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出魔入佛》 第1章 序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皇甫成站在屋檐上,垂手看着那方热热闹闹的世界,庞大的灵魂感知铺展,疯狂地吸纳着人群百姓心底的种种杂思。 快乐、喜悦、羞涩、新奇、得意、惶恐、痛苦 繁星一样的灯火里,有人欢声笑语,有人呼朋唤友,有人怦然心动,羞羞怯怯。可在那烛火映照不到的黑暗里,也有人惊慌彷徨,有人担惊受怕,呼天抢地,求救无门。 皇甫成谨守心神的清明,看着自己心头的那一缕魔火在种种杂思汇入后快速燃烧,也感觉着那一层牢不可破的隔膜渐渐软化。 快了,就快了! 他听着自己心底的惊喜狂呼,也庆幸自己终于找到了突破的正确方法。 果然,天魔之道就不能光靠静修!光靠静修,怎么也没有办法体悟天魔的精要。 有了足够的燃料,原本只有那么一缕的魔火很快就扩展成一朵凝实的黝黑色火焰。 皇甫成伸出手,那朵魔火显现在他的掌心。 魔火出现,周围稳固的空间立刻荡起了一片片的涟漪。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头发冷。 皇甫成苍白的面孔笑得扭曲,他哈哈大笑两声,伸手就将那朵魔火递到嘴边,口一张就将这朵魔火吞入腹中。 魔火入腹,饶是皇甫成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被那排山倒海的痛苦撕扯得神魂一阵动荡。 皇甫成完全没有注意到,在那一刹那,一道黑光穿破虚空,往天外天疾奔而去。 天外天,大自在天魔主坐在黑色的莲台上,手随意一伸,接过一道黑光。黑光乖巧地落在他的手上,被他肆意拿捏。 天魔主看了一眼,却来了兴致。 “嘿嘿嘿,好一个苗子,居然能在恒沙小千世界了悟一丝天魔真意,不错不错,勉勉强强够资格归入本尊座下。” 听到大自在天魔主的话,他座下一位童子探头往外看了一下,循着那一道气机找到那一个恒沙小世界,看见正在突破的皇甫成。 见到皇甫成,那童子眯了眯眼睛,眼珠子一转,打定了主意。 他从席间走出来,往大自在天魔主身前一拜:“大尊,属下自请下界,为大尊送上一方世界。” 大自在天魔主是天魔道至高至贵至尊的存在,所有天魔道修行者都是修行他的道,他们的道果都会归入他的道果之下,成为他的附属,只要他愿意,他们的所有想法筹谋都瞒不过他。 这童子在算计什么,他了如指掌。 但他并不在意。区区一个恒沙小千世界而已,区区一个座下小天魔而已,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随意地挥挥手,可有可无:“随你。” 童子心里一喜,面上就露了笑容,连忙跪谢:“谢大尊。” 其他的天魔童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一个恒沙小千世界一眼,无聊地睁眼沉入魔道,参悟其中玄妙。 那童子回到自己的座席上,看着皇甫成想了想,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团光球,光球里,隐隐能看见一个沉睡着的灵魂。童子看了光球一眼,随意往下一抛。 皇甫成还在专注突破,没有注意到漆黑夜幕中,一个黑色的光球从天际划落,瞬息间没入他的头顶,落入他的灵魂。甚至在他沉迷在他领悟的那一道魔道玄妙中的时候,那颗黑色光球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侵染他的灵魂。 等到那个黑色光球彻底侵染他的灵魂的时候,就是皇甫成灵魂被彻底吞噬的时候。 情况危急,可皇甫成根本没有发现一点不对。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皇甫成忽然听到一声暴喝:“吒!” 是左天行! 皇甫成瞬间被打出那中玄奥之境,还未来得及愤怒,就发现自己灵魂识海里的不对劲。 自己的识海里,无端端多了一个灵识。这灵识是沉睡的没错,但它却在快速占领着自己的识海。 怎么回事! 皇甫成惊怒,也顾不上理会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左天行,全心全意反击。 但他竟然发现,他堂堂一代魔君,居然拿这一个还未清醒的灵识没有半点办法。 左天行落在对面的屋檐上,对着皇甫成一声怒喝:“天圣魔君,你不在你的小天魔崖,来这凡间小国做什么?” 皇甫成完全懒得理会左天行,只拼尽心力和那个灵识争抢识海。 但他惊恐地发现,他没有办法。 那个灵识虽然沉睡,但它周围有一团诡异的薄膜,薄膜将那个灵识护得严实,甚至要将他的灵魂当作食物吞食入腹。现在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他的整个识海已经被对方彻底占据。 那灵识已经瞄准了他。 左天行见皇甫成不搭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干站着,心理也觉得奇怪,当下就站在原地,问:“天圣魔君?” 他和皇甫成你来我往斗了近千年,对皇甫成的性格也算了解。这个天圣魔君和魔道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虽然也随心随性,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皇甫成猛地抬头,看了左天行一眼,勉强张嘴:“走!” 他是皇甫成,是魔道的天圣魔君!要夺舍他?想都别想! 而左天行,刚才是他提醒了他,现在他是还回去了。至于左天行他到底能不能躲掉,就不关他的事情了。他刚才也被他提醒了,不也没有争得过那道莫名出现的灵识? 他自爆是自愿,但他有一点,却是死也没有想明白。他不过就是要突破境界而已,怎么就落到被逼自爆的下场? 左天行还在奇怪,就见皇甫成眼睛一瞪,不知怎么的,心底莫名地就有一种感觉。 皇甫成是要玉石俱焚!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一时之间,左天行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 然后,他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对面那个站在屋檐上的苍白人影,居然直接爆了开来。 这是,自爆!好端端的,皇甫成要自爆? 左天行的手不知怎么的就是一顿,动作竟然就慢了半拍,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要来不及了。 左天行只能偷空看了一眼楼前的人·流,苦笑一声,手里的那件紫霞天衣大张,将自己和皇甫成所在的这一片地方隔离了起来。 紫霞天衣虽然是整个世界数一数二的防护至宝,防御效果冠绝天下,但现在自曝的,是这个世界里和左天行同一等级的顶级魔君皇甫成。紫霞天衣再妖孽,也不过是堪堪拦住了这自爆的大半冲击,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而且左天行在皇甫成自爆的那刹那,选择的并不是他自己,而是那这地方的黎民百姓。他放出了紫霞天衣,让它保护这一片地界的生民。而左天行自己,则要直接面对皇甫成自爆的所有冲击。 等到这一场自爆彻底平息下来,这处地方方圆数百里地,已经化作了一片满目苍痍的废墟。 天外天,大自在天魔主随意看了那个请命的天魔童子一眼,什么都没说,就那样过去了。 倒是那天魔童子,看着那一片废墟,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随意伸手一拿,那个光球重又出现在他的手里。他把玩着光球,眼珠子转了又转,心下感叹。 果然不愧是皇甫成oss,居然如此有性格。 罢了罢了,那就好好地玩上一场吧。不过是一个恒沙小千世界而已。 自魔道天圣魔君自爆后三百年,天魔道又出一位惊才绝艳的魔君,号天衍童子。 天衍童子深得天魔道精要,一身修为高深莫测,不过区区五百年,就完成前人根本不敢想的伟业,彻底毁灭道佛两道传承,驱逐道佛两道大能,彻底魔化世界本源,让这方世界成为天魔道掌控的世界之一。 在世界本源被彻底魔化的那一日,天衍童子凭借对世界绝对的掌控,以世界本源为祭品,彻底逆转世界时间洪流。 时间倒流,世界逆转,天地变幻。 时间反噬,天衍童子魂消魄散,真灵湮灭,归化尘埃。 天外天,天魔童子坐看世界逆转,天地变幻。那一刻,天魔童子伸手从袖间摸出一颗光球。 黑色的光球里隐隐可以看见一个沉睡的青年。 他随手将光球一抛,看着那个光球滑破虚空,落入那一方刚刚重生的世界,钻进一个身穿宫装面容绝色的孕妇腹中。 他看着那个光球破开,露出那个沉睡的青年,快速而干净地占据那个还未彻底成形的婴儿识海。 “呐,作为boss,好好地玩一玩吧。” 第2章 皈依日行皈依礼 窄小狭远的山道上,远远走来一个人影。人影移动的速度很慢,慢得像是乌龟爬行一样。但就算速度再慢,那个人影却始终在往前,一步也没有停下过。 时间过去很久,人影也渐渐地走近。等到离得近了,也就看得清了。 这个人影,是一个孩子。 一个年不满八,身材瘦小的孩子。 一个身穿灰色僧衣已经累得脸色发白但神情始终平静的垂髫小儿。 他低着头,慢慢但坚持地沿着这条山道往前走。而山道的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寺庙。 两三个时辰过去后,太阳终于从山的这边转到了那边,而这个童子,也终于来到了寺庙前的空地上。 金黄泛红的夕阳下,童子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低头打理了身上凌乱的衣物,站直了身冲着敞开的大门双手合十作揖见礼,才跨步进了门。 门后,是一个朴实无华的世界。灰色的墙体,白色的瓦砖,以及渐渐清晰的规律的木鱼声和诵经声。 童子在门边抬头看了一眼,循着声音找去。在寺庙的正殿,泥塑的佛像前,一个光头僧人背对大门,沉声诵经。 童子吐了一口气,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流光,他看了两眼,放轻脚步走进殿里,在光头僧人不远处席地而坐,又伸手从脖颈里取下佛珠拿在手里,随着光头僧人诵经的声音在心底默诵佛经。 “咚咚咚咚” 不知道什么时候,规律的木鱼声渐渐契合心里诵经的节奏,沉静清晰的诵经声在耳边回响,将童子引进经文的世界里。 渐渐的,童子心神生出一道金色的灵光。灵光初初不过一闪而过,不得长久,后来就慢慢变得强盛,变得持久。随着灵光的闪耀,童子自出生起就一直笼罩在灵台上方的那层黑雾开始变淡,变薄。 虽然因为黑雾太厚太浓,这样的变化并不明显,但作为深受其扰的受害人,童子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变化。 很好,佛门里果然有克制魔门的手段! 童子心中欢喜,面上就露出了笑容。一个完全不符合他年龄身份的解脱的笑容。 但他心中生出的这一阵欢喜却没有打扰到童子,他依然沉浸在经义的世界里,体悟着佛门经义里的禅意,也看着那一层一直困扰着他的黑雾像是被春日的阳光消融的冰层,慢慢地融化蒸发。 等到那光头僧人放下手里的木鱼,转过身来看着童子的时候,童子灵台上的黑雾已经削减了两成。 单就这两成,童子已经看到了曙光。 童子连忙站起身,双手合十深深一揖,谢过这个僧人的帮忙。 面相年轻的僧人看着他,坦然受了这一礼。 等到童子站直身,他打量了两眼,伸手一指地上凭空出现的蒲团:“坐下吧。” 童子神色平静,依言坐下。 年轻的僧人看着他,长叹了一声,道:“汝行万里,长途跋涉,遵循一点灵光而来,寻到这里,实与我有缘。” 童子安静地听着,并不插话。这是一种,超越他年龄的沉静。 “但,”年轻的僧人眼底闪过一丝遗憾,“汝心有魔,汝心为执,难证真如,难见我佛。” 童子终于对上了年轻僧人的视线,他的目光是镇定的,也是了然的,但却没有半点失望。 他就在蒲团上,低下头颅贴着地面,对着年轻的僧人行跪拜大礼。 他没有作声,身体也没有颤抖,就那样静静地伏跪着。 年轻的僧人也只是沉默,平静的面容和正殿里那尊泥塑大佛极其相似。 最后,童子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扶起。他没有抵抗,顺着那股力道坐直身体,抬头看着那个年轻僧人。 “我佛慈悲。”他笑得悲悯,“汝既坚持,我佛亦能以身作舟,助汝一臂之力。” 他伸出手,手上一道金光大亮,还有阵阵梵音响起。 童子望向他的手,那里,是一尊小小的泥塑佛像。这尊泥塑佛像在金光笼罩里显得格外的宝相庄严。 在金光中,梵音里,这尊泥塑佛像渐渐抖落尘土,化作一个金光勾勒出来的佛像虚影。 年轻的僧人垂眸看着手里的这个佛像虚影,神色有过感叹,但最后还是平静下来,手往前一伸,点落在童子稚嫩平坦的眉心中央。 那佛像虚影化作一道金光,顺着年轻僧人的手没入在童子眉心,落在灵台之上。 这道金光才落在灵台上就重新化作一个宝相庄严的佛像,佛身大放无量金光,身侧有梵音念诵经文,镇压灵台。在佛像的镇压下,灵台上层层浓郁遮天蔽日一样的黑雾愣是被划出了一小片天地。而在这片小天地里,一个淡淡的人影生出。 人影在金光中站定,扫视了一眼灵台的境况,毫不迟疑转身端坐在佛像前,跟着梵音念诵经文。 经文从人影口中出,又化作一个个金色的梵文,落在金光和黑雾的边界,不断抵御着黑雾的反扑侵蚀。 看着灵台中的情况良好,童子睁开眼睛,对着年轻僧人感激地合十一礼。 年轻的僧人坦然受礼,等到童子坐直身体,年轻僧人笑问他:“你与我有缘,我欲替你受戒,以为你上师,你可愿否?” 童子郑重点头,没有半点迟疑。 年轻僧人点头,脸上微微绽开的笑容一收,伸手一招,一片度牒落入他的手里,接着伸手一拍脑门,两道金光飞出,落在他的身侧化出两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年轻僧人。 三世身!这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法身! 就算童子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僧人修为深不可测,但也没想到他居然已经修出佛家三世身。这可是,佛门里的顶级和尚啊!这样的修为和地位,比之他的前世天圣魔君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为师法号清恒,为佛门清字辈僧人,你入我门下,当为净字辈。你名程涪,如今出家,当舍弃俗家名姓,故,赐你法号净涪。” 居然是天静寺清恒。佛门罗汉第一人的清恒罗汉! 程涪抹去一切杂念,深深一拜,答谢清恒上师,领了净涪这个法号。 由清恒上师当他的戒和尚,他在佛门里的□□比他当日在天魔道里的□□还要高。 清恒上师受礼:“你虽口不能言,但心诚则定,你且诚心受戒。” 程涪点头应了。 他双手合十,转身跪在正殿前面的那尊泥塑佛像前,诚心祷念。 然后,他就听见他这一世的声音。 “我净涪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我今随佛出家,清恒为和尚,如来至真等正觉是我世尊。” “我净涪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我今随佛出家,清恒为和尚,如来至真等正觉是我世尊。” “我净涪归依佛、归依法、归依僧。我今随佛出家,清恒为和尚,如来至真等正觉是我世尊。” 三遍说完,他叩首一拜。 “我净涪归依佛竟、归依法竟、归依僧竟。我今随佛出家已,清恒为和尚,如来至真等正觉是我世尊。” 如此又是三遍,三遍说完,他叩首再拜,然后端端正正跪在蒲团上。 清恒和尚已经起身,手持度牒侧对佛像立在他身边。 “尽形寿不杀生是沙弥戒,能持不?” 净涪依旧口不动,却听见自己的声音:“能。” 清恒点头,又将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着华鬘好香涂身、不歌舞倡伎亦不往观听、不得高广大床上坐、不得非时食、不得捉钱生像金银宝物等等九条戒律按第一条戒律的方法问过。 “是沙弥十戒,尽形寿不得犯。” 受了沙弥戒相,又是一番仪式完成后,清恒上师郑重地将净涪这个法号填在度牒上,手掌在程涪的头上擦过。 不过垂髫的青丝落了一地,最后又被一阵风吹起,整整齐齐落在清恒上师手里。 清恒和尚拿出一条布带将这些头发仔细系好,交还给程涪,见程涪收好,他最后指点道:“你现在口不能言,最适合修持我佛门闭口禅。你若有意,可回去寻找此法。” 说着,他伸手在程涪身上一推。 程涪只觉眼前一晃,整个人已经清醒过来。 他定了定神,睁眼看了看旁边蒲团上坐着的其他童子。他身边的蒲团有的已经空了,有的还有人坐着。而坐着的那些童子里,还没有人睁开眼睛。 刚才的一切,是梦又不是梦。 他抬头,看了一眼众人头顶上的那颗金光熠熠的宝珠。 一个比丘走到他跟前,视线从他点着戒疤的头顶落下,扫过他手里拿着的度牒,合十一礼,低声道:“师弟请跟我来。” 程涪点头,从蒲团上站起,跟着那个比丘转到后殿,去见后殿里等着的方丈。 老方丈端坐在云床上,其下整齐排列着二十个蒲团,现在,蒲团上还是空空荡荡的。 见了程涪,老方丈含笑点头。 “净涪沙弥,请坐着等吧。” 程涪合十作揖,随意挑了一个蒲团坐下,闭目等着其他人。 第3章 内中识海佛魔斗 老方丈看了闭目静坐的程涪一眼,也悠悠然地闭目神游而去。 这个时候,程涪却是将心神遁入灵台,在灵台上化出身形,抬头仰望着上方护持着他的金色佛像。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径自出神。 他本来,不是程涪,而是皇甫成,天魔道天圣魔君皇甫成。但现在,他不是皇甫成,不是应该出现在仙门测试的北淮国昶朝十八皇子,而是程涪,在皈依日里选择皈依佛门的孤儿程涪。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过去像是夺舍又不是夺舍地成为另一个人,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只是一场突破却要被人夺舍一样。 他就糊里糊涂地成为了程涪,他的识海灵台就糊里糊涂地布满了魔气,以致他如果不进入佛门就将在成年之时被魔气侵蚀而死。 他的一生,明明恩恩怨怨算得清楚明白,却在最后死得糊里糊涂! 程涪站直了身体,看了上头的佛像一眼,猛地转身盯着周边密密聚拢的黑雾,眼神阴厉。 但就算他死得那样糊涂,有一点他却绝对清楚! 他的死,和天魔道有关!更甚至,就是天魔道里的某个高人下的手! 他不知道他和那个人有什么仇什么怨,但这一笔账,他绝对要和他一一清算。 他不欠别人的,所以别人也别想欠他的! 他伸出手,一手往上指着头顶的佛像,一手向外指着遍布的黑雾,张口说道:“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出口化形。 斗大的文字化作梵文,借着头顶佛像的加持猛地扑向黑漆漆的四周,梵文所过之处,金光辉耀,遍照天地。 灵台清净之地,随着梵文金光的辉耀,猛地又向外扩张了一倍。 黑雾扭曲得狰狞,在金光边沿呲牙咧嘴疯狂反扑。但无论它们怎么反抗,都无法破开金光和梵文的保护,直接伤到最中央的程涪。 程涪冷眼看着自己灵台上的黑雾,心底暗暗一凛,但也并没有绝望,反而有几分喜意。 这魔气很强,强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但这很好! 只要这魔气足够强,他就能在魔气和佛像间保持一种平衡。 程涪的视线不易察觉地扫过护持着他的金光,眼底闪过一道异色。 这佛像和金光虽然出自佛门,但到底来自他人,不是他所有,不被他掌控。这样的东西,在他看来,和那肆意张扬的魔气又有什么不同。 而且,程涪忘不了当日清恒上师见到他时对他的评价。 汝心有魔,汝心为执。 现在魔气和佛像相互制衡,这中间,他大有可为。 黑色魔气一次次反扑,又一次次被佛光拦下。次数多了,时间长了,饶是只是残存的魔源也怒了。 只听得识海里骤然响起一阵无声咆哮,像是天女巧笑倩兮的笑声,又像是道门佛家宣讲妙法的无上法音,摄人心神,动摇心魄。 天魔妙音! 程涪心神一荡,眼看着就要沉沦在这天魔妙音里,忽见头顶佛像法眼大亮,两道金色佛光自佛像法眼射出,落在程涪身上,护持他的神智。 但就在这时,天魔气已经抓住了佛光那一刹那段疏漏,居然就在这识海处搅扰出一个漩涡,漩涡旋转间,天魔气快速汇聚成一颗黑色的宝珠,宝珠只是当空一个摇晃,转眼化成一个趣致可爱的童子。 童子玉妆粉面,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是轻轻一转,立刻就能让人心头发软,心生爱怜。 这正是天魔童子,由那残存天魔气本源幻化而来的天魔童子。 但由于这缕天魔气本源经历时间空间磨洗,早已残破稀薄,更重要的是,这缕天魔气根本就是脱了源头的死水,根本没有办法和远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本体勾连。 所以就算是这出现在程涪识海里的天魔童子,也不过就只有天魔童子千万分之一的实力而已。 但就算是这样,仅仅对付程涪和清恒上师两个小虾米,就凭这个徒有其形的天魔童子也完全是足够了的。 可是程涪却半点不惧,只是抬头看着头顶的那个佛像。 天静寺的某个静室里,清恒上师动作一顿,放下手里的木鱼,双手合十低唱一声:“阿弥陀佛。” 这声佛号,穿破时间空间阻隔,径直落在程涪耳边,却又没有惊动到妙音寺里的其他人。 程涪只听得一声佛号唱起,头顶佛像金光越渐璀璨,最终汇聚在佛像眉心中堂处,凝结成一座雕满佛像刻满梵文的九层宝塔。 宝塔当空滴溜溜一个旋转,塔顶舍利金光大放,塔底顿时冒出一股强大的吸力,罩向金光外头的那个天魔童子。 童子无神的漆黑瞳孔闪过一道忌惮,随即天真地嘻嘻一笑,白胖可爱的双手轻轻拍击,打出丝毫没有规律但却别有韵味的节奏。 节奏响起,伴随着天真纯稚的笑声,节节削减着宝塔的庞大吸力。 佛魔拼斗间,自有无穷妙法使出。 如果程涪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不识其中珍贵之处,那么这些妙法中的真谛自然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瞎了。但程涪他不是。 如果程涪眼界不够,修为不深,那么就会被这些妙法的神奇玄奥耀花了眼睛,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但程涪他不是。 正因为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正因为程涪他的眼界胸怀阅历足够,所以,就在这一场佛魔争斗中,程涪看到了天魔道、佛道之间的差异,也看到了各自的玄奥。那是当年的天圣魔君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 在这一刻开始,他终于能够看清他前方的路,虽然崎岖,但却是最适合他的路。 这是一场大机缘。 就在程涪如痴如醉,沉迷其中不可自拔的时候,这场佛魔争斗已经分出了胜负。 天魔童子虽然强,强到这一界无人能敌,但到底,出现在这里的并不是天魔童子本体,而不过只是一道只有他千万分之一实力幻影,无根之水。又如何能够拼得过出尽全力的天静寺清恒上师? 只听“啊”的一声惨呼,仿佛历经岁月磋磨,金光黯淡佛像模糊的九层宝塔猛地一吸,终于将那道重新化出本体的黑色魔气收入塔里。 这一切,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尘埃落定。 天静寺的静室里,清恒上师拿出布巾擦拭着汗湿的额头和手掌,等到缓过神来后,就冲着妙音寺所在轻轻一招手。 程涪才刚回过神来,就见得头顶上的佛像抬手轻轻一招,遍布识海的金光和梵音全部收回,漂浮在半空的那个九层宝塔更是滴溜溜一转,慢悠悠地飞落在佛像伸出的金手里。 佛像收回宝塔,眉目上金光一闪,法眼大睁,定定地看着下方渺小的程涪。 “你我师徒之缘尽,日后可作佛友却不可为师。” 这声音,赫然便是程涪曾经听过的清恒上师的声音。到了这个时候,程涪已经料想到清恒上师的意思了。 果然,程涪又听得清恒上师说道:“佛友天资聪颖,悟性高绝,如今外魔已除,只要谨防内魔,谨守灵台清静,不为执念蒙蔽,自然能有内外通明,证道我佛之日。” 程涪沉默了一会,躬身拜谢:“多谢清恒上师。” 谢的是什么,程涪自己心知,清恒上师却不明白,只当他终于在刚才的拼斗中回过神来,隐隐察觉到什么,如今谢他的援手。 清恒上师点头受了,随即佛像化作一道金光,自程涪的识海处飞射而出,径直往天静寺而去。 程涪站在原地,看着空空荡荡没有黑雾没有金光的识海,眼底渐渐浮起笑意,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到了最后,他放声大笑出来。 朗朗的笑声里,有解脱,有感激,有庆幸,还有一丝夹杂的恨意和复杂。 打自从母胎中清醒,到长自如今,七八年的时间,他终于解脱了!他解脱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是真正的归来! 笑声渐渐低落,最后渐不可闻,程涪低垂着脑袋,一人茕茕站立在这识海之中。 突然,他抬起头来,表情微妙,定定看着识海最边沿。 在那里,潜伏着什么让他觉得熟悉亲切的东西。 程涪脸上似哭似笑,却是抬手很慢很慢地一招,一道淡薄到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雾气飘落在他的掌心。 就像是倦鸟归巢,又像是流水入海,那道黑色雾气依恋地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这是皇甫成苦心修炼而成的天魔气。 没想到,它居然还能保存下来。 程涪嘴角拉扯出一个弧度,表情说不清道不明。 但也好,有它在,他日后也能更容易一点。 第4章 定选入院藏经阁 程涪出了灵台,后殿里又多了两个小沙弥,但老方丈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看来,是皈依礼还没有结束。 程涪睁开眼睛看了两眼,又闭了过去。 坐在程涪旁边的两个小沙弥本来正在挤眉弄眼地打着招呼,冷不丁被程涪的动作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捂着嘴巴笑得贼溜,但到底坐直了,不敢再多做什么小动作。 可是这两个小沙弥年纪也就只有那么七八岁,一时或许还坐得住,但时间长了就未必了。 不过他们好歹小心地瞄了瞄上首的老方丈,见他就坐在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当下就故态复萌,两人又玩了起来。 老方丈还是不管,闭目神游。 又等了半日,前殿又陆陆续续地进来了两个小沙弥。他们才在蒲团上坐下,就被那两个小沙弥拉了过去。四个人你挤眉我弄眼玩得很开心。 但一直等到过了申时,晚课开始的鼓声都已经敲响了,这个后殿还是没有人来了。 皈依礼结束了。 老方丈睁开眼睛,双眼清明慈和,看着座下的五个小沙弥。 “饿了吧?” 这句话,可比其他别的什么都让人精神振奋。 可不就是饿了么? 别说那四个一整个下午几乎就在那里玩个不停的小沙弥,就连程涪,也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一脸萎靡。 “方丈老爷爷,我们是不是,可以吃饭了?”在那么一个停顿间,那小沙弥咕噜咕噜的腹鸣声就在响个不停。 或许是他开了个头,剩下的四个,包括程涪,腹中也在不停地打鼓。 这声音在整个清静宏大的后殿里此起彼伏,听着也确实很有几分可怜。 老方丈含笑点头:“可以了。” 他才说完,就有几个光头小沙弥捧着饭盒从外殿走了进来,同时还有几个稍大一点的搬着食案。 等到食案摆好,食盒打开,诱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勾得他们腹中正打闹的馋虫越加躁动。 虽然很饿,但四个小沙弥看上去都是被特意交代过的,都很有礼貌地冲着在他们身前忙碌的两个小沙弥点头道谢。 程涪低垂了眼睑,动作慢了一拍,但也跟着点头作谢。 两个小沙弥受宠若惊地摆摆手,却不敢说什么,袖手就退了出去。 虽然都不过只是小沙弥,但殿里的这几个,和他们这些却是不同的。 喷香的饭菜就摆在眼前,几个小沙弥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上首的老方丈,看着他身前的空空荡荡。 坐在第三个蒲团上的小沙弥当先就问:“方丈老爷爷,您不吃吗?” 老方丈摆摆手,笑容依旧慈和:“我不饿,你们吃吧。” 坐在第二个蒲团上的小沙弥狐疑地看了他好几眼,不相信:“方丈老爷爷,您真的不吃吗?我这里有的,您拿去吧。不吃东西可不好,爹娘会担心的。” 老方丈呵呵地笑出声来,又冲着他们摆摆手:“我真的不饿,你们就快吃吧,别担心我。” 第四第五个蒲团上的小沙弥也都很不相信,依依不舍地看了自己食案上的饭食,也跟着劝说,就差没自己将这些饭菜拿到老方丈面前了。 程涪一直沉默,静坐不动,却也没有动手取食。 老方丈一推再推,但最后还是扛不住,只能看着第二第三个小沙弥各自从自己的食案上分出一大半的东西来,挪了一个食案搬到他面前,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合用一个食案。 打赢了这一场仗的四个小沙弥心满意足地昂着头,各自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埋头大吃。 在开始吃饭之前,他们甚至还特意看了一直就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的程涪一眼。 程涪完全不为所动,只在这一场闹剧结束众人终于开始动手之后,双手合十,稍稍一弯身作谢,才也开始动筷。 出魔入佛,说来容易做得就艰难。而其中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一点,莫过于扭转心态。 魔道掠夺,佛道布施。以大慈悲心普济天下无量苦难众生,他承认他做不到,但最起码,他也要有感激心。 而能在绝死之局逃出生天还得以消去最后隐患真正做到从头再来的他,确实也应该心怀感激。 一顿饭吃完,外殿又有小沙弥进来收拾食案。看见老方丈身前的食案,一众小沙弥都是一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急收拾了东西出门。临走前,他们还特意打量了殿里的几个小沙弥两眼。 偌大的一个后殿,就只剩下上首下座一老五小四人。 老方丈看了下方的五个小沙弥一眼,说道:“我是清字辈清源,是这妙音寺里的方丈,你们都是净字辈的弟子,可称我为师兄。” 这话说完,四个小沙弥一时间有些懵,师兄?老爷爷怎么就成了他们的师兄了? 虽然想不明白,但见上头笑呵呵地看着他们的老方丈,还是叫道:“师兄。” 老方丈笑着应了一声,然后伸手拿出一份卷宗。 这一份卷宗本来不在老方丈左右,也不在老方丈袖底,但它真就那样凭空出现在老方丈手里,一下子就镇住了四个小沙弥。 他们惊叹地盯着老方丈的手,眨眨眼睛又抬头看着老方丈,脸上一副好玩好玩的样子。 老方丈眼睛越渐柔和,但声音却比刚才更为慎重一点,听得四个小沙弥不由自主地做得更笔直。 “诸位师弟初初入寺,应该归入一堂。如今你们便来挑一挑吧。” 莫名的,几个小沙弥都是一凛,觉得这个挑一挑很重要。 老方丈暗自点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身体也没有什么动作,就那么伸手将那份卷宗往程涪的方向一递。这一递,居然就直接递到了程涪面前。 程涪合十点头,双手接过那份卷宗。 这份卷宗的纸张已经泛黄,但却还是光滑如初,甚至藏有淡淡的佛光。 程涪低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这份卷宗。这一份卷宗看上去很厚,但实际上却只有十页。每一页上,都只有一个堂院名讳,但每一页也都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每翻过一页,程涪就觉得自己的精神损耗了一小部分,但这种程度的损耗,完全没有被他放在眼内,他只是一心一意慢慢地往后翻。 罗汉堂、般若堂、菩提院、戒律院 老方丈坐在上首,看着卷宗一页一页地翻过,就算已经证就菩提心,心湖清澄明净,灵台如镜,这个时候也不禁轻起涟漪。 要知道,这卷宗,可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卷宗而已。它其实就和仙门的那个登天梯一个原理,越能走到后面,这潜力资质就越惊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妙音寺,居然也能出一个罕见的天才。 果然不愧是能在皈依礼上碰见清恒上师的人! 老方丈那边的动静程涪全没有在意,现在的他,虽然还是在翻着那份卷宗,但心神却已经不在这后殿里,而是被卷宗拉扯进了书页里。 他站在卷宗里,天地上下十方有十个堂院虚影,每一个虚影又都有金光辉耀,梵音阵阵。 可程涪就只是团团看了一圈,选定一个院堂,走入虚影的金光里。他这一选定,其他的九个堂院就又隐入虚空不见了。 程涪也不奇怪,径直走到院堂前,抬头看了一眼最上方的牌匾,双手合十低头,这才推门而入。 门后,是一片金光。 老方丈却是看见,程涪将卷宗一页一页往后翻,翻到尽头,整个人就停住了,又等了一会儿,才见他伸手将卷宗又往回翻了一页,手指点上那页卷宗上。就见那页光滑的书页上,一道金光闪耀,金色的名讳一闪即逝。 藏经阁啊 没想到,居然是藏经阁。 程涪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随手将卷宗合起,递给就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小沙弥。 程涪最后看了一眼那份卷宗,又坐回了蒲团上。 原本那份十页的卷宗,在程涪选定之后,就只剩下九页。而程涪和老方丈都知道,那消失了的一页,就是藏经阁。 那个小沙弥看了程涪一眼,鼓着脸将卷宗拿在手里,一页一页地翻开。前面三四页还好,但到了第六页开始,他的额头就开始沁出了汗珠。 他停了下来,扭头看了程涪一眼,脸鼓得更大,回头伸手又往后翻了一页。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滴落在灰色的僧衣上,很快就打湿了一大片。 老方丈看着他,没有阻止。 机缘,很多时候,还是要靠自己争取。 他又往后翻了两页,终于停了下来。接着,又是一道金光闪过,金色的名讳刻录在卷宗上。 舍利院。 卷宗只剩下八页。 后头的三个小沙弥虽然也很不服输,但也没能超过前面的两个,只能依次挑了药王院、忏悔堂和证道院。 老方丈点点头,伸手一拿收回卷宗,点头正色道:“恭喜诸位师弟入院。日后,还望诸位师弟持如覆薄冰心,行勇猛精进道。阿弥陀佛。” 虽然不是很明白老方丈的话,但这些小沙弥还是合十低头,也跟着道:“阿弥陀佛。” 这一日,程涪入院,藏经阁。 第5章 就中转变岂无因 占据了一阵座妙音山的妙音寺和天下的寺庙一样,分内外两寺。相比起向着凡俗传播佛学的外寺,内寺才是僧人修行参悟佛道的地方。但凡在内寺修行的僧人沙弥,都是像程涪一样经过皈依日仪式正式皈依的人。 皈依日每五年一次,面向所有有情众生,但能正式皈依的,每寺每次最多不会超过二十人,最少的更是直接没有。所以在这妙音内寺修行的沙弥僧人并不多,而能入藏经阁的,也就更少了。 这一次程涪入藏经阁,负责接引他的,是一个叫净音的沙弥。他比程涪大了十岁,是十年前那一次入选藏经阁的沙弥。 或者是因为他在藏经阁里修行,比起同龄的沙弥来,眉宇间就多了几分沉静。 他见了程涪,心里是高兴的。但就算是这样,他面上也总端着老僧人一样的平和,只有一双眼睛显得格外的明亮。 虽然程涪一直没有回应,但他却还是介绍得特别用心。他领着程涪在藏经阁里转了一圈,引领他拜见藏经阁里的诸位师叔伯师叔伯祖,收领了好几本这些前辈僧人的手抄佛经。 可别少看了这些手抄佛经!佛经,尤其是亲笔抄录的佛经,对于佛门弟子来说,才是重宝中的重宝。它们不仅仅记录着前辈的心得体悟,甚至还能成为护身至宝,有种种不可思议的威能。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前辈僧人都很看好程涪这个新进的小沙弥,只怕还不会拿出来呢。 程涪一路乖巧安静,直到这一圈转完了,他才在面上带上一些疲倦。 净音向来细致周到,见自家新进门的小师弟累了,想到今日这一遭忙活,又看了看小小的程涪,心下怪责自己粗心,连忙领着程涪回了他们静居的禅房。 各个院堂的沙弥和僧人都有各自的禅院,所以程涪和净音是住一块儿的,不过因为藏经阁里的人太少,又考虑到他们日后各自的修行,就没有将他们安置在一个禅院,而是各自独居一院。不过为了方便照看程涪这个小师弟,净音特意将程涪的禅院安置在他禅院的隔壁。 净音指着左侧种着一株菩提树的禅院道:“这里是我的禅院,你的,”他往右边转了一下,指着种了两株菩提树的禅院道,“就是这个。” “你我的禅院只在隔壁,近得很。有事也好相互照看。” 程涪点头,又是双手一合,低头谢过净音。 净音看着程涪脸上越来越浓的疲色,带着歉意地笑了一下,温声说道:“累了的话就先回去洗漱休息吧。就是明天别忘了起来做早课。” 程涪点点头,转身推门入了自己的禅房。 背对着程涪的净音没有看见,程涪那双黑白分明天真纯稚映照着整个世界的眼睛深处,一丝丝黑色的戾气似慢实快,疯狂蹿出,转眼间吞噬了整个世界,化作一片深邃幽暗的黑海。 程涪走入禅院,径直往净房里去。净房里有木桶,木桶上端驾着一支竹筒,旁边的几案上放着一应洗漱用品,而那屏风上还放置了崭新的衣物。 程涪拔开竹筒上的木塞,立刻就有飘着热气的清水流出,落入木桶里。程涪就那样站在氤氲的热气里,一动不动,几乎就是一个木楞楞的雕像。 一直等到木桶装满了热水,他才终于又有了动静。 就见他眨了眨眼睛,黑沉的死海没有波澜,没有情绪,兀自开始动作。 等到他洗漱沐浴之后,程涪并没有往云房里走,而是转入了云房隔壁的静室里。 他站在静室的中央,抬着头定定地望着静室上头那个紫木雕就的佛像。 感激心?嗤!他会有这样的东西? 程涪那双眼睛已经黑沉到完全吞噬了所有的光,所有的亮,扭曲得让人疯狂。他站在静室中央,身披僧袍,头顶戒疤,宝相庄严,但他整个人却更像是那无尽虚空中没有依着没有束缚一切随心随情的魔头。 程涪放出被紧紧束缚的一身戾气,沉下心思在识海灵台里一寸寸地搜寻。 一次又一次,一寸又一寸,终于,他找到了! 程涪伸出手,往前一抓,一道金色的佛光落在掌心。 他今天一切的不对劲,都是因为它! 他睁开眼,低头看着这道佛光。他又是一伸手,一道黑色的魔气落入另一个手掌上,和那道佛光遥遥相对。 但就算这佛光魔气互相对峙,却诡异地没有什么动静,各自安分地飘在程涪的两个手掌上。 程涪盯着这佛光魔气,黑沉的右眼没有任何变化,左眼却渐渐生出一道金光。金光驱散满布的黑,换上耀目的金,最后一个闪烁,消失在瞳孔的最深处。 程涪无知无觉,眼珠一转,盯着那道莫名出现的佛光,神识探入,转手一引。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声音一遍遍响起,坚毅决绝。 程涪听着这声音,心里有了答案。 听闻佛家有宏愿一说,如今看来,不是虚言。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自己居然就在不经意间弄出了这么一个宏愿来。 枉他还以为,不知是哪一个佛家的大能,在他身上动了手脚,要彻底将他渡化。 程涪深知,就算他已经没有了皇甫成这个名字,就算他不再是天魔道的那个天圣魔君,但他还是他!他入佛道,不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给自己千年修行要一个交代,要那个想要夺舍他的天魔付出代价。 他求的是心的逍遥,是心的肆意,不需要再被佛门锁上一道枷锁。 他绝不愿意自己又一次陷入一个窟窿里! 程涪盯着那道佛光,双眼闪过漠然。但因为两个瞳孔的不同,这一道漠然,在左眼,是高高在上的不在意,在右眼,则是肆意玩弄的掌控。 但这道佛光,虽然诞生得机缘巧合,却是出自他本心,与他最为相得适宜。有了它,他在这妙音寺里的修行,就会来得更加容易。 而且,这佛光魔气,他或许能够走出一条最适合他自己的路 程涪最后一握手,佛光魔气统统被收摄入识海灵台,在灵台里划分左右,各占半天。 现在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他绝不能真的被这佛门渡化了! 程涪双眼闭合再睁开,金色黑色的眸色全部褪去,重又化作黑白分明。他眨了眨眼睛,最后看了身前的佛像一眼,上前净手捻香,将清香供至佛前。他自己转身在蒲团上坐下,面对佛像闭目入定,神游而去。 直到有仆人送上晚膳,程涪才出了定,用了晚膳就回云房休息了。 临睡之前,程涪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点起烛火,翻身下床,找到他今日放好的度牒。 因为那道突然诞生扰乱他思维的佛光,他居然忘了一件事。 程涪将度牒凑到烛火前,翻开度牒,一项一项快速掠过。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师从后面的那个名号上。 清恒上师。 明明他今日亲耳听见清恒上师跟他说,他们二人师徒缘尽,但这度牒上的记载,却根本没有更改。 清恒上师忘了?程涪根本不用思考,直接否认。 那么,那就是清恒上师故意的。 摇曳的烛火下,程涪的眼波有那么一瞬间的闪烁。 今日,确实是他欠了清恒上师的。 将他接引入佛门,帮他出手清除灵台里的异种魔气,虽然师徒缘尽却还是愿意让他挂着他徒弟的名号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算下来,程涪抿紧了唇,将度牒合起放好,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他欠他确实很多,但这个中因果,日后都会有偿还的时候。至于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太弱了! 第二日一早,晨钟响起,净音正要敲门,就见程涪梳洗完毕,换上簇新的僧袍和佛珠,推门出来。 见了净音,程涪先往前一步,低头合十见礼。 净音笑了笑,放缓了声音:“走吧,我们该去阁里了,各位师叔伯和师叔伯祖们都在等着我们呢。” 程涪点头,伸手一引。净音笑了一下,点头当先走在前方。 程涪跟上。 这一日,程涪真正开始了他佛道上的修行。 早课、早饭、值殿、午饭、值殿、晚课、晚饭、修行、休息。他的日子是他从来没有过的规律、沉闷日子。程涪很不习惯,但随着他对佛法开悟,修为增长实力提升,这不习惯也就没什么了,甚至开始渐渐沉浸其中。 直到有一天,净音告诉他,阁里清笃师伯有客来访。 第6章 今又得见今非昨(一) 这日午后,净涪正在做着日常洒扫。 他拿了一把大扫帚在手,一送一收,不慢也不快,就透着一股沉静安定。虽然那把大扫帚比起还是五头身的净涪来要高出足足一人,但因为净涪身上那股子沉静,便也没有半点违和。 净涪手上动作不停,脚下也是应和着手上动作缓慢移动,一切看上去都是平静安然,但净涪识海灵台之上,却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平静。 最初,是那一片弥漫深沉的黑雾先有了动作。那黑雾像是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刮起,飘飘扬扬着向着那一片金色所在扩散,就像是净涪尚未开始洒扫时的那一片青石地板上的尘埃,轻飘飘地落在那一片金色上。 那一片金色先时并没有动作,黑雾见此,并不吃惊,也没有得寸进尺,而是自顾自按着自己的步伐,铺满了金色的表层,紧接着,那黑雾倏地一沉,就那样沉入了那片金色之中。 金色被黑色的雾气一搅和,本来辉煌的灿金色就变成了暗金色,虽然不怎么难看,但看着就让人觉得不舒服。 净涪停下手上动作,闭着眼睛细细体会了一阵。 眼前这清清静静的禅定修行之所就变了天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沉黑沉的天空,天空之上,雷霆阵阵,又有噼噼啪啪的电龙来回游动,看着就很是恐怖。而他就站在云层下面,被一道避无可避的感知锁定,紧接着,天上雷龙劈落 雷过云消,雨过天晴之后,一道明亮光柱垂下,罩落在他的身上。耳边,又有曼妙天音奏起 净涪在光柱下站定不动,只是微微一笑,就见周身一道金光亮起,又有梵音隐隐,破开耳边缠绵的天音。 等到净涪再度回神,却也只是手中扫帚那么一送一收的来回。 只是那么一个来回之后,他脑海识海之中的那一片金光越盛,当然,那一片黑暗,也愈加沉暗。 净涪心神不动,无喜无悲,只是那么来回洒扫着。 他手中扫帚往里一收,识海里的那片金光便被黑雾附上,而当他手中扫帚往外一送,识海里的那片金光便是一震,破开黑雾牵动的种种欲念。这手中扫帚一送一收,便是他的修行。 净音找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那样认真洒扫的净涪。 他也没打扰净涪,打量了净涪一眼,就站在一边等着。 净涪出了定境,停了手上动作,一手把持着大扫帚,一手竖起,向着净音微微一礼。 净音回礼,道:“净涪师弟,清笃师伯有客来访,着你我前去见客。” 净涪听了这话,侧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大扫帚,视线又在那一片尚未洒扫干净的空地上掠过。 净音顺着净涪的视线扫过,也知道这次是打扰了净涪的功课,但他也没办法,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净涪。 净涪迎着净音的视线,僵持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见净涪答应,净音心中欢喜,陪着净涪将手头的扫帚簸箕归置后,才领着他往清笃禅师的云房走去。 一路走来,他还好心地给对来客一无所知的净涪普及来客资料。 “来的是天剑宗的陈朝真人” “这次,陈真人带了两个弟子过来。据说都是天之骄子,虽然年纪和师弟你差不了多少,可修行速度却比常人快了不少,现如今,都是炼气中期修为和净涪师弟你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了” “清笃师伯身边的小沙弥告诉我,说这陈真人就是因为收着了两位好弟子特意来找清笃师伯炫耀的,所以,师弟你也别生气” “能多见识见识道门中的天之骄子也是好的。” 最后,净音在啰嗦了半天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净涪就跟在净音身后一步步走着,也安安静静地听着。 天剑宗的陈朝,可是左天行的师父。当年左天行拜师之后,可是很得陈朝欢心。所以,这次跟着陈朝来这妙音寺藏经阁的,怕就有他一个。 不过,据他所知,这陈朝,这个时候也就只有左天行一个弟子而已。那么,这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弟子,是谁? 净涪微低着头,眼睛开阖之间,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唇边慢慢地勾起一丝弧度。 净音一路走在前面,对于身后的沉默半点不在意。本来,净涪师弟就生来不能言,后来入寺修行又选的闭口禅,能回应他才怪。 两人一路来到清笃禅师的云房外头,门边,又有随侍着清笃禅师的两个小沙弥守着。 见净音净涪两人过来,也不阻拦,一一见礼过后便拉了门请他们进去。 看来是清笃禅师早有交代。 净音净涪两人进来,云房里的声音立时就停了。 他们两人也没抬头看人,只是低着头扫了一眼,便对着端坐在蒲团上的清笃禅师礼了一个佛礼。 “师伯,弟子带了师弟过来了。” 清笃禅师点头,扫了一眼净音净涪两人,指了自己身后的蒲团让他们坐了,才侧头看着就坐在他对面的那个青年道人,很有些得意地道:“来,净音净涪,见过这天剑宗的陈朝师叔。” 清笃禅师虽然也是青年得道,但肉身却是慈眉善目的白眉白须老人,如今长眉长须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和凡俗里的老小孩很相像。 净音领头,净涪随后,都是端眉肃目,向着陈朝真人正正经经行了一礼。 陈朝真人也没在意清笃禅师的那点子小心眼,虽然面瘫冷漠惯了,可对着这两个后辈,还是尽力柔和了眼神声音,道:“起。” 他伸出手,手上有两道剑光游曳,至光至大至正,堂堂皇皇。他屈指一弹,两道剑光分射而出,落在净音净涪两人胸前。 清笃禅师见状,不由笑道:“你这下可真是舍得。”接着,他又侧头,转而对净音净涪两个道,“虽然我佛门有杀生戒律,但我佛门也有金刚怒目,你们且收下就是了。” 清笃禅师作为两人师伯,既然他开了口,那么净音净涪两人,自然是受得的。 两人一点头,将这两道剑光分别收了起来。 收下这道剑光,净涪心里闪过一丝感慨。 没想到,他也有这么一天 但这么一点感慨,也不过是窗外的那一片飘落的叶子,在他眼前落下了也就过去了,一丁点的痕迹也没有留下。在蒲团上坐下,净涪光明正大地看了陈朝那边,才又微微阖目,心神守一,静静听着禅房里的清笃禅师和陈朝闲话。 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坐在陈朝背后那两个蒲团上的,就是左天行和皇甫成。 左天行虽然也安安稳稳地坐在陈朝身后,但除了听着陈朝和清笃两人闲话的那点心神之外,剩下的,都分给了两个人。一个,是刚进来的名为净涪的小和尚,一个,却是他那个自小和尚出现后又有点不一样的师弟皇甫成。 关注皇甫成,自然是因为这个人和他上一辈子对峙的那个人不一样。性情不一,行事不一,为了探明其中究竟,也为了防范未然,他自然不能放心。 而对净涪小和尚,也是一样的原因。在他那不算短的一生中,他从未听说过净涪这个名号。景浩界道魔佛三道并立,至他和皇甫成崛起以后,仙道有他,魔道就是皇甫成,但佛门,却始终未有一人能与他们相对而立,就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后来也是佛门大能的净音罗汉,比起他和皇甫成来,还是差了一层。如果当年真有这么一个净涪小和尚,如何后来又不见他的影踪?甚至连他的名号也未曾听闻? 而且,为何见到这个小和尚,他的心神,就,左天行面色不变,双手稳稳搭在双膝,就要比往日欢喜雀跃?就连这么些年一直纠缠不去的心魔,也比往日安静? 左天行在那里迷惑不解,坐在他旁边的皇甫成却也瞪着系统界面里突然挑出来的任务不作声。 可选任务,佛门佛子。 一,结交。净涪沙弥佛性深厚,悟性高绝,当为佛门净字辈第一人。如能结交,日后必为一大臂助。 二,灭杀。净涪沙弥佛性深厚,悟性高绝,当为佛门净字辈第一人,如若交恶,日后必为一大劲敌。 净涪沙弥目前好感度:0。 这个可选任务,就分别挂在系统主线任务成道和坠魔之后。因为他还没有选定主线任务,所以这个可选任务也还在那里闪烁不定。 皇甫成瞪着那片闪烁着的标准楷体字,许久之后忍不住一阵猛戳系统那个客服按钮。 尼玛,先给我解释清楚,这个净涪小沙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为什么我在原著里就没有见他出场过?!尼玛这真的是那部小说吗!!! 第7章 今又得见今非昨(二) 天外大自在天上,天魔童子睁开双眼,目光垂落,穿透时间和空间,直直落在端坐蒲团面色严肃但实则内心已经开始抓狂了的皇甫成身上。 他笑了笑,目光往周围一扫,见到净涪,心中不由一动。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眼底一道暗色流过,偌大一个景浩界就像是透明的,一道道信息在他眼前流过。 天魔童子扯了扯唇角,便开始施施然查看。 但还没有等他看出个究竟,坐在皇甫成身旁的左天行,以及身在千里之外的杨姝、苏千媚和袁媛四人头顶冲出道道浩大光柱。光柱往上勾连九重云霄,往下则勾通九层冥渊暗土,四道光柱撑立天地,就见天魔童子眼中的信息流一阵泯乱,紧接着就直接溃散开去。 天魔童子措手不及,等到回神再要细看,景浩界已经被一片灰蒙蒙的混沌包裹,再也看不清楚了。 天魔童子眼睛一眯,心下冷哼:“好一个天道,好一个世界支柱!” 他自己心知,作为世界主角的左天行尚在,三位女主又各自安好,世界防守力量强悍,他要再出手就不可能不惊动旁人。 早前他在这景浩界已经出了一次手,在景浩界天道那里已经有了不良记录,现在再要有动作,只怕就太引人注目了。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后手。 他隐在袖袍里的白胖小手快速掐动,几个手印过后,他停了动作,重新闭目入定参悟。 天外天最中央处,懒懒散散侧卧在长榻上的大自在天魔主瞥了一眼天魔童子,百无聊赖甩开手,转又神游而去。 天魔童子动作虽然隐蔽,但景浩界那边也不是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魔童子将整个景浩界天地本源祭献了一次,完成了一次灭世功果,使得这根本没有灵智的景浩界天道对他乃至他的一切反应过敏。 如果天魔童子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插手过一次也就罢了,毕竟那时候可谓是时间空间一片混乱,法则暴动,要动作也容易。但现在可不是那个时候了,更何况作为世界最重要支柱的左天行就在旁边,天道可谓是慎之又慎,宁可杀错绝不放过。所以这一次,皇甫成就悲剧了。 深埋在景浩界九层冥渊暗土底层的业力不停翻滚,最后竟然顺着冥冥中的那一点牵引落在了皇甫成身上。 当然,皇甫成和天魔童子虽然是两个个体,但究其本质,却是同一人。当年天魔童子派出化身灭世,业力找上他真是半点不冤枉。 业力缠身,皇甫成本人修为太低,完全察觉不了。不过幸好,天魔童子对此早有准备,就算现在他已经沉入定境,也另有手段应对。 就见皇甫成识海深处那一颗深黑色的珠子猛地一旋,珠子旁边隐隐现出一个白胖可爱的童子虚影。童子虚影始一出现,便抬手一招,才刚沾上皇甫成头上的那些业力便像是看见了猎物的猎人,兜头罩了过去。那童子虚影只是一笑,却没有半点动作,只由着那些业力缠上自己。 天魔童子和景浩界天道的层次太高,饶是这么几度交手,可和皇甫成同坐一室的众人却都是一无所觉,当然,没有察觉并不代表什么也没有发现。 清笃禅师停住话头,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抬头再看向陈朝真人,准备继续。但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滑过就坐在陈朝真人身后的皇甫成,立刻就停住了,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了。 陈朝真人见状,不由也转头去看皇甫成。 这一看,连他也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云房里的左天行、净音乃至一直垂目静坐的净涪也都侧眼看去。 比起云房里的其他人,净音到底还是生嫩太多。他就那样死盯着皇甫成,眉头皱得几成山峦,脸上慢慢透出不喜。 皇甫成心下奇怪,迎着各人的视线一一回望过去,黑亮的眼睛干净而无辜。 净涪的视线在皇甫成身上转了一圈,又大大方方地绕到左天行身上,才拉了拉净音的袖摆,继续垂目静坐。 净音被净涪这么一提醒,才勉强收回了视线,也和净涪一样垂目静坐,心下默念佛号。 清笃禅师又顺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了两句,接着就干脆地说起了禅,说到兴起的时候,清笃禅师还随手拿出一副木鱼,和着自己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轻轻敲动。 这么一番动作下来,净音心中杂念渐去,竟渐至深入定境,循着清笃禅师的话语和规律的木鱼声指引,参悟其中妙理。 而比净音更早的,是净涪和左天行。这个云房之中,四个小辈里,就只有皇甫成还在那里云里雾里,一直无法抓住那一点灵机,参悟其中玄妙。 他看了看对面的净音净涪两个小沙弥,又转头看了看左天行,心里一哂,也不再执着,闭目静坐,精神却已经转入了系统界面里。 不看不打紧,可一看,皇甫成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他他他看到了什么?! 左天行好感度:-30。 陈朝好感度:-10。 清笃禅师好感度:-20。 净涪沙弥好感度:-5。 净音沙弥好感度:-50。 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情,才那么一眨眼,这好感度就统统跌到了负数? 他升那么点好感度容易么他?这么一下子,他什么也没做,就统统会到了解放前,甚至比解放前还惨 皇甫成木滞地看着系统列表里的数据,简直不敢置信。 好半日之后,他才回过神来,几乎将系统翻了个底朝天,才在系统最后一页找到了那项还在不断飙升的数据。 业力:3000。 业力:3100。 业力:3200。 业力?业力! 皇甫成死命地瞪着每秒以百为单位向上飙升的数字,整个人都要疯了。他是杀了左天行还是灭世了,业力?呵呵 就算皇甫成将一双眼睛瞪脱了眶,也没能阻止那业力上的数字继续往上飙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直到最后,似乎连系统都没法再用数字去估量。 业力:无边。 呵呵,无边,呵呵 一直到最后净涪清醒,清笃禅师让净涪沏茶待客,皇甫成还是没能从这个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一直木愣愣的。 虽然是第一次沏茶,但净涪的动作不紧不慢,不急不躁,平静淡定,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情平和安定。就连木愣愣的皇甫成,也被净涪的动作吸引过去,渐渐的居然就入了神。 等到茶香扑鼻,澄碧的茶水放在眼前,皇甫成才终于从净涪营造出来的那种境界中挣脱开来。虽然心头不停有预警响起,但皇甫成整个身体都极其放松,体内稀薄的灵气潺潺流动,识海平静安和,清净自在。 连刚才差点崩溃的皇甫成都是这样,更别说刚才才听了半日禅的净音和左天行了。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将一壶煮好的茶水分盏奉上,对陈朝真人道:“来来来,尝尝我这位小师侄煮出来的茶。很不错的,你喝过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就像他先前喝过一样。 陈朝真人看了清笃禅师一眼,又看了看沉眉继续给左天行皇甫成净音等人奉茶的净涪,点点头,居然双手捧着茶盏,氤氲的水汽蒸腾而上,竟然柔和了他向来冰冷的眉目,显出一份罕见的暖软安和。 他轻啜一口茶水,嗯,茶水温度稍热,但入喉却显得熨烫舒适,连带着心头也变得暖热起来。 他又啜饮了一口茶水,夸赞道:“心清,意净,不错!” 清笃禅师也在捧着一杯茶水慢慢啜饮着,听了这话,得意得摇头晃脑。 “哈,我就说不错嘛。” 陈朝真人又看了清笃禅师一眼,道:“我近日略有所得,想与禅师你论证一二,不知可否?” 清笃禅师仰头哈哈大笑,视线在陈朝真人身后的左天行皇甫成身上转了一圈,点头道:“当然当然。” 陈朝真人全然没有介意清笃禅师的姿态,等到清笃禅师笑声歇下,他又继续道:“我看净音净涪不错,我这两个弟子也不用太麻烦了,就安排他们一起吧。” 陈朝真人的话带着他一贯的冷气,但在场的众人又有哪个听不出他话里的那些关切爱护? 饶是知道陈朝真人对自己已经跌到负数的好感度的皇甫成,也几乎眼眶一红。 果然,主角的师父就是那样一个尽职尽责的剑修! 也幸好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清笃禅师笑得长长的白眉都翘了起来,但他也并没有大包大揽答应下来,而是侧头看向他身后的净音净涪两人。 净音笑了,点头道:“善。” 净涪也已经睁开眼,他看了看不自觉带着点期盼地望着他的皇甫成,弯唇笑了,点头应下。 嗯,我也很想再仔细地看一看你啊,‘皇甫成’。 第8章 今又得见今非昨(三) 净音净涪领着左天行皇甫成出去后,云房里就只剩下了清笃禅师和陈朝真人两人。 陈朝真人不说话,清笃禅师似乎也没有开口的打算,整个云房,安静得似乎能够听见空中尘埃飘落在地的声音。 这一场似是默契又像是对峙的沉默,终究还是陈朝真人落入下风。 他随手将茶盏放在几案上,抬头看了清笃禅师一眼,难得放软了声音,道:“和尚,我的这两个徒弟就拜托了。” 清笃禅师听着这久违的称呼,呵呵一笑,右手摸上自己光秃秃的头颅,却是叹道:“难啊难啊。” 陈朝真人面不改色,连眉毛都是一动不动的。 “你那大弟子,唉,虽然命途崎岖,但身有大运,只要心性不变,自然能够披荆斩棘,到达彼岸。” 陈朝真人只光听着,半点回应也没有。 清笃禅师却又道:“当然,目前他心境是有点问题,可老僧看着,那不是什么大问题。” “至于你那小弟子,嗯,”他想了好一会儿,最后脸皱成一团,苦恼至极,“不好说,不好说啊” 如果坐在这里的不是陈朝,只怕清笃禅师会干脆闭嘴,又或者是直接说用不可说之类的话来搪塞他。可这时候坐在这里的是陈朝,清笃禅师也就只能如实将他看到的都交代了来。 清笃禅师自个儿苦恼了好半天,最后一扭头瞪着悠悠闲闲坐在那里的陈朝真人:“你这是故意来找老僧我的?” 陈朝真人挪了一下身体,迎着清笃禅师的目光点头,干脆利落地说:“是。” 清笃禅师气得连垂落的胡须都飘荡起来了,他哼哼了两声,最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嘿嘿地笑了:“这一甲子,可就是我佛门先行一步了。” 陈朝真人见他那副得意模样,细长冰冷的眼睛微微眯起:“呵,净音确实不错。” 他也没提天资更高的净涪,单只是将净音拎了出来。 清笃禅师被噎住了,他眼珠子一转,忽然盯住了陈朝真人,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扫视了几个来回,最后问:“你眼睛没瞎吧?” 陈朝真人连个眼角都没给他。 清笃禅师不满地伸出手指敲了敲几案,视线直直地盯着陈朝真人:“你没看见这茶水?” 光看净涪那泡茶的心境,就足以证明他的心性了。更何况,他还有宏愿在身。 “你们可有查清他的来历?” 陈朝真人也不和清笃禅师争辩,只将问题点了出来。 是的,来历,这就是净涪最让诟病的地方。 一个小小的孩童,就能立下宏愿,真当宏愿是谁家想种就能种的大白菜?真当天道是他的老母亲,每天没事干闲得就盯着他吃喝闲嗑? 清笃禅师收起脸上所有表情,眼睛慈蔼宽和,他也没说什么,只是道:“这里是佛门。” 或许许多佛门弟子修行确实尚未到家,佛心蒙尘,灵台混沌,无法淡看七情,为六欲所蔽,但我佛慈悲,普渡众生,这句话在景浩界的佛门从来都不是虚话。 就因为太清楚这一点,所以当日满身魔气几乎走投无路的程涪才会选择踏入妙音寺,才会愿意在皈依日里进行皈依礼。 陈朝真人也收起了所有表情,他点头,眼睛平静漠然:“所以,我才想让他们在这里暂留一段时间。” 清笃禅师看着陈朝真人,最后,他闭眼合十,低唱一声:“阿弥陀佛。” 这就是答应了? 陈朝真人唇边有一丝微小笑纹扬起,最后又平静下来,他点头,郑重道:“一切就有劳大师了。” 清笃禅师做出一个苦瓜脸,忍不住伸手将茶壶里最后的茶水倒入茶盏,一口饮尽,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你可真是给和尚找了个大麻烦啊” 陈朝真人不说话了。这个时候,也是不说话最为合适。 清笃禅师也没理会陈朝真人的沉默,他长叹一口气:“唉,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收徒的,几百年不收徒,这一收徒就收了两个大麻烦,现下还将老僧拖下水,早知如此,当年老僧就不应该找你搭话才对” 却说净涪和净音两人各领了皇甫成左天行两人回到自己的院子,又张罗着给他们两人安置铺盖等物,因不知道他们两人会在这妙音寺里待上多长时间,净音和净涪商量之后,还给他们准备了修炼所用的静室。 皇甫成和左天行两人就坐在净涪院子里的那株菩提树下看着两师兄弟忙进忙出。 不是他们不想帮忙,实在是帮不上。 左天行坐了一阵,整个人也已经缓了回来。他打量着皇甫成,从头到脚,半点都不放过,神情还格外严肃。 皇甫成简直是坐立不安,他扭捏了一会,两口将给他们准备的大白馒头吞吃入腹,抬眼看着左天行,“师兄,怎么了吗?” 左天行看了他很久,除了那张仍旧稚嫩的脸,还是没找到半分日后天圣魔君的影子,如今迎着皇甫成奇怪的目光,只能摇头。 皇甫成却不想就这样放过这个机会,他低下头,精致的小脸上带着几分委屈:“师兄,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什么?你和那位净音师兄都” 左天行一顿,心知刚才他和净音两人突兀转变的态度都落在皇甫成眼里了。 皇甫成他到底出身皇室,在宫廷中长大,如何能不敏感? 左天行沉默半日,最后却只是道:“你莫多想。” 皇甫成等了半日,只等到这么一个答案,又见系统界面里的好感度连动都没动过,整颗心都浸到冰水里去了。 左天行瞄了一眼深受打击的皇甫成,想说些什么,但张了嘴,却又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最后只能沉默。 皇甫成憋了半日,等到净音小沙弥向着他们走来的时候,问了左天行一句:“表哥,你说我们会不会有刀兵相向的那一日?” 被他这么一问,左天行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 不远处正从院子里拿着簸箕扫帚等物走出来的净涪眼睛微微眯起,像是不经意般地扫过菩提树下的两人,唇边笑纹扬起又被压下。 他脚下不停,只将簸箕里的尘土往角落里一倒,随手将手里的物什归置好,便又往院子里去了。 表哥啊,真是久违了的称呼 表哥 这一声已经湮灭在岁月尘埃里的称呼落在耳中,竟然像风一样吹落岁月沉淀下来的尘埃,露出那些几乎消失不见了的记忆。 是啊,他和皇甫成,可还是两表兄弟来着。 左天行的眼底,不自觉地浮上几许怀念。 当年年幼,因着家中母亲和宫里贵妃的关系,兼之年龄相近,他也算是和皇甫成这位十八皇子一起长大的。可后来呢?后来又是怎么了? 眼底的怀念渐渐褪去,最后染上的却是憎恨,但这憎恨也很快褪去,最后,左天行的眼底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着皇甫成的眼睛干净明澈到极点,完全就像是看着两不相干的人一样,陌生和漠然。 后来啊,后来因为皇甫成入了魔门,贵妃一门灭族,他的母亲也遭到了牵连,虽然他拜入师尊座下,但也只保下了他的家族和他母亲的小命而已。可就算是这样,他母亲最后还是抑郁而终,死前连他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谁让北淮国是道门统辖的国家呢? 就算到了最后,他修为日涨,在道门的威望一日重过一日又如何?他始终还是拿这桩旧案没办法。 原因?呵,左天行心下冷笑,天圣魔君那般响亮的名号,普天之下谁还没有听说过?他的出身如何,佛魔道三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就算他知道最开始不过是皇甫成棋差一招遭人算计并不是他自己愿意又如何,就算皇甫成几次三番手下留情还他人情又如何,他们终究回不了过去! 当然,如今一切从头开始,他也没打算和这个人翻出那些烂账。 皇甫成看着左天行冷漠的表情,耳边又响起系统机械音提示,几乎让他错过了左天行的回答。 “你说呢?” 左天行没再理会他,起身跟着净音去了他的院子。 皇甫成看着左天行头也不回的背影,低垂着头坐了一阵,才抬头笑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净涪。 “净涪师弟,馒头吃着太干了,有茶水吗?” 他笑着,笑容明朗灿烂,眼睛弯起有如天边出现的那一轮弯月,身披着昏黄色的夕阳光芒,整个人都像是在放光一样,刺得人眼睛发酸。 净涪眨了眨眼,双手合十,点头转身,一步步往院子里走。 皇甫成笑过之后,再没理会其他,只看着那系统界面里的好感度列表,低声嘟囔道:“唉,又降了啊” 第9章 净心菩提茶 夜色厚重,庄重慈悲的佛像前一盏青灯如豆。净涪静坐在佛前蒲团上,双目微阖,一手轻敲木鱼,一手拨动佛珠,专心致志地做晚课。 皇甫成坐在不远处,一手托腮,一手无意识地揉拉着衣角,瞧着是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净涪小沙弥,可双眼无神,分明就是在发愣。 因着皇甫成的存在,净涪小沙弥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深入定境,而是一字一句认真地默诵经文,体悟经文精要。 结束晚课的暮鼓声远远传来,打破了木鱼的节奏,也惊醒了一直走神的皇甫成。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看着正将手里佛珠挂回脖子上的净涪,问道:“净涪师兄,晚课结束了?” 净涪冲着他点点头,将木鱼收起,站起身,将佛前的那盏青灯挑亮,在旁边的格子里拿出一本佛经,又在蒲团上坐下。 看这架势,不像是要回去休息的样子啊。 皇甫成眯着眼睛打了个呵欠。 净涪小沙弥抬头,看了他几眼,又指了指后头的隔间,脸带疑问。 皇甫成连忙摆手:“不不不,不用了,我暂且还不想睡。” 净涪点头,低头又要继续翻阅佛经,却被皇甫成叫住。 “净涪师兄” 净涪眨了眨眼,抬起头看着皇甫成。 这眼神,和窗外的夜色一样 不知怎么的,皇甫成整个下午纷繁杂乱得和一团乱麻没什么区别的大脑一下子就静了下来,就连呼吸都变得轻浅。 他略略动了动僵坐了一个半时辰的身体,抬头再望入净涪的眼睛,居然开口就道:“小师兄” 这个称呼一出,在场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皇甫成自己也没想明白,低着头手足无措半日,最后心一横,抬头迎上净涪的视线要说什么,却又愣在了净涪的视线里。 他的视线还是一贯超出同龄人的平静,可这平静此刻被橘黄色的朦胧灯火一浸,再落在皇甫成眼里,就多出了几分莫名的柔和来。那柔和浅浅淡淡,混着室里的檀香,当下就将皇甫成整个人团团裹了起来,包容温暖。 皇甫成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嬉笑着道:“这称呼好,日后,师弟我就这样称呼师兄了。” 横竖,左天行也不在乎他这个师弟。 皇甫成也是有脾气的。他当年未穿越之前也是独生子女,虽然不是娇生惯养但也独立自尊,穿越后是宫里贵妃所出幼子,深受贵妃皇上疼宠,这么多年娇养下来,脾气见涨。他当年在宫里初见左天行就着力和他交好,本来交情确实不错,但自从左天行拜了师,入了宗门,居然就和他疏远开来了。今日更是,直接就甩了他冷脸! 左天行固然是主角不假,但他也不差啊! 再想到系统界面里一跌再跌的好感度,皇甫成的怒火更炙。 呵,冷着就冷着,主角又怎么样?还未长成的主角,谁怕谁? 净涪看了一眼周身气压越来越低的皇甫成,想了想,随手拿过木鱼,轻轻一敲。 “笃” 清亮的木鱼声响起,直如暮鼓晨钟,敲醒了皇甫成。 皇甫成浑身一震,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抬头看了看净涪。见净涪将木鱼重新放好,他也坐直了身体,端端正正面对净涪。 “多谢小师兄。”他朝着净涪躬身一拜,谢过净涪帮忙。 净涪摇了摇头,同时侧身避过。 皇甫成倒是不介意,问道:“小师兄,你这晚课已经做完了,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还是直接歇下了?” 净涪摇头。 “这样的话,我就没打扰到师兄了吧?” 净涪还是摇头。 “我也没那么早睡下的,”他在上一世就是夜猫子,这辈子也不过才是几年时间,还没能让他改过来,“不如我们来个秉烛夜谈吧?” 皇甫成期待地看着净涪,净涪想了想,点头应允。 皇甫成一喜,才要说什么,就见净涪一个示意,起身离座。 皇甫成才奇怪着,就见净涪已经拿了一套烹茶工具回来,摆在了几案上。 皇甫成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一喜,连忙帮着净涪将茶具等物什在几案上摆好。 “哈,小师兄煮得茶好喝,我可是真是有口福了。” 净涪抬头冲着他摇了摇头,低头摆弄着一个灰色的茶罐。 皇甫成丝毫不见外,凑过头去就瞧。 两人间的距离太近,净涪不习惯,他稍稍退让开,拉出一小段距离,又避过皇甫成身上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熏香,才收敛了动作。 这些动作不明显也不隐蔽,皇甫成很快就发现了。 他疑问地望向净涪,净涪冲他露出一个带着点歉意的笑。 皇甫成没明白,想了一阵,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特意将衣袖递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抱歉小师兄,我刚才没有注意。” 净涪摇头。 皇甫成仔细看他几眼,见他真不介意才松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想这个已经是好感度列表顶端的小和尚再讨厌他。 净涪冲着他点头,低头认真煮茶。 “小师兄,你这茶,真的是茶吗?” 净涪煮茶的动作很有韵味,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仪态神态清净自然,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皇甫成秉着呼吸看了一阵,一直等到净涪动作告了一段落,他才敢开口说话。 他这话问得怪,既然煮茶,拿出来的怎么能不是茶?可这也怪不得他,谁叫净涪小沙弥那个灰色茶罐子里头,装的就是一颗颗暗红色的珠子呢? 净涪小沙弥看了皇甫成一眼,皇甫成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还满是期待地看着茶壶,耐心等待。 过得盏茶时间,净涪终于又有了动作。就见他熟练地分茶洗盏之后,就将一杯朱红色的茶水递送过去。 皇甫成将茶盏端到眼前,想要仔仔细细地看个究竟。 可眼前灯火昏暗,杯盏上方又笼着一层淡淡的烟雾,他只能看见茶汤的颜色。 可饶是这样,扑鼻而来的清淡茶香还是让他忍不住又嗅了几口。 净涪看着皇甫成沉醉的表情,唇边扬笑,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 皇甫成出身高贵,举国上下的好茶吃过不少,今日午间也在清笃禅师那里喝过净涪烹制的好茶,但现在这盏端到他面前的茶水,比起午间那盏也没差到哪里去。 这就很让人惊奇了。 要知道,今日午间在清笃禅师那里虽然也是净涪烹制的茶水,但那茶叶却是清笃禅师的珍藏,不比现下,用的是净涪自己的藏品。 皇甫成也没多话,将茶杯递到唇边,啜饮一口。 茶水入口暖融,不比午时清淡醒神,随着茶水入腹,似有一股股暖流自腹中涌向四肢百骸,涤荡周身,驱散一切阴冷气息。 皇甫成微阖双目感受了一下,接着便一口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等到茶水被饮尽,他将杯盏随手一放,不自觉盘膝而坐。 净涪也没看皇甫成,将手边的木鱼取了过来,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 木鱼声音清亮,在这寂静的夜里本应传得很远,但现下却都被锁在院中,并不曾惊扰左右。 随着规律的木鱼声响起,皇甫成面上的表情渐渐舒缓,身体也变得放松自然,再没有早前的紧绷极端。 夜色愈渐厚重,木鱼声却还是像开始般清朗规律。 皇甫成睁开眼睛,看着那边停下动作的净涪。 木鱼声消失,这云房居然安静得让他有些不适应。他眨了眨眼睛,将感激压下,继续和净涪聊天。 “小师兄,你这茶水可真不错,叫什么?在哪里得的?我也想要” “不对,就算有了茶叶,没有师兄的泡茶功夫也是白搭,反倒糟蹋了这茶叶,不如小师兄你教我煮茶” “我还不知道能在这里待多久呢,如果离开的时候还学不会,小师兄你会不会气我?” “又或者等日后我想喝茶了,就来小师兄你这里?小师兄你会不会像我左师兄那样,嫌我烦将我拦在门外?” 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居然也唠叨了一整个晚上。一直等到夜深,不好耽误净涪明日早课,他才停了,回去休息。 净涪依旧端坐在蒲团上,就着昏黄的烛火看着皇甫成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莫测。 又坐了盏茶时间,净涪才将几案上的东西归置整理妥当,吹灯回了内室。 他在床榻上躺下,闭上双眼安然入睡,思绪却联翩浮动。 那一丝被净心菩提茶逼出的魔气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刻骨铭心,不敢或忘。 净涪神色安然,呼吸平稳。 那他日后,也就不怕找不着人了。 第10章 法堂早课 翌日清晨,晨钟敲响,净涪穿戴梳洗之后,就要到阁中去参加早课。他出门前,皇甫成那边还没有半点动静。他也没想着叫醒他,轻手轻脚就出门去了。 门外空气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新气息,清凉醒人。而院门外,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看那身量,正是左天行和净音。 净涪连忙快走两步,走到近前,冲着两人合十见礼。 见了净涪,净音回了他一礼,又转头交代了左天行几句,这才和净涪一起,到藏经阁里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左天行也没多话,径自回了院中,拿出自己的佩剑,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许是经过一整天的调整适应,又或许是皇甫成不在跟前,净音对皇甫成的态度软和了很多。 他甚至还低声询问皇甫成的情况。 昨日皇甫成和左天行之间那并不隐蔽的隔阂,净音自然也是看到了的。他并不担心皇甫成的心情如何,他只怕皇甫成会迁怒到他的小师弟身上。 毕竟听左天行说,他那师弟可是皇朝十八皇子,自小娇养,脾性不小。他这小师弟修行闭口禅,性情平淡温和,真被欺负了只怕也不放在心上。 净涪听着净音的问话,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含笑着点头或是摇头,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净音看在眼里,心里却还是担忧,盘算着今日还得再仔细看看。 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净音心里想着,面上就露出了点形迹来,净涪看在眼里,低垂了眼睑拨弄佛珠,一看就知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两人各自出神,一直到他们走入阁中法堂,在各自的蒲团上坐下,耳边钟声声声,才收敛了心神,端坐如松。 清笃禅师在法座上落座,目光往下一扫,便将净音净涪两人的动静收入眼底。但他却并不以为意,长白的胡须抖动,手一扬,向旁边的沙弥示意。 那边站在铜钟边上的沙弥会意,手上用力,长木敲响铜钟,钟声长鸣。端坐在大木鱼身后的沙弥拿起木锤,一下一下敲动大木鱼。 大木鱼敲响,接着法堂中所有僧人沙弥也都熟练地拿起木锤,敲响身前木鱼。 整齐规律的木鱼声一下接着一下,连绵不绝。木鱼声下,又是洪亮整齐的诵经声,间或还夹杂了几声钟声。 随着木鱼声、诵经声、钟声齐起,整个法堂中的佛像都似是被唤醒一样,在袅袅檀香中睁开双目,目中有金光闪耀。随后这金光自上而下,愈渐扩大,未几,化成一人高光圈。金光接连勾连,光圈也越渐壮大,直至将整个法堂拥抱起来,又辉映至藏经阁内外,统照天地,端旳肃穆宏大,涤荡心怀,震慑邪魔。 此刻,远在净涪禅院里至今还在酣睡的皇甫成却是面目扭曲,神色狰狞痛苦,看着令人心悸。可饶是这样,皇甫成却还在熟睡,任由豆大汗滴自额间冒出又打落,任由青筋怒忿又伏下。 还在净音院子里练习剑招的左天行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一手持剑背在身后,一手结印立在胸前,双目微阖,神色间虽然偶有挣扎可还是平和安详。 一阵风倏地吹起,等到风落下,菩提叶静静垂落。而树下,站了一个陈朝真人。 他负手站立,远目看着静立在空地上的左天行,不发一言。 等到法堂早课结束,金光内敛,声音静寂,左天行从定中回返,原地却已经不见了人影。两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人茕茕独立。 左天行眨了眨眼睛,左右看了看,敏锐捉住那一缕正在飘散的剑意,心下一定,接着一整心神,敛息回看自身。 灵息在经脉中奔涌回环,腾转挪移一应和往日无异,甚至比起往日还要更顺畅遂意。 可见收益匪浅。 左天行心中一叹,感叹此行不虚,也感激师尊对他的这一番回护。 他毕竟不是真正初入仙途的孩童,他自己的情况自己心里清楚。这次时空回流到底是让他心中诞生了一丝心魔。当然,他不怵心魔,可有这心魔在,到底还是有隐患。 虽然他仙路一向走得顺畅,但他从来不会小看任何人。 左天行抿了抿唇,伸手扬剑,继续自己的早课。 还躺在榻上的皇甫成此刻也已经安静下来了,就见他一个翻身,再度沉入梦境,犹自无知无觉,睡得踏实。 早课结束后,清笃禅师将净音净涪两人领回了自己的禅房。 陈朝真人并没有出现。 清笃禅师自己在首座上坐了,又看着他们两人坐了下来,叫人端来早膳,才挤眉弄眼地笑问道:“昨日里还好吧?有没有和小师弟们来个秉烛夜谈?” 净音正色答道:“左师弟虽年幼,但性情不错,可堪为道友。只是”他沉吟了一会儿,看了净涪一眼,又对清笃禅师道,“弟子看着,左师弟和皇甫成师弟似乎有些隔阂?” 清笃禅师一扬长眉:“哦?” 净涪点头,将昨日下午的事情两师弟的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 他说话用词虽然客观,可单凭他对两人的称呼就足以看出个亲疏远近来。 清笃禅师听着,看了净音一会,视线一转,落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抬眼,点头证实。 清笃禅师唔了一声,伸手撸着长须,沉吟片刻。 之后,他看着净音净涪两人,问道:“你们对皇甫成心有不喜,为何?” 他问得直白,净音听了,一下就愣在当场。 净涪眨了眨眼睛,低头坐在那里。 清笃禅师见状,哈哈笑出声,又问:“你们因这不喜,心中便对他多了几分偏见,对他便多有偏待,可有?” 净音细想片刻,默然点头。净涪抬起视线,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点头又摇头。 清笃禅师再度大笑,笑完之后,提点两人道:“我辈修行,修的是一颗剔透慈悲佛心,七情不掩其光,六欲不遮其色。如今七情蒙心,六欲入眼,当如何?” 净音净涪听罢,各自低头细想,慢慢梳理心头万千思绪。 见此,清笃禅师也不打扰,只坐在那里,欢快地撸动长须,眉目欢喜。 净涪心头一动,回想自己当日在皈依礼上所见的清恒,灵台一震,灵光乍闪,刹那空明,又有金光大亮,照彻天地。 等到心潮平复,他自定中出,低头合十,躬身敬礼,谢过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毫不诧异,他神色一整,点头接礼。 净涪重又归座静坐,等着净音了悟。 又过盏茶功夫,净音终于自静中出,肃目对着清笃禅师一礼,谢过禅师,又道:“弟子知晓,多谢师伯提点。” 清笃禅师同样受了净音这一礼,等净音重新在蒲团上坐了,也没交代他们如何行事,只招呼他们用早膳。 这早膳也简单,不过就是白粥素包,和他们往日在自己禅房里用的早膳一般无二。 用完早膳之后,清笃禅师又为他们讲解了几点经文疑难,查问过他们的经文典义,才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离开之前,他道:“他们在这里还要再待上一段时间,都是师兄弟的,也不用太拘谨了。” 净音净涪俱都明白清笃禅师的意思,也都点头应是。 回去的路上,净音还和净涪叹道:“就当是修行了。” 对此,净涪只是一笑。 两人回到各自禅房,看着还在院子里练剑的左天行,又看看净涪安安静静的院子,净音又为难了。 面对这样一对师兄弟,谁都会更喜欢师兄多一点吧? 净涪只是一笑,冲着净音和看向这边的左天行一礼,推门进院。 还未推门入室,就见另一边的窗棂支起,一个头发凌乱,睡眼朦胧的脑袋探了出来,瞧见净涪,揉拉着眼睛惊喜道:“小师兄,你回来了?” 两个禅院,霎时安静至极。 第11章 迈出一步 对于自己投下的这枚炸弹,皇甫成一时也没能回过神来,但他只是眨了眨眼睛,并没将自己此刻这极其破坏形象的尊容放在心上。 刚起床的人不都是这样的么? 过得半饷,左天行先回过神来。 他定定地看着皇甫成,眨眨眼,转头去看净涪小沙弥。 光亮的脑袋,黑亮的大眼睛,白里透红带着婴儿肥的脸蛋,眉宇间更蕴着一点沉静,看着就是个很能让人放得下心防的人。 净涪察觉他的目光,也转了视线看过来,清亮的目光里带着一点疑问。 懵懂而纯挚。 左天行心一软,冲着净涪笑了一下,收回视线。 净涪垂下眼睫遮去眼底闪动的情绪。 这时候,净音小沙弥也回过神来了,他看了眼仪态大损却更显趣致天真的皇甫成,心头的厌恶压了又压,可却半点效果都没有。 他心头念了一声佛,调头去看净涪。 瞧见自家小师弟眉宇间的那片平淡安宁,净音只觉得通体畅快,心头也渐渐安稳平静下来。 师伯说得不错,自己的修行确实不够。 以后一定要更加努力! 他可是师兄! 一定不能让自家师弟比下去了! 净音心底握拳,眼底又带上了笑意,问净涪:“师弟,你和这位皇甫师弟相处得不错?” 净涪点头。 净音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如此甚好。” 他想了想,又问净涪:“五日后便是这一季的小法会了,届时师弟可会参加?” 这小法会,是妙音寺净字辈弟子私下里举办的。因为是私下的,规模和礼制上都比不得寺里正经举办的法会,但也是他们这一辈弟子相互交流学习的好机会。 一个季度一次,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去的也没关系,并不强求,自由度很高。 净涪低下头想了想,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隐隐有流光滑过,但等他抬头后,却又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波澜。 他看了眼那边的皇甫成,冲着净音点点头,随后他又定定地看着净音。 净音明白他的意思,无声叹了口气,这才开口问皇甫成和左天行。 “五日后的小法会,不知两位师弟可有兴趣参加?” 左天行看了过来:“小法会?” 净音解释了一番,皇甫成听了,当下就来了兴趣。 “都是些净字辈的师兄们?我对佛理一窍不通,去的话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净音摇头:“不会的。” 听净音这么一说,皇甫成当下就点了头:“好,那师弟我也去。” 左天行想了想,也决定去看看。 净音见两人答应了,回头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冲他笑了笑,点头一礼,便就推门进屋去了。 皇甫成见净涪进门,只对净音点头示意,压根没多看左天行一眼,从窗棂中收回头去,自个下床梳洗去了。 等到皇甫成梳洗完毕终于开始食用他的早膳的时候,净涪已经念过一部经文,阖目遁入定境去了。 定境之中,净涪观照识海。就见自家识海之中佛光魔气泾渭分明,佛光普照,魔气氤氲,各于左右占据一片天地。 净涪观望片刻,略一沉吟,于识海中央显化身形。 说是显化身形,其实也不过就是化出一个朦朦胧胧看不出面容体态的人影而已。 人影站立在佛光魔气交界处,左金右黑的异色瞳孔左右张望,最后落在了那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佛光之上。 这一刻,不论是佛光也好,魔气也罢,都在这人影的视线里静寂。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影终于有了动作。就见他向着佛光那边一招手,一道光芒流光,落在他手上。 他将这道佛光拿到眼前细看,许久后居然屈指弹了上去。就听叮的一声异响,佛光纹丝不动。 人影唇边有细小笑纹扬起,那双金黑异瞳顿时浮起细长涟漪,金色的愈加璀璨,而黑色的却愈加沉暗。 他放开手,任由那道佛光飘回那片金光里,接着转头,伸手往那片魔气里一抓,抓出一点跳跃的诡异黑球。 这黑球又和那金光不同,它无时无刻不在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在虚实中来回,让人捉摸不定却又心痒难耐,每看一眼似乎都能触动人心深处最柔软最渴望的所在。 人影将这黑球抓在手中细看一会儿,才点头将黑球放了回去。 然后,人影扬袖转身,一步步走入金光之中,他的脚下,又有金光凝成朵朵金莲,伴随他行进。 直至走入金光中央,这人影才当空盘坐,最后甚至散入整片金光之中。 静室里,净涪睁开眼,却是就这样出了定境。 他抬眼看着上方慈悲庄重的佛像,起身燃起檀香插入香炉之中,袅袅升起的烟雾很快朦胧了他的眉眼,唯有那一双左金右黑的异色瞳孔清晰可见。 在那一双异色瞳孔中,一片暗沉暴露无遗。 不急,等等就好了。 晚课开始前,净音仔细打量了净涪两眼,忽然惊喜地笑道:“师弟,你这是快要突破了?” 听闻净音这话,已经在各自蒲团上落座的几个沙弥和僧人都扭头看来,见净涪灵台中佛光湛湛,形如金刚,色若琉璃,又隐隐透体而出,更有涤荡周身的趋势,当下便都笑了。 其中一位师兄道:“是啊,小师弟是快要突破了” 另一位师兄又道:“这可是好事!听说小师弟五日后会参加小法会,嗯,小师弟要不要上台说法?” 另一位师兄却是黑着脸朝那几个打趣的师兄斥道:“别胡说,教坏小师弟看你们怎么办!”转头看向净涪却又放柔了眼神,“小师弟,前几次的小法会你可去看过了?” 净涪点头。 那位师兄这才松了口气,含笑道:“这样说来,小师弟清楚如何突破了?知道该注意什么了?” 妙音寺里的小法会一个季度一次,今年已经举办过一次了。而据他所知,上次有位师弟刚刚突破,曾经在台上仔细辩说过的。 净涪点头,双手合十一礼,谢过这位师兄的关心。 法堂里的师兄弟见状,各自松了口气,将这话题揭过。 “说起来,小师弟是他们这一批师弟中最早进入突破关卡的吧?哈哈,真是好样的,小师弟果然不愧是这一次皈依礼上最为出类拔萃的弟子!” “就是,我们小师弟真厉害” “话又说回来,净音师弟啊,你可要多努力才好,不然就要被小师弟比下去了” 几句说笑过后,晚课的时间也快到了,诸位师兄弟各自回到自己蒲团上坐下,准备开始晚课。 净涪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扭头去看旁边的净音。 净音也侧过头来看净涪:“怎么了?” 他看着净涪的脸色,明白他的意思,哑笑着摇头,“小师弟,这也是一种修行。” 净涪认真地看着净音,最后慎重一点头。 净音看着净涪的样子,心头那点阴郁似风过一般无形,就连半点痕迹也没能留下。他冲着净涪笑笑,长长的袖摆拂过木鱼,拿起就放在不远处的木鱼槌子,在师叔伯的带领下开始晚课。 净涪拿起旁边的木鱼槌子,心头默诵经文,脸色平静安和。 晚课结束之后,净涪回到禅院。暗沉的暮色中,有一缕昏黄的烛火摇曳,带出一片温暖的光亮。 推门进屋的那一瞬间,净涪低头掩去眼底的微澜。 皇甫成听见动静,冲他招手,招呼他在几案旁坐下,半点没有见外。 净涪点头应过,却先转身来到屋中佛像前,点起檀香供上,在袅袅檀香中礼拜过后,才在他对面落座。 皇甫成没有介意,只笑看着他动作。 两人中间的几案上,摆了一个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而在他们的面前,又各放了一个棋罐子。 “昨日已经喝过小师兄烹制的茶水了,今日就来试试下棋如何?” 反正无论如何,总不能再喝那茶水了。 皇甫成看着烛火里的净涪,想到昨天晚上看到的黄色警报,心里真是泪流满面。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不过喝了一杯净心菩提茶而已,那系统就这个反应,这系统 净涪听着这不自觉撒娇的话,敏锐地捕捉到皇甫成眼底闪过的利芒,却只是为难地看着皇甫成。 瞧见净涪这反应,皇甫成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小师兄不会是,不知道怎么下棋吧?” 净涪抿嘴笑着点头,很有点不好意思。 皇甫成笑道:“这有什么,很简单的,我教小师兄就是了。” 说着,他就伸手打开了棋罐上的盖子,从中取出一枚玉白棋子,教导着净涪执棋。 他兴致勃勃,净涪推托不过,便只能应了。 可净涪对下棋实在不感兴趣,苦着脸陪着皇甫成下过两三盘后,熬过一夜之后,便带着自己精心炒制而成的净心菩提子去了隔壁,给净音和左天行煮茶去了。 每每看着净涪这近乎落荒而逃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无论是净音左天行还是皇甫成,都是乐得不行,甚至还不时拿出来打趣他。 净涪看着他们这副样子,半点不恼,只是笑笑,行事却仍旧故我。 如此这般,五日的时间转眼即逝,皇甫成左天行期待着的小法会终于开始了。 看着皇甫成左天行兴高采烈的模样,净涪也笑了。 第12章 法会魔气 用过早膳后,净音净涪两人略一收拾,便回了禅房领了左天行皇甫成去法堂。 他们速度不慢,兼之出发得早,所以虽然法堂和他们藏经阁有些距离,到得却是算早。他们走入法堂之时,法堂上各处摆放的蒲团上只是稀稀疏疏错落着坐了几个人而已。 净音和净涪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身后左右张望的皇甫成和表情平静的左天行,默契地放弃了最靠前的位置,只在左侧最角落处挑了位置坐下。因着净涪有意上台,便由着他坐了最外侧的位置。 尽管他们这一行人的动静很小,可左天行和皇甫成的气息里都带着剑修特有的锋芒,和他们佛修可谓是泾渭分明,所以在法堂上的其他僧人沙弥看来,他们实在是再醒目不过了。 打自他们在蒲团上落座到法堂坐满了一众师兄弟法会即将开始,他们这一个角落都是一众僧人沙弥踏入这法堂之后的第一视线着落点。 虽然很不厚道,但净音的心情自落座后就很好,史无前例的好! 净涪侧头瞥了一眼净音,净音低哼一声,眼观鼻鼻观心,坐得笔挺。 净涪回过头去,净音却坐得更笔挺了,只是心底笑得实在畅快。 这实在怪不得他,自见过皇甫成之后他就一直在自我怀疑,几乎每一天都在挣扎,每一天都在叩问内心。 他对皇甫成的厌烦和憎恶到底是他自己心境修为不到还是因为他存了偏见?不然为什么小师弟就能和他相谈甚欢,而他无论如何就是做不到?他和小师弟之间到底差在了哪里? 这一日一日的拷问,让他简直痛苦不已,恨不能将皇甫成直接扔出寺去。可直到这一日,他才发现,这一切不是他的问题。 几乎每一个在法堂上出现的师兄弟在见到皇甫成的第一眼都是不满,都是厌烦。这态度和他当日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不是他的原因! 净音在心底低唱一声佛号,就像是终于脱下了身上厚重的枷锁一样,整个人都松快了,就连呼吸着的空气都格外的清新怡人。 净涪坐在一旁,听着净音轻快的气息,感知着净音周身愈渐璀璨厚重最后到达一个极限隐隐沸腾几欲喷薄而出的佛光,也在心底轻笑了一声,稍稍放松了身体。 他们两人都是毫无负担,但皇甫成就不行了。听着系统在耳边接连响起的提示音,看着系统界面里一列列快速排列的负好感度,感受着从法堂各个方向刺来的目光,整个人如坐针毡,如受酷刑。 他整个人都坐不住了,神情更是开始恍惚,似乎只要再多一秒,他就会直接从蒲团上跳起,失礼地冲出门去。 左天行察觉到皇甫成的状态,扭过头去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着他。许久之后,他低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居然伸手握住了皇甫成的左手。 一道清凉柔软的气息自左手上窜起,在他体内流转一圈,最后翻涌而上,直冲灵台。 皇甫成浑身一个激灵,眼中雾一样的恍惚彻底消散开去。他眨了眨眼睛,吃惊地看着左天行。 左天行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什么也没说。 皇甫成低声道谢。 左天行沉默着点头,并没有看皇甫成,只望着台上落座了的僧人。 皇甫成猛地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满腹的郁闷就这样吐出去。 原来,举世皆敌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连吐了几口气,也没再说什么,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即将开讲的青年僧人身上。 他们两人,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发现,左天行输入皇甫成身体里的那点灵气隐隐泛着紫青之色。 紫青,在这景浩界中,是独属于天地大运的颜色。或者说,紫青代表了景浩界天道。 这道夹带了天道气息的灵气在皇甫成周身经脉中转一圈,最后直冲向皇甫成识海。而皇甫成的识海深处,一个黑色的光球浮动,表面有暗光流转,不动声息地消磨着那道紫青的灵气。 端坐在最旁边的净涪眨了眨眼,分出一半心神细细感应了一番,最后无声一笑,继续听禅去了。 这轮小法会上的师兄不少,且因为净涪小沙弥资历最浅,修为最低,被安排到了最后,所以一直到了暮鼓敲响,才终于轮到了他上台。 也幸好,因为这场小法会,寺中停了他们今日的晚课,并不会影响到他们日常的功课。 台上的师兄从蒲团上站起,躬身一拜,转身就下了台。 净涪离了座,上得台去,在那中央的蒲团上落座,抬眼一扫下方众人。 今日法会,净音先是连日饮用净心菩提茶,接着便解了心结,后又听得众多师兄弟感悟,周身佛光更是活泼灵动,只需稍一用力,便能轻而易举地捅破那一层薄纸。 他的视线在净音身上转了一圈,晃过略有所感的左天行,在皇甫成身上落定。 这个时候,皇甫成已经恢复过来了。他偷偷朝着净涪眨了眨眼睛,回头却隔着个左天行拉了拉净音的衣袖,低声问:“小师兄他不是修持闭口禅的?他能开口么?” 净音看了一眼皇甫成,心中情绪比往日都要平和,他只道:“师弟他要开始了,你且看着吧。” 修持闭口禅又如何?没谁规定一定要开口说话?当日佛陀不也曾拈花一笑吗? 再说了,他们佛门可还有不少修持闭口禅的长辈,他们不也曾多次登台说法还没出过岔子? 净涪不管台下净音和皇甫成之间的事情,他收回视线,只拿出一个木鱼放在身前。 他端坐蒲团之上,闭了眼再睁开,墨黑的双瞳透着淡淡的悲悯。 一时间,整个法堂都安静了下来,台下一众净字辈的僧人沙弥肃穆静坐,等着净涪开讲。 他们深信,作为这一批新皈依弟子中最早触摸佛光境瓶颈的弟子,不仅仅是妙音寺,算上天下寺庙之首的天静寺,净涪这位小师弟一定有着他的独到之处! 净涪也不多作势,一手张开竖在胸前,一手拿起木鱼槌子不轻不重地敲响木鱼。 清越规律的木鱼声在空旷的法堂内回响,一声一声,此起彼伏,渐渐贴合众人心律,竟似是直接敲响在众人心头。 饶是左天行,心神也被这木鱼声带动,脸上带起一阵恍惚。 可左天行毕竟是左天行,但见他浑身气息一动,身上剑意勃发,转瞬间便破开了木鱼声的牵引,回过神来。 他心头清明,明白此刻场合,故而他身上的剑意只是在周身吞吐,并没有张扬开去,惊扰到法堂上的其他人。 留了七分心神的净涪手下不停,心中意境保留不变,只将左天行放一边去,并不作理会。 而左天行虽然脱出身去,可其他人却依旧被木鱼声笼罩,深陷在木鱼声中编造的幻境之中。 说是幻境也不然,更确切的来说,该是他们心头最渴望的影像,也是他们心境破绽所在。 净涪敲击着木鱼,一道道久被搁置的感悟流过心头,又被他紧紧抓住,甚至以此为引牵动识海中的琉璃佛光。 一直安分占据着净涪识海中半壁天空的佛光大放光华,金光普照整个识海,将另一半的黑色魔气死死压制在识海最边缘。未几,一道风起,不,是净涪心神一动,遍布整个识海的佛光开始收缩内压。 净涪心头清净如明镜,神识谨守灵台,任由佛光透顶,照彻五蕴。 不知过了多久,整片天空骤然黯淡,却是佛光终于敛去。 净涪自然抬头,但见一颗犹有金色毫光闪烁的滚圆舍利子漂浮在他头顶上空。 他心头一动,舍利子落下,自他百会穴处没入,返回识海之中。 这样一番动静下来,法堂中的木鱼声却没有半分停歇,还在一声一声次序响起。 净涪收了舍利子,视线飘过后排的净音皇甫成,手上动作却还是未停。 片刻之后,净音身上亮起一道佛光。佛光在他头顶上空交汇,凝结成一颗舍利子。 这颗舍利子刚刚成形,就见净音身上又有两颗舍利子飘出。 三颗舍利子在净音头顶上方结成三才之数,相互勾连,自远处的藏经阁中牵引出一股气息,浸没入下方净音处,滋养着他的肉身。 已经结束晚课正准备离开的清笃禅师等一众僧人远远望了过来,瞧见这边法堂的情况,也都各自点头带笑。 可他们唇边的笑意还未消去,就彻底凝固了下来。 和净音隔了一个左天行的皇甫成,同样被木鱼声牵引的皇甫成,身上居然冒出了一丝黑色的淡雾。 魔气! 清笃禅师手一抖,随即屈指一弹,一道佛光落下,罩住了皇甫成。 木鱼声停下,净涪看着被佛光罩定的皇甫成,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阿弥陀佛 第13章 终极目标 皇甫成呆坐在佛光中,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只是木木地睁着眼睛望着清笃禅师不断开合的嘴巴。 像是割离了时间空间,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人和物都无法触及到他。那一整个世界只有他自己。 而那一直很有格调的系统还是一动不动,仍旧装死。 就坐在他身旁的左天行侧眼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清笃禅师身后,左侧站了一个同样须发皆白面色红润的年老僧人,而他右侧,站得却是面色冰冷的陈朝真人。 清笃禅师问了他几句,可皇甫成却愣是没有个反应。清笃禅师皱皱眉,回头望了陈朝真人一眼,回身便和他左侧的那年老僧人见礼。 “师兄,这小童是陈朝真人的座下弟子,此事不妨就交由陈朝真人自己处理?” 陈朝真人此时也收回了盯着皇甫成的视线,转头给那僧人行了个剑礼,敛去了一身剑芒,道:“抱歉,清德大师,打扰了寺中小法会是小徒不慎,还请大师包涵。” 清德禅师转过头来,迎上了陈朝真人的目光。两人定定地对视了一息,他终于笑了,两眼微阖,双手合十,低头回礼。 “阿弥陀佛,既然如此,这事情就交还施主处理了。” 陈朝点头:“多谢禅师。” 清德禅师又和清笃禅师闲聊两句,低头捻着佛珠回去了。 清笃禅师手一挥,一直笼罩着皇甫成的金光散去。陈朝真人伸手一拿,带着皇甫成左天行两人腾空就走。 清笃禅师看着陈朝真人遁剑归去,低唱一声佛号,也袖手回去了。 这事情告一段落,此刻仍坐在台上的净涪小沙弥低头快速收拾了自己拿出来的木鱼等物什,往台下去了。 “魔气,真的是魔气?” “确实是!不过就算有魔气也没什么,他们天剑宗不讲究这个。” “嘶那岂不是说,那小弟子什么事都没有?” “能有什么事?他们天剑宗都是剑修,修的就是一柄剑,有没有魔气有什么干系?他们又不是我们佛宗?” “终究不是我们佛宗弟子” 净涪下得台来,一路往还在愣神的净音走去。不知是因为他们两人今日同时突破还是因为他们领来了皇甫成,总之,他一路走来,路上的师兄都为他让出一条道来。 待到净涪来到跟前,净音已经回过神来了,他复杂地扫了一眼其他师兄弟,对净涪说:“走吧。” 净涪点头,跟在净音身后出了法堂,两人一路沉默回了藏经阁。 才回了藏经阁,还没等他们去找清笃禅师细问,便听得清笃禅师的传音。 “今日天色已晚,你等各自回禅院去吧。” 净音净涪两人对视一眼,冲着清笃禅师云房的方向低头行了一个佛礼,转身就往禅院的方向走。 到得禅院门前,看着黑漆漆的禅院,净音低叹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身后的净涪。 “师弟今日凝聚舍利,按寺中惯例,需入红尘游历一番。”他略停了一停,才继续道,“师弟修行闭口禅,外出多有不便。幸而今日师兄我也有所得,不若我等一道?” 净涪抬头看着净音,认真地摇头。 实话说,对于净涪的拒绝,净音并不惊讶。事实上,他也早有预料。净涪小师弟看着平和安静,但实质固执骄傲。 净音无声叹了一口气:“师弟出门,应该不急于这一时吧?” 今日皇甫成师弟的事情可还没有个定论呢 净涪点头。 净音也料到了净涪的反应,也没多说,只道:“明日早课结束之后,师弟到我这边来一趟吧。” 净涪也没问缘由,只是又点了下头。 净音看了眼净涪:“既然小师弟你决定独行,那约莫再过三两日,我便要出门去了。” 净涪认真地看着净音。 净音笑道:“是,师兄知道了,师兄一定会小心的。师兄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再说,我们如今修为尚浅,境界不足,也就是在这妙音六国范围而已,小师弟且放心就是。” 净涪想了想,还是认真地看着净音。 净音明白净涪的意思,又是一笑道:“是,师兄定会小心,不会大意,师弟放心。” 净涪认真地盯了净音几眼,最后勉为其难地点头,算是放过了净音。 净音笑了一阵,回头又说笑了几句,才算是放净涪回去了。 他就站在原地,一直看着净涪禅院里亮起了烛火,才披着厚重的夜色往自己的禅院里走。 净涪就着铜盘里的清水净过手后,走到佛像跟前,定定地望着佛像好半日,才取了旁边的线香,拿火引起,三礼拜过后供在佛前。 他没有像往日那样敲响木鱼,反而端过皇甫成的那个棋盘,打开棋罐拿出棋子,自己慢慢的在这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上摆起棋局来。 却说清笃禅师云房里,陈朝真人端坐在上首,下首坐了左天行和皇甫成,而清笃禅师这一主人却坐在另一侧,拿了一本佛经慢慢翻看。 云房里没有一人作声,只有佛经翻动的声音偶尔响起,安静到了极致。 在这极致的静谧里,皇甫成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看不见坐在自己上首表情冷肃的陈朝真人,看不见旁边不远处复杂怜悯的左天行,看不见远处沉浸佛理的清笃禅师。他的眼前,只有一张张冷漠又厌恶的面孔,这些面孔在他脑海里一张张闪过,速度越来越快,那些面孔也越渐扭曲得触目惊心。 他想要摇头,将这些面孔甩出他的脑袋,可他完全动弹不能。没有人禁锢他,没有人操控他,可他就是连手指都动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面孔越来越扭曲,那些疯狂的线条简直让他癫狂。就在他几乎承受不住的时候,那些线条骤然消失,就像是被什么人用橡皮擦直接擦去一样。 他的眼前终于清静了。 可他完全高兴不起来。他冥冥中有感,什么让他更承受不能的东西正在浮现。而他,无力阻止。 果不其然,眼前又是一张张面孔浮现。左天行、陈朝真人、北淮皇帝、贵妃,甚至是他身边贴身侍奉的宫女、太监、乳母,他们冷冷地看着他,厌恶着他,恨不得他彻底消失! 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如今陌生得令人恐惧。 皇甫成大睁着眼睛,一张张地看过去,最后停在最后一张面孔上。 小师兄 他挪动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清来,只能哀求地看着他。 可那张面孔只是漠然地看着他,最后闭上双眼,低头无声默念佛号 像是最后的一根稻草断去,皇甫成只觉身下一轻,整个人往下跌了下去。 望着那张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脸,皇甫成极力张着嘴巴,挤出最后的一分力气:“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那声音由小至大,由弱到强,直至响彻整个无底深渊。 这不是他的世界!就算这个世界有望长生,掌控无上力量,动辄毁天灭地,可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家! 他的家确实弱小平凡,可他的家就是他的家,包容温暖。他的家人确实卑微平凡,可他们就是他的家人,真正血脉相连的家人! 他要回家! 皇甫成怒吼出声,眼角有一滴晶莹落下。 泪珠打落,当空化作一点亮光,这点亮光先是微弱,后来越渐明亮,直至亮如明日,遍照诸天。 天外天之上,天魔童子依旧端坐,身形不动,双目紧阖,似乎仍在定境中静修,却已经遁出了一丝心念。 这一缕淡薄的心念甫一出现便遁入一颗墨黑珠子中,显出一个单薄虚淡的人影。 这人影低头看了一眼下方,透过无尽恒沙世界,望见此刻自囚在自己世界里的皇甫成。 “回家?这本来就是我们最重要的目标啊” 那是就算手中人命无数,罪孽滔天,罪无可恕,也要完成的目标啊。 他叹息着,眼底闪过一丝怀念。久远岁月流淌过去,洗不净的思念沉积成河底堵塞的河泥。 宽和的父亲,严格的母亲,叛逆的弟弟,可爱的妹妹 他亲爱的家人,他血脉相连的同胞,都是他无法割舍的存在。可一直以来,这些都只能被锁禁在记忆之中,触碰不能。 他看着那道保存着昔日宝贵记忆的神念,心念一动,皇甫成所经历所遭遇的一切都在心头流过。 看着这一切,他又似乎想起了初初穿越过来缕缕碰壁的那个单纯天真的自己。 他笑了一下,心念一变。 “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 “叮,宿主触发主线任务:归去。” 第14章 事情后续 “叮,宿主触发主线任务:归去。” 随着天魔童子下定决心,一直在装死的系统似乎有了动静。就见那团隐匿在皇甫成识海最深处的黑球表面浮起一道暗光,机械的声音在不断坠落的皇甫成耳边响起。 皇甫成霍然睁开眼,眼前大亮,眼睛映照的影像模糊陌生,但也再不是那一片如夜一般的黑。 他眨了眨眼睛,一直疯魔的神经终于缓了下来,没敢立刻查看系统新发布的任务,他抬起头,望向了上首的陈朝真人。 陈朝真人扫了皇甫成一眼:“醒了?” 皇甫成几乎哽咽,叫了一声:“师父” 陈朝真人只是一点头:“既然醒了,那就回去吧。” 这话一出,皇甫成整个人就愣住了。倒是旁边的左天行半点不觉得吃惊,他暗暗扯了一把皇甫成的衣袖,起身行礼:“是,师父,弟子等告退。” 皇甫成木愣愣地跟着左天行动作,跟在左天行身后出了清笃禅师的禅房。 听着左天行和皇甫成远去的动静,陈朝真人侧头望着清笃禅师:“这段时间打扰了,过得两日,我便该回去了。” 清笃禅师倒是早有预料,他也没挽留,只是笑了一声,问道:“我那小师侄最近突破,这两日也该出门了,他与你那弟子也颇有交情,不如让他们一起?” 今日净涪突破,他见他那周身佛光似有破魔之效,若是让他们一起,似乎也很不错? 陈朝真人也知道妙音寺的惯例,当日他和清笃相交,也是因为清笃突破要出门游历而他彼时正在外练剑。但他也只是一想,便摇头拒绝了。 “他还没有到练剑的时候。” 清笃禅师知道他对自己弟子要求严格,便也没有坚持。 陈朝真人沉默了一会,看了一眼清笃禅师手里拿着的那一本佛经,道:“你手里的佛经给我吧。” 清笃禅师瞪大了眼睛,左手一松,右手拿着佛经扇了扇:“你要它?” 陈朝真人抿了抿唇,没说话,点了点头。 根本不用陈朝真人明说,清笃禅师就已经明白,陈朝问他要这佛经究竟为的是谁,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吹了吹胡子,道:“你不是一贯追求剑心通明的么?这会居然要用到佛经?” 陈朝真人对佛魔道根本不敢兴趣,他是剑修,修的是剑。道也好,魔也罢,只要坚定剑心,行事无愧于剑,那些统统不重要。 陈朝真人只重复道:“给我吧。” 清笃禅师啧了一声,从蒲团上起来,将手里的佛经交给了陈朝真人:“拿去!” 陈朝真人看着佛经上充沛的佛光,点点头,道:“多谢。” 清笃禅师已经转过身去,听得这话,只是回手冲着陈朝真人摆了摆:“免了,免了。就是你那弟子,还真是要多费心思,免得你门下日后真出一个为祸天下的魔头来。” 停得半响,他才又说道:“他身上已经有了万千罪孽,这下又突然冒出魔气来,偏生他来历清楚明白,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啧” 这样的一个弟子,饶是清笃禅师佛法修为精深,从不妄测也知道,这弟子极易走入歧途。到时候,动手的只怕还是陈朝真人。 想到刚才清德师兄告诉他的话,又想到陈朝真人的性子,清笃禅师愁得脸都皱成了苦瓜状,难看得要死。 果然,他听得陈朝真人道:“放心,若真如此,我定将他斩在剑下。” 皇甫成不知道这边的事情,他只是跟着左天行往净音净涪的禅院走。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远离了清笃禅师云房,他才有时间也终于有胆子拉出系统界面。 几乎是才拉出系统界面,皇甫成就直奔任务日记。看着上面飘红的字眼,皇甫成愣是伸出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才算是确认了系统任务的存在。 一颗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他长吐一口气,这才低头去看任务介绍。 此地非吾乡,此人非吾类,纵吾乡远隔万千时空,遍寻无踪,我亦终将归去! 皇甫成紧紧地盯着这一句红色的句子,心头颤动不止,不由自主地在心底怒吼出声。 ‘此地非吾乡,此人非吾类,纵吾乡远隔万千时空,遍寻无踪,我亦终将归去!’ 就在这一瞬间,远在大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是看着这句话,心底默念不止。每念一次,他眼神就坚定一分,心底就更有力量。 可也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在天魔宫最上首似乎已经睡去的天魔主抬了抬手指,天魔童子心头一阵剧痛,气血逆流,神识似乎被劈开两半,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整个人瘫倒在座下莲台上。 他连搬运法力疗伤都不敢,自己一个人从莲台上挪下,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到下方,拜倒在地。 这一整个大殿中有三千天魔童子,却大多都只是各自忙活,连个眼角都没有分给他。而那些不时扫过他身上的视线都带着不屑、鄙薄和幸灾乐祸。 天魔童子毫不理睬,身体依旧痉挛却半点不敢挪动,只是拜服在地上。 天魔主也没有半点回应,任由天魔童子拜倒在那里,他却是照旧酣睡。 对此,天魔童子也只是低眉顺眼地默默忍耐,并不敢有任何动作。 皇甫成怒吼了好几遍,终于将这十多年的抑郁思念稍稍纾解,又狠狠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往下方挪,去看任务的具体内容。 任务一:修道!除天魔一道外,任选道佛魔一道修炼。 归去之路遥遥无期,你需要积蓄力量,绵延寿命为将来做准备。 而之前还未选择的系统主线任务成道和坠魔都各自往下挪移一个等级,挂靠在了这一个任务的下方。另外,成道和坠魔下面又多了一个选项,证佛。 皇甫成只看了一眼那个证佛任务,想也不想,直接就要放弃掉。 别说是前世,就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都让他深刻明白。他和佛门,那可真是半点缘分都没有!开玩笑,他半点也不想去当和尚。 可是就在他要点上按钮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动作。 这一段时间,他跟在净涪小师兄身边也礼了佛,听了不少佛经。就算他前世对佛门没有兴趣,可也听说过一些佛门大能的名号,听说过一些著名佛经的名字。这两者其中,好像有不少重合了? 这绝对不会是一个巧合! 他猛地醒过神来,死死地盯着那个选项。 可是他不想当和尚不说,佛门似乎也没想要他啊 皇甫成心底苦笑,终于放过那个选项,将它搁置在一旁,继续往下看。 大自在天外天之上,以五体投地大礼拜服的天魔童子也是一个苦笑。 他也知道佛门和地球的佛门有关联啊,可他本就出身天魔道,后又因着各种原因越走越远,别说反水皈依佛门,就他这样的,能先在天魔道中保下一条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万般无奈,他也就只能像现在这样另辟蹊径。 任务一的下方,就是支线任务。 皇甫成才看见支线任务四个字,就被左天行拉回了注意力。 左天行看着这个还在呆愣的师弟,以为他到现在还没从今天的突发事件中回过神来,想到前世那个叱咤风云和他各执一道意气风发的天圣魔君,又回想到归来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天真稚嫩表弟兼师弟,左天行终究是心软了一下。 他低叹一声,低声劝慰他道:“别担心,只要你没有做错,师父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们的师父,就是那样一个霸气护短的人! 难得一直淡淡的主角对他如此和颜悦色,皇甫成简直就是受宠若惊,他慌不迭地点头:“是,师兄,我知道了。我,我也相信师父的” 左天行看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又是一叹,其他话却也说不出来了,他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你进去吧。” 听了他这句话,皇甫成也才发现,原来已经到了院门前了。 他连忙一点头,推门进了院子。 看着皇甫成慢慢走远的背影,左天行眼底的怜悯散去,在夜色下,他的一双眼格外的沉郁复杂。 他看了一会儿,也转身推门进院。 房门敞开,透出昏黄的灯火,灯火在门口空地上映照出一个拿着书翻看的人影来。 看着那道被昏黄暖融的烛火包裹着的人影,皇甫成心头一哽,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可这也只是几乎。 他猛眨着眼睛,甚至伸手用力按压眼角,终于将那一瞬间的泪水收了回去。他用手轻轻拍了拍脸庞,觉得自己状态不错,连忙快步走入那片烛火里,笑着唤道:“小师兄” 第15章 支线任务 直到走入那一片烛火里,皇甫成才发现,坐在灯前的净涪小沙弥身前还放了一个食盒。 净涪抬头冲他一笑,招手让他过来。 皇甫成压下心头波动的情绪,快步走到几案前,在净涪小沙弥对面坐下。 他看着那就放在他眼前的食盒,低声问:“小师兄这是,饿了?” 他这话问得太蠢,连他自己都不由得红了脸。 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自忖对净涪这位小师兄也算了解。他恪守佛门戒律,心思纯粹干净,而且,他习惯不饿不食 净涪将手里的佛经放到一边,站起来伸手打开食盒。 皇甫成连忙从蒲团上站起来帮忙。 食盒里的饭食也极其简单,就是两人份的白粥、馒头和小菜。这简单的饭食却带着一股天成的清香,并不同于往日他们在寺里领过来的饭食。 也不需要品尝,但只一看便知,这饭食就出自净涪之手。 看着这一盒饭食,皇甫成心头一松,整个人都松快了几分。他一边帮忙,一边笑着,唇边笑弧怎么压也压不下去,那笑意荡漾开去,那张本就精致的小脸被笑意一冲,被烛火一融,好看得让人心惊。 他自己不自知,净涪也半点不为所动,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将食盒拿到一边放下,空出几案来摆放饭食。 虽然迫不及待,但皇甫成多年养成的仪态还在。他低头慢条斯理地食粥吃馒头,姿态是一贯的优雅标准。 和他相反,净涪的动作却是一派利落,带着天成的干净爽快。 白粥的浓稠清甜,馒头的绵软香甜,小菜的爽口,简单却精致的饭食让皇甫成欲罢不能。 咽下最后一口小菜之后,皇甫成放下筷子,双手向后一撑,人往后一仰,将有点浑圆的肚子挺了出来,舒服地喟叹一声。 净涪小沙弥看了他一眼,起身收拾桌子。 皇甫成见状,连忙坐起身来帮忙。 将有些凌乱的几案收拾整理了之后,皇甫成重又在几案前端坐,看着对面拿起佛经重新翻看的净涪。 “小师兄,我怕是要走了” 虽然陈朝真人还没有明说,可他却知道。 本来是没什么的,毕竟他在这妙音寺里也不过得怎么愉快,可这会儿饭后饱足,对面又是对自己极好愿意亲自下厨安慰他的小师兄,他就真的不舍了。 净涪小沙弥抬起头,墨黑的双眼带着映出烛火的火光格外的璀璨明亮,将皇甫成的那刹那间闪过的痴迷收入眼底,迎着皇甫成的目光,他只是点点头。 皇甫成对净涪这个态度可不满意,也许又是净涪小沙弥的目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宽和,他不禁抱怨出声:“什么嘛?小师兄,我这是要走了啊,好歹你也不舍一下吧” 净涪却只是笑了笑。 皇甫成还来了兴致了,他竟然抓着净涪一个人就啰嗦个不停。 天边那一轮弯月从柳梢跑上了中天,又从中天往西边落去,皇甫成一人居然就絮絮叨叨了下去,连带着系统界面里那个新出的支线任务都没来得及细看,他光顾着和净涪唠嗑去了。 灯油添了又添,大半夜过去了,眼看着天边就要亮起晨光了,皇甫成才终于放过了净涪。 “啊,小师兄,时间不早了,你快去歇息,等会儿可别误了你的早课。” 被拉着干熬了一整夜,净涪半点不生气,他好脾气地点点头,理了理身上的僧袍,拿起旁边放着的那本佛经回去睡觉了。 而那个已经放了一整夜的食盒,就由皇甫成将功折罪处理了。 简单的熟悉过后,净涪阖眼躺在床上,头脑却依旧清醒。 作为曾经的皇甫成,他对皇甫成拜师之前的日子可谓是极其熟悉。皇家规矩森严,年幼的皇子从来都是养在深宫,无论生母得宠与否,皇子规矩待遇不变。 这样的皇子,几乎就是被锁在宫门之内,只有拜师走入仙门之后,他们才能走出宫门。既然如此,如今拜师不足一年的皇甫成,又是从哪里得知那些被他拿来当谈资的消息的?要知道,这一夜,这个皇甫成告诉他的,可有很多连他也不知道! 开天辟地的盘古?鸿钧?女娲? 如果他说的是假的,净涪一点点回想着皇甫成当时的表情、语言和动作,细细抠挖着他的每一个变化。 如果是假的,他怎么能说得那么煞有其事,条理清晰? 要真是编造的,那这些东西绝对不是一日两日就胡诌出来,他今日说出来,是早有预谋?为什么? 而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样的事情,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前世他横行几千年,压根就没有听说过这些。那知道这些事情的这个皇甫成,他又是什么来历? 夺舍?转世? 如果真是这样,又找回前世记忆的他,怎么会这么弱? 不仅仅是修为,就连心性也弱得不堪一击。 这一段时间近距离接触,净涪可谓是仔细观察了很久,对现在这个皇甫成实在是看不上眼。 天资有,聪明有,心性不行,毅力也不曾见过。 这样的人 饶是如此,净涪却从不小看这个皇甫成,而且他也发现,今天的皇甫成,似乎有了些蜕变。 这样,就更不能轻举妄动。 净涪拿定主意,收了发散开去的思维,默诵功诀,抽取魔气中的天魔气恢复损耗的精神。 被天魔道坑过一回,他已经彻底放弃了天魔道,只保留了最纯粹的心魔念,准备从天魔道转入心魔道。 毕竟他还需要魔念洗刷佛光,助他锻造剔透佛心。 净涪一夜的思量皇甫成是不知道的,他自个儿也在辗转反侧,就算精神和身体都疲惫得不行,心绪却久久不能平静。 系统的任务界面大开,上面只有寥寥几行红色黑色的字体。墨黑字迹虽然不如红色字迹醒目惊心,却也一样让他烦躁。 支线任务,支线任务,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寻找主角和作者之间的联系,搜寻一切地球的讯息。 任务对象:远隔云端(未知),左天行。 时间限制:无。 皇甫成烦躁得毫无仪态地抱着薄被翻了一个身。 远隔云端他知道,就是作者啊。可作者大大他远在地球啊,怎么找?左天行 皇甫成心念一动,系统界面翻动,掀到好感度列表,在那一整页红得刺眼的列表里翻找了半日,皇甫成终于放弃地一摊手,不抱希望地在心底低声叫道:“查找左天行好感度。” 出乎他意料的是,系统真的动了,列表一阵波动,其中一行数据加粗加黑显示了出来。 在一片血红色的字体里,这行数据简直显眼到不行。 就连好感度最高的净涪小师兄都已经从个位数跌到两位数了,这主角原本的好感度就已经低到不行,现在还能往上升不成? 果然,那加粗加黑的显眼数据也同样的让人绝望。 左天行好感度:-70。 又降了 面对这样的一个数字,他要如何才能紧贴在主角身边,成为主角基友团的一份子? 而且,除了主角的好感度,他心有预感,三位女主的好感度,主角好基友的好感度,那数据必定会让他酸爽到历久弥新,今生今世都忘不了 他要怎么做? 远处晨光熹微,薄雾朦胧,净涪从床上坐起,翻身下床。 果然,按兵不动才是正确的。 如今实力不足,对方动静不明,试探要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可惜的是,下一次试探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净涪回头看了皇甫成的卧室一眼,转头走入了朦胧的薄雾之中。 第16章 临别赠礼 “当当当” 悠长的钟声响起,规律整齐的木鱼声停下,高坐上首的清笃禅师收回合十的双手,睁开双眼,看着下方的一众僧人道:“早课结束,都散去了吧。” 他扫了下方一眼,“净涪留下。” 坐在净涪旁边蒲团的净音看了净涪一眼,低声道:“那我先走了。” 净涪点头,坐在蒲团上不动。 净音站起身,整理了身上的衣物,冲着上首的三位师叔伯低头合十一礼,转身随着其他师兄弟一起往外走了。临走,他还安抚了净涪一句。 “莫怕,师伯找你该是为了你即将出行的事情。” 净涪抬眼看着净音点了点头。 坐在清笃禅师左侧的清镇禅师看了一眼净涪,侧头对清笃禅师笑道:“听说净涪这小弟子也要出门游历了?” 而坐在清笃禅师右侧的清显禅师也是笑道:“净涪他年纪太小,又是修持闭口禅,独自在外行走不方便,不如再等一等?” 他沉吟了一下,又继续道:“药王院那边有个叫净胜的小弟子也要突破了,不如他们一起?” 清镇禅师也看了清笃禅师一眼,道:“如果净胜那小弟子不适合,那净音不也已经突破了吗?他们师兄弟交情颇佳,有净音引领,净涪岂不是省事多了?” 听了两位师弟的话,清笃禅师只是抚着长须沉吟,一时并不开口。 清镇和清显两位师弟虽然佛法高深,但从来不曾多事,只一味专心钻研佛法。净涪确实是他们藏经阁惊才绝艳的弟子,资质绝佳,但自净涪入阁以来,也没见两位师弟对他有什么关注。今日怎么就提起了这个? 清镇禅师和清显禅师见此,对视一眼,心下叹了一口气。 “师兄可知,那日法会发现魔气的时候,我阁中至宝三经异动?” 这一句话乃是传音过来,并不曾显露于外。 清笃禅师大惊,手一个用力,一条精心保养的白须就这样被扯了下来。可他来不及心疼,只问道:“当真?” 所谓阁中至宝,便是妙音菩萨得琉璃功德佛传法,自佛界抄录所得的三部经书,《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现在贤劫千佛名经》以及《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 据传,与三经有缘者,可借三经练就过去现在未来三佛身,超脱时间之外,历万万灾劫而不朽,一举跨越金刚罗汉,直接步入一地菩萨境。 天静寺的清恒师兄就是其中一个。可惜清恒师兄入寺修行近万年,三佛身还是未能大成,可见三经修持艰难。 但也有传闻,三经齐动可借助西天佛界三位佛祖大能,窥见过去现在未来无量时空。 清显禅师点头:“我今日才自阁中出来,三经书都成了白纸!” 清笃禅师皱紧了眉头,另一边清镇禅师也说道:“昨天,寺里祖师塔上供奉的祖师画像亦各有异像。” 妙音寺祖师塔里供奉的祖师画像都是已经飞升西天佛界的佛门大能。因为他们成功进入西天净土,所以并未留下金身舍利,只有祖师牌位和祖师画像等物。但也正因为如此,故这出现的异像才非同小可。 清笃禅师此刻已经镇定了下来。他放下手,看着下方的净涪,道:“风雨欲来啊” 就是这么谈论间,法堂上的其他弟子都已经散去。净涪抬头看了看,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上首三位师叔伯跟前,站定等候。 清镇禅师又道:“此等征兆,怕非是应在我等。” 昨日法堂上发生的事,也是给他们一点提示。 当今之世,佛魔道三门虽时有龃龉,但彼此多有克制,并未有太大的冲突,可谓太平。可这太平,已经不多了啊。 届时,大乱起,苍生涂炭,沉沦苦海,不得超脱。 清显禅师长叹一声佛号,接着才道:“大乱起则必有灵子应劫而生,救苍生于无边疾苦之中,阿弥陀佛。” 清笃、清镇和清显三位禅师俱都往前一望,看见站在他们面前的净涪童子,瞧见他眉心印堂处隐隐流转的佛光,感受着堂堂皇皇佛光中的那一抹伏魔气息,心中一动。 莫非,这个小弟子会是其中一个? 清笃禅师站起身,收了往日的痴顽,正言问道:“听闻你过得两日就要独自出外历练?” 净涪点头。 “可是心意已定?” 净涪又一点头。 清笃禅师也不再问,伸手抚上净涪光亮的头顶,口中道:“阿弥陀佛。” 净涪双手合十,低头敛眉,压下心底骤然升起的戒备,身体放松自然,灵台清净明澈。一道金光流转,接着便有一份份信息印在脑海。 很快,清笃禅师收回手去,看着净涪,叮嘱道:“独自一人出外行走,要万分小心,不可粗心大意。” 净涪乖巧点头,合十谢过。 清笃禅师点头道:“且去吧。” 看着净涪退出法堂渐渐远去的身影,清笃禅师低叹了一声,回身看着旁边的两位师弟,道:“随我去找方丈。” 自法会一事之后,净音净涪都知道左天行和皇甫成在这里待不久了。但净音净涪两人完全没想到居然会这么快。 他们刚刚完成这天早上的值守,从法堂回到禅房看到的是正在收拾行李的左天行皇甫成师兄弟。 当然,说是收拾行李,也不过就是他们两人将这一段时日以来的用品整理齐整,归置入储物袋中而已。 听见门外动静,皇甫成一回头,就看见站在门边的净涪。 “小师兄,你回来了?” 净涪点头,目光在房中转了一圈,又落在皇甫成身上。 皇甫成嘿嘿笑了两下,转身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师尊说了,我们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短了,也该回去了。” “嗯,就是今天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笑着补充了一句。 说来他已经近十年没有自己收拾整理过东西了,没想到现在动起手来,也还是蛮熟练的。 皇甫成是背对着净涪的,净涪看不见皇甫成的表情,但听着皇甫成有些不自然的语速,净涪也能猜想得到他此刻的心情。 净涪压下眉头,遮去眼底浮起的暗光,也没再站在门口,转身就回去了。 听着净涪的脚步声远去,皇甫成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而拍上自己的脸。他没有作声,只是拉扯着嘴角笑了笑。又等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头,继续归置着手里的东西。 净涪照例用水净了手,在佛前供起三柱线香,合十低头礼拜过后又回到蒲团上坐好,阖目入定而去。 期间,皇甫成收拾了他的卧室,又开始在这外间转悠,将属于自己的东西归置起来。他一边收拾,一边偷觑着净涪。 后来他干脆就直接在净涪对面坐下,光明正大地看着净涪,他越看心里越委屈,可又不敢打扰到净涪,只能自己憋屈着。 净涪自定中出来,迎上皇甫成的视线。 皇甫成先是一喜,接着眼眶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就是没有留下来。他抽了抽鼻子,转头望向另一边,从旁边拿过那个棋盘和棋罐,伸手将它们推到净涪身前。 “这个留给小师兄你作纪念。” 他见净涪望着棋盘和棋罐皱眉的样子,不由笑了一下,故意问道:“怎么?小师兄不喜欢?” 净涪摇了摇头,将身前的棋盘和棋罐拿起放在一边,算是收下了这份礼物。然后他看了皇甫成一眼,站起身,来到堂上供着的佛像前。 他照例就着旁边的清水净了手,捻起线香点上,躬身拜了三拜,又将手里的线香插在佛前的香炉上,这才来到佛前,拿起放在佛前的两串佛珠。 也是到了这时,皇甫成才发现,这佛前居然多了这么两串玩意儿。 净涪拿着这两串佛珠回来,在蒲团上坐好后,将其中一串佛珠递到皇甫成面前。 这是一串有着一十八颗纯黑檀木圆珠的佛珠。 皇甫成看了两眼,伸手接过。 这一上手,他才发现,那看似滚圆润滑的圆珠其实并不顺滑。 皇甫成不由好奇,拿到眼前细看。 每一颗圆珠的表面都刻了一个金身罗汉像,罗汉像旁边还雕刻着细小的经文,细小但清晰,就是皇甫成不用法力单凭肉眼,也能将那些经文看得一清二楚。 皇甫成心中一动,一道灵力流转入眼中大穴,接着他眨了眨眼睛,再往佛珠上看去。 眼前金灿灿的一片,金闪闪的,照耀得人眼睛都要发疼。 皇甫成散去眼中的灵力,握着手里的佛珠,对着净涪慎重点头道:“多谢小师兄,我会好好带着的。” 净涪点头,看着皇甫成将佛珠直接戴在手上,目光落在几案上的另一串佛珠。 皇甫成撇了撇嘴:“我会替你转交给左师兄的。” 净涪点点头。 皇甫成抓起那串佛珠随手一塞,拉着净涪的衣角道:“小师兄,我会想你的,你一定要记得我!” 净涪望入皇甫成的眼睛,抿唇笑了一下,点头。 我当然会记得你,皇甫成 第17章 白莲自在经 左天行来敲门的时候,净涪正坐在皇甫成对面,听着皇甫成絮絮叨叨地叮嘱着要多想他,不要忘了他什么的。 听到敲门声,皇甫成停了话头,和净涪一起转头望向门边。 左天行收回敲门的手,先冲着皇甫成点了下头,便转过视线来紧紧盯着净涪。 “净涪师弟。” 净涪点头,等着他说话。 左天行眯了眯眼睛,身体一震,一股锋芒透体而出,直指净涪。 “我今日将随师尊师弟返回天剑宗,日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来寺中拜访。听闻师弟是妙音寺一代弟子魁首,故特来请教!” 净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直直地迎着左天行的视线。 倒是旁边的皇甫成心头一突,连忙出声道:“左师兄,再过不久我们就该启程了” 劳师尊久等就不好了 他后半句话还没出口就被左天行越加勃发的锋芒封住了。 左天行连眼角都没施舍他一下,只是紧盯着净涪不放,身上锋芒扩散,转眼笼罩一整个堂室。 会死,会死,他会死的 被这股庞大的锋芒罩在其中,皇甫成整个人动弹不得,眼睛大瞪,毛孔竖立,脑中警报长长拉响,濒危的感觉几乎让他窒息。 倒是直面这种无匹锋芒的净涪依旧平和,宛如一汪深不可测的潭水,平静冰冽。 他望着左天行,眼神不起半点波澜,心底却渐渐地生出几丝兴奋。他伸手理了理衣袖,堂室中让人窒息的气势瞬间破碎。 旁边的皇甫成这才回过神来,他长吐一口气,瞪着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左天行。 明明还是幼生态的男主,怎么会有这种气势?! 左天行并不理会他,只对冲他点头的净涪道:“请!” 左天行先出去了,净涪却没有直接起身跟出去,而是回头看了皇甫成一眼,拿过一旁的茶壶杯盏给他倒了一杯暖茶。 此时皇甫成还止不了浑身的哆嗦,却还是担心他:“小师兄,你一定要小心” 净涪望着他点头,看着他喝了半杯茶,身体不再哆嗦了,才站起身,迈步往外走。 左天行已经在屋外的院子里等着了。 净涪在门口看了左天行一眼,转身回去拿了一根伏魔棍,又将脖子和手腕上的佛珠取下放好,这才出了门来到左天行对面站定。 左天行见状,双手持剑竖在胸前,弯腰冲着净涪行了一个剑礼。 净涪单手拿棍,另一只手竖在胸前,也弯腰给左天行回了一礼。 有一件事,他需要确认一下! 皇甫成从屋中出来,站在屋门前,沉默看着两人。 礼毕,两人相对站立,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净音自他屋门出来,瞧见这边的情况,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走了过来。 只需两眼,净音便将这边的事情看了个清楚明白。他也不阻止,只快步走到皇甫成身边站定,看着院子里的两人。 藏经阁那边,清笃禅师和陈朝真人一起,也往这边望来。 就见眼前浅紫的锦衣闪过,左天行纵身向前逼近净涪,手中宝剑出鞘,右手握剑屈肘上提至腰间,一剑向着净涪直刺过去。 同时逼近的,还有他一身刺破前方一切阻拦的气势。 净涪脚下八卦步一转,让开剑锋,手中伏魔棍一扫,往前打了过去。 左天行借力往上一跃而起,手腕一转,手中宝剑往下一劈。 净涪身体纹丝不动,伏魔棍往上一挡,接着又是一转,居然灵巧避开剑锋,点向左天行手腕。 左天行口中长吸一口气,身体往下一沉,让过伏魔棍,手中宝剑一带,也攻向净涪的手腕。 两人并不动用体内的灵力和佛元,也不施展其他,只凭借着肉身,运使基础剑法和伏魔棍法你来我往,针锋相对。 虽然仅仅最基础的是伏魔棍法和基础剑法,但在净涪和左天行两人的手中,却承转如意。横扫直刺之间,长棍宝剑无不如臂指使,威势赫赫。 皇甫成和净音两人在旁边看着,先是长出一口气,放下心来,接着就被那棍势剑意吸引,渐渐的便沉浸其中。 六十四式伏魔棍法古朴无华,变化无穷。长棍锁定左天行周身,棍影虚实不定,变化莫测。其中又有一股堂皇光大的意境孕生。 随着这一股光大意境生出,净涪手中长棍渐渐染上一层金光的佛光,破魔诛邪。 旁边的净音望见佛光,心头一动,灵台又有一道道棍影闪过。 被这伏魔棍上佛光照个正着的左天行眼睛一眯,手腕翻转,身形挪移闪动,宛如游鱼,总在咫尺和毫厘间错让开来。而他手中宝剑随身形使动,劈、拦、点、刺连绵不绝,又总在间隙之中取向净涪。 旁边的皇甫成望见骤闪骤灭的剑光,心头也有一个人影化出,人影手拿一宝剑,起步挥动。 藏经阁那边,清笃禅师收回目光,伸手给自己和陈朝真人续了茶水,捧起茶盏饮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喉咙,又继续指点。 “嗯,这一棍有些火候了” “哎呀,这一步走得不错,让过了” “嗯?这一剑有些意思!” “唉唉唉,再往前探半寸!” 陈朝真人扫了一眼清笃禅师,也不理会他,只端起了面前的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 随着战斗的持续,左天行的身影更加迅捷虚无,剑影闪没,剑光如电。而另一边的净涪也更加写意随性,手中长棍更加厚重,棍上佛光也更加凝实。 显而易见,这两人都大有收获。 战至中途,净涪心中杂念尽去,清明灵台上,才刚凝聚不久的舍利一阵阵颤动,身旁隐隐有一尊虚幻的罗汉手拿长棍,演练六十四式伏魔棍法。 随着这六十四式伏魔棍法施展,又有破魔诛邪的佛光衍生,罩定那颗颤动不已的舍利,慢慢将这正大光明的气息侵染上去。 而早已退避到另一侧的心魔魔气,此刻更是凝成一个墨黑的小球,远远缩在识海最边缘,一动不动。 净涪悟道,正与他对战的左天行又如何不清楚? 这净涪,果然是个劲敌! 他心中一叹,手中宝剑却也不慢,寻着那越渐隐蔽的破绽就刺了过去。 净涪脚下一转,手中长棍一挡,随即又扫了出去。 正在此时,两人耳边响起陈朝真人的声音,手上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压下,将两人各自逼退了几步。 “停手吧。” 左天行将还在颤抖的右手背在身后,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闭目感悟的净涪,恭敬应了一声:“是,师尊。” 从定中出来的皇甫成将站在原地的净涪打量了个遍,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放松了下来。 虽然修行的时间没有多长,但左天行不愧是资质悟性心性都是万中无一的主角,在天剑宗里威名赫赫。今日他突然向小师兄邀战,他还以为小师兄要吃大亏了呢。没想到小师兄居然这么厉害,能和主角战得不相上下! 虽然没有用上灵力佛元,但能战到这个地步,可见小师兄悟性高绝。就是不知道,这样出色的小师兄,怎么从没在原著出现过?别说出场了,就连名号都没有听说过! 皇甫成想到这里,不禁心生忧虑。 不会是后来出了什么意外了吧? 不仅仅是皇甫成,就连左天行心底也有这样的猜测。他远远站着,望着对面还在悟道的净涪,看着他身上的伏魔佛光渐渐大盛,心里实在可惜。 这么好的一个对手,以后没有了可实在是可惜! 他的视线瞥过皇甫成,眉头稍稍皱了一下。 这个皇甫已经不是那个皇甫了,日后会怎么样还未可知。 想到前世的那个皇甫成,再对比一下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左天行看着对面的净涪,眼神坚定了几分。 皇甫成摸上手腕上新得的那串佛珠,心中念头电转。 有了,左天行! 左天行作为主角,受天道钟爱,身具庞大气运。如果小师兄和主角交好,日后真撞上死劫,应该能寻得一线生机。 他拿定了主意,又见左天行转身就要回去,连忙快步跟上,走到左天行跟前。 左天行奇怪地看着他:“皇甫师弟?” 皇甫成摸出净涪请他转交的佛珠,递到左天行眼前。 “这是小师兄请我转交给左师兄的临别赠礼,左师兄若是不嫌弃,还请收下吧。” 左天行侧头看了那边的净涪一眼,点点头。 那边净音也出了定,见状,也走了过来,笑着将两片玉叶递给了左天行和皇甫成。 “师弟既然已经送了佛珠,那我就拿了这个作礼吧。虽然只是普通的玉叶,但玉叶上的经文是我亲自刻写上去的,在净心定神上颇有几分功效,你们收了吧。” 皇甫成和左天行接过玉叶,谢过净音,各自收好。 皇甫成想了想,从储物袋里翻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白细颈玉瓶递给净涪,作为他的临别赠礼。 “这玉瓶虽小,里头却也装了亩田大小的灵水。” 玉瓶看着别致,灵水也很好用,正适合准备在外行走历练的净音。 净音点点头,收下了这礼。 左天行却是从自己的东西里翻出了一小盒香料递给净音,“这盒香料是我无意中得来的,看着像是普罗香。” 普罗香,传说中由佛门居士精心研制而成,对外魔最有奇效。虽然不算失传,但因为材料难得,炼制程序繁复艰难,所以也很是难得。 净音高兴着点头收了下来,左天行又翻出一个卷轴递给了净音。 “这个是给净涪师弟的,师弟现在入悟,只怕我等离开后他还没有出定,这个就请净涪师兄替我转交了。” 净音也没问这个卷轴里的东西是什么,点头拿了过来。 皇甫成也奇怪左天行送的这卷轴究竟是什么,他在心底猜了很久,到底还是没问出来。 毕竟,好感度还挂在那里,他可不想那好感度再跌下去了 就凭主角的人品身家,就算不是什么千万年难得一寻的好东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份赠礼就有点那个什么了。 皇甫成回头一想,确实也有些心虚,竟就和净音左天行两个交代一声,回身又往屋里去了。 净涪这一次入定参悟耗时不短,居然一直到了暮鼓敲响,晚课开始才从定中出来。 净音急急拉了净涪去参加晚课,直到晚课结束,返回禅院的路上,他才终于有空将那一个卷轴给了净涪。 坐在昏黄的烛火里,净涪将这个卷轴拿在手里细看,越看越觉得像是某一件东西。 他慢慢将卷轴拉开,里面是一幅莲花图。 摇曳多姿尤点缀着晶莹露珠的粉白莲花池底,堆积着一层层污浊的淤泥。白莲在淤泥中生长、开放,自得其乐,自清自净。 果然是它,《白莲自在经》! 历史上,佛门有大能从中悟出《无上清净白莲》,道门有大能悟出《白莲剑经》,就连魔门也曾有巨擘悟出《白莲妙典》。 这样的一桩异宝,有着前世记忆的左天行拿到手后,居然就随手塞给了他!? 他脑子是被他当时的自爆炸懵了?到现在还没有醒过神来? 饶是净涪也不禁不住拍掌大叹一声:懵得好! 第18章 山洞夜宿 净涪抬头往上张望,左右寻找了一会,终于就着昏薄的暮色找到了一处漆黑的裂缝。 他手上用力往上一托,抱紧了手上的这个母鹿,低头看了在前边专心引路的幼鹿。 嗯,应该就是那里了。 这只才出声了几个月的幼鹿还太小,在这山道上走得踉踉跄跄的,看着就叫人心疼。 起码,那被净涪抱在身上的母鹿就心疼得呦呦低叫不止,那双滚圆的清澈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稳稳地跟在幼鹿身后,看着幼鹿往草丛中一钻便不见了踪影,净涪也不奇怪,身上一道无形光罩冲出,挤开洞口丛生的野草,也弯身钻了进去。 山洞不大,但很长,七拐八拐的通向山腹深处。 幼鹿正在山洞拐角处等着他,见他进来,冲着他低低地叫了一声,掉头往里走。 净涪跟了上去。 走了一阵,一人两鹿终于到了山洞的尽头。 回到了家,幼鹿终于松了一口气,它快走几步,走到一处草堆前面,回头冲着净涪呦呦地叫着。 净涪看了一眼山洞里的那条暗河,回身将手里的那头母鹿放到了幼鹿前面的草堆上。 这两头走失了的麋鹿是他在走过这一片山林的时候碰上的。当时旁边还有一个被顶得稀烂的毒蛇,母鹿更是伤重濒死,也只有这种幼鹿还在哀哀鸣叫不止。 既然遇上了,净涪也没有放任不管。 毕竟,他已经不是天圣魔君皇甫成了。他已经皈依了佛门,是佛门一个叫净涪的小沙弥。 净涪低头看着那已经收了口的伤口,打量了母鹿虽然昏昏欲睡却还是闪着灵性的滚圆眼眸,伸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 已经到家了,母鹿强撑着转过头来看了净涪几眼,又伸出舌头温柔地舔了舔凑到自己面前的幼鹿,终于撑不住,沉沉睡了过去。 那条毒蛇的毒性虽然解得及时,但也耗费了母鹿太多的精气,撑了这么久才睡过去已经很不容易了。 但幼鹿不知,它还以为母亲出事了,急得在母鹿身边团团转,还不时低头推拱着母鹿的身体,哀哀的鸣叫更是让人也自心底生出了几分哀痛。若是再感性一点的,怕就直接跟着幼鹿掉下眼泪来了。 莫不是觉醒了血脉? 净涪两步走到幼鹿跟前,伸手拍了拍幼鹿的背,迎着幼鹿那抬起的还不断往下滴泪的眼睛仔细打量着。 自他第一眼见到这两只离群的麋鹿的时候,他就明白,这两只麋鹿都开了灵智。虽然头脑和人族的幼儿差不多,但毕竟是开了灵智,脱离了一般野兽的范围,可被称为灵兽。而且他确定,这两只灵兽身体里,有着五色鹿的血统。 虽然这血统已经稀薄到只剩下那么淡淡的一丝半缕,但就凭它们身上的这个血统,日后就有成道的希望。 幼鹿转过头来,睁着那双被泪水洗得越加清澈的眼睛看着净涪。 净涪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它。 幼鹿却似乎是明白了净涪的意思,它呦呦叫了两声,压下了泪水,四腿一弯,安静地在母鹿跟前趴下了。 净涪站起身,摘下肩膀上搭着的褡裢放在草堆旁边,打量了洞室几眼,转身出了洞室。 幼鹿抬起头看着净涪往外走,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往前跟了几步,但它很快又回过头,望了母鹿几眼,又转头去看着洞口一会。几番抉择之后,它还是没有跟出去,而是回到了母鹿跟前,紧紧地挨着母鹿趴下。 但它这会却没有直盯着母鹿不放,而是转头望着山洞口,一眨不眨。 没过多久,幼鹿的耳朵轻轻抖动,它快速从地上爬起,拿着那双滚圆的清澈眼眸惊喜地望着洞室门口。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很快,净涪就搂着一堆干柴出现在了洞室门口。 他看了幼鹿一眼,抱着那堆干柴走到洞室中央空地,熟练地架起火堆,生起火来。 随着火堆生起,整个昏暗的洞室一下子光亮起来。 火堆的光和热让幼鹿既想抗拒又想接受,左右挣扎了好久。倒是此刻还在昏睡的母鹿感觉到火堆的温暖,无意识地挪动了下身体,凑近了火堆的位置。 净涪看了母鹿幼鹿一眼,确定对它们影响不大,这才从褡裢里翻出一个瓷钵,又用这个瓷钵在旁边的暗河里取了水,架到火堆上煮。 褡裢是他们僧人在外行走的常用品,和道门魔门那边的储物袋一个功效。 幼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净涪。 净涪就坐在火堆旁边,看着火堆,不时往火堆里添一两根柴。 等到瓷钵里的水沸起,净涪将瓷钵取下,倒出瓷钵里的沸水,又从褡裢里掏出几个干净的馒头,就着这稍稍凉了的开水简单地完成了今天的晚膳。 他将馒头吃得干净之后,拿水洗净了手,又查看过母鹿的情况,才伸手拍了拍幼鹿,回到火堆旁边完成今日的晚课。 他修持闭口禅,也不念经,只是拿出木鱼放在面前,一下一下规规律律地敲着。 明明只有简单的木鱼声,但听在耳朵里,却仿佛又有阵阵钟声重重梵唱夹杂其中。 一切和净涪往常在法堂和师兄们进行晚课没有半点区别。 明明这个偏僻山洞里只有净涪一人,明明他的师兄们都还远在妙音寺,他一个人的晚课也能做成这个样子 幼鹿不知道能做到这一步的净涪小沙弥又多惊人,它只是趴在地上,睁着一双眼望着火堆旁边的净涪,听着他那样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心头的惊慌恐惧全部散去,只有一片暖融平和。 它几乎就要像它母亲一样睡去,但它身体里的血气却在躁动,总让它清醒着,不肯让它安心入睡。 睡不着,它也只能睁着眼睛,就那样看着净涪。 渐渐的,它似乎明白,眼前这个只用两条腿走路的四脚兽叫人,它似乎能够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和它所见到的所有山林动物不一样,它比猛虎更让人害怕,可它又和母亲一样想要让人亲近 诵完三部佛经,净涪放下手里的木鱼槌子,双手合十,默诵一声佛号,结束了晚课。 他才睁眼,对上的便是比早前灵动几分的一双滚圆鹿眼。 幼鹿见他醒来,打量了他几眼,又用力狠嗅了几口空中的气味,高兴地凑到他面前冲他呦呦直叫。 就在刚才,这个四脚兽身上的那种危险感没有了! 净涪笑着拍了拍他凑过来的脑袋,想了一下,忽然抿紧了唇,挺直了背,格外严肃认真地望着幼鹿。 幼鹿正和净涪玩耍得高兴,见此,不由又呦呦叫了两声,侧头不解地看着净涪。 净涪面色慎重,他放在幼鹿头顶上的手慢慢涌出朦朦胧胧的金色佛光。金色佛光自幼鹿头顶落下,顺着它的身体张开,很快就将幼鹿笼罩在佛光里。 被这股朦胧佛光照耀着的幼鹿眼睛比起刚才还要灵动通透。 它也不叫了,只静静地沐浴在佛光之中。 整个洞室安静得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净涪才收回了手,冲着呦呦叫着的幼鹿笑了一下,又转身去拨了拨火堆中燃烧着的木柴。 等到火堆燃烧得更旺,他便停了手,转而从褡裢里翻出一部佛经拿在手上慢慢翻看。 幼鹿受净涪点化,灵智大开,也不去打扰净涪,反而又安静地回到母鹿身前躺下。 忽然,正认真翻阅着佛经的净涪手一顿,抬头望向了洞室门口。 洞室门口外的黑暗处,又有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响起,慢慢往这边走。 净涪一边侧耳听着厚重的喘气声,一边阖上书页,将佛经放到一旁,侧身正对着那洞室门口。 幼鹿也听见了动静,它站起身,幼小单薄的身体拦在母鹿身前,戒备地盯着洞室门口的方向。 还未等它开口示威,身后一道轻柔的力道就将它拉拽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轻盈地越过它,反将它护在了身后。 却是母鹿醒了。 净涪回头打量了母鹿一眼,冲着它明亮的眼睛点头,便就站起身,轻轻一拂衣裳,往洞室门口走去。 就在刚才,那个不速之客倒下了。 母鹿看着净涪走入门口外的阴影,没过多久就拖拽着一个人回来了。 是真的拖。 看着那个以双脚着地的姿势被拖拽回来的倒霉鬼,饶是母鹿灵智不高,也不由得替自己庆幸。 同样是被带回来这里,它可是被抱着的! 母鹿将这件事交给了净涪,它并不理会,只回过头去和见母亲醒来更加兴奋的幼鹿玩耍。 净涪笑着看了这对母子一眼,手一松,放开了手指间掐着的那片衣领,任由手里这个已经昏迷过去的男人瘫倒在地面上。 他蹲下身,并没有伸手去碰这个男人,而是只用眼睛打量着他。 在净涪眼里,这男人身上伤口上的魔气可谓是再显眼不过了。可见,这人定是和魔修打过一场。 看着这密集凌乱的伤口,看着伤口上的魔气,净涪摇头,不过是练气期的小喽罗。 至于其他的 倒在地上仍然紧抓着手里的剑,是个剑修。 剑锋上还滴着血,对方负伤。 剑光黯淡,剑身表面一层污浊散了又凝,剑器受污。 身上衣服材料不罕见,但也不稀有,只是普通,又没有明显的门派家族纹印标志,出身不明。 净涪的视线最后在这男人的腰间停了下来,那里,松松散散地系着一个墨黑色的布袋。 净涪盯着那个布袋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将它摘了下来。 那边玩耍的幼鹿瞥见,好奇地凑过头来要细看,但只看了一眼,就呦呦叫着委屈地退了回来。 母鹿蹭了蹭幼鹿的身体,呦呦地叫着安慰它,又带着它去玩它惯常玩的游戏,这才让幼鹿重新笑开了。 净涪不顾在旁边玩得自在的两母子,慎重地将那个布袋拿到眼前细看。 他看了好一会儿,抬头望着那个男人,正对上那个男人睁开的双眼。 初初他的眼睛还是有些混沌,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清明。 他无力地撑起身,也顾不上净涪和对面的那两只麋鹿,摆出端坐的姿势就闭上眼睛入定去了。 净涪对他的做法半点不奇怪。 看他这情况,如果不立刻调息恢复,哪怕紧紧是耽误一盏茶功夫,他的根基也要受损。 而根基一旦受损,日后要再恢复过来,就不是那么轻易的了。 净涪也不去打扰他,只是拉开手上的布袋。果不其然,里头是一片片白色的纸人。 这些纸人五官清晰明白,但表情扭曲狰狞,眼神更是疯狂怨毒,和真人相差无几。 净涪并不去理会那些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咒骂哀求声,目光一扫,便数清了这个布袋中纸人的数量。 三百五十一。 这一个布袋中,有三百五十一个纸人。 它意味着,这里拘禁了三百五十一个魂灵。 用纸人拘禁魂灵,这样的手法乃是魔道纸灵宗的独门手法。这是哪个小崽子做的?行事这么鲁妄,不知道这里是妙音寺的势力范围么? “这里有三百五十一个纸灵,烦请小师父帮忙将它送到最近的妙音分寺去,在下感激不尽。” 男人垂着眼皮看他,有气无力地请求道。 居然只是稍稍调整了气息,恢复一下灵力就出定了? 净涪看着他,忽然伸手摘下身上挂着的木牌,拿过来在男人跟前一晃。 男人眼睛一亮,声音忽然就有力了:“原来是妙音寺的小师父。在下苏城,谢过小师父帮忙。” 苏城?苏家苏千媚的那个族叔? 净涪琢磨着这个名字,忽然想到了什么,冲着苏城点点头。 如果真是这个人的话,那他要还掉《白莲自在经》所欠的人情就有机会了。 第19章 夜半超度 净涪将自己的木牌重新挂回身上,也没去管那苏城欲言又止的表情,而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从旁边放着的褡裢里拿出三根线香和一个小香炉。 这线香还没有点上,就已经有一股香气散入在了空中。 苏城不知道这线香香炉是什么好东西,但单凭他闻到这股香气后刚刚还灼烧一样疼痛的肺腑立刻涌上一股清凉的功效来看,它们绝对不是什么地摊货! 净涪将香炉摆放在妙音寺的方向处,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僧袍,就着旁边火堆的火点燃线香,躬身拜了三拜。 就见线香上升起三条细细的烟路,又在上方汇聚烟雾,烟雾成团,翻滚起伏不定,转眼间就扩散至整个洞室,将净涪苏城和那两只麋鹿都包裹了进去。 两只麋鹿都很安静,并没有对这情况有什么反应,反而很新奇地左右转了转身体,自得其乐。倒是苏城很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能开口,只能自己独自烦躁,坐立不安。 净涪回头看了苏城一眼,苏城扯了扯嘴唇,冲着他笑了笑。 他自己不知道,这笑容太过勉强僵硬,再加上他这时苍白的脸色和无力烦躁的眼神,根本和友好搭不上任何关系。 净涪心神一动,苏城就见他周围包裹着他的朦胧烟雾像是有生命一样向后退出三步,给他让出一处空档来。 