助之理。秦国苦心求贤,自然也能求到变法大才。”宋涛笑着说道,似乎浑然没有发觉嬴渠梁看向自己的眼光那股热切期盼之意。 嬴渠梁刚才所言,本是欲擒故纵之意,坦陈自己求贤不易,希冀宋涛能为自己所动,应诺下与自己一齐变法强秦之任。然而此刻却听闻他言中之意,这变法大才另有其人,不禁心生疑惑,但看宋涛智珠在握的模样,却又不便立刻相问,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困惑,静待宋涛的下文。 “这便是我所言之二,秦国变法虽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外力之上,然必定也会有贤才奉求贤令入秦,秦公自当知人善用,使竭诚拥戴变法之士居于枢要职位。不然,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强弩之末,也会寒了贤才之心,阻塞变法之路。”宋涛望着嬴渠梁恳切的说道。 “这是自然,不消先生多言,寡人自当如此,否则岂不是让求贤令之功一朝尽废?”嬴渠梁想也不想的回道,“先生还有要教寡人的么?” “还有最后一点。”宋涛嘴角微微上扬,接着道,“在下所言之三,这愚公虽名为愚,然大智者若愚,而秦国便正需要一位大智若愚的变法领军者。” “若无此人,由寡人自领可乎?”嬴渠梁沉吟片刻,试探着开口问道。 宋涛却是摇头道:“为人君者,驱驾英材,推心待士。然变法之举纷繁复杂,虽有人拥护,然必定也会有因循守旧者反对,拥护、反对皆乃是秦国之民,秦公身为国君,执掌公器,子曰: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注)故秦公只宜从旁携持变法,谨言慎行,否则国家动辄便易混乱。” 宋涛的话说得很清楚,嬴渠梁身为秦国国君,一言一行都关系着秦国的形象,而变法本就是饱含着争议和反对的举动,无论如何国君不能放在最前线,充当守旧者攻讦的靶子,而应当用自己的威严和影响力扶持变法,否则一旦反对者对国君攻讦在百姓中有了成效,人民对国君没了畏惧,便很容易就会产生,使国家陷入动荡当中。 聪慧如嬴渠梁,自然很快便明白了这一点,缓缓点点头,郑重的说道:“寡人谨记先生教诲。” “那这变法重任又该由谁来担任呢?”旁边的嬴虔皱眉问道。 “当选一高洁品行的大贤为任,此人当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无双国士,唯有此等人物才能担当起变法重任。”宋涛淡然的回答道。 “无双国士?”嬴渠梁和嬴虔面面相觑,如此人物,只怕是万里难寻其一,但不知为何宋涛说得却是如此笃定。 嬴渠梁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瞥了宋涛一眼,忽然站起身,朝他一拱手,诚心道:“先生这几日数番说教,以事喻人,寓意无不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彷如拨云见日,变法忧心顿去。渠梁以为,这秦国变法重任,舍先生则无谁人能担当!” 嬴渠梁并不是即兴而言,对于他这种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的君主,绝不会贸然任用一个不熟悉的人员为官。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他心中已经完全肯定了宋涛的才能,而自己变法之心业已坚定,所以也觉得是时候为宋涛确定职守了,孰知宋涛如今却要推荐另一位所谓的贤才,嬴渠梁忽然有种不确定感:你自己都知道辩才须待七年期,如今事到临头,你撂担子了,难不成还要自己再试一次才? 宋涛似乎没体会到嬴渠梁这种感觉,也站起身来,依旧面带微笑的说道:“秦公谬赞了,然宋涛才疏学浅,不过中人之姿,实在难以担当如此重任。”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而我为秦公举荐一人,担保能成这大事。” 嬴渠梁讪讪的坐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不知先生要为寡人举荐哪国大才?” “若在下所言无差,或许此人已入招贤馆中。”宋涛自信满满的说道,眼底满是笃定之色。 “招贤馆中?”嬴渠梁左思右想,他失望之余心中更觉诧异,因为招贤馆中所有士子所有士子的强秦之策,他都看过,实在想不出有哪一位能够称得上是国士之才的。 “此人乃是卫国士子,姓卫名鞅。”宋涛脸上闪过一丝向往之色,一字一顿的说道,“秦公得此人,必如鱼得水,” “卫鞅?”嬴渠梁闻言眉头一皱,久久没有开口,他虽然算不上是博闻强记,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亦是思虑过人,然而记忆中却从没有听说过“卫鞅”这个名字。 “君上,先生。”一直低头不语的景监,终于开了口,他是一脸疑惑的望着宋涛,不解的说道,“景监从未听说过有叫卫鞅的士子入过招贤馆。” 他边说,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竹册,缓缓摊开来,指着竹册朝众人说道:“此乃如今招贤馆中所住列国士子名册,其中并无一人名叫卫鞅。” 宋涛闻言,脸色巨变,顾不得失礼,夺过那卷竹册,细细打量一番,一块竹简也没有放过,然而任他如何寻觅,竹册上当真没有卫鞅二字! 一时间,宋涛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 虽然屋外此时正值严寒冬季,但是宋涛身上的汗水却止不住的往外流着。 他缓缓拭去一颗快要从眼角滑落的汗珠,故作镇定的将手上的竹册放回到案上。心中不停提醒着自己要镇定,绝对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这才让原本自己以为算无遗策的事情出现了变故。 虽然宋涛尽力掩饰,不过屋内的其余三人依旧看出了他的异样,嬴渠梁关切的问道:“先生可是身体不适?” “多谢秦公关心,我没事。”宋涛摆摆手,死死的盯着方案上的竹册,脑海里百转千回。 “既然招贤馆中没有先生所说的这名士子,那”嬴渠梁却仿若松了口气般,开口道。 “对了,公孙鞅!公孙鞅!”而宋涛却仿佛充耳不闻,惊觉似的看向身边的景监,急促的说道:“景兄,招贤馆中可有一叫公孙鞅的士子?” 他情急之下早已浑然忘却了称呼景监的官名,景监显然是很诧异一向在人前都表现得十分恬然淡定的宋涛,因何会为了这个名叫卫鞅的士子如此紧张,不过望着他焦急的眼神,自然自己也无暇多想,思虑片刻,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微微摇摇头。 “不过,这只是今年入秦士子的名册,若是先生非要寻觅这位名叫卫鞅的士子,或许能在往年名册中找到。”看到宋涛那失神的面庞,景监忽然有些不忍,轻声说道,“毕竟有些士子入秦不久便又回转故国,我亦无法完全记住这些人的姓名。” “那景监你便去将往年士子的名册取来,查个究竟便是。”宋涛没有开口,嬴渠梁已抢先说道。 “君上,那些名册宫中内库中亦有存放拓本,招贤馆这一去一回路程太过遥远,不若就在内库中取来”景监也并不慌乱,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你去取便是,速去速回。”嬴渠梁唤来一内侍,让他与景监一起前往内库,俄而再转头看向宋涛劝慰道,“先生不必担心,待到景监取来名册一见便知。” 宋涛没有开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如何能不担心,若是那名册上没有卫鞅或是公孙鞅的名字,那自己该怎么办?宋涛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本以为立足于这个时代最大的凭仗没有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记忆中原本的历史观被推翻后,这个时代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景监和那个内侍一人捧着几卷竹册快步走了进来,然后哗啦啦将所有竹册堆放在案上,有一两卷滚落到了岸边也无暇顾及。 景监朝嬴渠梁一拱手,算是复命,而后便迅速的拿起一卷竹册浏览起来,眼睛迅捷却又不失仔细的打量着上面的文字。 此时的宋涛反而安静了下来,他就这么静静的坐着,脑海中已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像是来到这个时代后的所有影像和回忆都在乱窜一般,此刻他就仿佛是初审被判处死刑的囚犯一样,在等待着终审法官最终的判决。 良久,当景监将所有竹册都翻阅了三遍之后,他终究还是缓缓的缓缓的摇了摇头。 得到了终身判决的宋涛有些颓然的瘫坐在一边,心中的问题得到了答案,这个世道已经变了。他仿佛置身在梦幻中,根本不敢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商鞅没有入秦?商鞅没有入秦?商鞅没有入秦? 宋涛一遍遍的在心中重复呐喊着,反复的质问着自己的神经:商鞅没有入秦,那秦国何来的变法,没有变法,秦国又何来的强盛,秦国没有强盛,这一统天下的又是何人? 都说无知者无畏,然而宋涛自诩比这个时代的人了解的知识多得多的人,在此时却对这个时代产生了更多的畏惧。他自以为能了解这个时代发生的所有大事,他自以为能看破这时代所有人的善恶,他自以为能掌握历史前进的脉搏。可是,事到如今,这个历史与他宋涛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就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被打落凡间一般,宋涛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仿佛能看到天空上有一张满是讥诮的面庞,就是这张脸将自己带入了这个时代,而自己的自以为是落在这张面庞的眼底,换来的只不过是一丝戏谑的笑容。 原来当人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很多时候不过只是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而已,充其量也只能与人平添笑料罢了。 “先生?先生?宋先生?”耳边依稀传来嬴渠梁的声音,宋涛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满是狐疑的眼神,而且非但是嬴渠梁,连嬴虔也是满是不解的望着自己。 “哦,秦公既然变法决心已明,那在下也不便多言了。”宋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大脑迅速的为自己找着脱身的理由,因为现在的情况让他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好生思量一番。(。) 82.耳闻而已 “可是先生,这变法贤才”闻言,嬴渠梁不禁蹙起眉头,似有不悦的说道。 “今日在下有一人想要引荐与秦公,如今此人已经到了宫中,还望秦公能拨冗相见。”宋涛终于想起了一人,想来也只有他能暂时将秦国君臣的注意力从变法之事上转移开去。 “谁?”嬴渠梁一怔,下意识的问道。 “义渠国王子允姮!”宋涛缓缓说道。 “义渠国王子?”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名字,嬴渠梁面露深思之色,就连景监也是一阵愕然,显然他完全没想到今日宋涛带来的三人中竟然会有一个义渠国的王子在其中。 片刻之后,嬴渠梁抬头瞥了眼宋涛,轻声问道:“此人如何会入我大秦境内?又如何会与先生一道入栎阳?” 宋涛知他对自己与义渠人一道心中生疑,迅速的将自己入秦之时,巧遇这允姮被义屠率兵追杀,后为自己一行所救之事与秦公说了一遍,这才暂时打消了嬴渠梁的疑惑。 宋涛插着双手快步走出了偏殿。一阵寒风袭来,额头上的汗珠几乎都变成了冰渣,不过却也让他燥热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些。 不知何时,纷飞的白雪又下了起来,不经意间望出宫外,来时的路已然覆上厚厚一层积雪,只是不知归途又在何方? 伫足举目远眺,重峦叠嶂的远山早已没有了丝毫青翠之意,白色是天地间主旋律,不过宋涛心中却是灰蒙蒙的一片。 离开么?不知为何,以前总能很轻易说出来的几个字,现在却犹如有万钧之重,想起随自己一道入秦的范性和朱泙漫,自己离开了,又将置这两人于何地,可是不离开又能怎么样呢? 想到范性,宋涛惊觉似的想起入秦之时,在马车上范性他己说过的那句话,就是那句让他觉得有些怪异的话语,不禁自嘲的喃喃自语:“原来孝公已经即为十余年了。” 他虽然记不清商鞅变法的具体时间,但是大致的时间点还是有个印象的,孝公即位之初便广发了求贤令,因为孝公在位时间不过二十余年,商鞅变法则也大致持续了二十年,所以商鞅决计是很早便入的秦国。很简单的推理,为何当初自己为何便忘记了这一点呢? 这再也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一段历史了!宋涛总算是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个现实的问题。 “宋兄”身后的景监隐约听到了宋涛的自言自语,忽然皱眉道,“宋兄可是还在纠结那位叫卫鞅的士子?” 景监一直觉得今天的宋涛很怪,应该说不是一直,而是当提到这个名叫卫鞅的士子之后,宋涛就变得很怪异,一言一行都与平日大相径庭。 “这哎”宋涛不知该如何回答景监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长叹一声。 “这个卫鞅当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国士之才?”景监继续问道。 宋涛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为何我却从未听说过此人?”景监皱眉问道。 “这”宋涛努了努嘴,依旧是无言以对,他总不能对景监说自己能预知后事,这个叫卫鞅的士子虽然现今籍籍无名,然而用不了多久便能天下皆知吧。何况他现在还称得上什么预知后事? “景监还有一问想请教宋兄。”景监直直的盯着宋涛,开口道,“此子之才先生是耳闻还是目见呢?” “耳耳闻而已。”宋涛自然是没有见过商鞅的,只能老实回答道。 “那景监犹记得在论集中记载着宋兄这么一句话: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景监缓缓说道,“耳如今宋兄亦不过耳闻这卫鞅之才,便想让君上将我大秦变法重任交与此人,君上又将如何想?” 宋涛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才答道:“此处的确是宋涛有欠考量了,只不过此人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必能担当得起秦国变法之任。” “还是用宋兄你刚才所说的话,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君上已经辨明了良才,宋兄自该当仁不让,又何必推荐他人?”景监显然是看出了嬴渠梁刚才的不悦,因而才会有此一说。 “可是宋涛自问,自己不过中人之姿,这名叫卫鞅的士子强过宋涛百倍,秦国若是由他主持变法,必定”宋涛兀自辩道。 可是景监却是摇头截道:“我如今与宋兄你说这番话,并不是因为你是我举荐于君上的缘故,而是我觉得宋兄你的确有才能,这秦国变法大业由你来主持,绝不比他人做得差。” “可是”宋涛一愣。 “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依旧是论集中,宋兄你说过的话。天下大才无数,或许还有他人能助我大秦变法/功成,可是很不巧”景监望着宋涛,眼底掠过一丝精光,微微一笑,“可我就认识宋兄你一个。” 宋涛为之愕然。 “时事造英雄,从来就没有天生的英雄人物,但若是宋兄你不入世,只愿意做一个看客,又如何能成为英雄呢?”景监朝宋涛一拱手,意切的说道。 宋涛低下头,沉默不语,今天他似乎与景监换了一个角色,过去都是他说景监安静倾听,现在则是轮到自己变作聆听的对象了。 “宋兄大才,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只是见宋兄为了这位叫卫鞅的士子心神不灵,便出言提醒。”景监微微摇了摇头,俄而低声说道,“只怕君上对宋兄你亦是有所” 景监没有把话说完,不过宋涛回想起嬴渠梁刚才说话时的脸色,显然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蹙眉苦笑了一声。景监知其了解自己话里的弦外之音,拍拍宋涛的肩膀,侧身先走了出去。 宋涛抬起头,远处宫中的一颗大槐树上,几簇积雪从树上扑簌簌的落下,细细望去,雪落后的树枝上竟是露出了丝丝新芽 沉默了片刻,一位卫士从不远处走来,朝宋涛行礼道:“宋先生,与你同来的两位先生在偏殿等候。” “哦,有劳了。”宋涛朝卫士答礼道。 转过几个回廊转角,卫士领着宋涛来到一间偏殿,单手平伸往内一指:“宋先生里面请。” 宋涛走了进去却诧异的发现里面竟然只有朱泙漫一人,他微蹙起眉头开口道:“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范性呢?” “哦,他说他要去出恭,让我在这里等他一阵。”朱泙漫摇了摇头,开口说道。 “出恭?”宋涛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男子蹲着的模样,脸上一时浮现起莞尔的神色。 “先生,你笑什么?”朱泙漫好奇的开口问道。 “没有,没什么。”宋涛摆手说道,四下张望片刻,笑道,“他是在这偏殿之中?” “没有,他刚才出去了。”朱泙漫一指门外的回廊,开口答道。 “偌大的偏殿这么可能会没有出恭之处。”宋涛微觉有些诧异。 朱泙漫两手一摊,示意自己亦是不知。 宋涛收敛起嘴角的笑容,眼光望向门外,不禁闪过一丝迷惑之色 “大哥,还记得你我兄弟二人最后一次并肩上战场时,面对的就是这义渠人吧。”趁着宋涛离开,而那义渠国的允姮王子还没到来的空隙,嬴渠梁和嬴虔两兄弟叙着话。 “是啊,那年义渠狗们围攻陇西郡,郡守向栎阳求援,公父令你我二人率兵去解陇西之围。”嬴虔不像自己的弟弟一样,他久在军旅中,自然沾染了些兵痞的气息,对敌人从来都是用蔑称,“不过说到那些义渠狗,我记得那次陇西之围,统兵的是一个叫什么允桓的人。” “那个允桓就是现在的义渠王,那年大战之后,他便继承了义渠王之位,不过如今领兵义渠的可不是允桓,而是他的弟弟左王允烯。”嬴渠梁笑着说道。 “这允烯我倒是知道的,这几年每年都是他率兵叩我大秦边境。”嬴虔一脸愠怒,“若不是这些义渠狗在北面牵制了我大秦数万精锐,让我亦无法回转栎阳,少梁一役,便是我替公父出战了。” “大哥你无需自责,公父的性格便是如此,他决定了的事情,又有谁人能更改。对魏人作战,公父一向都是亲赴前线,必定不会因为你在栎阳便打消决定的。”嬴渠梁叹了口气,劝慰道。 嬴虔默然,他自然知道嬴渠梁说的是实情,公父的性格一向便是如此刚烈,就如同昔年以一己之力决定迁都一般。 “罢了,不提这些了。”嬴虔大手一挥,看似洒脱的说道,“不过说起来这什么允姮王子的,我却从没有听说过。” “这些年允桓日益老迈,再也没有昔年的雄心了。这些年都是将义渠国的政事交予弟弟允烯,这左王号为‘贤’,义渠国部落多有归附于他。”嬴渠梁笑着说道,“而义渠国军队也都落入了左王允烯之手,那允姮从未上过战场,大哥你又如何会知晓他?” “哦,是么?”嬴虔瞥了嬴渠梁一眼,摇头道,“想不到你坐镇中枢,这些年从未上过战场,足不出这栎阳城,知道得却比我这个行伍之人还多。” 嬴渠梁笑了笑,并没有回答嬴虔的话。与此同时,门外走来一位披坚执锐的甲士,他朝嬴渠梁一拱手,身后便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想来便是允姮了。 “请坐。”嬴渠梁指着方案对首,朝来人伸手道。 允姮也不答话,缓缓朝嬴渠梁对首坐了下去。坐定之后,便上下打量着对面的男子。他自然知道此人便是秦国国君,只是没想到长相却是如此普通,与寻常秦人并无二致。只是不知为何,他却能从此人精光时露的眼中看出了些不寻常的味道。脸上也不自觉的浮现出一丝警惕的神色。 不过就在允姮小心翼翼的打量对面男子的同时,嬴渠梁也再上下打量着他,而看到他得脸色微变,自然是知其所想,微微一笑,缓缓开了口:“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虽然义渠国与我大秦交兵多年,然姮王子敢独身一人入栎阳,想必不是为了与秦国不利而来。更何况你是由宋涛宋先生举荐给寡人的,因而姮王子大可放心,这栎阳宫中无人会对王子你不利。只是不知你有何事求见寡人?” “我今日求见秦公,是有一事相询。”允姮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 “哦,姮王子有何事,但说无妨。”嬴渠梁眉梢一挑,不疾不徐的说道。 允姮望着嬴渠梁,面沉如水的说道:“我素知秦国之志在中原,今次前来便是欲要询问秦公。”他顿了顿,眼底精光一闪,缓缓道,“与我义渠,是要和,还是要战?” “哼!”闻言,嬴虔冷哼一声,脸色微变,便要发作,却为嬴渠梁眼神所止。 “来人,允姮王子看酒。”嬴渠梁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瞥到允姮那有些苍白的嘴角,唤来内侍给允姮倒了一碗酒,“今日天气凉寒,王子初临栎阳,只怕有些不适应吧。此乃大秦凤酒,我老秦人皆是以此酒驱寒,姮王子不妨一试。” 允姮依言端起碗来往嘴里灌了一口,的确感觉到浑身暖和了不少。放下碗淡淡的开口道:“贵国凤酒虽不失烈酒,然而若论驱寒辛辣,则远不如我国中美酒。” “哦,是么?”嬴渠梁微微一笑,也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结,“久闻允姮王子自幼修习中原文化,如今一看,果真如此,王子你竟是连雅言亦是如此精通,着实让人佩服。” 看似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允姮心中不禁为之一震:此人如何知道我自幼修习中原文化的?允姮少有离开过郁郅王城,而他这一身中原雅言也是父王请来的儒生口中学会的,连国内都少有人知道他会说此等中原语言,可如今万万没想到这秦国国君相见第一面,便点出了这一点。是此人早已知晓自己的来意,还是不过只是从自己的所言中听出的端倪。允姮一时间心念百转,分神之下,竟是没有接口答话。 见他沉默不言,嬴渠梁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脸上依旧是挂着笑容,开口道:“允姮王子少有离开贵国,今次入秦,不知对我秦地山河有何感想?” 允姮蓦然听到此言,心中一黯,他入秦之时本就是忐忑不安,哪有心情观赏这秦国山河。而之后允姮一行又为人所伏,随其入秦的族人尽数为救护他而牺牲,虽然最后自己逃得了性命,不过亦是被宋涛禁锢,一路坎坷艰辛更是无暇顾及其他。(。) 83.就这么放了? 允姮抿着嘴抬起头瞥了嬴渠梁一眼,很奇怪这位秦国国君为何会有此一问。 “我大秦嬴氏乃是帝颛顼之后,昔年周室伐商,先祖恶来护商王纣,因而为周室所恶,后平王东迁我大秦襄公亲自护送周王室入洛邑,这才得列诸侯之位,平王封周室故地与我秦人以报护送东迁之恩。然彼时因幽王之乱,周室故地皆在戎狄之手,襄公及其子文公历二十余年,暴霜露,斩荆棘,以有我秦人立足之地” 嬴渠梁缓缓的说着,脸上的神色肃然,身后的嬴虔更是隐有激越之色。允姮安静的听着这些秦人的故史,并不出言。 “文公之后,歧丰之地皆纳我大秦之下,而后荡社戎,败邽、冀两戎,征彭戏,兵临华山,收复杜、郑之地,后百年无寸进。及至穆公即位,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周王亦赐封穆公为西伯。”嬴渠梁抬头慷慨激昂的说着,眼角的余光扫过允姮,忽然嘴角泛起一丝蔑笑,“我大秦立国数百年,大小战役数不胜数。今日王子问寡人欲要与你义渠是战或是和。寡人自当明告王子,你要和,我大秦便予你和,两厢和睦,互不侵犯;若是你若要战,我大秦便予你战” 嬴渠梁死死盯着允姮,一字一顿的说道:“不死不休!” 望着脸色平静然而话语中却不无狰狞的嬴渠梁,允姮嘴角略一抽搐,很快便也恢复到古井无波的面色中。 “大秦壮丽山河,一寸一厘皆是我秦人先祖劈荆斩棘换来的,朋友来了,我老秦人会奉上最美的凤酒与他,而若是敌人来了,我老秦人招待他的便是最锋利的刀剑。”嬴渠梁嘴角再次露出一丝笑容,望着允姮缓缓道,“如今不知允姮王子此行,于我老秦人是敌还是友?” 这嬴渠梁虽然貌不惊人,但言辞却是无比犀利,只是片刻的功夫便将允姮踢过来的棘手的皮球踢还给了对方。 允姮深深的望了嬴渠梁一眼,抿着的嘴微微张开,轻声说道:“我的来意其实并不重要。不过入秦之前,我曾经听过这么件事,不知是真是假,还想请问秦公? “姮王子但问无妨。”嬴渠梁点头道。 “听闻嬴秦先祖大费与大禹共同治水有功,舜帝隆重赐给嬴氏部族以皂游,并预言‘尔族后将大出天下。’”允姮轻声问道,“不知这故事是我道听途说,还是确有此事?” “自然是确有其事。”嬴渠梁睨了允姮一眼,开口道,“此乃我大秦故老相传的话语,亦是被当做秦国吉兆。想不到姮王子连此等传说都听说过,当真是精通中原文化。” “哦,原来如此。”允姮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嬴渠梁那张满是自信的脸,开口道,“未知秦公以为如今贵国国力足以大出于天下么?” “姮王子此言差矣,我大秦此时虽弱,然而大才在位,弱可变强。庸才在位,强可变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沦。由此观之,岂可以一时强弱论最终归宿。”嬴渠梁大笑三声,“既是如此,姮王子岂知我大秦不可大出于天下?” “可秦公莫要望了,如今贵国数万大军皆被我叔父的军队牵制在陇西一郡,若无此军,只怕贵国欲要大出天下,更是难上加难了。” “姮王子的意思是今次你事作为义渠王使,想要来与我大秦签订盟约的了?”嬴渠梁沉吟片刻,抿了一口凤酒,淡淡的说道。 允姮没有答话,再往嘴里灌了口酒,微微蹙起了眉,似乎是还未习惯凤酒的辛辣。 “既然姮王子连我嬴秦大出天下之预言亦了然,那想来对秦国了解也是甚深。”嬴渠梁缓缓收敛起村边的笑容,直直的看着对面的男子,一字一句开口道,“我大秦立国数百年,历秦公从无依靠外力开疆辟土者,我嬴渠梁若是向你义渠求和,又有何面目入宗庙见列祖列宗呢?” “哼,想要与我大秦签订盟约,也只有等到我秦军攻到你义渠郁郅王城,由允桓亲自签下城下之盟,岂能容你这黄口小子来栎阳胡言乱语!”嬴虔终于忍不住允姮的一再挑衅,愤然出声道。 “哦,未知这位大人是?”允姮瞥了言说话的嬴虔开口问道。其实他大抵已经猜到了嬴虔的身份,毕竟能坐在秦公身后,而且还是一身甲胄在身,非是身居秦国高位的将领不能。 “大秦左庶长嬴虔。”嬴虔虎目圆睁,须发皆张,颇有不怒自威之色。 “原来是左庶长大人,久仰久仰。”允姮很没诚意的说了句,斜乜着嬴虔说道,“只是不知秦国左庶长却是好痴人说梦之辈。” “你说什么!”嬴虔大怒,手指允姮说道。 “难道在下有说错么?休说如今你秦军能否打到我义渠王城,即便是真的有一天秦人兵临郁郅城下,只怕届时三晋之兵亦是攻到栎阳城了,你又如何能与我王签下城下之盟?”允姮语带讥诮的说道,“这不是痴人说梦,又是什么?” “你!”嬴虔怒视着允姮,而允姮也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两人隔案互视了一阵,嬴虔虽久在军旅中,然而却并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不然其父嬴师隰也不敢将秦军交付与他手。 “痴人说梦?”嬴虔收回指向允姮的手指,仿似怒极反笑般,开口道,“你可是忘了昔年我大秦穆公雄霸西戎,痛击义渠戎人,而后又生擒你义渠之王,打得你义渠国向我大秦称臣朝拜之事了?” “允姮自然未忘,而且我义渠人也无一遗忘此间之时。”允姮冷冷扫了对面的秦国君臣一眼,说道,“若非是将这奇耻大辱记在心头,我义渠国又何来之后的大败秦军,饮马渭水之举?” “罢了,罢了。”嬴渠梁望着互不相让的两人,摆摆手,说道,“这胜败乃兵家常事,两国交战胜败皆有,若是照你们二人这样算下去,只怕不知要上溯到何时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允姮,慨然道:“既是如此,想来你我两国无甚可谈的了,还请姮王子与你家大王带一句话。” 允姮望着嬴渠梁,静待他的下文。 “你要战便战,若是要和,还请拿出贵国的诚意来。”嬴渠梁淡淡的说了这么句话,便挥挥手,让内侍送允姮出宫去。 允姮临走之际,努了努嘴似乎还想要说点什么,但是看到嬴渠梁垂下眼睑根本不看自己,于是只深吸了口气,朝二人一拱手,随着内侍走了出去。 “二弟,你就这么放他走了?”嬴虔望着允姮离去的背影,有些不解的朝嬴渠梁问道。 “不放他走,还待如何?”嬴渠梁瞥了自己的大哥一眼,笑道,“难不成还要留他在宫中用膳么?” 嬴虔看他嘴角上翘,知其在说笑,自己这个二弟很少有与人说笑的时候,毕竟身为一国之君,一言一行都要谨小慎微,做到谨言慎行,而大凡嬴渠梁与人说笑之际,必定是他心情大好之时。 只不过嬴虔有些不解的是,这义渠国的什么王子来了一遭,却是什么都没谈拢,如何嬴渠梁还会如此高兴。 “呵呵,大哥,这时候不早了,要不然今日就在宫中吃了再回去吧。”嬴渠梁望了望天色,扭头说道。 “不了,明日还要出行,我这就回去了,等会还要去军中走上一遭。”嬴虔缓缓站起身,掸掸膝上的尘土,说道,“这一日不去,心中便觉得有些慌。” “既是如此,我便也不留大哥你了。”嬴渠梁脸上挂着了然的神色,点头道,“不过大哥还是要早去早回。” “放心,不会耽误明日的行程的。”这一会儿说话的功夫,嬴虔便已经走到了门外。 屋内转瞬便只剩下了嬴渠梁一人,只是他嘴角的那一抹笑容却是久久没有消散 “君上,殿外有人求见。”不知何时,刚才送允姮出去的内侍确有回到了殿内,恭敬的朝端坐的嬴渠梁行礼道。 “有人求见?”嬴渠梁唯一蹙眉,心中暗自揣测来的哪位大臣,口中轻声问道,“所来是何人?” “奴婢不知。”那内侍摇头道,“此人是由宋先生带入宫的,本来景大人令其在偏殿等候,只是奴婢刚才送允姮王子出宫之时,被此人拦住,说是有要事要见君上。奴婢不敢做主,便来请示君上是否接见。” “宋涛带来的?”嬴渠梁思虑有顷,瞥了内侍一眼,沉声道,“既是随宋先生一道前来,那便领他进来吧。” “诺。”那内侍拱手应了声,转身走了出去,不多时,一个面容俊秀的男子便随他一道进到殿内来。 “见过秦公。”那男子自然便是范性了,只见他朝嬴渠梁行了一礼,便负手站立在殿中,不再言语。 “你是何人?”嬴渠梁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但见此人分外眼生,自己显然没有见过他,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人身上有股熟悉的味道。 范性不答,只是拿眼瞥了瞥殿内的其余各人,嬴渠梁自然会意,沉吟片刻,挥手道:“你们先出去吧。” “诺。”原本拱卫在殿中的甲士尽数缓步走了出去。唯独刚才领范性进殿的内侍有些不安的望了自家君上一眼,并没有挪动脚步的意思。 “你也出去吧。”嬴渠梁朝他点点头,吩咐道。 “这”内侍显然有些犹豫,脸上的不安之色溢于言表。 “既然是宋先生带来的人,想必不会于寡人不利,你先出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嬴渠梁嘴角微微上翘,笑着说道。 范性闻言,脸色一变,睨了对面安之若素的男子,眼底闪过一抹精光,不过须臾便恢复原状。 “诺。”虽然不情愿,但是毕竟是国君的吩咐,那内侍不敢再言语,躬身退出殿外,而且还吩咐门外伫立的两个卫士拉拢了殿门。 一时间,偌大的偏殿中只剩下了范性与嬴渠梁,二人安静的对望了片刻,嬴渠梁唇边的笑意更盛,俄而朝范性开口道:“如今此处只余你与寡人二人而已,阁下有话不妨直说。” 