见自己身边三步都没有烟雾笼罩,苏城在心底大松了一口气,他长吐出一口气,刚要换气,整个人就又僵在了原地。 刚刚才缓和了一点的肺腑竟然又开始灼烧起来 一时间,苏城五颜六色的表情格外赏心悦目。 净涪侧头,借着烟雾阴影隐去自己唇边的弧度,随即就清心定神,盘膝在香炉前坐下。 他将那还没有收回褡裢的木鱼和槌子在自己身前摆放端正,又取下他自己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拿在手上,这才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苏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岁上下的小沙弥居然要亲自出手。 他真的可以吗? 苏城也顾不上其他,只是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端坐在火堆旁边,被红光和烟雾环绕显得格外不凡的净涪。 就算是出自妙音寺又如何,他年纪这么小,真能独自度化这三百多个冤魂厉鬼? 苏城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几次三番想要出口阻止,但都莫名的没有真的作声。 看着净涪那张平静的尤带着婴儿肥堪称一声可爱的脸,苏城也不知怎么的,居然就荒唐地觉得,他可以。 他居然觉得,眼前这个年纪小小看着就涉世未深的小沙弥他可以。 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已经疯了。 他只能沉默地看着。 清亮规律的木鱼声再度在这个简陋的洞室中响起,和刚才晚课的钟声阵阵梵唱重重不同,这次的木鱼声似乎没有什么异象,只是平常普通的木鱼声,和其他不入流的沙弥僧人敲的没有什么不同。 但苏城却并不这样认为。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那在心头响起的带着悲悯的诵经声。 《地藏菩萨本愿经》! 《地藏菩萨本愿经》,他听过。这一路在外游走,经过的寺庙不知凡几,见过诵经的沙弥僧人无数,听过诵读的佛经法典多如恒沙。可他从没听过这样的《地藏菩萨本愿经》! 他的眼前似乎有一个莲台升起,一位脑后悬着一轮遍照诸天的功德光轮的大德菩萨手结佛印,张目看来。那莲台之下,一只异兽抖了抖耳朵,也睁开眼睛望了过来。 谛听!大德地藏王菩萨! 苏城大惊,心神震乱,眼前的异像消失不见。他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能。他心神平和,心境清明,耳边还回响着阵阵的木鱼声。 他刚才所见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他刚才的心神震动,仅仅只是错觉。 似乎唯有此时此刻的一切,才是真实。 苏城认真侧耳听着,听着那单调普通的木鱼声,也听着那在心头响起的诵经声。 火堆边上的那两只麋鹿没有苏城那么多心思,它们只是侧耳认真听着,后来还跟上了净涪的木鱼声低低地叫了起来。 刚开始它们的叫声还是断断续续的,凌乱得很,没有半点规律,但到了后来,却几乎和木鱼声相合。 那两只麋鹿和苏城如何,净涪并不关心,他只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在心中默诵《地藏菩萨本愿经》。 诵过三遍佛经之后,净涪终于放下木鱼槌子,停下捻动念珠的手,边将佛珠带回手腕上,边睁开眼睛来。 笼罩了整个洞室的烟雾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彻底散去,他眼前的那个小巧香炉上只剩下短短的三根细木炳。 净涪并不在意,只低头望着三百多纸灵。 纸人那扭曲狰狞凶狠怨毒的表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安祥平和。 倏然间,平地一阵风起,净涪面前的纸人顺着风飞到半空,当空绕着净涪和苏城飞了三圈,又在纸人上方隐隐化出身形,冲着净涪和苏城拜了三拜。 随后,半空中亮起一团金光,又有一声梵音响起,金光拉伸成一道门户。那些虚淡的身影再不迟疑,一个跟着一个规矩地跨入门户,消失不见。 待到所有的魂灵都进入门户后,那扇门户一震,重新化作一团金光隐去。 一切事了,净涪低头收拢了身前的那些纸片,将它们放进火堆里,看着它们被火烧成灰烬。 等到纸片烧完,他抬起头,迎上苏城的视线。 苏城尴尬地移开视线,但不过多久又转了回来。 他看着净涪,期期艾艾了半日,终于一咬牙,问道:“小师父智慧通达,佛法高深,悲悯世人”他先夸赞了净涪好一通,最后才将目的摊露出来,“不知苏城可有荣幸,能跟随小师父左右?” 随侍者,苏城他想要做他的随侍者。 当年佛陀行走世间布道天下之时,就有许多随侍者跟随他左右,聆听他的教导,替他处理各种红尘杂事。就连西天胜景那里,万千佛陀座前都还有协侍菩萨随侍。 苏城打量着净涪面色,却根本无法从那张清秀的面孔上窥探到他的半点心思。 越是这样,苏城就越觉得这个想法可行。 “苏城自知资质不出众,但自认在打理杂事上还是有几分能耐,望小师父大量,容我随侍左右” 净涪摇头了。 苏城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勉强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净涪没有看他,也不去管这洞室中渐渐僵硬的气氛,只是抬手从旁边拿过几根木柴,填入火堆之中。 苏城在打理杂事上有几分能耐他不知道,但他压根没想收他。 其一,这苏城是日后苏千媚拜入魔宗的关键人物。他虽然想将《白莲自在经》欠下的人情还给左天行,但也没想收了他。 其二,他真要随侍者,他当日座前大总管就是最好人选,又何必舍近就远,舍生就熟,给自己添麻烦? 这一夜两人无话,等到夜深就各自布下禁制防护睡去了。 第二日一早,净涪简单的梳洗过后便开始自己的早课。 洞中的两只麋鹿也是机灵,一早就守在洞室里,只就着草堆里的干草啃了几口。等到净涪拿起木鱼,便快步蹿了回来,在净涪的对面趴下,闭着眼睛等着。 而苏城居然也没有离开,他草草地梳洗过,又简单地用干粮天了肚子,便也端坐在一侧,闭目认真倾听。 净涪不在意,他屈指在褡裢上轻轻一弹,又一道隐蔽的气机升起,接替上刚刚消去的那道气机,在他身侧盘旋环绕,牢牢护住他周身。 两道气机一消一涨,悄无声息却衔接得天衣无缝,可见净涪在这方面的造诣。 等到早课结束,净涪将自己的东西重新归置入褡裢中,又量了量褡裢里头一个大葫芦的重量,才将褡裢合上。 苏城看着净涪动作,忽然开口道:“小师父,你是要往哪里去?我们一道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净涪回头看着他摇了摇头,双手合十,低头一礼。然后他又一弯身,伸手摸上幼鹿凑过来的头,轻轻拍了两下,也冲着两只麋鹿一礼,便将褡裢披上肩膀,迈步往外走。 苏城站在原地,看着净涪消失在洞室中。 很久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剑。 “看来,只能看看家族那边有没有资质出众的好苗子了” 昨天一番激战,昨晚又见那小沙弥做法事,筑基瓶颈已经松动了,只要再有两三颗筑基丹,筑基是没问题了。 可筑基之后呢,又要怎么办?还要像现在这样为了一点小小的资源东奔西跑,朝不保夕? 虽然出身望族,但身为旁支庶子,头上没有依仗,自身资质不够,机缘气运又不怎样,苏城已经能够看见自己修仙路的尽头了。 可他不甘心! 噼啪的一声脆响响起,苏城攥紧拳头,牙齿紧扣牙关,眼睛瞪圆,头上青筋暴起。 我不甘心! 过了好半日,他终于平复了心情。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望着草堆的方向望去。 咦?那对麋鹿呢? 苏城在洞室中扫了一眼,转身就往洞室外走,一边走一边搜寻着那对麋鹿的影子。 昨晚一个晚上已经足够他看清楚了,那对麋鹿绝对是开了灵智的灵兽。 灵兽啊,在他们苏家也是稀罕物。尤其是那只幼鹿,可爱趣致,主家的小姐们应该喜欢。 苏城心底盘算着,脚步更加轻快,但搜寻却也更加仔细。 半日过后,苏城回了洞室一趟。只看一眼,他就转身走了。 半夜时分,夜色浓重,苏城又回到洞室,枯等了一宿,还是没等到那两只麋鹿回来。 第二日一早,他黑着一张脸走了。 一直等到苏城的气息远去,洞室中的气味淡去,洞外又是几个日起日落,这山洞的草堆旁才又有了动静。 就见草堆旁边的空地上凭空浮动几片涟漪,接着,一大一小两只头顶鹿角上还闪烁着淡青色光芒的麋鹿从一片虚无中走了出来。 幼鹿呦呦地低叫了两声,凑到母鹿身边蹭了蹭它的身体。 母鹿凑过头去安抚地舔着幼鹿,扫过洞室口的那双滚圆鹿眼结着冰,刺得人生疼。 等到幼鹿终于又笑开后,母鹿才带着幼鹿来到暗河边,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跳,几道涟漪浮起之后,整个洞室再也没有了任何生灵的气息。 净涪没能看见洞室里的暗斗,但他也猜得到。 那两只麋鹿虽然灵智不高,但毕竟是灵兽,身上又觉醒了远古血脉,岂是他一个炼气圆满的小修士能够觊觎的? 第20章 沛县云庄 净涪一人走在路上,越过山涧,走过低谷,一直过了五日,才终于走过了凡俗壁障,找到了人烟。而后又过得三日,他终于站在沛县城门外。 看了眼高大的城墙,净涪拂去身上的微尘,漫步入了城门,又一路往云庄走去。 云庄看门的老门房还记得他,开门见了净涪,揉着眼睛又仔细打量了几眼,连忙打开大门,一边迎他进门,一边冲其他人吼道:“大少爷回来了,还傻愣着干什么,快去通报啊!” 有个小厮机灵,被老门房一吼,猛地从椅上挑起,没等其他人回过神来,他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一边往里跑一边还不停地嚷道:“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净涪低头冲着门房回了一礼,迈步就往屋里走。 他已经听得清楚,现下他祖父、他爹和他弟弟都在大厅里。虽然,情况看着不是很好。 没走出多远,云庄大管家便领着人迎了上来。 见了他,大管家连忙行礼:“大少爷” 净涪站直身体,等着大管家站起身,微微低头还了他一礼。 大管家抬起头,打量着这个两年没见的大少爷。 在云庄,大管家是三朝元老,自小跟着他祖父一起长大,情身份比之一般奴仆却又不同。 大管家打量了一阵,回过神来,连忙退后两步,低头笑着道:“大少爷一路辛苦了,不如先回邀天院梳洗一番?” 他的语气态度比之往日的敬畏,又客气了很多。 净涪摇头,继续往正堂里走。 大管家跟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少爷,二少爷今日又闯了祸,如今大老爷正和老太爷较着劲” “大夫人现在在老太太那里,也和老太太扭着” 大管家低声在净涪耳边交待着,净涪一边走一边听,不点头不摇头。 那些来往的仆从侍女一边退到一旁见礼,一边各自打着眉眼官司,等到净涪他们走得远了,更是凑到一起低声嘀咕。 “哎呀大少爷回来了” “大少爷这是,出家去了吧以后这府里,可不就得看二少爷的了?” “这你就不懂了,大少爷这出家可不是一般的出家!他可是去当佛祖座前童子去的,日后可是能成神仙的!” “真的?” “骗你干什么!前两年大少爷出家之后,府里不是来了几个相国寺的大师?他们就是这样说的!” “可是,大少爷他不是不能说话吗?刚才也没听他开口说话啊?神仙也不能说话吗?” “” “可那些大师就是这样说的啊!翠仪她娘跟我说的,翠仪她给那些大师奉茶的时候亲耳听见的!如果不是这样,后来知府大老爷又怎么亲自上门拜访了?” “” 净涪不知府里下人各自的嘀咕,也不在意,一路走到正堂。 堂前又有两个俏生生的姑娘等在门前,正翘首往这边张望。见得净涪和大管家往这边走来,她们抿唇一笑,连忙迎了上来,福身见礼。其中一位碧水绿罗裙衫的姑娘笑着道:“大少爷可回来了?老太太在屋里正等着呢” 这说话的,是老太太身边的绿萝。站她边上的,则是大太太身边的纨素。 净涪冲着两个姑娘一点头,迈步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正堂上首坐了两位老人,左侧下首又坐了一对夫妇,男子背后又站了一位四五岁的小男孩。 净涪进了门,在众人的视线中一步步到得近前,也不下拜,只是垂着眉躬着身双手合十深深一礼。 堂上几位长辈眼看着,心底都是一愣,各自思绪浮翩。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童子,是妙音法寺里的沙弥,是佛祖座前的童子,不是他们的孙子/儿子了 程先承低咳了一声,当先开口道:“小师父多礼了,快请起。” 净涪站直了身,视线扫过,将在场众人的表情神态动作全都收入眼底。最后他视线一收,落在程先承身上。 程先承比起当日他离开之前,又老了很多。 “小师父现在,可能说话了?” 他问得有几分小心翼翼。同时,这屋里的其他人落在净涪身上的视线又都重了几分。 净涪摇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各自失望。程大太太眉宇间戾气一闪,揪紧了手里的帕子,却什么都没说。 程先承沉默了一会,冲着净涪招了招手。 净涪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脚走到他跟前。 程先承拉起净涪的手,上下左右认真打量了,嘴里还不断问道:“小师父是一个人回来的?” “这次能回来多久?” “什么时候回去?” “在庙里可好?和师兄弟相处得怎么样?修行怎么样?” 净涪被他拉着,认真地听着他的问题,每每只是点头或是摇头。 旁边的老太太看了看两人,撇了撇嘴,又看了看下方的大老爷和大太太,冲着站在他们身后百无聊赖的程沛招了招手。 程沛正无聊着呢,当下眼睛一亮,又回头小心地看了看坐在他面前的爹娘,蹑手蹑脚来到老太太跟前,冲着老太太无声地撒娇。 老太太也配合地和他玩闹,并不去理会旁边‘关心’净涪的夫君,也压根不去看下手对她不满的大老爷和大太太。 程先承问了大半日,问得口干舌燥,总算是停了下来。 等他终于转手去拿旁边的杯盏的时候,净涪趁机收回了手,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 程先承喝了两口水,缓过这一阵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后面的大管家,对净涪道:“你一路回来也辛苦了,先回邀天院休息一下吧,今晚再和族老们见一见。” 他以为没有问题,谁料净涪却只是摇了摇头。 程先承皱着眉头,语气生硬道:“族老们都是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不是外人。他们知道你入了妙音法寺都很高兴,也早早就说要见一见你。现在你回来,却连见都不愿见一见” 净涪只是低垂着眼睑,依旧沉默。 下首程次凛皱眉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只有程大太太担忧地看着他,手里的帕子更是不成样子。 程先承想要发火,打眼却看见净涪光溜溜的脑门,一口气梗在心口,却愣是发作不得,最后只能一摆手道:“罢了,随你吧。” “咯哒” 他随手将杯盏扔在案桌上,起身大步走出正堂,往后头去了。 老太太抬起眉梢看了一眼程先承的背影,又瞥了一眼净涪,客气地道:“小师父,老身年迈,不便久坐,这就回去了,您随意。” 她扫了一眼下方程大太太,吩咐一声:“这里就交给你了。沛哥儿,跟祖母回去吧。” 程沛得意又好奇地看了站在那里的净涪一眼,摇了摇老太太的胳膊,撒娇道:“祖母,我想留下” 他看了一眼皱眉的老太太,又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孙儿想听听大哥讲古呢,大哥在外面那么久,孙儿想听听,孙儿这么大了,可还没在外留宿过呢” 被最疼爱的孙儿这么一拉一哄,老太太整张脸都笑开了花,压根不去细想根本不能开口说话的大孙子要怎么给次孙讲古,当下便应道:“好好好不过听得差不多就回来了,免得被你爹娘抓住了,又罚你了” 程沛连连点着头,还边拖长了声音道:“还是祖母最疼我了” 老太太就着旁边嬷嬷的手站起来,又亲手理了理程沛的衣裳,这才冲着净涪一点头,转身回后院去了。 等到老太太离开,程次凛低咳一声,板着一张脸看了转过身来的净涪一眼,道:“小师父一路长途跋涉,实在辛苦,请先下去休息一阵吧。” 他说完,站起身来,冲着净涪一点头,转身便走。 等到他走了,程沛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来,在净涪身前转了两圈,将脑袋凑到他眼皮子底下,问:“你真是我大哥?你头上的头发呢?光溜溜的,舒服吗?冷不冷?” 他噼里啪啦地问了一堆,问着问着,居然还大胆的将他那胖爪子伸到净涪脑门上蹭了蹭,感受了一下光溜溜脑门的手感。 净涪看着他,眯了眯眼睛。 程沛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往后蹿了几步,躬身躲到程大太太身后,浑身悉悉索索地打着摆子,脸色更是白得吓人。 程大太太没有理会躲在自己身后的次子,只用那双戾气和柔婉挣扎的眼睛看着自己两年不见的长子,沉默良久,终于从椅子上站起,一步一步走到净涪跟前,将同样沉默的净涪搂进怀里。 净涪定定地站在那里,很久之后,眨了眨眼睛,双手环上了程大太太的腰,整个人靠在程大太太的身上,感受着她身上灼人的温度。 母亲 第21章 消除魔气 旁边一直不停哆嗦的程沛终于觉得周围空气暖和了,连忙大喘了几口气,这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他完全不敢再呆在这个地方,甚至连看也没看净涪和程大太太那边一眼,兔子一样蹦蹿着直往后院而去。 净涪没搭理他,心神一动,一颗金灿灿闪着毫光的滚圆舍利子自他天灵冒出,当空一照,璀璨佛光瞬间大盛,映照得整个正堂一片金黄。 程大太太只觉眼前一亮,正要细看,却觉得头脑一沉,整个人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净涪毫不费力地支撑着程大太太绵软的身体,抬头望着程大太太身上被逼出的那一股股黑色魔气,眼神渊深沉黑。 感应到那些魔气的存在,舍利子猛地一震,空中隐隐响起梵音,而那些洒遍整个正堂的佛光猛地收起,团团聚在程大太太身上,削弱消融着那一股股黑色魔气。 直到这些魔气被消磨殆尽,那颗舍利子当空一晃,收了金光飞回净涪的身体消隐不见。 净涪闭着眼睛将自己的头重又埋进程大太太怀里。直到半日之后,程大太太苏醒过来,等到程大太太站稳了,他才松开手,往后一步退出了程大太太的怀抱。 程大太太眼底一直沉郁的戾气暴躁已经全部散去,只有那柔婉明丽一如当初。 此刻,她站在原地,复杂地望着净涪。 净涪却只是低垂着眼眸又往后退出三步远,屈膝跪下,郑重地给程大太太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拜谢母亲生养教导之恩。 惭愧连累母亲多年挣扎与本心和魔性之间。 祈愿母亲日后万事顺遂,长寿安康。 净涪虽然没有言语,程大太太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单手持帕捂嘴,压下喉间的哽咽,却挺直了背梁站在原地,生受了净涪的大礼。 待礼毕,程大太太快步向前扶起净涪,再开口却是:“小师父,”她哽咽了一下,继续道,“小师父快快起来” 她拿手帕抹去眼角的泪珠,努力笑道:“小师父一路走来辛苦,还是先去梳洗歇息一番。别的事,稍候再说也尚未迟” 净涪的视线稍稍偏移,并不看她,却也不拒绝,点头应了。 她又勉强笑了,冲着外头叫道:“纨素” 纨素自外头进来,身后还领着净涪昔日的小厮射日。 程大太太看也不看他们,只还望着净涪,问道:“邀天院里可都准备好了?” 纨素退让一步,射日低头回道:“回太太话,一切用具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大少爷小师父回去了。” 程大太太柔声道:“你快去吧,待休憩过后再说” 净涪看了程大太太一眼,点了一下头,转身往邀天院去。 射日连忙跟上。 程大太太站在原地,望着净涪消失在小门后。 纨素站在她身后,担心地叫了一声:“太太” 程大太太没理会她,又站了好一会儿,这才闭了闭眼,回身道:“回去吧。” 一主一仆一路走得很慢,也走得格外的沉默。 在这一片沉默中,程大太太似乎回到了过去。每走一步,她都能看见自己。初初嫁入程家还心有不安的新妇,新婚燕尔初掌家事的娘子,诊出喜脉既喜又惊的小妇人,夜夜惊梦脾气暴躁烦乱忧心的小孕妇,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痛不欲生又喜不自胜的小产妇,性情急躁烦乱不安甚至满身戾气的大太太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她走到今日,才算是找回了熟悉的那个自己。 沈安茹笑了一下,笑声极其奇怪。 纨素听见,心头一惊,猛地抬头望着沈安茹的背影。 沈安茹并不在意,渐渐走近那个熟悉又似乎陌生的院门,站定,抬头望着那块门匾。 院子里迎了上来的侍女嬷嬷正要行礼问安,却猛地停在原地,不知是要继续还是不去打扰女主人。 沈安茹仰着头打量了门匾好一阵才低下头,对着当先迎上来的那个嬷嬷笑了一下,道:“嬷嬷,我回来了。” 沈嬷嬷也不知怎么的,见了沈安茹这个笑容,眼睛兀地一酸,竟就要掉下泪来。 好不容易把持住,沈嬷嬷哽咽着应了一声,连忙带着其他人将沈安茹迎了进去,连本来替程沛准备好的那一车轱辘的好话都忘了说了。 净涪回了邀天院。 追月、凝星等人早早得到消息,已经在院门口等着了。 净涪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径直就去了净房。 一番梳洗沐浴之后,换过一身簇新僧袍的净涪在正房中坐了下来,射日、追月、凝星三人站在他跟前,一一跟他回禀前事。 自净涪入了妙音寺的消息,本来还不□□分蠢蠢欲动的凛风院后院一下子彻底静了,死水一样平静无澜。 因此,凛风院正院的事儿少了不少。但与之相反,挽书院程沛那边就乱多了。 老太太的人、大太太的人、原本中立旁观的世仆 虽然不至于你争我斗的闹个你死我活,但也乌烟瘴气,惹人笑话。 净涪垂着眼睛听着,一直等到三人说完,他才抬起了眼,看着他们。 射日、追月、凝星三人心底一凛,俱都挺直了背。 净涪取过旁边放着的褡裢,从褡裢里拿出三个玉瓶一一分给他们。 射日、追月、凝星三人摒住呼吸接过玉瓶,握着玉瓶的泛白手指颤抖着,却还都看着净涪,等着他的命令。 净涪还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 射日、追月、凝星三人一个激灵,几乎是同时跪倒在地,额头紧扣地面。 “属下等誓死效忠太太,若有异心,定教属下等天地不容,人神共弃。” 他们自小随侍在这位大少爷身侧,知道这位爷的手段,也自然清楚这位爷的软肋。根本不需要净涪开口明言,他们已经明白该如何做。 净涪久久地看着他们,点了点头,然后屈指一弹,一道金光分化三点,射入他们三人印堂眉心。 射日等人只觉额前一凉,脑海里闪过一个个人影。他们手持剑器,劈扫斩刺点,却是在耍舞剑式。 三人一时看得沉醉,净涪却并不在意。 只是一套俗世剑术而已,并没有多难得。他们心思尚算灵巧,又称得上忠心,便传给他们也无妨。 好半响射日三人才回过神来,又各自拜倒谢恩。 净涪挥挥手,射日三人连忙退了出去。 这日下午,净涪特意提前完成了晚课。果不其然,晚间时分,正院有人过来请他前去赴宴。 净涪看着亲自来请的大管家,坐在座席上一动不动。 大管家讨好地笑了笑,上前低声道:“族中族老有提过要设宴,老太爷拒了席上都是自家人” 净涪看着大管家脸上的笑越来越僵,最后点了点头,起身出门。 大管家跟在净涪身后,看着净涪的背影,连连低头挽袖擦去额头汗珠。 净涪到的时候,正院席间已经坐满了人,就等着他了。 大管家快走两步,领着他在首席入了席。 这一席上,坐的是程老太爷和程大老爷五兄弟。席间空出来的那一个座位是首席,就连程老太爷坐的也是次席。 大管家请净涪在那个空位上落座。 净涪眉眼不抬,也不推辞,就在席间安然落座。 他这一坐,无论是主席上还是别的席间,各自有人脸色微变。 倒是程老太爷还笑着说了两句才吩咐开席。 侍仆呈上席来的都是素斋,收拾得格外清韵别致,看着就赏心悦目。 别管他人如何,这一宴沈安茹吃得极其舒心,看得她旁边的几个妯娌差点气歪了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自气闷。 净涪已经辟谷,但他见沈安茹吃得很好,他就也吃得很用心。 吃完宴席,净涪就没打算再耍着他们玩,跟着程先承去了他的书房。同行的,还有程次凛。 看着净涪从褡裢里拿出的一个个木盒子,程先承几乎笑开了花。 程次凛坐在一边,拿着一碗茶笑看着,是净涪以往难得见到的好脸色。 净涪将这些木盒子推到程先承面前,便收回了褡裢,在椅上坐下了。 程先承看着木盒子上贴着的名号,延年益寿丹、解毒丹、驻颜丹、强身健体丹 程先承将这些木盒子看了又看,还特意打开那标注着延年益寿丹的木盒,拿出其中一个玉瓶,倒出一颗药丸子来细看过。 等他终于将心情平复下来的时候,他抬头定定望着净涪,问:“这些都是给我们家的?” 净涪点头。 “没有别的了?” 净涪摇头。 程先承又低头看了看桌子上的那十多个木盒子,继续追问道:“真的就只有这些?” 他其实更像问的是,开光的佛器、佛像、佛经呢? 这些都没有吗? 他真的想问,但看着净涪那双黝黑干净的眼睛,他又问不出口。 程次凛也想问,可程先承不说话,他也不好开口,只能在下首干瞪眼。 程先承只能讪讪地收回目光,他低头看了那些木盒子一眼,又和程次凛对视了一眼。 程次凛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旁边的几案上,转头就和净涪问话。 净涪坐在座位上沉默听着,不点头不摇头。 直至夜深,更声敲响,他们才终于放过了净涪。 第22章 白骨玲珑塔 “啊” 接连几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云庄,整个云庄一下子安静得像是摆放死人的义庄。 程次凛浑身一个激灵,眼睁睁地看着净涪从椅子上站起,往前一迈,整个人消失在书房里。 程先承腾地从椅子上站起,快步往书房外走,边走边说:“去看看!” 程次凛连忙跟上。 出了书房,就见一直守在门外的大管家急急地迎了上来。 “哪里出事了?” 大管家低头躬身扫了一眼程先承和程次凛身后,没看见净涪,又听程先承问话,连忙回道:“看着像是挽书院那边的” “沛哥儿?” 程先承连忙加快了脚步,程次凛快速跟上,大管家领着一帮子侍女仆从跟在身后。 一行人赶到挽书院的时候,就见净涪头顶一颗金灿灿的滚圆舍利子脸色慎重地托起一个染血的白玉玲珑小塔。 才一眼见到那个白玉玲珑小塔,程先承程次凛等人都浑身一震,别的再度顾不上,只想着靠得近一点,近一点,再近一点 净涪扫了一眼魔怔的众人,头上的那颗舍利子当空一晃,瞬间,整个院子里佛光大盛,所有妖异邪妄俱被镇压,连夜风都静了下来。 被这佛光一照,程先承程次凛等人猛地醒过神来。可他们才刚回神看了一眼,就又被吓得魂不附体,几欲昏倒过去。 在净涪的脚下,倒着六七个软绵绵的人。他们的脸色简直纸一样死白,没有半点血色,发白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正直直地望着他们这边。再看他们的衣着打扮,不是他们程家的下人又会是谁? 而门槛边上,程沛萎顿在地,无力靠在门扉,木木呆呆地望着那些尸体。 程先承程次凛这些人只敢扫了一眼,便都将视线黏在净涪头顶上的那颗金灿灿舍利子上。 净涪也不理会他们,忽然一指点上那个还泛着血色的妖异白玉玲珑小塔。随着他的动作,他头上的那颗舍利子忽然将周身佛光一敛,直直飞落,压在那个白玉玲珑小塔的塔尖。 程先承等人只觉眼前一暗,那颗金灿灿的舍利子已经不见了。可他们也不敢乱看,还将视线黏在那半空中,一动也不动。 “沛哥儿” 得到消息跌跌撞撞闯过来的沈安茹一眼看见萎顿在地程沛,扑过去将他搂进怀里,急急问道:“沛哥儿?沛哥儿,你怎么了” 没得到回应,她一边死搂着程沛,一边扭头去叫净涪:“涪哥儿涪哥儿,你快来看看,看看沛哥儿怎么了?” 净涪一边将那座收敛了所有神异变得普通黯淡的白玉玲珑小塔收入褡裢里,一边朝沈安茹走去。 他低头看了看木愣愣的程沛,手中掐起一个法诀,当着众人的面摄出一缕黑色的魔气。 这一缕魔气其实是程沛从胎里带出,来自于当日投胎之后的皇甫成,和净涪中午消磨掉的沈安茹身上的魔气一个来历。可这在场众人,除了净涪自己外,没有一个清楚。 看着那缕到了净涪手里还在四处游移不定的黑色魔气,众人都是心头一惊,齐齐往后退开了几步。 唯有沈安茹动也不动,就看着净涪动作。 净涪收了那缕魔气,便从褡裢里取出一串沉黑色的佛珠来。 那串佛珠通体雕刻着细小的经文,却又似乎光滑细润,在屋中昏黄的烛火里透出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 一看就不是凡品。 程先承和程次凛等人心头一动,想说些什么,却又都不敢开口。 净涪执起程沛的手,从他的中指中取出一滴精血,看着那滴精血没入佛珠中消失不见,这才将那串佛珠戴在了程沛的手腕上。 说来也神奇,程沛才带上佛珠,当下就打了一个呵欠,靠在沈安茹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净涪放下程沛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沈安茹搂着程沛的手终于放松了一点,她低下头看着程沛,轻声叫唤:“沛哥儿沛哥儿” 净涪拉了拉沈安茹的衣角,见沈安茹抬头看他,便伸手指了指房中。 沈安茹点头,抱着程沛进了房。 她每走一步,脸色就坚定一分,也更平静了一分。 净涪看着她,微微勾起了唇角,他沉黑的瞳孔映衬着屋里明亮的烛火,格外的摄人心魄。 一路进了内室,沈安茹将程沛放在床上,才刚要退开,却发现自己的衣裳被程沛紧紧地拽拉着,难以脱开。 沈安茹犹豫了,净涪却轻轻地将她往床上推了一下。 沈安茹明白净涪的意思,她也不愿意惊醒此刻沉睡的程沛,便冲着净涪点点头,就这程沛的动作,陪着程沛在床上睡下。 沈安茹身上穿着的并不是惯常夜寝时穿的亵衣,躺在床上很不舒服,但她安然地躺在床上,细心地将程沛护在怀里。 净涪定定地看着沈安茹动作,最后亲自替他们放下幔帐,这才转身往门外去。 见得净涪出来,程先承等人都松了一口气。 程先承退开一步,给净涪让出位置,问道:“小师父,这些该怎么处理?” 他们刚才壮着胆子看了,但也只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了。 这里躺着的这些人,别说血了,就连骨头都不见了,只剩下一堆肉 净涪挥挥手,程先承等人像是得到了赦令一样,连忙让出一片空地来。 走到这些尸体近前,净涪低头合十一礼,接着屈指一弹,几点金黄色的火花射出。 火花落在尸体上瞬间燃起大火,金黄色的明亮火焰跳跃,不过一刻钟时间,这六七具尸体便只剩下了一堆灰烬。 净涪又是一躬身,从褡裢里取出六七个瓷罐来。 出来之前,已经有过一次外出游历经验的净音特意让他带了不少。 程先承等人正奇异间,就见一阵风起,地上的灰烬被风卷着各自落在打开的瓷罐中。 净涪将瓷罐盖子盖上,转身看着程先承等人。 程先承和程次凛乃至后头赶到的程老太太等人都不明白净涪的意思,呆愣愣地回望着净涪。 还是大管家明白,看了程先承一眼,上前一步道:“这些不如先请小师父收着,等明日叫来他们家人,再看看他们的意思?” 程先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 净涪也不在意,随手将那些瓷罐收起。 “今日折腾了一日,时间又不早了,大家都先回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程先承看了程家众人一眼,转头又笑着问净涪:“小师父是要回邀天院还是?” 净涪摇了摇头,伸手一指院中内室。 程先承明白地点头,也不勉强,或者说,是经历了今夜,见识了净涪的力量,不敢勉强。 等到一众人等散去,整个院子里就剩下纨素、射日等人。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阵,最后冲着站在那里的净涪一拜,各自按着各自的职守安排行事。 净涪站在院子里,对着那火焰烧起的地方敲了三遍《地藏菩萨本愿经》暗了众人的心,便入了挽书院。 简单梳洗过后,净涪就进了内室。他动作轻巧地在纨素安排的软榻上坐下,并不曾打扰到沈安茹和程沛。 但净涪知道,一直到他在软榻上坐下,睡在床榻上的沈安茹才真正睡了过去。 净涪看了床榻一眼,将那座白玉玲珑小塔托在手上细看。 这白玉玲珑小塔有九层,每一层都有门户长栏,塔身上还刻印着纷繁错杂的图案纹路,粗看只觉极其好看,细看却又像是吞噬人魂魄的漩涡。 净涪知道,这座看似白玉雕就的玲珑小塔真正的材料,是白骨和血液。 白骨堆垒而成的塔身,白骨雕刻而成的纹路,白骨铺就的塔底,白骨修建而成的门户 一个成人全身的骨骼还不够铺就小塔的一块地板,一个成人全身的血液还不够黏合两块地板! 万人的骨骼和血液也只够修建一层粗陋的小塔而已。 这就是景浩界鼎鼎有名的白骨道至宝,白骨玲珑塔。 净涪看着这座白骨玲珑塔,一双眼睛渐渐显化成异色双瞳。 在他耀金色的左眼里,这座小塔挤满了怨恨暴戾的灵魂,他们整日痛苦哀嚎,也在不断地诅咒着所有碰触甚至是见到这座小塔的人。 在他沉黑色的右眼里,这座小塔沉凝着最暗沉的墨色,但这暗沉的墨色中,有流转着黑色的流光,流光盘旋间,自有无穷奥妙浮显。 但无论是净涪的哪只眼睛,都能看见,这座小塔不完整。 这件异宝,是残破到不能再残破,只剩下一个残壳的废宝。 所以,它才能被程沛那个捣蛋的熊孩子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所以,这云庄这沛县还能有活人生存下来。 净涪伸指点上塔顶上的那颗舍利子,舍利子金光大盛,将整个白骨玲珑塔笼罩在佛光之中,一点点慢慢冲刷。 也所以,现在还只是一个小沙弥的净涪胆敢将主意打到它的头上。 净涪收回手指,低头合十,观想当日惊鸿一瞥的地藏菩萨法相。 他要将这一件异宝渡化成一件只属于他的佛宝! 第23章 慈母手中线 就在金光不断冲刷白骨玲珑塔的时候,白骨玲珑塔猛地一动,塔身上沉积千万年之久的怨毒憎恨骤然爆发,无数黑水自塔底汹涌而出,转眼就要突破金色佛光笼罩,跌落地面化作黑雾将这一整个地域拖入万里绝境死地。 情况若真坏到了这一步,净涪就将是这无穷罪孽的罪魁祸首。别说证道真如得见我佛,他没在这滔滔黑河无边孽障中沉沦就算是好的了。 恰在这时,一直闭眼似是沉浸在定境中的净涪悄然睁开眼来。他看了一眼那些诡异恐怖的黑水,也不去管白骨玲珑塔周围稀薄到仿佛只是一片金色薄纸的佛光,只是抬手缓缓贴向塔底。 随着他的动作,一缕沉黑色的雾气自净涪识海冒出。这雾气飘落在净涪摊开的手掌,又凝结成一颗沉黑色的豆大圆珠。 光看外形大小,不看颜色流光,这颗圆珠和此刻正在塔顶闪耀着金色佛光的舍利一模一样。 这就是净涪的心魔魔珠,是他剥离前世天魔道修为后成就的至纯至粹的心性魔珠。 这心性魔珠和那颗佛门舍利乃是阴阳相对的至阴一面,乃是他此生重修魔道后的至高成就。 这颗魔珠一出,威能果然不负净涪所望。 只见那魔珠才一触及白骨玲珑塔塔底,白骨玲珑塔的塔底就像是被人撕开了一个黑洞一样,凭空生出无穷吸力,源源不断地吞噬着那些磅礴的黑色流水。 不过几个呼吸间,那些才涌出白骨玲珑塔正在不断冲击着金色佛光的黑水就被黑洞吞噬殆尽。尽管如此,这魔珠还犹嫌不够,它也不需净涪催动,自己就往白骨玲珑塔里钻。没过多久,那魔珠就消失在塔底,直入白骨玲珑塔塔中而去。 脸色越渐苍白却还是平静无澜的净涪看了一眼似乎一刹那重新光亮起来的金色舍利子,将左手上握着的那幅《白莲自在经》收入褡裢,闭上眼睛再度沉入定境。 识海中,一左一右几乎化作实体金黑两仪的图案如今已经虚淡得就像是一片薄雾。 净涪对此视而不见,他盘膝坐在虚空,化出木鱼放在身前,闭目诵起了心经。 随着木鱼声和诵经声响起,在净涪耳边不断呼喊叫嚣甚至要将他整个人也拖拽着一起沉沦的哀求诅咒也终于被逼出他的身体,只能在他耳边不断回荡。 而与此同时,镇压在白骨玲珑塔塔顶的金色舍利子和那不知道在白骨玲珑塔塔中什么地方的心魔魔珠齐齐一震,金色佛光和黑色魔气顿时肆无忌惮地铺展蔓延开去,一内一外,一上一下,将整个白骨玲珑塔彻底笼罩镇压。 这个白骨玲珑塔虽然妖异邪妄,但到底只是一件早前遭受重创后又历经无穷岁月洗礼连灵性也没保留下来的废宝,根本无力挣扎,除了不断地晃荡咆哮之外,也就只能被净涪镇压渡化。 此刻还在识海中一遍一遍诵念着心经的净涪恍恍惚惚间似乎遁入一片虚妄,虚空中七彩的光芒扭曲碰撞,有无穷光芒由此间诞生,也有细碎光屑不断飘落,生灭轮转,内蕴深藏。 净涪神思恍惚,似乎是在仔细察看,又似乎是在专心诵经,目不斜视。但他的识海之内,却骤然生出无穷变化。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身形一分为二。其中一人身穿灰色僧衣,头顶一点金光虚闪,光亮脑门上九点戒疤异常醒目,另一人身穿黑色常服,需合的手上托着一点暗沉黑光,头上却又有三千青丝拢起。 他们两人面目一致,面色俱都平静,相对闭目而坐,各自诵经不绝。 但若有人细听,他便会知道,虽则这两人都在诵经,但两人所诵的经文却并不相同。 一者是《心经》,另一者却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随着这两篇经文诵起,不知什么时候被净涪托在手上的白骨玲珑塔中响起阵阵呜咽声。声音凄厉悲恸,撼动神魂;又浅浅淡淡,勾人心魄。但饶是如此,也阻挡不了塔中一个个飘出的虚淡人影。 这些衣饰和此间人已经大不相同的人影表情都是空白,神色尽皆懵懂,恍然不知世事。 他们从塔中飘出,在地上站稳,愣愣了一会才冲着盘膝坐在软榻上的净涪躬身一拜,走上虚空消失不见。 直至天色将明,天边有一点晨曦飘起,净涪才从定境中出来。 他坐在软榻上,目光有些呆滞,似乎还是回不过神来。等他眨眨眼睛,便若有所觉,转头往床榻上望去。 床榻上遮蔽的幔帐不知什么时候掀起了一角,那双晶亮的眼睛正定定地望着他。 见他望来,那双眼睛眨了眨,似要兴奋地嚷叫起来,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只是迎着他的视线望来,并没有任何动作。 是程沛。 没想到今天最早醒过来的会是他,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 净涪收回了视线,低头仔细打量着手里的这座白骨玲珑塔。 塔顶上的那颗金色舍利子金光似乎更加凝实。塔身上妖异诡谲的晶白似乎也褪去了一点亮色,相对柔和了一点,虽然还不怎么看得出来。而塔底 净涪凝神感应了一番,塔底的那颗魔性魔珠身上流转的暗光似乎也更加黯淡了点。 无视掉耳边还在呼号的哀求咒骂,净涪将白骨玲珑塔托在手上,又闭眼入定而去。 等到他从定境出来,时间也已经到了他做早课的时候了。 净涪从榻上起来,冲着被纨素等人侍候着梳洗打扮的沈安茹弯身一礼,又冲着正好奇地望着他的程沛一点头,便转身出了内室,到射日等人新整理出的小间梳洗过,点起线香,在蒲团上坐下。 他将白骨玲珑塔放在木鱼之前,便不再去管他,一边轻轻敲起木鱼,一边在心底默诵着佛经。 侧耳听着隔壁传来的木鱼声,沈安茹忽然叹了一口气。她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从矮凳上站起,将扑向她的程沛紧紧搂进怀里。 “我也只愿你们平安喜乐而已” 她低声呢喃着,除了在她怀里的程沛和她自己之外,没有人听见。 程沛抬起头望着她,沈安茹揉着程沛的小脑袋,收起脸上所有异色,微笑道:“来,跟娘用早膳去。” 程沛不明白,但还是乖乖地点头,乖顺地被沈安茹抱在怀里,带着到前屋用膳。 他难得这样乖巧。 沈安茹爱怜地看着他,伸手阻了旁边侍女的动作,亲自动手给程沛舀了一小碗小米粥,又给他拿了一个他爱吃的脆面卷。 程沛给了沈安茹一个大大的笑脸,也没像往常那样只顾着自己埋头吃食,而是拿起另一双筷子,生疏但执着地给沈安茹夹了一个素包子。 “娘,吃” 因着种种原因,母子二人从未如此亲近过,沈安茹眼眶一热,含着泪珠就点头笑道:“好,娘吃” 亲亲热热地吃完早膳后,沈安茹又侧耳细听了一下,见木鱼声还是没有停下,便又亲自给程沛理了理衣裳,牵了程沛的手,要带他去给程老太爷和程老太太请安。 可他们还没有出门,便看见了往这边走的绿萝。 见了沈安茹和程沛,绿萝远远地就停了脚,微笑着冲他们福身请安,才开口道:“老太太说了,昨夜一夜折腾,大太太和二少爷也辛苦了,且好生休息着,今儿的请安就免了吧。” 沈安茹看着绿萝眼底的惊恐和僵硬的表情,又不着痕迹地将院中所有侍女仆从的面色收入眼底,点头笑道:“多谢老太太好意,那媳妇就晚上再过去吧。” 绿萝听沈安茹这样一说,连忙笑了一下,又道:“老太爷也说了,晚上也不折腾大太太和二少爷了” 沈安茹眼底一冷,面上笑容不变,点头道:“既然如此,便请绿萝姑娘替我给老太爷和老太太道谢一番,等明日,媳妇再去给两位请安。” 绿萝抿了抿唇,很想再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福身离开。 沈嬷嬷上前一步扶着沈安茹:“太太” 沈安茹笑了一下,只摸了摸抬头看她的程沛脑袋,道:“回去吧。” 等到净涪结束早课,睁眼看到的便是坐在他对面百无聊赖的程沛。 见他睁眼,程沛精神一震,扑上前来冲着他笑,“大哥” 净涪看了他很久,看得程沛都委屈地要叫娘了,才点头算是应了。 程沛见他应声,脸上笑容张得更大,就围着净涪团团转,连净涪用早膳他也坐在净涪对面跟着又吃了一些。 净涪并不理会他,直到吃完早膳后,挽书院的仆从过来收拾碗筷,他才领着程沛在一旁坐下,定定地望着他。 程沛没头没脑地坐在那里很久,完全不知道净涪什么意思。 净涪也还只是看着他,半点提示都没有。 倒是旁边坐着收拾布料正准备缝制的沈安茹轻笑了一声,道:“沛哥儿,跟你大哥说说,昨儿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哦”程沛恍然大悟,便开始跟净涪细说起来,他边说还边指手划脚,“昨天我也没干什么啊,就是” 程沛也真委屈,他什么都没干,就只是像往常一样在自家的花园子里头转着玩。 那东西他是在一座假山的小洞里捡到的。当时假山里一窟窿黑得不得了,他都有点害怕,走了很久才从走了出来。期间他可是还跌了一跤呢。 等他出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手上抓了那个小塔子,当时那小塔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小塔塔底还有一块黑色的东西,像是玉片,又像是木片。 他什么也不知道,那东西带回来之后就扔给那些侍仆了。也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就,就那个样子了 程沛很努力想要说个清楚,但也只是说了个大概。 净涪看着他,见他皱着眉头绞尽脑汁,又见他努力挺着小胸膛要做出个勇敢的样子来,不由得笑了一下,伸手摸上了程沛的小脑袋。 程沛抬眼望入净涪的眼睛,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这一放松,他居然就将他的小身体凑到净涪身边,紧紧地挨着他,一副像是要将自己的身体塞进净涪怀里的样子。 “大哥,我是真的没想到那小塔会那么可怕的,我还拿着它走了一路” 沈安茹也后怕地望着程沛,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心腔。 还好,还好沛哥儿没事 “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胡闹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不要碰!” 她不由得再叮嘱了一次,程沛也没像以往一样嫌她重复又啰嗦,而是慎重地点着小脑袋。 净涪转头看了沈安茹一眼,笑了一下,伸手拉着程沛就出了门,带着他来到庭院中。 沈安茹不放心,放下手头上的针线活就跟着出来了。 净涪带着程沛走到了庭院上昨夜那些仆从倒下的地方。 一院的侍女仆从,打从昨夜起,都特地避开了这里,甚至除非迫不得已,他们连接近挽书院都不敢。 重新站在这里,似乎又想起了昨夜里发生的事,想起那些侍候他的仆从侍女死去时的脸,程沛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但源源不绝的暖意从净涪的手上传过来,抬头看了看净涪,程沛又站稳了。 净涪收回打量着程沛的余光,放开程沛的手,径直走到一处角落里捡起一小块黑色的似木似玉的残片。 “是它,就是它!昨天我拿着的时候它还是在的!” 程沛见净涪拿着那块残片回来,连忙惊叫出声。 净涪仔细看了两眼,将残片拿在手里,抬头却望着站在那里的沈安茹。 冥冥之中有感,沈安茹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净涪回头,将手里的那片残片拿起,放在程沛眉心。 程沛愣愣地看着净涪,一动不动。 甫一触及程沛的眉心,那片残片就像是没入水面一样,一点一点沉了入去,最后消失无踪。 程沛惊奇地伸手摸上自己的眉心,却触手平滑,什么都没有。 他看着净涪,净涪也看着他,点了点头。 程沛回头望着沈安茹,沈安茹也笑着冲他点头,他欢呼一声,在整个院子里来回疯跑,笑声不断。 从昨夜到今日凌晨,又从凌晨到今天早上,程沛看到了太多和以往不一样的东西。 他似乎一下子长大了。 但他这样的成长,着实让沈安茹心酸。如果可以,沈安茹甚至宁愿程沛如往日一样顽劣捣蛋,也不愿意看见他这样的成长。 一直到此刻,沈安茹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笑着看着净涪和程沛,一静一动,无比骄傲。但如此同时,她心底也明白,这两个孩子,她都留不住。 他们的世界,远比她的来得广阔无边。 作为母亲,她愿意放手。虽然她会担心,会忧虑,但她更愿意他们能像现在这样,活得畅快自在! “嗒” 净涪耳边响起一声脆响,某种一直缠绕着他的丝线像是彻底崩断,又像是往外无限延展伸长,让他觉得自由又不会让他心生彷徨。 温暖柔和到让人落泪。 净涪抬头,对着碧蓝干净的天空放目张望。 旁边程沛也已经不再欢跑,他背对着他们,难得安静地站在原地。 院子里,一时间安静至极。 三日后,净涪穿戴着一身簇新的僧袍僧鞋僧帽,带着褡裢里那两件同样簇新的衣物,踏出了云庄的大门。 身后,程先承程次凛等人躬身远送。 沈安茹牵着程沛,含泪看着净涪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 程沛懂事地拉了拉沈安茹的手,沈安茹屈身低头望去,程沛从自己的袖袋里摸出一条干净的小帕子,一点点拭去沈安茹的泪水。 “别哭,娘” 沈安茹握紧了程沛的手,最后看了一眼净涪消失的方向,视线收回的同时瞥见程家众人既惊又惧的目光。 她一概不理会,只当没看见。 等到程沛收回手,她站直身体,冲着程家老太爷和程老太太福身道恼。 “父亲母亲见谅,媳妇身体不适,便带着小儿先回去了。” 程老太太憋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板着脸皮点头。 程老太爷笑了笑,道:“嗯,你们先回去吧。” 程沛看着程老太太,程老太太却一直避着他。 沈安茹紧了紧握着程沛的手,看也不看程次凛,带着程沛又是屈身一礼,领着他往邀天院去。 自今日起,邀天院就是程沛的居所。 等程沛满七岁后,便会参加仙门竞选,入道修行。 这沛县确实是佛门辖地,但净涪已经入了佛门,沈安茹并不愿意自己的次子也要拜入佛门。 佛门清规戒律太多,并不适合程沛。 净涪也同意了。 将程沛送回邀天院之后,沈安茹回了凛风院。她没等程次凛回来,先换了衣裳就去了新布置出来的小佛堂。 小佛堂里供奉的是净涪给她从妙音寺里请出来的佛像。 沈安茹定定地望着那尊佛像,最后上前几步来到香案前,就着清水净手,拿过三柱线香点起。 袅袅檀香蒸腾而上,模糊了香案后的那尊佛像模样。 沈安茹只能看清那尊佛像唇边慈悲的笑纹,她低垂眼睑压下眼眶里的泪珠,手持线香恭敬拜下。 “祈求佛祖保佑我儿一路平安和顺” 一步步行走在路上的净涪忽然停下脚步,侧耳细听一阵,却没有回头,还继续一步步坚定地往前走。 大自在天外天上,大自在天魔主似是等闲地挥了挥手。 一直跪伏在地上的天魔童子恍如蒙受大赦,他用力在地上猛叩三个响头后,口中称道:“谢魔主。” 大自在天魔主一动不动。 他并不在意,低眉顺眼从地上爬起,又在诸多天魔童子的目光中回到自己的莲座上坐下,闭目调息。 等到一直缠绕在他身上的目光尽皆散去,天魔童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过去了 下次可不能再这样大意! 天魔童子抿了抿唇,任由自己的气息在经脉里左冲右突,不去理会身上一重一重涌起的闷痛,全力修复自己心神上的伤势,顺带分出一丝心神去查看此刻皇甫成那边的状况。 眼见着皇甫成那边虽然没什么进展,但也没什么大碍,他松了一口气,再顾不得其他,放任自己沉入定境。 在沉入定境之前,他最后想道:或许应该再换一个策略? 第24章 竹海灵会 “可都看清楚了?” 陈朝真人收住剑式,站稳身形,回头询问两位弟子。 “看清楚了。” 左天行和皇甫成脸色一整,齐声应答道。 “嗯。”陈朝真人点头,“你们且将剑式使来。” 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对视一眼,左天行手提剑器往前走出几步,在空地上站稳。 “喝!”他沉声一喝,左脚向前一跨,只听手中剑器嗡地一声低鸣,一道剑光骤然亮起,顺势向前斩出。 第一式、第二式第十八式,整整一十八式剑式正确无误,甚至其中还有些剑意若有若无,在刚刚陈朝真人的连招中生出别样的感觉。 陈朝真人看着一招一式完整使来的左天行,点点头,寒冰塑就一样的脸庞上生出点点罕见的笑意。 皇甫成并没有注意到这如同春回大地一样的奇景,但并不影响他清楚陈朝真人对左天行的满意。他只顾着认真看着左天行的剑势动作,自己在心底暗自比划。 等到左天行收剑站定,皇甫成才回神。 “很好!” 对于这个弟子,陈朝真人从来不吝惜赞赏。他冲着左天行点点头,又看向皇甫成。 皇甫成握紧了剑,一步步走入空地。 在空地上站定,他深呼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然后眼神一沉,跨步起剑。 和左天行的那套已经开始衍生出自己风格的剑法相比,皇甫成的这一套剑法只能算是一板一眼,完全没有什么特色可言。可陈朝真人还是看得很认真。 等到皇甫成收势站定,抬头望着他的时候,陈朝真人也是点头,叮嘱道:“回去多练习。” 皇甫成已经心满意足,他眼睛一亮,点头退了回去。 等他回到左天行身边,他还笑着对左天行道:“稍后师兄有空的话,还请师兄多指点一二。” 皇甫成笑脸相迎,左天行也做不到恶言相对。 他点点头:“可以。” 见两位弟子关系相处得不错,陈朝真人心中点头,从袖袋中摸出两块竹令,随手扔给左天行和皇甫成。 “吾等练剑,必持剑一会天下英豪。你们也该出去试剑了。” 左天行和皇甫成接下竹令,点头应诺。 陈朝真人看了两位弟子一眼,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去吧。” 这竹令,就是一块墨色的竹简,触手生凉。 皇甫成看着竹令上的字,低声道:“这就是十年一次竹海灵会的竹令?” 景浩界中央之地,有一块无边竹海。据传竹海中央,又长有名为苦竹的竹中异种。据说这先天地而生灵性非凡的苦竹甚至能助人参悟天道。 当然,一切都是据说,因为还从来没有人见到过苦竹。 苦竹还只是在传言中出现,究竟是否真的存在还犹未可知。但也正因为这样,这竹海灵会的竹令才会分发给他们这些修为浅薄低微的小弟子。 皇甫成看了旁边的左天行一眼。 这样的好东西,当然都是主角的。得到了苦竹,主角的修行之路才一路畅通无阻。 左天行藏在长袖下的手摸着竹令,眼神一瞬间有些涣散。但他藏得太好,并没有被皇甫成发现。 左天行侧头看了一眼皇甫成:“你要去吗?” 虽然他对这位师弟还是不喜,但他们毕竟是亲师兄弟,作为师弟的他已经尽力缓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了,他这个师兄也不好什么都不做。 或许多相处相处,关系就能好起来呢? 皇甫成点点头:“去!” 虽然苦竹是主角的,他拿不到。但竹海里除了苦竹之外,还有其他竹中异种。虽然比不得苦竹,可也都是好东西。 净涪小师兄爱茶,竹叶茶别有一番滋味,他应该也会喜欢。而且小师兄他还在外游历,这趟竹海灵会也不知能不能赶上。到时如果见不到小师兄,他就得给他多采些竹叶才好。 而且,在竹海灵会这一段剧情中,主角会有一番磨难。如果他能一直跟着主角,不离不弃的话,或许能够将好感度拉回来,一点? 就算好感度已经是惨不忍睹,几乎无药可救,皇甫成还是想要再抢救一下。或者过了这一波剧情,情况就会好转呢? 左天行点头。 皇甫成看了左天行一眼:“师兄也是要去的吧?师弟修为浅薄,一路上还要劳烦师兄多多关照。” 左天行却摇头道:“师弟不要太妄自菲薄。我等表兄弟同为师尊座下弟子,只当相互照应。” 皇甫成心中一惊,抬头仔细打量着左天行。 明明好感度没有提升啊,怎么主角会对他这么和善? 但他什么也没有发现。 最后,他只能说服自己:或许主角他也有意修复两人之间的关系?就算不交好,至少也不像现在仇人一样? 两人一路沉默,迎面却碰上袁媛。 见了他们两人,袁媛高兴地迎上来,叫道:“大师兄!皇甫师兄。” 左天行抬头就是一笑,伸手摸了摸袁媛的头,道:“袁师妹这是?” 袁媛不自觉地在左天行手里蹭了蹭,娇俏的眉眼眯起,问:“刚从师父那边回来呢。大师兄,你听说过竹海灵会吗?” 左天行又是一笑,摸着袁媛的手落下,顺势在袁媛的俏鼻上轻轻刮了一下,这才柔声跟她说起竹海灵会的事。 皇甫成识趣地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青梅竹马袁媛,朱砂痣苏千媚,白月光杨姝,啧,主角真是艳福不浅。 说是这样说,但这样在现场旁观男主和女主之一互动的皇甫成不知怎么的,心底并没有前世看书时候那样激动羡慕,反而平静如水,视若等闲。 这样的不同,皇甫成却半点没有觉得不对。 左天行又叮嘱了两句,转头就对皇甫成说:“皇甫师弟,你自己先回去吧,我送一送袁师妹。” 皇甫成点头:“那师兄,我先走了。” 他又冲着袁媛点头,自个就回去了。 一边走,他还一边想着:男主和女主一起呢,他还是识趣一点走开吧。 话又说回来,这趟竹海灵会他还就要当一次电灯泡了。 想到自己到时候瓦亮瓦亮的头顶,皇甫成不禁想起了净涪小沙弥。 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碰上小师兄呢? 唉,也不知道小师兄现在怎么了? 正被皇甫成惦念着的净涪小沙弥此刻抬头望了望天色,左右看了看。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子。现下这个时辰,农家里的人都下田忙活去了,留在家里的没有什么人。 净涪打量了一阵,选了一家院子。 他走到柴门前,拍了拍门扉。 “谁啊?”没过多久,一个农家老妇人睁着一双朦胧的眼睛摸索着走了出来。 老妇人没有听见回应,又叫了一声,“谁啊?” 净涪推开门扉,进门向老妇人走去。 老妇人本来正侧耳等着来人应答的,没想到来人居然直接就走了进来,她不由得握紧了手里的木杖,再问了一声,“谁?!” 到得近了,老妇人终于看清了净涪的样子。 她松了一口气,身体靠着门,紧抓着木杖的手松开又轻握上,冲着净涪弯了弯身,咧着嘴笑道:“是小师父啊?” “小师父有什么事吗?” 净涪摇摇头,并不说话,只伸手指了指院子里的水井。 老妇人又看了他一眼,觉得净涪有些奇怪,但也没说什么,站起身带着净涪往水井那边走。 “小师父要取水啊?没关系的,小师父想汲多少就汲多少!” 她边领着净涪往水井方向走,边打量着他,见他不像是干过粗活的样子,甚至还要帮他取水。 净涪笑着拦了,自己在水晶边上将汲水的水桶扔下去,等了一会儿又将水桶拉起,用背后的大葫芦装了水桶里汲起的水,动作还蛮熟练的。 老妇人凑过去见了,咧嘴笑了笑,她想了想,道:“小师父你等一等。” 也没等净涪回应,她起身就摸索着往厨房那边走去。 净涪却只是摇头,将水桶放回原位,转身就要走。 但他还才走出几步,院子外远远地就传来一阵喧哗的人声。 净涪听见几句,停了下来。 “刘山他奶,刘山她奶,你快出来,快出来,刘山他被蛇咬了,刘山被蛇咬了” 老妇人才刚拿着几个粗面饼子从厨房出来,听见这话,饼子当场掉在地上,也不顾自己看不看得清,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扑了过去。 “咋啦?咋啦?咋会被蛇咬了?” 背着一个小娃子进来的是两个同样半大的孩子,他们急得满面通红,额头豆大的汗珠雨一样往下打。 他们是要哭了,可老妇人是真的哭了。 “咋会被蛇咬了呢?啊?咋就被蛇咬了呢?刘汉他人呢?!你们有没有看见刘汉他人?” 其中一个帮扶着的孩子猛地一个激灵:“对,去找刘汉,我去!” 他跟背着那娃子的孩子说了两句话,整个人就往外窜。 可等他找到人回来,也已经来不及了。 净涪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急得直哭又心疼得直叫儿的老妇人,微微闭了眼睛,随即抬脚往那刘山走去。 那刘山此刻已经昏迷,脸色更是铁青,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净涪走过去,也不去管刘山旁边的一老一小,伸手按上刘山的脑袋。 那手上有金光散落,在老妇人和小孩惊叹的目光下,刘山的脸色由青转红,过不了片刻,刘山□□一声,居然就醒了过来。 老妇人试探着叫了一声:“山娃儿?” 刘山迷糊着睁眼应道:“阿奶?” “山娃儿啊” 等院子里的人回神过来,再要找净涪的时候,院子里空荡荡的,又哪还有净涪的身影? 第25章 妙潭清知 晴空万里,大日高悬,阳光普照天地,习习凉风送来阵阵清甜的果香。 今天的天气格外晴好。 净涪站在一株老树底下,微抬了头眺望远处的天空,心底却不像往日那样平静。 算上这一世,他活了两辈子。而无论是这一世的程涪,还是上一世的皇甫成,都出身富贵,生来就无须为自己的衣食住行这等琐事烦心忧愁。就算后来他们开始修炼,也无须从底层一步步往上爬。他们与生俱来的资质让他们一开始就站在了高处。 他们是无可争议的天之骄子!他们从来站立在众生之上! 净涪想到了当年的皇甫成。 那年突破之时浑身魔气失控被迫自爆的元宵夜是他数千年人生中唯一的一次绝望。可在那一夜之前,皇甫成从来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 净涪又想到了不知怎么的就带着记忆重新来过的程沛。 就算知道自己又成了一个胎儿,驳杂魔气缠身,随时有可能被对他下过黑手的未知敌人追踪而来,程涪也还是斗志昂扬地想要为自己复仇。 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他指天立地为自己立下宏愿,多么豪气万丈。 至于饥饿、寒凉、悲苦?那都是些什么?天下众生生活如何,黎民百姓喜怒如何,又与他何干? 茫茫天地,世间万物,我喜便赏,我怒便杀,有恩当报,有仇即尝。他从来都是那样的自我任性,随心所欲,肆意张扬。 他是天圣魔君皇甫成。 可皇甫成已经不是天圣魔君,更不是他,他为自己选了另外一条路。所以,现在的他是净涪,佛门一沙弥。 魔说唯我,可佛说普渡。 唯我的魔可以只关注自己,但普渡的佛却要观照众生。 净涪低头,望着树荫下自己被风吹起的衣角。 就如当年唯我的天圣魔君还有着自己的底线一样,如今行走在证道真如路上的净涪,也一样有自己的取舍。 割肉喂鹰,以身饲虎,这样的壮举净涪绝对做不到,也不愿意去做。但如果能让他感同身受,他定会出手。 “嗡” 老树下忽然响起一声悠长的低鸣,接着又有金色佛光亮起,映照净涪周身丈许方圆。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已经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竖在胸前。 金色佛光在净涪周身涌动,最后又在净涪头顶汇聚。没过多久,金色佛光收敛,原地只有一颗金灿灿的舍利子滴溜溜地旋转着。 与此同时,净涪的识海里,又有一颗沉黑色的圆珠生出,和着金色舍利子一起滴溜溜地旋转。 渡人原即是渡己 净涪睁开眼,回头看了那个小村庄一眼,转身却走近了那株老树。 他将手贴在树干上,神识在树干上梭巡。很快,他就找到了那一团小小的沾染着佛光的灵性。 你倒是好机缘 那团灵性察觉到净涪的存在,先是瑟缩了一下,随即就迎了上来。它像老树一样散开自己的枝叶,将净涪的那些神识遮盖在自己下方。 嗤 净涪嗤笑一声,屈指一弹,将一些修炼的常识和一篇浅显的修行法门给了它。 景浩界中佛魔道三门并立,是人道独大。在人道之外,还有开启了灵性的妖类。但因为被人道压制,这些异类只能被归入散修一脉,并不成体系。 而看这老树灵性的作为,只怕它还宁愿自己只是一株树。 净涪收回手,并不停留,转身往那条并不宽广的路走去。 当日傍晚,净涪在妙音分寺挂单。 圆胖身材不笑也喜正忙得分身乏术的知客僧见了净涪的度牒,殷勤地给他准备了云房,又遗憾地招了一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给他带路。 净涪对他一点头,随后一个颌首跟着给他带路的小沙弥走了。 小沙弥很机灵,领着他一路走来的同时,还不住嘴地给他介绍寺院里的布置。 他说得眉飞色舞,净涪也没阻止,就沉默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打量着这个七八岁的小沙弥。 小沙弥生得趣致可爱,只穿着一身灰色的僧衣,脖子间带着一大串长长的佛珠,衣着装扮和妙音寺里的那些同龄小沙弥没有什么不同。但他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和他们比起来,又多了几分世俗带给他的智慧。 过不多时,小沙弥领着他停在了一处清清净净的小庭院前。 庭院里一株高大的菩提树枝叶舒展,枝叶轻拍,和着细风的旋律打着悠扬的拍子。 小沙弥领着净涪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又在屋子里来回转悠了一会,这才告辞离开。 在院门边上看着小沙弥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净涪回身看着庭院。 这格局布置,和他在妙音寺里的那个庭院相差无几。 看着也知道,这院子就是给他们这些从妙音寺里外出游历的小沙弥们留着的。 净涪先回了卧室,他将床上的用具统统收拢归置在一旁,又从褡裢里取出自己惯用的物品,将它们一一摆放开来。 那些用品或许已经清洗干净,但净涪却并没有使用的意思。 正忙活间,那个给他领路的了缘小沙弥就给他送来了晚膳。 见净涪来回忙活,他连忙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案桌上,凑过来帮忙。 这院子是常备着的,寺里还特意安排了人来洒扫清理,很是干净,净涪和了缘很快就忙好了。 将手里的东西归置好,净涪低头看了看自己,对着了缘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净房的位置。 了缘明悟地点头:“是了,你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又忙活了一阵,也是该洗漱一下了。” 净涪点头,转身进了净房。 了缘看着净涪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自己,拍了拍自己光溜溜的脑门:“哎呀,本来还想着和这净涪师兄一起用晚膳的呢” 就刚才净涪那么一通忙活,了缘可知道了,这位很有来历的小沙弥很爱干净! 就他现在这副样子,他还怎么好意思上桌? 了缘看了看净房的位置,又看了看案桌上的食盒,最后只能摸摸自己的肚子,无奈低叹。 算了,只希望等他回去之后,厨房里还能剩下几个馒头 想到寺里那些超大饭量还老嚷着饿饿饿的师兄弟们,了缘一张圆脸苦得都能滴出水来。 净涪洗漱好了从净房出来,看到的就是坐在案桌旁无聊地出神的了缘。 直到他在案桌的另一侧坐下,了缘才回过神来。 见他回来,了缘腾地站起身,颌首道:“师兄回来了?” 净涪抬头望着他。 了缘又道:“师弟也该回去了。”他扫了一眼食盒,“师兄用完晚膳之后,只需将碗筷放回食盒就好,师弟明日送早膳的时候再来取回去。” 净涪点头。 “不知师兄的晚课,”了缘犹豫了片刻,“是要在云房这边完成,还是要到法堂里去?” 净涪想了想,还是侧身指了一下室内的那个佛龛。 “哦”了缘失望地点头,看了看净涪的脸色,却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离开。 净涪拦下了他。 了缘猛地抬头,期待地看着净涪。 净涪却没看他,起身打开食盒。他扫了食盒里的饭食一眼,转身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瓷钵来。 了缘在心底无声地低叹了一回,又奇怪地望着净涪。 净涪从食盒中取了一小半饭食倒入自己的瓷钵中,便将食盒盖上,递给了了缘。 了缘愣愣地接过食盒,呆呆地抬头望着净涪。 净涪还是沉默,只拿着一双墨黑的眼睛看着了缘。 “多谢师兄。” 最后,了缘单手竖立,低头道谢,提着食盒走了。 净涪回身坐在案桌旁,低头一口口将瓷钵里的饭食用尽。 清洗过瓷钵后,净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下。 暮色四合,寺里敲起了暮鼓,鼓声远远传来,还夹杂着阵阵的钟声。 净涪从蒲团上站起,来到佛龛前,就着佛龛旁边的清水净了手,取过线香躬身拜了三拜,又将线香插入香炉中,他才回到了蒲团上坐下。 将垂落的衣角整理好,净涪取出褡裢里的木鱼,正要开始晚课,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取出那座白骨玲珑塔放在身前,这才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起来。 木鱼声中,放在净涪身前的那座白骨玲珑塔塔顶亮起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佛光垂落,将整座白骨玲珑塔团团罩住,一点点地冲刷着白骨玲珑塔。 白骨玲珑塔塔中涌出一股股黑色雾气,雾气在塔面凝聚成一团漆黑的泥垢,牢牢地附着在白骨玲珑塔的每一块板砖塔骨上。任由佛光如何冲刷洗礼,它自岿然不动。 净涪虽闭眼入定,在定中却观照万物。 见此,他并不讶异,只是心神一动,又是一颗金灿灿的舍利子从他头顶冲出,飞落在白骨玲珑塔的塔顶,和原本就镇压在白骨玲珑塔塔顶的那颗舍利子重叠起来。 两颗闪烁着佛光的舍利子叠加在一起,笼罩着白骨玲珑塔的佛光陡然亮了一倍。 同时,又有一颗黑色的闪烁着暗光的圆珠无声无息地自净涪掌心冒出,化作一团雾气没入白骨玲珑塔的塔底,和白骨玲珑塔深处的那颗黑色魔珠汇合。 随着两颗舍利两颗魔珠齐齐发力,白骨玲珑塔塔中的泥垢终于晃动,一层层黑色的碎屑在金色佛光中晃落,又被塔中突然冒出的一股吸力收摄,消失在塔中无边的黑暗里。 白骨玲珑塔的渡化又往前迈出一大步,净涪灵台却还如明镜一样,清净通透,不起半点波澜。 但规律的木鱼声中,却骤然插入了一声异响。 “咦?” 待到一卷佛经诵完,净涪睁开眼来,便见身侧多了一个蒲团,蒲团上坐了一个青年僧人。 僧人身穿月白僧衣,手上拢着一串玲珑佛珠,身前也放着一个木鱼。可他却只是拿眼仔细打量着净涪身前的那个白骨玲珑塔。 见得净涪出定,僧人歉意地笑了一笑。春花一样的容貌舒展,春光乍闪,照得整个昏暗的云房都亮堂了起来。 “贫僧妙潭清知,打扰师侄了。” 见净涪看来,清知先就颌首道歉。 妙潭清知?妙潭寺僧人? 景浩界佛道魔三道并立,佛门尤以天静寺为首。而天静寺之下,又有妙音、妙潭、妙空、妙远、妙莲和妙书六妙寺。六妙寺各自定鼎一方,却又同属于天静寺之下,个中关系,却是难以一一细说。 只是,这里是妙音寺的地盘所在。清知僧人作为妙潭寺清字辈僧人,何故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心底各种猜测纷拥,净涪还是合十低头回礼。 清知僧人先是一愣,随即看见净涪身上的木牌,对净涪的沉默也就不以为意,他只问道:“这小塔,不知可否让贫僧细看?” 净涪点点头,伸手拿起那座白骨玲珑塔,将它递给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接过白骨玲珑塔,托在手上仔细翻看。 他也知道避讳,并没有动用神识,只睁着一双法眼,将这座小塔仔细看了个究竟。 净涪坐在一边,沉默地看着清知动作,忽然心中一动,将一段记忆从脑海中翻了出来。 妙潭清知,那个千里追杀魔傀宗少宗主最后和魔傀宗太上长老同归于尽的大和尚。 正因为他,魔傀宗的实力大损,接着又被天魔宗大肆打压,最后衰落,不得已退出魔道争峙行列,甚至只能依附在各个魔道强宗之下,苟延残喘。 原来就是他。 如果不是他,昔日皇甫成争霸魔道,可能就没那么容易。毕竟在传言中,那个魔傀宗少宗主是一个堪和他比肩让魔傀宗残部念念不忘的天才! 净涪瞄了他一眼,如果他没想错,那么千里追杀魔傀宗少宗主齐以安的那次,就会是这一次?所以,妙潭寺的清知才会出现在这里? 清知僧人小心地将手里的小塔还给净涪,又仔细地打量了他两眼,斥道:“这小塔全是血气戾气煞气怨气的,内中更全是戾鬼恶魂,你这样浅薄的修为居然也敢将它带在身上,还将自己的舍利子压了上去渡化?你就不怕一个不小心,这小塔连你一起吞食了事?” 净涪低垂着眉眼听着,并不作声。 幸好如今这诡异邪气的小塔已经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力场,一时半会倒不用担心,甚至等到时日久远,这小沙弥修为渐涨,也确实能够将它完整渡化。 清知僧人看着净涪的样子,一下子回神。 眼前的这个胆大小沙弥虽是佛门弟子,但到底是妙音寺的人,不是他妙潭寺的后辈。他要管教却是越了界了 “唉”清知僧人叹了一声,又道,“罢了罢了,是贫僧我多管闲事了。” 净涪忽然抬头定定地看着他,冲他摇了摇头,又低头颌首一礼,谢过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看着沉默的净涪,久久无言。就在净涪以为这位面相和脾性相差太大的僧人会一直这样一言不发直到离开的时候,清知僧人却又说话了。 “贫僧今日乃是追寻魔踪路过此地,稍后还要上路,你如今既然在寺里,便先就在这里待上几天吧。” 清知僧人知道,那个一直凭着身上护身法器和他周旋的魔道小子极其狡猾,早就找了机会送出了求救信号。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宗门中的长辈就会出现。 他是不怕的,但双方争斗起来,自然难以顾及其他。万一一个不小心,误伤到了这个资质卓绝的后辈,又或是被那追寻而来的魔道中人发现,拿了他去,只怕就牵连到他了。 想来想去,还是在这妙音分寺安全一点。 他可是知道的,在这妙音分寺中,也是有一位修为和他不相上下的和尚镇守着的。 果然是这一次。 净涪伸出手,拉住了清知僧人的一角衣袍,定定地看着他。 清知僧人正要闪身离开,却又被净涪拉住,望着净涪眼巴巴的小眼神,清知僧人抽了抽嘴角,艰难地道:“不行。” 净涪还只是望着他。 “这次争斗很危险,是真正的生死搏杀,不是在玩过家家” 净涪眼神不动。 “不行我没把握在搏杀中护住你。” 净涪眼神还是不动。 “不行,你放开!” 净涪的手还是抓着清知僧人的衣角,半点放开的想法都没有。 清知僧人看着净涪,有心想要直接挣开他的手,身体却就是不听使唤,连动弹一下都没有,就还是先前那样坐在蒲团上。 双方对峙,最后还是清知僧人败下阵来。 “你放开吧,我带你去。”他看着终于放开手的净涪,“但你要答应我,这期间,你要听我的。” “全部,都听我的,不能有任何异议!” 清知僧人定定地望着净涪,春花一样的脸庞板得生硬,声音更是严肃到不行,似乎只要净涪再有一点其他的意思他就会直接将净涪扔下,绝对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既然已经达到了目的,净涪也没有要得寸进尺的意思,他乖乖地点头。 清知僧人松了一口气,看了净涪一眼,道:“收拾东西吧,我们要准备走了。” 净涪听话地将自己的东西放回褡裢里收好,他动作迅速利落,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而已,他就站在了清知僧人身前看着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抽了抽嘴角,扬手抄起木鱼槌子往自己身前的木鱼一敲。 “笃”的一声轻响,原地那个小小的木鱼眨眼变大,就立在他们两人身前。 清知僧人旋身一转,自个儿就上了大木鱼。 净涪看了木鱼一眼,轻身一跳,也跟着上了木鱼。 等到净涪坐稳,清知僧人半句话也不多,直接抄起木鱼槌子又是一敲,大木鱼腾空飞起。 远处的法堂里,正端坐在众僧人座前,领着众僧诵念佛经的一位老僧人眉头不动,却远远地送出了一句话。 “清知,你要将我寺中弟子带到哪里去?” 清知僧人嘴角又是一抽,他看了一眼低眉垂目格外顺服的净涪,忿忿不平地回了一句:“不是我要将他带到哪里去,是他要跟着我去!” 最后,他还特意重复了一遍:“是他执意要跟着我去!” 那老僧人长长的白眉轻轻跳动了一下,慢吞吞道:“哦。那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清知僧人沉默片刻,才送回了一句话:“我去找魔傀宗的齐以安。” 老僧人沉默了一下,问道:“你能将他安全带回来?” “我尽量。” 老僧人听着清知僧人的话,低叹了一声,撸下干枯手腕上的那串佛珠轻轻往上一抛。 做完这一切,老僧人再无二话,微闭上眼,专心诵读佛经。 清知僧人察觉到一物自妙音分寺那边破空而来,他伸手一抓,看了一眼,随手将那串佛珠扔给了旁边的净涪。 “戴着。” 净涪接住佛珠,低头看了两眼。 墨黑圆滑的佛珠中沉积凝聚着的佛光几乎成了实质。 他也没有多问,径直将佛珠戴在手腕上。他看了一眼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清知僧人,竟就拿出自己的木鱼,一下一下慢慢地敲起来,做起他今日还没有完成的晚课。 在一阵阵的木鱼声中,清知僧人睁开眼扫了净涪一眼,又闭上眼去,追寻着那道游丝一样虚无隐蔽的气息。 这胆大包天的小子 第26章 魔傀少宗主 大木鱼落地停稳的时候,净涪正将自己的木鱼收回褡裢里。 清知僧人看了他一眼,从大木鱼上跳下。 等到净涪也下了大木鱼,清知僧人拿着木鱼槌子一敲,大木鱼重新变成小木鱼。 清知僧人将小木鱼收起,领着净涪就往小道上走。 净涪左右看了看,他们停下来的地方是一片小树林,如今他们正走在那条贯穿小树林的道路上。 净涪跟着清知僧人顺着道路往前走了一阵,远远地就望见一座城池。如今夜色早已深沉,这座城池也格外的安静。 净涪看了清知僧人一眼,清知僧人却是脸色不改,带着净涪径直上了城墙,又从城墙上下来。 清知僧人这般熟门熟路的模样惹得净涪拿眼看了他好几回。对于净涪的异样的视线,清知僧人并不以为意。但他也不再沉默,反而开始跟净涪说话。 “我要找的人叫齐以安,是魔傀宗的少宗主,今年也才十岁,炼气大圆满修为。”他看了净涪一眼,夜色中他的眸子依旧闪闪发亮,“和你一样,是个天之骄子。” 他似乎笑了一下,又说:“方今之世,天才辈出。他是,你是,听说天剑宗那边又有两个,就是不知道,我妙潭寺什么时候也能有一个。” 净涪抬头,望着走在他身前的清知僧人。 天才辈出之时,也是大争之世。如果妙潭寺没有足以在这大争之世支撑起妙潭寺的弟子,只怕日后在天静寺中,妙潭寺就会被压一筹。 天静寺是景浩界佛门之首,地位超然,是天下僧众中所有金刚境界以上的僧人修行之所。天静寺中的博弈,决定是六大寺庙在佛门中的排位,决定了六大寺庙所能获取到的资源。 如果妙潭寺在天静寺中修行的僧人被人压了一筹,那么日后妙潭寺所能得到的资源就会缩减。 举一个例子,就以妙音寺为例。五百年前,妙音寺辖下有七国,但因为在五百年一比的千佛法会中被妙书寺压下了一筹。所以妙音寺所属的一个国家就归了妙书寺。现在的妙音寺,辖下只有六国。 这样的事实,净涪知道,清知僧人也清楚。 但就算是这样,面对净涪,清知僧人也是一个及格的佛门前辈。就是拿他和妙音寺里的那些师叔伯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了。 净涪还是沉默。 清知僧人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又跟净涪说起了齐以安。 “但你信不信,”他笑了一下,“我并不是因为齐以安是一个天之骄子,所以才硬抓着他不放,一意要对他出手的?” 他侧头看了一眼净涪,视线复杂。 净涪侧头迎上他的视线,平静地点头。 清知僧人收回视线,“我对他出手,是因为他在飞霞国放出了傀儡蛊,一一城百姓性命温养蛊虫。” 净涪沉默,却在心底接道。 你是飞霞国那个城池的妙潭分寺镇守和尚,此前得窥一卷经注,心有所感,闭关突破,故而未曾及时察觉,让他酿成大祸 “他既胆敢在我飞霞国出手,就该有接受我等妙潭寺的惩戒。所以就算他身上诸多宝物护身,就算他身边守着追随者,他也逃不了!” 净涪侧头看着清知僧人,忽然伸手拉住他扬起的衣袖,停下了脚步,无视清知僧人带着他往前的力道,在原地稳稳站定。 清知僧人回头,视线先落在净涪拉扯着他衣袖的手,额头青筋跳了跳,视线又顺着净涪的手往上,落在净涪的眼睛上。 “又怎么了?” 夜太静,净涪几乎能听见清知僧人咬牙切齿的细碎声响。 净涪冲着他笑了笑,向着他伸出了另一只手。 尚带着些柔软肥肉的白胖手掌在夜色下似乎也闪烁着一层润白的光芒,好看得让人直想一口啃上去。 “你想要什么?” 那缕游丝一样的气息已经隐去,一时间无法再追踪寻找。既然有了时间,清知僧人对着净涪又多了一点耐心。 “法器?护身的,隐身的?” 净涪摇头,还站在原地看他。 清知僧人看着他,想法越猜越离谱。 “想去如厕了?” 净涪还是摇头,清知僧人最后无奈,低声嘀咕道:“最烦你们这些修持闭口禅的人了,老要人猜他的心思!” 但他嘀咕归嘀咕,还是伸手往自己眉心一扯,拉出一缕金色的光芒。 他将那缕金色的光芒塞给净涪。 净涪将那缕金色的光芒拿在手里,心念沉入,认真仔细地观看着清知僧人的这段记忆。 他看了一遍,抓住齐以安的气息,随手又将那缕金色的光芒拍在清知僧人的手上。 光芒才落在清知僧人的手上便瞬间散去。 净涪在原地站定,微微闭上双眼,神识遁入识海。他的识海之中,一半金色佛光向着上方铺展,如霞光照遍万里,另一半黑色魔气往下方沉积,如同底下暗河,低调而肆意地流窜。 清知僧人就在净涪旁边看着净涪动作,却只见他头顶隐隐有佛光铺开,瞬息万里,却不见佛光下方阴影处,丝丝缕缕的夜色一样的丝线在佛光的遮蔽下向着远方铺展,寻找着那一缕同类的气息。 一盏茶功夫过去,净涪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清知僧人看着净涪,又感知了一下,还是没有找到那齐以安。他自己没有收获,又觉得不应该打击净涪的信心,便决定再等上一盏茶功夫。 再等一盏茶时间,一盏茶之后,这个净涪小沙弥如果还不想走那就带走他。绝对不能再在这里傻站着了! 可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净涪就睁开眼睛了。 清知僧人不抱任何希望地低声嘀咕:“果然还是找不到么?”他将自己的衣袖从净涪手里拉出来,“还是跟我走吧。” 净涪定定地看着他,见他转身就要往前走,他眯了眯眼睛,忽然加快步伐走在清知僧人前面。 他领路。 清知僧人看着净涪,摇了摇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跟在他身后走。 跟着他又如何?反正他自己只知道齐以安就在这座城里,别的是什么都不知道,本来就是要随便挑一个方向碰运气的,现在这小孩儿要带路,便随了他也罢。 现在的小孩子啊,一不随他的意就要闹脾气,清知僧人仰头望天作无奈状,真是娇气! 净涪却不理会身后的清知僧人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就领着他在黑夜里穿梭,走过大街小巷,穿过屋檐门户,最后停在一处朱门外。 朱红色的大门在夜幕里像是凝成暗红的血,旁边守门的两只威武石狮此刻也是狰狞可怖。 清知僧人停下脚步,抬头望了望门匾,很是随意地看了看净涪,问:“就是这里了?” 净涪点点头,也不需要清知僧人,自个就一脚踏在石狮上,借力当空一跃,在檐角上站定。 清知僧人也在净涪对面的檐角上站定。 净涪凝神感知了一番,确定那齐以安并没有任何动静,便冲着清知僧人一点头,领着他一路往那前院中去。 最后,他们在一处庭院中落下身形。 到了这里,清知僧人已经能够感知到齐以安的所在了。 他看了净涪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也不再需要净涪领路,自己就往前悄无声息地进了屋中。 齐以安正在屋中床榻上安眠。 他睡得很沉。 为了摆脱一直紧追着他不放的清知僧人,这两天时间里,他可谓是耗尽了心神。 如今他忍痛用了最珍贵的藏型敛息符,终于可以安稳稳地睡一觉了。 在他的床榻前不远处,又摆放着一张软榻,软榻上,有一个人闭目静坐入定。 清知僧人在屋中显出身形,看了室内一眼,右手一翻,取出一个紫金钵来。紫金钵一出现在他的手上,便有一道金色的佛光喷薄,将整个内室罩定。 佛光一出,那软榻上的人霍地睁开眼来,他来不及细想,猛地扑到床榻前,一把将床榻上惊醒的齐以安往屋外扔,而他自己却是一拍胸口,喷出一口精血。 精血离体,落在他甩出的一个小小人偶上。 人偶被精血一催,落地化作一个手持宝剑的冷面剑修。剑修手中宝剑一声低鸣,嗡然出鞘,森寒剑光直扑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脸色一冷,却并不去管被扔出去的齐以安,低唱一声佛号,扬手一掌拍出。 净涪一直站在屋外,抬头望着没有半点星光的漆黑夜幕。 齐以安就站在窗边,戒备地盯着净涪,脸色铁青。 聪明如他,在见到这个立在庭院中的同龄人的那一刻就已经想明白。一直对他束手无策只能徒劳地追在他身后的清知僧人能够找到他,一定是因为他! 齐以安恨得咬牙切齿,却又硬是不敢轻举妄动。 从来没有出过差错的直觉不断地在他脑海中示警,警告他不要随意动手。 可是不动手,那就只能被活捉了。听着内室的动静,齐以安心头大恨。 他宁愿拼死也不要不战而败那么窝囊! 他紧握着手里的铃铛,咬着牙齿问:“阁下是谁?!报上名来!” 净涪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却不作声。 齐以安等了好一会儿只等到了一个眼神,别的什么也没有,气得他怒火直冒,通红的眼色一厉,抓着铃铛的手用力摇动。 没有铃声响起,但这极静的夜里,却很快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平稳的地面开始摇动,随即裂开。一条条黑色的长蛇模样的根枝从地上冒出,向着净涪猛扑了过去。 净涪定定地看着他,忽然弯唇一笑,拿起手里的木鱼轻轻一敲。 就听得“笃”的一声清鸣,一圈金色的光圈自净涪身上冒起,随即往外扩散。 金色光圈一往无前,所过之处尽皆披靡。 那些长蛇模样的根枝当空一顿,随即被一股巨力推开,向着它们伸出的方向倒退而回。 “噗。” 又是一声脆响,齐以安脸上涌起一片潮红,硬生生咽下了冲到咽喉边上的血。 他脸色难看至极,手上动作却是不慢,伸手往手上一摸,一团团黑色的灰球就往净涪那边冲了过去。灰球在半空中就炸开,爆出一蓬蓬黑色的烟雾。 净涪视线一瞥,便将这东西认了出来。 傀儡勾魂气,传言中可以引动修士心魔,遮蔽修士心念,致使修士沉沦,更能将修士炼作傀儡的魔傀宗至宝。 该说齐以安果然不愧是魔傀宗中身份尊贵的少宗主么?连这等宗门至宝都能带在身上? 不过可惜的是,这东西对他不起作用。 对其他人来说,心魔是可怕到可怖的存在。但对于当年的天圣魔君而言,心魔又如何?既是他的心魔,便该由他所掌! 净涪站立当地,周身金色佛光下方,又有淡淡的黑色雾气飘溢而出。 这些黑色雾气才一溢出,便像是贪得无厌的饕餮,张开了牙口,大口大口贪婪地吞食着那些黑色的烟雾。 每吞下一大口黑色烟雾,那些自净涪身上溢出的黑色雾气就变得更细更淡,却又更加飘忽诡异。 黑色雾气建功,净涪身上铺展开来的金色佛光也不甘示弱。佛光所过之处,那些黑色的烟雾便像是被烈阳照耀着的冰雪,簌簌地融化消失不见。 净涪被黑色雾气和金色佛光护在正中,双眼微阖感知了一阵,忽然一掌拍出。 一个金色大掌凭空出现,将一个人影死死地压在地上,动弹不能。 等到黑色烟雾全部消散殆尽,净涪身上的黑色雾气又悄无声息地隐去,只留下金色的佛光在他周身回旋。 他一步步走到那个金色大掌之前,蹲下身看着那个被镇压着的人影。 齐以安双眼瞪得通红,紧咬着牙关死死地盯着净涪。 没过多久,一个人影拖拉着一个焦黑的人形物从屋里走出。 却是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来到净涪身前,低头盯着被金色大掌镇压着的齐以安:“还想跑吗?” 齐以安看也不看清知僧人,只还是死死地盯着净涪。 净涪没在意齐以安的目光,他站起身,随手拍了拍僧衣,看了清知僧人一眼,转头去看庭院门口。 那边,有人声渐行渐近,又有火光渐渐靠近。 清知僧人顺着净涪的视线望过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看了净涪一眼:“我们先回去。” 他又拿出那个大木鱼,抄起动弹不得的齐以安,拉着那个焦黑的人形物跳上了木鱼。 等到他在木鱼上站定,净涪也已经稳稳地坐在上面了。 他看也不看下方,随手一拍大木鱼,木鱼腾空而起,遁入黑色的夜幕之中,向着净涪挂单的那个妙音分寺而去。 第27章 魔傀宗来人 清知僧人带着净涪和齐以安等人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一大群人提着灯笼涌进了这个往日门可罗雀的庭院,将这个地方的黑暗统统驱散。 可他们除了一地的狼藉外,什么也没有发现。 府邸的主人铁青着脸站在这个只留下打斗痕迹的庭院中,运气半日之后,也没吩咐人重新整理,带着人就这样走了。 开玩笑,明眼人一看那散落在地上的支离破碎的长蛇状根条和那些灰黑色的破败残渣就知道,那些玩意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带着人走出了院门,亲眼看着府中的管家拿了铁锁来将院门锁上,这才回去了。 明天他一定要往妙音寺走一趟。如果能够请来一位大和尚就更好了 府邸主人回去了,其他人也没留着,他们还巴不得远远避开这地儿呢。 急着回去的那些人都没有发现,落在人群后方几乎和人群脱离的那个六七岁大的小丫鬟在走过拐角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重新隐没在黑暗里的庭院。而她的手,也不自觉地摸上了手腕上的那个材质粗劣的玉镯。 暗影之下,那个玉镯似乎扭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此后便如同死物一般,再也没有其他动静。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府邸主人出门,管家便急急地前来通报。 妙音寺来人了。 那个府邸的事情,净涪只是听了一耳朵便丢了开去,而清知僧人却根本就不在乎,他也并不担心。 毕竟这地界是妙音寺的辖下,他们昨天动静不小,那里的妙音分寺也已经知道了。既然如此,那后续的事情,自然就有他们接手。 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清知僧人看了一眼被镇压着的两个人,他们。 净涪看了看一直怒瞪着他的齐以安,又看了看已经昏倒过去的那个中年男子,扭头盯着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向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问:“又怎么了?” 顶着齐以安视线的净涪看了一眼齐以安,又将视线转回到他的身上。 清知僧人顺着净涪的视线望了望齐以安,恍然大悟:“他们啊当然是带回妙潭寺去!” 净涪看着他,然后呢? 清知僧人看了净涪一眼,耐心地跟净涪讲解,“然后就将他们锁到封魔塔里去啊。我们是佛门中人,可不是剑修,杀性不要太重。要知道,杀孽太多对我们修行不利。” 净涪皱了皱眉,旁边齐以安自然也听到了清知僧人的话,知道自己死不了,暗自松了一口气,又毫不放松地紧盯着净涪不放。 清知僧人不用看齐以安也知道他的想法,他拉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你该不会是从来没有到你们妙音寺的封魔塔去看过吧?” 净涪既不摇头也不点头。 他确实没有去见识过封魔塔,但并不代表当年的天圣魔君没有听闻过鼎鼎大名的封魔塔。 清知僧人忽然问了一个搭不上半点关系的问题:“你可曾翻看过《十八泥犁经》?可曾听说过十八层地狱?”也不等净涪回应,他便嘿嘿笑了一下,继续道,“这封魔塔,可也有一十八层呢。” 净涪沉默,旁边的齐以安却还是懵懂。 他也不是不明白清知僧人的意思,他只是不知道这十八层地狱究竟是什么,又都有些什么。 清知僧人倒像是来了兴致,他兴致勃勃地一个个细数着,“光就居、居虚倅略、桑居都、楼、房卒、草乌卑次、都卢难旦、不卢半呼、乌竟都、泥卢都、乌略、乌满、乌藉、乌呼、须健居、末都干直呼、区通途、陈莫。” 他声音轻快,极具节奏,听着像是在颂唱一样。 这一堆梵文念下来,齐以安还是不明白。但清知僧人却已经不再说了,他看了不明所以的齐以安一眼,“还是等他入了封魔塔,亲身体验过,才清楚个中滋味。我与你说得再多也只是空谈,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净涪还是沉默。 等到大木鱼在净涪暂住的禅院里停下,净涪压根不理会旁边的齐以安,只对着清知僧人低头颌首,便推门进屋去了。 清知僧人看着屋中烛火亮起,这才一把抓过齐以安两人:“走吧,贫僧送你去妙潭寺,也好让你早日赎还你身上的罪孽。” 净涪推开窗棂,看着消失在漆黑夜幕中的大木鱼,转身又在佛龛前坐下,入定而去。 今晚他确实是和齐以安战了一场,可齐以安和他修为差了足足一个层次,这场战斗实在是轻松。不过净涪也不是没有收获。 看着识海中左右各占半边天地的佛光和魔气,净涪身形虚虚一晃,分化出两个淡淡的人影。 人影对视一眼,各自走入佛光魔气之中。 清知僧人带着齐以安两人一路往妙潭寺总寺方向而去,刚刚离开了妙音寺辖地范围,却凌空一个急停。 清知僧人抿紧了唇,放下手里执着的木鱼槌子,站直身体凝望着漆黑夜空深处。 “既然魔傀宗的诸位已经到了,那便出来吧,躲躲藏藏的也没意思。” 漆黑安静的荒林里长长短短从不停歇的虫鸣声忽然一停,整个地界一下子安静得像是死地一样。 齐以安脸上的表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了起来,没有了怒色的眼底平静无比,和刚才的他判若两人。 清知僧人扫过齐以安,撇了撇嘴,无声道:啧。 “清知,将我宗少宗主还来!” 一个像是很久没有说话的嘶哑声音远远近近响起,辨不清说话人的所在。 清知僧人一托手中紫金钵,一字一句斩钉截铁般干脆:“不可能!” 那个声音似乎也就是这样例行一说,并没有期望清知僧人真能将齐以安双手奉上,清知僧人话一出口,他便已经动手了。 荒林中东南西北上下六个方向各自猛地爆发出一股凛然剑势,本就同源所出的剑势始一喷发,直接就相互串联起来,将这十里荒林化作剑域。 剑域之中,天上地下各有剑气化作剑形,齐齐锁定大木鱼。 清知僧人脸色沉凝,视线垂落在紫金钵中不知什么时候盛着的那层浅浅的清水上。 他的视线就像是一颗石子一样,在清水上激起了一圈圈细长的涟漪。涟漪轻轻浅浅地冲击着紫金钵,紫金钵却像是遭受重击一样,一圈圈磅礴浩大的金色佛光自紫金钵中冲出,向着剑域的四方撞去。 剑气和佛光齐齐湮灭,可相比起佛光,笼罩了整片天地的剑气凝聚的速度更快。 清知僧人双眼一眯,本来掐着佛印的左手忽然如花绽放,一个个佛印加持在紫金钵上。 得到佛印加持的紫金钵骤然晃动起来,钵中的那层清水也随着紫金钵激烈晃动,涟漪生成的速度骤然加快。钵外的佛光一圈接着一圈往外扩散,在湮灭剑气的同时甚至冲击着这剑域的根基。 端坐在剑域上空的黑衣男子扭头往剑域外看了一眼,身前提剑站定六方的六个剑修猛地拔剑出鞘,尖锐清越的剑鸣声中,六把宝剑同时往上一划,六道剑光暴射而出。 原本就已经形成剑气风暴的剑域中忽然射出六道剑光,快、慢、轻、重、浊、清六种不同的剑意喷薄,向着清知僧人刺去。 清知僧人目光低垂,已经收回的左手贴在紫金钵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 “嗡、嘛、呢、呗、咪、吽。” 六字大明咒一出,清知僧人身后陡然生出一尊观世音菩萨虚影。 一手结着佛印一手托着清净杨柳瓶的观世音菩萨端坐莲座,目光垂落,脑后悬挂着的光轮光芒洒落,将清知僧人牢牢护住。 那六道剑意被光芒所阻,再往前穿透数尺后彻底崩散,再也无法威胁清知僧人。 清知僧人微不可察地吐出一口气,手上动作不停,口中也在一遍遍地诵念着六字大明咒。 那黑衣男子见状,脸上还是没有丁点表情,两手一抓,各掐了一个剑修在手。他双手一拍,手上两个剑修直接就撞在了一起。 这两个剑修没有撞得破碎,反而像是两滴水珠一样,在相撞的瞬间融合成一人。这新出现的剑修衣着打扮还是和先前类似,可他身上的气势却比之先前增长了一倍有余。 那黑衣男子还嫌不足,他看了看那新出现的剑修一眼,又一个个掐起剩下的四个剑修,将他们全部融合起来。 最后,站在这黑衣男子身前的,就只剩下了一人。 做到了这一步,黑衣男子才算是满意。他顾不上自己苍白的脸色,随手将那剑修往外一抛。 清知僧人看着自剑域深处走出的剑修,脸色铁青。 他再顾不上其他,在袖袋里摸出一个面目宛然如生人的袖珍木质观音像。他心疼地在观音像上摸了又摸,最后一咬牙,将观音像往自己头顶一抛,任由这观音像和自己头顶那个观世音菩萨虚影融合。 那本来不过是虚像的观世音菩萨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黑衣男子瘫坐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大木鱼的方向动了动手指。 被一股隐蔽力道悄无声息转移出来的齐以安无力地跌落在地上,咽下了一声闷哼。 等到那一波疼痛过去之后,齐以安托着无力的手从袖袋中摸出一个药瓶,艰难地吞下一颗褐色药丸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他撑着树干站起,没有理会远处那金光剑气交锋的战斗中心,一步步走入无边的黑暗中。 “我的时代或许在现在,但你的时代在将来。只要有你在,我魔傀宗就还有希望。” 齐以安拉了拉嘴角,眼睛里的黑暗却比夜色还要浓重。 “只要我不死,我魔傀宗就必定还有崛起的那一天!” 第28章 事情后续 梦境混乱繁杂的一夜过去之后,净涪还是早早地起来了。 呼吸着清晨清新的空气,简单洗漱过后的净涪摸了摸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佛珠,决定将今天早课的地点放在这妙音分寺的法堂里。 见到端坐在蒲团上的净涪,了缘小沙弥瞪大了眼睛,手不自觉地用力拍打着身边的同伴。 那可怜的小沙弥冷不丁遭了了缘毒手,差点就当场哭出来了。他甩开了缘的手,快速往前走了几步拉开和了缘的距离,这才转身怒瞪着了缘。 了缘回过神,见此,连忙上前舔着脸道歉。 净涪寻着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望过去,见是了缘,对着他点了点头。随后,他的视线扫过正入座的那些老和尚,在那个中央最前方那位老僧人身上略一停顿。 那位老僧人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扭头往他这边看来,甚至还对着净涪安抚地笑了一下。 净涪对着他一颌首,将视线收了回来,垂眸端坐。 站在佛像左侧的青年僧人扫了一眼法堂端坐的和尚沙弥,手用力将槌木扬起,拉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后,他手一松,槌木重重地瞧上铜钟表面。 “当” 三声厚重的钟声远远传荡出去,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青年僧人手拿一个木鱼槌子,敲响了身前的大木鱼。 紧接着,法堂里响起了规律清脆的木鱼声。木鱼声后,又跟随着一阵整齐的诵经声。 钟声敲响的瞬间,净涪已经拿起了木鱼槌子,天衣无缝地合上法堂中那规律的节奏,跟随着法堂里一众僧人一起沉入他们诵读的那卷佛经中。 等到半个时辰过去,三部佛经诵完,这一天的早课也就结束了。 了缘拉着他的同伴来到了净涪跟前,眨着那双滴溜溜的大眼睛问:“师兄,早课结束以后就该去食堂用早膳了。师兄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还坐在蒲团上的净涪微微摇头。 “哦”他失望地低了低头,很快又抬起头来,带着欢喜的笑意道,“那我等会就将早膳给师兄送过去。” 净涪点了点头。 见净涪答应,了缘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又扒拉着话题和净涪聊了几句,才在同伴的示意下和净涪告别,跟着他的同伴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法堂。 净涪看着了缘和他的同伴离开,视线一转,又去找那位老僧人。 那老僧似乎也知道净涪要找他,还端坐在他的那个位置上,眼睑低垂,一下一下慢慢拨弄着手里的佛珠。 净涪快步走到老僧身前,沉默站定。 老僧睁开眼,看着站在他身前的小沙弥,慈蔼地笑了一下,问道:“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如果不是因为察觉到净涪小沙弥要找他,老僧也不会留到最后,早就回自己的禅院去了。 他扫了一眼只剩下他们两人的空荡荡的法堂,又看着净涪。 净涪对着老僧弯身一拜,抬头又用着询问的眼神望着老僧。 老僧叹了一口气,却也遂了净涪的意,跟他说起昨晚的事情。 “寺里已经得到消息了,事实上,这会儿应该就会有人去那府里仔细察看了。过不了多久,应该就会有消息传过来的。到那时候,如果你还在意这件事的话,可以到寺里的杂事堂去看看。” 老僧说的杂事堂,是每一个妙音寺都有设置的禅堂。它们和妙音总寺里的杂事堂勾连,无论是游历在外和驻守在各个妙音分寺的大和尚们都能够在各地杂事堂中浏览各地最新的消息,领取妙音寺发布的所有任务。除此之外,杂事堂也承接弟子之间的邮递和储存业务。 杂事堂的存在,实在是大大造福了他们妙音寺的僧众。 “昨晚,清知师弟离开我妙音地界不久便遭遇魔傀宗埋伏,”说到这里,老僧忽然停了下来,看了净涪一眼,才继续道,“清知师弟,和魔傀宗的太上长老都陨落了。” “妙潭寺那边查探过,没找到齐以安。想来,他应该是逃了。” 老僧看着眼前沉默的净涪,又道:“今天一早,妙潭寺那边便递了话,说会再遣人过来搜寻。” “他们还说,想请你帮忙。毕竟,我们佛门大概就只有你见过他了。” 净涪点点头,应下了这件事。 老僧又叮嘱他道:“那齐以安能在清知师弟手中逃出,单凭他自己是不可能的,怕是还有魔傀宗的人接应。你暂时还是先留在寺里吧。” 对此,净涪没有异议。 老僧见他乖乖点头,又想到那个陨落了的清知,心底暗暗叹了一声,低唱一声佛号,离开了法堂。 净涪一人站在原地愣神,半响才回过神来。 他看了一眼这个空荡荡的法堂,转身往外走。 在齐以安这件事上,他插手了。但结果和前世一样,清知还是死了。 不,净涪摇了摇头,还是有不一样的。 齐以安,他从清知手里逃了出来。虽然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在妙潭寺的搜捕下再度逃出生天,但起码他现在还是活着的。 他的插手没保下清知,反倒是给了齐以安一个机会。 净涪无声笑了一下。 齐以安果然不愧是魔傀宗寄予厚望的绝世天才,不仅是资质,就连心性智慧,都是一等一的难得。 这不,只要给他一丝的机会,他就能给自己抓住那一线生机。 个中因果,净涪虽然看不清楚,但他却能猜见。 他站在法堂门槛前,抬头望着天边那轮刚刚升起的红日,看着它披着万丈霞光驱散天地间残余的黑暗。 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他没想到,走上这一条路的那一天,会来得那样快。 他甚至没想过,第一个要栽在他手上的,就是齐以安那样的天才。 如果齐以安最后落到了他的手里,净涪勾起了唇角,清亮的眼底沉着最浓的黑,那魔傀宗众人的表情一定会格外的好看。 净涪抬脚,一步步走入晨光中。 晨光温柔地回应他,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净涪没有回自己暂住的禅院,而是转道去了杂事堂。 杂事堂的僧人见了他递上来的度牒,抬头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是净涪师兄?” 即便净涪还只是一个小沙弥,但从妙音总寺出来的他,在妙音分寺的同辈僧人面前,无论年龄大小,都是师兄。 很清楚这一点的净涪点了点头。 那僧人在案桌上翻看了一阵,对他说道:“净涪师兄,净音师兄给你递送了一封信件。师兄你是现在就要取吗?” 信件?还是净音师兄给他的? 净涪点点头。 那僧人拿过净音的度牒,转身拉开背后柜墙里的一个柜子,从里头拿出了一个信封来。 净涪接过那封信件,取回自己的度牒就往边上的蒲团上去。 他单手结印,一道佛印带着他的气息落在信封上。黄褐色的信封表面荡起一层淡淡的涟漪,随即破开一道裂口。 净涪将那厚厚的一叠信纸从那道裂口里拉出,摊在膝上细看。 净音在信纸上絮絮叨叨地将自己游历的趣事一一道来,又将两人临别前的那一车轱辘子话再叮嘱了一遍。 净涪一行行看过,很快就到了最后。 在来信的末尾,净音问他,会不会参加这一次的竹海灵会。 净音和净涪两人都清楚,只要他们愿意,竹海灵会所需要的竹令限制不了他们。 竹海灵会 净涪盯着那几个字眼,回想了一会儿,从脑海里扒拉出一段记忆,很快就有了决定。 他从褡裢里取出信封信纸,落笔回信。 去! 净涪将信封封好,拿着它又去找那个僧人。 那僧人见他递上自己的度牒和信封,只是冲着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利索地在那封信上按下印戳,转身将它收入身后的一个柜子里。 净涪收起那僧人还回来的度牒,转身又去了另一个柜台。 那个柜台后并没有僧人值守,只有一片高低错落挂满了木牌的灰色石墙。 净涪推开身前拦着的一扇低矮木门,穿过一层水一样的透明禁制,走近了那片石墙。 这些材质不一的木牌有些是崭新的,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新木香气,有些却老旧到蒙上了薄薄的尘埃。 净涪在石墙上看了一会,很快就取下了几个崭新的木牌。 他将这些木牌凑到自己的度牒上轻轻一抹,就见他手上的度牒轻轻一震。在度牒的最后,忽然多出了一片空白的纸页。 那纸页上记录的,正是那些木牌上刻录着的任务。 这些任务不过是些抄经、洒扫之类的任务,都是净涪在妙音寺里惯常会做的杂活。 不难,也不会耗费他太多时间,却可以让他最大限度地静下心来。 最起码,可以让他现在兴奋到嗜血的心绪平静下来。 净涪眨了眨眼,掩去眼底闪烁着的红芒。 第29章 妙潭来人 老僧说得没错,当天下午,净涪正在禅房里提笔抄经,了缘便领了两个青年僧人过来。 见净涪正专心致志地忙碌,那两个青年僧人拦下了了缘要提醒净涪的动作,左右看了看,在不远处寻了两个蒲团坐下。 了缘看着那两个青年僧人动作,又抬头看了看完全不为所动的净涪,对着那两个青年僧人一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去。 直到出了院门,了缘回头看了院子一眼,摇摇头,回去了。 一卷佛经中最后的一个字落在纸上,净涪动作不停,手腕轻动,又在经卷最后写道:“回向文: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涂苦。普愿尽法界,沈溺诸有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净涪收笔,又看了这一卷经文片刻,这才将案桌上散落的纸张一一按着先后顺序摆放整齐。 等到案桌收拾妥当,他才转过身来,看着正从蒲团上站起来的两个僧人。 两位僧人对着净涪颌首一礼,其中一位僧人歉意道:“贫僧净生携师弟净均不请自来,打扰净涪师弟了,还请净涪师弟谅解。” 净涪摇了摇头,颌首回礼,接着单手一引,请净生净均两位僧人入座。他自己转身去取了茶壶杯盏等,给两位僧人上了一杯茶。 稳稳在主座上落座,净涪看着两位僧人。 净生净均两人对视一眼,也没多说废话,净均更是开门见山道:“净涪师弟可知,我寺清知师叔昨日已经坐化入了轮回?” 净涪点头。 净均又道:“那净涪师弟可知,那日与清知师叔一道逝去的,还有魔傀宗的那位太上长老?” 净涪又是一点头。 净生接过了话题:“既然如此,那净涪师弟也应当知晓,那魔傀宗的齐以安,他现在下落不明?” 净均抽搐着嘴角看了一眼净生。 净生却不理会自家师弟的视线,直望着净涪,见他点头,又道:“齐以安在我妙潭寺地界犯下杀孽,如今又潜逃在外,我妙潭寺是必定要将他收押入封魔塔的。” 对于净生这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净涪并没有多少意外,他就只是又点了点头。 净生接着却是语气一软:“如今寺里将这事交由我们师兄弟负责,可我等并未曾见过那齐以安。听闻清知师叔抓捕齐以安的那日,净涪师弟曾随侍在师叔身侧?”他郑重对着净涪一拜,“请净涪师弟助我等师兄弟一臂之力。” 一旁的净均也是脸色一整,对着净涪郑重一拜。 净涪看着净生净均两人,脸色也是一整,倾身往前扶起了净生。 净均见状,也收了礼坐稳。 净涪定定地望着净生净均两人,在两人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净生净均对视一眼,皱起了眉头。 净涪见状,伸手指了指自己。 净均还是不明白,净生皱着眉头想了一阵,不赞同地问:“净涪师弟是要,自己一个人去找?” 见净生明白自己的意思,净涪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不行!”净均不假思索,直接反对,“这事是我妙潭寺的事,寺里交由了我们师兄弟负责。” 净生沉默,没有反对自家师弟的意思。 这件事,如果妙潭寺出来的净生和净均不同意,他确实不好出手。 净涪想了想,伸手往自己眉心印堂处一抓,拉出一缕金色的佛光,递给净生。 净生拧着眉接过那缕佛光,手上佛光一吐,一道从未见过的陌生气息在他的手上上下浮动,左右回旋飘摇。 净均看着净生手上的那缕气息,才刚想到什么,就听见净生问净涪:“净涪师弟,这就是那齐以安的气息?” 净涪点头。 净生又细细感受了一番,记下这缕气息的波动,转手便将这缕气息递给了净均。 净均看了又看,也记了下来,接着又递回到净生手上。 其实净生和净均来找净涪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这一缕气息。如今目的达成,事情又颇为紧急,净生和净均两人便告辞离开了。 净涪也没挽留,他站在院门边,目送着净生净均两人走远。 当日清知僧人一直在齐以安身后追了两天,也没能真正抓住齐以安。如今这净生净均两位僧人修为可比清知僧人差远了,就凭他们,想要凭借一缕气息抓住齐以安,岂不是妄想? 净涪对齐以安的逃生水平很有信心。 他转身又回了屋里,重新站在案桌上,摊开白纸,提起笔又开始一字字默写经卷。 三日后,净涪将自己抄写的经卷递交上去,看着他度牒那最后一页上的任务全部被标记完成。 他冲着验收经卷的僧人颌首一礼,收回自己的度牒,也没再看那面灰色石壁上垂挂着的任务木牌,径自出了杂事堂,往自己的禅院走去。 他才刚推开闭合的门扉,便听身后有人叫他。 净涪扭头看去,果然是净生。 这一次,只有净生一人,不见他的师弟。 净涪打量着眼前这个满面疲惫的僧人,回身颌首一礼。 净生回了一礼,跟着净涪进了屋子。 净涪请净生在几案旁坐下,又给他上了一盏茶水。 净生低头看着湛青色的茶水,感受着带着茶香的温热水气蒸腾而来,不由得闭了闭酸涩的眼睛。 他喝了一口茶水,暖热熨烫的茶水入口微苦,却有一股清凉气息涌入脑海,抚慰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将舒适的呻·吟压在咽喉,几口将茶水喝完,这才睁开眼来看着净涪。 净涪对净生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视若等闲,自然地给他续了一杯茶。 “净涪师弟” 净生叫了他一声,欲言又止。 净涪将手里的茶壶放下,收回手拿起自己的杯盏,掀开杯盖喝了一口茶水润喉,抬眼看着净生。 “我们,没能找到齐以安” 别说找到,他们甚至连齐以安的影子都没见着。 净生回想起自己师兄弟这三日里拿着齐以安的气息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一路碰壁,甚至还落入齐以安的陷阱就觉得难堪。更让他难以启齿的是,净均还受伤了。 净涪看着净生难看羞愧的脸色,低垂了眼睑。 “我们查到,齐以安现在已经入了妙音寺地界。所以我们,我们想请师弟帮忙。”最难出口的话都已经说出来了,净生接下来就顺畅了很多,“还请师弟出手,助我等一臂之力。” 净涪抬眼直视着净生,毫不退让。 净生沉默片刻,低垂了视线,避开净涪。 “净均师弟有伤在身,需净心调养,我已经在寺中挂单,将暂留数日照看净均师弟” 净生脸上羞惭之色更浓,几乎已经不能见人,只能拿着眼角余光留意着净涪的反应。 净涪点了点头。 净生悄无声息地吐了一口气,又复杂地看了净涪一眼,弯身一拜,道:“劳烦师弟了。” 净涪将净生送出门去,看着净生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他的禅院,这才转身回屋。 净生快步远离了净涪的禅院,直到完全察觉不到净涪的视线,这才放慢了脚步。 他边走,边暗自摇头叹息不止。 等他回了他们师兄弟暂住的禅院,推门进屋,望见愣愣地坐在佛龛前望着佛龛里那尊慈悲佛像的脸色苍白近乎透明的师弟,脚下一停,走到净均身边,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坐下。 净生的动静不大也不小,若在平常,净均绝对不会注意不到他。但此时,净均却还只是愣愣地望着佛像,并没有转头看他。 净生就陪着他坐着,也抬头望着那尊佛像。 师兄弟两人沉默地坐在佛龛前,各自在自己的思绪里发呆,直到远处传来声声鼓声。 暮鼓敲起,按往常,该开始晚课了。但净生净均两人却谁都没有动,还坐在蒲团上发呆。 橘红的夕阳落下,屋子里渐渐浸入了黑暗。 “师兄。” 在这一片无声的静寂中,净均忽然开口叫净生。 “嗯?” 净生被净均的这一声交换从无思无想的木愣中拖出,懒懒洋洋提不起半点精神地应了一声。 “师兄,我们是不是很没用?” 净生被净均这么一问,又陷入了沉默里。 他也问过自己,我是不是很没用。他很想否认,但他开不了口。 这一次,寺中将齐以安这件事交给了他们,本来就是一场考验。如果他们能将齐以安抓回来,他们不仅能添上一份功绩,甚至还可以提前将一份机缘抓到手。 竹海灵会 可是以他们现在这样的表现,他们要得到竹令,就要和寺里的其他师兄弟较量一番了。 净生的沉默在净均的意料之中,却更让他失望。 就算这一个事实他自己也很清楚,但他还是希望有人能否对他的这个想法的。他还是希望,能有人在他对自己失望的时候跟他说,你很好 可惜 “我们只是正常人,而他们,”净生停顿了一下,似艰难又似洒脱地道,“是天才。” “呵” 天才?净均猛地闭了闭眼,真让人讨厌! 净生扭头看了净均一眼,不由得出言提醒。 “师弟,莫要入执了。” 第30章 路中拦车 净涪离开妙音寺之前,曾得老僧吩咐,到他的禅院里去了一趟。 老僧问他:“可还记得你离寺的初衷?” 净涪郑重点头。 老僧笑了,送了他一片贝叶禅经。 净涪双手接过,郑重一礼,告辞离去。 他离开的时候,只有了缘将他送到了山门,而受了伤的净均和要照顾师弟的净生师兄弟并不曾露面。 净涪看着了缘,从褡裢里取出一盒檀香送给了他。 了缘接过,看着他坐到了大木鱼上,看着他拿着木鱼槌子在木鱼上轻轻一敲,驾着大木鱼升空而去。 直到净涪背影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缘才转身回寺。 他还像往日一样跟在知客僧身边,帮着知客僧招待香客。但他去取茶水给香客上茶的时候,被净均拦了下来。 那个初见虽然亲近但还是带着高高在上的青年僧人问他:“净涪走了?” 了缘看着这个焦躁的僧人,应了一声:“净涪师兄刚刚离开了。” 净均脸色难看地哼了一声,又要再问什么,旁边却传来净生的声音。 “师弟。” 了缘看了看站在远处的净生,又看了看净均,对着净生颌首一礼,低头道:“小僧还有事在身,便先回去了,两位师兄请。” 净涪用木鱼代步,很快就到了那个妙音寺境线之外的荒林。 离那天夜晚,时间已经过去了三五天。这三五天的功夫,足以让不少线索断去。但净涪还是到了这里。 木鱼停在半空,他低头扫视着还残留着战斗痕迹的荒林,看了半日,视线落在了荒林不远处。 他拿着木鱼槌子一敲,木鱼转了一个方向,朝着净涪刚刚注视着的地点飞去。 净涪跳落木鱼,又将木鱼变回原状,低头仔细察看着齐以安的踪迹。 他站在林中看了一会,又闭着眼睛感知片刻,忽然抬头望着一个方向。 他没有犹豫,抬脚就往那个方向走。 而此时,齐以安正坐在一辆马车上,闭着眼睛养神。 一个侍女掀开了车帘,奉上了一个小木筒。 齐以安睁开眼,坐直了身体,接过那个小木筒,取出里头的纸条。 小小的一张纸条,上面的字不过寥寥几行,齐以安却看了足有一刻钟。他抬头,看着垂首等候他吩咐的侍女。 这会来的,是那个叫净涪的臭和尚! 齐以安脸色一冷,声音的温度也不断地往下降。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最迟今日傍晚,我要到达码头。” 侍女低低应了一声,又接过齐以安递过来的小木筒,退出马车去。将马车的空间留给了披着麻衣头戴丧帽的齐以安。 是的,齐以安此刻正穿着白色的麻衣,一副家有丧事的模样。 齐以安端坐了片刻,忽然来到车窗旁,撩起窗帘看着放置在车队最后面的那个厚重棺椁。 那个棺椁里躺着一具脸色死白,没有气息,胸腔几乎没有跳动的‘尸体’。那‘尸体’和齐以安长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也只有气息。 那‘尸体’上的气息浅淡到无,唯一会被人察觉到的那丁点气息也被棺椁上的禁制阵法牢牢锁在棺椁内,根本透不出去。 那个才是真正的齐以安。 坐在马车里的齐以安收回视线,放下手,任由窗帘垂落,重新遮蔽在窗口。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手指伸张活动片刻,又摸上自己的身体。 带着温度的躯体活动灵活,有着生灵特有的气息和波动。 “完全看不出来是个傀儡” 齐以安无声呢喃着。 是的,现在这个在人前活动的,只是一具傀儡。齐以安真正的身体,还躺在那具棺椁里。 齐以安转了转脑袋。 当然,操纵着这样一具傀儡的,也是齐以安的一缕分神。 这就是魔傀宗至高法门的厉害之处。 纵使齐以安不过是炼气大圆满修为,境界连筑基都不到,可他照样能够为自己分出一缕分神操控傀儡。 这样一具相当于分神的傀儡,再配上魔傀宗变易自身气息的秘法,齐以安有把握能像先前逃出妙潭寺追踪而来的僧人一样,逃过那个妙音寺净涪的眼睛。 毕竟,那净涪的修为比起那妙潭寺出来的两个僧人还要递上一筹。 齐以安勾起唇角笑了一会,又舒舒服服地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 先前他会被那净涪找到,是他自己太过大意。可这一会,他手段已经尽出。就让他看看,那个叫净涪的臭和尚能不能再找到他! 想到那个净涪臭和尚可能出现的挫败表情,齐以安不由得笑得更欢快了。 在齐以安闭目养神的时候,妙音寺辖下地界里,又有好几处地方驶出几队马车,各带着一缕浅淡的相同气息往着魔道辖下地界而去。 循着齐以安一路走过的路线出了荒林,净涪左右看了看,又拿出了木鱼。 坐着木鱼升上半空,净涪闭着眼睛搜寻了一会。 他站在木鱼上,任由风吹拂着他的僧袍,极目眺望一会,笑了一下。 这疑兵之计玩得很顺溜啊 但也就只是这样而已了。 他无声一叹,盘膝在木鱼上坐下,手中拿起木鱼槌子轻轻一敲。 木鱼选定了一个方向,毫不迟疑地疾飞而去。 那方向,正是那个装着齐以安肉身的棺椁所在。 对于净涪来说,就算齐以安做得再好,也根本没有半点用处。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魔道第一人的名号,可不是吹牛一样吹出来的。 那名号上凝固着的暗黑血垢,可都是来自魔道各门各派的修士。 魔傀宗当时确实已经没落。但正因为它的没落,所以魔傀宗的至高法门和秘法秘诀之类的宝贝,魔傀宗一样都没有保住,被魔道诸门派瓜分殆尽。而皇甫成当时所在的天魔宗,在魔道上的声名何谓是煊赫震天。在那一场分食中,天魔宗可是吃得肚皮滚圆。 这也是当时修为远胜过净涪的清知僧人对着齐以安束手无策,而净涪却几乎是手到擒来一样。 魔傀宗的那些法门,净涪敢说,齐以安还没有他了解得多。 净涪随意地坐在木鱼上,拿出了那片贝叶禅经。 那贝叶禅经不过巴掌大小,通体乳白,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玄奥纹路。 净涪将贝叶禅经托在掌上,视线直直地垂落在上面的那些玄奥纹路上,仔细观看。 刚开始,那贝叶禅经也就只是一片精致的贝叶,那些纹路也只是线路繁复的纹线而已。 净涪并不气馁,也不急躁,他就那样专注地凝视着那片贝叶。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那双黝黑的眼睛渐渐泛起了金色的佛光。 渐渐的,那片贝叶禅经也似乎染上了金色,乳白的颜色带上一抹浅浅的金黄。这抹金黄越来越浓,越来越重,最后变作灿金。 璀璨的金色在贝叶上流转,在那一霎那,贝叶上的玄奥纹路活了过来。从最初的那一个起点到最后的那一个结点,它们就像是佛光书就,每一笔每一划都带上了慈悲的佛意。 恍惚中,净涪似乎看见了一个人。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他双目微闭,端坐在一株菩提树下,向着众人宣讲佛法。 净涪没有顾及到其他,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在坐下,听着那人讲经。 一段经文讲完,净涪整个人一震,眼前所有一切全部化作幻影散去。而他就坐在木鱼上,往着齐以安所在的方向飞去。 世尊。 净涪视线垂落在手里的那片贝叶禅经,却只看到一片巴掌大小通体乳白有着繁复纹路的贝叶。 他眼神复杂,最后翻手将那片贝叶禅经收起,眼睛随意又似乎空茫地望着眼前虚空。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片贝叶禅经,净涪此时已经没有了要和齐以安好好玩一玩的兴致。 他的心空茫得失落,似乎飘荡在虚空之中,完全找不到着力点。 直到木鱼速度放慢,净涪低头甚至能看见下方的人群,他才回过神。 世尊,佛祖,果然是好手段! 他抓起手边的木鱼槌子,狠狠地在木鱼上用力一敲,木鱼像是断去了翅膀的飞鸟一样往下坠落,又在即将跌落到地面的时候稳稳停住。 净涪跳下木鱼,将木鱼连同木鱼槌子一并收回褡裢里,在道路中央稳稳站定,抬头看着正往这边驶来的那队马车。 马车渐渐驶近,车队里的人看见净涪,脸色立刻就变得怪异起来。 他们面面相觑,最后一拉马缰,减慢了速度。 其中一位身披麻衣的中年男子驾驭着身下的马匹往前走出几步,也不下马,只是凑过头去,语气不善地道:“我等扶棺归乡,实在不便布施,还请小师父让路。” 净涪站定当场,并不作声,也不去看那中年男子,就只望着被马匹车队护在中央的那辆马车上。 自马车速度慢下来的那一刻,齐以安就感觉不好。 等听到那中年男子的话后,他立刻就坐直了,手凶狠地撕扯着身下的软垫,眼神更是骇人的可怖。 这阴魂不散的臭和尚! 第31章 苏氏千媚 那中年男子见净涪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正中央的马车。他心中一紧,眯着眼睛打量净涪。 独行的尼姑、孩童和老人招惹不得 中年男子心中默念着,将记忆里听说过的那些有着悲惨下场的事迹一一翻出,不断地警告自己。 眼前这个小沙弥年不满十,占了三不惹之一。他身上的僧袍干净,甚至连行人惯常会沾染的尘土都没有;他表情平静,没有半点惶恐;他身上挂着一块刻着字迹的木牌,手腕脖子上都带有佛珠,而无论是木牌还是佛珠,虽然不显眼,但绝对都不是普通的货色;这里是蔡国,是妙音寺的地盘 中年男子到底见识不浅,他坐在马上想了想,还是一拉缰绳,跳下马来,将手里的缰绳扔给旁边跟上来的仆从,自己上前几步走近净涪,双手合十弯腰对着净涪行了一个佛礼。 “小师父请了。不知小师父拦下我等,是为何事?” 净涪看了一眼那中年男子,墨黑的双眼有一道金色佛光闪过。 没有魔气。 净涪视线在车队众人身上转了一圈。 都没有魔气。 净涪收回视线,对着那中年男子合十回了一礼,随后,他站直身,迈步向着车队后方的那辆装载着棺椁的马车走去。 中年男子正想要拦下他,却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推搡着让开了位置。 中年男子堪堪站稳身体,瞪大着眼睛看着净涪穿过车队众人或自愿或被逼让出的空隙,来到那个棺椁前。 坐在马车里的齐以安抿紧了唇感知着净涪的气息一步步逼近他的本体,最后一咬牙,紧抓着软垫的手放开,从腰间摸出一枚小小的铜铃。 他看着这个铜铃,眼神变了又变,最后他眼神一狠,将铜铃握在手上用力摇动。 “叮铃铃铃” 一阵阵普通人听不见的清脆铃声响起,远远地传了出去。 这铃声,瞒过了车队的其他人,却逃不出净涪的耳朵。 他侧身看了车队中央的那辆马车,笑了一下,又回身看着那个棺椁。 净涪伸出手,不怎么用力,只是轻轻地一提,外层封得紧密的棺椁就被拉开,露出里头暗红色的棺材。 随着棺材暴露出来的,还有那缕浅淡近无的气息。 净涪眯了眯眼,抓住你了。 可也是这时,车队的不远处又出现了一老两小三个身影。 净涪的手伸出,正要将棺材盖掀开,就听得一个女童的声音传来:“咦?爷爷,这个站在人家棺材前边的小和尚好奇怪啊。” 接着又是一个男童的声音传来:“哼,打开人家的棺椁,掀开人家的棺材,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七月!” 声音很轻,但隐含着的斥责也很明显。 “哼!”男童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倒是女童笑了一下,又凑过头去和男童说话。 净涪没理会,左手结印立在胸前,扶着棺材盖的右手一个用力。 “撕拉”的一声轻响,封禁着棺材的层层禁制像纸一样被撕开,就着就是“哐当”的一声,棺材盖被掀翻落马车的另一侧。 整个棺材再无遮拦,露出了那个躺在棺材里的脸色苍白的男童。 他的胸腔没有半点起伏,气息全无,完完全全就是一具尸体。 “咦?” 正在路边走过的那老人不经意瞥了一眼,不由脚步一停,轻叫出声。 跟在老人身后的女童晃了晃手腕上那个做工粗劣的手镯,眨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看了看净涪那边,视线似不经意地掠过被护在中央的那辆马车,用那只带着手镯的手轻轻拉了拉老人的衣角,乖巧地问:“师父?” 老人伸手拍了拍女童的头,也不继续往前走了,而是转身走到净涪面前。他仔细打量了净涪片刻,又看了看躺在棺材里的男童。 “小师父,这小童生机未断,尚可救治。老朽出身医家,小师父便将这小童交给老朽如何?” 他误会了。 他以为净涪站在棺材前是因为知道这棺材里的人还未死绝,拦下车队就是为了救棺材里的这人一命。 他看着净涪眼神甚至还带着赞赏。 净涪抬头看了他一眼,摇头。 老人抚着胡须的手一顿,看着净涪的眼神里就带了疑惑和不解。 佛门贵生,更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说法。净涪一个佛门沙弥,怎么就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本来还可以挽救的生命咽气? 净涪的视线掠过他,落到和男童站在一起的女童身上。女童半点不怵,直直地迎着净涪的视线。 净涪收回视线,左手接连结起佛印。一个个带着金色佛光的佛印自他手掌脱出,飞落在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童身上。 坐在马车里凝神听着外头动静的齐以安脑袋一晃,有一股磅礴大力穿透虚空,牢牢抓住他的神念,要将他的神念拉扯出他的这具傀儡。 齐以安脸色一变,忍耐着不适,伸手摸出一根长长的银针。 他伸出另一只手按在车厢上,借力稳定身体,另一只手则毫不犹豫地将银针插在自己的百会穴里。 银针直没入头顶,只留下一小个尖端留在头发之外。 银针入体,齐以安已经有些涣散的眼神霎时就定了下来。 五个佛印打出后,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童却还是一动不动。但饶是如此,就站在净涪身旁不远处的老人却能够看见,那男童一直毫无动静的胸腔已经跳动起来了。 一下一下,很规律的跳动。 老人不由得睁眼再仔细地查看着这个男童。 瘫坐在马车里的齐以安用手支撑着身体坐起,重新聚焦的视线看着马车角落处那个燃烧着香料的香炉。 他已经将信号送出去了,但问题是时间太短,他们还来不及赶到。 一根定魂针只能支撑一刻钟,一刻钟之后,他的神识就会被那臭和尚塞回身体里去。 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齐以安正绞尽脑汁要想出个办法来,却突然间听见一阵细微的声音自车身外传来。 有人在敲着马车。 齐以安静默片刻,忽然小心地拉开车窗帘,观察着外头的动静。 马车外的,是一个眼熟的面容精致的女童。 那女童见窗帘拉起一条小缝,不由得抿了抿唇,视线小心地瞥着周边的情况,手腕努力地往车窗上凑,让齐以安看见那个做工粗劣的手镯。 “小少爷,是我。” 齐以安看着那个手镯,听着那个细如蚁鸣的声音,认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女童来。 他在被妙潭寺那个清知和尚抓回去的那一天早上无意间救下的那个小丫鬟。 齐以安抿了抿唇,不说话。 那女童见齐以安没有应声,又等了一会,才低声说道:“小少爷,那和尚是要抓你吗?” 他们正说着话,那边的净涪眼睛一眯,右手也顺着左手一起结印。 “小少爷,你相信我吗?” 女童又问了一句,齐以安还是没应。 净涪忽然弯了弯唇,唇角提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紧接着,他手上佛光大盛,那些接连飘出的佛印在棺材上空盘旋环结,最后串联成一个万字佛印。 万字佛印一成,所有佛光统统收敛回缩,一直注视着净涪动作的车队众人只觉眼前一黑,接着便看见那个万字佛印施施然往下一压,印上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童身上。 那女童还在小声地询问着齐以安:“小少爷,我会救你的。将你的手给我” 女童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了马车里忽然响起的一声“咕咚”。 她抬头,却只能看见那块以细微弧度晃动的窗帘布。接着,她就听见车队里一阵喧哗。 “活,活过来了” “死人,死人活过来了” 那一刻,女童只觉得眼前一切都像是遮了一层雾一样的朦朦胧胧。 她愣愣地收回手,转身走出车厢遮蔽着的阴影位置,一步步地向着老人身边走去。 她还没走几步,便被人拉住了。 “师妹,你刚刚跑哪里去了?我怎么找不见你?别到处乱跑,不然又会被人抓走了的。到时候,可就没有像师父一样的人会救你了” 男童絮絮叨叨,似模似样地拉着她叮嘱。 苏千媚眨了眨眼睛,任由豆大的泪珠打落。 看见苏千媚的泪水,男童立刻就慌乱了。 “怎,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你先别哭啊,你别哭啊” 他越说苏千媚的眼泪就掉得越凶,到最后,男童是彻底的慌了。 “师父,师父” 男童拉着苏千媚跑到老人身边的时候,净涪低头看着被一捆暗金色的绳子绑着的已经睁开了双眼正狠狠地瞪着他的齐以安。 听见动静,净涪抬眼望去。 “师父师父,你快来看看,师妹她她哭了” 老人再顾不上其他,连忙弯下身摸着已经被男童拉扯着跑到他身前的苏千媚的脑袋,低声问道:“媚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哭了?” 媚儿? 齐以安心中一动,原来她不叫碧荷,她叫媚儿。 净涪却是扭过头去,仔细打量着这个看着格外委屈格外可怜的小姑娘。 他越看越觉得眼熟,最后望见正抹着眼泪往他看过来的眼神带了点憎恨的小姑娘,忽然福至心灵。 苏千媚! 原来是她,难怪觉得这么眼熟。这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这副带着憎恨的小眼神,可不就是格外的熟悉么? 当年的苏千媚,可没少因为左天行这样看着皇甫成。 可是,出身世家本应在家中千娇万宠的苏千媚,究竟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据他所知,苏家所在的千策城可是属于道门所辖。难道当年本应拜入道门的苏千媚最后会成为魔门弟子,就是因为这一次意外? 净涪暗自猜测。 老人拉着两个徒儿,先看了一眼被绳子绑着又被封了口的带着魔傀宗气息的齐以安,有看着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的净涪。 “小师父,此间事了,老朽还有事在身,便先行离开了。” 净涪回神,冲着老人一颌首,视线扫过苏千媚又很快收回。 看着苏千媚等人走远,净涪也拉着齐以安在车队众人复杂的目光上了大木鱼。 木鱼升空而起,向着妙音寺分寺所在飞去。 坐在木鱼上,净涪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走在路上的一老两少三人。 有医家的人在,苏千媚大概是不会再入魔门的了。可他欠着左天行的债,又该怎么办? 净涪皱眉苦想,手上拿着木鱼槌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白莲自在经》,这玩意儿珍贵,那他欠左天行的债就不好还啊。该拿什么来还呢? 净涪低声叹了一口气,他还得再想想。 第32章 命运歧途 净涪离开以后,和车队领队的那个中年男人说了两句后,老人也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子继续上路了。 他边走边低声问着还在抽泣的苏千媚:“怎么了?怎么突然哭起来了?” 老人很担心,这小弟子是被他从人贩子手里头救下来的,说是被犯了事被主家扔出来的奴婢。他救下她来的时候,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伤痕累累,青青紫紫的,看得他大弟子眼睛都红了,她却是面无表情的,半滴泪珠都没有。 可现在,看看这还在不停往下掉的泪水 站在苏千媚身边的任水冲拧着眉头,手轻握着苏千媚的手,连用力都不敢,就怕会让苏千媚觉得不舒服。 “师妹,是刚刚的那个小和尚么?” 刚刚苏千媚看着净涪的眼神,任水冲看得很清楚。可他又不清楚净涪到底对苏千媚做了什么,想要怒骂净涪又没有个由头。被师父易一针从小带着身边教养得很好的他只能独自憋屈。 被师父和师兄关切询问着的苏千媚心里暖洋洋的,可眼泪却没有停,反而流得更凶了。 易一针叹了一口气,弯腰将苏千媚一把抱在怀里,领着任水冲慢慢往前走。边走他边轻轻拍着苏千媚的背,安抚着她。 苏千媚打了一个哭嗝,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问易一针:“师师父,那那位被抓起来的小哥哥他他会怎么样?” 易一针听了,反问道:“媚丫头,你认识他?” 苏千媚乖巧地点点头,“在我被主家送到王婆那里之前,那位小哥哥曾经救过我。我我我,我也想救救那位小哥哥” 任水冲侧耳听着苏千媚的话,立刻就不赞同地看了苏千媚一眼。 “哦”易一针又问道,“那媚丫头你知不知道,那小沙弥为什么要抓他?” 苏千媚困惑地摇了摇头。 易一针又道:“他会被抓,是因为他害了很多人。”他停了一下,又慎重地重复了一遍,“很多很多人!” 苏千媚瞪大了一双眼睛,急急反驳道:“可那小哥哥是好人,他救过我” 易一针不置可否,只是摸了摸苏千媚的小脑袋,看着苏千媚被水洗过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确实害了很多人。” 苏千媚没再说话,低垂着眼睛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那个做工粗劣的手镯。很久之后,她才低声地问:“师父,那那位小哥哥他会死吗?” 害人就要偿命,这是易一针不久前才教过她的。虽然她还不太懂,但易一针曾告诉她一定要牢记。 她记得的。 易一针摇头:“不会。” 苏千媚轻轻舒了一口气。 “那小沙弥是佛门中人。佛门有戒律,不杀生。”易一针又摸了摸苏千媚的脑袋,见她不哭了,才将她放下,让她自己走。 任水冲拉着苏千媚的手,紧跟在易一针身后。 易一针想了想,改了行程,一路往妙潭寺辖下的飞霞国去。 他这个小徒弟天资聪颖,心思灵敏,但小小年纪却际遇坎坷,他也不担心别的,就怕她机巧太过,日后行差踏错,毁了她自己。 便让她看看,那个在她心中是个好人的魔傀宗少宗主,曾造下什么样的罪孽 苏千媚不知道,自她被易一针救出的那一日起,她的人生就走上了另一个方向。而在这条道路上,再不需要她跌跌撞撞碰得头破血流,再不会让她一个人在风雨中挣扎着找出一条活路。她不会再是裙下三千臣民却只能用妖媚暧昧的眼神看着自己真正心上人的一代红衣妖姬。 自那一天以后,她有了自己新的命轨。 大木鱼在妙音寺分寺山门外落下,净涪收起大木鱼,拉了一下手里的绳子,带着齐以安就往里走。 净涪身边被绑着的齐以安形象太特殊,净涪不愿意引起庙里香客的注目,便一路屏蔽了气息。等回到自己暂居的禅院,净涪才将通知了净生。 净生和净均来得很快。 净涪才刚刚将手里的线香点燃插到佛龛前的香炉里,净生和净均两人就已经到了。 “这这就是齐以安?” 净涪转身抬头望去,见是脸色还带着点苍白却站得稳稳当当的净均,并没在意他话中的质疑,点了点头。 净均盯着被捆绑着的齐以安,看着他那副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爷模样,实在难以置信。 这就是齐以安,那个将他们狠狠坑了一会的齐以安? 净生也是拧紧了眉头,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净涪看了看齐以安,手指一动,揭开了他身上的封禁。 “呵呵”齐以安扭头瞪了眼净涪,又扫了一眼净生和净均,闭上了眼睛。 净涪也不理会,在几案旁坐下,抬手摸了摸茶壶,重新取了热水来,又给自己和净生净均各倒了一杯茶水。 对于放到自己面前的茶水,净生净均两人没有一个在意。 净均瞪着齐以安道:“齐以安,如今你终于落在我们师兄弟手里,可还有话说?!” 齐以安连眼都没睁,鄙夷道:“两个废物而已,我与你们能有什么话说!?” 净均怒指着齐以安道:“你你你” 齐以安却直接一扭头,不再理会净均。 两个废物而已 比起一天不到就抓住了齐以安的净涪,同样的甚至比净涪还要强出一点的修为,他们师兄弟两人,花费了净涪数倍的时间,却连齐以安的影子都见不着甚至还被他伤着 净生脸色也是一白,手却按着净均,转头对净涪道:“这次多谢净涪师弟援手。如今齐以安已经被抓,为防夜长梦多,我和师弟便先带着他回寺里去了。” 净涪一口将茶水饮尽,点了点头。 净生对着净涪行了一个佛礼,道:“日后师弟如果到了妙潭寺” 他话还没有说完,闭着眼睛对他们不理不睬的齐以安就打断了他,他嗤笑一声,“人家就算要到你们妙潭寺,也不会去找你们。两个废物而已,能” 齐以安还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嘴巴开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时净涪才抬起头,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净涪看着净生,点了点头。 净生脸一红,拉着还在愤愤的净均对着净涪弯腰合十一礼,扯着净涪交给他的绳头,带着齐以安走了。 走在最后的齐以安在跨出院门的那一刻,扭头看了净涪一眼。 不甘、愤怒、恼恨 如果不是净涪封了他的口,只怕他就会冲着净涪怒吼什么,你给我等着之类的。 可惜,这些落在净涪眼里,只会让他心里更畅快一些而已。 净涪目送着净生净均拉着齐以安离开,心中平静漠然,识海中却有一片佛光浮动,又有一缕魔气回旋。 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齐以安越不甘越恼怒越愤恨,他就越高兴。在佛性,他践行了自己的宏愿;在魔性,他顺着自己的本心行事。 端坐在蒲团上的净涪陡然睁开眼,金黑异色的双瞳皆有无形的火焰跳跃。 齐以安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暮鼓敲响后,净涪又去了法堂和众僧一起做晚课。 见到出现在法堂的净涪,了缘先是一愣,随即就高兴地笑了起来。而后来领着其他大和尚一起在法堂上首的蒲团上落座的老僧却面色不变,他对着净涪点点头,便领着众僧一起开始一天的晚课。 他确实知道净涪是去做了什么,本来也以为净涪还要再多花费一点功夫,但在净涪跨入山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知道净涪的归来了。更何况,妙潭寺的净生净均两个弟子在带着齐以安离开妙音寺之前还去跟他告辞了。 晚课结束后,了缘还想带着他的小伙伴和净涪再多说几句,但他还没有动作,就被他的小伙伴拉住,接着就看见寺中自可远观的长老朝着净涪招手。 他抖了抖身体,被他的小伙伴拉着出了法堂。 净涪走到老僧身前,向着身边已经没有人了的老僧合十一礼。 老僧打量着他,点了点头:“你很好。我都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带着齐以安回来了。” 可不是快么,连一天的时间都不到。 比起妙潭寺的那两个弟子,自家的这个弟子确实出色。有如此出色的弟子在,只要他不中途陨落,他们妙音寺这几百年都不用愁了。 老僧微微弯起眼角,露出额上厚重的笑纹。 净涪摇摇头,将老僧给他的那片贝叶禅经取出,双手托到老僧面前。 老僧随意地看了一眼,随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沉默的净涪,道:“你你你,你沟通了贝叶禅经?” 净涪抬头看着老僧,在他炯炯的视线中点了点头。 老僧的眼睛霎时被点亮,竟然失态地哈哈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太好了!啊哈哈哈,好啊” 第33章 静室仕女 贝叶禅经上,除了记录下来的世尊的场景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不同寻常的意义在吗? 净涪低垂着眼睑,视线落在那片贝叶禅经上。 老僧笑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停了下来。他收拾了表情,正色地看着净涪,眼睛里的欢喜还没有完全散去。 “你可听说过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简称金刚经,是佛门一部颇负盛名的佛经。传闻禅宗一位大能就是靠着它开悟,证就真如。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一首佛偈,就是这位大能早年所作。 可问题也在这里。净涪皈依佛门也有三两年的时间了,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也足够出身妙音寺藏经阁的净涪翻看过阁中收录的所有佛经了。对这一部佛经,他却愣是只听说过它的名字,从来没有见到过它的存在。 心存疑问的净涪点头。 老僧笑了一下,又问他:“你既然沟通了这贝叶禅经,定是看见了世尊,听了世尊说法。那你可还记得,世尊说的是哪一部经文?” 净涪回想了一下,脑海中又再浮现世尊在树下说法的身影,他细听了一阵,忽然瞪大了眼睛。 他没过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没听说过这部经文里记载的内容,但当他回想起来,却知道就是它。 就是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老僧见了,得意地道:“没错,就是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还没等净涪反应过来,老僧又叹了一口气,万分惋惜道:“可惜了,这贝叶禅经只有一片。” 只有一片的贝叶禅经,记载的就只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小段而已。 他看了看净涪,又叹了一口气。 净涪能沟通贝叶禅经,可见他的佛缘不浅。但就算是这样,净涪也比不得那位禅宗大能,做不到他那样,只靠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几句话就开悟。 这样的妄念才生出,老僧自己就笑了。 所谓得陇望蜀,得寸进尺,不外如是。 能得到净涪那样的弟子,已经是他们妙音寺之幸,又何必奢望更多? 阿弥陀佛。 老僧心中低唱一声佛号,再睁眼看净涪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早先的平静。 “你能沟通这贝叶禅经,定然与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缘,日后也不是不能收集其余的贝叶禅经,凑成完成的一部。” 老僧说着,让净涪将这片贝叶禅经收起来。 净涪看了眼手上的那片贝叶禅经,没动,抬头执拗地看着老僧。 老僧见了,又笑了一下,劝他道:“你就收下吧。”他顿了顿,又道,“这贝叶禅经在我手上也已经有近百年时间了,但它却一直都没有动静,可见这部经文与我无缘。如今它在你手上,是它的选择,也是它的幸运。” “不过这部经文其余的贝叶我也不知道在哪里,还需要你自己去找。” “如果日后你能将这部经文其余的贝叶凑齐,一定要记得将这部经文抄写下来,收录在寺里的藏经阁中。到得那时,老僧我或许也能看一看这部经文。” 老僧说完,对着净涪合十一礼,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他转身就走,留下净涪一人捧着贝叶禅经站在原地。 整个法堂只剩下净涪自己。 净涪低头望着手上的这片贝叶,静默许久之后,他将这片贝叶禅经收起,转身慢慢离开。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在走出法堂的最后一刻,净涪回头望了一眼法堂上方高大的金色佛像,这才跨步走出门去。 回到自己的禅院,净涪在佛龛前坐下,贝叶禅经放在他身前的地板上,几案上的青灯如豆,照亮了净涪身前的一片空间。 看着身前的这片贝叶禅经,净涪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他忽然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佛龛前香炉里燃尽的香枝。他从地上站起,来到佛龛前,重新取来线香点上,又转身来到铜灯前,挑亮了有些黯淡的烛火,这才回到蒲团上坐下。 任由贝叶禅经安静地躺在地面上,净涪从褡裢里取出那幅《白莲自在经》。他将《白莲自在经》拿在手上,却并没有打开,就那样轻轻摩擦着卷轴上的纹路,眼神清明至极,没有半点留恋和贪婪。 这幅《白莲自在经》,那就还是还给左天行吧。 不是这卷《白莲自在经》不好,事实上,就是它太好太珍贵了,所以净涪才不能要。他想来想去,始终没找到足以偿还这份人情的办法。 本来就功成名就的左天行又拥有上一世的记忆,净涪实在想不出左天行还有什么得不到,还会给自己留下什么样的遗憾。既然不能偿还,那还就不如不要。 净涪重新收起手里的《白莲自在经》,将地上的那片贝叶禅经拢在手里,身体坐得笔挺,双眼微阖,意念沉入贝叶禅经中。 其时,佛敷座而坐,被众大比丘与千二百五十人簇拥在中央,与他们宣讲佛法。 净涪眼前一晃,整个人已经坐在了人群中,与其他人一起,静听着上方的世尊说法。 世尊似乎并不在意突然出现的净涪,还在与众人演说道:“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信受奉行。” 经文说完,众大比丘等对着世尊顶礼膜拜,而净涪眼前一暗,整个人已经从贝叶禅经中出来,回到了禅房中。 净涪这才意识到,这一片贝叶禅经中记载的,赫然便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最后一部分。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贝叶禅经,将它收起,转而拿过自己的木鱼放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起来。 他左手拿着那串从手腕上褪下的佛珠,应和着木鱼的节奏一下一下拨弄。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信受奉行。 即使这一部经文只有残缺的最后一小段,即使净涪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诵读有声,他还是伴随着木鱼和念珠的节奏认真诵读。 夜色渐深,铜灯上被挑亮的烛火又再次黯淡,净涪的身影渐渐模糊,影子也像是要遁入黑暗之中。可也是在这片笼罩了整个天地的黑暗中,一点朦胧的金色慢慢诞生,微弱但刚强。 天剑宗里,左天行手腕翻飞,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收回剑势。 他摸了一把汗,又拉扯了下身上汗湿的衣衫,转身往光亮的厅堂里走。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静默地跟随在他的身后。 左天行倒了一杯茶水,也不管它是不是已经凉透,直接一口饮尽。他随手将空了的杯盏放在案桌上,声音状若随意地道:“说吧,事情怎么了?” 那人站在了他的面前,亮光映照出他的面容。 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特色的面相身材,以及一如他的面相身材一样普通的修为,这就是一个,一眼看上去绝对不会惹人注意的人。 他垂手站定在左天行身前,听见左天行问话,他便答道:“属下等没有在那家府邸里找到碧荷。听他们府邸里的人说,碧荷犯了事,被主家扔给人贩子了。” 扔给人贩子了? 左天行眼神一厉,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变得尖锐,无匹的锋芒爆发,整个厅堂的光线瞬间黯淡。 那人被这股气势一冲,整个人被掀翻开去,狠狠撞上大开的门户,又重重跌落在地上。 听见那一声轰然的重响和压抑的闷哼,左天行闭着眼睛收敛自己的怒气。 居然将千媚扔给人贩子了?该死! 那人挣扎了半日才从地上爬起,托着无力的身体一步步挣扎着走到左天行身前,又垂手站稳。 等到心头翻滚的怒火压抑下去,左天行才睁开眼睛。他瞥了一眼自己的属下,随手一扬,一个长颈细瓷药瓶落在那人的手上,接着他又是一指弹出,一道剑气落在那个人的身上,将还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暴戾剑气统统引出打散。 等到那个人脸色好些了,左天行才又问道:“接下来呢?” 那人猛咳了几回,将自己得到的消息一一汇报给左天行。然后,他便还是静默地站着,等候着左天行的吩咐。 左天行脸色不变,吩咐道:“选一些人送入医家,让他们在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接近苏千媚。” 提起苏千媚这个名字的时候,左天行的眼神柔和了几分。 至于这一世没有死去而是要被关入妙潭寺封魔塔中的齐以安,左天行半点不在意。 死了也罢,关了也罢,齐以安根本就不入左天行的眼。 前世数百近千年的时间里,整个魔道真正能被左天行看在眼里的,也就只有一个皇甫成和一个苏千媚而已。 在他的属下离开之前,左天行还是忍不住再一次叮嘱:“让他们多照看着她。” 看着自家属下离开,左天行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却没像往常一样急着去净房洗漱,而是转身就去了静室。 他的静室是他亲自布置,在这间宽敞舒适的静室里,他又特意辟出一间面积不小的房间来。 这个房间,放着的都是左天行珍视的东西。譬如他母亲亲自给他缝制的衣物,又譬如他拜师时陈朝真人给他的宝剑,再譬如墙壁上挂着的那三幅仕女图。 这些东西在价值上或许还比不上他库房里收藏的任何一件珍宝,但在左天行心里,却都是无价。 左天行在那三幅仕女图前站定,抬头一一望过去。 温婉贤淑秀丽大方的杨姝,魅惑众生千娇百媚的苏千媚,通透细腻可爱娇俏的袁媛 左天行的视线最后定在中央那幅娇媚妖惑的仕女图上,心中汹涌的情感喷薄而出,一下间泛滥成灾。 “媚儿” 苏千媚,是左天行心中一个特殊的存在。初见之时,那颠倒众生的魔女一身妖娆红衣几乎烫伤了他的眼睛。 不过是一个挑眉一个转眼一声轻笑,她便硬生生将她的身影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他心上一块怎么也剜不掉消不去的疤。 他在道魔之间挣扎,痛苦不堪,却又甘之若饴。 而直到最后他身死的那一刻,他也还没有做出一个真正的决断。 这一次重来,媚儿没有再落入魔门,而是进了医家。他们日后,终于不用再在道和魔之间挣扎了 左天行忽然笑了一下,又柔情万般地低唤了一声:“媚儿啊” 第34章 金龙寒玉 十一月的天很冷,北风呼啸,大雪飘扬。 紧紧穿着单薄僧衣的净涪迎着寒风,独自一人站在边境的城墙上,眺望着北淮国国都的方向,难得地犹豫起来。 要不要,去看一看?要不要去见一见他的那位母妃? 净涪站了很久,从天色初亮到夜色初降,久到将要换班的士兵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甚至要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提醒一二。 虽然最后还是被什长阻止。 到最后,净涪晃晃脑袋,转身离开了城墙。 沿着冰冷的城墙一步步往回走,净涪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笑得无声,笑得嘲讽。 他在讽刺他自己。 明明冠着皇甫成这个名字,流着她的血脉,被她怀胎十月产下,被她当作挽留心上人目光的筹码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他了。他居然还在妄想着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啧,真是可笑! 就算他当时已经将高坐在皇座上的那个人送去见她,只怕她也未必高兴的吧 净涪突兀地收了笑容,平整漠然的脸在这个飘雪的冬季显得格外的冰冷。 罢了,当年的那些恩怨除了她的那一份他早已还清。既然如此,那等到他将她的那份还清的时候,这北淮国就彻底地跟他无干了。 净涪停下脚步,伸出手接住飘落的雪花,看着那片雪花消融在掌心,留下一滴冷彻骨的寒水。 就见他手指上无声飘出一缕黑色的魔气,那一缕魔气纷纷扰扰地缠上那滴水珠。等到本就淡薄的魔气消散得无影无踪的时候,躺在他掌心上的,就只是一小块浑圆的有着金龙纹印的寒玉。 寒玉上雕镂的金龙栩栩如生,一双滚圆的龙眼甚至还带着无匹的寒光,摄人心魄。 净涪随意地看了一眼这块寒玉,点点头,将它往上一抛,看着它在半空中略一停顿,随即化作一道寒光往北淮国国都的方向飞去。 他最后望了一眼北淮国国都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入了风雪中,任由狂风暴雪遮去了他的身影。 既然你喜欢他,心心念念求着他的爱恋,那我便成全了你又如何? 但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瓜葛。 你的皇儿是道门皇甫成,而我,只是佛门净涪。 清晨寒风打着旋儿刮过,北淮国国主从龙床上坐起,被身边的嫔妃侍候着穿上龙袍。 嫔妃正要帮他挂上配饰,却被他拦了下来。 女子轻唤了一声:“陛下?” 娇滴滴的声音还带着点雨后承·露的沙哑,听在人耳中,便仿佛是谁拿着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在人心坎处刮过。 北淮国国主心中一动,微弯了腰在女子乌压压的黑发上轻轻拉过一缕发丝,凑到鼻端轻嗅一口,才笑着道:“换这一个吧。” 他随手将旁边的一枚雕镂着金龙的寒玉塞到女子的柔胰中,随即就毫不迟疑地站直了身体,等着女子的动作。 “陛下”女子握着手里的玉佩,感受着玉佩表面浅浅附着的那一层暖意以及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意,娇嗔道,“天冷着呢” 北淮国国主却只是唇边含笑,并没再有任何动作。 女子见状,低头又看了看手里的玉佩,无奈地叹了一声,妥协道:“好吧” 她将寒玉挂在了北淮国国主的腰间,随后,她站起身,退开一段距离,左右上下打量了北淮国国主一会,又上前给他理顺了衣角袖袍,这才跪下恭送这位皇者离开寝宫。 等到宫女太监簇拥着北淮国国主远去,女子才在宫女的侍候下穿好衣服,领着人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被贴身宫女扶上撵车坐好后,女子看着垂落下来的车帘,吩咐旁边的宫女:“去查一查,陛下身上的那块寒玉是哪儿来的?” 大冷的冬天,放着暖玉不带带寒玉,不是带的人有问题便是那块玉有问题!女子深信,原因是后者。 等到她从鸾凤宫出来回到自己寝室,甚至她午憩过后醒来,宫女总算将消息送了上来。 没有问题。 女子皱眉听着报告,手里拿着的绣针在绣绷子表面停了很久,最后只能道:“罢了,吩咐下去,多注意着宫里的动静。” 一连半个月过去,宫里大的动静没有。国主还是那个国主,含笑温和却又让人不敢越雷池半步;皇后还是那个皇后,仪态端方却又大度雍容;贵妃还是那个贵妃,绝色明媚敢爱敢恨 但宫里小的动静也不是没有,至少她发现,国主对贵妃的眷宠在一点点加重,一日日加深。 这个变化不明显,但也不突兀,水到渠成。 年末宫宴里,她在坐在下方席位上,远远望着国主旁边的皇后和贵妃,看见皇后和贵妃脸上的笑,她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如意丸子,低头一咬,舌尖又苦又涩。 如意如意,谁如了谁的意,谁又真的如了意 十二月二十九日那一天中午,净涪出现在了竹海外的那个城镇里。 靠着这一片广袤无边的竹海,靠着这几乎聚集整个景浩界天才的竹海灵会,这个叫做万竹城的城镇还算是热闹。 净涪走在大街上,循着妙音寺的标记寻找着妙音寺势力所在。 “小师弟,这边” 顺着声音望过去,叫他的正是净音。他正坐在一处茶亭里,笑着往这边招呼。 和他坐在一处的,还有三个妙音寺的沙弥。 净涪走过去,对着净音合十弯腰行了一个佛礼。 