范性依旧没有开口,缓缓往前迈了两步,走到离嬴渠梁三步之地,只见对面端坐的男子依旧是面不改色,忍不住长吁了一口气,忽然伸出两手交叉并拢在胸前,迅速的比了两个奇怪无比的手势。 说来也怪,一直面色平淡的嬴渠梁见了这两个手势,表情也跟着变幻起来,哑然失声道:“你是墨家中人!” “墨者范性见过秦公。”范性见他堪破了自己的身份,点点头,再次行礼道。 “先生请坐。”嬴渠梁单手平伸,请自己身前这个不期而至的墨者坐下,而范性也不与他多做虚礼,依言跪坐在了他对首。 “敢问先生从何处而来。”嬴渠梁收敛起嘴边的笑容,肃然问道。 “范性从大梁洞香春来。”范性开口答道。 “洞香春?”不知为何,听到“洞香春”三字,嬴渠梁心中陡然升腾起了一股不安之色,面色也变得越发严峻,片刻之后,这才缓缓道,“不知晋括晋先生与先生如何称呼?” “他乃是我师弟。”范性很干脆的回答道。 “哦。”嬴渠梁应了一声,似乎有些诧异的说,“贵门一向与我大秦交好,而这几年都是由贵门在秦国事务一向都是由晋先生打理,不知范先生你所来是否是” 范性闻弦歌而知雅意,开口截道:“师弟打理秦国事务向来极有分寸,墨子对其信赖有加,秦公不必担心师弟会被撤换,而我求见秦公亦是另有其事。” “哦。”嬴渠梁似乎松了口气,秦国与墨家渊源颇深,一向都是互通有无,而墨家想秦国提供的最重要的东西,当然便是山东各国的讯息,这几年来这些信息都是由这晋括传递给自己,他自然害怕墨家裁撤此人。如今听闻并非如此,他也稍微宽了宽心。 “那不知先生所来栎阳是为何事?”嬴渠梁瞥了范性一眼,轻声问道。 “我此次是奉墨子之命,为秦公你传信而来。”范性依旧是面沉如水,看不到任何表情。只是伸手在怀中摩挲片刻,掏出一支一支铜管递给嬴渠梁。 嬴渠梁满腹狐疑的接过铜管,很容易便发现这是墨家特制的,一管一法,不同的铜管有不同的开法,若是强行用外力打开,里面所藏得信息也会灰飞烟灭,想来这中铜管除了以机关术闻名天下的墨家,再无一门一派可以制作出来。(。) 84.紧急 嬴渠梁细细将铜管端详了片刻,确认这管没有被人中途打开过,这才递还给范性。范性一摁管头的铜豆,管盖“当”的一声摊开,黢黑的管中隐隐透着一抹白色。 嬴渠梁眼睛一亮,再次接过铜管,伸出二指捏住那抹白色,轻轻往外一拉,但见一方白丝落在了掌心之中。 白丝上写着一行细密的小字,嬴渠梁将这几行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顿时皱起了眉头,紧抿着嘴唇,久久没有言语。因为白丝上写的是:魏军不日叩境。 良久,嬴渠梁缓缓将白丝和铜管放在方案上,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范性。 “据我墨家探子回报,此次犯秦之兵乃是魏国精锐,由丞相魏卬和上将军庞涓统兵,合计八万之众。”范性低声说道,“魏国如今正在为大军筹备粮秣,想来非旬月不能备齐,然事关重大,墨子来不及通过晋师弟转告秦公,便令我骑快马星夜从大梁赶往栎阳报于秦公。而我听闻秦公明日便要回转雍城祭祖,想来等晋师弟入宫禀报业已不及。恰巧我在大梁城时,与那宋涛有旧谊,今日便与他一道入宫来,冒昧之处,还望秦公海涵。”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嬴渠梁脸上闪过一抹激越之色,突然站起身朝范性躬身一拜,“若非先生示警,只怕我大秦难逃这灭顶之灾!” 嬴渠梁神色肃然,显然不是在说笑的样子。的确如他所说,八万魏军对于现在的秦国来说,实在是有些过于强大,虽然从献公时期开始,秦国在相互战绩上并不怵魏国,甚至还有石门大捷这样的大胜仗。可是平心而论,石门大捷是完全无法复制的,首先石门之战的时候,魏国主帅战略出现了严重的失误,大地是由于对国力军力的盲目自信,竟是深入秦国腹地的武都筑城,结果被秦军出奇兵,迎头痛击,筑城不成反而损兵折将,重挫了锐气。接着秦军又在洛阴打败了韩魏联军,这是秦国第一次在河西之地战胜魏国,不仅收复了一部分失地,更是让秦人的士气大振,也拥有了与魏国一战的心气。 果不其然,两年之后,秦献公遣大将章蟜率军攻魏,竟是一举攻入了河东(不仅魏人没有想到,只怕在这以前秦人也根本没想过自己的军队能踏上黄河的对岸,大概发兵之前的嬴师隰亦是没有预料到)!结果大破魏军于石门,斩首六万余级。若不是赵国出师救魏,只怕秦军一路打到安邑都有可能。如此大胜,如何不让秦人们扬眉吐气。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不说其他,但是从领军之人来说,庞涓可不是石门大战时的魏国将领可以比的,彼时的魏国魏罃初登大位,而且刚刚经历了与公子缓,国中再无吴起这样的绝世名将,直接导致一步错步步错,为秦国大败。而此时的庞涓简直就是吴起翻版,纵观此人出山之后的用兵,无一不是步步为营,稳中取胜,显然是深谙兵书三昧,此人为将,必不会再给秦国出奇制胜的机会,而如今秦魏两国国力相差悬殊,若是堂堂正正对决,秦国决计不是魏国对手。 更何况此次魏国出兵,大秦派往东方的探子竟是无一人回报,显然魏国是在秘密集结大军,如果不是范性及时通报,只怕魏军过了黄河,自己才知道,到那时再行调兵遣将,仓促之间纠集的军队又怎么是有武卒压阵的魏军的对手,届时一旦兵败,对于本就凋敝积弱的秦国来说,只怕外患未除,内乱已生了。这不是灭顶之灾,又是什么? 由此可见,嬴渠梁对范性的这一拜,拜得的确是理所应当。 “秦公折煞范性了。”而范性显然没有想到嬴渠梁会有此一举,赶紧站起身回礼。 “墨家大恩,秦国上下必定牢记在心,日后墨子有何要求,尽管来与寡人述说,但凡秦国能做到的,绝无半点推辞。”嬴渠梁情真意切的说道。 “秦公无需如此,我墨家所奉的本就是兼爱非攻,若是能将秦魏两国这场大战消弭于无形自是最好不过。”范性摇头说道,“只是我入秦之前,钜子便有言在先,此番魏国筹谋已久,只怕要其退兵是难上加难,因而请秦公早做打算。” “多谢墨子了。”嬴渠梁再次朝范性行了一礼,缓缓坐下,然后便深深的蹙起了眉头,显然是在思索着什么。 范性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的端坐在一旁。 嬴渠梁思索的自然不是什么让魏国退兵,消弭战祸。他想不通的是为何魏国会突然对大秦用兵?自从石门之战后,秦魏两国间的攻防态势基本就完全颠倒过来,秦国由以前的被动挨打,转变成了主动进攻,意图收复河西失地;而魏国则由主攻方,变成了守势,当然这并不是因为秦国相较魏国强大,只不过是战国时局的变幻而已。 魏罃即位之后,三晋逐渐交恶。而魏罃因为赵韩助公子缓与自己争位一事,悍然将进攻的矛头调转转向了这两个昔日的盟友,特别是任用了庞涓为将,更是大破赵国,北拔邯郸,西围定阳,差点将赵国南面领土纳入魏国版图。再加上东面齐国的强势崛起,自然也要调精兵强将以震慑这个春秋首霸之国,因而对于秦国这个“日薄西山”的西陲国度,便没有征伐之意了。 这样秦攻魏守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少梁之战。少梁一役,秦军先胜而后败,先是乘魏国与韩、赵两国国作战之机,出兵攻魏,在少梁大败魏军,俘魏军统帅公孙痤,并占领庞城,可是之后国库贫弱,粮草接济不上,兵器短缺,更兼国君秦献公嬴师隰在此战中身中毒箭,骤然逝去(注),为了保存最后的国力,秦国被迫退兵,并与魏国订立和约。 此后数十年间,秦魏两国一直没有大的战争发生,为何魏国会选在此时纠集大军进犯呢? 嬴渠梁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既然钜子的传书已经送到,那在下也就不再叨扰秦公了。”范性见状,自觉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便站起身朝嬴渠梁告辞了。 “先生这就走了”嬴渠梁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嘴,范性不走又如何,难不成自己还能留下他么?思虑及此,旋即改口道,“那寡人便恭送先生。”顿了顿,他又朝殿外高喊道,“来人,替寡人恭送范先生!” “对了,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秦公应允。”往殿外走了两步,范性忽然又转过身来,朝嬴渠梁拱手道。 “先生但讲无妨。”嬴渠梁望着范性,开口道。 “在下墨者的身份,那宋涛并不知晓,而我家钜子在大梁洞香春之事,他亦是不知,还请秦公日后若是与此人谈论及此,遮掩一二。” “这是自然,即便先生不说,寡人也自当如此。”嬴渠梁微微一笑,当即应诺下来。他自是知道,天下诸子百家,便以这墨家最为神秘,墨家总院曾数度迁徙,为的便是阻隔尘世中人的找寻,而其弟子虽众多,却一向不喜为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范性见他答应得爽快,便放下了心,转身拉开殿门,走了出去,门外早有内侍等候,将他送回宋涛所在之处。 目送范性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嬴渠梁缓缓将目光投到了桌上的那个铜管上,脸上流露出一丝迷惑之色。 墨家与秦国渊源已久的确不错,不但是昔日墨家总院曾在秦国境内,而且昔日墨家钜子曾有嬴渠梁的父亲献公嬴师隰有个约定。可是,他亦是知道,这些年来,墨家一直都暗中在支持魏国,从洞香春设在大梁城便可以看出,所有墨家收集到的情报都会在此处汇集,其原因不言而喻,只有可能是为了最快速度的传递给魏侯,如此便不知让魏国占了多少的先机。 即便是昔年嬴师隰在世之时,墨家在秦、魏两国中间也充其量是两不相帮,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举动——竟然将魏军的情报主动传到了栎阳宫中。这墨家钜子究竟是意欲何为? 这个问号连同魏国为何会选在这个时候出兵的疑惑,一直萦绕在嬴渠梁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不过身为秦国国君,嬴渠梁亦知道此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既然那墨家钜子都说了,此番秦魏两国间的这场大战断无消弭的可能,他现在便只能想着如何应战了。 八万魏军精锐对于秦国来说绝不是轻易可以应付得了的,想来只有从长思量了,嬴渠梁思虑及此,招手唤来去而复返的内侍,开口道:“去左庶长府,将大哥请来,就说有紧急军情。” “诺。”内侍一听“紧急”二字,回了礼便连忙小跑出去,恨不得立刻便飞到左庶长府上。 “怎么还不回来?”宋涛望着殿外,蹙眉自言自语道。身后的二人,朱泙漫百无聊赖的围着屋子踱着步,而允姮则端坐于一旁,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宋涛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门外终于出现了那个期盼已久的熟悉身影,他赶紧迎了上去,开口道:“你去何处了,竟是这么久才回来?” “我都和傻大个说了啊。”范性却是满不在乎的开口道,“我是去出恭了。” 宋涛还来不及开口,范性却是抢先瞪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怎么,连出恭也不行么?” “这偏殿中不也有出恭之处么,何必非要跑到外面去。”宋涛有些无奈的说道,“而且这栎阳宫戒备森严,我怕你随处乱跑,万一被那些侍卫误会,对你不利怎么办?” “你”范性闻言,本想出言反驳两句,但是不经意瞥见宋涛眉间那抹焦虑之色,便又止住了话头,只冷哼道,“好了,好了,我现在不平安回来了么。走吧,现在可以回客栈了吧。” 宋涛拿他自然没办法,只好点点头,朝朱泙漫和允姮一招手,领着众人一齐走了出去。 不过他没看见,范性在他背过身去之时悄然长吁了一口气以及不知何时,脸上飞起的两抹红,当然范性也注意不到宋涛眼底掠过的那一抹稍纵即逝的异色 同样是冬季,大梁的冬天就比栎阳要热闹多了。寒风丝毫没有影响大梁人的心情,大街上依旧是人潮攒动,得益于国力的强盛和地理的便宜,南来北往商贾客旅挤满了魏市的各个角落,每逢朝市、夕市和大市,整座城市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快要满溢出来。 而这其中,洞香春自然便是焦点,这几日里,论、战、棋三室都是爆满,着实狠赚了一把。不过所谓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些都不是伯当父女二人所关心的。 内室之中,这两父女隔着一张方案对首而坐,方案上摆着一面棋盘,棋盘上黑白两子犬牙交错,显然棋局已经进入了到惨烈的中盘大战,而孰优孰劣从父女两人的脸上便能看得出来。 老伯当好整以暇的端坐着,眼神不时瞥向窗外,脸上挂着淡淡笑意,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而蝶儿则蹙着眉头,目光尽数放在棋盘之上,时而陷入长考之中,脸上则是一副殚精竭虑的表情。 “听说父亲你又将杏儿派往了秦国?”好不容易弈出一手棋,蝶儿忽然开口问道。 “哦,连你也知道了。”老伯当瞥了她一眼,在棋盘上应了一手。 “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便没有别人对我说了么?”蝶儿白了自己的父亲一眼,没好气的嗔道。 老伯当笑而不答,左手轻捻右手宽大的衣袖,缓缓拾起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上。聪慧如他,自然须臾便知道了自己女儿口中的这个“别人”究竟是谁,当下说道:“老许这个人什么都好,可惜就是口风不紧啊。” “哼!”蝶儿鼻翼微皱,轻哼一声,俄而微有些诧异的说道,“父亲是要将魏国备战之事告与秦公?”(。) 85.助他 老伯当脸上并没有丝毫的诧异之色,因为他对自己这个女儿有足够的了解,从她手中掌握的资源推出这一点并不让人奇怪。毕竟她才是现在洞香春真正的主人,所有墨者从各国收拢来的情报都会在这里汇总,就拿这次魏国备战一事来说,正是蝶儿首先推断出,魏国战略的目标不是近邻赵国,也不是死敌齐国,而是已经相互和平十余年的秦国,而之后从安邑传来的情报也证实了这点。 “只是我墨家不是一向都与魏国交好的么,连那魏侯也对父亲你礼敬三分,如何这次要偏帮秦国呢?”蝶儿似乎有些不解的问道。 “与魏国交好?”老伯当微微一笑,开口道,“我墨家的确是与魏国交好,与秦国交好也不妨碍这一点。” “与秦国交好?”蝶儿一怔,“难不成你也与那人一样,觉得如今的秦公是位明君,决定要” “秦公?说起来二十多年前这洞香春里也曾经来过一位秦公。”老伯当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让蝶儿大惊失色,“哦,当时他还只是个落魄公子而已,不过和那宋涛一样,虽然身份不同,但是同样都是胸有沟壑。” “落魄公子?”蝶儿轻掩朱唇,失声道,“难道是公子连?” “没错,便是秦孝公嬴师隰。”老伯当微微颔首,“当年他被叔父流放至陇西,却凭借其才智脱身入了魏国。而昔年魏武侯不过是想利用他来控制秦国,却没想到反为其所用,让他回了秦国做了秦公,。” 老伯当摇了摇头,笑道:“结果魏国没有为自己扶植一个傀儡,反而在西面树立一个大敌。” “可是他如何又来了洞香春呢?”二十年前,蝶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她又如何知道那些往事。 “这公子连在魏国又不是留了一两天。”老伯当摇了摇头,开口道,“毕竟他是秦国公子,武侯不便将其留在安邑之中,而当时的丞相公孙痤与我有旧,便让此人到洞香春来了。” “哦,原来如此。”闻言,蝶儿点了点头。 “其实说起来此人亦算是风骨磐磐,我与他亦是一见如故,只可惜时不与之,那秦国实在是积弊颇深,否则以他的才能,那秦国绝对是第二个魏国。”老伯当肃然说道,可以想见能为他这个墨家钜子所称道之人,必定是有真才实学之辈。 “那他知道这洞香春是我墨家”蝶儿欲言又止。 “他在洞香春中这么久,自然也会察觉到一丝端倪。”老伯当又笑了,“你以为都是那个宋涛啊,在我洞香春里做了这么久的客卿,却什么也不知道” “爹!”蝶儿面色一红,又羞又恼。 “好了,不说他便是。”