净音和净思、净尘、净罗一起从椅上站起,给净涪回了一个佛礼。 “小师弟,可算是等到你了!竹海灵会后天就开始了,小师弟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净音一边絮叨着,一边将一枚竹令递给了净涪。 是的,属于净涪的那枚竹令一直都在净音那里。直到这个时候,才真正的落到净涪的手上。 好不容易等到净音停了下来,一旁一直在打量着净涪的静思笑了一下,道:“阿弥陀佛,恭喜小师弟。” 净尘和净罗也是一笑,也跟着道喜道:“阿弥陀佛,恭喜小师弟。” 净音听了,这才定神细细打量着自己这个小师弟,随即笑开了眉眼。 “不错,恭喜小师弟修为又进一步。” 净涪腼腆地笑了一下。 此时已是午后,净音他们等在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接净涪。现在净涪已经到了,自然就该回去了。 才走了几步,净涪便望见了不远处的净生。 比起在妙音寺分寺的那时候,此时跟在四个师兄弟身旁的净生似乎更加沉默。 没有净均。 净生侧头望来,见到净涪,他似乎并不怎么惊讶,表情平静地冲着他颌首点头。 净涪回了他一礼。 净音顺着净涪的视线望去,见到妙潭寺的弟子,净音低声道:“小师弟,你认识他们?” 消息很灵通的净罗看了净生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净涪,才设了屏障低声跟净音道:“净音师兄没听说过么?那个在妙潭寺那边闹了一场的魔傀宗少宗主齐以安,就是被我们净涪小师弟抓住的。” 净音虽然不算消息闭塞,但他也没有关注这方面的事情,所以也就不知道这事。 “哦?” 见净音真的不知,净罗眉心一跳,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跳了两步凑到净音的另一边跟净音说起了悄悄话。 净思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不由得停了脚步,等到净音净罗净涪三人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猛地出手敲上了净罗光溜溜的脑门。 “净罗师弟,不妄语。” 净罗摇了摇头,不赞同地回道:“净思师兄,我没有妄语啊,我说的可都是真话!” 一直在沉默的净尘忽然插了一句:“净罗师弟,多口舌徒惹因果。” 被净思净尘两位师兄这么一说,净罗整张脸都苦了,他委委屈屈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净音忍不住安慰地拍了拍净罗的肩膀。 净涪只是跟在他们身后,微笑地看着他们说闹。 在这万竹城里,妙音寺为每届前来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准备了一座庄园。庄园中央是一间佛堂,六个庭院围着这间佛堂错落布置。 是的,六个庭院。 净思、净尘、净罗、净音和净涪一人一个庭院,剩下的那个,便是跟随着他们一起前来的长老的居所。 入了庄园后,净涪便跟着净思他们去拜见了这位长老。 第35章 开始之前 “你就是净涪?” 净涪抬头望去,就见屋里那位端坐在蒲团上的灰袍僧人正睁着一双平静淡漠的眼睛看着他。 净涪点点头。 那灰袍僧人眼中一亮,他那平稳淡漠的声音里顿时就多了几分期待,“听闻你沟通了一片贝叶禅经,取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部分?” 为此界取得一部禅经,实乃是一桩大功德。虽然如今净涪还没能做到那个地步,但他确确实实已经走上了这条路。 净思等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当下都是一愣,很快就想明白这件事的意义,俱都惊诧地望着净涪。 在他们或期待或惊讶或欢喜的视线中,净涪缓慢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灰袍僧人腾地从蒲团上站起,两步走到净涪面前,抓紧了自己手里的念珠,死死地盯着他问:“那我,我可不可以看一看?” 他要看的不是那片贝叶禅经,没有那个佛缘他也看不了,他真正想要看的其实只是净涪抄录下来的那一部分。 净涪望着这位长老期待热切的眼神,难得怔忪地点点头,翻手取出褡裢里他得空抄录下来的那一部分经文。 自净涪沟通贝叶禅经,听过世尊说法之后,他抽空便抄录这部分经文。而现在净涪拿出来递给眼前这位长老的,是他抄录的经文中最为满意的那一份。 要知道,僧弥抄录佛经时候的心境、对佛经经文的感悟乃至虔诚等等都会影响到翻阅佛经的那个人对佛经经文的理解和领悟。 灰袍僧人双眼放光,脸颊泛起一层薄红,几乎就要一把抢过净涪手上托着的那份经文了。但在他的手将要触碰到纸张的那一瞬间,他又停了下来。 只见他深呼一口气,又吐出一口长气,压下自己激动的心绪。 “阿弥陀佛” 灰袍僧人将手收回,合十低头,念了一声佛号,又整理了自己身上有些凌乱的衣袍,这才脸色慎重地双手接过净涪手里的经文。 “多谢师侄赠经。” 净涪摇摇头,看着他将那几张薄纸奉作至宝,捧在手上认真仔细,再也顾不上他们师兄弟几人。 净涪才退开一步,站在旁边的净音就凑了过来,几乎是谄媚地叫他:“师弟” 净涪摆摆手,又从褡裢里取出四份经文来。 净音毫不迟疑地双手接过,而旁边的净思等人只是略一踌躇,便都笑着谢过净涪,也双手将自己的那份经文接了过来。 就正在这时,那托着经文的灰袍僧人脸色一正,竟然念诵有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阿弥陀佛” 这一刻,屋中,不,整个庄园里的禁制阵法统统启动,一道道无形壁障升起,其中又有金色佛光流动出没,护持着这一片地界。 被这种近乎警戒的反应吓了一跳,净涪净音等人心中一紧,俱都抬头看去,却见那位灰袍僧人浑身佛光大放,又有九颗金色的舍利子冲出,在他头顶上方上下浮沉。等他最后低唱一声佛号,那浑身大放的佛光骤然收敛,一阵无形波动起伏过后,又是一颗金色的舍利子冲出,飞入他上方的那九颗舍利子中。 整整十粒舍利子在他头顶上方汇聚,天地顿生感应,四方灵气急速聚拢,倒灌入灰袍僧人头顶的那十粒舍利子当中。而这些天地灵气经过舍利子萃取炼化后,又流入那灰袍僧人身体,滋养着他的肉身,成为他的法力。 而屋中上方的佛像忽然活了过来,低头敛眉扫了下方的众人一眼,最后定定地落在那灰袍僧人身上。两道金色的佛光自他眼中射出,没入那灰袍僧人身体中消失不见。 这一番动作之后,那佛像再无任何动静,和之前的木雕泥塑一般无二。 净涪净音等人早已退出了屋中,站在庭院中远远地望着屋里的灰袍僧人,眼带艳羡。 “今日之后,清本师叔可就是贤位菩萨了” “近千年苦修,如今一朝顿悟,破开藩篱,实是大好事啊。” “也不知道我们日后能不能也有这样一日” 净涪望着无形气浪汹涌澎湃的屋中,眼底也有一点利芒划过。 佛门弟子若未开悟,也不过就是一个凡人。而等开悟之后,便当开始修持十信,凝聚舍利子。待到十信领悟,十粒舍利子圆满,便能褪凡入佛,证就贤位菩萨。贤位菩萨又修十住、十行、十回向,到得十回向圆满,便是圣位菩萨。圣位菩萨之中,便又有初地到十地之分。等十地圆满,证就等觉妙觉,便是,佛! 心中默想着佛门修持的方向,净涪似乎能够看见那清本僧人沐浴在梵音和金花中的那十粒金色舍利子。 终有一天,我亦能参悟十信,凝聚舍利,甚至证就真如! 净涪净音等人在屋外又等了半日,等到夕阳沉下西山,夜幕遮蔽天地,还是没有等到清本僧人出关。 净思看了眼旁边的四位师兄弟,视线在净涪身上特意停顿一下,才问道:“清本师叔如今还在修持,我等不便打扰,不如便先回自己的禅院?至于灵会的事情,不妨明日再看?” 净音也看了一眼净涪,点了点头,“师弟一路过来风尘仆仆,还是先回去休整吧,有什么事情,都明日再说。” 净尘净罗两人也都点头,净涪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因着净音和净涪亲近,几个师兄弟商量一二,便让净音领着净涪去了属于他的禅院。 等净涪送了净音离去,才沐浴净身后准备开始完成今日拖后了的晚课,便听见门外有人敲门。 净涪手一顿,便放下才拿起不久的木鱼槌子,走到院门前。 果然是净罗。 见了净涪,净罗笑了一下,也不进门,只将一个小本子塞给了净涪。 “没想到今日会接到师弟,没将这东西带在身上,刚刚才去取来的。师弟仔细看看。”他看了净涪一眼,“师弟本来就来得晚,只看这东西恐怕还有点不够,明天净思师兄或许还会带你出去走走,也见一见人,到时灵会上才不会那么慌乱。” 到了今日,这十年一次的竹海灵会已经不仅仅是一场进入竹海中寻找灵竹的集会了。它甚至已经成为了景浩界诸多天骄扬名天下的第一步,一位位尚且年幼尚且稚嫩的天骄都是在这竹海灵会上绽放出自己虽然稀薄但同样耀眼的光华。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小本子,不用猜就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他点点头,谢过净罗。 净罗摆摆手,只说了两句便回去了。 才刚拿到那部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又有清本师叔的例子摆在前面,他也急着回去细细体悟一番。 净涪看着净罗走入黑暗中,掩了院门,拎着那本小本子就回屋去了。 他将这一本小本子随意摆在案桌上,又重新在蒲团上坐下,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 等到佛龛前香炉里的三支线香燃尽,净涪放下手里的木鱼槌子,站起身往香炉里续了香火,又继续敲着木鱼。 如此这般,直到晚课结束后,净涪才从蒲团上站起,拿过案桌上的那本小本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 参加这一次竹海灵会的各宗各门各派弟子的出身、年龄、灵根、修为,乃至他们的大体经历,只要是出现在人前的,都被人细心整理出来,一一收录在这一本小册子里。 净涪翻看着这一本小册子,将记忆里那些早已模糊的人的资料翻出,一一和它作对比,以此重新记忆。 最后,他点了点头,暗叹了一下。 这份梳理归纳信息的能力,对于净罗这个年纪这点阅历的人来说,也实在称得上一句难得。 景浩界的所有上得了台面的势力曾有过约定,此间到来的弟子凭依竹令参加竹海灵会。而这些得到竹令的弟子也有要求,他们修行的时间,最长不得超过二十载。 也就是说,每一个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理论上最多只有三次机会。但事实上,每个人最多也只有两次机会。 谁让竹海灵会开始的第一天,恰恰便是正月初一,每一年的第一日呢? 净涪一页一页翻过这本册子,视线快速扫过册子上记录的那些内容,最后将册子合上,随手放在案桌上。 道门,剑宗,左天行、皇甫成;武宗,叶展瑞,曾永清;阵道,杜锦吉;符道,洪庆;术道,沐离,施云,陈友程;幻道,柳倾城。 佛门六寺,妙音寺,净思、净音、净涪;妙潭寺,净易,净寻;妙理寺,净广,净朗,净汉;妙空寺,净新,净继;妙安寺,净封,净孝;妙定寺,净南,净昌,净羽。 魔门,天魔道,慕阳封,易逸皇,卫千双;心魔道,江靖达,李昂,郭尘,聂晶晶;幻魔道,林当,窦朱,邓长林;尸魔道,古信,徐季同,田咏。 这么一整本小册子中,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名字是熟悉一点的,其他 净涪吹灭了烛火,在床上躺下。 不足为虑。 净涪闭上眼睛,清空自己的心绪。 但问题是,他想要做到什么地步? 第36章 八字警示 第二天一早,厚重的晨雾还未散去的时候,净涪就已经起来了。 做完早课后,他收起放在佛龛前的白骨玲珑塔,搬了一张矮几到廊下,取了蒲团和茶壶就在那儿坐了。 到得净音净思等人跨入院门,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廊下角落处,沐浴着晨光的净涪坐在蒲团上,身前矮几摆着一壶热茶,全神贯注地翻阅着手里短短几页纸张的经文。 好不自在悠闲。 净音脚步一停,看了净思一眼。 净思点点头。 师兄弟几人也不打扰他,各自在自己的褡裢中取了蒲团出来,就在净涪身前的平地上坐了,也拿着早前净涪交给他们的那一段经文仔仔细细地看着。 等到他们自那微妙大义的经文中回神,却看见净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廊前下来,也坐在他们身前的平地上,正拿了一杯热茶在手,眼带笑意地看着他们。 净思见最后的净罗也已经回过神来,便冲着净涪笑道:“不请自来,打扰师弟了。” 净涪笑着摇了摇头。 净音在一旁也笑道:“净思师兄哪儿的话。明日竹海灵会就要开始了,昨日师弟过来的时候又太赶,今日里才正适合我等好好商量一二。” 净思笑笑,随后也正色道:“今日我等过来,便是为了这竹海灵会。” 净涪点点头,伸手示意几位师兄细说。 “这一次竹海灵会,我佛门和道门可谓是精锐尽出,与往不同。”净思抬眼,扫视了一下围坐着的四位师弟,问,“诸位师弟可知,其中是什么缘故?” 净罗慎重回道:“道消魔涨。” 这处庄园乃是妙音寺所有,自他们师兄弟全员到齐以后,重重禁制便已经开启,护持庄园内外。兼之这整个庄园里除了正在闭关的清本师叔,剩下的师兄弟几个都在这里了。 净涪听得此话,脸色一整,身体坐得笔直,紧紧地盯着净罗。 “不错,”净思接过话题,迎着净涪转过来的视线,点头解说,“早在我们出寺之前,寺中长辈就得了警示。方今之世,自此时起,到千五百年内,我景浩界道消魔涨。” “甚至,”这还不止,他深吸一口气,沉重道,“魔霸天下!” “道消魔涨,魔霸天下。这八字,便是寺中长辈自西天胜景中得来的警示。” 净思最后总结了一句,便沉默地取过净涪面前矮几上给他们备下的热茶,从那还氤氲着热气的暖水和那照在身上的晨光中汲取暖意。 接着补充的,便是一贯消息灵通的净罗。 他扫视了一遍几位师兄弟,道:“因得了这八字警示,寺中长辈拼着损耗修为强窥天机。这一切,便始于这一次的竹海灵会。” 西天胜景既远在天际,又近在心头。但要传递这样的警示,其中所造下的因果孽障也绝对不小,足以让一众早已飞升胜景的佛门前辈望而却步。君不见自景浩界佛门根基种下以来,数千万年来,这样的警示也只有寥寥三次? 净涪低垂了眼睑,心念急转。 道消魔涨,魔霸天下? 如果单看天圣魔君皇甫成那数百年人生,整个景浩界绝对不是道消魔涨,而应该是道涨魔消才是。魔门确实有他扛起旗帜,座下也确有三十六位魔道长老扶持。但道门也有左天行,除此之外,还有四十九位道门大能俯首拜服。更遑论道门之外,佛门也是道门抗衡魔门的坚定盟友。 单就人数而言,道门已经胜了魔门一筹。再论修为,皇甫成与左天行不相上下,但其他的就实在是比不上。况且,魔门的座下还有一个心思不明态度暧昧的苏千媚。 饶是当日的天圣魔君,细察诸方势力,也不得不承认,魔门确实是比道门低了一头。佛魔道这割据天地的三方势力,魔门也仅仅是比人才不足的佛门好一些罢了。 所以说,天下格局,该是道涨魔消才是。 但对于“道消魔涨,魔霸天下”这八字警示的来历,净涪也不是没有猜测的方向。 该是当日他自爆身死,左天行也跟着葬身之后,在佛门有心无力,道门魔门旗帜双双倒下,纷争处处的情况下,魔门又有人迅速崛起,镇压一众前辈了吧。 净涪就不相信,那日妄图夺舍他的那个上界天魔道黑手,会在他自爆身死之后就收手不再作为。 啧啧啧,净涪几乎笑了起来,但他终究没笑,只是压低了眉,抿紧了唇,低垂的眼睑遮去眼底所有蜂涌的情绪,周身气息分毫不动,一如之前一样平静无波。 真是讽刺啊。当日他一统魔门,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想要魔染天下,让魔门霸绝一代而已。饶是如此,也还有一个道门的左天行梗在那里。而当他自爆,拉着左天行一起灰灰之后,接过他魔门旗帜的统领居然是他的仇人。那个人甚至还统率魔门霸绝了整个景浩界 一片沉默之中,净尘忽然开口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阿弥陀佛。” 低唱的佛号中带着无量的悲悯和一往无前的决心,唤醒了各自沉思的师兄弟。 净思扭头认真看了一眼净尘,也低唱了一声佛号,弯腰一拜,道:“正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净尘师弟,我不如你。” 净罗净音净涪等人也都冲着净尘弯腰一拜。 净尘脸色一红,连忙低头回礼。 师兄弟几人各自坐好,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净思取出了昨日净涪交给他的经文,向着净涪弯腰一拜,道:“今日做早课之时,已经诵读过这一段经文。但我资质浅薄,见识不足,虽知这经文要义唯重一个‘空’字,但见解却只是泛泛,”他看着净涪,态度诚恳,“还请净涪师弟指点一二。” 净涪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上的茶盏,冲着净思连连摆手,一边还不住地冲着净音求救。 净音看了一眼净涪,笑了一下,只对净涪道:“净思师兄说得极是,这一段经文乃是小师弟求得,与小师弟缘分颇深。小师弟聪慧,又在外游历了些许时日,眼界见识不比当日在寺内那般,想来应是感悟不小。” 净涪听得这话,正要扭头去看净音,就见净音忽然就转过头去看着净思,“净思师兄为我等师兄弟之首,修为在我等之上,说指点太严重,不若我等便来论道。” 听闻净音的话,净涪松了一口气,旁边的净尘净罗也是双眼一亮。 论道?来参加竹海灵会的,都是各地宗门的出色弟子,代表着他们妙音寺而来的净思、净尘、净罗、净音和净涪更是妙音寺中数一数二的弟子。尤其是净涪,更是他们妙音寺千年兴盛的希望,就连同样天资卓绝的净音,在寺里一辈长辈眼里也比净涪差了一筹。 而作为被压了一筹的净思净尘净罗三人,也都想要见识见识净音和净涪的悟性,也好在竹海灵会之前了解一下自家两个师弟的实力。 天骄汇聚的竹海灵会,其实也是天骄们相互碰撞相互比拼的集会。实力,是他们唯一拥有的筹码。 净思笑着扫了一遍诸位师兄弟,也是一点头。 “好,我等今日便来论道。” 净涪端坐了身体,侧耳认真听着净思净尘净罗和净音的道。 净思修身,一切孽障归于我身,以我身承载万千因果。待到万千因果缠绕,身无所空,便升业火,以业火焚烧我躯,铸就光明琉璃身,最后心念澄澈,以证我道。 净尘苦修,纵身前荆棘遍地,苦海无边,我亦漫步前行,不退不止。 净罗修念,念起则万物生,念灭则天地湮,念起念灭之间,天地万物生灭,可谓恐怖。 净音修微,漫漫俗世,缈缈红尘,微妙之间,可见我心光明。 净涪听着众人,一点点论证己道,修持己心,化作自己的积累,铸就自己向上的根基。 待到最后净音讲道完了,净涪将自己的木鱼取出,放在身前,众人俱都心神一整,侧耳聆听。 此时庄园外,皇甫成看了看安静的庄园,等了又等,还是没见庄园里有什么动静,无奈之下,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去了。 本来还想着在竹海灵会之前见一见净涪师兄的,没想到 净涪不知道皇甫成来过,他只是低垂了眼睑,端坐在蒲团上,脸色平静地看着身前的木鱼。 他手一动,拿起木鱼旁边的木鱼槌子,木鱼槌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微妙痕迹,轻轻敲落在木鱼上。 “笃笃笃” 清越的木鱼声响起,净思净尘净罗净音等人心神忽然一震,整个人都陷入渺渺茫茫的无穷意境之中。 随着木鱼声的继续,净思心头升起一道业火,业火熊熊,在他身上燃起。净尘心头生出一片荆棘,荆棘漫漫铺开,远蔓天际。净罗心头念起生灭,一片瑰丽世界也随之生生灭灭。至于净音,他眼前一亮,心神一动,忽然落入人群中,化作一位身背书箱的少年人。 但最后的最后,无论是净思心头的那道业火,净尘心头的那片净均,净罗心头的那一片世界,还是净音心头的那一片俗世,统统化作一片空茫。 净思净尘净罗乃至净音等人都怅然地品味着心头那一片空落,最后睁眼看着净涪,却愣在当场。 就见落在净涪身上的那一片阳光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拖拽着,化作一片瑰丽的光明世界。而坐在这个光明世界中央的净涪,头顶佛光更是璀璨夺目。 这一刻的净涪,仿似世尊。 第37章 命局重开 净思等人看着净涪,又看了各自一眼,最后都只是沉默地看着净涪,观照他周身环绕着的佛光。 说希望净涪小师弟闭关的时间更长一点吧,又怕他错过了竹海灵会;说希望他早一点破关出来吧,又担心他在这一次顿悟里的收获小了。 实在是左右为难。 顿悟这玩意儿委实是不可预测不可谋算,但顿悟的时间越长越好,这一点谁都知道。 如今他们领队的清本师叔已经闭关,眼看着短时间是不可能出关了的,那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处理,还得由他们几师兄弟拿个主意。 净思看了一眼净音。 净音和净涪同出藏经阁,交情极好,这事还得问过他。 净音侧头回了净思一个眼神。 “净思师兄,不妨再等一等。”看见净思沉默地望着净涪,净音又传音道,“明日清晨第一缕阳光出现的那一刻,竹海灵会就开始了。就算净思师兄你现在传信回去,请寺中再派一个师兄弟也来不及了。” 选派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开始了,历时大半年才挑出他们五人来,如今再要选派一个弟子来参加这次的竹海灵会又谈何容易? 净思点点头,又将这个决定问过净尘和净罗。 净尘净罗两人也都没有意见。 四位师兄弟意见一统,便都放松了下来,各自闭目端坐在原地,整理着这一次论道所得。 第一个自定境出来的净罗睁开眼来,下意识地望向净涪,便见净涪头上那片璀璨的佛光涌动,在他头顶处凝结出一颗金灿灿的浑圆舍利子来。 那颗舍利子才一成形,便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玄妙弧线,飞落入净涪身旁的褡裢里消失不见。 居然又凝成了一颗舍利子! 净罗心头一惊,忍不住伸手拉了拉坐在他身旁的净尘,净尘的袖摆被他拉动,顿时便惊醒了过来,自定境中走出。 才出了定境,净尘先就怒瞪了一眼净罗。 净罗遭了他的怒目,顿时便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讨好地冲着净尘笑。 两师兄弟这么一翻眉目官司下来,倒没有注意到跟随着那一颗金灿灿圆滚滚的舍利子落入那个褡裢里的,还有一道暗黑得几乎是错觉的黑线闪没入褡裢了。 识海之中,净涪站定在中央,左右两边天空已经被金光和黑雾占据,黑雾沸腾,金光浮动,就像是双方列阵对峙蓄势待发的士兵,只待一声令下,便要挥兵扑上。 净涪闭着眼睛,自然垂落在身侧的两手掌心向外左右伸出。 随着他的动作,金光黑雾中像是油锅里滴下的一滴冷水,瞬间沸腾起来,又各在他的掌心出凝成一团黑漆漆金灿灿的漩涡形小球。 净涪紧阖的眉眼不动,双手像是托着重物一样慢慢合拢。他的动作很慢,几乎是一寸寸地移动。 等到他双手虚虚合十,两个漩涡形小球嘭的一声,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散无踪。 虚合的双手最后合拢在一起,净涪左右两边的金光和黑雾瞬间湮灭,整个识海空荡荡的一片,似乎什么都不存在了。 不,其实还是有什么留下的。 无形的波动自净涪头顶冲出,扫荡整个识海。而净涪身后,一个只是浅浅勾勒出面形的人影慢慢浮现。 观其眉目,观其衣着,正是净涪自己。 什么是佛?什么是魔?都说佛魔一线,一体两面。 不过是唯心唯念,唯我唯道。 净涪睁开眼睛,两道摄人心魄的光芒亮起又黯淡下去。 他的身前,已经没人了。净思净尘净罗净音都已经各自散去,他的身侧,那一壶热茶早已冷却。 夜雾笼罩了他全身,但他却没有半点冷意。 净涪没理会其他,只从褡裢里取出那个白骨玲珑塔来。 他双手一寸寸摸索着塔身,神念顺着塔顶的那一颗舍利子探入,涤荡着已经被他三颗闪耀着佛光的舍利子镇压的两层宝塔。 随后,他神念一转,又顺着那隐在塔身最深处的三颗魔珠探入,观察着那已无穷怨恨憎恨怨毒为材建造的两层几近虚无的暗黑小塔。 是的,随着他的祭炼,这一座九层白骨玲珑塔,如今已经开始分裂成虚实明暗内外两塔。 一虚一实,一暗一明,一内一外,相互倒映。 等到净涪了悟十信,铸就十颗舍利子,登上菩提大道的那一日,这一座九层白骨玲珑塔便将化作他掌上的一尊佛宝。 一件,最为契合他道果的佛宝。 净涪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手在塔身上轻轻拂过,带着无比的珍视。 等到净涪身侧随手放置的那一枚竹令浮起,一缕青光自竹令中跃出,直上天际的那一刻,净涪才将小塔收起,从蒲团上站起,也不理会其他,只漫不经心地一抖僧衣,抬脚就往外走。 庄园门前,净思等人已经等在那儿了。 见到净涪,净思等人都是颌首见礼,也不再多言其他,只道:“走吧。” 师兄弟五人站定,各自拿出属于自己的那一枚竹令。心神一动,一点灵气没入竹令中,就见竹令上跃出的那一缕青光骤然大盛,道道青光在还是黑沉的天空中聚拢。一座竹城于茫茫竹海上方浮现。 这座真实却空荡的浮空竹城三方割据,左侧佛光普照,佛唱阵阵,右侧魔气缭绕,魔音重重,而中后侧便是道音渺渺,剑鸣声声。 竹城现世之后,竹令上的青光陡然收敛,顺着冥冥的牵引将竹令的主人接送入那一座竹城之中。 净涪等人就入了左侧,那里本来就是佛门的位置。 净涪在落座之前,还看见了妙潭寺的净胜。他和他的师兄弟一起,入了另一个清净竹棚。 属于他们妙音寺的清净竹棚之中,又有五个座位排列。师兄弟几人对视一眼,也不多话,各自落座。 又过片刻,整个清净竹棚忽然向上拔高,竹棚之外,视线所及之处,一个大广场赫然在目。而那片广场的东侧,迎着朝阳的那一处地方,又有一支竹竿升起,上头挂了一面青色的旗帜。 旗帜上列着的,就是这竹海灵会的规则。 自第一届竹海灵会开始以来,这些规则早已被各方人士熟知。每一个来参加竹海灵会的天骄都一清二楚。但就算是这样,当净涪他们的视线落在那张旗帜上的时候,心头便会流过那一条条的规则。可也有一些隐蔽的暗藏的规则未曾罗列在上方。 譬如,气运。 但凡生灵,只要不是死物,都有气运。气运隆重者,行事无往不利,逢凶化吉,而气运浅薄者,每走一步都是困难重重,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道消。 总而言之,气运很重要。 而诸位天骄在这竹海灵会上,比拼的是他们的实力,输赢的筹码却是他们的气运。 每一位天骄的气运多寡,灵竹城不知,但当一场比斗结束,输了的那一位,将会被胜者夺去部分气运。至于输者究竟会被胜者夺去多少,灵竹城也不知,一切看天意。 故强者越强,而弱者也恒弱。 天道四九,而生机一线。想要保存自己的气运不被他人掠夺,取了胜利一种,也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镇运灵器。 当然,生机只有一线,稍纵即逝,又极其难得。故而这镇运灵器也不是遍地都是的大白菜。相反,镇运灵器天下少有。自天地造化以来,景浩界的镇运灵器也只有区区九件。 这镇运灵器当年皇甫成就得了一件,是天魔道的至宝天魔策。能有这么一件,其实已经很难得了。但左天行却更奢侈,他自己就拥有两件,将在这一次竹海灵会中得到的苦竹和天地宝剑。 当年的皇甫成每每想到这一点都郁闷得很。 如今净涪身上是没有镇运灵器的了,天魔策乃是天魔道至宝,如果他不想再和天魔道扯上关系,想要隐藏自己的行踪,天魔策绝对不能动。 至于他手上的那座白骨玲珑小塔,那就是一个半成品,要让它正式成形,还得等十颗舍利子十颗魔珠凝就,以舍利子和魔珠造化小塔,才能功成。 净涪不自觉地望着天剑宗的位置,就是不知道,左天行现在有没有将天地宝剑拿回来。 如果有,那双方拼斗的时候,他就先逊了一筹。 不过无论那天地宝剑有没有在他身上,只要他不输给他,那就什么事情都没有。 当年皇甫成和左天行就没有分出个高下,现如今转世再来,命局重开,或许能有个结果? 想到这里,净涪不由得坐直了身体,胸腔中战意勃发。 来吧,左天行,我们再来分个高下! 就坐在净涪旁边的净音奇怪地看了净涪一眼,又见他表情平静,而周身气息平和中隐隐透出一股锋利,眼底升起了笑意。 小师弟毕竟还年轻啊,年轻啊 坐在属于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被众位师兄弟簇拥在中央的左天行心头一动,冥冥中一种感应生出,莫名激发战意,一道剑意自胸腔升起,周身锋芒毕露,剑意汇聚周身,吞吐不定。 被左天行战意剑意逼得退出几丈远的天剑宗弟子惊魂不定地望着左天行,脸色煞白。 皇甫成也被逼了出去,眼看着这样的左天行,不知怎么的,心底又有一股不甘升起。随着这一股不敢一起冒头的,还有一股老成的战意。 它沉稳,但又充塞胸腔,让他再也不能再蒲团上安坐。 主角主角!!! 第38章 擂台初胜 “咚咚咚” 沉重的战鼓声在整个灵竹城上响起,敲打着所有在这一座城池里的人的心神,唤醒他们的战意。 澎湃的战意激昂,自他们的胸腔升起,点亮他们的眼眸,直冲天宵。 与此同时,灵竹城中的那个大广场陡然分化成一十六个擂台,每一个擂台都被一道看似单薄的光幕笼罩着。 也只有曾经参加过竹海灵会的修士才知道,这样一道单薄的看似一戳即破的光幕,究竟是如何的坚不可摧。 当第一缕晨光破开云层的那一刹那,挂在擂台最东侧的那道旗帜光芒浮动,旗帜上的字迹流动变幻,很快就罗列出一行行名单。 随着名单出现在旗帜上,旗帜无风自动,摇落下一枚枚和净涪他们手上拿着的竹令一般无二的竹简。竹简飘落,又顺着风飞向各个擂台。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身前浮起的竹令,又转头去望着净思。 净思等人也察觉到了他的动静,正往他这边看来。 对上净涪的视线,净思冲着他一点头:“净涪师弟,一切小心。” 比起净涪,明显净音更为紧张。他拉着净涪的衣袖,低声嘱咐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旁边的净尘提醒,才放了净涪出去。 净涪从蒲团上站起,离座后对着净思净音等人颌首一礼,便一步步往清净竹棚外走。 看着净涪的背影,净尘也不由得出声道:“没想到,净涪师弟第一轮就出场了。” 净罗的消息最为灵通,虽然不太了解这位修持闭口禅的小师弟,但对他的信心却很足。 “放心吧,净涪师弟昨天已经突破了。他虽然年纪小,但却不是好欺负的。如果有人以貌取人,那他就肯定得吃一个大亏” 净思也是一点头:“很是,净涪师弟平日深居简出,又是昨日才突破,外头的资料不全不说,还不迟滞。无论对上他的是谁,吃亏的人都必定不会是净涪师弟。”他特意看着净音道,“净音师弟应该放心才对。” 净音也是很无奈:“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师弟平日为人和善,少与人争持,如今上擂台” 说到这里,净音却是突然就没有了声音。 净涪很少和人斗战不假,但见过净涪和左天行争斗的净音却实在没有办法昧着良心说净涪的斗战经验不足。 那一次的斗战,净音可是看得很清楚,才第一次和左天行比斗的净涪,在这场比斗中,实在不是落入下风的那一方。他根本就是一个能和左天行那个剑修相媲美的天骄! 净音的话只说了一半,但净思净尘净罗等人看着他诡异的脸色,都以为他还是放心不下,待要再劝,又见擂台比斗即将开始,净音也没有再出声,便只用眼神交流几番,各自沉默。 净涪一步步走出清净竹棚,到得竹棚之外,便见一道长长的阶梯直上,连接着下方的擂台。 他压根没去看那边已经站在擂台上的对手,而是目光一扫,直接找到了天剑宗的位置,锁定左天行的气息。 左天行此刻也正向他这边望来。 迎着初初喷薄的阳光,以左天行的眼力,也看不清净涪唇角的弧度。所以他也不知道,此刻就站在那边往他看来的那个小和尚,他是不是笑了。他只能看见他眼底深处,比这初升的太阳还要耀眼的战意。 左天行的身体挺得更直,身上吞吐的剑意瞬间爆发。无匹的剑意在整个清净竹棚里扫荡,又往着上方呼啸而出。 那一霎那,坐在左天行身边的皇甫成等人几乎就要以为,在左天行位置上坐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绝世的宝剑。 这把宝剑如今已经出鞘,正向所有注视着它的人展露着它那无匹的锋芒。 净涪望着左天行,若有似无地弯了一下唇角,接着便平静自然地收回视线,顺着阶级往下,一步步不急不忙地走到擂台之上。 那一道单薄的光幕没有阻拦他的进入。 净涪的前方似乎没有半点阻拦,他就那样一步步地走上擂台,来到自己的对手身前。 浮空的灵竹城下方,是一整座万竹城。 万竹城各处,又有一道道光幕升起,映照着上方灵竹城的擂台。没有资格进入灵竹城但又对这竹海灵会很敢兴趣的人,便通过这样的一道光幕,观看着上方的比斗。 净涪的动作神态太平和,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要上擂台和人拼斗。但就因为他的这一种平和随意,在这样的背景下,便更引人注目。更何况,此时的净涪不过是个十岁不到的小沙弥。 光亮的脑门,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蛋,平和安宁的眉眼,看着就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顿时,无论是上方灵竹城各处清净竹棚里还是下方万竹城内观望的人都将目光移向了净涪。 “这个小沙弥”也太无害些了吧? “他是谁?哪家的?怎么也被派了出来?他这个样子,能在这擂台上撑多久?” 当然,更多的人谨慎。无论如何,如果这个小沙弥真的像他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的话啊,他也就没有资格进入这灵竹城了。 “他是谁?有没有他的资料?” “妙音净涪?年不满十?入门至今不过两载?已经凝就一颗舍利子?”如果是这样,难怪能够得到一枚竹海灵会的竹令! 还有人的消息更为灵通,能得到一些更为灵通的消息。 “就是那个抓住了魔傀宗齐以安的那个妙音小沙弥?” 杨姝此刻也跟着众兄弟姐妹一起,坐在堂中,抬头望着堂前的光幕。她听着旁边兄弟姐妹们的议论,稚嫩的手紧握成拳,压下自己的激动,但那双水润一样的黑亮眼睛却晶亮逼人,甚至连她的脸颊都浮起了激动的红晕。 她正侧头和旁边相好的姐妹耳语:“他可真是太厉害了” 不知怎么的,看着这个小沙弥平静无波的眼眸,她就觉得他一定很厉害,比他们族中最强的那位十一哥还要厉害! 她旁边比她年长了一岁的姐姐也激动地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听说他只比我们大两岁而已。” 只是两岁的差距,便是他站在高高的灵竹城上,而她们便只能留在下面的万竹城里看着。 “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一样厉害” 听到她们两姐妹的低语,旁边年长还未定性的族兄嗤笑一声,道:“厉害什么,不过就是在上面走一遭而已!看着吧,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们之间差的,可不只是年岁而已。” 和杨姝那族兄有着相同观点的,在这灵竹城和万竹城里都不在少数。 下方的杨姝姐妹都噎得双眼瞪圆,但上方的净涪却并不在意。 这样的话也无须他亲耳听见,便是随便一猜也猜得着,压根不用细想。可这样的观点,便是净涪自己也是同意的。 他平静地扫了一眼对面腰佩宝剑的青年男子,确实,他们之间差的,并不只有年岁而已。 净涪合十点头,向着那人行了一礼。 那位青年男子倒是脸色慎重地捞起腰间宝剑,拿着剑柄弯腰回了一礼。 “理剑宗,齐浩。” 他通报了性命,净涪却只是沉默。但这齐浩也并不以为意。 妙音净涪,他知道。他手上也有他的资料。 这是一个修持闭口禅的小沙弥。既然对方修持了闭口禅,那在这种情况下指望对方开口便再愚蠢不过了。 净涪单手竖立胸前,右手自然垂落在身侧,静静地望着齐浩。 但在他视线里的齐浩却知道,对面的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将他看在眼里。 齐浩眼睛一眯,深吸一口气又吐出,随着那口气一起的,还有那道瞬间划过的剑光。 森寒剑光带着冰冷杀意,直指净涪。 净涪左手不动,右手抬起,一指点向齐浩。 他的动作很慢,几乎所有关注着这个擂台关注着他们两人的人都能看清他的动作。但当净涪的手指还停留在他们的视网膜上的时候,他们却只听见一声巨响。 “嘭” 齐浩剑光破碎,和破碎的剑光一起的,还有他倒栽而回的身影。 一指,只是一指,齐浩就已经被打落在擂台上的屏障上,又重重地自屏障上跌落到擂台上,至此再也没有声息。 所有关注着这个擂台的人瞬间沉默。那些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那些只是说了半句的话,此刻都统统没了踪影。 他们甚至没想到,这场比斗会这么快结束。 在他们的预想中,绝对不是这样的一个结局。 净涪只是站定在擂台上,看着东方的那面旗帜飘落一道青色的光芒,射入那个齐浩的身体。 未过多久,齐浩的身影一阵虚实变幻之后,便就直接消失在擂台上,被旗帜送回他们理剑宗的清净竹棚去了。 净涪周身气息泛起一阵细微的波动,这一阵波动很细微,如果不曾留心,根本不能察觉。 净涪站定在原地,忽然阖眼感受了一阵,等到他睁开眼后,也没看其他,只是低垂着头一步步走回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虽然得到的气运是少了点,但确实是到手了。 很好。 第39章 左天行出战 净思看着像是在外头晃荡一圈回来的净涪,侧头看了净音一眼:“这下可放心了?” 净罗净尘都是笑看着净音。 净音却极其自然地点头:“放心了。” 净涪对着几位师兄一礼,重新又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 他才在蒲团上坐定,旁边不远处的净罗身上的那枚竹令浮起,淡淡的青色光芒在那枚竹令上来回环绕。 净罗一把将竹令抄在手上,看了净思一眼,道:“这回该我了。” 净思点头,又叮嘱了一句:“一切小心。” 净罗委实不客气地道:“师兄,如果我到时候认输,你可不能怪我。” 净思看着净罗,几乎想要一巴掌按过他的脑袋去,但最后他却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快去!” 净罗耸耸肩,走出几步,回身冲着四位师兄弟一礼,施施然地往外走。 开始的时候,净思他们脸色还算是平静。但等到净罗的对手从清净竹棚中出来,走上擂台在净罗对面站定的时候,净思净尘还好,净音脸色却陡然一变,不自觉地扭头看了净涪一眼。 “怎么会是他?” 净音这话说得很突兀,旁边的净思和净尘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扭头望过来。 怎么了?不就是一个炼气期大圆满的小子吗?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怪净思净尘不明白,在他们眼里,站在净罗对面的左天行确确实实只有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根本就没有筑基。这样的一个小子,就算再如何天资卓绝,能够越阶厮杀,又如何能和已经凝就三颗舍利子相当于道门筑基期大圆满的净罗相比? 那可是足足相差了一整个大境界呢! 就算净罗不擅长近身搏杀,而他的对手却是一个剑修,那也一样! 没错,此刻站在净罗对面的,正是天剑宗的左天行。 左天行身穿一身青色剑袍,头戴一顶青玉剑冠,身背一柄黑色剑器,双手自然垂落身侧。晨风吹过,拂动他身后剑器上自然垂落的那一道樱红流苏。那流苏扬起,又被晨风吹过他的脸颊。 玉白的脸,樱红的丝线,两者相互映衬,白的越白,红的更红,格外的好看。 左天行只是站在那里,无论是上方灵竹城上的天骄,还是下方万竹城里的观者,都不自觉地将视线往他这边挪,挪到了就再也转不开。 杨姝坐在原地,不知怎么的,居然就愣在了当场。 这个人,格外的眼熟。 杨姝身侧的族姐好半响回过神来,正要转头和自家的族妹说些什么,却只见她呆愣的神情,她抿唇笑了起来。 平日里讨好这个妹妹的天之骄子还少了?也没见她怎么样,她还以为这个妹妹这般冷静自持,绝对不会有这样一天呢。想不到,原来不是这个妹妹不会有这样的一天,而是站在她面前的那个人不对。 她扭过头去望着光幕里小小年纪却已经风华卓绝的小少年,双眼渐渐泛起笑意。 嗯,左天行,天剑宗的天之骄子。年十一,炼气期大圆满境界,师从陈朝真人。 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修为,这样的气度,就算这一次竹海灵会只是一轮游,也绝对配得上她这个绝代无双的妹妹。 想来族中也不会有怎么反对。 是的,饶是被左天行的风姿晃花了眼的小姑娘们,也并不相信左天行能够在这一轮擂台中淘汰掉他对面的那个沙弥。 实际上,在这上下灵竹城和万竹城里,认为这一次左天行能胜的,只有区区三人。 左天行自己,皇甫成和此刻坐在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净涪。 就算是见识过左天行的战斗力的净音,也只是认为净罗这一场会很麻烦而已,但最后胜利的,一定会是净罗。 他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在净思净尘望着他的时候,他说道:“净罗师兄会很麻烦。这位师弟,不是易于之辈。” 他顿了一顿,又看了旁边的净涪一眼,才继续道:“这位左天行师弟曾经随着陈朝真人来过我妙音寺。当时同行的还有他的师弟皇甫成。” 提到皇甫成,同是妙音寺沙弥的净思和净尘就想到了。 “当时左天行师弟曾和净涪师弟比过一次,没有分出一个结果。” 第一次听说过这件事,无论是净思还是净尘都被惊住了,低声喃喃道:“没有结果?” 他们不自觉地扭头去看净涪。 净音见状,连忙补充道:“没有比拼真元和法力,只是单纯的基础剑法和罗汉棍。” 没有比拼真元和法力,只凭基础剑法和罗汉棍? 净思和净尘松了一口气,等到缓过神来,都觉得棘手。 他们都是修持过罗汉棍的,对罗汉棍自然熟悉。罗汉棍之于佛门弟子,和基础剑法之于剑宗弟子,真的没什么两样。 罗汉棍棍法虽简单,但一位佛法大家使出来的威力和一个普通人使出来的威力相比,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就像是基础剑法一样,如果是一位剑道大家,基础剑法在他的手上,和绝世的剑式也没什么区别了。 净涪如今已经凝就了三颗舍利子,净思净尘相信净涪的佛法修为。而左天行使出来的基础剑法居然能和这样的净涪使用出来的罗汉棍不相上下,那这个左天行 净思忽然低声道:“希望这个左天行还没有悟通剑心” 净思话中的意思,在座的三人都明白。 左天行是剑修,计算攻击力的时候本来就要往上算一个台阶。而一旦他悟通剑心,在剑心的加持下,他的攻击力会更恐怖。再如果他领悟了剑意 只怕就算是他们总修为最高的净思,也不会是左天行的对手。 是的,剑修就是这样一个恐怖的存在。 他们分分钟能越阶作战,还能战而胜之。尤其是对上他们这些苦手的佛门弟子。 一个大境界什么的,根本不保险。 净涪坐在一旁,轻轻地拨动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唇边染上笑意。 很可惜,左天行的剑心早已通明,已经领悟了的剑意不止一种。甚至拿剑意已经到了大圆满,只差一步形成剑势。 不,就连净涪也不确定,左天行的剑意是不是真的就停留在大完满,是不是真的就没有形成剑势。 不过饶是如此,净涪也可以确定,这一场擂台赛,胜利的那个只会是左天行。净罗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不会是他的一合之敌。 净涪忽然抬头望了站在擂台上的左天行一眼,很想将当初自己问过自己的话拿来问他一遍,这一次,他要做到什么程度? 如果左天行战力全开,那能和他争夺最后胜利的便是左天行无疑。但问题是,左天行敢吗? 悟通的剑心可以暴露,但他的剑意呢?他敢暴露出来吗? 对于这个年岁的左天行而言,剑心通明就已经是妖孽,如果再感悟剑意,那就不是妖孽能够解释的了。 净涪真的真的很想问他一句,敢吗? 左天行站定在擂台一侧,看着对面的净罗沙弥,视线扫过妙音寺的清净竹棚,似乎能看见那个刚刚在蒲团上落座的净涪。当然,如今挣扎擂台上,左天行的视线也只是一顿,便收了回来。 他礼貌地望着净罗,点头曲手行了一个剑礼,道:“天剑宗左天行,请师兄指教。” 然而,这话说完,他便收回了手。双手依旧自然垂落在身侧,他背后的那柄剑器还是好好的被他背在身上。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傲气! 净罗回了他一礼,道:“妙音寺沙弥净罗,见过师弟。” 净罗等了一会,和左天行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净罗忍不住,问了他一句:“师弟不拔剑?” “多谢师兄好意。”左天行摇摇头,唇边一缕笑意绽放,身上气息内敛,“净罗师兄,请。” 他居然想要净罗先动手。 这上下两座城池瞬间哗然。 “他这是在说什么?” “让妙音寺的净罗先动手,他是疯了么?” “他们这可是差了整整一个大境界啊,他居然敢让对方先动手,就算他是剑修,能越阶作战也不是这样的吧!” 就算是此刻已经回过神,正紧紧盯着左天行的杨姝,也不由得蹙起了眉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来。 左天行却像是全然不知,他只是又提醒了一句:“师兄请。” 净罗眯起眼睛盯了他好几眼,最后双手合十一礼,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在佛唱声中,他手中掐起法印,身上佛光猛地向外一放。 比佛唱声和佛光更快的,是净罗的意念。他的念头一动,就要将左天行送出擂台之外。 但实际上,这擂台上,还有比净罗的意念更快的。那是左天行的手。 他只是轻轻抬起右手,就那么往前一递。 一缕无形的剑气就那样停在了净罗的咽喉前方三寸之地。 净罗心神刹那静了下来,万千念头都被那冰冷彻骨的剑气冰封。他就站在原地,抬起眼皮看着对面站着的那个人。 那个还是个少年的左天行,就站在对面,只是抬手并指成剑指向他,一切便都结束了。 是啊,一切都结束了。 净罗叹了一声,佛光散去,佛唱消失。 “是我输了。” 第40章 皇甫成败 “左师叔真厉害!” “就是,连佛门舍利境的弟子都能战而胜之,实在太厉害了,果然不愧是陈朝师叔祖挑中的弟子。” “看来这一次,我天剑宗又能出一位闻名整个景浩界的天骄。” “日后,这位左师叔怕不是另一个陈朝师叔祖” 听着旁边天剑宗弟子的交口称赞,望着正姿态怡然地往回走的左天行,皇甫成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斜挑的长眉一扬,唇边便带上了笑意。 “恭喜师兄首战告捷。” 他笑着对重新落座的左天行道。 左天行随意地点点头,提醒了他一句:“该你了。” 皇甫成一把抓过泛起青光的竹令:“师弟去了。”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走出清净竹棚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暗芒,便又侧头去和旁边的同门应答几句。 这一次皇甫成的对手,是主修幻术一道的镜月宗弟子柳倾城。 柳倾城年方二八,娉娉婷婷,带着一种水一样的清净明秀,眼带流波,轻轻一转便能让人心神不守。 这是一个,不负倾城之名的女子。 皇甫成站在柳倾城的对面,打量着柳倾城的那双眼睛清明无比,全然不带半点杂质。不过,藏在这一份清明之下的,是惋惜。 此时还在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看着柳倾城的双眼里,除了那不容错觉的赞赏之外,还有着不为人知的惋惜。 如此天骄,如此佳人,可惜夭折在宗门内乱之中,如何能不让他叹息不已? 柳倾城打量着皇甫成,很满意他眼底的清明,竟然开口问道:“你也是天剑宗弟子?” 这是这灵竹城的擂台上,第一次有人在较量开始之前不带火气心平气和地和对手交流。 皇甫成愣了一下,看着对面的女子,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天剑宗弟子皇甫成,见过道友。” 柳倾城眨了眨眼睛,点头同样自我介绍道:“镜月宗弟子,柳倾城。”报了宗门名字,她又问道,“左天行是你的同门师兄?” 几乎每一个来参加竹海灵会的天骄,手里都有着其他天骄的资料。对于柳倾城这话,皇甫成点点头,甚至有点疑惑地看着她。 好好的,不出手比试,问这个干什么? 柳倾城薄薄的樱唇抿起,纯真的笑容里掺杂了些娇俏,她问道:“你和你那师兄比起来,哪一个更厉害?” 皇甫成对柳倾城并没有什么恶感,见她问,他便答道:“师兄更厉害一点。” 不知怎么的,这话说出来,皇甫成总觉得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或者他是觉得,皇甫成自己并不比左天行差。 怎么会比他差呢?主角又如何?他如果像原著一样入了魔门,也是魔门霸绝一代天骄的oss天圣魔君!就连原著结局主角称霸道门飞升上界之后,也还有他这样一个对手。 柳倾城看着皇甫成又是一笑,弯弯的眉眼中笑意流淌,水一样的双眼中波光滟滟,好看得能让人卸下心防。 “你和你的师兄比试过吗?” 皇甫成又跟着答道:“有比试过。” “结果呢?” 皇甫成皱起了眉头:“结果” “输了吗?” “是。” 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皇甫成的擂台,净涪平淡的眉峰不可察觉地皱了起来。 坐在他旁边的净音瞧见,也顺着净涪的视线看去,正望见擂台上的皇甫成和柳倾城,又想起当日皇甫成随他师父拜访妙音寺时和净涪师弟颇有一番交往,以为想通了什么,不由得安抚道:“那位皇甫师弟到底经验不足,一时疏忽落入下风而已,并不代表他就一直被压制。你且不用多忧心,他没事的。” 净涪扭头看了净音一眼,点点头,又转了视线回去。 旁边的净思等人听见两师兄弟的对话,也转了视线望过来。 净音笑了一下,替自家师弟解释道:“擂台上的那位皇甫师弟和净涪师弟颇为交好。如今擂台上这般形势” 净思净尘净罗等人看了净涪一眼,都理解地点点头。 净罗还一洗刚才被人一招击败的颓弃,笑着安抚道:“这位皇甫师弟和那位左天行师弟同出一门,都为陈朝真人弟子,他们年纪又相近,想来便是实力差一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那位左天行都能轻易击败你师兄了,这镜月宗的柳倾城师妹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将他师弟送出擂台去。小师弟你且放心便是。” 净涪又是一点头,甚至还回了他们一个小小的微笑。 见他真的无事,诸位师兄才放过了他,各自寻找自己感兴趣的擂台战况看去。 净涪回过头,看着擂台上还在‘闲聊’的两人,虽然周身气息依旧没有半点波澜,但平静安和的眼底闪过一道戾气。 旁人不觉,净涪自己却是明镜高悬。他闭上双眼,心境清净如明镜,照彻那一点异动的念头,不过瞬间,那一点异动的念头就如春雪消融一般溶解开去,再也没有保留下半点痕迹。 就如同一滴水珠落入湖泊,净涪心境平淡,再无半点波澜。 正如他曾经所言所想,如今的他只是佛门的小沙弥净涪,便是皇甫成这个名号跌落尘埃,被众人鄙薄轻视,也再与他无干。 此刻的左天行也抿了一口灵茶,温热的茶水入喉,茶水内丰富的灵气悄然融入经脉中流转的灵气之中,而熨帖的水流也安抚着他的各处神经。 他随手将空了的茶盏放到几案上,视线轻飘飘地在擂台上扫过又收回,垂落在自己摆放在膝上的宝剑上,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又要有什么动静呢?纵使昔日的皇甫成是他一生的对手劲敌,可眼前的这个皇甫成,虽根骨资质一样,但心性决断都远远比不上那个人,又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 真要拿那个皇甫成来和这个来比,就是侮辱了他。 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片刻的功夫。而此时的擂台之上,柳倾城又在问皇甫成:“你和你师兄左天行比试的时候,输的可是这一招?” 她说着,纤纤玉手抬起,一把黑色的剑器凭空出现,被她握在手上。 在皇甫成的眼里,这把剑器和左天行平日惯用的那把剑器完全一模一样。而那把剑器,此刻就握在左天行的手里。 他的对面,站着的赫然便是左天行。 他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是灵竹城里的擂台,而是他熟悉的天剑宗上陈朝真人授剑的山峰。 对面的左天行手握剑器,一招剑式使出,剑锋一转,避开他的剑器,直指他的咽喉。 皇甫成手中宝剑斜斜垂落地面,双眼望着左天行。 左天行一身剑意勃发,眼中杀意冰冷,带着漠然的森寒:“你输了!” 我输了? 皇甫成一阵恍惚,几乎就要张口顺着左天行的话说出口,却忽然浑身一震,脸色煞白地望着对面的柳倾城,张开的嘴又闭了起来。 是的,站在他对面的,不是左天行,只是镜月宗的柳倾城。他此刻正在竹海灵会的擂台上,并不是在天剑宗。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便自己认输了 虽然功败垂成,但柳倾城却半点不失望,迎着皇甫成的视线,她温温柔柔地抿唇一笑。 皇甫成心神一紧,再不敢放松,他慢慢抽出背在背后的剑器,剑器摩擦着剑鞘的声音此刻格外的刺耳。 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见他与左天行之间的差距。 左天行对上修为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的对手能一招战而胜之,而他,却在筑基初期修为的对手面前丢盔弃甲,几乎就要直接认输。 他也是第一次那么清楚地明白,他并不是原著里那个桀骜不驯亦正亦邪除主角之外无敌手的oss。 他不是他。 剑器终于出鞘,剑锋垂落,斜指地面。 脸上带着潮红的皇甫成看着对面的柳倾城,道:“请指教。” 柳倾城点点头,笑着回了一句:“请指教。” 柳倾城身形轻动,恰恰避开皇甫成劈落下来的剑光。 “左师叔?” 左天行顺着声音望去,正是低了他半个身位的天剑宗弟子,他问:“怎么了?” 那弟子看了眼擂台上正在连绵不断地攻击着柳倾城的皇甫成,低声问道:“左师叔,您看皇甫师叔的这一战,能胜吗?” 左天行笑了一下,压根不去看擂台上猛攻的皇甫成,也没有回答那位弟子的问题。 那弟子正要再问,却被旁边的同门拉了一下衣袖。他抿了抿唇,看了那位同门一眼,接到他的眼神,又看了看皇甫成和左天行,没再说话。 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安静极了。 皇甫成猛攻,柳倾城却闪避自如,随意进退,半点不见颓势。 三刻钟过,皇甫成眼中一阵恍惚,手中剑器一抖,几乎就要脱手落地。 “我输了” 柳倾城在他的对面显出身形,依旧娉娉婷婷,如水温柔无澜。她温温弯弯地笑了一下,眼中喜意满溢:“多谢师弟承让。” 皇甫成扯了扯嘴角,将剑器插入剑鞘之中,再不看柳倾城,转身返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 第41章 指点师侄 一步步,皇甫成的精神渐渐恍惚。但当他重新在蒲团上坐稳,他那双迷迷蒙蒙的眼睛居然又聚起了焦点。 突然崛起的净涪,利落败敌的左天行,和如今首战折戟的他,这剧情已经彻底歪了。不,他早该明白,自他成为皇甫成的那一刻开始,剧情就已经开始偏移了。 那他,又要怎么找回家的线索? 目送着柳倾城回到镜月宗的清净竹棚,净涪收回视线,捻动着手中佛珠的速度又放慢下来,恢复成有一下每一下的频率。 刚才擂台赛结果出来之后,柳倾城周身并没有半点异动。这代表了什么,净涪能确定。 虽然他并不能直观清晰地看到擂台赛上每一位参赛弟子身上气运的变动,但并不代表净涪不能感知。 这代表着,纵使在灵竹城擂台规则的帮助下,柳倾城也不能从这个皇甫成身上得到半点气运。 而其中的原因,无外乎两种。其一,这个皇甫成身上有镇运灵器;其二,便是灵竹城擂台规则压根拿他没办法。 净涪视线低垂,望着手里捻过的那颗滚圆冰凉的佛珠。 他猜,大抵是后者。 大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自定中回转,睁开眼睛,先看了一眼大自在天魔主,随即才将视线垂落在景浩界皇甫成身上。 看着皇甫成迷茫挫败的神情,天魔童子忍不住在心底冷哼了一声,对这个从前的自己不满。 见到这样的皇甫成,天魔童子几乎就能想起当年。 当年才刚穿越不久的他就是这个样子,自以为自己天资卓绝,出身高贵,定会是修真路上的佼佼者,必有问道长生的一天。可事实呢,事实就是,他空有天资,心性软弱,决断不足,魄力不够。更重要的是,他自持穿越者的身份,没有真正的将这个世界看在眼里。 简而言之,他对敌人不够狠,对自己更不够狠! 这样的他,扑了是活该。 天魔童子拿定主意,心念一动,藏于皇甫成识海最深处的那一个黑色小球表面浮起一道暗光。 “叮,宿主触发支线任务” 要让自己不走上老路,他需要给他自己一份压力。 如果做不到 皇甫成被识海中响起的系统提示音拉回神智,他晃晃脑袋,拉出系统界面,查看刚刚触发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仗剑而行。 为了成为一名真正的剑修,你需仗剑行走列国,以剑会天下英豪。 以我血铸剑,以敌血洗剑,战! 战:0,胜:0,负:0。 任务完成度由胜负率决定,胜绩越高,任务完成度越大,奖励也就越丰富。但与之相对,那失败惩罚 看着血红的字迹,皇甫成几乎能够嗅到那浓郁的血腥气。他眼神一沉,越过长长的胜利奖励,定定地望着失败惩罚。 抹除转世后记忆。 一时之间,就连皇甫成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底究竟是什么滋味。 转世后记忆,重要吗? 他不知道。 但看到这个失败惩罚,皇甫成心底升起了一种冷意。这种冷意初初只有一点,在五味杂陈的滋味里并不清晰,但后来却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冷得他忍不住颤抖。 一个疑问从心底生出,瞬息间凶猛生长,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他这一次重生成皇甫成,真的是他第一次穿越吗? 他是不是曾经重生过,又被抹去了记忆? 左天行扭头看见坐在他旁边的皇甫成脸色煞白,双眼无神,额头上一滴滴豆大的冷汗直冒,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又等了片刻,皇甫成还是没有回神。 左天行当机立断,直接伸手拍上皇甫成的肩膀,舌绽春雷:“师弟!” 皇甫成浑身一个激灵,混混沌沌的双眼终于泛起了亮光。 也是到了这一刻,皇甫成才发现自己身体笨重不堪,经脉里的灵力乱窜,状态简直差到了极点。 他扭头看了左天行一眼,再顾不得其他,双眼紧闭,舌尖抵上上颚,调匀呼吸,入定而去。 “左师叔,皇甫师叔怎么了?” 一旁也注意到左天行和皇甫成动静的天剑宗弟子看了皇甫成一眼,低声问左天行。 左天行摇摇头:“一时心神失守吧。” 另一弟子也看了一眼皇甫成,低声向左天行请教,“左师叔,皇甫师叔这一次,究竟为什么会败得这么快呢?” 虽然皇甫成的修为和柳倾城确实有一点差距,但作为剑修的皇甫成,对上幻术道修的柳倾城,应该不会败得那么干脆才是啊。 左天行师叔对上整整高出一个大境界差距的佛门沙弥可是还能一招败敌呢,而作为师弟的皇甫师叔却干脆败北,还在战后心神失守到几乎走火入魔,这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吧? 左天行看着清净竹棚里正侧耳等着他指点的几位师侄,又扫了一眼下面的擂台上,见没有什么能引起他注意的对手,便微微一笑,道:“刚才皇甫师弟那一站,对手心思很是灵巧。” 他赞了柳倾城一句,却更引得那几个天剑宗弟子留心他的话。 “那柳道友,几乎是在出了清净竹棚开始,就已经在为比赛做准备了。”他看着这些宗门晚辈的眼神,提点道:“你们想一想,那位柳道友在开始之前的动作,表情,神态,话语” 这些能得到竹令的弟子都是天剑宗挑选出来的天骄弟子,他们的悟性天资虽然比不得左天行和皇甫成,但也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顺着左天行的话,开始回想当初柳倾城走上擂台,站到皇甫成对面的一举一动。 因为皇甫成的关系,作为皇甫成的对手,柳倾城在一开始便很受这些天剑宗弟子们的关注。 表情,神态,话语,动作 很快,就有人想到了,也是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为什么左天行会说,柳倾城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在为比赛做准备。 因为从柳倾城站到皇甫成对面开始,她就在误导着皇甫成。她误导他,她是一个无害的温柔女子。 而她也成功了。 皇甫成在一开始,心态就已经出现了偏差。 “可他们两个还没有通报姓名,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 有弟子皱眉道,又疑问地望着左天行。 左天行点了点头:“是的,当时比赛尚没有正式开始,所以那柳道友一直到师弟跟她通报了姓名之后才正式出手。甚至她也没有下重手。” 柳倾城的心思确实灵巧,她在皇甫成通报了姓名之后,其实便已经开始施展幻术了。当皇甫成却真的以为柳倾城在和他交流。 笑话,擂台之上,双方通报姓名之后便开始比赛,哪有那个闲工夫和你交流闲谈? 柳倾城看过左天行和净罗的擂台战,知道左天行的厉害,她自认自己实力不差,可也不敢说自己能拼得过左天行这个妖孽。 但问题是,她的对手是皇甫成。资料中记载的和左天行一样是陈朝真人入室弟子的皇甫成。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个妖孽? 所以硬拼不过,只能智取。而刚好,柳倾城修持的是幻术一道。 皇甫成和左天行同是陈朝真人门下,年纪又相近,不管他们关系如何,到底会有日常较量的时候。而看刚才左天行和净罗的擂台比赛结果,这两师兄弟之间谁胜谁负很明显。 如果皇甫成还能打得过左天行,那柳倾城便直接认输。 所以她才会问皇甫成,你和你师兄左天行比试的时候,输的可是这一招? 而那时候,幻术已经施展。 皇甫成当时看到的,便是平日里左天行击败他的时候。如果皇甫成当时开口认输,那么无论皇甫成究竟是个什么状态,擂台规则都会承认这个结果。当然,那时的皇甫成挣脱了幻术。 比试继续。 左天行道:“师弟虽然挣脱了幻术,重新站到柳道友面前,但到底被幻术影响,心绪不稳,剑心蒙尘。” 心绪不稳,剑心蒙尘 同为剑修,这些天剑宗弟子很清楚,这样的状态下,他们能发挥的实力顶多只有八成。 左天行只说到这里,便没再继续。 但清净竹棚里的所有弟子都已经明白。顶天只能发挥出八成实力的皇甫成,对上越战越勇的柳倾城,脆败太正常不过了。 师兄弟几人面面相觑。 说到底,还是皇甫成心性有差,才落得个这样的结果。 他们又看了一眼此刻正在闭目入定的皇甫成,心中嘀咕不已:比试回来之后还差点走火入魔,这位皇甫师叔,真的是一个剑修? 左天行看着他们,又看了看皇甫成,忽然扭头,往擂台上望去。 净涪正一步步走上擂台。 原来又抽到他了。 净涪的对手,是心魔道的一位女弟子。 左天行看着净涪一指点出,直接撕开对手护身灵罩,最后落在那女子眉心印堂。 这一点之下,居然完全破去了那女子苦修的一身修为。 净涪对着萎顿在地的女子颌首一礼,没再理会她,转身回了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左天行点了点头。 这偌大一个景浩界,没有了皇甫成,也就只有这一个能稍稍期待一下了。 第42章 三十二强战 “嘶,这小沙弥好狠的手啊” “就是就是,不过是一场擂台赛而已,他居然就废去了对方的一身修为,就算是佛魔不两立也太过了吧” “你说得倒轻松,你没站在那心魔道修士面前,又怎知那心魔道修士对他动了什么手脚?要我说,心魔道这些修士,就该下狠手,废掉一个是一个。” 心魔道清净竹棚里,刚刚从擂台上走回来的女子苍白着脸色,对着最上首的四人艰难一拜,又拖着疲乏到极点的身体缩到角落里去,连自己原来坐的那个位置也不会去了。 江靖达也没理会她,只看着那正往妙音寺清净竹棚走的净涪小沙弥,慎重道:“此子心狠手辣,完全不像佛门中人,如果再遇到他,一定要还回去!” 李昂看都没看他。 郭尘和聂晶晶对视一眼,聂晶晶娇笑一声,软语道:“江师兄所言甚是,只是师妹我实力不足,实在是无能为力,师兄修为高深,还请师兄多多担待,替我等师弟妹讨一个公道才是。” 郭尘也是一点头,附和道:“聂师妹所言甚是,一切就有劳江师兄了。” 心魔道弟子向来自私自我,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如今同门弟子修为被废,在他们眼里也就是瞧个热闹而已。至于再要有些什么,那完全就是想多了。 不,不只是心魔道,就连整个魔道都是这样的状况。 蒋靖达也只是一笑,没接话,也没再多说什么。 就连修为被废了的那心魔道女弟子也只是坐在角落里,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一般,没有半点动静。 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净思等人看着对着他们一礼又重新在蒲团上落座的净涪小沙弥,都是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净音对净涪道:“师弟,下回,还是应该手下留情吧。” 净涪在蒲团上坐定,抬起眼睑扭头看着净音。 净音看着眼带不解的净涪,叹了一声:“如今这竹海灵会乃是佛魔道三门天骄汇聚较量之时,倘若再下此重手,怕是会惹麻烦上身。” 这一次净涪的对手不过是心魔道一个比较出众的弟子而已,但既然上不了净罗的小册,那就没太大的份量。这样的一个弟子,废了也就废了。但若是换了另一个上册的弟子,妙音寺是不怕的,但净涪修为尚浅,又还需在外游历修行,心魔道又最擅长引动人心魔,一个不小心中了招 净涪闻言,又见旁边的净思等人也都是一副赞同的神色,便点了点头。 净音见净涪应了,当下就松了一口气。 谢过净音的净涪收回视线,看着正在擂台上大显身手的天魔道弟子易逸皇,微微笑了一下。 是了,他现在修为不足,还不能由着性子来。忍耐,他需要忍耐。 净涪压下心头嗜血的情绪,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擂台过了一轮又一轮,等到日上中天时分,各处清净竹棚里,还只剩下三十二人。 道门七人,剑宗左天行,武宗叶展瑞、曾永清,阵道杜锦吉,符道洪庆,术道沐离、陈友程。 佛门九人,妙音净思、净涪,妙潭净寻,妙理净广、净朗和净汉,妙空净继,妙安净封,妙定净昌。 魔门八人,天魔道慕阳封、易逸皇和卫千双,心魔道江靖达、郭尘和聂晶晶,幻魔道窦朱,尸魔道古信。 都是净罗小册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净音看着那面青色旗帜上闪着光芒的名号,感叹地看着净罗道:“净罗师兄,你这份眼光也实在是绝了。” 净罗自得地点点头,也赞了自己一声:“哈哈,谁说不是呢。” 说完,他扭头看了净思和净涪两人,道:“净思师兄,净涪师弟,我妙音寺可就看你们的了。” 竹海灵会上,擂台赛后选出三十二强,其中佛门九人,人数上可谓是佛道魔三门之首。而佛门六寺,妙音寺出了两个,比起妙理寺的三人,妙音寺是差了点,但和其他四寺比起来,却又已经是很好了。但问题是,谁都想更好。他们自然也不例外。 净思和净涪对视一眼,齐齐一点头。 净思道:“我等定然尽力。” 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天剑宗那些已经被淘汰的弟子也都望着左天行。 “左师叔,一切就都拜托你了。” “是啊,左师叔,我天剑宗的名声,就全靠你了。” 皇甫成此时也已经收拾了心情,他看着被众弟子簇拥在中央的左天行,却并没有其他弟子那般的殷殷期盼。 他对左天行信心十足。 虽然眼前的主角还是幼生态,但到底是主角,这擂台赛上分出的胜者,不过都是主角的踏脚石而已。 “师兄,我等静待你登顶。” 左天行看了皇甫成一眼,点了点头。 他看着清净竹棚里的一众同门,手中掐出剑印,身后一柄环绕着剑气的宝剑慢慢浮现。 “我定以我剑,扬我剑宗威名。” 又听灵竹城上空一阵钟声敲响,各个小擂台开始融合。一阵光芒过后,十六个小擂台出现在众人眼前。 东方那面飘扬的青色旗帜上闪烁着光芒的名号自旗面摇落,两两成对,洒落在各处小擂台上。 净思的对手是幻魔道的窦朱,而净涪的对手,却是武宗叶展瑞。 都不是易于之辈。 事实上,擂台赛比到现在,留下的这三十二人里,没有一个是弱者。 净思和净涪对视一眼,两人各自从蒲团上站起,对着剩下的净尘净罗净音三人颌首一礼。 “我们去了。” 净尘净罗净音三人也从蒲团上站起,颌首回礼,也道:“净思师兄,净涪师弟小心。” 净思先行转身往外走,净涪紧随其后。 看着两人的背影,净尘忽然问净音:“净音师弟,你觉得净涪师弟此次胜负几何?” 在他们一众师兄弟中,净音和净涪是走得最近的。所以这里最了解净涪的,应该只有他。 净音低头沉吟,最后摇头:“我也不知。” 是真的不知。 净尘看着净音的表情,扭头又问净罗:“净思师兄和净涪师弟,你觉得他们谁能得胜归来?” 净罗看着走出清净竹棚的净思和净涪两人,极其果断,没有丝毫犹豫:“净涪师弟。” 净尘抿唇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 他颌首点头,道:“我也觉得是。” 净音诧异地望着净尘净罗这两个师兄,不该是净思师兄么? 净尘回头看着他,又是微微一笑,反问道:“难道净音师弟你觉得不是么?” 难道他觉得不是么? 净音在心底又问了自己一遍,最后慢慢地点了点头:“是。” 他吐出一口长气。 明明净涪师弟对上的是道门武宗的叶展瑞,情况更加险恶,但净音却觉得,净思和净涪两人之中,最有可能生出的,还真是净涪。 净涪不知道妙音寺里的三位师兄对他这般有信心,他就站定在叶展瑞对面,目光平静地看着叶展瑞。 叶展瑞是一个面目颇为英俊帅气的男子,更难得的是,他的气质更开朗阳光,甚至还有一种引人注目的坚毅。 他站定在净涪对面,带着黑色拳套的双手垂落身侧,用好奇而谨慎的目光打量着净涪。 这样的目光,净涪并没有觉得怎么冒犯。 打量完之后,叶展瑞双手抱拳,对着净涪弯身一拜:“道门武宗,叶展瑞。” 净涪双手合十,弯腰回了一礼。 叶展瑞咧嘴笑了一下:“请。” 净涪点头。 就见叶展瑞身形猛地蹿起,如同猛虎下山一样直扑净涪身前。 净涪往侧迈开一步,让过叶展瑞的拳头,手指点过。 叶展瑞身形拔高,右脚顺势往净涪胸前踢去。 净涪手中印诀掐出,身上金光浮起,猛地扑向叶展瑞。 “呼”的一阵风响,叶展瑞左脚点地,整个人又带着一股旋风扑了过去。 净涪单手推出,手掌上又有金光大盛,将叶展瑞整个人往外推去。右手手指蕴着一点金光,顺势点了出去。 叶展瑞身体反应比思维反应还快,整个人就顺着净涪的力道往外退,等到卸去一定力道后,他身体一旋,避开净涪点出的那一指,脚尖又在地上一点,又冲着净涪扑去。 他带着拳套的双拳相交,拳套受他身上灵力激发,在他手上生出一个凶猛的虎头。 虎头中犹带着百兽之王的威势,毫不停歇地冲着净涪咬去。 两人你来我往交手了几个回合,速度快得几乎让万竹城下的那些观众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能捕捉到他们的残影。 叶展瑞越长越猛,身上虎威初初不过浅浅薄薄的一缕,但随着交战的继续,他整个人几乎就化作了一头浑身雪白头有王纹的白虎。 和叶展瑞相比,净涪却更是平静。 越战到酣处,他的气息却反而更是平和。 这样的情况,看得人心头血气涌动,几乎就要喷涌而出。 他闪避得不紧不慢,手指点出的速度也没有丝毫变化,完全就是游刃有余的感觉。 叶展瑞长啸一声,身上白色的金气喷涌,最后居然临阵突破,在台上显出白虎身形。 净涪眯了眯眼睛,本来只是伸出一指的手指张开,自叶展瑞破绽处一掌拍落。 他的身后,金光汇聚,隐隐化作一尊金色佛陀虚影。面目虚无的佛陀盘坐在他身后,顺着他的动作拍出一掌。 “嘭!” 叶展瑞口吐鲜血,重重跌落在擂台上。 第43章 惊疑难定 叶展瑞再也没能爬起来。 净涪冲着他颌首点头一礼,转身就要往回走。他才刚转身,却正对上旁边不远处擂台上也在准备回转清净竹棚的左天行。 左天行愣了一下,回神后冲着净涪点了点头。 净涪也是一点头,再没停留,回了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去。 净涪和左天行的这一番无声交流光明正大,自然逃不过这上下灵竹城和万竹城众人的目光。 “咦?这妙音寺的净涪和天剑宗的左天行是认识的么?” “认识又有什么奇怪?佛门和道门的关系本来就不差,他们年纪相近,又都是天资卓绝的天骄,惺惺相惜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 “话说,这净涪和左天行都不过是十来岁的年纪,就已经这般出色,可见佛门和道门是后继有人,就是魔门,可没瞧见有谁能站出来啊” 看着擂台上正各自返回的净涪和左天行,饶是再不愿意承认,魔门众人也都只能保持沉默。 至于各自心思如何,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净涪回了清净竹棚不久,净思也得胜归来。 看着脸色青白明显状态不佳的净思,净罗等人都是一惊,纷纷围拢过来。净涪看了他一眼,回头取出一壶热茶,斟了一杯茶水递了过去。 “谢谢。” 净思接过茶水一口饮尽,茶水入腹,一股清灵的灵气自腹部涌起,直上灵台,舒缓着他紧绷的神经和几近耗尽的神念。 一杯茶水饮尽,净思青白的脸色终于褪去了青色,只剩下一片苍白。 他舒了一口气,将手上空荡荡的杯盏往净涪身前一递,毫不客气地道:“再来一杯。” 净涪只是一笑,果然又给他倒了一杯。 净思再一次一口饮尽茶水。 看着净思的脸色终于泛上了一层浅薄的血色,净罗不由得赞了一声:“净涪师弟真是厉害。” 净思也连忙道:“谢谢师弟。” 见净思无事,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各自退回自己的蒲团上安坐。 净思叹了一口气,道:“刚才实在是凶险。就差一点,倒下的那个人就是我了。” 他的对手是幻魔道的窦朱。 幻术这玩意儿,最是诡秘莫测,稍有不慎就是兵败折戟的下场。 净涪没说话,净思感叹了这么一句之后,又看着净涪道:“这一场比下来,师兄我是手段尽出,亏损颇多,一时之间很难缓得过来,只怕下一场净涪师弟,一切就看你的了。” 虽然净涪和武宗的那叶展瑞比拼的时候净思也在擂台上,并没能亲眼看见他们两人的比斗。但净涪那一场结束得比他早,回来后的神色也是平静,看上去没有太大关碍,总比他好。 净涪闻言,摇了摇头。 净音在一旁笑道:“净思师兄这话就太过了。这一轮比赛中谁的对手会是弱者?净思师兄你损耗多,别人也不见得就是全须全尾的,师兄放心就是了。” 如今妙音寺的情况他们都有目共睹,也早在净思净涪上台之前就已经讨论过。但他们私下讨论归讨论,却实在不好将这一切的重担都压在净涪师弟的肩膀上。 净罗看了净音一眼,也明白他的意思,便跟着净音的话劝道:“就是,师兄你想这些做什么,趁着现在的时间好好休整一番才是。” 净尘在旁边也是点头赞同。 净思笑了一下,也道:“是了,早在我们出寺的时候,寺中长老就已经有言,一切尽力即可。是我魔怔了,诸位师弟原谅则个。” 几师兄弟说笑了一阵后,净思和净涪便闭目休整,为下一次擂台赛做准备了。而净罗等人也闭目静坐,并不打扰他们。 妙音寺这边安静得很,天剑宗那边却实在是热闹。 “左师叔,你可真是太厉害了。那一剑是怎么使的?我只看到那沐离使出的水龙而已” “是呢,那水龙都带上龙威了,我还在想着该怎么应对呢,师叔你就已经一剑破去了,甚至直指他咽喉了。这究竟是怎么使出来的呢?” 皇甫成就坐在左天行旁边,眼带笑容地看着簇拥着左天行的天剑宗弟子,又顺着他们发亮的双眼看着左天行,也跟着众人一起,等待着左天行的讲解,看上去就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但谁也没有注意到,皇甫成的那双眼睛根本就没有焦点。 他走神了。 在众人热切的目光中,左天行想也不想,道:“那水龙是带上了龙威,有了真龙的几分气势不假。但也只有几分而已,和真龙实在是差得太远。”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他掐造出的水龙太多,虽然神念也足够,但水龙相互之间的配合还是有缝隙,只要抓住这一点破绽,就能击而破之了。” 听了他的话,众位弟子俱都沉默,只能用敬仰的目光看着左天行。 他说得容易,但那一点破绽,他们根本就看不到,更别说击而破之了。 面对这些后辈弟子,左天行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 静默片刻之后,终于又有人出声了。 他问:“左师叔,这擂台比到现在,决出了十六强,你觉得,谁会是你最后的对手?” 他这一问,所有人又都沉默下去,只烁烁地盯着左天行。 是了,左师叔这么厉害,必定能走到最后。那这么多对手之中,谁最后会站在左师叔的对面? 左天行挑了挑眉,看着那个问话的弟子,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那弟子激动得双眼放光,脸颊泛红。 “我觉得,天魔道易逸皇?” “不对不对,我觉得是阵道的杜锦吉!你没看,刚刚的那个净朗沙弥不就被他的阵法困死了?” “我觉得是尸魔道古信。古信统率的尸魔强悍,而且谁知道古信座下的尸魔到底有多少?听说尸魔道弟子能统率的尸魔数量不仅能随他实力提升而提升,还能跟随他们修炼不断进阶,可谓恐怖。” 皇甫成已经回神,他默念道:妙音净涪。 就在此时,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所有人都见到左天行摇了摇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来:“妙音寺净涪。” “妙音净涪?!” 皇甫成扭头复杂地看着左天行。而天剑宗的其他弟子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左天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左天行点点头,道:“他很厉害。”他望着外头那面飘扬的旗帜,“这里头的所有人,也只有他能站到我的对面。” 听左天行这么一说,众位弟子不由得皱眉苦想,扒拉着这妙音净涪这一路走来的每一场擂台赛。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真正注意到这个年纪和左天行相差不远的小沙弥。 “可是,他是佛门的啊” 佛门,在他们剑修的眼里,那战力可真不怎么样。也正因为如此,在一开始,他们便已经将佛门的人排除在外。 左天行唇角一弯,看着这些弟子道:“那又如何?” “佛门的战斗力” “你们要记得,”左天行正了脸色,严肃地看着众弟子,“永远不要小看自己的对手。” 在他的上一辈子,在这方面,皇甫成可谓是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他座下的那个陈烨,光看外表,完全就是一个病病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就是他,亲手给了他最后一击,硬生生将他送到了皇甫成面前。 想到这里,左天行的视线不由得落到了就坐在他对面的皇甫成身上。但很快,他又移开了目光,并没有让皇甫成察觉到。 倒是皇甫成,此刻却真的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他在想,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现在坐在他旁边的左天行,真的是那个幼年版主角?他什么时候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这个年纪的主角,不还在跌跌撞撞地成长的吗?什么时候已经这样成熟了? 正闲谈间,这十六场比试结束,十六强决出。 接着,场下的十六个擂台融合成八个擂台,青色旗帜再次无风自动,旗帜上仍旧存在的名号再次摇落,擂台重开。 左天行,胜。 净涪,胜。 净思,败。 八强决出,接着便是四强。到了日落西山,红霞满天之时,那面青色的旗帜上只剩下两个还在闪烁着亮光的名号。 天剑宗左天行,妙音寺净涪。 无论是上方的灵竹城还是下方的万竹城,上下一片寂静。 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净思看了看还在风中飘扬的旗帜,又看了看正在擂台上下来,一步步往这边走的净涪。 “没想到” 净思笑了一下,呢喃出声。 净音也是愣住了,半日回不过神来:“我也没想到,净涪师弟居然这么厉害。” 净尘净罗也是愣愣地点头。 他们也没有想到,这个其实三天前才见面的小师弟,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天剑宗那边也是愣住了。 “左师叔说对了,居然真的是他” 而这个时候,刚刚回神的皇甫成脑中闪过一道电光,他整个人僵在当场。 左天行,还是那个主角吗? 等到他缓过神来,他再顾不上其他,直接拉出脑海里的系统,劈头盖脸地问:“系统!左天行真的还是主角?!” 大自在天外天里,天魔童子陡然坐直了身体。 左天行真的还是主角?! 第44章 各方反应 天魔童子看了上首的大自在天魔主一眼,又扫视了一遍旁边分了神注意他这边动静的其他天魔童子,呼出一口长气,再度放松下来。 和他距离不远的其他天魔童子交换了个眼神,都看见对方眼里的奚落和期待的恶意。 等到周围一切动静平息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从他身上移开,天魔童子才睁开眼睛,低头望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然而,他的视线已经穿破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落在景浩界的左天行身上。 左天行此时还坐在清净竹棚里,正张目望着擂台边上那面飘扬的旗帜。 他忽然心神一动,浑身不自在。 那是一种被人由外到里肆意窥探的感觉。 他周身剑意勃发,剑意在他的背后又凝聚成一柄金色的巨剑。巨剑一出,剑意顿时以他为中心,向着周围扫荡而去。 虚空中一切或虚无或实质的东西统统被这股剑意击破劈碎。 清净竹棚里的所有人忍不住闷吭了一声,齐齐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双眼,这才稍稍减弱了眼睛里的刺痛。 皇甫成也吃了这一记,而且在座的所有人中,尤以他形容最为狼狈。他的双眼泪水止不住的流,甚至在那透明的泪水中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血色。 左天行却顾不上清净竹棚里的这些人,他抬头直盯着虚空,似乎要抓着虚空中窥视他的某一个人。 但事实证明,他的一切只是徒劳。 等到天剑宗众弟子回过神,左天行还直望着虚空沉默。 “左,左师叔,怎么了吗?” 被天剑宗弟子的呼唤拉回神,左天行摇摇头,收回视线歉意地望着他们:“实在对不起,刚刚是我反应过激了。” 边说着,他边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瓶药水,顺手递给离他最近的皇甫成。 “这药水,你们滴上,应该能舒服些。” 皇甫成闭着眼抓过塞到他手上的药水,昂着头将玉瓶里清凉的药水低落在眼睑中,然后又顺手塞给了他旁边的天剑宗弟子。 左天行拿出来的药水颇有奇效,不过是眨眨眼之后,眼部的刺痛就已经减轻了很多,只剩下一点点酸痛。 皇甫成眨着带泪的眼睛看着左天行,心底更是惊疑不定。 左天行刚刚,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就在这时,系统界面里忽然跳出一行红色的字体。 经鉴定,左天行神魂圆融和·谐,并无夺舍痕迹。 皇甫成这才恍然,刚刚是系统在鉴定?看反应,左天行居然能够察觉到系统的动作? 他伸手摸去眼角沁出的泪珠,低头整理了身上道袍,脑海中一下一下地翻起他的记忆。 最后,他脑中的画像定格在左天行那双墨黑的眼睛。 那双平静的没有半点稚童该有的天真纯粹的眼睛。 看着这样的一双眼睛,皇甫成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懊恼万分。为什么他一直都没有发现,左天行就是个重生的!? 难怪难怪他对他完全不像是对一个表弟或者师弟该有的态度 皇甫成忍不住在心底狂暴,主角是重生的,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真的还能找到回家的线索吗? 不只是在景浩界的皇甫成暴躁不已,就连大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也是一阵阵暴戾的心绪翻滚。他的那双漆黑眼睛魔气疯狂纵横,如果不是理智还在,只怕他就要忍不住再次对景浩界天道下手了! ‘天道!!!’ 他咬牙切齿着,恨不得撕碎眼前所见的一切,但最终却只能隐忍地坐在墨色莲座上,甚至连气息都不能波动一分。 天魔童子的暴躁和狠戾,左天行不知,但皇甫成此时的挫败和憋屈,左天行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了皇甫成一阵,见他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左天行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扬长袖,站起身,对着那些已经缓和了眼睛刺痛正注视着他的天剑宗弟子一点头,转身就往清净竹棚外走。 等到他站到清净竹棚外面,却看见净涪也正在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走出来。他看着走得不急不忙的净涪,忽然笑了一下,也抬脚走下阶梯。 下方的广场已经整合完毕,偌大的一个广场全是他们两人今日比斗的擂台。广场的东面,那面青色光芒的旗帜还在晚风中飘扬。似乎是察觉到周围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那面青色的旗帜忽然猛力一抖,一日自旗面飘出,升上广场上空,取代正在往西落下的太阳照耀着这一片擂台。 纤毫毕现。 并不是第一次参加竹海灵会的左天行和净涪对此并不意外,他们脚步不停,频率不变,穿过长长的阶梯,走到擂台两边站定。 这天是正月初一,还在冬季。虽然天色晴好,但天气却实在算不得暖和,尤其是此时太阳已经下山,温度变更低了。 虽然他们修为不浅,寒暑不侵,但夜风凛冽,却实实在在地卷过他们身边,吹动他们的衣袍。 两个年仅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居然取代那些同样天资出众天赋卓越的天之骄子,站到了这最后的擂台之上,争夺这一次竹海灵会的最后胜利。 这样的场面,这样的结果,谁也没有想到过。 看着此刻站在擂台上的两个身材矮小,还带着童子稚嫩的小少年,这一片空间里,天上灵竹城,地下万竹城,十数万人,尽皆沉默。 而比起道修和佛修,魔修们的沉默里,更带着一种尖锐的杀意。 如今站在那个擂台上的两个少年,一个道门剑宗弟子,一个佛门妙音寺沙弥。是道门和佛门的人,不是他们魔门的子弟! 这一整天比斗下来,他们都看得清楚,现如今的魔门,还没有人能够压服这两人。如果让他们顺利成长起来,他们魔门日后可还会有好日子过? “消息呢?送出去了吗?” 难得没有了笑意,阴沉着脸的天魔宗长老看了一眼他旁边的心魔宗长老,视线顺带扫过幻魔宗、尸魔宗的人。 心魔宗长老点头,但他抬头,望着上面站着的两个少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天魔宗的长老,“但能行得通吗?” “嗤,”天魔宗长老只笑了一声,便收了笑容,“行得通又如何?行不通又如何?” “死了的天骄,不过是废物!” 天剑宗长老望着渐渐消失在视线里的那道剑光,很久后才收回视线。他抽出自己腰间悬挂着的宝剑,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块黑色的手帕,一下一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他手中的宝剑。 剑光如水亮,如纸薄,又如冰寒。 天剑宗长老的眼睛很沉,慢慢地又有一道亮光浮起,几乎和他眼前的这一道剑光一模一样。 佛门四位大德聚在一起,他们盘膝而坐,眼睑微闭,不快不慢地捻动着手中的念珠。 他们的中间,空着一个蒲团。 那是妙音寺清本的位置。 渐渐地,这安静的地方又有梵音响起,金色佛光自虚空生出,如丝如绦般垂落,遮盖着这四位大德。 梵音渐渐清晰,渐渐洪亮,侧耳认真听去,却是一小段经文。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 这一小段经文很短,很快就结束了。但梵音忽而一转,又从头开始,重复念诵着这一小段经文。 杨姝抬头,望着上方光幕上映照出来的两个小少年,一时沉默。 她旁边的族姐回过神,小心地扫了一眼殿中上首坐着的几位长者,又看了看周围的其他族中兄弟姐妹,最后还是没敢出声打破沉默。 可要她沉默,她又忍不住。 又按捺了一阵之后,她伸出手,拉了拉杨姝的袖袍,传音道:“妹妹,台上的这两个人,你觉得谁会是最后胜利的那个?” 衣袖被她这么一拉,杨姝还在出神,直到她的传音在耳边响起,杨姝才眨了一下眼睛,终于有了动静。 但她看着擂台上的两个小少年,静默片刻之后,还是摇头。 “我也不知道。” “咦?连妹妹你也不知道吗?” 这位妹妹已经是他们族中这一辈最为出色的子弟了,在他们这些同族兄弟姐妹之间,简直就是威望深重。 但她听见什么,她的这位妹妹说,她也不知道? 她一下子端正了脸色,直直地看着杨姝,传音问道:“妹妹,你和他们比起来,谁更强?” 族姐这话,听在外人耳中,怕是只会落得一个夜郎自大的评语。但杨姝却知道,族姐她是真的这样想的。 杨姝严肃地摇摇头,传音回道:“我与他们比不得。他们远胜于我。” 看着族姐惊呆的表情,杨姝扭头望着台上的两个小少年,目光定定地落在背负着宝剑的左天行身上。 但我一定不会一直这样弱的! 第45章 最后一场 擂台之外的那些人到底想的都是什么,擂台上的两个人并不在意。此时此刻,被他们放在眼底,放在心上的,也只有对面的那一个人而已。 “当当当” 开始的钟声敲响,左天行收回打量着净涪的视线,他冲着净涪抱拳一笑:“天剑宗,左天行。” 净涪回了他一个笑容,同时颌首弯身回了一礼。 左天行并不急着动手,他慢慢地将手伸到颈后,握住剑柄。 “当日我们在妙音寺那一场比斗没有结果,今日,我们终于可以分出个高下了。” 听着左天行的话,这灵竹城和万竹城里很多人都愣住了,一下子没能回过神来。 这两个压服一众年长天骄的骄子,居然认识的?听左天行的话,他们之前还有过一次较量? 净涪笑了一下,也是点头。 “锵”的一声剑鸣,左天行宝剑已经出鞘,剑指净涪。 “你准备好了吗?” 左天行这话似乎一语双关,净涪却像是清风拂面一样,笑着点了一下头。 “请。” 左天行吸了一口气,身体往前一冲,宝剑劈出。 面对净涪,他并没有使用剑招,而是出手便是剑意。 剑出,风呼云啸,天地俱暗。在这暗沉的天地间,厚密的云层里,又有一阵阵恐怖的轰鸣响起。 这剑意一出,这一片空间霎时就换了一个天地。而净涪就站在这片被人掌控的天地之间,举世皆敌。 风是剑,雷声是剑,就连这片天地间已经暗沉的天光,也是剑。 就算是擂台之外的旁观者,见了这一幕,也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而如今坐在各处清净竹棚里的竹海灵会与会者,更是冷汗直冒。 剑意!这天剑宗的左天行居然已经领悟了剑意!他才多大 如果换了他们,如果站在那擂台上的是他们 但是,此刻站在左天行对面的,是净涪。 风吹近身,雷声回荡在耳边,天光更是笼罩在周身,净涪甚至能够从这逼近的剑意中嗅出那股冰凉的杀意。 呼吸着这带着杀意的空气,这一刻,净涪心底也浮起了激昂的战意。 然而,他只是弯唇一笑,右手抬起,三指拈出,捉住那一缕剑意,拿到眼前细细赏玩。 那剑意在他指尖绽放如花,却再也伤不到净涪半分。 净音看着台上的净涪,喃喃道:“拈花一指” 净尘此刻也是震撼:“拈花一指!这居然是拈花一指,拈花一指竟然还能这样用?!” 拈花指是防身绝技没错,但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居然有人能用拈花指来应对剑意的! 左天行对此并不在意,他心神一动,手中宝剑再转。 大风霎时呼啸而起,直卷天际,而天空之上,黑压压的云层里,隐隐有点光闪过。 剑意已经储起,隐隐可见磅礴之势。 净涪手指轻轻一撮,如花的剑意在他手中零落成泥,飘落在空气中。净涪抬头看着上方若隐若现的雷电,弯唇一笑,双手在胸前合十竖立。 他眼睑垂落,纤长浓密的睫毛安稳停落。 狂风中,就见佛光自净涪头顶冲出,在他身后汇聚成一尊佛陀虚影。这尊佛陀虚影在早前的擂台比斗中也曾出现过。但比起之前,此刻出现的这尊佛陀面目更为清晰,身上衣袍纹饰周全细致,仿若实质。 众人一见,齐齐惊讶木然,其中尤以佛门中人为最。 净音整个人木木愣愣地看着那尊几乎和净涪一模一样的佛陀,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真是没想到,”净思看着净涪,低声地道,“他居然已经到了这一步” 佛陀虚影,他们师兄弟也有。但面目宛然如生人,身上仿若实质的衣袍纹饰,净思他们还做不到。 风呼啸卷起,雷电猛地劈落。 净涪还是闭目站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底下万竹城中,处处有惊呼声响起。 碗口粗大的雷电转瞬即至,眼看着就要劈落在净涪身上。但就在此时,站在净涪身后的那尊佛陀虚影陡然睁开眼睛,抬手向前一拿。 雷电像是乖巧的小孩子一样,悄然落入佛陀张开的手掌中。它在那金色的手掌中调皮地游走了一圈之后,又突地蹿出,向着后头接连冲净涪劈来的雷电冲去。 两道雷电在空中相遇,返回的那道雷电绕着后头的拿到雷电轻轻一转,接着张口一咬,几口之下,既然就将这道雷电吞噬入腹。 接连吞食了近十道雷电之后,那道碗口粗细的雷电已经变得木柱一般大小。它似乎是吞噬够了,一个饱嗝之后,它长呼一口气,居然加速往云层扑去。 云层一阵翻涌,一条雷龙在云层中显现,直直地盯着那道木柱大小的雷电,就见它龙尾一甩,那道雷电瞬间崩散,只留下点点金色的佛光在云层中飘荡。 对此,佛陀虚影并不在意,他一直闭合的双眼一睁,两道金色的神光自他眼中射出,落在他张开的手掌之中,在他的手指上来回游移。 雷龙戒备地盯着佛陀,但佛陀却只看着自己的手指,确切地说,是手指上的那两道金色的神光。 他手指抬起。 一声悠长的龙吟响起,雷龙在空中来回盘旋,随即化入云层之中。就见厚重的云层上传来阵阵雷鸣,豆大的雨滴自云层落下。狂风卷起,带着这些雨滴扑向净涪。 狂风为剑,密雨亦为剑。 目标,净涪。 但此时,佛陀的手指已经抬起,指尖上环绕的两道佛光缠绕成一个梵文。佛陀手指推着这个梵文向前。 空。 世间一切,逃不过成住坏空。 梵文所过之处,所有的一切统统化作虚无。 这一招太过霸道,但净涪也为它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身后的那一尊佛陀虚影,自双脚开始,一寸寸崩坏。 佛陀虚影崩坏后散落的佛光,又顺着牵引化作那个‘空’字梵文的力量,将身前的一切,统统化作空无。 如果真要硬拼,此刻的左天行不是没有办法。剑意虽强,但到底比不上剑势,更比不过剑魂。 但他真的能够和净涪硬拼吗? 年仅十岁领悟剑意,是他悟性卓绝,但年仅十岁领悟剑势,甚至是更高一级的剑魂,那他就绝对有问题。 左天行手中宝剑挥舞,在净涪周围来回游走,想要抗衡那‘空’字梵文的力量,却毫无头绪。 那么,要就这样认输吗? 不!左天行咬牙,按捺住识海中蠢蠢欲动的剑魂,双眼越发晶亮,额头更有汗珠沁出。 世间万物,确实逃不过成住坏空。但空之后,又是一切轮回的开始。 生生不息,唯有杂草。 左天行忽然闭上了眼睛,身体在狂风中如柳枝飘摇,手中剑招换转。 大雨打落在地,将地面打得湿潮,处处泥泞,处处水洼。在这些泥泞之中,又有一颗颗种子抽芽,在雨水和泥土中生长。 不过转眼间,狂风渐渐微弱,最后归于平静。厚重的云层消减散去,最后露出一片空荡的天空。密密的暴雨渐渐化作淅淅沥沥的小雨,直至最后完全停歇。 云开雨散,而潮湿的泥地上却铺满了密密麻麻的绿色杂草。 看见这肆意蓬勃生长的杂草,和那还在崩散的已经只剩下半个身体的佛陀虚影,所有人都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拼了。 这一击之后,这一场擂台赛便结束了。 这些杂草生命力极其恐怖,顺着泥土疯狂扩张,转眼便已经到了‘空’字梵文之前。 所有人都瞪大了双眼,看着这杂草和梵文的碰撞。他们一眨不眨地看着杂草义无反顾地攀爬进‘空’字梵文所扩张的空茫区域。 “生生生生” “灭灭灭灭” 在旁观众人的暗呼声中,杂草终于直接碰上了梵文外放的气息。 杂草没有化作虚无,草叶舒展,嫩绿变作墨绿。 天剑宗弟子脸上喜色爆出,几乎就要抱在一起欢呼了,就连皇甫成,此时也都坐直了身体,脸上也泛出了喜色。 然而,他们的喜色还浮在脸上,整个人却僵在了当场。 墨绿的草叶像是生长到了极致,瞬间枯黄,而草叶下方张牙舞爪的草根,也变得萎颓无力。 这里的时间似乎一下子从春天转到了夏天,又从夏天转到秋天,最后在冬季沉寂。 ‘空’字梵文速度不减,仍旧顺着气息的牵引,坚定地向着左天行位置冲去。 左天行握着宝剑的手紧了又紧,最后还是没有动作,任由‘空’字梵文破开自己的剑意,出现在自己身前。 “我输了。” 他艰难地吐出三个字,而最后只剩下一个头像还没有崩散的佛陀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才又化作一道佛光冲入净涪身体之中。 随着佛陀归入净涪身体,‘空’字梵文没有了净涪的法力支撑,消散在空中。而这一个擂台上,便只剩下慢慢睁开双眼的净涪,和手持宝剑眼神复杂的左天行。 竹海灵会最后一场擂台赛结束,胜者,妙音寺净涪。 第46章 进入竹海 谁能想到,景浩界十年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最后的胜利者,会是一个不满十岁的佛门小沙弥? 灵竹城和万竹城全场寂静。 擂台结束,比试结果已经出来。 擂台东面悬挂着的那面青色旗帜上左天行的名号黯淡下去,只有净涪的名号还在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等到左天行的名号彻底消失在旗面上,那面旗帜忽然自旗杆脱落,被一股凭空生出的微风托着飞到净涪身前。 净涪伸出手。 旗帜落在他的手掌中,化作一片镂刻着他名号的巴掌大小的青色竹简。 这就是竹海灵会擂台比试的最终奖励。 净涪摸了一下这块竹简,随手便将它塞入袖袋中。 左天行手一抖,“锵”的一声将长剑重新收入鞘中。他最后看了净涪一眼,转身就要返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 但他才刚转了个身,就停下了动作。 因为他看见,净涪并没有像每一次结束擂台赛那样返回清净竹棚,而是直直地走向他。 因着净涪的动作,灵竹城和万竹城里的所有人都定定地注视着他。 就见净涪走到左天行不远处站定,对着左天行颌首一礼。 左天行转身,也回了他一礼,“净涪师弟,你有什么事吗?” 净涪笑着摇了摇头,低头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刻印着祥瑞图纹的长条檀木盒子。 看见这一个檀木盒子,坐在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净音“啊”了一声,脸上更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净思净尘净罗三人不由得扭头看了过来。 净罗更是好奇地问道:“净音师弟,你知道净涪师弟是在做什么吗?” 能不好奇么?擂台赛开始之前,左天行的一番话可是表明了早在之前他和净涪就已经有过一次较量。现在比赛都已经结束了,这比斗的两个人不从擂台上回来,拿出了一个盒子来是要做什么? 净音看了净涪和左天行一眼,回头却对净罗说道:“那盒子我见过,是那日左师弟离开妙音寺之前托我转交给净涪师弟的礼物。不过里面现在装的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左天行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那个檀木盒子,又抬头看着净涪,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问道:“怎么?你不要?” 净涪睁着一双墨黑的眼睛看着左天行,慎重地点了点头,手中的檀木盒子又往前递近了一点。 左天行眯起了眼睛,“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净涪又是一点头,目光不动,任由左天行望入他的眼底。 两人僵持片刻之后,还是左天行先移开了目光。他随手接过那个檀木盒子,毫不在意地扔到储物戒指里。 “好吧,你既然看不上它,那我来日再替你补上一份。” 净涪听闻这话,快速地摇了摇头。 左天行却没再看他,他再没停留,转身就往擂台下走。 “你,有点像我的一个故人。” 耳边是左天行传音过来的话,但净涪却只是诧异地抬眼看着左天行的背影,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然而左天行却再没有回头。 净涪摇了摇脑袋,转身也下了擂台。 没有人看见,他低垂着的眼睑里,那像潮水一样汹涌骇人的情绪。 “当当当” 灵竹城上空的钟声再度敲响,空无一人的擂台重新恢复成广阔的广场。 “擂台结束,竹海开。” 净涪才刚在蒲团上坐定,净音等人还未来得及对他再说什么,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自灵竹城上方响起。接着他们座下的蒲团窜起青色光芒。 光芒自下而上,将他们整个人笼罩在内。 净涪看见净音脸上的惊诧,也看见净思开阖的嘴。 他说,不用担心。 净涪点了点头,就见座下光芒大盛。等到光芒黯淡下去,他已经站在了竹林里。 脚下是厚厚的竹叶,空中还有或枯黄或青绿的竹叶盘旋着落下。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便已经从天上的灵竹城到了地下的茫茫竹海。 等到各处清净竹棚里的弟子都进入了竹海之后,整个灵竹城渐渐从真实厚重变作虚幻空无,最后彻底消失在万竹城所有人的眼前。 “这,这是” 杨姝心头一跳,忍不住抓紧了她旁边族姐的手,扭头看着她的族姐,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零零星星地吐出几个字。 杨姝的族姐从来没有见过杨姝这副模样,她不由得用空着的那只手轻拍着杨姝的小脑袋,安抚她。 “放心,没事的,他们现下,可都在竹海里呢。” 杨姝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一样,愣愣地点头。 净涪低头,视线从他旁边不远处的那株绿竹的根部上移,直到脖颈仰得酸痛,也没能看见这株绿竹的竹梢。 可见这株绿竹的岁月悠长。 这些绿竹的岁月确实悠长,但也仅仅是岁月悠长而已。 这里,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净涪环视了一圈,最后在竹海中站定,眼睑慢慢垂落,呼吸渐渐放缓,身体也在一点点放松。他的所有心神全部收拢归入识海之中,唯有一点感知留在外界。 他像是沉沉睡去,事实上也是。他此刻已经熟睡,全然坠入黑沉的梦乡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忽地惊醒过来。然而,他睁开的双眼清明透亮,并不见半点睡意。 正南! 他这一次的机缘,在正南方向。 这是他这一次摒弃各种信息纷扰,只凭冥冥中一点牵引得到的线索。 净涪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最后分辨了一下方向,毫不迟疑地迈步向前。 这一整片竹海中,有风吹过竹海的声音,有竹枝相互拍打的声音,有竹叶旋落在地面的声音,有蛇虫在竹枝上爬行穿梭的声音,却唯独没有人行走的足音,更没有人的气息。 净涪在竹海中走过,不带起一片竹叶,不惊动一只蚁虫。 他走了很久,天色渐渐昏暗,甚至彻底漆黑下来。但净涪没有停,他连眼神都不动一下,径直往自己选定的方向走。 这片茫茫的竹海广大无边,内中又有各种异竹扰乱天机,掩护自己的影踪。所以如果有人想要通过测算之类的手段寻找异竹,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就连经验也帮不了他们。 算上这一次,净涪可以说是第三次进入这一片竹海里。但饶是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找到一种适合他的异竹。 只能碰运气。 而他们的时间,只有三天。 净涪抬头看了一眼东方的位置,随即又收回视线,继续埋头走路。 东方三百里外,有人。 而且看他的气息,应该是尸魔道的田咏。 净涪没打算理会他,毕竟他们中间可还间隔了两个天然形成的阵法。如果净涪真要做些什么,就先得穿越过这两个阵法。 那太麻烦了。 而且谁知道那两个天然形成的阵法会不会相互镶嵌形成一个套阵? 每一个拿到竹海灵会竹令的年轻一辈都知道,这竹海中,最危险的并不是竹海里的人,而是那些位置不明,威能不明,范围不明的天然法阵。 此时的净涪看着神态轻松,动作惬意,不见半点烦忧,但事实上,他的所有神识都已经铺展出去,每一根神经都在紧绷,不放过任何一点神识反馈回来的信息。 他的每一步,其实都走得极其谨慎,几乎是在刀尖上起舞。但他表情却依然平静,眼底更是波澜不兴。 他有时是向前直走,有时又是往左走几步,甚至有时是向后退出了几里才又另挑了方向继续走。 如果是放在竹海之外,这样前后左右地来回前进,只会和目的地差得越来越远而已。但在这竹海里,却是正确无误。 如果有人早早便在在竹海上方看着净涪,他就会发现,这么半天时间走下来,净涪一直都往着他既定的目的地前进,半点不差,半分不偏。 而这偌大的一个竹海中,和净涪一般状态的,还有左天行和皇甫成。 而比起谨慎小心的左天行和净涪,皇甫成却更为轻松。 事实上,他基本不需要考虑什么,只跟着系统的路线走就是了,系统会将他带到他想要的东西面前。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左天行、皇甫成和净涪这三个在无边竹海中行动明确的小弟子,他们最后所到达的地方各不相同。 净涪去的是无边竹海正南方,那里,生长着一片茂密的竹丛。 比起这无边竹海里的其他竹丛,这一片竹丛不高也不矮,只能算是中等。 净涪整整花费了两天的功夫,才站到了这一片竹丛外。 他看着这片竹丛,仔仔细细打量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吐出了一口长气。 “洗心炼魂阵”。 这一片竹丛,居然连环嵌套成了一套“洗心炼魂阵”。而最恐怖的是,这是天然阵法,比起景浩界修士布下的阵法,这一套带着天地气息的阵法更加纯粹天然。 净涪找了一个位置,先闭目入定一个时辰,将心神、精神和身体上的疲倦一扫而空,才从地上站起,迈步走入这一片竹丛中。 霎那间,天地变换。 第47章 洗心炼神阵 水。 入目所及,视线之内,全是水。除了水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空气,没有生物,甚至连微尘都没有,只有霸道的纯粹的水。 净涪身上的僧衣、僧鞋乃至挂在胸前手上的念珠,都在这纯净的水中消解,只有他身上的褡裢散出一层淡淡的金色佛光,护持着褡裢。 这些东西,净涪一概不作理会。他扫了一眼周围的水,将被水消解了大半的神识收回识海,闭目入定。 周围的水像是活过来一样,陡然生出一股暗流,绕着净涪来回盘旋。盘旋间,一滴滴水珠黏着在净涪的皮肤表面,自他皮肤肌理沁入他的五脏六腑,心肺窍穴,一遍一遍冲刷,一遍一遍涤荡,永远看不见停止的那一刻。 净涪表情一如之前平和,甚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仿佛那些钻心刮骨一样的疼痛不存在一样。 痛到了极致,净涪居然感受到了一种永恒的安宁。在这种安宁里,净涪渐渐地生出一股倦意。 这倦意初初不过一点,但没过多久,便厚重得压得人无法阻挡。 累困 在即将睡去的那一刻,净涪陡然生出一点清明。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一样,狠狠地拽住那一点清明,以此保持自己神智的清醒。 不能睡!一旦睡着,他整个人都会消解在这无边的净水之中。 撑着,一定要撑着! 几百年的魔道沉浮要不了他的命,远在上界的黑手要不了他的命,现在这一个小小的《洗心炼神阵》也绝对要不了他的命! 净涪咬牙支撑。 在这个只有水的世界里,他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里呆了多久,他只能坚持着,保持着自己的最后一丝清明。 涤荡着净涪肉·体的净水终于开始向着他的神魂伸出了手。 比起肉·体,神魂要脆弱得多。饶是净涪历经两世修炼,他的神魂也不过是比一般的修士强大两三倍左右而已,在这消解能力绝佳的净水面前,也只是多了几分抵抗能。只多拖延一点时间,净涪的神魂便彻底沦陷。 痛!无法形容的痛!像是有人硬生生将他的心魂一瓣瓣撕碎,然后辗化成一粒粒粉末,痛到他几乎无法忍受。 饶是净涪,此刻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手指抽搐到发白,双脚酸软无力,几乎就要蜷曲着倒下。 在痛到无法忍受的那一刻,净涪以为下一刻就要想落地的西瓜一样爆裂的脑袋中忽然响起一小段经文。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已经盘膝坐在水中,座下一朵蓝色的水莲花将他稳稳托在水中,张开的莲瓣顶端又有金色的佛光辉耀,将净涪整个人映衬得如同西天极乐净土上的佛陀。 无法忍受的疼痛还如潮水一般锲而不舍地冲刷着他的神经,但净涪却已经看到,在他的识海里,在那翻涌的潮水之上,那一叶扁舟上稳稳端坐的自己。 那个净涪并不理会他的视线,而是沉沉望着水中。 水面上有什么? 净涪顺着他的视线,也望着那片潮水。 这一看,净涪也不由得惊在了当场。 潮水上绽开了多多雪白的浪花,那些浪花花瓣上,有一幕幕影像来回旋转。那影像里,统统都是他。 有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的,也有如今佛门小沙弥净涪的。 都是他的记忆。 净涪木愣地站在当场。 那些浪花上的人却像是活了过来一样,他们自浪花上显化出身形,像是知道净涪的存在一样,一个个向着他望来。 “你可曾后悔?” “你是否无愧?” 成千上万的他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舌绽春雷地问他。 净涪闭上眼睛,许久之后,他再睁开眼睛后,便将所有的皇甫成或是净涪一一望过去。 每望一个,他便回答他的问题。 “不曾。” “不曾。” “不曾。” “无。” “不曾。” 当然,净涪有时也会停下,望着那个皇甫成,虽然缓慢但绝不犹豫地答“有”。 每一个得到净涪回答的皇甫成或是净涪,都冲着他一点头,随后什么都没说,化作一滴水珠落入下方的大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片海洋终于彻底平静下来,再也找不到一朵浪花。 等到海洋平息,扁舟之上的那个净涪站起身,踩在虚空上,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 他表情不变,眼神不动,也没有半分迟疑地走到净涪身前,将自己融入净涪的神魂之中。 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了“嗡”的一声,净涪神魂像是浸泡在清水中认真仔细清洗过一样,格外舒适清凉。 刚才那痛到让人恨不得彻底化消成灰的疼痛已经散去,更衬得此刻的舒适格外的稀有难得。 然而,净涪还没有享受多久,这一片天地又是一换。 火取代了水。 通红灼热的火焰取代了湛蓝清凉的净水。 高热的火苗舔舐着净涪的每一寸肌理,刹那间的转换让净涪才刚刚舒展的长眉又再一次皱起,在眉心堆积成川。 相比起净涪在这《洗心炼神阵》里的欲生欲死,左天行却绝对算得上熟门熟路,就连第一次走进这无边竹海中的皇甫成,也可以称上一句顺畅。 看着净涪这边的动静,竹海某一处聚拢着的一株灵竹摇了摇枝叶,看着飘落下来的翠路竹叶,扭头对不知在何处的另一株灵竹道:“不如就让他过了吧,这个小沙弥,我看着都替他痛。” 先是无根净水,再来又是无源孽火,实在是,痛啊! 这茫茫竹海自景浩界成形以来便已经存在,竹海中生活的灵竹无数,从远古到今时,几乎没有人能够真正说清楚它们的种类和数目,更没有人知道它们当中最古老的一株灵竹如今年岁几何。 但不知道并不代表没有人猜到,这竹海存在着开启了灵智的灵竹。 灵智和灵性虽然只差了一字,但其中实质差距却是天地之别。有了灵智的灵竹,已经可以被称作修士。而只有灵性的灵竹,却只是灵材而已。 一阵微风带来了那株灵竹的回答:“就这样让他过,你愿意?” 先开口的那株灵竹果断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看着吧。” 又有一株灵竹插话问道:“如果他真的能过了这《洗心炼魂阵》呢,我们就真的要将它给他?” 好半日沉默之后,才又有一株灵竹答道:“他能找到地儿,又真能过得了那阵法,便是与它有缘,真给了便给了吧。” “可是” “没有可是,那阵法是我们特意布置过的,个中威力我们都清楚,如果他能过,便代表了他的心性超凡,既然如此,它落在他手上也不委屈。反倒是苦竹” 是的,净涪现下所在的阵法虽然也是天然形成,但天然形成的不过是粗坯而已,真正的成品却是他们这些开启了灵智的灵竹在这天然成形的粗坯基础上添加变换扭转而成。个中威力,他们这些灵竹都有体会。 反倒是苦竹 提起苦竹,灵竹们顿时又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我怎么看着,那个人类修士对我们竹海像是很熟悉?” “就是,你们看,他又避开了一个法阵。” “趁着他还没有到达苦竹那里,我们要不要再在路上添加一点东西?” “我看行!这里是竹海,是我们灵竹的地盘,哪能容他一个人类修士在这里放肆!真以为我们竹海是他们家的后花园呢?” “嘿嘿,行啊,后花园你都知道,平日没少听竹海外的那些树木鸟虫之类的闲谈吧” “那是,我见识可广着呢,你还想知道什么?问我,我一定给你答案!” 才说了几句,这话题就偏到了海角去了。 又听了一阵,终于有灵竹忍不住出声:“喂喂,现在说的是苦竹呢!苦竹!你们能不能替它多长点心!” 这竹海里不是没有顶级灵竹,但这些顶级灵竹资质太高太好,遭了天妒,没有特殊机缘,只能生出几分灵性,基本上是不可能生出灵智。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些灵竹才要多替它们着想。而其中至为关键的,便是替他们挑一个合适的主人。 如果他们的主人日后能有机会问鼎道途,那他们也就有机会成就顶级灵宝,晋升不朽。 其中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西方净土里准提圣人手上的那根六根清净竹。六根清净竹原本便是圣人采苦竹炼制而成,如今可谓是镇压诸天寰宇。 他们景浩界的苦竹没有那根苦竹那样的辉煌未来,但不代表他就没有希望了啊。 “苦竹我们去给那个人类修士添点料!” “胡闹!” 一个苍老的声音轻斥一声,却让整个竹海都安静了下来。 “竹主” 那竹主却又道:“那人类小修士天资实力都不错,尤其气运更隆,是天地所选定的天命之子,身负重责。苦竹镇压着的那样东西正适合他处理,你们都不许给他添乱!” 说道苦竹镇压着的那样东西,所有灵竹也都沉默了。 他们安静了一瞬,随即又讨论起了皇甫成。 有灵竹问竹主:“竹主,那要碰上剑竹的人类修士呢!?他怎么就走得那么顺畅!” “就是,那个人明明就很讨厌!” 他们说的,就是皇甫成。 竹主一时也沉默了下来。 因着竹主的沉默,其他的灵竹一下子像是炸开了锅一样,当然,他们也不是和竹主抗议什么的,而是三三两两地和自己旁边的同伴交流意见。 等到声音渐渐低落下去,竹主才又出声:“那个人类修士,”他沉吟了一阵,才给出了一个形容词,“很危险。” 最后,他又警告地说道:“如非必要,不要去招惹他。离他越远越好!” 哗 这一下,竹海是真的一片哗然了。 “竹主在说什么?离那个人类修士越远越好?” “竹主没有在说笑?” “很危险?那个人类修士真的危险吗?我怎么看着,他明明是这一次的人类修士里最弱的那一档的啊?” “可是竹主不会骗我们!” “那就离他远一点好了。” “嗯嗯,最好连见都不要被他见到。” “对对对,躲着他。只要我们躲着他,我就不信,他还能在竹海里将我们找出来!” “就是可怜了剑竹” “也不一定可怜,那个人类修士既然那么危险,或许剑竹跟了他,会很高兴呢。” “就是,剑竹他和我们不一样。” 左天行和皇甫成压根不知道竹海里的这些灵竹的闲谈,只专心往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而比左天行和皇甫成狼狈得多的净涪,此刻也终于在无边的孽火中撑到了最后。 火焰,像是终于将所有燃料燃烧殆尽一样,熄灭了。 第48章 收取茂竹 净涪只觉得眼前一亮,那个苍绿的竹林世界重新出现在净涪眼前。 而其中最为夺目的,是苍苍翠翠的竹林中央那株不过人高的小翠竹。翠竹生有九节,四十九叶。 看见这株翠竹的那一瞬间,净涪的识海中就出现了一段信息。 茂竹,九节四十九叶,不入天数,有蒙蔽天机之能。 持茂竹者,诸天不能算。 净涪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那株茂竹,苍白疲惫的面容终于浮起了笑容。他快步近前,细细地观赏着这株茂竹。 哈哈,诸天不能算 哈哈哈,诸天不能算,真是再适合他不过了! 茂竹似乎察觉到了净涪的视线,四十九叶竹叶自然摇动。等到净涪终于满意点头,它叶子一收,周身泛起一层青翠色的光芒。 在净涪的注视中,茂竹渐渐缩小成一株巴掌大小的翠竹。接着,它从泥中拔起,在空着抖了抖根茎上的泥土,飞落在净涪手中。 净涪细细打量了这株小茂竹几眼,满意地点头。 他手中一阵金色佛光吞吐而出,卷着这株小茂竹飞入他的识海之中。小茂竹抖了抖根茎,直接扎根在净涪的识海中,继续生长。 茂竹被取走,这一整片竹林就像是被人夺走了精气神一样,整片天地都黯淡了三分。 净涪也顾不上地上泥土肮脏,直接盘膝坐下,双眼一阖,入定而去。 识海之中,净涪显化出身形,在茂竹身前盘膝坐下,以自身气息牵引身前茂竹的气息,让茂竹一点点沾染上他的气息。 净涪的进度很慢,幸好他耐心十足,茂竹也十分配合。 也就是在这缓慢炼化茂竹的过程中,净涪才知晓,这茂竹并非只能蒙蔽天机而已。 它身上还带有一丝生之大道的气息。凭借这一缕气息,它就能帮助他参悟生之大道。 再加上净涪本身已经领悟了丁点皮毛的“空”,他有望参悟轮回大道。 “哈哈哈!轮回大道,轮回大道!!!” 识海中的净涪陡然睁开了双眼,甚至直接从地上跳起,仰头狂笑不止,状若癫狂,完全没有往日的半点形象。 还要什么形象! 朝闻道,夕死可矣。 昔日的皇甫成强则强矣,但他修持的是天魔大道,也只有天魔大道!如今一朝重来,天魔大道根本不能碰,他只能自己重新开始。 抛弃昔日千年苦修成果,挣脱昔日枷锁重头再来,在崭新的领域里独自摸索,还要小心不能重入歧途,没有人知道净涪快速提升的修为境界背后究竟吃了多少苦头,一路走来又是怎么的小心翼翼。更不会有人知道,看见轻松写意的左天行,净涪又是多么的嫉妒。 一样是重生,左天行就可以驾轻就熟地走在自己的道途上,甚至比起上一辈子更轻松更自在。而他,走错一步都将万劫不复! 茂竹拍动枝叶,摇摆枝干,沙沙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安慰,又像是激励。 等到净涪终于平静下来,他重又在茂竹跟前坐下。 但这次,他并没有急着入定炼化茂竹,而是用手轻轻抚摸着茂竹。 “有了你,没有湘音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湘音竹,是当年皇甫成在这片无边竹海里苦苦寻找到的灵竹。后来,皇甫成将它赠给了他那被人破了道基的弟子。 茂竹周身灵纹浮动,灵光亮起又黯淡。 “反正,我也不可能再将它拿到手。” 净涪喃喃自语。 他确实清楚,他不能再去收取湘音竹。如果湘音竹落到了他的手上,左天行就算是再不聪明也一定会起疑。 半响之后,净涪浮动的心绪彻底平定。 他看了茂竹一眼,身形一晃,出了识海。 净涪从地上站起,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认自己还有一点时间,便开始翻找这一片地界。 在茂竹原本生长的地方,净涪找到了一小片红褐色的泥土。他将这一小片泥土中的一半小心地收入瓷钵之中,又小心地放入褡裢里。 这点雪泥虽然只有一点,但他日后再想要种植灵物就容易多了。 雪泥之后,净涪又在这一片竹林中找到了一条上等灵脉。 他没有将这一条上等灵脉摄取出来,反而放任着它,只收取了灵脉上产出的几块上等灵玉。 收了这些东西,净涪又看了几眼竹林,没再去特意搜寻,就坐在茂竹原来所在的位置上闭目调息,等待出去的时机。 此时的皇甫成,也已经通过了阵法,见到了剑竹。 他吐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就是剑竹?” 和茂竹稀稀落落的四十九叶不同,这株剑竹足有三千叶,每一片竹叶上都蕴藏了一道剑意。 三千竹叶,便是三千剑意。 皇甫成快步上前,但才刚刚走近,剑竹上竹叶一动,一道剑意劈头盖脸就削了过来。 得到了剑竹的剑修确实是如虎添翼,但剑竹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收取的。 要么参悟剑意,凭借自身剑意与剑竹的牵引收取剑竹,要么一一尝过着三千剑意,以莫大毅力和决心收取剑竹。 因为剑竹从来没有在原著上出现过,所以皇甫成根本不知道剑竹的收取条件,只以为走过了阵法,站到剑竹跟前,便以为能够收取剑竹。这不提防之下,可不就吃了一个大亏? 飞身速退的皇甫成终于退出了一小段安全距离,看着被划伤了的留下一道不浅剑痕的手,脸色疼痛阴沉。 这是一道快之剑意。 皇甫成飞快地给自己清理伤口,又快速地上药包扎。 ‘系统,这是怎么回事?’ 黑色的雾气一阵翻滚,就听“叮”的一声轻响。 叮,宿主触发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收取剑竹。 剑竹,无边竹海异竹之一,生有三千竹叶,包含三千剑意。 收取条件:一,掌握一种剑意。 二,硬拼三千剑意。 任务剩余时间:20小时15分48秒。 这支线任务的旁边,还有一个剑竹画像,看着和皇甫成前面不远处的那株剑竹一模一样。 居然还是限时任务! 本来看到收取剑竹的那两个条件的皇甫成身体就已经开始发疼了,再看到后面的任务剩余时间,皇甫成脸色都要发青了。 20小时15分48秒?就是在他们离开这无边竹海之前? 但就算他脸色再难看,该做的任务还是要做。而且皇甫成自己也知道,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株剑竹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20多小时的时间,参悟剑意是来不及的了,那就只能硬拼。 皇甫成狠咬了一口牙,迈步上前,小心地走近剑竹。 在皇甫成艰难收取剑竹的时候,左天行也已经看到了苦竹。 这一次重头再来,左天行早已有了准备。所以,在他收取苦竹的那一霎那,他翻手掏出了一盏青灯。 青灯上,一朵白色的火焰摇曳。 也就在他掏出青灯的那一瞬间,整片竹林陡然昏暗下来,天色无光。接着就是铺天盖地而来的厚重威压。 威压之后,又是一道黑影扑过来。 “万骨阴焰灯?这小子不是正统的剑修吗?怎么会有万骨阴焰灯这么阴邪的东西?” 无边的竹海中,低低的暗语再度响起。 “得了吧,这小子可是人类!” “万骨阴焰灯对付这玩意儿可谓是再合适不过了,你们也就忍一忍吧。” “哼” “哼” 左天行不知道这些“地主”的嘀嘀咕咕,他只是将手中的这盏青灯往前一倒,看着那朵白色的火焰随风飘落。 呼 白色火焰和那道黑影撞了个正着,一下子像是风助火势一样,黏着那道黑影急剧燃烧起来。 “啊” 撕心裂肺的惨嚎声响起,震荡心神。 左天行袖手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色的火焰灼烧着那道黑影。 当然,倘若有人观察得仔细,还能看见左天行黑沉的眼底那翻涌的舒心畅意。似乎那黑影的惨嚎落在他的耳朵里,就是无上美妙的乐章。 可不就是美妙么? 当日左天行好不容易闯过阵法,收取苦竹,却不知道,苦竹之下根本就镇压着一个天外邪魔。 当年阅历浅薄心思还单纯的他在狂喜之下根本没有防备,有心算无心,左天行被这邪魔逼入了自家识海,差一点就要被这邪魔夺舍。 虽然左天行最后还是在苦竹的帮助下拼死将这被镇压千万年的邪魔打杀,但他灵魂受创,很是吃了一番苦头。 左天行闭上眼睛,侧耳认真听着这邪魔的惨嚎哀求,搭在左手上的右手手指一点一点的,给他打着节拍,很是悠然。 此时已经遁入了左天行识海中的苦竹也是轻轻摇动竹叶,看着像是很高兴的样子。 左天行没有睁眼,他摇晃着脑袋,问道:“是不是很好听?” 苦竹的竹叶还在摇动。 左天行笑了一下,得意地道:“还有更好听的呢!” 就见他左手手指一动,白色的火焰陡然向上涨了几尺,又猛地向着那邪魔烧去。 “啊” 果然,邪魔的声音抖地激昂,听着更加凄厉悲惨。 左天行摇了摇脑袋:“啧啧啧,就这承受能力,我当日可真是高估他了” 那道黑影整整挣扎了六个时辰,才终于被那白色的火焰烧成灰烬。 当然,这还没有结束。 左天行走到苦竹所在的位置,伸手一劈。 等到尘埃落尽,左天行身前就出现了一个深坑,深坑里,一具巨大而狰狞的遍身伤痕的尸骸趴伏在地。 左天行探头看了两眼,又左右看了看,右手并指成剑,在眉心印堂处一引,拉出一柄指长的残破小剑。 这就是左天行的剑魂。 剑魂一出,整片天地都安静下来。 左天行神色格外凝重,右手握着小剑,狠狠往下一劈。 “嘭” 天地俱寂。 那虽然遍体伤痕但到底完好无损的尸骸头脑炸裂,像破碎的西瓜一样,彻底崩裂开来。 左天行大喘着气将剑魂收回识海,等到稍稍恢复一点之后,又探头察看了一眼,确认那尸骸的脑袋已经彻底破碎,这才一屁股跌坐在地。 时间到。 净涪睁开双眼,伸手摸出那枚竹令,任由竹令上扩散的灵光包裹着他,飞出这无边竹海,落入妙音寺那处庄园之中。 第49章 出来以后 “小师弟,你还好吗?” 等到身周的流光嘭的一声散去,净涪才在庭院中站定,便听得耳边传来净音关心询问的声音。 净涪顺着声音望去,净音正担忧地看着他。 净涪安抚地冲着他点点头,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净思、净尘和净罗都出来了,身上都颇为狼狈,脸色或喜或悲,看来也是有些收获。 净思视线在众人中转了一圈,提议道:“各位师弟都累了,便先回自己的庭院里去吧。其余事情,都等到晚课之后再说。” 净尘净罗净音和净涪都没有异议,遂各自散去。 净涪推门进了庭院,也不入屋,就在树下的亭子里坐了。 他伸出手,一道青色流光自他眉心跃出,落在他摊开的手掌化作一株九节四十九叶的异竹。 茂竹,不入天数,有蒙蔽天机之能。 看着这株安静地站在他手掌上的茂竹,净涪眼带异彩。 不入天数,所以这世间才少有茂竹这样一株异竹的记载?不然,他又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看到过它的资料? 有蒙蔽天机之能?持茂竹者,诸天不能算? 他想要试一试。 净涪抬起垂落在身侧的左手,屈指在茂竹的一片青碧的竹叶上落下。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波浪荡起,自茂竹竹叶上扩散开来,又在亭子外隐去。 净涪看着手上这株茂竹轻轻摆动的竹叶,闭上眼睛,进入定境,在定境中观照万物,以己身为凭,推演他自己的因果。 正所谓算人者,难算己。演算一道,最难推算的就是己身。更何况净涪其实并不精通推算。所以毫无意外的,他的眼前只有一片空茫。 净涪也并不失望,他睁开眼在亭子里找了一阵,干脆便开始推算自己身前这一张石案的来历。 这石案材质不过是最普通的石料,最是常见,当日在建造石案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匠人,没有牵扯其他,在净涪的眼里,本应是一目了然,清晰无比才对。 然而,定境中净涪所见的,也只有这一张简简单单平凡普通的石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推算不出来。 净涪来来回回换了好几种推算方法,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他睁眼看着手掌上的茂竹,心中满意,但又有点不解。 如果所谓的诸天不能算,就是只能看见表象,无法推演本身因果,那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推演因果的那个人,他所推演的对象身有异宝,能蒙蔽天机? 就不能掐造因果?就不能暗中修改因果,给那推演因果的那个人一个错误的引导,化被动为主动,化明为暗? 净涪心念急转,与他只是勉强有一点点气机牵引并没有彻底炼化的茂竹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他的手掌上,一动不动。 等到净涪回神,低头看着这一株茂竹。 罢了,就等他彻底炼化了再说。而且单凭这株茂竹上蕴藏着的那一丝生之大道,这株茂竹对他便是至宝。 心念一动,茂竹化光飞回净涪识海。 收起茂竹,净涪屈指一弹,整个庭院灵光暗闪,不过瞬息间,庭院中的一切禁制阵法都运转了起来,将这一个庭院护得严实。 净涪看了一眼,又自褡裢里取出一个木鱼,他拿起木鱼槌子轻轻一敲,一声清亮的木鱼声响起,一声梵音飞落入周围的禁制阵法之中,将这庭院中的禁制阵法掌控权收入净涪手中。 净涪这才满意地一点头,闭目入定而去。 待到暮鼓鼓声响起,净涪才睁开眼来。他看了一眼天色,便从蒲团上站起,略一整理身上僧袍,便起身往净思的庭院里去。 等他跨入净思庭院的时候,净思、净尘、净罗和净音都已经到了。 五位师兄弟相互见礼,也不多话,便开始晚课。 晚课结束之后,净罗、净尘、净音和净涪也并没有立时离去,而是就坐在蒲团上,俱都望着净思。 净思看了四位师弟一眼,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这一次竹海灵会结束,不知几位师弟往后又有什么打算?是要回寺还是继续在外游历?” 最后说到在外游历的时候,净思特意看着净音和净涪。 在这竹海灵会开始之前,他们两人就是在外历练的。如今竹海灵会结束,净思也不知道净音和净涪两人的打算。尤其是净涪,他在竹海灵会的擂台赛上夺魁,力压景浩界诸多天骄,可谓是名噪一时。 净涪师弟年纪可还不满十周岁呢,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稳住? 不过看净涪师弟的心性,应该不会是那种得志猖狂的小人吧。 净涪迎着净思的视线看了清本的庭院一眼,又看着净思,合十低头一礼。 净思心中满意地点头,又看向净音。 净音却和净涪不同,他看了着净思道:“三位师兄是要回寺?”见净思净尘净罗三人点头,他又看了一眼净涪,“既然如此,那净涪师弟就烦劳三位师兄多多关照了。” 净涪看了一眼净音,净音冲着他点头。 “师弟日前还在游历,待到游历结束便会自行回寺,三位师兄和师弟不必担心。” 净思想了想,问净音道:“不知师弟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净音沉吟一会,答道:“刚刚在竹海里颇费了一番心力,还需要一段时间休整。嗯,三日后吧。” 净罗拊掌笑道:“那这三日我等师兄弟几人便能好好聚一聚了。” 说来,他们这五人便是妙音寺这一代最为出色的小沙弥,在这之前却并没有多少来往。这次竹海灵会,可以说是他们五人之间最大的交集了。 净思净尘净音和净涪都是一点头。 说笑一阵,净尘忽然道:“也不知道清本师叔什么时候能出关?” 竹海灵会十年一届,到得灵会结束,这一处庄园便会封闭,根本不需要人留守。自然,他们这些来参加竹海灵会的小沙弥还是得由带队的长老领回去。 净思也是摇头:“我们且等着吧。” 师兄弟间说了几句,便各自回各自的庭院了。 天色昏暗,左天行看了一眼皇甫成,问道:“你已经决定了?” 皇甫成点头,看着左天行的眼神坚定,甚至带着几分从未有过的锋芒。 “是的,左师兄,我已经决定了。” 左天行眯着眼睛打量着皇甫成,没再说话。皇甫成也就沉默着坐在蒲团上,低头凝望着自己手上的剑器。 他已经决定了,在这次竹海灵会之后,不随左天行回归宗门,而是在外游历行走,以此磨练他的剑道。 想到自己身上的那株剑竹,会想到当日承受的三千剑意,皇甫成低垂的眼底还藏着抽搐的痛楚。 但是 皇甫成握着剑柄的手松了又紧。 他总要走出这一步。 很久之后,左天行收回视线,“随你。” 皇甫成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对着左天行行了一个剑礼,谢道:“多谢师兄。” 左天行嗯了一声,并不多话。 皇甫成也没什么话说,只沉默着又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开。 左天行目送着皇甫成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内,眼神复杂。 这个皇甫成终于迈出了一步,日后,他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还会成为天圣魔君么? 不自觉的,左天行眼前又出现了当年那个皇甫成的身形,他一身紫袍迎风站立,墨黑的双眼向他望来,然后是勾唇一笑,抬手向他举起了一杯酒 不会,他不会再是那个人。 左天行垂下眼睑,遮去眼底复杂的思绪,等到一切情绪最终平复,他阖目入定。 浓郁的天地灵气被他拉扯着灌入他的身体,在他的经脉内流转,又在他的丹田处沉淀,化作他最精纯的真元。 皇甫成一走出左天行的视线,僵直的背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他回想了一下刚才在左天行头顶看到的那一点划过的紫色,抿了抿唇,拉出系统界面看了一眼。 和进入那无边竹海之前相比,左天行的实力其实并没有增强,但恐怖的是,他的气运值瞬间飙升了一个层次。 皇甫成回想了一下剧情。 原著里,左天行在无边竹海中收取了苦竹。 苦竹,景浩界中九大镇运灵器之一。 收取了苦竹,本来就已经气运惊人的左天行可谓是再无忧虑,一路遇神杀神,遇魔降魔,几乎所向披靡。 可他虽然成功收取了苦竹,但这收取苦竹的过程其实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只要一个不慎,他就是被人夺舍的命。 但主角就是主角。那意图夺舍的天外邪魔不仅魂消魄散,尸骸还被天地掠夺,化作这方天地进化的一份底蕴。 更何况,这次进入无边竹海的是已经重生了的主角,想来吃不了什么苦头的。吃大亏的是那天外邪魔才对。 皇甫成想起刚才所见的左天行那副举重若轻的神态,又想起自己在剑竹三千剑意攻击下的那副狼狈不堪的模样,心中不由得冒出一阵阵的酸水。 果然,他不是主角 等等,化作这方天地进化的一份底蕴 主角的气运加重,恐怕不单单是得到苦竹的原因,应该还有其他。 功德,对天地有大功 皇甫成大喜,忍不住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可能找到方法了! 第50章 疑心又起 只要他身上有大功德,那他就能用这功德来冲刷他身上无边的业力! 皇甫成握了握拳头。 现在的问题就是,这功德从何而来? 原著中,左天行获取大功德的来源无非几种。 第一,打杀各处险境秘地之中镇压着的天外邪魔,将他们的所有化作天地进化提升的资粮;第二,机缘巧合之下前往各处世界,掠夺他方资源回馈世界;第三,修为有成后游走天外,取天外无主资源归入天地,为己方天地增添底蕴;第四,破灭景浩界地底沉积的怨念魔主,替景浩界清减堆积世界底部的众生负面意志。 景浩界虽然是小世界,但历经万万年积累,本就处于晋升的边缘,后来得到左天行帮助,更是顺利提升,成为足以容纳仙人境界的中千世界。 皇甫成边回想着原著中左天行的经历,也边想起这个世界的设定。 当年有大神自混沌中苏醒,开无量混沌演化洪荒世界,又已己身化作万灵众生。当其时,洪荒世界上大神多如狗,后来又有鸿钧老祖证道,在紫霄宫布道天下。 其后又有六位圣人出,镇压洪荒诸天。 皇甫成撇了撇嘴,这就是洪荒流设定了。 当然,这只是背景。 后来圣人争斗,洪荒破碎,化作三千大世界,三千中世界和无量恒沙小世界。 而景浩界,就是无数恒沙小世界中的一个。 在这诸天万界里,众生若有机缘,都渴望增强己身底蕴,提升自身层次。景浩界也不例外。 景浩界的世界意志渴望自己能够提升,而左天行就是那个能够帮助它的人,所以,左天行就是景浩界的世界之子。 他的气运之隆,整个景浩界无人能与他相比肩。就连同样惊才绝艳的原身也不行! 可以说,左天行寄托着景浩界的希望。 皇甫成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那么,他呢?想要获取大功德,他又要怎么做?按着原著剧情,走主角的路,抢占主角的功德? 可是身为主角的左天行,他是重生的啊! 在重生的主角的眼皮子底下,他究竟要怎样才能抢占他的功德,还不得罪主角? 难道,他还要走原身的路? 原著里的皇甫成,虽然是天魔道第一人,更是魔道至尊,号称天圣魔君,但这并不表示,他身上就没有功德。 是的,作为oss的皇甫成,他身上也是有着大功德的。虽然他身上的那些功德无法和主角左天行相比,但也可以说是主角之下第一人了。 想到原著剧情里,皇甫成和左天行在各处险境秘地、天外世界之间的那些孽缘,皇甫成也是脑袋发胀。 原身皇甫成和主角左天行两人,说是敌人吧,其实根本没有深仇大恨。他们在入道之前还是交情不错的表兄弟呢,也就各自入道之后,因为原身皇甫成受了他的兄弟算计,拜入天魔宗,入了魔门,连累宫中贵妃惨死,母族族灭,甚至导致左天行母亲郁郁而终。这两表兄弟才开始正式交恶。 后来原身在天魔宗出头,在打杀了算计他的兄弟报了仇之后,还特意在暗地里助了主角三次。 其实说真的,皇甫成当日看书的时候还挺喜欢原身的。恩怨分明,我行我素,自由肆意。 皇甫成很欣赏他。因为他自己做不到,所以才羡慕。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就会成为他。 而事实是,他果然不是他。就算他一朝穿越成了皇甫成,他也不是原著里的那个天圣魔尊。 皇甫成叹了一口气,才想到自己想岔了。 嗯,他该想的是,原著里记载的原身是怎么得到功德的。 第一,修炼天魔大道,以天魔道妙试炼各道修士,剔除心性不足的低劣之辈。这个他是做不到的。他是剑修,修的是剑道,不是天魔道。 第二,整合魔门各宗各派,以己道划分魔门新规则,整顿魔门各宗各派风气。据原著中提到,天魔圣君称霸魔门之后,魔门风气可谓是朝夕一变。毕竟,魔门各宗各派的修士在原身的手底下讨生活,总要让他看得顺眼。嗯,他还是做不到。 第三,天魔圣君统率魔门大能,暗地里搜寻散落的世界碎片归入景浩界天地。这个,他压根做不到。 皇甫成扒拉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到办法。 大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察觉到皇甫成心中纷乱的思绪,在心底冷哼了一声。 想那么多干什么,到时他在暗地里插一手也就是了。 不对,天魔童子睁眼看了看身周的同伴,又扫了一眼上首的大自在天魔主,为安全起见,还是得皇甫成他自己出手。 天魔道那边,只要他稍有动作,分分钟被人抓个正着。 皇甫成也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罢了,一切都看实力。 如果他足够强,那到时就算是插一手主角也不会说什么。只要他够强,只要名正言顺,只要合情合理 皇甫成拿定了主意,又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打定主意明日就去见净涪,否则日后净涪回寺,他出外游历,两人就更难得有碰面的机会。 净涪不知道皇甫成的心思,所以第二日一早,结束早课之后,没有半点心理准备的净涪小沙弥感知到皇甫成的气息,看见站在门外的皇甫成,也不由得眯了眯眼。 皇甫成带着满身清晨的气息,看着门边的净涪,行了一个剑礼,笑了一声,道:“小师兄,我打扰你了吗?” 净涪摇摇头,领着他进门。 皇甫成也不入屋,就在菩提树下的亭子里坐了。 净涪也随他,只进屋拿了茶水来招待他。 皇甫成看着净涪烹茶,等到净涪将一杯热茶递给他时,他双手接过,先是细细品了一回茶香,再观赏了一回茶水透亮的颜色,这才慢慢地啜饮这暖热的茶水。 在这冰寒的冬日清晨里,喝一杯暖热熨烫的茶水,可谓是一番享受。 尤其是,这还是净涪亲手烹煮的茶水。 净涪看了一眼珍惜地喝着一杯清茶的皇甫成,眼底闪过一道暗流,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慢慢地啜饮着他自己的那一盏清茶。 “对了,我还没有恭喜小师兄呢。”皇甫成捧着手里的茶盏,真诚地看着净涪道,“小师兄拿了竹海灵会擂台赛的魁首,可真是太厉害了!” 净涪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只笑着摇了摇头。 净涪的反应皇甫成也早有预料,他并不在意,只又道:“师兄太谦虚了,你的每一轮擂台赛我可都看着呢,尤其是最后和左师兄比的那一场,那个‘空’字梵文,啧啧啧,太厉害了,比起左师兄,小师兄真是厉害太多了” 这是皇甫成的真心话。 但说着说着,皇甫成也反应过来了,他猛地抬头看着就坐在他对面,荣辱不惊,似乎不染纤尘的净涪。 净涪小师兄他赢的,可是主角,还是重生了的主角! 那一场的擂台赛,内情究竟是什么?净涪他真的赢了全力以赴的左天行,还是左天行他隐藏了实力? 如果,如果左天行他已经拼尽了全力,那么,那么到底是重生前的左天行实力还没有到达巅峰,还是净涪他,他的实力真的就恐怖如斯? 如果是后者,那么,净涪他到底是什么人! 净涪抬眼,定定地看着脸色红白不定的皇甫成,眼中不解又带着点纵容,他就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从自己的思绪里出来。 皇甫成对上他的视线,直直地望入净涪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睛里,执拗地想要找到些什么东西。 但他什么也找不到。 最后,皇甫成只能颓然地收回视线。 净涪看着低落地望着手中杯盏的皇甫成,眼中半点波澜不起,心中却提起了一点警惕。 这个皇甫成,他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皇甫成看着清澈茶水中倒映出来的净涪小沙弥,看着水中那双依旧干净明璀的眼睛,声音低落地道:“小师兄,这一次竹海灵会我也看出来了。我的实力实在是太差了,比起你们来,实在是远远不如” 净涪就静静地听着。 “我不想被你们抛下” “我想变得更强” “我想能和你们站在一起” “灵会结束之后,我就暂且不会宗门了,现在外头走走也来一个以剑会友” 皇甫成终于抬起头,看着净涪,坚定地道:“后日,我就起程。” 净涪的视线依旧平静,他看着皇甫成,不赞同也不否决。 皇甫成的视线直直地迎着他的,一动不动。 净涪点了点头,从褡裢里摸出一张地图。他将地图放到石几上,又伸手推到了皇甫成身前。 皇甫成抿着唇拿过那张地图,摊开一看,却正是妙音寺所在六国的地图。上面除了各处山川河流分布之外,还特意用红点标出了一个个小点。 皇甫成扫了一眼地图,很快找到角落里的标注。 那些红色小点,表示的正是各个地方需要注意的势力,俗称地头蛇。 皇甫成只看了一眼,便清楚这一张地图的价值。 妙音寺基本不外流的地图,虽然不珍贵,但也不易得。 皇甫成谢过净涪,才小心地将这张地图收起。 两人一直闲聊了半日,从清晨到中午,又一起用过了午膳,皇甫成才告辞回去。 净涪将皇甫成送出庄园外,看着皇甫成的背影远去,净涪的眼神也一点点暗沉下来。 黑得似乎连光线都被吞噬殆尽。 离开了净涪的视线,皇甫成手伸入袖袋之中,摸着袖袋里的那张净涪给他的地图,他眼睑低垂,似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着某个存在。 净涪,真的只是净涪吗? 隐在他识海深处的系统一个抖动,一阵无形波动浮起又悄无声息地收回。 经系统探查,净涪无夺舍痕迹。 第51章 深度探查 净涪无夺舍痕迹? 那,他会像主角左天行一样,是重生的吗? 皇甫成拧着眉头,戳着系统界面,在心里问道:“系统能不能进行更深层次的探查?” 启动深度探查,目标妙音净涪,是否确定? 皇甫成眉头皱得更紧,迟疑半响,才又问道:“如果启动深度探查,会不会留下痕迹?” “不会。” 几乎是立刻,系统就给出了答案。 皇甫成看着系统界面上的那两个字,一时间想得有点多。 系统的这个回答,太过确定。是系统有恃无恐,还是因为系统根本就吃定了净涪没有那个能耐发现它的动作? 系统没有立刻等到皇甫成的决定,也不着急催他,就等着皇甫成自己拿定主意。 线索太小,皇甫成也只是将猜测放到了心底,看着系统弹拉出来的界面,点头道:“确定。” 天魔童子将视线垂落,看着此刻正往屋里走的净涪,眼中暗色流光闪烁。 灵魂纯净度、灵魂与肉身契合度、灵魂强度 净涪心头一跳,一种被人剥光了衣服肆意窥探的感觉猛地自心底生出,让他难受至极,几乎就要下意识地反击回去。 识海中茂竹无风自动,四十九片竹叶晃荡,带起一的无色涟漪。但这无色涟漪却只护持住茂竹自身,并没能护持住净涪。 到底还是才刚得到,只经过了简单的气息侵染,并没能彻底炼化。 净涪知道原因所在,他也来不及追究这些,只用尽了全身力气握紧拳头,压制住自己的冲动,让自己面不改色,甚至像是根本没有察觉一样,按着平常的频率一步步往前走。 心跳正常!呼吸正常!气息正常!内息正常! 虽然他的心头怒火高炽,差点就要喷将出来,但到底还是稳住了,举止动作神色没有半点异像,更为恐怖的是,他的眼睛还是一如最初那般平静透亮。 净涪彻底稳住了自己,甚至开始反向探测那个妄图彻底窥探自己的存在究竟来自何方。 到底怕惊动了那个探测他的存在,净涪不敢太大动作,只能隐蔽地从那气息边沿中抽取那丝丝缕缕散落开去的气息,小心地查探。 那道气息确实磅礴无边,威压凛然,但他到底自傲,半点不将净涪看在眼里。也是,净涪不过是一个小沙弥而已,何德何能入得了对方的眼睛? 净涪只捕捉到了一星半点气息,便小心地收手了,再没有任何动作。 天魔童子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将净涪神魂里里外外地探查了一番,这才收回了目光。 他心神一动,皇甫成那边的系统界面便跳出了他的探查结果。 灵魂纯净度、强度都比常人要超出一大截,灵魂与肉身契合无比,凝结舍利子极其精纯。 结论:没有夺舍迹象,疑似佛门弟子转世重修。 如果净涪知道天魔童子这边得出的结论,可能就要大笑一场。 佛门弟子转世重修? 前世魔道威名赫赫的天圣魔君,在天魔童子眼里,居然就成了佛门弟子? 可笑!实在太可笑! 但其实这事也怪不得天魔童子,实在是净涪这状况和佛门弟子转世重修太像了。 同样有着转世记忆,一个是自入娘胎便没有遗忘,一个却是重新修炼后自行觉醒;同样是神魂强大精纯,一个是废去一世修为只留下精纯神魂,一个是将神魂封入舍利子,免去种种神魂污染;同样是凝结的舍利子极其精纯,一个是将魔念杂念凝练心魔珠,一个是反复重新淬炼凝结舍利 在这种种相似的巧合之下,天魔童子成功地被误导了。 看到后面的那个凝结舍利极其精纯,皇甫成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放松了开去。 如果原身真的和主角左天行一样重生而来的话,也不可能是净涪小师兄。原身修炼的是天魔大道,而且已经修炼有成,如果不是必要,谁会愿意放弃自己一世苦修成果,一无所有的从头再来?再说,就算原身真的能够放弃已经修炼有成的修为,重新开始,在已经走过的道途干扰下,他也不可能成功凝结出极其精纯的舍利子! 所以,净涪小师兄绝对不是原身! 皇甫成丢开心头大石,回头看了一眼妙音寺的庄园。 净涪小师兄不是原身,那真是太好了。 皇甫成回头继续往回走。 其实他自己最清楚,对于原身,他感觉很复杂。 当日看书的时候,他用的是主角的视觉,可是对着那个站立在主角对立面的oss,他也并不完全是讨厌的。就像主角对他这个表弟一样,既惺惺相惜,又恨得牙痒痒。 后来转世投胎,认识到自己的身份,他是高兴的也是惶恐的。高兴在于,他日后会是一个站在世界顶端的大能巨擘,惶恐在于,他日后是一个魔道oss。魔道oss,但听名称,就知道这样的一个人,手下人命无数,不说冷酷残忍,但也绝对不拿人当人看。他害怕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害怕自己将自己丢弃在记忆的角落里,任由自己被尘埃埋葬,害怕他到时候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所以他逃了,从原著的命运里逃离,让自己走上另一条路。 到现在,他自己在修炼上频频遭遇挫折,再想起原身,有委屈也有佩服。如果是原身的皇甫成,如果面对这一切的是那个人,他一定不会像他现在这么搓。他从来昂首向前,无论前方的路途如何崎岖曲折,他始终无所畏惧,披荆斩棘,化危途为平路。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这样的一个人,真的像主角左天行那样在这世界上重生,那他,占据了他的身份和躯壳的他,一定会是他的敌人! 皇甫成吐了一口气,不是他,那个人没有重生,那真是太好了。 他不想和‘皇甫成’为敌,更不愿意有这样的一个敌人! 皇甫成推门回了自己的庭院,换过衣裳后,又拿了剑在庭中练习。 一招一式格外认真,全神贯注,完全无暇他顾。 所以他不知道,当然他也没有那个能耐察觉得到,远在大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此刻已经木然到呆愣。 他双眼无神,没有半点气息,简直就像是一尊木雕泥塑的朽像。 手下人命无数,冷酷残忍,不将人当人看!他真的,没有成为这样的一种人吗? 他真的没有将曾经的自己丢弃在记忆的角落里,任由自己被尘埃埋葬吗? 他真的,还认识自己吗? 他还是他自己吗? 天魔童子的目光自天外天垂落,望着那个拥有着自己曾经记忆的皇甫成,还保留着自己当年心性的皇甫成。 如果让他见到他,他还能认得出他吗? 天魔童子心神剧烈动荡,几乎连道基都要摇动崩散。 当一个修士开始质疑自己的存在,动摇自己道基的时候,那他就一只脚踏上了歧路! 大自在天魔主睁开眼,懒懒的目光扫过天魔童子,手指随意一动,一道气息落在天魔童子身上,瞬间镇压他身上的一切动荡。 “看在你往昔功劳的份上没有下一次。” 落在耳边的这句话轻飘飘的,似乎风一吹就能散去。但天魔童子却像是被天外巨石砸落在头顶一样,浑身猛地一震,陡然回过神来。 他大喘了几口气,连忙伏倒在黑莲上,谢过大自在天魔主的帮助。 大自在天魔主没理会他,闭上眼睛,似乎又睡了过去。 天魔童子从黑莲上坐起,一时也不敢再多想,只专注着稳固自身道基。 就算他自己也认不出自己又如何,就算他已经面目全非又如何,他只想要回家!回到他出生成长的家,回去见他血脉相连的家人! 净涪不知道自己最大也是最强的敌人已经自乱阵脚,自摇道基,甚至让自己道心生出瑕疵,他入了屋,打开了庭院中的所有阵法禁制后,便只盘膝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细细剖析着那被他捕捉到的丁点气息。 这点气息虽然不多,甚至可以说是稀少,但却强悍坚韧,很有点岁月不能洗,空间不能磨的不朽属性。 净涪心头冰冷,难道这一次对他出手的人,修为境界已经到了如斯地步? 净涪深吸一口气,等到心绪稍稍平复之后,他才又再继续。 怎么感觉,这些气息有点熟悉? 越深入探查这些气息,净涪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心头那种莫名的熟悉感就越浓。 渐渐的,蒙在真相之前的最后一层薄纸被冲破。 净涪心中一亮,陡然大悟。 原来是他! 当日那个在他突破之时对他下黑手要夺舍他的那个天魔道上界修士! 净涪又闭上眼睛,将皇甫成从进门后到最后告辞归去,他所有表情动作一一回想。 越是回想,净涪的心中越是笃定。 这个皇甫成和那个黑手,确实是有关系的。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错怪他! 既然如此,净涪睁眼看着佛龛上的那尊慈悲的金身佛像,眼睛渐渐眯起,那就怪不得他了。 第52章 万竹城中 净涪来到几案前,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棕色的棋盘。 他打开棋盒,取了棋子在棋盘上摆下阵势。他摆放棋子的动作很干脆利索,几乎没有犹豫的时候。 直到黑白棋子各自在棋盘上形成各自为政,占据一方的明暗局势,净涪才停下这种摆放棋子的动作。 他捻了一粒黑玉棋子在手,沉默地看着棋盘,久久没有动作。 如今棋盘上的局势可谓是两分,白子和黑子各自占据两边空地,建营扎寨。白子分前后两片,后方稳固,前方稍弱,而黑子只有一片,全面平稳,隐而不发。 净涪考虑良久,终于落子。 黑子缠上联络白子前后两片的白子。那粒黑色的棋子牢牢地钉在那片白色的棋子中央,看着就格外的刺眼。 自净涪看见皇甫成出现在妙音寺的那一日起,净涪便已经知道,这一次重来,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皇甫成与他相交,有意无意之下,透露了不少东西。 譬如,皇甫成对魔道的排斥。那排斥远远超出了道门弟子对魔门的排斥程度,甚至已经可以算得上避忌。他在避忌着一切和魔道的联系。 净涪一度想不明白,现今更是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呢? 明明皇甫成和天魔道上界修士有关系,又为什么会避忌着和魔道的一切联系呢? 是他知道些什么?还是因为那个天魔道上界修士? 净涪这次捻了一粒白子在手,打量着如今棋盘上的形势,模仿着棋盘另一方的思考方式,寻找着应对的方法。 他没有思考太久,很快落子。 皇甫成虽然也在北淮国皇宫长大,自幼接受北淮国皇室教育,但心性还是幼稚,决断不足,又还抱有一种与世不合的天真,应对世事更缺了一种应有的敏锐。 而那个上界修士,又似乎无法完全掌控皇甫成。 所以,皇甫成还应该是迟钝的。 几个来回之后,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已经开始接触。 很快,净涪捻起了一粒黑玉棋子,看了两眼棋盘上的局势之后,净涪将棋子打落在棋盘上。黑子落下,在白子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逼着白子前方的那一小片白子方向调了一个转。 既然一直避忌,总是不愿面对,那就不如彻底深入? 净涪没有再拿起棋子,他将手收在几案上,定定地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勾唇笑了一下。 