老伯当见女儿急了,摆手道,“不过说起了这个宋涛才学过人,见识也非常人可比,却丝毫没有对洞香春起过疑心,试问那家的酒肆能从魏国上将军手中救人?” 蝶儿没有回答,只是面露沉思状,不知作何想。许久,她才又开了口:“那公子连他没求父亲你助他一臂之力?” “助他?”老伯当一撇嘴,开口道,“我是助他回国争位,还是助他强秦?助他回国争位那是魏侯的事情,助他强秦的话,我墨家哪还有精力来管这魏国。” “那今次为何又”说来说去,话题又转回了开头,蝶儿疑惑的望着自己的父亲。 “此一时,彼一时。”老伯当似不在乎的开口道,“何况虽然当年我没有明确的答应他什么,但这些年来,我墨家不也对秦国照顾颇多么?” “原来如此。”蝶儿自然知道老伯当言有不实之处,不过他不肯说,自己也不能逼他说出来,“好吧,那你以为这魏国如何不对赵、齐用兵,却反而执意对看似最弱小的秦用兵呢?” “人言弱秦,魏国君臣如何又不知?秦国对魏国的威胁不过隔靴之痒,然而谁人又知这隔靴之痒会不会有成为心腹大患之日?”老伯当幽幽开口道,“就如昔年武侯送公子连归秦,谁又知道后世如何?此刻魏国对秦用兵不过是为了来日而已。” “父亲你的意思是。”蝶儿警觉的望了老伯当一眼,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老伯当长叹了一口气:“我只怕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千秋二壮士,煊赫大梁城。李白侠客行中的一联名句道尽了千百年来大梁城的威名。只不过大梁城的煊赫是魏国迁都之后事情,而如今魏国的中心是在屹立在黄河北岸的安邑城。 安邑位于黄河与渭河的交汇处,地势平坦,土壤肥沃,气候适合人类的生存,相传黄帝之妻嫘祖就在这里栽桑养蚕,可以想见此处从很早之时便有人类居住。安邑城亦可以算是中国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不仅因为是它是现在魏国的都城,更重要的是,安邑城还是夏朝的故都——相传大禹确立王权后,便把都城选定在了此处,夏启即位之后便建都于此,后来夏朝的都城几经变更,到了最后一位君王桀又将都城迁回了安邑。 而魏定都安邑则要往上追溯许久了,史载魏国的先祖毕万因为立下军功,而被晋献公君主封于魏,后来魏悼子徙居于霍,前562年,魏昭子始居安邑,一直到魏惠王迁都大梁城,这座历时弥久的城市作为魏都超过了两百年,可以说是见证了魏氏从晋国上卿到位列诸侯,再到如今天下霸主的风风雨雨。 安邑宫便在城东北角,占地极广,较之同为一脉的赵韩两国的宫殿大过两三倍。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魏国的宫殿是三代国君扩建了三次。魏文侯分晋立国成为诸侯后,将父亲魏桓子原有的简陋宫室大大扩展。魏武侯时国力增强,又将魏文侯时的宫室大大扩展了一番。 及至魏罃即位,他本就是个好大喜功的君王,不仅表现在对外施用武力征伐各国方面。他对这父亲扩建过的宫殿亦是颇为不满,认为没有表现出魏国是为天下第一强国的威势来,便令人在原有宫室外重新建了一大片金碧辉煌的宫殿。三代宫室相连,当真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今日,正殿前的广场上哐啷啷的驶来了一辆青铜轺车,缓缓停驻在东侧的宫门外。从轺车上下来了一位男子,若是宋涛在此处,必定能一眼认出,此人便是魏国上将军庞涓。 “上将军请随我来。”宫门外早有一内侍翘首等候他的到来,一见庞涓便恭敬的迎上前来,伸手往宫内道。 庞涓不答,只是跟着那内侍往前行,直到入了到里面,他才仿佛不经意的随口问道:“不知今日君上在何处召见?” “君上今日在正殿召见上将军与丞相。”那内侍并不放缓脚步,依旧微躬身在前头带路。 “哦。”庞涓眼底闪过一丝精芒,应了一声便不再答话。 他今日进宫面见魏侯自然是为了备战秦国之事,这进攻秦国是他一力主谏的。不但是今次,而且早几年他便有这个打算,只因魏侯并不热心而作罢。 他知道魏罃的想法,一是从武侯起,魏国对秦国便是少胜多败,尤其是石门之战,折尽了魏国在天下人前的颜面,而且少梁之战后,魏国与秦国有合约在,魏罃并不想冒着不义之师的骂名与秦国开战;二是在魏罃看来,相较与赵国与齐国,那区区的弱秦对于魏国来说并不是最直接的威胁,大抵只算得上是隔靴之痒——而且几十年没有发作了,何况秦人之强悍素来闻名天下,一旦为他国所败,反而会激起秦人的血性,这点从河西之地的反复争夺便能看得出来,很容易便会造成不死不休的局面,因而魏罃觉得轻易与这样的国家开启战端实为不智,所以对于攻伐秦国一向不热心。 但这次则不然,之所以魏罃会采纳庞涓的进谏,自然是因为心中有了几分计较。而且此次还是在正殿召见自己,想必是完全的下定了决心。 “上将军请。”内侍在一间气势恢宏的宫殿前止住了脚步,伸手请庞涓入内。 庞涓信步走了进去,里面已经有两位男子在其中了,端坐在红玉堂上的中年男子便是这个魏国如今的国君魏侯魏罃。而在堂下束手侍立则的男子亦是宋涛的熟人,如今的魏国丞相公子卬。 “庞涓见过君上。”庞涓朝堂上的魏罃拱手道,却是连正眼都不瞧身边的公子卬一眼。公子卬面色微变,不过须臾便回复平静。这两人的反应尽收魏罃眼底,只是他却是装作没看见般,朝庞涓笑道:“上将军无需多礼,来人给上将军与丞相赐座。” 本来从魏国来管制来说,丞相一职与上将军一样,同列上卿之位。然而丞相有开府议事之能,向来列上将军之左。而魏罃此时却刻意将上将军说在前头,显然是要表达对庞涓的器重之意。 而庞涓也委实不客气,当侍者端来皮椅他便大喇喇的先做下去,而此次公子卬却是很坦然的,脸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落到魏罃眼中,反倒让其流露出一丝赞赏。 “今日寡人召爱卿入宫,便是想要听听上将军伐秦之策。”待到两人坐定,魏罃朝庞涓开口问道。 “兵书有云: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庞涓不假思索的张口答道,“我大魏兵强马壮,此番伐秦又是出其所不意,先发制人,只要三军用命,断无不胜之理。” “哦,照爱卿所言,此番伐秦,我大魏必胜了?”魏罃眉梢一挑,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眼中掠过一丝诡异之色。 庞涓望了自己的君上一眼,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 “必胜!” “若是别人对寡人言及‘必胜’二字,寡人自当心存疑惑,但是若是上将军所言,那么寡人就深信不疑了。”魏罃闻言,抚掌笑道,俄而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既是如此,爱卿准备何时出兵?” “如今已是严冬,此时发兵天寒地冻,几万将士的冬衣也要从长准备,消耗太大,得不偿失。不若等到明年开春,待到天气转暖之后,大军再行开拔也不迟。”庞涓眼底闪过一丝精芒,缓缓道,“毕竟我军调度隐蔽,而少梁之战后秦国与我大魏已经和平十数年,秦人必定少有提防,届时必定出奇兵而制胜,只要逼秦公签下城下之盟,便大事可期。” “好!好!好!”魏罃连赞三声“好”,笑道,“那寡人在次便预祝上将军伐秦功成,待到大军回转之日,寡人必定出安邑城迎接上将军凯旋。” “庞涓必定不辜负君上美意。”庞涓起身朝魏罃盈盈一拜,俄而眼角的余光扫过一边沉默公子卬,忽然出声道,“不过八万大军所需粮秣也是颇多,不知丞相可曾将我大军的粮草准备妥当?” “上将军放心,年后大军粮草必定会出现在军营之中。”公子卬轻声开了口,语气不疾不徐,隐隐有一股笃定的味道。 “年后?”庞涓冷哼一声,拂袖道,“我大军已经开始集结,而你的粮草却要到年后才能运到,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难不成丞相准备让我大魏军的士卒们饿着肚子过年么?” 庞涓脸上表情虽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言语中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却是好不加掩饰,望向公子卬的目光也逐渐变得凌厉起来。 “君上明鉴。”公子卬也站起身来,却并不看一旁的庞涓,而是转上堂上抿着嘴端坐的魏罃开口道,“八万大军的粮食需从大梁仓起运,而大梁运往西河本就是逆流向上,速度缓慢,而且如今时值冬季,风向不利,故而粮秣运输要比往常多花费些时日。” “那安邑仓呢?”庞涓不待魏罃开口,愤而说道,“既是如此为何不从安邑仓调度粮草,却非要劳神苦思从大梁仓运往西河?” 安邑和大梁作为魏国如今最为丰腴的城市,自然也举国之力建立了最大的粮仓,而且这两座城都在黄河之畔,漕运方便,从这两处调粮自然是占了大大的地利。(。) 86.常平仓 “上将军莫不是忘了我大魏律中的“平籴法”,安邑乃是我大魏国都,安邑仓中的粮食如何能尽数运往军中,而且若是明年遇到灾年,安邑仓却无粮可放,如何向百姓交代?”公子卬两手一摊,毫不相让的与庞涓对视。 公子卬所说的“平籴法”。乃是李悝变法时提出一项设置“常平仓”的政策,李悝变法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尽地力”的“重农政策”,他制定的法令中便有革除旧有的阡陌封疆,鼓励自由开垦土地,提倡在一块土地上杂种各种粮食作物,要求农户在住宅周围栽树种桑等项。 而这项“常平仓”的政策便是这在年成好的时候,政府以平价收购余粮食作为储备,使粮食价不至于暴跌;荒年时再以平价出售,保证粮价不至于暴涨。用这种方法限止商人的投机活动,保护农民利益。保护农民利益也即是保护上位者的利益,如果无法保证农民的整体利益,那么整个社会和国家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动荡和不安。 想要让国家这个大齿轮安稳的运转下去,必须要对一些关乎整个民生和稳定的问题做出一些必要的措施和严格的要求。如果无法做到这一点,那么试问还要什么安康和平稳呢? 公子卬所言正是质问庞涓若是将安邑仓的粮食全部运往军中,如何应对这荒年年景? 庞涓虽久在军旅之中,但并不代表他对魏国法令不熟悉,毕竟他也是想要如吴起一般出将入相,自然知道公子卬所言无差。不过他自然不会为公子卬这三言两语所动,冷声道:“那按丞相的意思,我大魏数万精兵就该饿肚子等着你慢慢从大梁城运粮来么?” “上将军此言差矣,我从未说过大魏军士”公子卬急急辩道。 可惜庞涓根本未听他辩解,斜乜了公子卬一眼,大手一挥,截道:“反正这兵粮是由丞相筹集,若是年前未运至西河,那么”庞涓顿了顿,将脸转向魏罃,拱手道,“就请君上另选贤明领军伐秦!” 公子卬脸色剧变,他没想到庞涓竟是如此强硬,当着魏罃的面说出这么决绝的话来。他现在才发觉自己显然是低估了此人的自负,在庞涓的眼底,这魏国无人可及他的声名和领兵,所以才会有此一说。 不过公子卬转念一想,也无怪乎庞涓敢如此理直气壮的口出狂言,毕竟如今魏国还真就没人在军中的声望可以与庞涓匹敌的,这八万大军如果不让庞涓带兵,只怕无人敢主动揽下这个重任,想到这里,公子卬也不免微微变了脸色,涨红了脸死死望着庞涓,紧抿着嘴没有开口。 “庞爱卿这是何故,这伐秦大军没了上将军你,何人又能担此重任?”虽然公子卬没有说话,魏罃却是先开了口,“这粮草之事,你与丞相再从长计议可好?” “君上,这军情一日变幻万千,粮秣更是重中之重,一旦无法接济,只怕士卒思变,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庞涓却是寸步不让,痛陈粮草及时送往军中的重要卿所言极是。”魏罃面露迟疑之色,瞥了言一边一言不发的弟弟公子卬,似有为难的说道,“可是刚才丞相说得也是有理,这安邑仓中的粮食毕竟是要为黎民百姓所留,若是为众人知道安邑仓中的粮食尽数调往前线,只怕思变的是民心了。”魏罃顿了顿,苦口婆心的说道,“上将军,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庞涓闻言大急,不迭道:“可是君上,前线的将士们也需要” “上将军不必多言,前线的将士也是我大魏子民,他们为我魏国开疆辟土而抛洒热血,寡人如何会忘了他们?”魏罃微微一笑,目光迅速的在庞涓和公子卬脸上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寡人有个一举两得之法,二位爱卿不妨听听,看看是否可行?” 一举两得之法?蓦然听到魏罃如是说,公子卬和庞涓皆是一愣,下意识的瞥了眼对方的表情,不过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的一接触便迅速的交错开去。 “庞爱卿之意是欲用安邑仓中囤积的粮秣接济大军过冬所需。”魏罃并不着急说出他的所谓一举两得之法,只是看着庞涓缓缓开口道。 “是的,大军不可一日无粮,否则军心必乱,和谈其他。”庞涓面色一凛,朗声说道。 魏罃点了点头,公子卬脸色微微一变,正待开口,却看到魏罃将头转向他,笑道:“丞相以为按我大魏律法,这安邑仓中的粮粟不可妄动。” “君上明鉴。”公子卬只是拱手行了一礼,便不再多言。 “即使如此”魏罃眉梢一挑,公子卬和庞涓俱是屏气凝神等待他的下文,却听魏罃继续问道,“大梁城的粮秣可是已经起运了?” “回君上,如今已经开始装船,大概几日之后便能起运,旬月之内到达西河之地。”公子卬笃定的回答道。 其实战国时期的漕运已经很是发达了。南方的楚、吴、越等国专门设有等同于水军的“舟师”,大的水战更是层出不穷。而北方的诸国亦是拥有大量的船只,就拿秦国来说,在秦穆公时期便有一次规模颇大的水上行动,那便是极为著名的“泛舟之役”(注)。相传当时秦国用船只运送了大量的粮食去往当时闹灾荒的邻国晋国,运粮的白帆从秦都到晋都,八百里路途首尾相连,络绎不绝。可以想见穆公时秦国的漕运便是如此强大了,遑论已经是几百年后,位列天下第一强国的魏国了,因而对于数万人的粮秣公子卬才会如此有信心的说出旬月可至的话来。 “那时便迟了。”不过庞涓依旧在一旁冷冷的补充了一句。 “确是如此。”魏罃点了点头,他摩挲着光滑的椅把,沉吟片刻,缓缓道,“那便让安邑仓开仓放粮,尽数运往西河之地” “君上!”公子卬闻言大惊失色,失声说道。而庞涓则是面露得色,斜乜了公子卬一样,心中说不出的自得。 “丞相勿扰,寡人又未说运走了便不再补充了。”魏罃眨巴眨巴眼睛,笑着说道。 “补充?”公子卬苦笑一声,摊手无奈道,“如今天寒地冻,上哪里可以找到如此多得粮秣补充到安邑仓中呢?” “其他地方找不到,那大梁城总可以吧。”魏罃嘴角的笑意更盛,淡淡的开口道,“从大梁仓中起运的粮秣便无需运往西河,直接在安邑下船投入安邑仓便是。” 魏罃瞥了眼陷入沉思的公子卬,开口道:“今年风调雨顺,我大魏正是丰收,百姓家中皆有余粮,想必此时不会有人囤积居奇吧。何况大梁离安邑较之西河近了数百里,船队将粮食运往安邑,必定能大大的节约时日,如此不正是一举两得之法么?” 公子卬并没有着急开口,只是反复思忖着国君这个方法是否可行,而庞涓则是微微变了脸色,不过须臾便恢复原状。他之所以今日会当着国君的面拿这军粮的事情朝公子卬发出诘难。除了是为前线的士卒着想,更多自然便是为自己争夺相位失败而发泄,不单是向公子卬发泄,更是朝那堂上端坐着的魏罃发泄不满。 向国君诘难,这样的事情或许其他魏臣不敢做,甚至连公子卬这个魏罃的亲弟弟也不敢在人前这么武断,但庞涓却偏偏敢这么做。这自然是他的性格使然,在他的心目中这魏国离了谁都离不开他庞涓,唯有他庞涓能替此时的魏国开疆辟土,也唯有他庞涓辅佐魏国称霸天下,既然如此,那诘难魏罃几句又如何?毕竟在庞涓心目中,这丞相之位本就该是自己的,如今国君任人唯亲,将其授予了这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卬,他心中愤懑,发泄一下也是应该。 “君上圣明,臣弟以为此策可行,既解了伐秦大军的燃眉之渴,有并不算违背我大魏法令。”片刻之后,公子卬终于开了口,“当真是一举两得之法!” “哈哈,如此甚好!”魏罃闻言,抚掌大笑两声,转头看向庞涓,面带微笑的说道,“上将军以为寡人此策如何啊?” 庞涓望着满是笑意的魏罃,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低下头拱手道:“臣以为君上之法甚好!” “既然上将军也没有意见,那丞相你明日便命人快马将寡人之令报于大梁守,让他将船队改航驶往安邑便是。”