未时初,净涪推门而出,就往万竹城城中去。 还未出门,迎面便碰上了净思,净思看见净涪,停下脚步,问道:“净涪师弟这是?” 净涪对着净思颌首点头,伸手指了指万竹城城中的方向。 “净涪师弟是要出去?”净思皱着眉,不赞同地道,“师弟,此时竹海灵会刚刚结束,城中人多,杂乱,到处乱走的话,很危险。” 净思说的没错。竹海灵会才刚刚结束,来参加竹海灵会的人大多还没有离开,已经不是一个乱字可以形容。尤其是净涪作为这一次竹海灵会擂台魁首,盯着净涪的,更是只多不少。 这情况净涪也清楚,但他脸色不变,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净思。 净思看着净涪的表情,叹了一口气,妥协道:“我今日也无事,便随你一起去吧。” 净涪摇了摇头。 净思脸色一下就变了,他道:“师弟这是,看不起师兄吗?” 这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净涪是魁首,而净思却只止步于十六强。 净涪又是摇头。 净思这话重了,净涪绝对不能认。 净思板着脸,却半点没有退让,转了身走在净涪身前,道:“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净思无奈,只能跟在净涪的身后。 净思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黑了。他放慢了脚步,走在净涪身侧,让净涪领路。 毕竟,净思是陪着净涪出去的。一路自然该是净涪做主。 净涪眼底闪了闪,领着净思一路往这万竹城最大的那条街走去。 万竹城中有四条长街,佛道魔三门各占一条,还有一条最大最长的,又是诸方势力各自混杂占据。 净涪和净思去的,就是这最大最长的那一条。 净思以为净涪出门是因为好奇,想要好好看一看这一座大名鼎鼎的万竹城。谁知这一路走来,净涪表情都是平静,眼神更是没有一点多余的波动,并没有丁点好奇的模样。 察觉到周围或明或暗落在他们师兄弟身上,尤其是他师弟身上的净思奇怪地看着净涪,眉头不自觉拧了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好奇,净涪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庄园里跑出来的?难道就是为了要得到众人瞩目? 净涪师弟明显不是这样的人啊! 但净涪却像是没有看见净思皱起的眉,更没有察觉到聚集在自己身上的各色各样的目光,他泰然自若地走在大街上,避让过身边的行人,不时看一眼街上两边的店铺。 他很快就找到了目标。 净思就见净涪快走几步,停在街边的一处店铺外看了两眼,转身就往店里走。 净思连忙跟上,走到店铺前,抬头看了一眼牌匾。 是一家书铺。 书铺?净涪师弟来书铺干什么? 疑惑不解中,净思也走入了书铺里。 这家店铺不大,但店铺里的书架层层列列,摆满了一本本的书册。 书很多! 净思感叹了一句,又在书铺里找了找。书铺里的人不多,净思转了一圈才在一个书架前找到了净涪。 净思跟了过去,在净涪身边站定,见净涪压根没注意他,便转头看了一眼书架上的书。 各国山川地理图志、农书匠书、杂经游志、闲文轶事 这些书,有什么用吗?他们可是修士。 净思心中的不解越渐深重,他疑问地看着净涪。想问,但最后还是沉默。 净涪看了一眼净思,笑着点了下头。 当然有用。 他们佛修,修的是智慧心性。这些书确实大多出自凡人之手,不涉修行。但凡人也是人,他们的智慧和才能同样不容小觑。 净涪虽然有意借着这一个名头走出庄园,但他来这里也不仅仅是借口。 净思将信将疑。 净涪却没再理会,他每本书都拿起来翻了几页,简略看了看书中的内容,将自己看中的几本书挑出拿在手上。 他极其认真专注,没再分神关注净思的动作,也没在意店铺中进进出出的客人。 净思看着净涪专注的模样,想了想,也学着净涪那样,拿起书架上的书看了几眼,又挑出几本书拿在手上。 当然,他手上的书和净涪手上的书大多重合。 等到一整个书架上的书挑完,净涪拿着手上的书回头看了净思一眼,视线在他手上拿着的书扫过,却也只是笑了一下,对着净思点了点头,又往另一个书架前去。 行走间,他的视线扫过书店里多出来的客人,唇边有细小的弧度提起。 这个书店里的书很多,可能也是因为这条街的属性,这书店里的书种类格外的多。 不但有佛道魔修士的书籍玉简,还有诸多凡人世界的书册典籍,佛道魔三门辖下所属各国俱全,实在是大大地满足了净涪。 净涪的书挑了一本又一本,在柜台上堆了一堆又一堆,终于将这个店铺里的书囫囵地扫过一遍。 等到他回到柜台边,净思也已经拢着几堆书站在了他的身后。 掌柜扫了几眼被净涪堆到他面前的书堆,虽然已经看了不止一次,但那满腹的惊奇还是消不了。 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的魁首,力压佛道魔三门天骄的奇才净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还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小沙弥,和当日擂台上最后的那个胜利者,压根就不是一个人? 书铺掌柜看了看净涪光溜溜的脑袋,又看了看他身后等着的净思那同样光溜溜的脑袋,视线终于回到了净涪身上。 好吧,奇才果然是奇才,不是他们这些普通的修士能够理解得了的! 他完美地隐藏下自己声音里的感叹,问道:“客人可是挑好了?” 净涪点了点头,书铺掌柜笑了一下,低头扫了一眼书堆,很快算出了价格:“一共二十三枚中品灵石。” 净思在一旁听见,差点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是他吝啬,实在是这个价格实在不低。净思一路跟着净涪在这个书铺里走过,自然知道净涪挑的都是些什么书籍。这么多书籍,看着确实是多,都堆成了好几个书堆了,但问题是这些书籍大多都只是出自凡人之手,只关乎凡人,不涉修行,哪里又值二十三枚中品灵石了? 与他一样心理的,还有书铺里那些关注着他们师兄弟动作的修士们。 书铺掌柜看了一眼净思,视线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站在他面前的净涪身上。 净涪点了点头,伸手就去掏自己的褡裢。 净思不赞同地叫他:“净涪师弟。” 净涪回头看了净思一眼,摇了摇头,翻手拿出二十三枚中品灵石递给书铺掌柜。 净思拦不下净涪,只能无奈地随他去。 书铺掌柜笑着收起了灵石,又大方地拿出了一个储物袋来帮着净涪将书堆收起。 净思看着接过储物袋让出柜台位置的净涪,又看了看对面笑眯眯地看着他的书铺掌柜,最后再看看自己挑选出来的那些书。 净思一咬牙,将书堆推到书铺掌柜面前,“结账。” 拿着装满书的储物袋的净思虽然脸色不好看,但还是跟在净涪身后,几乎寸步不离。 可还没走出书铺多远,净思便找不到净涪了。 眼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已经没有了净涪的身影。 净思心一跳,随即不住地往下堕。 “净涪师弟” 第53章 天魔宗沈定 净涪抬头,看着这瞬间从热闹的街道转变到安静乡村小镇的环境,伸手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唇边就含了一丝弧度。 净涪回头,身后已经不再是书铺大开的门扇,也没有了净思。 他就站在小镇唯一的一条街道上,周围人来人往,虽然比不得万竹城的那条街道热闹,但也绝对不冷清。 他往前,在人流中行走。 一个人从后头撞了上来,净涪一步迈开,恰到好处地避让出位置,手不经意地拍过僧袍,抖落所有不该出现不该存在的东西。 净涪扭头,看着那个撞上来的人。 那是一个小童,他整个人慌慌张张的,手足无措,脸色更是煞白,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 小童急急地打量了他几眼,低声道歉:“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你你没事吧?” 他边跟净涪道歉,边还回头扫视着身后,似乎是怕什么人追上来一样。 净涪笑着摇摇头,连连摆手安抚小童。 小童似乎不太相信,又打量了净涪好几眼,好不容易才舒了一口气。但他这口气才吐出,就又摒住了呼吸,身形一闪,躲在了净涪身后。 净涪眸光闪动,抬头转身向着小童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一阵喧嚣声响起,有几个面相凶恶,身形壮硕的汉子挤开人群,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方的汉子怒瞪着净涪身后的那个小童,恶声恶气地喝到:“小子,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净涪的眸光平静了下来,眼底却闪过无趣。 幻魔道的这一套,已经很老旧了啊。既然都要拿出来对付人,怎么就不能多花费些心事琢磨琢磨改进一下呢? 果然,徐怀□□人的手段就是不行,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长进。 虽然如此,但为了他的计划,净涪还是动手救下了躲在他身后那位可怜的悲惨儿。 凶徒已经退去,小童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身体也站得稳稳的,他看着净涪,那双清澈纯挚的眼眸里溢满了感激。 “谢谢,小哥哥,太谢谢你了” 小童不住地对净涪道谢,又硬拉着他要请他到他家去。 净涪推不过小童的盛意,只能被他拽着跟着他出了小镇。 在离开小镇之前,净涪回头看了一眼小镇。 在他的眼睛里,小镇已经恢复成了万竹城的模样,周围还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而被拽着他的小童却像是压根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自净涪踏出庄园开始就一直跟随着他的视线还是在注视着他。他们没有任何动作,就那样看着净涪跟着一个青年走出了城门。 不,也是有人想要出手阻拦的,却无一例外都被人拦了下来。 “哎呀喂,我说清舟老和尚,该好好呆着就得好好呆着,别没事儿的到处晃悠,你们这些念经的又不是我们,只需要坐着就好了,走什么走!” 清舟和尚长眉一动,慢腾腾地摘下手腕上的珠串拿在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是想要阻我?” 妙理寺的庄园外,一个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老树下,他懒懒散散地靠着树干,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 “哎呀老和尚,年轻一辈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年轻一辈就是了。你都一把大年纪了,也不年轻了,还折腾个什么劲。” 清舟和尚从蒲团上站起,一步步走出屋去,他也不理会那人的话,只问道:“所以说,你是要阻我?” 那人伸手捂上自己的脸,笑得有些失落,“哎呀,真的有这么明显吗?好吧好吧,既然你都看穿了,那我也不扭捏了。” 他的语气陡然一变,正色地道:“是的,我是来阻你的。” 正如他所说,这万竹城中英才汇聚,年轻一辈的弟子自然该由年轻一辈的弟子出手应对。他们这些门中前辈,就该安静地呆在一旁看着。 他承认,该说他们魔门都承认,妙音寺的那个净涪,确实是一个绝顶天才。但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魔门绝对不能让他真正的成长起来。 如若他长成,必定会是他们魔门的一大敌。 先下手为强,他们必须将这个小沙弥扼杀在萌芽之际! 既然他们这些长辈不能出手,既然这一届过来的魔门弟子对付不了他,那自然就有年纪更长天资更好的魔门弟子出手。 就算最后还是让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保住了一条命,凭他们魔门的手段,也一定能够在他的佛心上留下瑕疵。到时候,那个净涪就算是不死,也得被拖慢脚步。如果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能够入魔,那就更好了 “既然我已经到了,那你也就别那么急着走,过来陪我喝两杯酒吧。” 清舟心一沉,问那人:“你魔门其他长老在哪里?” 那人也不顾清舟什么表情,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摸出一壶酒来,也不拿酒杯,就着壶嘴就将壶里的美酒倒入口中。 美酒入口,醇美醉人。 他眯着眼睛回味着今日这格外醇美的美酒,陶醉地回味了一阵,才像是终于听见了清舟和尚的问话一样。 “唔?你问其他人?”他又倒了一口酒,反问一句道,“你说呢?” 清舟掐着珠串的手用力,温养多年的珠串也裂开了几条细密的纹路。清舟松了手,低头看着手里的珠串,片刻的沉默过后,他猛地抬头,看着那个咋咋作响地饮着壶中美酒的人,然后毫不迟疑地往前走。 “你真的不愿陪我喝酒?” 清舟没停步:“留影老祖,贫僧有事在身,便先失陪了。老祖请自便。” 留影像是没听见,向着清舟扔出了一个酒壶,“一个人喝酒太没趣,来,陪我喝几杯。” 清舟脸色不变,径直往前走。 可他一步跨出,留影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对面,斜着眼睛看他,“陪我喝几杯。” 妙潭寺庄园外,清许迎上了贯槐老祖 妙空寺庄园外,清当迎上了廉双老祖 妙安寺庄园外,清和迎上了栾沙老祖 妙定寺庄园外,清泷迎上了弓辰老祖 佛门六寺中,唯有妙音寺庄园外头安安静静的,只有一个危存老祖闲得发闷,也没见到清本有任何动静。 危存皱了皱眉头,不时抬头看看另外五个方向的动静,最后“啧”了一声,嘟囔道:“该死的清本,怎么还没有出关?别人都能打得一架,就我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干坐着” 左天行站在长街上,挥手退下上前汇报的下属,再次专注凝望着蹲在不远处摊子前左右翻开摊上货物的杨姝。 那个净涪小沙弥虽然比他差了一点,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对付得了的。他又何需替他担心? 净涪坐在小童家破败但干净的庭院里,低头看着小童送到他面前的那杯清水,又抬头看了看有些拘谨的小童。 他似乎在为自己只能用清水来招待净涪而感到愧疚。 可就算如此,但净涪抬头看着他的时候,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渴望。 “我我家里没有茶,希望希望小哥哥你不要介意” 净涪忽然冲他笑了一下,小童看着他的笑容,直接木在当场。 他全身的伪装快速褪去,只有那双惊恐的眼睛和先前一般无二。青年的恐慌自瞳孔深处泛滥而出,然后迅速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甚至连手指都不能动!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他面前的那杯清水,然后,那青年直接伸手拿过那杯清水,自己一口饮尽。 身边又有动静响起,净涪抬头望去,又有好几个青年在这空荡的庭院中露出身形。他们都站立在当场,动弹不得。他们的眼中是惊恐的,怨毒的,也是无措的。 净涪一一望过去,都是些眼熟的面孔。 天魔宗徐怀,心魔宗阮晋天,幻魔宗沐秋,还有天魔宗沈定。 都是他当年的手下败将。 净涪只看了一眼,视线停留在最后的天魔宗沈定身上。 其实沈定的相貌很清俊,就连他脸上惯常带着的谄媚讨好也只能将他的姿容掩盖一二。 也是,沈定资质不好,出身不好,还要护持自己容色更为卓绝的妹妹,不谄媚讨好他人,如何能够做得到? 净涪找的就是他。 不,应该说是他的那个妹妹,沈妙晴。 沈定察觉到净涪久久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眼中惊惶更甚,甚至还添上了几分卑微讨好。但只要看得仔细,便会发现,在表面的那些惊惶卑微讨好的背后,藏着不变的冷静和决断。 净涪从木椅上站起,走过愤怒怨毒的徐怀、阮晋天和沐秋,停在沈定的面前。 他看着沈定,忽然笑了一下。 沈定只觉得眼前一晃,头脑昏沉得胀痛。接着就觉得胸口一痛,整个人飞了出去,又重重跌落在地。 在昏迷过去之前,沈定脑袋中闪过三个字。 《天魔策》! 净涪收回手,没再看沈定一眼,再一一走过徐怀、阮晋天和沐秋身边,手掌接连拍过。 徐怀、阮晋天和沐秋各自飞了出去。 沐秋重伤,根基受创。但比起丹田被废的徐怀和阮晋天,沐秋已经算是轻伤了。 净涪没再看他们,他在庭院各处游走,衣袖摆动间,气流涌动,庭院各处直接毁坏,最后几成废墟。 任谁来看都觉得,这里发生了一场苦战。 最后,净涪站在庭院中央,扬手拍上自己胸膛,又拿过徐怀、阮晋天等人的武器在自己身上、僧袍上来回留下痕迹。 等到他终于觉得满意了,净涪才停下动作,扫视了一阵这个破败的庭院,带着惨白的脸色,托着重伤的身体一步步离开。 他走得太慢,所以当他终于走到柴门边的时候,净思已经到了。 见到净思,净涪明显松了一口气,然后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净涪师弟!” 净思抱着净涪,几乎吓得魂不守舍,他还没能回过神,远处又有魔门的气息快速逼近。 净思脸色一变,终于没再停留,果断抱着净涪快速避开。 现下情况,先走为妙! 第54章 这章 无题 净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他睁开眼,扭头便看见静坐在他床前不远处蒲团上的净音。 净音察觉到净涪的视线,睁眼看来,对上净涪的眼睛,不由露出一个笑容。他动作敏捷地从蒲团上站起,又疾走几步来到净涪面前,先伸手拦下净涪的动作,又凑到净涪跟前,就着床前微弱的烛火打量着净涪的视线。 “师弟,你醒了?先好好躺着不要动,你这次伤得可是很严重呢” 净涪闭目感受了一下自己的内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对着净音讨好地笑了笑。 净音见净涪乖乖听话,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但他还是嘀咕着唠叨。 “你说你,好好的在庄园里呆着不行么?这不才出去一趟而已,就昏迷着被净思师兄带回来了。” “这次还算你幸运,净思师兄又赶到得及时,要不然你落在魔门的那些人手上,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下次见了净思师兄,还好好地谢一谢他” “净思师兄这次也受伤了,好不容易才将你带回来的呢” 净涪乖乖地点头,完全不敢有半点意见。 净音看着净涪,叹了一口气,转身在外室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回来。他将药汤放到床前的几案上,自己在床沿边上坐了,扶着净涪坐起,才将药汤凑到净涪面前。 净涪看着眼前散发着浓重药味的汤药,脸色一苦,但他看了一眼脸色还有些黑的净音,没有胆子拒绝,伸手接过药碗,一口饮了个干净。 净音见状,脸色终于放晴,他接过净涪手上的药碗,又帮着他躺好,这才拿起药碗站了起来。 “师弟,你已经回来了,别多想。其他的交给我们就好了。” 净涪看着净音,伸手指了指净思庭院的方向,眼带疑问地望着净音。 到底是多年交好的师兄弟,虽然净涪修持的闭口禅,又不能开口说话,但净音还是明白净涪的意思。 “净思师兄?他的伤不重,休息一晚就能好了。倒是你,唉” 净涪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何况他这伤压根就是自己弄出来的,虽然表面看着是很严重,但其实并无大碍,只要静养几日就好。 净音看着净涪阖眼睡去,也没回自己的庭院,而是就在净涪寝室不远处的屋子睡下了。 就算净音和净涪的距离不远不近,可自己的地盘里多了一个人,净涪还是没能成功入睡。 他也没强求,而是闭目回想自己的布置。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 打自他修行有成以来,他就已经很少这样算计人心了,都是用修为和实力去压制。没想到如今重新拾起来,也没有半点疏漏。 净涪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讽刺还是得意。 他将心中杂念全部放下,也将那些琐事全部抛去,默念一段经文,沉入经文中记载的佛门妙理中去。 杨姝看着送自己回杨家暂居的庭院前的左天行,弯唇浅笑,道:“劳烦左师兄了。” 左天行看着眼前这个还年幼的杨姝,不自觉伸出手拍了拍她小脑袋:“不客气。下次师妹如果还要出门,一定不能再像这样自己一个人,很危险的!” 杨姝点点头,乖巧应道:“是,左师兄,师妹记下了。” 左天行看着杨姝,心中一软,又道:“如果师妹下次想出门,可以给我递个话,我陪你去。” 杨姝歪着脑袋看着他:“不会打扰左师兄吗?” 左天行摇摇头,格外笃定地道:“不会的。” 杨姝点头:“好,我记下了。” 左天行又拍了拍杨姝的小脑袋,收回的手里夹带了两朵细白的绒花。他泰然自若地将这两朵绒花收回储物戒指里,又翻手取出一盒子的传音符给了杨姝。 “嗯,回去吧。” 杨姝伸手接过,又冲着左天行福了福身,转身轻盈地离去。 在门扉关上的那一刻,杨姝回头,正正撞上左天行墨黑的眼睛。 她不禁愣了一下,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门扉已经阖上,那个背负宝剑的小少年被关在了门外。 杨姝愣怔片刻,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晃了晃脑袋,往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左天行眼见着朱红色的大门关上,那个小小的佳人已经没有了影踪,才转身离开。 他才走入人群中,便有一个青年跟了上来,那青年沉默着快走两步,跟在左天行后面,嘴巴快速挪动着,将几句话送到了左天行的耳中。 左天行脸色不变,脚步也不停,却传了句话过去:“妙音寺净涪重伤?” 那青年落后两步,表情也没有变化,只应道:“是的。” 左天行又问:“魔门出的手?” “是的。在净涪失踪期间,佛门六寺庄园外都有魔门长老拦截。” 左天行不说话了。 净涪重伤?还是魔门这一代弟子动的手? 如果这个净涪真的是他所想的那个人,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能出现?!所以这个净涪真的不是他? 还是这事就是他故意的? 左天行眯起了眼睛,却等到回到天剑宗所在屋舍的时候,才打定了主意。 “净涪大概什么时候会醒?” 那青年回道:“清当大师说,明日就能醒了。” 左天行重复了一次:“哦?明日就能醒?” “清当大师说,明日能醒,但伤势太重,清醒之后还需要仔细调养,在彻底休养好之前,不得调动内息。” 左天行略一沉吟,吩咐道:“净涪师弟受了伤,我也该去探望探望才是。你去看看,有什么东西净涪师弟能用的,便给我准备好。” 青年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左天行的脸色,点头应道:“是,属下明白。” 左天行点点头,抬脚进门。 不管真相如何,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皇甫成的消息到底不如左天行灵通,他得知净涪受伤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时分了。 他盯着那个凑上来的天剑宗内门弟子,一字一句地问:“小师兄他受伤了?谁动的手?” 听到那弟子解释之后,皇甫成深呼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这次多谢师侄。” 等到屋里只剩下他自己之后,皇甫成猛地一拍身前长案,无视身前的这一堆木渣,他甩袖往静室里去,眼睛里充满了愤恨。 然而,在那几乎满溢的愤恨深处,还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庆幸。 会被魔门青年弟子重伤的净涪师兄,绝对不会是那个压服一众魔门弟子的原身! 在魔门天魔宗屋舍里,被随意扔在自己屋中床榻上的沈定也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才刚动了动身体,一阵撕裂一样的痛楚就将他淹没。 “嘶” 等到他缓过一阵,沈定才睁开眼睛。 回过神后,他望着床榻上素色的幔帐,完全不顾身上的伤,抬手搭上他的眼睛,大笑出声。 “哈哈哈” 他痛得浑身痉挛,但他也是笑着的,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的眼泪就像一场暴雨,要狂暴地冲刷尽他生命中所有的尘埃。 自这一日起,他的人生终于有了希望。 直到这一日,他的人生才有了希望! “哈哈哈” 他张着嘴大笑,笑声中隐去的,是他无声吐出的三个字:“天魔策。” 《天魔策》,天魔道无上圣典。在今日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能得到它。但在今日之后,它在他脑海里! 他不理会谁将它送到了他的手中,他不在意幕后的人有什么目的,他只知道,这《天魔策》在他的手里! 他可以修炼《天魔策》! 沈定笑到癫狂。 他笑了足足一夜,直到黎明到来,晨光破去清晨的迷雾,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长吐一口气,完全不顾自己的伤,从床榻上坐起,托着倦极痛极的身体去找管事要了药,又给自己上了药,包扎了伤口。 等到一切做完,沈定才转入静室,打开静室中的全部禁制阵法。 他坐在蒲团上,神色肃穆地翻开了识海中那一本漂浮着的青色的策卷。 天色一亮,净涪便从睁开了眼睛。 他才要掀开薄被下床,就被过来的净音拦住了动作。 “你要干什么?” 净涪抬头看着净音,伸手指了指外室间的佛龛,又指了指外头的天色。意思是,天色不早了,他该去做早课了。 因着他晚上受伤昏迷,晚上的晚课是彻底错过了。但他现在已经醒来,该做的功课就得做。 净音摇了摇头,无情地道:“你受着伤,清当师叔说了,要静养。既然要静养,那在你养好之前,功课就不急。” 净涪连连摇头。 净音不理会他,伸手在他身上一点,直接将他禁锢住,又小心地将他塞回了床榻,这才松了他的禁锢。 “我这些日子不忙,师弟你且试试看。” 净涪看着净音的脸色,吞了吞口水,彻底安静了。 第55章 师兄弟探病 为了不打扰到净涪养伤,左天行特意挑了申时这样一个午休过后的空闲时间前往拜访。 这时守在净涪屋中照看他的人是净尘。 净尘沉默,但也极其细心。 他见了左天行和领着左天行过来的净思,先是一愣,随即又回过神来,从蒲团上站起,先对着净思和左天行颌首一礼,道:“师兄,左道友。” 靠坐在床头的净涪也放下手里的佛经,对着净思和左天行点了点头。 净思回了净尘一礼,转头看净涪道:“净涪师弟,左师弟说来看看你。” 净涪一眼便知左天行过来的目的为何,他也不放在心上,只微微一笑,算是谢过左天行的好意,接着他伸手一引,请左天行在净尘对面坐了。 净思陪着左天行坐下。 净尘看了净思净涪一眼,对着左天行点点头,起身出去了。 左天行才进门就仔细打量着净涪,像是要将净涪看穿看透。可等他坐下,那样锋利的视线就全都消失了。 他微微吐出一口气,有点放心的味道,看了净思一眼,又对着净涪道:“我昨日先是听说净涪师弟你失踪了,正担心着,就又听说你找到,便想过来看一看你。可又怕打扰到师弟养伤,便按捺着等到现在。如今见了,可算是放心下来了。” “师弟也是,明知此地人多杂乱,怎么就能随随便便出门?” 他这话带着几分责备的意味,很不将自己当外人看,净思在一旁听着,也没觉得左天行多管闲事,反而赞同地点头不已。 净涪扫了一眼净思,心知这位师兄必定被左天行收服,也见多不怪,他只看着左天行,歉意地点头笑了笑。 正说话间,净尘拿了茶盏茶壶等物什进了屋来。他给左天行、净思和他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又端了一杯暖水送到净涪床前。 左天行笑着谢过,捧起茶盏看了看,又啜饮了一口茶水。 他仔细品了一会,抬头看着净涪问:“这茶,是出自净涪师弟的手?” 净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迎上他的视线,便点了点头。 一旁的净思和净尘也都有点吃惊,净思问道:“左师弟你这也能尝出来?” 左天行点点头,面上神色一正,道:“净涪师弟所制的茶,与别家有些不同,”他停顿片刻,斟酌着用词,“更多了几分味道。” 净思净尘低头仔细打量着手里的清茶,净思甚至还多喝了一口,他特意认真品了,才勉强抓到了一点不同。 “似乎,是有点味道。” 左天行看着这样认真的净思,当下笑了出声,等他笑完,左天行看着净涪认真道:“我喝了净涪师弟的茶,也不能不回礼。这样,我自忖自己的医术还算是能看。净涪师弟不介意的话,我替你看看?” 净思净尘又是一惊,齐齐望着左天行,净思问道:“左师弟你居然还精通医术?” 左天行摇头,谦虚道:“精通算不上,只是尚可。” 听他这话,净思净尘将信将疑。 净涪却知,左天行曾有缘进入医家祖传秘地,也得到一份医家传承,医术可不仅仅是尚可那么简单。 他点点头,反正这本来就是左天行过来的目的,让他看一看又如何? 他的伤势哪是那般容易便能被别人看出破绽?就算这个人是左天行,那也不行! 他坦然地向着左天行伸出手。 左天行走到净涪床前,净尘给左天行在几案前添了一张椅子,又给净涪拿了一块布帛折叠起来,让净涪垫着手腕子。 左天行才在椅子上落座,便神色一整,颇有模样地将手指按在净涪的脉搏上,探看净涪的脉相。 净思净尘都小心地保持静默,就怕打扰到左天行。 凝神静听了片刻,左天行收回手,又仔细打量过净涪的脸色,才扭头去看净思,:“果然是魔门中人出的手,净思师兄,净涪师弟的药方可在?” 净思点头,“在的,左师弟要看看?” 左天行点点头。 净思看了净涪一眼,见净涪也点头同意了,便拿出药方来,递给左天行。 左天行接过药方,仔细看了看,道:“这是医家子弟开出来的?” 净思点头。 是的,昨天自他将净涪带回来后,净尘等人便去请了万竹城中暂驻的医家子弟前来诊治。这药方,便是出自他的手笔。 左天行伸手,净思连忙拿出笔墨来,自己又在一旁帮着磨墨。 左天行提起长笔,在药方上删去一味草药,又给他另换了一种,这才将药方递给了净思。 “以后就按这张药方来吧。” 左天行的话,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让人信服。 净思双手接过药方,才要点头应下,被旁边的净尘拉了一下衣袖,猛地回过神来,他也不搭话,只用目光注视着左天行。 左天行泰然一笑:“这药方算是不错,但到底有些温吞,换成薏草子会更好。” 净思又看了一眼净涪,净涪点头。 净思这才应下,谢道:“这番多谢左师弟了。” 左天行很洒然:“净思师兄客气,不过是改一改药方而已,不算什么。” 左天行又在净涪这里呆了一阵,这才告辞而去。 净思将左天行送出去,才到门外,又撞上同样前来看病的皇甫成。 皇甫成见到左天行,惊了一下,转眼想起左天行和净涪的两次对决,便释然了,见礼道:“师兄,净思师兄。” 左天行见了皇甫成,问:“师弟这也是过来看净涪师弟的?” 皇甫成点头,左天行知道皇甫成和净涪的交情,也未多说什么,点点头,又和净思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皇甫成目送着左天行远去,回头对着净思便是一礼,道:“净思师兄。” 净思对皇甫成的态度远远及不上对左天行的友好,他点点头,回了一礼,客气地道:“师弟请随我来。” 说实话,这种对他和左天行天差地别的待遇,皇甫成已经习惯了。 皇甫成见到净涪,先就快步来到净涪跟前,仔细打量过净涪的面色,又担忧地问:“小师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净涪微笑着点了点头。 皇甫成松了一口气,他识海中的那团黑色的雾气挪动,无声无息地探看着净涪的真实状态。 净涪心有所感,但脸色表情半点不变,听着皇甫成絮絮叨叨个不停。 净尘眯着眼睛看了看已经坐在了净涪床榻边沿的皇甫成,又侧头看了净思一眼,净思点头,上前将皇甫成请到旁边坐下。 “皇甫师弟,请坐。” 皇甫成点点头,随意在左天行刚刚诊脉的椅子上坐下,又继续对着净涪唠叨。 净思和净尘脸色越加冷淡了三分。 净尘转身将一杯暖水送到了皇甫成面前,皇甫成点头谢过,随意拿在手上喝了一口,又摆在几案上,继续和净涪说话。 净思和净尘脸色更冷了,可皇甫成分毫不觉,还在和净涪说得起劲,净思和净尘无法,只能冷着脸坐在一旁,眼不见心不烦地闭目念经。 净涪将这一切收在眼底,视线又扫过皇甫成,将皇甫成唇边和眼底的笑意抓个正着。 皇甫成得意地冲着净涪眨了眨眼睛,口中的话语却还是和先前一样的正经严肃。 他就是故意的! 不搭理他,冷待他,他也不在意他们。论起冷心冷情,论起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来自地球二十一世纪的皇甫成其实也不差。 净涪弯着唇笑了笑,眼中甚至带着几分歉意,心中却半点波动也无。 皇甫成对着净涪小小地摇了摇头,继续闲聊。 皇甫成在净涪这里坐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被后来过来听了他一阵唐僧念经终于忍不住了的净罗叫停。 净罗实在是忍无可忍,声音里都带上了几分火气:“皇甫师弟,净涪师弟累了,该休息了。” 净罗本性跳跃活泛,自小在妙音寺中修行,耐性也有,但到底比不上净思和净尘,最后还是他发飙了。 他旁边的净思净尘和净音也都是冷着脸,并不看他,也没说对客人这般失礼的净罗半句不是。 皇甫成一口气梗在咽喉里,眼看着就要撸起袖子来和净罗辩个究竟,眼角却扫见净涪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心中火气一下子被冷水泼了个正着。 是了,小师兄受了重伤,需要静养,他过来探病,却硬拉着他说了这许多时间,是让他费神了,再说,他过来之前,左天行也来过一趟。 这一下子回神,皇甫成整个人都有些慌,他看着净涪,期期艾艾道歉:“对对不起,小师兄。你好好养伤,我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净涪先对着净罗点头谢过,又对着皇甫成摇了摇头,甚至安抚地笑了笑。 皇甫成硬撑着将自己带来的礼物从储物戒指里取出,放到他面前的几案上,又和净涪再一次道歉,才被净思送出了庄园外去。 净思冷着面将皇甫成送到门口,又冷着声音说了几句客套话,也不等皇甫成离开,直接关门回去。 皇甫成站在门外,却并不在意,而是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看着系统界面,哆嗦着声音问道:“怎么样?” 第56章 黑化序章 皇甫成的声音才刚落下,就听见系统叮的一声,系统界面里浮出了一段段文字。似乎是察觉到皇甫成的心情,系统检查的最后结论还特意使用了加粗加黑的字体。 皇甫成一眼十行地扫过那些描述肉身、神魂伤势的文字,直接落在那极其显眼的最后一句话上。 结论:伤势极重,几乎损伤根基。下手者手法与前皇甫成下手习惯类似。 皇甫成整个人都僵了,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只直直地望着那一行字。 习惯类似?那就是说,动手的那个人,真的就是原身? 如果原身真的也还活着,又是重生的,那他要怎么办?那是,天圣魔君皇甫成啊! 天圣魔君皇甫成,和他高绝的修为冷漠的心性齐名的,可还有他的算计布局能力! 皇甫成紧掐着自己的手心,让自己冷静。 “下手者手法与前皇甫成下手习惯类似?系统,你知道前皇甫成下手习惯?” 他听见极其冷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隔着一个世界一样飘渺得不真实。一时之间,这声音居然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 在听见这声音的那一刻,他甚至还在想,除了他之外,究竟还有谁知道系统的存在,又是谁在问这个问题。 系统的界面里久久没有动静。 “系统,你是怎么知道原身下手习惯的?” 皇甫成又听见那个声音在逼问系统,但他没有去想这样做值不值得,也没有去想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他只觉得这声音很熟悉,他努力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 哦,这不就是我的声音嘛 天外天上,天魔童子一时晃神,沉默着抿了抿唇。 他知道前皇甫成下手习惯?他是怎么知道原身下手习惯的? 他能说,是在当日他要夺舍皇甫成的时候看到了他的记忆吗?他能跟这个皇甫成说,除了被那个皇甫成保护得最严密的那些记忆之外,他的所有记忆都被他看过了吗? 天魔童子遮在袖中的手轻轻一抹。 皇甫成浑身一颤,眼中一阵混沌的茫然,但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 他看着系统界面,手指深陷在掌心里,哆嗦着声音问:“怎么样?” 就听叮的一声清脆的系统提示音响起,系统界面里浮出一段段的文字。像是察觉到皇甫成的心情,系统检查的结论还特意使用了加粗加黑的字体。 结论:伤势极重,几乎损伤根基。下手者手法为天魔道常用手法,应是天魔道弟子。 皇甫成看着这句话最后的五个字,喃喃重复了一遍:“天魔道弟子?” “天魔道的手法,有没有可能是原身呢?” 他的自言自语,天魔童子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他没有任何动作,就坐在黑色莲台上,脸色是冰冷的漠然。 皇甫成看着没有任何动静的系统界面,长长吐出一口气,安慰着自己道:“天魔道的弟子那么多,也不是一定就是原身呢。别自己吓自己!” “这样说来,小师兄他一定不是重生的原身!” 如果净涪真的是重生的原身,那他绝对不可能被这万竹城里的天魔道弟子重创。这万竹城里的魔门弟子就算是全捆在一起,也绝对不会是重生的原身的对手,更别说是将他重创到根基几乎受损的地步! 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眼睛里的温度渐渐冷却,越渐冰冷,只剩下那么一点余温。 他甚至算得上烦躁。 是不是每一个自己,都要来一次这样的愚昧!是不是一定要吃了大亏,走到无路可走,才会后悔自己当初的愚蠢!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吗?那净涪的伤除了是别人出手,还有可能是他自己下的手! 自欺欺人的蠢货! 天魔童子没再理会他,只转了视线看着靠坐在床榻上,抗拒地望着净音送上来的药汤的净涪。 净涪心头警报拉响,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厌恶地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汤,讨好地看着净音。 净音脸色不变,手上的药汤却还在往净涪唇边递。 净涪眉头皱起,眼中泛起了泪珠,居然已经是潸然若泣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望着净音。 净音心头一软,手腕不自觉往后退了一下。 眼见着药碗稍稍拉开了那么一丁点的距离,而那浓重的药味好像也没有那么堵鼻了,净涪唇角一勾,一个小小的得逞的微笑浮了起来。 但紧接着,那碗药碗又往前送了一点,还往净涪的苍白的唇靠,那些才刚刚散去一点点的药味居然又浓郁了几分。 净涪唇边的笑还没有彻底绽放开来,就直接冻结在原地。 净涪看着净音的眼神更苦了。 净音却不为所动,声音温温柔柔地劝道:“师弟,该喝药了。” 净涪浑身一个哆嗦,手像是下意识地接过药碗,凑到唇边就往里灌。 苦 净涪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瞬间皱成了苦瓜,眼里原本滚圆滚圆的泪珠被这满口的苦味一冲,直接从眼眶滑落,在棉被上打出大滴大滴的泪印。 居然哭了? 净涪脸色更是阴沉,他直接将那碗已经空了的药碗塞到净音手里,也顾不上去接净音递过来的甜糕,直接抓起宽大的袖子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 等到他重新放下宽袖,他挺直了背脊,板着一张圆脸看着净音,拿格外凶狠的眼神威胁着净音。 你刚刚什么也没看见! 净音压下就要溢出的笑意,手指紧紧掐着手上的甜糕,就怕自己一个手快,直接掐上净涪的脸。 “嗯哼,”他轻咳两声,接过药碗放在几案上,又顺手将已经被掐得变形了的甜糕放回碟子里,重新换了一块甜糕递给净涪,“师弟喝完药后就好好休息吧。” 净涪见净音识趣,也就收回了凶狠的眼神,僵着脸点点头,接过甜糕一口口吃了,又饮了几口暖水,在净音的帮助下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再没有任何动静。 这一整套动作,净涪完成得利落又僵硬,让一旁看着的净音差点就按捺不住笑出声来。 但就算是这样,在净涪躺下之后,净音还是背对着净涪无声笑了很久。 净涪心底磨牙不止。 天魔童子看着净涪的动作,眼神没有一点变化,他眨眨眼,没再去看净涪,而是看着自己伸出长袖的手指。 这手指根根白皙修长,如玉温润,看着格外赏心悦目。 但天魔童子此刻心情却绝对和畅快挂不上勾,反而是烦得不行。 净涪是不是皇甫成,重要吗? 不重要! 他想要得到的,自始至终只是他回家的线索而已。他只想知道,这个景浩界和地球有什么关系?他只想知道,怎样才能回到他二十一世纪的地球? 他只想要回家! 皇甫成那个蝼蚁,再怎样心计百出,算计无双,天资卓绝,现在都不过一只小小的蝼蚁,只要他愿意,一个巴掌就能直接拍死!就像当日那样,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分神,他就无法反抗,只能自爆! 如果这个‘皇甫成’他做不到,他不介意再换一个! 天魔童子眼中厉色爆射,很快又消湮淡去。他只动了动手指,便又闭上眼睛,沉心入定。 冰冷漠然的视线消失,净涪心中一松,随即又是一紧。 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似乎耐心越来越小了? 这可不妙。 净涪脑中闪过很多想法,但最后都一一抹去。 目前自身实力太低,完全无法抵抗,还是得低调行事,努力提升修为才是。别的,就都暂且放下吧 净涪拿定主意,心神舒缓,彻底沉入梦乡。 可那边的皇甫成,却没有他这样畅快。 他看着系统界面上的红色字体,心神提起。 请宿主尽快开启主线任务。 请宿主尽快开启主线任务。 请宿主尽快开启主线任务。 整整重复了三次的红色字体刺得人眼睛发疼,但就算是这样,皇甫成也不敢眨眼。 他心中升起不妙预感。 “如果,如果主线任务完成不了” 系统界面没有任何回答,一个字都没有。 他咬紧了牙,再问系统:“主线任务是不是已经有了时间限制?” 系统界面这才浮起一行字来。 “五百年。” 果然!皇甫成心头一冷,“多少线索才算是合格?” “线索足够。” 皇甫成看着系统界面里的文字,紧紧拽着的双手青筋浮起,甚至还有红色的血珠从缝隙中挤出,打落在地面。 直到回到了自己的院子,禁制法阵全开,屋子里也只有他自己一人,他才彻底爆发。 气流自他身体冲出,扑向周围的摆设建筑,又被禁制阵法拦下,只掀起一层一层的无色涟漪。 “哈哈哈五百年!五百年!足够线索!哈哈哈系统,你!是!要!我!死!” 就算皇甫成脑海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无声隐藏在他识海深处的那一团黑色魔气却完全无动于衷,它依旧沉默潜伏,没有半点声息。 哐哐当当的声音接连响起,此起彼伏,等到一切平息,这一间屋子除了外表外,内里简直就是一个废墟。 皇甫成跌坐在屋中唯一一处完整干净的地面,埋首伏在双膝,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第57章 夜间查探 是夜,夜间天色微亮,又有大雪絮絮洒落。 夜色之中,左天行慢慢走出屋来,屋中烛火在他身前拖出长长的一道人影。左天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寻了个方位纵身飞掠而去。 他一路飞行而过,小心避开众人耳目,走到了一片占地宽广的屋舍外。他看了一眼被无色屏障保护起来的院落,脸色不变,脚下不停,推门而入。 他脚步轻盈,神色轻松,泰然自若得像是游走在自家后花园中一样。 保护着院落的无色屏障没有半点波澜,院落里各处或修行或休息或玩乐的天魔宗众人也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对左天行这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一无所知。 走在小道上的左天行脸上甚至带上了一抹轻笑。 行走间,左天行碰到过来来往往的仆从,也碰到过天魔道弟子,但没有一人察觉到他的存在。 左天行并没有理会他们,走过了一条条小道,穿过一个个月亮门,左天行在一个庭院门外站定。 这个庭院位置很偏僻,门扉上的牌匾空着,并没有刻上名字,一看就知道这里住着的人不受重视。 左天行只看了两眼,便推门而入。 这里的禁制阵法完全无法阻拦他的脚步,甚至连警戒也未能做到,左天行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入了静室。 他推开静室的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外,看着静室中央那个蒲团上盘膝端坐的沈定。 沈定此刻正在疗伤,还没有开始修炼《天魔策》。 他的克制力也很过得去,居然只是稍稍翻看了《天魔策》,便能稳定了心绪,入定养伤。 左天行的目光肆意打量着沈定,从他的头顶发冠到他垂落在蒲团上的衣角,一丝一毫都没有放过,打量得格外仔细。 定中的沈定并没有察觉到左天行的视线,他甚至还在专心致志地养伤。 左天行一哂,暗忖道:如果他这个时候给他一剑,他也绝对躲不过去。 这样的人,哪里会是皇甫? 他心中已有结论,却也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并指成剑,向着还在定境中的沈定点出一剑。 剑指虚影落在沈定身上,随即爆发一道剑气,将沈定整个人罩在其中。 这道剑气没有剑气该有的锋锐,它像水,又像雾,无声又迅速地探入沈定全身经脉,完美地附着在沈定的真元里,随着他自己的意志在他周身经脉中游走,滋养着他受伤的地方。 剑气在沈定体内游走一圈,又像是被排斥一样,丝丝缕缕地从他的身体溢出。 左天行伸出手指,那些剑气受到召唤,蜂涌着缠上他的手指。没过多久,左天行的手指上就拢了一层云雾般的剑气。 左天行看着这些剑气,面色不变,点头道:“果然不是他。” 左天行散去剑意,收回手指,再也不去看沈定,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离开沈定的庭院之后,左天行并没有立刻回归,而是又在徐怀的庭院晃过,才出了这一处院落。 离了天魔宗所在,左天行甚至也去心魔宗和幻魔宗看过阮晋天以及沐秋,这才回了自己的屋舍。 他这么转了一圈,回到自己的庭院的时候,也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 左天行在案前坐下,就着烛火,拿出一条绢帛,认真仔细地擦拭自己手上的宝剑。 一个时辰之后,左天行收起绢帛,将宝剑归入鞘中。 净涪沙弥身上的伤,是天魔宗真传弟子惯常使用的手法。会用这种手法的,在天魔宗里可有好几个,并不仅仅是皇甫成一人。皇甫成也没使用过这种手法,最起码,他是没有见过他用过。 左天行将宝剑提起,转入内室,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寝衣,握着宝剑上床躺下。 他双眼阖上,安静躺着,思绪却纷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要找出皇甫的所在。 怕皇甫隐在背后使坏?觉得可惜?还是觉得没有皇甫他一个人没有对手有点寂寞? 左天行自己都不清楚。 前一段时间,北淮国那边送来消息,国君独宠贵妃。明明在此之前,贵妃虽有宠,却绝对没有这般盛宠。而这一切转变的源头,是被国君在冬日佩戴上身的一枚寒玉。 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左天行就知道,那是皇甫的手笔。虽然他没有亲眼看过那枚被国君戴在身上稍息不离的寒玉。 皇甫也还在世。 左天行和皇甫成斗了一辈子,他清楚皇甫成的性格。如今北淮国的情况,是皇甫成在回报贵妃的生育之恩。 贵妃痴恋国君,希望国君眼中只能看见她一人。为此,家族、父母、兄弟、姐妹乃至皇儿,她都可以舍弃。 当年贵妃被赐死,当时年纪尚小,修为浅薄,几乎被天魔宗软禁的皇甫成费尽心力回了一次北淮国。 他想要将贵妃带走。 但贵妃拒绝了。 因为赐死贵妃是国君的意思,所以贵妃赴死了。贵妃在赴死之前,甚至想过将皇甫也一并带走。 就因为他让他父皇失望了。 左天行是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在偶然间得知这件事。 当时左天行知道这件事后,还在他母亲昔日的庭院里坐了一下午。他那时候也不知道,他和皇甫,究竟谁更可怜一点。 贵妃一事如今已经算是了结,再想凭借贵妃找出皇甫的蛛丝马迹,那是不可能的了。 左天行想了这许多,忽然笑了一下。 安静的屋中忽然响起了这么一声突兀的笑声,其实也是很吓人的。虽然这屋里统共也只有左天行他自己一个人。 笑声只有一声,便再也没有响起过。 屋里还是一片安静,左天行还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思绪还是纷乱。 从归来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当日好好突破的皇甫怎么就突然自爆,境界突破是修真界修士梦寐以求的好事,就算突破失败也没什么,比突破之前艰难点又怎么样,重新开始不就行了,怎么也到不了自爆的地步。 就算是心性再软弱的修士,也绝对不会那样做,更何况是皇甫? 所以,一定是什么人在背后,逼得皇甫只能自爆。 皇甫当时已经是天魔道乃至魔门的当家魔君,魔门一众修士尽皆拜服在他的坐下,又是什么人使什么样的手段才能逼得他只能自爆? 左天行仔细想过,都没有找到答案。 他所统辖的道门虽然有很多人对皇甫恨之入骨,但左天行清楚,他们没有那个能耐。左天行更知道,那段时间道门没有人动作。虽然他们一直蠢蠢欲动,但绝对没有人动手。 至于佛门,佛法精妙,更专研心性神魂,手段无数,确实有这个下手的资本。然而佛门中掌握着这种种手段的,多是大德高僧。他们或许很希望能够降服皇甫,却绝对不会那样使手段。 他们过不了他们自己的那一关。 道佛两门都没有出手,那么就是魔门? 是背叛?或是其他? 魔门 如果真是魔门动的手脚,那么照皇甫睚眦必报的性格,他一定绝对肯定必定会还回去。 可是自他这么多年看来,魔门中该出现的人还是出现了,也没见过少了哪个? 不是背叛,那么就是其他。 左天行慢慢分析着,脑海中那些几乎被搅成一团乱麻的思绪慢慢被梳理,他的头脑越渐清晰。 忽然,他脑海中劈过一道闪电,整个人紧抓着手中宝剑,腾地坐了起来。 异界! 左天行的修真路一路走来,可谓是极其精彩。他的经历曾经被人书写成册,拿到茶楼饭馆里说书也说了不止一日半日。这景浩界的每一处角落几乎都有他的痕迹,就连景浩界的阴暗面他也曾经打进去过。而除了景浩界之外,他更在虚空外行走,也曾在异界游历。 他甚至还从虚空和异界带回来不少世界本源。 如果皇甫的自爆不是他们景浩界自己的人下的手,那就只能是异界的修士了。 左天行甚至在想,当日皇甫自爆,连同他也一起在自爆中死去。那么失去了他和皇甫的景浩界,群龙无首的道门和魔门,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又能有什么好的结果? 左天行吓得浑身冷汗直冒,脸上血色全无。 当日他使用天衣护持一城百姓而自己直面皇甫的自爆,丢掉一条性命,却未想过,他死去之后,景浩界又会怎么样。 左天行越想越吓人,但却还是逼着自己往下想。 他和皇甫,为什么会从那时回到现在?又为什么能从那时回到现在?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凡事总有缘由,也总需要付出代价。 他和皇甫的归来,是为的什么,又是谁付出了代价? 左天行想得脑袋都发疼,却没怎么也没想出个究竟,他最后只能一拍脑袋,抓着剑倒在床上。 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床上挂着的幔帐。 皇甫现在隐在暗处,或许是个最正确的做法也说不定。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师弟,身上奇怪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他太奇怪了啊 第58章 临别赠礼 此后净涪沙弥就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养伤,日子堪称平顺。 直到皇甫成准备离开万竹城直接出外游历,才又过来了一趟。 皇甫成过来的时候,正是午间时分。这日阳光是冬日里难得的和煦,净涪求了净思很久,才征得他的同意,能在院子里走动。 才跨进庭院,皇甫成便看见净涪手拿一卷佛经,坐在廊下的长榻上,晒着日光昏昏欲睡。 领着皇甫成过来的净音看了他一眼,传音道:“你自己过去吧。” 皇甫成点点头,净音转身离去。 皇甫成走过去,在净涪旁边的矮几上坐下。 这矮几和净涪坐的长榻中间还摆了一个长案,长案上放着些茶壶杯盏,还摆有几碟灵果和甜糕。 一看便知在他到来之前,除了净涪之外,还有其他人在。 皇甫成才在矮几上坐下,净涪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那双眼迷迷蒙蒙,睡意浓重,一看就知道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皇甫成不自觉笑了一下。 净涪一手放下手上的佛卷,一手揉着眼睛,等到清醒之后,才抬头望着皇甫成。 皇甫成唇边笑意未减,他道:“小师兄,我明日就要离开了。” 净涪的视线在他双眼处一顿,又不可察觉地移开。他点点头,伸手给皇甫成倒了一杯热茶。 皇甫成再没说话,将净涪递给他的那杯热茶捧在手心,汲取它的温度温暖他冰凉的手指。 净涪看了他一眼,眉头紧皱。 皇甫成却只是抬头冲着净涪笑了笑,道:“我没事的,小师兄,你不用担心。” 净涪也只能沉默。 两人相对而坐,几乎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天上洒落的阳光已经没有了温度,寒风吹过庭院,反而有点冷。净涪才打了一个哆嗦,皇甫成就已经侧头看了过来。 还未等皇甫成说话,净思也已经从屋中出来了。 “净涪师弟,你该回来了。” 看着板着一张脸的净思,净涪无奈,只能点点头。他从长榻上站起,又抬头看了看皇甫成,示意他跟他进屋。 皇甫成却摇头,他笑道:“不了,小师兄,我明日离开,今日是过来道别的,回头还要去收拾东西呢。” 净涪看了皇甫成一眼,转身就往屋里走去,皇甫成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倒是站在门边的净思走过来,看着这个只有他半人高的背剑小童,眼神复杂难辨,良久之后,他才道:“皇甫师弟是要出门游历?可曾与门中师长报备过了?” 皇甫成受宠若惊地看着净思,连连点头道:“是的,已经和师父请示过了,师父说多出门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净思点点头,他从褡裢里摸出一尊巴掌大小的鎏金佛像,递给了皇甫成。 “出门在外,凡事都要多加小心才可,不能粗心大意。” 皇甫成整个人都被惊得怔愣了,他傻傻地站在原地,双手捧在那尊鎏金佛像,呆愣地看着净思。 这只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更何况,初初见面的时候皇甫成就已经知道,净涪小师兄的这些师兄们对他感官不好。 他们讨厌他。这些之前压根没有和他打过照面的妙音寺沙弥,他们从心底里讨厌他,就像净音沙弥讨厌他一样。 净思看着这个手足无措的孩子,眼中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部压下,他转头看着又从屋里出来的净涪,轻斥道:“怎么又出来了?不是让你入屋的吗?” 净涪对着净思讨好地笑了笑,净思无奈,弹指为他布下一个灵咒,替他驱散寒意。 净涪点头颌首谢过净思,在侧身去看皇甫成的同时,也微不可见地放松了因为净思刚才的动作而反射性紧绷的身体。 他将手中的那卷佛经递了过去。 已经将那尊巴掌大小的鎏金佛像收起来的皇甫成看着净涪递过来的佛经,没有伸手接过。 净思看见净涪递出去的佛经,眉头微微皱起,却什么也没说。 净涪见皇甫成没有伸手接过,又往前递出了一段距离。 这卷佛经其实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张,但佛经上汇聚的佛光刺得人眼睛发痛,金色佛光之中,甚至还能看见一尊佛像虚影。 这是好东西! 皇甫成还是没动,净涪也没再等,直接将那卷佛经塞到了皇甫成手中。 皇甫成摆手不接。 净涪拿着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皇甫成,固执地坚持。 最后,皇甫成还是没有扭过净涪,带着那卷佛经走了。 看着皇甫成远去的背影,净思问净涪:“净涪师弟,为什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他?” 那卷佛经,可是清本师叔破境出关以后书就的一段经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上头也带了几分清本师叔在关中突破的感悟,弥足珍贵。 清本师叔将这卷佛经给了净涪,是为了让净涪静心参悟其中玄妙。可没想到,这卷佛经才落到净涪手中两天而已,居然就被他转手给了天剑宗的这一个小弟子。还是那个在他们妙音寺法堂中查出身带魔气的小弟子! 是的,自皇甫成和左天行第一次过来看望过净涪之后,净思他们就已经聚在一起讨论过他们。皇甫成在法堂里的事,左天行和净涪比过一场的事,净音都告诉过其他几位师兄。 消息灵通的净罗也补充了不少的内容。 可以说,对于皇甫成和左天行,净思、净音、净尘和净罗都算是了解。就算他们知道的,仅仅是些皮毛也一样。 是啊,为什么呢? 净涪眼中浮起一些恍惚,却只是抿了抿唇,梗着脖子没有回应净思的话。 净思看着倔强的净涪,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继续,他伸手拍了拍净涪沙弥那光溜溜的脑门,伸手将净涪往门里轻推。 他没注意到他拍上净涪脑门那一刻净涪身上一闪而过的异样气息,只道:“快进去吧。你出来得也够久了,该回去躺着了。” 净涪身体纹丝不动,仰着脑袋直直地望着净思,指责他刚才拍他脑门的动作。 那可是要害之地呢,随意动手动脚的算什么?再说,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拍人脑门什么的,绝对要不得! 此举以后绝对不能再有! 净思被净涪的眼神指责着,只能委委屈屈地认错:“对不起了净涪师弟,是师兄的错,师兄下次不会了,你原谅师兄这一遭。” 看着利索低头认错的净思,净涪大量地点点头,这才抬脚往屋里走。 净思在后头掩嘴笑个不停,却不敢笑出声来让净涪听见,更要时刻关注着净涪的动作,免得被他冷不丁的回头抓个正着。 小师弟真是太可爱了 就算净涪没回头没听见声音,他也知道跟在他后头的净思脸上是个什么表情。但他只是板着脸,什么表情动作都没有,回到屋中换了身衣服,掀开被子就坐了上去,躺下,将被子拉起,连头带脸一并遮了个全。 净思进门,看见这个样子的净涪,脸上笑意更深更浓。 小师弟真是太太可爱了 但这可不行,他不能再笑了,再笑小师弟就真的怒了。 净思收了脸上笑意,又轻咳两声轻了轻自己的声音,这才在净涪床沿上坐了,伸手拉扯净涪的被子。 一拉,没动。再拉,还是没动 净思眉毛抖动,没奈何,只能再一次诚恳道歉:“小师弟,是师兄错了,你原谅师兄吧。师兄下次绝对不会了!” 他就差没对着佛祖发誓了。 低声软语几番之后,净涪终于自己拉下了盖在头上的被子,拿着那双黑亮的眼睛瞪着净思。 净思再一次诚恳道歉:“师兄下次不会了。”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放过了净思。 净思得了净涪的好脸,也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 等到净涪阖眼睡去,净思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下之后,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发笑。 小师弟实在是太太太可爱了 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的净涪,其实没有睡去。虽然刚才插科打诨地将话题岔了开去,但刚才净思问他的那个问题,还是上了净涪的心。 他禁不住问自己,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皇甫成呢? 他早前不是想过,要替皇甫成拉上天魔门的关系,以此试探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为此,他将一卷《天魔策》交给了沈定,他甚至不惜伤了自己。 但是今日,他为什么又要将那卷佛经交给他? 有了那卷佛经的皇甫成,不说能不能借此佛经参悟经中妙理,也能在艰难时刻借助佛经的威能脱离险境。这样的皇甫成,怎么又能与天魔门拉上关系? 只怕他才碰到天魔门的人,就已经被佛经提醒了吧。 那么,为什么呢? 净涪想了很久,终于在几乎沉入梦境的那一刻,找到了答案。 因为,皇甫成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光这一点,其实不能让净涪将经卷给他。毕竟皇甫成再如何,也与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有联系。而他,更和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有深仇大恨。 真正让他将经卷给他的,是皇甫成眼睛深处的挣扎。 第59章 左天行到访 他让他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当年的皇甫成被人强行掳走,收入天魔宗。在拜入天魔宗之后,从小生长在道门辖下国家,一直以为自己会成为道门弟子的皇甫成,也曾经挣扎过。 他闹过绝食,闹过自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睬任何人,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内。 他等着他的父皇派人来救他。当时年少的皇甫成,对他的父皇还是心存期待。 可是他的挣扎,在他师父的眼里,不过是小孩子闹别扭,全然不放在心上,只等他自己吃亏。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皇甫成等了三日,饿得浑身无力,站都站不稳。可他等来的,是他名号从皇家玉牒上撤下的消息。 他被北淮国皇室除名。 当年六岁的皇甫成,被他的家国族人轻易舍弃。从那一日以后,他只是皇甫成,不再是北淮国十八皇子,没有亲人,没有归处。 那是他那一生中最奢侈的一次挣扎。他将他仅有的自己当作筹码压上了赌桌,然后,他输得一塌糊涂。 净涪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将这些突然浮上心头的无聊感想拂开,继续细想皇甫成的事。 也是因为皇甫成的那个眼神,让他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更美妙的方法去对付那个隐在幕后的上界天魔道修士。 对付一个敌人,在动手之前,不仅仅要摸清他的底细,还应该用尽一切办法强己弱他。 就目前而言,要摸清那个人的底细,实在是太难了。净涪可连皇甫成的底细都还没有摸清呢。 看上去,如今的皇甫成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天剑宗核心弟子,可净涪却知道,出身皇室深受北淮国皇族教导的皇子,没有一个会是皇甫成这个样子的。皇甫成很奇怪。 他似乎有着莫名的不合时宜的坚守。 与众不同的坚守。 一旦将他的这些奇怪的坚持砍去,破开他那些不合时宜的原则,将他的底线无限下移,那最后出现在人前的皇甫成,只怕会比当年的他还要狠辣。毕竟,皇甫成的先天资质摆在那儿。 净涪心有预感,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那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就会站到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那一边,彻底与他敌对。 到那时候,净涪不仅仅给对方添了一个得力帮手,还为自己造就了一个强敌。 何其不智! 相反,如果净涪能够拉他一把,让他彻底在道门站稳脚跟,发展壮大,何尝不能将这个皇甫成打磨成最锋利的宝剑,狠狠地插在那个上界天魔道修士身上? 所以,他将那卷佛经交给了皇甫成。 虽然他在天魔道那边同样也落了子,但那也不是无用功。就当是他给这个皇甫成一个机会,让他自己做一个选择。 至于日后再如何行事,就看这个皇甫成的选择如何了。 净涪阖目养神半个时辰之后,就睁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坐在蒲团上的净思也睁开眼睛看了过来。 净涪指了指外室的佛龛,有些讨好又有些希冀地望着净思。 净思无奈叹了一声,点头允了:“好吧,不过等会再喝药的时候,可不许再调皮。” 得了净思的允许,净涪哪里会不答应,笑着连连点头。 净涪穿上僧鞋出了内室,先就着铜盘上的清水净了手,便抽出三支线香,就着佛龛前长燃的明烛将线香点上,手持线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又将线香插在佛龛前的香炉上,这才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 净思也跟着他出来,同样一番动作过后,陪着净涪在另一个蒲团上落座。 净涪摸出一卷佛经,拿在手上慢慢翻看。 他如今重伤,需要静养,轻易不能动用内息,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 净思看了净涪一眼,见他无事,便闭上眼睛入定参悟去了。 净涪正翻看着手中佛经,忽然抬起头望向了门边。 净思也迅速从定境中出来,同样抬头望向门边的位置。 净音陪着左天行站在门边,正向着他们这边望来。 净思净涪从蒲团上站起,请了左天行入屋。 在蒲团上坐下后,左天行仔细打量着净涪的脸色,笑着和净思净音道:“看来这几日净涪师弟确实有好好养伤,这脸色比起早几日可实在是好上太多了。” 净涪一听,当下就有些恼怒,瞪着眼睛不说话。 倒是净音笑着接话道:“如果师弟不那么折腾的话,左师弟你这话就说对了。” 左天行听得有趣,道:“哦?” 净音与左天行交情颇好,也知道净涪和左天行比过两场可谓是惺惺相惜,便道:“你可想得到,净涪师弟居然怕苦!” 左天行做洗耳恭听状。 “这几日,为了劝师弟喝药,我们师兄弟几个实在是煞费苦心。先是药汤太苦,请大夫帮忙在药汤中添些药性平顺不和药方草药相克的甘草,后来又嫌甘草添得不够,让人一直往里加,好不容易能让他入口了,师弟又说喝完药汤之后没有胃口,给他买了不少开胃的山楂和酸糕” “你是不知道,就为着让师弟他多吃一点,三位师兄身上带着异草灵果都给他了” 净音滔滔不绝细细数落了一长串,净思在一旁是听得眼带笑意,左天行也听得津津有味,可净涪这个当事人,却一直睁着一双黝黑的眼睛沉沉地望着净音。 净涪的眼睛看得人心头发凉,可在场的净音净思半点不以为意,而左天行看了两眼之后,也轻飘飘地放了过去。 左天行听得有趣,笑着看了净涪一眼,又对净音道:“净涪师弟年纪还小嘛,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就该多多包容师弟才是。” 净音听着左天行这话,也是赞同得很。 “也是,净涪师弟年纪还小,如今有伤在身,娇气些也正常。我也是才发现,原来在寺中那样沉静的净涪师弟居然这么可爱” 净涪师弟如今年纪小,又有伤在身,委屈难受是必定的,而他们这些师兄是他在这万竹城最为亲近的人,难免就表现得有些娇气。他们都理解。而且净思几师兄弟心中也都明白,如今净涪这番娇气的态度,可正是他亲近他们的表现呢。 “哼!” 却是净涪在一旁听得不能入耳,忍不住哼了一声,提醒这三个说得兴起的无良之辈,他还坐在这里呢! 净音净思和左天行只觉一阵耳边风吹过,他们什么也没有听见。 左天行还道:“唉,净涪师弟娇气总比我家师弟好吧。我家师弟不知怎么的,就是不亲近我,我更烦恼啊” 净涪在一旁听见,脸色不变,眼神不动,但心底却已经翻了个白眼。 真的是皇甫成不亲近你么?分明是你自己不亲近他吧! 左天行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之当年可真是半点不逊色。 一旁一直沉默的净思倒是沉吟着开口了:“你家那师弟” “嗯?”左天行看了过来。 “你还是劝着他多多积累功德吧。” 左天行沉默,净音也奇怪地望着净思。 想到那个已经来过两次的皇甫成,净思还是想要提醒一二。 他道:“两位师弟该知。我修身,讲究一切孽障归于我身,以我身承载万千因果。待到万千因果缠绕,身无所空,便升业火,一业火焚烧我躯,铸就光明琉璃身,最后心念澄澈,以证我道。” 净思和净涪在一旁点头。 确实,这个他们两师兄弟都知道。 净思又道:“是以,我对业力因果比较敏感。”他侧头看着左天行,“我感觉得到,皇甫成的身上,缠绕了无边的业力。” 净思的表情沉重,下了结论:“无边业力缠身,如果没有无边功德护持,他的道途,”净思顿了一顿,“堪称无望。” “甚至很容易滋生心魔,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解脱。” 左天行沉默,一旁的净音和净涪也都格外安静。 许久之后,左天行点了点头,道:“此事,我师已有安排。” 净思松了一口气,低唱一声佛号,没再在这件事上继续。 三人默契地转移了话题,只拿着净涪开刷。 左天行在净涪这里待了半日,直到暮鼓敲响,净思和净音需要去进行晚课,左天行也没有离开。 这分明就是有话要和净涪师弟说。 净思和净音看着坐在那里不动的左天行,看了净涪一眼,见净涪点点头,便就将净涪和左天行放在这个庭院里,他们自己去法堂完成晚课。 净涪端正地坐在蒲团上,抬头望着左天行。 左天行没有看他,低头看着自己面前那盏茶盏中碧绿的茶水。 “你真的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净涪眨了眨眼睛,眼神纹丝不动。 左天行却又道:“这一次竹海灵会之后,我会回天剑宗闭关,等到我破境出关之后,”他终于抬起视线,直直地望着净涪,将他整个人深深地印在他的眼底,“我希望能与你一战。” 等他破境出关,他的修为必定踏足金丹,甚至金丹完满。到得那时,他的修为至少能有他全盛时期的五成。他相信,以他全盛时期五成实力的发挥,必定能够逼出一点什么来。 净涪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到时就会有分晓。 净涪的眼神还是纹丝不动。 左天行忽然笑了一下,他莫名其妙地问净涪:“你觉得,为什么会是我们?你觉得,少了我们之后,景浩界会是什么样?” 第60章 再做突破 净涪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着他。 左天行看着净涪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的眼底,心中咯噔了一声。 难道净涪真的不是皇甫? “你觉得,我们真的回到了最初?” 左天行不甘心,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净涪这下子已经不是不解那么简单了,他的眉头皱得死紧,看着左天行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还在睡梦中没有清醒过来的人。 被净涪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左天行心中实在憋闷,最后就坐在蒲团上,一声不吭地沉默着。 净涪见左天行不说话了,他也没在意,只随意坐在那里发呆。 左天行真的认出他了吗? 净涪心底摇头,他回想着左天行刚才跟他说的那些话,以及他说话时的表情动作,心里已经猜到了左天行的想法。 无非是觉得净涪有点熟悉,但又怎么都不能确认,最后也就不想去纠结这个问题了。直接来个一力降十会,到时候,就看在左天行毫无保留的攻击之下,净涪的应对了。 那样生死一线之间的应对,能够暴露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左天行这是不想再猜下去了。 任你思虑万千,重重布局,他自一力破之,一剑砍之。 净涪突然觉得,这一招他真的需要好好地学一学。虽然对左天行这样的应对方法,他之前都是很鄙夷的。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想,回去之后,他也直接闭关的可行性到底怎么样。 两人沉默着相对坐了将近半个时辰,左天行才告辞而去。 净涪将他送到庭院门外,看着左天行远去的背影,净涪眼神复杂。 这一次重来,左天行对他的态度似乎也有些怪?他是打算握手言和? 净涪转身,推门入屋。他看了一眼佛龛前的香炉,见香炉中的线香已经燃尽,跌落在香炉中的灰烬有些成段条状,有些却是粉末状。 他重新续了香火,这才在蒲团上坐下。 但他这次没有拿过佛经翻阅,而是仰着头,望着被升腾的烟雾笼罩着的佛像。佛像唇边的笑容,无限悲悯。 净涪看着他,慢慢出神。 左天行的那几个问题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你觉得,为什么会是我们?你觉得,少了我们之后,景浩界会是什么样?” “你觉得,我们真的回到了最初?” 一直以来,净涪都没有想过这些。他心心念念盘算着的,是想要替当年的自己复仇,想要让那个上界的天魔道修士付出代价,他想要将他挫骨扬灰。 虽然那个人的一切情报在他这里都是空白,虽然那个人的实力一定很强,虽然他和那个人之间隔着最少一个世界。 左天行问他的那些问题,净涪真的没有想过。 今日冷不丁被左天行这么问起,净涪心中也升起了疑惑。 我真的是回到了最初吗? 净涪很快就有了答案,不确定。 是的,他不确定。除了他自己还是他自己之外,他不确定是不是回到了最初。 回到最初,逆转的是时间。也许还有空间? 身为魔门的天圣魔君,净涪是知道的。这世间的所有人,无论上界还是下界,只要无法到达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境界,那就都在时间长河之内。而时间长河,从来只有从过去流淌到未来,没有从未来逆转倒流回归过去的。 世界创生到现今,从来没有一人听说过。 如果真是时间长河倒流,那些存活无数年月的大神怎么会没有半点动静?那个让时间长河倒流的存在,又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所以,他们绝对不是回到了最初。 至于左天行问的,为什么会是我们? 呵,他更想问,他好端端的要突破修为,为什么有人要对他下黑手?要对他进行夺舍? 少了我们之后,景浩界又会是什么样? 虽然是在猜想推算,但净涪却似乎亲眼看见了那个纷乱残暴近乎末世一样的景浩界。 他心头沉沉,呼吸也不禁停滞了几息。 少了左天行和他之后,景浩界的情况又能好得到哪里去?不说刚刚完成整合的魔门和道门,就说那个对他下黑手的上界天魔道修士,他真的会放过景浩界? 净涪的眼神冰寒似佛龛上供着的那尊佛陀金身,唇边抿出的那一个弧度似乎也沾染上了佛陀的悲悯。 一张张带着怨毒、憎恨、癫狂、怀恋、决绝的陌生面孔在净涪眼前晃过,净涪不自觉地双手合十在胸前,眼睑垂落,无声唱起佛号。 阿弥陀佛 净涪头顶佛光大盛,在半空中铺出一大片金光,低低的梵唱从不知名的地方响起。 梵唱声中,金光陡然揉合成一颗圆滚滚滴溜溜的舍利子。 净涪脚下的阴影处,似乎也有渺渺的魔音隐隐应和。 不知什么时候,阴影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同样圆滚滚的黑色魔珠。 而净涪张开的手掌中,一座小塔静静地躺在那里。 舍利子和心魔珠一个晃动,各自飞入白骨玲珑塔中。 净涪似乎听见两声门扉被推开的声音,接着,便见白骨玲珑塔上的一层小塔被金色的佛光一遍遍冲刷,洗去沉积在塔身上的无数怨恨憎恶。而那些脱离了塔身的怨恨和憎恶,又在白骨玲珑塔隐塔的召唤下,在已经成形的沉黑双层小塔上方铸造成一层新的塔楼。 净涪闭着眼睛,感受着突破的那一刻精神上传来的无边喜悦,也感受着大量的神识在识海中汇聚,又自识海中流出,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流转,迅速地修补着他受伤的经脉和肌肉。 这伤本就是净涪自己的手笔,外人看着是严重,但在净涪眼里,却只不过是轻伤。 这一次突破,并没有撕裂他的伤,反而让他的伤快速好转。 净涪闭着眼坐在原地,并不急着出定,而是全心全意地体会自己那一霎那突破的感悟,夯实自己的修为。 好半日之后,净涪才出了定境。 他抬头看着佛龛上的佛像,感觉到自己突破的境界,心头欢喜。 或许,该多谢一下左天行? 左天行并不知道自己来这一趟问的净涪的那几个问题让净涪细细考量了半日,居然就这样在早前不久才突破的基础上又作出一次突破。 其实佛门就是这样,不需要你每日苦苦炼气,搬动内息在体内流转周天,只要你一朝想通想透,突破境界那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当然,如果你冥思苦想就是想不通想不透,那一辈子停留在当前境界也是常有的事。 半点不稀奇。 左天行现在也没有再去想净涪,而是转了个方向,去了他隔壁的院子。 他过去的时候,皇甫成正在整理自己的东西。 他就要出门游历,该带什么不该带什么,远在天剑宗的陈朝真人不会管,近在隔壁的左天行又不愿管,也就只能他自己权衡。 再说,他就要离开这个地儿,院子里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也要处理。 当然还是得他自己动手。 他正忙碌着,突然抬头就见站在门边的左天行,被吓了一大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吞了吞口水,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要请左天行入屋。 毕竟主角在他这里可是实实在在的稀客啊。 明明是拜在同一个师尊门下的师兄弟,但左天行主动找他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可皇甫成才刚要开口,却突然醒过神来,才看见这杂乱的房屋。 他在心底抹了一把脸,僵笑着跟左天行解释道:“师兄,我这屋里乱得很。师兄跟我到屋外亭子里坐吧。” 左天行随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皇甫成,这才转身往屋外亭子里走。 皇甫成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掐出一个水镜照了照,没发现什么异状,便摇了摇头,随手给自己一个清洁术,便跟在左天行后头去了屋外亭子。 左天行是才从净涪那边回来就过来找皇甫成的,但左天行本来到净涪那边就已经是午后了,后来又在净涪那边坐了很久。到皇甫成这边的时候,天早早就已经黑了。 现下是寒冬时节,夜黑寒冷,但他们都是修士,虽然还没有到寒暑不侵的境界,但也已经很抗寒了。现在的这点温度,他们并没看在眼里。 皇甫成看了一眼周遭的积雪,也只感叹了两句,便没有再多想。 皇甫成沏了一壶茶,又给左天行倒了一杯送到他面前,这才问道:“左师兄,你过来找师弟是?” 皇甫成也不知道这长年无视他的主角今日突然过来找他,为的是什么。 左天行饮了一口茶,便将茶盏放下。 “今日我到妙音寺庄园那边去看过了净涪师弟。”左天行倒是直接地开门见山,“闲聊间,净思师兄给了我一个提醒。” 皇甫成皱了皱眉头:“嗯?” 左天行沉吟了一下,道:“你可知你无边业力缠身?” 皇甫成沉默片刻,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左天行叹了口气:“你就要出门游历,既如此,便注意着多积累些功德吧。” 皇甫成心中一动,抬眼仔细打量着左天行的表情。 左天行没在意皇甫成的视线,又从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取出一个玉盒递了过去,“你出门在外,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左天行走了,独留皇甫成一个人坐在亭子里。 皇甫成坐了很久,才伸手打开面前的玉盒。 一整套的挪移符。 第61章 城外送别 第二日皇甫成离开的时候,还是带上了左天行送给他的那一整套挪移符。 因为修为突破身体伤势好转大半的净涪在四位师兄的陪同下,居然也出门来送行。 左天行和皇甫成看见净涪的时候,都惊了一下。 等到看清净涪的带了血色的面孔,又探查到净涪身上比起之前还要渊深厚重的气息,更是惊得一愣一愣的。 皇甫成看了净涪好一会,才问道:“小师兄,你这是,又突破了?” 左天行看着净涪的眼神更是复杂。那就是他离开之后突破的? 净涪笑着点点头。 皇甫成看着净涪的眼神也复杂了,他叹了一口气,一副倍受打击的样子,道:“小师兄,你这样厉害,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呦?” 同样的年纪,他有boss大人的资质,又有成年人的心态,修为境界甚至是战力都比不上净涪这个土著少年沙弥,这究竟是净涪他天资太逆天,还是他自己太废柴? 至于也站在一旁的左天行,皇甫成却从没拿他来比较过。毕竟左天行不仅是主角,还是升级后lv2版本的主角,他无论如何都比不了,就不要自寻烦恼了。 这样废柴的他,真的能在系统的掌控下给自己找到一条活路? 一时之间,皇甫成情绪格外低落。 旁边的净思净尘净罗和净音听见,虽表面上没什么表示,但心底却都是连连点头,赞同不已。 就是,净涪师弟你这样厉害,可要我们这些师兄怎么活啊。 净涪只是笑了一下,墨黑的双眼定定地望着他。 皇甫成又叹了一口气,随即猛地收起所有低落的情绪,唇角扬起,拉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小师兄你放心,等师弟我游历归来,一定会让你刮目相看。” 净涪点了点头。 皇甫成跟着净涪说了两句,又真诚地跟净思净尘净罗净音四人行了一个剑礼,谢过他们今日前来相送。 在他走到净思面前的时候,皇甫成特意为他的提醒道谢。 “多谢净思师兄提点。” 皇甫成自己知道自己情况是一回事,别人好心提点又是一回事。改谢的还是要谢! 净思也看见皇甫成的认真,他摇了摇头,道:“看来皇甫师弟也清楚自己的情况,是我多事了。” 皇甫成也摇头道:“净思师兄真心提点师弟,师弟实在感激。” 净音看了净思一眼,眉头皱起又很快松开。 谢过净涪一行人,皇甫成最后来到左天行面前。 他对着左天行持剑一拜,道:“左师兄,师弟走了。” 左天行点点头,正色地叮嘱皇甫成:“此去路遥,师弟万事小心。” 皇甫成也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左天行和净涪一行人就站在亭子里,看着皇甫成头也不回地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 送走了皇甫成后,左天行和净涪并没再有过多的交流,便各自散去。 左天行和净涪等人离开之后不久,亭子里突然站了两个人。他们并肩而立,望着皇甫成远去的方向。 他们的修为比左天行和净涪等人现今的修为高得多,已经不在左天行和净涪等人感知范围内的皇甫成,现在还在他们的视线之内。 “虽然比不得那两个小辈,但这个小辈资质也很是了得,认真调·教的话,或许能赶得上那两个小辈。你说,我们真的不能出手?” 亭子顶端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一人,他的视线一直追在净涪和左天行身上,压根没有余光分给皇甫成。 “如果真要动手,同样是得罪陈朝那个剑疯子,一个优质货怎么都比一个劣质货好得多吧?” “可惜了,不能动手” 是的,他们站在这里,也只是说说而已。这三个小辈确实天资出众,但可惜都已经有了师承。如果真动手抢过来,那就是要和陈朝清恒(净涪的师父)他们结死仇。 那两个人发起疯来,可就不是打一顿那么简单了。 “唉” 叹息声落下,亭子里已经没有了人影。一阵寒风吹过,带着片片雪花飞向那路的尽头。 净涪等人一路顺畅地回到了庄园里。才迈过庄园的门槛,他们就听见耳边传来清本禅师的声音。 “到我这边来。” 净思视线在几位师弟表情上扫过一圈,确认他们都听到了清本师叔的传音,便道:“既然师叔有事相招,那我们就过去吧。” 净尘净罗净音和净涪也都是点头赞同。 净思领着四位师弟站在了清本的门外,上前敲了敲门。 “进来吧。” 净思等人推门入屋。才刚进屋,就被眼前的六位师叔惊了一下。 是的,六位。 清本的屋子里,除了清本自己之外,还有妙理寺的清立、妙潭寺的清许、妙空寺的清当、妙安寺的清和以及买哦定时的清泷。 都是这一次竹海灵会六寺的带队长老。 净思等人很快就回过神来,他们躬身合十敬礼道:“净思/净尘/净罗/净音见过诸位师伯师叔。” 清本等人都是一颌首,受了他们的礼,又都拿出一些准备好的见面礼送给他们,都是些佛经、佛珠、佛像等物。 净思等人回了一礼,齐齐双手接过。 净涪接过见面礼的时候,却也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那些好奇赞赏以及观察的视线。 收了礼物,净涪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四位师兄旁边,聆听着上首那几位清字辈大和尚说话。 清知抬手一扬,他们身前的地板上就出现了五个蒲团。 清知道:“我刚要与几位师兄师弟辩经说法,你们这时回来,也算是有缘,便坐下来听吧。” “至于听了多少,又明白了多少,就看你们各自的缘法如何了。” 净思等人一听,连忙对着上首又是一礼道谢,才各自在蒲团上坐下。 清立等人看着端端正正坐在下首的净思五位师兄弟,又各自对视一眼,心下一动。 清立忽然道:“我寺中的几位弟子此时也正在庄园里,如果几位师弟不介意的话,可否等一等?” 在这屋中的六位清字辈中,清立入门最早,是师兄。既然他开口提议了,那就是这屋中的主人清本也要考虑一下。 其实在场的这几位清字辈大和尚中,也只有清本一人需要考虑。其他的清知等人几乎是在清立一开口,便已经在心底点头同意了。 清本看了看下首低眉垂目坐着的净思等人,目光在净涪身上停了一下,收回视线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既然诸位师侄都在这万竹城中,就都过来一听也是好的。” 净思他们都是妙音寺这一辈子的杰出弟子,他们的未来不仅仅是在妙音寺中,还在天静寺里,甚至在西天胜景之中。 而这些即将会到来的其他五寺弟子,也必定会有他们将来的师兄弟,他需要多为他们想一想。 见清本点头,清立又看向其他四位师弟,见他们也顺着他的目光点头,便笑着招来还在庄园中各自静修的沙弥。 那些弟子虽然年纪还不大,但都眼明心亮,得了自家师伯师叔的话就知此次实在是难得的机缘,无论他们当时在干什么,都连忙放下,略一收拾就往前院去。 当然,他们也不是三三两两就过来了,而是等齐了师兄弟,才往这边赶。 辩经说法还没有开始,净涪也不心急,就坐在自己的蒲团上入定,调整心境气息。 虽然他昨天的突破让他身上的伤势大为好转,但毕竟没有好全,还需要再调养调养。 再有,最近接连突破,虽然都是水到渠成,心有所悟,但到底突破太快,气息有点浮躁,他还要再沉淀沉淀。 很快,妙潭寺、妙理寺、妙空寺、妙安寺和妙定寺的沙弥也都过来了。 等他们拜见过上首的六位清字辈大和尚接过见面礼之后,清本又在净思他们的后头给他们加了蒲团。 几乎是每一个在蒲团上落座的沙弥,在落座之前都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第一排最末位置上的净涪。 他们看看净涪稚气未脱的脸,又看看他端坐得笔直笔直的小身板,体察到他身上浮动的气息后,全都被惊了一下。 和自家同寺的师兄弟面面相觑之后,这些沙弥各自闭目静坐,面上表情平静,但心底却都被震了一震。 又突破了。 净生坐在妙潭寺弟子最末的一个蒲团上,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感受着净涪身上浮动的气息,也一并被他惊了一下。 但和其他的师兄弟相比,净生心中还多了几分慨叹。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天资妖孽的小师弟,还是和净均师弟一起去寻找魔傀宗齐以安的时候,也是他和师弟为了这次竹海灵会的竹令四处奔走的时候。当时,他们还求到了这个小师弟面前。 想起当时他在妙音寺分寺初见这位小师弟时,净生也不禁想起了自己那位曾经相互扶持但如今却越渐疏离的师弟。 他不禁担忧地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唉 现在竹海灵会已经结束,想来竹海灵会擂台赛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寺里了吧。也不知道净均师弟听到消息,能不能够破除自己心中的执妄,直面自己真正的内心? 第62章 辩经说法 待到六寺弟子全都在堂中坐定,清本等人睁开微阖的眼,相互看了看,随即清立等人都向着清本点了点头。 如今他们所在的地方,本就是清本的庭院。在场清字辈的大和尚中,又以突破后的清本修为最高,再说他们过来,本就是为了听一听清本突破后的感悟的,这一场辩经说法的小法会,当然是又清本主讲。 清本对着两边的师兄弟轻轻一点头,扭转视线望着下首坐定的诸多弟子,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看见净涪,略一沉吟,翻手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铜钟来。 净涪在入定,不好轻易打扰。 清本敲响铜钟,铜钟声响起,清亮的钟声让还在定境中的净涪心中一动,从定境中出来,睁眼看着上首。 清本正看着他。 净涪微微一笑,无声谢过清本。 清本见净涪已经出了定境,又见其他弟子都已经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开讲。 清本再未有什么动作,翻出一卷薄薄的佛经,捧在手上。 他张开佛经,先将这卷佛经的来历道来。 “前不久,我寺中弟子净涪沙弥得我寺中祖问师叔所授贝叶禅经,得世尊亲授经文,”他停了一停,一口气将经文名称说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段。” 所有坐在上首的清字辈大和尚都能听出清本话中的骄傲得意和遗憾。尤其是吐出最后的那两个字的时候,那幽怨和遗憾几乎能从他的话语里满溢出来。 清字辈大和尚全都扭头酸溜溜地看了一眼清本,又看了一眼坐在下首表情平静心态平和的净涪。 这心性,这机缘,再想想净涪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的每一场比斗,五个清字辈大和尚又在后头狠狠加了一句,这天资,这么好的弟子,为什么就不是他们家的呢? 虽然都是属于佛门,但佛门之下,还有各寺啊。 这净涪,怎么就不是他们寺里的弟子呢? 亲授,他们刚才听见了什么,亲授!? 也就是说,这位净涪师弟,他亲眼见过世尊?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部只听说过它的名称却从未有缘得以一见的传奇经文,终于要传落到景浩界中了吗? 下首在蒲团上安坐的净涪只觉得后头一道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羡慕的、嫉妒的、好奇的,各种情绪都有。到底修行未到,六根尚未清净。 但话又说回来,谁的六根又能彻底清净了呢? 净涪久经阵仗,并不怕这些视线,他挺直背梁坐在蒲团上,神色不动,动作泰然自若。倒是坐在他身边的净音受到波及,在这些事先中很有点坐立不安的味道。 为什么他们妙音寺的弟子就要坐在第一列呢? 虽然在心里几乎抓狂,但净音心中也明白其中原因。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又用余光瞥了两眼净涪,见他半点不受影响,甚至因为他这不明显的视线微微侧了头望来。 净音向着净涪拉了拉唇角,扯出一个不太自在的笑弧,又转头坐好。 镇定,净音,镇定。他在自己心底给自己打气提醒。净涪师弟都能做到八风不动,他也行的。他可是师兄啊,虽然和净涪师弟比确实是差了点,但绝对不能差得很远。 镇定,净音,你能行的。 净涪诧异地察觉净音的气息渐渐平静下来,他眼底闪过一丝欣赏,随即就又听着上首的清本继续说话。 他也是听了清本这么一说,才知道那位赠他贝叶禅经的老僧,居然是妙音寺祖字辈的师祖。 清本等了一阵,才又继续道:“净涪师侄自得经文,便潜心参悟,几经努力,终于可以将经文抄录成文,传诵四方。” 厅堂中格外安静,静得甚至能听见屋外絮絮的雪花飘落的声音。 在场的所有人见识都不浅,他们都知道,清本大和尚说的这番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取经啊,从世尊处得来的真经,又将真经传之四方!这可是大功德,大机缘! 他们也都知道,清本大和尚在开讲之前,为什么要先将这一段来历与他们说个明白。 清本大和尚这是要给这位净涪沙弥铺就一片稳固的台阶,让他能走得更高一点,更远一点。 净涪更是洞若观火,他的心底深处,有涩涩的滋味泛起,虽然没有形成滔天巨浪,但却也生成了一片湖泊。而他就踩在这片湖泊里,无奈地任由自己半个人浸在水中。 看到这屋中的某几张有些陌生的面孔,净涪才发现,原来他们还曾间接或直接地死在他的手中。 他们曾经是敌对的双方,而现如今,他站在了他们中间,而将来,他也将站在他们的中间,对着他那些曾经的部下举起屠刀。 净涪心神一阵恍惚,识海深处,被一个虚淡人影捧在手上的白骨玲珑塔深处一阵震动,还只有寥寥三层的黑色魔塔上闪过道道色泽更为幽黑的流光。 你后悔吗? 净涪识海深处的那个虚淡人影唇边勾起,几乎没有痕迹的眼角飞起,虚虚淡淡没有实体的面容上,他的笑容桀骜无悔。 当然不! 清本不知下首安坐表情平静气息安定的被他全力栽培的净涪沙弥如今心底想法如何,他扫了一眼下首的其他弟子,继续讲道,“数日前,我得这段经文,闻而顿悟,多年积累终于推开大门,得见门后胜景,是为大喜。今你等齐聚,为我一贺,我无所报,唯有将自己感悟说来,且请诸位一听,诸位若有所悟,也可与我等一道辩经说法,阿弥陀佛。” 自此,清本的开场白总算是结束了。堂中所有人都是眼睛大亮,脊梁挺得笔直,侧耳等着听清本的讲解。净涪也不例外。 他曾经的修为境界确实要比屋中的这六位大和尚胜出一筹,但当时他是天魔道弟子,和现在不同。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佛门弟子,论修为论境界论学识,他和这六位大和尚比实在是差了太多。如今能有机会听他们讲解经文,自然得珍惜。 故而此刻的净涪,听得格外专注。 清本等人在上首看见,心中也都是各自点头。接着,他们又都各自沉了入去,讲经的讲经,听经的听经,再不理会下首的众多弟子。 这一段经文虽然只有短短的一段,但到底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为精髓的部分,清本厚积薄发之下,更是仔细咀嚼过这段经文的每一个字眼,细细体悟过经文中的种种玄妙佛理。所以就这短短的一段经文,清本大和尚也足足说了两个时辰。 他从那一段经文延伸出去,将自己多年修行所见所得细细说来,听得堂中众人实在是如痴如醉,挠首抓耳,欲罢不能。 也有人心境不到,修行不到,机缘不到,无缘体悟清本所有心得,只听了一个时辰左右,便开始开始昏昏欲睡,神思不定,只觉得座下生火,直烧得他们心火暴躁。 他们勉强支撑了一阵,不得不从定境中脱出,左右看了看自己的师兄弟,又抬头看了看上首安坐听得正入神的清字辈大和尚,心中一叹,却也并未打扰自己的同伴,而是闭目入定,闭目塞听,再不去理会清本所讲的那些经文,而是全心全意将自己的心神调整过来。 当然,堂中坐定的沙弥们调整过来后,又各有选择,有的开始整理自己所得,有的又开始尝试着继续去听清本大和尚的讲经,有的又不再勉强,沉入定境无思无想。 这堂中众人的种种选择,可谓是完美演绎了众生百态。 净涪沙弥安坐蒲团之上,一直闭目静听。虽然几乎所有从讲经中醒过来的沙弥们都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阵,却没有人知道他听到了多少,又听懂了多少。他们只能看见,那个蒲团上坐着的那一个人,他的背脊始终挺直,他的身影半点没动。 他们心中一叹,相互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地明白对方眼中的意思,又是相对一笑,继续闭目端坐。 至于他们之后是继续听经还是选择其他,就只有他们自己最为清楚了。 两个时辰之后,清本大和尚终于将这一小段经文讲完。他扫了一眼下方众位沙弥,静静等着。 清立等人也都在闭目入定。他们听着清本大和尚讲解的经文,体悟着清本大和尚的体悟,又从清本大和尚的体悟中脱离,从清本大和尚的体悟中挑挑拣拣了一番,将它们和自己一生所修的道一一作比,重生体悟着自己的道。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后,最后出得定境的几个清字辈大和尚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清本看了看他们,问道:“几位师兄弟应该收获不浅,可也要说一说?” 清立等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清字辈大和尚说过自己的一番体悟之后,天色已经黄昏,但下首的那些沙弥却全都精神奕奕,并没有一点倦意。 清立大和尚看了一眼净涪,忽然跟清本道:“清本师弟,这段经文净涪沙弥得世尊亲授,想来也有一番自己的体悟,不如也与我等说一说?” 一时间,堂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到净涪沙弥身上。 第63章 真经传世 净涪抬头望着清本,而清本此时也正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净涪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清本笑了一下,接着心神一动,净涪还坐着的蒲团升起,自众沙弥中飞出,找了一个位置落下。 这个位置在清本他们这些清字辈大和尚与最前列的妙音寺众位沙弥的距离中央,算是比清本他们第一等,又比净思他们高一点。 净涪的前面,正是就坐在他们五师兄弟中央的净罗。 净罗见净涪正面对着他,嬉笑着冲他眨了眨眼。 净涪看着他,眼底也带了一点笑意。 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的早,此时本就已经到了黄昏,屋中更是黑得不见一点光亮。 清本心头一动,屋中烛火燃起,豆大的烛火摇曳,烛光却将整个堂屋照得纤毫毕现,仿若白日。 清本说道:“净涪师侄,开始吧。” 净涪回头冲着清本点了点头,然后又转回头去正对着这屋中坐了六列的净字辈沙弥们。 他们坐得端正,脸上都是严肃认真的表情,眼睛更是尊重而期待,一如听刚才上首的那些清字辈大和尚讲经说法一样,并没有因为净涪的年纪比他们小,辈分和他们一样,就心生怠慢。 就连刚才还是嬉笑着的净罗,此时的眼神也都沉稳得很。 净涪眨了眨眼睛,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自己惯用的木鱼和木鱼槌子放在他的身前。 屋中的所有人也早知净涪修持闭口禅,对他的动作没有半点惊讶,反而更为期待。 净涪没在意他们的眼光,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坐姿虽然还是笔挺,却已经自然放松。 他一手掐诀竖在胸前,另一只手拿起了木鱼槌子,随手往下一敲。 “笃” 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木鱼声在屋中响起,整个堂屋的时间空间乃至虚空都似乎为之一颤。 恍惚之中,听见了这一声木鱼声的人,似乎都能看见一尊好像远隔天际又好像近在心上的存在睁开了眼睛,正往他们看来。 净涪依旧闭目静坐在蒲团上,心中却已经沉入了身上随身带着的那片贝叶禅经里。 贝叶禅经中,金色梵文铺展浮动,在禅经里演化世尊讲经时的情景。 随着贝叶禅经中世尊讲经的情景渐渐生成,净涪手中木鱼槌子接连敲起,规律的木鱼声在堂中响起,又在众人耳边回荡。 木鱼声中,众人只觉坐在蒲团上的净涪身上爆起一团金色佛光,佛光将他整个人团团罩在其中,又以他为中心,向着堂屋四方铺展开去,不过几息的功夫,整个堂屋都被佛光包裹,几成胜景。 饶是如此,佛光却毫不停顿,又从堂屋中冲出,直插天宇。 茫茫夜色中,白雪絮絮而下,天地本就染了一层白。但此时这道佛光从堂屋中冲出,又生生在这黑白中添了一片金色,更甚至是霸道地推开一切颜色,只余下这一片金光。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个方向是妙音寺?他们在做什么?” “这阵势,不会又是妙音寺中的谁谁谁突破了吧?可是那清本和尚不是早在之前就已经突破了吗?这次又是谁?” 万竹城或是入定或是休息或是修炼的人都被这一片金光惊动,各自抬头望着那一片辉煌的金色,惊诧不已。 金光铺就,又有一株葱葱郁郁的大树显化,无量清静气息在他们看见它的第一眼,便已经落入了他们的心头,让他们刹那间安静了下来。 无边竹海之中,各处灵竹在自己的本体枝头上显出身形,远远地向着那边张望。 “竹主,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竹主,他们那些佛修在干什么?” 就听得这七嘴八舌的声音中,竹主开口道:“这是一场机缘,都好生看着,不要错过了!” 既然竹主已经开口,各灵竹便点头应了。 真经即将传世,也许这未来的几千年,佛修也要有一次崛起了。 想到这一次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中胜出又在无边竹海中带走茂竹的那个小沙弥,竹主心有所感。 或许就该应在那个小沙弥的身上了。 竹主在自己的枝头上坐着,身体随着风起伏,随着竹枝摆动,心中却也升起了疑惑和不解。 可是他明明不是已经推算出,这未来的几千年间,翻手云覆手雨的那个人,不该是出自道门的么? 怎么又到了佛门去了? 竹主想不明白,一时也没能想个明白,便将此事暂且放下,只静心等待着这一场机缘。 大树之下,有一人被无数人簇拥在中央。 几乎是所有人在望去的那一瞬间,便被那个人吸引了所有心神,一个声音在心头响起,告诉着他们这个人的名讳。 佛门世尊。 万竹城中所有看见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间无法回神。 这其中,尤以还没有离开这万竹城的魔门修士为甚。 他们自各处飞出,远远地望着那一片璀璨佛光,脸色黑得滴墨。 “妙音寺这是在干什么?想要报复吗?” 那样大那样耀眼的一片佛光,饶是他们这些功行高深根基稳固的魔门长老,站在这里也觉得自身法力道行正在动摇,更别说他们座下的那些低阶修为的弟子了。 留影老祖掐着手里的酒罐,看着天空中渐渐演化的菩提和世尊,又将酒瓶凑到嘴边大大饮了一口。 烈酒入喉,顿时烧得他喉咙一阵火热的暖,就连他一贯苍白的脸色也泛起了一层薄红。 “呵,有能耐的话,又在这说的什么?真想要动手,那就侵入他妙音寺庄园里,直接将那人打杀了事,又何必在这里瞎嚷嚷?” 几乎所有的魔门长老都拿着怒目狠狠瞪着留影老祖,就连那些低阶的魔门弟子也都各自在心底暗骂不已。 这样狠辣的目光,这样怨毒的心思,留影老祖半点不在意,他甚至很得意地将这些当作他饮酒的下酒菜,又抬起了他手上的酒罐狠狠往口中倒了一口酒。 只是远远地望见的那些人都已经这般震惊,更不用说此刻正坐在堂屋中,眼看着净涪头顶金光演化而出的菩提树和世尊,更是被震撼到极致,全都跪了下去,向着净涪的方向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世尊” 无论是下首年纪不大修为尚浅的净字辈小沙弥,还是上首高坐修为高深的清字辈大和尚,全都已经跪伏了下去。 这一整个堂屋中,还安然地坐在蒲团上的,就只有净涪一人。 此时的净涪,也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发生的这些事情,他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贝叶禅经中,而他所有的心力也都用来显化这贝叶禅经中的内容,再无暇他顾。 其实真论起来,这被显化在净涪头顶金光上和天宇上的那些影像里,高大的菩提树和世尊、比丘众、比丘尼等的模样都几位模糊,几乎就只有那么一团影子,根本看不出面目。 但就算是这样,所有人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也都能明白他们的身份,为他们的身姿心旌摇动。 万竹城中的魔门众人越加坐立不安,他们又勉强站了一会,各自对视一眼,飞快地往城外退。 先是魔门各宗各派的低阶弟子,后是魔门各宗长老。到了最后,魔门的地界上,也就只剩下一个留影老祖和沈定。 留影老祖斜斜坐在屋檐上,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而沈定却是站在他屋前的大树下,咬着牙关苦苦坚持。 “啧” 贝叶禅经里,世尊看了净涪一眼,微微一笑,开始。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随着贝叶禅经中,世尊开始,堂中那被金光团团裹住,头顶又有金光演化世尊坐在菩提树下的净涪,手中又是一动,清亮的木鱼声渐次敲响。 木鱼声在这间堂屋中响起,又自这一间堂屋中飘出,飞向这万竹城的每一处角落,甚至还向着万竹城外飞去。 随着木鱼声的响起,净涪头顶那只是静坐在树下的世尊也开始。 “须菩提,,信受奉行。” 这短短的一段经文很快就说完,但堂屋中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世尊演绎的无上妙境中,如痴如醉。 不单单是这堂屋里的这些和尚沙弥,就连这万竹城内外,但凡看见这一片金光,但凡与这一段佛经有缘的人,都能心有所悟,心有所得。 留影老祖掐着酒罐的手指松松紧紧,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的眼睛再一次睁开,望着那一片金光,感觉着身体那经年累月不曾消减削弱的冰寒现在被一一浪浪暖流冲刷着,心头实在畅快,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 笑完之后,留影老祖直接将手里的酒罐扔开,难得端正笔直地坐了,脸色严整端肃,他望了一眼那片金光,闭目入定而入。 第64章 寻经之路 夜色中,大雪里,左天行站在屋前廊下看着那道冲天铺展开来的金光,映着金光的眼睛格外的明亮。 或许这万竹城中没有多少人知道究竟是谁造成的这个异像,但他却清楚。 净涪,那个也许就是皇甫的妙音寺小沙弥。 得传佛门真经,又将真经布传于世,难得的集大功德大机缘于一身,实在让人羡慕。 这一部佛门真经,之前是从来闻所未闻,现在借着净涪沙弥的手出世,可见是真和他有缘。 左天行笑了一下,眼中却并没有怎么羡慕。 毕竟他自己的机缘不少,又和净涪走在不同的道路上,倒也实在不用羡慕他。 很快,左天行的笑容就收了起来。 如果净涪真是皇甫 如果净涪真是皇甫,他这辈子转入佛门,又在佛门中得此大机缘,积累大功德,先不说他日后的成就几何,就说他对他自己将来的谋算。他这是已经不打算走上老路? 左天行拧起的眉头舒展,唇角扬起,星辰一样的眼眸中神光烨烨。 如果皇甫已经打算远离自己的命数,只做净涪的话,那他们日后不就是不会像当初那样敌对?那他日后,不就少了一个皇甫那样的敌手?如果可行,他们是不是能相交为友? 左天行是越想越开心。实话说,天魔圣君那样的对手,他实在是不想再有了。 可是,如果净涪不是皇甫 如果净涪真的就单纯只是一个和佛门有缘的天之骄子,那皇甫现在又会在哪里? 他现在隐忍,又是想要做什么? 想到今日出城离开的皇甫成,左天行心知,如果皇甫真的见到了这个皇甫成,就算不动手打杀了事,也会将他整得死去活来,生不如死吧。 对于自己昔日宿敌的性格,左天行也算是了解,最起码比天魔道的很多人都要了解得多多了。 皇甫他,恩怨太过分明,眼里压根容不下一点沙子。 是他的就是他的,他就算扔了别人也不能抢。毕竟,皇甫他拥有的在乎的被他打上自己标签的东西,实在太少。 经文只有短短一段,很快就传布完毕。待到经文全部讲完,天空上,那一片金光里的佛门世尊抬眼往下一扫,这万竹城内外所有看见这一片金光的生灵心头一震,心间有无穷妙理涌过,身体不自觉地颤动不已,只觉得这一刻,无论他们是佛是道是魔,都被这一尊世尊包容地看在眼内。 世尊面容依旧模糊,但他唇边慈悲的笑意却让所有人心生感激。那一霎那,几乎所有人都心头颤动,忍不住地生出了一丝皈依的念头。 心神坚定,道途明确如左天行竹主和留影老祖等,虽然也不例外,但在那之后都以大毅力大意志将那一丝念头果断砍去。至于心神稍微薄弱一点,道途未定如杨姝等人,虽然因为种种原因也都做出了明确的决定,但到底未能将那一丝念头顺利砍去,或多或少都留了一些痕迹在心头。 日后如果有机缘,这一点痕迹会化为前缘,牵引他们皈依佛门。就算没有机缘,这一点痕迹也会让他们对佛门心生好感,给佛门行事大开方便之门。 所以无论日后听经的人选择如何,作为如何,都在今日,和佛门结下了一道善缘。 单单这一晚,单单这万竹城内外,佛门就占尽了便宜。 左天行回神,先是一凛,后又无奈地笑了笑。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赤·裸裸的阳谋,旁人再如何不满,也只能随他们去。 左天行想得很多,时间却只过了那么一点。 金光里的佛门世尊看着下方茫茫的无量众生,颌首点头施了一个佛礼,在他座下静坐听经的大比丘、比丘众、比丘尼等,都齐齐颌首点头施礼。 这苍茫天地间,但凡得见这一幕的众生,无论人族异类,佛门道门魔门,也都齐齐向着金光,神色端重地回了一礼,齐声唱诺道:“南无阿弥陀佛。” 唱礼声中,金光崩散成点点金色碎屑,飘落在天地间,有的被众生所得,或为他们增开灵智,或为他们降服心魔,增长修行。有的被天地所得,送入暂且无人可见无人可寻的天地阴暗面中,净化天地自诞生无数年间所积累的无量阴暗,渡化其中诞育的无量阴魔。 只可惜,这一段经文虽然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精髓所在,但到底不得全本,只有一段。如今传世虽然威能不浅,但实在比不上全本之时。 堂屋中听经的所有僧众比之外头的众生更有体悟,一直沉浸在所见所得的佛门妙理中,久久未能醒来。 可到底,该醒过来的还是要醒过来。 而第一个从无穷妙理中清醒过来的,居然是清本大和尚。 清本自妙境中出来,看着下首的众多沙弥,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侧的几位师兄弟,心中一叹,却也没有太多执着。 他这一低叹叹过便如风逝,没能在他的心间留下半点痕迹。 清本只睁眼看了这么一阵,便又闭目入定去,整理自己这一晚所得。 等他再从定中出来的时候,还在定中未能醒来的,就只剩下净涪一人了。 清本先看了一眼就坐在第一排的妙音寺众沙弥,见他们身上气机上扬,气息却比之前沉稳,可见所得不浅,心中就是一喜,这才又去看同样坐在下首的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各寺的沙弥。 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五寺的沙弥不比妙音寺众沙弥,他们是第一次听见看见这一段佛经,虽然听着也是心中震撼,感悟不浅。但比起妙音寺众沙弥而言,到底个中体悟还是少了一点。 清本看完自己的这些师侄,便转头去看坐在自己两边的几位师兄弟。清立他们感知到清本的视线,也抬起眼来迎上清本的视线。 这师兄弟几人出身在不同的六寺,之前也不怎么亲密,但对各自的修为境界,或多或少都了解一点,各自心中有数。此时再看在座众人,便知这一场小法会中,各人所得如何。 他们各自无声点头,又默契地转开视线,等待着下头的净涪沙弥出定。 此时的净涪并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万众瞩目,万众期待的状态,当然,以净涪的心性,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此刻的他全部心神还在贝叶禅经之中,正是全身心投入,一点精神也未能分出去。 没有人知道,此刻外头的金光虽然已经崩散,但净涪却还坐在众比丘中,静心听着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世尊再一次开讲这一段经文。 也不知道是不是净涪这一次将这段经文传布开去,已经借此汇聚了众生意念,此时更得这众生意念之助,更进一步地深入体悟这一段短短的经文。 “须菩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信受奉行。” 佛陀讲经中,净涪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作为皇甫成的那些岁月。皇甫成一生数千年岁,风风雨雨一路走过,曾被人算计也曾算计别人,曾打杀别人也曾差点被人打杀。 那数千年岁月中,他用过很多手段,有形的无形的,他做过很多事,有心的无心的,最后,他确实曾经得到很多,可他也失去过很多。 而现如今,他只剩下他自己。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讲经声中,净涪缓缓阖上双眼,几乎如同面具一样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真实的平和。他面上金色佛光流转,唇角微微扬起,带上一点宽和的笑意。 昔日皇甫成数千年岁月间沉积在心底一直隐而不发藏而不露的那些阴戾狠辣和昔日皇甫成数千年岁月缠绕在身上的那些未曾被引动的怨念憎恶怨恨悲怒,终于在这一日减去了几分。 虽然只是减去了几分,但对净涪而言,却已经很不容易。 天圣魔君那数千年的岁月里养成的心性在这一刻被撼动,那些岁月里造就的杀孽积累下来的因果也在这一刻削减。这一刻对净涪将来的修行而言,可谓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 它意味着,从这一刻起,净涪沙弥才是真正的佛门弟子,他这才算是真正的皈依于我佛。 菩提树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讲经的世尊抬起眼,看着下首静坐的净涪,点了点头,忽然开口叫道:“净涪。” 净涪被这钟磬之音从定中唤醒,抬眼望见世尊唇边慈悲的笑意,连忙出列颌首一礼:“世尊。” 净涪被自己的声音惊了一下,但心神却是半点不动,只静听着上首世尊的吩咐。 世尊道:“彼界中般若已显,但真经未全,汝与真经有缘,可愿寻找真经,布传众生,广渡有缘?” 净涪沉声应道:“弟子愿。” 世尊又道:“真经贵重,非诚心寻找不可得,汝寻真经,需历经磨难,汝可能?” 净涪依旧应道:“弟子能。” 世尊笑道:“善。” 他抬手,捻指掐花,垂眸一笑。 净涪见状,心神一震,恍恍惚惚中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想透,心头一片模糊。 正疑惑间,净涪浑身一震,整个人自贝叶禅经中飞出,立时惊醒过来。 他坐直身体,茫然地看着正拿着晶亮的眼睛看着他的众位沙弥,一时竟然未能晃过神来。 这是在哪儿? 第65章 留影老祖 净涪的反应速度很快,只眨了眨眼,他便已经回过神来,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紧绷又放松,却愣是没有一个人发现。 清本大和尚一抬手,净涪座下蒲团再次腾空,又在下一刻飞回第一排最后的那一个位置。 清本大和尚收回手,他望着净涪的眼睛,心中一动,忽然开口,带着期待地问他:“净涪师侄,你可是又有所得?” 净涪点了点头。 一旁的清立等清字辈大和尚奇怪地看了一眼清本。 清本却没有理会他们,他眼睛腾地一亮,又问道:“净涪师侄,你可是知道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其他经文的下落?” 虽然净涪先前所得的经文只有短短的一段,但那也代表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已经在景浩界正式出世,只是其他的那些经文都散落在世界各处,无人得寻而已。 听得清本这么一问,屋中的一众和尚沙弥都直直地盯着净涪,不愿意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在他们的目光中,净涪又是一点头。 也是刚刚从贝叶禅经中出来净涪才发现,识海中他的神魂周边,环绕了三十二颗金色的光点。 在那金色佛光映衬之下,他本来只有虚虚一道身影的神魂也显出一种无上的庄严和神圣,几乎只要一眼,便能让人跪地拜服。 可惜的是,除了最后一颗光点正大光明状若悬天大日之外,其他的三十一光点都更像是夜空中的明月,比起最后的那一颗光点来,差得实在是太远太远。 虽然心底连连叹息,但净涪却也明白,这是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散落在景浩界各处的经文。唯有寻到那三十一段经文,并将之布传于世,才能将那三十一颗光点点亮。他这一场功德才能完满。 这很艰难。 净涪感知着那些散落在景浩界各处的经文与他那虽然牢固但却隐蔽又渺茫的联系,心中已经明白刚才世尊所说的“非诚心寻找不可得”“需历经磨难”的话了。 看来,他以后的日子一定不平静。 被三十二颗金色光点环绕在其中的净涪的神魂笑了一下,抬眼看着这无尽的识海,眼中闪烁着比那最后的一颗金色光点还要璀璨夺目的流光。 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得了净涪的肯定回答,所有人心中大喜,定力稍稍弱一点的已经撑不住拊掌大笑了,口中连连道:“好,太好了!” 一时间,清清静静的法堂几乎成了闹市。 清本清立等清字辈大和尚坐在上首,也不介意下首一众净字辈沙弥此刻的无规无矩。事实上,就连他们,此时也都是喜行于色,难以自禁。 等到堂上稍稍安静下来,清本大和尚才又问净涪道:“你如今修为太浅,寻找真经必定不易,可需要我们帮忙?” 清本这话一落下,堂上再度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在屏息看着净涪,等待着他的答案。 需要,还是不需要? 净涪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抬起眼睛,好不避让地迎上了清本大和尚的视线,望进清本的眼睛。 清本大和尚的眼睛里还有着慈和的笑意,净涪看得出来,那是真真实实的没有半点虚假的慈和。 此时此刻,这个清本大和尚的话语、表情,全都发自他的本心。 净涪忽而一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清本大和尚也笑了,他笑出声来,声音自微弱至响亮。但这笑声最响亮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像各家寺庙中敲响的晨钟,并不刺耳,也没阴霾,只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和几乎浸透了笑声的赞叹。 清本旁边一并坐着的清立等人也都看着净涪,笑着点头不止。 座下净字辈的小沙弥中或许有人想通了个中关键,但还有更多的人在懵懵懂懂的不知所以然。 想通了的沙弥们望着净涪所在位置的眼神复杂,但更多的是钦佩。 而那些懵懵懂懂的,无论他们是在望着净涪还是看着上首的那些清字辈师叔伯,眼神大多还是茫然。 修士者,无论道修魔修佛修,在寻道修行的路途上,都应行勇猛精进道,持如覆薄冰心。 净涪深知这一点。 行勇猛精进道,所以他摇头。 持如覆薄冰心,所以他又点头。 这摇头与点头的行为虽然矛盾,但个中意味却一点也不矛盾。 清本忽然收了笑,他不去看其他人,只望着净涪,低唱了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持手低头回了一礼。 此后,众人并无二话,各自散去。 懂的人懂了,不懂的人,此后还需各自领悟。多说无益。 实在不是清本他们不愿意提点这堂上的众沙弥,而是说了他们也不懂。 因为清本他们今日提点,这些沙弥们也都知道该如何去做。但他们做不到,只是知道,并不算懂。 知道是知道,但不是懂。懂就是懂,不是知道。 真正想让他们懂,就该在关键处提点,而不是在此时随口说来。 净涪一个人回了自己的庭院,此时他身上的伤虽然还没有好全,但已经无关大碍,净涪也就不再需要净思净音等人的陪同。他便推拒了净思他们在他庭院中值守的安排。 净思四人今日听了这一场辩经说法,收获是比不得净涪,但也不少。此时见净涪再三推拒,又见净涪的伤势确实已经好转大半,虽然还是不能调动内息,但已经不能影响净涪的日常坐卧了。他们也就不坚持,送了净涪回他的院子之后便各自返回自己的院子。 其实他们不是不好奇刚才清本和净涪之间的哑谜,但他们谁都没有问起,甚至连提都没提,一应行为举止如常。 他们自幼拜入佛门,苦修十数年岁月,虽然功行比不得清字辈的那些大和尚,但能自妙音寺众多同龄沙弥中脱颖而出,参加这一届竹海灵会,自然也是妙音寺这十年来众多沙弥弟子中的佼佼者。 该懂的道理,该知道的事情,他们都懂。 所以他们便只将今日的这些事情都牢牢地记在脑海里,等待着自己弄懂弄通的那一刻,并没有去强求争论。 净涪目送着净思等人消失在茫茫白雪中的背影,这才掩上门扉。但他并没有立刻往屋里走,而是就站在院门边,身体紧绷着侧头望向院中亭子。 等见到亭子里的那个人的时候,净涪身体放松,松开了搭在门扉上的手,走到亭子里。 亭子里的人提着一罐美酒,懒洋洋地靠在亭子栏杆上,坐得东歪西斜的,一只手向外摊开,任由飘落的雪花积了他满手。 没有半点仪态的洒脱肆意。 一直到净涪在他身侧落座,他才回过头来,那一双黑沉的眼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净涪坐得笔直,表情平静自然,任由他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荡。 “净涪沙弥?”他叫着他的名号,扬手将积压在手掌上的雪花扫落,不顾手上未退的寒意,摸上自己的下颌,“我很钟意你,你做我的弟子如何?” 净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阵,最后摇了摇头。 “啧,”留影老祖发出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又不死心地劝净涪道,“本尊乃是天魔宗留影老祖,手握天魔宗无上至宝《天魔策》,如果你拜本尊为师,这《天魔策》就是你的了。” 净涪再要摇头,留影老祖又急急道:“如果你拜本尊为师,你可以在天魔宗内为所欲为,本尊就是你最坚实的靠山。甚至等你修行有成之后,你还可以成为天魔宗宗主,执掌天魔宗,天魔宗上下,都将唯你之命是从。” “天魔宗乃是魔门各道之首,你执掌天魔宗之后,甚至能借此掌控整个魔门。届时,魔门上下,唯你独尊。” “如何?” 净涪望着留影老祖,又一次坚定不移地摇了摇头。 留影老祖皱着眉头看着净涪,最后又问了他一次:“你真的不愿?” 净涪还是点头。 留影老祖叹了一口气,居然就将这件事揭过,而是侧头望着自己手上提着的美酒,随手将酒罐放在石案上,“这样的话,这美酒你也是不会喝的了?” 净涪点了点头。 留影老祖无奈,翻手又拿出一个罐子来,放到净涪身前。 “喝吧。” 他只是这么一说,接着便没有再理会净涪,而是提起自己的那个酒罐,随手抹去酒罐上的封泥,闭目陶醉地嗅着从酒罐中溢出的浓郁酒香。 酒香四溢,净涪又坐得不远,如何能没有闻到这美酒的香气? 这酒太过熟悉,熟悉到他只嗅了一口,便知道这就是留影老祖自己亲手酿制的千妙万灵酒。 净涪伸手将留影老祖放到他身前的那个罐子打开,果不其然,这个罐子里面装的,就是妙灵水。 这妙灵水和留影老祖现在喝着的千妙万灵酒用料相同,但一个是灵水一个却是灵酒,这就是它们之间的最大不同了。 净涪没有客气,也不顾忌,他伸手托起了那个罐子,干脆地就着罐子饮着罐子里的灵水。 灵水入喉,又化作灵气散入净涪的经脉各处,不仅快速滋养着净涪身上的伤,更快速而高效地涤荡着净涪的经脉。 净涪的肉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强悍柔韧。 一罐灵水饮尽,净涪已经察觉不到留影老祖的气息,他的眼前空无一人。 净涪低垂着眼睑望着空荡荡的瓦罐,眼神复杂至极。 师父。 第66章 留影老祖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就只有左天行、皇甫成和净涪这三个人知道,天魔道的留影老祖就是后来的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师尊。 这个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消息,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任何人知道。因为它已经成了虚假信息,没有任何的真实性。 净涪对留影老祖的感情很复杂。常人该有的对授业恩师的敬重爱戴,在他这里就剩了敬。甚至,净涪对他还有怨。 当年留影老祖被人从中牵引着见了净涪一面,然后就不管不顾强行将他掳去了天魔宗。 就因为他昔日修炼走火入魔,修为不得精进,空耗寿元,他需要一个资质足够心性足够又能让他看得顺眼的弟子,所以他从北淮国皇宫带走了尚不满六岁的皇甫成。 从那一日起,皇甫成的命途就转了一个弯。 昔日年纪尚幼的皇甫成将自己仅有的性命压作筹码,拼尽一切想要将自己的人生导回正轨。可这一切,没多久就被留影老祖随手弹压。 他随手一扯,就撕开了掩在皇甫成眼前的那层布,让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这个在北淮国皇宫中还算受宠的十八皇子,在他母妃父皇眼中,不过是随时就可以丢弃的砝码。 他这个怀胎十月的亲生骨肉,在他那个爱夫如命唯夫是从的母妃眼里,远远比不得夫君在她心目中的份量。不过一句话,就可以让她对他憎恨入骨。 他在他那个坐拥一国的父皇的眼中,更什么都不是。 那一日起,他只剩下他自己,就连皇甫成这个记录在皇家玉牒上的名字,也被抹去。 可也是留影老祖,在那一刻对他这个孤魂野鬼伸出了手。 他将他收入座下,让他成为他的入室弟子,让他借助他在天魔宗活了下来,然后又在他十岁那年,将他推入天魔宗的小天魔秘境里,和天魔宗近万弟子争夺唯十的生还名额。 弱肉强食,尔虞和我诈,背叛和反背叛,偷袭和反偷袭。 手段尽出,而最后只剩下一口气的他活了下来。 自那一日之后,皇甫成就再没有将留影老祖当成师尊看待。留影老祖也清楚,但他半点没有在意。 他还是高兴了就给皇甫成一点庇佑,不高兴了就给皇甫成扔一个个远超出他实力程度的任务,喝着美酒看他一次又一次满身血迹从外面爬回他自己的洞府。 他随性地只做他自己。 直到后来,皇甫成修为一路高歌猛进,在天魔宗的地位步步攀升,而就在他登上天魔宗宗主的前一日,他亲自动手,从留影老祖手中夺过了《天魔策》,而不是等着留影老祖将《天魔策》送到他手中。 皇甫成亲手将留影老祖的魂魄打散。 而亲眼看着留影老祖魂魄散去的皇甫成,也终于将那些复杂的情绪一扫而空。 留影老祖,就像当年吹过的那一阵寒风一样,再未在皇甫成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当年的皇甫成也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一天能够再见到留影老祖。 净涪眨了眨眼睛,再抬起头的时候,眼底清澈明净,就像当日亲手打散留影老祖魂魄的皇甫成一样。 当年的恩怨,在当年就已经全部消湮。 如今,他们也不过就是路人。再往后,或许还会是敌人。 净涪站起身,转身回屋。而就在净涪转身的那一霎那,他抬手震袖,石案上那个空荡荡的瓦罐无声无息地化作一堆灰色的尘土。 一阵寒风吹过,等到风停雪落,那石案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净涪推门入屋,先点亮了屋中的烛火,又给屋中的佛龛供上了三柱清香,这才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 他在蒲团上坐定,又从褡裢里摸出那块贝叶禅经,闭目感应。 空明澄澈的意识在识海中铺展,又很快分出三十二份散入那三十二颗光点中。 只是片刻功夫,净涪就睁开眼睛,重新将手上的那片贝叶禅经放回褡裢。 感应还是太过模糊了,看来是时机未到。 收起贝叶禅经之后,净涪又拿出了茂竹。 他的伤势已经彻底好转,接下来就该更进一步炼化茂竹了。 净涪将茂竹托在手上,自己盘膝端坐,闭目入定。定境中,净涪先是将内息搬运三十六周天,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巅峰,这才开始炼化茂竹。 未几,一缕缕气机从净涪身上飘出,被他手上的那株茂竹吞入。这些气机在茂竹体内转了一圈,又带着独属于茂竹的气息飘出,被入定的净涪吞入腹中。待到净涪体内气息流转一个周天,这气息又从净涪身上飘出,再一次被茂竹吞入。 如此你来我往,循环往复间,净涪飞快地将自己的气息烙印在茂竹上,一步步坚定地炼化这株竹中异种。 随着净涪一步步炼化茂竹,他身上的气息渐渐变得虚无空淡,也越来越像他手上的那株茂竹。 景浩界的命运长河里,净涪的影像也在逐渐变得模糊虚淡。 等到净涪彻底炼化这一株茂竹的那一日,他的影像就会隐没在命运长河的河水之中。到得那时,除了上界的那些大能外,这诸天大小三千世界中,再也没有人能够推算得到净涪的前尘与未来。 而净涪如果再想要隐藏得更深更隐秘,那就需要他自己的修为能够彻底发挥这一株茂竹的威能了。 这边厢净涪全心炼化茂竹,那边厢留影老祖也提着酒罐晃身出了妙音寺的庄园。 眼看着留影老祖的气息远远遁出庄园,清本大和尚回头看了一眼清立等人,颌首向着众人一礼:“谢过几位师兄弟。” 留影老祖刚才来得光明正大,气息毫不遮掩不说,还在进入这庄园之前给清本隔空递了个话,说是来给赠送他机缘的净涪道个谢。 而他身份特殊,为了避免麻烦,就不劳烦清本带路了,他自己去寻净涪就是。 清本听了几乎心口一闷。 原来你也知道你自己身份特殊,会带来麻烦? 留影老祖光明正大的来,还事先告知了他们一声,目的还很纯粹,没有半点恶意,清本他们就算再怎么样,也不好对他动手。 毕竟留影老祖在他们佛门之中的评价是亦正亦邪,他就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天魔宗修士。当然,留影老祖此刻身上还没有散去的那一层浅淡稀薄但却真实无虚的佛光才是让清本他们放手的主要原因。 净涪刚才借助贝叶禅经将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布传于世,可谓是真正的广渡有缘。但那异像才散去多久,留影老祖居然就已经对着经文有所领悟,甚至还生出了一层佛光! 这留影老祖日后必定是他们的同道中人! 为此,就算到了最后,清本他们还是没有出手,只在一旁看着,任由留影老祖光明正大地来,又光明正大地走。 清立摇摇头,笑道:“就算我等不在,清本师弟你也足以应对留影施主。我等在此,也不过就是旁观震慑而已,师弟不必放在心上。” 清立大和尚顿了一顿,忽然道:“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留影施主会皈依我佛,成为我佛门弟子?” 他这话说着,听在一众清字辈大和尚耳中,也不自觉地心生期待。 如果留影老祖能够皈依佛门,天魔宗必定受到重创,届时就算真的是道消魔涨魔霸天下,他们佛门也能多一分力量。 提到道消魔涨魔霸天下,清字辈大和尚面面相觑,各自在心头浮起几分忧虑。 “或许此时真经出世,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留影老祖是不知道清本清立等人心头的忧虑烦恼,他提着自己永远也喝不完的酒罐晃晃悠悠地回了天魔宗驻扎的地方。 才刚想要找一个地方继续喝酒,他忽然心神一动,暗道:“是了,这又忘了一件事了。” 他嘀咕着,整个人身形一晃,落在一处偏僻的庭院中。 这一处庭院的廊下,又有一个人盘膝坐在地上,任由寒风呼啸而过,落雪在他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留影老祖纵身落在廊下的栏杆上,在他身形落下的那一霎那,栏杆上的积雪消融成雪水,又很快蒸腾成水汽。 等到留影老祖靠上栏杆的时候,他坐着靠着的位置干燥得没有一点水汽,甚至还透出阵阵的暖意,舒适无比。 留影老祖伸手一扬,抬起瓦罐将罐中美酒倒入咽喉。 等到沈定从定境中出来,睁开的第一眼见到的不是那悬挂在天空的红日,也不是几乎将他整个人埋在雪堆中的积雪,而是就倚靠在栏杆上没有半点仪态的留影老祖。 明明他周身气息收敛得干净彻底,但在沈定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看到的就是他。 他知道他是谁。 可以说,几乎整个天魔宗的弟子都知道他是谁。 留影老祖,掌握着天魔宗无上至宝《天魔策》,地位甚至远超天魔宗宗主的天魔宗第一长老。 还在怔愣中,他听见他说:“喂,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弟子?” 第67章 天魔宗沈定 “喂,有没有兴趣当我的弟子?”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沈定以为自己幻听了,他以前所未有的木愣眼神看着留影老祖,眼底隐藏得太好的冷静“砰”的一声,像落地的琉璃一样破碎成渣。 “为,为什么” 话才出口,沈定就已经回过神来了,他完全不敢抬头去看留影老祖的表情,“噗嗤”一声跪落在雪堆上,脑袋也深埋入雪堆里。 留影老祖转过头来看了沈定一眼,那双刚才还带有点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漠然的冰冷和无趣。如果沈定此时抬头看见这一幕,那如今就已经后悔了的他绝对更悔不当初。 饶是被沈定败坏了心情,留影老祖的主意却还是没变。 他收回眼神,抬头望着飘飞的白雪,随手又往口里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美酒。醇香的美酒终于让留影老祖的心情变得好了一点点。 “为什么?嗯,让本尊想想,本尊看你顺眼,你与本尊有缘,所以本尊想收你为徒。”他还沾着酒渍的薄唇扬起,又起了点恶趣味,“你想这样想?” 虽然没抬头,但沈定却没有半点喜意,尤其是听到最后的那一句的时候。相反,他舌底泛苦,心甚至比那埋在雪堆里的脸更冷更寒。 “哦,那就这样想吧。” 沈定无声地将头埋得更深。 留影老祖看着沈定的动静,心情终于又好了一点。他又道:“不过本尊想,本尊还是应该将原因告诉你的好,也让你看清事实,不要擅作主张肆意妄为。免得本尊日后还要去再找一个人来代替你,烦得紧。” 沈定的耳朵都已经冻得通红了,但还是顽强地高高竖起,要将留影老祖的每一句话听在耳里,不敢错过一个字眼。 “本尊需要一个弟子。”留影老祖的声音还是那么肆意,听不出半点必需的意味,“他要能执掌天魔宗,甚至能整合魔门一脉,与道佛相争。” 这些简直比登天还要艰难的任务,在他那里就单纯只是那么一句话。完了,他还轻飘飘地问了一句:“你能不能做到?” 执掌天魔宗欧冠,整合魔门一脉,与道佛相争 许许多多的影像在沈定眼前闪过,又有许许多多的幻象在他脑中浮现。听着留影老祖的话,沈定只觉得自己已经站立在天魔宗宗主宝座之上,俯视着下方拜服在地颤颤兢兢的天魔宗弟子长老,远处还有魔门各脉各派的门徒守在外头,为他见证这一盛事。 所有曾经轻视过他欺辱过他的人,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是整个天魔宗的君王。 就在沈定几乎就要轻飘飘地随风直上九天的那一刻,他看见了一双眼睛,然后他整个人从云端跌落尘埃。 明明只是一双只见过一面的眼睛,明明那双眼睛还平静得很,但他看着这双眼睛,却完全提不起一点的战意。 他的直觉在警告他,他的神经在提醒他,避开这双眼睛的主人,不要和他为敌,不能和他为敌。 这样来历古怪可又没有丁点违和感的感觉让他心悸。 沈定浑身一颤,清醒了过来,他咬牙沉默。 留影老祖又问了他一次:“你能不能做到?” 这一句话的语气还是轻飘飘的没有丁点重量,但沈定却已经察觉到他话中里森寒的杀意。 能不能做到? 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止住牙齿间的震颤,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和平常一样:“能。” 他也只能有这一个选项。 “哈哈哈”留影老祖一扬手中酒罐,赞道,“好,有志气。不愧是能让本尊心动的人,你就是一个好苗子!” 留影老祖话中的赞赏太过明显,但沈定却半点都没有心喜,他就那样僵直地跪在雪堆中,任由冰寒蔓延自己全身。 他知道,留影老祖此时说的不过是场面话,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有给他。 “拜师吧。” 留影老祖转了个身,终于正面看着沈定。可饶是如此,沈定却没能感觉到留影老祖的视线。 他还是没有正眼看他。 沈定没有移动身体,甚至没有将自己身上身下的积雪拂落,就那样低垂着眼睑,一下一下狠狠地叩在雪层上。 “弟子沈定,拜见师尊。” 三跪九叩过后,沈定刚要从储物袋里取出热水泡茶,好为留影老祖奉上一杯拜师茶,却听得留影老祖应了一声。 “嗯,自今日起,你就是本尊的记名弟子了。” 记名弟子?沈定被这一道惊雷炸得手上动作一停,整个人木在原地。 留影老祖却像是没有看见沈定的震惊一样,他扬了扬手,留下一句话,整个人又晃身消失。 “本尊不管你身上的《天魔策》从谁身上得来,又是用的什么手法得来,既然已经开始修炼,那就用心地炼着,没什么事不要来烦本尊。” 沈定跪在那里很久,才终于撑着栏杆站了起来。他望着地下雪堆里的那三个深深的窟窿,呵呵笑了一下,僵着脸转身回屋。 回到屋中,沈定倒在锦被上,木愣愣地望着黑漆漆的房梁,唇边时不时地扬起一个个僵硬的弧度。 白天黑夜几个轮回,沈定已经躺在锦被上,一动不动。这一座院落里,偌大一个天魔宗,也没有一个人来找过他。 沈定就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样。 直到这一天,院子外头来了一个仆从。他也没有进屋,就远远地停在院门边上,扬声叫了一声,也不等沈定应答,便道:“沈师兄,老祖有令,明日卯时正启程回归宗门,沈师兄不要迟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也没去在意沈定究竟有没有听见这个消息。 已经化作石人近五日的沈定终于转了一下眼珠子,他望向了没有关上的门扉,像是看到了那个快速远去的背影。 他将眼珠转了回去,又望着房梁,继续发呆。 可这一次沈定虽然还是呆愣木然的状态,却已经不是早前那个石人了。因为沈定那双木然呆愣的眼睛中,藏了无数起起伏伏的波浪。浪花在起伏间绽放,美丽得决绝。 明日一早,沈定收拾了东西,推门出屋。 他站在敞开的门扉前,看着已经庭院里厚厚的雪堆,目光扫过数日前他跪倒的位置,没有任何意外地发现那三个窟窿被后来飘落下来的积雪掩盖。那个位置现在只有一层厚重的积雪,和院子里其他堆满积雪的地方没有任何的不同。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回身将门扉阖上,转身毫不停留地走出这个偏僻的庭院,往天魔宗弟子集合的地方走。 他到的不早不晚,而他在众弟子中站定的时候,徐怀还没有过来,压轴的留影老祖更是还不见人影。 所有在场的天魔宗弟子都知道他的到来,却没有人在意他。 站了约莫一刻钟时间,徐怀来了。 他被几个仆从簇拥在中央,见了沈定,却只是将视线扫过,并没有看他。 沈定垂眸站在原地,隐在天魔宗一众弟子中,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谄媚地迎上去。 天魔宗的其他弟子有在意的,也有不在意的。不在意的看也没看沈定和徐怀,自己忙活自己的事情。在意的看沈定一眼,见他不像以往,心中稍稍惊讶一下,或看好戏一样看着他们两人,或嘲讽地看一眼徐怀,又或者好奇地打量沈定两眼,都没说话,最多也就奇怪奇怪今日的沈定看上去有些奇怪而已。 沈定背梁挺得笔直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们的目光扫过他又移开。 徐怀打量着这个眼角唇角都弯着的除了相貌和往日没有半点相同的沈定,眼睛微微眯起,眼底闪着冰寒的冷光。 这才是沈定真正的模样?所以,沈定以前是在糊弄他? 沈定感觉到徐怀的视线,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便又移开了视线。 徐怀也移开视线没再看沈定,眼底的冷光散去,周身的温度渐渐回升。 沈定心中惊醒,却升不起半点惧怕的情绪。 他跟在徐怀身边那么多年,一直用心揣摩着他的一举一动。时到今日,只怕连徐怀他自己都没有他了解他。他又如何会怕了他? 天魔宗一众弟子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原定的离开时间已经早早过去了,他们才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留影老祖。 留影老祖还是提着他的那罐美酒,浑身酒气地出现在天魔宗众弟子面前。 他也没去看那些弟子一眼,扬手取出一座宝船,扔下一句话,自己先上了宝船。 “走了。” 天魔宗一众弟子一句怨言也不敢有,更不敢拖延,快步也上了宝船。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宝船就已经腾空而起,向着天魔宗的方向飞去。 在宝船腾空的那一刻,站在船窗边上的沈定看见了同样跟着师叔师兄一起离开万竹城返回妙音寺的净涪。 净涪身影进入沈定视线的那一刻,几乎是下意识地,沈定的气势骤然低落下去,浑身气息收敛得干净彻底。 沈定突然消失的气息引起了所有天魔宗弟子的注意,他们纷纷扫视左右,最后将视线定在沈定身上。 沈定没注意到这些天魔宗弟子的瞩目,他依旧看着净涪,却不敢用焦点对准,只拿余光扫视着他。 饶是如此,净涪还是注意到了那一刹那怪异的目光。他态度自然地转过头,寻找那一道目光的源头。 很快,他将视线停在天魔宗那艘熟悉的宝船。 天魔宗这艘宝船的速度很快,净涪不过看了一眼,宝船就已经带着天魔宗等人遁空而走了。 净涪笑了一下,没有任何动作,回头跟在净罗身后,向着妙音寺的方向走。 第68章 妙音寺中 净涪站在山门前,抬头看着这座依山而建绵延几个山头的浩大佛寺,皱眉发现自己在心底居然对这座佛寺有了一种归属感。 这一个发现让净涪心中一沉。 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拧紧了眉头看着那座环绕着无量佛光的佛寺。 佛寺清净庄严,来来往往的僧众表情平和,神态安定,气息宁静,举手投足间都带了几分慈悲。 他们往他们看来,眼神欢喜而亲切。 那一瞬间,净涪下意识地就想要往后退开。但他站定了。 他站定在原地,不后退,但也不前进,像一棵生了根的树。 净罗本来净涪的前面,一路上也都在注意在净涪的情况。净涪这才停脚不前,净罗就已经察觉到了。 他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净涪,发现他奇怪地站在原地,愣是没有跟上他们,不由一愣,问道:“净涪师弟,你怎么还不跟上来?” 净罗这么一出声,清本大和尚和净思净尘两人也都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们两师兄弟。 净涪踌躇了一下,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清本“呵呵”笑了一下,安抚道:“不用担心,都是些师兄弟,他们不会吃了你的。” 净思净尘净罗扫视了一圈周围,这处山门明显比以前门可罗雀的时候热闹得太多太多。 周围那些本来只是站在那里,只拿着眼角余光观察着他们这一行人尤其是净涪的沙弥顿时各自回头,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拿着一个话题就在那里热火朝天地说个不亦乐乎。 就连净罗知道的妙音寺里最为沉默寡言惜字如金的沙弥也不例外。 净思看了他们一眼,笑着向净涪招了招手,道:“快过来吧,没事的,我们回到寺里了。” 净思的表情和语气,分明不是说的寺,而是家。 净罗和净尘在一旁赞同地点头,而清本大和尚却只是笑看着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 净涪也只站了一会,便上前靠近了净思他们。 清本等人耐心地站在原地等着净涪靠近,直到净涪走到他们的身边,他们才转身往寺中走。 净涪一行回到妙音寺的时候,净涪夺得竹海灵会擂台赛魁首以及净涪有缘得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以及真经残卷在万竹城中首次布传于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妙音寺。 比起所谓的竹海灵会擂台赛魁首,后两个消息明显更获得妙音寺上下僧众的关注和重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净涪,一度成为了妙音寺僧众闲谈中的热门话题。待得到净涪准备结束游历随清本大和尚一并回寺之后,他们更是翘首盼望着净涪的归来。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佛门浩瀚佛典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饶是景浩界所有僧众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形,在听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世的时候,也是激动得无以复加。 虽然净涪目前只得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一小部分,但就是只得了这一小部分,僧众们还迫不及待地想要一睹这颗明珠的绝世光华。 以至于净涪才刚出现在妙音寺山门前,还没有踏入妙音寺的范围内,就已经在不断地偶遇妙音寺的一众师兄弟。 无论这些净字辈的沙弥之前和净涪有没有见过面,无论之前他们的关系如何,这些净字辈沙弥在见到净涪的时候,都是极其热情主动,友好耐心。 净涪看着又一个净字辈的沙弥在他身前若无其事地走过,又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巧合地侧头和他对视一眼,笑着对他点点头,善意溢于言表。 净涪以为这位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在他周围出没了十次的净字辈沙弥会在跟他说什么,毕竟,再过不远处就是藏经阁的院门。而净涪很确定,这位沙弥并不属于藏经阁。 这个时候再不说话,等到净涪入了藏经阁,那么最起码在将近一年的时间内,这位沙弥都不会再有机会开口了。 因为净涪已经决定闭关潜修,时间最起码也是一年。 净涪走近藏经阁的院门,直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扉,那个沙弥还是没有开口。 他进门,回身掩上门扉,视线扫过那个妙音寺一众沙弥中最频繁出现在他身边的沙弥,看见他那双被悔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的眼睛,礼貌地冲着他点点头,手用力,阖上门扉。 净涪没再理会那个沙弥,转身脚步不停地往藏经阁的主阁楼去。 在他刚踏入妙音寺寺门的时候,就接到了守在那里的随侍在清笃禅师身侧的沙弥送过来的法旨。 清笃禅师让他来一趟藏经阁的主阁楼。 他越接近藏经阁的主阁楼,阁楼里那一道道正大光明磅礴浩瀚的佛光就越清晰落在他的眼睛里。 难怪一路回来都只有一些净字辈的沙弥在,清字辈的大和尚却一个都没有出现,他还以为藏经阁那些爱经书如命的大和尚真的就那么能坐得住呢。原来不过都是在这里等着。 净涪心里好笑,表面却没有露出一星半点,还是那副说好听是平静但其实就是除了一个惯常的唇角弧度之外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 他踏入主阁楼的大门,扫视了一眼,却没看见本来应该再这边值守的随侍小沙弥。 他只扫了一眼,什么都没看,就往楼梯那边去。 顺着楼梯上二楼,踏上最后一层阶梯,净涪眼前空间一转,整个人出现在一座宽广宏大的佛堂。 掌上佛国神通。 这座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金身佛陀菩萨罗汉的佛堂里,坐了数不清的和尚。 他们此刻全都目光炯炯地看着净涪,净涪面上恰到好处地闪过惊讶,很快又恢复到原本平静的表情。他往前走出几步,态度自若地对着堂上坐着的一众大和尚合十弯腰一礼,便低眉垂目地站在原地,等着上首的那些大和尚发话。 只是刚才扫过的那么几眼,净涪就已经知道,在座佛堂里坐着的,可不仅仅是妙音寺的清字辈大和尚,还有妙理、妙潭、妙空、妙定、妙安五寺的大和尚,甚至连天静寺那边的和尚也都出来了。 不过是一部从未在景浩界出现过的佛经的一小段经文而已,居然就能惊动这么多人,而且身份地位都一个比一个贵重。这些佛门和尚对佛陀的信仰还真是可怕。 净涪再一次认知到这个事实,不由得心中一惊,暗自警醒。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发现,他其实已经对妙音寺产生了归属感。他居然真的开始被佛门渡化! 没有人看见净涪低垂的眼睑下那翻滚起伏的情绪,也没有人能看透净涪周身平静安宁的气息下宛若滔天巨浪一样的心绪。 “净涪沙弥?” 这满屋的大和尚中,最先开口的,是坐在第一列中央的一位净涪并不熟悉的和尚。 声音响起的那一刹那,净涪瞬间收敛起所有起伏的思绪,抬头看了那位大和尚一眼,合十弯腰又是一礼。 那大和尚细细打量了净涪几眼,侧头去看他身侧坐着的那个大和尚,问道:“清恒师弟,他是你的弟子?” 坐在这位大和尚身边的,赫然就是净涪在当初皈依日时见过的清恒大和尚,他的上师。 清恒禅师点点头,道:“他与我有缘。” 就算是在这个时候,就算询问他的人是他的师兄,清恒禅师也隐瞒了一部分。 净涪是与他有缘,但可惜,缘分不足。 当日清恒就已经看见,净涪和他有缘,但这份缘分,只够他将他引入佛门,让他皈依佛陀。 所以净涪只是他记录在度牒上的弟子,却并没有师徒之实。 但是这一份缘法明明白白地记录在度牒上,却是抵赖不得。 听得清恒这句话,那位大和尚回头又仔细打量了两眼净涪,心下叹了一口气,面上却点头道:“你这弟子虽然一直都在妙音寺修行,今日才得以与我等见面,但我作为师伯,这一份见面礼却少不了。” 他伸手摘下手腕上的一串佛珠,递给净涪,道:“我叫清见,是你的师伯。这串佛珠,你收着玩吧。” 禅师清见,修《千手千眼观世音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成就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法身。 净涪上前三步,躬身双手接过佛珠。 这一串佛珠是难得的湛青色,触手生温,圆润如玉,佛光暗藏,内敛沉凝,实在是难得一见的好宝贝。 净涪看了一眼,躬身一拜谢过清见大和尚,将佛珠郑重戴上手腕,又退后三步站稳。 清见禅师看着他,道:“不用担心,我们今日过来,也不过就是想见见你,并无什么大事。” 想见见他?这么多大和尚聚在一堂,就为了见见他这个才刚满十岁的小沙弥? 虽然不相信,但净涪还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扫视了佛堂中坐得满满的大和尚,又在清恒禅师身上停顿了一阵,才再看着他,点点头,接受了清见禅师的这个解释。 清见禅师又问道:“再过不久,天静寺便要开始百年一次的千佛法会,你可愿意参加?” 净涪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天静寺百年一次的千佛法会,许多清字辈的大和尚都未必能够参加,可现在,清见这个大和尚却当面亲口问他? 第69章 千佛法会 所有看着净涪这个小沙弥的大和尚都看见了,这个年仅十岁就已经在偌大景浩界中崭露头角的小沙弥他先是惊讶了一会,待到反应过来后,脸上却没有惊喜若狂受宠若惊或者是骄傲得意,反而是犹豫不决。 他犹豫了。 面对这一个对他来说好处不尽坏处全无的诱惑,净涪这个一个年仅十岁的小沙弥,居然还能够保持着冷静清醒的心境,没有被清见大和尚的亲口邀请和参加千佛法会的惊喜冲昏头脑,他在理智清醒地在思考。 饶是妙潭妙定妙安妙理妙空五寺出身的大和尚,看着站在众僧座前的那个小沙弥,也不由得点头赞赏不已。 而在未见面之前就已经对净涪这位后辈沙弥期待赞赏不已的妙音寺大和尚们,却更是激动,甚至自心底生出一股与有荣焉的骄傲。 眼前这个心性出众的小沙弥,出自他们妙音寺,是他们妙音寺的净字辈沙弥。 清见大和尚和清恒大和尚也都能察觉到与他们一并列座的大和尚的心思转变,但他们没说什么,对视一眼,默契地笑着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转头望着净涪,看见他面上期待又犹豫的表情,放柔了声音再问了他一次:“这一次的千佛法会,你可愿意参加?” 净涪眉头皱得更紧,掐了一下手指,翻手取出那片记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后一段经文的贝叶禅经,弯腰低头,双手却高高抬起,将那片贝叶禅经往上送了送。 清见大和尚坐在上首不动,他好笑地摇了摇头,随手一扬,一股力道自他宽大的袖袍间流泻而出,将净涪扶了起来。 净涪被那一股力道扶起,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体。 他在心底皱了皱眉,对自己此刻的微薄修为又生出了一点不满。可这一点不满很快又被他挥散,没有缠郁于心。 清见大和尚笑着转头去看清恒大和尚,对他道:“原来这孩子居然误会了。” 清恒大和尚看了净涪一眼,回头对着清见大和尚摇了摇头:“也是师兄你误会了他才对。” “哦?”清见大和尚语气上扬,“师弟你知道这孩子的意思?” “自然。”清恒大和尚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替净涪解释道,“这孩子的意思其实也不复杂。他只是想要告诉你,这部真经在万竹城中布道天下的异像,短时间内是不能再现的。” “不信的话,师兄你可以自己亲自查看。” 清恒大和尚说完之后,又转头看了着净涪,问道:“净涪,你的意思可是这样?” 清见大和尚和这堂中的其他大和尚也都看着净涪。 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中,净涪点了点头。 虽然净涪的意思和清恒大和尚话里的意思相近,但净涪此举的意思却不是清恒大和尚说的请清见大和尚清知查看的意思。他其实是想将手里的这片贝叶禅经送到清见大和尚手中。 自他有缘得世尊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将寻得此真经布传于景浩界中的消息传出,他的日子就绝对算不上清净。 万竹城中的那段被清本大和尚和净思净尘净罗净音等人打着完成早课晚课的旗号硬拉软泡地和净涪一起体悟经文的日子,已经让净涪无比清楚地看清了这个现实。 回到妙音寺之后,不过是从妙音寺山门到藏经阁院门这一段距离,他就已经“巧合”地遇见了妙音寺里的所有净字辈沙弥。 而得到清笃大和尚法旨之后来到这藏经阁主阁,见到这坐满了一整个佛堂的大和尚,净涪就更是彻底明白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 因着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存在,为着未来即将借着他的手出现在这景浩界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别说是整个景浩界佛门,就是这妙音寺的大大小小僧众,就不可能放任他自由自在地修行。 净涪如今是佛门一个净字辈的小沙弥,但他曾经更是魔门天魔宗的天圣魔君,比起和妙音寺大小僧众乃至整个景浩界佛门僧众一起探讨研究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所记载着的玄奥佛门妙理,他更愿意闭关潜修,将自己这一段时间里高歌猛进接连突破的境界彻底转化成自己的实力。 再说,就算将贝叶禅经上交给了天静寺,但他识海里的三十二颗光点却不会随着这片贝叶禅经的离开而消散。它们依旧在他的识海里,依旧可以为他寻找下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文提供帮助。 所以,将这片贝叶禅经交给清见大和尚的话,不仅能够大量转移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还给他清净,更能让他由明转暗,更方便他行动。 清见大和尚和清恒大和尚对视一眼,都看见各自眼中的笑意,笑意一闪即逝,并没有被除了对方之外的任何人看见。 “你年纪小,许多事情还不太清楚。”清见大和尚转过头来看着净涪,笑着跟他道,“大凡真经,都会在显露于世的那一日显出神通异像。而在那一日之后,非遇特殊机缘,真经的异像都会消失,神通内敛,不再为世人所知晓。” 佛门典藏无数,犹如汗牛充栋。这其中的典藏中,当然也有许许多多佛门真经。它们的出世方式各不相类,和净涪手里的那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出世方式类似的也有,《阿弥陀经》就是。 就因为这样,天静寺乃至下属六寺都有关于真经出世的记录。天静寺中又有和尚归纳了个中规律。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出世方式就符合了其中的一条。 以残经显世者,在真经第一次布传天下众生之时,真经有灵,显露神圣。其后神圣隐去,神通内敛,直至真经补全。待到真经完满无漏,传道天下之时,真经内敛的神圣才会再度夸耀于世,为世人所知,渡化天地有缘众生。 听得清见大和尚提起这一点,端坐在蒲团上静静旁观的大和尚中,也终于有人神色恍然,才想起这一点来。 看着净涪手中那片和其他贝叶禅经并无异样的贝叶禅经,有人在心底叹气,又有人期待着能看见真经补全的情景。 净涪也是一脸了悟的样子,低头将那片贝叶禅经稳妥地收入袖袋中。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的动作,心中点头不止,他最后又问了净涪一次,“这一次的千佛法会,你可愿意参加?” 净涪抬头看着清见大和尚,又看了看清恒大和尚,感激地点点头。 清见大和尚忍不住加深了唇边的笑意,他抬手,一道金色的佛光从他指尖弹出,飞落在净涪的掌心化作一道金色的佛咒。 佛咒在净涪的掌心显化出一个金色的梵文,梵文表面金光一阵闪烁,等净涪看清了之后,便像是笔墨落于纸上一样,梵文压落在净涪的掌心,随后一闪即灭。 净涪细看着摊开在他眼前的白胖掌心,眼睛中一道金色佛光流转。 这个就是天静寺千佛法会的准入牒文? 这天静寺千佛法会的准入牒文净涪也是第一次看见,难免就有一点好奇,多看了好几眼。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那副好奇的样子,心里的喜爱又添了几分,他不由得传音给旁边的清恒大和尚。 “师弟,你这徒儿让给师兄如何?” 清恒大和尚只当作没听见,全然不理会他,只看着下方的净涪。 净涪只看了两眼,便收回手,垂眸敛眉站在原地,静等上首的法旨。 清见大和尚本来就想要看一看净涪这个声名鹊起机缘厚重的佛门后起之辈,未来佛门的扛鼎之人。后来见过清恒,得知净涪拜入了清恒座下,又得清恒所请,便带着其他大和尚兴师动众地来走这一趟。 如今事情已了,他也如清恒所请,替净涪解决了小问题,便没有多留净涪,随手将净涪送出了这一处佛堂,自己领着人走了。 一阵昏眩之后,净涪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就站在藏经阁主阁楼二层的木板上。他退后一步的位置,是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而他身前目之所及的地方,又是他已经熟悉了的藏经阁二楼的环境和布置。 没有供满了佛陀菩萨金刚罗汉的法堂,没有坐满了法堂的诸位大和尚,没有清恒和清见,只有坐在书案后头的三位妙音寺藏经阁长老。 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他们正看着他,带着微笑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和蔼慈爱。 清笃禅师坐在中央,而清镇和清显两位禅师便分坐在清笃禅师两侧。 净涪缓步走到三位禅师座前,双手合十躬身一礼。 清笃禅师呵呵笑着扬手,净涪起身,在清笃禅师不远处站定。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越看心中越是高兴。不单单是他,就连坐在他两侧的清镇和清显两位禅师也都是一样。 清笃禅师道:“我们唤你来,就是为了三年后的那一场千佛法会。”他顿了顿,又道,“千佛法会的准入牒文你刚才已经拿到了。届时,你就随着我们一道前往天静寺就是。” 净涪乖巧地点点头。 清笃禅师又关切地问道:“听说你在万竹城中受了重伤,如今看着,身体是好全了。嗯,这个你拿着吧,好好补养身体。” 一道金光落入净涪手中,净涪看了一眼,是一瓶大补丸。 净涪将这瓶大补丸和刚才清恒禅师给他的一瓶丸药收到了一起。 第70章 元宵灯会 好半日后,净涪才得以从藏经阁中出来,回到他阔别了半年的禅院去。 他的回归,打破了这个禅院整整半年的冷清。 净涪站在门边,伸手推开了门。收回手的时候,他指间有水流落下,冲走他手指上沾上了的灰尘。 看着门后落了一层灰尘的屋子,净涪沉默地站了一会,终于转身去了一旁的净房。 等他从净房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上捧了一盘清水,盘上还搭了一条灰色的布巾。 他就捧着手上的这些东西,跨门入了屋中,亲自动手清理房屋。 尽管他拿着扫帚簸箕打扫房屋,拿着湿巾擦拭窗台、案桌、佛龛等地方的动作和他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来的尊贵极其不符,但净涪还是做得认真。 如果是当年皇甫成的时候,甚至是在云庄里的程涪,这些洒扫房屋的事情,从来都不需要甚至不会被摆到他的面前。 可作为一个佛门的沙弥,他院子里的这些琐碎小事,却都需要他自己亲自动手。 没有阵法,没有术法,没有仆从,这禅院里的大大小小事情,都需要他自己来。 而他已经习惯。 净涪将扫帚铜盘和湿巾等放好之后,又入净房洗漱沐浴一番。 等到他浑身清爽地站在房门前,看着清理一新的庭院,他甚至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心神到身体都彻底清洗了一遍。 净涪就站在房门前,看着这间不大不奢豪乃至是简朴的房屋,听着风吹过菩提树的声音,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在外游历半年余,一路走来,有再见亲人,有再见属下,有遇见故人,也有看见那些他从未真正看在眼里的平凡陌生人。 他亲近过,看见过,算计过,沉吟过,衡量过,补偿过,也就此断绝过。 直至此刻再回归到这一座寺庙,他那纷纷劳劳的心底,才终于生出了一点真正的平静。 这点平静在净涪心底生出,便像是洋洋洒洒的春雨,无声无息地落下,点点滴滴地滋润他心中的那一片土地。 他转过身,遥望着寺外的那一片天空。那个方向,是天魔宗的方向。 而此时的天魔宗,留影老祖正向着天魔宗上下宣布沈定的身份。 他的记名弟子。 目前为止,留影老祖座下唯一的一个弟子。 他能够看见,在天魔宗上下的目光注视下,沈定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一步步走到留影老祖身前,向着留影老祖行了一个完整的拜师大礼。 他看见,留影老祖接了沈定的拜师茶,送了他拜师礼。 他听见,留影老祖给了沈定一个名号,天圣。 天圣子,沈定。 天魔宗上下齐贺。 他转开目光,又似乎看见了站在一位闻名乡里的剑客对面的皇甫成。 他在邀战。 没有调动内息,没有动用神识,仅凭手中剑器,仅仅使用基础剑招,皇甫成也轻松地取得了胜利。 净涪收回目光,看着院中这一株菩提树,平静无波的脸上是与生俱来历劫不磨的尊贵。 时至如今,天圣魔君不是他,皇甫成不是他,可他还是他。 到如今,他是净涪沙弥,他是程涪,但他也只是他。 净涪再也不看其他,转身入屋,不过手中长袖轻轻一抖,屋门慢慢阖上。透过渐渐变得细小的门缝,微风吹起净涪垂下的衣角,隐隐檀香浮动。 自这一日后,妙音寺的一众沙弥再未在妙音寺的各处看见过净涪。等两日后,他们才知道,这位有缘得世尊亲授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日后也将有缘寻得这一部真经的净涪师弟,早在刚回到妙音寺的那一日就已经回了自己的禅院闭关。 也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错过机会的妙音寺一众沙弥们捶胸顿足,后悔连连。 但很快的,他们也顾不得后悔了。 因为有人在藏经阁中发现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妙音寺净涪沙弥得世尊亲授经文,由妙音寺净涪沙弥抄录成文,献与妙音寺藏经阁。 这就是这些妙音寺僧众看到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下方的备注。 顿时,一贯宁静祥和的妙音寺为了这一部还只是残经的经文,热闹非凡。 净涪顺利闭关,但左天行却在进入静室的前一刻,被属下递送上来的来自天魔宗的消息拦了下来。 而让他真正动容的,就是其中那条被他属下认为无足轻重的可以忽略的消息。 天魔宗留影老祖,日前收宗内一普通内门弟子为记名弟子,名号天圣子。 留影老祖的记名弟子,天圣子? 左天行指着这一条消息,看着垂手躬立在他身前的属下,厉声问道:“这个天圣子的消息呢?在哪里?” 他那属下不明所以,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左天行的脸色,浑身一颤,小声道:“属下,属下即刻去查!” 现在才告诉我去查?之前呢?之前是干什么去了?如果这个天圣子真的是那一个人,现在再去查,还能查得到什么? 左天行几乎要一巴掌甩过去,但他还是忍住了。 不,如果这个天圣子真是那个人,就算是之前也查了,他也绝对拿不到什么重要的消息。 左天行顾不上站在他身前的人,转过身,来来回回地转悠。 他一个十岁多一点的小豆丁,板起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小大人一样地烦恼思考着,看上去很可爱趣致。但躬身站在他身前,小心地看着他的人却半点不觉得可爱,甚至忐忑不安。 提着心等了很久,他才终于等到了左天行的命令。 “吩咐下去,尽量搜寻这位天圣子的来历线索,记录下他的一言一动,要注意隐蔽,不要让人发现。” 最后,左天行还慎重叮嘱道:“记得,一切小心为上,万事谨慎,绝对不能冒进。” 看着得令的属下点着头退出了屋中,左天行在屋中来回转悠了半日,最后还是烦恼得没有头绪,不由得提了宝剑就往峰顶走去。 峰顶上是一片削平的空地,空地上不见泥土,不见花草灌木,全是和山体相连的平整石头。 这峰顶,分明就是被人拿剑削去峰头之后形成的。 左天行在空地中央站定,无视脚下石头上密密麻麻或深或浅的一道道剑痕,他也不妄自动剑,而是沉着脸,吞吐灵气,先稳定心神。 待到心神安定下来,心头空明,灵神通透,他才缓缓将剑拔出。 宝剑竖立在左天行身前,剑光森寒,光可鉴人的剑身倒影出他肃穆的面容。左天行定定地看着宝剑里的自己,手腕一震,随即向后一划,宝剑顺着他的力道向下划去。 宝剑在他周身上下左右游走不定,或刺或砍或劈。 道道剑气从宝剑中砍出,在下方坚硬的山石上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剑痕。 随着左天行剑招使出,剑气涌动,他所领悟的剑意也开始蠢蠢欲动,在宝剑剑身上慢慢凝聚成形。 一点灵光呼之欲出。 左天行分明能够察觉得到,往常他也都压了下来,但这一回,他却不想这么做。 他没有去管那点灵光,而是全身贯注地施展剑招,剑光闪动,渐渐连成一片。而左天行宝剑上的那一点灵光,也在左天行的默许下渐渐壮大,最后,凝实圆润的灵光在剑招真意的引领下,劈射而出。 灵光所过之处,赫然是一道深阔的还带着锋利剑意的沟渠。 左天行持剑在手,挺身站定当场。 他没有去看那一道新添的沟渠,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中宝剑映出的他自己的身影。 皇甫到底是皇甫成,净涪和那个有着天圣子名号的那个留影老祖的记名弟子中的谁,那不重要。 他们三个的目的为何,也不重要。 皇甫到底想做什么,那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手中宝剑还在,他胸中志气还在,他还在! 只要他手中宝剑在,只要他一个个用剑试过去,到时候真假自知。 一切,都等他修为提升了再说。 左天行一抖手中宝剑,将宝剑归入剑鞘之中,抬脚下了峰顶,往自己在山中的洞府走去。 饶是如此,左天行还是没有立刻进入静室闭关,而是等到十日后沈定的消息被送了过来,他翻看过,才进的静室。 净涪和左天行都知道了天圣子的出现,但此时在外游历,自己没有那个手段,手下又没有人手的皇甫成,却并不知道沈定这个天圣子的存在。 他还是仗剑行走天下,在各国各城中寻找剑道高手,然后以剑会友,以剑回敌。 直到这一元宵灯会,他救下了一个小小的姑娘。 这个年仅六岁只跟着一个老嬷嬷生活的小姑娘。 “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的?外面很危险,我送你回家。” 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她叫沈妙晴。 沈妙晴,一个注定对皇甫成一见钟情的姑娘。 第71章 净涪出关 时光荏苒,仿佛不过是转眼间,约莫三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也足够让一个少年声名鹊起,扬名于世了。 是的,虽然这一次竹海灵会擂台赛的最后胜利者是左天行和净涪,但因为他们两人各自闭关潜心修行,不再关注外事,所以这一次竹海灵会之后,真正响彻景浩界的少年才俊,反倒是别人。 闭关近三年,天静寺的千佛法会也即将开始,净涪却一直未出定。一时之间,熟知内情一直关注着他的那些妙音寺大和尚们很是犹豫不决。 千佛法会即将开始,净涪还未出关,那他们是要叩关让净涪出关免得错过了千佛法会好呢,还是任由净涪继续闭关,放手不管的好? 前者的话,叩关虽然不会错过千佛法会,但必定会影响净涪这一次的修行。万一净涪此时正在参悟佛法的关键时刻呢?他们叩关会不会打扰到他的参悟?更甚者,闭关中途被人叩请出关,谁知道会不会正巧让净涪错失一个只管重大的机缘? 后者的话,放任净涪继续闭关,错过千佛法会。在千佛法会上缺席,必定会影响到当日见证清见禅师邀请净涪参加法会的师兄弟们。毕竟当时清见禅师可是再三请了净涪前去,诚意十足。而净涪当时也答应了,到头来却因闭关缺席? 这事影响重大不说,净涪自己也实在是损失惨重。 天静寺的千佛法会备受景浩界僧人推崇,得以进入千佛法会的无不是景浩界僧人中的大德之士。他们在千佛法会上辩经说法,更是景浩界一干僧众难得的机缘。他们的只字片语,落在别人头上都是一句此生难得的提点。 左右为难,清笃禅师和一众大和尚都难以做出抉择。 随着千佛法会的临近,他们的心情便也越渐低沉。 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如果遇上这件事的是他们自己,那自然是不会太过为难的,左右不过就是一个取舍而已。可现在,这件事的当事人不是他们,而是净涪沙弥。如果一个选择不当,那就是要毁掉了净涪啊。 就为了这件事,妙音寺里的这些大和尚们争吵了多日,却愣是没能得到一个结果。 这不是,那也不是,眼看着千佛法会即将开始,他们也该准备出发,却还是没能拿定一个主意。 正为难间,净涪却出关了。 得,这下不用争了。 清笃禅师看了周围的一众大和尚一眼,笑着和清镇清显道:“他可算是出关了。” 清镇清显也是点头,感知着那道属于净涪的气息,脸上也都泛上了笑意。 清镇道:“我看净涪师侄这一次气机比起三年前更为沉稳内敛,更有一种洗去尘埃的感觉,看来是大有收获。” 清显也是笑道:“他这次功行完满,也不枉我们这段时日的为难。” 藏经阁的禅师们如释重负,可坐在这里的妙音寺大和尚们又何尝不是?他们各自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端正的坐姿也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放松,就像是卸下了一个重担一样。 净涪不知道自己让这些妙音寺的大禅师们那般为难。他出了关,推开门站在屋前,看着东方那一抹初初出现的红,默然出神。 他出关的时机也巧,正好是清晨太阳将升未升的那一刻。 直到第一缕阳光破开晨曦,照落在他的身上,净涪才像是被那一缕阳光惊醒一般,整个人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但他并未再有动作,就站在那儿,看着那一轮红日从天边一点点往上爬,从初初的一点红,到最后的整一轮圆日。 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才恍然回神一样,转身去了净房。 梳洗沐浴过后,净涪从净房中出来,就见到了已经完成早课归来正站在他院门边的净音。 净涪想了想,打开了院门。 净音正在出神,净涪又彻底收敛了气机,故而并没有察觉净涪出来,反倒是在听见门扉开阖的声音后转头望来,才看见了净涪。 净音站直身体,点点头叫道:“净涪师弟。” 净涪颌首回了一礼。 不过是第一眼,净涪就已经发现了净音的不同。 当年的净音性情确实比起同龄的沙弥要多几分曾经,处事细致周到,但毕竟年轻,心性还颇有几分虚浮,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现如今再看,当年的虚浮已经被洗去,傲气更是内敛。他举手投足间,更有几分清显禅师的模样。 净涪引着净音入屋,两人在外间里坐了。 净涪煮了茶,送了一盏到净音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净音仔细又快速地饮尽了杯盏中的清茶,还给自己倒了好几杯喝得过瘾了,这才将装着半盏茶水的杯盏拿在手上。 他还感叹道:“好久没有喝过这个味道的茶了,明明都是一样的茶叶,果然就是师弟你煮出来的茶味道最清最香。别人的话,也就只有一个了道能够勉强拿得出手。” 净涪动作一顿,抬起眼睑看着净音。 净音那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瓷白的杯盏,视线垂落在那半盏清冽茶水中,避过净涪的视线。 净涪看了净音一会,也不勉强,视线垂落在自己手上的杯盏上,看着杯盏里那一抹荡开去的淡青色,并没应声,只是听着净音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个不停。 这些年净音在外游历的那些年见到听到的趣事,净思、净尘和净罗近三年的状况,净涪上交藏经阁里的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在妙音寺引发的轰动,以及这三年来借着各种访友、理事等等借口来到妙音寺的妙潭、妙定、妙安、妙空和妙理五寺沙弥 净音滔滔不绝,似乎说得兴起。而净涪坐在他的对面,低垂着眼睑静静听着。 虽然净涪自坐下后就一直表情平和,似乎没受到净音的半点影响。但净音却知道他听得认真,净音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净涪周身的气息随着他的话语出现细微的起伏。 净音心中一喜,便开始在其中穿插着一两段关于了道的事情。 开始只是一句两句话的提起,后来却是详详细细地说个清楚明白。 就在净音又一次详细而认真地说起了道的时候,净涪抬起一直低垂的眼睑,眼睑下那双黑石一样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净音。 在净涪的视线里,净音的声音陡然往上提升了一个音阶,接着就慢慢地一点点往下降,到了最后,净涪也仅仅看到了净音张合的嘴,却听不见他的声音。 明明净涪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明冷静,看不出任何意义,但净音却只觉得自己心虚。而这心虚中,又有一些净音自己都未能想明白的愧疚。 净音停了下来,整个庭院里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净音手指摩挲着杯盏发出的细微声音。 屋里这样安静了很久。 到最后,净音叹了一口气,投降一样地道:“好吧,净涪师弟,了道他需要你的帮忙。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帮得上忙。你,能帮帮他吗?” 净涪看着净音,没有任何表示,就那样目光直直地看着他。那视线,看得净音几乎有点坐立不安。 净音盯着净涪看了很久,久到他几乎都要和净涪产生一种特殊的感应了。而他似乎也真的能感应得到净涪那个时候的想法。 就在净涪垂下眼睑就要起身离开的前一刻,净音心中有感,再一次开口请求道:“净涪师弟,请你先听我说。无论如何,你先听我说完,看在我们师兄弟一场的份上。” 净涪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净音见净涪答应,心里舒了一口气,脸上表情也放松了些,他看着净涪,特别认真地将了道介绍了给他。 净音说的了道,是一名年近古稀的凡俗老僧。他三岁入佛,在佛门修持了一个甲子有余,但他没有灵根,所以即便虔诚非常,但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凡俗而已。 关于凡俗僧人,净涪也知道一点。 和净音净涪这些有灵根有佛缘的佛门沙弥不同,了道这些凡俗僧人就是没有灵根没有佛缘却又虔诚皈依想要脱离苦海求得极乐的僧众。 他们同样皈依于佛陀,也同样熟读佛经,谨守佛门清规,遵循佛门戒律。在生活修习方面和净音净涪等人相似,所以他们也是僧人,也有度牒,也在各处佛寺静修。 凡俗僧众,他们其实也可以被称作外门僧众。 这些凡俗僧众和净音净涪他们的关系,其实就是道门的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的关系。 他们日夜诵经,虔诚修持,为求一日能够脱离苦海,登临极乐胜景。但事实上,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做到这一点。 就净涪看来,他们耗尽一生所求,不过尽是虚妄。 凡俗就是凡俗,一生在红尘欲孽中苦苦挣扎,等到寿元耗尽,归入轮回,就要重头再来,一世辛劳煎熬统统如水东流。 连点记忆都未能留下,如斯可怜。 第72章 老僧了道 虽然这般感叹着,但因为一种莫名的感慨,净涪还是认真地听净音说起了道。 已近古稀的了道六十余年虔诚皈依,通晓佛藏,谨守戒律,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逾越。可饶是这样,如今寿元将尽的他也未能感应到极乐净土的召唤。 他非常惶恐。 极乐净土的存在不容质疑,他的一生虔诚也有目共睹。那么,明明寿元将尽的他未能感应到极乐净土的原因在哪里? 沐浴净身后,他不吃不喝地坐在佛龛前细想。他想了足足三天,将自己这一生自记事开始回想,一点一滴绝不遗漏绝不放过。 三天后,奄奄一息的他才终于在昏沉中得到了一个结果。 他有罪。 他三岁的那一年,一个被自家夫君亲手压入偏远院落亲口对众人说已然疯魔的女子从那院子中逃出,扑到他的面前,似真似假似疯似癫地问他,他是不是要她死? 他明明什么也没想明白,但却点了头,应了是。 后来,那个女人真的死了。 她服了毒,在痛苦中死去。 从那以后,他的日子一如以往地过。没过多久,他就被送到了寺院,在佛前皈依。 也是到了后来,他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已经濒临崩溃的女人,被他放下了最后的一根稻草,就此坠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他的罪,罪无可恕。 自那一日找到原因之后,了道又挣扎着活了过来。但他即便活着,也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只有麻木。 每日里,他依旧诵经修持,但都是麻木。 他虽然活着,但他也已经死去,他正在腐朽。 净音说到这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表情似怜悯又似无奈。他看着净涪道:“师弟或许不知,师兄我当日被遗弃在路旁,就是了道将我带回了寺中,细心照料,才让我得以长大,拜入佛门。” 他说道:“认真说起来,了道实是我父。如今他郁于陈事,自仇自苦,更是自我放弃。我在旁边看着,也实在是心中难受。”他停顿了一下,才又道,“师弟佛缘深厚,与世尊颇有一番缘法,不知师弟可否出面,指点他一二?” 净涪静静听了半日,最后迎上净音看过来的眼神,也只默默地回望,并没有回应。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需心药医,这事属于心结,只能由了道自己来开解。旁人就算想干涉,也无从下手。 这一点,净音当然也知道。他这一次过来找净涪,其实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借净涪的势而已。 早在三年前净涪闭关之前,万竹城中异像出现之后,净涪得世尊亲授真经的消息便已经在景浩界佛门僧众中传了几个来回,几乎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了道作为虔诚僧众,他自然也是知道这个消息的。 在了道的认知里,得到世尊亲授真经的净涪不说是世尊的传人,但也绝对是世尊认可的沙弥。在这景浩界僧众中,他绝对是头一份。 就算是佛法高深的天静寺里的那些大和尚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并不比净涪高。 甚至只要净涪一句话,就算让他去死,他也是甘愿的。 因为他就是那样虔诚的僧众,没有佛缘没有灵根,但却有一颗虔诚向佛之心的凡俗僧众。 而类似了道这样的僧众,在这景浩界中佛门所辖的地界里,几乎遍地都是。所谓万家礼佛,在这里,并不仅仅是一个词组那么简单。 也就因为这个原因,净音才终于找上了净涪。 净音希望净涪能够见一见了道,也不用跟他说话,只要给他一个肯定的态度,了道就能自己从这困境里走出来,破开这个囚笼。 净音很清楚这个事实,但净涪本人却并不怎么了解。他先是出身皇宫,后来在魔门成长,自来相信的就只有自己。他靠着自己走过风雨,披荆斩棘,一路攀上峰顶,与左天行遥遥对峙,你来我往,互有胜负。 在他的眼中,从来没有过佛门。当年虽然也曾因为佛门与道魔并立了解过,但始终未曾深入。 他知道佛门有一群堪称狂热的凡俗僧众,但都不过是凡人,并不在意。所以他从来不知道,这一群在佛门中几乎根基一样的凡俗僧众,居然会是这个样子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明白,为什么在之前净音会说,只有他才能帮得上忙。 净涪的不解不明显,净音却注意到了,他苦笑了一下,便说道:“师弟你也曾在外游历,也曾在各寺挂单,你应该不会注意不到的,他们这些僧众,大多都是这样的。” 生在景浩界,亲眼见识到佛门种种高妙手段,知道他们是真实无误的存在,所以无比的渴望,谨守这佛门戒律,虔诚修持,礼敬诸佛,为的就是自己有朝一日能得佛祖接引,得入西方极乐胜景,脱离无边苦海,超脱于万丈红尘之外,自此无忧无惧,无挂无碍。 他们虔诚得可怕。 净音最后点破道:“师弟得了世尊亲授真经,在他们的眼里,地位便非同一般。” 净音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净涪哪里还能不明白? 可以说,只要他一句话,不,甚至不用他开口,但凡他有这个意思,那些已经被洗脑过的凡俗僧众就能为他生为他死。 因为在他们的眼里,死亡并不是终结,那就是另一个幸福的开始。 净涪没去看净音,他将视线垂落,看着自己的手指。 如今这双手比不上昔年那样有力,可居然也有了当年那样振臂一呼便有八方响应的能耐,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啧啧称奇。 净涪看了一会,终于抬头看着净音,点了点头。 净音近乎惊喜若狂,他连连道谢。 “谢谢师弟,谢谢师弟” 好半响后,他才平复下来,看着净涪问:“不知师弟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也好带了道和尚过来?” 净涪伸手指了指天空偏西的方向,净音点头,应道:“好的,那我未时末就带了道和尚过来。” 定下了时间,净音可谓是放下了一个重担,他又和净涪约莫说了几件这三年间景浩界发生的事情,临走前犹犹豫豫地看着净涪。 净涪了然,等着净音的后话。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净音道:“师弟,我听说再过不久的千佛法会,你要和师伯师叔们一起参加?” 净涪点点头。 净音眼睛一亮,不由得伸手抓住了净涪的手,激动地道:“师弟,请一定要带上足够的留影玉符!” 净涪手指反射性地一动,随即又压了下来,他动了动手腕,抽回了被净音抓得死紧的双手,点头应了下来。 净音见净涪应了,当下就笑逐颜开,笑得简直像一朵盛开的春花,无比灿烂,无比荡漾。 送走净音之后,净涪入屋,在佛龛前坐了下来。 未时正,净音便领着了道过来了。 了道跟随着净音入屋,才第一眼就看见佛龛前坐着的那个小沙弥。 只一眼,他的心头就一震,整个人都抖了一下,几乎就要跪趴下去,对着那个小沙弥行五体投地大礼。 而他确实也这样做了。 才刚第一眼看见净涪的时候,了道就已经跪了下去,深深地拜抚在地,额头抵着地面,眼底萦绕的热泪自眼角汹涌而下,流过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跌落在地面上,打湿了一小片土地。 一拜后,他低垂着头站起,虔诚地往前迈出一步,然后又跪倒下去,再深深拜伏在地,额头抵着地面。 这哪是在拜见一个寻常小沙弥,这分明就是在朝圣! 饶是净涪沙弥历经两世,见识非凡,城府深重,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被人当作神明一样跪拜信服,追寻敬仰,老实说,就是两世以来,遇到这样的情形也是头一遭,实在怪不得他。 净音在一旁看着,也是一脸无奈。但他知道自己说了也没用,了道不会听他的,便也没开口说话,就在一旁站了,并不落座。 了道一步一跪拜,一拜一叩首,朝圣一般一步步走近净涪。 直到他的额头抵到了净涪垂落的衣角,他才往后挪了一步,再一叩头,才站起身,深深一拜,道:“了道拜见净涪沙弥。” 净音在一旁看着,连连苦笑不止。 净涪视线瞥过净音,落在了道和尚身上。 了道和尚只抬眼看了一眼净涪,便垂下眼睑,并不敢迎上净涪的视线,唯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冒犯到了净涪沙弥。 净涪伸手一扬,便有一股力道从净涪衣袖往下,将了道和尚送到了他身前不远处的一个蒲团上安坐。 净涪如今也知道了道和尚对他的态度,便也不强求了道和尚和净音一样坐在他对面,便将他送出了一段距离。 净音看了一眼,也没在净涪对面坐下,反而退出了几步,在屋中的另一端坐下了。 了道和尚想来也知道净涪修持闭口禅,并不能开口说话,他也没强求,他甚至只开口问候了净涪几句,便安坐在蒲团上,只拿一双眼睛看着净涪。 净涪也不管他,任由他坐在那里,自己闭目入定。 见净涪闭目入定,了道初初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抖擞了精神,想了想,也闭上了眼睛。 第73章 僧众奴隶 闭上眼睛以后,了道多年修持的禅定让他很快就沉入了定境。和他这些日子独自观想入定的时候一样,在他的定境中,座座光明无量胜景交错坐落,占据了整个空间。 看见胜景的那一刻,有大自在大欢喜自心底涌出,了道不自觉笑开了颜,更情不自禁地往前迈出一步,想要踏入无边胜景之中,得享无限光明大自在。 然而,了道这一脚迈出并没能进入胜景之中,反而像是退后一样,远离了无边胜景。 他似乎是从天空坠落,从这坐落在天上的胜景中的坠落,跌落到无边的苦狱之中。 了道简直惊惶到手足无措。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高处。 就在他绝望的那一刻,了道忽然察觉到一股沉静安宁的气息。它就在他的身旁不远处,无论他是踩在云端还是从云端坠落,它都始终停在原地,不远不近,不急不躁。 了道一个激灵,还没想明白个中究竟,一个名号就已经脱口而出:“净涪沙弥!” 在他了悟到净涪沙弥存在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在高空中停了下来,没有再坠落,但也没有上升,就那样悬浮在空中,无着无落。 悬空而立这种事情,对于修士而言,尤其是高阶修士,不过是等闲,无须为之大惊小怪。然而了道他不过是一个凡俗僧人,一生诵经礼佛,却从没有使用过任何神通,尤其他如今年事已高,这样没有凭依的悬在半空,实在是太过刺激了些。 没过几息功夫,了道就已经面白如纸,额间虚汗淋漓,几乎湿透了僧袍。 净音虽然坐得远远的,但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他见了道老僧那副狼狈的样子,又看了一看依旧闭目端坐在蒲团上的净涪,心中低叹一声,手轻轻抬起,隔空一掌拍了过去。 一道掌风扫过,又轻飘飘地落在了道老僧头顶。 就像是被甘霖滋润了一样,了道舒展了脸色,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声。 不过是眨眼间,了道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厚实的云层上,他的上方是光芒万丈的无边胜景,下方却是黑窟窿一样的无边深渊。 了道连连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云层的正中央。 他在云层的中央位置来回转悠了很久,却还是没能找到返回上方无边胜景的办法。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在云层上盘膝坐下,仰望着那一座座连绵的胜景灵天。 原来,我真的会被胜景拒绝。原来,我真的应该坠落无间地狱。 了道越是细想,他眼底的阴霾就越重,与此同时,那一片托着他的云层也像是不堪重负一样一点点地往下方跌落。 这分明就是魔障渐起,蒙蔽心念的征兆。 净音在一旁看得仔细,自然知道得清楚,他心里渐渐着急起来,却顾忌着净涪没有动作,他也不好出手,就只能坐在那里干着急。 净音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净涪的眼睛,他慢慢睁开眼,看了一眼他对面的脸上渐渐染上一层灰暗的老僧,手指往前轻轻一送,点在了道老僧的眉心印堂处。 就见一点金色的佛光从他的指尖吐出,没入老僧的眉心消失不见。 几乎就要认命了的了道只觉得眉心处有一股清凉的气流窜入,在他脑中循环往复,带给他一阵舒适的清凉感,瞬息间将他从那种自怨自艾几乎自我放弃的心境中带出,重新站在阳光下。 了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光亮温暖,仿若胜景。 他看了看对面的净涪。 净涪还是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双手捻着一串佛珠不疾不徐拨动。 看着这样的净涪,了道忽然心头一动,他低头弯腰向着净涪无声一拜,接着便又端直坐了,闭目入定。 这一回,他入定观想的并不是他日常观想的阿弥陀,也不是阿弥陀所在的极乐净土,而是就坐在他对面的净涪。 净涪平静的面相表情、手指捻动佛珠时候的动作和频率、净涪那散落在空中的僧袍的弧度 观想净涪,没有了道老僧最开始时想的那么容易,但也并不是太困难。 虽然了道老僧确实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净涪沙弥,但他早在拜见净涪之前,心中就已经猜度过净涪的风姿,再加上净涪也有意成全,所以虽然磕磕碰碰,但了道老僧还是成功地观想到了净涪。 此刻,了道老僧的定境里,就有一个净涪盘膝端坐在他的不远处。 观其相貌神韵,这个被了道老僧观想而成的净涪沙弥和此刻就坐在了道老僧对面的真正的净涪也有了个三分相像。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闭目入定的净涪睁开了眼,而此时,那个身处了道老僧定境之中的净涪沙弥也睁开了眼睛。 他们一内一外地看着坐在他们对面的了道老僧。 净音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净涪和了道老僧。 他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净涪没理会净音,他正色地看着闭着眼睛入定的了道,再一次抬起了手指,点上了了道老僧的眉心印堂处。 这一次,他点在了道老僧眉心印堂处的手指间没有金光璀璨,只是平凡普通的一指点落而已。 饶是净音在一旁已经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他也没有任何发现。 净涪这一指点的确实平凡普通,完全和神奇玄奥扯不上半点关系,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只要他们能抬手,这一指他们就也能点得出来。 不过就是并指,抬手,点上去而已。 可就是这一么平凡普通的一指点出,了道老僧坐得端正笔直的身体居然挺得更直,眉目间甚至有隐隐的佛光流转。 净涪收回手,再不理会了道和净音,继续闭目入定。 他就像是随手点出那么一指,然后又收了回来一样,平静无比。 然而了道老僧此刻却半点也不平静。 就在刚才,他成功观想出来的净涪沙弥忽然崩散,化作细细碎碎的金色光屑散落在灵台虚空之中。 这偌大的一个灵台虚空,只留下了了道自己。 了道完全想不明白,他甚至动弹不得,只有他自己的心念在其中流转。 六十余年的佛门清修让他的心念比起其他人要纯粹干净太多,但他的这些心念之中,大半却都被一股黑色的孽气缠绕浸染。 了道其实不认识那些黑色的孽气,但他在看到它们的那一刻,却就已经明白了它们的来历。 这些就是他这段日子以来产生的执念魔障。 他一生坚守佛门清规戒律,从不敢破戒生妄,为的就是在自己寿元耗尽之后能够得到西天胜景接引,让他进入西天胜景,从此脱离轮回苦海,远离红尘孽障。 这是他的执。 这样的执其实没有什么不对,这景浩界无数凡俗僧众,他们的执念都是这个。 但问题在于,了道他已经过执。 为此,他开始怀疑自己,又在怀疑中越走越远,越坠越深,终至如今不可自拔。 为此耽误自己的功业,错乱自己的心境,可谓是自讨苦头。 他母亲的事或许和他有关,也或许和他无关,个中因果还需细谈。而无论其中因果如何,如果他真的为此愧疚不已,也可以自己此身功业为柴,助他母亲脱离无边苦海,得意投胎轮回。 他自以为自己想得通透明白,胸中郁气刹那消散,整个人似乎都松快了很多。 他从定境中出来,对着净涪深深一拜,虔诚谢道:“多谢净涪沙弥指点,老僧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净涪坐在那里,双目闭阖,一动不动,对了道老僧的话仿若未闻。 了道老僧却不敢打扰,又在蒲团上坐了半日,直到晚课时间将近他才最后恋恋不舍地与净涪净音两人告辞而去。 净音将了道老僧送到了妙音寺外寺,才从外寺返回内寺。 等他一路紧赶慢赶地赶到净涪的禅院的时候,净涪已经去见过清笃禅师了,此刻正坐在佛龛前,准备开始晚课。 净音没回自己近在咫尺的禅院,就在净涪这边开始晚课。 等到晚课完成之后,净音转了个身,正对着净涪,他看了净涪半日,问净涪道:“净涪师弟,你对凡俗僧众们” 他这一天看下来,虽然高兴于了道老僧的问题总算是得到了解决,但他这一天也确实是很摸不着头脑。 净涪师弟他对了道他们这些凡俗僧众的态度,很有些奇怪。 看不起?好像没有。不耐烦?好像也没有。不亲近?好像是的。疏远?有一点。无视?不至于吧。 总之,太奇怪了。 净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头翻着自己抄写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那一段经文,一遍一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 那些被洗脑得彻底没有自我的僧众,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个个被打上奴印的奴隶而已。 什么都不是,还要怎么他看待? 第74章 佛门历史 净音看着净涪,见他这般不以为意,心下暗自叹了口气,终于在净涪看完这一遍经文再待从头再来的间隙开口。 就听得他问净涪道:“师弟,你可知我佛门的来历?” 净涪听见这话,抬头看了眼净音,点点头。 早在他还在沛县云庄的时候,他就已经仔细了解过佛门,又慎重考量过后,他才选择了佛门的。 佛门,不是景浩界本土修士智慧通达,触动佛门大能印记传承而来。它本传自界外,由外界一流落僧众传下,几经发展变化而来。 《佛演经》中记载,天静寺第一任祖师便是那位流落僧众。那位僧众在流落至景浩界的时候就已经身受重伤,无力回天,最终只能引火涅槃,遁入轮回再度重修。 在他涅槃前夕,他见景浩界众生蒙昧,道术初显,魔法始生,而佛法不存。为众生计,为佛门计,为己身计,他将佛门传了下来。 而他选择的传承者,天静寺第二任祖师,乃是景浩界一小国的皇子。皇子身怀皇朝气运,心性坚韧,天资聪颖,智慧通达,乃是他心目中一等一的传经人选。 除了皇子本人与佛门有缘,能参悟玄妙佛法之外,他的身份也很被僧人看重。 一国皇子,国之储君,将来更会是那个国家的君主。更重要的是,他得人道气运眷顾,在他登极之后,必定开疆拓土,称霸一代。 到得他君临天下的那一日,他身后的佛门也必定会在这景浩界中牢牢占定一个席位,甚至能在道魔两门兴盛之前先行一步,繁荣昌盛。 僧人智慧通达,他的算计没有疏漏。那位皇子,他的传承者,真的将他所留下的佛经传扬了开去。佛门成了那位君主所掌国家的国教。那位君主皇威所笼罩的地方,就是琉璃七宝的所在。 可惜,僧人终究还是没有算到了人心的变化。 那位传承者从皇子成长为一国君主,开疆拓土,治理家国,心性渐渐不如当年在僧人身边侍奉的时候纯粹。他已经不满足于成为一国君主,也不满足于成为一名普通的佛门祖师。 既然他能成为百姓生活命运的主宰,既然他掌握着一股神奇的超越凡俗的力量,那么他为什么又不能连他治下百姓的思想也掌控了呢? 只要百姓的生活、命运乃至思想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那他就是这一片土地传承万万年不衰的君主! 很巧合的是,那位僧人修持的是被称为净土宗的佛门分支。 净土宗杯酒认为靠着自身的力量从法术世界的苦难中解脱是不可能的,必须依靠佛力的接引和援救,才能从现实的污秽世界离开,往生西方净土。 现世苦难,而净土极乐。 极乐的西方净土对在现世中受苦受难的百姓来说,有着无穷的吸引力。而更妙的是,究竟怎样才能得到佛力的接引和援救,究竟怎样才能称得上对佛陀虔诚,究竟怎样才能让西方净土的主宰知道了解自己的存在,这一切的标准,似乎都可以由他来划分制定。 诚然,佛陀真实无虚,神通广大,君主的所做作为根本瞒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君主只是在这没有明确的标准中稍稍过份了一点,偏向了一点,并没有做尽做绝。而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让佛门在这片土地的根基扎得更牢更稳,生长得更为繁荣,更为昌盛。他或许有过,但功德却一定更大。 因为他给人希望,导人向善,引导信众积累功德,为下一世的幸福生活谋取筹码。 当然,这些都是应对愚人的措施,而对于真正的聪明人,那位君主也另有布置。 僧人传下的佛经一字不改,僧人传下的修持戒律一条不变,僧人传下的礼仪制式也是一点不动。真正的聪明人,真正与佛有缘的人,自然能从这些广传天下的东西中参悟出真正的佛门修行之道,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 净涪在看见《佛演经》记载的这一段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这不过是很简单的愚民手段。 不过这手段简单确实是简单,但也真的很实用。 当时的佛门昌盛非常,景浩界处处能听见居士僧众的梵唱声,也处处能看见佛陀菩萨的金身和画像。 佛门独大,而当时尚未正式发展起来的道门魔门就被压得龟缩在一地,完全是苟延残喘。景浩界几乎成了佛门的一家之地。 这样的情况如果能够一直维持下去,说不得景浩界会彻底沦入佛门的手中,成为佛门掌控的小世界之一。那样的话,这景浩界就没有道门和魔门的什么事了。 但可惜的是,情况发生了变化。更特别的是,这变化并不是来自于已经被打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道门和魔门,而是佛门自身。 自二代祖师将佛法广传天下以后,不过万年功夫,就有百余位大和尚诞生,被收录进天静寺僧众名册中,是真正的有大智慧大神通的大和尚。 佛法广传,众生向善,而大和尚辈出,景浩界佛门显赫非常。这是天静寺二代祖师不可磨灭的功德。 然而,在二代祖师凭借这大功德飞升净土之后,在天静寺传承几代之后,冲突终于在八代祖师圆微执掌景浩界佛门的时期爆发了。 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神通广大,智慧通达,是为当时天静寺大和尚之首,承接七代祖师衣钵,是为天静寺正统所在。就当时而言,无论是天静寺中的众多僧众还是景浩界无数的凡俗僧众,对他都无有异议,实可谓心悦诚服。 众望所归的八代祖师圆微,也确实没有辜负七代祖师对他的期待。他善于倾听僧众心声,善于引导僧众参悟佛法。在他的带领下,天静寺和尚的修行可谓是高歌猛进,更热衷于解读佛门典藏。 当其时,因为景浩界佛门大兴,一本又一本的真经从净土流出,落入景浩界天静寺中,成为天静寺藏经阁里的一部部书页典藏。 佛祖当日传法于世时,就根据众生根性不同,于不同因缘发起时讲起了不同的佛法。 同样的,随着佛法广传于世,众生修佛。就算当年二代祖师有意封锁民智,但天静寺里的大和尚还是越来越多,根性越来越重,修为越来越高深。他们的根性不同,和佛法之间的因缘更加不同。 这样的他们专心钻研佛法,从佛经中得到的感悟也就各不相同。于是,天静寺中开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 如果当时的圆微祖师能够当机立断进行选取,那么佛门或许会有林立的宗派出现,但到底佛门还是佛门,实力不会有太大的损伤。只可惜,千好万好的圆微祖师有一个不是缺点的缺点。 他重情。 据记载,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性情爽朗豪阔,待人真诚细致,平易近人,交友广阔。 尤其他目光精准,几乎当时整个天静寺佛法高深的大和尚都是他的挚友。 当这些大和尚对佛的认知出现了差异,在辩经已经不能成功调解的时候,矛盾也就出现了。 道途不同,虽然争论起来确实很有触类旁通的效果,也确实能够为自己的道甄别虚伪真假。但很多的时候,也会在争论的双方面前划下道道或明显或隐蔽的渠沟。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外如是。 单为了天静寺中诸位大和尚们之间的争论分歧,圆微祖师就已经耗费了大量的心力。可惜,即便圆微祖师已经尽了他最大的努力,耗费了他绝大部分的心力,也不过就是勉强维持一个平衡而已。 这样的平衡极其勉强,摇摇欲坠。 然而也正是这个时候,已经被打压得奄奄一息的道门和魔门,却分别接触到了界外的道魔两脉修士。 内忧潜藏,而外患暗隐,那时的佛门虽然看似繁花锦簇,但实际上却是走在一条颤颤巍巍的独木桥上,无比危险。 最后引爆这一切的引线,还是凡俗僧众。 不过是魔门修士随口在人群中提到的几个问题,不过是道门修士暗中推波助澜,不过是佛门僧众相互牵制无所作为,这些遍布了整个景浩界的凡俗僧众就开始暴动。 被压制千万年的人心一朝爆发,雄霸景浩界的佛门势力急速缩水,影响力自天上跌落到谷底,几乎成为整个景浩界凡俗僧众憎恨怨毒的对象。而与此同时,道门和魔门却趁机鲸吞掠夺,联合占据了景浩界绝大部分地界。 昔日雄霸景浩界的佛门,当时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而造成这种局面很大的一个原因就在于,佛门戒律中明确记载,杀生是莫大罪孽。 纵有超凡神通在身,不能对凡俗动手生怕一不小心就破去戒律的天静寺僧众们也就只能徒呼奈何,败退避让。 如果不是后来景浩界的那些凡俗僧众中,确实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接引到西天极乐净土,只怕佛门会被道魔两脉联手连根拔起。 至于为什么那么巧在那个时候有凡俗僧众被接引到西天极乐净土,《佛演经》中并未明确记载。 当然,当年曾经看见过天魔宗关于这一段历史的记载的净涪在看到《佛演经》这一段的时候,却隐隐了悟了个中关窍。 同年,八代祖师圆微圆寂。 失去了维系当年天静寺平衡的八代祖师圆微,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彻底崩碎。又因为天静寺已经被打压得龟缩于一地,只能勉强占据着一个小地盘,所以已经出现各种派系雏形的天静寺大和尚们在经过协商之后,除承接八代祖师衣钵的九代祖师带领大部分大和尚坐镇天静寺之外,又有六位大和尚领着同道僧众离开了天静寺,在各地另立门户。 这六位大和尚,也就是现如今景浩界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和妙定六寺的开山祖师。 净涪正想着,便听得净音又再问了他一句:“净涪师弟,你可知我妙音寺祖师对凡俗僧众如何?” 妙音寺开山祖师圆音,视凡俗僧众如同凡俗众生,有缘则提点渡化,无缘便擦身而过,并不特殊。 净音见净涪点头,又问道:“师弟可知日后该如何?” 净涪抬头,看着净音,见净音一脸殷切关怀,心中一动,便知道净音在担心什么。 天静寺的千佛法会即将开始,而净涪会随藏经阁的师伯师叔们一并前往参加。届时,净涪不单会碰见天静寺以及其他五寺的大和尚,也必定会遇见凡俗僧众中的大德。 那些能够参加千佛法会的凡俗僧众,虽然还是未能得脱凡俗之体,但他们绝对是名副其实的佛门大德。 净音眼见净涪对了道老僧的态度,生怕师弟年少气盛,将所有凡俗僧众都一概视之,反将自己拖入不利境地。 净涪看着净音担忧的脸色,又点了点头。 他从蒲团上站起,对着净音颌首点头一礼,谢过净音的关心。 净音见净涪明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第75章 前往天静寺 净涪出关的时候,离妙音寺僧众出发前往天静寺的日子也已经不远了。清笃禅师确实忙得团团转,却也在一日午后招见了出关的净涪。 净涪随着清笃禅师身边的随侍沙弥进入禅院,就见清笃禅师坐在屋前的亭子里,眼睛微阖,神情放松。 净涪对着随侍的沙弥弯身一礼,谢过他的带路。 随侍沙弥笑着回了礼,又指了指清笃禅师所在的亭子,示意他自己过去。 净涪点头,看着随侍沙弥出了庭院,往院外去。他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进了亭子,对着闭目静坐的清笃禅师弯身一礼,便在他对面坐下。 净涪和清笃禅师之间隔着的石案上备了小炉子、竹炭、小扇子和杯盏茶壶等物。 净涪不过扫了一眼,便已经领会了清笃禅师的几分意思。 他抬头又看了清笃禅师一眼,见他依旧无声静坐,冬日的寒风在亭子中刮过,掀起他宽大的僧袍,也撩起他长长垂落的白眉白须。 僧袍翻滚,几乎遮掩了清笃禅师整个身形,而那被风吹拂起来的长须长眉,也几乎挡去了他的整张面孔。 饶是如此,静坐的清笃禅师却依旧是八风不动。 净涪无声地弯了弯唇,收回视线,手腕伸出,轻悄地将石案上的一应物什放到自己身前。 这石案上没有并没有茶叶,净涪也不意外,他甚至不打扰清笃禅师,而是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墨黑色的罐子。 这罐子小巧玲珑,托在净涪的掌上,也不过就是堪堪占去了一小半的空间。这么小的一个罐子,里头装的东西必定不多。 虽然在闭目静坐,但却在净涪踏入禅院的那一刻就已经在关注着他的清笃禅师看见,不怒反喜。 这罐子小归小,但光看那罐子润亮光滑的材质就已经知道,这里头装着的东西绝对不是什么寻常玩意儿。 清笃禅师心中欢喜,一时难以遏制,身体居然就有了晃动,甚至差一点就要睁开眼来,想要亲自仔细地看看被净涪这般珍而重之地藏在小罐子里头的东西。幸好,他莫大的自制力发挥了作用。 他还是表情平静,整个人又像方才那样坐得稳稳当当。 净涪并没错过清笃禅师那一瞬间晃动的身体和几乎就要睁开来的眼睑,但他也只是坐在那里,专注而娴熟地烹煮茶汤。 清笃禅师见净涪没有任何表示,也不去管他到底有没有发现,只一人安然静坐,和早前别无二致。 一直待到茶香满溢,净涪分好茶碗,将煮好的茶汤分到碗中,清笃禅师才一副刚刚醒转的模样。 他不过是轻轻一抬手,不断翻滚的僧袍和飞扬的长须长眉就贴贴服服地垂落下去,长须白眉根根顺直整齐,和平日清笃禅师在禅房中并无二致。 净涪站起身,对着清笃禅师又是弯身一礼。 清笃禅师颌首点头:“你来了?坐吧。” 净涪点头,重又坐了回去。 净涪才坐下,清笃禅师就已经问他了:“你这次煮的可是竹叶茶?” 整个院子里都散逸着一股青竹特有的清香,而这一切的源头,却是在这亭子的石案上。 清笃禅师也不等净涪回答,他定定地看着他面前的那碗色泽青碧浑圆的茶汤,神色凝重的转动茶碗,碗盏摇动,汤花摇落,在碗底伸张铺展成一个钵状。 清笃禅师舒了一口气,也才抬头去看净涪茶碗中转出的汤花。 净涪碗中的汤花层层叠叠,清笃禅师看着,总觉得那像是一座小塔。 清笃禅师长眉一动,便就伸手将汤碗捧起,细细品尝起来。 净涪也捧起茶汤来喝。 茶汤入喉,净涪还只是寻常,但清笃禅师那长长的白眉却是不住抖动,面上不觉露出了享受的神色。 但他享受归享受,却并不沉迷。 等到一碗茶汤饮尽,清笃禅师又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便将手中茶碗放下,给清笃禅师那个已经空荡荡的茶碗中倒满茶汤。 清笃禅师笑了,又慢慢喝尽。 净涪又再添。 如此几番之后,净涪煮出来的茶汤大半部分都被清笃禅师饮了。 茶汤饮尽之后,便该开始说正事了。 但清笃禅师细看了净涪几眼,却觉得不用细说。 净涪修持闭口禅,确实不能言语,但他心中自有谋略,行事皆有章程。他们身为他的师伯师叔,也只需略略提点个大概就好。 他收回了早前的准备,只问道:“再有九日,我们便该出发前往天静寺了。你可都准备妥当了?” 净涪点点头。 又略略问过几句之后,清笃禅师提起了了道的事情。但他并没有说起了道,只问净涪道:“凡俗众僧中虽泰半蒙昧懵懂,但也有大德之士,你可有想好该以何种态度应对?” 净涪又是郑重点头。 清笃禅师仔细看他脸色,知道他是真的明白,便将这一桩事情揭过。 最后,清笃禅师看着被净涪放在石案上的那个小小的墨黑色罐子,几乎是渴望般地道:“日后空闲,便多过来坐坐吧。” 清笃禅师爱茶,却没有相应的煮茶烹茶手段,他只能品。 净涪点点头,弯身一礼。 净涪在临走之前,又为清笃禅师煮了一炉茶汤。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走出禅院,又坐在亭子里细细品着碗中的茶汤。他眼睛微微眯起,长须摇动出悠闲欢快的频率。 净涪回了自己的禅院后,先将自己的东西规整妥当,才去料理其他诸事。 而就在当日傍晚,他结束晚课后,便得到了清笃禅师身边随侍沙弥传来的消息。 五日后,出发前往天静寺。 当时,净音就在净涪身边,他也听见随侍沙弥的传话。虽然这个消息很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妙音寺,净音自然也是知道得清楚,但现下看着即将出发的净涪,净音还是忍不住羡慕。 但净音也只是有几分羡慕而已,并不曾有其他阴暗的情绪。 总有一日,我必定也能参加千佛法会! 净涪在一旁,没有漏过净音的表情。 送走传话的随侍沙弥之后,净涪和净音各自回了自己的禅房静修。 这一日以后,净音修行得更为用心专注,但他对净涪的态度却一如往常,还是对他多加照顾,并没有多少改变。 这一切净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五日后,净涪跟在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身后,随着妙音寺一众大和尚步行出发前往天静寺。 妙音寺方丈带着留守的大和尚,领着寺中一众沙弥,站在妙音寺山门前目送他们一步步走远。 是的,为了体现对天静寺的敬重,为了显示他们对千佛法会的重视,这一队前往天静寺的僧众并没有使用如何神通法术遁行,也没有借助各类法器飞行,而是凭借着肉身步行前进。 而无论是净涪身边的那些大和尚,还是那些目送着他们远去的后方妙音寺留守僧众,都不觉得奇怪,甚至也没有不满,只有虔诚和安宁。 净涪,是他们这一队僧众中唯一的一个小沙弥。然而净涪这么一个年轻小沙弥站在妙音寺一众大和尚身后,却并没有半点突兀之感。就连目送着他们远去脸上眼中全是羡慕的那些年轻沙弥们,看见走在最后的净涪的身影,也都是赞叹和羡慕,并没有一点不甘和嫉恨。 待到远行的僧众走出他们的视野,送行的妙音寺僧众才各自散了。 “好不容易净涪师弟出关了,又要准备前往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我都不敢去打扰他” “没关系,净涪师弟他总会回来的。等净涪师弟回来,他必定会比现在更厉害。到时候,我们再跟他请教不是更好!不过我可先告诉你,你可别又缩手缩脚的,把机会错过了!” “哼,说得好像你能做到一样。可你不也和我一样,跟在净涪师弟后头却愣是不敢开口!” “说什么呢你!我哪里是不敢开口了,不过就是怕打扰到他而已。你等着,等净涪师弟从天静寺回来,我一定就向他请教。也叫你知道,我绝对不是不敢!” “哼,等净涪师弟从天静寺回来,收获必定不浅,还需闭关仔细整理所得,我们哪里又能打扰他?” “那就等他出关之后!你且睁眼好好看着!” 沙弥之间的犟嘴打闹,还没有走远的大和尚们都听在眼里,他们也只是看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眼,低声笑了几下。 方丈回转自己禅院的时候,回想起今日跟随在一众大和尚身后的净涪,又想起当日净涪坐在他面前,沉静着脸,无声地翻阅册子的情景,不由得心中一叹。 当日那个身量矮小表情沉静的童子,如今也已经长成了这般风姿卓绝的小少年了 他在自己的禅院前停下脚步,仰望着冬日里难得的明亮洁净的天空,他似乎能够看见,这位尚留着几分稚嫩的小少年日后那如煌煌大日一样的普渡光华。 第76章 出发天静寺 虽然净涪一路就跟在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身后,妙音寺中的其他大和尚也确实对自家这个深居简出却声名在外的小沙弥很好奇,但此时走在路上的他们却并没有对净涪沙弥多加关注。 就是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也就是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叮嘱了他几句,便再未与他多话,而是像其他大和尚一样,沉默地往前走。 他们向前迈出的每一步,都是神色端正,庄严肃穆,带着无比的虔诚和感激。每往前走出一步的诸多大和尚们,他们的精气神都有些微的调整,渐渐的居然变得和在妙音寺中的他们不太一样。 净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便收回视线,不再多看,也不惊动这些大和尚们。 大和尚们在路上的作息更加简单规律。 每日清晨早起,大和尚们简单清洗过后便开始做早课。早课结束,饮过净水后,稍稍整理一番便开始上路。此行一日未曾休歇,直到傍晚时分,他们才会停歇下来,寻一个地方洗去一身风尘,饮过净水后就开始晚课。而晚课结束后,太阳也已经下山,天色昏暗,他们便在原地停留一晚。一晚休息过后,等到第二天的清晨到来,阳光熹微,他们便又开始一日的路程。 这些大和尚每日饮用的净水,来源却有两种。一种是大和尚自己亲手取来的净水,另一种却是这一路上的凡俗百姓布施而来。 他们休息的地方也一样。不是他们自己寻找布置,就是凡俗百姓布施给他们的。 凡是凡俗百姓布施而来的净水和给他们暂居的屋舍,大和尚们都坦然地受了。在当日的早课和晚课的时候,他们也会在念经诵佛之后为这些凡俗百姓们祈福念安。 而在大和尚们的这条远行道路上的凡俗百姓,对这些大和尚们也格外虔诚信重。 并未曾动用体内真元,净涪就已经听见远远站着正目送他们远去的凡俗百姓站起身,低头对着年幼的孩子解释。 “这些大和尚们是要去天静寺呢,他们可是去参加天静寺的千佛法会,几乎每百年就能看见这么一次。这些去参加千佛法会的大和尚们可都是真真的佛门大德!我就听我爹说起过!我想,我也能看得着。” “所以这几天你连隔壁镇都不去了?还让你儿子替你去?” “嘿,你懂什么,我这一辈子,可能就只能见到这一次了。别的什么都可以,就这一次不能错过。” “你可看见了?那些大和尚后面还有一个沙弥!” “那又有什么?能跟着这些大德一起去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的,那沙弥一定是佛子!” “佛子!?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我骗你干什么!你敢说大和尚们会随随便便让一个沙弥跟着他们一起去天静寺?我可从来没听我爹说起,参加千佛法会的大和尚还会带着哪个沙弥的?你不信,难道是你听说过?” “就是不知道才问你的!” 净涪渐渐走远,也不再将这些闲言听在耳中,他就是跟在大和尚们身后一步步往前走,心中却在琢磨着那个字眼。 佛子? 妙音寺的大和尚们一路走过的地方,都是佛门辖下的家国。这里是佛门的地盘,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最后也会葬在这里的凡俗百姓们都是佛门的信众。他们虔诚地信仰着诸佛,礼敬诸佛,礼敬僧众。 是以虽然一路并未动用体内力量的大和尚们走得风尘仆仆,看见他们的凡俗百姓也都没有半点嫌弃,反而极其恭敬。 对于净涪那样一张稚嫩的面孔,这些凡俗百姓也都抱以一种仰望敬重的态度,并不曾因为他的年龄而对他有任何怀疑。 净涪在这样的视线里走过,饶是他不太在意,但心中也平坦舒服了很多。 这一队大和尚渐行渐远,慢慢走出了妙音寺的辖下家国。 走得远了,净涪也能看见不少和他们向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的凡俗僧众。 比起妙音寺的这些大和尚们,这些凡俗僧众却是时时跪拜,时时五体投地。因此,他们也更加狼狈。 大和尚们走过这些朝圣一般往前的凡俗僧众,表情还是当日初初出发那样的端正肃穆,并没有任何变化。 走在最后的净涪甚至知道,这些大和尚们连一点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这些凡俗僧众。 对于这些大和尚而言,这些凡俗僧众不过就是路边一尘埃,一野草,一野花,并不稀奇,也没半点不同。 同样的,那些朝圣的凡俗僧众也并没有多看这队远行的大和尚一眼。虽然他们也确实清楚这些大和尚的身份,知道他们前往的是他们心目中的圣地天静寺,也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参加天静寺的千佛法会,但他们却还是只继续他们的动作,全心全意,专心致志地往前行。 行走,跪拜,深叩。 他们的动作简单机械,但举手投足间却透出厚重到逼人心魄的虔诚。 净涪在经过的时候看了他们一眼,便又跟着清笃清显身后前行。此后他再未回头。 随着他们向着天静寺接近,净涪遇到的也遇到了其他寺庙的大和尚,又遇见越来越多的朝圣的凡俗僧众。 但即便是在路途上碰见了,他们也并未有任何交谈议论的时候,都是各自沉默着上路,沉默着行走。 就是朝圣的凡俗僧众们,在相互遇见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寥寥交谈几句,便再不多话,各自忙碌。 这路上的一切,净涪都看在眼里。 这一走,就走了三个月。自他们离开妙音寺之后的第三个月月末,净涪才终于到了天静寺所在县镇。 而在县镇中凡俗百姓布施的屋舍中稍作停留,清洗一新再饮用过净水后,又走了半日的净涪才终于看到了天静寺的山门。 天静寺就在天静山脉上,寺庙的各处禅院楼阁屋舍都建立在各处山峰上,以石阶串联连结。山脉中山雾朦胧,将这座连绵的佛寺遮掩在群山之中,远远的钟声传来,自有无量清净妙禅之意。 妙音寺一众僧众抵达天静寺山门的时候,山门处一道金色佛光一闪即灭,接着就有钟声响起。 妙音寺的一众大和尚都在山门前默然静立,不过多时,山门内就有一位大和尚领着五个小沙弥前来相迎。 这位大和尚似乎和妙音寺的一众大和尚们很是相熟,见了他们,他双手合十低头一礼:“阿弥陀佛,诸位师弟都到了。” 妙音寺的一众大和尚也都双手合十低头回礼:“阿弥陀佛,清已师兄,好久不见了。” 净涪这一看便知,眼前这位清已大和尚应该就是自妙音寺前往天静寺静修的大和尚之一。 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定和妙安六寺既然是景浩界天静寺的分支寺庙,天静寺又是景浩界佛门祖庭,自然是统领景浩界佛门。 天静寺自身确实也会招收天资出众的佛门子弟,但这天静寺中也有来自六寺的大和尚。他们都是在凝结十粒舍利子,登上菩提大道之后才到天静寺潜修的。故而他们的数量确实比起天静寺本寺的僧众要小很多,但他们的修为却足以弥补他们在数量上的差距。 当然,因为天静寺本身的特殊性,天静寺自身培养出来的大和尚等阶修为也不比六寺分支寺庙出来的低。而且由于他们自小在天静寺长大,自幼接受天静寺教导,他们在顶端实力上也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压制。例如,净涪名义上的师父清恒禅师和他的师兄。 毕竟就底蕴上而言,六寺分寺比起天静寺是差多了。再说,天静寺包容并蓄,而六寺分寺却是各有所长,这就又差了一筹。 如果不是六寺分寺在这天静寺中潜修的大和尚们彼此都有一定的默契,也许在天静寺中,就没有他们半点事情了。 清已大和尚也只与他们闲说了两句,便请了他们入寺。 走在路上,清已大和尚扫过清本大和尚和净涪,跟清壬大和尚道:“这一次,清本师弟也该入寺了。” 清壬大和尚是这一队大和尚们的理事大和尚,这次的事情全由他来统理。 清壬大和尚也看了一眼清本大和尚,点头道:“是,清本师弟也要入寺了。” 在出发之前,清壬大和尚就已经询问过清本大和尚的意愿,如今回答起来,也就没有任何犹豫。 清已大和尚点点头,这事他也早有预料,但还有一事 他沉吟半响,终于又问道:“净涪师侄呢?” 清壬大和尚这下却迟疑着道:“这师弟尚未问过。” 是没有问过,还是压根就不想问。 清已大和尚看了他一眼,见清壬大和尚稍稍错开目光,并不与他对视,心中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先问过再说吧。” 清壬大和尚静默片刻,又回头看了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沙弥一眼,点了点头。 是日,净涪才结束晚课,就被清笃禅师叫住了。 清笃禅师朝着清壬大和尚离开的背影瞪了好几眼,才和清显一并领着净涪回去了。 虽然净涪还只是个沙弥,但天静寺这边却并没有怠慢,反倒给了他一个单独的禅院。 这禅院就在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禅院后面,近得很。 三人依主次之分各自落座。 才刚一坐下,清笃禅师便干脆直接地问净涪道:“净涪,你可想要在这天静寺中修行?” 第77章 净涪决定 净涪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他沉吟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 清笃和清显想过净涪也许不会留下,但这样的想法只在他们脑海中转过一回,便被打散。 无他,天静寺是佛门祖地,自佛门现世之后的每一位大德高僧都在这里留下过他们的印记痕迹。单凭这些印记和痕迹,就能让他们生出无限向往。再有,天静寺藏经阁的藏书堪称举世第一,便连六寺藏经阁里的典藏全都算在一起,也是比不上的。 单凭这两点,天静寺就对景浩界佛门僧众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更何况,还有无数的大德高僧在这里潜修参禅 几乎没有一个佛门僧众能够抵抗得了天静寺的吸引力,就连现今存世的佛门大德也不能! 净涪不过一年幼沙弥,在这天静寺中潜修,能博览群书,饱餐众典,又能开阔眼界,听诸位大德论经参禅,结交同龄出众沙弥,替自己日后的路走出一个平坦的始点 实在是好处多多,就连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细细盘算过后,也都忍不住心跳若狂。 换了是他们,换了是他们 他们这一次询问净涪,也不过就是例行公事,心中却早早就已经替净涪寻了一个答案。 就连清壬大和尚也是这样的一般想法。故而他一直不敢拿这个问题来问净涪。 他其实是希望着净涪能够留在妙音寺。 只要净涪在,妙音寺就一定会有一个比起其他五寺更璀璨光明的未来。 然而他也知道,浅水养不出真龙。而和天静寺相比,妙音寺也不过就是一滩浅水而已。 可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净涪居然拒绝了。 拒绝了! 他居然拒绝了? 清笃清显两位大和尚愣怔了一瞬,立时拿着两双瞪亮的眼睛看着净涪,急急问道:“净涪,你说什么!” 净涪抬起头迎上他们的目光,半步不退,半寸不让。 清笃又怒问道:“净涪,你可有仔细想过!如何可以做出如此轻率的决定?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日后?!” 清显在一旁也是皱眉不止,看他脸色表情,也是明显的不赞同。 净涪这个决定一出,先不说他自己的损失。单说这件事传扬开去,就必定会让人心生质疑。 得世尊亲授真经的净涪沙弥拒绝前往天静寺潜修,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由?是天静寺让净涪沙弥不喜,还是净涪沙弥自傲自得,看不上天静寺? 无论是哪一个,必定会对天静寺和净涪双方的形象受损。 天静寺根基稳固,净涪却得世尊亲授真经,几乎可以称为世尊在世弟子,双方硬拼起来,无论是在凡俗百姓那边还是在各地僧众眼中,都可谓是两分之数。 合则两利,分则俱伤。 这样明显的事实,清笃禅师可不会认为净涪就看不见了。 单看眼前的净涪,清笃禅师就不相信净涪会是自傲自得,他必定是经过认真衡量仔细对比后才做出的决定。但他知道,他们藏经阁的和尚知道,别人却不知道啊! 天静寺,是天下僧众最为渴望向往的地方。每一位僧众都希望自己能在某一日得到天静寺的接纳,成为天静寺里数万僧众的一位。 他们渴求着,却总是不能得偿所愿。 可现如今,这景浩界中却有这样的一个沙弥。一个不过年仅十三岁的少年沙弥,他将这样的接纳拒之门外!他们所珍而重之的机会,他弃之如敝屣。 怎么可以! 清笃禅师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景浩界中各地僧众的心情和看法了。 纵使各地僧众们一直追求四大皆空,追求清心寡欲,为此,他们恪守僧众戒律,静心修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真的没有了,没有了渴求! 他们对红尘俗世没有太多,他们对物欲没有太大执念,但这恰恰表明了,他们对自身认定的佛的执着和坚持。 他们一直在想着他们心中的佛前进,想要和他靠得更近,想要得到红尘俗世中得不到的永恒,想要得到物欲无法给予他们的满足。为此,他们可以不为路途上的繁华停留,不为风景的多彩迷醉。 正因为他们无欲,所以他们才有最大的渴求。 而净涪这样的做法,几乎就是将所有人的执着所有人的心念从他们身上撕扯下来,扔到地面上狠狠地践踏。 这让他们如何能够接受?! 可是,净涪又是得见世尊,得世尊传以真经的人物。 他是他们所认定的景浩界中和世尊最为接近的后辈,是他们未曾明说却早已经默认的佛子。 净涪沙弥的存在,代表着景浩界被世尊注视着。他们也正被世尊注视着! 净涪沙弥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世尊。 如今,净涪所行,与他们所行不同;净涪所想,与他们所想不同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在世尊眼里,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需要改正? 清笃禅师越是深想,心头越惊。 净涪迎着清笃和清显两位大和尚愣怔的视线,很认真很慎重地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整个人都已经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来,又在净涪的目光中呼地坐了下去。 “你可知,你如今在佛门中的位置!你可知,你如今在僧众中的地位!你可知你的决定影响了什么!” 清笃禅师几乎是怒问出声,净涪却还是波澜不惊地接连点头。 清显大和尚在一旁看着,刚想要劝一劝,可话将要出口,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 禅房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 在这紧绷的气氛中,净涪慢慢地抬起手,从褡裢里摸出一片贝叶禅经,拿在手上慢慢抚摸。 看着那片贝叶禅经,清笃禅师更气了。他脸色通红,长眉白须在空中划出一道道错乱的弧度。 他几乎就要再次怒骂出声: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要告诉我,你得世尊亲授真经,无论你如何行事,世尊都会是你背后最大的依仗吗! 倒是一旁的清显大和尚看着净涪手里的那片贝叶禅经,心中一动。 他伸手按在清笃禅师颤抖的手,压下清笃禅师的怒气,认真地看着净涪问道:“净涪沙弥,可是真经不全,你还需在各地搜寻?” 清显大和尚这话一出,被他勉强压下的清笃禅师的怒火就像是被泼了一盘冰水一样,不过噗嗤的一声,火苗尽皆熄灭,只留下那一缕慢慢飘散的轻烟。 净涪点了点头。 清显大和尚松了一口气,清笃禅师也是心中一动,重又在蒲团上安坐。他的长眉白须也在瞬息间平静下来,一根根自动垂落,光滑润顺。 “这样的话,”清显大和尚沉吟着对净涪说道,“这事就由我等去说吧。在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你就暂且现在禅院里静修吧。” 净涪点了点头。 清显大和尚看了看清笃禅师,便让净涪回去。 看着净涪远去的挺直背影,清显大和尚看了看清笃禅师,无奈地道:“师兄应该高兴才是。” 如此决定,如此理由,实在是让人无话可说。 天静寺那边不会有多少隔阂,妙音寺这边也很是高兴,就连净涪自己,也是遂了心意。 清笃禅师冷哼了一声,也不应话,但面上的怒气却已经没有多少残留了。 净涪回了自己的禅院,往佛龛前的香炉里供了几支线香,在蒲团上落座,抬头仰望着那尊被香雾笼罩着的佛像。 他确实是以一个仰望的姿势望着佛像,但他却是以一种平视的目光看着那尊佛像。 这是一种和景浩界一众僧众全都不相同的目光。 也不知是不是当年二代祖师的影响至今还在残留,这些佛门僧众中看着佛像的眼神始终带了一丝虔诚的膜拜。 就算是净涪所见的,佛门功行最是高深玄妙的清恒和清见,这一丝虔诚的膜拜也在。虽然比起其他僧众来说要少得太多,但它却一直根深蒂固地存在着,并不因他们的修持,功行的精进而消失淡化。 他们都在膜拜着佛陀,是佛陀的臣民。 他们克制着自身的物欲,不断擦拭着自己的灵魂,寻找自己的灵慧。可在同时,他们也在自己的灵魂上刻下了别人的印记。 身在局中的人看不清楚,但净涪这样不过是半只脚踩在门槛上的,却能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 正因为净涪看得清楚,他才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他身负天魔门的至道妙法《天魔策》,他手握佛门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虽然《天魔策》已经不能再修炼,虽然《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只是一卷残经,但这已经足够让净涪看到了自己前进的前路。 即使模糊,但也已经能够看清的一条路。 昔日释迦牟尼降世之时,曾有言:“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对这句话,听者自有自己的理解。而净涪也不例外。 他看到了“我”。 心即佛! 第78章 这章 无题 净涪闭上眼睛,识海里,盘膝所在识海中央的那道虚淡人影慢慢睁开了眼睛,左眼金灿,右眼黑沉。 心即佛。 我心欲善,便为佛陀,我心若恶,即为魔头。佛陀魔头,全由心证。 净涪念头通达,心境明若琉璃,不染纤尘,不沾污垢。而他这偌大的识海中,左边一道佛光亮起,比阳光还要璨亮三分的光芒照彻人心,温暖得不可思议,右边一道黑烟沉落,比夜色还要暗沉七分的黑雾遮拢周天,邪肆到让人甘心沉沦。 左边的那道佛光亮到盛极的时候,又陡然收缩起来,在空中汇聚成一颗金灿闪亮的舍利子。而右边的那道黑烟铺展到尽头的时候,也像是被一只巨手收拢压缩一样,在空中凝聚成一颗闪烁着黑色流光的魔珠。 几乎同一时间凝成的舍利子和魔珠在空中悬浮了一阵,吞吐着各自的光芒,随即又像是商量好的一样,飞落在无声无息出现在那道虚影手上托着的那座玲珑小塔上,各自落在自己该去的地方。 小塔又得了一颗舍利子和一颗魔珠,塔身缓缓流转过一层宝光。宝光消逝后,再次出现在虚影掌上的小塔像是被人精心清理过一遍后又再重新细致地拾掇过的那一样,塔上闪耀的佛光越盛,塔身聚拢的黑暗也越浓郁。 人影打量着自己手上的这一座小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将它拿在手上细细地把玩了一番,才将小塔收了回去。 果然,自己炼制出来的宝贝才是最符合自己心意的,才最得心应手。 将他当年手里的那件号称天魔道无上至宝的《天魔策》拿出来和这座小塔一比,净涪的心就已经偏到了自己的那一边。 诚然,《天魔策》为景浩界九大镇运灵器之一,本身妙用无穷不说,它上面还记载着天魔道无上妙法,代表了天魔道的无上至尊之位。只要得到它,天魔宗上下所有势力便全都可供驱使,毫无反抗之力。 只要得到它,修炼路上必定坦荡平常。 这样的至宝,无论谁拿到了手,都必定珍而重之,不敢有丝毫轻忽怠慢。但可惜的是,曾经掌控它数千年的净涪还是嫌弃它。 嫌弃它早在他之前就已经有过了不知多少任主人,嫌弃它不愿彻底臣服于他,总和它有着那么一丝半缕的间隙 所以只要不是必须,净涪便会将那卷《天魔策》扔到一边,很少拿出来使用。天魔宗上下确实都曾有过一番讨论,但都被净涪无视了过去,要不然就是用“至宝不可轻动”的借口搪塞过去。 想到那部但凡动用就会惊动景浩界半个世界的《天魔策》,净涪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低头却仔细摩挲着玲珑小塔那莹白暖融的塔身。 不着急,不着急,到我修炼有成那一日,你也必将与我一起,镇压诸天。 那座被净涪托在掌心仔细摩挲的玲珑小塔塔身镀上了一层金灿的佛光,光明神圣,而小塔的内部,那些被金灿佛光从小塔上冲刷下来的层层黑垢被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吸附着飘向小塔中央那一座虚塔之中。黑垢贴了上去,像是黏土一样不留痕迹地紧密贴合,又像水珠落入池塘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合进去,化作这一座虚淡宝塔里的一部分。 待到净涪醒来,他睁开眼睛,正对上那一尊佛像俯视着他的似慈悲又像是漠视的眼睛。 净涪动作不停,视线扫过佛像,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 外头天色光亮,有灿烂明光自天中倾泻而落,普照万物。 这个时间,早课是错过了。 净涪漫不经心地想了这一句,站起身走到佛龛前,给佛像又供上了三支线香,竟就回到了蒲团上坐下,闭目神游。 早课既然都已经错过了,那就等到晚课的时候再去清笃那里一趟就是了。 净涪到清笃禅师暂居的禅院参加晚课的时候,特意到清笃禅师那里站了一会儿,清笃禅师果然没跟他提起这件事,反倒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来。 “你如今周身佛光湛然,必定是今日神游之时颇有所得,如此甚好。” 清笃很是高兴地赞了净涪好几句,那眉飞色舞的好笑样子,在往日是必定要惹得清显禅师发笑的,但这次清显禅师却没注意他,也同样赞赏地看着净涪。 果然不愧是他们藏经阁里众长老一致看好的沙弥,这才多大,就已经凝聚了五颗舍利子,实在是可怕。想当年,他清显也一样是藏经阁备受关注的小沙弥,但他在净涪如今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过就是凝聚了两颗舍利子而已,凝聚第三颗舍利子还遥遥无期呢。 清笃禅师赞了他几句,便又叮嘱他道:“但你也别整天整天呆在院子里,还是要多多在外走动的好。尤其天静寺,如果你真的已经打定了主意,那你就更应该好好地看一看这天静寺才好。” 净涪抬起头看了几眼清笃禅师,笑着点头应了。 “刚好,天静寺的净栋沙弥来过一趟,说是师兄弟难得在寺中齐聚,便想着聚一聚。” 天静寺净栋沙弥?净涪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中有一瞬间的不解,但他很快就从清笃后面的话找到了答案。 他说师兄弟,而净涪他名义上拜在清恒座下,是他记上了度牒的弟子。一个叫做净栋的沙弥和他论师兄弟,从广义上来,那就是如今都在全在天静寺的沙弥都能算上。但如果从狭义上,那就是天静寺中清恒大和尚的其他弟子。 不过转念间,净涪就已经将净栋的身份来历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抬起头,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 就见清笃禅师看了他一眼,便低头从袖囊中取出一片菩提叶递给净涪,道:“这是他送过来的请帖。” 净涪双手从清笃禅师手中接过那片菩提叶,他的手才触及菩提叶,他的眼前便闪过一处禅院,禅院的中央,又有一行行小子。 净涪扫了一眼,无非就是在说明这一次小聚的时间、地点和参加小聚的沙弥欢迎净涪小师弟过来等等的东西。 净涪将菩提叶收起。 清笃禅师又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便转身面向佛像坐了,拿起身前木鱼一下下敲打,开始了晚课。 清显坐在清笃禅师旁边,对着净涪笑了笑,也坐了回去。 净涪在清笃禅师的另一边坐了,也拿着木鱼敲着,心中默诵经文典籍。 自他悟通“心即佛”之后,净涪再一次默诵佛经,研究佛藏的时候,也慢慢地开始有了和以往不同的见解。 往日的他像是一个懵懂小孩,跌跌撞撞地走在茫茫海洋之中,分不清方向,找不到路途,入目所见的,全部都是水。但现在却不同了,现在的他能够看到水面上天空里悬挂着的那一日,在大日的指引下,他能看见方向,找准路径,往自己想去的地方走去。 晚课结束之后,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明显更加高兴,他们也并不说什么,就让净涪离开了。 等到净涪离开时候,清笃禅师吹着胡子对清显禅师得意地道:“有净涪在,我们藏经阁这几百年来都可以高枕无忧了。” 清显禅师也很高兴地道:“高枕无忧的又岂止是我们藏经阁,就连妙音寺,几百年来都不需要担心的了。” 清笃禅师也想到了这一点,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可不是” 等到净涪真正成长起来的那一天,不仅仅是藏经阁和妙音寺,就连整个佛门都能有数百年乃至数千年的安定日子 当然,这样的话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人也只是各自在心底里想想,并没有嚷嚷开去。 就算他们对净涪再有信心,为了净涪好,这些话也还是不要往外传的好。也不必往外传,只在自己心里想想他们便能很高兴了。 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师兄弟两人在这边各自欢喜,清恒大和尚和清见大和尚这两师兄弟之间的气氛却有点紧绷。 就见清见大和尚皱着眉头看了一眼清恒大和尚,道:“师弟,你真的不想将净涪带回天静寺里?他可是你的弟子!” 清恒就在这天静寺中,但他记载僧众名录上的弟子却在分寺中独自修行?如果是清恒现在还在闭关那也就罢了,可现在清恒都已经出关了,而且看来短时间内寺不会再一次闭长关了,就这样的清闲,清恒既然还要将他的弟子放养?放养的还是他最小看着也将会是最有成就的那一个弟子? 清见大和尚都快要被清恒气怒了。 清恒大和尚看了一眼清见大和尚,表情没有半点进展,他讨好地对清见大和尚笑了笑,才又解释道:“可是师兄,净涪他的路只有他自己才能走。我虽然是他的上师,但真正能帮他的,却不多。” 他也只愿意走自己的路。 清见大和尚看了他一眼,刚刚还显露了一丝的怒火消失不见,他想了想,只叹道:“罢了,随你吧” 说完,清见大和尚身形渐渐虚淡,最后消失在清恒大和尚眼前。 而清恒大和尚手中,却抓了一枚木牌。 木牌阳面,是天静寺,阴面,却是净涪的法号。 这是净涪的天静寺弟子名牌。 第79章 山顶塔林 到了那一日,净涪还是应邀去了净栋那里。 说是师兄弟之间的小聚,但不知是因为净栋的强大号召力还是因为净涪,这一次参加小聚的不仅仅有净栋净涪这些清恒大和尚的弟子,还有其他大和尚的弟子。 净涪到的不早不晚。他到的时候,小聚还没有开始,大家都只是在禅房中的蒲团上随意坐着。 净栋将净涪迎了进去,请他在中央的一个蒲团上坐了,又将他介绍给禅房中的其他沙弥。 天静寺的这些沙弥们虽然确实对净涪很好奇,但他们的品性却决定了他们不会冒犯净涪。 净涪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简单算过一下时间,不过简单应对了一番之后,小聚就已经开始了。 净涪坐在人群中央,看着那个被人群簇拥着的那个长相平凡普通却眉目端正眼神明亮的青年男子。 天静寺净栋,就目前而言,还是一个大气端方的沙弥,他还没有来得及成为日后的那个魔僧。 此时,净栋正坐在蒲团上听着身边的师弟向他询问一段经文的记载的佛门典故。 他侧着脑袋,听得很是认真。 听完之后,他沉吟一阵,便开始说起自己的见解。 在他的话语里,净涪能听出净栋对佛门的仰慕和赞颂。此时的他,也确实是用尽了全部心力去热爱天静寺,热爱佛门。现在的他,也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会在将来的某一天,将他这一腔心意转移到一个姑娘身上。然后,为了她,背离了佛门。 他也不会知道,随手就为他挖下这么一个大坑的,其实就是现在坐在沙弥中,不时被他目光关注着的净涪沙弥。 早在很久以前,净涪就知道,这个天静寺一代沙弥之首的净栋沙弥,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他纯粹到有点木。 他全身心地喜爱这天静寺,喜爱着佛门,所以他愿意为了天静寺,为了佛门放弃他自己。而在他将一个姑娘放在了与佛门同等的位置上的时候,他会开始犹豫,会有迟疑,然后,他就会开始两难,无法抉择。直到,这两者被他放在天枰的两侧分出一个轻重高下。 净涪修持闭口禅,不好开口说话。在这样一众沙弥聚在一起辩经论法的场合里,他也只是沉默地坐到这一场小会的结束。 其实也不用他开口,只要他坐在这里,让这些天静寺的沙弥们见上一见,就已经让这些沙弥们很满足了。 净栋将净涪留在了最后。 等到一众师弟们全都离去,屋内只剩下了净栋和净涪两人。 净栋来到净涪身侧的蒲团上坐下,他关切地问了净涪几句,便自袖底摸出了一块木牌递给了净涪。 “净涪师弟,师父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净涪低头看了一眼,脸色一整,身体微微向前一倾,伸手拦下了净栋的动作,然后,他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净栋。 净栋拿着木牌的手又往前递了一点,他道:“净涪师弟,这是师父让我交给你的,师伯也同意了,你就收下了吧。” 净涪皱紧了眉头看着净栋,态度有一点软化,手却还是没有一点退让。 净栋又道:“师父让我问你,”净栋脸色一整,沉声问道,“你难道就要一辈子待在妙音寺里?” 净涪将眼睑垂下,遮去了眼中大半的神色。 净栋见状,又说道:“既然师弟你总会来天静寺的,那这一块名牌,也迟早会是你的,你为什么不收下?” 最后,他又加了一句:“师父和师伯都是这个意思。” 净涪脸色一动,抬起头,看了净栋一眼,双手接过了那块木牌。 净栋见了,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净栋看着净涪郑重地将木牌收起,忍不住又再问了他一次:“净涪师弟,你现在真的不愿意留在寺里?” 将木牌收起的净涪听见净栋的问话,抬头看了净栋一眼,认真严肃地点了点头,以表明自己的态度。 净栋叹了口气,无奈地道:“那好吧。” 两师兄弟又再坐了一阵,净涪才告辞离开。 走出净栋的禅院,净涪脚步缓慢,垂着眼睑前行。一路转过几条岔路口,净涪在一处岔路口站定。 这处路口分出了三个岔道,一处是净涪来的方向,一处向着山上延伸,再有一处却是转到净涪暂居的那一个禅院。 在来到这里之前,净涪本来是想要回去的。但到了这里之后,看着通往山上的那一条小路,净涪忽然心头一动,心中有一个念头生出。然后这念头就像是根系发达的大树一样,在那里稳稳扎下根须,就那样挺直生长着,不动了。 这条路的尽头,在那山顶上,就是景浩界僧众心目中的无上圣地,天静佛塔。那无边的塔林里,安眠着景浩界佛门诸位大德高僧。 如果能在佛法修持的道路上走到佛门净土,得见我佛,能往生佛门净土,那自然是最好。可如果只能入灭,那他们更希望自己能安葬在这里。 不需要多大多宽广多辽阔的墓土,不需要多贵重对稀有的丧葬物品,不需要多华丽多激昂的纪念辞藻,只要一座小小的佛塔,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佛龛,只要一部细小的佛经,对他们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虽然当年的净涪有意无意下,曾让无数的佛门大德心愿难了,甚至未能回归这一片塔林,只能零落在外。这个时候站在这里的净涪,竟然忽然就想要去看上一看。 如果是以前,净涪是肯定不会去的。别说是去塔林,就是要走到这里,只怕也是九死一生,需要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办得到。但现在嘛 净涪摸了摸袖袋里的那一块刚刚放进去不久的弟子木牌。 他站了一阵,最后还是迈步选了那一个路口,往山上走去。 越往上走,山势越崎岖,但这攀附着山势一路蜿蜒的石阶却都是平整安稳,不会勾动路上行人的思绪,反而会让它们一点点沉淀,慢慢沉寂。 走在石阶上的净涪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这是一种自然而言水到渠成的引导,并不曾刻意,也不曾勉强。净涪也没在意,只是一路往上走。 石阶的尽头,是一片开阔的平地。广阔的平地上,密密麻麻地建立着一座座丈许方圆的龛台,龛台中央,放着一个个暗紫的罐子。 净涪只扫了一眼,便被那刺眼的佛光刺激了一下,接连眨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缓了过来。 这山顶上的每一个佛龛里都有一道金色的佛光亮起,在空气中闪耀成一圈圈明暗不一的光圈。从佛龛的外围到塔林正中央,佛光也越渐明亮。而塔林的正中央,那佛龛上的佛光更像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天柱,连天接地,普照万里。 净涪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最中央的那一座佛龛的所有者是谁。 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 那位以一命扭转乾坤的天静寺祖师。 净涪就站在石阶的尽头,望着那一片无边的塔林,看着那一片不断向外辐射着的无量佛光,再没有往前迈出一步。 这里的安静直属于沉眠在这里的诸位佛门大德,他不该去打扰,也不能去打扰。 一道灰色的身影无声无息从塔林里走出,向着净涪走来。 净涪视线一转,直直地看着这个气息收敛得彻底的僧人,才一眼,净涪的眼睛就忍不住缩了一下。 这个僧人的眉目处,一片模糊。 他居然也看不清? 净涪心猛地一提,灵觉汹涌而出,在身前展开,却只护定他周身方圆一里,并没有往外扩散。 那个眉目模糊只看出一双眼睛的灰袍僧人正正好在他灵觉的范围外站定,立在那里打量着他。 净涪看不清他的眉目,也看不清他的身影,却能感觉到他那平静寂然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有欢喜也有喟叹。然而,这样的情绪在他眼中拂过,又很快被冲淡冲散,就连那最后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净涪心底皱了一下眉头,面上却依旧平静,他双手合十,弯腰低头,向着这个僧人行了一礼。 僧人似乎想要笑一笑,但他似乎已经忘了怎么去笑,所以最后也只是板平着脸平静地颌首回礼。 净涪站直身体,低垂着眉眼,等待着那个不知名不知来历的僧人的动作。 僧人看了他一眼,绕过他来到石阶前,站在这石阶的尽头往着下方眺望。 那一座历经绵长岁月的古刹印入了他模糊的眼底,却像他以往的每一天所见的那样清晰真实。 山风拂过山顶,没有撩动他的衣袍,却带起了一片山烟。 净涪眉眼一动,往僧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被无尽岁月冲淡的模糊人影里,没有深刻入骨的寂寞,没有沁入心脾的冰凉,只有一点慢慢晕染开去的欢喜以及无边无量的安静。 “老僧圆微。” 第80章 八祖圆微 “老僧圆微。” 净涪猛地站直了身体,不自觉抬起的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愕。 老僧看见这个少年沙弥的平静表情终于被打破,心底只觉好笑,眼中也就渐渐地漫上了笑意。 眼前这个少年再是出色,也还不过是一个孩子。 殊不知,净涪为之惊愕的并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这样直接将自己的身份摊开放到他面前的做法。 天静寺八代祖师圆微确实圆寂了不假,但他的神魂并没有进入西天净土,而是滞留在天静寺的塔林里这件事情净涪在还是皇甫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如果不是忌惮着这位天静寺的八代祖师,当年的皇甫成不可能一直不对天静寺出手,反而放任佛门在道魔相争中收缩势力,固守一地。 当年皇甫成的这个决定在魔道的中下层修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但魔道的顶级修士却都缄然不语的原因。 对于魔道修士而言,佛门和尚是比道门修士更为碍眼更为厌恶的存在。有机会的话,魔道修士谁不愿意将佛门连根拔起? 但就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圆微的存在,就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位当年天静寺大和尚之首的圆微方丈到了如今究竟实力几何,所以他们才对皇甫成的决定保持沉默,不敢下狠手真正将天静寺逼上绝路。 八祖圆微,是景浩界佛门当之无愧的定海神针。有他在,佛门就有了底气,有了依仗。 净涪不知道这位佛门八祖为什么不往生西天净土,要在这景浩界中滞留,他也不想去知道。他不是真正十二三岁的少年,没有那么旺盛的好奇心。他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这位八祖会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 圆微看着净涪拧着眉头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回头看着下方绵延山脉上的寺院,目光复杂。 圆微不说话,净涪自然也只能安静地站在那里。这山顶塔林上一时安静得只剩下山风吹卷的声音。 “我听说你得一片贝叶禅经,贝叶中记载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卷。”圆微侧过身来,用一双唯一清晰的眼睛看着净涪,“我能看一看吗?” 净涪点点头,伸手取出那片贝叶,上前两步双手递了过去。 圆微似乎笑了一下,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取走了那片贝叶。 净涪低垂着头,并不去看圆微。 圆微模糊得似乎没有实质的手稳稳地拿着那片贝叶,目光一寸寸梭巡过它,看得极其认真。 看了半日,圆微又将贝叶还了回去。 净涪将贝叶重新收回去,就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 圆微扫了他一眼,弯了弯唇角,难得起了几分逗弄的兴致:“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净涪抬起眉头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收回。 圆微又笑着道:“你这小沙弥啊”笑完,他又说道,“虽然你修持的是闭口禅,又不能说话,但你该知道,我佛门有一门叫他心通的神通?” 他心通? 净涪愣了一下,心底一凛,所有在心底闪过的不该出现的心念全部收敛,只留下那些本来就应该存在的,只属于净涪沙弥的心念来回流转。 不怪净涪这般警惕。 他心通是佛门一门鼎鼎有名的神通。 如来知他众生心中所念,如实知之。能证得他心通的大德僧众,无须言语,便能看穿看透一个人的心思。 这便是他心通。 但证得他心通的前提条件,是要己心通透明澈,才能以己心观人心,得知他人心中所想所念。 圆微看着愣怔的少年沙弥,面上又是一笑,心头却有些怅惘。 他心通这一神通,他当年确实已经得证,但现在,这神通又如何还能保持下来? 圆微收了脸上笑容,目光扫过那片贝叶禅经所在的袖袋,随手将一道气息送到净涪面前。 “老僧虽然早已圆寂,但影响力却还是留了几分,这道气息你收下吧,日后遇着事情,或许还能有些用处。” 圆微的目光落在净涪身上,却分明看到了那渺渺远远的将来。 今日因缘已定,日后果报必来,只希望他这个已经圆寂了的老僧还能为他挡去几分风雨。 圆微最后看了净涪一眼,模糊不清的身影陡然在消散在空气中,徒留一道气息顺着牵引归于塔林里属于他的那一座佛塔上。 净涪拧着眉看着虚虚浮在他张开的手掌上的那道气息,一时想不明白。 虽然净涪已经是两世为人,见识阅历卓绝不凡。但他上辈子乃是魔道圣君,对佛门诸事只能说是知道,而不是了解。他对佛门的一切理解认知,绝大部分都是他这一世积累而来。可他现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沙弥,对佛门认知浅显,见解单薄。所以八祖圆微能够看得清楚的东西,净涪却分毫不觉,懵懂不知。 净涪不知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并不仅仅只是一部佛门真经而已。它其实还指出了另一条证就佛陀果位的路径。 从当年开始,因为寺中隐隐出现的种种流派,圆微一直在冥思苦想,静坐观照,想要找到一个能统合各流派,能让各流派融洽相处的法子。 这样,纷争不断的天静寺就必定能回归昔日平静安宁的日子。 可惜的是,直到他圆寂,圆微还是没能找到这个方法。 实在是太难了。 佛门僧众,重在修心,追求心念坚定,炼就琉璃佛心。能在这一条路上走得顺畅的大和尚们,都是心志坚定,无妄无惑的人。想要将这些坚定自己道路的人统合起来,实在是难如登天。 哪怕到了现在,圆微还是没有找到那一个办法。 可是,也是在某一次禅定中,圆微他忽然醒悟了过来。 天静寺一众大和尚修持,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他们想要参悟世界的真谛,了悟己身存在,寻得大解脱、大欢乐、大自在。而他们修持的方法,他们发展出来的种种流派,不过是他们在到达目的地之前走过的不同道路而已。 既然最后都能到达目的地,又何必一定要强求别人的路和自己走过的路完全一样? 也是至此,圆微才终于了悟。当年的他错了,当年他的那些同门也都错了。他们都想要得到自己同门师兄弟的认同,所以就格外固执地坚持己身,摒弃他道。 执念太过,终生妄念,最后就都错了。 不仅如此,就连他们天静寺对凡俗僧众的态度也错得离谱,而且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也正因为如此,身具大功德的二代祖师即便入得西天净土,也不过就是一个西天无数罗汉中的一个而已。 既然知道错了,那就当然是要改过。 可当圆微终于醒悟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圆寂很多年很多年了。天静寺的正统衣钵也已经传到了一百零八代。 百代传承之后,圆微在天静寺的地位确实被提升到一个顶级的层次,但已经圆寂了的他却只能固守在这片塔林里了。 而在日复一日的观察后,圆微也一直未能在天静寺中找到那样一个足以担起这个重担的僧众。 直到后来,他得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直到现在,他看见了这个名叫净涪的少年沙弥 那一个他一直在等待着的人,出现了。 这个叫净涪的少年沙弥,那部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真经,将会引领景浩界佛门再走出一条通向目的地的坦途。 圆微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了。 然而,每一次变革都伴随着无尽的业火。 圆微也只希望,他能让佛门在这变革的业火中多保存一分理智,多一点冷静,然后走向另一个光明辉煌的未来。 属于圆微的气息归入塔林中央的那一座佛塔后,又很快就安静沉寂下来,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塔林里通天的光柱依旧光芒万丈,普照万物,支天撑地,那份亘古不变的辉耀依旧让人心折。 净涪就那样凝视着手中那道虚浮的气息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山下庙宇中传来阵阵鼓声,庙宇里的僧众陆陆续续地走入法堂准备进行晚课,他才终于在这样的沉思中醒了过来,有了动作。 就见他摊开的手掌握起,手心上的那道气息乖顺地被他握在手心里,又被他收入一尊木质小佛像中,收入褡裢安置妥当。 然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塔林上方的那道肉眼不可见的光柱,对着那道光柱双手合十弯身一礼,才转身一步步走下石阶。 每走一步,净涪身上的气息都会有些许细微的变化,或微微向上浮起,又或是稍稍往下低压。 这样的一步一变化,到了山脚下才彻底结束。 在最后的鼓声中踏入法堂的净涪已经和平常没有任何的不同,至少,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是分不出什么不同的。 他们进行晚课的法堂就在他们暂居的禅院里,法堂不大,在这个法堂里进行晚课的人也不多,就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再加净涪一个沙弥而已。 晚课结束后,净涪才刚要告辞回自己的禅院中去,就被清笃禅师叫住了。 “净涪师侄,你且等一等。” 第81章 初开法眼 净涪停下了动作,抬头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心底叹了一口气,面上却只道:“净涪师侄,明日会有几位大德上门,你你也过来吧。” 净涪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也不问为什么。 净涪离开后,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的背影,侧头对清显禅师叹道:“我们还是到得早了点。” 他们妙音寺的僧众确实是各地僧众到得最早的一队。 清显禅师笑了一下,也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听说他们出门之前还办了好几次法会?” 因为想要参加这一次千佛法会的大和尚太多,但寺中又都需要人镇守,没奈何,只能用辩经分出个高下。 而至于为什么都想参加这一次的千佛法会,清显禅师不用猜都知道,想要见一见净涪这个沙弥绝对是原因之一。 清笃禅师叹了口气,白眉长须都有些萎靡,但很快就又飞扬了起来,“哈哈,他们也就只能过来看一看了” 清显禅师看着清笃禅师,不觉摇了摇头,唇边也带上了一丝笑容。 是了,他们也就只能过来看看了,净涪是他们妙音寺藏经阁的沙弥! 净涪不知道两位禅师在后头说的什么,他回了自己的禅院后,关上门就入了定。 进入定境的净涪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参禅定悟,他只将心念意识持定,回照今日的自己。 自他在岔路口前站定,到他踏上石阶,一步步走上山顶,再到他在最后一层石阶上站定,看见圆微老和尚从塔林中出来,最后到他看着圆微老和尚归入塔林,而他从石阶上下来,回禅院参加晚课。 他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点心绪波动,都在他的识海中重现,悉数被他看在眼里,一丝一毫都没有错漏。 很久之后,净涪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望着上首佛龛里的那尊佛像。 他心通确实玄妙,但却拿他没有办法,否则在最初,他就不会想要拜入大德高僧汇聚的妙音寺。他唯一担心的是,圆微老和尚的道行太高,会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放下心防,露出破绽来,被他看个清楚明白。 就目前的状况来说,一切还在他的计算之中。 想到这里,看着佛龛里的那尊佛像,净涪心底又是一凛。 如今他在圆微老和尚面前是无漏无缺的,那他在西天净土诸佛诸如来菩萨面前,又是如何的? 然而很快,净涪又放下心来。 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佛陀菩萨,那位世尊对他都没有任何异样,其他佛陀菩萨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对。 净涪笑了一下,将这件事情放下,反手取出圆微老和尚交给他的气息。 虚虚漂浮在他手掌上的那道气息宽宏博大,慈悲包容,隐隐有一股海纳百川之感。但可惜的是,那感觉太淡太虚,其中关碍太多,还没能到达圆融和畅的地步。 净涪看了好一会儿,伸手掐诀,将这道气息封起放好,便再不理会其他,入定参禅悟道去了。 定境之中,净涪忽然心神一动,一点灵光自天灵透射而出,在冥冥茫茫的虚空中徘徊盘旋一阵,又卷夹着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倒流而回。那点倒流而回的灵光像天水一样在他四肢百骸里流淌了一圈,最后在他眉心印堂处汇聚,渐渐凝聚下来。 那印记出现得突兀,却没让净涪生出半点不自在的感觉,相反,他心头甚至涌现出一股莫名的大欢喜。那欢喜来得自然,来得顺畅,净涪只觉得自己高兴极了。 净涪本来在定中,心境需要保持古井无波的状态,否则就会脱出定境。然而此时这大欢喜的感觉让净涪高兴,但净涪此时却还是在定境之中。 这样的状态很怪异,但净涪却没感觉到半点不对,他还在定境中,他还沉浸在那种莫名的欢喜之中。 他欢喜地看着那点灵光,细细感受着它一点点塑造出一个模样。 眼睛! 净涪耐心等了很久,终于等到那点灵光在他心头构塑出一个大体的模样。看着那个眼睛,净涪心头生出一点明悟。 佛眼。 这是一只佛眼! 净涪睁开了眼睛,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日月依旧,山河俱在,然世界的中央,有一座山。山有八万由旬高,全体由金、银、琉璃、玻瓈构成。山上有诸天,诸天上又居住着天人、伽罗、金刚、罗汉、菩萨和佛陀。 净涪心中有感,知此山名为须弥山。 山下有海,海上又有大小部洲漂浮。这海名为须弥海。 须弥海是真实存在,而须弥山却是虚实之中,真假之间,唯虔诚向佛者才能得见。 山与海,成就了一个世界。 然而,世界等微尘。 他看见,在这景浩界世界之外的无数世界之后,有一座大山伫立。那山和景浩界中央那座须弥山一般无二。 那才是真正的须弥山,世尊所在道场。 而此界的须弥山,乃至无量量个世界中的那一座须弥山,其实不过是那座须弥山的投影而已。 净涪眨了眨眼睛,收回远望的目光,转而观照自身。他从来知道,人身上有无数微尘生物生存,所以在当年他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直接给了自己一道避尘术,而且从那之后,他身上的法衣统统都永恒加持了避尘术。 就是后来他重新投胎,修为尽失,又为了不露破绽,这才忍了下来。 那样忍着忍着的,这么多年下来,居然也有点习惯了。 天知道,他当时见到左天行身上光明正大穿着的法衣就无比嫉妒,不为别的,就为了那法衣上加持着的那道避尘术。 而现在,他终于不用忍了! 净涪心神一动,一道金色佛光自他体内爆发,形同实质一样往外扫荡,将那些微尘抖落出去。 这道金光将那数以千万计的微尘生物扫落的时候,都会分出一道再细微不过的金光落入那些微尘生物之中,小心护持。 净涪看着通体金光不再看见一点微尘的自己,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伸手摸上自己的眉心,那里光滑一片,触感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却又有一种眼睛正在被触碰的感觉。 怪异又和谐。 他站起身,往内室走出。站在铜镜前,他看见了一个完全和往日不同的自己。 镜子里的他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面孔上是他熟悉的眉毛眼睛和鼻子,眉心处也是平整光滑,没有多出一个眼睛来。 那些不同出现在他的周身。 他的身后再不是一片空茫的虚空,而是立着一座九层宝塔。塔中有无穷戾气怨毒,却被四颗金灿灿的舍利子镇压,其中一颗舍利子镇在塔顶,将这座宝塔染上一层金黄,另外三颗舍利子镇在塔中。塔中的戾气怨毒被舍利子上透出的佛光一遍遍冲刷消解,又有一大片功德金光自天际垂落,照定周身。 他的头顶却有一尊佛陀虚影盘膝而坐,佛陀眉目带厉,眼中含煞,仿佛随时准备着以雷霆手段镇压渡化群魔,偏偏那佛陀周身遍布的金光映着那眉那目,却又能看出几分悲悯来。 净涪看着铜镜,一时间怔愣当场。 这是,怎么回事? 净涪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是怎么弄出这一身异像出来的。 而恰在此时,寺中远远传来了钟声。 净涪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铜镜里映出的人还是他,身边虚空里的种种异像也没有消失不见。 他皱了皱眉头,却也没再和这面铜镜死磕,而是转身去了清笃禅师的禅院参加早课。 见到清笃清显两位禅师的第一眼,净涪又被惊了一下。 这两位大和尚也都和往日一般无二,但他们周身,却也有各种异像环绕。 清显禅师还好,不过就是身后一座藏经阁,内有碗大舍利镇压,有宝光晕照,又有阵阵诵经声回响不绝,头顶大片功德金光而已。 但清笃禅师却着实是让毫无防备的净涪一时只觉得眼睛都要被那金光闪耀得生疼。 头顶十颗舍利子汇聚成一尊罗汉虚影,身后有一座金银宝山伫立,山上有无量清净光绽放,脑后又有一德光轮。 虽然那功德光轮确实很虚很淡,但看着就比清显禅师的那一片功德金光耀眼。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注意到净涪那一瞬间的不对劲,两人对视一眼,又都睁开法眼看了看净涪,见他眉心印堂处显出的那一道金色眼睛轮廓,不由得拊掌大笑,赞道:“善!” 又见他体内金色佛光照彻周身,通体明净如琉璃,金色佛光挡落微尘的同时还护持微尘不为他所伤,两位禅师又大赞道:“净如琉璃,不染微尘,不伤微尘,大善!” 净涪眨了眨眼睛,压下被刺激出来的泪水,躬身向着两位禅师一拜。 两位禅师也不躲,端正了脸色直直地受了他这一礼,然后又指点他道:“须知法眼威能无边,你今开了法眼,日后当谨慎修持,不可懈怠。” “你既开了法眼,能观照真实虚假,更应当勤恳修持,不可再为虚相所迷,沉沦苦海。” 第82章 禅院小会 净涪得开法眼,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可谓是既得意又骄傲,不说清笃禅师,就连向来沉敛克制的清显大和尚,在接待依约上门拜访的大和尚面前也都不可抑制地露出了几分喜色。 大和尚们一见两位喜不自胜的禅师,先是一愣,但目光扫到随侍在一侧的净涪,见他眉心一道依稀眼睛模样的金光流转,心中明悟的同时,又有种种思量从净如明镜的心境中显现又幻灭。 可无论是谁,只看了净涪一眼,便都笑着对清笃清显两位禅师道喜。 两位禅师也都笑着一一谢过,清笃禅师更是招了净涪过来,让他一一见过这诸位禅师。 净涪眨了眨眉心那被一屋子金光刺得酸痛的佛眼,从清笃禅师身后走出,上前对着诸位禅师合十弯身作礼。 他并没说话,只在那举手投足间透出几分敬意。 对于小辈的敬意,屋里的诸位禅师早已习惯,但让他们诧异的是,眼前的这个净涪沙弥却与他们所见的小辈都很不相同。 没有受宠若惊的荣幸与得意,没有年少气盛的浮躁和自得,他沉稳得像屋外的石,也安宁得如同清风拂过的树,气息更清澈得仿佛山涧中的溪流。 他的那几分敬意,敬的是他们的修行,敬的是他们的境界,并不掺杂其他诸如身份地位乃至修为等等的东西。 这份纯粹的敬意让他们心惊,却也让他们心喜。 后生可畏,然而这样的后生却又是他们景浩界佛门的未来,这如何不让他们既惊又喜? 一屋子三十余位佛门大德你我对视了几眼,各自弯眼一笑。这些佛门大德性情各异,其中更有嬉笑怒骂洒脱不羁性好戏耍后辈之人。可无论他们性情如何,此刻却都安然坐在座上,看着净涪在清笃禅师的引荐下一一拜见他们这些佛门先行者。 而每一位被清笃禅师引见过的佛门大德,也都正色地受了净涪一礼,然后又点头合十还了净涪一礼,才伸手取了见面礼递给他。 这些见面礼大多都是手抄的经书,净涪接过之后扫了一眼。经书虽多,但都没有一本重样的。 净涪能看见经文上流转着的金色佛光,更能看出那一笔一划写成的经文中隐而不显的微妙佛意。 这些被递到他手里的看似再普通不过的经书珠串佛像,放在外头,都是让人争抢不休的宝物。 这些佛门大德对他,确实是用了心的。 净涪走到一位曾经死在他手上的老僧面前,低眉垂目平静安然地向着他施了一礼,微弯了腰双手接过那位老僧笑着递到他手上的又一本佛经,随后往外退出一小步,弯身谢过,便跟随着清笃禅师回到了主位。 待到清笃禅师在主位上坐了,净涪才回到自己的坐席上盘膝坐下。随侍的沙弥在清笃禅师的示意下,将那个堆满了经书、珠串、佛像的托盘带了下去,等到今日这一场小会结束之后再交还给净涪。 净涪能感觉到那个沙弥出门之前最后递出来的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无限的羡慕中又掺杂了嫉妒。 幸好能被天静寺挑选出来放到清笃禅师身边随侍的沙弥心性都不差,那视线中到底没有带上恶意,净涪也就没有理会。 他就在自己的蒲团上安坐不动,微闭了眼听着这屋中来往的问答声,而他眉心处那个尚未能自如闭合的佛眼却映照出了一个与肉眼所见完全不同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屋中各处佛光湛湛便且不提,那些佛门大德身后的异像便已经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了。 这些佛门大德无愧大德之名,他们脑后都悬挂了一顶滚圆凝实光华普照的功德光轮。功德金光照定他们周身,牢牢护持他们左右,可谓群魔不侵,百邪辟易。 而除了这轮耀眼夺目的功德金光之外,这些佛门大德的身前身后虚空中又有种种异像显现,或为浮屠或为明灯,更有无量光芒照射诸天,道道玄妙气息自他们身上升腾而起,插入冥冥虚空和某一处所在沟通串联。 并不需要细看,净涪便已经清楚,那处冥冥茫茫的所在,便是这些佛门大德心心念念着的佛门净土。 净涪观望了一阵,尤其是在那些眼熟的佛门大德身上多看了几眼,心中颇有些佩服当日的自己。 这一屋子里坐了三十余位佛门大德,却又有二十余死在了佛魔的明争暗斗之下。而这二十余位佛门大德中,就有半数间接或是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上。 当年皇甫成天圣魔君的皇座,根本就是用无数的人骨堆垒而成。而其中最为耀眼的点缀,莫过于这些陨落在他手上的佛门大德。 在未曾打开打开佛眼之前,饶是在皇甫成眼里,这些佛门大德也与普通僧众没什么两样。 真要找出一二个不同点来的话,也无非就是这些佛门大德的心性更坚定一点,更在乎一些莫须有的东西一点,也更难对付一点而已。 可那又怎么样?那些佛门大德最后也不是直接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上? 对于这些曾经在自己手上丢过一次性命的佛门大和尚,净涪是真的很难生出什么膜拜崇敬的心思来。 可现如今,他开了佛眼,佛眼所见,与凡胎肉眼所见尽是不同。他看见的,是一个似乎换了个模样的世界。 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他似乎看到了一条路,那条通向天际,似乎直入云端的长路崎岖曲折,弯绕盘旋。 他要到长路的末端去看一看,可在当下,他也不过就迈出了三两步的距离而已。 屋中的这些人,这些他曾经的手下败将,也正行走在这条道路上,而且走得比他远,走得比他坚定。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他不会一直这样落在后头。更何况,他已经为自己选定了方向,他有他自己的路! 净涪低头望着自己如今白嫩干净的手,垂落的眼睑下闪过一抹暗沉却无匹的锋芒,周身气息却依旧沉凝安定,没有半点浮动起伏,不惹任何人的注意。只有他身边虚空中的那一尊佛陀虚影,悄悄地凝实了一分。 饶是在清笃、清显这些不时会分出一点眼光关注净涪的禅师眼里,如今静坐在他们身后的小沙弥,此刻正沉着脸认真地听着他们辩经论问。 事实上,净涪也确实分出一点心思去听了他们之间的问答。他甚至敏感地听出了一些藏在来往问答中的玄机。 在这些你来我往的问答之中,这些禅师在解难答问的同时,也在试探着各个寺庙中这些年来的修行方式和修持理念。 这一场小会足足持续了半日,净涪从开始听到结束,内中那些隐藏着的该明白不该明白的东西,净涪都听懂了大半,剩下的那些,净涪虽然不太明白,但也都已经记了下来,留待日后。 景浩界佛门之中,细算起来,该分为八股势力。而这八股势力中,最盛莫过于天静寺,而最弱却莫低于凡俗僧众。 天静寺为景浩界佛门祖庙,乃景浩界万千僧众心目中的圣地,汇聚各方大德高僧,从来高踞绝顶,俯瞰下方。 而凡俗僧众,虽人数众多,且向心之心虔诚笃定,但到底少有人能有冲破凡俗的瓶颈,生发菩提心,只能在苦海中沉沦。更何况凡俗僧众多被各寺瓜分,形同散沙,难以做到群策群力,是以从来都是垫底,唯有仰望各方。 而剩下的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六寺,便又是各占一方,你来我往,争论不定。他们之间的实力强弱,自设立山门的最初到现在,还始终没有一个定论。 而这之中,佛门八方的修持理念又多有分歧。 天静寺为景浩界佛门祖庙,自开寺到现今,一直承接着初代祖师的衣钵,唯信唯诚。 他们将信、诚两字钻研到极致,以虔诚笃信的信念供奉西天众佛诸如来,成为佛陀如来的信徒,以求修行有成之时能得到佛陀如来接引,进入西天净土,脱离无边红尘孽境。 就这一点而言,天静寺的僧众其实和凡俗僧众没有什么不同。而之所以会出现如今这样两极分化的状况,无非就是天静寺的僧众更能看得清前路,更能知道自己现今所在的境界,也更能坚持而已。 而凡俗僧众,本身就是身处红尘,层层因果缭绕牵扯,又有七情六欲蒙蔽心眼,纵然能在某一个瞬间因种种原因窥破凡尘种种,却也少有人能走到最后,绝大部分都在清醒后又再度堕落,在那无边苦海中沉沦,在那万丈红尘中轮转。 而除了天静寺和凡俗僧众之外,妙音、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和妙定六寺,在天静寺的信、诚基础上衍伸出去,慢慢地形成一种模糊的尚且不曾明晰的理念。 就净涪这一日在屋中所听到的,就已经能够粗略分辨一二了。 六寺本就是天静寺的分支,天静寺传承界外净土宗理念,寻求进入西天净土、自愚钝中觉悟、清净佛性的法门。其中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点,是虔诚修持的僧众能够得到西天净土的接引,自凡尘俗世一步进入西天极乐净土。 而怎样才能得到西天净土的接引,便是六寺开寺祖师的分歧所在。 第83章 通行铭牌 妙音寺祖师修持禅定,自定境中清净禅心,消减因凡尘俗世生出的种种烦恼杂念,使我身心如琉璃明澈,又以这明澈琉璃一样的禅心体悟佛心,以我心证佛心,凭借那冥冥中的感应飞升极乐净土。 妙潭寺祖师却是分辨诸法性相,阐明心识因缘体用,修习唯识观行,即放弃凡胎肉眼,尝试着通过学习佛陀对世界的认知接近佛陀的智慧,凭借着智慧与智慧之间的灵光交汇引出一点明悟,到达极乐净土。 妙理寺祖师以佛经所载佛陀一言一行为无上妙理,恪守佛陀教诲之言,言行之间无有逾矩,无有暌违,以此积攒功德,清净心性,以求得到世尊灵光接引,登临极乐净土。 妙空寺祖师遍览佛经,体察人情,认定世间红尘万丈,孽障无边。此心重重,此身更有无穷罪孽降附,难见如来,难听佛音,唯有削减心中欲孽,历经世间种种苦痛劫难,才能稍减己身罪孽,以清净身牵引灵光,登临极乐净土。 妙安寺祖师精于佛门仪轨,认定净土诸佛诸如来神通广大,法眼遍观大千,是以日日虔诚供奉净土诸佛诸如来,以求世尊灵光接引,得入极乐净土。 妙定寺祖师却又与诸位退避红尘的佛门祖师不同,他敬佛礼佛,却并不避世,却是深入红尘,在红尘中游走,见证万丈红尘中的纷扰反复,又反照己身,最后以己心照佛心,引动一点灵光,度入极乐净土。 这一场小法会听下来,净涪心有所得,再回想前事,心中又有几分明悟。 虽然佛门六寺演化六支,支支脉脉各有不同,但六支脉都是从天静寺祖脉中分出,根底上还是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敬佛、念佛、礼佛。 净涪默然静坐,反照自身。 比起其他佛门僧众,他其实远称不上虔诚笃信。如果在这等事上真有一个等级层次的划分,他绝对是最后的那一撮。他确实也在敬佛、念佛、礼佛,但也从来只有敬没有信,佛陀从来不能在他的心头永驻。 他甚至没有其他同龄沙弥那般的赤子之心。 可即便如此,在佛门修行上,他却还是将那些同龄沙弥远远抛下。更甚至,佛门世尊还亲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净涪心中忽然闪过此生皇甫成的身影,心中一动,佛门世尊在以他为棋,想要落子景浩界?还是想要谋算皇甫成身后的那位? 但这样的念头才起即灭。 景浩界不过一小千世界,又有什么能被佛门世尊那样的强者谋划的呢?而皇甫成身后的那一位若能强如世尊,又何必要着眼于景浩界这一个小千世界? 昔年天圣魔君皇甫成曾在世界外行走游历,也见识过好几个世界。与他们相比,景浩界虽然只差一步便能开始晋升中千世界。但这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迈出。最起码直到他自爆之前,景浩界也还只是一个小千世界。 净涪想了一阵,忽然心中一笑,旋即将这些念头打散消去。他念动之时,一点隐晦的不安悄然被斩出。 他如今不过佛门一沙弥,修为境界俱是浅薄,妄自去揣测猜度那些镇压寰宇的强者的心思算计,真真和一井底蛙无异。 识海之中一道暗黑的幽光骤然划过,卷着刚刚被净涪斩出的那点不安倒流而回。不过一息间的功夫,净涪的识海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幽暗的魔气和金璨的佛光各据一方,中央之处,魔气和佛光正两两消磨。可若有人紧盯不放仔细打量,他便会发现,魔气和佛光虽然俱在消融,却也和其他的魔气和佛光有一些细微的不同。 暗者越暗,璨者越亮。而越加幽暗的魔气和愈加璀璨的佛光又会无时不刻地与身后的魔气佛光交转流动,在摄取助力的同时,也在纯净着它们身后的同类。 这样的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净涪收摄心念,再度观照己身,片刻后便从定境中出来。 他出得定中,睁眼便见堂中的各位大和尚俱都已经离座,三五成群地聚拢着闲谈。 见净涪出得定中,正听旁边一位大和尚说话的清笃禅师转过头冲着净涪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净涪颌首点头,从蒲团上站起,走到清笃禅师身侧站定,默然倾听几位禅师的闲聊。 此刻堂中的这些禅师都是佛门大德,即便只是天南地北的随意闲聊,即便话题不过是些琐碎小事,但单从他们的只字片语中,便能窥见他们心中所想所悟,更能从中汲取到一点智慧灵光。 就此而言,虽然清笃禅师只将净涪招在身侧,便再没过问过净涪,在场一众大禅师也并未再说佛论经,但净涪此时的收获却半点不比方才诸位禅师说法辩经的时候少。 清笃禅师虽未再过问净涪,但却也趁着间隙分出点注意力观察净涪,见净涪稳稳站定在他身侧,头微低,眼稍垂,表情平静,看似半点没有触动,但他周身气息却一点点沉淀,缓慢但却真实地变得厚重朴实。他眉心更有细碎的灵光闪烁,虽未正式成形,不过电光般偶尔闪耀又隐去,但堂上众位大禅师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清笃禅师欢喜得长眉连连飘动,便连长须也是一颤一颤的,不过片刻间,整整齐齐的长眉和长须便已经变得凌乱,丝丝缕缕的交叠在一处。 身在法堂另一侧的清显禅师一贯严肃端整,但此时此刻,脸上也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 他们欢喜的,不仅仅是净涪此时再度精进的心境和修为,更因为净涪在荣宠和忽视之间安定平稳的心态。 作为久经世事,遍观人生百态的佛门大德,堂中的诸位大禅师都很清楚,于荣辱之间,得失之间,生死之间,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性。 净涪这个妙音寺的小沙弥,如今不过年十许,心性却已经如斯平静安稳,实可谓惊人。 回头仔细看看自家佛寺中的小沙弥,却实在是找不出一位可堪与这净涪沙弥一比之人。 诸位大禅师对视几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惋惜,又都叹了一下,相视一笑,对着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双手合十,弯身一礼,齐声赞道:“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位也都敛了笑容,只带着眼中浓浓的笑意,对着诸位大禅师合十弯身回礼,也道:“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净涪眉心灵光散去,却并不惋惜失落,也跟着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向诸位禅师安静地回了一礼,谢过诸位禅师的赞赏。 此番过后又不久,这一场小法会便落下了帷幕。净涪跟在清笃清显两位禅师身后将诸位参加这场小法会的禅师送走。 几乎每一位禅师在离去之前,都给了净涪一块小小的通行铭牌,叮嘱他,若有一日需要出外游历,不妨到他们所修行的寺庙一趟。 通行铭牌,虽比不得各寺的僧众铭牌,但持拿着这一块铭牌的人,也已经能够在各寺所属辖地通行无阻。当然,秘地密地乃至各处的私人所属地除外。饶是如此,这通行铭牌还是格外的珍贵。因为这通行铭牌,代表了各寺的信任。 这些大禅师信任他,看重他,才将这代表了自家寺庙的通行铭牌给了他。 对此,净涪都回了一礼,双手接过铭牌,郑重地放在身侧的小案上。 不过片刻,净涪身侧的小案上就堆起了一座小山。 不是所有禅师都像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一样,百年如一日地驻守在妙音寺的藏经阁中,除了他们各自出身的寺庙以外,许多禅师还会在外建有佛寺。这些佛寺因建寺禅师性情不同,所修持法门不同,又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风格,或为煊赫,或为清净,或为光正,或为自然,不一而足。 这些佛寺虽然遍布佛门所辖地区,但却独而不立。它归属于建寺禅师所有,却又挂寄在建寺禅师所属寺庙,未曾正式分割。 而除了这些小佛寺之外,净涪还收到了妙潭等其他五个寺庙的通行铭牌。 可以说,就凭着净涪此刻手中的这些各式铭牌,他几乎可以走遍整个佛门势力占据之地。 理论上而言,佛门所属之地,净涪通行无阻。 待到众人散去,喧嚣落尽,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已经收拾好了心情,看着净涪手中的通行铭牌,清笃禅师还哈哈笑了两声:“老僧我还盘算着该怎么将这玩意给你要到手呢,没想到这就都给了,好好好” 清显禅师也笑了一下,对净涪道:“你且记得好生收着,日后若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线索,便能带了这通行铭牌自去,如此能省却不少事情。” 清笃禅师又笑了一下,僧袍飘起又垂落,净涪手中那小山似的通行铭牌浮起,在空中各自归拢聚集,分为五份,又有金色的字符自空中出现,没入各个通行铭牌上,这些通行铭牌才各自按次序飞落在净涪身侧的那个小案上。 “好了,日后要出寺的时候,便各取了通行铭牌去就是了。” 净涪点头应是,取出五个大木盒,只见他手掌在一个个大木盒上空轻轻抚过,所有的大木盒一阵扭曲凸起,变作一个个内里有着纵横排列整齐的小格子的大木盒。 净涪将那些通行铭牌一个个归置入小格子中,这才将这五个大木盒归拢整齐。 待到净涪将这些通行铭牌收好,天色已经渐渐昏暗,晚钟敲响,又到了晚课的时候,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个也不再耽搁,带了净涪便回了法堂,开始一天的晚课。 待到晚课结束,净涪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来到清笃禅师座前,默然静等。 清笃禅师从定境中出来,见净涪等在身侧,一时有些不解,他扭头看了看也正在慢慢睁开眼的清显,问道:“净涪,你可是有什么不解之处?”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前不远处的空地,那地方出现一个蒲团,道:“坐下说话吧。” 净涪摇了摇头,伸手从身上摸出一块木牌,弯腰捧向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不过一眼,便认出了这个木牌。他看了一眼清显禅师,摆手让净涪将木牌收起,沉吟着问道:“你要闭关?” 净涪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眼中浮起一丝笑意,眉目间却分外的严肃端正,看着更像是就坐在旁边的清显禅师:“你可知,再过一月左右,千佛法会便要正式开始?你现下闭关,就不怕错过了这佛门盛会?” 净涪点了点头,应了前半句,对于后半句,却并不做表态,他只拿着一双沉黑的眼睛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眼中的笑意已经彻底隐去,长须长眉不复以往的飘逸,在法堂中摇曳烛火映衬下,更透出一股寒夜一样彻骨的冰寒。 “你可知道,这些时日老僧与清显师弟正打算带着你去参加各处法会,好多见见各寺禅师,也多聆听他们的修持,好让你增长见闻,不枉来这一场?” 净涪点了点头,弯腰合十向着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一礼,谢过他们为他多方筹谋。 “你可知道,千佛法会中各寺禅师演化微妙佛理,非悟性超凡积累深厚根基厚实者不能领悟,你难得有机会到此,若能在法会之前多聆听诸位法师说法辩经,从皮毛处窥见一丝玄妙,待日后法会知识,或能多一分领悟微妙佛理的机会?” 净涪又是一点头。 清笃禅师又再问了他一遍:“如此,你还要闭关!?” 这声音绽若春雷,怒如狮吼,自净涪耳边炸响,震荡他周身,仿佛要将他的心胆一并震裂。 在这样的声浪中,净涪却还是稳稳站定,如同暴风雨中稳稳扎根大地的老树,风再怒,雨再急,也拉动不了它的脚步。 他点了点头。 霎时间,雨消风停,云开雾散,又是一片晴朗天日。 “哈哈哈”清笃禅师朗笑几声,长须白眉一应飘起,如同那广阔蓝天上飘扬肆意的白云,“好好好!如此,你就闭关去吧!” 净涪脸色不变,对着两位禅师合十弯腰一拜,转身离去。 明明净涪一步步走入了黑暗,清笃和清显两位却仿佛看见了站在他身侧持着金灯为他照亮前路的诸金刚诸护法。 长须长眉自然垂落,所有外放的喜悦欣慰全都散去,只在心头萦绕了一片明朗和欢欣,清笃禅师低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清显禅师面目放松,眉间一贯蕴藏的严整端肃散去,也低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第84章 闭关修持 推开门扉进了院门,净涪才要阖上门扉,却又取出那块木牌子挂在门扉上,并将刻着字纹的那一面翻露在外。 “闭关。” 净涪点了点头,也不再看,直接将门阖上,自己快步入屋。 门户契合无缝的那一刻,挂在门扉上的那块木牌子上的字纹陡然亮起一道金色佛光。这道佛光自木牌上亮起,便像是点燃了蜡烛的那一点引火,瞬息间勾动禅院中布置的所有禁制。 随着禁制被引动,有道道佛光亮起,又有阵阵佛唱响起,更有一尊尊佛陀虚影在院子上空浮现,异像频出。 这样的异像很快就隐去,也并没有太大的动静,除了靠得近的清笃清显两位禅师以及格外关注净涪这边动静的清恒上师外,基本没有引起其他什么人的注意。 周围灵机变动的那一刻,净涪才堪堪转过身去,才察觉到这周围的异动,净涪整个人瞬间就戒备了起来。 他的气息在下一个瞬间彻底消失隐去,而他的灵觉却向着四周发扬,隐晦又霸道地占据了整片空间。值此之时,净涪就像是一滴没入大洋中的水珠,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锁定他的气息。 然而不过是眨眼间,净涪就已经察觉到异变的原因。不过是收回了微微抬起的手,他整个人的气息就又再扬起,他自身也再度显化在这院子中。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本就已经知道净涪的打算,如今见净涪已经打开禁制,也不过就是扫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并未过多关注。而清恒上师却未曾得到净涪的告知,如今被净涪这番动作惊了一下,等到清恒上师收了惊讶,净涪已经自己反应过来了,他也就没有注意到净涪那一瞬间堪称过分敏感的反应。 “这个时候闭关”清恒上师仔细看了两眼,面上不由得带上了三分笑意,“这心性和决断,还算过得去” 那边慢了一步注意到净涪这边情况的清见禅师也不由笑了一下,递了一句话过来:“这样,也还只是过得去而已吗?” 清恒上师却没回应他。 清见禅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低叹了一口气:“净栋和他比起来,可是差了不少啊” 清恒上师静了一会,最后递过去一句话,便没再有任何反应。倒是清见禅师,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师兄,你觉得净栋真的就差了吗?” 清见禅师坐在蒲团上,听了这句话,不由得仰起头来看着上方那座巨大的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木然愣怔。 真说起来,清见禅师和净栋沙弥确实很有几分相似。例如,当日还只是沙弥的清见禅师也是天静寺中首屈一指的大沙弥;例如,不管是稳扎稳打如清见禅师还是根基稳固如净栋沙弥,他们都有一个惊才绝艳如清恒上师和净涪沙弥那样的同门师弟。 清见禅师几乎能够看见日后净栋沙弥的挣扎和怀疑,一如当年他自己。 清见禅师忽然洒然一笑,轻声反问了回去:“师弟,你觉得净栋真的就差了吗?” 清恒上师没有再回复,清见禅师也并没有执着想要一个回答,他只是扬了扬手,让手中的那一个木鱼槌子再次敲击在他身前的木鱼上。 清恒上师和清见禅师这一番隔空应答净涪并不知情,他在佛龛前落座,仰头就着佛前青灯看着佛龛里的那尊佛陀。 佛陀半开半阖的双眼亘古不变,像是看着这一片空无,也像是注视着他。 净涪看了半日,才从蒲团上起来,转身入了旁边的小次间。 不知是天静寺早有准备,还是这院子前人的布置,这一整个小次间里都是排列整齐的架子。架子里都摆放得满满当当的,不是佛经就是心得,再不就是佛典和贝叶。 净涪在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已经逛过了一遍,这里的收藏极其丰富,几可比拟妙音寺藏经阁的一个小梢间。 别看只是妙音寺藏经阁的一个小梢间,可这也已经很了不起了。 最起码,净涪就没见过哪一个沙弥能有这么丰富的藏书。 净涪在这小次间里转了一圈,最后在最中央的那一个书架前站定。就净涪眼中看来,整一个小梢间中,这一处的金光最盛,金光中又隐有一尊尊佛陀虚影,看着便觉得不凡。 净涪视线在书架上的本本典籍上扫过,犹豫片刻,终于从中抽出了一本《佛说阿弥陀经》。 他取出佛经,便径直出了小梢间,回返法堂中。 他将佛经放至佛龛前,自己先入净房,沐浴净身过后,才从净房出来,往佛前供了几注线香,这才拿了佛经在手,自己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 这卷佛经纸质柔软,触手生温,细致柔腻,本就有淡淡光泽泛起。经中字符更有金色佛光流转,隐隐可见无量清净光、智慧光、功德光盘旋环绕,又似有金花飘摇坠落,神圣光明,金刚无坏。 净涪才打开佛经,便知这佛经不可能是某一位沙弥的收藏。它必定出自佛门大德之手,非是寻常弟子可得。 这怕是清恒上师特意替他准备的。 净涪心中念头一转即逝,而心湖却始终平静无波,清澈明净。 “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随着他心念流转,佛经之上的字符有金色佛光自字符中散出,照耀诸天。净涪身上又有一片贝叶禅经飞出,在他头顶大放光芒。 净涪心神不动,不喜不悲,眉梢眼角不动,只视线还在佛经上移动,心念还在诵读经文。 随着他心中默读经文,礼赞阿弥陀,他头顶那片贝叶禅经绽放的光芒逐渐凝实,渐渐化作一位庄严神圣的慈悲大佛。大佛身周功德环绕,有金花金莲相随。 金花金莲开遍,转眼将虚空化作净土,演作无边极乐世界。极乐世界中有万千佛子、阿罗汉、诸菩萨持经颂赞。 庄严大佛自虚空中显出身形,目光张开,两道金色佛光自他双眼射出,转瞬落入下方净涪身上。 净涪丝毫没有察觉,犹自一字一句地着这卷《佛说阿弥陀经》。 那两道金色佛光自这尊阿弥陀金身中射出,落在净涪身上,像是水入川河,尘埃落地般悄无声息,似乎对净涪没有丝毫影响。可就在这肉眼不见的虚空之中,净涪头顶的那一尊虚淡佛陀面上的煞气稍减,两道金光自下而上,一层层环绕盘旋,将那尊虚淡佛陀身上的煞气戾气削去。与这些煞气戾气一并消减削弱的,还有那两道金光。 可比起那些仿佛污垢一样冲刷不去死死黏在佛陀表面的煞气和戾气来,到底还是金光更为厉害。待到那两道金光彻底散去之时,那些煞气和戾气被直接削去了一般。 而这时候,净涪也不过就是堪堪读完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而已。 随着经文默诵完毕,净涪头顶的那一尊庄严大佛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虚空之中,再也不露半点痕迹,而那一片贝叶也像是失去了所有力量一样,跌落在净涪膝上摊开的经卷上。 可这样的诵经,却格外的耗费心力。待到这一遍念完,净涪的脸上也显出了一分疲色。 既然已经消耗了这许多心神,净涪也不急着再来一遍。他看着这片突然出现的贝叶,脸上没有半点惊色,只将它提起,放在身侧,并没有再将它收回原处。 如此之后,净涪闭上眼睛,入定静坐。 静中心定,有无量清净起,又有无量智慧生。 净涪在定中,方才因诵经而损耗的心神快速恢复,平静安宁的心湖中更是闪过今日在小法会上听到的诸位大德辩经说法的话语。 早在闭关之前,甚至是在净涪今天沐浴净身之前,这些话语乃至是他们在辩经说法之时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态,在净涪脑海里都是纷繁杂乱,甚至是噪杂无比的。 当然,不是说今日参加小法会的这些佛门大德的辩经和说法都有问题。事实上,他们说的都是他们所悟的所行的,但这一切,对净涪来说,却不都是好事。 东西再好,吃多了消化不掉的话,是会撑死的。 净涪就是这样,今日这些佛门大德所说的,在他们自己那里是真知名言,是无可辩驳的真理。但到了净涪这里,不过就是一种参悟。这些参悟哪怕是一星半点都是难得,更何况是这许许多多? 也是净涪了,换了个人来,只怕早早就要被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送出法堂去。 别看法会上两位禅师全程都是专心致志,放手任净涪坐在一旁听法。但事实上,他们哪一个没有分出心神在净涪身上?哪一个没盘算着净涪一有个不对劲就要将他送出来? 净涪纵是胆大,可也惜命。 他就是清楚,才有了这一次的闭关。 定境之中,这些烦乱复杂到几乎让净涪头痛的话语动作,渐渐被理顺,就像是一根根尖锐的利刺慢慢地被抚成柔顺的毛发。 头痛渐渐缓解,净涪面上表情却还是半分不变,就连心境也没有半点起伏,他只心神一动,整个人便投入了今日的所听所闻中去。 第85章 识海异像 被迷蒙夜色笼罩的小小禅院中,唯有佛前的那两盏幽寂青灯,破开了这一片黑暗。 佛龛前端坐的净涪,面容平静几如佛龛上那一尊亘古不变的金身佛像,在昏黄烛火的映衬下,更氤氲出了一片月白的光泽。细看过去,竟如一尊玉石彻就的童子像。 然而,净涪的识海却根本不像他表面那样的平静安宁,反倒像是热锅里沸腾的开水一样,热闹得让人瞠目结舌。 净涪长身立在识海中央处,看着那一半佛光映照、金花遍洒、梵音禅唱不时又有佛陀显化、观音现世的识海,目光凝肃。 这识海中的种种异像,早在小法会上第一位大德和尚登台说法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最初的时候还在掌控之中,但到得后来,情形就显得不对了。 佛光扭曲、金花破碎、梵音禅唱更是诡异,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只消只言片语入心,必定心境破灭,慧光蒙尘。就连识海中显化出来的佛陀、观音都是面容扭曲,相互之间竟似仇人,出手便是死斗,不死不休。 识海左边已是这般情形,右边却又要趁火打劫。 若不是净涪动作迅速,没有慢得一步,只怕右边那黑雾都已经渗入到左边的佛光里去了。 但饶是如此,净涪这识海中一直维持着的平衡已经被打破。 如今摆在净涪面前的,首先便是要将这渐渐混乱起来的半边识海理顺! 正观望间,净涪身后的半边识海中魔气翻涌,未几,赫然有人从那滚滚黑雾中走了出来。 他施施然地走到净涪身侧,与净涪并肩而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一片混乱的状况。 “事情有点棘手啊” 他看了半日,话语格外轻松写意。 净涪侧头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这是一个和他有着一模一样面容身量的少年。玉簪束发的少年身着银白锦袍,眉目干净秀美,粗看不过是富贵人家精心培养出来顶门立户的公子哥儿,待再细看却足以让人止不住的心悸。 无他,实在是那双眼睛太黑太沉,似乎沉凝了世间一切的罪恶,又似乎是揉合了所有色彩之后剩下的黑。 只要瞧着那双眼睛,便能看见这世间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罪恶,让人避之不及。可同时,又能从中找到所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让人无法抗拒,只能沉沦。 这就是夹杂了天魔之后的心魔,是净涪目前所修魔道的魔身。 随着魔身出现,识海之中黑漆漆的魔气骤然安静了许多,却又在这样安静的表面下,无声无息地向前涌动,向着佛光金花照耀的地方蔓延,一分一分地抢夺着对方的地盘,绝不急进。 可惜,在这识海里,净涪就是主人。这里的每一个动静,都逃不开他的目光。 他扫了一眼魔身,抬脚一跺,魔气佛光中央处,一道紫色的光膜悄然升起,坚定地将那些过界的魔气扫了出去。 魔气被扫了回去,就站在净涪身边此刻和净涪一样被这道光膜笼罩着的魔身却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他甚至像没有察觉到后面的这番交锋,看着前面的混乱景象,面上带上了两分担忧,侧头问净涪:“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净涪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嗯。” 魔身得了净涪的回应,笑了一下,那双无比惹人注目的眼睛也似乎有光芒绽放,如同漆黑夜空中升腾的烟火,透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魔身又饶有兴趣地问道:“哦?能说说吗?” 净涪这回连个眼角都没分给他,淡淡道:“不过是一时间认知太多而已,整理一番也就是了。倒是你的那些手段,别拿到我身上来。” 自己的小动作被净涪戳破,魔身也不在意。他只是笑了笑,又很热心地问道:“需不需要我帮忙?两个人嘛,总比一人要快一点。” 净涪不说话,魔身又道:“我们本是一体,你还信不过我?” 他眉眼低垂,声音里又带出几分委屈,看着确实是有几分可怜的样子。然而,这般的模样落在净涪眼里,却像石沉大海,一丝一毫也触动不了他。 他只道:“看来,你是想要往塔中待一阵?” 不过是这么一说,一座底下玉石雕就上方白骨垒成上镇舍利的九层小塔就出现在了净涪的面前。 这小塔的下方阴影处,还另有一座九层沉黑小塔。 净涪伸出双手,将宝塔捧起,转向魔身,正要有所动作。魔身心头警钟大鸣,面上却又轻松地摇了摇头:“塔里总是要走一遭的,也不急着一时。你如今要忙的事儿多,我这边就不再耗费你的心神了。” 净涪听闻,又看了他一眼,问道:“当真?” 魔身笑了笑,“你我本乃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如何能不帮你?” 净涪点了点头,也没说信还是不信,只回道:“你且记下就好。” 魔身的心性,净涪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魔道修持,素来随心所欲,一切由心而行,百无禁忌,七情放纵,六欲横行。只要所行所思所想出自本心,绝对百无禁忌。 这样的修持方式,落在道修和佛修的眼里,是不堪入目,羞于同道,甚至极为鄙倪。但同时,他们的修持进展快速,手段百出,威能惊人,也是事实,让人难以辩驳。 七情既满,六欲亦足,心想事成,万事顺意 多么美好! 可那只是表面。魔道随心纵意不假,修为高深,手段精妙不假。可但凡是生灵,哪有占尽世间一切好处的大好事情? 魔道外劫比之道修佛修都重不说,内劫更是比了他们多了一层。 须知,天地众生,生老病死,生死轮回乃是天地常道。然修士吞食天地灵气,延年益寿,超脱轮回,已是违逆天道。然人心求存本是大欲,天心最慈,便留了这一线生机。只布下重重劫难,试炼修士。凡入道修士,经受这重重劫难磨练,过则生,不过则需往轮回里走一遭。 与天争,便是外劫。 内劫者,起于人。人心有欲,欲壑难填,便有争斗生。故与人争,便为内劫。 内劫外劫交集纠缠,便成了修士一生中的重重关卡。而能走过这重重关卡到得最后的,就净涪所见,万中无一。更何况,谁又能肯定,如今站在路最远那一端的那个人,就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了呢? 这些都是外话,且再来说这内劫。 内劫亦有内外之分。外者,与外人争。内者,与己争。故道门佛门又有降服心猿和意马的说法,又有道心清明、佛心慈悲的说法,这都是克制己心,磨练心智的手段。而魔门,却自来都是放纵,在放纵自己的中窥见己心的根本,把持己心根基不动。这里面细论起来,魔门就要比道门佛门难上太多太多。 饶是当年的皇甫成自己,在这方面上,也不过是勉强能够做到而已。 但除此之外,魔门其实还有一重避无可避的大劫。 这一劫,除了来自魔修放纵的心性之外,还来自他们修持的魔功。魔门魔功,诡异精妙,难以言论,可谓是百种花样,千般手段。但这样的手段,事实上伤人伤己。 修天魔者,被天魔所扰,修心魔者,受心魔所困,修幻魔者,亦受幻魔所惑。 故而如今站在净涪身侧的魔身,固然是净涪施展手段的得用帮手,可也无时无刻地窥视着他,寻找他的破绽疏漏,等待着夺取这一具身体的时机。 魔身那隐匿到不可察觉的敌意净涪自然心知肚明,可他并没有说什么。 凡事有利必有弊。魔身本就是一把双刃剑,它能为他增进手段,为他的修持之路添砖加瓦,也能作为他的鞭策,让他警惕,让他谨慎。 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应对魔身的手段! 只要魔身敢动,净涪自然有千百种手段等候着他。 这番思虑,说来话长,在净涪这里,也不过就是几息间的工夫而已。净涪最后看了一眼魔身,便不再理他,捧着手中的那一座宝塔一步步走近了佛光金花之中。 佛光扭曲、金花破碎、梵音禅唱俱都支离不全,净涪走入其中,竟似行走在刀山火海之中。 每走一步,都是凌迟。 扭曲的佛光和破碎的金花落在净涪身上,就如同尖利的刀刃扎入了他的身体。一息不到,净涪身上完好的僧袍就化作被削成布条,片片飞舞在空中。而还没等得它们跌落在地面中,就被佛光和金花消湮成尘埃。比之佛光和金花,梵音和禅唱却更为可怖。它们毫无阻隔地穿过净涪的身体,直接摇动净涪的心神。