魏罃见两人都不反对,脸上的喜色满溢而出,迫不及待的吩咐公子卬。 “诺。”公子卬亦是显得分外高兴,忙不迭的应道。 只有一旁的庞涓默不作声,脸上更无甚欣慰之色,久久无语之后,他朝堂上的魏罃拱手道:“既然此间之事已了,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唔,好。”闻言,魏罃似乎一怔,“来人,替寡人送上将军出宫。” 他话音刚落,方才领着庞涓进来的内侍快步走到堂下,单手平伸指向殿外,朝庞涓轻声道:“上将军请。” 庞涓在朝魏罃抱拳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的跟着那内侍走了出去,魏罃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嘴角缓缓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听到脚步声缓缓远去,公子卬微微出了一口气,亦是朝国君拱手躬身道:“既然此间之事已了,那臣也告退了。” “小弟何必这么着急,你我兄弟二人再叙叙话吧。”魏罃却是朝他笑着摆摆手,示意不忙走。 “大哥还有何事吩咐?”听到魏罃称自己为小弟,公子卬也跟着改了称呼。 “坐吧。”魏罃并不着急开口,指了指公子卬身后的椅子,让他坐下说话。 公子卬依言坐了下来,微仰头看向魏罃,抿着嘴没有开口,而魏罃也只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并不出言,更没说明为何将公子卬留下。 少了庞涓,也便是少了许多的唇枪舌剑,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魏罃和公子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年纪却差了许多,魏武侯多子,而魏罃和公子卬这两人正巧是一头一尾,作为老大的魏罃比公子卬大了近二十岁,相隔近乎一代人,魏罃立下的嫡子太子申就比公子卬小不了几岁,两人几乎是一齐成长,因此相比于其他的兄弟,魏罃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弟弟向来是信任,不然也不会让他担任丞相这一中枢要职了。 “再过几日便是年关了,后日你随我一道去祭奠先祖吧。”良久,魏罃终于开了口,眼中透着一丝温情看向公子卬。 “好。”年关祭祖本就是每年循例而已,公子卬听魏罃如是说,自然是点头称是。 “君父过世的时候,你还小,如今可还记得父亲他的音容笑貌?”魏罃望着公子卬,轻声道。 “记得!”公子卬心中一动,重重的点了点头。 “是么?”魏罃微微一笑,目中忽然掠过一抹深意,“那你可曾记得君父逝世当日对我们这些儿子所说的话?” “父亲说过的话?”公子卬一怔,魏武侯死时他还不满十岁,一个小孩子如何能完全记得小时的场景乃是他人说过的话,即便此人是他至亲。 “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是为兄却是牢记在心中,一刻也不敢忘怀。”魏罃忽然面色肃然的叹了口气,缓缓道,“父亲他临终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单者易折,众则难摧。戮力一心,然后社稷可固” 听到这里,公子卬似乎明白了些东西,脸色微微一变,望向魏罃的目光也不禁有些闪烁起来。 不过魏罃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变化,依旧开口说道:“我身为嫡长子自然知道君父的意思是让我们兄弟和睦,同心协力将这泱泱大魏扶上天下霸主之位。只可惜君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缓弟竟是勾结敌国,进犯我魏境,做出此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也不知他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君父!”(。) 87.为君者 公子卬默然不语,魏罃即位之初与其弟公子缓争位之事天下皆知,他这个魏国公子如何又会不知道。只是其中谁对谁错,又有何人能说得清?何况王侯家之事,向来都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成败之别。 “罢了,往事就不说了。”魏罃摆摆手,接着道,“如今大哥执掌这魏国朝堂,自当遵循君父遗志,恢弘大魏,而这些都需要小弟你从旁扶持,何况你与申儿年纪相若,若是我百年之后,申儿还需你鼎力相助” “大哥你春秋正盛,何来忧虑身后之事。”听到魏罃如是说,公子卬赶紧拱手打断他的话,“臣弟自当是与大哥你齐心协力,辅佐大哥治理好大魏。” “好,小弟你能如此说,大哥真心感到宽慰。”魏罃眉梢一挑,望向公子卬的眼底闪过一丝深意,朗声道,“即使如此,你不妨和大哥说说心底话。” “心底话?”公子卬一愣,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以为庞涓此人如何?”魏罃瞥了公子卬一眼,有些突兀的问道。 “庞”公子卬不知魏罃为何会有此一问,面色一滞,缓了会儿,这才答道,“上将军其人文武兼备,入魏出仕以来,东征西讨,立下了赫赫战功,实乃当世不可多得的良将。” “哦,是么?”公子卬的这一番溢美的赞许并没让魏罃的表情有丝毫的变化,他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两眼依旧望着公子卬,开口道,“还有么?” “这”公子卬沉吟片刻,喟叹道,“上将军对臣弟似乎有所成见” “对你有成见?”他话音未落,魏罃却是重重的一拍椅子扶手,睁大了眼睛,怒道,“他岂止是对你有成见,我看他对我这个魏侯更是有成见!” 公子卬见魏罃勃然变色,满脸止不住的怨怒,自然不敢再开口,只能束手安静的聆听魏罃接下来的所言。 “就拿刚才那伐秦大军的军粮一事来说,你以为他是在刁难你么?”魏罃手指着大门外,冷声道,“他是在置气与我看,诘难我魏罃用人不当!” 公子卬苦笑两声,他自然知道魏罃所言俱是实情,庞涓刚才所言虽然矛头是对准了自己,然而内里却无一不是在说魏罃,毕竟自己是魏罃的亲弟弟,而公孙老丞相过世后,这丞相之位也是魏罃一力主张他接任的。 庞涓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不过魏罃是他的主君,他不能明里指谪,便只能指桑骂槐了。 魏罃发泄了一阵,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微喘着气,却依旧是沉声道:“他以为我大魏离了他便不行了么?笑话,泱泱大魏,岂会因一人掣肘!” 听到这里,公子卬觉得自己不能不开口了,忍不住轻声道:“大哥莫要忘了那吴起之事,不能寒了有能之士的心。” 吴起昔年在魏国亦是官至上将军之位,然而却因人嫉妒陷害(便是那已死的老丞相公孙痤),使得君臣离心,所以出奔到了楚国。结果吴起在楚国受到了楚悼王的重用,不仅在军事上帮助楚国在南面平定了百越;北面兼并了陈国和蔡国,并击退了韩、赵、魏的扩张;向西则征伐了秦国。更在政治上施行变法,使得楚国真正的强大起来,让原本在中原各国眼底已经衰落的楚国重振了大国的声势。 公子卬不知自己的父亲得知兵败给率领楚国大军的吴起后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只是他清楚的知道作为一个魏人,当自己从卷册上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是一股五味陈杂更兼懊悔的心理。毕竟看到自己国家曾经的上将军率领敌国的军队击败己国,任谁也不会感到好受。 因此公子卬才会出言提醒魏罃,让这位国君不要重蹈先父的附着。 魏罃闻言,只是冷哼一声,脸上神色闪过一丝不屑,开口道:“君父不过为人所蒙蔽,错失良将,庞涓此人不似吴起,我自知如何应对,小弟你不必多虑。” “是。”公子卬拱手应道,便不再开口。 “庞涓以为我大魏只有他一人能将兵,寡人就偏不让他一人统兵。”魏罃睨了公子卬一眼,公子卬感觉到他的目光,心中没来由的一颤,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小弟,此次伐秦大军庞涓为主将,你便为副将,此次伐秦许胜不许败,为兄相信你一定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魏罃直直的望着自己的弟弟,眼底满是期待。 公子卬在心中暗叹了一声,然而面对这样的情况,却又无法推辞,只得恭敬的朝魏罃行了一礼,答道:“小弟必不负大哥厚望。” “如此甚好,你我身为魏氏子孙,昔年我先祖毕万因为立下军功,而被晋献公君主封于魏,之后世代以军功进爵。如今焉能让庞涓这外人在军中专美于前。”魏罃看似很不甘心的说道,“其实大哥我何尝不想亲自领兵纵横沙场,就像当初与缓弟作战一般” 魏罃时不时的提到公子缓,这让公子卬的头越埋越低,几近靠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只可惜如今身份不同了,因此大哥也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小弟你得身上,你可明白?” “小弟明白。”公子卬没有抬头,淡淡的应道。 “好了,今日为兄拉着你说了这么多心底话,想来你也乏了,我也就不再多留你了。”似乎是将想要说的话都说完了,魏罃笑着朝公子卬开口道,“为兄刚才对你所言,你便谨记于心,回去之后好生准备一下。” “嗯。”公子卬依旧是淡淡的应了声,朝堂上端坐着的魏罃行了一礼,抿着嘴缓步走了出去。 殿外,今日的安邑难得出了一轮冬季的暖阳,柔和的阳光照耀在正往外走的公子卬身上,让他刚才在殿内感觉到的阴霾渐渐消散开去。 “丞相”走在他前面的魏侯内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很小意的转过头去瞟了闭目仰着头感受的公子卬一眼,轻声说道。 公子卬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朝声音的来源摆了摆手,那内侍便不敢再出言。 公子卬则深深的吸了口气,再缓缓呼出,像是将胸中的浊气尽数吐了出来。刚才的魏罃的每一句话语在他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公子卬嘴角微微泛起一丝苦笑,心中暗道:既然你要让将相不合,那我便遂了你的心意。大哥,为何你永远都不会对别人完全的信任呢,即便是你亲生的兄弟? 当公子卬再一次睁开眼时,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为了淡然,只是目中不自觉的闪过一丝精芒,他朝前方不远处束手等待的内侍点了点头,开口道:“走吧。” 那内侍只觉面前的人虽然还是那个人,但是公子卬身上的一些东西却似乎悄然改变了,甚至作为久在魏罃身边的他,如今竟是能从对方身上发觉到少许以前只在魏罃身上才能体会到的感觉。 禁不住微微一怔,恍然间,公子卬已经大踏步的从他身边走过,带起的劲风扫过内侍白面无须的脸,内侍这才醒悟过来,迅速往前赶了两步,走到公子卬的前头。 大殿内,魏罃并没有着急起身回到寝宫中,依旧的安静的坐在椅子上,不知何时,他的嘴角轻轻的泛着一丝笑意,陪着脸上自信和笃定的神色,仿佛这魏国的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 不多时,殿内再次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片刻,待到脚步声停歇,一个清脆而稍显稚嫩的男子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响起:“孩儿见过君父。” “申儿来了。”魏罃瞥了眼来人,缓缓开口道。他等候的自然是自己的嫡子,也是如今大魏国的太子魏申。 魏罃收敛起唇边的笑容,脸上恢复到古井无波的样子,瞥了眼束手站立的太子申,开口道:“上前来说话。” 太子申依言往前两步,魏罃凝视着自己这个儿子,不满二十岁的太子申有着一张看似依旧还有些稚嫩的面庞,但是浓郁的双眉,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依稀能让魏罃从其中依稀看到昔年自己的影子。 “刚才我与那两人所言,你都听到了吧。”魏罃忽然开了口。 “嗯,孩儿都谨记于心。”太子申恭敬地应道。或许公子卬和庞涓都没有想到,原来刚才殿内还有第四个人在。 “那你说说这两人吧。”魏罃望着这个外貌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儿子,缓缓开口道,虽然半垂着眼睑,但是依旧能够看到里面有几分期许之色。 “庞涓此人量小善妒,然而本身却又是甚为自傲,孩儿对其品行颇为不齿,此人罔为名士。”魏申缓缓说着,语调平静仿佛温水一般,想来父子俩这样的问对并不是第一次。 “哦,还有么?”魏罃面色不变,接着问道。 “只是庞涓确有几分才能,立下了不少战功,何况其对我大魏忠心耿耿,倒是可堪一用的将才。”魏申接着说道,脸上却有些颇不以为然之色。 “可堪一用?”魏罃闻言不禁哑然失笑,瞥了言魏申说道,“天下闻名的名将在你这黄口小儿嘴里便成了可堪一用的将才。” “父亲曾说过,为官者应首重品行,庞涓此人品行不端,在孩儿心目中,确实可堪一用而已。”魏申确是一板一眼的说道,丝毫不为魏罃刚才的笑言所动。 “说得不错,申儿你能将为父所言牢记在心,令为父欣慰不已。”魏罃脸上的笑容愈盛,神色甚为宽慰,“确如你所说,为官者首重品行,可是为君者却并非如此。” “为君者?”魏申一怔,深思片刻,俄而拱手道,“孩儿不明,还请君父示下。” “为人君者,当敢为人先。百官取才首重品行,而人君取才但论才学。”魏罃循循善诱的说道,“昔年吴起侍鲁国,齐国伐鲁,吴起因娶的是齐女而受嫌,结果其人杀妻而求将,后虽吴起帅鲁军大败齐国,却仍旧因其杀妻之举而被奸人向鲁君进谗,终不受重用。后吴起出奔数国,皆因品行为人所诟病,屡屡得不到启用,直到遇到你曾祖文侯,文侯他不因吴起杀妻求将的行径而小瞧此人,反而是拜其为上将军,也正是有吴起与李悝二人,才有我大魏今日的辉煌。” 魏罃顿了顿,将目光投向抿嘴不语的魏申,淡淡的说道:“如今你可是明悟了?” “君父所言,孩儿亦是明白,只是”魏申瞥了一眼神色不变魏罃,轻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孩儿以为此类人难以驾驭,久之恐为国之大患。” 看得出这父子二人之间的谈话并无任何禁忌,魏申所言非但没有引来魏罃的怪罪,反而让魏罃眼中的激赏之意更盛,他望着这个自己最为看好的儿子,笑着说道:“你能想到这层,胜诸人远矣。” 听闻魏罃再次的赞叹,魏申也忍不住脸上一喜,毕竟无论是从为人子还是为人臣的角度来说,魏罃的褒扬都是分外难得的。 “不过你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日后成为魏侯,却不能驾驭臣子,只怕届时只会朝纲不振,奸臣频出了。”未曾想,魏罃一番褒奖之后,却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魏申神色一凛,赶紧收敛起嘴角的笑容,肃然拱手侍立,聆听魏罃的教诲。 “但为人君,首要便是要学会驾驭各类大臣,若是因小节而使得君臣离心离德,决计算不上是明君,我儿还需谨记。”魏罃缓缓说道。 “可是”魏申微蹙起眉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想要驾驭臣子并不难,无非牢记一点而已。”魏罃却是摇了摇头,接着开口道。 “哪一点?”魏申迫不及待的追问。 “刚柔并济!”魏罃一字一顿的开口说道,“就好比你刚才看到的那样,为父对那庞涓便是一刚一柔,他要拿军粮之事借题发挥寡人便顺了他的意思,让他发泄个够,最后还要想出两全其美之策让他无话可说。” “这是柔,那和所谓刚呢?”