一字一句,一音一言,都落在了净涪的心坎上,撕扯着他的神魂。 这般可怕的折磨,不仅是净涪经受着,连在一旁悠然观望的魔身也都没能逃脱。 可无论是魔身还是净涪,他们的表情都没有一点变动,眼神不变,就连气息都没有半分起伏,悠笑的依旧悠笑着,平静的也还是水面一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就连身上僧袍散落湮灭,净涪也半点不在意。倒是站在紫色光膜里观望的魔身,这会儿倒是眼神动了动,拿着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净涪,他边打量还边自言自语道:“比起以前,还是差了不少啊。果然年纪还是太小了吗?” 幸得净涪没听见,否则定会让他入九层宝塔中住上一阵。 魔身抬起手,无视身上凌迟的折磨和心神中撕扯的痛楚,更不将身上压着的大山一样的重压放在眼里,慢慢地摸索着下巴,自顾自地叨念着:“等本尊出来,还是得跟他提一提的好” 净涪一步一步地走在佛光、金花和梵音禅唱中,不变的步伐竟透出几分安闲,看着更像是往日在山林间行走一样,自在写意。 他走到这半片识海的最中央,手中宝塔往上一举,一点金色的佛光自塔顶上那颗舍利上亮起。 比起识海中遍布的佛光而言,这一点佛光压根不起眼,才亮起就几乎被埋没掉。 可这一点亮起的佛光,却让一直旁观的魔身停住了他的自言自语,脸色更在霎那间转变得极其精彩。 亮起的佛光在这一片识海中铺展,一尊佛陀虚影渐渐显现。 看那眉目,赫然与净涪本人一模一样。 佛身。 第86章 识海佛身 随着那尊佛陀虚影浮现,魔身仔细观察了半响,终于放下心来。 “还好还好,不过只是一道虚影而已,还没到佛身凝实的地步” 可说是这样说,他面上语气也都是轻松,但魔身心头却真真切切地压上了一块巨石。 眼下看这佛身不过是一道虚影,除了面目身量之外,其他的压根看不清楚,更别说实体了。但到得净涪十颗舍利凝结,佛身洗淬凝练,可显放于外之后,它又有另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是谓金身。 在外人眼里,佛家修持之道完全可以笼统概括为凝舍利、结金身。仅仅从这一点来看,便能理解金身对佛门弟子的重要性。那已经不仅仅是他们卫道护法的门大手段了,它甚至还是他们佛门修持的无上佛果之一。 可这些对魔身而言都是等闲,它忌惮的却更是佛身对它的克制。心魔最善窥视人心,掌控心灵漏洞,最爱把玩人心。但佛修却讲放下,擅长调理因果,正正克制魔修。而诸魔道中被佛修压制得最惨的,还要算心魔。 如今佛身一出,虽然不过仅仅是一道虚影,远未到佛身凝实,外放于体的地步,但魔身此刻不管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却都已经感到了一阵阵不适。 幸而这样的感觉刚刚传来,一直笼罩着魔身像大山一样镇压着它不让它妄动的紫色光膜,却也散发出淡淡的毫光,将那佛光的净化洗炼拦了下来,护持着魔身不受侵扰。 魔身看了看这层光膜,心中嗤笑了一声。 无量大智慧光啊,生灵的本性灵光 本尊果然算无遗策,居然凝练了这无量大智慧光。有它在,无论是已经凝实的魔身还是仅仅只有一道虚影的佛身,日后再怎么修持,和本尊的心性偏移,也影响不到本尊分毫 难怪,明明参禅修佛十年不到,舍利凝练好几颗不说,居然连佛身都能够显现出来了。这修炼速度,比他当年修行天魔道也不逞多让了。 它能够早早成形,除了因为净涪修行的心魔道至高功法之外,还得益于净涪上一辈子的遗泽。跟着他转世的至纯魔气被它吞了不说,当年皇甫成因一生经历而引出的繁多心念更成为了它最佳的养料,正因为这样,它才能有如今的功果。 而早在它自混沌中清醒,见到对面的那半边识海的时候,便明了自己日后的处境。 对面那个被佛光照耀得简直刺眼的地界,就是自己日后克星的地盘。 本来还想着它出现的时间还远着,却没想到,它才刚刚在本尊面前现身,那家伙也跟着出现了。 果然像它想象中的一样讨厌 魔身没有心情再去看后续结果,往后退了一步。仅仅一步,它便退出了紫色光膜的范围,回到了被黑色魔气笼罩的右边识海。 完全没有预料中的艰难,魔身感受着周身陡然被卸下重压后久违的轻松,在魔气源源不绝的补充下,它刚刚被净涪本尊牵连而受伤的身体转眼就恢复如常。它最后眼神复杂地扫视了一眼还在凝神注目着佛身的净涪本尊,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隐入无边的魔气之中,再无踪迹可寻。 净涪却不理会魔身,他只目光专注地凝望着手上的那尊宝塔,以及结跏趺坐在宝塔上空的那尊尚且不过一道虚影的佛身。 佛身不愧是佛门金身的初始形态,佛身一出,那半边混乱的识海就像是被按下了停止键一样,时间、空间刹那停滞,连同识海中因听闻诸位佛门大德传道而显现的佛陀、观音等像也都木人一样立在半空。 这半边识海之中,能够不受影响的,也就只剩下了净涪本尊和此刻的那一尊佛身。 佛身见此,眼睑虚虚垂落,遮住那双比之净涪本尊还要平静漠然的双眼,双手如串花蝴蝶一样,掐出九九八十一道手印,随即手印一收,结阿弥陀佛根本印。 手印结定,一点灵光自佛身眉心之处点亮,瞬息间光芒大盛,遍照这半边识海,柔和而坚定地取代佛光,成为这半边识海的唯一光亮。 灵光普照之地,一切扭曲的、破碎的、支离的、狰狞的、凶狠的,无论佛光、金花、梵音禅唱,或是佛陀观音,全都恢复根本面貌。 如今出现在净涪本尊和佛身眼前的这半边识海世界,又成了往日令人一见便心生向往的灵山胜景,哪还看出刚才的混乱境况? 如此,事情可算是完成了一部分。 净涪放开手中的宝塔,任由它悬在半空中,自己盘膝作于下方,手结与佛身一模一样的阿弥陀佛根本印,闭目观照,任由佛身动作。 佛身结印趺坐,眼睑不动,形容如同佛龛中端坐的佛陀。而这半边识海中,搅浑了昔日识海平静,造成方才那般混乱异像的一众佛陀观音却都以它为中心在四处结跏趺坐,又有阵阵梵音禅唱再度自识海之中响起。 细听其音,细探其根,这些梵音禅唱竟全都出自那日法会上诸佛门大德。他们那日所论述的禅经、所辩论的法理,都在这一刻、在这里,一一重现。 梵音法理出得诸位佛陀观音之口,便在空中化作一个个闪烁着金璨佛光的斗大梵文,环绕在半空那尊佛身周遭,演化微妙佛理。 这些都是那诸位大德禅师所悟的精妙义理,放在哪里都是极其难得的传承,足以让人欣喜若狂,难以自抑。尤其是对如今还只有一道虚影的佛身而言,只要吸纳消化了这些义理,它虚淡的身影立时就能凝实几分。效果立杆见影,绝无虚假。 可无论是净涪本尊,抑或是佛身,他们甚至连睫毛都没有一分颤动,照旧静坐不语。 净涪本尊和佛身不动,那些梵文便在这半边识海中铺展开来。初初不过是百八十字,后来有了一千八百字,再得后来,这些梵文竟然将这半个识海淹没成了字海。 除却诸位佛陀观音身周的三尺范围之内、佛身八尺范围之内和净涪本尊一丈之内,这佛身灵光普照之地,全都被梵文所占领,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空隙。 这些梵文还想着往识海的另一边扩张,却没等到魔身动手,就被那道紫色的无量大智慧光拦了下来,半寸越界不得。 过不了那到界限,一众梵文只能委委屈屈地挤在一起,甚至连它们演化出来的微妙佛理,也都是相互拼凑着的,看着就很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可这也仅仅只是开始而已。 围绕着佛身趺坐的一众佛陀观音仍在滔滔不绝地开口说法,梵文不断增加,妙理更是一演再演。哪怕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微妙佛理的演化还是丝毫不乱,分毫不错。 可这样又如何?净涪的识海面积算在同辈修士而言,那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哪怕是左天行,也只是和他相差伯仲而已。这样广阔的识海空间,即使只有一半归属于佛身,也绝难容纳这么多的梵文和妙理异像。 地方空间不够,往外扩张不行,源头不断,那就只能厮杀了。 几乎没过多久,这些梵文和佛理就开始了相互比拼。而在情理之中的,它们的拼斗,也不过就是一场场辩论而已。 一时间,这半边识海竟成了另一个小法会。 净涪本尊和佛身俱都静坐不动,任由它们动作。 单看如今不断飘向佛身融入佛身的梵文便知,他们绝不像他们表面上的那般空闲。事实上,此刻接管佛身的,掌控这半边识海的,正是如今盘坐下方入定观照的净涪本尊。在这半边识海里,哪怕是毫厘的变动,都在净涪的掌控之中。 他看似不动,却完全掌控着这半边识海里的一切。这场小法会的节奏、内容,也都随着他的心意展开,又随着他的心意结束。 也因此,几乎是每时每刻,净涪都在重新梳整着这些佛门妙理。合适的,收纳,不合适的,舍弃,忙得不亦乐乎。 时间,就那样日复一日地在净涪的忙碌中渡过。 眼看着时间一日一日地走,千佛法会日也快要到临,天静寺已经收拾整理妥当,自家的小师侄却还在闭关,清笃禅师还能自在地出门访友,每日修持,清显禅师却少了几分清净,心中生出了点烦闷。 终有一日,他叫住了又要出门的清笃禅师:“清笃师兄。” 清笃禅师停了下来,对着难得加了重音唤他的清显禅师眨了眨眼睛,摸着自己长长的白须笑问道:“师弟,你是有什么事么?” 清显禅师待要恼怒,却又看见清笃禅师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怒火不知怎么的就消了下去。 他双手合十,对着清笃禅师弯身一礼:“多谢师兄。” 清笃禅师摇摇手,端正了神色道:“且安心,且安心。净涪他有分寸的。如果实在来不及,便是缘分不到罢了” 清显禅师一愕,立时便知自己哪处疏忽了。如果仅仅只是那场小法会都让净涪耗费了这许多时日和心神,那这规模更大、研讨更深的千佛法会,不更让他难以承受? 悟通这个关节,清显禅师的脸霎时就白了。而他当日没有想到这一点,何尝不是他修行未到? 清显禅师又再向清笃禅师弯身作礼,谢过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笑看着他,再问道:“如果师弟没事了,那师兄就去了?” 清显禅师点了点头,看着清笃禅师笑着走出禅院,他回头又看了净涪的禅房一眼,转身入了法堂,在佛龛前坐下,敲着身前木鱼,净心诵读经文。 木鱼声、诵经声,在这个午后,响彻了整个禅院。 第87章 倒霉皇甫 净涪在定中的修持是稳稳当当的,可如今在外四处游历的皇甫成,却已经狼狈到了能让熟人都认不出他来的地步。 素来光鲜整洁的衣裳此时有着道道细长的裂口不说,头上玉冠早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头发凌乱地散落着,有些还结成了好几络,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还沾上了一些碎草黄叶什么的,就连脚上穿着的云靴,上面用着特殊手法纹绘上去的阵法图纹都已经耗尽了灵力,黯淡得如同此刻皇甫成身上沾满尘埃的外套。 光是看着就极其可怜。 自他这一世出生之后起,他何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候?不,哪怕是他的上一辈子,这样狼狈的模样也从来没有过。 可饶是这样的狼狈了,皇甫成还是紧紧地拉扯着沈妙晴,跌跌撞撞却目的坚定地往一个方向飞跑。 那个地方,危险至极,却也是他们目前所能选择的最佳躲藏地点。 景浩界中佛道魔三方势大,分占景浩界偌大地域,可谓三足鼎立。除了最中央的无边竹海超然独立,不曾归属三方势力之外,又有无边竹海外围方圆万里为三不管的混乱地带。然而除此之外,景浩界中再找不到一处空白势力的地方。因此,这无边竹海外围那方圆万里的三不管混乱地带,又成了灰色的混沌地带。 而皇甫成要带着沈妙晴去的,便是这样的地方。 在那一片地带中,烧杀抢掠都是常见,而追杀刺探等等更是常事,没有人会在意,也没有人会特意探寻。这里的法则,唯有混沌。 如果有人想要寻找光明,可以,出了这一片混沌地带,随便往哪一个角落走。就算入了魔道统辖的地盘,也远比这里安全。 这漆黑不见天日的地方,唯一能让那里挣扎求生的人放下一丝防备的时候,也只有那竹海灵会举行的日子了。 事实上也是,饶是这片混沌地带最为强横的那个势力,也绝对不敢同时对上佛魔道三方。原本就是人家抬抬手指就能解决的蝼蚁,再对上三家,那不就是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心,活得太长久? 也正因为这片让人惊悸的黑暗,不到万不得已,生死抉择之时,绝不会在竹海灵会之外的日子里进入这片混沌之地。 可也唯有这样的地方,才是他们目前最安全的地方。 师尊师兄都在闭关,求救不得。而其他的求救方式,不是被后面的那些人截获,就是莫名其妙的没有回音,诡异得很。更何况皇甫成不是没有选择过其他的逃生路线,却不知为什么,对方竟能早早推算出他的目的地,好几次在路上布伏,差点就让他们自己撞上去了。 事到如今,皇甫成已经不知道还有谁能够信得过了,他只能靠他自己。 如果不是皇甫成看过原著小说,出身皇室顺利拜入天剑宗一生顺畅娇生惯养的他不会知道这个地方,也不会知道,在这个时候,也只有这里,只有这个被光芒照耀却始终被黑暗禁锢的地方能够救他们两人一条小命。 果不其然,他们两人才刚刚跨过界线,后头一直紧追不舍飞速接近的几道气息顷刻间就慢了下来,最后甚至就停留在原地,再没有跟上来。 皇甫成和沈妙晴对望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那如释重负的释然,然后同时无力地跌到在黑色的泥土上。但饶是这样,两人谁也没有松开紧握着的手,只是躺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缓解心腔那一阵阵传来的闷疼。 他们似乎逃得太久了,久到他们也记不清到底逃了多长时间。又或者,他们不过是逃了短短一段时日,却因为这逃命的日子太过漫长,而觉得时日久长也未可知。但在他们两人看来,这段逃命的时日真是让他们刻骨铭心,此生难忘 因着皇甫成费心的照顾,这一路逃出虽然狼狈疲乏,但沈妙晴的情况却比皇甫成好得太多,仅仅只是心跳剧烈加速,呼吸急促短暂而已,并无大碍。 待到那剧烈的心跳渐渐放缓,急促的呼吸平复,沈妙晴才红着脸颊坐起身,仿似毫不在意地抽回了被皇甫成紧握着的手,双手抱膝问道:“皇甫公子,我们这就安全了吗?” 恢复了几分力气的皇甫成也跟着坐起身,对着她点点头,笑容坚定地安抚着:“到这我们就安全了。” 说完,他转着脑袋小心谨慎地观察着四周。这是他这段日子在生死间磨练出来的经验。可他实力毕竟还是太低,张望一圈,他什么都发现不了。 无奈之下,他唯有求助于系统。 “系统,扫描一下周围,确认是否安全地点。” 虽然他一直忌惮着系统,但不得不说,这个金手指还是很给力的。如果没有这个金手指,单是逃过来的这一路,他就要死上个七·八回了。 对于皇甫成的这个请求,系统也没有拒绝,不过一个呼吸间的工夫,便有了结果。 “叮,左侧三十度,六十里外,有五人。” “滴,系统警示,五人正在快速接近,五十里、四十里、三十里” 系统还在不断警报,皇甫成深吸了一口气,压根没有脸抬眼去看沈妙晴。这么重重打上来的一巴掌,他哪还有什么脸面? “嗯咳,系统,确认对方危险程度。” “滴,实力判定,高危。状态判定,安全。”皇甫成心中点头,没有半点意外地听到系统作出的这个矛盾的判定。“来人现身,请宿主取出竹令。” 皇甫成动作极其迅速地往储物戒指里一抓,取出了早早准备好的竹令,勉强挂在了腰间那条玉石散落,丝绦凌乱的腰带上,然后挺身站起,鼓起一身气势,手握宝剑,直直地望着那从山林中蹿出来的五道人影。 那是五个衣着打扮一模一样,面容冷硬,气息冰寒的灰衣男子。 那五个男子甫一现身,那仿似地狱恶鬼一样的气势就朝着皇甫成沈妙晴两人压了过来。 本来就耗尽精力,只是强撑着站立的沈妙晴身体一个摇晃,眼看着就要倒下的时候,皇甫成已经快速地向着沈妙晴的方向紧走几步,不但扶了沈妙晴一把,还将她护在身后,替她拦下了那些气势威压。 奈何皇甫成自己本身就已经在硬撑,这个时候不仅要操心自己,还要照看着沈妙晴,又如何能够做到? 这不,一个勉强,他本来煞白的脸色如今更是能和景浩界中最上等的白纸比上一比了。 虽然是硬撑,但皇甫成也不是没有倚仗的。 他心底叫了一声:“系统。” 他这心中一唤,随即便有一股暖流从识海中流出,转眼间便已经完成了一个大周天搬运。 皇甫成心中大喜,正要凭借着那股暖流再接再厉,却不想不过一个大周天完成,那股暖流便重新汇入识海中,再也找寻不到了。 皇甫成脸色一僵,整个人几乎都要暴躁了,但他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现在不是和系统算账的时候。他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要在这五人手中拿到这混沌之地的身份铭牌。 他收了脸上表情,微微眯着眼睛打量那五个人,一手抚摸着腰间宝剑剑柄,另一手却背在身后,一身气势陡然飙升,直直地撞上了那些人勃发的威压。 不得不说,虽然皇甫成这一世出生不凡,又修炼的剑修一道,一身气势堪称难得。但那也要看,皇甫成要和谁比。 如果是天剑宗里的诸位师兄弟们比,皇甫成少说也能有七成胜算,可现在么,呵呵 皇甫成才刚摆出了个架势,他身上的气势便如纸糊一般,一戳就破,转眼间的工夫,那气势就泄了个干干净净。 皇甫成这下是再也没有勇气去看沈妙晴的表情了。 但面对此时此刻的情景,他不上前一步先打开局面,又还能指望谁呢? 皇甫成心中哀叹中,抚摸着腰间宝剑剑柄的手顺势握上剑柄,“噌”的一声,宝剑出鞘。 他手持宝剑,在空中挽出天剑宗的标志,沉声道:“在下天剑宗弟子皇甫成,与友人无意踏入贵宝地,还请海涵一二。” 天剑宗的标志,再加上他腰间那片竹令,足可以保他和沈妙晴在这个地方安心避上一段时日了。 皇甫成有这个自信。 只因他知道,他腰间挂着的那枚竹令,并不仅仅只是参加竹海灵会的邀请令牌。它在这一片混乱之地,更是一张保命的通行证。 这可是原著作者设定之一,是景浩界这个小千世界千百年不变的规则之一。当年的主角,也是因着这一条规则,才又一次从boss大人手中逃出生天的。 可以说,这哪里是通行证,分明就是一个一次性的保命符。是的,它就是一次性的,用了一次,就没有了 皇甫成虽然心疼,却没有不舍。毕竟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保命用的,如今他和沈妙晴危险得很,再藏着掖着这东西,那就真的会丢掉小命的。 对面五人久久无声,甚至连一星半点的反应也没有,气势依旧压迫着,威压依旧肆意张扬着。 皇甫成眼看着这个样子,心中又升起了一股熟悉的莫名的不好的预感。他的心咯噔一声,脑筋以前所未有的极速高速运转。 竹令没问题,规则没问题,否则他们也不会干站在那里,只怕早就直接出手了。那么,是,天剑宗? 皇甫成细细打量着对面的那五个人,终于在他们窄袖的隐秘处,发现了一种让他有几分眼熟的印记。 一个浑身冒着红色火焰的玲珑蛞子,皇甫成心中一抖,炉蛞宗? 几乎是在认出的同时,皇甫成就忍不住在心底一阵悲号。怎么会是炉蛞宗的人!怎么就那么巧偏偏碰上炉蛞宗的人!怎么他就是那么的倒霉!明明男主和女主逃命逃到这里的时候,碰到的是这混沌之地唯一一位心善的医家弟子!为什么换了他就是碰上被天剑宗弟子灭宗后散落在各处的宗派子弟? 为什么他就是这么倒霉!?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啊有木有!?这一路逃命过来,有多少次是明明要避过,却又总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又被扯了出来的 是,他不是主角左天行,但他好歹也是boss君啊,要不要这么对他!!! 虽然内心已经崩溃到无力,但皇甫成面上还是半点表情都没有,只沉着一双眼睛看着对面站着的五人。 老资已经豁出去了! 老资就站在这里,老资的竹令就挂在身上,看你们拿老资怎么样! 有本事你就过来,有本事你就杀。没本事就别瞎逼逼,真以为老资怕了你们! 就这样,皇甫成和对面那五个人就彻底僵持在了那里。 他们目光森冷地逼视着对方,眼睛一眨不眨,身体更是一动不动,就像是玩耍着一二三木头人游戏的小孩子,谁先动谁输,谁输谁面子被对方扒在地上踩。 就是那么的幼稚。 第88章 沈氏妙晴 这么幼稚的一二三木头人游戏,最后还是被沈妙晴打断了。她勉强平复了呼吸,躲在皇甫成身后观望了一阵,最后视线在皇甫成因为勉强支撑而不断摇摆的衣角,她咬了咬唇,用手稍稍梳理了一下长发,让它们看起来不会那么狼狈,就从皇甫成身后走了出来,站到了皇甫成的身侧,和皇甫成一起,面对对面那五个明显气息不善的男修。 “小女子曾听兄长有言,这无边竹海方圆万里之内是自由之地,凡我景浩界生灵,均可自由出入,不知几位道友为何阻拦我等去路?” 这话里头的意思很有几分质问,但少女清脆的声音悦耳动人,便削减了一二强硬,多了三两圆缓。 对面那五位男修中的一位冷哼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就被另一个男修拦了下来。 只见那拦话的修士笑得和善亲切,语气舒缓友好,“这地方,确实是自由之地不假。可两位道友瞧着状况不好,似乎是有什么麻烦,我师兄弟五人虽然本领不济,但还是有几分手段,两位道友如果不介意的话,我们一道,如何?” 这状况,简直就是一秒凛冬到初春的状态切换啊也不怕脸部神经反应速度不够,肌肉死机? 皇甫成默默吐槽。 沈妙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身形微微摇摆的皇甫成,又看了看对面战力完好无损的五位修士,犹自抱着最后一份天真问道:“不知几位道友,报酬几何?” 那领头搭话的修士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皇甫成手指上戴着的储物戒指和沈妙晴耳坠上的那个储物器,笑容更加和善友好,却轻飘飘地回道:“自然是,全部。” 至于那块竹令,不是他们不想要,实在是不能要。在这片混沌之地,如果竹令的主人在场,那这竹令就只能由他耗用而已。 前一场竹海灵会才刚刚过去不久,他们作为混在混沌之地的老手,本身又与天剑宗有着血海深仇,自然关注过天剑宗的那些弟子。皇甫成表现虽然比不上他师兄左天行耀眼,但比起同龄人,也已经算是夺目的了。这样的人,他们怎么会认不出来? 既然皇甫成这个天剑宗核心弟子今天撞在了他们师兄弟手上,那他们师兄弟也不会跟他客气。 沈妙晴脸色纸白,下意识地望向皇甫成。 不能给! 皇甫成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真将东西都交出去了,他们就真的别想在这混沌之地活下去了。 他紧握了握手,往前迈出一步,心里喊道:“系统。” 虽然一路逃命几乎花光了他手上所有的救命手段,但他也不是完全就没有了后手。 系统里的很多任务都没有接取呢,尤其是主线任务。单单任务领取后的两个后续任务收获的积分就够他兑换两次系统出手了。 已经完全没有了犹豫,他接连开口道:“系统,主线任务选择成道。提交‘拜入宗门’、‘步入炼气’、‘炼气圆满’和‘佛门佛子-结交’。” “叮,选定主线任务成道,提交‘拜入宗门’、‘步入炼气’、‘炼气圆满’和‘佛门佛子-结交’,是否确定?” “确定。” “叮,宿主任务确定提交,获得积分二万。” 皇甫成只匆匆地扫了一眼积分获得列表,主线任务选定一万积分,剩下四个支线任务完成积分分别是一千、两千、三千和四千,确实是两万。 确认积分到帐,皇甫成迎着对面攻过来的五个人,毫不迟疑地道:“兑换一次系统帮助。” 对面那五个人可能是恨毒了皇甫成,又或者是小心谨慎惯了,明明皇甫成现在都已经真元耗尽了,却还是合力攻了过来,半点不手软。 几乎是系统的询问声响起的那一瞬间,皇甫成就立刻道:“确定。” 皇甫成的声音一落下,就见对面刚刚扑过来的五个人眉心泛起一点暗光,待到暗光黯淡下去,他们全都顺着向前冲的惯性扑到在地,刚刚好趴倒在皇甫成身前,尘埃激起,扑了皇甫成一身。 “系统帮助兑换成功,宿主积分剩余一万。” 虽然本来就已经满身灰尘了,但兜头来了这么一道,皇甫成还是被呛得狠了,咳得连腰都直不起来。 见皇甫成这般辛苦,沈妙晴连忙上前两步,一边扶住皇甫成,一边掐指引诀,招来了一阵甘霖。 光是这么一阵甘霖,也耗尽了她体内所剩无几的真元。 皇甫成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也顾不上和沈妙晴说什么,拉了沈妙晴的手,选定一个方向离开,“快走!” 沈妙晴没抽回手,乖顺地顺着皇甫成的力道随他离开。 他们两人离开约莫一刻钟(15分钟)左右,这地方就又有好几拨人马陆续赶到,查看一番后各自离去。 皇甫成带着沈妙晴以最大速度赶路,终于在半个时辰之后,寻找了一家客栈。 客栈周围很“干净”,没有那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皇甫成拉着沈妙晴进了客栈,扫了一眼堂中,便又径直去找客栈的掌柜。 “掌柜的,给我一个房间。” 这混乱之地的客栈里,没有上房下房之分,只有一间间简单到简陋的单间。而且掌柜收取的房资只有竹令,旁的饶是举世奇珍,也别想得到掌柜的一个眼神。 皇甫成很识趣地将腰间的竹令取了下来,放到柜台上推给里边的那个灰袍男子。 身穿灰袍的掌柜嘿嘿了两声,拿过竹令换了一片碧绿碧绿的青竹叶给他。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径直趴了回去。 沈妙晴看着这个掌柜,又看了看已经将青竹叶收起的皇甫成,终于还是什么也没问,跟着皇甫成上了楼。 皇甫成领着沈妙晴上了楼,顺着手中青竹叶的指引进了一个房间。待到房门阖上,他终于吐出一口浊气,靠在门扉上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已经点亮了屋中烛火的沈妙晴看着累成这样的皇甫成,心里一阵阵的疼,却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闭目稍稍恢复真元,又将那仅有的微薄真元招来了一阵甘霖,用自己储物器里的玉盘盛了,拧了帕子来帮着皇甫成擦去他脸上手上的灰尘,让他好受一点。 皇甫成闭目调养一阵,勉强恢复一点精气,由着沈妙晴帮他打理干净了退回去后,才睁开眼来,定定地望着桌子旁边低头拧着帕子眉目格外温婉柔顺的沈妙晴。 沈妙晴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微微抬头迎上皇甫成打量探究的目光,抿着唇笑了,弯弯的眉眼温柔缱绻,好看得让人心醉。 皇甫成只觉得自己到了嘴边的话难以出口,但犹豫了一阵,他还是问道:“沈罗敷,你到底是谁?” 沈罗敷这个名字,皇甫成真的没有印象。可这一路被人追杀着逃命过来,对那些追杀他们的人,皇甫成也不是没有猜测的。 看那些人这一路使用的手段,分明出自天魔宗。这沈罗敷,一定和天魔宗有莫大关联。但穿越前看过原著穿越过来知道自己身份后又特意查过天魔宗的皇甫成可以发誓,这天魔宗的重要人物资料里,绝对没有出现过沈罗敷这个名字。 她骗了他。 皇甫成打量着对面那个站在烛光里的妙龄女子,果然,殷素素临终交代张无忌的话就是警世明言。 越是漂亮的女子就越会骗人。 沈妙晴眼眶通红,她近乎哽咽地道:“皇甫公子,我,我不是有意说谎的。” 她低声抽泣了一会,勉强解释道:“罗敷罗敷是我的小字。我我的闺名,”她似乎有些羞腼,压低了声音吐出了几个字,“是妙晴” 妙晴,沈妙晴! 皇甫成顿时一惊,看着沈妙晴的眼神就又多些惊疑。 居然是沈妙晴? 那个小说原著中被oss“皇甫成”救了一命后就托付了他一腔情意的沈妙晴?据说很有可能成为“皇甫成”真爱的沈妙晴? 皇甫成惊在了原地,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会儿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有好奇,有感慨,有悲伤,有触动。 这些什么都有的东西搅浑在一起,复杂得让他自己一时都分辨不出来。 也不知怎么的,皇甫成根本无法面对沈妙晴,僵着一张脸,手忙脚乱地出了房间。 在走廊间站了半日,皇甫成脑袋终于清醒了过来。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下楼梯,往堂中找了一个空置的案桌,顾不上自己还带着厚重灰尘的衣袍,坐下就趴倒在桌面上。 “唉居然是沈妙晴” 他的头埋在胳膊里,无声地嘟囔,脸上几度挣扎,但其中最为清晰最不容错认的,是那一份发自心底的柔软。 皇甫成趴了半日,手指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终于还是点开了系统,拉出了系统的好感度列表。 这个列表他已经很久没有拉出来了,毕竟谁也不愿意看到满屏负数的好感度。 好感度列表上,排在首位的,就是沈妙晴。 沈妙晴,好感度5。 紧接着的,是净涪沙弥,好感度-20。 皇甫成盯着那个满屏好感度列表里唯一的一个正数,心下复杂难言。 “唉” 第89章 路遇净生 &nb皇甫成一个人在大堂里整整待了一夜,干看着来来往往的修士出出入入,就是不往楼上去。 &nb沈妙晴在楼上就着烛火等了半宿,也没等到皇甫成回来。她又坐了一会,就悄悄推门出去,正要往楼下寻人问一问,却在楼梯上就发现了楼下大堂里正在发呆的皇甫成。 &nb她停住了脚步,没敢再往下,只痴痴地站在楼梯上,扶着扶手傻傻地望。 &nb一人坐在楼下,一人站在楼上,楼上楼下两人各自痴傻,旁若无人。 &nb来往出入的修士俱是耳聪目明,除了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的两人,哪个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汹涌波涛? &nb更多事不关己疲倦怠乏的人高高挂起,也有人在擦身而过的侧目以示,但皇甫成和沈妙晴却谁都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依旧一人趴在案桌上,一人专注凝望。 &nb好一对痴情小儿女! &nb掌柜倚在长椅扶背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随意地掐着指诀,带了几分趣味地看着皇甫成和沈妙晴两人,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nb皇甫成坐得久了,忽地一个回神,立时便察觉到身后那道视线。他在心底叹了口气,却并不回头,视线转了个方向,似实似虚地望着门外。 &nb此时沈妙晴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皇甫成的身上,皇甫成的这一番动作又如何能逃得过她的目光去?但她也是心思聪慧,只转念便明白了皇甫成的意思。她在心底低叹一声,也不再站在楼梯上了,转身沿着楼梯一阶一阶往上走。 &nb推门进房,房中青灯烛火如豆,沈妙晴在桌边坐下,竟学着皇甫成刚才的模样趴在案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房门,等待着那个人敲门进房。 &nb虽然她心中也明白,希望渺茫。 &nb话说楼下的皇甫成正兀自发呆中,忽地眼中出现了一道灰色的身影。那道身影上的那颗光溜溜的脑袋格外闪亮。 &nb皇甫成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个身影移动,看着他走到柜台边,用一枚竹令换下了一片青竹叶,看着他合十回礼,看着他转身就要上楼。 &nb哦,一颗闪光的脑袋,一个秃驴 &nb不对,皇甫成猛地眨了眨眼睛,眼中神光汇聚,总算是回了神,脱离了刚才的愣神状态,是一个沙弥。 &nb皇甫成猛地坐直了身体,抬头又认真打量了那个沙弥几眼,越看越觉得眼熟,忍不住起身追了过去。 &nb他还记得他们现在是在哪里,也并不太过接近,只隔着稍远的一个位置招呼道:“这位师兄,请等一等。” &nb那沙弥一路过来确实比不上皇甫成和沈妙晴那般惊心动魄,但也并不安生,可到底没有到风声鹤唳的地步,听见有个稚嫩的童音在叫唤,便也停步回头看了一眼,却正对上了皇甫成的视线。 &nb他不由得一愣,仔细打量了皇甫成两眼。 &nb皇甫成看着他望过来那一瞬间闪过的厌恶和疑惑,脑中不自觉地闪过沈妙晴那双欢喜的眼睛。 &nb就这一个晃神间,沙弥好像就已经认出他了。他转过身,合十一礼,问道:“原来是天剑宗皇甫成道友。不知道友叫住小僧所为何事?” &nb皇甫成僵着脸笑了一下,眼珠子左右晃了晃,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净生沙弥” &nb但他到底没能厚着面皮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助,只是送了一道传音过去,“不知净生沙弥身上,可还有珈罗香?” &nb听得这一句话,净生沙弥不由得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nb珈罗香,佛门秘制香料,可化去景浩界中绝大部分追踪香料,又可净心清神,实在妙用无穷。 &nb别的不说,但说这一回。如果不是皇甫成手上的珈罗香三个月前就已经用尽,那这三个月的逃亡就能轻松太多太多了。 &nb珈罗香确实好用,但和它的效用划上等号的,还有它那高昂的价格和流出的稀少数量。 &nb皇甫成和净生沙弥交情几乎没有,但这会儿皇甫成愣是就开口了 &nb净生沙弥不由得仔细地上下打量着皇甫成,见他神色倦怠,气血不足,脸色更是苍白,这模样,和他在竹海灵会那时见到的差太多了。 &nb净生沙弥低叹了一声佛号,点了点头,道:“道友请跟小僧来。” &nb皇甫成心中一喜,眼睛自然弯起,脸上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是,净生师兄请。” &nb净生沙弥看了他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nb皇甫成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扒拉着自己储物戒指中仅剩的那点东西,看看哪些能拿来和净生沙弥交换珈罗香。 &nb只可惜,他在储物戒指里翻了又翻,也就找出了那么一星半点勉强看得过去的东西。但要拿出去交换,却是不够的。 &nb直到皇甫成在房中案桌旁坐下,才将目光定在了一个茶盒上。 &nb真要说好东西的,如今他手上也就剩下这个了 &nb净生沙弥也不和皇甫成多说,才在案桌旁坐下,他就从身上的褡裢里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香盒递给了皇甫成。 &nb皇甫成接过香盒,打开一看,里头躺着三块墨条大小的香条。 &nb香条色泽昏黄,香气寡淡,几近于无。 &nb这正是珈罗香不假。 &nb皇甫成将香盒往旁边一摆,翻掌托出一个茶盒递给了净生沙弥。 &nb“珈罗香贵重稀少,师弟不好白受。这是净涪小师兄亲制净心菩提茶,可作交换,还请师兄收下。” &nb皇甫成的声音里没有得到珈罗香那得偿所愿的喜悦,反倒很有几分心疼不舍,净均听着,也没有不满,反而目光晶亮地盯着那个茶盒。 &nb“妙音寺净涪师弟亲制的净心菩提茶?” &nb他慢慢伸出手,郑重地取过皇甫成手上的茶盒,一手托着茶盒底部,一手小心翼翼地打开茶盒盖子。 &nb盒盖揭开,一股清净茶香从茶盒中溢出,无声无息飘满整个房舍。 &nb皇甫成的心疼已经无法掩饰。 &nb净生沙弥却是闭着眼睛轻嗅了一口茶香,仔细品味半响,才睁眼低头欣赏茶盒中的那一颗颗茶丁。 &nb看着看着,他脸上就挂上了笑容。又过得半日,他终于将茶盒盖上,小心翼翼地奉至不知何时被他摆在房内的佛像前,这才重又回到案桌旁坐下。 &nb这一回,净生沙弥终于从自己褡裢中取出自己惯用的茶叶,煮了茶水来给皇甫成上了一盏清茶。 &nb“皇甫道友认识净涪师弟?” &nb因着净涪,皇甫成和净生沙弥在灯下闲谈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告辞离去。 &nb走在廊道中,皇甫成耳边不住响起净生沙弥的话。 &nb“原来皇甫师弟还不知道吗?净涪师弟他已经出了妙音寺,往天静寺参加不久之后就要开始的千佛法会去了。” &nb千佛法会吗? &nb走着走着,皇甫成忽然停了下来,定睛一看,竟是早前他拿竹令定下的房舍。 &nb皇甫成站在门外,低头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昏黄灯光。 &nb房舍里布有种种阵法禁制,站在房外,神识透不进去,他看不见房舍里的沈妙晴在做什么。但光只看着这一线灯光,他就觉得心安。 &nb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稳了。 &nb皇甫成站了一会,让自己在这种感觉中沉沦了片刻,才伸手敲了敲门。 &nb敲门声才响了第一遍,房门就“吱呀”的一声打开了。 &nb沈妙晴站在门口,背对着烛火,苍白面容隐入了黑暗里,但那双眼睛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却亮得堪比此刻照耀在混乱之地上空的那一盏明灯。 &nb皇甫成竟觉得自己的眼睛被刺了一下。 &nb“皇甫公子,你回来啦” &nb“嗯。”皇甫成应了一声,顺着沈妙晴让出来的空档走入房舍。 &nb待到两人在案桌前坐下,皇甫成取出了一个香盒递给沈妙晴,“这是我刚从一位师兄手里换来的珈罗香,你你收下吧。” &nb沈妙晴脸上的笑容霎时就淡了。 &nb她没有伸手去接那个香盒,而是固执地拿着那双秋水明眸定定地看着皇甫成,只看得皇甫成忍不住避开目光,低下了头。 &nb沈妙晴不接,皇甫成也没再开口,顺手就将香盒放在案桌上。 &nb沈妙晴咬着唇看着皇甫成,皇甫成就僵硬地坐着,半响不语。 &nb屋中的气氛僵硬得让人呼吸困难。 &nb沈妙晴拧了半日,皇甫成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地上,盯着地上的那一片阴影,更是一动不动。 &nb“我还没跟公子你说清楚呢”沈妙晴开口,声音中隐了一阵哽咽,“我没有骗公子,我叫沈妙晴,罗敷,是我的小字。我确实也只是一个炼气期的散修而已。” &nb皇甫成没动,就听着沈妙晴说话。 &nb“但我有一个同母哥哥。他叫沈定,号天圣子,是天魔宗留影老祖的唯一弟子。” &nb天魔宗天圣子,在原著里,是他皇甫成。 &nb皇甫成闭了闭眼睛。 &nb“我哥哥如今修为浅薄,又身居高位,难免有人不服。可是天魔宗里有留影老祖在,他们对我哥哥不敢太过,我哥哥又拧,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我的消息,就打上了我的主意” &nb“对不起,皇甫公子,这些日子都是我拖累了你” &nb除了那段逃亡的日子之外,在这混乱之地以后的日子里,她还是得继续拖累他 &nb更关键的沈妙晴没说,也自私地希望不会有人提起,就算只是这些日子,或者仅仅是这一个晚上,不要有人提起。 &nb沈妙晴的嫡亲哥哥,天魔宗天圣子沈定,留影老祖唯一弟子,只要他不死,无论他能不能掌控天魔宗,他日后都必定是天魔宗的一面旗帜。 &nb皇甫成出身天剑宗,师从陈朝真人,为天剑宗核心弟子,日后必定也是天剑宗的核心人物。 &nb天剑宗和天魔宗,分属道魔两门,几乎没有和睦相处的一日。已经选定了支线任务的皇甫成与不会抛下沈定的沈妙晴,就算他们两人有过这一场生死与共的经历,有过一段朦胧美好刻骨铭心的感情,也已经注定了敌对。 &nb皇甫成坐在椅子上,表情木然的平静,视线更是空茫虚无,找不到焦点。 &nb他似乎在听沈妙晴解释,又似乎不可自拔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nb沈妙晴没有催他,只将自己的来历和盘托出,然后坐在他对面,陪着他。 &nb皇甫成坐了很久,窗外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如此这般过了两日,皇甫成终于抬头看着沈妙晴,叮嘱道:“好好休息。” &nb沈妙晴看着他推门出去,一直定定注视着他的眼睛眨了眨,泪珠终于夺眶而出,一滴滴打落在地面上。 &nb皇甫成背门站了一会,才往楼下大堂走去。 &nb他照旧在角落里找了一张案桌坐了,点了一壶清水静静坐着。 &nb一时间思绪纷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都想了些什么,又做了什么决定,又或者干脆是什么都没想,什么主意都没有。 &nb只在那一个恍惚间,有那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nb如果是千佛法会的话,似乎是后天正式开始吧 第90章 千佛法会(一) &nb皇甫成确实没有记错,还有一日,千佛法会就要正式开始了。而随着时间过去,眼看着还在闭关的净涪一直没有动静,清显禅师渐渐地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nb这一日晚课结束后,他出了法堂,也不回禅房,就站在院子里定定地望着净涪禅院的位置。 &nb清笃禅师本来已经往自己禅房走了,但回头看见清显禅师这般模样,他摸了一把长须又走了回来。 &nb“师弟,这都已经入夜了,你还不回禅房,是要等什么人吗?” &nb清显禅师忍不住收回目光,瞪了清笃禅师一眼,叫道:“师兄!” &nb“哈哈”清笃禅师摆了摆手,“说笑而已,说笑而已。师弟也不要再这里等着了,回去吧。你要在这里等,不是要等上一夜的时间么?” &nb清显禅师听着这话,心中一动,眉宇间就带上了几分笑意:“师兄你是说,净涪师侄他明天就出关了?” &nb清笃禅师没点头也没摇头,笑着摆了摆手,自己转身就走,口中只道:“回去了,回去了” &nb清显禅师松了一口气,也不再在这庭院中站着了,跟在清笃禅师身后回自己的禅房去。 &nb而此时,正在闭关的净涪也确实到了最后收功的关头。 &nb就见他的识海之中,几乎遍布了这一半识海的诸佛陀菩萨全部已经消散不见,原地只留下一道道至精至纯的金色佛光。佛光身侧伴有金花禅音,端的玄奥微妙。 &nb这些至精至纯的佛光,全都是净涪根据自身佛果吸纳整理后的佛门真意,是净涪闭关这一段时日的成果。 &nb盘坐在佛身之下的净涪心神一动,道道金色佛光光芒大盛,伴随着杂而不乱的禅音佛唱潮水一样涌向佛身。佛光之中,虚淡却琉璃一样明净通透的佛身手中佛印变换,如同莲花绽放。而此时,佛身低头,微微一笑。 &nb法堂之中,佛龛前端坐闭目的净涪手中佛印变换,低垂着头微微一笑。 &nb护持这佛前一片光明的烛火在一片陡然冲出的佛光面前黯淡无色,佛光宏大明澈,个中自有一股彻悟之意淡淡晕开。佛光冲出净涪头顶,冲破禅房中布置的种种禁制封印,直冲云霄,与此刻东方初明的一片皓白争相辉映。 &nb天静寺中晨起的一众沙弥、禅师看着那一片金色佛光,照见佛光中渐渐晕开的彻悟之意,心中一动,竟都各有所得,只是所获多少的区别而已。 &nb那道佛光在空中停留了约莫半柱香时间,随即收拢化作一颗滚圆的舍利子。舍利子在空中滴溜溜旋转一圈,猛地往下坠落,没入净涪头顶消失不见。 &nb与此同时,净涪心底一动,识海中魔身把手一张,一颗漆黑的滚圆魔珠在他手掌上沉浮不定。 &nb魔珠和舍利成形,便又在一个刹那间,各自飞入净涪胸前那座小塔。舍利入金塔,塔中六颗舍利子齐齐发力,金色佛光涌动,点亮第五层宝塔。魔珠入黑塔,塔中六颗魔珠也是齐齐一滚,道道诡异魔气冲刷,凝实第五层黑塔。 &nb待到宝塔功成,净涪自定境中走出,佛龛前烛火昏黄。 &nb净涪整理了一下衣袍,站起身来到佛龛前,就着烛火点燃线香,将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nb他退后一步,双手合十恭敬礼拜。然后他转身,毫不迟疑地推开门,抬头迎上那一道初初冲破云雾的晨光,以及天静寺中远远传来的晨钟钟声。 &nb“当当当” &nb晨钟敲响,又是一天早课的开始。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刚走出禅房,就见法堂的大门已经打开。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也都欢喜。清笃禅师还好,他素来不太在意那些个规矩,倒也不在意,当下哈哈大笑出声。 &nb倒是清显禅师,平日里不苟言笑,这会子居然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nb“师兄,你果然”他话才刚刚开了个头,还没来得及继续说完,就听得清笃禅师得意地道,“哈哈我果然没有猜错,他今天必定出关!” &nb清显禅师看着快步走入法堂的清笃禅师,僵着笑容将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nb清笃禅师都已经跨过法堂门槛了,没见清显禅师跟上,又回头看了清显禅师一眼,无事人一样招手招呼他道:“师弟,你怎么站哪儿了?快进来,早课就要开始了!” &nb清显禅师站在那里木了一会,才终于回神往法堂里走。 &nb他入了法堂,无视清笃禅师,果然便看见坐在那个空了好些日子的蒲团上的净涪。 &nb听见动静,净涪连忙从蒲团上站起,像刚才见过清笃禅师一样,双手合十,默然向着清显禅师弯身一拜。 &nb要真说起来,早课的规矩不是这样的。但这里就只有清笃、清显和净涪三人,又兼净涪此前闭关,如今才刚刚出关,在早课前拜见一番也不算出格。再说,这个时候,恪守佛门规矩,负责妙音寺藏经阁规仪法制的清显禅师也并没有那个心思去追究。 &nb清显禅师点头回了礼,便坐在了自己的蒲团上,全然不去理会对着自己挤眉弄眼吹须摸胡的清笃禅师。 &nb净涪明智地只作不见,在清显禅师落座后,也重新坐回蒲团上,一手拿起木鱼槌子,一手单竖在胸前,微微阖上双眼,等待着早课开始的钟声。 &nb没人愿意理会,清笃禅师也不显失落,他笑了一下,随即脸色一整,坐姿笔挺,一手拿起身前的木鱼槌子,伴随着那最后一声钟声敲响木鱼,同时诵读经文。 &nb半个时辰的早课结束后,清显禅师侧头看了清笃禅师一眼,转头对着净涪道:“明日就是法会的第一天了,法会上的一切规仪法制都已经安排妥当。祖寺知道你闭关,虽然不知道你赶不赶得及,但也给你预留了位置。你等会先随我走一趟,熟悉一下法仪。” &nb一切法会都有仪程,不是大家随便找一个地儿一坐径直开讲就可以了的。法会上仪程规整庄重,鸣钟、散花、焚香、座次等等各有讲究,丝毫错乱不得。稍有差池,便是对佛不敬,对佛不诚,到时候,不仅仅是出错的僧众需要受罚,就连僧众所出的寺庙也讨不到好。 &nb别说他人,就连如今挂着一个世尊亲授真经头衔的净涪,倒是但凡有个疏漏,天下僧众也能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nb清显禅师殷殷切切交代了净涪一番,见净涪郑重点头,又侧头看了一眼清笃禅师,询问道:“师兄?” &nb清笃禅师晃了晃脑袋,摆手道:“师弟你与他细说就是了。净涪他聪敏机灵,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nb清显禅师看着清笃禅师这样放心的模样,心中很是无语,但他委实没有清笃禅师心大,只能亲自领着净涪往天静寺后山山群中的小灵山走一趟。 &nb清笃禅师笑看着两人出门,等两人渐行渐远,他伸了个懒腰,自回自己禅房中去。 &nb清显禅师一路领着净涪出门,仔细叮嘱道:“稍后你从小灵山回来,记得焚香凝神,沐浴净身,明日一早天色未亮,我们便要开始准备了。” &nb“届时寺中钟声敲响,你便先到我们的禅院里来,我等妙音寺的僧众都会先在那里聚集。稍后才会一起前往小灵山” &nb清显禅师和净涪一路往小灵山去,还遇上了不少来来往往的挂着天静寺腰牌的僧众沙弥,手中俱都捧着各类物什,步履匆忙,颇为忙碌。尽管如此,他们见得迎面走来的清显和净涪两人,还是会停下脚步,持礼拜见。 &nb清显禅师和净涪两人也都一一回过礼才继续往前走。 &nb两人顺着长长的阶梯往前,绕过禅院佛塔,走入寺后重峦叠嶂的山群,来到一座被群山掩映护持的灵山前。 &nb这座灵山只得一半,山腰及山顶被化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株巨大得几乎遮蔽整座山峰的菩提灵树。净涪随着清显禅师沿着石阶拾步往上,到得近了,才看见那菩提灵树树根下,有一石台,台上还有一个空空的蒲团。石台往左一侧几乎靠近边沿的地方,又有一座莲池,莲池里生长着一朵朵巴掌大小的白莲。池中白莲如今还是含苞,却已经有淡淡的莲香散出,和着风中的菩提清香,净涪只觉识海清明,灵台如镜。 &nb灵山之上还有不少僧众沙弥在来往忙碌,见得清显禅师和净涪两人自山外而来,也不驱赶他们,只远远地冲着两人合十弯腰一礼,便继续忙碌。 &nb清显禅师和净涪一起还礼,随后清显禅师当先便向着那处石台躬身一拜,等净涪也礼拜过后,才继续与他解释。 &nb“这菩提树下的石台,是留给世尊的位置。到得明日法会开始之前,须得先请世尊驾临。” &nb净涪看着那处空荡荡的石台,点了点头。 &nb“虽然自古至今千佛法会都已经举办了有近百次,世尊法驾从来未曾驾临,但我等却不能就此疏忽。”清显禅师叹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处石台,才将视线移向那一池白莲,“这池中莲花便是我等明日法座。” &nb清显禅师说话间,忽然冲着那座莲池一招手,一朵小小的白莲花苞自莲茎脱落,飞入清显禅师张开的手掌之中。但见那花苞堪堪触及清显禅师的手指,花苞猛然一个颤动,竟就在清显禅师和净涪的眼前绽放开来。 &nb一品、两品、三品 &nb直至花开十品,九品莲瓣金黄一品莲瓣却呈湛青色,他们面前的这一朵莲花才平静下来,飞落在清显禅师身前。 &nb清显禅师看着身前这一朵十品异色莲花,脸上只有浅浅的笑意,并无得意之色,他侧头对着净涪继续道,“这莲花显现出来的便是我如今的修持境界。净涪师侄,你也来试试?” &nb净涪仔细看了一眼清显禅师身前的那一朵十品异色莲花,心中略略琢磨一番,便点了头,也往那座莲池招了招手。 &nb几乎是净涪抬手的那一刻,所有在场的僧众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往他这边望来。 &nb那莲池中又有一朵花苞自花茎脱落,飞到净涪身前。净涪伸出手指在莲花花苞上一点,就见莲花于瞬息间绽放。不过片刻,一朵花开六品的白莲便浮在了净涪身前。 &nb此刻正注意着净涪的天静寺僧众都看见了那一朵六品白莲,心中哪里还不明白净涪这个声名鹊起的小沙弥如今的境界?正因为明白,他们才更惊骇。 &nb这位净涪小沙弥如今不过才十二三岁,又出身分寺,竟然已经凝结了六颗舍利,何其了得?! &nb难怪他能以沙弥的身份上得山顶参加千佛法会,而他们却只能坐在山腰山脚之下 &nb一旁的清显禅师见了这一朵六品白莲,笑了一下,随手一挥,他身前的那一朵十品异色莲花倒飞而回,重新化作一朵白莲花苞插入花茎之中。 &nb净涪见状,也将他的那朵六品白莲送了回去。 &nb送回莲花之后,清显禅师左右看了一眼,指了一个方位与净涪道:“明日法会,我妙音寺僧众坐的是那个位置。如今说来尚早,你明日跟紧我们就可以了。” &nb净涪点了点头。 &nb清显禅师又和他略略说了一遍流程,便领着他回去了。 &nb回去路上,清显禅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与他说道:“其实参加千佛法会的僧众不止有我们这些各寺入了修持之路的僧众,还会有凡俗僧众,但他们要参加千佛法会却很艰难。历届千佛法会上出现的凡俗僧众也不过百人,数量稀少得很,也不知道这一次千佛法会会不会有凡俗僧众出现” &nb清显禅师颇为感慨,净涪就在旁边静静地听,两人一路回了禅院。 &nb因为净涪还要沐浴净身,明日又要早起,清显禅师也不多留他,很快就打发他回了自己的小禅院。 &nb净涪入了屋,沐浴净身过后,便坐在佛龛前端坐凝神,他也不入定,就在佛前打坐禅定,清净心神神魂,等候着法会开始的钟声敲响。 第91章 千佛法会(二) &nb距离千佛法会仅剩一日,天静寺中僧众全都放下手中杂事,返回禅房中沐浴更衣,净心凝神,等待着法会开始的钟声敲响。然而谁都没有料想到,初初过了午时,原本干净晴朗的天空忽然风卷云动,浮云争相堆叠积压,很快就成了乌压压的一层。 &nb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呼啸凄厉,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哔哔啵啵的雨点狂暴打下。 &nb不过转眼间,这天地便变换了一个模样。 &nb天静寺中本已入定的清字辈大和尚们在定中观照,神念交接间几番交谈,最后也都没有出定,只在定中观照诸天,涤荡神魂,清净灵台。 &nb这个时候,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天静寺外约莫千里的地方,有一个年轻的凡俗僧人在这狂风暴雨中一步步艰难前行。纵使他的僧袍已经破旧,他的僧鞋裂开了几道裂口,他的佛珠已经沾满尘埃,但他还是三步一拜,五步一叩,无比虔诚地往天静寺的方向走。狂风推动了他的身体,暴雨打湿了他的僧袍,初春料峭的寒意让他的身体不住颤抖,但他的双眼始终沉稳安定,没有丝毫波动。 &nb暴雨自这日的未时开始,一直持续到了翌日凌晨小灵山上的钟声敲响才堪堪结束。是以净涪推门出屋的时候,只堪堪撞上了那各处弥漫的水汽,听见屋檐棱角流泻的潺潺水流声,却没有迎上那哔啵的大雨和呼啸的狂风。 &nb彼时天色犹暗,夜雾蒸腾,路上积水处处,净涪看了屋外一眼,回屋取了佛前的一盏青灯托在手上,迈步出了禅房,一路往小法堂走去。 &nb饶是今日举行法会,但早课还是需要完成的。 &nb净涪抵达法堂时,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已经在蒲团上坐下了,他们的身前也各有一盏青灯幽幽明明地燃烧。 &nb净涪拜见过两位师长,又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顺手将手上的那盏青灯放在木鱼旁边。 &nb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受了他的礼,便也颌首还礼。 &nb净涪不过粗粗往两位禅师身上扫了一眼,便发现这两位师长与往日颇有不同。清笃禅师明显少了几分外露的活泼,而清显禅师却多了几分宽和。 &nb清笃清显两位禅师看见净涪,脸上也颇有几分赞赏。但他们却只端坐在蒲团上,专心地开始早课。 &nb早课结束后,天色还未曾大亮,只有朦朦胧胧的一片天光。清笃禅师听着小灵山上远远传来的钟声,低唱了一声佛号,拿起面前的那盏青灯,领着同样手托灯盏的清显禅师和净涪走出法堂,来到院子中等待。 &nb未过多久,禅院外又有一位位妙音寺的禅师带着灯盏前来相会。不过片刻,所有来自妙音寺的僧众便集齐了。 &nb诸位禅师各自低声见礼,又像当日出发前来天静寺那样列队而立,托着青灯依次往小灵山上走。 &nb妙音寺僧众一路走过,也曾遇到其他队列同样手托灯盏的僧众,但彼此之间并无相争相问之意,眼神不动,合行其道。 &nb此时山中尚有冷风,风中犹夹杂水汽,但诸位僧众手中的那盏青灯却都只静静燃烧,火芯明亮坚·挺,并没有受到冷风水汽的影响。 &nb净涪微微低垂着头,目光注视着手中青灯,紧随在妙音寺僧众队列最后,一步步走上石阶,走过端坐在小灵山山腰各处的沙弥,一路到得小灵山山巅,站在了那株巨大的菩提树下。 &nb此时的小灵山和昨日净涪所见的空荡荡的小灵山相比极为不同。朦胧夜色中,静默了近百年的菩提树树冠舒展,中有道道金色、青色祥光洒落,点亮了整座小灵山。菩提树下那座仅有一个蒲团的石台如今以金银、琉璃、玻瓈合成,华贵非常。石台上那仅有的一个蒲团也有金光凝练,又有五彩流光流转不定,颇为不凡。 &nb菩提树左侧的莲花池中含苞莲花依旧,但莲花池池底却以金沙布地,莲池中的莲苞还有白气蒸腾,微妙香洁,很有几分极乐净土里的八宝功德池的模样。 &nb而昨日尚且空荡荡的菩提树右侧,如今架着一座钟塔。塔中悬挂一口大钟,钟身绘满梵文篆符,其中又有佛光流转,庄重华严。 &nb净涪扫过一眼,便低垂了眼睑,默然站立在妙音寺僧众之后,不再多看。 &nb及至参与法会的僧众齐集于此,法会时辰将至,钟塔旁站立的两位僧众向着天静寺主持清见禅师合十弯腰一拜,手拿钟锤,重重地敲响大钟。 &nb“当当当” &nb悠长的钟声自钟塔响起,远远传遍整个天静寺。天静寺寺门中驻守的沙弥听得钟声,双手合十向着小灵山的方向弯腰一拜,随即重重关上寺门,急急往小灵山的方向走。 &nb好不容易来到山脚的年轻凡俗僧人听见钟声,心中一紧,眼睛急得紧紧眯了一下,才低声唱了一声佛号,再不迟疑,迈步走上那长长的石阶。 &nb钟声之中,清见禅师领着这小灵山上的一众僧众向着莲池弯腰一拜。 &nb莲池上密密麻麻生长着的含苞白莲受了这一礼,齐齐自莲茎上脱落,向着这山顶上的诸位僧众飞去。 &nb属于净涪的那一朵含苞白莲飞至净涪身前,开作一朵六品白莲。净涪微微一笑,手中掐诀,结跏趺坐在这六品莲台之上。 &nb才在莲台上落座,净涪只觉一道清流自莲台流出,一路往上直入识海之中,直冲灵台。 &nb识海里佛身显化,手持一朵六品白莲,结跏趺坐。往日里净涪自觉还算清净的灵台更抖落一片微尘,映出一片通透灵境。 &nb净涪才在莲台上坐定,眉心之处一直久无动静的佛眼似乎眨了一眨,另一片比之刚才更加金碧辉煌、灵异神奇的世界就出现在净涪眼前。 &nb佛眼所见,这莲台之上的每一位禅师头上都有罗汉、菩萨、金刚、佛陀显化,身后虚空各有浮屠、灵山、宝塔林立,身前身下又有金花灵泉环绕,脑后更是一轮轮几可媲美天日的功德金轮转圜回环。 &nb而更耀眼更夺目的,还要数那株巨大古老的葱郁菩提树,那处金银彻就的石台,那石台之上的蒲团,那已经空荡得只留下莲茎莲叶的莲池,以及这一整座小灵山。 &nb如果不是净涪此刻就在这地,如果不是这绕着菩提树下石台环坐的各色不同的莲台,净涪几乎就要以为这里就是佛经记载中的极乐净土。 &nb佛门 &nb净涪低垂着眉眼无声地在心底咀嚼着这两个字,手指慢慢捻动手中珠串。此时他的识海之处,占据半边识海的魔气已经极度压缩,只剩下一点无比漆黑的墨滴落在佛身手上。 &nb但净涪此时也无暇分·身四顾,那钟塔上一下下响起的钟声荡开,振聋发聩,几乎能将人心上的杂念扫荡打杀,徒留一片清净。 &nb九九八十一道钟声响过,这小灵山山巅上寂无人声。众僧心神清净通透明澈,几乎能够听见晨风穿过菩提树时的沙沙叶动声,看见莲池里那滚圆莲叶划过水面留下的道道涟漪,甚至还能看见天地第一缕阳光破开云层落在菩提枝叶上的轨迹。 &nb时辰已到。 &nb清见禅师心中灵机触动,自然而然地往前伸出一手,他座下那诞育三颗莲子的十品金莲莲台飘出一道金色佛光。清见禅师屈指一弹,佛光化作一道金色光柱顺着清见禅师的力道直冲天际。 &nb随着这一道光柱直冲九天,那伫立在小灵山山巅上的钟塔里有僧众奏响佛音,也有僧众向着菩提树覆盖的地方遍洒天花。 &nb佛音天花之中,清见禅师向着菩提树下的石台重重一拜,沉声道:“景浩界天静寺主持清见,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nb清见禅师之后,这小灵山上一众僧众,包括山腰上的所有沙弥也都向着菩提树下那个石台的方向重重一拜,齐齐道:“景浩界清恒/清笃/清显/,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nb净涪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向着那石台的方向拜倒,默然在心底祝祷:“景浩界净涪,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nb此时小灵山山脚下,不知什么时候走过山门走到这山路下的风尘仆仆的年轻凡俗僧众,听见这个传遍整个天静寺地域的声音,也是心中一动,不顾他身上湿硬的僧袍,不顾此时他脚下坚硬的石板,重重跪倒在地,结着血痂甚至还带着血丝的额头不减半点力道撞在他贴合的布满了紫红冻疮的手背上,声音嘶哑却极其虔诚地道:“景浩界恒真,拜请我佛驾临法会。” &nb不知是巧合还是必然,他拜倒的方向,也正是那株菩提树下那个石台的方向。 第92章 千佛法会(三) &nb钟塔里的大钟钟声长鸣,通天彻底的佛光中,陡然接引下一片庄严佛土。极目望去,这金碧辉煌的巍巍佛土山峦起伏,河流滔滔,寺庙依山而建,钟灵琉秀,祥和安定,分明就是当年景浩界佛门大兴时候的模样。而那庄严佛土中,有一罗汉高坐莲台,座下簇拥着一众伽罗护法,左右又有八部天龙护持,其下左右又各有一列罗汉、金刚分座而坐,端的威严。 &nb罗汉法驾降临后,先领着一众罗汉、金刚向着菩提树下的那处石台躬身一拜,才各自落座于石台之下的空地上。 &nb清见禅师抬起头,先看了一眼上方依旧空荡荡的石台,转过视线看着莲台上的一众罗汉、金刚,推金山倒玉柱般恭敬拜倒在地:“弟子清见,拜见诸位祖师。” &nb清见禅师之后,但凡上了这小灵山山巅的一众僧众都齐齐拜倒道:“弟子清恒//清笃/清显/,拜见诸位祖师。” &nb世尊不曾驾临千佛法会,他们确实很有几分失落,但景浩界历届千佛法会都是由一惊登临极乐净土的祖师主持,世尊从来不曾出面,他们倒也都已经习惯了。 &nb景浩界二代祖师慧真罗汉高坐莲台之上,向着下方看了一眼,从小灵山山巅到山腰,从山腰到远处的塔林,点头道:“开始吧。” &nb清见禅师坐直身体,看了一眼旁边钟塔里的那两个年轻僧人。僧人点头无声应下,双手高高拉起钟锤,放任钟锤重重敲打在大钟上。 &nb“当当当” &nb钟声响遍群山,钟塔旁不知什么时候又站出了一位大和尚。他面向众僧站立,手指掐定佛印,口发狮子吼。 &nb吼声震荡十方。 &nb得闻吼声者,降魔伏怨,制诸外道,释已清净,心常安住,无碍解脱。 &nb吼声初歇,有天音奏响,又有天花洒落,天女凌空飞舞。 &nb千佛法会之初,该有狮子吼清净佛音。吼音之后,法会正式开始。该有诸位罗汉、金刚传授佛经,讲授微妙佛法。 &nb是以吼声平息,慧真罗汉顾盼左右,与众罗汉、金刚道:“诸位师弟,师兄我这就开始了。” &nb这也是千佛法会的常例了,众罗汉、金刚齐齐点头:“慧真师兄请。” &nb众罗汉、金刚自入得西天极乐净土,得见我佛后,这小千世界中的种种就全都抹去,无论早先辈分如何,明面上都已师兄弟相称。当然,若有一人能证就真如,成就菩萨、佛陀果位,那就另当别论。但可惜的是,他们景浩界中登临极乐净土的僧众数目不少,却全都只是罗汉、金刚,未曾有一人突破。故而现如今在这千佛法会上,还未曾有过例外。 &nb慧真罗汉点头,目光再一次扫过下方众弟子,手掐法诀,垂眸开讲:“吾于西方佛境中听阿难佛陀说法,得一佛经。诸弟子且细听。” &nb他话音一落,空中天女隐去,佛音低落,同样渐渐消隐无迹,留下一片祥和清净地界。 &nb净涪心中一动,暂且将因慧真罗汉望过来的那一眼而生出的种种浮动心绪抚平,静听佛经。 &nb山下石阶之上,恒真僧人已经不再往前走,他盘膝端坐石阶之上,犹如置身菩提树下,合十静心听经。 &nb就连塔林里的圆微和尚,此时也都端坐在塔顶,远远面向这小灵山的方向垂眸听讲。 &nb小灵山上下也都默然肃穆,恭听佛经。 &nb“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大众中。尔时外道有疑欲决迷大乘,行来至佛所,稽首恭重,合十指掌,问无我义:‘大丈夫是一切智,常说此身无我,若身无我,本性亦无,云何说有哀号戏笑憎爱两舌等事,当何所生,是我所疑,愿赐除断,如来所言,身与本性有无云何?’” &nb说到此处,山巅之上端坐莲台的僧众无不心神一动,越更用心细听。而此时同样安坐在山腰各处的天静寺众僧众也都同样一个激灵,心中迷迷蒙蒙,却也牢记在心。 &nb慧真罗汉继续宣讲道:“佛言:‘外道谛听谛受,当为汝说。’” &nb这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一众罗汉、金刚俱都已经在佛经听阿难佛陀宣讲过,此时听得慧真罗汉说来,各自对视一眼,几番交流下,心中各有计较。 &nb《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着重分辨外道和佛门大乘法门、分别虚妄,端正大乘佛教修持。如今慧真罗汉在这千佛法会上宣讲此经,是想要在景浩界中拨乱反正? &nb慧真罗汉并不曾在意这一众罗汉、金刚的诸般想法,他只将这篇不长的经文一字不差地一一宣讲。 &nb“外道言:‘云何梦相?云何幻化相?云何影像相?’” &nb净涪忽而心神一动,继续聆听佛经。与他一般动静的,还有这小灵山上下一众看过那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僧众们。 &nb“佛言:‘幻化非相,空非执持,梦本体空,如阳焰故,影像无色,虚假不实,如是所见,乃至一切事皆如幻如化如梦如影,当如是见。” &nb这一段经文宣讲完毕,慧真罗汉手中佛印一变,告诫道:“愿尔等弟子闻得此经,能审谛观察,除断尔等疑网,作如是观,获住大乘,登临净土。南无阿弥陀佛!” &nb清见禅师领着一众和尚恭敬拜谢,齐声应道:“弟子等恭领法旨。” &nb慧真罗汉点点头,也不再多言,只端坐莲座,眼睑低垂,双目似闭非闭,高深莫测。 &nb坐在上首的诸罗汉、金刚摸不清慧真罗汉的心思,各自沉吟半响,还是按照早前准备,将佛经一一宣讲了结,并不曾再有任何动作。 &nb待到诸罗汉、金刚将各自准备的佛经宣讲完毕,这千佛法会就算是了结了一个环节,接下来本该继续下一个环节。但也正是这时候,本来应该端坐莲台扮演一个合格背景板的慧真罗汉忽然睁开双眼,两道金色佛光激荡,生生让钟塔旁那位准备狮子吼的和尚噎了一下,脸色涨得通红。 &nb“清见。” &nb清见禅师先是一愣,连忙下得莲台,拜倒在地:“弟子在。” &nb慧真罗汉将视线垂落,道:“山下来了一僧人,你且去将他领上山来,与他一座,令他听经罢。” &nb清见禅师应了一声,亲下山去,将还在山下石阶处端坐的恒真僧人领了上来,也不让他自己往莲池上摘取莲台,而是亲自为他点化了一座一品白莲让他坐了。 &nb众目睽睽之下,恒真僧人落落大方地向着慧真罗汉叩首拜谢,又低声谢过清见禅师,这才在莲台上坐了。 &nb说来也巧,这恒真僧人所坐的位置,恰恰在净涪沙弥旁边。 &nb其实也不难理解,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僧人里,只有净涪沙弥辈分最低、修为最浅,他坐的位置自然就离中央的那处石台最远。现如今突然出现,还被慧真罗汉突然叫了上来给了一个座位的这个恒真僧人不过一个凡俗僧人,修为全无,还不入各寺沙弥排行,岂不是比净涪还要不如? &nb故而恒真僧人和净涪沙弥这两个垫底的,就这样被安置着坐在了一处。 &nb恒真僧人才刚刚坐定,便迎上了净涪的目光,他不由一愣。他一路随着清见禅师走上山,自然见过现在还只在山腰各处盘膝静坐的年轻沙弥。虽然他刚刚只是粗粗扫过一眼,但入目所见,莲台之上坐着的无不是僧人和尚,却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小沙弥。 &nb他还以为所有的小沙弥都只在下面,上不得山巅呢。 &nb恒真僧人心思聪敏,只是一个转念便知这坐在六品白莲上的小沙弥必定不简单,是以虽然不敢出声打扰佛会,也还是冲着净涪沙弥合十点头一礼。 &nb净涪还礼见过,收回目光,视线垂落在自家莲座上细白如瓷的莲瓣上,他手指慢慢地捻动指间的佛珠。 &nb不知是不是每一场千佛法会都是这样,但净涪觉得,今年这一场千佛法会特别的有趣儿。而这其中最特别的,莫过于如今最上首的那个慧真罗汉。 &nb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辟之祖,天静寺二代祖师慧真罗汉,今日先是在这法会上居然宣讲了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后又无缘无故点了一位凡俗僧人上小灵山参加法会 &nb“吧嗒吧嗒”佛珠一颗颗碰撞的声音被净涪压得极轻极细,又被净涪座下的六品白莲牢牢锁在莲台之上,只在净涪耳边细细碎碎地响起,并不曾打扰到隔壁。 &nb渐渐的,那缭乱得搅成一团团死结一样的思绪被净涪理出了一根线头。只要净涪拿着那根线头轻轻一扯,这一大团思绪就会被净涪解开一绳结。或许这一个绳结只是这一大团死结中一个极不起眼的小结,但只要解开它,就能找到一小段长绳。 &nb然而此时,千佛法会的第二个环节也要正式开始了。 第93章 千佛法会(四) 千佛法会第一环讲经,是由已经登临西天极乐净土的佛门前辈讲授西天流传经文。诸位前辈授经后,当有后辈受持经文,将前辈所授佛经抄写记录,故而这千佛法会的第二环也称受经。 须知佛门经文非常微妙,即便都是同一篇经文同一个段落,由不同心境不同修为的僧众抄录下来,也都会有不同的理解,更会有不同的妙用。所以在很多时候,佛门僧众抄录下来的佛经也能当作镇邪降魔的无上法器。 因此,千佛法会的第二环受经,并不仅仅是由天静寺挑选出来的某一位和尚或者沙弥将诸位佛门前辈在第一环所讲经文记录下来,而是由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僧众抄写记录,一一整理过后,再分散至景浩界各寺藏经阁安放。 是以当钟塔上的大钟敲响,坐于上首的慧真罗汉再次变换佛印,又开始宣讲《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小灵山山巅的僧众或闭目静听,或准备开始誊写。 净涪将指间掐拿着的佛珠重新带回手腕上,正要开始誊写,却察觉到旁边递来的视线。他移过目光去,正迎上那恒真僧人的目光。他僵坐在莲台上,明明手足无措,面上却不漏一星半点,就连净涪察觉到他的目光看了过来,他也若无其事地冲着净涪点头笑了笑,便低垂下头,错开了视线去。 净涪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才挪开了目光。不过是一个衡量,他就拿定了主意。于是他再次解下手腕上的佛珠,闭目聆听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净涪听经渐至入神,也就不再注意那恒真僧人了。恒真僧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小心地放松身体,也学着净涪的模样闭目听经。 其实恒真僧人出身凡俗,虽然身无灵根,但也是自小剃度出家,潜心修行,更何况如今走遍万里山河,才入得天静寺,有缘参加千佛法会,心性修持比起一般的佛门弟子还要强上几分,理应不会如此局促才是。但无奈恒真僧人如今所在的地方乃是天下僧侣心目中的圣地天静寺,参加的是天下僧侣只在传闻中的佛门至高盛会千佛法会,法会上正在授经的是已经登临西方极乐净土的罗汉金刚,身旁与他一同参加法会听经的是佛门里首屈一指的大德高僧,这等规格、这等情况,那就是他平日里做梦也绝对梦不到的美景!如今他只是稍稍出格几分,已经算得上是很不错的了。 幸而恒真僧人的心性修持、佛学境界都摆在那儿,不过是一会儿,他便完全沉浸在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中所讲述的佛门妙理去了,完全忘了这身外的诸般琐事了。 慧真罗汉宣讲《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之所以会出乎一众罗汉金刚的意料,令他们惊讶莫名,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原因,其实就在于这经文中所描述的大乘佛法和景浩界佛门一贯修持的理论极其不符。 早先就有言,景浩界佛门自初创开始,其核心理念归属于净土宗,主将虔诚信奉我佛,主旨便是一个“信”。除“信”之外,再无其他。然则这景浩界中,也只有他们这些已经登临了西方极乐净土,和极乐净土里的其他罗汉、金刚乃至菩萨佛陀交流过后,才明白佛门中除了“信”之外,还有太多太多其他妙法。而与其他妙法相比,“信”又差了太多。 他们这些专注于“信”的僧侣,一路虔诚修持其实不算错,但因为当初二祖慧真罗汉得到的佛门传承本就不完整,兼之还有二祖本身的谋划,他们前方的路狭窄得仅能看见一道光。 所以实际上所有出现在千佛法会上的罗汉金刚都心知肚明,现如今的他们甚至可以被称为小道,和外道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也正因如此,《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这一篇完全可以算得上是景浩界佛门拨乱反正第一块基石的经文,对恒真僧人而言,就是那大旱之后久逢的救命甘霖。 恒真僧人沉浸在经文妙理中,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经文中的微妙佛理。他在快速成长的同时,也不禁心生疑惑:什么才是大乘法呢? 恒真僧人收获匪浅,净涪也不逞多让,更是远胜于他,就连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禅师和尚,或许也比不上净涪这一次的收获。 于佛门而言,净涪上一世的魔道修持乃至这一世的心魔修持统统都可以被归纳到外道。无论是上一世的天魔道修持还是这一世的心魔修持,净涪的境界都算不上浅薄低微。这些修行境界,如今都成了净涪叩问大乘佛法的敲门砖,成了净涪佛门修行道路上的一块块基石。 单纯的一张白纸染上一种色彩或许很纯粹,但未免太过单薄,而若早已染上黑色的白纸再度翻转重新染上颜色,与之前相比,就会厚重许多。而现如今,净涪就是这样的情况。尤其是,他此刻并不仅仅只有他自己在努力。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净涪怀中安放着的那枚记载着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禅经微微颤动,禅经表面更有一道道金色佛光流转。这样的动静其实不小,然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修为最高的正在上方讲经的慧真罗汉和此刻距离净涪最近也应该最敏感的恒真僧人,却都没有察觉。照旧讲经的讲经,听经的听经,沉迷非常。 净涪正听着这一段经文,说来也巧,慧真罗汉正又说到那一段“幻化非相,空非执持,梦本体空,如阳焰故,影像无色,虚假不实,如是所见,乃至一切事皆如幻如化如梦如影,当如是见”,心中正有所悟,忽然眼前一转,整个人又出现在了一群罗汉比丘之中。 这群罗汉比丘最中央,坐了一尊佛陀,净涪定睛看去,正是世尊。而此时世尊正在授经说法。 净涪心中一定,以为只是这一段经文讲述的佛理与这片贝叶禅经中记载的那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讲述的佛理相通,故而触动禅经,引他入座,便也没有多想,认真听经。 这一听,净涪便再也没有心力去听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了。他近乎是听着世尊将那一小段经文一个字一个字慢慢道来,又淡淡化开,晕染出一种经历百劫千生,六道流转磨练而觉性不坏的妙智慧。 净涪只觉眼前一亮,紫色的无量智慧光在识海中颤动清鸣,竟有一股无与伦比的喜悦自心底涌出,让他欣喜若狂间不觉泪流满面。 按说净涪听经之时忽然泪流满面本该极其怪异,必定惹人注目才是。但此刻听经之时,有着怪异异像的不仅仅是净涪一人。这小灵山山巅上密密麻麻坐满了禅师和尚,如今他们全都专心听经,又将经中讲述妙理与己身修持相印证,自然有人大彻大悟,茅塞顿开,也有人困惑丛生,瓶颈突起,故而手舞足蹈者有之,顿足慨叹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更有之。 像净涪这样沉默着泪流满面的,也不过就是其中的一个罢了,完全能够说得上泯然众人,又有什么值得人注目? 此时沉浸在微妙经文中的诸位禅师和尚乃至上首的罗汉金刚,就连那菩提树下空荡荡的石台上忽然亮起的金光也没注意到,更何况是净涪这一个小小的沙弥? 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已,不过寥寥百余字,世尊讲完也没花了多少功夫。待到这一小段经文讲完,净涪还沉浸在那大喜悦之中呢,就已经被送出禅经外了。 待到净涪被送出禅经,那道在石台蒲团上升腾而起的金色佛光便也悄然无声地消失在那株巨大菩提树的枝叶间,没入一颗湛青的菩提子中,再也没有人能找到它的踪迹。 慧真罗汉的这一篇《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说完后,小灵山山巅上还是一片群魔乱舞的样子,往哪儿看都看不出往日诸位禅师和尚们的风度仪态。但上首石台下的一众罗汉金刚也不在意,只是垂目静坐,任由他们疯魔。 待到一种禅师和尚们自己慢慢平静下来后,他们甚至来不及整理自己的仪态,伸手就着虚空快速比划。 一道道金色佛光在他们指间流出,顺着他们比划的顺序凝成一个个闪烁的金色文字,又一个个的飞落在他们座下莲台的一瓣莲瓣上,列成一段段文字,继而成就一篇经文。 他们伸手在那铺满文字的莲瓣上轻轻一揭,手上便多出了一本名为《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的佛经。 这般手段,让才从佛理中回过神来的恒真僧人看得瞠目结舌,只能看着座下的莲台发呆。 他本以为,受经也就是一般意义上的抄录佛经而已,可万万没想到,原来这受经是这般受法。 他可没有这般手法,该怎么办? 正呆愣间,就见一位禅师捧着文房四宝穿过座座莲台来到了他的身前,低唱一声佛号后将手里的文房四宝递给了他。 恒真僧人连连道谢,自去抄经不提。 此时,净涪也已经将这一部《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誊写完成,正将佛经拿在手上细细查看,见状,拿着眼角余光瞥了上首闭目静坐等待的慧真罗汉一眼。 但也只一眼,净涪便收回了余光,也收起他手上的那部经文,静坐等待着下一位罗汉授经。 因着剩余的罗汉金刚所授佛经不过平常,净涪也只是增添了自身积累,并没有太大的增进。倒是他身边的恒真僧人,几乎每一场受经结束后,都可以观察到他的进步。 恒真的进步如此明显可怕,倒也很受小灵山山巅上的诸位禅师和尚待见,就连清笃和清显这些妙音寺的禅师,不时斜眼看着恒真的目光里都带着欣喜和欣赏。 没办法,当年那八字警示还在耳边。景浩界大劫将临,他们佛门又得一位天赋出众的弟子,实在是件大好事,如何能不让他们欢喜? 倒是净涪没闲暇关注这等闲事,他将自己第一次誊写的那部《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收起,重新誊写了一部新的佛经夹杂在其他的佛经中交了上去。 如此,千佛法会第二环结束。 第94章 千佛法会(五) &nb千佛法会的第二环受经结束,经文誊写完成后,就有僧人过来将这些经文收了上去,呈交给上首的慧真罗汉。 &nb因着这小灵山山巅上的禅师和尚数目庞大,这递交到慧真罗汉手上的佛经就多到足以堆成一座小山。但饶是如此,慧真罗汉还是一部一部仔细翻看查验过,才将它们转递给他邻座的罗汉。幸而这些罗汉都是修炼有成的僧侣,境界高深,单单查看这一堆佛经并没花费他们太多时间,不过一炷香左右,呈递上来的那些佛经就都已经被一一查验完毕。 &nb慧真罗汉看着这些在诸位罗汉金刚手里轮转了一遍最后又回到他面前的佛经,对着侍立在他旁边恭敬等候的一列天静寺僧人点了点头,道:“可以了,将它们送上去吧。” &nb他这般说着,视线扫过这座下的一众徒子徒孙,却没再多说些什么。 &nb这些随侍的天静寺僧人恭敬点头,双手合十弯腰行了一个佛礼,各自捧起一堆佛经转过诸位罗汉金刚的法座,走到石台前,又恭恭敬敬地对着石台深深一拜,才将他们手上的那些佛经一一堆放到石台上的蒲团前方。 &nb等到所有佛经都被送上石台之后,钟声大鸣,檀香飘起,站在钟塔旁边的一位禅师在钟声中高唱一声佛号,拜请道:“请宝树验经。” &nb别说坐在莲台上的净涪恒真和一众禅师和尚们,就连慧真等罗汉金刚也都转过身来,对着石台恭恭敬敬一拜,请道:“请宝树验经。” &nb阵阵拜请声中,几乎将整座小灵山庇拢在自己树荫下的巨大菩提树无风自动,枝叶摇摆,还有道道佛光自菩提树上摇落,散落在石台上那一堆叠放整齐的佛经上。 &nb那堆佛经初初不过平常模样,但到得后来,却开始自行颤动,随即一点点金色佛光自佛经书页上、文字上飘起,受到召唤一样飞向菩提树。霎时间,整个小灵山山巅上佛光普照,恰似西天那终年佛光照耀无有暗夜栽满宝树的连绵佛土。 &nb虽然石台上的佛经都是一部部的堆叠在一起,那从佛经上飘出的点点佛光更是密密麻麻,但也不是看不出其中规律。 &nb虽然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但净涪仔细打量了一会,也摸透了个中的关键。 &nb那些佛经上飘出的佛光其实并不都是一样多少的,它们之间的差别不少。 &nb首先,佛光的多少,应该和佛经书页的材质有关。佛经书页的材质越好,这佛经上飘出的佛光就越多。想来也是,佛经的书页取自他们座下的莲台,而莲台的品质又是由他们各人的境界决定。本来境界越高,莲台的品质就越好,同样,佛经书页的材质也就越好。 &nb其次,这佛光的数量应该还和誊写经文的人各自对佛经经义的领悟有关。佛经中的经义越完备越深刻,这里头飘出来的佛光应该就越多越密。 &nb净涪扫了一眼那堆佛经,仰着头眯着眼望着那株佛光环绕的巨大菩提树,很有些漫不经心。 &nb完全不需要多费心思盘算,这里头垫底的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净涪。 &nb藏下第一部《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换上一部没有花费他多少心力的经文,净涪并不心虚,也不后悔。就算这递交上去的佛经经文质量或许决定着此后一段时间妙音寺在佛门各寺中的地位也一样。 &nb这其中,并不仅仅是舍得不舍得一部经文的问题。 &nb净涪拿着余光扫了一眼旁边的恒真僧人,又扫了一眼上首的慧真罗汉,视线焦点重又着落于那株菩提树上。 &nb如今佛门形势即将发生变化,他早前算定的布局或许统统都要作废,情形不明之前,这个中的度就要把握好。 &nb不能锋芒毕露,也不能流星一闪 &nb净涪暗自分神,恒真僧人倒是专心致志地望着那株菩提树,眼中闪烁着虔诚的膜拜。 &nb很快,菩提树那边就有了变化。 &nb就见那一堆佛经中飘出的佛光渐渐变得稀少、微薄,最后更是彻底黯淡下去,而那株菩提树得了佛经中的佛光滋养,碧绿的树叶渐渐染上一层金黄,又有一朵朵闪烁着金色佛光的花苞在掩映的枝叶间探出头来,然后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花开花落,取而代之的,是一颗颗拇指大小流转着金色佛光的菩提子。 &nb微风吹过,带起一片清淡的幽香飞向这小灵山山巅上的每一位僧侣。 &nb但凡嗅到这一股幽香的僧侣,无论境界如何,心境修为如何,个人喜好如何,全都闪过一片沉醉之色,更有净涪旁边的恒真僧人,不过是沾了一下,竟就闭上眼去,面色欢喜至极,眼角泛泪,更是连连拜倒,嘴巴张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nb净涪也忍不住心中一荡,几乎是下意识地拍打着坐下的莲台,激起一层白光。白光扫荡,很快就将那股异香扫了出去,这样还不算完,这层白光还将那股异香隔绝在净涪周身三丈之外,绝不让它侵近净涪周身,再次动摇净涪心神。 &nb然而待到净涪稳定了心智,再观察场中诸位禅师和尚的时候,才惊愕地发现自己太大惊小怪了些。 &nb除他之外,净涪视线中所看见的所有人,竟然全都卸下了防备,放任自己沉浸在那一股异香之中,毫不作为。 &nb净涪不过错愕了一阵,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调整了心情。然则要他像场上的其他人一样,净涪自问他自己是做不到的。因而他也并没有将那一层护持他的白光收起,而是安然地呆在白光之中,直到这一股异香彻底散去。 &nb异香散尽之时,山巅上的风彻底地停了下来,而也恰在这时,菩提树上那刚刚长成,密密麻麻挂在树枝上的菩提子陡然脱落树枝,向着四周弹射开去。甚至还有一些菩提子向着净涪的方向飞了过来。 &nb不,这些菩提子就是冲着净涪来的。 &nb莲座激荡起来的白光无法阻挡它们的靠近,净涪不禁坐直了身体,张开双手在空中接连点过。等到他收回手,他的手里已经抓了近三十颗菩提子。 &nb等到净涪收取了这些菩提子后,便再也没有菩提子飞向净涪了。虽然脱落的菩提子还有很多,但净涪这边确实是清净了。 &nb净涪低头扫了一眼手中抓着的菩提子,又抬起头去观察这场中的其他人。 &nb恒真僧人毕竟没有修为,动作错漏百出,现下只能低头在自己的莲台上一颗颗地捡起那些飞向他的菩提子。 &nb净涪看着,那数目约莫只有八·九颗左右,不到十颗。 &nb如果单纯算数量的话,恒真僧人拿到的菩提子是最少的。可如果撇开修为不论,算上各种各样的因素,半途参加千佛法会的凡俗僧人恒真,能得到这个数目的菩提子,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nb如果换一个人来,大概一颗也得不到 &nb净涪收回视线,又去看其他人。 &nb这株小灵山山巅上的菩提树过于巨大,菩提子的数目近乎海量,最起码,净涪是来不及数清这里几乎下雨一样的菩提子究竟有多少。但他也可以大体划分一下成数。 &nb得益于他现下这个最末的位置,整个小灵山山巅都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故此,这小灵山山巅上的每一位禅师和尚究竟得到了多少菩提子,净涪或许不能拿出一个确切的数字,但大体还是能够摸索出来的。 &nb待到这一阵菩提子雨下完,半天的时间又过去了,天空上那一轮明日已经落到了山的那边去,暮色渐渐升起,天色黯淡下去。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影响不到这一场千佛法会。净涪算了算,若按菩提子的总数来算,天静寺得到的菩提子数量最多,足足占据了所有菩提子的六成左右。 &nb剩下的四成里头,妙理寺占去了九分,妙音寺和妙潭寺相差不多,都是八分左右,妙空寺、妙安寺和妙定寺又各占去六分、五分和四分。 &nb至于恒真僧人手里头的那几颗,甚至连这些菩提子的零头都算不上,完全能够被抹去。 &nb净涪把玩着手里的这二十多颗滚圆碧绿的菩提子,渐渐出神。因着愣神,他木呆呆的视线直直地放在清笃禅师身上。 &nb清笃禅师以为净涪摸不着头脑,他也知道,这菩提子的事儿清显根本就没有和净涪提起过。 &nb千佛法会,它不仅仅是已经登临西天佛土的门中长辈重新降临此界传授经文、各寺庙禅师和尚辩经说法的法会。事实上,自六寺脱离天静寺自行立庙之后,它还是六寺展现自身实力,划分各寺经营地盘的一个盛会。 &nb其中衡量的标准,就是现下被他们握在手上的菩提子。 &nb各寺菩提子收获数量的多寡,就能够划分出各寺的实力层次。而事后各寺所占地域的重新划分,也就按照这个层次来。实力强盛的寺庙,它们能够拿到的地域就会相对庞大,而实力稍弱的寺庙,那地域就会相对缩小。 &nb地域对各寺庙的重要性,众人心知肚明,根本不需要多提半句。 &nb而与地域挂勾起来的菩提子,自然也是极其重要。但饶是菩提子如此重要,在此之前,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等人却都不会特意跟净涪提起。 &nb无他,净涪还太小。 &nb虽然他确实拿到了参加千佛法会的资格,但净涪是净字辈的沙弥,还不需要到他出头。现如今他最重要的任务,也不是夺取更多的菩提子,而是尽量地汲取千佛法会中的养分,快速而健康地成长起来。 &nb到得那时,净涪才能成为他们妙音寺的顶梁柱,而他们也才能放心地到地下去。 &nb清笃禅师坐在莲台上,笑着吹了一下长眉,传音过去道:“你的菩提子要怎么处理?要炮制成茶籽吗?会不会太少了点?师伯我这里还有,你要不要拿一点?但一定要记得,炮制好了要先给师伯我尝一尝!” &nb净涪听得这话,不由一愣,渐渐地勾起了嘴角,笑了。 第95章 千佛法会(六) &nb眼见菩提树上所有的菩提子都被收取,候在钟塔旁边的僧人双手合十弯身一礼,又回过头去拉起钟锤,敲响大钟。 &nb净涪听着钟声,一边将手上的菩提子一颗颗收起,一边坐直了身体,等待着这千佛法会第三环的开始。忽然,他掐着菩提子的手指一顿,连带着身体都僵了一下。 &nb净涪低下头,眯着眼睛打量那颗正被他掐在手指里的菩提子。 &nb这一颗菩提子单就外表而言,和净涪手上握着的其他菩提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形状大小,一样流转的金色佛光,一样的幽净清香。但净涪就是觉得,这一颗菩提子和那些菩提子不一样。 &nb至于哪里不一样,净涪将菩提子放入衣袖的暗袋中,等他回去之后再查看过就知道了。现在还不是时候! &nb净涪坐直了身体,上首的慧真罗汉已经开口了:“如此,你们这便开始吧。” &nb清见禅师率众恭声应道:“弟子等恭领法旨。” &nb千佛法会第三环,是谓论经。 &nb这一环中众僧论述的佛经并不仅仅局限于诸位罗汉金刚在第一环授经之时传授下来的经文。事实上,这小灵山山巅上参加这一场千佛法会的僧侣们,能自由挑选佛经。 &nb不拘长短,不论多寡,没有范围,甚至只要他们愿意,即便只是其中的一段、一句也可。但只有一点,论经的僧侣必须对他宣讲的这一部经文有他自己的见解领悟。唯有如此,才能触动菩提树,催生菩提子。 &nb清见禅师坐直了身体,看了清恒禅师一眼。清恒禅师点头,双手合十,慢慢抬起头来。 &nb随着他的动作,他座下莲台自人群中腾空飞出,飘落在诸位罗汉金刚座下。他先对着诸位罗汉金刚行了一个佛礼,随后转身面向众僧侣而坐,手结佛印,张口说经。 &nb见得清恒禅师出座,小灵山山巅上的所有僧侣俱都脸色一整,齐齐凝神细听,绝不错过只言片语。 &nb净涪端坐莲台,阖目静听。识海中佛身也闭上眼,手结阿弥陀不动根本印,任由清恒和尚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诵读经文,任由那佛经义理在他身边演化金莲宝树、佛陀罗汉,任由金莲宝树在识海中绽放生长、佛陀罗汉演化无边佛国净土,他自岿然不动。 &nb《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现在贤劫千佛名经》、《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 &nb足足三部经文,清恒禅师不疾不徐一一道来。他脑后悬挂一德金轮,身后虚空更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佛身随着经文一一演化成形,指引着山上山下一众僧侣领悟三经微妙佛理。 &nb恒真僧人看了一眼清恒禅师脑后的功德光轮,只来得及在心中暗赞了一句,便迫不及待地沉沦在那静静流淌开去的佛法妙理之中。也幸好清恒禅师着意收敛控制,否则恒真僧人那本来就未曾显化的佛门功果就会印上清恒禅师的痕迹,情况严重的话,甚至还会引导着他不知不觉地走上清恒禅师的道路。 &nb而一旦到了那个程度的话,无论恒真僧人天资再如何出众,佛缘再如何深厚,都只能止步罗汉,未能成就正觉,证就菩萨果位。 &nb说经声中,坐在上首莲台上的一众罗汉金刚都有意无意地扫过坐在最后最远的净涪沙弥和恒真僧人,其中尤以慧真罗汉为最。 &nb净涪此时正沉入定境,并不以为意。至于恒真僧人,他或许知道,也或许不知道,此时也并未有什么忐忑不安的心思,而是如饥似渴地吸纳着佛经中的佛理。虽然因着他本身佛学根基太差,他能领悟的不过是皮毛,但他也没有放弃。 &nb听得懂的,他自然理解,那些听不懂的,他就一字一句全都牢牢刻记,以待日后。 &nb故此等到清恒禅师说完三经,归列入座,他才心满意足地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在这遍地僧侣中扫视,心里兴高采烈地猜测着下一位论经的佛门大德会是谁。 &nb净涪识海之中,佛身的身形深刻了几分。 &nb他满意地点点头,出了定境,扫了一眼上方菩提树上新长出来的老大一片菩提子,默然无语。 &nb清恒禅师之后,下一位出列上前的禅师,又是天静寺清字辈的和尚。他的佛学境界虽然比清恒禅师差了一个等级不止,但在在场一众僧侣中已经可以算是上等。所以就算他所演绎的佛经妙理不及清恒禅师清晰深刻,也很能给场上的禅师和尚一些别有的触动和启示。 &nb这一位禅师论经结束之后,菩提树上又挂了一片菩提子。 &nb千佛法会的这一环论经是参与佛会的所有僧侣都需要上场的,所以论到净涪的时候,时间又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十五日。而那株菩提树上,也厚实绵密地堆叠了一整片菩提子。那株菩提树上原本郁郁葱葱长得极盛极茂的菩提叶,此刻已经没有了踪影。一眼看上去,那株菩提树上就全都是菩提子,蔚为壮观。 &nb净涪抬头,看了一眼那株挂满了菩提子的菩提树,双手合十,微微闭上了眼睛。 &nb他座下的白莲莲台飞出,落在了慧真罗汉座前空地。 &nb净涪睁开眼睛,迎上慧真罗汉看着他的目光,双手合十弯腰一礼。 &nb慧真罗汉看着他行礼,也回了他一个稽首。 &nb净涪正要转过身去,就听慧真罗汉竟然开口问道:“妙音寺净涪沙弥?” &nb这还是慧真罗汉自这第三环论经开始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也是历届千佛法会第二环结束以后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nb须知,景浩界为仙佛显圣的小千世界,景浩界天道对仙佛在此界行动的限制不如末法世代的世界天道对仙佛行为限制那般严苛,但也很严密。慧真等一众已经登临西天佛土的罗汉金刚确实能够返回景浩界,但他们也必须谨言慎行,除了传经授经之外,不能再肆意插手景浩界诸事。 &nb故而他们虽然修为强横,辈分高厚,威望深重,却从来都是袖手静观,不言也不语。 &nb而这一次,慧真罗汉却破了陈规。 &nb一时,这小灵山山巅上的所有僧侣尽皆侧目。 &nb净涪微微点了点头,安静地等待慧真罗汉的下一个动作。 &nb无论如何,这慧真罗汉不会在此时对他出手,甚至,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会动他一分一毫。 &nb所以,净涪此时的状态堪称轻松。 &nb慧真罗汉又问道:“你修持闭口禅?” &nb净涪点了点头。 &nb这事情不是秘密,小灵山山巅上的一众僧侣都是知道的,也不意外。唯一感到错愕的,也就是半途插入的恒真僧人了。 &nb他看着上面那个端坐六品白莲莲台的少年沙弥,完全无法猜测他要怎么论经。不怪他大惊小怪,他不过一介凡俗僧侣,还真不知道一个修持闭口禅的僧人要怎么跟人论经。难道是要破境? &nb为了一次论经,破去自身修持,那未免也太可惜了吧? &nb恒真僧人抬头看着净涪的背影,难得的皱起了眉。 &nb慧真罗汉也只是点了点头,道:“去吧。” &nb他似乎就只是叫了净涪一声,问了他这么一句,便再无其他了。但在场的所有人,谁心底此时又没有急电一样转过千百个念头? &nb不怪他们多想,慧真罗汉何许人也?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当年将整个景浩界打造成万里佛国的祖帝,更是景浩界孕育演化以来飞升第一人!这样的一个人,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背后都必然有着他的深意。他们又怎么能够疏忽对待? &nb净涪又再一礼应下,才转过身来,面对一众僧侣。 &nb说实话,坐在这上头,往外望着那一位位禅师和尚,心头真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nb净涪从来没有想过,他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但他会有这么一天,他自己也不意外就是了。 &nb净涪视线扫过那一颗颗闪亮的光头,看过那些光头上密密麻麻的戒疤,心中平静如镜,眼底也无波无澜。 &nb他趺坐莲台之上,而双手成印趺坐莲台之上,眼睑似阖非阖,双唇紧闭不动,而空中有天音响起。 &nb天音初初不过丝丝缕缕,若隐若现,后来天音渐渐强盛壮大,竟然清晰明了地回响在众人耳边,落在众人心底,又在众人眼前带起一片幻影。 &nb座下一众僧侣心中齐齐一动,竟都没有挣扎后,放任自己的心神被拖入那一片幻影之中。 &nb那是一座古城,一处园林。园林之中,有一位佛陀被一众比丘、大比丘簇拥在中央,正与他们讲经说法。 &nb几乎是在看见那位佛陀的瞬间,所有的僧侣几乎眼眶一热,激动得心神不稳,落下泪来。 &nb世尊!竟是世尊 &nb那尊佛陀扫了他们一眼,似乎点了点头,又像是笑了一下,但却并未停下讲经,而是继续道:“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nb这一小段经文不过寥寥百来字,讲解说完,又能花得了多长时间?故而不过片刻,陷入天音幻影中的僧侣就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送了出来。 &nb唯独只有慧真罗汉等罗汉金刚多留了一阵,对着正在说法的世尊深深一拜,又看了坐在比丘、大比丘之中的净涪一眼,这才退了出来。 &nb出得天音幻影,其中一位金刚看着慢慢睁开眼睛的净涪,不由感叹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nb他这话出得他口,却也只入得诸位罗汉金刚耳中,并未有只言片语漏了出去。 &nb又有一位罗汉看着菩提树上骤然生出的那一整片菩提子,感慨叹道:“确实是,后生可畏。” &nb旁人还就罢了,他们这些曾经在西天佛土听过世尊讲经说法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那段经文中渐渐挣脱世尊桎梏,有了自己独特领悟的禅意佛理? &nb除了这两位罗汉金刚之外,旁的罗汉金刚也在各自感叹,唯有慧真罗汉看着净涪渐渐拉长的身材,沉默无声。 &nb这一段经文说完,净涪又是合十一礼,升起莲座重新返回自己的位置。 &nb如果没有意外,这一环的论经至此就该结束。 &nb清见禅师自定境中脱出,忍不住看了一眼净涪,才又望向慧真罗汉。 &nb他也不知道这位祖师对那位似乎很受他看重的恒真,是不是还有别的安排?譬如,也让他说上一段经文? &nb慧真罗汉的视线稍稍一偏,从净涪身上移到他旁边不远处的恒真身上,正对上他不避不让格外明亮坦然的目光。 &nb慧真罗汉收回视线,对着清见禅师点了点头。而清见禅师见状,也给了钟塔旁边的侍立的一位僧人一个示意。那位僧人合十一礼,沿着山线避过山上僧侣,悄然来到恒真僧人身侧,低头一个见礼,悄声道:“恒真僧人,请随我来。” &nb恒真笑了一下,回了一个谢礼,轻悄地下了莲台,跟在那位僧人身后又沿着山线回到了钟塔旁。 &nb领路的僧人不知从哪里取了一个蒲团,领着恒真走到此前诸禅师和尚论经的位置,请恒真在蒲团上安坐,这才独自退回钟塔边上。 &nb纵使这么一番折腾耗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这山巅上仍有过半禅师和尚沉浸在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经义中。 &nb恒真僧人看了一眼下方,视线着重扫过那位尚且稚嫩的少年沙弥,心中那不知是敬佩、羡慕还是嫉妒的复杂滋味汹涌澎湃,不过瞬息就将他整个人淹没埋葬。他叹了口气,结跏趺坐,却也没有别的动静,只是沉默地等着。 &nb没有人来催他。 &nb净涪抬头看了一眼上首的恒真僧人,不紧不慢地一下下拨弄着那又被他拿出来把玩的菩提子。 &nb如此,又等了半日,才等到了最后的一位禅师破出定境。而也正是那位禅师睁开眼的那一刻,恒真僧人也是心中一动,睁开眼看着座下的所有禅师和尚。 &nb“南无阿弥陀佛”恒真僧人长唱一声佛号,才又道,“小僧恒真,幼生于万丈红尘中,长于平凡百姓之手,及至后来信奉入佛,未得机缘,仅为凡俗僧。后发愿寻访祖寺,历经三年跋涉,终得偿所愿” &nb法会之上,诸多祖师法驾之前,一众禅师和尚面前,恒真僧人将自己的出身来历坦然道来。他的声音不疾不徐,不急不慢,神色安然自若,进退有度,举手投足间更有一种安闲自得感觉,让不自觉地心生好感。 &nb是以在场的一众禅师和尚们,本来就心性足够,不会因他这一场闲聊一样的自我剖白而心生不悦,如今这样听着,对他就更多了几分包容和欣赏。 &nb净涪微微眯起眼睛看着那眉宇间自有一股光风霁月坦然无悔百折无回的意态的恒真僧人,不由得漏出了几分笑意。 &nb这份佛学境界,这种心性手段,实在是太难得不过了。 &nb更何况,这样的行事姿态和方法,真是太像了。 &nb净涪的目光轻轻飘过就坐在恒真僧人身后的慧真罗汉,又慢慢地飘落回恒真僧人的身上,眼中的笑意更深,甚至还多了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nb他不由得掐紧了手里的那一刻菩提子,身体更是挺得笔直。 &nb恒真僧人剖白完毕之后,便开始说经。 &nb他说的,是《阿弥陀鼓音声王陀罗尼经》。 &nb“此是阿弥陀鼓音声王大陀罗尼,若有比丘、比丘尼、清信士女,常应至诚受持读诵,如说修行,行此持法,当处闲寂,洗浴其身,著新净衣,饮食白素,不食酒肉,及以五辛,常修梵行,以好香华供养阿弥陀如来,及佛道场大菩萨众,常应如是专心系念,发愿求生安乐世界,精勤不怠,如其所愿,必得往生於彼佛世界,” &nb无比信奉,无比虔诚,无比坚定。 &nb这就是恒真僧人在这一环论经中解说的《阿弥陀鼓音声王陀罗尼经》。信奉起自心念,虔诚起自神魂,而坚定更由神意而发。这种仿佛历经世事看遍红尘最后大彻大悟的大解脱一样的感悟,简直能让人忍不住动容,更为之感慨莫名。 &nb真是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nb净涪感叹着,眼中的兴奋渐渐化作熊熊燃烧的战意,又在即将爆发之前被快速收拢镇压。 &nb他抬头看着那株菩提树上稀稀疏疏多出来的菩提子,拨弄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那一颗。 &nb景浩界要热闹起来了 &nb实在是,太好不过了! 第96章 千佛法会(七) &nb这一环的辩经结束后,菩提树上的菩提子再次摇落,由各方收取。净涪也看得清楚,这一回的菩提子,天静寺约莫又收去了六成,而剩下的四成里头,妙音寺竟也独取了一成,余下的三成才由其他五寺分取。 &nb这小灵山山巅上的妙音寺僧众看着那些自家手里头的菩提子,又回头看了看净涪手头上的那不算少的一堆,各自微笑点头,便就回过头去。别的,谁也没有开口。 &nb倒是恒真僧人返回莲台上后,看着净涪莲台上的那一堆,又看了看自己身前的三十余颗,忍不住拊掌赞道:“小师父大才,小僧实在是差得太远了。” &nb净涪侧头看他,颇为谦虚地笑了笑,又微微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个佛礼。 &nb早前慧真罗汉就已点明净涪修的是闭口禅,是以对于净涪的沉默,恒真僧人也并不在意,反而叹道:“未知小师父如今在何处修行,若有朝一日能与小师父一处参禅修持,小僧此生足矣。” &nb净涪笑着点了点头。 &nb此时钟声又再敲响,开始千佛法会第四环。恒真僧人不敢再和净涪闲聊,冲着净涪点点头,连忙坐正身体,整肃容色,目光铮亮地看着上首的一众罗汉金刚。 &nb净涪收回视线,唇边笑意不减,眉眼却是低垂,看着就是干净听话的小沙弥。 &nb悠长的钟声中,钟塔下肃容站立的僧人手结佛印,做狮子吼:“千佛法会第四环,辩经。” &nb“请开题。” &nb此时,又有一位僧人从他身侧捧起一个乌木箱子,又从箱子里摸出一个凭条,双手递给了那位做狮子吼的僧人,由他诵读法题,又由法会上的诸位禅师和尚开始辩论。 &nb这一轮环节的法题全由参与法会的诸位禅师所出,是他们自上一轮千佛法会结束后到现如今参悟佛法时所产生的种种疑惑不解。这些疑问和困惑此前也在诸多小法会上出现过,但一直未有确切解释定论,未能使得众人信服。故而现如今,这些疑问和困惑就都会出现在这一个环节上,由诸多禅师和尚一并研讨释疑。 &nb净涪坐在莲台上,静听诸位禅师和和尚在就一问相互争论,或面露喜色,或皱眉困苦,不一而足。 &nb千佛法会的这一环,净涪这一小小沙弥也就只能这样静坐旁听而已,别说他修持的本就是闭口禅,就是他能够开口,也完全插不进话去。和他同一待遇的,还有老神在在端坐不动的一众罗汉金刚和恒真僧人。 &nb罗汉金刚不插话,那是他们已经登临西天佛国,下界参与法会,甚至传授经文已经是因着佛门势大了,再要多做些别的,那同样已经脱离了景浩界的道门仙人和魔门魔君就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了。 &nb至于恒真僧人么,他却是和净涪差不多。他出身凡俗,或许悟性超凡,根基深厚,但到底积累不够,钻研不深,这里还没有他开口的地儿,就只能静坐。 &nb但就算是静坐旁听,净涪和恒真两人也是收获匪浅。 &nb恒真僧人如今尚且混混沌沌的识海之中,一部空白的书经渐渐凝实,又随着场上一众禅师和尚对种种疑惑的争论辩驳化出一行行金粉书就的字迹。字迹出现又消去,但金粉却从书页表面抖抖索索地飘下,散落在识海的四方,慢慢渗入识海各处。 &nb及至这一环结束,所有论题辩驳到了最后,或许有些论题成了佛门公案,或许有些始终仍在争论,众位禅师和尚谁也没能说服谁,但恒真僧人那尚且一片混沌的识海却已经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金黄。 &nb蒙昧的混沌色掺杂着淡淡的金色,色调柔和并不刺眼,也很是好看。可见,纵使如今恒真僧人还未曾正式开悟,但他的基础却已经打好了。待到最后遮蔽着他的那一层纸被捅破,一朝开悟,这恒真僧人的修持必会突飞猛进,势如破竹。 &nb饶是恒真僧人收获已经惊人心魄,可和净涪比起来,却又差了一层。 &nb净涪此时虽然还在侧耳静心聆听一众禅师和尚的辩论,但此刻坐在这里维系着他肉身的,仅仅是他的一丝心神而已,其他的全都聚拢在识海之中,端坐识海中央,手捧一黑一金两颗滚圆珠子。而即便是维系着他肉身的那一丝心神,此刻也随着他的其他心神一起,遁入无边空明之境。 &nb早在这千佛法会之前,甚至在竹海灵会之前,净涪就已经窥见了己身的修持之道。 &nb我即佛。 &nb而此时此刻,在这无边空明之境中,耳边此起彼伏你来我往的争论辩驳声中,净涪心底渐渐生出了诸般疑惑。 &nb我即佛。 &nb那么,于他而言,佛,是什么? &nb他作为佛修修持证就的一个果位?历经千劫百难而不损不减的智慧?窥破万丈红尘诸般轮回最后渡至彼岸的行者?亦或是景浩界诸位禅师和尚乃至罗汉金刚所言,接引虔诚众生脱离红尘苦难解脱诸般劫难的西天大德修行者? &nb一声声接连不断的叩问声中,净涪手上捧着的佛珠和魔珠渐渐散出光芒,金光辉耀夺目,墨光暗沉幽寂。两色光芒绽放,转眼将净涪罩定。 &nb明明这两色光芒截然不同,更分属两种不同的修行道路,但在这时,却竟然神奇地井水不犯河水,各行其是。金光闪烁,诸般智慧生,湮灭诸般烦恼因。墨光幽寂,种种尘缘起,六欲七情频动,更生有诸般烦恼根。 &nb在这复杂纷乱的思绪世界中,净涪身周缭绕的空明气自外入里,配合着净涪的无量智慧光,慢慢摸索着净涪前方的道路。 &nb随着时间的流逝,净涪心头渐渐生出种种明悟,紫色的无量智慧光渐渐升起,将墨黑的魔光和闪耀的佛光一起笼罩在其中。 &nb果位是佛,智慧是佛,行者是佛,西天大德修行者亦是佛。此中种种可称佛,其外种种未曾包含其中的,亦可称佛。诸般皆佛。而唯有那前三者才是净涪所想要成就的佛。 &nb净涪想要修持证就佛门果位,成就佛果,也想要拥有金刚不灭的智慧般若,他更想超脱生死轮回,抵达彼岸。 &nb这样的念想或许贪婪,但这就是净涪的目标。 &nb至此,净涪心头灵光大盛,久久雌伏的宏愿再度在他识海中响起。 &nb“天魔绝我,我便入佛。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nb宏愿不变,根基不易,但此时和彼时却全然不同。彼时,净涪于佛前立下宏愿,心念坚定,笃笃不移不假,但当时净涪入佛不过是因为想要求一个容身之所,想要为自己报仇雪恨,入佛修持不过是手段,要令万魔在他座前哭嚎才是目的。可现下净涪在心底再理宏愿,心念依旧坚定,仍然笃笃不移,但万魔哭嚎已经变成了过程,净涪真正的目的,是佛果。 &nb摆脱控制,掌握自我,超脱轮回,参悟永恒,本就是昔日皇甫成踏上修行道路的目的。封号魔君,统率一界魔道不过是顺带。现如今,在轮回里走了一遭,从魔道转入佛道,直至现在,净涪才又终于恢复了本心。 &nb但听一声轻悄的破碎声自净涪心底响起,一股潺潺清流自净涪识海涌出,迅速流遍净涪周身四肢百骸,经脉穴道。来回涤荡间,这一股潺潺清流居然将净涪周身上下全都清洗了一遍。 &nb仍在认真辩论法题,争论得几乎脸红颈脖的诸位禅师和尚陡然听得耳边“噌”的一声轻响,不由得齐齐转过头来,看着安静坐在末座的那一个小沙弥。 &nb小沙弥此刻结跏趺坐,头顶挂起一片功德金光,功德金光之后又有一层如水一样通透明净的紫色光芒披散流转。他头顶那一尊盘膝端坐的佛陀虚影如今眉眼间的煞气戾气统统隐去,只留一片清净祥和。他身后那座九层宝塔那一直凝结缠绕的戾气怨毒被这流转周身的清净祥和气息渲染,竟然也慢慢地消解淡化。 &nb如今坐在这小灵山山巅上的僧侣除了恒真僧人那一个还未开悟的,哪一个不是境界高远的大德禅师,如今见了净涪的样子,哪里还不知道他此时的情况?遂都脸带喜色,各自低语了几句,便收了声音静静地看着。 &nb窥见本心,于佛修而言,实乃一个大提升。如何不会凝结舍利子? &nb果不其然,就见净涪头顶冲出一片堂皇宏大的佛光,佛光在佛陀虚影手中汇聚,不过刹那,便凝结成一颗滚圆金璨的舍利子。 &nb净涪头顶那虚淡的佛陀看着手中出现的舍利子,不由得带起几分笑意,手抬起轻轻一推,便将那颗舍利子送入了净涪肉身。净涪肉身上金色佛光一闪即灭,待到净涪身上的金色佛光黯淡下来,他身后那一座九层宝塔却陡然炸起一片刺眼金光。金光堂堂皇皇,沿着宝塔一层一层冲上第六层宝塔,将这一层宝塔里的所有怨气戾气冲刷涤荡。 &nb不过瞬息间的功夫,这一整层阴暗森冷的宝塔就化作了一层金碧辉煌的佛塔。 &nb宝塔陡然往上飞起,飘落在佛陀的手上,被佛陀托在双掌中。 &nb这一阵变化兔起鹘落,快得简直让人目不暇接。当然,即使这变化发生得再突然再快速,也逃不开诸位禅师和尚乃至罗汉金刚的眼睛。场中众人,唯一一个被晃花了眼睛的,也就只有恒真僧人一个罢了。 &nb恒真僧人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被金色佛光簇拥着盘膝端坐在净涪头顶的和净涪面目很有几分相似的佛陀,不由得握紧了手。 &nb这就是,佛陀吗? &nb净涪又突破了! &nb清笃和清显等一应禅师相互对视一眼,齐齐无声一笑。 &nb说实话,突破确实是好事,但净涪在这个时候在这些大德大能面前突破,对他而言,却未必就是好事。 第97章 千佛法会(八) &nb须知,净涪如今可是佛魔双修,而且从来都是齐头并进。每当新的一颗舍利子凝成,那离新的魔珠成形也就不会远了。而正如舍利子凝成的那一刻,净涪身上会有异像一样,魔珠成形也必定会出现异像。 &nb可此时净涪就在景浩界佛门祖庭天静寺的小灵山上,他的周围都是佛门的大德禅师,上首还坐着一众罗汉金刚。别说在这时这地儿凝结魔珠,但凡净涪敢放出一缕魔气,他也绝无翻身之地! &nb眼见着净涪心中种种杂念被荡开,又在金色佛光之外沸腾一般翻滚,即将汇聚成新的魔珠,突破魔道境界,可净涪却还处于无边空明之境中,全部心神地浸淫在大彻大悟的明悟之中,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变化,更无从压制魔道的突破。 &nb净涪命悬一线。 &nb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魔气积蓄到了极致,眼看着就要彻底爆发,而净涪却还是没有任何动作,他就那样盘膝端坐着,神态安然,仿若千古不易的石像。没有人特意压制,魔气已经扩张到了极点,就像天空中已经放飞至尽头的风筝,只要稍稍用力,就会撕裂崩断。 &nb但预料中的那破碎“噼啪”声并未响起,整个空间安静得完全没有声响,但识海中却似乎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轰隆声。那轰隆声的源头,正是此刻被净涪捧在手心闪烁着幽寂暗光的黑色魔珠。 &nb那魔珠里,一个虚淡人影若隐若现。 &nb明明正与佛身对峙抗衡,明明正被那罩定宝珠的紫色无量智慧光牢牢压制,甚至他明明和本尊各自忌惮相互防备,但这最为危急的时候,却还是他出面镇压。 &nb话说,此时也就只有他能够镇压得住这即将突破的魔气了。 &nb魔身自魔珠中显出身形,放在身前的双手里托着一个虚淡的珠影。 &nb魔身浮现,整个识海肆意铺展张扬的魔气顿时哑火,瑟瑟抖抖地匍匐在他的座下,一动不动。 &nb魔身只是直直地望着手上的那颗虚淡珠影。他只将手上的宝珠往上托了一下,底下那些臣服的魔气就毫无抵抗之力地化作一道道墨黑气流,流入那一颗虚淡的珠影中。 &nb魔身收起宝珠,看了一眼被扫空了魔气显得空荡辽阔的识海,再次无声无息地隐去。 &nb这一切变化的发生没有丝毫掩饰,但净涪却还是一无所知。他甚至连他自己都已经忘记了,只是在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nb我即佛。佛果是佛,智慧是佛,行者是佛,那么,什么又是我?我是谁? &nb我的肉身是我,我的神魂是我,当我的肉身和神魂相合之后,我还是我?昔日皇甫成是我,今日净涪是我,明日的我又是谁? &nb净涪一直叩问着自己,竟然有了疯魔的迹象。但饶是如此,净涪也从这疯魔一样的自问中察觉到了轮回的玄妙。 &nb昔日的皇甫成是我,今日的皇甫成却不是我,今日的我是净涪。那么昔日的皇甫成和今日的皇甫成不同的是什么?昔日的皇甫成和今日的净涪相同的地方又是什么? &nb他在生死的轮回中走过了一遭,肉身变换,那神魂不也不同? &nb方今之时,皇甫成不是他的名,昔日之时,净涪不是他的名,那么将来之日,他的名又是什么? &nb疑窦太多太繁,净涪简直是将他自己绕了进去,在那成堆的疑问里绕得头昏脑胀,却还是咬牙硬撑,想要在这乱麻一样的线团中找出一个线头,让他能够暂时脱出这一场无休无尽的战场。 &nb到了这个时候,净涪就是再傻也能看出他自己这是走了岔路。这条岔路几乎能让他从天南走到天北,甚至能让他走上一辈子也走不到目的地。可就算他看出来了,那又如何?现在的净涪绝对不能停下来。一旦他停下来,不往前走,那这些几乎能撑爆他脑袋的疑问就能真的撑爆他的脑袋。 &nb清显禅师看着净涪,眉头越皱越紧,几乎堆积成一座座厚重的山峦。他往身边的清笃禅师送去一道传音:“师兄,净涪他这是?” &nb清笃禅师脸上也早已没了笑意,甚至没有往日的轻松,脸色难得的严肃到阴沉,他还了一道传音道:“恐怕是了。” &nb清显禅师当下就急了,他道:“师兄!” &nb清笃禅师摇了摇头,“这已经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的了。” &nb“难道”清显禅师看着清笃禅师,脸上是浓浓的不赞同,“难道我们就只能眼看着?” &nb清笃禅师皱着眉头看了净涪很久,又闭上眼睛细细感知了一回,才睁开眼睛犹疑地沉吟:“你我不能插手,不代表祖师们做不到。但问题是,净涪他现下真的是陷入迷障中了?他真的不是正在定境中参悟?我等插手会不会坏了他的机缘?” &nb这么一连串的问题数落下来,清显禅师也冷静下来了。现下他们摸不清净涪的境况,可谓进退维谷,难以定计。 &nb“那我们该怎么办?” &nb附近妙音寺的禅师和尚也都听得这些传音,也是左右为难。 &nb清笃禅师扫了一眼左右的同门师兄弟,又看了一眼如今闭目端坐莲台脸上颇有几分挣扎的净涪,一咬牙,下得莲台冲着上首的莲台拜倒在地。 &nb“弟子清笃,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nb几乎是清笃禅师走下莲台的那一刻,清见、清恒和清显等禅师就已经明白他的意图了。 &nb清显等一众妙音寺的禅师对视一眼,也都下得莲台,向着上首拜倒求道:“弟子清显/,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nb清见禅师看了清恒禅师一眼,清恒禅师低垂眉眼,避开清见禅师的目光,也下得莲台去,拜倒在地上。 &nb“弟子清恒,求请诸位祖师指点。” &nb一众禅师和尚静静拜服在地,一动不动。 &nb上首的慧真罗汉等见识广阔,早早便已朝出端倪,俱都皱起了眉头。 &nb其中一位罗汉问慧真罗汉道:“师兄,这竟真的是迷障?” &nb慧真罗汉看着净涪的方向点了点头。 &nb得了慧真罗汉点头,上首所有的罗汉金刚看着净涪的目光更加不对了。又有一位罗汉低声道:“借一句话头,发起疑情,专精参究。这不是禅宗他们的手段呢吗?” &nb所有登临西天佛国的罗汉金刚都知道,他们景浩界佛门修持方法就是执持一句佛号,心心不异,念念不忘,然后能所两忘,证入一心不乱。依照这种修持手段,他们应当被归入净土宗一脉。但像净涪这样,借一句话头,发起疑情,专精参究,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无理可究,乃至到山穷水尽的手段,却分明是禅宗。 &nb想到这里,另有一位金刚不由低叹道:“怪道这小沙弥能得《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nb《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是禅宗的根本佛典之一。 &nb慧真罗汉扫了一眼虔诚拜倒在地的诸位禅师和尚,又看了一眼净涪,道:“他确实与禅宗有缘。” &nb他这话语气太淡,仿佛只是单纯的不掺杂其他的定论而已,却听得在场的诸位罗汉金刚齐齐一惊,摸不透他的心思。 &nb景浩界自佛门开辟以来,可都是走的净土宗法门,哪料想得到,到了今日,居然会有一个年轻沙弥走出一条禅宗的路来? &nb其实也不是料想不到的,修持法门的分歧,早在圆微那弟子之前就已经出现,能拖到现在才有一个苗头出现,也着实算是他们这位师兄手段了得了。就是不知道,现下这个苗头出现之后,他们的这位师兄又会选择什么手段来处理它? &nb是压制?是兼并抑或是分化? &nb其中又有一位金刚小心地看了看慧真罗汉的脸色,视线不经意似地扫过那位坐于最末端的恒真僧人,又小心翼翼地收回来,并不敢惊动任何人。 &nb诸位罗汉金刚这般交流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并没有耗去多少时间,基本上待到诸位禅师和尚拜倒在地上的时候,一众罗汉金刚其实也已经各自有了定论。 &nb慧真罗汉一挥手,将拜倒的清笃、清显、清恒等人扶了起来,破例开口道:“他如今正发起疑情,专精参究,虽身陷迷障,但未尝不能破去诸般妄念,照见本性。尔等且安心等待就是。” &nb清笃、清显、清恒等人被慧真扶起,脸上正泛着喜色,忽然听得慧真罗汉这般说道,顿时又愣怔在原地,惊得说不出话来。 &nb祖师说的都是什么?为什么他们怎么就听不明白? &nb别说是他们,就是这小灵山山巅上的一应禅师和尚也都是一脸空白,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nb他们修持多年,根本就从未听说过什么迷障,完全不知道慧真罗汉这一位祖师在说的什么。但他们毕竟修持多年,心神有感,又隐隐知道如今慧真罗汉所说的,也是一种修持的法门。这法门不是他们如今所修持奉行的法门,却和那妙音寺的修持法门多有相似,甚至比它更加成熟。 &nb即便这些禅师和尚满心不解,慧真罗汉等却未再有更多言语,又像往日那般,稳坐高台,只看不说,只闻不问。有的罗汉金刚甚至闭上眼去,神游天外。 &nb清笃清显等人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中的担忧和困惑,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向着上首深深一拜,转回各自莲台上去,等待着结果的到来。 第98章 千佛法会(九) 痛 痛得好像要爆炸 死拧着眉的净涪表情极端痛苦,双唇咬得死白,身体痉挛一样地抽搐着,额头、四肢、前胸、后背在前一刻被汗水打湿,又在下一刻被无形的气流烘干,如此这般湿透了烘干,烘干了又再湿透,不断循环,没有尽头。 恒真僧人在一旁看着,都替他痛得头皮发麻。 一浪接着一浪的痛苦汹涌地冲击着净涪的理智,挤压着他的心神,要将他拖拽入无边的深海渊底,彻底镇压,直至世界尽头。而此时的净涪,还在挣扎着在那缭乱的线团里搜寻救命的一根线头。 我是谁?谁是我?净涪是我,我不是净涪;程涪是我,我不是程涪;皇甫成是我,我不是皇甫成;肉身是我,神魂是我,我又是什么? 就在净涪越陷越深几乎就要无力抗拒的那一刻,他手上始终紧拽着不放的两颗宝珠光芒闪烁,初初不过一星半点的星星之火,后渐渐汇聚成燎原大火。火光凶狠暴戾,但那几乎能将神魂烧融的烈火在这刻只剩下滚烫的温暖。 滚红带金的火焰冲出宝珠,在宝珠外缭绕成一黑红一金红的阴阳鱼。阴阳鱼相互缠绕着,缠成了一幅奇异的太极图。说是太极图,但也不过就是一个虚淡的还在摇摇晃晃的影子,只要风轻轻一吹,这幅太极图必定就散了,绝对撑不过多久。 可太极图毕竟是太极图,即便只是一幅这样的太极图,太极图的威能还是惊人的恐怖。 就见那太极图虚影当空一刷,罩定两颗宝珠的紫色无量智慧光升腾,一道分化出来的紫色智慧光划过整个识海,落在正苦苦挣扎的净涪仅剩的那一点念头上。 那念头迅速成长壮大,没过多久,那念头就由支离破碎的一点化作一个完整的光球。光球外的光圈泛着淡淡的紫色,却牢固得无可撼动。光圈里,净涪一人当空盘坐,双目茫然,口中却还在念念有词。 简直已经癫狂。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净涪沙弥的恒真僧人看着净涪此刻已经平静下来的表情,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随后他脸色一板,转回身去,闭目养神,整理自己所得,再不去理会净涪。 在无尽的杂念中沉浮了不知多久,净涪终于看到了一点光。 那光朦胧又清晰,恒久不变,经世不灭。它曾被七情蒙蔽,它曾被六欲遮掩,它曾在生命的初始被套上一层层的魂和魄,诞育于世,它又曾在生命的终点被剥去重重束缚,清算因果。 这就是,本性灵光。 看见这点光的那一刹那,净涪彻底安静下来,疯狂涌动的思绪杂念都在这一刻静了下来。他的心腔神魂一片安宁,面上除了不知什么时候缺堤一样汹涌的泪水外,祥和得让人心颤。 这就是我啊。 无关能力,无关身份,无关爱恨,无关情仇,无关肉身,甚至无关魂魄,这就是最初乃至最终,最为纯粹明净的我! 净涪看着那点光,怔怔然伸出手来,忍不住去触碰,却在下一刻被甩飞出去,在一处光球里回过神来。 净涪的头顶处又有一片金光冲出,凝聚成一颗金灿灿圆滚滚的舍利子。盘坐在净涪头顶虚空的那尊虚淡佛陀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冲到他面前的那颗舍利子,随后将它送入了佛塔之中。 小灵山山巅上所有注视着净涪沙弥的禅师和尚乃至见多识广的罗汉金刚此时尽皆心中一惊,齐齐侧目。就连尚未开始修行却已经感悟到舍利子威能的恒真僧人,这一刻也是心头颤动。 居然,在一段时间里前后凝结两颗舍利子!? 他居然会前后凝结两颗舍利子?他居然能够前后凝结两颗舍利子! 倒是清笃清显等一众妙音寺的禅师齐齐一笑,开口赞道:“善哉善哉!” 几位罗汉在上首看着,端的脸色复杂,更有一尊金刚低声问道:“这就是禅宗吗?” 一位名叫子宗的金刚听见,便应道:“这就是禅宗啊” 禅宗修持,本就是这样。发起疑情,专精参究,将自己逼得无路可走,无理可究,甚至山穷水尽,如能剥离诸般妄念杂思,亲见本性,自然能够像眼前这净涪沙弥一样,修为突飞猛进,乃至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但如果做不到,那被心魔缠身,诸般杂念污浊神魂,那也是等闲。甚至如果他撑不过的话,身死道消,再转轮回也是有的。 比起他们净土宗而言,禅宗法门确实快速,但也很是危险,稍有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之境。 子宗金刚看了看净涪,不禁向旁边一位金刚问道:“师兄,你说,这叫净涪的小弟子,他知道这后果吗?” 那位金刚侧过头,看了一眼子宗金刚,笑了一下,问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想到刚刚净涪那痛苦至极的模样,子宗金刚忍不住低叹了一声,唱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座上金刚的叹息声犹在耳边,就见净涪那边已经又有异动。 净涪头顶端坐的那尊虚淡佛陀自出现在众人眼前起,便一直垂眸静坐,没有半分灵气。但现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那佛陀眉心处陡然亮起一点火光。 这点火光出现得悄无声息,其色也只是清清凌凌,不显浓艳,其光也就明明湛湛,不亮不暗。但这光一出,便让人心旌摇动,更有一股喜悦自心底生出,瞬息间蔓延至周身,众人不知不觉间,尽皆感动得泪流满面。 这光,就是生灵至真至纯至璨的所在。 这光,号称生灵的根本,是谓生灵的本性灵光。 “本命性光”坐在慧真罗汉身侧的智昌罗汉盯着那点不增不减不垢不净的火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叫出它的名号,“明心见性,照见本我,他这是窥见了自我的本命性光!” 智昌罗汉在西天素来交游广泛,与西天中的禅宗罗汉金刚也颇有几分交流,如今一见,立刻就将这本命性光认了出来。 其实就是他不曾叫破,净涪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这火光又能突破他们的心境牵引他们的心魂,如何还能让诸位罗汉金刚认不出来? 然而,认出来了又如何?那光出现不过一瞬,还没等场上诸位看个清楚明白,便一闪一闪的没入了佛陀的眉心。得净涪本命性光融入,佛陀慢慢地掀开眼睑,它也不看众人,视线直直落在那株遮天蔽日的菩提树上。 山上没有风吹过,菩提树的枝叶却动了起来。沙沙啦啦的枝叶拍动声中,隐隐夹杂了几声不太明显但也不容人错认的笑声。 听得这笑声,场上诸位禅师和尚犹自可,慧真罗汉的脸色有那么一瞬间难看到了极点。 很明显,这小灵山上的这株曾经由他亲手栽下的菩提树已经生出了灵智。而他却一直都不知道。 别说他在这景浩界中苦心修持那么多年,就是他每次驾临千佛法会,竟也不知道眼前这株菩提树居然就开了灵智! 念及此,慧真罗汉心中怒火喷薄,几乎就要燃烧起来。但他到底修持有成,还未等着怒火高涨,慧真罗汉身后陡然浮现一尊怒目金刚法相。金刚把怒目一张,两道金光自他双目爆射而出,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拖拽着一团无形怒火倒飞入金刚法相之中。 金刚法相吞下这一团无形怒火,又悄悄消失不见。 场中众人,除了恒真僧人、菩提树以及寥寥的几位罗汉金刚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察觉看似平静的慧真罗汉那刚刚一瞬间的不同。 恒真僧人奇怪地看了一眼上方,又收回视线。那几位罗汉金刚也不作声,视线更是看着净涪头上的那尊佛陀虚影,好奇地等待着它的下一步动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倒是那株菩提树树灵斜了慧真罗汉一眼,在心底冷冷地哼了一声,又只看着净涪,再不理会慧真罗汉。 佛陀站了起来,手结佛印,向着那株菩提树深深一拜。受了这一礼,菩提树上金色佛光四散绽放,如同遮天帷幕,笼罩整片天地。只过得片刻,四散的金色佛光在菩提树树顶上汇聚。 佛光刺眼夺目,让人几不可直视。 待到佛光黯淡下来,众人才再定眼看去,却见得先前那佛光汇聚的地方,直直地立着一株菩提树的幼苗。幼苗的根枝在空中舒展,细嫩的枝头上只生长了零星几片菩提叶,看着着实幼小。但场中所有人都绝对不会错认那幼苗上蓬勃的生命力和柔和清净的佛光。 这是一株灵根。 那株灵根在空中不过舒展了片刻,像是呼吸了一阵新鲜空气,便拖拽着一阵佛光飞落入那佛陀手上。 佛陀双手捧着菩提树幼苗,再向着那株菩提树深深一拜,便转身回到了净涪的头顶,重又阖上了双眼。 场上一众禅师和尚,就是上首的罗汉金刚,乃至尚未见过多少世面的恒真僧人,看着净涪的目光也都尽皆复杂。 菩提树,已经孕育灵性的菩提树灵根啊,那绝对是僧众修持的绝佳道侣。毕竟,都是佛门弟子,在场的众僧谁没有听说过现在佛祖释迦牟尼菩提树下悟道的故事,谁不知道世尊阿弥陀有一位自荒古以来相辅相持的相传是菩提树化形的师弟? 其中,尤以慧真罗汉为最。 他亲手栽种培植的菩提树生出灵智不让他知道,育有幼苗宁可托付只见过一面的小沙弥也不交托于他 几乎是同一时刻,净涪睁开眼来,垂落视线,定定地望着他手上那株菩提树幼苗。 看得一阵,净涪抬头望着那株还散发着朦胧金色佛光的菩提树,向着那株菩提树伸出右手。 一株青苍翠竹在净涪那只右手上摇曳。 这又是一株灵根。 看着净涪手上的那丛茂竹,众僧眼神越加复杂了。 菩提树笑了一下,又传音道:“你莫不是以为,我将子树给你,是给你当法宝用的?” 净涪无声地看了一眼上首的慧真罗汉,眼珠子一转,又瞥向身侧的恒真僧人。 菩提树这下没了笑意,只冷声问道:“你到底要不要!” 净涪再无二话,先将手上的茂竹收起,随后又拿了一个玉盒,将那株菩提树幼苗装了进去。 幸好,这菩提树幼苗还没到他腰高,装下它的玉盒净涪还是有的。 将玉盒盖上之后,净涪想了想,手指在玉盒上划过,一小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刻了上去。经文刻印成功,道道金色的佛光自经文涌出,又在神意的导引下封锁了整个玉盒。 装好菩提树幼苗后,净涪才要收起玉盒,手就停了下来,目光垂落在玉盒上,仔细观察了一会,才发现那封锁着玉盒的金色佛光竟然被抽出丝丝缕缕的模样,融入玉盒中,被玉盒里的那株菩提树幼苗一呼一吸地吞纳。那幼嫩的枝叶舒张,细幼的根条伸展,竟然凭空透出几分喜悦来。 净涪才在惊疑,又有菩提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果然是个好饲主,我儿很满意。哈哈,我果然没有看错!小沙弥,我儿就交给你了。” 净涪无言地将玉盒收起,然后在莲台上站起身,向着上首的罗汉金刚等深深一拜。 慧真罗汉又看了净涪一眼,挥挥手,只道:“好了,继续吧。” 钟塔旁的僧人见状,歆羡地看了净涪一眼,转身拉起了钟锤。 “当当当”( )/dd 第99章 千佛法会(十) “法会继续!请清荼禅师继续。” 当下就有一位禅师站起,立在莲台上先向着上首的慧真罗汉等祖师合十一礼,后又一一礼拜过四方僧众,这才重新端坐莲台,继续先前的辩论。 净涪坐于莲台上,照旧入定,内观己身。 他的识海处,本尊神识端坐识海中央,手上托着一座玲珑小塔,身前浮着一幅金黑双色太极图,太极图中太极鱼的鱼眼处又各自镇压着一黑一金两个光团。金色光团里的人影眉目浅淡近无,只得虚虚一个人影。而那黑色光团里,却有一个眉目清晰身形瘦长的少年,少年手上还各托有一颗幽寂的暗黑宝珠。 这两颗宝珠,就是净涪本应该伴随着两颗舍利子一起凝结的心魔魔珠。如今堪堪只得一个雏形,还没有彻底成形,只待日后净涪寻了一个清净妥当的地儿闭关凝练就可。 见这两颗宝珠的气息被牢牢禁锢在太极图里,净涪点了点头,心神一动,一尊佛陀虚影自上方飘落在他对面,身外缠绕着一圈一圈的佛光。 净涪仔细打量着这尊佛陀,从它顶上螺旋纹的肉髻到它那很熟悉的眉目轮廓,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佛陀那微微闭阖的眼睑上。 他心神一动,佛陀眼睑抬起,显露出来的眼睛却是呆滞木愣,完全一木偶雕像,哪儿还有刚才的半点灵气? 净涪看着又重新垂落眼睑的佛陀,想了想,也闭上了眼睛。只在下一刻,被金灿佛光环绕的佛陀就睁开眼来,眼中神光湛然,灵动有神,显见又和刚才极不相同。 就见佛陀目光垂落在对面端坐的少年沙弥,看得一会,便自个抬起手,试探着结了几个佛印。 阿弥陀定印、阿弥陀根本印、阿弥陀九品印 每一印成,周身缭绕佛光尽皆随印而动,更各有不可思议威能随之而生。 净涪初初不过试探,随后竟沉浸于其中玄妙,几几不可自拔。随着手印施展,净涪心神愈渐沉沦,而他身外更有种种异像生发,令人瞠目结舌。当然,因着座下莲台封锁,这异香、金花、佛光、天音等等出不了净涪座下莲台所在,惊动不了此刻还在激烈辩论的诸位禅师和尚,也未能令上首观照四方的诸位罗汉金刚侧目,唯一能够震撼的,也就只有坐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恒真僧人而已。 恒真僧人此时是真的震撼了,他连莲台都有些坐不稳,整个身体侧靠着莲台那张开的莲瓣上,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小沙弥。 他生来慧根厚重,深具佛性,年轻一辈中无人能与他一较高下,如非他出身凡俗,又没有灵根,只怕这天静寺中净字辈第一人就非他莫属。非他自傲,实是自他入寺以来,修持慎谨,于佛理上更是一点即通,一点即透,更能每每驳得寺中大和尚哑口无言,心悦诚服。后来他声名鹊起,惹得邻近四方佛寺僧众慕名而来,虽因年纪尚轻的关系,说不上德高,但也堪称望重。 正因他在寺中修持已经得不到任何进步,他才发愿来此祖庭的。 恒真僧人瞠目结舌之际,也察觉到了自家心境上的破绽。 长年累月的盛赞虽然没有动摇他的心智,但也确确实实影响到他了。 恒真僧人收回视线,稳正身体,挺直脊梁,双手把持一串佛珠一下一下慢慢捻动,口中一遍又一遍地诵念阿弥陀佛号,渐渐竟至心心不异,念念不忘之境。 朦胧的佛光自恒真僧人身上散出,虽然未能照见这莲台周遭之地,但实在是真实无虚的存在着。 这佛光恒真僧人自己不觉,但恍恍惚惚中,他也似乎看见了一道目光自西天佛土垂落,注视着他。 他虽不明所以,但心中有感,却明白这道目光正来自西天佛土的无上尊者,世尊阿弥陀。 那道目光慈和悲悯,被它注视着,他竟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心旌摇曳。 慧真罗汉眼光一瞥,见此,不由得微笑点头。 身侧诸位罗汉金刚齐齐心神一动,也转目望去,都是面露微笑,各自点头不已。 看,禅宗在景浩界中打开了局面又如何?他们这边也不是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天纵之才。虽然恒真僧人不过是一凡俗僧众,但尔今开悟,自此步入佳境,待到数十年后,也足以承接那几位弟子的衣钵,支撑佛门了。 唯有其中一两位极为敏锐的罗汉用着眼角余光瞥向中央的慧真罗汉,笑意内敛深沉。 对于恒真僧人的开悟,净涪全然不知,他犹自沉浸在那微妙佛理中,每每变动手印,都有更深一层的领悟,更在飞快地熟悉接连突破的两个境界。 禅宗修持固然以顿悟闻名,但修行还是一步步踏实迈进最好,净涪如今积累还是太少了。他虽然已经凝结八颗舍利子,但真要和其他同样境界的佛修比起来,不算魔道手段的话,也就能够排到中流而已,甚至会是中流偏下的位置。是以净涪目前该做的,不是要再谋求突破,而是沉淀下来,增进己身积累。 一圈又一圈的佛光如同涟漪一样荡漾开去,涟漪一波一波地扩大,甚至渐渐的也将那闭目盘膝端坐的净涪也都囊括在其中。 天音骤然一变,佛光之中,净涪身影和那尊佛陀陡然合二为一。 正沉浸在绵绵佛理中的净涪眼前忽然亮起一点火光。这火光不耀眼,不夺目,恒古不变,历世不磨。 火光亮起,所有前路俱明,黑暗齐散,又有无量智慧生发,替他快速梳理己身所得。 单只这火光亮起的几息时间的收获就足以媲美净涪数日苦修所得,可谓惊人。只可惜,这火光也就出现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不过须臾就消息得无影无踪,一如它出现时候那般无声无息。 本性灵光隐去,不,本性灵光自始至终便一直存在,是净涪己身修为不到,皮囊蒙蔽慧眼,因果缠绕心根,这才不见性光。 本性灵光隐去的这个原因净涪自然心知,他也不执着于性光,不贪恋于那快速夯实的根基,不着急于风吹土垒的缓慢速度,心境仍旧平湖不惊,波澜不起,继续参悟个中妙理。 一个法题结束,辩经暂时告一段落,清笃禅师长长的白眉一跳,睁开眼来。那一霎那,那双带着通透睿智的眼睛甚至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华。可见,这一会辩经中,清笃禅师收获匪浅。 他先是看了看上首的诸位罗汉金刚,伸手一下一下地抚顺着自己长而光滑的白须,又环顾了左右师兄弟,这才稍稍侧过身体去看净涪。 还没看到净涪,清笃禅师先就看见了正在开悟的恒真僧人。 他抚着长须的手一顿,心下在那一刻确实有些复杂,但不过一呼一吸间,便消解淡去。他笑着点了点头,视线往侧旁一偏,便看见坐在莲台上被佛光环绕簇拥如同佛陀的净涪,不觉眼中笑意更甚。 修行到了他如今的境界,已经能够不言而自喻,不辩而自明,更甚至能隐隐观照未来,窥探因果。 妙音寺本就因与祖庭修持理念有异才分离独·立出来,脱离天静寺之后更是在一直摸索前路,不曾懈怠。故而虽然前路混沌未知,但他们一代接着一代的,也都确确实实走了过来。现如今,似乎已经有一个人站在了他们一辈接一辈摸索出来的道路前方,一路往着坦荡大道的终点走去。 眼见着这一幕就发生在不久远的将来,眼见着我道即将大兴,清笃禅师又如何能不为之喜形于色? 清显禅师也在侧旁,也是无声笑了一下。 妙音寺的师兄弟十来人目光相接,也都是眼睛带笑,齐齐合十无声低唱一声佛号。 不过稍稍休整一二,下一个法题又被抽取出来。诸位禅师和尚面容一整,齐齐坐直了身体,侧耳细听。 净涪是他们妙音寺的下一辈弟子,是他们妙音寺的将来,他们自己才是妙音寺的现在。作为寺中长辈,他们更有义务为净涪这些晚辈创造一个更好的修炼环境。 几日几夜的辩驳过后,所有的法题终于过了一遍。守在钟塔旁的一位僧人捧走木箱,那位站在钟锤旁边的僧人也高高地拉起了木锤。 悠长的钟声响起,镇魂清神。净涪从定境中脱出,悠悠地睁开双眼,正见那株菩提树上挂满了一颗颗浑圆饱满的菩提子。钟声中,菩提子悄然脱落,顺着莫名的感应飞散于各方,落入这小灵山山巅一众禅师和尚手中。 净涪仔细瞧了两眼,心里约莫着便有了把握。 九分。这一回的菩提子里,妙音寺约莫拿到了九分。在六寺之中,妙音寺排在了第三。 净涪看了一眼妙音寺的一众师长们,见他们虽有喜色,却表情平和,不以得失为计,而是各坐莲台上,和身侧不远的禅师和尚低声交流。 净涪笑了一下,在心底默念一声佛号。 这就是佛门和魔门的不同了。魔门素来讲究手段,你争我夺,强者为尊。而佛门重德,不需要花费太多手段,不需要琢磨心思计谋,只要僧众德高望重,智慧广明,自然而言便能走到高处,为一众僧众敬仰。 净涪侧过头,顺着恒真僧人的视线回望,看见他不加掩饰的感激和礼让,以及那同样不用错认的追逐拼斗轻轻一笑,同样回了一个佛礼。 第100章 千佛法会(十一) “当当当” 随着存放法题的木箱被清理一空,早前收集的法题也都一一过了一遍,菩提树上结出的菩提子也都一一分发妥当,立在钟塔旁的僧人高高拉起木锤,一声声的钟声响起,震彻山顶。 钟声停歇之后,又有一位僧人肃容而立,作狮子怒吼,唱道:“辩经终,礼佛始,请诸天佛陀!” 小灵山上下众僧肃容而坐,齐齐合十向着空荡荡的石台虔诚礼拜,口中念诵世尊佛号,一遍又一遍重复,规律而整齐。 整座小灵山上下,所有的声音渐渐汇合交融,成为唯一,这一个声音响遏天地,震荡灵台:“南无阿弥陀佛” 虔诚的礼佛声中,所有僧众灵台空冥,冥冥茫茫中,有无量光出,七彩缤纷,神圣光明。这光也非是此时才生出,而是自洪荒之时世尊阿弥陀证道之后便已存在。只是众僧肉眼凡胎,蒙蔽灵台,这才一直未曾得见。 无量光中,有一尊佛陀手持一座宝幢端坐金莲,莲开十二品。 正是西天极乐世界之主,世尊阿弥陀。 阿弥陀佛睁开法眼,目光垂落景浩界,无量光随即而动,十色宝光垂落,涤荡诸天,镇压群魔。 混沌的自由之地中,正在静室中调理内息温养经脉的皇甫成如受重击,识海更是被重创,仿似被飓风扫荡过一般,或许称不上断壁残垣,可也只剩下一个大模样,内里完全被冲洗了一遍。隐匿于皇甫成识海最深处的那一团黑色光球,现如今看去,也仅仅就是一缕似有若无苟延残喘的黑烟而已,远不复当日。而皇甫成此时也紧闭着眼,再也坐不稳蒲团,软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大自在天外天中,天魔童子脸色一白,身体更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才又重新坐稳了。 他先是用阴狠而锐利地眼神扫了一圈殿中的同伴,直至将他们的目光一一逼回,才又挺直了腰板,对上那些与他不相上下的对手们。 骄傲无声的对峙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那些天魔童子便都收回了目光。 天魔童子缩在长袖里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低垂的眼睑遮挡了愤恨不甘又卑弱的眼神。 他甚至连在心底偷骂一声都不敢。 幸而这不过是世尊阿弥陀佛顺手给的一个小警告,他甚至压根没有将天魔童子看在眼里。事实上,真正趁机对他们下重手的,其实是借此机会还回去的景浩界天道。 世尊阿弥陀只是静静地看着,嘴角带着慈悲的笑意,眼神安宁包容。 慧真等一应罗汉金刚向着石台深深一拜:“南无阿弥陀佛。” 他们之后,小灵山上下僧众,无论辈分无论名望无论大小,也都齐齐向着石台深深一拜。 遮蔽了整座小灵山的巨大菩提树枝叶婆娑,细细碎碎的声音从枝叶间传出,听着竟也似是和众僧礼佛声一般无二的“南无阿弥陀佛”。 不仅仅是这一座小灵山,也不仅仅是这一株菩提树,包括这天静寺方圆万里范围内,包括百姓僧众在内的一切有灵众生,无论开智与否,也都似是心有感应一般,不自觉地放下手中事务,齐齐向着石台的方向深深一拜,齐声赞颂道:“南无阿弥陀佛!” 众生有灵,灵感而慧生。枝叶婆娑的菩提树下,无量光汇聚。那一瞬间,天地失色,日月无光,唯有那一片辉耀璀璨的无量光,成为众生眼中唯一的一片光明。 无量光中,又有一朵十二品金莲盛开,一尊佛陀安坐其上,手持一座宝幢,眸光怜悯而包容地看着下方众生。 这尊佛陀甫一现世,菩提树的枝叶上便有万丈光芒垂落,色呈锦绣。 世尊阿弥陀佛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沉静而安然地看着座下众生,慈和地聆听着他们的心声。 小灵山山巅上此时没有钟声响起,因为那位负责敲响大钟的僧人此时也在无比虔诚地礼赞阿弥陀。但即便没有钟声,所有人心底都隐隐生出一种明悟:千佛法会第五环礼佛已经结束,现下第六环祈福已经开始。 世尊阿弥陀已经降临,他们可以向世尊祈福了! 在法会开始之前,他们心底本来有着种种的愿景,想要告诸佛前,他们心底也有种种未定的抉择,想要询问佛前,可现下世尊降临,他们看着似乎安坐在不远处的菩提树下又似乎是就在眼前的世尊,一时竟默然无语, 这种沉默,不是那种满腹心思不知该从那处说起的沉默,而是那种心神安定心清神宁乃至满怀幸福喜悦不忍开口打破的沉默。 光光只是看着眼前的佛陀,他们便已经满足、幸福,完全无须多言。 所有得见世尊阿弥陀的生灵,无论年岁几何,修为几何,甚至开智与否,此刻齐皆静默。而这一众生灵之中,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净涪。 净涪稳坐莲台,在这幸福祥和的默然中,又是无声地向着世尊阿弥陀深深一拜。 他动作沉稳,表情平静,这都与平日在众人面前的净涪沙弥并无异样,但倘若有人拿眼细细打量,还是能发现现下的净涪沙弥与往日的他很有些不同之处。 那一双眼睛。 与平日相比,此刻净涪那双黝黑的眼睛没有了往日的干净纯粹,反而像是渗入了很多莫名的复杂的暗沉的东西。这些东西黯淡了他眼睛的神采,磨灭了他眼中的光亮,却也并不污浊,反而像是两颗墨玉雕就的宝石一样,带着一种墨色的通透明净。 那是一种,比纯白色彩更为耀眼更为夺目的光彩。 净涪也未作声,只这一拜之后,便闭上双眼,稳坐在莲台上不动了。 菩提树下的世尊阿弥陀并未有任何动作,但净涪的灵台之上,却陡然出现了一线光。这光初起不过一线,尔后铺展开来,化作无量光。无量光中,一尊亘古不变的佛陀手持宝幢安坐金莲。 佛陀看着净涪,净涪身前的太极图乃至手上黑色光球里的两颗将成未成的魔珠也都一览无遗。但即便如此,佛陀看着净涪的目光依旧慈悲而包容。 识海中的净涪本尊站起,他手上持有的一应太极图、宝珠一应物什全都飘落在那尊与净涪模样极似的佛陀手上,被那尊佛陀拿在手里。 净涪本尊双手空无一物,身上仅穿沙弥袍服,脚上也仅有一对僧鞋,除去脖颈上挂着的那一串大佛珠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 即便是在他自个儿的识海中,净涪仍是沉默,并未作声。 世尊看了半响,竟而一笑。 这笑又不同于方才所见的慈悲包容,更多了几分长辈的慈祥与亲近。 净涪看见,心神一动,竟自心底生出几分不解。 因是在净涪的识海,净涪这心思一遍,这识海里便显出了几分来。当然,就算识海没有显露出来,依世尊的神通,净涪也瞒不过他去。 世尊又是一笑,却未再多说话,只是那只空着的自然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抬起,向前探出。 本在不远处的世尊忽然出现在净涪身前,而他那只探出的左手,便就直直地落在净涪的头顶。 净涪本该心生警惕,乃至奋起反抗,但不知为何,他心中未有半点惊惶,更生不出丁点敌意,他就那样放松地站立,任由世尊阿弥陀的手落在自己光溜溜的没有一点防护的脑门上。 他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叹道:“罢了罢了” 却不想世尊的手搭在净涪的脑门上,耀眼的佛光在净涪头上凝而不散,随着世尊的动作来回盘旋。 净涪猛地睁开了眼睛,两眼发直地望着前方。 世尊阿弥陀佛身高大,净涪此时又不过少年,身量未足,饶是世尊就在他眼前,和他不过一臂之距,又是坐姿,但在没有抬头的情况下,净涪也就是看着世尊的下巴而已。 “你既已受戒,皈依三宝,当谨持戒律,行走正道,日后成就正果,方是大善。” 没有责备,没有警戒,有的只是带着长者善意的叮咛规劝。 莫名的,净涪的心一下就定了下来。 除去几次三番的宣讲《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之外,这还是净涪第一次直面这位佛门无上尊者,也是净涪第一次正面面见这位西天极乐世界之主。 在此之前,对于这位尊者,净涪有过很多次猜度。善的恶的,正面的阴暗的,净涪猜想过很多次,也曾一次次推翻自己的猜测揣摩,但正到了正面对上的时候,净涪只觉得先前所有的猜想全都荒谬至极。 可即便到了现在,真要净涪用词汇去描述这位尊者,净涪又说不上来。但净涪也隐约明白,对于他皈依佛门,这位世尊是欢喜的。 这欢喜,不是因为他皈依佛门将给景浩界佛门带来的种种,也不是因为佛门势力在景浩界的复兴趋势。真要说起来,景浩界不过是一个小千世界之一,在茫茫寰宇中渺如尘埃。于遍布寰宇的佛门而言,区区一个景浩界真的算不上什么。 世尊是在为他欢喜。为他开悟而欢喜,为他踽踽前行而欢喜,为他前途光明而欢喜。 在世尊眼中,众生沉沦苦海,业障缠身,是为大苦。是以他曾有言,众生皆苦。故而有情众生,若能开悟,以己之行斩断孽障,为己身铸造渡海宝伐,最后踏上彼岸,他便为之而欢喜。无论那觉悟之人使用的是佛法、道法还是魔法,甚至是像净涪这样佛魔双修,那也根本不重要。 这就是世尊。 这就是接引圣人阿弥陀。 净涪立身低头,双手合十,眼睑微闭:“南无阿弥陀佛!” 第101章 千佛法会(十二) 净涪从识海中出来,山上山下所有僧人及至天静寺外那些得见世尊阿弥陀的有情众生也都一一恍然回神。 不需任何人提醒,所有人向着前方那尊披着无量光的佛陀虔诚拜倒,齐声祝祷道:“我等惟愿天下承平,万世安宁!” “我等惟愿众生安定,无忧无扰!” “我等惟愿世尊永存,传承绵延!” “南无阿弥陀佛!” 三大愿,一者为天下祈愿,愿天下承平,万世安宁;二者为众生祈愿,愿众生安乐,无忧无扰;三者为佛门道统祈愿,愿世尊永存,传承绵延。 千佛法会第六环的佛前祈福,便就许下了这无关己身无关私欲的三大愿。 披着无量光的佛陀颌首微笑,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佛号落下,佛陀周身无量光四散,没入天地消失不见。 众人境界未到,神通有限,未知世尊依此三愿以大神通为景浩界众生加持天道预留一线生机,却也心神安定,神和气足。 景浩界天道有感,欢喜雀跃,连连震动。 时至黄昏,一轮夕阳将降未降,堪堪挂在西边群山山头上,而与西边群山相对的东边山头上,又另有一轮明月将将升起。 夕阳光辉未减,堂堂皇皇,明月神光未增,湛湛清清。 此番异景,堪称日月同辉。但这还未算难得,更难得的是,是那将整片青天换做紫天的紫色云霞。虽未成就任何异像,仅仅只是平平铺展开去,这纯净无瑕的紫也别有一种正大光明,气象万千的韵味。 显露于外的无瑕纯紫之外,又有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滔滔黄色人道气运自四方滚滚而来,汇聚在天静寺上空,流入佛门气运所化净土佛国之中,又被其中莫名显化出来的一灯一钵一图牢牢镇压。 这湛湛紫天之下,饶是正在自家静室里闭关的左天行,还是就在家族藏里搜寻古籍的杨姝,亦或是医谷里正跟随师父仔细钻研医术的苏千媚,更或是宗门山头上学着左天行山顶练剑的袁媛,心底齐齐自然而言地生出一种喜悦,让他们即使各自忙活甚至还没有停下动作,便已在同一时刻面露笑意。 古楼里,手里还拿着一本古籍的杨姝倚在窗前,抬头望着那片湛紫的天空,而她身侧,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一位紫衣玉冠的俊美青年。 青年一手扶着窗棂,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的异像,低声道:“天地同喜算算时间,天静寺那边的千佛法会又到了第六环的祈福了吧” 杨姝听得莫名,但她素来聪颖,又想到族中的记载,忍不住低声问道:“老祖,这番异像就是因天静寺千佛法会的祈福而起的?” “嗯。”这位一向对她很照顾的杨家老祖此时也不将藏里的规矩放在眼里,他转过头来,颇有深意地望着眼前这个虽然还没张开但也很能看出日后倾城倾国的牡丹殊色的族中后辈,“佛门在景浩界万万载传承不绝,至今仍为景浩界三大势力之一,根基厚绝,外人无从测度。能做到这般,佛门自然有它的手段” 杨姝听着,心神颤动不止,一时心跳如擂鼓,更有一抹红霞飞上玉腮,不知是激动的还是其他,她问道:“老祖,那我杨家呢?” “我杨家”杨家老祖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笑了一下,道,“我杨家日后如何,还得靠尔等后辈的了。” 杨姝看着自家老祖,按捺着心头的激动,慎重点头应道:“是,老祖请放心,我等绝不负老祖厚望!” 杨家老祖点点头,颇有意味地道:“我等自然是相信你的。” 天剑宗宗门某一个山巅上,袁媛轻喘着气握紧手中宝剑,抬头望着那紫宝石一样的天空,她的身旁,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一位一身道袍衣冠飘飘的女修。 袁媛归剑入鞘,上前行了一礼,道:“师父。” 气息冰冷清冽的女修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又再度看着天静寺的方向。 袁媛乖巧地静立在女修身侧,并不说话。 山巅上气氛安静,但却又并不冷凝,甚至带着几分暖融的感觉,让很有点疲乏的袁媛忍不住有些晃神。 女修回头又看了袁媛一眼,道:“回去吧。” 说完,整个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袁媛被这声音惊得回神,却并不害怕,吐着舌头笑道:“是,师父,弟子就回了。” 医谷里,苏千媚正入神间,便觉得她身侧有人正在拉扯着她垂落的衣摆。她猛地回神,却见她身旁的师兄正冲着她挤眉弄眼,而她身前的师父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苏千媚不由得心生歉意,垂着头低声道:“对不起,师父。” 老人摸着长须笑道:“无事无事,这一番景象灵异,非因佛门的千佛法会不得一见,你等确实还是第一次见,好好看看无妨。” 他见苏千媚依旧垂着脑袋不说话,只以为这小弟子还在愧疚,却不知苏千媚正因着听见佛门这一个字眼心中暗自隐忍。 他只笑着阖上手上医书,又去整理案上作为样本教导两位弟子学习的药材,笑着安抚道:“今日便先到这里吧,你们如果有兴趣,就在谷里看看无妨。z这番异景很有趣的哦,错过了还得再等下一次,那就太可惜了。” 就这样,苏千媚连带着她师兄一起,就这样被他们的师父赶出屋舍,到外面去看那佛门的捞什子祈福异景。 和苏千媚一般命运的,还有道门的一众年轻天骄们。当然,这些天骄们和苏千媚这种半被强迫半是自愿的不同,他们几乎是早在异像一起的时候便已经走出室外,仰头观望着这天中异景。 或有人境界已到,或有人另有奇遇,总之,这些人中,颇有不少人能看见那滔滔不绝的黄色人道气运落入佛门气运所化的佛国里,又被佛门镇运灵器镇压,自此化为佛门气运的一部分。 其中又有人极其羡慕,忍不住询问身侧师门长辈道:“师尊/师伯/师叔/师祖,佛门这般掠夺天下气运,我等可有手段应对?” 面对自家还天真稚嫩的后辈,各家长辈也不由得回想起昔日同样向着师门前辈问着这样类似问题的自己,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怅惘,好不容易回神,眼见着自己后辈期待的表情,也都摇了摇头,或感叹或羡慕或带了几分嫉妒地道:“唉佛门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不说天下黎民,便是我等,也都是这一场佛门祈福的受益者” 各家天骄也都齐齐噎住,再要说些什么,却也是不能。 别说天下黎民,就是他们自家,也都是这一场佛门祈福的受益者,佛门拿了自己应得的,他们也确实不好多说。难道还要他们昧着本心说,天下不需要佛门祈福,让佛门撤去千佛法会中的这一环么? 别说他们能不能代表天下苍生,便是他们自己,也不能暌违自己的本心。 虽然想清楚了个中缘由,但要他们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又委实不甘。不是他们这一辈才有的念头,实是自道门开辟以来,虽然表面上和佛门和平共处,比不得魔门和佛门针锋相对,但实际上,道门和佛门也是暗暗相争,各自较劲的处境。 谁叫打自一开始,他们道门的地盘就是从佛门那里抢下来的呢。 “难道难道我们道门就没有别的手段应对?” 就算没办法阻止,他们也是可以分一杯羹的啊!哪儿能干看着对方前进,自家就什么动作都没有的?这不就是自我放弃么? 师门长辈看着激愤的后辈天骄,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望着天边那还在涌入佛国的人道气运,沧桑地道:“祈福手段是没有的,毕竟,佛门他们才是宗师。而其他的,门派中不是有许多行善除魔任务么?” 说到宗门门派里挂着的种种行善除魔任务,那些一向沉稳行事有度的天骄只是无事,但那些向来性格跳跃,性情中不可避免地养出几分自傲的天骄就是无言以对了。 行善之事除开某些天灾之外,都是些微渺的琐碎小事,他们看着就觉得无聊,还不如回静室里运转周天呢!至于除魔,魔道各门各派都是有自己地盘的,胆敢进入他们道门地域,还自负自傲到在他们道门的地界里兴风作浪的魔修,修为能力绝对不弱。这样的修士,可不是他们这些后辈能够应对的,打打前哨还行,真要应对,还得师门长辈来。 想到这些七七八八的,这些道门天骄更是无言,但又真的不甘心,忍不住又问道:“除了这些之外,真的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有自然是有的,天地自有大运者,若能分得大运者气运 各家长辈心中暗道,却没有明说,只道:“我们是没得法子了,你们要愿意,就自个儿自己想去。