魏申思虑片刻,开口问道, “刚?我夺了他梦寐以求的丞相之位,如此不算刚么?”魏罃哑然失笑,“而且只怕他听闻我将你小叔派往伐秦大军之中,又不知会发什么脾气了。”(。) 88.时事造英雄 魏申这才焕然大悟,为何魏罃会同时将丞相和上将军都派往伐秦大军之中,他原本以为这不过表明魏罃对伐秦之举的重视,现在想来,只怕在自己的父亲心目中大军伐秦决计是必胜,否则他也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庞涓置气。 联想到庞涓得知伐秦大军里还有一个品秩与自己等同的重臣之时,脸上的表情必定会非常精彩吧。 原本魏申对这庞涓便颇有微词,思虑及此,他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得色。 魏罃目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休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以为为父如此只是为了与那庞涓置气,以方便驾驭么?” “难道君父此举还另有深意?”魏申一愣,诧异的开口道。 “哼,我魏氏以武立国,先祖毕万便是因军功而为晋侯封于魏地。然自吴起入魏起,大魏军中的权柄便尽入外人他姓之手。”魏罃冷哼一声,面色变得有些郁愤,“吴起、庞涓也就罢了,连那不通军事的公孙痤也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而把持军队,结果少梁一役大败而归,连自己也为秦人俘虏了去,若不是那嬴师隰因与其有旧,放了这老儿一马,只怕我大魏国要蒙受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堂堂开府丞相为他国所虏。” 魏罃越说脸色越是狰狞,连带这语调也变得高了起来,声音在魏申耳边萦绕,久久不绝。 “我儿可知为父听闻那公孙老儿被俘之事时,是什么心情么?”说起往事,魏罃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潮红,冷声道,“为父恨不得那老儿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魏申默然,他深知自己的父亲对胜利的渴望,而且自打他有记忆开始,魏国便是处在一连串辉煌的胜利中,冷不防遭受了如此大败,可以想象魏罃虽然并未口中不言,心中必然是暗恨不已。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回来了,非但如此,这公孙痤还凭着自己在朝野中的威望,让为父不得不将军政大权继续交付与他手。”魏罃眼中泛着寒光,顿了顿,嘴角却是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接着说道,“如今好不容易待到这老匹夫死了,他庞涓想要由将如相,可是我如何会让那庞涓再成为第二个公孙痤?” 魏申浑身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是想的如此深远,而且这些事情,在那公孙痤死之前,魏罃也从未对他讲起。须臾便收敛心神,继续聆听魏罃的下文。 “为父让你小叔入到伐秦大军,便是要将军中的权柄慢慢从那庞涓手中拿回来,无论那庞涓如何想,此举势在必行!”魏罃笃定的说道,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可是庞涓此人功利熏心,如何会心甘情愿的将权柄交出来?”片刻之后,魏申忽然蹙着眉朝魏罃开口问道。 “不要小觑了你那小叔,世人眼底他不过只是个声色犬马、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如今身居丞相之位不过是溜须拍马而来。”魏罃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只怕就连那庞涓也以为我不过是昏聩到了听信一面之词而胡乱任命了卬弟为大魏国丞相。” 魏申拱手侍在一旁,没有开口,他显然已经听出了魏罃话语里的反讽之意,而且通过刚才的对话,若是再有人在他耳边鼓噪魏罃昏聩的话,魏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但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申儿你与这位小叔几乎是一起长大,难不成也没看出他如今不过是在藏拙而已么?”魏罃瞥了魏申一眼,淡淡的反问道。 “这”魏申身子微微一震,他忽然想起了年少时与公子卬一起成长的情景,那个曾将在自己面前锋芒毕露的翩翩少年到如今见到自己无时无刻不表现得毕恭毕敬的臣子,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其中必定是有些曲折的。 “可是他为何要藏拙呢?”魏申敏锐的感觉到曲折便在这个问题中。 “他将那魏缓视作前车之鉴,以己度人,如何会不藏拙。”魏罃声音转冷,“昔年若不是缓弟勾结韩、赵率先发难,将我困在浊泽,我又如何会对他下死手?” 很显然提到公子缓也让魏罃心绪有些不佳,毕竟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无论如何也是人伦的悲剧。 “何况在那种情况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换做是魏缓得胜了,只怕死得人更多,毕竟我才是君父的嫡子!”魏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了下心情,接着道,“既是如此,我如何会放他再次流亡他国,对我大魏不利?” “君父的苦心,小叔他必定能体会的。”魏申沉默片刻,轻声劝慰道。 “既然他对我存在着戒心,那便随他吧。”魏罃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着什么,“我让他去军中,本就是让他与庞涓二人互相牵制罢了,以庞涓之智如何会如此轻易的将军中权柄尽数交出,且放他俩去折腾吧,为父要的不过是我大魏不再出现公孙老儿那样一家独大的情形而已。” 魏罃嘴角终究泛起了一丝智珠在握的笑意,魏申亦是附和着笑了起来,仿似刻意营造的将相不合,在他二人心目中不过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罢了。 幸好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农民工之类的东西,因而宋涛在栎阳城过了一个还算是热闹的节日。可惜大节过后,栎阳城再次冷清了下来,众秦人们依旧过日艰苦而隐忍的生活,只不过若是有心,便能够发现街头上的栎阳卫巡城变得频繁了许多。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家已经全面开动了国家机器,驻守边关的将领们已经受到了来自都城秦公的密令,除了留下必要的守备,最精锐的秦军将士已经开始秘密朝河东开动。 不过这些都与宋涛无关,自打上次从栎阳宫回转栎邑客栈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就连最亲近的朱泙漫也只有在送饭给它时,才能见上宋涛一面,没人能够知道宋涛在想些什么,正如同宋涛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悄然改变历史车轮前进轴辙的时代。 失去了在这个大争之世安身立命最大资本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这些日子,宋涛无数次的反问自己,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时事造英雄时事造英雄”宋涛嘴里反复念叨着那日在栎阳宫中景监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嘴角忍不住浮现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道,“景兄你也太看得起我宋涛了,这英雄二字又岂是谁人都能担当得了的。” 笃笃笃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宋涛头也不抬的开口道:“进来!” 朱泙漫应声推开房门,手上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饭菜,虽然这份差使与他这个彪悍的身材看上去多少有些不符,甚至有些滑稽,不过看朱泙漫脸上丝毫不觉不妥的表情以及眼底那抹不解,很显然能发现他发自内心中对宋涛的关切。 “放在那里吧。”宋涛随手一指屋内一张空着的书案,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不再开口。 朱泙漫依言将热腾腾的饭菜放到桌上,不过却没着急出去,只是站在一旁,不住的瞟向宋涛,欲言又止,一副踟蹰的模样。 良久,宋涛才发现朱泙漫的异样,微一皱眉,开口问道:“泙漫还有话要说?” “我”被宋涛看出异样,朱泙漫不禁一怔,俄而才吞吞吐吐的开口道,“我我见先生你你这几日心绪不宁” “有话直说便是,你我二人还有何事不能直言么?”宋涛抬起头望向朱泙漫,截断他的话说道。 朱泙漫虽然看似鲁莽,然而却是个内秀于心的人,见宋涛直截了当的发问,那他也一咬牙,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见先生你这几日心绪不宁,可是觉得在这秦国过得不甚自在?” “唔?”宋涛显然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神色一滞,片刻才开口道,“泙漫此话怎讲?” “若是先生觉得在秦国久留无益,那便早日离开吧。”朱泙漫急切的说道,“以先生之能,去到他国必定能一展身手,又何须在此处长吁短叹,空耗光阴呢?” 初闻此言,宋涛禁不住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微叹了口气,没有立刻答话。 “先生”朱泙漫眉头锁得更紧,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宋涛摆了摆手,截道:“若是我离秦,那泙漫你又待如何?” “我自然是跟在先生左右,先生往何处去,我便往何处去。”朱泙漫毫不迟疑的一口答道,俄而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剧变急道,“先生莫不是觉得泙漫愚笨” “泙漫多虑了,你我二人这一路相互扶持,若无你与范兄,只怕我宋涛早已成为渭水边的一具枯骨,我又如何会轻慢泙漫你,更兼不会赶你离开。”宋涛自然知道朱泙漫对自己所言理解有所偏颇,连忙开口道。 闻言,朱泙漫的神色缓了下来,只是宋涛没想到刚才所言竟是让他如此不安,但见朱泙漫安了心,知道宋涛没有存逐自己离开的意思,搔搔头,咧着嘴角道:“先生用膳吧,这天气冷得快了,只怕过一会儿就没法吃了。” 宋涛见他仿佛浑然忘却了提劝自己离开一事,不禁扁了扁嘴,不过既然他不提,自己也懒得说这个,点了点头,准备开始吃饭。 朱泙漫缓步走了出去,将将走过一个转角,却差点和一人迎头撞上。 “哎呀,傻大个小心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泙漫定睛看去,不是范性还有何人? “哦,不好意思啊。”朱泙漫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赔礼道。 “哼!”范性冷哼一声,并不在这上面继续与他纠结,反而急切的开口道,“他怎么说?”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若是别人听了只怕会大惑不解,不过朱泙漫却是想也不想的摇了摇头。 范性见状,神色显然有些不善,没好气的说道:“怎么,他还不愿离开这秦国么?” 朱泙漫再次摇了摇头,这下轮到范性不解了,只听朱泙漫缓缓开了口:“我劝先生离开此地,先生不置可否,反而问我若是他离开了,泙漫有待如何?我原以为先生要逐我离开,却没想到先生只是询问而已,并没有说其他。” 范性听了,蹙着眉说道:“然后呢?” “然后”朱泙漫搔搔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耷拉着眼皮,快速的说道,“然后我看今天天气寒冷,就劝先生先用膳,自己便出来了。”(。) 89.魏军压境 “你就这样出来了?”范性瞪大了眼,狠狠的望着朱泙漫,提高音量问道。 朱泙漫早知如此,赶紧再往后退了一步,这才缓缓点了点头。 “你!”范性为之气结,往前三步,伸出手指狠狠戳了戳朱泙漫的额头,恨声道,“我让你去劝那人速速离秦,你倒好,被他三言两语便打发出来了,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 朱泙漫见他发怒,自然不敢接腔,而范性则似乎已经气得不想再理会他,低着头自言自语道:“早劝你不要来栎阳,你不听,那也罢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留在这里,难道准备为这些老秦人殉葬么!” “嗯?什么殉葬?”朱泙漫似乎听到了些什么,开口问道。 “哼!”范性瞥了朱泙漫一眼,昂着头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他,伸手分开朱泙漫,兀自喃喃自语,“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想着别人,我看你比这个傻大个还傻,他说不动你,我来说!” 朱泙漫见范性自说自话,还往宋涛所在的屋子闯,往前一步本欲阻拦,不过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令两人的动作同时为之一滞。 “师范兄,敢问宋先生可在屋中。”那急促的脚步声在两人身边暂歇,来得时晋括,但见他的目光依次望了二人一眼,最后停留在范性脸上。 “我也正要找他呢。”范性见他神色匆忙,还差点叫错了自己,有些不悦的说道,“你找他做什么?” “不是我找他。”晋括自幼与范性相熟,对自己这位同门的脾气自然是了如指掌,看他的面色便知其心情不佳,赶紧解释道,“是秦公寻这宋先生。” “秦公?”范性闻言微微一愣,俄而皱眉道,“他从雍城回转了?” “嗯。”晋括应了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往年这秦国国君去雍城祭祖皆是浩大隆重,而且一去便是数十日才会回转栎阳,可是不知为何今次秦公去了雍城这才不足十日,便回了栎阳,只怕其中或有蹊跷,是否要将此事传回门内” 这里面当然有蹊跷了。魏国大军压境,嬴渠梁身为秦国国君,肩担国家社稷,内里不知多么忧心匆匆,不过为了秦国上下的稳定,他无论如何也只能将这件事情压下,秘而不发,否则只怕谣言一起,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嬴渠梁才会假装若无其事的前往雍城祭祖,幸好魏国为了施奇兵以一举制胜,亦是隐而不发,这才给了嬴渠梁这么短暂的时间来调配军力,既是如此他又如何能在雍城待太久呢? 当然这些事情是不足为晋括道也,范性摆摆手打断晋括的话语:“如此小事,想来不用惊动门主了,你先静观其变吧。” “哦,好吧。”晋括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言。 “你这是准备请那宋涛入宫的么?”而范性更在意的是秦公要见宋涛这件事,话说如今军情紧急,这宋涛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想来嬴渠梁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拨冗见他啊。 “不是请宋先生入宫。”晋括摇头轻声说道。 “嗯?”范性抬眼看晋括。 “是稍后秦公会亲自来客栈见宋先生。”晋括声音虽轻,落在范性耳里却让他大吃一惊。 “秦公要来栎邑客栈见宋涛?”范性显然不敢相信晋括所言,失声重复道。 晋括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一吓,赶紧朝四周张望了一遍,见除了三人四下再无他人,这才低声道:“师范兄你小声些,这几日秦人对栎阳的戒备加强了许多,诸国的探子多有被捕虏的,慎言慎言” 范性见他如此紧张,知道晋括所说秦公要来栎邑客栈之言不假,忍不住回首望向宋涛所在的屋子,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晋括的担忧似乎有些过虑,因为并没有等太久,一辆硕大的轺车出现在了栎邑客栈的门口,车上雕刻的精致的纹路,若是学识渊博的人瞥见必定能一眼辨认出那纹路神似战神的礼服黼黻。昔年石门大捷后,周天子遣特使入秦庆贺时赐予当时的秦献公的,黼黻的穿法太过繁琐,并不能时时穿在身上,秦献公便让工匠根据黼黻的样子雕刻在自己出行的轺车上,这是所有秦人都知道的事情,而今日嬴渠梁如此大张旗鼓的乘坐这辆刻有黼黻的轺车出行,显然是向整座栎阳城的人们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守在客栈之外的晋括显然没有想到嬴渠梁会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望着来人竟是微微一愣,片刻之后才朝秦公的仪仗迎了过去,不过赢渠梁并没有丝毫责怪之色,略显黝黑的脸上挂着古井无波的表情,在景监和众侍卫的拱卫下,随着晋括缓步走入栎邑客栈中。 虽然因为秦公的到来,周围几条街早已被栎阳卫戒严,不过仍有好事的栎阳百姓在远处遥望着秦公这浩大的车队,心中暗自揣测着自己的国君此行的目的。 走在前头晋括虽是缓步前行,不过在心中同样是反复想着赢渠梁此举内里的含义,不经意间耳边却传来平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这几日宋先生他在此处可好?” “嗯他”失神中的晋括微微一惊,转过头去正好迎着赢渠梁那双严峻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止住脚步拱手答道,“先生他很好,只是这几日足不出户,似乎是在想些事情?” “足不出户”赢渠梁面色不变,只是轻声重复道,“在想事情么?” 晋括仿佛没有没有听到他的喃喃自语般,接着说道:“先生他现在在屋中安候秦公您”顿了顿,他望了一眼赢渠梁身边束手侍立的景监,接着道,“在下遵照景大人的意思,并未让宋先生出来迎接秦公,还望见谅。” “无妨,不让宋先生出来是寡人的意思。”赢渠梁摆摆手,眼底闪过一抹深意,“对于大贤,我秦人应有一颗敬畏之心,即便寡人身为秦国国君亦不例外。” 晋括一怔,努了努嘴似乎有话想说,不过赢渠梁却是淡淡的开口道:“走吧。” “哦好的。”晋括微微低下头应了一声,当先领着众人往宋涛所在的客栈后院走去。 一行人缓缓前行,转过几个回廊转角,再往前便是栎邑客栈最为幽静的后院之地,一路上客栈的人员但凡遇到这行人无不是纷纷避让到一边。 “嗯”原本赢渠梁是迈着大步往前,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不远处廊檐下伫立眺望的男子时,忍不住微微止住了脚步。 一旁的景监敏锐的发觉到国君的异样,顺着赢渠梁的眼光望去,也看到了那男子的面容,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此人自己是在何处见过。 就在他埋头思虑的一刹那,他并没有注意到赢渠梁却是朝那人神色肃然的微微颔首示意,然后才继续迈动脚步,而那男人却是对此举毫无表示,目无表情站在那里,仿佛没有看见赢渠梁的示意。 直到进到后院,景监望着背负大刀守在屋外的朱泙漫时,这才想起刚才为赢渠梁所注目的男子自己亦是曾在宋涛身边见过,便是那日迎宋涛和义渠王子允姮四人入宫时所见,似乎似乎是叫范性来着。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回望刚才的廊檐,却发现那人早已不见。 “见过秦公。”虽然没有见过赢渠梁,不过朱泙漫早已从晋括口中得知今日来的是秦国国君,而遥望被众人拱卫在中央的华服男子,不用猜也知道此人的身份,因而往旁边侧了一步,朝来人拱手行礼。 “你们就守在外面。”嬴渠梁只看了朱泙漫一眼,转头朝景监吩咐道。 “这”景监微微一愣,本欲开口说点什么,却看到嬴渠梁面色不渝的望着自己,只好改口道,“诺。” 嬴渠梁便不再开口,推门走了进去,随手将房门严严实实的关上,把众人隔离在门外的院内。 景监望着嬴渠梁的背影,不觉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这几明显能感觉到嬴渠梁的一言一行与往日大不相同,更容易发怒了,而至于原因,虽然他没有提起,但是景监能够察觉到这些微的变化是与这几日国君连发的几道命令有关。 “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么?”景监嘴里轻声喃喃自语着。 一旁的晋括似乎是听到了景监的自言自语,忍不住开口问道:“什么传闻?” “嗯,连你也不知道么?”景监有些诧异的看着晋括,他自然知道晋括是墨家在栎阳的代表,这件事连他也不清楚的话,那么只有两个可能了,一是大抵只是空穴来风的传言,二是就是隐秘到了连墨家都没有察觉到的地步。可若真是如此,嬴渠梁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我知道什么?”晋括显然为他的话所疑惑了。 “哦,没什么。”景监摇了摇头,不再开口,而是将目光转向别处。须臾散落在客栈四周守卫的栎阳卫落入他眼帘之中,令他想起这些时日频繁调度的秦国军队,心中的猜想越发的肯定起来,这让他原本就蹙起的眉梢越发的纠结,嘴里忍不住再次念念有词起来,“君上,连景监也不能说么?” 随着木质的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久违了的阳光洒在宋涛的脸上,微眯起眼睛,熟悉的身影落在眸内,宋涛抿着嘴唇缓缓站起身,望着来人。 嬴渠梁依旧是那副冷峻的面容,只是深邃的眼底却似乎藏着一丝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神色。宋涛敏锐的察觉到了这点,却不知这股神色从何而来,只得拱起双手恭敬的朝来人轻声说道:“见过秦公。” “先生不必多礼。”却不想一向待他甚为客气的嬴渠梁只是摆了摆手,淡淡的回了一声,并不再出言。 而嬴渠梁不说话,宋涛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两人就这么安静的站在屋子当中,却是相对无言,气氛一时静得有些诡秘。 “先生”良久,嬴渠梁终究是轻唤了宋涛一声,长叹了一口气,看向宋涛的眸子里散发出一缕异色。然而话还未出口,却变成了一声长长得叹息。 “宋涛在,秦公有话但讲无妨。”宋涛垂头拱手,轻声说道。 嬴渠梁努了努嘴,黑瘦的脸上闪过一丝踟蹰,他忽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宋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斩钉截铁的一字一句开口道:“先生请速速离秦!” “离秦?”即便是知道嬴渠梁今日专程到栎邑客栈,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但是宋涛怎么也想不到嬴渠梁竟是来劝说自己离开秦国的。 “秦公何出此言?”宋涛脸色大变,颤声问道,“是否宋涛” “先生勿扰,寡人劝说先生离秦,非先生之故,只是”嬴渠梁转过身,目光直视宋涛,开口道,“只是魏国大军压境,我大秦如今危如累卵,实在不愿拖累先生。” “魏军压境?”宋涛越发的吃惊了,在他的印象里,三家分晋后的魏国和秦国之间的关系基本可以分为四个阶段,其一是文侯变法后的魏国强势期,积弱已久的秦国被打得节节败退,尽失河西之地;其二则是秦献公嬴师隰流亡数十年后回国即位,经过短暂的和平后秦国便倾国之力向魏国发起了疯狂的反扑,意图夺回河西,然而其间虽有少许胜利,却攻势始终被占据守势的魏国死死遏制,并没有获取太多的实地;其三是少梁之战后,秦魏两国签订密约,秦国以部分土地换取了长时间的和平,魏国将注意力主要转向同为晋国一脉的韩、赵两国以及东方大国齐国,也给了秦国变法图强足够的时间;最后则是商鞅变法后。国力逐渐强盛起来的秦国展开了对山东六国咄咄逼人的攻势,而函谷关外的魏国自然是首当其冲的一个国家,被打得节节败退,一直到灭亡,几无还手之力。 而如今秦国变法尚未开启,和平了多年的的魏国如何会举大军进犯?宋涛一时想不通其中的关节,不由陷入了沉思之中。 “宋涛敢问,魏国大军何日将至?”虽然一直没有听闻栎阳城流传魏军要进犯秦国的讯息,当然这几也没机会听到这些流言,但是既然是从嬴渠梁这个秦国国君口里说出来的事情,那宋涛根本不用怀疑这个消息的真假,所以他只关心魏军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攻秦。(。) 90.突如其来 “按探子回报,应该是月内,合计八万之众。”嬴渠梁闭目说道,“以先生之能,大可到他国出将入相,无须在秦国空耗时光” “秦公如此所言,岂非是将我宋涛视做贪生怕死之辈?”宋涛微蹙起眉,截问道。 “寡人绝无此意,只是为先生不值而已。”赢渠梁喟叹道,“想我巍巍大秦,竟是容不下一位名士,如何不让寡人痛心疾首。” 闻言,宋涛也不禁微微动容,如今魏国大军叩边,秦国的确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也难怪赢渠梁会如此慨叹。只是宋涛从未承认过自 己是个所谓的名士,何况如今他也已经失去了对未来天下大势的前瞻和预见,对于名士的这个名号,更是受之有愧,不禁抱拳说道:“秦公谬赞了,宋涛何德何能,担起秦公口中‘名士’之言。” “前些时日,都是劳烦先生为寡人说故事。若是先生不嫌弃,今日便由寡人为先生说两个小故事,可否?”却不想,赢渠梁忽然收敛起 脸上的表情,肃然道。 “秦公但说无妨。”宋涛不知道赢渠梁为何会突然转换话题,微微一愣,开口应道。 “寡人这第一个故事便叫做秦人寻马。”赢渠梁话音刚落,宋涛便是脸色微变,连忙垂下头去,“昔年我秦国积弱,东有强晋阻秦人东 出之路,西有诸戎屡屡犯境,彼时秦公虽有大志,然苦无贤才良臣辅佐,一日秦公召见名士伯乐问其可有擅长相马的人推荐,伯乐便举 荐了一位名叫九方皋的相马者。秦公命九方皋遍寻千里马,数月后,九方皋遣人对秦公说寻得一匹黄色的母马,是为千里良驹。秦公闻 言大喜,遣使者亲自去查验,结果使者回报说九方皋寻到的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秦公大怒,召见伯乐说:你推荐的人连马的雌雄、颜色 都不分辨不清,如何算得上是会相马?却不想伯乐却是叹曰:九方皋他所观察的是马的天赋的内在素质,深得它的精妙,而忘记了它的 粗糙之处;明悉它的内部,而忘记了它的外表。九方皋只看见所需要看见的,看不见他所不需要看见的;只视察他所需要视察的,而遗 漏了他所不需要观察的。像九方皋这样的相马,包含着比相马本身价值更高的道理。果不其然,等待九方皋将马送回秦国,确实是一匹 天下难得一见的宝马。” “秦公说的可是穆公遣九方皋相马的故事。”宋涛沉吟片刻,正要说话,脑海中突然迸裂出一团刺目无比的白色光团。 宋涛大惊,不等做出什么反应,那白色光团轰然撞击在了宋涛的意识上。 身体在光团与宋涛意识撞击的瞬间,化解成一颗颗尘屑般的沙硕,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宋涛意识一片模糊,隐约听到一个宏大的声线在耳畔震动:“汝乃命眷之人,遭天地所妒” 声线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宋涛只能被动的接受,那声线一遍遍的,不厌其烦的重复着这些话。 直到宋涛感觉自己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后,这断断续续的声线才缓缓消散。 那声音告诉宋涛,他被命运眷顾,但遭到了世界的排斥和抵触。所以宋涛无法继续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被动的在命运之力的操控下,来到一个平行的,相似的世界重新开始生活。 宋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情,只能被命运之力携裹着,往某个世界不断靠近。 时间好似对宋涛失去了作用,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前世经历的一切,已经在宋涛的脑海里重复了几千遍了。 没人打扰,宋涛不断回忆着自己的前世。但好像被命运之力影响到了,宋涛记忆里的前世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当宋涛只记得自己名字时,那个崭新的世界也终于出现在了宋涛眼前。 那是一颗同样蔚蓝色的球体,宋涛灵魂在命运之力的推动下,化成一颗流星,陡然落在了这个世界上。 十几年后,重生的宋涛渐渐长大了。 绵绵秋雨,残云萦绕,从淡淡的云缝之中,透染出几线金色阳光。落到从幽壑危崖,奔流而下的飞瀑上。架起了一道五彩虹桥,瑰丽迷人。这如白练般的飞瀑,从悬崖顶上,飞泻直下。抛珠溅玉,激流滚滚,吼声咆哮震天。悬挂于千仞峭壁之上,飞舞于青峰翠峦之间,曲折多姿,蔚然壮美。 翠壁丹岩上,散发着雨后独特的泥土芬芳。瀑边崖上奇松遍布,山花烂漫,灵猴戏耍,飞禽鸣趣。飞瀑如银河落地后,又汇成了一泓碧幽深潭。潭水满溢,拧成了一条玉带清溪,潺潺静淌,蜿蜒地绕过几处浅滩。溪边怪石罗列,丹石绿水,相映成趣。 幽谷梧桐早凋,绿叶飞尽。溪旁曼延无边的红枫林,却正是火红一片,艳丽耀目。南风吹过,便有几片不甘寂寞的红叶儿,争相飘入清冽的溪水之中。打着转,一伏一沉地随流远去。清澈的溪底,游弋着自在的鱼儿。几尾顽皮的小鱼,偶尔会钻出水面,用嘴触碰一下水面的红叶。戏耍玩闹够了,又摆摆尾,游回到溪底石缝之间。 “彤!彤!”,一阵木头相击之声传来。惊扰了,正在溪边饮水的黄羚野鹿,慌张地四散奔逃蹿逸。只见,溪边有二十余名垂髫男童,大的约十二、三岁,小的仅有四、五岁。正分为两批,每人手中皆持有树枝木棍,在互相攻垒。 “杀呀,快冲。”一名十二、三岁,体格较壮的男童,发出一声稚气的冲锋命令。他身后的孩童,亦亢奋地紧跟着他,朝着对面的十余名孩童冲去。 只见一名七、八岁,身穿青衣的孩童,大声下令道:“分散队列,夹击两翼。” 这孩童命令一下,他所领的十余名孩童,立刻分为了两队,冲到对方的两侧,打乱对方的冲锋阵型。在那青衣男童,有条不紊地指挥调度下,对方那十余名孩童,很快便认输了。 那青衣男童用手中的树枝,指着那体格较壮的男童,稚声笑道:“既已投降认输,还不快些扔下武器?”只见这名青衣男童,眉目清秀,稚嫩的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容。 那体格较壮的男童,比那青衣男童足足高了一个头。此时,他恨恨地丢下了手中的树枝,望着那青衣男童道:“宋涛,你怎么这般厉害?每次都是你赢。” 那叫“宋涛”的青衣男童,微微一笑道:“两军对垒,并不是单靠蛮力,便一定能赢的。冲锋之时,要有充分的配合,利用自己的优势,打击对方之弱处。这才能得胜啊。” 一个头上一辫冲天的孩童,双眼放光地对宋涛道:“涛哥儿,你是我们之中,本事最好的。要不,你也教教我们,把我们训练成,像奎狗儿他们一般厉害吧?” 宋涛望了众孩童一圈,笑道:“好啊,如果你们要学,那我明日便教你们。” “太好了。”、“涛哥儿真是好。”、“涛哥儿,也是我们的师父了。”一众孩童高兴得手舞足蹈,围着宋涛又叫又跳,兴奋不已。 笑闹了一阵之后,宋涛便对一众孩童笑道:“好了,我们先回城去吧。” 众孩童对宋涛甚为信服,闻言,便把宋涛簇拥在中间。