若能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算你一大功劳!” 说完,便就拂袖离去,留下自己后辈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 道门这边这般纷纷扰扰,倒是魔门那边安静得很。 沈定立在庭中,看着天静寺的方向,想了又想,忍不住去了留影老祖洞府前,求见留影老祖。 留影老祖倒是出关了,也难得心情愉悦,便叫了沈定进去,问道:“什么事。” 沈定恭敬地施了一礼,聪明地开门见山:“请问师父,佛门这么大动静,我等该如何应对?” 留影老祖斜斜地瞥了沈定一眼,倚靠在长榻上,任由长长的发垂落地上,手里只提了一罐美酒。等到美酒入喉入腹,他才哼了一声,带着酒气道:“应对?要什么应对!等佛门打过来再说!” 说完他一抬手,将沈定扫出洞府之外,自己又往嘴里倒了一大口美酒。 沈定在留影老祖洞府前站了半响,未见洞府里有什么吩咐,只能向着洞府里施了一礼,返回自己的洞府里去了。 道门魔门这各种动静,天静寺那边却未有应对,只是继续着这千佛法会,进入千佛法会的最后一环。 第102章 千佛法会(十三) 事实上,还是太过年轻的一众天骄不知道,最令他们羡慕嫉妒恨甚至连如今各宗各门掌门长老也都忍不住在心底暗暗瞩目的,压根不是千佛法会第六环的祈福,而是那最后一环。 千佛法会第七环,也是压轴的一环,名为布施天地。 每每听到这一个名字,道门各宗各门的掌门长老也都忍不住一片沉默。即便是如今,在景浩界各处仰望着那一个日月同辉的异景,看着那一片纯净无瑕的紫色天空,他们也都只能干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那向来要战便战绝不唧唧歪歪干脆利落的魔道各宗各派掌门长老也都出得门去,或在山巅上,或在洞窟口,或在宫殿外,眼看着天静寺的方向,表情各异。 而天静寺的小灵山山巅,法会最后一环开始的钟声正在敲响。 悠扬钟声中,净涪收摄心神,瞪大了眼睛,而眉心那光滑的印堂处,渐渐显出一只用金色佛光描画而成的眼睛。 净涪的佛眼才刚刚睁开,便被一片紫色、黄色、金色刺得眼泪直流,当下就又阖上了。 净涪不自觉伸出手,摸上眉心佛眼所在处。 千佛法会自来神秘,饶是道门魔门费尽千般手段万种心思,也就能得到大概描述,从未有外人能够混入这里亲身观望过。 也是,上头可坐着景浩界佛门历代登临净土佛国的罗汉金刚呢。哪位道门魔门大能能够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不请自来? 如果净涪所知不假,他或许就是这第一人了。可是,净涪摸索着眉心的佛眼,现如今他也算不得魔门的人。现在,他可是佛门妙音寺弟子净涪! 净涪放下手,试探着又睁开了佛眼。佛眼开始只是睁开一道缝,细细小小的,等到净涪渐渐习惯了,才慢慢地完全睁开。 净涪忍不住一愣,眼前所见,简直就是胜景。 日月为天之目,天中紫气如纱铺展层叠,又有滔滔黄河自四方滚滚而来,落入天静寺上方的净土佛国中。而庄严佛国上空,又有一灯一钵一图当空显化而出,镇压浩瀚净土。 净涪知道,那一灯一钵一图,即是佛门所有的镇运灵器。灯是灵冥清净灯,钵是八宝紫金钵,而图便是那世尊授经图。 净涪仔细打量了一阵,便收回目光,转而去看这小灵山山巅。 和天静寺上空气运演化而成的净土佛国相比,这小灵山山巅其实更像是西天的极乐净土。枝叶婆娑的菩提树上有万丈金光垂落,几乎将整个天地换做无边佛国。上首安坐莲台的诸位罗汉金刚脑后各挂一顶功德光轮,身后还有一尊尊罗汉金刚金身静立,座下莲台还各有层层浮屠林立,神光照耀虚空,诸邪辟易,庄严而神圣。下首各自静坐的诸位禅师和尚也各不逊色,脑后功德光轮金光照定周身,身后虚空或有熊熊业火焚烧,或有无量智慧光辉耀诸天,或有宝塔浮屠层立,托着他们远离万丈红尘。 凡间转眼换做佛国。 净涪心下感叹,便也顺势侧目去看坐在他身侧的恒真僧人。 但见恒真僧人周身安稳无波,平平无常,但身后却有一尊手托明灯的罗汉金身护持左右。 净涪眯着眼睛再细看,那罗汉金身虽则面目模糊,金身周身还有一股扭曲的气场在悄然地模糊别人的感知,但净涪还是能够察觉到那罗汉金身身上隐而不发的霸道唯我之意。 那罗汉金身似乎察觉到了净涪的目光,那张模模糊糊的面孔上紧闭的眼睛陡然睁开,两道神光自那双眼中迸射而出,扫荡虚空。 净涪直直地对上那位罗汉的目光,那湛湛神光落在净涪身前,堪堪触及到净涪的衣袍,却又在猛然间散作点点光华消失不见。 这是警告。 净涪低头合十一礼,收回视线。 那罗汉金身见状,便又重新闭上双眼,站立在恒真僧人身后沉默得仿佛他身下无声的影子。 上首的慧真罗汉抬起眼睑扫了净涪一眼。 这中间无形的交锋,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恒真僧人却无知无觉,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被一众禅师和尚簇拥在中央的天静寺主持清见禅师。 清见禅师此时已经下得莲台,他脸色肃穆,双手合十,低头垂眉,一步步穿过人群,向着菩提树下的那个石台一步步走去。 其实到了此时,山上山下所有僧众沙弥都已经下了莲台和蒲团,站立在莲台和蒲团左侧,双手合十,低头垂眉,齐齐和着钟声的节奏唱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佛唱声和合着规律的节奏,虔诚而庄严。 就连上首的诸位罗汉金刚,此时也已经下得莲台,和着众僧众沙弥的节奏低声唱诵着。 佛唱声中,早已隐去的无量光再次出现,但只虚虚地铺满整个天地,并未形成世尊法身。然而即便如此,在净涪的法眼里,此刻天地尽皆失色,日月无光,通透明净的无瑕紫色也比不得这一片瑰丽的光。 诸天上下,唯有那一片无量光瑰丽夺目,摄人心神。 到得菩提树下的那座石台之前,清见禅师屈膝跪下,双手交叠贴在前方平地,而他额头重重叩在手背上,大礼叩拜。 山上山下所有僧众沙弥乃至诸位罗汉金刚,也齐齐跟着清见禅师动作,大礼叩拜。 三跪九叩之后,清见禅师低声默念一声佛号,就见那菩提树枝叶婆娑,挂满枝叶的金色佛光竟也随着那枝叶摇动,散落入树下的那片无量光中。 真要和那片瑰丽至极的无量光比起来,这菩提树的金色佛光不过就是一点萤火,乃至是海洋前方的一注汪流,双方根本就不是一个层次的,甚至差距远的仅仅是提出一比,也该是自形惭愧。但这时菩提树的金色佛光不过是作为一个引子,引导这一片无量光动作而已。 但见无量光光芒铺展,向着天地四方无限延伸。 自天静寺始,入妙音、妙潭、妙空、妙安、妙定、妙理六寺,转眼便已将整个佛门地界笼罩在其中。 妙音、妙潭、妙空、妙安、妙定、妙理六寺僧众心有所感,乃至天下无有修为的凡俗僧众亦有所觉,无论当下他们在忙活着什么,齐齐放下手中动作,双手合十,低头垂眉,向着天静寺的方向大礼叩拜,合着莫名的节奏低声唱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受到景浩界天下僧众加持,即便是一直无增无减的无量光,向着四方延伸的速度却陡然上了一个台阶。 无量光出了佛门地界,扫过景浩界中央的无边竹海、混沌之地,又各往道门魔门的地方铺展开去。 无量光照耀之地,各位或德高望重或神通广大或修为高绝一界的道门魔门长老脸色难看至极,却什么动作都没有,安静地看着那遮蔽了整个紫色天空的无量光。 混沌之地里,原本才从昏死状态中惊醒过来刚刚察觉到系统故障的皇甫成眼前一黑,整个人再一次软软瘫倒下去。 相比起皇甫成这般惨无人道的状况,左天行却又要好得多。 他出得定境,在静室之外显出身形,抬头看着上方那片无量光,脸色极其复杂。 心底莫名生出的期待、雀跃,乃至他本身曾经作为一代道门领袖的忌惮、羡慕,这些种种混杂在一起,便连左天行自己,一时也难以一一辨别。 “原来又到了这个时候了啊” 曾经站到道门顶峰的左天行自然知道,这是佛门的千佛法会最后一环布施天地的开始。 天道选择了他,而他选择了道门,这千百年间,景浩界本应是道门占据绝对上风,而佛门魔门式微。但可惜的是 左天行想到了前世那一日在满街灯火中决绝自爆的皇甫成,又想起妙音寺那个平静安和的净涪小沙弥,慢慢摇了摇头,只抬头凝神看着天空那一片瑰丽至极映衬得周遭都失却了色彩的无量光。 无论这片天地间诸多修士心中如何感想,那片无量光都坚定平静地遮蔽了整个景浩界。那片无量光俨然成了景浩界的天空。 就是这个时候,已经站起的清见禅师再度重重跪落在地,额头狠狠地砸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佛唱声猛地往上窜升一个音调,与此同时,钟塔上倒挂着的那口大钟自动敲响,清越悠扬的钟声自天静寺始,穿破时间和空间的阻隔,回响在景浩界每一位有情众生的耳边。 “当当当” 钟声中,那片无量光化作的天空猛地坠落,穿透建筑,越过众生,甚至穿透地面,一往无回地向着地底最深处落去。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着钟声出现在众生耳边的佛唱声陡然变调,听得所有人心中一紧,然后又有一种莫名的轻快感自心底窜出,留下四肢百骸,舒适得让人忍不住呻·吟出声。 左天行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那一片无量光。 无量光一直下坠,落入地底深渊,狠狠地撞上了那一片比黑更暗比水更稠和天地一样辽阔的无边暗海。 那是自天地诞生之初,万物衍生之始便开始沉积成形的景浩界阴暗面。那里,沉积着难以洗刷的无边业力和众生怨戾恶毒之气。 “刺啦刺啦刺啦” 搜刮人耳的声音在众生耳边响起,难听得让人忍不住抱起脑袋惨嚎出声,但纵然如此,所有人心底还是涌出一波又一波的欢喜。这欢喜掩盖了他们的痛苦,甚至让他们忍不住扯开嘴角笑出声来。 左天行看着那一片还在不断消磨那些业力和众生怨戾恶毒之气的无量光,似是赞叹又似是羡慕嫉妒地低声呢喃:“这就是佛门布施天地啊” 为天地消减业力,冲刷怨望,方为布施天地。也只有千佛法会的这一环,才是令道门魔门羡慕嫉妒恨的无上手段。 “只是”左天行沉吟地打量着那一片无量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明明这个时候的这一次千佛法会没有这般浩大的声势的啊” 如果当时的这一次千佛法会也有这般声势的话,那在这番无量功德灌注下,佛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被皇甫成那样折腾磋磨的地步。 左天行脑海中又一次闪过净涪小沙弥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心中莫名有了一种明悟。 看来,这状况恐怕和那净涪小师弟有关。 第103章 千佛法会(十四) 左天行或许在念叨着净涪,净涪沙弥却未曾在意。 当那一片无量光亮起,正恭谨拜伏在地额头牢牢扣定手背的净涪忽然神入冥冥,一篇熟悉的经文流过灵台,和着现下正在天地间一声声唱响的佛颂声声声唱出。 神色恍惚中,净涪忍不住默诵经文。 神念之外,净涪跪伏在地的身体外忽然显化出一尊虚淡佛陀,佛陀结跏趺坐,手结阿弥陀根本印,双眉低垂,低声念诵一篇《佛说阿弥陀经》。 佛陀念经声音虽低,但却宽宏光大,裹夹着无边的力量,让人心神为之震慑、摇曳。 山上山下,寺里寺外,凡本来正在礼赞世尊阿弥陀的僧众齐齐一顿,心神有感之下,无不随着那个宽宏光大的声音念诵《佛说阿弥陀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佛说阿弥陀经》为景浩界佛门根本佛经之一,凡景浩界僧众,无不熟读此经。故而此经一出,菩提树下的那一片无量光又生感应。光芒瑰丽雄厚,无边无量,光芒所过之处,众皆臣服,无可抵抗。 待到那一片无量光塑就的天空跌落地底深渊,狠狠撞上那一片无边暗海的时候,不知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注定,一段经文正巧被净涪无声咀嚼着,也被众僧念诵出声。 “‘舍利弗。彼佛光明无量,照十方国,无所障碍,是故号为阿弥陀。’” 无量光消减业力,冲刷怨望的效率不可察觉地提高了亿万分之一。 景浩界天道雀跃,依旧悬挂在天际的日月齐齐一颤,日光月光铺洒,竟比往日更加清盛耀眼。 诵经声不断,经文越渐往后。无量光之外,东方、南方、西方、北方乃至上下两方,又各有一片佛国生出,内中更有恒河沙数佛光映耀,加持在那一片无量光中,齐齐撞上了那一片无边暗海。 不过一个刹那,景浩界无数年沉积下来的业力怨望直接被消减去万分之一。虽然仅仅是万分之一,但景浩界天道却如同脱掉了一件厚重旧衣,顿时欢欣鼓舞起来 左天行、杨姝、袁媛以及苏千媚四人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眼底更是笑意流淌,那一股纯净明澈不带着任何杂质的喜悦就像是能够感染每一个站在他们身侧的人,又让他们忍不住挂上笑容。 而那喜悦之后,又有一股股莫名的不满足接连涌上心头,让他们忍不住皱起了眉关。而这四人中,也唯有左天行一人明白,这是天道在催促着更多。 可惜的是,这一篇佛经唱完后,景浩界中一众僧众齐齐耗尽了精神,一个个脸色憔悴,眼眸无光,只能颤抖着身体强撑着不让自己往侧旁倒去。至于再要继续,单看那些和尚禅师们嘴巴开阖,却压根未有一个声音响起,便知道那完全就是妄想了。 左天行等了又等,始终未能等到禅唱声,未能再等到《佛说阿弥陀经》,甚至连那钟声都未能等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片被恒河沙数佛光加持着的无量光和那片无边暗海相互侵蚀,最后彻底消融在那一片无边暗海中。 “唉” “唉” “唉” 眼看着那最后一点无量光消融在那一片无边暗海,整个地底深渊再一次被黑暗彻底笼罩,所有人都忍不住长叹出声。 无边暗海,是所有有远见修士的心病。它现下是被天道镇压着,可也一直拖拽着天道的力量,损耗景浩界天道的本源,妨碍景浩界的晋升。 若天道力量能一直在双方角力中占据上风的话,那便罢了。可问题是,即便是作为世界的景浩界,也躲不过一个盛衰兴替。那么作为掌控景浩界与景浩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景浩界天道,它的力量自然也免不了升降起伏。 更要命的是,那无边暗海却一直随着时间流逝不断积累,可谓是有增无减。由此,它对景浩界天道的压力也随着时间不断加大。 而到得景浩界天道无力镇压无边暗海的那一日,就是世界倾覆、天崩地裂的世界末日。 如今无边暗海被削减了,虽然不多,可那也是货真价实明明白白的在削减啊! 众人在羡慕着佛门的时候,心中也是有志一同的欢喜雀跃。 那就是景浩界日后不断晋升的希望! 在众人烁烁的目光中,天道也有了反应。 天地里,日月仍各在东西两边的山头上,未曾往侧旁挪上一挪,那天空的颜色也依旧是尊贵的紫,这般异像原本就能让人侧目。但下一刻,天中又有天音响起,一朵朵紫青色功德莲花散落,飞入天静寺小灵山上,又有细细碎碎的花瓣向着各处凡俗寺庙飞去。 小灵山山巅上,巨大的菩提树枝叶舒展,绵绵无绝的功德莲花落在它的枝叶间。未过多时,这株菩提树上就生满了密密麻麻的泛着紫金色泽的菩提子。 天中还有无数的功德莲花落在诸位金刚罗汉头上,或流入金刚罗汉脑后的功德光轮中,或被他们收起,以待后用。 收起功德莲花的金刚罗汉对视一番,各自回转莲台,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坐在最后头的那个小沙弥身上。其中,尤以慧真罗汉的眼神最为复杂。 那些归属于诸位和尚禅师的功德莲花除了一部分流入他们自身的功德光轮之外,还被他们齐齐一扬手,送到了上方的菩提树里,又催长出一大片泛着紫金光泽的菩提子。 净涪也是无言,心神一动,身后浮现一座九层宝塔。朵朵归属于他的功德莲花像是受到了召唤一般,分出了一半没入这座宝塔里。 受到功德莲花滋养,九层宝塔上镇压的八颗舍利子璀璨的神光内敛,灰朴黯淡,那上方还未曾冲刷干净的两层宝塔怨气戾气淡去了大半色彩,看着就觉得平凡普通。 可若有人被这宝塔的外貌欺骗,那被坑得无处说理也只是平常。神物自晦,说的便是现下的宝塔。这座原本白骨铸就血肉精华洗礼戾气怨气冲天的白骨玲珑塔在耗费净涪大量心血后,在一颗又一颗舍利镇压改造之后,渐渐的有了光明佛塔的模样。而到了今日,在这些天道功德莲花的滋养下,这宝塔才终于突破了法器的桎梏,孕育出了一丝懵懂灵性。 这一丝灵性纵然懵懂,也是宝塔蜕变成灵器的象征。自宝塔灵性生出的那一刻起,宝塔便再非昔日可比。 一半的紫青色功德莲花落入了宝塔,剩下的那一半中又被净涪分出一半,这约合净涪所有功德四分之一的功德莲花中,又有一半被净涪送到菩提树去,而另一半落入了净涪手中的那株菩提幼苗里。而最后剩下的那些才落入净涪脑后显化出来的功德光中。饶是收入净涪自身功德光中的功德莲花仅得净涪全部功德莲花的四分之一,可但只这四分之一的功德莲花,也让净涪脑后那一片功德光虚虚团成了一个光轮。 仿似对那些落在他脑后那轮虚淡功德光轮的视线一无所觉,净涪挺直了背梁,就着跪坐的姿势捧过刚刚飞落在他的双手上的还在依恋地轻蹭着他掌心的小塔。 小塔现下甚至不比他手掌大,刚刚好被他拿在手中。 净涪不过是轻轻握了一握手,小塔便僵直当场,半响才试探一样极细微极细微地晃动了一下身体。 净涪唇边惯常的笑意一收,刚才还是平和亲近的气息霎时平添了几分疏远高渺,一点神念跃出,在小塔那犹自单纯懵懂的神识上打下了自己的烙印。 小塔一动不动地躺在净涪手掌上,任由净涪翻看探究。 净涪看过光芒隐晦的明塔,又去看那隐入明塔中央的暗塔。 和明塔不同,暗塔或许是缺失了两颗魔珠的凝练,气息虽然也活泼灵动,但到底还是少了灵器独有的那一分灵性。显然是灵性未生,暗塔还只是一件法器。 净涪也不失望。等那两颗魔珠归位,这暗塔自然也就是水到渠成。 现下急也急不来。 净涪将宝塔收起,又去看那株被他封入盒中的菩提树幼苗。 这株幼苗得了净涪分出的功德,又得了那株巨大菩提树特意分送出来的功德莲花,虽仍未扎根生长,但这幼苗中的生机和禅意倒是浓重了很多。更为难得的是,菩提树幼苗的幼嫩的根系中甚至裹了一层淡淡的紫青色光芒。 有这一层光芒在,日后净涪只需寻找到适合的地儿,这菩提树幼苗就能顺利扎根生长。 待到净涪诸般查看完毕,山上山下所有僧众也都已经缓过气来,各自归坐莲台。 山上山下僧众虽多,但所有人齐皆静默,一时间,这周遭除了风声枝叶婆娑声外,竟静寂无语。 此时,天上那一片纯净无瑕尊贵无匹的紫色渐渐淡去,重新化作众生熟悉的那片墨蓝。夕阳明月也似是在这一霎那被惊醒一般,日落山下,而月上中天。 如此这般天地变幻,不过就是转眼间的功夫而已,甚至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可这般怪事,紧紧注意着的,也就只有一些低阶修士和无知无觉的凡俗中人而已。 真正吸引了他们全部注意力,让他们目不转睛地盯视着的,是那与金黄色人道气运一样肉眼不可窥视的却又比金黄色更为尊贵的紫青色天道气运。 紫青色的天道气运化作紫青色的真龙,在那墨蓝的天空中盘旋翱翔。 九爪的真龙通体紫青,高贵无匹,身躯隐藏在团云中,只若隐若现地露出一鳞半爪,却也让人触目惊心。 真龙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悠长的龙吟,龙吟声镇压寰宇,一时竟连天地为之一静。 天上地下,所有注视着这一个地界的人齐齐一震,猛地挺直了脊梁,看着那条真龙当空一个盘旋,随即一个俯冲,向着那天静寺上空的净土佛国冲了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净涪也抬起了头,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那条尊贵无双的紫青真龙。 但见那紫青色真龙在俯冲过程中,又在体外分化出七条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紫青色神龙。那冲向天静寺气运的神龙虽然依旧神骏,但比起早先,却又虚弱了不小。 上首诸位罗汉金刚忍不住在心底一阵阵叹息,而清见禅师和清恒禅师等天静寺禅师和尚眼见着,面上或多或少也都带上了失落。 若换做千万年前,这些天道气运全都是天静寺的,又哪里会分化出去?! 清笃清显等分别隶属六寺的禅师和尚看着那些向着自家寺庙方向飞去的气运神龙,各自在心底一个盘算,却也都在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和早前的法会记载相比,这一次所得的天道气运显然能称得上一个大丰收,这如何能让他们不为之欢欣鼓舞? 就连明明看不见,却在这一刻无端敏感的恒真僧人,也都抬起头看着那条只能勉强称得上一条蛟龙的紫青色气运飞向远方,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收回视线,心底还很有些遗憾。如果这些气运能全部归属于他 当然,净涪也就是这么一想而已,转眼便就丢开去了。 虬长的气运神龙落入净土佛国之后,整个净土佛国当下又往外扩张大半,而且其中恒河沙数的佛光更盛,婆娑的宝树越渐生发,莲池上莲花朵朵盛开绽放,池中池水更是潺潺往外流动,寂静无声地扩张着自己的地盘。 天静寺的一众僧众心神都是一定,心胸更加广阔,就连往日纷飞的杂念此刻也都安静了许多。 “南无阿弥陀佛!” 此时,那分属六寺的六条气运神龙也都一一归入各寺气运之中,心中有感的诸位禅师和尚也都齐齐合十,低声唱诵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佛唱声中,小灵山山巅上挂满了紫青色菩提子的菩提树树身一动,除绝大部分的菩提子在枝叶的遮掩中消失不见外,剩下的那些菩提子齐齐摇落,未跌落到地面又各自向着四方飞去。 小灵山山巅满座的罗汉金刚和禅师和尚一动不动,只在那些菩提子飞向他们的时候,伸手取回了那些属于他们的菩提子。 这一次的菩提子又与上几次的菩提子很不一样。 这次的菩提子足有拇指大小,但就体积而言,就将那上几次的菩提子比下去了。触感温润暖融,清香安定神魂,那表面散发的紫金色光泽更是菩提子中那一缕天道气运的演化。这样的菩提子,当得起至宝之称! 净涪一一拾起落在莲台上的紫金菩提子,心情大好。 不枉他将自己这一次所得的八分之一天道气运仍了进去。 至于无知无觉的恒真僧人,此时也只能懵懵懂懂地看着周围那些拾捡紫金菩提子的和尚禅师。 他似乎在不知不觉间,错失了一个大机缘? 第104章 千佛法会(终) 然而,还没等他想明白,钟塔旁的那一口大钟再一次被人重重敲响,那位侍立在大钟侧近的僧人作狮子怒吼,宣告小灵山上下僧众。 “至此,千佛法会结束!” 清见方丈站起,领着小灵山上的所有禅师和尚向着那株高大的菩提树深深一拜,沉声道:“弟子恭送诸位祖师!” 钟声连绵,又有一众禅师和尚齐声道:“弟子等恭送诸位祖师!” 上首安坐的诸位罗汉金刚齐齐一笑,化作一片金色佛光冲天而起,没入那通天的光柱之中,又随着那光柱一起,向着西天而去。 在佛光于半空中消失的那一瞬间,诸位罗汉金刚座下莲台齐齐一闪,尔后竟悬浮着飘起,当空又化作一团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灵雨飘飘扬扬地洒落。 净涪稳坐莲台,抬起眼睑看着那些纷纷扬扬的灵雨,看了一会,便抬起左手,接了一滴灵雨。 那滴灵雨落在净涪左手掌心,还是水滴模样,那水滴上的金色佛光暖暖融融,光是看着就能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祥和的感觉来。 净涪看了一眼前方,就见清笃清显等各位禅师和尚一边坦然地受了这一阵灵雨,任由它们落在身上,沁入肉身,一边又另取了瓷钵、葫芦、玉瓶等物什将它们收取起来。 好东西确实不会嫌多。净涪心底感叹着,自也随手取出一个瓷钵,收取灵雨,同时又侧过头去,看了一眼恒真僧人。 他眨了眨眼,心里就有了主意,又另翻出一个和他手中瓷钵一模一样的瓷钵来,顺手就往侧旁一递。 恒真僧人本来还在愣神,甚至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意味。他又何尝不知这些被一众禅师和尚仔细收取的雨水不是好东西,可问题是,他带在身上的家伙已经在上山之前就已经托给了那位领他过来的师傅手上,现下他手上适合收取的东西一个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恒真僧人左看右看观察了一会,更加无奈,就算他手里有适用的工具,他也没有那个能耐去收集。 看看前方的那位大德,他不过是将手上的玉瓶往前一伸而已,玉瓶细长的颈口上空就无端凝聚了一朵金莲,莲花一瓣瓣脱落,花瓣厚实宽大,而玉瓶颈口细长,根本就收纳不了那朵花瓣。但谁料,那花瓣将将接近颈口的时候,却又无端化作一股水流轻巧地流入玉瓶去了 恒真僧人自问,他真的没有那个神通手段。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恒真僧人挪了挪身体,便就稳坐莲台上,双手结印,准备入定。 却不料眼角余光那么一收,他愣就看见了一只拿着瓷钵探过来的手。 那手细细长长,白净的肤色中带着健康的粉红,在暗沉的瓷钵映衬下,格外的看好。 恒真僧人顺着那双手慢慢抬起视线,便看见那个让他觉得挫败又佩服的小沙弥。 本就眉清目秀的小沙弥在明洁的月光中越见干净好看,平淡安宁的眉宇间是超乎他年龄的沉静,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他,善意真诚。 净涪见恒真僧人拿眼打量着他,也就自然而然地随他打量,只在恒真僧人的目光中又再一次抬了抬自己的手,示意他接过那个瓷钵。 恒真僧人收回视线,合十低眉谢过净涪好意,便就接过瓷钵拿在手里。 净涪见他只将瓷钵拿在手上,便没有其他动作,又见他表情淡淡,正要再度闭上眼睛,进入定境。他笑了一下,伸手一个示意,自己拿起那个瓷钵稍稍往上一托。 瓷钵上空,又是一朵金莲凭空出现,莲瓣一片片飘落,化作一道尤带着莲香的水柱落入瓷钵之中。 水色清亮,隐有流金之色,还有清逸莲香渺渺。 净涪一边收集灵雨,一边又看了恒真僧人一眼。 恒真僧人沉吟片刻,也试探着将瓷钵拿在手中,学着净涪的样子稍稍地往上托了一托。 果不其然,瓷钵上空也出现了一朵金莲。 没过多久,恒真僧人手中的那个瓷钵也多了一注浅浅的雨水。 惊奇地看着手中的瓷钵,恒真僧人赞叹了一声,又特意向净涪道谢。 他竟没想到,这灵雨收集,不□□份的同时,居然还不分手段。它甚至压根不需要任何手段,只要你手中有盛装的物什,灵雨便会自动自发地出现在你的面前,落入你的物什中。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慈悲恩泽。 净涪只摆摆手,淡淡笑着收回视线。没有人注意到,他视线低垂又抬起的刹那间,眼底流过一丝明了。 除了净涪,根本没有人发现,甚至就没有人注意到,那位恒真僧人手里瓷钵中盛着的灵雨,和净涪他手中的那些,乃至是诸位禅师和尚手中收集到的那些,是不一样的。 他瓷钵上的那朵金莲的莲瓣上,可还有着细细密密绞缠着几乎错落得让人琢磨不出来的字符。 净涪晃动了一下眼珠,便将这些个丢到一边去,目光专注地注视着自己手上的瓷钵,看着那朵金莲脱落的莲瓣化作灵雨,潺潺流入瓷钵中。 他看花落,见化雨,听流水,渐渐的心就静了下来。 万般思绪在他心底流过,却像瓷钵里新流入的灵雨一样,归于沉寂,带不起钵中一点涟漪。微妙佛理在他心底凝练,宛如瓷钵里灵雨下方凝结的那一团金光,凝实不虚,却只在钵中停留,不在外界显露分毫。 这一场灵雨的范围并不仅仅局限于这小灵山山巅,事实上,它将这一阵座小灵山都笼罩了。因而无论是山脚下坐满了的僧众沙弥,还是山腰上各处落座的长老弟子,也都被这一场灵雨所眷顾。每一位僧众沙弥都拿着手中的物什,收取洒落天地的灵雨。 然而即便如此,这场灵雨也一直没有停歇。它仿佛没有穷尽的时候,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直到月沉西天,而晨曦初起,这灵雨才渐渐地隐于夜空。 待到最后一滴雨尽,净涪才从那一种玄妙静景中走出。他抬起头看了一眼东边稀薄的晨色,又看了一眼瓷钵里始终不曾溢出的灵雨,将瓷钵收了起来。 他侧旁的恒真僧人收获颇丰,虽然那瓷钵里的水同样一直没有满溢,水线还在是那么浅浅的一道,水中金光也仅得淡淡的一团,和旁人的也没什么不同,但他自己却清楚,他这瓷钵里,一整夜都不缺金莲。 恒真僧人小心地将瓷钵拿在手中,见净涪已经下得莲台,此刻正跟在两位禅师身后,准备离开。 他连忙也下了莲台,急急地叫了一声:“小师父,小师父,请等一等。” 小师父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回头看了恒真僧人一眼,又眼带笑意地看着净涪。两位禅师对视一眼,清笃禅师对净涪道:“净涪师侄,恒真僧人可是在叫你呢。” 净涪对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合十一礼,侧身看着身后的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急走几步,来到清笃清显两位禅师身前,合十重重弯腰一礼,道:“末学后辈恒真,拜见两位禅师。” 清笃清显两位禅师连忙回礼,清笃禅师看了恒真僧人好几眼,斟酌着字眼问道:“你是,有什么事?” 低垂着眉眼站在一侧的净涪心神一动,知道清笃禅师也看出了几分端倪,心下一笑,便又听得恒真僧人道:“无事无事,实在是刚才多得小师父援手,小僧尚未郑重拜谢。” 说完,恒真僧人脸色一整,又快步走到净涪身前,向着净涪深深一礼,诚恳拜谢道:“小僧多谢小师父援手相助。” 净涪慌忙回礼,又连连摆手,一时竟急得脸色泛出几分微红,衬着那干净的眉眼,便显出了几分纯挚天真来。 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人见了,脸上就带上了笑容,看得颇为欢喜。 在他们眼里看来,净涪这小师侄静则太静,沉则太沉,看着就没有这个年岁的年少风华。虽然净涪和寺中一众师兄弟相处不差,还很有几个交好亲近的师兄弟,但修为实在进展太快,小小年纪就凝结了八颗舍利子 纵然觉得有些无稽,但他们作为师长,还是有些担心净涪。 现下这样,倒是不错。 两位禅师都是这样的想法,当下对恒真僧人的态度就又软和了几分。 净涪看得清楚明白,但他也没说什么,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人站在山巅上你来我往的闲聊。 说是闲聊,但也不过就是说了一会儿子话而已,不过多久,钟塔那边就又有人过来请恒真僧人了。 他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都得呆在这天静寺里了,自然需要和天静寺僧众交接一番。 恒真僧人走后,再无旁人过来拦路。净涪便跟着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和诸位妙音寺的禅师汇合,然后一道下了小灵山,一路往他们暂居的禅院去。 法会刚刚结束,各位禅师收获匪浅,自然需要独自整理一番。因此,诸位禅师仅仅是商议了一会,定了一个日子,便就各自回自己的禅院去了。 净涪也回了自己的禅院,阖上门扉挂上“闭关”的牌子,便就进了法堂。 第105章 净涪和恒真(上) 净涪进了法堂,也没急着入定,而是先就着屋里铜盘里的清水净了手,然后又往佛龛上续了线香,合十礼拜过,才在小法堂那唯一的蒲团上落座。 净涪结跏趺坐,手结定印,入得定中。 身后又有一座九层宝塔浮现,宝塔神光内敛,阴影处还另有一座阴暗宝塔若隐若现。 净涪入得定中,伸手招来那两颗即将成形的魔珠,左右端详一番,随意轻笑一声,便把那两颗魔珠往头上虚空抛去。 两颗魔珠去了束缚,立时就有了反应。一缕缕的魔气自净涪识海中飘出,向着两颗魔珠飞去。 魔气越来越多,越来越纯净,魔珠凝结成形的速度也越快。随着两颗魔珠的成形,诡谲阴狠的气息越渐高涨,几乎就要惊动小法堂中布置的种种禁制。可惜净涪早有防备,还未等魔身自那浓重的魔气中显出身形,佛身先就在识海的另一边化出。 一小段经文在识海中响起,金色的佛光一层层向着四方铺展开来,转眼间就在这一片迷蒙的天地中开出一片光明佛国来。 浓重的魔气中,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声冷冷的低哼。 虚淡的佛身并不理会,只垂眉合十念诵经文。随着他的动作,金色佛光开始涌动。可佛光并不曾压服魔气,甚至有意避让,只在外围虚虚地遮拢着,拦阻魔气的气息外散便罢。 见此,魔气里的魔身才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隐隐骚·动着的魔气也顺势内敛,只往上方那两颗正在鲸吞魔气的魔珠涌去。 得到魔身相助,魔珠成形的速度顿时加快。 到得两颗魔珠彻底成形,魔气中的魔身和金光中的佛身齐齐一动。识海中一直张牙舞爪的魔气全部收归魔身,原本被魔气占据了的地盘空荡荡的一片,只剩下一个净涪模样的尊贵少年独立虚空。与魔气相反,佛光大盛,几乎转眼间,佛光就已经占据了整个识海,只给魔身留了一个立足之地。 魔身冷冷地瞪了识海中央处闭目静坐不理世事的净涪本尊一眼,又向着佛身重重地哼了一声。 佛身倒是好脾气地冲着魔身笑了笑,才又低头继续念经。 识海里拢共三人,现下就他一人白忙活,活像唱独角戏。魔身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抬手一招,一座幽暗宝塔飞落在他手上。 塔中八颗黑色魔珠散发着幽寂魔光,牢牢镇压在各层宝塔深处。 魔身把玩着手里的宝塔,满意地点点头,再未去看本尊和佛身,整个人散作一团浓黑的魔气,悠悠然地在识海中飘荡来去。 佛身眼见事成,便也散作一团佛光,落在那识海中。 净涪本尊这才睁开眼,低头慢慢翻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上的《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 却说清笃禅师的禅院中,看着净涪出了院门,清笃禅师和清显禅师两人对视一眼,竟未和其他从小灵山下来就进入静室的诸位和尚禅师一样,而是齐齐转身一前一后入了小法堂。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小法堂里还点着摇曳的烛火,两位禅师也没去理会,只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下。 清显禅师在蒲团上坐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开口问道:“清笃师兄,净涪在法会上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祖师们说他是发起疑情,专精参究,虽身陷迷障,但未尝不能破去诸般妄念,照见本性。这事” 清笃禅师也是沉着脸想了想,才回道:“这是好事。” 清显禅师明显是关心则乱,这会儿即便清笃禅师说到了这份上,还是没能想个明白,脸上还是有些迷惑不解。 清笃禅师极其慎重地看了清显禅师一眼,又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这是好事!” “可是,师兄,现下我们佛门修持的方法讲究的是执持佛号,心心不异,念念不忘。净涪他”清显禅师猛地提高了声音,“和我们不一样!” 佛门修持理念的分歧,是自佛门第八代传承至今的一大争斗。那可谓是一场天大的风波,被卷了进去,稍有不慎,那就是神魂错乱,菩提心湮灭的下场!净涪他那么一个乖乖巧巧的弟子,现下,现下就被卷了进去! 他今年才不过十多岁而已,还是一个小孩子! 妙音寺本身的修持理念就是偏向禅定,但偏向毕竟只是偏向。自妙音寺开寺以来,哪怕是经过一代代寺中前辈的摸索修行,那也不过是找到合适的修持道路而已,那一条真正通天的光明大道却始终未有出现。 可现如今,净涪他好像正在这一条大路上行走着。 清显禅师忘不了回来路上,其他师兄弟看着净涪的眼神,那已经不是在看师门出色晚辈了,那简直就是在看同辈! 那些同样出身妙音寺的师兄弟们,那些同样摸索着行走在参禅道路上的师兄弟们,他们看着净涪就像看同行者! 等净涪成功凝结十颗舍利子到那一日,只怕净涪就会直接成为他们妙音寺的旗帜,被他们妙音寺簇着拥着迎上那一场滔天的风浪 想到这里,清显禅师整个人都激愤了。 他不是嫉妒乃至嫉恨净涪,看不得净涪往上走。他只是担心,担心这个孩子会在这一场风浪中被啪打得粉身碎骨。 这个孩子,是他看着一点点在藏经阁中长大的啊!哪儿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得那般一个下场?! 迎着清显禅师的视线,清笃禅师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冷静地开口:“你不是他。” 清显禅师木愣在当场,眼神直直地望着清笃禅师。 “你不是他。”清笃禅师又道,“他也不是你。” “清显师弟,你小看他了。” 清笃禅师平日里确实是老顽童的模样,嬉笑怒骂,玩乐肆意,但妙音寺里的僧人都知道,他其实再靠谱不过了。 赤子之心,赤诚仁慈不假,但他也精明睿智,决断果敢。 清笃禅师看得清楚,他们藏经阁的这个小弟子,年纪虽小,性格虽静,但也不是没有锐气的人,正相反,他锋芒内敛。 清笃禅师看着自家还愣怔着的师弟,笑得柔软,捻了捻手上的佛珠,“你且安心,净涪自有决断。” “而且,你忘了,世尊也有决断。” 清显禅师被一盘冷水浇在头上,一下子回过神来,慢慢低下头去。 是啊,世尊 世尊授《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岂是随便?其实无由? 原来那么早,净涪就已经被扯入局中 清笃禅师叹了一口气,终于不忍心,又提醒了一下自己这个一时迷愣了心神的师弟。 “南无阿弥陀佛,师弟莫要忘记,净涪他修持的是闭口禅。更何况,他张口不能言。” 清显禅师一个恍然,明白过来。 是啊,净涪他修持的可是闭口禅呢,可不能无端无由就破除修持的啊。再说了,净涪他还张口不能言呢。 如果世尊一定要将净涪牵扯入局,那么凭借世尊的神通,净涪如何现下还是不能开口言语?再说,世尊慈悲广仁,如若净涪不愿,又如何会强迫于他? 想明白后,清显禅师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低头合十连连念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看着清显禅师这般模样,清笃禅师面上也是一笑,心底却还是忍不住叹息。 即使他是用这般言语说服了清显,但却没办法说服他自己。 这场风波如今不过是在酝酿而已,到得日后时机来临,净涪再如何,也是要扛起那一面旗帜的 现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净涪还有时间。 比起其他人来,得到世尊亲传真经的净涪优势更大,他们妙音寺的前景也就更好看几分。 待得清显禅师念诵完佛号,也有心情去询问其他,尤其是让他颇为好奇的凡俗僧人恒真。 “师兄,你可看得出那恒真僧人来历几何?日后又有何缘法?” 清显禅师虽然道行境界不及清笃禅师,但这千佛法会上的慧真祖师对这个凡俗僧人的优待他不是没有看见。 要知《佛演经》上还隐隐影射着这位慧真祖师对凡俗僧人的态度呢。 “恒真么”清笃禅师唇边的笑意颇有几分深意,他看了一眼清显禅师,声音里便透出了笑意,“嗯,如果净涪日后真的脱不开那一场风波,那这位恒真僧人,就会是净涪的对手之一。” 清显禅师自己低头想了想,知道这位眼看着普通的凡俗僧人必定有着不一样的来历,甚至看法会上各位祖师的反应,只怕还和他们有关。 清显禅师又想到今日下山之前,自家净涪师侄对那位恒真僧人的好奇和善意,忍不住就有些替自家年幼纯真的小师侄担心。 他抬起头问清笃禅师:“师兄,回寺之后,该多给净涪师侄分派些山下任务才好!” 净涪师侄年纪小,自幼便长在山寺里,少有下山行走的时候,经历的事情太少,还是得多让他历练历练才是 第106章 净涪和恒真(下)(小修) 清显禅师坐在蒲团上埋头给净涪盘算着,却冷不丁听见清笃禅师问他:“这个时候下山,不好吧?”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反问回去:“不好?为什么不好?哪里不好?” 清笃禅师摸了摸长须,摇头晃脑道:“当然不好!” 清显禅师斜了他一眼。 清笃禅师笑着给他解释道:“净涪他才刚跟着我们来了天静寺,参加完千佛法会,结果一回寺里,就被我们分派了任务下山,别人不知,还以为净涪他在这里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忤逆了我们呢。” 清显禅师怒得眉毛都是一跳一跳的,声音更是僵硬得像石头,出口就砸得人生疼生疼。 “师兄你说的什么话!净涪在这里如何,可不单单我们师兄弟二人在看着,诸位师兄弟可也都是在的,哪有什么闲话能够轻易地攀扯得上他?!” “我说笑的,说笑的,师弟别生气,别生气”清笃禅师连连告饶,等到清显禅师怒火稍歇,才又郑重地道,“可我觉得,净涪还是应该回寺待一阵时间休整一二再说。” 清显禅师听着清笃禅师的语气,也压住了火气,听着清笃禅师说话。 “师弟啊,”清笃禅师叹着气,“依你看,这次的法会,谁的所得最多?谁的收获最大?” 清显禅师听着清笃禅师的问话,在脑海中自个扒拉了一会,赫然发现,居然是净涪这个小沙弥。 在法会之前,净涪不过是妙音寺藏经阁一个天资卓绝的小沙弥。他的声名也只在妙音寺中流传,哪怕是在竹海灵会之后,也仅仅能称得上鹊起而已。但在他得蒙世尊亲授真经,即将参加千佛法会的消息传出后,他整个人又被套上了一个崭新崭新的耀眼光环。 他可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能够参加千佛法会的分寺沙弥!他可是打自景浩界佛门开辟以来,第一位能够得到世尊青睐的小沙弥! 凭借着竹海灵会和千佛法会,净涪这小弟子的地位赫然超然于六寺众沙弥之上。即便真经未全,在这次千佛法会之后,他也必将镇压景浩界所有沙弥,成为景浩界沙弥第一人! 不,不仅仅是沙弥第一人,只要他愿意,他甚至能和他们这些经年修持的老僧相提并论。 再说实力,净涪在法会上闻法突破,接连凝结两颗舍利子,再加上早先他已经凝结的六颗舍利子,他可就成功凝结八颗舍利子。放眼整个佛门,又有哪个沙弥能在他这个年纪拥有如斯惊人实力? 甚至在清显禅师看来,这些都还不是净涪最大的所得!据他猜测,净涪在这法会上最大的收获,必当是窥破迷障,照见前路。往后,他的眼前,他的前路,必定是一片光明。可以说,只要净涪一直往前走,不动摇,不岔路,他甚至能够走到他们仰望的位置。 这点眼力,清显禅师自问还是有的。 清笃禅师觑了一眼沉默的清显禅师,又道:“前后变化太大,净涪年纪还小,他需要时间适应,也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让他调整。” 现下外界正沸沸扬扬,对净涪好奇得紧。这时候将净涪放出去,外界岂不更得翻滚起来?别的还好,但净涪如今年岁不大,心性再是沉静,被这一股热闹一带,或许心就野了。心野了,想要收回来就比较难。 再说 “净涪手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只得最后一段,”清笃禅师提醒,“等过得一些时候,净涪时间空暇下来,便也该开始去收集其他部分了。” 听着清笃禅师这般提醒,清显禅师如何还转不过弯来? 他坐在原地,放下心中所有盘算,静默片刻,忽然又道:“只怕净涪他自己也有计较。” 净涪那个孩子虽然沉默,但心中明白,向来颇有沟壑。 清笃禅师笑弯了嘴角,眼睛眯起,长眉一阵阵的抖动,身体也跟着一下下的颤动起来,“师弟你终于反应过来了吗?” 清显禅师明显一愣,腾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师弟不及师兄心思通透,心中颇多烦忧,便不打扰师兄了,告辞!” “哈哈哈” 看着恼羞成怒的师弟,清笃禅师整个人笑得近乎疯癫,眼泪都要出来了。 唉,多少年没有见过这么可爱的师弟了?好像是打自他们升辈当长老以后? 这边师兄弟两人虽说是不欢而散,但到底气氛和谐,不比清见禅师和清恒禅师那边,虽客气地相对而坐,气氛却稍显刚硬。 清恒禅师是被清见禅师特意留下来的。如不然,他早就和其他禅师和尚一样,已经回到自己的法堂里去了。但清恒禅师虽然坐在清见禅师下首,却一直沉默以对,一声不吭,几乎就和现下佛堂里的佛陀一模一样了。 清见禅师坐了一会,眼见清恒禅师还是闭目端坐,纵不入定,也愣是没个声响。 他叹了口气,终于打破沉默。 “师弟,你可愿再收一个弟子?” 清恒禅师静静端坐蒲团,眼皮子一动不动,还是牢牢地黏合着。 “师弟,恒真虽然现下仅仅是一个凡俗僧人,但你我都知道情况究竟如何”清见禅师停顿了一下,终于问道,“这是一个大缘法,你真的就不愿意收下他?” 清恒禅师没睁眼,只道:“师兄,他与我无缘。” “念起即因缘生,念灭则因缘消。”清见禅师也没生气,“他也必定知道,师弟你是整个天静寺最适合的那一个。” 如非清见禅师的弟子关乎天静寺衣钵传承,而恒真僧人现下不过是一个即将开悟的凡俗僧人,即便开悟修持后也必定会离开天静寺返回凡俗界,清见禅师也不介意将恒真僧人收录在自个名下。但事实是,他不能。所以退一步,整个天静寺中,主持清见的嫡亲师弟,佛门第一人的清恒禅师,就是恒真僧人的最佳选择。 拜入清恒禅师名下,甚至不需要传承清恒禅师的衣钵,必定能使恒真僧人用最短的时间在天静寺内站稳脚跟。 最妙的是,因为不需要传承清恒禅师的衣钵,所以不会和清恒禅师有太多的牵扯,又不需要在这天静寺中固守,正正适合恒真僧人。而且借一个名头给恒真僧人,为他在此间行事大开方便之门,也能为清恒禅师和他结缘,日后也好相见。 清见禅师想得妥当,却不料先就在清恒禅师这里遭到了拒绝。 “我不适合。”清恒禅师还是没睁眼,“我有弟子了。” 清见禅师真是忍不住皱眉头了:“你为的是净涪?” 清恒禅师摇头:“真的是不适合。” 清恒禅师不像清见禅师,他看得更明白。就算恒真僧人此时还不过是一个尚未开悟的普通凡俗僧人,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现下尚且蒙昧,那个人也不会愿意凭白在自己头上压上一个师父。日后登临佛国,两人再次相见之时,想来也必定是两厢尴尬。他又何必? 不是清恒禅师对自己极有信心,而是这根本就是事实。哪怕是在清恒禅师自身修持尚未彻底功成的当下,只要清恒禅师愿意,也能立时登临西天佛国,成就罗汉果位。 清见禅师眼见着清恒禅师这般模样,也知道说服不了他,只得叹了一口气,询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清恒禅师终于撩开眼皮子看了清见禅师一眼,戳穿道:“师兄不是已经有了计较了吗?” 清见禅师确实也有备用方案。 如果清恒禅师不同意的话,清见禅师准备给恒真僧人一个藏经阁弟子的身份,让他能够自由出入藏经阁,翻阅阁中藏经。 至于日后恒真僧人若再另有所需,那就等再过些时日,给他另换一个长老令牌。 只要有长老令牌在手,恒真僧人想干什么,这寺里也都是能随他所愿的。这样,他也就能够跟那位祖师交代了。 “那就让他在寺中挂单了?” 清恒禅师再无二话。 清见禅师左右权衡一阵,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那就让他在寺中挂单。” 虽然从来未有过凡俗僧人在天静寺祖寺挂单的先例,但想来这寺中上下长老,不会有哪一个想不通出言反对。 既然这事已经有了决断,清恒禅师便不打算多坐,正要告辞。可他才刚刚动了动身体,便见清见禅师已经换了一个模样,再无先前那副严肃公正的模样。 他打趣一样地问道:“师弟,你实话与我说,你不收恒真僧人这个弟子,真不是为了你的那个小弟子?” 那位祖师下凡,定然不是仅仅想着体验一番凡俗僧人的生活,背后必定有所谋算。而此时净涪这个小沙弥崛起,日后怕就要扛起妙音寺的大旗了。无论他们双方愿不愿意,无论他们各自善意或是恶意,都必定会有碰撞的时候。 那位恒真僧人背后本就站着那位祖师,而净涪这小沙弥呢?他又有什么? 他确实得世尊亲授真经,但那又如何?世尊位高威重,这些个小事,如何能够叨扰世尊出面料理? 就算妙音寺那边能够倾力支持他,可那位祖师又岂会将一个小小的分寺放在眼里? 到时候,唯一能够给他加持砝码的,也就只得清恒禅师了。 清恒禅师站起身来,看了清见禅师一眼,认真又郑重地道:“他是我弟子。” 虽然清恒禅师曾亲口对净涪说过,他们之间缘法已尽。但名录上的记载一直未曾消去,那便证明他们师徒缘法犹在。 净涪还是清恒禅师的弟子。 清见禅师看着清恒禅师离去的背影,悠悠然叹了一口气。 是啊,名录上的记载犹在,净涪那小沙弥就还是师弟的弟子。 有师弟在,净涪还是勉强能够站在那位祖师的对面。还是能够和他争上一争的。 或许此时的天静寺上下有许多猜到恒真僧人来历的法师都和清见禅师一般想法。但事实上,净涪沙弥本人不是这般想的。 放眼整个景浩界,能站在他对面被他视作对手的,自始自终只得左天行一人而已。 占据他身体,来历不明,背后似乎站着天魔道大能的暂时还让他摸不清看不透皇甫成,在他眼里也不过就是一枚棋子。更何况是此时被他摸清看透了的恒真僧人? 恒真,一块路上石头而已。 第107章 临行辞别 识海中,一直静坐中央沉默翻阅手中佛经的净涪终于有了动静。 黑漆诡谲的魔气中,一双眼睛蓦然出现,悄无声息地看了净涪手中佛经一眼,没有惊动净涪,又悄然消散开去。 净涪站起身,手中佛经化作一道凝实厚重的金色佛光飞向佛身所化的那一团佛光中,却不融入其中,只在外头若即若离地缠绕盘旋。 净涪离开识海之前,目光略略偏移,扫过两团魔气佛光。魔气佛光宛若未觉,犹自在识海中悠悠然地来回飘荡。 待到净涪离开识海之后,佛光犹自可,魔气却是轻轻一抖,沉沉魔气中央,一双沉黑的眼睛慢慢成形,直直地望入那一团佛光之中。 被那双暗沉的眼睛锁定,佛光却还是仍然没有动作,沉默却自我。 这是一种无声的对峙。 魔眼盯视片刻,最后还是散作魔气,消隐在那沉沉的魔气中。 净涪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手中的《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已经阖上,落在他眼底的,只有佛经那纯白的封面。 净涪心神一动,才知他这一闭关,便耗去了年许。 他站起身,拂去身上莫须有的尘埃,另取了清水净过手,这才拿过线香点起,作揖礼拜过后,插入佛龛前的香炉里。 净涪转过身,来到门边,拉开门户,阳光刹那洒了他满身。 净涪走入阳光中,缓步向着清笃禅师的禅院去。 净涪到的时候,清笃禅师正巧在禅院中的菩提树下独坐。 净涪看见眯着眼睛享受地坐在树下蒲团上的清笃禅师,也不打扰,只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在清笃禅师不远处站定。 时至末春,就连清风也仿佛多了几分阳光的气息。 清笃禅师也没睁眼,只道:“嗯,你现如今气息沉稳圆融,看来闭关成效不错。” 净涪也只是沉默。 清笃禅师又道:“既然你出关了,就准备准备,我们也该回寺了。” 净涪合十低头向着清笃禅师弯身一礼。 清笃禅师摆摆手,悠悠然道:“回寺之后,嗯,你自己要有所计较。如果有什么问题,我们这些师伯师叔的,可都还是在的呢。” 净涪这次没再行礼,而是慢慢的慎重地颌首点头。 清笃禅师收回手,悠悠的声音和着枝叶的婆娑声被清风送了过来,“去吧,回去收拾收拾,五日后,我们就该起程了。” 净涪合十一礼,转身迈出这个禅院。 清笃禅师侧过头撩起一只眼睛看着净涪挺拔的背影渐渐远去,忍不住嘿嘿笑出声来。 笑到最后,他甚至忍不住击掌而歌。歌不过是禅唱,甚至调不成调,音阶起伏不明,却愣是能让人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高兴欢喜来。 净涪行走在末春的阳光中,心神开始发散,直到他站在一个分叉路口,他才停住了脚步。当然,他也没站多久,很快就选定了方向。 踏上长长蜿蜒的石阶,净涪站到了山顶。他的眼前,是一整片塔林。 塔林原本极其安静,但似乎是察觉到了净涪的气息,塔林的正中央那个佛龛上的佛光似乎随风一阵摇摆。下一刻,面目模糊的八祖就站在了他的对面。 那个老僧在净涪对面站定,那平静寂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隐隐带着几分赞叹和欢喜。 “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这声音似乎比净涪之前听见的,又多了一份虚无缥缈? 净涪摇了摇头。 老僧似乎笑了一下。 净涪抬头望向这位佛门八代祖师,转过身去,抬起手指了指山下庙宇。 净涪虽然上得山顶,但他此刻就站在最后一级石阶上,这一转身,便能俯视整个天静寺。 然后,他自褡裢中取出一个木质小佛像。佛像中,一道气息渐渐飘起,脱出。随着气息脱出,原本庄严有神的佛像立时便成了一个普通平凡的小木像。 净涪接过那道气息,向着圆微伸出手。 圆微看着那道本来属于自己但已经被他送给净涪,现下还是一如当初纯粹的气息,微微有些愣神。 他其实没有想到过,这个叫做净涪的小沙弥要将自己曾经交给他的气息返还给他。他更加没有想过,这道要返还给他的气息,居然还是这般纯粹,纯粹到毫无杂质。 然而他清楚,如果他收回这道气息,那他就能再多支撑一段时间。这多出来的一段时间,或许能够让他看见那一个光明辉煌的未来。 圆微看着这道气息,想起现下就在寺中的二祖降世法身,又想起因为他的入世而变得一片混沌的未来,有那么一霎那,他想抬手接过。 他也以为自己的手已经抬起,但圆微发现,那仅仅只是一个错觉。 圆微在心底笑了一下,眼神还是没有半点波动,他摇了摇头,没去接净涪手中的那道气息,而是站到净涪身边,与他一同俯视着山下寺庙。 “我给了你的,你且收下。” “未来混沌不明,多留一个手段,日后或许就能多出一点生机。” “如果最后,你胜了,请给天静寺留下一份传承。” 净涪一步步走下石阶,耳边还有着圆微祖师的声音在回响。 其实他们都清楚,依照那位二祖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性情,圆微这番动作,在他眼里,形同背叛。 就算现下净涪还没有被他划分到敌对一方,甚至能被他归为好人一类,但到了日后,这些统统都是无用。 凡阻他道者,都是敌对。凡与他敌对者,都是敌人!凡敌人者,不降,则杀无赦。 别跟那位祖师说杀生犯戒,真要惩戒,真要毁掉一个人,除了杀伐,多的是手段。 那位二祖知道,净涪知道,甚至连圆微也都清楚。 净涪这一次没有回头,他一步步走下石阶。直至往回拐,转入一条小道,净涪才没再感知到圆微的视线。 事实上,对于圆微的选择,换一个真正年少的单纯小沙弥来,或许会为之感激涕零,为之感慨动容。但现下站在这里的是净涪,所以圆微这番选择之下的权衡,他洞若观火。 圆微为天静寺八代祖师,执掌天静寺多年,尤其是在他执掌天静寺期间,佛门各种修持理念萌发,相互碰撞交流,虽然当时的圆微对这种情况选择了压制,但这么多年冷眼旁观下来,现下的他又怎么还会是当年的他? 最明显的,他对二祖的决断并不认同。可他身为天静寺八代祖师,二祖的衣钵传承者,他注定了站在天静寺的立场上。 正如他所说,未来已经被搅成了一滩浑水,入局了的二祖已经没有办法站在岸上旁观,他根本看不明白这一场正在酝酿的风波到最后谁胜谁负。他只能两方下注。 他说‘未来混沌不明,多留一个手段,日后或许就能多出一点生机’,这句话,是告诫净涪多做准备,但何尝又不是在说天静寺? 如果二祖胜了,那天静寺又将有一场大兴,有他这一道气息加护,算上清恒,再算上世尊的震慑力,净涪到最后无论如何都能保住一条性命。如此,他作为佛门长辈,哪怕会被二祖迁怒,但到底也尽了份,便也就无愧于心了。 而如果最后胜利的是净涪,便如他所说,‘请给天静寺留下一份传承’。他加上清恒,再如何,天静寺还是能保留一份元气。如此,他作为天静寺八代祖师,也同样无愧于心,无愧于天静寺历代祖师。 这就是圆微,这就是天静寺八代祖师,即便早已身陨,只留下一道模糊神魂,也能谋算至此。 净涪摇了摇头,唇边勾起一个弧度,推开院门踏入禅院。 他才刚在法堂里坐下,院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净涪走出屋外,便见净栋站在院门边上,正抬头往这边望来。 净涪走到院门边,合十弯腰行了一礼,将净栋迎入屋中。 净栋在蒲团上落座,看了看净涪,便自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两个木盒来。 他先是一整脸色,接着双手捧起其中一个木盒,郑重地递向净涪。 “师尊闭关之前叮嘱我将这个交给师弟。” 净涪弯腰双手接过。 净栋又是板着脸,挺直腰身沉声道:“师尊有训诫,师弟且听。” 净涪垂下眼睑,静声细听。 “你归去后,需恭谨修持,勤慎修习” 净涪只听着开头,便已经知道了清恒禅师的选择。他心中生出一二分感念,面上却肃颜严谨。待到净栋传话完毕,他转过身,向着清恒禅师禅院的方向慎重一拜。 净栋看着,眼中带出几分柔和,又拿过另一个木盒,随手递给净涪。 “师弟归去,且安心修行,日后我等师兄弟还有相见之时。” 真要说交情,净栋和净涪还真是没有多少。但净栋作为大师兄,也确实是将净涪这个小师弟放在心上的。所以虽然这话硬邦邦的,但净涪也还是能听出这里头的情分。 他点了点头。 净栋又坐了一会,才在净涪的礼送下离开了小院。 因为净涪是这六分寺中最后出关的那一个,所以为了等待净涪,妙音寺一众僧人可谓是最后离开天静寺的那一拨。而即便是到了净涪归去的那一日,他也未曾见过恒真僧人的身影。 这和当日在小灵山山巅上的那个青年僧人不太相符 净涪辞别了送行的净栋,跟在清显禅师身后,顺着天静寺长长的石阶往下,向着山门外走去。 第108章 路上重逢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踏上归路的净涪一行人也在一处破庙里落脚。 净涪看了一眼被自己收拾妥当的堂屋,转身向着正要在蒲团上落座的众位师叔伯们合十一礼,便提了葫芦出门去。 早在决定在此处落脚之前,净涪就已经发现了距离这破庙不远的水源。 那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溪流,因远离了人烟,又是在这山林之中,这溪流的水干净清澈得能照出人影来。 净涪拔开葫芦塞子,将葫芦沉入溪流中,汲取溪水。 别看净涪手中这葫芦体型不大,但净涪将这葫芦沉入溪水中足足半个时辰,也未见葫芦里的溪水溢出,甚至还在不紧不慢地流入葫芦中。 虽然葫芦还没有装满,但净涪却觉得现下葫芦里的水足够了,便提起葫芦,将葫芦带出溪水。 他本来微低了头,认真地看着葫芦,这会儿却转过头去,看着那被浓重暮色渐渐包阖的山林,只另一只手还在不紧不慢地将葫芦塞子塞上。 似乎是被净涪的视线惊住,山林里丝毫异常的声音都没有。 净涪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隐藏在暗处的那个目标,手上的葫芦却被随意地挂在了腰带上。 夜风吹过山林,枝叶婆娑;倦鸟掠过树枝,啼鸣声声;流水淌过溪石,涓涓作响。 这就是夜色里的山林,静默又喧嚣。 然而这样的山林里,此刻又莫名多了一份诡异的对峙的沉默。 在这一场无声的对峙中,谁也不知道谁会先败退。 可惜还没有等到分出结果,便又有一阵破空之声传来,这是又有人来了。 净涪待要转过头去看,却见那一片沉暗的暮色中,一道模糊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那道身影自暮色中走出,却又像是行走在另一个空间一样,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人捕捉到的痕迹。光线穿透它的身体,空气在它体内流窜,没有影子,没有气味,甚至没有气息。 如果不是净涪肉眼亲见,如果不是净涪灵觉不断提醒,净涪不会知道这里还会有另一个生物存在。 那是一只鹿,一只头顶鹿角闪耀着五色光华的幼年麋鹿。 净涪又仔细地看了它几眼,感觉很有几分眼熟。 那幼鹿自暮色中走出,一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闪烁着纯挚的喜悦和哀求,全然不见当初净涪感知到的冷漠空无。 净涪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也从记忆中翻找出了它的身影。 当年净涪自妙音寺中下山游历,在前往云庄的路上遇到过它和它的母亲,也曾经救过它母亲一次。没想到多年过去,他居然会在这里又碰到它。 嘈杂的声音自山林中响起,急切又烦躁,还带着骂骂咧咧的愤怒。 净涪无须侧耳细听,也能从这一众人中听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苏城,当日被他随手救下的那个苏家旁支俗人。 没想到,这两人一鹿的,一别多年之后,居然在这里又遇上了。 “沈护,你看清楚了没有,那小鹿在哪里?” “苏哥,我这不是正在看着吗?” “我能不急吗?这都追了好几年了,剩下的鹿血也没多少了,还再找不到,那等我们手里的鹿血耗尽,就永远都别想抓到它了” 净涪听了一会,又看见幼鹿身上一道深一道浅几乎层层叠叠的伤痕,又哪里还不明白? 这幼鹿似乎也认出他来了,居然不往外逃,甚至还走到他身边,拿着那遍体鳞伤的身体一下一下地蹭着他。 “呦呦呦” 低低的鹿鸣声在这片寂静的山林中响起,却只在净涪耳边回荡,并未再往外传出。甚至连带着净涪的气息,也都一并被隐藏了起来。 破庙中,正在蒲团上静坐,准备进行晚课的诸位禅师忽然齐齐睁开眼来,相互对视一眼。 清笃禅师凝神细细感知一番,这才笑着对诸位师兄弟道:“无事无事,不过是遇上一个觉醒了血脉的五色鹿而已。” 听得清笃禅师这话,堂屋中一众禅师和尚也都放松下来,甚至还有人笑道:“五色鹿?能得觉醒了血脉的五色鹿亲近,净涪师侄可真是好福缘。” 清笃禅师笑容加深,也道:“可不是,净涪以后就算是有玩伴了。” 清显禅师在一旁听着,也都难得地跟着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觉醒了血脉的五色鹿啊,那是可通人性,可在虚空中行走,最擅隐藏气机的灵鹿。净涪若能得到这只灵鹿相伴,不说是当坐骑,哪怕仅仅是一个玩伴,对净涪也言,也是一个莫大的保障。 最起码,以后要逃命的话,就没有几人能够抓得住他们。 此时被诸位禅师和尚讨论着的净涪正用着一双沉黑的眼睛看着幼鹿,无声地听着幼鹿的告状。 别看净涪现在不过是眉清目秀干净年幼不染尘埃的一个年少小沙弥,一旦他表情沉寂下来,那双眼睛眸色变得沉暗地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绝对能让人心寒胆颤,战战兢兢。 可现在,也不知是无知无畏,还是说这头五色鹿幼鹿就认定了净涪,对着净涪这副恐怖的模样,却还能一声一声接连不断地告状,它甚至还在一下一下地蹭着净涪的身体。 净涪看着这头五色鹿,被迫着听了那日之后的后续。 当日净涪离开之后,苏城和两只麋鹿也确实是各自散去。母鹿毕竟领着一只幼鹿一直闯荡,倒也谨慎。它们悄悄的离开山洞,再也没有回去过。 可就算母鹿灵性十足,对上起了意后精心谋算的苏城,还是吃了大亏,随后就是老套的追杀。甚至之后的时间里,两只麋鹿都在重复着逃命、被追上、又逃命、又被追上的节奏。 在这样的生死逼迫里,两只本来就已经开了灵智的麋鹿更是灵慧大增,甚至更在一次危难中双双觉醒了血脉。 觉醒了血脉是好事,拥有天赋神通更是天大的好事。甚至它们以为,这样它们就能彻底地逃出生天去。 可这两只麋鹿又怎么会知道,这本来就是苏城他们的目的。 两只普通的仅仅开启了灵智的麋鹿和两只觉醒了血脉的通灵的五色鹿,孰轻孰重,孰贵孰贱,哪里还需要去费心衡量? 苏城等人手段尽出,两只刚刚觉醒血脉的五色鹿又如何能轻易逃过? 现下幼鹿能够在这里活着见到净涪,付出的代价除了身上的这些伤之外,还有它母亲的性命。 它母亲为了保护它逃出,已经死了。可即便它死去,它的精血还是被拿来用作推算它形迹的引子。 如果没有这引子在,凭借五色鹿的天赋神通,即便五色鹿就在他们身边来回晃荡,只要五色鹿不愿意,那他们绝对什么都发现不了。 被幼鹿裹夹着一起往前疾走的净涪看了一眼正在不断退后的林木,又侧头看了一眼依旧紧追不舍的苏城等人,抬手拍了拍幼鹿的脑袋,示意它停下。 幼鹿不知净涪要做什么,只急得呦呦直叫,回头看着净涪的那双滚圆的眼睛里更是堆满了泪珠。 净涪的手又一次拍上了幼鹿的脑袋。 幼鹿没有办法,只得停下脚步,放下了净涪。但它也没独自离开,就绕着净涪来回地走,一边还呦呦呦地催促着他。 净涪就在黑沉的山林中站定,转身面向那喧嚣人声传来的方向。 饶是幼鹿神通非凡,等闲无人能够察觉到他们的气机,毕竟母鹿精血在手,所以很快的,苏城他们便追了上来。 夜色越来越重,而这山林里又起了雾,如果是凡人,那必定是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的。但苏城他们是修士,艺高人胆大,兼之前方还有一只堪称无价之宝的仙鹿,如何还能按捺得住? 苏城连带着四五个修士冲了上去,还没等看清楚那只五色鹿,猛地一甩手,竟就往前甩出了一张隐有星月的细网。 细网迎风变长,眨眼间化作一张遮天大网,网中缀有星月,接引星光月华。氤氲的月华星光洒落在大网上,顿时便化作一道道丝网,缠上这一张遮天大网中,为这张大网加持威能。 苏城见大网张开,罩向那一只头顶闪耀五色光华的幼鹿,脸上炸出一片狂喜。 但就那么一个错眼,瞥见那只站在幼鹿身侧的少年身影,看见那个光溜溜的脑门和那双比黑夜更黑的眼睛,脸上的狂喜霎时僵硬。 那个,那个沙弥 还没等他叫出声,那沙弥眉间一道隐隐看着像是个眼睛的金色佛光闪过,他整个人便像石化一样立在当场,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座幽幽寂寂的暗黑小塔出现在这夜色中。 “哐当。” 小塔中一层塔门打开,直接将这些僵立在原地毫无反抗之力的修士收入塔中。 净涪收起宝塔,直接一招手,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罗盘、宝剑、细网等物什统统收起。最后,他将一个透着血腥味儿的玉瓶递给了幼鹿。 “呦呦呦” 幼鹿悲痛地长鸣,一声一声震颤人心。 净涪站在旁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只不知什么时候,他那一双暗沉的眼睛又恢复成了平日里的黑白分明。 他也只站在那里看了一阵,便又拍了拍幼鹿的脑袋,转身走出丛林,向着破庙的方向走。 他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再不回去,就要耽误晚课的时间了。 净涪才走出几步,便又感觉到身后又有了动静。 虽然还是没有听见声音,没有嗅到气味,没有捕捉到气机,但净涪却知道,那幼鹿跟了上来了。 净涪也没有阻止,就这样带着幼鹿往前走。 一人一鹿一前一后地行走在这夜色笼罩的山林里,虽一明一暗,却透着一种莫名的仿佛温馨一样的和谐,连带着这个夜似乎也格外的温暖, 幼鹿觉得,这个夜格外的暖。 第109章 忝作玩伴 出了丛林,走过一片灌木,净涪就踏上了一条稀疏小道,树木掩映间,还能看见不远处的破庙里亮起的篝火。 身后那只幼鹿还在。 净涪忽然停下脚步,身后那只幼鹿也停了下来,在原地站定。净涪转过身去,正见那幼鹿抬起了头,那双滚圆的犹带着疑惑不解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它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不走了? 净涪动了,他没有转身继续往庙里走,反倒向着它走了过来。 幼鹿站在原地,眼看着净涪一步步走近,一动也不敢动。 净涪到得幼鹿跟前,弯下身去,手穿过它的双角,在它头顶上拍了拍。 力道不轻不重,却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 幼鹿站在原地,看着小沙弥一个人提着小葫芦往前走,很快就进了那个映着烛红亮光的破败寺庙。 幼鹿低低地在喉咙里挤出几声呜咽,木木地盯着那庙门看了一阵,最后直接趴在地上,一边盯着那寺庙,一边伸出舌头去舔舐自己身上的伤口。 破庙那很算得上干净的堂屋里,诸位禅师和尚各自安坐蒲团,俱都在闭目养神。 净涪快走几步,将手中葫芦里的水一一送到诸位禅师和尚身前的钵盂里。 每送得一位,那位禅师都会睁开眼睛,低头合十谢过净涪。 净涪也都一一回礼。 清水送完,净涪抬起头看了一眼庙外,又对着诸位禅师和尚合十一礼,从自己蒲团旁边放置着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瓷钵。看了一眼瓷钵里泛着金色佛光的无根净水,净涪拿着它就往庙外去。 一众禅师和尚也由得他,即使这个时候他其实应该安稳地坐在蒲团上,准备开始晚课。 清笃禅师睁开眼,向着诸位师兄弟一礼,低唱了一声佛号,道:“多谢诸位师兄弟成全。” 清显禅师也是合十一礼,唱了一声佛号,也谢过诸位禅师。 众位禅师齐齐一笑,有一位禅师道:“净涪师侄见伤鹿而起慈悲之心,更愿舍灵水救助,我等都是他的师叔伯,不过稍等一等,又哪里值得两位师弟一声谢?” 又另有一位禅师应和道:“很是,如今我等出行在外,晚课时辰本就无定,只要不缺了,稍稍晚得一阵,也是无妨的。” 众位禅师和尚低声闲聊一阵,便又依旧静坐在蒲团上,闭目入禅静之境。 净涪才堪堪出得庙门,就被幼鹿发现了。它腾地一下站起,甚至因为动作太大,扯动了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痛得它那双鹿眼里又堆起了泪珠。 它接连眨眼,才总算将那些泪珠又压了回去。 它本能的觉得,净涪不喜欢它哭。 净涪去到幼鹿近前,才发现幼鹿还站在早前它站着的地方,不往前走也不往后退,就愣愣地站在那里。 它身下的山草又被积压过的痕迹,看样子,刚才这幼鹿就趴在这里 净涪又看了幼鹿一眼,从瓷钵中接出点点灵水,洒向幼鹿。 幼鹿呦呦低鸣着,畅快兴奋,它身上的伤痕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着。 它忍不住凑近净涪,拿身体轻蹭着他,亲昵而感激。 净涪端稳瓷钵,又拍了拍它的脑袋,转身返回庙中。 幼鹿跟在他身后试探地走了几步,净涪也没再回头。幼鹿看着净涪彻底消失在门后,低落地垂下脑袋,就连那双鹿角上闪耀着的五色光华都似乎显得有些黯淡。 净涪入了堂屋,向着诸位禅师和尚合十一礼,才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下,顺手也将手中的瓷钵放回自己的褡裢里去。 待到净涪将钵盂里的净水饮完,一众禅师和尚齐齐睁开眼睛,又齐齐拿起木鱼槌子,规律而整齐地敲落在木鱼上。 和木鱼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同样规律齐整的诵经声。 木鱼声和诵经声传出寺庙去,响在幼鹿耳边。幼鹿一个激灵,突地抬起头,一双眼睛铮亮铮亮地盯着那一扇透出烛红亮光的门户。 它看了很久,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 寺庙里传出的木鱼声尔后诵经声却始终没有任何停顿,似乎对它的接近毫无所觉。 幼鹿盯着那扇门户,最后终于鼓起勇气,一口气蹿到门边,探头往里看。 堂屋中央点着一堆篝火,篝火之后,列队坐了两排脑袋光亮点着满满戒疤的和尚,而它最熟悉的那个小光头,就坐在最里头的位置。 幼鹿看了一眼,飞快地缩回头,等了一会儿,才又探出头去,仔细打量了一番。 它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犹豫了又踌躇,最后还是没有进门,就只趴在地上靠着门扉听里头的诵经声。 听得一阵,幼鹿心中有感,也慢慢地合着诵经声的节奏低低鸣叫,像是幼童牙牙学语一样。 诸位禅师充耳不闻,净涪也没抬头,自顾自一下下地敲着木鱼。 一遍《佛说阿弥陀经》诵完,诸位禅师手中木鱼槌子一顿,在未曾商量过的情况下,齐齐另起了一篇经文。 “南无阿弥多婆夜哚陀伽多夜,哚地夜陀” 赫然是《往生咒》。 净涪手中的木鱼槌子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合上了节奏。 出自禅师和尚之口的往生咒,威能几可渡尽一切冤魂恶鬼,更何况,此时念咒的还不仅仅只有一位禅师和尚,而是一队! 几乎是经文响起的那一刻,门侧那边的幼鹿身上一处还散发着血腥气的玉瓶上泛起一阵波动,一只周身隐有磷光的虚淡成年母鹿自瓶中飞出,落在幼鹿身侧。 “呦”幼鹿又是一声长鸣。 净涪敲着木鱼,心底默念往生咒,心神沉入诵经声中,细细体察经文的力量。忽然他心头一动,将属于自己的那一缕咒力倒入他识海中的那一座九层宝塔。 咒力洗刷过塔身,又接引塔中舍利子的佛光祭炼宝塔 一篇《往生咒》诵完,这座九层宝塔又抖落出层层怨气戾气,被隐匿在阴影处的幽寂宝塔吞噬吸纳,没有丝毫浪费。 净涪将还隐隐传出惨嚎哀求声音的幽寂宝塔收起,顺道也放下了手里的木鱼槌子。 这一篇《往生咒》念完,今天的晚课就结束了。 放好木鱼,清笃禅师侧头看向净涪,逗笑地道:“净涪,你的小玩伴来找你了” 净涪正侧头去看那头幼鹿,听得清笃禅师这逗趣声,又在转头时瞥见一众禅师和尚带着善意笑意的脸,对着清笃禅师行了一礼,摇摇头。 那边幼鹿也知道自己早就被看透了行踪,却难得的没有生出不安惧怕来,反倒因为诸位禅师帮助它渡化它母亲的而心生亲近,此时居然从门后走出,走到净涪身边。 在清笃清显等一众禅师的眼皮子底下,净涪也就笑了笑,弯下腰在幼鹿头上轻轻拍了拍。 幼鹿通晓人意,知道净涪不怪它擅自靠近,又欢喜得呦呦地鸣叫。 净涪没有向诸位禅师解释这幼鹿和他之间的交集,也根本不需要他提起,这堂屋里的禅师和尚都是大德之辈,神通广大,法眼开阖间便能窥破世间因缘,净涪和幼鹿之间的那点事儿,压根就不是秘密。 当然,他们之间也不是没有这些禅师和尚们不知道的。就譬如,在这头五色幼鹿的气息遮掩下,净涪将苏城一干人等收入幽寂魔塔镇压起来的事情。 闲聊说笑一阵,诸位禅师收拾收拾,又在寺庙中布下禁制,便就各自入定静参去了。 净涪拿了一本佛经在手翻看了半夜,才将佛经收起,转头去看那只紧挨着他的幼鹿。 幼鹿见他望过来,连连拿头去拱他,但乖巧的没有出声打扰到旁人。 净涪盯着它又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转头又拿出那本《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来,坐到篝火前,拨了拨火堆,就着火光慢慢看着。 如此就过了一夜,东方天色发白的时候,诸位禅师和尚也都出了定境,用过净涪再一次送上的清水后,便就开始做早课。 净涪等做早课,幼鹿也未曾闲着,也合着节奏低低鸣叫,像是在跟着众位禅师们念诵佛经。 结束早课后,他们收拾了东西就要继续上路。 净涪看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五色幼鹿,脸上浮现几分无奈,脚步也停了下来。 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的一众禅师和尚见净涪没跟上,便也都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这一人一鹿。 净涪和五色幼鹿的这番无声对峙,诸位禅师也都看在眼内,也都明白净涪的顾忌。 净涪一个年轻小沙弥,没有权力决定寺里是否能够收留它。 清笃禅师见状,笑了一下,转头又去看清壬大和尚。 领队的清壬大和尚笑看着净涪和那头幼鹿,也没等清笃禅师开口,先就说道:“这幼鹿暂时没个去处,又和净涪师侄颇有几分因缘,不如便就随我们回寺吧。至于日后再要如何,便且看着就是了。” 清笃禅师点着头,也和净涪说道:“寺中后山地儿宽敞,多它一只幼鹿也不多,你也可以放宽心。” 既然清壬大和尚和清笃禅师都是这般态度,净涪也没太坚持,转身便要跟上清显禅师。 五色幼鹿看了看前面的诸位禅师和尚,又看了看快步跟上清显禅师的净涪小沙弥,呦呦低叫了两声,居然也疾走几步,追上净涪的脚步,凑过自己的脑袋去蹭着净涪的身体。 这样的动作这幼鹿在这短短半日中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净涪虽然很不习惯,但也没有拒绝,坦然地受了。谁知在幼鹿脑袋接触到净涪身体的那一瞬间,那幼鹿糜角上闪耀的五色光华居然无声无息地就没入净涪的身体去。 净涪身上炸起一道同样炫目的五色光华。 这就是认主了? 这幼鹿即便再是凡兽出身,但它已经觉醒血脉,又有天赋神通,已经可以被称为神兽了。放眼整个景浩界,能够被称为神兽的,又能有几个?更别说,这神兽居然还自动认主? 早前诸位禅师确实说净涪和这幼鹿有几分因缘,但他们顶天了也就以为净涪能和它成为一对玩伴而已,却没想到居然是认主! 一众禅师回过头看着木愣着的净涪,再看看又在依恋地磨蹭着他的五色幼鹿,对视一眼,齐齐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也似回过神来,伸手拍了拍幼鹿的脑袋。 幼鹿欢喜地笑眯了眼,“呦呦呦” 第110章 诸多琐事 接下来的路途再无波澜,一众禅师和尚领着净涪和那只隐匿在虚空中的五色幼鹿顺利抵达了妙音寺山门。 山门前,老方丈早早领着一众僧人沙弥等候着。 净涪扫了一眼,没看见净音净思和净尘,相熟的沙弥中,只有净罗站在了一众沙弥中。 净罗抬起头,正对上净涪的视线,他笑了一下,向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净涪也是微笑点头回礼。 见得老方丈,清壬大和尚快走两步,合十弯腰深深一拜。 跟在清壬大和尚身后的清笃等人也都齐齐向着老方丈深深一拜。老方丈连带着后头的僧人沙弥也都是一一还礼。 随后的种种交涉,净涪也没多留心,无非就是些门面上的工夫。但他倒是察觉到了那些隐隐扫过他身侧虚空的视线。 净涪视线隐秘地扫过虚空中的五色幼鹿,见它不过紧张地在虚空中来回踱步,用那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视左右而已,并没有其他过激反应,便也就收回了视线。 没有恶意。 净涪的手在虚空中悄然滑过,似是不经意地碰了碰幼鹿的头顶。幼鹿斜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又往他身边靠近了一点,这才放松下来。 老方丈向着净涪的方向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却什么也没问,和清壬大和尚闲话了几句,便领着人往寺庙里走。 进得寺里,一众长途奔波跋涉的禅师便各自散去。 净涪跟着清笃和清显两位禅师返回藏经阁。越是靠近藏经阁,路上遇到的沙弥僧人就越少。待到他们能望见藏经阁匾额的时候,他们临近周围已经看不见一个人影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清笃禅师回头对净涪交代道:“清壬师兄跟我说,你得的那些菩提子便都由你收着,就无须送到寺里头了,寺里头的菩提子数量已经足够了,多你手里的少你手里的,都没有区别。” 千佛法会上所得的菩提子不仅仅是一件难得的宝物,它甚至还关乎到六寺所统辖的地盘。百年后,六寺方丈齐聚天静寺重定此后千年间各寺所辖地域。其中所凭依的,便是这菩提子。 饶是这菩提子珍贵无比,妙音寺一众禅师和尚也没想着征用净涪手里的那些。 “你自个儿收好便是了。” 净涪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视线一斜,看了净涪旁边一眼,问净涪道:“你身边的这鹿,你可有安排了?” 净涪独居一个禅院不假,但他那禅院屋后头的空地不大,离着后山也还很有一段距离,这幼鹿要怎么安置,还是得仔细琢磨一下的。 净涪想了想,也看了一眼旁边的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听着清笃禅师的话,也知道他们在讨论它的事情,此时正顺着声音来回地看着清笃禅师和净涪两人呢。 这个问题,事实上,早在五色幼鹿认主的那一颗起,净涪便在思考了。 如果五色幼鹿不认主的话,净涪是不可能让这只幼鹿这样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净涪就没有随随便便让一个人跟在身边的习惯,就算是灵兽神兽之类的也不行。而认主之后,是要将它放养还是放在身边,那就还得细看。 直直对上五色幼鹿的那双眼睛,净涪想了想,也有了决定。 清笃禅师见净涪表情,知道净涪已经有了计较,便点了点头,将这件事儿揭过。 反正这五色幼鹿已经认主,身上带着净涪的气息,寺中净涪能去的地方它才能去,不能去的地方它也不能去,压根不需要担心这五色幼鹿的神通。 入了藏经阁大门,三人走过一个岔路口,净涪停下脚步,向着清笃清显两位禅师合十弯腰一礼,告辞往自己的禅院去。 站在院门前,净涪侧身看了一眼隔壁净音的禅院,见院门紧闭,院中不见人气,像是数年没有人走动的模样,便知净音自当日出外游历之后,就一直未曾回归寺庙。 净涪也只看了一眼,便进了自己的院子,一路领着紧随着他身侧的五色幼鹿往里走。 他就站在屋外,一手指了指院中的几间屋舍,一手拍了拍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低鸣一声,低垂着脑袋蹭了蹭净涪的手。 净涪点点头,随后就不再理会五色幼鹿,径直往屋里走。 五色幼鹿跟着走了几步,却只站在屋外呆呆的望,并不敢往屋里去。 幸而净涪也没在屋里待多久,不过一会儿而已,他就从屋里出来了。 五色幼鹿长鸣一声,凑到净涪身边去,一步不离地紧跟着净涪。 净涪看了它一眼,领着五色幼鹿就往后山去。他在后山挑了几株灵树砍了大堆树枝,带回他自己的禅院里去,亲手给五色幼鹿在禅院的一角搭了一处木栏。 木栏搭建得稀疏简陋,不过就是用树枝简简单单地围了一个蓬栏而已,就连凡牛山羊都未必能够看得上的蓬栏,五色幼鹿却欢喜雀跃得接连围着它转了几圈,又凑到净涪身边蹭了蹭,才一个蹿步钻入了蓬栏里。 外头看,蓬栏或许不大,但五色幼鹿入得其中,却未曾显得窄逼,反而像是身处宽阔草原广大山野一样,悠闲自在得紧。 净涪见了,也不惊讶。 他从褡裢里摸出五个木盒,将木盒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按五行五方的位置洒向那个不大的蓬栏。 五色幼鹿在蓬栏里看着净涪动作,却见那五个木盒中各洒落一堆五色泥土。泥土落在地面,不过是眨眼间,空荡荡的蓬栏里便化作了高山、矮川。 净涪又取出一个葫芦,将葫芦里的水往蓬栏里一倒。蓬栏里立刻风卷云涌,有倾盘大雨落下。随着水流循环,高山矮川上便也多了河流湖泊。 净涪看了两眼,收起葫芦木盒,拿起刚刚砍下来的树枝往里一扔,树枝便在那高山矮川上扎根下来,稳稳生长。 五色幼鹿几乎被净涪的动作惊呆了,等到净涪左看右看算是勉强满意,才反应过来,冲着净涪呦呦地道谢。 净涪没理会它,转身进屋去收拾自己老长一段时间没有居住过的屋舍。 五色幼鹿待要帮忙,又想起净涪刚刚给它立下的规矩,不敢进屋里去,只能守在门外木愣地看着里头,甚至连自己新得的家也都不理会了。 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但因为净涪早早在屋中布下阵法,如今只要净涪简单收拾过,便也就足够了。 也不知道净罗是不是已经算过了,总之等到净涪收拾了屋舍,又梳洗沐浴过后,净罗便敲响了净涪的院门。 净涪出门去,将净罗迎了进屋。 净罗看了一眼那挨着院墙搭建的简陋蓬栏,也没问净涪,只跟在净涪身后进屋。 在屋里蒲团坐下,净罗谢过净涪送上来的茶,垂眸仔细品尝了一口,接着便将手里的那一盏茶一口一口饮尽了。 净涪笑了笑,又给他续上。 “难怪净音师兄提起师弟这里的茶总是赞不绝口,我总算是见识过了。” 净涪谦逊地笑了笑,又将茶壶往净罗的方向推了推。 净罗却没再猴急,而是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本簿册,推给净涪。 “师弟此前托付给我的事情,我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师弟看一看,如果有哪里缺了的,你告诉我,我再给你补上。” 净涪合十谢过净罗,这才拿起这本簿册,顺手翻了一翻。 粗略看过一眼后,净涪将这本记载着各地寺庙以及寺庙中镇守的禅师和尚的簿册放在一边,又郑重地谢过净罗。 虽然这本簿册上记载的信息都很简单,但净涪能看得清楚,这本簿册必定花费了整理者很多心思。毕竟这些东西太过繁琐细碎,就连此前在藏经阁里的诸多记载也是东一撮西一撮,看得实在让他心烦。也正是因为如此,净涪才将这件事托给了净罗。 当年的竹海灵会净罗也是参加过的,也知道世尊亲授的真经不全,现下他整理出来的这些东西,不需要净涪说明白,他也大概能猜出是为了什么。但他也只是依净涪的请求,尽量将消息收集齐整,送到净涪手上便罢了。别的什么也没问,甚至见净涪眉有倦色,他只喝了一杯茶水,便要告辞回去。 净涪将净罗送上的簿册随手放到案桌上,亲自送净罗出了院门。 站在院门外,净涪又取了一个玉瓶一个木盒连带着一部佛经送给了净罗。 净罗只看了一眼佛经封面上的字,便笑了:“这些都是法会上的东西?” 《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净罗敢肯定,寺中上下,就连藏经阁里头,也是没有这样一部经文的。 净涪点了点头,将这些东西向着净罗的方向又送了送。 净罗合十弯腰一礼,双手接过,端容肃目道:“如此,我也便就收下了,多谢师弟厚赠。” 净涪摇了摇头,目送着净罗离开。 第111章 幽寂暗塔 送走了净罗,净涪也未进屋,他就站在院门边上,打量自己的禅院。 屋前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他左侧靠近墙壁的角落处种了一株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本来今日之前这一片空地里也就只有那一株菩提树,但因为净涪带回了一只五色幼鹿,右侧靠近墙壁的角落处就又多了一个亭子大小的鹿栏。鹿栏中高山矮川应有尽有,还有丛林流水,和妙音寺后山也没什么两样了。而此时的鹿栏里,五色幼鹿正在四处奔走,玩得可谓是不亦乐乎。但它玩归玩,也不望了不时地关注着净涪。 净涪四下梭巡了一回,又转头屋后的空地看了一回。 屋后也有一片空地,虽然比起屋前那片空地小了近一半,但因为净涪自入住这座禅院之后就一直闲置着,现下空荡荡的倒是干净。 净涪在屋前屋后琢磨了一阵,便选定了屋后。 他进屋去,从褡裢里取出一个玉盒。这玉盒里封着的,正是净涪得自千佛法会上的菩提树幼苗。 净涪看着这株菩提树幼苗,想到屋里头刚刚净罗带过来的那本簿册,心下里难得的有了一番犹疑。 这菩提树幼苗落地之后,可就不能再像现在一样轻易拔出带走了。再算上他现下身上的那株茂竹,净涪一时也难以决定。 他总要开始收集贝叶禅经以补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不是近日也不会太久,如果他现在就将这株菩提树幼苗种下,岂不就让它错过了这一场机缘? 既然净涪有意和这株菩提树幼苗同道参禅,那依照净涪的性格,自然更愿意将利益最大化。而且现在的菩提树不过一株幼苗,灵智尚且懵懂,犹如白纸一张的初生婴孩,任由净涪涂抹。净涪当然也就不介意对菩提树幼苗好一点。 对着玉盒看了一会,净涪再度将玉盒放入褡裢中,这才在案桌前的蒲团上坐下,拿过那本簿册翻开细看。 净罗做事细致,这本簿册里几乎详细记录了整个佛门的势力分布。净涪刚才就粗粗地翻过一遍,现下就是在细看,再结合天魔宗对佛门的记载,心里很快就勾勒出了佛门明暗两面势力分布图。 当今天下,天圆地方,而佛魔道三道分立。虽则佛门如今不如当年佛门初开那样遍地佛国,但真要细究起来,佛魔道三道中,现在还是佛门占据微弱优势。当然,当下道门稳打稳扎步步往上,又有魔门在一旁虎视眈眈,佛门这微弱优势几近荡然无存。 净涪心中明白,但只看当下三道所辖区域,便就真以占了东北部的佛门面积最大,地理位置最优,条件最好。 不说南面的魔门,不说西面的道门,但只说佛门。 佛门中,天静寺坐镇中央,四周环绕六寺。自正东算,依次是妙定寺、妙潭寺、妙音寺、妙空寺、妙理寺和妙安寺。除这六寺以及六寺分布于各国的分寺外,还有各处散落分布如同星子的凡俗寺庙。 天静寺为佛门祖庭,看似不动声色,但实质上却是凭借着收容各寺在天静寺中静修的长老牢牢把持佛门权柄,故而六寺其实是名副其实的天静寺分寺。而除了这明面上的,各地错落的凡俗寺庙也都在天静寺的掌控之中,属于天静寺的暗布势力,也是早年那位二代祖师的手笔。 不过由于天静寺掌事的禅师和尚都是大德高僧,行事磊落坦荡,不萦外物,这暗布下的势力从未被人动用过,基本上就是一摆设。 但净涪见过天静寺里的那位恒真僧人,自然也就不会再将这些摆设当成摆设来看。甚至净涪确定,不仅仅是他,就连六寺,自此以后都必将提高警惕。 净涪翻看过各地寺庙的分布,又凭借着那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再次确定了其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位置,手在簿册上划过。 簿册上很快就出现了一条红线。而这红线,正好就是净涪刚刚手指划过的痕迹。 净涪低头,再次在簿册上确认了一番,然后就将簿册收起放在一旁,自己闭目暗自盘算。 不过片刻,他心神一动,睁开了眼睛,抬手托出一座幽寂暗塔来。 宝塔幽幽暗暗,已经有着魔珠镇压的七层宝塔还好,最顶上空荡荡的那两层宝塔里却是阴风盘旋,鬼哭凄厉的,听着能就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净涪也没在意那空荡荡的两层,他的目光停留在最底下的那一层里。宝塔确实幽暗无光,等闲人看不见里头都是些什么,又正在发生什么,但净涪作为主人,却是能够毫无阻碍地看得清清楚楚的。 早前被他拘禁进里头也是这幽寂暗塔里的第一批囚犯的苏城等人,正被压在第一层暗塔里,被那里镇守的魔珠折腾得欲生欲死。 魔珠上魔气四溢,在暗塔里来去自如,而苏城等人虽然警觉,以他们的实力又如何能察觉得到?苏城等人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地陷入了魔珠的掌控。 幽寂暗塔里的魔珠都是心魔珠,尤其擅长勾动人心七情六欲,更擅长掌控人心。 净涪有意拿苏城这些人试探一下这座幽寂暗塔的威力,便就将这座幽寂暗塔摆放在案桌上,一手托腮,静静观望着。 不过净涪看了一阵,便皱起了眉头。 无他,实在是太无趣了。幽寂暗塔的手段似乎也就等闲,无非就是设下幻境,勾动苏城等人心底的种种不堪,引动他们自相残杀而已。 这样的丑态,净涪作为天圣魔君的时候可看得太多太多了,现在都有些不耐烦了。 似乎是察觉到净涪的不满,幽寂暗塔塔身一阵震动,塔内镇压着的八颗心魔珠齐齐颤动,一缕缕诡谲魔气自心魔珠内逸散而出,盘旋着落向苏城等人所在的第一层宝塔。 那幽暗诡异的宝塔上道道黑色流光闪过,雾气一样的白影自塔身脱出,诡笑着出现在苏城等人身边。白影虚无缥缈得跟夜色中的那一层薄雾一般无二,身影甚至看不出一个人影来,但那白影却都有一双堆满怨恨狠毒绝望痛苦的眼睛。 那些眼睛紧紧盯着苏城等人,几乎没有片刻移动。 苏城等人纵然被魔气所惑,一直无知无觉,但到底身体敏感提醒,一阵阵寒意打自心底生出,让他们不自然地连连打起了寒碜,几乎像是打摆子一样。 净涪在一旁看着,连个姿势都没有换。 成千上万的白影很快就将这一层暗塔堆满,一双双眼睛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怨恨地望着苏城等人。 摆放在净涪身前的暗塔一阵剧烈抖动,像是在提醒作为主人的净涪细看。 净涪终于点了点头。 仿佛得到了主人的允许,暗塔无端响起一声低鸣,声音悠长却悲叹,像是不知从哪里敲响的丧钟。 钟声响起,暗塔里的白影像是得到了命令,齐齐拔起,向着苏城等人冲了过去。 直到这一刻,苏城等人才看清了他们的处境。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那些扑上来的白影凭空生出一双手,在狠狠地撞上他们的同时,猛力撕扯着他们的身体。 鲜血扑溅而出,但还没等落地,就被一个个白影接了起来,低头猛吞入腹。而他们也像是得到了食物的恶鬼,一口一口吃得极其幸福。 不仅仅是鲜血,就算是被白影们撕扯下来的血肉,白影们也没有浪费,统统往自己的嘴里塞。 苏城等人就算是修士,哪怕人数再多,也不过就是二十多而已,又哪里能够敌得住这成千上万源源不断的白影们? 一炷香的时间都没到,苏城等人就被白影们分吃殆尽。 随着苏城等人的血肉全被吃尽,那一层暗塔中又多出了苏城等人的魂魄。但还未等他们缓过神来,就又被白影们发现,再一次冲了上去。 直到苏城等人甚至连魂魄都是支离破碎,和它们一样,只留下一层薄雾一样的身体以后,白影们才算是放过了他们。 可即便这样,塔里却没有安静下来,甚至又生出了变化。 吞吃了苏城等人血肉乃至魂魄的白影们眼睛里的那些怨恨狠毒绝望痛苦渐渐淡去,甚至其中一只吞吃得最多的白影眼里所有的怨恨全都散去,只留得一片空茫虚无。 净涪静静地看着,忽然心神一动,又将一座散发着淡淡金色佛光的宝塔送到了案桌上,就在幽寂暗塔的旁边。 幽寂暗塔中又有一声钟声响起,那个白影无声一顿,随即消失在幽寂暗塔中。而那幽寂暗塔旁边的光明佛塔里,却又多出了一团朦朦胧胧的白雾一样的虚影。 虚影沐浴在舍利子散落的佛光里,似乎又更加凝实了一点。 净涪不自觉地伸出手摸上那座幽幽寂寂的暗塔,微微笑了起来。 笑容湛然无尘。 他身上气息还是那样清澈,没有沾染上任何的业力和怨气。 第112章 净音来信 幽寂暗塔出自白骨玲珑塔。以人骨为材以人血为黏着液禁锢生魂培植戾气怨气的白骨玲珑塔本就是天下鼎鼎有名的凶戾之物,而幽寂暗塔又是净涪将白骨玲珑塔渡化成光明佛塔后脱离出的阴暗面,更以自身心魔道修持道果心魔珠镇压,比之白骨玲珑塔更为凶狠阴戾,几乎可以称之为天下间至阴至邪至恶之物。 即便幽寂暗塔里的那些白影都不过是历经岁月洗礼虚弱到极致的甚至没有修炼过的凡俗生魂残魄,可在幽寂暗塔的加持下,苏城一干人等毫无抵抗之力。 这一点,净涪早有预料。所以他并不曾吃惊。但这明暗九层宝塔不愧是净涪预定的成道至宝,居然给了他不小惊喜。 幽寂暗塔里那些甚至已经无法渡化的凡俗生魂残魄可以通过吞噬修士血肉洗去自身怨气戾气。如果自身怨气戾气不足,又有足够数目的修士血肉供应,那它们就可以将禁锢了他们千万年的怨气戾气彻底褪去,化作纯粹的生魂残魄进入光明佛塔,得光明佛塔中的舍利佛光滋养。待到它们魂魄修补完全,它们就能接受渡化重新进入轮回,转世六道。 至于那些被它们吞食了血肉啃咬了魂魄的苏城等人,也会成为新的生魂残魄。他们身死之时爆发出来的怨气戾气统统都会被幽寂暗塔收拢,为幽寂暗塔的威能添砖加瓦,甚至就连他们已经变得残破不堪的生魂,也一样属于幽寂暗塔,为幽寂暗塔所驱驰。直到他们吞食掉足够的修士血脉,洗去自身的怨气戾气,才会受到光明佛塔的接引,进入光明佛塔中接受佛塔舍利佛光滋养。 杀生为僧侣大戒,虽然说戒律自来不是不可打破,但净涪此时修为浅薄,境界低下,在佛门地位更是微妙,如果净涪足够谨慎聪明,本不应该如此轻易犯戒。 可杀生后的业力和怨气根本不被净涪放在眼里。只要他愿意,他脑后的那片功德光轮就算只得虚虚淡淡的一个圆轮子,也足够他将这些业力冲刷干净。至于怨气,有他手上的这座幽寂暗塔在,哪怕一丝一缕的怨气也别想沾染到他的身上来。 但早有准备就要看看宝塔威能的净涪,是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座幽寂暗塔居然还能杀人不沾因果。 杀人不沾因果,故而不染业力。业力不染,净涪早前准备的功德就可以省下了。 暗塔杀人,可吸纳怨气戾气洗礼自身,可收取新的残魄为己所用,更可将那些残破到简直弱不禁风的残魄上的怨气戾气洗净,更不曾沾染因果,简直可谓一至凶杀器。 暗塔威能至此,明塔手段也不弱。而且和暗塔相比,明塔更重在滋养。 净涪心中隐隐有感,待到那个新进入明塔的残魄修补齐全,进入六道轮回投胎转世的时候,他必有功德。而且这功德比之单纯地渡化一个冤魂厉鬼进入轮回还要多,还是多很多。 更何况,除了这滋养残魄的威能之外,明塔还必有其他手段。只是遗憾的是,单就现在,净涪还没能够摸索清楚。 净涪看着案桌上这一明一暗的两座宝塔,又看看两座宝塔上方还没有舍利魔珠镇压的两层塔楼,心中不禁越渐期待。 这两座宝塔尚未完全祭炼就有如此威能,那到得日后,十舍利镇压明塔,十魔珠镇压暗塔,明塔暗塔的威能 或许这两座宝塔还能够成为景浩界第十件镇运灵器? 天下皆知,景浩界有九大镇运灵器。每一件镇运灵器的诞生,都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完美融合,得天地造化,万物灵光,威能无边。而这镇运灵器最大的两个特点,一是镇压气运,二则是生育灵智。 生出了灵智的宝器都可称为灵器,但也唯有能镇压气运的灵器,才能被称为镇运灵器。 景浩界的九大镇运灵器统统成就自远古,具体如何成就,已经不可考究。景浩界中但凡知道镇运灵器存在的修士,都渴望着自己能够拥有镇运灵器的那一天,哪怕只得一件,但没有缘法的人,根本连镇运灵器的影子都未曾见过。当然,上辈子里仅仅一人便能拥有三件镇运灵器的左天行绝对不在其中。 而即便是足足拥有三件镇运灵器的左天行,他所拥有的镇运灵器不是道门镇运至宝,只能传承道门魁首,就是机缘巧合下得自前辈传承。总之,没有一件事出自他自己的手笔的。 像净涪这样想要自己炼制出一件镇运灵器的,若被外人得知,不是一笑而过就是嗤笑痴心妄想,总之就是一笑料而已。 但净涪看着这两座宝塔,却实实在在看到了希望。 更何况这两座宝塔可不仅仅是净涪炼制的法器而已,它们的每一层塔楼里安放的舍利子和心魔珠也不仅仅是单纯的点缀。舍利子和心魔珠都是净涪的道果,这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便是净涪的成道至宝。关乎净涪日后道途,净涪自然也就慎重。 净涪看了半日,也琢磨了半日,直等到庙中的暮鼓远远敲响,才将这两座宝塔收起,动身去藏经阁的法堂完成这一日的晚课。 晚课一切顺利妥当,但晚课结束后,清笃、清镇和清显三位禅师却留下了净涪。 事实上,这一日的晚课里,整个法堂上就只得他们三大一小四个人。 整个藏经阁当然不会只有他们三大一小四个僧侣,虽然比起整个妙音寺的僧侣数量来,仅有二十来人的藏经阁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人丁兴旺就是了。 清笃禅师此时脸上没有了笑容,清镇清显两位禅师平素就很严肃的脸此时更是板得冷硬。 出事了。 净涪低垂了眉眼,安静地坐在自个的蒲团上。 藏经阁里除了净音之外的其他沙弥净涪都不是很熟,毕竟来往比较小,现在也都是闭关的闭关,游历的游历,总而言之,就是不在法堂里。 在寺里的都不用担心,有寺中这些长老们在,再如何也不会有什么大碍。问题是那些现下不在寺里的。 第二日一早,结束早课之后,净涪拿起了随身的褡裢,牵出了五色幼鹿,便又从那封落到他手里的书信中抽出一缕气息,递给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平静渊深的眼睛,低头嗅了嗅那道气息,扬了扬前蹄,低低长鸣一声:“呦”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翻身就上了鹿背。 幼鹿确实尚未成年,但净涪年纪也不大,这一小沙弥一幼鹿的,瞧着倒也很是合适。 净涪在鹿背上坐稳,五色幼鹿又是一声长鸣,鹿角间那道辉耀的五色神光涌动,在幼鹿身前开出一条五色的小道来。 五色幼鹿踏上五色小道,带着净涪悄无声息地出了妙音寺,向着南方的方向疾奔而去。 净涪坐在鹿背上,没有去看那些五色小道路旁的虚无背景,微微垂落的双眸间泛起了浅浅的涟漪。 昨夜,被堆满了油灯的灯架照亮的法堂上几无阴影,一片亮堂,夏初的夜带了点风,本只是淡淡的凉,但清笃禅师的声音里带了火气,这夜风带来的这点凉在这股火气之前,根本不堪一击。 “刚才寺里收到了净音的来信,他在莫国遇到了心魔道的江靖达和李昂,现在寺里已经没有了净音的消息,据莫国那边镇守分寺的清流师兄传信,净音失踪地点附近还有天魔道沈定的踪迹毕竟都是小辈,清流师兄不能出手,” 莫国是妙音寺辖下国家,但因为莫国临近心魔道地界,虽然没有什么大混乱大动荡,但自来不是那么平静。和莫国一样的,还有安国和陈国。 心魔道蒋靖达、李昂,天魔道沈定 这些人居然齐聚莫国 净涪低着眼睑,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为的什么缘故。 净涪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根底来,最后也没再多想,端坐在五色幼鹿背上养神。 与此同时,已经出了关正在拿着手上一堆资料研究的左天行也看到了莫国这边的动静。 本来他只是重点关注了沈定,却没想到沈定居然和心魔道的江靖达、李昂一起,摸入了妙音寺的莫国,还撞上了当时就在莫国游历的净音。 看到这里,左天行便想到了那个净涪小沙弥。 他想起那个在竹海灵会上压了他一筹的净涪,忽然脑中一道灵光划过,顿时石破天惊,他整个人更是呆立在原地。 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根本就是皇甫成啊! 皇甫成当年被归属道门统辖的北淮国皇族彻底舍弃,能怒而转投天魔道,成为天魔道留影老祖的亲传弟子。那那日元宵夜,他突然自爆 再想到自爆那一日皇甫成最后望着他的决绝眼神,左天行哪儿还能不明白,必定是天魔道对他做了什么,逼得他不得不自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被天魔道逼迫的皇甫成就不能再次转投佛门,成为佛门一小沙弥!? 而净涪如果真是皇甫成的话,那一切就能解释清楚了! 第113章 莫国山寺 左天行和皇甫成各执道门魔门牛耳数百年,他们之间的斗争史更是贯穿了他们的一生,自孩提时候起一直到后来皇甫成自爆拉着左天行一起灰飞烟灭。 左天行了解皇甫成,正如皇甫成了解左天行一样。 当年皇甫成转投天魔道,等他修炼有成,北淮国皇室被他轻轻松松折腾得几近灭族,就连拜入了道门各宗的零散子弟也不曾放过,可谓是凄惨至极。 左天行晃过神来,站起身来,从一旁的架子里取出一本被重点标注过的册子来,翻开,再重新一一认真查看过。 净涪,原名程涪,法号净涪,妙音寺藏经阁沙弥,师从天静寺清恒禅师,出身 越是认真看过净涪这短短十几年中的生平,左天行才越替天魔道的未来着急。 皇甫成啊,他性格就是睚眦必报,而且曾经越是隐忍,后续爆发就越是惊人。 看现在净涪的样子,日后天魔道,不,恐怕就连整个魔道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左天行看一阵笑一阵,正在笑话皇甫成呢,忽然又想起当年在竹海灵会上自己因顾虑重重棋差一招输给了净涪,脸上表情就僵住了。 重生之后的第一次明争,居然是以他败落结束? 左天行脑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过当年竹海灵会里净涪对他的态度,甚至就连每一次净涪出现的动作和表情都不放过,但越回想,他就越是面无表情。 他敢肯定,当时他绝对是露馅了。不,他那绝对不仅仅是露馅,他甚至就是连底子都露干净了。但净涪呢? 他怀疑过,试探过,甚至可以算是明示过,但都统统被净涪装傻充愣地压了下去。 那可以算是他们重生后的第一次暗斗,居然也是以他落败结束? 明争暗斗,输的居然都是他! 如果不是多年的意志犹在,左天行差一点都要恨上他自己了。 “噗嗤” 忽然,寂静的静室里响起了一声闷笑声,随后就又是一阵爆笑声。 “哈哈哈” 爆笑声连绵,此起彼伏的居然足足持续了阵阵一盏茶时间,笑到最后,左天行几乎就停不下来。 当年净涪为了压下他的疑心,可是当着他的面完美地做了一个备受师兄宠爱趣致可爱的小沙弥的啊 如果不是他当年没有察觉,他必定拿着留影石将那一日的情景全部记录下来,日后无论是将它甩到净涪面前还是自己保存收藏,那也能让他完满了。 可惜了啊 到得左天行终于停了下来,左天行叹了一口气,带着唇边那犹自未停的笑意,又将早先那一份关于净音、沈定等人的消息从净涪的资料后头抽了出来,并排摆放在几案上。 如果他猜得没错,重伤的净音必定会向妙音寺传信,而妙音寺那边,最后可能派出来的,该是刚刚从千佛法会回来的净涪。 左天行歪着脑袋想了想,毕竟按照净涪的那份资质悟性,这千佛法会必定收获匪浅。比起他的修为,妙音寺的那群大师们必定会更担心他的心性。 更何况,就连净涪自己,怕也是会坐不住。 他悠悠然地看着那份净音、沈定等人的资料,手指在资料上划过,圈出两个人名,然后侧过头去,看了一眼净涪的资料,几乎是叹息一样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撞在一起了,没能亲眼在旁边看着,真是太可惜了” 左天行圈下的那两个名字,赫然便是皇甫成和沈妙晴。 “实在是可惜啊” 净涪完全不知道左天行就等着看他的笑话,正坐在五色幼鹿的背上往净音所在的莫国快速赶去。 约莫过得大半日的光景,五色幼鹿低低鸣叫一声,前蹄一扬,头顶鹿角上的五色神光陡然锋利,在前方那一片虚无景象里撕扯出一个空洞,闪身就走了出去。 净涪睁开眼,却见眼前一座重峦叠翠的山峦,山间薄雾缭绕,隐隐可见一角院墙。而在此处远去数十里外,又有几个小村落。村中人影往来,鸡犬相闻。 五色幼鹿就站在山前小道上,前后踏步来回,躇踌着不知道该不该往前。 净涪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当下在原地稳稳站定。净涪抬起头,眉心处一道金色佛光闪过,一只隐隐的眼睛睁开,又有金色毫光闪烁。 前方虽然薄雾缭绕,隐隐有阵法禁制的痕迹,但这些阵法禁制虽然高明,却仅为隐秘,并没有伤人的意思。 这必定是一处高人隐居之所。 净涪心中明白,又左右看了看山形,一个名号闪过脑海,顺带出现的,还有他的相关事迹和品行性情。 莫国青峰山隐迹寺,清慈禅师的道场。 清慈禅师出身妙音寺,本为妙音寺药王院的一位禅师,后来出寺而去,在莫国一带觅地潜修,至今已经二十五年。 像清慈禅师这样出寺另觅一地潜修的,整个景浩界佛门并不算罕见,甚至颇为平常。净涪本不应多想,但此时查看着这一片地界的痕迹,净涪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在净涪当年还是皇甫成的记忆里,这地方确实是有一位妙音寺的禅师在潜修,但他后来进入了西天佛国,登临极乐净土,仅在这里留下了一份衣钵传承。 为了这一份衣钵,这里当时很是热闹了一番。甚至皇甫成自己也特意过来这里走了一趟。 可如果现在这位清慈禅师真在此处潜修,按照净罗收集的资料显示,这一位禅师仁和慈爱,精研医理,数十里外又有村人聚居,这一处必定颇有一番人迹才对。 但这会儿的山道上,杂草丛生,几乎将整个山道遮蔽了过去。这分明就是很久没有人来往才对。 在这山道上,净涪只找到了三道气息,看样子,还是前不久净音他们留下来的。 净涪站在山道前,抬头看着远去那个被山雾遮掩的山寺,眼中隐有流光闪过,暗黑幽深。 净音,皇甫成。 净音的气息微弱却安稳,倒是皇甫成的气息很奇怪,焦急躁动,极其不稳。而剩下的那最弱的一道,虽然纤弱却沉着。 净涪的袖摆向着前方一扫,缠绵紧密的山雾被清出一条小道来。 无须净涪催促,五色幼鹿带着净涪向前,踏上了那条小道。 蹄落无声,不惊微尘,不伤草叶,待到五色幼鹿背着净涪远去,这一条刚刚开出的山道又重被山雾封锁,无人轻易得见。 五色幼鹿越往里走,净涪的脸色就越平静,静得就连那一双眼睛里的光华也彻底地收敛起来。 这里的气息还是仅得三道,再无其他。 那位在此处潜修的禅师呢?那位禅师座前随侍的沙弥呢? 五色幼鹿带着净涪一路往里走,穿过山门,穿过长廊,一直转到一处药王殿。 净涪下得鹿背,自己往里走,五色幼鹿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药王殿大门本是紧闭的,门户上有金色的佛光流转,更隐隐联动殿中各处雕刻布置的佛像,明显就是一个强横的禁制阵法。但净涪走上前去,不过是随手一推,大门便被打开了,大殿里清醒着的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警惕地盯着大门的方向。 等到看清站在大门外的净涪后,皇甫成顿时松了一口气,高兴叫道:“小师兄!” 沈妙晴第一时间注意到皇甫成的情绪变化,不自觉的也松了一口气,但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净涪身上的僧袍和光溜溜的脑门,那一口才泄出一半去的气顿时又被提了起来,激得她胸口发痛。 又一个佛门沙弥! 净涪却是先看了一眼躺在一处明显和殿中摆设不符的软榻上昏迷着的净音一眼,然后才转过视线,对着皇甫成点了点头。再然后,他的视线扫过沈妙晴,察觉到她身上那股被收敛到极致隐藏得几近完美的魔气,便又转过视线看着皇甫成。 皇甫成被净涪那沉得像墨玉一样的眼睛注视着,不觉有些心虚彷徨,低下头去不敢迎上他的目光,只得期期艾艾地开口:“小,小师兄,你快过来看看净音师兄,他,他伤得很重” 虽然心虚彷徨,但皇甫成的气息居然神奇地平静了下来,刚才净涪感知到的焦急躁动彻底消失不见。 净涪深深地看了皇甫成一眼,迈步走入殿中,竟也真的就往软榻上昏迷的净音走去。 五色幼鹿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边。 皇甫成只听得“叮”的一声系统提示音响起,一个系统页面跳了出来。他看了两眼,视线忍不住就向净涪身边的虚空扫了过去。 五色幼鹿警惕地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皇甫成,身体更往净涪身边靠。 净涪扫了皇甫成一眼,皇甫成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又将视线转到净音身上。 “小,小师兄,净音师兄他,他怎么样了?” 一旁的沈妙晴一直注意着皇甫成,见状,连忙拉过皇甫成的手,真元在掌中流动,一股股暖意自她手中散出,温暖着皇甫成的手。 净涪看过净音情况,又听得皇甫成问话,这才转过头去看皇甫成,不料却见沈妙晴温柔体贴专心致志地照顾皇甫成的模样。 他的视线不过是稍稍偏移了一下,皇甫成却以为净涪发现了沈妙晴的不对劲,不自觉地移过身体遮挡住净涪的视线。 净涪无所谓地摇摇头,又收回了视线,伸手要从自己的褡裢中取出他的瓷钵来,却冷不丁听皇甫成转头吩咐沈妙晴。 “小晴,你去打了水来吧,我有些渴了。” 他哪里是真口渴呢?不过就是想在净涪面前保住沈妙晴而已。 沈妙晴却真的紧张,连连点头,又急急地往后殿去,就连自己储物戒指里收存的灵茶灵水都忘了。 净涪只当不知,只是搭在褡裢上的手顿了一下,才取出了瓷钵。 小晴? 沈妙晴 第114章 事情前因 沈妙晴看了皇甫成一眼,视线稍稍偏移,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净涪,一边柔顺地点了点头,起身出得殿外去。 沈妙晴这个名字不过就在净涪脑中一晃而过,隐隐勾出他曾经的一点记忆,再多的就没有了,甚至连他的一丝情绪都没有牵动。 净涪单手托着瓷钵,接出瓷钵里泛着金色佛光的灵水,洒向净音。 落在净音身上的灵雨在净音体表化作一片薄雾,薄雾自净音体内牵引出一点灵光,灵光与灵雨相融化作一道金色佛光,佛光隐隐结成一片金色莲瓣的模样,将净音团团护在其中。 这阵势可比当日五色幼鹿那会儿强多了。净涪看着净音的情况,在心里点了点头,也有了点猜测。 净音和五色幼鹿的最大不同,不外乎两个。一个种族,一个身份来历。 净涪怀疑是后者。 净音是佛门的沙弥,这灵水又因佛门罗汉金刚而来,两者可谓同源而出。 至于净涪的猜测是否准确,日后再看便是,也不急在这一会儿。 事实上,留给净涪琢磨这个的时间也不多。不过是须臾间的工夫而已,净音身上那一片莲瓣模样的佛光就彻底散入净音体内。而随着佛光的融入,净音的呼吸也渐渐的安稳平静了下来。 净涪凑近前去,又仔细检查了一番,便点了点头,收起手上的瓷钵。 皇甫成在一旁看着,险些没被这灵雨给晃花了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出系统界面,木然地点上鉴定的图标。 “叮,鉴定申请通过。请稍后。” “莲台灵雨,千佛法会上诸罗汉金刚座下莲台所化” 皇甫成看着这一长串的介绍,完全没有时间去理会其他,只死死地盯着那罗汉金刚四字。他掐紧了哆嗦的手指,在脑海中死命地询问系统。 “千佛法会上会有西天的罗汉金刚降临?有观世音吗?有降龙伏虎十八罗汉吗?有韦陀吗?” 他一连脱口将地球家喻户晓的菩萨罗汉点了出来,几乎就没有喘过气,但等到他将所有的他知道的罗汉菩萨都提名了一遍,系统却只是缄默。 皇甫成识海深处那一团黑色光团静默得可怕,就连他化自在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发出的疑问,也都撤去了所有的表情,只有无声的沉默。 “没,没有吗”皇甫成茫然了片刻,好半响,才转了一下木愣愣的眼珠子,退而求其次地问,“那么西天佛国的极乐净土呢?” “极乐净土里总有了吧?如来释迦牟尼呢?也不在吗” 天魔童子端坐黑莲,什么表情都没有的脸上映着殿中幽幽寂寂的暗色流光,阴沉森冷。 如来释迦牟尼是有,就在西天里呢,可他能去吗?!他可以去吗?!他敢去吗?! 他临近的诸多天魔童子不由得侧目看了他一眼,但也都识趣地闭嘴,没有在这一刻火上浇油。 “没有吗?不可能的啊” 皇甫成忍不住喃喃出声。 已经替净音检查过,任由他安睡恢复精神的净涪此时已经在皇甫成对面落座,看着皇甫成脸色灰暗倍受打击的样子,又听见他那喃喃的低语,微微眯起了眼睛。 净涪又等了一会,皇甫成却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净涪便也不去理会,索性就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沈妙晴确实是个伶俐的,即便过得这一段时间,殿里殿外能转悠好几个来回了,却还只在外头悠悠地转着井上的绳轴,不急不忙地忙活着。 等到皇甫成终于定了神去看净涪的时候,净涪也正睁开眼来看着他。 迎着净涪平静却疏远的视线,皇甫成哑口半响。他甚至都不用去查看好感度列表就知道,这净涪小师兄的好感度必定又往下跌了不少。 他叹了一口气,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散了不少,居然有了几分颓然的味道。 “小师兄,你没看错,小晴出身天魔道,她是天魔道留影老祖记名弟子沈定的嫡亲妹妹”说到这里,皇甫成不免又恍惚了一下,才继续道,“但这会儿净音师兄受伤,却不是小晴下的手!小晴她秉性柔和善软,温婉秀气,就算她修炼了魔道的功法,但她没有拜入天魔宗,只能算一个散修,不能算是魔道修士。更何况,小晴她从出世长到现在,从来就没有杀过人!” “她手上没有沾染任何血腥,她干净得很。”她比我们佛道中的很多人都还要干净! 饶是到了最后,皇甫成已经很激动了,他还是没有将后面的那一句话说出来。 净涪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每多看一眼,他心底便多出一份荒谬。 随着年岁的增长,皇甫成的肉身渐渐抽长,慢慢的就有了几分他日后的模样。但现在,这仅有的几分相似也被彻底的湮灭,再也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净涪双手合十竖在胸前,眼睑垂落,无声低唱了一声佛号。 在他的心底深处,那与皇甫成这个肉身最后的一丝隐秘牵扯彻底断去,净涪睁开眼再看皇甫成的时候,眼底无波无澜,平静得漠然。 这个中瓜葛,皇甫成丝毫不知,他脑海深处隐藏着的那团黑色光团隐隐生出一丝触动,但可惜,这丝触动太过隐晦,也太过微弱,当下心绪尚未平复下来的天魔童子更是未曾注意到皇甫成这边,就这样错过。 皇甫成见净涪动作,只以为净涪不相信,当下就将这段日子以来的种种和盘托出。 事实上,这一切的事情归根结底,还是要怪皇甫成太倒霉。 当日他千辛万苦,耗尽了身上携带的所有资源才带着沈妙晴暂时逃到了混沌之地。也是在混沌之地遇上了妙潭寺的净生沙弥,皇甫成才知道了净涪准备参加千佛法会。也是在这净生沙弥的帮助下,皇甫成才能够在弹尽粮绝的情况重新寻找到了新的资源,得以带着沈妙晴脱出混沌之地。 本来皇甫成带着沈妙晴出了混沌之地就可以了的。毕竟混沌之地是景浩界的中心地带,无论是皇甫成返回天剑宗地界还是沈妙晴回归天魔宗地界,都方便得很。 但问题是,就在他们分别的前一刻,也不知是皇甫成的倒霉属性又一次发威还是怎么的,总之就是在那时候,皇甫成和沈妙晴两人正正巧撞见了心魔道的李昂。 心魔道的李昂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皇甫成是知道的。哪怕皇甫成之前没有只是听说过他,只在竹海灵会上见过他参加竹海灵会擂台赛,没有仔细探听过他的资料,看过了原著的皇甫成还是知道的。 他就是一位号称恋花、惜花、护花的花花公子! 尤其是,这样一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心魔道骄子最后真的成功将全心身恋慕大boss皇甫成的沈妙晴收入后院。 净涪就坐在蒲团上,垂眸听着皇甫成用那染上了愤怒的声音尖锐地控诉,脑海中也闪过了那个摇着折扇一身华贵白衣的带笑公子身影。 在那更为久远的记忆里,他好像是将那个缠他缠得烦到不行的沈妙晴扔给了他? 真要说起来,他能拿到心魔道最高修行法门好像也是多得了这个李昂的帮助? 净涪似乎是忘了,那时候在试炼秘境中看到他的李昂那副悲痛欲绝恨得咬牙切齿的表情。 皇甫成完全没有注意到净涪那一瞬间的闪神,但他也确实很快就收拾了心情,继续将接着的事情一一道来。 李昂看上了沈妙晴,几乎是一眼钟情。当然,这一眼钟情的后面被皇甫成带上了问号。 事实也是,李昂当时身边可还带着一双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姐妹呢。也不用特意说明,单看他们之间的动作神态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绝对亲近亲密。而李昂见了沈妙晴,居然就上前搭讪,甚至还要带走她。 皇甫成怎么能够允许?! 说到这里,皇甫成视线游移了一下,不敢去看净涪,但他却依然坚持,眉目间不见心虚。 沈妙晴沈妙晴可是这个世界上最喜欢他的人了啊!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李昂糟蹋?! 所以他反抗了。 他唯一没有想过的是,他居然打不过李昂。 他败了,败得干脆利落。 说到这里,皇甫成的腰又是一弯,气势顿时颓败,看上去竟然有些佝偻。 他败了啊 利落惨淡地败给了书里皇甫成的手下败将。然后,逃得仓惶狼狈 书中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即使曾经跌落到谷底,被人踩在脚下,陷落泥泞,尊严零落,背梁也始终笔挺,从未曾弯下。 净涪看着对面的皇甫成,眼神始终疏淡悠远,再未曾有过半分触动。 第115章 一场乌龙 药王殿的大门完全敞开,皇甫成激动的声音毫无阻隔地传出殿外去。 殿外的沈妙晴拉着绳索的手一顿,维持着半弯腰的动作。清澈的井水倒影出她秀美的面容,微微荡漾的涟漪扭曲了她的表情,更模糊了她的眼睛。 她垂着脑袋停了好一会儿,手才再度用力,将水桶从井里慢慢提上来。 殿中很安静,安静得仅能让皇甫成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沉默半天后,皇甫成勉强缓过劲来,吐出一口浊气,费劲拉扯着唇角笑了一下。但这皮笑肉不笑的,反倒更折损了他容貌中的自带的俊秀气度,让他看着更落魄更泯然众人。 皇甫成并不自知,这个时候也无暇分神去关注这些琐碎末节的小事,他只将事情继续往下道来。 “后来我们一路逃,差一点就被逼入心魔宗的地界去,无奈何之下,我带着她遁入了莫国,然后又在这里碰上了净音师兄” 说到这里,皇甫成停顿了一下,才艰难地继续:“净音师兄见了小晴,很生气” 净涪眨了眨眼睛,对皇甫成用的‘很生气’这一形容词不置可否。 皇甫成的视线本就心虚地落在他身前的空地上,没注意到净涪的表情。 事实上,他用的词确实太过粉饰太平。 净音见到沈妙晴的时候,他的态度简直可以用冰冷来表示。皇甫成的系统界面里,净音对他的好感度直接往下降了近百数。 但就算是这样,净音还是对处于危急关头的皇甫成伸出了援手。 是真的处于危急关头! 早在进入混沌之地之前,皇甫成连带着沈妙晴身上携带的资源已经全部耗尽,也就仅仅保存下了最后的几个保命手段。但这些保命手段最后都连带着后来借助妙潭寺净生沙弥力量补充的资源一起,被李昂消耗得一干二净了。 本来,如果单单只有李昂一个的话,在莫国这地界,在李昂身边的护法不能出手的情况下,净音师兄就算不敌李昂也绝对不会伤成现在这个样子。可问题是,和净音对上的,不仅仅只有李昂,甚至还有后来得到消息赶来相救的沈定。 也许是凑巧,沈定领着江靖达找来的时候,净音正刺了沈妙晴两句。沈定大概以为是净音对沈妙晴出手了,当下就含怒动手。 皇甫成也不知道沈定是怎么修炼的,明明不过是书中皇甫成座下仅仅能排得上名号的手下而已,到了这会儿,居然能够重伤净音,甚至差一点就能取了净音性命。 最后还是皇甫成见机不妙,拼死带着净音逃出,按着记忆中原著的记载找到了这个最近最隐秘的地方躲藏了起来,等待着其他人的救援。 这样一个大乌龙,皇甫成在心底迟疑了半日,实在愧对净音,又没把握能够瞒得过净涪去,只得苦笑着说了个清楚明白。 皇甫成没敢说,在净涪到来之前,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先将沈妙晴送到沈定那边。 净涪来得太快了 快到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做出决定。 想到这里,皇甫成不由扫过净涪身侧的虚空,虽然他压根什么也没看见。 而等到他收回视线,皇甫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大殿静默得可怕。也许就是因为这大殿太过静默,皇甫成竟觉得对面坐着的净涪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重,压得他的呼吸也越来越艰难。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成了五指山下的那只孙猴子。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却让皇甫成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哪里能是那只孙猴子?拿他来和那只孙猴子比,完全就是对那只孙猴子的侮辱好吗? 净涪看着皇甫成脸上几乎无法掩饰的自嘲,视线在无人注意的那一瞬间黯了黯。 第二次了。 算上早前不久的那一次,皇甫成看着五色幼鹿已经是第二次了。 净涪的手在宽大袖摆的遮掩下摸了摸紧挨着他趴下的五色幼鹿头顶,五色幼鹿抬起头来,欢喜地看着净涪,却乖巧地没有低叫出声,只是小幅度地蹭了蹭净涪的身体。 皇甫成没有那个能耐发现五色幼鹿,但他偏偏能够知道它的存在,甚至还能明确它的位置 那么,就是外力?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通过某种他不能察觉的方式,提醒着皇甫成五色幼鹿的存在? 能有这种能耐,愿意在皇甫成身上花费这种功夫的,会是谁呢?又能有谁呢? 净涪识海之中,墨黑的魔气翻滚怒涌,魔气中那双暗得能吞噬所有光芒的眼睛怒气汹涌,带着逼人的锋芒。但即便怒忿如斯,那双眼睛却始终冷静克制,甚至比起往日更甚。 “皇甫成呵呵,皇甫成” 带着彻骨寒意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另一边的金色佛光中也显化出一个虚淡人影,沉静地盯着那团翻滚的魔气。 随着佛身显化,魔身也从魔气中显化而出。他一只手托着一座幽寂暗塔,一只手轻柔地抚上塔顶那颗暗黑的心魔珠。 “你放心,我可不傻。” 如果在皇甫成身上动手脚,那十有八九会惊动那个人,然后反而暴露了自己。当前的他还是太弱,连当年的实力都没有,凭什么和那个人对上? 佛身闻言,只是不答。 魔身确实不傻,也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份上,但有时候佛身也是净涪化出,对自己的另一面性格可谓是了解非常。 如果单凭隐忍算计就能够走上那座白骨堆砌而成的皇座,如果冰冷嗜血能够让所有桀骜不驯的魔门修士臣服,那能够成就魔道至尊之位的,必定不仅仅只有当年的皇甫成一人。 隐忍谨慎又任性疯狂,嗜血残忍又肆意张扬,这样的皇甫成,才是昔日屹立魔道巅峰的那一位至尊魔君。 魔身、本尊,连带他,他们三体一人,在这一刻全都明白,站在皇甫成身后的那个人,不,那个魔,在景浩界限制重重。 否则当日它就不会夺取他的身体,现在也就不会站在皇甫成身后,更不会让皇甫成如此倒霉。 更甚至,景浩界天道在排斥皇甫成! 净涪将他所知的皇甫成过往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本尊在识海中化出,和魔身佛身成三足鼎立之势。 “他有所求。”本尊淡淡开口,“而且所求不浅。” 这一点,他们三个清楚。但净涪本尊这么一开口,其余两人,哪怕就是佛身,眼睛也都点起了两簇火光。 没错!能让一只魔如此畏首畏尾地隐在背后隐忍行事,那他的所求必定对他很重要。 不知什么时候,魔身已经坐上了一座宽大的白骨皇座。手上已经没有了幽寂暗塔的他往后靠上宽大的椅背,一只手搭上扶手,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抚过垂落在扶手的袖摆,点了点头,姿态漫不经心,但唇边却勾出一个兴奋的弧度。 “我们在景浩界,它必定是在天外,我们就算打杀了皇甫成,抽出他的神魂,也不能威胁得了它。而等到它再次降临,我们却未必能够再抓住它的尾巴。” 一只魔想要在众生中隐藏自己的痕迹简直就是再容易不过了。 净涪他们可不想打蛇不死反被蛇咬。 “它曾在我们满怀希望的那一刻将我们推落绝望的深渊,逼得我们自爆;它曾想要夺取我们的肉身,让我们神魂俱灭;它还在我们转世后纠缠着我们的神魂,污浊我们的精魄,让我们一度走投无路,无奈不得不转投佛门” 魔身就那样懒懒地倚靠在皇座椅背,用着激昂的话语数落着那只魔对他们的欺辱和逼凌。 但无论是端坐莲台的佛身还是凌空站在虚空的本尊,却只是一个垂落眼睑,手指捻动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佛珠,一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兀自出神。谁也没有理会他。 本来就是,他们三位一体,谁还不知道谁。 魔身激昂地宣讲了半日,最后声音陡然低落,拖长了声音道:“所以,我们也要让它品尝一番从希望的最巅峰跌落的那一种滋味。”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才是我们的处世法则!” 本尊点了点头,收回手抬起眼睑扫了佛身和魔身一眼,“那就这样。” 净涪识海中的这一番计较说来话长,但实际上连盏茶工夫都没有。等到净涪从识海中出来,笼罩这一整个大殿的,还是静默。 皇甫成心虚颓靡,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净涪看了他一眼,平平淡淡收回视线,也没个别的动作,放任皇甫成自怨自艾。 直到殿外的沈妙晴提着水桶转入了殿后的厨房,净涪才从褡裢里取出一个木鱼来,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笃”的一声木鱼清响,打破了整个大殿的静默,也将皇甫成从那种快要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自罚中拉了出来。 净涪看着皇甫成下意识抬起的还被浓重迷茫遮拢着的眼睛,心中点了点头,却不移开目光,就那样直直地看着皇甫成。 净涪选择唤醒皇甫成的时机可谓是妙到了巅峰,既能在皇甫成心中仿佛烙印一样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又能在皇甫成的心境上留下一个难以修补的破绽,一举两得。 皇甫成愣愣地看着坐在他对面,表情柔和但眼神却坚定的净涪,声音哽咽地道:“对不起小师兄,对不起” 皇甫成此时真的很茫然,他仿佛迷失了方向的孩子,愣愣怔怔地站在原地,慌慌张张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努力过,但他的努力好像没有用处,他的修为依旧比不上别人,明明穿的是大boss,可他居然连大boss的一个小手下都比不过,还输得干脆利落。 他只想救沈妙晴,却拖累了净音师兄,阴差阳错下害得净音师兄身受重伤。更甚者,他连救助净音师兄的丹药都没有,唯一能做的,就只是从一堆无用的杂物里翻出一张软榻给他。 什么事都做不好,简直一废物! 净涪看着他,平静地摇了摇头,侧过身去指了指净音的方向。 皇甫成起初不了解净涪的意思,顺着净涪的手指看了净音好一会,才领悟过来。 他真正该道歉的,不是净涪,而是净音。 皇甫成点了点头,虽然还是很丧气,但也仍旧郑重地道:“是,小师兄,我明白了。等到净音师兄醒来,我一定向他道歉。”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笑意。 皇甫成见状,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116章 沈定追来 等到沈妙晴用木案捧着一壶热水进得殿中的时候,殿里的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 她松了一口气,唇边的笑容更加温婉柔和,就连脚步,也都轻快了几分。 她捧着木案来到殿中,先将木案放在自己身侧,从储物戒指里取了矮几出来摆放在皇甫成面前,这才将木案放了上去。 净涪看着面前的矮几和木案,便知这矮几木案和净音现下躺着的那张软榻俱是一套。 “只得一盏清水招待,还请小师父勿怪。” 沈妙晴先将一盏温水送到净涪面前,接着才将另一盏温水递给了皇甫成。 是的,就是温水,单单只有温热的清水,连茶叶都没有。 皇甫成看着净涪面前的那杯温水,尴尬地想要开口说什么,但嘴巴张合着,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能说什么呢?他自己储物戒指里常备的灵茶茶叶连带着沈妙晴自己的那一份都在混沌之地的那会儿被用来交换疗伤丹药里,现下储物戒指里一片茶叶都没有,他又能说什么? “小师兄,请。” 净涪倒是不介意,他对着皇甫成和沈妙晴合十点头无声一礼,伸手拿过温水,浅啜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皇甫成此前说渴了,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渴了,自己捧着温水接连喝了好几杯。 沈妙晴握着水壶,细心柔顺地给他续杯,垂首抬眼间,那似水一样的柔情随着眼波一起暗暗流转,就像那湖水下的暗流,仅能在偶尔的那么一霎那间窥见些许端倪。 净涪坐在一旁,手指无声地摩挲着杯沿,悠悠然地看着。 这般的情景,佛身和魔身也在识海里看着。佛身犹自可,和净涪一样安安静静地看着,但魔身却不然。他边看,还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点评着。 “嗯,这个眼神不错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又太浅,如此这般刚刚好,不愧是沈妙晴” 净涪不置可否,皇甫成正喝水呢,视线不经意间瞥见净涪的表情,也不知怎么的,竟就觉得如坐针毡,整个人都不舒坦了。 他手里拿着的空空如也的杯盏放下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间真是尴尬到不行,视线扫荡着四方,就是不去看净涪和沈妙晴。 沈妙晴看着皇甫成这般模样,浅浅淡淡的愁绪染上细长眉梢,秀美容光更是黯淡了几分,看着就让人打自心底生出一种绵绵密密的疼痛。 净涪扫了沈妙晴一眼,视线没有丝毫起伏,甚至什么都没有。 沈妙晴实在是个伶俐人,她这副愁容不过是一闪即收,很快就端正了神色,袖手在一旁静坐。 夜色渐暗,山寺中不知何处传来了鼓声,而药师佛前那一盏长明灯烛火也渐渐取代了天色,成为这殿中的光源。 是该开始晚课的时候了。 净涪向着皇甫成和沈妙晴无声一礼,从蒲团上起来,先来到佛前,拿出线香点燃,恭敬礼拜后将线香插入香炉,这才缓步行至佛前的蒲团旁,盘膝坐下,又将蒲团侧近配备着的木鱼挪到身前,拿起木鱼槌子,一下下地敲响。 皇甫成看着净涪背对着他的身影,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也许想了很多,又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地在发呆,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沈妙晴陪着皇甫成坐着,不敢作声,只能用眼神询问皇甫成。 一直跟随在皇甫成身侧的沈妙晴清楚知道,现在看起来很好的皇甫成,事实上早已身心俱疲,不过就是靠着意志力在硬撑。他也不得不强撑,净音收了重伤昏死过去,沈妙晴修为太低,当不了什么大用。想要让他们三个人活下来,就只能他强撑着。 皇甫成摇了摇头,也闭上了眼睛。 不知是他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在这一阵规律的木鱼声中,皇甫成也沉入了定境,定境之中,疲惫不堪的神魂终于放下了沉重的负担,慢慢地调整修养。 沈妙晴看着皇甫成渐渐放松下来的面容,心里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视线飘向认真敲着木鱼的净涪身上,眼神颇为怪异。 这个叫净涪的小沙弥,真是让人难以捉摸 因他们此时在药王殿中,殿里又有一位重伤初愈的伤患,净涪这一日的晚课便选了《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殿中安静,唯得这木鱼声一下下响起,本应显得单薄,但皇甫成和沈妙晴却愣是在这木鱼声中觉出了厚重,仿佛除了他们身前的净涪之外,还有人和着净涪的节奏,随着他一起一下下敲响木鱼,又有人伴随着这木鱼声诵出《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药师王佛前的长明灯灯火渐渐升腾,殿中各处,不知何时生出一片琉璃光来,伴随着这一片琉璃光一起出现的,还有一阵幽幽渺渺的沁人心脾的清苦药香。 琉璃佛光自大殿上方垂落,照定下方四人,自上而下涤荡着四人的肉身,梳理众人体内的各处暗伤,而那清苦药香则沁入四人心脾,自内而外安抚四人神魂。 沐浴在琉璃佛光中,呼吸着清苦的药香,沈妙晴忍不住转过脑袋去看刚刚睁开眼睛来的皇甫成,不敢打扰到净涪,便只传音询问道:“公子,这一位小师父是?” 皇甫成的目光还是落在净涪身上,听见沈妙晴在问,他也就传音回道:“小师兄法号净涪,可是这一届竹海灵会的魁首。” 他话语里的与有荣焉毫不掩饰,沈妙晴却听得心中一突,皱起了眉头。 竹海灵会她知道,当日在混沌之地里,皇甫成就拿出了一枚竹令为他们取来了一处容身之地。她的兄长沈定也是在竹海灵会之中得了留影老祖青眼,被他收为唯一的几名弟子。但强如她兄长,当日也没能参加竹海灵会,只得了个陪同前往的资格,那现在这个竹海灵会魁首的净涪沙弥,到底会有多强?她的兄长能应对得来吗? 沈妙晴忍不住为沈定担心,但皇甫成却没注意到,还在看着净涪的背影。 沈妙晴咬了咬朱唇,看了皇甫成一眼,暂时放下了心绪。 其实沈妙晴不知道,现下殿中的这副动静,并不全是净涪的功劳。或者说,他不过就是做了一个引子,将这山寺主人不经意间在这殿中留下的力量牵引出来而已。 净涪不过是借用了清慈禅师的力量而已。 山寺里,净涪还在一心一意地敲着木鱼,皇甫成沈妙晴连带着尚在昏睡的净音一起借助殿中琉璃佛光和清苦药香调理自己的身体,可山寺外的山道上,却响起了破空之声。 须臾间,两道人影落在了山寺的山门前。 其中一人相貌清俊,身形颀长,气度昂扬,举手投足带着隐隐的杀伐果断。如果撇去这个人的风度气场,单去验看他的五官面容,便能发现,这个青年和殿中坐在皇甫成身侧的沈妙晴很有几分相似。 这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曾得净涪送出《天魔策》后又被留影老祖收为记名弟子的沈妙晴嫡亲兄长沈定。 站在沈定身侧的,那个面容稍显阴柔,身量也比沈定矮去半个头,但气度却并不比沈定差的少年,却是给沈定通风报信,引着沈定追在李昂身后寻来的江靖达。 江靖达下得法器,抬起头打量了一会这黑暗中不显阴暗的山寺,侧过头去问沈定:“沈师兄,他们大概就在这里面了。你要进去吗?” 沈定此时眉头紧锁,心底有一种惶惶的不安盘旋,让他站在这山门前犹疑不决。 这样的情形,在他开始修炼《天魔策》之后已经很少出现了。 江靖达见沈定毫无反应,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样,不由得挑了一下眉毛,转过头去再细细查看眼前这座不算太大的寺庙。 事实上,清慈禅师的这座山寺不算大。前前后后统共算起来,也就一个三进的院子。 凭沈定和江靖达筑基期的眼力,这山寺里的大体情况自然瞒不过他们去,但那些雕刻供奉了佛陀菩萨以及各处禅院却是自动自发地升起一片琉璃光,温和无害地遮挡了他们的视线。 江靖达细看了一阵,自以为明白,“这山寺是佛门某位大德禅师的道场,你我确实不好擅闯。” 他顿了顿,建议道:“为免触怒这位大德禅师,沈师兄,我们二人还是依礼行事的好。” 景浩界如今三门并立,或许彼此间都有些摩擦,暗处还会各自较劲,但明面上,佛道魔三门还是能维持一个和平局面的。 如果江靖达和沈定依礼行事,无论如何,在这山寺里静修的这位佛门大德就不能轻易对他们动手。就像这一次,即便是在莫国这归属于佛门妙音寺统辖的地界里,哪怕沈定对出身妙音寺的净音沙弥出手,只要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只要净音性命犹在,驻守在莫国中的妙音寺清字辈长老就不能对沈定出手。要找回场子,就得妙音寺同为净字辈的沙弥来。 相反,如果这时候蒋靖达和沈定胆敢擅闯这道场,哪怕那位佛门大德亲自出手将他们废了,天魔宗和心魔宗也只能咽下这口气。 沈定没有理会江靖达,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这座山寺,脸色阴沉莫测,最后从牙缝中钻出几个字。 “我、们、回、去。” 第117章 净音醒来 “我们回去。” 江靖达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转过头去死死地盯着沈定,沈定却没理会他,拂袖上了自己的法器,驾着法器远远遁去。 回去?也不知道是谁在得知他妹妹的消息后便急急地跟了他来?是谁在见到沈妙晴毫发无损之后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又是谁见那个小沙弥要带走沈妙晴便直接狠下杀手? 他分明就是那样的一个人,现下也明明找到了他妹妹的所在,却愣是停在了门外,还过门不入,调头就走! 他真的是认真的么? 独留下江靖达一人,在稍凉的夜风中木然愣神。 沈定的气息快速远去,没有再回头的迹象。 江靖达简直难以置信,这居然是真的?沈定他居然真的抛下了他那个妹妹?说好的要将妹妹带回来的呢? 等到沈定的气息彻底远去,江靖达又转过头去,眯着眼睛探究地望着山寺最中央那一处亮着烛火的大殿,似乎要穿破阻挡视线的琉璃佛光,看见那大殿中端坐的人影。 让沈定不战而退的,到底是这山寺道场的主人,还是出现在这山寺里的某个人? 江靖达想了好一会儿没得到个答案,索性也就不想了,招出自己的法器也腾空离去。 一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敲完,净涪拿着木鱼槌子的手腕一挽,木鱼槌子在空中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顺势又一次落在木鱼上,又是一遍《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敲响。 待到晚课结束,净涪将木鱼槌子连带着木鱼一起重新安置在蒲团一侧,站起身,对着上首的佛像恭敬礼拜。他才刚站直身体,正要转身,便听得一个熟悉的干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师师弟?” 净涪转过身循着声音看去,就见原本昏睡在软榻上的净音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带了些迷茫的看着他。 可见是还没有彻底清醒。 净涪笑了一下,向着净音点了点头,又走了过去,仔细探看一番。 见得净涪笑了,又见净音终于醒来,皇甫成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也笑着凑上前去,道:“净音师兄,你醒了。” 看见皇甫成的脸,又看见站在皇甫成身后也跟着凑了过来去捏捏糯糯不敢出声的沈妙晴,净音眨了眨眼睛,从初醒的迷茫中走出,想起前事,又是没好气地冲着皇甫成冷冷地哼了一声。 “死不了。” 他转过头去,不去看皇甫成瞬间黯淡了几分的脸色,只问净涪道:“小师弟,怎么是你出来了?” 净涪检查过净音的身体,确认他的伤势已经彻底痊愈,就连神魂也都是圆满透亮,便放下净音的手腕,除了抬起一双眼睛看着净音外,再无言语。 净音就是那么一问,也不是一定就得有个答案,皇甫成是知道净涪修的闭口禅,不说话才是常态,但沈妙晴却是不知道的。但她眨了眨眼,回想着净涪沙弥出现之后的种种,才想起她还真是没有听过这个沙弥说出一个字。 她对佛门修持的种种法门不了解,不知道闭口禅,但也聪明的不好奇,不去探究这个问题。 她往皇甫成身后躲了躲。 净音也懒得去和沈妙晴计较,他只抓住净涪,将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的消息与净涪一一详细道来。 其中,尤以沈定和李昂最为详尽。 因为净音是真真切切和这两个人交过手的,至于最后那个江靖达,净音不大清楚,只是一笔带过。 “天魔宗的沈定魔功很有火候,手段繁多且隐秘,虽然只有筑基中期的修为,但真要拼命的话,我估量着,应该能够顶得上一个筑基大完满的修士。师弟当谨慎。” 虽然净音和净涪是在商量着对付她的嫡亲兄长,但这会儿听着净音和净涪的讨论,又见他们的态度极为慎重,沈妙晴心底还是不免升起些骄傲来。 她隐蔽地挺了挺脊梁。 净音和净涪谁都没有理会沈妙晴。说完沈定后,净音又跟净涪提起李昂。 “论修为,李昂他比起沈定是差了一筹,只得筑基前期,手段也多有不及,但李昂出身心魔道,比起沈定来,他的手段又更诡异些。” 最后,净音总结道:“这三人都不是易于之辈。”他停得一下,才询问似道,“这一回不如还由我出面,师弟你且作压阵?” 净涪看了看净音,见净音面上隐隐露出的战意,便点了点头,应了净音的话,只替净音压阵。 见净涪应下,净音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随之放松些许。 将此事议定之后,净音扫了一眼皇甫成和被他挡在身后的低着头看似恭顺的沈妙晴,又冷哼了一声,从软榻上坐起,站起身来。 皇甫成见状,不在意净音冷脸,对着净音深深一揖,正色道:“师弟多谢净音师兄出手相救。” 至于其他的,他也没再提,毕竟大恩不言谢,这里头细说起来就是一场乌龙。总而言之,都是皇甫成欠了净音的。 净音毫不避让地受了皇甫成这一礼,等到皇甫成站直了身体后,他冷冷提醒一句:“这件事,皇甫师弟想好了要怎么收场了吗?” 皇甫成低头,默然无语。 沈妙晴悄悄抬起头来看了皇甫成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净音只扔下这一句话,再也没去理会皇甫成,而是和净涪交代一声,独自转到了侧殿。 净涪看了那边低着头的皇甫成和沈妙晴,视线不可察觉地在沈妙晴身上停了那么一下,又如鸟过长空一样,曼妙地滑了过去。 净音很快就从侧殿转了回来,看样子,他已经沐浴过了。 净涪闭目坐在殿中一处蒲团上,临近点有烛火,再不远处又有一炉檀香燃起,朦胧火光环护,又有烟雾蒸腾缭绕,竟然硬生生将净涪与这万丈红尘分割开,为他辟出一个清净之地。 净音看着净涪,微微叹了一口气,来到佛前的蒲团上坐下。他也不去拿蒲团近侧的木鱼,只将自己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拿在手里。 他微闭了眼睛,低声诵读《佛说阿弥陀经》,手里的佛珠一下下捻动。佛珠清脆的碰撞声伴随着净音低沉却清晰的诵经声,在这漆黑的夜,这安静的大殿里,并不显得刺耳,反而令人悠然生出一种空远之感。 净涪并不意外净音会在第一时间补上今天的晚课,他虽闭目静坐,却并没有进入定境,这地儿虽是他们妙音寺一个长辈的道场,却不是一个能让他安心入定的地方。现在的他其实处于一种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的微妙状态之中。 在这样的状态里,净涪能够完美地掌控自己的身体,能够清晰地观看每时每刻闪过脑海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心念。 他的感知被放至最大,感应着天地,感应着万物,也感应着己身。 以己身呼应天地,以己身应和万物,不知什么时候,净涪的气息消失在了这座大殿中。 说消失其实不对,因为这殿里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察觉到净涪的气息隐去。然而,这大殿里是真的没有了净涪的气息,就像他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净涪的气息消失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接着就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中。他的气息消失又出现衔接得非常紧密,似乎中间毫无形迹的那一段时间根本不存在。 用皇甫成的话来说的话,那就该是,那段时间简直像是被某个剪辑师拿着视频剪辑器剪掉了的那一部分空白时间一样。 净涪睁开眼睛,看了大殿一眼,见净音、皇甫成和沈妙晴都是一无所觉,眯了眯眼睛,便又重新闭上眼去。 殿中的三人没有察觉到这一段缺失了的时间里经历的事情,但远在天外天上静观红尘又几乎时刻关注着皇甫成的天魔童子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化自在天上的天魔童子低下视线,第一次正视这位在景浩界有佛子之称现在又慢慢被压了下去的佛门小沙弥,心中念头急转,到最后却都被镇压下去。 这个净涪小沙弥背后站着佛门世尊阿弥陀佛,轻易动不得,再有景浩界天道在旁虎视眈眈,真要动手,或许他就要狠狠地栽上一个跟头,更有甚者,他或许还得赔上他自己。真到得那个时候,他化自在天魔主绝对不会出手相救。 否则,如果能夺舍了这个净涪小沙弥,说不定真能进得了西天佛国的极乐净土。最重要的是,地球华夏里的佛门僧众大多都是禅宗弟子,如果是这净涪小沙弥,入得极乐净土之后,便能以同宗同源的方式寻访那些禅宗大能 天魔童子不由得暗恨自己当年投入分神的动作太快,思路又太局限于剧情,就没想到自己开出一条路来。 但也怪不得他,谁叫当时他注意到这景浩界的时候,已经大boss皇甫成突破的时候了呢?谁叫当时景浩界佛门势颓,净土宗根基不绝呢?谁叫当时的禅宗没个踪影,这个叫净涪的小沙弥又不知是死了还是废了,愣是没有出头呢? 唉,当时真是失策 净涪此时气机最为敏锐,天地齐力的情况下,硬生生在这天渊地别的实力差距上生出一分警示。 有人在那么一瞬间,对他生出了一种恶意的觊觎。 净涪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气机平稳和缓,一如之前的每一个时刻。但他的识海里,背靠着白骨皇座的魔身眯起了眼,唇边带出一个愤怒的笑意。 “呵呵” 第118章 沈定突破 待到那一股警示渐渐平息,净涪极缓慢极缓慢地睁开眼睛,目光轻且淡地扫过蒲团上静坐打坐调息的皇甫成,又斜瞥过就在他旁边不远处的沈妙晴,在沈妙晴察觉的的前一刻移开视线。 恰在此时,净音念诵完最后的回向文,结束了这一次的晚课。 净音转过身时,正对上净涪明亮的眼睛,净音愣了一下,走到净涪身边,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问道:“怎么还不休息?” 净音选的这个方向,正好是五色幼鹿原本所在的地方。现在净音这么一靠近,五色幼鹿就只能站起身,委屈地低鸣一声,转到净涪的另一侧去。 净涪对着净音笑了笑,抬起手在五色幼鹿头上安抚地摸了摸。 净音看着净涪的动作,眼中带了一点疑问。 净涪搭在五色幼鹿头上的手稍稍用力,五色幼鹿意会,头上辉耀的五色光华扩散,将净涪连带着净音一起带入了它所隐藏的虚空中。 净音瞪大双眼看着突然出现在净涪身侧的幼鹿,又看了看周围,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坐骑?” 净音看见五色幼鹿,当下就明白了为什么净涪能够这么及时地赶到。但他也完全没有想过,净涪居然已经有了坐骑?而且看这鹿鹿角上那神光,这绝对不是一只普通的灵鹿! 净涪摇了摇头。 这才对嘛。 净音想了一下,又试探着问道:“新结交的朋友?” 净涪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侧过脑袋去看五色幼鹿,五色幼鹿摇晃着脑袋蹭着净涪柔软的掌心,玩得很是欢乐。 净音看着净涪和这一只幼鹿,眼神柔和,却不再细问,反倒是催促着净涪:“行了,见过就可以了,快将我放出去。我们两人现在这个样子,怕是得招惹他们两人怀疑。” 对于外头的皇甫成和沈妙晴,净音是实在没有好感。 沈妙晴一个魔道女修,净音又因她几乎丧命,净音能对她有好感才怪。至于皇甫成,那就更别提了。 净涪点了点头,五色幼鹿无须净涪示意,蔓延铺展开去的五色光华收起,将净音和净涪送了出去。 净音和净涪的消失确实引起了皇甫成和沈妙晴的注意,但皇甫成看了看净音净涪两人的脸色,却压根不敢多问。而沈妙晴更是没有任何立场,只是缩在皇甫成身后。 净音已经懒得去理会皇甫成了,他对着净涪点点头,弹指布下禁制将他们师兄弟两人保护起来,便在净涪身侧一个空置的蒲团上坐下,闭目入定去了。 净涪倒是对着皇甫成点了点头,才再度闭上眼睛。 沈妙晴看着这两人的动作,又用眼角余光注意着皇甫成,伸手微微用力扯了扯皇甫成垂落地面的袍袖。 皇甫成转过头去看她,却见她眼含不安,怯怯地问道:“公子,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虽然想到这个问题就头疼,但眼见得沈妙晴如此不安,皇甫成还是忍不住心软。叹了口气,他放柔了语气安抚道:“两位师兄都是好人,你别太担心,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 沈妙晴哪儿能信,但见皇甫成脸色难看,却还是费心安抚她,纵然再不安也从心底里泛起一阵阵甜意。她弯着秀眉笑了一下,荡漾的眼波流转,带出无边曼妙滋味。 皇甫成心神一动,脸色也好看了几分。 净涪净音却不理会他们,一人静坐入神,体察自身,一人沉入定境,自省己身。一人两人的,可都忙碌的很,哪儿有功夫去关注皇甫成和沈妙晴这两个外人? 净涪入神自不必再提,却说净音。净音在定中,一一回照己身。 事实上,净音这一次会在李昂和沈定手中落得个重伤昏死的下场,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净音自己。 净音修微,于漫漫俗世渺渺红尘中,在人心微妙之间,窥见我心光明,证见菩提。 他的修行,讲究一个清字。我心清明则无惧红尘滚滚,无畏俗世滔滔,反而更能从这红尘俗世中增长智慧,印证微妙佛理。 但关键时,此刻的净音清净佛心里被搅起了一片涟漪,在这涟漪未曾平息之前,净音心境就始终存在着一大破绽。 净音在心底叹了口气。 佛门和道门乃至魔门其实是两种不同的修炼体系。道门魔门修身修神,还能勉强划分到一处,但专注修心的佛门无论如何生拉硬凑都和它们凑不到一起去的。也因此,道门和魔门还能通用一套修为境界,但佛门却是单独划分。这也是当年为什么在佛门独尊一界的情况下,道门和魔门能够联手相抗的原因。 然则佛门道门魔门到底共处一界,相互之间或有明争或有暗斗,多少年比拼下来,无法在修为境界上划分出层次,但在战力上,还是能够摸索出大体的规律来的。 修为浅薄眼力不到的修士不知究竟,只大体上将佛门和道门魔门划归到一起去。譬如将佛门未开悟之前的弟子和道门魔门尚处在炼气期的弟子归到一处,又将那些已经凝就舍利的佛门僧众和筑基期修为以上的道门魔门修士相提并论。 按他们的说法,一位凝就一颗舍利子的佛门僧众可以和筑基初期的道门魔门修士比肩,而凝就了两颗舍利子的,也堪比筑基中期的道门修士。 以此类推,凝结十颗舍利子的佛门僧侣,已经能够元婴中后期的修士。 可实际上,这种说法简直荒谬,更可称滑天下之大稽。 道门和魔门修士的战力确实和他们的修为挂钩,一般而言,他们的修为越高,战力越强,这是普天万界公认的事实。但佛门僧侣却不同。 佛门僧侣修心修念。与修身修神的道门魔门修士相比,佛门僧侣不修神通,但神通自明,及至后来,神通更会随着他们的修为增长而增长。是以佛门僧侣对敌的手段十分单一,无非就是佛经、咒文、手印之类的。但由不同境界的僧侣使出,那手段的威能距之大绝对能让人咂舌。 同样的一个大手印,要是换了小师弟使来,那沈定如何能像这一次那样硬抗下来? 净音想到自家越来越看不清的小师弟,心里既是骄傲也是惭愧。 他还是师兄呢,现在和小师弟的差距却是越来越大了,如果再不努力,以后可就一定要被小师弟远远地抛在身后了 那可不行! 净音咬牙,心念一动,定中灵台胜景换做了一处一院,院中昏暗的正房里,一位年过八旬的老妇人躺在床榻上,明明满脸病容,气虚话短,却还是喃喃地低声唤着:“小三儿小三儿” 净音木站在原地,看着病榻上的老妇人,不敢往前半步。 他的母亲,早在三月前就已经病逝了啊 不说净音正在为再见沈定做准备,却说沈定自离了山寺之后,便快速返回了他暂居的府邸。 才刚进得门去,沈定便对着迎上来的管事吩咐道:“去,给我查一查妙音寺那边是不是又有别的动静?” 那管事是跟着沈定自天魔宗那边过来的他的心腹,能力很是不俗,听得沈定这般吩咐,连忙点头应道:“是。” 就在那管事即将退下去的那一刻,沈定又叫住了他,叮嘱他道:“如果一时之间查不出来,那就重点查探一下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沙弥。” “明日一早,给我结果。” 明日一早?时间是不是太短了? 管事很为难,但看见沈定被笼罩在夜色中的那难看至极的脸色,只得点头应了下来:“是。” 沈定看着那管事远去,用力一个甩袖,狠狠地关上了院门。 听得“啪”的一声巨响,沈定心中火气憋得更甚,又是狠狠地一掌拍出,整个院子瞬间被夷为平地。 “妙音净涪” 那从牙关处挤出的音节,完全无法体现出沈定对这个人的复杂感官。 感激?有。 如果不是那个妙音寺沙弥给他的《天魔策》,他早在天魔宗里死了个七八回了,哪儿还能有今日的地位。 忌惮?有。 《天魔策》为天魔宗无上宝典,他一个妙音寺的少年沙弥,又是从哪儿得来的? 质疑?有。 《天魔策》谁都想要,那么多人,多的是比他资质出众的,那个净涪沙弥为什么偏偏给了他? 但这感激忌惮等种种复杂情绪纠缠在一起,都无法压下他对那个妙音寺小沙弥打自心底生出的畏惧。 他对这个小沙弥的畏惧,甚至更甚于他名义上的那个师尊。 沈定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那处废墟里黑压压的一片,脸色阴沉。 江靖达此时也已经到了府邸外头,正准备叫门呢,忽然就停下手,转身就走,便走他还自言自语般地解释道:“现在太晚了,打扰主人家不好,还是回自己的地儿去吧,远虽然是远了点,但总比深夜打扰人家好啊” 第二日一早,天色不过蒙蒙亮,管事就过来了。 他对沈定在院子里站了一夜视而不见,也未多看这院子一眼,只是恭恭敬敬地递上一份资料,便退后几步,躬身站立。 