一路欢笑,往西而行。在走了半里路后,已能见到一座城高墙厚,城墙上旌旗飘展的大城。 宋涛便对身边的一个男童道:“狗儿,你爹是灵寿的守城将官,你便带大家先回城去吧。” 奎狗儿其实真名叫做奎谦,“狗儿”只是他的乳名,但大家叫惯了他的乳名,真名反倒没人叫了。奎狗儿疑惑地望着宋涛,问道:“涛哥儿,你不回去吗?” 宋涛轻轻摇头道:“我还有些事,你们不用管我了。” 奎狗儿点了点头,也不再多问,便招呼一众孩童,随他往城门而去。宋涛见大家渐行渐远后,泯了泯唇,便转身往另一方向走去。 宋涛那小小的身影,在驿道上独自行走,渐渐离得灵寿城远了。又走了良久,终于看到了前面有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宋涛高兴地列嘴一笑,直往那茅屋小跑而去。 宋涛到了那茅屋之前,才停下步来。四下望了一眼,出声唤道:“荆大婶,娟儿妹妹。” 唤了两声后,便从屋里出来一名妇人,笑吟吟地望着宋涛。只见这名妇人,年约二十七、八,虽是荆枝作钗、粗布为裙,却难掩她五官的俏美。体态丰腴娇娆,婀娜生姿。举手投足之间,皆透出一种,我见犹怜的诱人之美。 “涛哥哥,你来了。”此时,又从屋中蹦跳出一名,六、七岁大的小女孩。只见她头上梳着双环髻,一身粗布小衣。粉嫩精致的小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光彩四溢。两个甜甜的小酒窝,眉心一粒殷红的朱砂痔,更衬得她天真烂漫,可爱清灵。此女虽是年纪尚小,却已不难看出,她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那妇人便对小女孩吩咐道:“娟儿,你与宋涛,先到一旁去。待为娘做饭。”说完,又转对宋涛笑道:“今日便留在这用膳,荆大婶去为你煮个鸡蛋。” “嗯,多谢荆大婶。”宋涛点了点头,便手往旁一指,对那小女孩道:“娟儿妹妹,我们过那边去吧。” “好!”那小女孩高兴地一点头,小手拉着宋涛,蹦跳地往屋前的大石而去。 宋涛与这小女孩,都爬上了大石坐下后。宋涛见荆大婶已入了茅屋,便转过头,对那小女孩低声询道:“娟儿妹妹,上回我拿来的钱币,已花用得差不多了吧?” 其实,这对母女并不是中山人氏,而是魏国人。宋涛只知道,荆大婶的丈夫,在魏国与秦国开战时。被征了去做壮丁,便一去不回了。荆大婶带着年幼的荆娟,无以为生,而且在魏国中又是战祸连年。她两母女便一路乞讨,逃到了中山。但她母女刚到中山时,却被当地的乞人欺负,荆大婶还差点被人侮辱。幸得宋涛领着一众孩童经过,才率着一众孩童,打跑了那几个心生歹意的乞人。而宋涛便把她们母女二人,安置到了城外这间,无人居住的茅草屋。还从家中偷带出一些钱币,周济她们母女。 荆娟眼儿一红,不由带着哭音道:“涛哥哥,娘跟娟儿说,不能再要你的接济了。娘打算做些草编,带进城卖。到时,也可以够我们买吃的了。” 宋涛心头一酸,从怀中掏出了数枚刀币,塞到荆娟的手中。小声道:“草编也没那么快,便能卖得到钱。这些,你便拿去给你娘,再撑多一些时日吧。” 荆娟却是坚决不要,又把钱币推回给宋涛。宋涛一拧眉毛,小脸一皱,吓唬她道:“你若是不听我话,那我便以后都不来看你了。”吓得荆娟眼中满含泪花,赶忙点头,表示听从宋涛的话。望了小手中紧攥的几枚钱币一眼,终还是咬咬下唇,小心翼翼地把钱币揣入怀中放好。 宋涛见荆娟肯乖乖听话,小小的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此时,荆大婶已走了出来,招呼宋涛和荆娟两人,进房用膳。宋涛便牵着荆娟,走进了茅屋,在残破的案几旁,席地坐下。荆大婶捧着粗陶盛的一盆清汤,小心地放到案几上。宋涛往汤中望了一眼,只见这汤清得像水,只在汤面上漂浮着,几片树叶和野菜梗。 荆大婶亦有些难为情,对宋涛道:“荆大婶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你便请将就一些吧。”说着,便把手中仍冒着热气的红皮儿鸡蛋,递到了宋涛手中。 宋涛望着手中的鸡蛋,心中不由一阵难过。这还是他上一次,从家中偷偷带来的鸡蛋,荆大婶一直没舍得吃,今日却煮来给他了。宋涛把鸡蛋推到荆娟面前,轻声道:“娟儿妹妹,这鸡蛋,还是给你吃吧。” 荆娟望着眼前诱人的鸡蛋,不由吞咽了一口唾液,却坚持不肯吃这鸡蛋。最后,宋涛无奈之下,便提议将这鸡蛋一分为二,与荆娟一起吃。荆娟望了她娘一眼,见荆大婶并无反对,才敢勉强同意了。荆大婶背转过身去,悄悄地用粗布衣袖,擦拭了下眼角涌出的泪水。 宋涛与荆大婶母女,吃完了这顿简陋之极的饭食,小小的心中,却是沉重万分。为何有的人可以锦衣玉食,但有的人却连饭都吃不饱?普通的庶民,其实所求的并不多。只是希望天下不会再起战火,而人人都有饱食而已。难道,便真的如此困难吗? 用完膳后,已是午后申时。宋涛便告别了荆大婶母女,往灵寿的家中而回。 宋涛在回到了宅院时,一名正在院中打扫的老者。一见到宋涛,赶忙紧张地拉过他,低声道:“涛少爷,老爷今日大是发怒,正在书房等你回来。你可要小心一些了。”(。) 91.偷钱 宋涛闻言,不禁心头一懔,半晌,才对那老者点头道:“多谢你了,伦伯。”说完,便朝着院中的书房走去。而那宋涛称之为“伦伯”的老者,也一脸忧心忡忡,紧跟在宋涛身后。 宋涛的父母早亡,只跟着祖父宋永,相依为命。祖父曾是魏国的大将军,为魏文侯攻落了中山,而受封于灵寿。那“伦伯”,原正是宋涛祖父——宋永的属下。他跟随宋永留在灵寿,成了宋永的家仆后。便也改了姓宋,叫做宋伦。 宋涛忐忑不安地走进了书房,只见祖父正背负着手,对着墙上挂着的宝剑,怔怔失神。祖父虽已鬓角花白,但身板却仍挺得笔直,散发着凌人的气势。 宋涛走上前,嗫嚅道:“祖父,涛儿回来了。” 宋永却未转过身来面对宋涛,一时沉默不语,半晌才冷冷地开口道:“老夫问你,你可有偷窃家中的钱币?” 宋涛闻言,不禁身子一颤,咬唇了片刻后,才垂首低声答道:“有,但是” 宋永转过身来,大掌一拍案几,怒道:“你是不是不把老夫的教导,放在心里了?你小小年纪,就已犯偷盗。日后,定是个无用的废物!” 宋涛抬起头来,正要分辨。宋永却不由分说地,朝宋伦怒喝道:“去,把家法取来。” 宋伦身子一哆嗦,老脸一皱,急声劝道:“老爷,涛少爷还小,尚不懂事”宋伦知道,宋永之子——宋舒,曾乃中山王的大将。宋永为魏文侯攻中山时,中山王便以宋舒的性命,要挟宋永。宋永却不为所动,仍坚决带兵攻伐中山。中山王最终大怒,将宋舒处死,做成肉羹,送给宋永。岂知,宋永连眼眉都不眨,当众喝下了肉羹。接着,便大破中山,使中山归入魏国之境。宋永有大功于魏,魏文侯在听说了宋永食子之肉后,却对宋永大为疏远。最后,便干脆将宋永封在灵寿,不许他再回魏国。从而导致了宋永性情大变,极为暴躁易怒。而他一生郁郁不得志,却又对宋涛寄托了无比的厚望,自是处处严格,对宋涛诸多要求。 宋永双目冷芒如电,紧盯着宋伦,怒喝道:“怎么?连你都要忤逆违抗我吗?” “宋伦不敢。”宋伦望了跪于地上的宋涛一眼,不禁心头一痛。却不得不去取来,如小儿臂粗的藤条,战战兢兢地交到宋永的手中。 宋永接过藤条,便“啪”的一声,狠抽在宋涛的背上。怒骂道:“你这没出息的东西,看你还敢不敢再偷窃?”说话之际,已是一鞭狠过一鞭,直抽在宋涛细小的身上。 宋涛却紧咬牙关,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一声都不哼,任由祖父抽打喝骂。宋永见宋涛一脸的倔强之色,不由抽得更是狠上几分。抽得手累之后,宋永才扔下藤条,对宋涛冷哼了一声,道:“这半个月内,你便给老夫好好地待在书房,哪都不许去。这里的兵书,你全都要背得出来。半个月后,老夫再来考你。你若是背不出来,休想出这书房一步!”说完,便拂袖离开了书房。 宋永一走,宋伦忙上前去扶宋涛。宋涛却禁不住吸了口冷气,表情一阵痛苦。宋伦忙捞开宋涛的衣服袖口一看,只见宋涛细嫩的手臂上,已是青肿藕紫了一片,简直教人惨不忍睹。宋伦不由心中一酸,老泪便已落了下来。 宋伦扶起宋涛,抹泪道:“涛少爷,你且等老奴去拿药来,你可别再让老爷生气了。” “嗯”宋涛艰难地点了点头,宋伦便转身走了出去,为宋涛取药。宋涛抬起头,四下望了眼房中堆得满满的兵书。心中却不由乱想到:他本就喜欢看兵法典籍,祖父罚他在书房看兵书,对他来说,却也不是苦事。 宋涛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书简,走到书案前坐下。稍一扯动,却引得全身一阵疼痛。宋涛不禁苦中作乐地想到:好在,祖父只是抽在他身上,而没有抽到屁股。若不然,现在便是坐,都要成问题了。 即日起,宋涛便待在书房中,日夜苦读着房中的兵书。便是一日两顿饭时,宋涛也是手捧着书简,而不舍得放下过。宋永偶尔过来看宋涛,随便抽出一些问题来考他。宋涛却是对答如流,小小的脸上,有着同龄人所没有的睿智成熟。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便过去了。 宋永一脸严肃地坐于书房中,宋涛则恭敬地站在宋永面前。宋永望了宋涛一眼,眯眼捻须问道:“兵不杂则不利者,如何?” 宋涛琅琅对答道:“兵不杂则不利。长兵以卫,短兵以守。太长则难犯,太短则不及。太轻则锐,锐则易乱。太重则钝,钝则不济。” 宋永微微颔首,又接着问道:“何谓战法?” 宋涛眼神明亮,朗声答道:“凡战之道:既作其气,因发其政。假之以色,道之以辞。因惧而戒,因欲而事,蹈敌制地,以职命之,是谓战法。” 宋永大是满意,又考究了宋涛数条问题后,宋涛皆能一一答出。宋永才收起手中的书简,望了宋涛良久,才叹了声道:“涛儿,你可怪老夫对你太过严厉?” 宋涛摇头道:“祖父对涛儿是殷殷期望,涛儿怎敢怪祖父?” 宋永难得的露出一丝笑容,道:“你樊叔叔已去查出,你之所以偷窃,是为了救济一对母女。好了,此事老夫也不怪你。你有仁爱之心,却也不是坏事。以后,老夫便每月给那对母女三十钱,足够她们生活之用了。你无须再多操心。” 宋涛闻言一喜,赶忙向宋永一跪,道:“多谢祖父。” 宋永站起身来,对宋涛道:“哼,你这孩子,总是先为他人着想。好了,今日便放你半日,你且出去吧。但申时之前,却必须回来。”说完,便走出了书房。 宋涛一阵高兴,他被关在家中已有半月,自然是迫不及待地想出去了。宋涛出到宅院之后,一时又不知先到哪去。想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去看望一下,荆大婶和荆娟。不知她们母女两个,在他被关的这半个月中,过得怎样了? 宋涛还未走出多远,便见到奎狗儿一众孩童,正在巷中玩闹。而一众孩童见到宋涛时,立即兴高采烈地涌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宋涛。 宋涛无法详细作答,便道:“不如,我们边走边说吧。”一众孩童便簇拥着宋涛,边听宋涛说起这半月来的事,边往城门口而去。 此时,那头上扎着冲天辫的孩童,脸含期盼地望着宋涛,道:“涛哥儿,那你现在可以教我们了吧?我们可是一直在等呢。” “好!”宋涛面含笑容,满口应承了下来。 一众孩童,说说笑笑的,便到了荆大婶的茅草屋。宋涛才发觉,这茅草屋,竟有了一些变化,添置了不少用具。此时,荆大婶和荆娟也走了出来,笑着将宋涛一众孩童,迎进了屋中。而屋中的变化更大,已不再是以前那简陋的模样了。 宋涛不由奇道:“荆大婶,这是怎么回事?” 荆大婶望了宋涛一眼,奇道:“你不知吗?这半个月来,有个叫宋樊的人,一直在照顾着我们母女的生活。他不是你的叔叔吗?你怎会不知呢?” 宋涛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原来,这全是樊叔叔的功劳。 午时,荆大婶便去为众人做饭。宋涛便领着一众孩童,出到屋外。教大家组队排列,演练阵型。一众孩童兀自练得不亦乐乎,宋涛和荆娟便坐在大石上。宋涛出言指挥着众人,而荆娟则看得有趣,不禁一阵咯咯直笑。 第二日起,宋涛便遵守约定,教导一众孩童对垒的阵型。而这些孩童对宋涛甚是信服,却也练得颇为认真。一个月后,便已有些模样,不再像之前的乱成一团了。 一日,宋涛仍如往常一般,白日在书房看兵书。下午则去巷后的空地,教导奎狗儿他们阵法。宋涛正指挥着众人,互相攻守对垒时。却突地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晕厥在他们不远处。宋涛顿是吓了一跳,忙领着一众孩童,过去查看。 只见这老者蓬头垢面,敝衣破烂不堪。奎狗儿害怕道:“涛哥儿,这老头,像是死了。我们怎办是好?” 宋涛闻言,便把手伸到这老者的鼻下,却仍有温温的呼吸。宋涛忙站起身道:“快,他还没死。我们一起把他扶到我家,兴许还能有救。” 一众孩童,不由你望我、我望你,一阵犹豫。要他们去碰这满身脏臭的老头,他们心中,可是一万个不愿意。宋涛见众人不肯挪动,不由先蹲下身去,把那老者的手,架到自己肩上。然后,对众人一叱道:“你们扶是不扶?”说话间,颇有威势。一众孩童见宋涛都不嫌脏了,便也只好上前合力扶起那老者,往宋涛家中而去。 宋涛领着一众孩童,扶着那老者回到宅院时。宋伦见状,顿是一惊,朝宋涛道:“涛少爷,你带了谁回来了?” 宋涛忙道:“伦伯,先别问了。快去找医仕来救治这人,他快要死了。” 宋伦微微一怔,望了宋涛扶着的老者一眼,便也不再多言,赶忙往外走去。宋涛让一众孩童,将这老者移到了客房之中。 过了良久,宋伦便带着医仕,急匆匆地回来了。那医仕见到躺在榻上的老者时,不由厌恶地一皱眉,却仍是勉强地为这老者把了脉。然后又赶快地把手指撤开,站起身来,对宋伦道:“他是数日未有进食,以至虚弱晕厥,你们给他吃些东西裹腹。我再开个方,捉药给他服用,便无大碍了。”说完,便急忙开方去了。 也不知是否那医仕开的方子管用,宋涛在服侍这老者服下药后,这老者已悠悠醒转过来。宋涛赶忙扶他半坐起身来,问道:“老大人,你感觉好些了吗?” 这老者的脸面已清洗干净,只见他满头白发,脸上却皱纹极少,并不处老。面容慈和,颌下一咎雪白长须。半阖的双目,却隐隐蕴着神光,藏而不露,气度甚是不凡。 这老者望了宋涛一眼,轻笑道:“小公子,可是你救了老叟?” 宋涛目光明亮,笑道:“我既然看到了,就不能置之不理。老大人,你先坐会,你身体仍虚弱,我去端粥来与你。”说着,宋涛便站起身,走到案几旁,双手端起,仍是热气腾腾的香粥,又小心翼翼地走了回来。 “谢谢小公子了。”那老者接过青簋,对着宋涛微微颔首一笑。 此时,宋伦走了进来,对宋涛道:“涛少爷,老爷让你到书房去。” “哦,知道了。”宋涛点了点头,又转向榻上的老者道:“我去见下祖父,老大人,你便好好休息。待晚一些,我再过来看你。”说完,便转身随宋伦走了出房。 那老者微微含笑,脸上闪过一丝赞许之色。目光烔烔,深邃睿智,含有抹难以度量的深意。 宋涛走进书房,见祖父正坐在书案前,在烛台下,捧简细阅。宋涛便上前唤道:“祖父,你叫我来,可是有事吩咐涛儿?” “你且先坐下。”宋永仍未放下手中的竹简,只瞟望了宋涛一眼,威严道:“听宋伦说,你今日从外面带回了一人,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宋涛在祖父面前坐下,便将今日之事,娓娓道来。 宋永听完之后,点头道:“既是如此,他或也是身世可怜之人。而且,也已一把年纪。若不救济于他,他可能难以活过今年寒冬。那便暂且让他留下吧。不过,你日后可不能,随意再带些身份不明的人回来了。” 宋涛赶忙点头应是,神情一片欢愉高兴。 而这老者在得到宋永的同意后,便在宋涛家中住了下来。而宋涛也得知,这老者无儿无女,四处流浪漂泊,他自号为“西山老人”。宋永在见到这“西山老人”时,却隐隐觉察得出,此人并非普通的老叟。他举止谈吐间,皆流露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风范气度。宋永不禁对此人,暗暗留心,却也不予揭破。 这“西山老人”,每日都陪着宋涛,去看他教导奎狗儿一众孩童。而老人却只是笑吟吟地在旁观看,从不出声打扰。且一看便是半日,也不觉疲倦。 不知不觉便已过了五个月,天气渐渐转冷。数九隆冬,腊梅花开。到处是皑皑白雪,银装冰雕,漫天的雪花飞舞,纯洁雪白的一片晶莹素净。 一群穿着厚衣的孩童,站在空地上。不断地跺脚呵气,小脸被冻得通红。只见一名戴着瓜帽的孩童,对着一名眉清目秀,约有八岁的男童道:“涛哥儿,今日这么冷,我们便不要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