沈定拿过那一叠资料,呼啦呼啦地翻过,还没等他翻看完,便将手里的那一整叠资料全部向着管事的方向狠狠扔过去。 资料不过是纸质,但刮过管事的头脸和身体的时候,这纸质的纸张却硬生生地带走些纪念品,还在管事的身上留下自己到此一游的痕迹。 就算头发连带着头皮被削去了一片,鲜血四溅,管事也不敢反抗,甚至不敢给自己疗伤,而是跪在地上,沉默地请罪。 沈定眯起了眼睛,质问道:“一夜时间,你就给我带来了这些东西?” “没有动静?没有动静!”沈定又是一甩长袖,狠狠地扫了过去。“你当净音就是一个普通的沙弥?你当净音的消息没有传到妙音寺那边去?你真当镇守在那间寺庙里的那个老秃驴老糊涂了,耳目塞听?” 那管事被袖风扫起,狠狠地向着门墙上撞去,但等他跌落在地上之后,他也顾不上自己,吐出一口血后便连连请罪道:“属下知错,请主上恕罪。” 沈定冷哼一声:“滚出去!” 等到这个院子只剩下沈定他自己,沈定还是没能冷静下来。应该说,过了这一个晚上,他的心还是静不下来。 心弦不住绷紧,不安的感觉还在加重,逼得他越来越暴躁。 沈定昂起头,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他冷静不下来,如果他的心还是那么乱,那不需要面对那个小沙弥,他自己先就兵败如山倒,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是一个小沙弥而已,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只能卑躬屈膝左右逢源低三下四只为抓住一条绳索往上爬的那个小弟子了。 他现在天魔宗留影老祖座下唯一的记名弟子。 对,他是留影老祖唯一的记名弟子。 如果他怯战,如果他未战先败,不用别人出手,留影老祖都不会放过他。 无非就是死! 沈定战意勃发,身上气机蓬勃流转,气势节节往上攀升,气势气机带动着体内潺潺流转的真元渐渐加速,一圈一圈地搬运周天。 沈定闭上眼睛,任由那一股战意点燃脑海中的魔气,魔气翻滚流转,渐渐显出一个虚无人影来。 《天魔策》第二层完满。 到得这个人影化出,沈定听得一声脆响,周身元气活泼灵动,神魂松畅。 筑基期大完满。 只差一步,沈定距离结丹只差一步了。 “哈哈哈” 沈定仰天大笑,畅快自得的笑声远远传出,声震四野。 正志得意满笑得欢快的沈定没有注意到,他脑海中的那个虚无人影有一张他只见过一面,却已经成为了他心底梦靥的脸。 做完了早课的净涪正要将线香插入佛前香炉中,手上动作忽然停了一下,然后才稍稍用力,将线香稳稳插了进去。 识海中,那团魔气陡然化出魔身,魔身仰天大笑,几近癫狂:“哈哈哈我的设想果然没错,果然没错!” 佛身也化出身来,看着魔身头顶上不知从何处垂落的一缕黑色魔气,也不由得面露笑容,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净音侧头看着心情突然大好的师弟,询问道:“师弟?” 净涪向着净音摇了摇头,低头时却勾唇弯眉笑了一下。 净音不解地摇了摇头,却未再追问,只由得净涪他去。 第119章 沈定送贴 沈定突破,心底那些积压着的对净涪这个小沙弥的恐惧忌惮现在统统都化作了战意,正是意得志扬的时候,当下就一扬袖袍,拿出一张空白帖子,刷刷刷地一气呵成,他看着这帖子点了点头,当即招来了还在外院疗伤的管事。 “去,给我将这张请帖送到普济寺去。” 普济寺,就是清慈禅师的道场,也就是昨夜沈定得到消息后匆匆赶去但最后却是仓惶退去的山寺。 等到那管事恭敬地领着帖子离开,沈定背负双手,仰望着天边那一抹瑰丽的晨光,神气昂扬,战意破空,搅动四方风云。 他的识海处,那一个虚淡魔影五官模糊,看不清眉目,却吐字清晰,更是掷地有声,仿佛就像是沈定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妙音寺的那个净音,在竹海灵会上也是榜上有名的人物,如果我能堂堂正正地赢他一次,不是像这次和李昂联手,而是真真正正将这净音击败,那就算我没能进入竹海灵会又如何?世人也会知晓,我这个不能进入竹海灵会的人比他们都强!” “再也没有人能够无视我!” “我绝对不是仅仅只有运气!” “阿妙还在他们手里,我这次一定要将阿妙带回来!” 名利和亲情催动着沈定的本能和本心,让他的神魂都在颤栗,手指激动得蜷曲。 “来吧都来吧” 净音净涪完成早课,被他们两个的木鱼声念经声从睡梦中唤醒的皇甫成和沈妙晴也都已经沐浴梳洗完毕。 净音只是扫了一眼皇甫成,未去看晨光中容色更甚的沈妙晴,领着净涪就往殿外走,边走边与净涪说道:“你昨天来得急,没来得及去拜见清方师伯,我醒来后时间又太晚了,没去拜见也都说得过去,但今日日间无事,我又已经醒来,就不可再拖,不然就太过失礼了。” 净涪边点着头跟着净音往外走,边用眼角余光注意着皇甫成和沈妙晴,看见皇甫成不自觉间闪过的迷恋和沈妙晴眉眼间似水的柔情,唇角弯弯,带起一个微小的笑弧。 到得皇甫成反应过来,净音已经带着净涪出了药王殿,正往院外走。 皇甫成错愕了一下,连忙快走两步,追到门边,扬声问净音:“净音师兄,你和小师兄要到哪里去?” 净音停了脚步,回头看了皇甫成一眼,不咸不淡答道:“师弟初来莫国,还未来得及拜见清方师伯,现下早课时间已过,该去分寺拜见师伯了。至于这位沈姑娘,就暂且交与皇甫师弟。” 最后,他扔下一句话,领着净涪再不停留,便往寺外走。 “奉劝皇甫师弟谨慎小心,莫要等我师兄弟二人回来,这寺里就少了沈姑娘才好。” 皇甫成听见,先是一喜,后又是一愣,站在门边看着净音净涪远去的背影,一时竟难以回神。 沈妙晴站在皇甫成身后,一双秋水明眸含忧带愁地望着皇甫成的背影,欲言又止。 皇甫成回过身来,迎上沈妙晴的眼睛,安抚地笑了笑:“没事的,你且放心” 净音虽然带着净涪到了山门,但才拉开门,就迎上了前来送拜帖的沈定的心腹沈恒。 沈恒并非一人独自前来,他身后还跟了一个老仆。 沈恒见了净音净涪,先就深深一拜,然后往前一步,双手递上拜帖,口中还道:“小人沈恒,拜见净音净涪两位小师父。我家主人命小人送上拜帖,如若两位小师父方便,我家主人将在午后登门拜访,不知两位小师父可有闲暇?” 净音看了一眼净涪,接过拜帖扫了一眼,又将这份拜帖递给净涪,笑着叹了一句:“我师弟不过昨日才到,贵主人居然就得了消息,可真是神通广大,令人心折啊” 沈恒又是深深一拜,却不说话。 净涪已经将拜帖看过,又将拜帖递还给了净音,净音抬眼看他,他点了点头。 净音这才收了拜帖,转而和沈恒说道:“今日我和师弟需往寺中拜见清方师伯,归时未定,归来后自会送上回帖,你且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便是了。” 沈恒恭声应了一声,又问道:“请问两位小师父,不知我家小姐现下可好?可曾打扰了两位小师父静修?” 净音点着头回了他一句:“我看着,皇甫师弟对沈姑娘照顾得颇为精心。檀越只管放心便是。” 沈恒躬身一拜,领着人退去。 净音看着他们回去,才回头看了一眼净涪,语带羡慕道:“师弟修闭口禅果然也是有好处的,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师兄我恨不得自己也是修闭口禅的呢。” 但这般话说完后,净音脸色一整,又开始细细地提点自家这位鲜少接触外人外事的小师弟。 这一提点,就提点了整整一路,听得净涪耳朵都有些发热,和着心底升起的那一丝暖意,热得让净涪很有些无所适从。 净音没有错过净涪的窘迫,但他体贴的没打趣,而是自顾自的继续叨念。 这可怕的叨念持续了一路,直到到了妙音寺分寺的山门处,净涪才终于得到了解脱。 山门处的知客僧见了净音当即应了上来,重重地一个躬身,合十深拜为礼,道:“弟子了之见过两位师兄,两位师兄往里边请。” 净音点了点头,领着净涪往里走,边走还边问知客僧道:“清方师伯可在?我领师弟前来拜见清方师伯。” 了之僧人连连点头:“师祖早课后便传下法旨,说两位师兄若到,只管往他那边去便是,无须通报。” 净音点了点头,脚下不停,很快就往寺庙最深处里去。 这处分寺本就依山而建,这寺庙最深处,恰恰好便在山窝处一个天然形成的洞窟里。 了之僧人领着他们到了洞窟边上,往里深深一拜,又弯腰单手一引,请净音净涪进去。 净音净涪回过礼后,便往洞窟里走。 洞窟地处山阴,又被寺庙左右环绕,本应潮湿阴暗,但净音净涪却未曾有此感觉,反而觉得此处清凉通透,干爽磊落,又有不知从何处亮起的光芒充作光源,照亮这一片地界。 净涪来过一次,虽然不怎么熟悉,但也认得路,领着净涪就往里走,还跟他说道:“这里是清方师伯的道场。清方师伯在这分寺里驻守百年,百年间都在这道场里面壁静修,未曾往外走出一步” 一路走过石乳暗礁,净音净涪两人来到洞窟最深处,那里有一处天然成形的水池,又有一片厚重沉郁的山壁。 越往里走,净涪身边那一只五色幼鹿的身影便越渐清晰,到得净涪见到坐在石壁前的那一个僧侣身影的时候,五色幼鹿已经完全被逼出了虚空,委屈但安静地站在了净涪身侧,头顶那闪耀的五色光华在这一处暗沉的洞窟里居然黯淡失色。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跟随着净音一起,向着那个瘦削的身影深深一拜,沉默行礼。 清方大和尚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但净涪身前,却凭空出现了一部佛经,佛经封面呈淡灰色,但那封面上的文字却是白中呈金,更隐隐有着一丝如血的殷红。 事实上,不仅仅是净涪,就连净涪身边的那只五色幼鹿,身前也出现了一棵巴掌大小的透着时空气息的碧绿小草。 五色幼鹿欢喜雀跃,却又知道这里不是它放肆的地儿,规矩得很,不鸣不叫,更不扬蹄晃脑,只歪着脑袋看着净涪,等着他的允许。 净涪看了看它身前的那那棵碧绿小草,又看了看自己身前的这部佛经,询问似地看了一眼净音。 净音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和五色幼鹿都收下。 是以,净涪又向着五色幼鹿点了点头,自己将身前的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收起。 五色幼鹿无声地一扬脑袋,一口就将那棵碧绿小草咬在口中,无须它咀嚼,这一棵碧绿小草化作一股清流,自五色幼鹿咽喉处流下,在它身体各处流转一周,最后分出一半蹿向五色幼鹿头顶,在五色幼鹿那鹿角处化作一股流光,融入它头顶鹿角上的那一片五色神光中。 净涪只需一眼,便看出这五色幼鹿头顶的那片五色神光光彩比之先前,更加夺目几分。 五色幼鹿这一回,是真的得了一个大机缘了。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一人一鹿再次向着那个瘦削的静默无声的僧侣深深一拜,谢过他的赠予。 净音也与净涪五色幼鹿一起,拜谢过清方禅师,尔后,他也并没有离开,反而带着净涪和五色幼鹿一起,在这个洞窟里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结跏趺坐,闭目入定。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是清方禅师百年如一日静修的道场,净涪只觉得在这里入定,灵台处仿佛有一股灵光垂落,帮助他的神识观照四方天宇。 魔身早已见机,默然无声地团成一颗暗寂宝珠,落在佛身手上,被佛身持定,不敢露出半分端倪。 另一边,留影老祖也知道了沈定的动静,甚至连沈定给净音净涪送上拜帖的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昂头喝尽杯中美酒,又给自己新续上一杯,吩咐道:“那就看看吧,方便的话,就随手留他一命,不方便的话,随他去就是了。” 这话轻描淡写的,没有半分情绪,更不像是在说自家唯一的那一个弟子。 底下的管事听了,心神一紧,连连点头,未敢再有半句闲语。 留影老祖一口饮尽杯中酒,视线垂落在空荡荡的酒杯中。 啧! 第120章 应贴而来(小修) 净音在洞窟里入定五日,五日后自定中清醒,便被送了出来。他离开洞窟的时候,净涪却还在定中,周身散发一层莹莹智慧光。智慧光闪烁,连带着他身侧的五色幼鹿也被镀了一层灵光,更显神异不凡。 净音在洞窟外站定,抬头看了一眼,知道自己这一会缘法已尽,并不强求,便在旁边寻了一处干净之地,结跏趺坐,轻声诵读《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等,便等了足足四日。 一直到第五日清晨,净音完成早课,才见净涪被送了出来。出得洞窟,净涪身边的五色幼鹿便又再度隐去,不露人前。 净涪睁开眼,来到净音身前,合十稽首一礼。 净音回了一礼,笑道:“恭喜师弟。” 净涪又是一礼,净音这会却是侧身闪了过去,伸手就拍上净涪光溜溜的小脑门,似模似样地叹道:“唉,师弟这么厉害,师兄日后就要劳烦师弟多多照看了。” 净涪听着净音的话,却闪身离开三步远,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净音。 净音眼底的笑意几乎能够溢出来了,这会儿乖乖地收回手,叹气般地道:“好吧好吧,师兄错了还不行吗?” 师兄弟两人在洞窟边上说笑了几句,又齐齐向着洞窟处深深一拜,才转身出了分寺,又着寺中知客僧了之的手,将一份回帖两份请帖各自送到沈定、李昂和江靖达那里,便就一路回了普济寺。 普济寺里,皇甫成和沈妙晴都还是在的。而且看他们两人之间的神色举止,比起十日前来,皇甫成待沈妙晴的态度又要更软和几分。 净音只要见得沈妙晴还在,便什么也没说,权当没有看见。 净涪倒是多看了皇甫成和沈妙晴一眼,魔身在识海中嗤笑了一会,便也同样再无别的话语。 净音与净涪低声闲说了几句,便回了药王殿里的蒲团上,趺坐入定,为今日午时沈定、李昂和江靖达等人的到来做准备。 净涪却未入定,带了还隐匿在虚空处的五色幼鹿一起,在这一个不大不小的普济寺里转悠。 这处普济寺和别的寺庙并无多大不同,但也有最大的不同,这座山寺,似乎在久远之前,就已经没有了人气。 净涪在寺里寺外转悠了一圈,最后在山门处站定,抬头看着山寺的匾额,兀自思索。 直到皇甫成带着沈妙晴和昏死过去的净音到来,才打破了这普济寺的寂静。那么,普济寺这个道场的主人,哪儿去了? 净涪从来没有见过清慈禅师,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也没有。但天魔圣君皇甫成听说过这位清慈禅师的名号,知道这位禅师的事迹,也曾经为了这位禅师的衣钵传承来过这里一趟,而净涪却只隐隐听说过清慈禅师的名号,待再要询问,却只得到一些似是而非的所谓游历四方的消息。 这位禅师虽然成功登临极乐净土,传闻中征得罗汉果位的大德僧侣。但算算时间,这个时候这位清慈禅师应该在这普济寺中闭关,整理一生修持,记录一生所得,作为自己的衣钵传承,留待后人。待到三百多年后破关而出,飞升净土才是。可现在,景浩界中没有他的消息不说,这里的道场也没有他的痕迹,反而成了一座空寺。 净涪停留在匾额处的视线缓慢上移,最后定格在那一片浩渺苍碧的天穹。 消失的清慈禅师现在在哪里?他的消失,是个例还是常例? 苍天无语,净涪一时半会也没有个想法。 他晃了晃脑袋,将这件事记上一笔,便领着五色幼鹿推门入寺,往药师殿里去。 巳时末,净音还未从定中出,净涪站在药师王佛座前,望着上首高高在上的药师王佛,心中忽然一动,侧过身从旁边的几案上取出几炷线香,就着案前青灯的烛火点上。 他双手持定线香,不顾旁边皇甫成和沈妙晴略显怪异的眼神,闭目无声祝祷一番,又躬身三拜礼祭过后,将这几炷线香插入香炉中。 插入炉中的现象气柱凝成一条条细长气柱,直入大殿上空。 无人能够看见,大殿上空漫出一股无形无色的药气,药气散布四野,联动八方,整个普济寺一阵阵无声无息的颤动,层层尘封已久的佛像、篆文、印刻散出琉璃毫光,光芒隐隐,只将这普济寺牢牢护持,隔绝诸方诸辈窥探。 天魔宗里,留影老祖收回凝视着杯中美酒湛清酒水的目光,没去提醒自己那个傻傻呆呆毫无防备走入人家道场的记名弟子,一口满尽杯中酒水。 而妙音寺里,法眼注视着这处普济寺的清笃清显清镇三位法师只觉眼前一阵琉璃光起,药气缭绕,遮蔽法眼。 清显和清镇两人对视一眼,察觉到那琉璃光和药气中熟悉的气息,也不担心,反而送了一口气,又将信息递给了方丈。 清笃禅师倒是笑:“清慈师兄多年不见踪迹,也没个消息递回寺中,我等只知他又往界外去了,却不知道他到的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情况,怎地连道场都是空的,现下可不用担心了。” 清显清镇两位禅师也是点头。 普济寺中,净音皇甫成和沈妙晴被蒙在鼓里,这般变化不小,但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就连净涪,也只是凭借着多年来在生死险境中磨砺出来的敏锐感知察觉到几分,又开了法眼,才勉强窥见一两成。 净涪低下头,又向着药师王佛深深一个礼拜,这才退后几步,落座在净音侧近的蒲团上。 净音净涪两人都在趺坐,虽说一人入定,一人不过单纯静坐,但净音的脸色很有几分凝重,甚至还隐隐透出几分战意。 这分明极不寻常。 皇甫成和沈妙晴都不是瞎子。就算一开始不曾察觉,时间久了,也还是注意到了。 皇甫成还有些莫名,沈妙晴却已经想到了她兄长。 等到皇甫成回过味来,下意识地侧过头去看沈妙晴,见她脸色莫名,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上了沈妙晴搭在膝盖上的不自觉握紧了的手。 沈妙晴只觉手上一暖,转过视线去,便望入了皇甫成带着怜惜的眼睛。 她抿了抿唇,便要勾起唇角,弯起眉梢,给皇甫成一个笑容。 但她没有做到,试了几回之后,她便放弃了,垂下眼睑,避开了皇甫成的目光。 皇甫成看着这样的沈妙晴,心底怜惜更浓,但他也是左右为难,每每想要拿一个决定,却权衡再三,还是无法决断。 有些时候,他都厌恶这样的自己。 不由想到当初,如果他当初系统任务选的是“坠魔”,那或许就会容易得多。 各自胡思乱想间,天上那轮大日行到了中天,午时已到。 “笃。” 一声木鱼清响,唤醒了还在定中的净音。 净音自定中出来,侧头便见净涪正将手里的木鱼槌子放归原处。 净音向着净涪稽首合十一礼,道:“劳烦师弟。” 净涪回了一礼,摇了摇头。 净音再未多言,又在蒲团上坐得一会,便在蒲团上起了身,往殿外行去。净涪跟在净音身后。皇甫成和沈妙晴相互对视一眼,也从蒲团上起来,跟在了净涪身后。 一行四人出了殿外,才到山门,就见三件法器自远处飞来,落在山门前的空地上。 正是沈定、江靖达和李昂。 沈定才落在原地,视线便先在后头的沈妙晴身上转了三两个来回,仔细确认了他的这个妹妹毫发无损,这才转过头去看跟在净音身侧净涪。 沈妙晴虽则站在最后,却没有错过沈定满含忧心和关怀的视线,想起兄妹两人打自幼时起便一直相依为命的生活,心下酸楚,一时难以言述。 李昂和江靖达两人却是有志一同地在刚刚落地的那一瞬间,便先警惕地去观察那个曾在竹海灵会中见过的净涪小沙弥。 见他不过三五年不见,身形渐长,眉间隐隐散有毫光,压去脸上犹存的稚气,看着就比竹海灵会那是更为出众脱俗。 尤其那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湛湛朗朗。这世间万物落在他眼里,竟都显得特别干净纯澈了。 明明最爱美人,更钟爱美人凋零的那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极致美感,但看着这双无法用言语去描摹的眼睛,李昂一时却无法生出任何别的心思,心中只得一片至真至纯的喜爱和欣赏。 江靖达却比李昂警觉,不过只看了一眼,待得回神,便急急地挪开视线,再不敢多看一会。 沈定看过净涪,眉头忍不住隆成了一片山川。 不过数年不见,这位净涪沙弥居然修为又有精进? 饶是沈定修为刚刚突破,又被魔念所诱,见了如今的净涪,一时又不免生出几分不安。 他真的就能胜得过他?他真的能带着妹妹从这破寺庙中离开?他真能全身而退? 沈定的不安不明显,他隐藏得很好,在场的人中,就连作为心魔宗亲传弟子中佼佼者的李昂和江靖达也没有注意到。 但他隐藏得再好,也未能逃过沈妙晴和净涪的视线。 沈妙晴看了几眼自家兄长,又看了看皇甫成,低垂下头去,只那一双手慢慢地慢慢地收紧,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划破掌心细嫩的皮肉。 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与净音在山门外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净音合十稽首一礼,请几人进寺。 沈定、李昂和江靖达等人早在十来日前,净音昏死被皇甫成带入普济寺之前就已经查探清楚,这寺虽是佛门一位大德的道场,但这位大德已经多年未曾现世,这寺也不过就是一座空寺。 一座空寺而已,他们也不曾放在眼里。 当下三人也不拒绝,跟在净音净涪身后就往里走。 第121章 一言不合 皇甫成和沈妙晴走在最后。 沈妙晴习惯性地分出三分注意力关注着皇甫成,见他从刚才开始就变得莫名的脸色,她看了看前方走出一段距离了的五人,伸手拉了拉皇甫成的衣袖,传音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皇甫成被沈妙晴的声音惊醒,侧过头去,正好望入沈妙晴专注关心的明眸,眼神闪了闪,最后摇了摇头,回传道:“没事。我们也走吧。” 他自然垂落的手往下一捞,将沈妙晴的牵着他袖摆的柔胰握在手中,两人借着垂落的长袖的掩饰,肩并着肩手牵着手往里走。 沈妙晴眨了眨眼睛,乖巧地垂下眼睑,没再多问。 皇甫成看着走在前面的净涪净音两人的背影,眼神复杂。 这山寺,他住了十多天,当然知道不过就是一座空寺而已。没有主人,没有禁制阵法,这就是一座空荡荡的空寺。在他们进入这座山寺之前,这里甚至没有一丝人气。 但皇甫成心知肚明,这里绝对不仅仅只是一座空寺。 它还是佛门一位大德的道场。 原著中,发展到这一段剧情的时候,那位大德已经登临西天极乐净土,只留了一份衣钵传承在他的道场上。那个时候,那座和现在一样空荡荡的山寺也着实热闹了一阵子。但为着这一份衣钵传承而来的所有人,包括与那位大德同出一门的妙音寺药王院沙弥,也只是空手而归。最后,这一份机缘落到了主角左天行手里。 因为他是主角,所以原著明确记载了左天行得到这一份衣钵传承的完整过程。 所以,皇甫成知道该如何去启动这一个道场。 一旦这个道场的禁制全部启动,就算清慈禅师再如何悲天悯人,只要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胆敢在这山寺地界上动用魔门手段,那他们的生死就再由不得他们。 大德虽慈,可道场之上,哪容得下魔门的小弟子放肆? 如果他将方法告诉净涪净音两位师兄,道场禁制全开,哪怕是天魔宗的留影老祖连带着心魔宗的长老一起出手,沈定三人今日也绝难离开这里。 可是,沈定是沈妙晴的嫡亲兄长,两人相依为命 皇甫成握着沈妙晴的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选择了沉默,谁也没有说。 净涪净音不曾,沈妙晴也没有,就连他自己,也没多做什么。 他跟在净涪净音身后,权当自己不存在。 净音不曾注意到皇甫成的沉默,他毕竟对皇甫成不太感冒,这会儿简直就懒得理他,权当他是空气。但净涪却看得清楚。 他只微微提了提唇角,便顺势在药王殿中药师王佛前唯二的两个蒲团上坐下。 坐在他东侧的,是他师兄净音。 沈定、江靖达和李昂三人分坐净音净涪下首左侧位置,皇甫成则在右侧的位置坐了。唯有沈妙晴,在原地站了一会,终于在沈定的注视下,挑了皇甫成下首的位置。 故而现在药王殿中的席次,便是净音净涪并排坐了上首主·席,沈定、江靖达和李昂依次坐了左侧客席,而皇甫成和沈妙晴却是在右侧陪坐。 没有茶水,没有寒暄,沈定几乎是一在蒲团上坐下,便直接发难。 “净音沙弥,你要怎么样才愿意把我妹妹还给我?” 净音扫了他一眼,双手合十竖在胸前,低唱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沈家姑娘来去自由,小僧不过一外人,如何能够左右沈家姑娘的决定?” 沈定下意识地看了沈妙晴一眼,又扫过坐在他下首的江靖达和李昂两人,一时也没再去质问净音。 沈妙晴低垂了头坐在蒲团上,视线盯着地板,谁也没有去看。 江靖达和李昂面色自若地坐在蒲团上,一人含笑,一人无聊。 沈定这一时无话停了下来,净音却反问了回去:“倒是三位檀越,进入莫国也就罢了,在莫国这凡人聚居之地随意出手,小僧阻拦,尔等竟还敢反抗,真当我们妙音寺无人吗?” 说到最后一句,净音怒火升腾,竟作狮子吼,落地回音。 坐在净音身侧的净涪,这时也抬起了眼睑,眯起眼睛扫视了下首一圈,从左侧上首的沈定到右侧上首的皇甫成,没有一个漏下。 他这视线其实平平淡淡,可座下的每一个人都忍不住心头发冷,浑身无端端的竖起一层细薄的鸡皮疙瘩。 皇甫成更是心头一紧,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起头去看净涪沙弥,却只见净涪移开了视线,低垂下头,看着他手上细细摩挲过的木鱼槌子。 皇甫成简直像是被人一桶冰水从头浇下,冷得他浑身发颤。他清楚地明白,净涪沙弥生气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认知过一件事实。 他握着沈妙晴的手僵在袖袍下,冷汗源源不断地自掌心沁出,惊得沈妙晴都忍不住抬起眼去仔细打量他。 察觉到沈妙晴的目光,皇甫成定了定神,身上真元一催,那手掌便又恢复了早前的干净温暖。 皇甫成冲着沈妙晴笑了笑,便就挺直了背梁,稳稳坐在蒲团上。 沈妙晴松了一口气,也回了他一个小小的笑容,才又低垂下头去,安静地听着。 虽然说来难听,但这时候,她是没有资格说话的。哪怕她算是这次事件的□□。 沈定本来已经回过神来了,知道这件事确实算是他们理亏,无论等会他们会不会动手,这会儿也该软一软,至少也得道歉一番,以示自己实在没有挑衅妙音寺的意思。 毕竟这会儿天魔宗可没打算打破景浩界表面的平衡。真硬抗着,即便他得胜回了天魔宗,在宗门里也讨不到好。 可他自见到沈妙晴后,便一直分了三分注意力给沈妙晴,这会儿自然也没有错过她和皇甫成之间的眉眼官司。 他的嫡亲妹妹,居然和天剑宗的皇甫成眉来眼去?! 沈定瞬间怒火高涨,又扫见侧旁江靖达递送上来的略带同情的眼神,怒火更是被疾风卷夹着直冲天际,当下就脱口而出道:“不过区区一镇之地,也就只有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秃驴愿意那样宝贝着!” 这话一出,本来见到沈定几人就已经心头不快的净音也被点燃了怒火,他双掌一合,周身气势一升再升,简直堪称暴涨。 这股气势在殿中形成无形飓风,盘旋着要将沈定镇入风眼。 沈定自知自己失言,但这个时候,净音都已经动手了,要他束手就擒? 不可能! 是以沈定也还手了。 他任由自己落入那股无形飓风的风眼,身上流出一阵阵黑色的魔气,魔气毫无阻碍地融入飓风中,循着飓风与净音的联系,快速接近净音,将净音整个人团团包拢在中央。 净音旁边的净涪,此时已经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李昂和江靖达。 被净涪的视线锁定,李昂和江靖达两人脑中也立即拉响了警报,他们不自觉地收起了所有表情,背脊挺得笔直,迎上净涪的气势,目光也牢牢地盯着净涪,唯恐错过净涪的每一个动静。 净涪却是安安稳稳地坐在蒲团上,手指还在一下下地摩挲着木鱼槌子,姿态放松无比,却愣是让李昂和江靖达不敢有任何动作。 沈妙晴看着这一幕,忽然明白,直到这个时候,她才隐隐窥见了这位竹海灵会魁首实力的冰山一角。 她的唇抿得更紧了。 皇甫成倒是没有想到,沈定这么快就和净音打起来了。 等他反应过来,他忍不住看了对面的正在和净涪对峙的李昂江靖达一眼。 他怎么觉得,这事儿里头,还有这两位的手笔? 殿中其余人等都在对峙,但净音和沈定却是实实在在地交上了手。 净音的气势自将沈定拖入风眼后,飓风便开始回缩,风暴中升起一道道锁链,锁链上散发着金色的佛光,佛光铺散开去,似春日阳光一样融化着那裹困着他的魔气,又照定坐在风眼中的沈定,要将他困锁在这佛光中。 可这个时候,裹困着他的魔气中已经有一些侵入了他的识海,在他识海中演化幻境,挑动他的七情,搅乱他的心境。 病榻之上,八旬老母一声一声低唤着他:“小三儿小三儿” 净音本就修微,在红尘中游走,见识万丈红尘中的生离死别,种种爱恨情仇。往日他尚能持定心头一点清明,任由红尘过眼,但最近这些时日,他心境有瑕,又对生母有愧,未过多久,便沉沦在了幻境之中。 净音沉沦,他一身气势所成的飓风瞬间云消风住,便连那中央夹杂着的佛光也瞬间崩散成点点金色光点,消融在空中。 沈定在殿中重新站定,得意地看了一眼软软倒下的净音,视线慢慢地移到净涪身上。 他锁定净涪,轻轻地笑了一下,道:“妙音寺净涪沙弥,到你了。” 李昂和江靖达也从蒲团上站起,一起来到了沈定身侧,也都用眼睛锁定坐在蒲团上犹自拿着一只木鱼槌子的净涪。 沈定心有不满,但为了以防万一,他什么都没有说。 净涪看也不看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他视线一转,看向还坐在蒲团上的皇甫成。 皇甫成开始还是迎上净涪的视线,但被他握在掌中的沈妙晴的手存在感太强,他终于慢慢地低下了头,错开了净涪的视线。 这就是他的选择。 净涪丝毫不为此意外。 他也并不在意。 他没再看皇甫成,待要收回视线,却又看见一直低着头的沈妙晴此时已经抬起了头,娇娇怯怯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水润。 她望着他,视线里隐有笑意。 第122章 打了小的 那双秋水明眸被眼中的笑意快速泡软,渐渐变换形状,自眼梢到眼眉,一点点拉扯成净涪熟悉又陌生的模样。从眼睛开始,那张秀美的青涩面容在一片模糊中修改成一张成熟的带着浓浓母爱的面容。 她望着他,视线慈爱温和,欢喜满足。 十足十便是净涪当年在沛县云庄重见的程大太太沈安茹的模样,程涪的母亲。 净涪视线停住,定定地望着沈妙晴。 沈妙晴心中一抖,只觉面上一阵阵辣痛,像着了火一样,热辣辣的痛得入心入肺。但这还没有结束,沈妙晴只觉得在那一阵阵辣痛中,还有一阵阵不易察觉的酸胀感。 沈妙晴顿时心慌得不行,她伸出手,想要摸上自己的脸,却又停在半空,只虚虚地比划着,就是不敢碰触到一丝一毫。 “脸我的脸我的脸怎么了?告诉我,我的脸怎么了?啊啊啊” 皇甫成抓住她的手,看着她完好无损的容颜,低声询问道:“小晴,小晴,你怎么了?你的脸没事啊,这不是好好的吗?你到底怎么了?” 沈妙晴什么都听不进去,只一个劲地在那里痴傻一样地问着自己,也问别人。 “脸!我的脸怎么了!啊啊啊,你将我的脸怎么了?!” 她痴痴傻傻地发问了一阵,又冲着净涪大呼小叫,几近睚眦欲裂,她整个人身体剧烈挣扎,就要扑到净涪那边去和他厮打起来。 这个时候的沈妙晴,压根没有发现自己此刻的丑态,也更加没有发现她那一身不过炼气期的修为正在快速地跌落消退。 随着她的修为消失的,有她的灵根,还有她的精气神,乃至她的生机。 即便她现在容颜无损,依旧青春美好,可不过就是一个纸糊的灯笼,但凡这灯笼外层的灯笼纸被撕拉出一丝一缕的裂缝,这灯笼里的烛火就必定会被外头倒灌而入的冷风扑灭,救都救不回。 皇甫成紧紧按着沈妙晴,心疼又焦急,最后忍不住求助系统。 “系统,小晴她到底是怎么了?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啊?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皇甫成识海中的系统浮起一阵暗黑色的光纹,向着沈妙晴就飘了过去,但这光纹不过刚刚出得皇甫成的身体,就被虚空中突然出现的一片琉璃光缠上,虽然双方力量上存在着不小的差距,琉璃光无法再短时间内彻底打散光纹,但琉璃光一圈一圈转动着,却也在大幅度地消磨着光纹的力量。 待到光纹在瞬息后回归皇甫成识海,却已经被消去了一半以上。 “目标遭到术法反噬,如不阻止,再过十息,目标一身修为消散,十五息,灵根枯毁,二十息,生气漏去。” 术法反噬? 皇甫成不敢去看上首的净涪,只看着沈妙晴,他紧了紧握着沈妙晴的手,在识海里问道:“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我才能救她?”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脸色冷漠,眼神平淡。 系统似乎停顿了一下,接着才有了答案。 “消去目标恶意,停止施法,赔罪道歉。” 皇甫成看着疯魔一样的沈妙晴,叹了一口气,一手抚上沈妙晴的额间,掌中游出一口灵气,灵气蹿入沈妙晴眉心。 沈妙晴脸色一顿,脑袋一歪,整个人软软地昏睡过去。 皇甫成小心地让沈妙晴靠坐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两个人齐齐面向上首跪在地上。 虽然已经昏睡过去,但沈妙晴的面容还在一下下地抽搐着,明显睡得不是那么安稳。 皇甫成看着上首的净涪,视线略略上飘,看见净涪背后那座高大的药师王佛。 他后悔了。 如果在一开始,皇甫成就将启动这一山寺道场的方法道明,道场开启,那这会儿,只要他默祷一番,就可借用道场中留存的那位大德的法力救治沈妙晴了。 沈妙晴和皇甫成这边的情况说来话长,其实也就不过片刻间的功夫,净涪再未去理会两人。 没有真正地毁去她的容颜,净涪对沈妙晴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事实上,如果不是净涪留着沈妙晴有用,沈妙晴这会儿根本就活不了。 他转过头,正看见一团魔光向着他这边猛扑而来。 魔光乌黑漆墨,又有一张张憎恨怨毒的虚淡面容从魔光中挤出,向着前方的净涪咆哮嘶吼。魔光所过的虚空,还有一段段旖丽多媚的曲音相伴,勾心摄魂。 魔光之后,又有一蓬蓬细细密密的闪着乌黑碎光的细针相随。 这些细针相互碰撞,针芒间有火花四溢。火花燃烧着针尾那一缕魔气,虚空顿时隐入缕缕无色无味的气雾,气雾缭绕着,跟在细针身后冲向净涪。 净涪身侧,五色幼鹿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静。 也不需要他有什么动作,净涪施施然地举起手里的木鱼槌子,轻轻地往木鱼上一敲。 “笃。” 以净涪为中心,虚空排起一圈巨大的声浪,声浪不疾不徐地往外扩散,看着没有锋芒,没有战意,平平淡淡,就是往外散去。 但就是这样的一圈声浪,那来势汹汹的魔光魔针魔气乃至无形无体隐在虚空想要伺机而动的魔影,统统化作白莲跌落在地。 不过是眨眼间,这药师殿中便开出了整整一殿的白莲。净涪端坐白莲前方,背临巨大药师王佛,微微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鱼槌子。 他明明什么表情什么动作都没有,闲散得还似往日在妙音寺中轻敲木鱼礼佛一般自在。但沈定、李昂乃至江靖达三人各自被锁禁在一朵白莲之上,表情难看至极。 他们万万没想到,他们三人一起上,却连这净涪一招都没有招架住。 皇甫成见此情况,只得深吸一口气,搂着沈妙晴一起,深深向着净涪拜倒下去,口中祈求道:“小师兄,求求你” 净涪没有理会他,只抬起头看着殿外。 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都是昔日皇甫成的手下败将。他们的修为如何,心性如何,乃至谋算如何,净涪只需一眼,心中便清楚明白得很,从来不需要放在心上。但饶是这样,净涪还是在之前就启动了这一处道场。 如此的小心谨慎,如果说是为了他们三人,那也未免太看的起他们三人了。净涪真正的目的,是防范着那两人。 皇甫成等了好一会儿,却始终没有得到净涪的回应,而他怀里的沈妙晴面容此时已经彻底地平静下来了,甚至放松得宛如真正的沉睡。但皇甫成看着她,只觉得心悸,就怕沈妙晴真的会一睡不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他怀里。 皇甫成忍不住对净涪生出了恨意。 他搂着沈妙晴,小心轻柔地变换姿势,该跪为坐。同时,他在心底暗自问系统:“系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系统沉默片刻,给出了条件。 “五千积分。” 五千积分,不算多,也不算少。可问题是,皇甫成的积分早在之前已经耗尽,现在还没来得及补充。也就是说,他现在身上一点积分都没有。 “能赊欠吗?” “双倍偿还。” 皇甫成没有犹豫,他一口应下:“可以。” 系统界面自动刷新,一朵雪莲出现在界面里,里头还有详细功能解说和位置解说。 系统不能直接兑换,需要皇甫成亲自去采。 皇甫成也不在意,翻出系统界面,又赊取了价值五千积分的定位转移符。他将定位转移符拿在手里,这才注意到殿中气氛不一样。 他抬起头,顺着净涪的视线,望向了大殿门口。 这会儿,洞开的药师殿大门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胖一瘦两个老叟。 这两个老叟面容时时变换,前一刻明明还是稚童模样,下一刻就成了少年,又在下一刻变作青年、壮年、老年,不断轮回往转。 他们这般模样,本难以界定他们的年龄,但几乎是每一个看见他们的人,都会在心底无比确认,这就是两个老叟。 皇甫成看着这一胖一瘦两个老叟,心中明了他们的身份,看了被锁禁在白莲上的李昂和江靖达一眼,这才看向净涪。他看着净涪的视线,第一次没有了温度。 这两老叟站在殿门口,看着里头的净涪,胖老叟嘿嘿笑道:“果然不愧是佛门佛子” 瘦老叟接话道:“这境界” “我们的弟子输得不冤。” 皇甫成、沈定、李昂和江靖达或许只见净涪不过敲了一下木鱼,但这胖瘦老叟却知道,这是佛门三法印中的诸行无常。 佛说“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一切法皆有因缘。故而三法印中的这诸行无常,事实上便是从源头起,将那法门的因缘转化,以达成无常这一结果。 诸行无常这一法印涉及因果之道,霸道无比,但也难以参悟。胖瘦老叟修行这许多年,见过的佛修没有一万也有几千,但他们还真是第一次瞧见一个沙弥使出这一法印来。 净涪站起身,视线扫过皇甫成,心中无喜无怒。他长身立定,向着胖瘦两老叟合十一礼。五色幼鹿还站在他身边,头顶长长鹿角上五色光华凝聚,蓄势待发。 这就是心魔宗的心宽真人和心窄真人,也是李昂和江靖达的师父。 胖者号心宽,弟子江靖达,却是实实在在的心眼狭窄,睚眦必报的人物。 瘦者号心窄,弟子李昂,也是人如其名,心眼比心宽真人大,可也没好到哪里去。 这两人一胖一瘦,在心魔宗分属世家和师徒两脉,平日里都是针尖对麦芒的主儿,但却确确实实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 现在他们两人的弟子都落在净涪手里,他们又如何能坐得稳? 这不,就过来了。 心宽真人笑得脸上的肉都在发抖,“我座下有要事需要这不肖弟子效劳,便就先领回去了,待日后,我再让他上门领教阁下高招。” 心窄真人却实实在在不想去看净涪,也根本没有将净涪放在眼里,而是直接向着李昂那边伸手一抓。 一只大手探出,向着李昂就抓了过去。 心宽真人摇晃着胖大脑袋,口中振振有词地谴责心窄真人:“现下我们可是在妙音寺的地盘上,站在对面的是妙音寺新一代最出众的弟子,你这样做,不好不好” 可他摇头晃脑间,动作却不慢,一只胖大的大手和心窄真人的大手几乎同时到达李昂和江靖达两人上空。 净涪微微低头,双手轻轻一拍。 “啪。” 一声脆响在这处大殿中响起,在这大殿中扎根生长犹如生在水池里的白莲无风摇曳。花瓣舞动,画出曼妙轨迹,同时又有莲香升起,自殿下蒸腾上虚空,迎上了一胖一瘦两只大手。 莲香清渺,不过风一吹,就能散去。可这会儿,一胖一瘦两只大手压下来,却又寸寸溃散,化作一朵朵白莲跌落地面,白莲又在地面上牢牢扎下跟脚,飘起更多的莲香迎上两只大手,可谓是生生不息。 一时间,殿中这满殿的白莲竟就和心宽真人和心窄真人那一胖一瘦两只大手形成僵持之势。更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落于下风的绝对不会是净涪这个小沙弥,反而会是心宽、心窄两位胖瘦真人。 这样的状况太过明显,就连一旁清醒的皇甫成等一众小辈都能看得出来,更何况是心宽心窄两位真人? 心宽真人和心窄真人同时大怒,齐齐向着净涪怒吼:“净涪沙弥,你是要对我们两个动手?” 此时的藏经阁法堂里,清笃禅师坐在中央蒲团上,而清显清镇两位禅师分坐左右蒲团,也都在关注着那千里之外的普济寺。 清显禅师到底和净涪一起前往千佛法会,比起清镇禅师,他与净涪更多了几分亲近。这会儿按捺不住,他出声问清笃禅师:“清笃师兄,先是天魔宗和心魔宗的三位亲传弟子在我妙音寺地界随意动手,又打伤我妙音寺弟子,这会儿心魔宗的心宽心窄两人又对净涪师侄出手,做下以大欺小的行径,实在过分至极,我等是否已可请清方师兄出手?” 清笃禅师看了一眼普济寺的方向,见那一片琉璃光犹在,又看了看妙音寺分寺那边的那处洞窟,低唱了一声佛号,道:“师弟莫忧,别说心宽心窄两人能否在普济寺讨得了好,就算他们能出得普济寺,也不能轻易离得了莫国地界。” 他又劝道:“师弟且安心看着吧。” 清显禅师皱了皱眉,但最后还是稽首应道:“是,师兄。” 这不过是说话间的工夫,普济寺那边却又生出了变化。 第123章 老的来了 “出来!” 异口同声的两声爆喝,此时大殿中激昂的凛冽气势同时随着声音响起调转了枪头,向着殿外澎湃冲击而去。 没有了心宽心窄两人的加持,那两只大手终于无法抵挡这满殿肆意生长的白莲,在李昂和江靖达头顶彻底消散。 心宽心窄两人几乎是同时心神一动,一个矮胖人影被这一股凛冽的气势冲击,踉踉跄跄地自虚空显出身形。 出得虚空,他不过刚刚稳住身形,先就站直了身体,向着心宽心窄两人一揖,道:“王化见过两位真人。” 心宽心窄两人到底有点意外,心宽特意笑着往天魔宗的方向看了看:“怎么,留影那家伙不来了么?” 心窄则是侧头去看同样被锁禁在白莲上的沈定:“那小子不是他家的弟子么?” “不会是不要了吧” “他的弟子可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居然舍得仍在这里?” 沈定脸色也是难看。 他和李昂江靖达三人一起落在妙音寺的这个净涪沙弥手上,李昂和江靖达的师父都已经到了,唯独他,唯独他的师父没有来! 来的只是一个管事! 他可是他的唯一一个弟子啊! 李昂和江靖达两人也都纷纷侧目,看着沈定的目光隐有讥讽。 这会儿,有意无意地,独身站立在药师王佛前方的净涪小沙弥竟然被忽视了过去。 这个场景堪称怪异。 皇甫成本来一手搂着昏睡过去的沈妙晴,一手已经掐紧了定位转移符。但眼见如今殿中这般情况,他心头一动,掐着定位转移符的手指松了。 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就好了! 王化看也没去看沈定,反而毕恭毕敬地向着站在这满殿白莲另一边的净涪深深一揖,语气很是诚恳,“王某不请自来,还请主人家不要见怪。” 这话一出,整个大殿的气氛又是一滞。 心宽心窄两人全都没有去看净涪,只齐齐盯着王化。王化只觉得自己心神摇曳,神魂更是要被一股庞大的撕扯力拖拽出身体,甚至会被撕扯成两半,分别投入两个恐怖至极的世界里。 “叮铃铃” 一阵细碎的铃声凭空响起,王化心神立时稳住,他飞身倒退出三里之外,这才心有余悸地再度站定。 心宽心窄两人齐齐冷哼一声。 王化得宝铃相助,心中一松,却还是向着心宽心窄两人那边拱了拱手,才又望向净涪,等待他的回应。 净涪本是站在那里看戏的,这会儿王化礼数周到,他也就稽首回了一个佛礼,以示无妨。 是的,净涪就是在看戏。 话说回来,这一出戏演得不怎么样,就凭皇甫成那个心不在焉的人也都能察觉到端倪,已经是可见一斑了。 心宽心窄两人可不是什么善茬,心眼小不说,还面厚心黑。惹着了他们,哪怕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净涪这样的小一辈下手也绝对不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事情。 可现在呢,净涪公然回手反抗,胆大妄为直接驳了他们的面子,他们两人居然只是口头问责,除了用气势威压逼迫之外,竟也再无别的动作 如果不是换了人,那必定是他们心有忌惮! 皇甫成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净涪背后那一个巨大的药师王佛。 他将沈妙晴的身体靠在自己怀里,腾出手来,将两只还在颤抖的手在胸前合上,闭上眼睛,默念着清慈禅师法号,向着那尊药师王佛无比虔诚地祈祷。 净涪猛地移过视线,定定地看着皇甫成。 就见普济寺上方那片琉璃光霎时大盛,一缕缕光芒垂落在沈妙晴的身上,从上而下一圈圈地涤荡着沈妙晴的身体。 沈妙晴本受术法反噬,不仅仅是她的心神,就连她的身体也都被重创,如今神魂被拉扯入幻境,体内修为已经被全部化去,灵根也破损不堪,只堪堪保留下一星半点,甚至连她的生气也被泄去了大半。 琉璃光垂落,又有无色无味的药香追随而来,将沈妙晴拢在其中。 但即便是琉璃光和药香同时落下,也只能堪堪维系住沈妙晴现下的状况,并不能另她好转。 饶是如此,皇甫成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将一直掐在手里的定位转移符收了起来。 现在这种时候,就算是净涪要赶他,他也是不走的,更别说自己离开。 皇甫成这般动作后,这殿中的动静全部落在李昂、江靖达、沈定、心宽心窄以及王化眼里。 那通透明净的琉璃光和无形无色无味的药香先前不显身犹自可,这一会儿一显露出来,这些人等的目光感知到自己身体里被牢牢禁锢着的元神和真元,不由得脸色齐齐一变。 这其中,尤以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为最。 因为直到这个时候,他们三人才知道自己竟然这般,这般的愚蠢。 简直蠢到了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丢人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相比起沈定,李昂和江靖达这会儿更是窘迫得几乎将整张脸埋入自己的怀里去。 他们这会儿不但自己落在了净涪那个沙弥的手上,还带累了他们的师父。 王化本就是在药师殿外的空地上显出的身形,后来又被心宽和心窄两人逼着倒退出三里地,也算是因祸得福,他这会儿不在普济寺的地界范围内。因此虽然感受到了那种夹杂着霸道的无可抵挡的广博宽仁,但也没有受到多大影响。 他伸出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宝铃,感受到掌中随意流转的真元,心中松了一口气。 殿里殿外所有的人,除了彻底昏睡过去的沈妙晴和还沉沦在心魔幻境中的净音外,全都望着那个年少的少年沙弥。 净涪这会儿倒是已经收回了视线,他全然没有将落在他的目光放在眼里,而是双手合十,微微垂下眼睑默祷一阵。 当下就见上方的琉璃光和药香分出一部分,落在那边软倒在蒲团上的净音身上。就连这开满了整座大殿的白莲,也都升腾起缕缕清渺莲香,飘向净音。 就在这时,心宽心窄两人那边陡然炸起一团黑雾,黑雾爆起,瞬息间形成厚重无比的滚滚云团,硬生生在这满殿的琉璃光中辟出一个漆黑地界来。 王化见状,又往外退出了五里远。这一退,就退到另一个山头去了。他也不在意,就站在那山头的树枝上,远远地望着这边的情况。 反正老祖曾经交代过,方便,就留那沈定一命,不方便,就随他们去。既然老祖并没有一定要保下沈定的命,那他这会儿也实在不必担着性命去救他。 净涪睁开眼,眼底一花,眼前已经变换了环境,就连他自己,也挽着一头长发,手提宝剑,志气高昂地站在沈安茹面前。 他才回神,便听得他自己的声音极其意气风发:“母亲,你且安心看着,孩儿必定给你取回芝苒湖里最鲜亮最圆润的珍珠做首饰。” 程大夫人沈安茹眼中含泪往前迈出两步,就要将他搂入怀里。 净涪站定在原地,提着宝剑的手松开,任由宝剑落地,而他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 闭眼,睁眼,不过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可站在沈安茹面前的净涪,却再不是那个泡在蜜罐里长大初生牛犊一样只觉天下之大无处不可去的年轻公子,而是一个脑袋光溜身穿僧袍眉目宁静的少年沙弥。 他不退反进,往前一步迈出,一座点缀着八颗舍利子的九层宝塔在他背后出现,由小而大,逐渐撑定天地。 宝塔上舍利子佛光辉耀,七层被点亮的宝塔里更有一个个虚淡人影盘坐塔中,齐齐诵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后一段。 八颗舍利子那辉耀的佛光本就堂皇光大,又得七层宝塔中坐满了的阴魂念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加持,佛光更是无可匹敌,自净涪背后的宝塔照出,如同外头那当空普照天下的大日一样,涤荡诸天。 光明佛塔的阴影处,还有一座幽幽暗暗的幽寂宝塔若隐若现。 在光明佛塔一层层的佛光扫荡之下,整个幻境如同清晨无声无息被蒸发个干净的雾珠一样,悄然破碎。 幻境彻底碎去的那一刻,那位‘沈安茹’目光依旧紧紧追随着他,眼中含泪,泪中有笑。 “我儿” 净涪胸中冒出一缕火气,火气直冲他的心肺,又往他的眼底烧去,烧得他的眼底赤红一片,看着极其骇人。 然而哪怕是那样的骇人模样,净涪面上却还是没有一丝怒色,他手往后一招,那座光明佛塔飞落在他的手上。 他托起光明佛塔,心神一催,又是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塔中一层层响起。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诵经声自塔中响起,声传四野。凡这经声所过之处,整个天地如同被扯掉了遮蔽的幔布,露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净涪整个人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幽静黑暗之中。 这片黑暗里,没有光,没有声。或者说,净涪就是那唯一的光,唯一的声音。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会被这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 净涪忽然笑了起来,眼底清清湛湛的一片,哪里还有那骇人的赤红。 事实上,净涪清楚得很,现在的心宽心窄两人将他陷在这一重接着一重永无尽头的幻境之中,不过就是要关住他,让他不要碍了他们的动作而已。 一旦等到他们真正挣脱出普济寺的禁制,他们比不会放过他。 可是,单凭这重重幻境,真的就能困得住他吗? 净涪向前迈出。 一步。 佛光陡然升起,却不向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扩散,只一层一层收拢在净涪身侧,将他染成一轮普照大千的明日。 两步。 紫色的智慧光自识海中照出,加持着那一层一层的佛光。得到智慧光的加持,佛光本来纯粹至极的金色染上了华美尊贵的紫。 三步。 净涪识海中的佛身睁开眼来,又在下一息时间里,在净涪身后化身而出。 四步。 虚虚淡淡的佛身吸纳净涪周身的佛光和智慧光,逐渐凝实。 五步。 一道眼睛模样的金色佛光在净涪眉心处一闪即逝,而他身后的那尊渐渐凝实的佛陀却在慢慢睁开眼睛,眼睛中各有一团璀璨至极的金色光芒闪烁跳跃。 六步。 佛陀向前一拿,一座光明佛塔飞落在他的掌中。 七步。 佛陀身体陡然化开,变作一尊无边无量的巨大佛身,金色佛光冲天而起。 只听“撕拉”的一声声轻响在耳边回荡,净涪睁开眼,正对上心宽心窄两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净涪微微一笑,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第124章 处理结果(上) “金身!?” 惊呼声异口同声地在这殿里殿外响起,但在净涪身后的巨大佛陀即将抬起托着光明佛塔那只佛掌之前,心宽心窄早已见机,并不在人家主场和背靠着佛门大能的净涪硬拼,化作两道乌光遁出山寺去。 正站得远远的观望这边情况此时也还没有回过神来的王化瞬间向着另一边遁去,让出自己原本的位置。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站稳身形,他那位置上便出现了一胖一瘦两道人影。 心宽心窄两人完全顾不上他,才在树梢上出现,立时狠狠地瞪向站在殿里正往这边抬头的净涪。 他身后的巨大佛陀纵然虚而不实,看着他们的眼睛却湛湛有神,分明就是已通神圣。再看巨大佛陀周身环绕护持的琉璃光,缭绕不去的无形有迹的药香,更将它衬得庄严神圣至极。 心宽心窄两人头顶也都升腾起一团墨黑魔云,云中又各有一双带着愤怒、嫉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净涪。 殿中所有清醒过来的人全都哑口无言。 尤其是王化这个留影老祖的耳目。他消息灵通,眼光更毒,更清楚心宽心窄两人的性情行事。 这两人此时怕是恼火得很。 可不是,净涪不过一个十来岁的佛门小沙弥而已,连他们年岁的零头都没有,有胆子反抗他们不说,更将他们逼得远遁,这简直不可饶恕! 心宽心窄两人手指齐齐一动,头顶魔气滚滚,有向着普济寺那边冲扑过去的架势,但两人看着那座小寺,狠狠一咬牙,还是没有动手。 心宽再次扬起笑容,远远将声音递了过去:“兀那小和尚,你且说说,你待如何?” 心窄纵然面皮绷紧,不见笑容,眼神更是阴狠,越加显得他那张瘦削的面容刻薄可怕,但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就此甩袖离开。 王化不敢去看心宽心窄两人,便就张着脖子,望着那边山寺的那座大殿。 李昂和江靖达两人被锁禁在白莲上,一身真元统统被白莲封锁,却还是齐齐转身,向着山寺外头的心宽心窄两人深深跪下,久久未曾起身。 沈定看着临近的这两个人,又想起了自己,心中又酸又妒,甚至还很有几分羡慕。 心宽心窄两人再是心眼小,面厚心黑,手段更是毒辣,但他们对自己的弟子却是真的一等一的好。不像他,有师父和没有也差不了多少。 王化本就在关注着这药师殿里,沈定的表情眼神变化全都落在了他的眼里,他心里哼了一声,对沈定很是不屑,却也没有彻底拿定主意,只观望着情况发展。 却说净涪,他听了心宽的传话,却没有应答,而是侧过身去,看着那边已经坐起来了的净音。 早在净涪陷入那重重心魔幻境之时,净音就已经在这殿中琉璃光和药香的加持下脱出了心魔幻境,之后更是接过了这道场的掌控权,引导着这山寺的力量继续镇压禁锢心宽心窄两人。 正是因此,这心宽心窄两人才未能顺利挣脱山寺枷锁,破去山寺力量,直等到净涪破出幻境,又见净涪身后那尊金身,势不可为,才遁出山寺之外去。 也是他们见机得早,反应更快,不然真等净涪腾出手来,别说他们只有合体期初期修为,哪怕是合体巅峰,更甚至是渡劫期,那也得留下来。 这普济寺的主人清慈和尚,现在可是在西天的极乐净土那边呢,并不是此界所有人认为的还在景浩界各处行走游历那般简单。他留下的道场,在启动之后,足可称邪魔禁地。 更何况,净涪亮出了金身,在金身的牵引下,净涪能够掌控的道场力量可远比之前强横。 净音看着净涪的金身既喜又羡,还很有几分复杂的意味,甚至还有三四分的嫉妒。他本来垂下眼睑,任由这种种情绪流淌过心头,在心头生发,引动诸般念头欲望,牵出种种善意恶念。 他只谨守心头一线清明,体悟着每一个念头生灭间的种种因缘,也回味着这个中的万般思绪,以此般感念不断滋养己身智慧,明澈种种烦恼因果。 这是一种天大机缘,是在这满殿的琉璃光、药香、莲香、佛光以及诵经声的共同作用下诞生的一种难得造化。 净音一直沉浸在这种让人沉醉的领悟之中,直至心宽那从远处递过来的话响在大殿中,这才将他拉了出来。 待到他回过神来,又听明白心宽的意思,他不由得也抬头去看净涪,却不料正迎上了净涪的目光,他愣了一下,随即领悟了净涪的意思,向着净涪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直面心宽心窄。 他先是向心宽心窄两人稽首一礼,才扬声说道:“两位真人有礼。两位真人当知” 净音才刚说了两句呢,就被心宽打断了。 “你这个小和尚,谁问你了,叫他说话!” 心宽这话连斥带责,话语中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带上了一种隐而不显的幻诱之力,落在众人耳里,由各人本心不同引出不一样的情绪。 李昂和江靖达两人还是向着心宽心窄两人跪伏着,这会儿听着心宽真人这一句话,心中自是又酸又涩,而旁侧的沈定却又是幸灾乐祸,各有不同。 净音刚刚听得这话,先是因心宽的斥责心生怒意,接着又因心宽对他与自家师弟的不同态度心有不忿,再还有对净涪这个小师弟的嫉恨,可谓是百般思绪齐齐涌上心头。 这种种心思翻涌,稍有不慎,或许真会在净音心头留下痕迹,最后更会挑拨师兄弟两人的感情,来上一出兄弟倪墙的戏码。 净涪唇角微微一提,也不去看其他人,只用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净音。 那双眼睛清澈明净,仿佛能够倒映出整个世界。 净音稍稍抬了头,侧过脸去,却正看见那双眼睛,心头仿佛有一汪清泉流过,泉水明澈清凉,让他心底那一缕即将被淹没的清明迅速壮大。 净音向着净涪笑了一下,才又回过头去,声音平静地回道:“真人体谅,我师弟修的是闭口禅,不可轻易破戒。我为师兄,应敌无力,料理这等小事还是可以的。” 他说得坦荡,心宽听得也是一滞。 净音却不再在意他,只说道:“两位真人当知,贵宗弟子李昂师弟不知在何处见了这位沈姑娘一面,”净音转过头去看了还被皇甫成搂在怀里尚未清醒过来的沈妙晴一眼,才继续道,“便对这位沈姑娘起了君子之思。” “孰料这位沈姑娘对他无意,不假辞色。他心中念想不绝,便未曾放弃。这位天剑宗的皇甫师弟带着沈姑娘到了莫国” 他每说一句,心宽心窄两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说到后来,他们的脸色已近滴墨。甚至不仅仅是他们,便连同在这药师殿中的李昂、沈定和皇甫成三人,也都默然。 说实话,这件事儿,妙音寺纯属被牵连的。 事情源头的沈妙晴,是修的是魔道功法,更是天魔宗弟子沈定的嫡亲妹妹。对沈妙晴起意,甚至要强逼她的,是同为魔门的李昂。说到底,这本来应该是天魔宗和心魔宗之间的事情,更是魔门的内部事宜。可这件事,皇甫成插了一手,他是天剑宗陈朝真人的亲传弟子,已经可以代表天剑宗。他插手,意味着道门插手了魔门的内部事宜。这也就罢了,道门和魔门的事情,可以由得他们自己解决,总和佛门不相干。但问题是,皇甫成带着沈妙晴一路逃窜,竟逃入了妙音寺的地界。 他们现在妙音寺的地界上大打出手,后又牵连了妙音寺藏经阁的沙弥净音,连带着净音重伤昏死。 这件事情,闹得很大。先不说净音的倒霉事儿,单说被皇甫成和李昂乃至后来的沈定和净音之间的打斗殃及的凡俗百姓,便不是一句抱歉可以解决了的。 将事情前因后果与在场众人解说了一遍后,净音最后道:“江师弟不过陪伴而来,与此事无有过多牵扯,事情了却之后,自可归去,我寺不会过多干涉。” 这句话,也就说说而已。至于他们信与不信,净音净涪也不管,自有他们自己决定。 听得这话,几乎埋在白莲莲瓣里的江靖达脸色一松,不由得庆幸自己谨慎,没有抢先出手。 倒是沈定和李昂两人,气得脸都要歪了。 但无论他们如何气愤,这会儿却没有他们说话的地儿。 “但沈定和李昂两位,则必当补偿此地百姓,后入封魔塔四十五年。” 封魔塔! 沈定和李昂脸色大变,忍不住对净音恨得咬牙切齿。 这小沙弥,简直好狠的手段! 佛门的封魔塔在魔门那边可谓是声名赫赫,而且最近这十年里,被压入封魔塔的,就有当年魔傀宗的少宗主齐以安。 净音却不在意,经妙音寺分寺事后清算,这件事中,此地凡俗百姓死亡四十五人,伤则千余人。 这般重大伤亡,别说他们恨净音,就是净音,何尝也恨他们? 那些凡俗百姓是招他们惹他们了?居然毫无顾忌地大打出手,他遇上了,出手阻止,竟还被重伤! “至于这位天剑宗的皇甫师弟” 净音正要继续说话,忽然抬起头去,望向净涪。却见净涪此时已经没有再看着他,而是抬了头望着西方。 西方的天宇处,在逐渐西下的夕阳边上,忽然亮起了一道璀璨剑光。 剑光速度极快,须臾间在殿外落下。待到剑光消去,便显出一人。此人俊朗沉静,一身气势内敛,不见半点锋芒,却正是皇甫成的师兄兼表兄,陈朝真人大弟子左天行。 左天行落得地上,毫不忌讳地踏入药师殿中。到得殿里,他先看了一眼背立一尊金身佛陀,正在为净音镇场子的气象威严的净涪一眼,才对着净音行了一礼。 “净音师兄稍待。” 第125章 处理结果(中) 净音见是左天行,也不意外,如果事情都闹到这份上了,天剑宗还是没有反应,净音就得怀疑皇甫成在天剑宗里的地位了。 他点了点头,回了一礼:“左师弟。” 左天行又侧身向着净涪的方向行了一礼,“净涪师弟。” 他的动作和往日一般无二,神色间也没有什么异常,心绪波动还是一如既往的无法察觉,但净涪看着明明没有什么变化的左天行,愣就是打自心底生出一丝古怪。 他不动声色,同时向着这周身剑气缭绕锋芒毕露的少年剑修合十回礼。 左天行笑了一下,才又转过身,向着那边远远站在树梢头的心宽心窄两人见礼,朗声道:“天剑宗左天行,见过心宽心窄真人。” 心宽心窄简直被左天行气得肺都要炸了。 他这是什么态度!?不过一个小小的连筑基期都没有的天剑宗弟子,居然就敢这样作践他们? 心宽当下哼了一声,待要再使些手段,可抬头就见那一片刺眼的琉璃光,当下就又将话吞了回去。 他在这地儿吃的亏真是够了,再要在这里动手,他还落不到一个好。弄个不好,反而还会被这些小辈羞辱。他是不在乎什么面子,但也绝对不想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地步。 心窄和心宽是一般的心思。 可这会儿不能动手,不代表他们不能记上一笔。 两人同时一抖长袖,齐齐挤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宽和笑容来,齐声道:“好,好一个剑宗骄子!” 话虽是好话,笑容也着实真切慈和,不知情的人见了,怕真是会以为左天行是他们的弟子呢。但在场众人,又有哪一个不知道这两位笑容下的真实情绪? 左天行背梁笔挺,一身剑气勃发,整个人如同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但听得这话,他既不得意也不骄傲,只是唇边含着淡淡的笑意,合手一抱,“小子当不得两位真人夸赞。” 净涪看着左天行那边,心头那一丝古怪张牙舞爪的,很快就生成了厚厚的一片疑云。 这左天行,细看已经很有几分当年剑宗剑子的模样了。是因为多年闭关渐渐撤去伪装,恢复一些本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除了净涪之外,皇甫成也在看着这样子的左天行。 比起净涪这个好几年不和左天行见上一面的佛门小沙弥,皇甫成这个货真价实的同门师弟兼表弟,才算是和左天行一起长大的那个人。就算自竹海灵会之后,左天行就一直闭关潜修,他也多在外头行走,但毕竟两人在北淮国一起长大,又一起拜入陈朝真人门下,更重要的是,作为这一篇修仙文的主角,皇甫成不可能不关注左天行。是以,对于左天行的变化,皇甫成要比净涪敏感得多。 他虽然比不上净涪曾经和左天行对峙千百年,但他看过原著,知道原著描述里的左天行行事作风,更知道左天行真真切切的心理变化。 如今站在他面前,胆敢以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挑衅两位魔门大能的,还挑衅得这样光明正大的左天行,已经和他印象中那个年少的天剑宗大师兄渐行渐远,更像是原著里的那个剑意无双,只敬天地,无所畏惧的道门魁首。 想到这里,皇甫成的心就忍不住的升起一片晦暗。 左天行不失主角格调,可他这个穿越成大boss的皇甫成呢? 他顾目四望,见左右环绕明净透彻的琉璃光背后更站立一尊金身佛陀的净涪,又见站在净涪侧旁无畏无惧镇定自若的净音,再见净音净涪面前那一片莲海上无力萎顿的沈定和向着心宽心窄两人方向跪伏不起的李昂江靖达三人。 他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被拘禁在白莲上的三人身上。 他堂堂一个原著里的大boss,本应统率魔道与天命主角左天行抗衡的天圣魔君,竟只能落得一个炮灰的下场吗? 作为主角的左天行眼里,还有他这个对手的存在吗? 皇甫成想到打自出现在这里就从未看过他一眼的左天行,又想到自己现今这样任人宰割的处境,他不由紧握了沈妙晴的手,看着净涪的视线里恨意更重。 净涪转头,直直地迎上皇甫成的视线。 饶是一腔恨意渐深,心头晦暗莫名的皇甫成,对上净涪无波无澜不喜不恶简直可以说什么情绪都没有的视线,心头一跳,当下就将眼睑吹了下来,借此拦下了自己的目光,也避过净涪的。 虽然左天行确实自打进入这山寺地界后就再没看过皇甫成一眼,也没给过皇甫成一个眼神,甚至他这个时候还在应对心宽心窄两人,但他的注意力有一半以上,是实打实地分在在皇甫成和净涪两人身上,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注意着他们两人的。 皇甫成和净涪的视线交锋,甚至是皇甫成的情绪变化,全都逃不过左天行的视线。 他三言两语结束了和心宽心窄两人的交锋,转头又对净音行了一礼,对他说道:“净音师兄,这件事情的种种经过,我天剑宗已经查明,师弟临出门前,师尊对此也有交代。师兄且听一听。” 净音看了一眼净涪,净涪点了点头,才道:“左师弟且说。” 左天行注意到这一个细节,心中连连感叹,皇甫成果然是皇甫成,就算当了一个修闭口禅的小沙弥,也绝对不会成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和尚。 他心底对此确实服气,也愿意承认自己先输了一筹,但他更觉得,比起现在成了小沙弥的皇甫成,他的局面更优。 他笑了一声,皇甫成忍不住抬起头,紧紧地看着左天行,只听得左天行说道:“这件事,认真查探过的话,罪不在我师弟。” 左天行的说法,在场众人除了皇甫成这个总是想太多的,谁都不意外。 这件事闹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一出纨绔子弟看中美人,英雄奋起救美的烂俗故事。它牵连佛道魔三方势力,已成了三方势力的一场博弈。 在这一场博弈里,魔门先输一筹。无论是道理还是实力,魔门现下都是垫底。看看如今被封禁在殿中白莲上的三人,再看看那远远站在山寺外只能观望这边情况的心宽心窄以及王化就知道了。 再来便是道门。皇甫成就是这一出烂俗故事里的主要人物,偏偏又实力不济,无端闹出这一出事故来。 他要真有能耐的话,早就能压服沈定李昂和江靖达三人了,如何会将战局一路往后拖,甚至拖到别人的地界上,将自己乃至道门的脸面扔到佛门面前,任由别人践踏? 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道门确实是比魔门好上一点,但也就一点,事实上也没能好到哪里去! 三方势力里,唯有佛门占据了上风。他们不仅占尽大义,还出尽了风头。 可即便事情已经成了这样,皇甫成还是道门的人,是天剑宗陈朝真人坐下的弟子,为了道门,为了天剑宗,为了陈朝真人,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左天行也得维护自己的这个师弟。 净音只是点头,并不接话。 左天行倒是神情自若,又继续道:“这件事情,最早甚至不是心魔宗的李昂师弟对这位沈姑娘,”他停顿了一下,却也没看谁,“心生爱慕。而是在更早之前,皇甫师弟和沈姑娘就一起经历劫杀,相互扶持着逃入了自由之地。” 这件事,净音还真是第一次听人提起,他点了点头。 “因此,皇甫师弟与沈姑娘,实是患难之交。李昂师弟对沈姑娘心生爱慕,可能因魔门风气缘故,李昂师弟对沈姑娘的动作过激,沈姑娘心中难免生恼,十分不情愿。” 说到这里,左天行是真的忍不住想起了前世的皇甫成和沈妙晴。 当时的沈妙晴虽然也算绝色难得,但因为她早早就表露出对皇甫成的心思,天魔宗乃魔门魁首,皇甫成更是当时天魔宗最出众的亲传弟子,沈妙晴的兄长沈定又千方百计拐弯抹角地和皇甫成扯上了关系,魔门年轻一辈弟子忌惮皇甫成,只是观望,一直未曾出手。故而沈妙晴的日子据说也是安宁。 可是他没想到,皇甫成不在,魔门没了一位能够真正压服魔门诸子的年轻弟子,倒是让这位的安宁日子也没了。 左天行心中笑了一下,竟然难得地生出了几分畅快心思来,便连这殿中的空气都似乎清新了许多。 其实也怪不得左天行,沈妙晴这女人,为着能够在皇甫成那边讨个好,可没少给他坑害他。虽然她也没能真的对他怎么着吧,但这个女人手段不少,也确实曾经弄得他烦不胜烦。 尤其是,当左天行想到现在的净涪就是当年沈妙晴痴求不得的皇甫成,差一点就没能绷住表情,笑出声来了。 但他借着说话的便利,还是泄出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笑意,虽然不明显,却被净涪听得一清二楚的。 净涪看着左天行的眼神仔细了三分。 左天行察觉到那目光,顿时心中一凛,立时便警醒起来,所有笑意全被压下,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皇甫师弟与沈姑娘原就是患难之交,既然李昂师弟对沈姑娘失礼,皇甫师弟又在侧旁,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更何况,据我所知,皇甫师弟带着沈姑娘一路奔逃,不说在心魔宗的地界上,就是入了莫国地界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拼斗,也都不是皇甫师弟主动的,他不过就是还手自保而已。” “虽惊扰了此地百姓,也确实害得不少无辜百姓丧命,皇甫师弟的确有错,但他实在算不得罪魁祸首。” “净音师兄,你说是不是?” 第126章 处理结果(下) 对于左天行的这个问题,净音不置可否,他转头看着净涪。 随着他的视线,所有人都齐齐看着净涪,这其中,还包括刚刚清醒过来的沈妙晴。 沈妙晴的脸还是火辣辣的生痛,可不过是挪动一下身体,抬一下手指,都让她疲乏至极。她连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这么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更甚至,连她拼尽全身力气嘶声裂肺地痛哭哀嚎,落在旁人耳朵里也不过就是细如蚁鸣的含糊不清的声调而已。 虚弱至此,沈妙晴甚至觉得自己连愤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望着对面的那个站在巨大佛陀背后被剔透明净的琉璃光环绕的净涪小沙弥,一眨不眨。 不知值不值得庆幸,沈妙晴此时身体虚到了极点,但她的感知也是前所未有的强横。 她从来没有那样清楚地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生机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漏,又从来没有那么清楚地感知着外界那温暖琉璃光和无色无形的暖融药香一刻不停地往她的身体里灌。 她觉得她自己成了一条水道。这种补充了又流走,流走又补充的感觉差一点没有逼疯她。 她也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感知着这个世界。 而在她感知中的这个世界里,那存在感最强,光芒最为刺眼耀目的一个人,居然就是那个叫做净涪的小沙弥。 他一身威势,居然比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强! 沈妙晴清楚地望见那个净涪沙弥面上平静到漠然的表情,甚至还有那双黑白分明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那一瞬间,她简直后悔到无以复加。 她怎么,怎么就招惹上这样的一个人? 沈妙晴看似凶狠但实则无力地闭上眼睛,不再去看任何人。 那个人,那个背后站在金身佛陀周身佛光环绕更有声声诵经声伴随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佛门的佛子?他绝对该是魔门的魔子,甚至,该是比魔子更可怕的修罗! 她心头情绪汹涌,秀眉紧皱,表情绝望痛苦,看得一直关注着她的皇甫成心也是一揪一揪的闷痛,但这会儿不是细问的时候,他也只得用力地紧握着沈妙晴的手,以表示自己一直都在。 沈妙晴本就浑身不舒服,神经全都在轰鸣着抗议,这会儿被皇甫成这么用力一握,一腔子怒火就那样直接扑向了皇甫成。 要不是你太弱打不过李昂,要不是你太没用不能将我送回到我大哥身边,要不是你硬带着我往这边逃,我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会得罪这样恐怖的人?都是你的错!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沈妙晴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皇甫成,就怕自己的视线泄露了心底最真实的情绪。身体灵魂都已经难受至极的沈妙晴忍耐得无比艰辛,就连她的身体都开始不时地痉挛抽搐。 皇甫成脑海最深处的那一团黑光一阵阵轻颤,好感度列表里最上面的那一行数字不断地往下跌,0,-5,-10,-15 几乎是每一个呼吸间,那原本位居榜首的名字就一路往下跌落三五个名词,到得最后,这一个名字赫然直接垫底。 这样巨大的变化,一直专注关心着沈妙晴的皇甫成没有注意到,可高居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未曾错过。 天魔童子垂下眉眼,视线循着他与皇甫成的关联悄无声息地投落在这一间山寺里。 他也不去理会这山寺里的旁人,只望着那坐在蒲团上的皇甫成,以及那被皇甫成紧搂在怀里眉目紧闭娇躯微颤的沈妙晴。 他无人看见的眼神晦暗,情绪莫辨,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在心底冷然嗤笑。 他抬了抬手指,然后便就收回目光。 隐藏在皇甫成脑海最深处的系统界面忽然浮起一片水波样的涟漪,好感度列表里,那个本来已经跌落到最底下的名字忽闪忽闪着又往上火箭一样飙升。只在瞬息间,那个名字又冲上了好感度列表的榜首,连带着名字后面的好感度也都变作了25,稳稳镇压着下方那一阵列的负数。 西天佛国,极乐净土里,一位身披琉璃光的金身罗汉抬起目注下方的视线,往上望入他化自在天外天中。但他只是看了天魔童子一眼,便就又重新关注下方山寺。 这番动静说来话长,但事实上都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炷香时间内,那山寺里除了沈妙晴和皇甫成这两人,其余人等还都跟随着净音的目光,注视着净涪呢。 净涪的目光团团地扫过殿里殿外这许多人,最后看着净音,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净音点了点头,明白了净涪的意思,“既然如此,这件事就由我来拿主意了。” 净涪这才点了点头。 净涪他本来就是因寺中接到了净音的求救信函,这才过来查看情况的。他虽然境界比净音高,但到底年纪小,见识不足,寺里也不指望他来处理这件事。更甚至,寺里也不曾期望过净涪能像现下这般镇压一众牛鬼蛇神,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有这样想过。 但即便是这样,净涪也没有要处理这件事的打算。对他而言,交由净音作决定也没有什么。 左天行看着这样的净涪,目光闪了闪。 净涪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左天行,也未曾错过这一幕,他心中灵光一闪,侧过头去,目光不避不让地正对上左天行。 净涪的眼睛里,不复早先的干净,反而暗藏着一道锋芒,刺得人心底忍不住就是一个哆嗦。 左天行率先收回了目光,看向净音。 就听得净音点点头,反问左天行:“所以呢?” 净涪收回视线,也没再去看左天行,而是看着他身前光滑的地板上倒影出来的他身后的那一尊巨大金身佛陀。 知道了啊,果然是左天行,就是瞒不了他多久。不过,他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他能说出来吗?他敢说出来吗? 他能做的他可以做,但他不能做的,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净涪唇边勾起,拉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除了面对皇甫成,他也不在意这个秘密会不会被其他人知道。当然,还是要注意一下。 净涪想到了那个隐在皇甫成身后的不知名的外界魔修,微不可察地拧起了眉关。 如果让它知道自己没有死,谁知道它会不会再做出些什么事来。 净涪闭上眼睛,将左天行这一次出现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仔细地研究。 很好,左天行并不仅仅只是猜到了他的身份,他还对现在的这个皇甫成,他的同门师弟,起了怀疑。 净涪识海里的魔身纵然已经团成了一颗点漆的流转着乌黑流光的魔珠,仍然忍不住挑起眉,拖长了声音道:“莫不是,这就是宿命?” 皇甫成与左天行,无论是已经失去了皇甫成身份的净涪,还是现在正拥有着皇甫成这个身份的皇甫成,都将会和左天行走上对立的道路,然后一决胜负? 净涪笑容加深,抬起头望向不太认真地跟净音讨价还价的左天行,眼底的锋芒化作了必胜的锐气。 那就来吧,上一辈子无法分出个高下,这一辈子就来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左天行停下话语,似有所觉地抬起头望向净涪,但净涪不过一眨眼,眼底所有的情绪又都已经敛去,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不行,虽然皇甫师弟确实也是迫不得已,但因果已经铸成,他的罪业更是不容抵赖,他必须接受惩戒。” 净音语气斩钉截铁,几乎没有商量。 皇甫成木着脸听着净音和左天行的交锋,对于减刑甚至是免刑,他根本就不抱希望。 净音和左天行都不喜欢他,好感度列表上更是明晃晃的负数,他又怎么会有期待? 果然,左天行也就象征性地再多说两句,便默认了下来。 殿外的心窄见状,心中一突,有了不好的预感。 倒是他旁边的心宽,因为他的弟子江靖达已经被确定无罪,他也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站在一旁看戏。尤其让他高兴的是,在这一场戏里头,他的这个兄弟的宝贝弟子,可未必能有个好下场。 更远处的王化虽然也是观望着,但全场就数他最没有压力,连心宽都没有他轻松。 既然确定了皇甫成要受罚,那接下来的细节,也还有待商榷。 左天行向着天剑宗的方向一拜,才对净音道:“在我过来之前,我师尊就有交代,皇甫师弟既然犯错,必得回宗门受罚。是以他就不麻烦贵寺了。” 净音不同意:“因皇甫师弟伤亡的凡俗百姓是莫国的子民,是我妙音寺的信众,既然天魔宗的沈定师弟和心魔宗的李昂师弟都被锁入封魔塔,与他们两人一道闯下大祸的皇甫师弟又如何能够幸免?不行!” 对于净音这话,左天行也早有准备。 他只道:“师尊与我说过,妙音寺的清笃师伯已经同意了的。” 他看了看净音错愕的表情,又侧头去看了表情平静的净涪一眼,又解释道:“净音师兄和净涪师弟且放心,皇甫师弟就算是回了剑宗,也是要入赎罪谷受罚的。至于时间,也该当是四十五年。” 赎罪谷?就是那个和封魔塔齐名的赎罪谷? 迎着净音和净涪的目光,左天行点了点头。 就是那个赎罪谷。 在一旁听着的皇甫成忍不住抖了一抖,心生寒意。 妙音寺的藏经阁里,清显和清镇两位禅师齐齐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在两位师弟的目光中点了点头,道:“这件事陈朝道友也确实跟我说过,我也答应了。” 清显禅师很不赞同地叫道:“师兄” 清笃禅师摇了摇头,叹息般地道:“两位师弟可还记得当年陈朝道友的这个弟子在我寺中的那件事?” 在妙音寺的法堂上探查出魔气,这还是妙音寺开寺以来的头一遭,清显清镇两人实在是记忆犹新,哪儿能忘得了? 清笃禅师又道:“这皇甫成,颇有疑点,偏偏无论出身还是成长经历都是清清白白,让人很不解。更何况这叫皇甫成的小弟子心性实在有缺漏” “陈朝道友既然要□□弟子,那就是天剑宗的事情,我们妙音寺还是旁观的好” 听到这里,清显和清镇两位禅师也都是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见得两位师弟再无疑问,虽表情还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心底实在是松了一口气。 净音看了左天行一眼,又看了看那边气势颓败的皇甫成,点了点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师伯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这样吧。” “待几位师弟在此地赎罪完毕,皇甫师弟就交与左师弟了。” 说完,净音又特意提醒了左天行一遍。 “左师弟且记得,皇甫师弟在归宗之后,必得立刻入贵宗赎罪谷,锁禁四十五年,未到年限,绝对不能走出赎罪谷一步。如果做不到,我寺必会重新惩戒!” 左天行慎重地应了下来:“净音师兄放心,我必定牢记。” 皇甫成能回天剑宗受罚,心窄也不由得起了心思,他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门下弟子李昂,也不必入封魔塔了,就入我心魔宗的红尘窟就是。” 红尘窟也是和封魔塔赎罪谷齐名的禁罚之地,在心魔宗也同样威名赫赫,但净音哪儿能够同意。 他直接回绝道:“不行!” 心窄气怒:“你!” 还未等他有什么动作,净涪先就往前踏出一步。 心窄更是愤恨,但一时也拿殿里的那两师兄弟没有办法,只得又在心底记下一笔,留待日后。 沈妙晴旁观这一幕,心头对净涪更添畏惧,而对皇甫成也更是悔恨。 这等待判罚的所有人中,沈定是最为平静的一个,他也没说什么,只看着外头的王化道:“弟子不肖,累及师尊威名,还请管事替我向师尊请罪。” 这个不难,王化点了点头。 但他才点了一下头,便听得沈定又道:“只是我这妹妹,”他看了还在皇甫成怀里的沈妙晴一眼,“向来体弱,这次又受到惊吓,弟子心中心疼,可弟子闯下大祸,须得受罚,也无暇将妹妹带回魔宗。” “还请管事看在师尊的面子上,将我这妹妹带回去妥善安置。” 他向着王化深深地拜了下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化无法,也就只能点头应下。 沈定松了一口气。 至此,这件事就算是落下帷幕。 第127章 就此别过 事情都有了结论,王化也没想着再在这里多待,他抬手向着山寺里一探。 被皇甫成紧搂在怀中的沈妙晴身形一个恍惚,皇甫成下意识地用力要将沈妙晴拉回来,却只抓了个空。 他抬头望去殿外,只见沈妙晴已经站在了王化身侧。 然而,沈妙晴才出得殿中,一直源源不断地灌入她身体,为她补足生气的琉璃光和药香没有了来源,顿时就断了补充。 沈妙晴脸上才刚恢复了一点的血色就像暴露在室外又被大雨冲刷掉的丹砂,瞬间就褪掉了所有艳色。然而沈妙晴姣好的五官漂亮完美,那惨白的脸色非但折损她的容貌,更越发衬得她那细长的眉,柔婉的眼,甚至那鸦黑的发都格外的好看。 那是一种清水芙蓉的美,美得洁净,美得孱弱,美得让人忘了她脚下的污泥。 一时间,寺里寺外大部分的人都忍不住在她身上流连不去。 饶是心宽心窄两人,也禁不住多看了沈妙晴几眼。尤其是心窄,他心底因为自家弟子而升起的对沈妙晴的恶意都淡了几分。 如斯美人,也不怪他的弟子为了她闹出这番事故来。 但这么多人里,也唯有沈定和皇甫成察觉到了不对。尤其是皇甫成,他比沈定知道得更多。 几乎是在沈妙晴被拘拿出殿外去他怀里一空的下一刻,他就已经痛呼出声:“小晴” 他声音之凄厉惨痛,实在让人毛骨悚然,惊得李昂和江靖达几乎就要从白莲上蹦了起来。 “你在叫个” 李昂还没有骂完,就立刻停了下来。 在所有人的感知里,已经站到了王化身边理应安全无比的沈妙晴浑身生气飞快外泄,不过就是那么一会儿的工夫而已,沈妙晴的生气显而易见地跌落了一个层次。 那可是人体的生气啊 李昂那句斥骂也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皇甫成狠狠地一口咬下唇瓣,压下眼底所有情绪,猛地一个腾身向着净涪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更是生生地撞上大殿里的地板,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他哽咽着,向净涪哀求道:“小师兄,求求你,我求求你,饶过她” 王化身边,沈妙晴也再没有半点迟疑,也重重地跪倒在她脚下并不平坦的山地,不顾山地上细碎的浮尘和零散的山石,向着净涪的方向磕头。 她不敢发声求饶,只是跪在地上,向着净涪的方向一下下地重重磕下去。 到了这会儿,就算是再不明白个中关窍的外人也都明白了。 沈妙晴这种生气外泄的情况,不是邪术就是术法反噬。既然皇甫成和沈妙晴求的净涪沙弥,那就必定是前者了。 沈定反应过来,脸色死白,也狠狠地跪了下去,向着净涪那边不住磕头。 左天行并未将沈定看在眼里,他的视线只在皇甫成和沈妙晴身上转了一圈,又停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微微眯起眼迎上了左天行的视线,左天行愣了一下,向着他笑了笑。 或许是净涪这一时半会的没有动作,也或许是皇甫成太过看重沈妙晴,愿意为她放弃一切,皇甫成跪在地上,狠下心,向着净涪承诺道:“小师兄,我知道错了,”他闭了闭眼睛,“我会在返回宗门见过师尊后,便入赎罪谷,四十五年,绝不做假。” 净涪收回了视线,但也没去看皇甫成,而是望着卑微地跪在山地上向着这边不住磕头的沈妙晴,见她确确实实将这个教训记在了心头上,他才点了点头。 他这一点头,沈妙晴立时觉得轻飘飘的身体一沉,整个人立刻就稳了下来,身体里一直往外喷涌的生气也开始回流,在身体经脉各处沉积下来,温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她松了口气,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这才站了起来。 可哪怕是净涪此时已经原谅了她,她之前损失的修为、破碎的灵根乃至流失了的生气,这会儿也都补不回来了。 她成了一个废人。 一个比寻常凡俗百姓的姑娘还要虚弱的丽色女子。 尤其是在沈定被锁入封魔塔之后,返回天魔宗的沈妙晴哪怕有王化偶尔的照拂,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皇甫成曾经看过原著,哪怕原著是以左天行为主角,只是偶尔在细枝末节处提到原身曾经在天魔宗成长的经历,并没有花费多少文字详细描述,但皇甫成还是能够猜想得到,天魔宗绝对不是好去处。 也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哪怕仅仅只是猜想到沈妙晴日后的处境,皇甫成也会格外地心疼。 他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势,闭上眼睛,虔诚祝祷。 他早前跪的是净涪,而净涪又正好站在药师王佛前,哪怕他当时为了震慑心窄真人向前迈出了一步,那也还是在药师王佛的正前面。如今皇甫成这个姿势,如果忽视掉中央的净涪,那他直面的,也会是立在这一座药师殿正中央的那尊巨大药师王佛。 为了沈妙晴,皇甫成无比的虔诚。 而这座道场,也确实回应了他的祈求。他压在额头下方那双交叠的手掌处,凭空出现了一块刻有药师王佛的琉璃玉佩。 仅仅是压在手里,皇甫成就觉得那手掌处有一股暖流自手心流入,窜进四肢百骸,最后在心脏处汇聚。凡这股暖流过处,无一不舒坦畅快。 好东西。 皇甫成握紧手心里的这块琉璃玉佩,小心地藏好,不让任何人察觉到这一块突然出现的玉佩。 他站起身,先向着净涪深深一礼,谢过净涪的大度,然后便直起身,也远远向着他的师兄左天行行了一礼,并叫道:“师兄,请给我一点时间。”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便站到了一旁。 皇甫成又是一礼谢过,他再未看向任何人,只抬脚急步往寺外去。 无论是左天行净音净涪还是沈定,看着他的行走的方向,不用细想,便知他的目标。左天行眼底的探究淡了些许,净音却是怒色更甚,沈定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说不好看已经是轻的了,实际上,沈定看着皇甫成的双眼差不多都要喷火了。 皇甫成他是在装傻还是真蠢?难道不知道自今日后,他妹妹的日子必将万分难熬吗?他还要在火堆上头再添一把火?是嫌火烧得不够大,生怕他妹妹日子好过了是吧? 皇甫成顶着沈定恼火到要将他烧得渣滓不剩的目光一步步走到沈妙晴跟前,他对着王化又是一礼,口称前辈,态度谦虚温顺。 王化虽然笑着点头应了,但什么都没说,任由皇甫成走到沈妙晴跟前。 沈妙晴心底恨得不行,却也知道自己不能漏出丁点,便作羞涩状低下头去,只露出一双白得透明的耳朵。 皇甫成来到沈妙晴身前,也不说话,就定定地看着沈妙晴。 他那双曾经被蒙上阴霾的眼睛此时被这么一个人的光芒彻底点亮,这个世界再大,再美好,能落在他眼里的,也就只有这一个人。 净涪终于抬起眼睑看了一眼那边,唇边嘲讽的笑容一闪即逝。那笑容消失得太快,也太过细微,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 但左天行看见了。 他也笑了一下,似乎是得意,也像是好笑,总之,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会儿的左天行他很高兴。 可也就在他笑得最开心的时候,他表情一僵,正对上净涪看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带着一种明悟,让左天行的心情彻底低落下来。 被发现了! 他知道他知道了。 左天行心神一动,身上剑意无声无息流转,竟在他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换了一身气势。 净涪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在左天行一身气势蠢蠢欲动的前一刻,收回了目光,带着隐晦的无聊看向了那边上场的沈妙晴和皇甫成。 左天行呼吸一窒,又在所有的人察觉之前收拢了身上的剑意。他不再去看净涪,但也与净涪一样,转头看向了那边真和唱戏差不多了的沈妙晴和皇甫成。 可如果细细做过比较,左天行的视线比起净涪的还要茫然,压根找不到焦点所在。 他和皇甫成,真的就差了那么多吗? 这样的问题才生出,就被左天行自己掐死。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挂在腰间的宝剑剑柄,剑意勃发,但并不曾透出肉身,只在他心头激荡。 不,不是的! 不是因为他和皇甫成差这么多,而是因为皇甫成他天生就擅长这方面,对人心人性极其敏感,所以那天魔宗的留影才会一眼就看中他,强行将他收入座下,成为他的唯一亲传弟子。也所以,留影才没看中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对他没有任何兴趣。 得天独厚的资质,再加上在天魔宗千百年的历练,论起这方面,几乎没人能与他相提并论。 他想要和他在这方面拼个高下,那根本就是自讨没趣。 他真正擅长的,曾经支撑着他一步步走上道门诸子之上的,让他站在皇甫成对面的,是他的剑道天赋和他的通透剑心。 我剑在手,天下臣服。 舍本逐末,以短击长的,那是愚人。 他就是他,他是左天行,不是皇甫成! 净涪察觉到左天行的变化,面上无波,眼底却是泛起了笑意,这笑意潜藏隐伏,却也将那先前的无聊冲洗得点滴不剩。 连带着他看着皇甫成和沈妙晴的目光都平静了许多。 这个时候,皇甫成和沈妙晴那边厢,也正到了□□部分。 皇甫成顶着沈妙晴看了许久,久到就连沈妙晴都有些支撑不住了,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袖底拉出一条红绳,红绳的底端,系着一枚琉璃玉的药师王佛。 沈妙晴再顾不得羞涩,她头依旧低垂着,瞪大的眼睛却抬了起来,惊诧地望着皇甫成。 皇甫成自己又何曾希望这样在所有人的视线下闹出这么一出?可他也没有办法,一旦皇甫成返回天剑宗,入了赎罪谷,四十五年后出来,没了修为损了灵根生气更是漏失不少的沈妙晴怕是都要成一堆枯骨了,哪儿还来得及? 更何况,他们也没有个私下话别的机会,也就只能光明正大地来。 他抖了抖红绳,红绳底端的药师王佛琉璃佩在空气中晃了晃,琉璃光折射着橘红色的阳光,格外的好看。 可惜的是,这样好看的药师王佛琉璃佩落在那边的左天行和净涪眼里,却不过是证实了他们心底的又一个猜测而已。 果然,这个莫名其妙占据皇甫成身体的‘皇甫成’,他必定知道些什么。 皇甫成此时也顾不上其他,他将红绳拉开,虔诚仔细地将这药师王佛琉璃佩套上了沈妙晴的脖子。完了,他还特别细心地拢了拢沈妙晴的发丝,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沈妙晴的发带。 沈妙晴羞涩地垂下眼睑,头更往下低了低,遮去被飞上一抹红霞的脸颊,任由皇甫成动作。 皇甫成见了沈妙晴终于泛起了血色的脸庞,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幕格外的情深自然,看得沈定眯起了眼,而李昂眼底流淌过阴冷的眸光。 可到了这会儿,皇甫成却还没有结束。 他又从袖袋里掏出那枚被曾经被他紧紧握在手里的定位转移符,拉过沈妙晴垂落的手,从她指尖挤了好一会儿,才取出一滴殷红鲜血,替她给那枚定位转移符滴血认主。 现如今也唯有滴血认主,才能让已经修为全无的沈妙晴在危急时候能够催动这一枚宝符了。 如此这般作为后,皇甫成才放下心来。 他定定地看着沈妙晴,千言万语堵在咽喉,万种思绪在胸中翻滚,最后却只道:“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 沈妙晴哽咽了一下,才从咽喉里挤出一个音节:“嗯。” 皇甫成看着她笑了笑,退后两步,又转身向着王化深深一揖:“劳烦前辈多多照看她了,晚辈感激不尽。” 听着皇甫成言犹未尽的话,净涪和左天行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然后才齐齐移开目光去。 王化笑了两下,不知是尴尬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他点了点头,向着心宽心窄两人拱手一礼,又向着净音净涪那边看了一眼,带了沈妙晴遁身离开。 皇甫成看着面前只留一片余香的空地,转身回到左天行身边,向着左天行深深一揖,道:“谢过师兄。” 左天行“嗯”了一声,根本不愿意再在这里站下去,他也看了净音净涪那边,冲着那边一个拱手。 “告辞。” 净涪没有言语,净音点了点头,齐齐合十回了一礼,净音还道:“师弟请。” 左天行当下就领着皇甫成出了大殿,然后才驾着剑器返回天剑宗。 临走之前,左天行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净涪,望入净涪抬起的眼。 两人眸光一个碰撞,还未等分开,便已快速远去。 净涪收回目光。 师兄弟两人齐齐望向心宽心窄那边,净音出言问道:“怎么?两位真人难道还有别的什么事?” 第128章 清于禅师 心宽摆着手嘿嘿笑了一下,为怕净音和净涪误会,还特意往后退了一步,将他身旁的心窄显露了出来。 心窄眯起眼睛看了心宽一眼,才又对着净音笑道:“哪儿啊?不过我这徒儿凭白得了整整四十五载的空闲,我怕他没有人盯着放松了修行,便想着在最后离开之前,再训诫一番,免得等他四十五年后出塔,还是现在这般疲懒模样。” 他说道这里,还特意问了净音一句:“不会就连这样的师徒训诫,也是不许的吧?” 净音听得这意味不明的问话,也是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山寺外头的山道上。 心窄心中一突,也顺着净音的视线往那边山道上看去,就见那条长满杂草的山道上慢慢走出的一个瘦削和尚,简直都要气笑了。而这个时候,净音的声音也传到了他耳边。 “当然是可以的。真人,请。” 心窄的脸都绿了。 妙音寺藏经阁里头,清笃禅师看着心窄那张极其憋屈的瘦削脸庞,忍不住拍案大笑,笑得浑身颤抖不说,就连他平日里特别宝贝重视的长须白眉也都乱成了一团。 “哈哈哈” 清笃禅师旁边的清显和清镇两位禅师也是忍俊不禁,各自笑了开去。 清镇禅师清了清嗓子,压了又压,才问道:“清笃师兄,你让人请清于师弟去的?” 他口中的清于禅师出身妙音寺罗汉堂,境界高深战力彪悍自不必提,关键是,清于禅师早年和心魔宗的这位心窄真人很有几分龃龉。 清于禅师年青时颇为气盛要强,不愿稍稍落后于人,哪怕是半丈也是不行的。当时的心窄也是刚刚走出山门,能在外头自由行走。 心窄成道之后的道号都名为心窄,心眼又能大得到哪里去。而他年轻的时候比起现在还要胜上一筹,真是心眼比针尖还小。 两个人一佛门一魔门,又是差不多大的年纪,还是同样瘦削的身形,自然免不了被人评头品足地说上三五句。而每每评比下来,清于禅师总是压了心窄真人一头,就连他们参加的竹海灵会,心窄头上都会有一个清于镇压着。 数百年下来,多少次明里暗里的较量,心窄总就没能在清于的镇压下翻过身,哪怕一次都没有。 对于心窄来说,清于是一个比他的同胞兄弟心宽还要讨厌。 哪怕现在的清于禅师已经成了佛门大德,心胸早比年青时候开阔得多,胜负名声更是已经看淡看破,但心窄却总未能放下,每每见到清于禅师都脸黑胸闷。别人还没有怎么呢,他自己先就将自己气得不行了。 不过从另一种角度来说,清于师弟算是对付心窄最用力的武器了,比别的什么都好用。 清笃禅师笑到不行,但这会儿倒还是抽出工夫来向着清显禅师点了点头。 既然清于禅师都到了,心窄哪儿还能蹦跶得起来? 他怒瞪着一双眼睛,瘦削的面庞板起,显得极其刻薄冷硬,刺猬一样团起身体,露出森冷尖锐的硬刺。 “清于!你过来干什么?” 这一句话的工夫,清于禅师便已经穿过山门,走到了药师殿前的空地上。 他听得心窄几近怒喝的问话,也不生气,合十一礼,唱了一声佛号,不轻不重地道:“受清笃师兄所托,来将这两人带回妙音寺中。” 说完,他又反问回去:“听说檀越你要训诫徒弟?” “怎么?不行吗?!” 心窄万分暴躁,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训诫徒弟不过是一个名号,想要寻找机会暴起抢人才真。 如果妙音寺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只得净音净涪两人带着沈定和李昂离开的话,只怕也就能如他所愿了。谁让净涪镇压场面还借助了这普济寺的力量呢?只要净涪离开普济寺范围,哪怕再加上一只五色幼鹿,也是拦不住心窄的。可现在却又不同,有清于禅师镇压场面,心窄想要抢人就没那么容易。 清于禅师既然打破了心窄的如意算盘,也就不会去介意心窄的语气。他点了点头,平静地道:“当然是可以的。檀越,请。” 这一句话几乎全部复述方才净音回应他的那句话,听得心窄怒火更盛。 心宽在一旁看着,竟然还嘿嘿笑出声来。 心窄猛地转头,瞪大的双眼恨不得将他生吞。 可惜心宽不怕他,犹自笑得高兴。 心窄狠狠地吞了几口气,看他那样子,好像被他吞入腹中的都是碍他眼阻他路的人。 净涪、清于和心宽都只作平常,净音也就被吓了一吓,沈定、江靖达和李昂却是脸色尽褪,满面惊惶。 沈定犹自可,不过就是被暂且记上一笔,江靖达和李昂却是真的怕。 当李昂从一直封禁着他的白莲上下来的时候,他站在地上的腿都是软的,甚至差一点就要摔下地去。但在心窄喷火一样的目光下,他又只能站得笔直,唯恐再做出什么丢了心窄脸面的事来。 他敢保证,如果他真在这个时候,在那个叫清于的秃驴面前丢了他的脸面,他宁愿永远待在封魔塔里。 李昂脸上带着笑容,背脊挺得笔直,脚步不大不小,不快不慢地向着心窄走去,到得他面前,又是规规矩矩躬身拜下去,朗声请他训诫。 这般模样,足可赞一句风流倜傥。 心窄总算是笑了一下,瞟向清于禅师的视线也带着得意。 清于禅师礼貌地向着心窄那边点了点头,却直接收回视线,只向着净涪净音招了招手。 净音领着早在清于禅师气机出现的那一刻就收了身后那尊金身佛陀的净涪走了过去,师兄弟两人向着清于禅师合十弯腰一礼,净音还道:“弟子拜见师叔,劳烦师叔特意过来走一趟。” 清于禅师却不在意:“不过就是走一趟而已,算得了什么呢。” 他先是认真地看了看净音,瘦削的面容上纵然不笑也透着宽和,和心窄截然不同。 “你心境有缺,却不必太过着急,不然一个不小心,入执生障那就更不好了。” 说到这个,净音表情也是黯淡。 他点了点头,领了清于禅师的教诲。但看着清于禅师慈和的目光,他还是忍不住向这位师长请教:“师叔,弟子虽然已经出家为僧,但母亲于我生养大恩犹在,又得她一生惦念,弟子却只来得及送她最后一程弟子亏欠她良多,如何才能偿还一二?” 清于禅师盯着他,沉默片刻,才轻声问道:“你读《地藏王菩萨本愿功德经》,可有体悟?” 净音摇了摇头,道:“大孝,大慈,大悲,大善。” 清于禅师又问道:“你可愿学?” 净音怔仲良久,最后狠狠地一点头:“愿学!” 清于禅师“哈哈”大笑出声,连声赞道:“善!大善!” 净音站在那里,低下头来擦去滴落的泪水,也跟着笑了起来。 净涪站在净音身侧,也都微微勾起唇,带出一个笑容来。 被清于禅师这边的动静打扰,本来正拿出长篇大论来叮嘱自家弟子的心窄也装不下去了,他三言两语间飞快结束掉和李昂的谈话。只在最后看着李昂的时候,他视线向着净音净涪那边扫了一下,声音里少了刚才的怒气,却更让李昂打自心底涌出一股冰寒。 “如果四十五年后,你出来还和他们差那么多” 李昂吞了口口水,艰难地道:“弟子知道了。” 心窄最后看了李昂一眼,再不去看清于禅师,旋身化作一团乌压压的魔气飞向心魔宗的方向。 心窄走了,心宽也顾不上再笑,他向着江靖达的位置一拿,提着江靖达也回返心魔宗。 他倒确实是比心窄还要好一点,最起码在临走之前,他还记得要跟清于禅师告别。 “清于,我们先走了,来日再会。” 清于见李昂和沈定都还在,便也就向着心窄心宽两人的方向点了点头,算是别过。 待到回过头来,清于禅师看着净涪,目光从他的眉眼看到他周身虚空,那仔细打量的目光,让挨在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都撑不住躲到他的身后去。不过五色幼鹿才略一动身体,清于禅师便缓和了视线。 “在你从竹海灵会返回妙音寺之后,前往天静寺参加千佛法会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你。”他甚至还笑了一下,声音里也带着为人师长特有的期望,“寺中很多师兄弟都说,你会是这一代的佛门佛子。” 佛门佛子?! 饶是一旁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要为将来的自己谋算出一条完美的翻身路的沈定和李昂都被惊得愣在了当场。 等到回过神来后,他们一时也顾不上前一刻自己想到了什么,而是不断扫视打量着净涪小沙弥,似乎要从他身上看出些奇异神妙之处来。 这么一个小和尚,真的会是佛门这一代的佛子? “之前我还是不同意的,毕竟你还太小,未来太长了,你能拥有太多的可能。”他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现在我是信了的。” 说完这一句,他陡然沉默了下来。 整座普济寺静得出奇。李昂和沈定是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连净音也被震得愣神,倒是净涪仅仅只是一贯的沉默。 最后还是清于禅师自己打破了这一片沉默。 “可这些都不过是我们长辈自己的想法,所以我还是想要问一问你,你想成为佛门这一代的佛子吗?” 这会儿不单单是这座普济寺,便是莫国妙音寺分寺那处石窟、妙音寺各地分寺、妙音寺各处阁楼法堂甚至是天静寺清恒禅师的静室、清见禅师的禅院和恒真僧人的禅房,也都彻底地安静下来。 无数的目光隔空投注而来,落在这个年轻沉默的小沙弥身上,等待着他的答案。 第129章 净涪决断 目光的焦点聚集处,净涪慢慢抬起头,望向远方那一片舒卷的云层。他目光虚渺,像是穿过了云层,望入那无边无际的天外虚空。 清于禅师见他出神,也不着急,只自顾自闭目神游。倒是净音,他听得清于禅师的问话,心一下下跳得错乱,毫无规律可言,就连呼吸都是长短不一的,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净涪,不离他分毫,也不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可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和佛门的佛子比起来,净涪更熟悉魔门的魔子。毕竟当年的皇甫成,就是他们那一代的魔门魔子,后来由魔子一步步往上爬,最后登上皇座,成为统治整个景浩界魔道的天圣魔君。 而在他的记忆里,现下站在他身旁莫名紧张的净音沙弥才会是他们佛门的佛子。 净涪并未回头去看净音,全身感知也未曾散开,却已经将他的每一个表情动作甚至是心跳呼吸的变换,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心中哂笑一声。 现在的净音到底还太过年轻啊。 昔年,剑子左天行、魔子皇甫成和最后的佛子净音并称三子,在景浩界三门新一辈弟子中地位尊崇,可无视宗派之别号令各门弟子,令谕一出甚至可以更易天下大势,远非寻常各宗各派弟子可以比拟。是以他们三人私下又有三太子之称。 太子,于家国而言,为储君,为家国未来基业继承人,拥有监国与摄政的权利,也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东宫。 左天行、皇甫成和净音作为被称为三太子的三子,在各门地位也确实与太子相类似。他们是道佛魔三门未来魁首,有监管各门所属宗派与统摄各门的权利,只要他们能够做到,他们甚至可以收纳门下所属各宗派弟子乃至长老为己用,光明正大地组建自己的班底。 这就是三子,一代仅出一人的三子。他们的未来不会成为哪一宗哪一寺的掌门方丈,但他们会成为三门魁首,扛起三门旗帜,傲立在景浩界众生之上。 三子权柄贵重,身份显赫,日后更会成为三门魁首,是以无论是剑子、魔子还是佛子,他们挑选的条件都极其苛刻,甚至在成为剑子、佛子和魔子之后,他们还得承接各方诸弟子源源不断的挑战,直至他们将所有反对的声音压下,甚至直到他们登上皇座,接过旗帜,他们才算是稳坐了自己的位子。 当年的三子中,皇甫成自己是以杀镇压,用鲜血冲洗泥泞,又以白骨铺建道途,一步步登上皇座,亲手从留影老祖手里夺取魔门旗帜。左天行又和皇甫成不同,他是以威德压服道门众弟子,以杀辅助以实力镇压,稳坐自己的位置。而与地位稳固无人可以撼动的皇甫成和左天行不同,净音虽然也是佛门一众沙弥中突出的一位,可却不是远超众人,更不能与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相抗。 净音他能在皇甫成和左天行的相争中保存下佛门大部分实力,除了时势外,更多的是借用了佛门清字辈各位禅师的余留力量。也正因此,待到左天行和皇甫成两人各自统合道魔两门强势崛起的时候,三太子之称已经再无人提起过,唯有剑君魔君称号霸绝一代,威压众修。 净涪收回飘远了的思绪,开始正视眼下这个被彻底摊开放在自己眼前的问题。 他要不要做佛门这一代的佛子? 三子不仅仅是三门未来的魁首,更是三门对外的形象。作为魔子,他可以肆意,可以自傲,可以为所欲为,只要他实力足够强悍,他就能拥有足够的自由。可作为佛子,他需要慈悲,需要宽和,需要仁厚,他更需要克制。 净涪的识海里,魔身所化魔珠在佛身张开的手掌上滴溜溜地来回转动,似乎很是高兴,而与它相反,佛身周围的金色佛光明明依旧堂皇光大,却无端端地透出一种失落来。 他做不到。 当年的净音,无论是在他和左天行眼里,还是在景浩界各方修士眼中,都不是一个能与他们两人相提并论的人。但他们也都得承认,净音他的的确确是一个称职的佛子,也是一位称职的佛门魁首。 他慈悲克制,宽厚仁义,眼光长远,处事决断,在历代佛门佛子中也能排得上中上。他唯一的错处,也只是他生在了这个年代而已。 净涪非常清楚的确认,如果让他来当佛子的话,他甚至做不到净音的那种程度。 因为哪怕是入了佛门,哪怕现在他收敛了太多,可他也还是他。他当不了这个佛子。 净涪收回视线,转过身来。 他这一动,净音的心跳越渐加快,快到仿佛要从咽喉里跳出来一样。 就算是事不关己在一旁闲看戏的李昂和沈定两人也都坐直了身体,一眨不眨地盯着净涪小沙弥。更别说远处时刻关注着这边,就等着净涪决断的各方大德禅师们了。 清于禅师收回手,略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个眉宇沉静疏朗的小沙弥,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果然,这位身周围着徐徐晚风,披着昏黄夕阳橘红光芒的小沙弥向前踏出一步,合十弯腰一礼,待他抬起头后,没看任何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 净音的心重重一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净涪。 此时站在天静寺藏经阁里,正拿着一本佛经在手的恒真僧人低头看了看被他手劲拧出了褶皱的经书,慢慢地松开手去,换了另一只手去拿。 端坐在静室蒲团上的清恒禅师闭上了眼睛,而还在方丈禅房里头的清见禅师却是真真的松了一口气。 至于妙音寺的藏经阁里头,清显清镇两人禅师还在木然地望着净涪发愣,倒是清笃禅师眯着眼睛笑了一下。 清于禅师定定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小沙弥,叹了口气,又再问了他一句:“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净涪又是一点头。 清于禅师应了一声:“如此,我们都明白了。” 净音在旁边听得这句话,心下一急,立刻就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见得净涪侧了头望向这边,平静的视线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力量,愣是让他怎么都开不了口。 清于禅师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净音,笑了一下,伸手往还愣在那里的李昂和沈定一拿,提了他们两人在身边,便对净音净涪道:“现在天色也晚了,再不回去,可就要耽误晚课了。我这便带着他们回寺,你们就随意吧。” 净音再多的话,这会儿也都说不出了,他叹了口气,和净涪一起送清于禅师离开。 清于禅师临走之前,又看了净涪身边的虚空一眼,望见那只年幼的五色神鹿,抬手一指,一道金色流光一闪而过,一只巴掌大小的金玲套上了五色幼鹿的脖颈上。 “一个小玩意,就给你拿去玩吧。” 净涪向着清于禅师远去的背影一拜,五色幼鹿也是连连点头,低声连连鸣叫,谢过清于禅师。 直到净涪和净音的影子脱离了他的视线范围,再也看不到了,沈定才收回了视线,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手。 佛子啊,如果那个净涪当时点头了,那他现在就有了成为佛子的资格了啊。只要那个净涪答应了,哪怕他是天魔宗的他都相信妙音寺上下会必定竭尽全力为他铺路。为什么他就拒绝了呢? 他怎么就能拒绝了呢?如果换了他,放在他面前的是魔子,那他绝对不会像那个小秃驴一样傻,是他的就绝对死死地抓在手里,谁也别想抢走! 沈定掐紧了自己的手指,用力地想。 不止是他,他身边神思不属的李昂也是这样想的。 清于禅师带着他们两人往妙音寺方向赶去,还有余力观察沈定和李昂的情况。见此,他想了想,还是问道:“如果你们陷入一处迷阵,辛苦查探许久,终于找到了出阵的正确方向,但在赶往出口的途中,你们又发现了一件宝物。这件宝物是你们魔门一脉的灵宝,到了你们手上能改变你们在魔门的地位。但这件宝物你们拿了固然好,但对你们的实力也没有太大用处,而且还可能会改变你们前进的方向,让你们在不知不觉中多走了许多冤枉路,拖延你们的步伐。你们是拿还是不拿?” 沈定和李昂本来还很有几分不明所以的错愕,但等到他们听完,却又不自觉地陷入沉思。 如果真遇到那种情况,那件灵宝他们是拿,还是不拿? 清于禅师看着陷入抉择中的这两个人,心中叹了一口气,不停步地往妙音寺那边赶。 再不快点,今天的晚课就真的要迟了。 直到沈定和李昂站到了封魔塔之前,他们还是没能做出一个选择。但他们也都灵透,齐齐肃容向着清于禅师深深一拜,才被送入了封魔塔中。 清于禅师转过身去,快步往法堂的方向走。 那件灵宝拿与不拿其实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他们本心的抉择。清楚自己的方向,知道自己的选择,然后遵循自己的选择向着自己的方向坚定前行,才能真正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净涪师侄就很不错。 净涪和净音这一夜还是留在了普济寺里。净音迟疑了半日,甚至连晚课都很有些心不在焉,被净涪提醒了两遍,才终于在结束晚课之后叫住了净涪。 “净涪师弟” 净涪将手里的线香插入佛前的香炉里,抬起头看着净音。 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透彻得很,净音望着净涪的这双眼睛,一时语塞,最后还是无言。 还要说什么呢?净涪心意已定,心境通透,他还需要再说些什么呢? “无事了,”净音扯开一个难看的笑容,“是师兄我的心乱了,师弟不容理会我,让我自己静一静就好。” 净涪望着他,最后点了点头。 他带着五色幼鹿出了药师殿,往殿外水井那边去,准备简单梳洗一番。 净音看着净涪离开的背影,身体往后一靠挨在佛前的供案上,手臂抬起挡住眼睛。 “真是太难看了” 净涪带着五色幼鹿来到水井边上,伸手取过旁边木桶,放长了井绳就将木桶往里扔。掉落水井里的木桶打碎了井水倒映出来的净涪的面容,却没能扰乱他的那一双眼睛,更没能湮灭那一双眼睛里亮起的本性灵光。 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也往井口探头,看见水井里倒影出来的净涪,不由得欢喜长鸣。 “呦呦呦” 净涪笑着,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水里的净涪眼睛里亮起的本性灵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只剩下一道笑意静静流淌。 第130章 妙晴处境 到了天魔宗,穿过护宗大阵,王化一路往留影老祖的山头遁去,却在最临近留影老祖山头的一处小矮山上停了下来。 他将沈妙晴放下,随手指了指这处矮山的山顶,道:“你兄长的洞府就在那边,你自己过去,可以吗?” 明明是一句问句,沈妙晴却没从中听出半点询问的意思。她点了点头,用那轻细得风一吹就能散开去的声音,弱弱地点头道谢:“可以的,这一路上多劳王前辈照看,晚辈感激不尽,无以为报,等他日兄长归来,必定亲自登门道谢。” 王化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却大袖一甩,一股劲风袭向沈妙晴,却不伤她分毫,只将她一路送到沈定洞府门前。 沈妙晴看了一眼来处,可凭她现在的眼力,又哪里能看得清王化的身影? 沈定的洞府是一座删减版的道宫,如果沈妙晴去过前面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峰头,见过留影老祖的那座洞府,她就会发现沈定这一座道宫和那一座洞府极其类似。 她往着沈定的洞府走出两步,那边一直紧锁的大门忽然打开,从门的那边出来两个中年夫妇。 这对夫妇身上也有修为,就是太浅薄,只有炼气三层,勉强算是一个修士。这对夫妇和被她留在她洞府里的侍女绿云是一家子,也是他们兄妹两人最后留下的家仆。 那对夫妇见了沈妙晴,先是一喜,可是再多看两眼,那喜色就立时僵在了脸上。 那妇人红叶先就红了眼眶,疾走两步扑到沈妙晴跟前,却又不敢冒犯,只能站在一步远处哽咽着哭道:“姑娘,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天可怜见,她家姑娘不过在外头独自居住了几年,怎么回来就成了这副模样? 她往沈妙晴身后瞟了一眼,没看见她的女儿,再联想沈妙晴身上失去的修为,自以为明白,当下心痛如绞,脸上的哀痛更重了,可她甚至不敢连提都不敢提,只跪在沈妙晴身前,呢喃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沈妙晴此时修为全无,身体本源受损,如今比起一个凡俗的姑娘家还要虚弱,根本察觉不了异常。唯有站在妇人身后的沈平能够看见红叶藏在袖底下不住颤抖的手。 沈平也压下心底的怨愤,上前一步劝道:“姑娘能安全回来就是喜事,你哭什么?还不快去给姑娘准备热水梳洗?!” 红叶抬起袖摆拭去脸上连连滚落的热泪,强笑道:“是呢,是我糊涂了,姑娘快进屋里去,快进屋里去。” 沈平看了红叶一眼,又问沈妙晴道:“少爷离开得太急,只说了是去接姑娘回来就走了。现在姑娘回来了,不知少爷他” 沈妙晴低垂下头,哀哀哭道:“兄长他为了我,与心魔宗的李昂在妙音寺莫国那边动手,现下都被带去封魔塔了。” 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了,瞒不住。更何况在这天魔宗里,曾经与沈定结下仇怨的、想要踩下沈定的,简直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如果不是这样,当日沈妙晴又怎么会离开天魔宗在外隐藏形迹独自居住?无非就是怕自己拖累了沈定而已。 她哭了一通,又在红叶刚刚转身的那一刻似是无心地叮嘱一番:“沐浴梳洗先就不急,兄长陷在封魔塔里,我如今又是这样的情况,还是多得老祖座前的王化王管事前去说情,回来时又送我一程,我们兄妹才算是囫囵安好。虽然兄长一时未能脱身,但此等大恩不得不谢!沈总管你待我去库房里挑选礼物,再送到王管事那边,聊表谢意。” 王管事?老祖座前的王化王管事? 沈平和红叶心下一跳,刚刚生出的那一点怨恨心思一下子就被压了下去。 沈平也不去看红叶,垂手恭敬道:“是,姑娘。” 借着王化的威势敲打了沈平和红叶,沈妙晴暗自松了一口气,又道:“红姨先去寻人传信,就是我前阵子暂住的地方,让绿云回来。我当时走得急,就留了她一个人在那里,现在招她回来才是正经。这洞府里头,多一个人手总是好的。” 听得这话,沈平和红叶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红叶虽然面上不显,但却连连点头:“姑娘,我这就去。” 沈妙晴点了点头,自己往沈平的静室里走。那里是通往沈定库房的位置,除了与沈定血脉相连的沈妙晴之外,闲杂人等是必不能跨入一步的。 沈平躬身站在静室外等候。 才刚进了静室,静室门关上,重重禁制打开,沈妙晴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她将头埋进交叠起的双臂间,无声流泪。 身体的虚弱让她无力,心神的损耗让她劳累,不过是短短半个时辰而已,她已经是身心俱疲。可今天也不过还是开始,后头的日子还要继续。 沈妙晴将泪水抹在衣衫上,抬起头,盘膝坐,不管劳累至极的心神牵引天地灵气。 到底习惯还在,哪怕耗费时间再长,沈妙晴还是牵引到了一丝稀薄的灵气。她沉下心,将这丝稀薄灵气引入身体穴窍,按照功法运转灵气。 虽然运转艰难,但这丝灵气还是在身体四肢百骸处运转了一回,随后在沈妙晴的目光注视下流向灵根。 可哪怕那丝灵气寄托了沈妙晴如今仅剩的所有心力,却始终没能再往前一步,在原地堵塞了一会。 沈妙晴心生不详预感,睚眦欲裂,疯狂哭喊出声:“不” 但可惜,哪怕沈妙晴竭斯底里放下一切哀泣哭求,那丝灵气还是四散开去,全数流出体外,仅有万分之一的那么一点灵气留在了沈妙晴的肉身里。 “不” 静室里的禁制全开,沈平哪怕就站在门外,也始终无法突破沈定精心布置的禁制,看到里头状如癫狂的沈妙晴。 他站在门外,垂头望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红叶传了信回来,见他还站在这里等着,便问:“这么许久了,姑娘还在里头吗?” 沈平随意一点头,忽然抬起脑袋看着自己的老伴,问:“你觉得,少爷还能回来吗?” 红叶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才探头往静室那边望了望,见沈妙晴还没有出来,才伸手用力拍打了一下沈平:“少爷当然还会回来!你没听姑娘说,是老祖座前的王管事送姑娘回来的吗?” 沈平不说话了,又过了片刻,沈平叮嘱红叶:“你平日里别只留在这洞府里,出门多走走,留心外头的状况。然后” 至于然后怎么样,沈平没有说,红叶也没有继续追问,她沉默半日,还是点了点头。 沈平又提醒她:“这事不仅关乎沈家基业,还关乎我等生死,你多加留心,别不在意。” 红叶不耐烦地点头,瞟向静室那边的眼神很有些愧疚。倒是沈平,哪怕是低下头去都未能遮挡他眼中闪烁的精光。 沈妙晴又在静室里待了半日,才托着两只半长的玉盒出了静室。 等她出来,静室外头就只剩下一个沈平,红叶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沈妙晴也不问,只向沈平问道:“拜帖送到王管事那边了吗?” 沈平躬身应道:“已经送过去了,但回帖还没有送来。” 沈妙晴点了点头,带了沈平就往正厅里去:“王管事应该是去拜见老祖了,我们就先等一等。” 这个时候,王化确实是在留影老祖跟前回话。他将普济寺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与留影老祖细说了。他见留影老祖似乎很关注佛门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便也就特意多说了几句。 和净涪比起来,沈定这个记名弟子却真的不受留影老祖待见。王化初初说了几句,留影老祖就很不耐烦。直到王化临走之前沈定道别并请王化带回沈妙晴的事情被提起,留影老祖才稍稍留意了一点。 “他真的是那样交代的?” 王化点了点头:“是,沈定他就是那样交代属下的。” 留影老祖点点头,难得缓和了语气点了一句:“经了这一事,果然是有点长进了。” 王化并不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被留影老祖放在手边的那一本薄薄的书册,心中疑窦升起。 他刚刚自外头进来的时候,老祖就正拿着这本书册翻看。那是什么书,竟能让老祖放下酒壶,拿在手里翻看? 王化将好奇压下,更将头低了下去,静等着留影老祖的吩咐。 果不其然,过得一会,头顶留影老祖就又道:“既然如此,那他的那个妹妹,你们就照看一下。” “是。”王化应了一声,又询问道,“老祖,那沈妙晴修为被废,灵根毁损,生气外泄,如今不过一介凡俗女子,更兼身体虚弱,稍有不慎便” 留影老祖只拿过那本经书,漫不经心地道:“那是她自己的事儿,你们只看着别让人欺到沈定门前就是了。” 王化应了一声,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又见留影老祖不理会他,便识趣地退出门去,留下留影老祖独自一人在殿中翻看书册。 因留影老祖的吩咐,王化接了拜帖,也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回了帖子让沈妙晴明日过府。 沈妙晴收了帖子,心总算是安稳了一点。 这一封回帖不仅让沈妙晴知道王化还是愿意看顾她,还让她看见了留影老祖的态度。 哪怕她的兄长沈定被投入了封魔塔,要被锁禁四十五年,可留影老祖还是承认他这个徒弟的! 暂时心安了的沈妙晴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可同样被人带回宗门的皇甫成,却未能有沈妙晴这般的好心情。 第131章 皇甫入谷 和只是将沈妙晴送到沈定洞府门口看也不看就走的王化不同,同样还需要去向陈朝真人回话的左天行却是一路将皇甫成送到赎罪谷外头。 这就是让天剑宗弟子连提起名字也都是简略带过再不提起的赎罪谷吗? 皇甫成站在谷口往里望。 赎罪谷占地极大,大到以修士那般强悍的眼力也仅仅只能看到那远处竖立的山壁。但除了面积宽大之外,这赎罪谷和外头所有的山谷比起来其实也没有再多的区别了。 山谷以四周天然围绕的山峰为壁障,山峰四合围拢成一个谷地。谷地里生满了郁郁葱葱生机蓬勃的参天大树,树下还生有矮小葱绿的灌木,再往下也铺着一层地衣 等等,皇甫成悚然一惊,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站在这谷口里居然就没有听见任何从这赎罪谷里传出来的声音。 声音呢?为什么没有听到声音? 哪怕赎罪谷里头没有人,那么其他的生长在谷底里的虫蛇鸟兽呢?都哪里去了?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的表情从茫然到惊恐,眼神也从随意到警惕,眼底深处滑过一丝波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递给皇甫成一片绿色叶章,提醒他道:“进去吧,四十五年后我再来接你。” 皇甫成接过那片绿色叶章仔细翻看了一下,就和那山谷里头生长的大树树叶差不多。 他看了一会,没看出个中玄机,便也不折腾,而是抬起头扫视四周。 左天行这会儿还没有离开,见他这副模样,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问道:“怎么还不进去?” 皇甫成找了一会没找着人,又见左天行问话,便顺势询问道:“师兄,这赎罪谷怎么没有人值守?”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赎罪谷从来不需要宗门弟子值守,你不知道?” 皇甫成哂笑了一下,没接这话,只向着他晃了晃手里头的那片绿色叶章,又问他道:“师兄,这个该怎么用?” 左天行倒也难得的耐心,他看了一眼那片绿色叶章,说:“这个啊这个就是你这四十五年在赎罪谷生活的地方,你且往里打一道灵力,待你入谷,它自会指引你前去。” 皇甫成心头一惊,连忙问左天行:“师兄,这个难道是随机挑选的?” 左天行点了点头。 皇甫成定定地看了那片绿色叶章一眼,忽而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左天行:“师兄,要不你来帮我?” 如果真是随机挑选,按照他一贯的霉运,只怕他这赎罪谷的四十五年日子绝对不会好过。可如果换了作为主角的左天行来,那情况绝对就不一样了。 君不见,《笑傲江湖》里头的令狐冲不也曾被罚上思过崖,可等着他的还有一个风清扬。 也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里饱含了期望,此刻格外的晶亮,看得左天行心头升起一股异样。 就算现在的这个皇甫城不是当年那个和他针锋相对各执一道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可现在这个皇甫成顶着的皮囊到底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饶是前世年少,他与皇甫成在北淮国皇宫相处的时候,皇甫成也都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左天行视线往外飘了一下,再想到此前在普济寺见净涪沙弥对这个皇甫成的态度,他视线忽然一定,却看着皇甫成笑了:“师弟,你要知道,是你犯的错,是你要入赎罪谷” “怎么能让我来?” 皇甫成心头一冷,却也听明白了左天行的意思。 这绿色叶章可能自有妙法,能够感应入谷者身上的罪孽,了解他的判罚,为他安排合适的地方进行惩处,不是随随便便能找一个人来替的。 见皇甫成想明白了,左天行却还是轻飘飘地放下一句话。 “师弟你是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皇甫成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再也没能说什么,只得向着左天行一个作揖,直起身就踏入了赎罪谷。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逐渐被吞没在那片绿色海洋的身影,视线飘了一下,落在那赎罪谷最中央那株肆意又沉默地生长着的参天大树上。 刺木,生有锐刺,无物不穿,无物不破,乃景浩界中至尖至锐之物;体有异香,香飘百里,馥郁芬芳,闻之心肺俱畅;生有异花,花小而色黄,团团攒攒,细软可爱,见之赏心悦目。 如此灵植,哪怕不能被人细心种植加以采摘利用,也可以作为一种观赏植株栽种在庭院里,何以会出现在这一片被命名为赎罪谷的山谷中?又何以一直默默无名,甚至连皇甫成都认不出来? 原因无他,这刺木看似可用可爱,实则可怖。 刺木所生锐刺,确实无物不穿无物不破,如果是用来穿透死物犹自可,若是刺穿的是人身,哪怕仅仅有一个细小的伤口,哪怕都没有沁出血丝,那人也会被勾动满身罪孽,引来红莲业火焚体。若能熬过,那自然是无事,而且修士日后的修炼自然比起先前轻松畅快得多,可如果撑不住,那就是被红莲业火焚成灰烬的下场。 刺木异香,香飘百里,馥郁芬芳不假,可但凡嗅到这刺木异香的修士,必定会被勾动心底种种污秽杂念,心念勾动,必出口成言,吐露无遗。不说这些话有没有旁人听见,便是只落在自己耳里,那必也是极度难堪。更何况,这些恶言又会化作利剑,一一穿透他自己的身体。恶念越恶,骂得越狠,那利剑就会越利! 至于刺木异花,那倒是消业灵花,别有妙用,但这花万年一开,又在刺木锐刺、异香重重保护下,想要摘取,又谈何容易? 刺木只有刺木这个名号,何尝又不是景浩界的修士畏惧它的神异,仅取‘刺’为其命名? 皇甫成手里的那片绿色叶章,事实上并没能在刺木的威能下护住他,只是能每天让他脱出刺木异香范围内三个时辰的赎罪谷专用遁移符而已。 皇甫成走出左天行的视线,在林木中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片绿色叶章,叶章表面正流窜出一股手指大的电流,电流通过皇甫成的手指流入皇甫成身体。 皇甫成现在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这点程度的电流其实奈何不得他。可问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道电流还在不断的壮大中,分明就是在催促他。 皇甫成盯着那片绿色叶章,最后狠狠地一咬牙,打了一道灵力入这片叶章中,叶章表面那还在噼啪作响的电流瞬间散去,转而升起一道绿色光芒,光芒爆发,将皇甫成裹了,不过一个呼吸间,皇甫成连同着那一道绿色光团一起,消失在这林木中。 等到皇甫成周围的绿色光芒散去,皇甫成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空地上。他的前面,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环手粗的有刺大树。生有密密麻麻闪烁着冷光树刺的大树树荫厚重,几近遮天蔽日,周围还有一股异香。异香扑鼻,顿时让皇甫成心神一震。 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心头就已经涌起了千百种曾经被他压下的情绪。 “日·你老天,你为什么要让我穿越!?” “左天行,你这个花心种马主角,我明明是你的表弟,又是你的师弟,你凭什么对我不咸不淡!?不过就是一个二次元的npc而已,连个人都不是,拽什么拽!?” “等老子回了现代,第一时间查水表,一定要找出远隔云端,让他将这本书删了,看你们还敢不敢这么对我!?” 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曾经想过的恶念全部被引出,更形成恶言宣之于口,就是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震惊恐怖。可在这种种的情绪之下,他又有一种莫名的痛快。 打自他从娘胎中出生,知道自己穿越到一本网络小说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皇甫成骂得痛快,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那一片空地上,远远近近稀稀落落地站了三四十人。 那些人同样面色狠厉,口中咒骂不断,但身体上也都刺着一柄柄尖利的长剑。长剑插在他们身上,简直将他们打造成了一个个剑垛。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了皇甫成一眼,手指轻轻抬起,又慢慢落下。皇甫成脑海深处的那团黑雾又浮起一道细细的涟漪,涟漪荡开,自皇甫成身体扫出,往他身周虚空而去。 与此同时,哪怕是皇甫成已经骂出口,可一些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能被这股世界任何一个人听见的话还是被模糊成一堆意义不明的杂音。 饶是这样,景浩界天道却自生感应,虚空滚雷之声阵阵,天煞之气在皇甫成头顶聚集,地煞之气也在地底翻滚,向着皇甫成所在流去。 天魔童子目光一扫,落在身处渺渺茫茫虚空中的景浩界天道处,冷冷哼了一声。 景浩界中天剑宗赎罪谷处,晴天滚雷,雷声阵阵,未见霹雳。但天煞之气压落,地煞之气升腾,同时缠上一柄凭空出现的锋芒利剑。天地煞气汇聚,和着那把利剑一起,狠狠刺入地皇甫成的身体。 接着便是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不到一盏茶工夫,皇甫成就成了一个浑身插满了剑器的剑垛。而那些剑器上缠绕着的厚重的天地煞气还在源源不断地冲击着皇甫成的心神。 痛!剧痛! 剑器刺穿他的身体,天地煞气冲击着他的神魂,那一刻,皇甫成恨不得自己能够一死了之。 可他还活着。 哪怕一柄柄接连不断的剑器撕扯着他的身体,哪怕天地煞气源源不断地污染他的神魂,哪怕他的口中还在无休止地咒骂着,他还是活着。 他涕泪横流,哪怕带着盐分的泪水流过他的脸庞,滴落在他的伤口处,刺激着他的神经,却也未能让他有太多的感觉。 他明明已经痛到麻木,却又在麻木的下一刻感受到更深一重的痛苦。 他的怒火快速堆积,恨意飞快加深,却只能让他骂得更狠,又让他更加疼痛。 这就是一个无休止的循环叠加! 直到他身上携带着的绿色叶章亮起,带着他遁出刺木异香笼罩范围内,皇甫成身上密密麻麻插着的剑器才彻底崩散。 他双目无神,表情麻木,像个木桩子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同样从刺木那里传送出来的天剑宗弟子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拖着极度疲惫伤痛的身体返回自己的洞窟。 没有人理会皇甫成。 夜色渐散,天光散开,绿色叶章特有的光芒升腾。 又是一天的开始。 第132章 主角猜测 将皇甫成送入赎罪谷后,左天行在谷口往里眺望一阵,才转身前去向陈朝真人交令。 他才刚上得山头,陈朝真人身边的剑侍便迎了上来,他向着左天行一拜,急急问好道:“左师兄,你回来了?” 左天行应了一声,也问道:“师尊可在?” 那剑侍点了点头,回道:“真人在峰顶。” 左天行再无多话,一路往峰顶寻去,但见陈朝真人坐在峰顶那块半悬空的巨石上,姿势难得的随意。山风从下方往上鼓吹,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时至傍晚,山雾升腾,暮色渐合,更替那临空而坐的陈朝真人添了一分超凡脱俗的仙神之气。 渐渐走得近了,左天行才发现陈朝真人此时竟没有推演剑意,而只是单纯地坐在这处巨石上,吹着山间微凉的山风,看着下方早已司空见惯的山景。 哪怕他和陈朝真人已经是两辈子的师徒缘分,左天行也很少看见这副样子的陈朝真人。 他走到陈朝真人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只默默地行了一个礼,便在一旁默然站立,并不去打扰陈朝真人,即使陈朝真人已经知道他来了。 陈朝真人和左天行这对师徒沉默了半日,直至月上柳梢,月光朦胧之时,陈朝真人才开口问道:“他入谷了?” 左天行应了一声:“是。” 陈朝真人又是一番沉默,半响后才又问他:“你怎么看?” 这会儿终于轮到左天行沉默了。 作为陈朝真人两辈子的弟子,他对陈朝真人很了解。哪怕外界盛传陈朝真人冰冷淡漠,唯剑是道,光大无私,左天行也知道,他是真的已经在竭尽全力去当一个师尊的了。 不然早在皇甫成那年在妙音寺露出魔气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陈朝真人拘下,遣人细细查问了。 为了保存皇甫成,陈朝真人耗费了多少心力,除了陈朝真人自己之外,怕也就只有左天行清楚了。便连皇甫成自己,大概也都只以为证据不足吧。可陈朝真人身为天剑宗掌峰真人,在天剑宗乃至道门地位斐然,他的弟子身带魔气,别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抓个正着,哪怕单单只得一个苗头,那也是要被废去修为,打入牢狱审问的。 左天行略略抬了头看向背对着他的陈朝真人,又低下头去,一遍遍回想记忆里当年的皇甫成现如今的净涪对这一个皇甫成的态度。 修真者的记忆力堪称可怕,只要他们愿意,哪怕是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们都能一一回想起来。因此,哪怕当时的左天行并不曾特意留心,现在要仔细回想起来那也是能找到些端倪的。 ‘皇甫成’与净涪第一次见面,是当年陈朝真人带着他们师兄弟二人前往妙音寺。就当时而言,净涪对‘皇甫成’的态度不过就是寻常的陌生师兄弟态度,并不如何亲近,但也说不上疏远。 对于当年,左天行记忆最深的,是‘皇甫成’对净涪比对他这个嫡亲师兄还要亲近的态度和‘皇甫成’后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魔气。 想到这里,左天行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自猜测到净涪就是当年的皇甫成后,左天行便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当年的‘皇甫成’是为的什么,在妙音寺净字辈弟子的小法会上冒出魔气来的? 左天行并不怀疑‘皇甫成’身上潜藏着魔气这个事实,但‘皇甫成’在上妙音寺之前,可一直都是待在北淮国的皇宫里的,后来上了天剑宗拜入师尊门下,那也是一直在天剑宗的地界范围内,并未接触到任何一个魔修。他身上的魔气是在怎么来的?再有,之前他身上的魔气都藏得好好的,天剑宗上下无一人能够察觉,哪怕后来上了妙音寺,在妙音寺藏经阁清笃禅师面前,那魔气也都并无异动,为什么就在那个小法会上冒了出来? 当年想不明白摸不清楚的事情,现如今却是昭然若揭。 能为的什么,不就是净涪那家伙在‘皇甫成’手上动过了手脚呢么? 哪怕左天行已经知道了当年真相,可左天行还是想不明白,皇甫成也就是净涪,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隐晦地对‘皇甫成’出手呢? 如果‘皇甫成’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他这么多年来的不同寻常的先知先觉是净涪那个家伙给予他自己的未来的记忆,那净涪他又为什么要这样算计他自己呢? 反之,如果‘皇甫成’不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他那些先知先觉又是怎么得来的呢?既然他不是皇甫成,那净涪那家伙为什么不直接出手打杀了他,反而放任他占据着他曾经的皮囊四处蹦跶? 说净涪那家伙拜入佛门后被彻底渡化,慈悲为怀,谨守戒律不杀生?骗鬼去吧! 左天行又想起刚刚不久前在普济寺见到的净涪与‘皇甫成’之间相处的情景,兼之当年皇甫成无端自爆,再以当年‘皇甫成’在妙音寺时身上冒出的魔气,不由得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气。 夺舍!? 还是让净涪那个家伙都忌惮不已的夺舍!? 他想明白了,心头陡然一震,本来对‘皇甫成’不置可否放任自流的态度顿时一变,更将‘皇甫成’的危险度往上提,甚至放到了净涪的上方,位列第一。 他既然想得通透,自然琢磨着要如何向陈朝真人不着痕迹地透露一两分。 他整理了一番语言,才慢慢道:“师尊可还记得,当年在妙音寺里头,皇甫师弟发生的事情?” 背对着他的陈朝真人没有任何表示,左天行却知道他是听在耳里的。 “今日弟子奉师尊谕令,往莫国普济寺接回皇甫师弟。临归来之前,皇甫师弟与那沈定的妹妹”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字眼,但最后也没找着,便只得略过不提。 “也是为了她,皇甫师弟才在净涪”提到净涪,他不着痕迹地顿了一顿,才加上后缀,“师弟面前誓言入赎罪谷四十五年。” “皇甫师弟刚才入谷之前,弟子送去赎罪谷中叶章,皇甫师弟还想着让弟子替他唤醒叶章。” 单只说到这里,左天行便不再继续,站在原地,视线垂落在地面上,目光一瞬不瞬。 其实也不必多说了 陈朝真人也没再要让左天行开口,他望着月色下暗沉的山阴出神,半响沉默。 左天行等了又等,才终于等到了陈朝真人难得虚软无力地吐出两个字:“罢了” 这两个字被晚风一吹,便彻底地散入了夜色中,再也寻觅不到丝毫痕迹。 此时已经被送出了刺木异香笼罩之地,茫然无神僵立的皇甫成脑海中那系统界面里的好感度列表上,陈朝真人的数据减去了5点,可身为主角的左天行好感度却直接降了50。 皇甫成犹自没有察觉,倒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往下望了一眼,系统界面里刷新出了一条崭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交好主角。 那一夜深夜,被独自留在山巅上的陈朝真人遣下山去的左天行返回了自己的洞府,顾不上其他,先就招来了自己的属下,吩咐道:“你着人” 他忽然停了下来,在堂屋中来回转悠了几圈,才挥了挥手:“无事了,你回去吧。” 纵然再摸不着头脑,那人也领命退了出去,只剩下左天行自己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 他望着赎罪谷的方向,脸沉如水。 这一夜于沈妙晴而言,或许是她最后一个还勉强算得上安稳的夜晚;于皇甫成和左天行两人而言,却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可于净音净涪而言,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而已。 夜渐深,净涪沐浴梳洗罢,又在这普济寺转了一圈,看过寺中的弟子云房,才领着五色幼鹿返回了药师殿。 他回转的时候,净音也已经缓过来了。他见净涪回来,先就笑了一下,又问:“怎么去得这么久了?” 净涪也是一笑,指了指殿外的方向。 各地寺庙布局其实都是大同小异,尤其是这座普济寺的主人本身就出自妙音寺,更是和妙音寺的布局很是相似。净涪这一指,净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便就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也道:“先前我们都来得急,情况又很是特殊,便只在这药师殿中暂时停留。但这毕竟不是云房,如非事急从权,我们就是真的冒犯了。” 净涪却又只是一笑,到得香案前,取过线香燃起,捧在手里向着殿中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默默祝祷一番,又拜得三拜,才将线香插入香炉里。 净音经历过先前的诸般事情,也已经明白这山寺是有主的,当下也醒过神来,也是点香默祝参拜一番。 如此这般过后,净涪净音师兄弟两人便不再在这药师殿中停留,而是把了两盏青灯在手,拿着往后头的沙弥云房去了。 虽然多年未有人居住,这山寺里头的沙弥云房却只铺了一层浮尘而已,别的与他们妙音寺里头的沙弥云房却是真的一般无二。 净涪洒扫一番,又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自己惯用的物品,便就在这件沙弥云房中安歇下来。 净涪睡在炕上,五色幼鹿趴在炕前,一人一鹿这一夜倒是安静。 夜渐深,净涪忽然睁开眼睛,也不转头,就定定地望着上头的房梁,到得久了,他才又闭上眼睛,呼吸清浅,却未曾的熟睡过去。 也不为别的,只是他不习惯。哪怕五色幼鹿已经认他为主,对他全心依赖,他还是不习惯。 幸好净涪是修士,不睡不眠于他而言,并无多大影响。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净涪便又气清神明地下了床榻,简单梳洗过后,便出了云房,去了药师殿完成这一天的早课。 和他一起过去的,自然还有一只五色幼鹿。 净涪到的时候,净音也已经在药师殿里等着了。往日在妙音寺里头,师兄弟两人也是这般时候到的藏经阁法堂里的,是以师兄弟两人也就是平常模样相互见了礼,便各自在蒲团上坐了,拿过木鱼开始早课。 五色幼鹿就前肢后肢相互交叠地趴在净涪身侧,安静听着殿中的诵经声和木鱼声,模样格外乖巧。 早课结束之后,师兄弟两人收拾着这个药师殿,净音问净涪:“师弟,这边事情已经结束,你是要回寺里吗?” 净涪摇了摇头。 净音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暂时也是不回去的,师弟你要与我一起吗?” 净涪略一犹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净音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也罢。” 他说完,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虽然师弟你现下是比师兄厉害了,但如果有什么事,师弟你记得与师兄说。” 净涪侧过头去看着净音,望入他认真的眼睛里,点了点头。 净音又是高兴地笑了。 将这普济寺收拾整理了一番,师兄弟两人最后来到药师殿里,见得香炉中已经燃尽只剩下香枝的线香,便又取过线香燃起,默默祝祷一番,谢过山寺主人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庇护,便睁开眼睛,才要将手里的线香插入香炉中,却又停下了动作。 他们师兄弟两人身前那早前还是空无一物的供案上,现下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本成人男子巴掌高的书册,书册边上还有一个非铜非铁的炼丹炉。 净涪动作不过略一停顿,便就直起身,转到供案后头,将手里的线香插入了香案上的香炉里。 被净涪的动作惊醒,净音慢了一会才同样将线香插入香炉里。 师兄弟两人转过身,看着供案前的这一书册和炼丹炉,一时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第133章 各人缘法 《万药谱》。 净音看着书册封面的三个大字,再打量了几眼书册侧近的那只炼丹炉,才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香案后头的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说道:“这是?” 虽然净音说出口的是一句问句,但净音净涪两人心中都明白,这大概就是山寺主人自家的衣钵了。 净涪也正望着这《万药谱》和炼丹炉。 上一辈子这两样东西在景浩界可是闹出老大一个动静来的。为着它们,这个本来不为人知的小小山寺可谓是声名大噪,就连对它们压根不抱希望的皇甫成也来这里走了一趟。果不其然,皇甫成没能拿到它们。可奇怪的是,它们也不在与这山寺主人同出一脉的妙音寺弟子手里,反而被左天行得了去,为他所用。 而这一辈子,明明先前左天行也在这普济寺里,这两样东西却未现身。他本还以为是还没到它们出世的时候呢。却没想到这会儿,这山寺里只剩下他们师兄弟两人的时候,这两样东西就又冒出来了。 净音先伸出手去,拿起了离他最近的炼丹炉仔细验看。净涪则伸手捧起了那本一看就厚重无比的《万药谱》。 净涪略略翻看过,便又将这本《万药谱》放回案上。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本传说中令左天行如虎添翼的药谱。不翻看不知道,这一拿过来翻看过,净涪才知为何它能享有那般显赫的名头。 《万药谱》足有成年男子巴掌高,除了封面、前头那一页简章和足足记满一页的目录外,里头按着景浩界植株纲谱密密麻麻排满了一幅又一幅细致详尽栩栩如生的植株图像。这些植株图像里,不仅仅有娇养难寻的灵植灵药,还有凡俗地界随处可见随处可寻简单易得的普通植株。 净涪翻看书册的时候,手指曾点上那些植株图像。才刚触及,那些植株图像便升起流光,流光中有一个语速平和的声音为他细细讲解着一棵植株的药性、生长习性以及药材配用等等,详尽无比,应有尽有。 这《万药谱》,不仅仅只是景浩界药材大全,它还是一部完备至极的医药教学教材。哪怕是一个目不识丁对医药一无所知的普通凡俗百姓得了它,只要用心,也能成为一代药学圣手。 净音捧着那炼丹炉看得一阵,又将炼丹炉递给净涪,自己去拿被净涪放回贡案处的那部《万药谱》。 净涪接过炼丹炉,只粗粗看得两眼,便又将那炼丹炉放了回去。 这炼丹炉对药师而言可能是无价之宝,可对净涪来说,它甚至还比不得那《万药谱》。 净音拿着那本《万药谱》,先翻看了书页,看到前面的那篇简章。他看得很仔细,一字一句慢慢过去,才翻过书页去看目录。看完目录,他难掩激动地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点上了他看见的一幅图像上。 净涪见他看得认真入神,也不打扰他,只在旁边去逗弄紧跟着他的五色幼鹿。 他手指在五色幼鹿眼前晃过,指上一抹流光落下,流光中映出一株筷子长细模样的单叶碧草。似有微风吹过,这单叶碧草在流光中轻轻摇曳,又像是在逗弄着它身前的这一只五色幼鹿。 原本见净涪净音两人目光愣怔地站在贡案前,五色幼鹿自己和自己玩着也很是乐呵,却不料眼前忽然晃过几根细长白皙的手指,手指上滑落一片流光,流光里还有一株碧草。 它的目光先是紧紧盯着那几根手指。它知道,那几根手指是它的主人的。可那株碧草一出现,五色幼鹿的目光就不知不觉地偏移了开去,然后再也未能从那株碧草身上移开。 净涪低头见它那双本就圆滚的眼睛此时更是瞪得格外的圆润,目光更是锁死在了那在虚空中幻化出来的碧草,唇角不由得升起了一抹笑意。 他的手腕上上下下轻轻晃动,手指也随着手腕的动作忽上忽下地摇摆着,连带着那株不过幻化出来的碧草,也在上下摇摆,简直如同钓鱼一般。 五色幼鹿见那株碧草晃动,幅度还越来越大,竟也越来越急,到了后来,它双脚蹬地,猛地向前直扑,同时,它牙口大张,狠狠地咬上那株碧草,要将它死死咬住。 孰料,它扑是扑上去了,咬也咬下去了,可身体却直直撞上一道坚固牢实仿佛墙壁一样的壁障,连带着那狠狠咬下去的牙口,也被那壁障给震得生疼生疼。 它的眼底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它极力抬起头,望向那株还在流光中摇曳生姿的碧草,透过眼中朦胧的水雾往上望,却看见流光上方那一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眼睛。 它一时愣住,便连那株碧草也再吸引不了它的目光。 净涪笑看了五色幼鹿一会,见它那双泛着水珠的滚圆鹿眼中满是控诉,竟也难得地升起一丝愧疚。他收回手指上的流光,流光中那株碧草也随之隐去。 五色幼鹿却还不在意,只含着泪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 净涪收了眼底笑意,正经地直起身,抬手在它脑袋上拍了拍,便又特意抬起头去,望向正依依不舍地将手里那本《万药谱》放回贡案上的净音。 五色幼鹿依恋地摇晃着脑袋,蹭了蹭净涪只带着一丝暖气的清凉掌心,又乖乖地站在了他的脚边。 净音不知净涪已经和他的那只五色幼鹿玩闹过了一阵,目光还在那本《万药谱》上流连不去。 “师弟,这药谱和炼丹炉乃是这普济寺主人清慈禅师衣钵传承之物。清慈禅师虽是寺中师伯,但我等却不是药王殿弟子,修的又都不是药师道,这份衣钵你我都接不得。” 这话头初初说起的时候,净音说得确实有几分艰难。 这《万药谱》记载景浩界一应灵植凡株,更兼具药性讲解和炼药教授,可谓是价值非凡。更何况净音虽然不修药师道,但他修微,需要在人心微妙间证见我心光明。而和修士比起来,凡人的心性更为多变,心思更为繁复。 净音如今心境还未平复,仍有破绽,他已经有了在红尘中游走的打算了。可他既然要在红尘中行走,自然也需要有在凡俗中生存的手段。本来净音还在为难的,可如今见了这本《万药谱》,净音就生出心思来了。 不显神通,不露手段,净音他或许也能凭借医术在凡人间立足。更何况,凡人性命短暂,身体孱弱,如果他能修习医术,不仅更能贴近凡人的生活,还能积累功德,岂不是一举两得? 但随着他自己这么一句一句地和净涪师弟说起,净音心头的那点念头也慢慢地散了开去。 可不是,这可是寺中清慈师伯的衣钵传承之物,他修的本来就不是药师道,何必占去了这一份机缘?他若要修习凡人医术,待这两件东西送还药王殿,他再去信和药王殿中的师叔伯们求上一份摘录,又有何难? 想明白之后,净音再看向那《万药谱》和炼丹炉的时候,眼神就清明了许多。 净涪看着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净音也笑了,笑完后,他才又与净涪商量道:“既然你我都承接不了这份衣钵,那这《万药谱》和炼丹炉是必得送回寺里的。”他沉吟了一阵,看向净涪身侧虚空,似乎是看着始终跟在净涪身侧的那只五色幼鹿。 可他不知,五色幼鹿在净涪的另一侧呢。他目光所注视的地方,其实什么都没有。 五色幼鹿抬起脑袋看了看净音,好奇地望着他。净涪垂在身侧的手一动,五色幼鹿会意,转到了净涪的另一侧去,正正迎上净音的视线。 到了这时,净音还在看着那一片虚空,又道:“师弟你有那鹿儿相伴,脚程要快得多,不如就由师弟你走一趟,也不会耽误多长时间?” 五色幼鹿听他提起自己,又去蹭净涪的手。 净涪看了五色幼鹿一眼,又抬起头去看了看净音,却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同意。 净音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 净涪却又是一笑,向着净音合十低头一礼,再转过身去,向着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深深一拜。 五色幼鹿见状,也学着净涪的模样向着净音见礼一样地点头,然后又跟着净涪一起转过身去,前肢合拢,向着香案后头的药师王佛深深地低下头去。 西天极乐净土里,那尊身披琉璃光的罗汉往下界看了一眼,笑了一下。 普济寺里突然升起一抹琉璃光,光色清澈透亮,带着无尽的美好赞叹。这一片琉璃光在药师王佛前凝结成两大一小三块药师王佛琉璃佩。待到琉璃光散去,这两大一小药师王佛琉璃佩分别落向了净音净涪和五色幼鹿。 净涪拿了自己的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看了看玉佩上那眼神慈悲灵动真实的药师王佛,又向着那尊药师王佛拜了一拜。 他才直起身来,又侧过身去,替五色幼鹿将它的那一枚小药师王佛琉璃佩带上。 五色幼鹿任由净涪动作,待到净涪退开一步,已经将净涪之前动作看在眼里的五色幼鹿又是有模有样地向着那尊药师王佛连连颌首道谢。 净涪正看着五色幼鹿的动作发笑,又看见净音还在握着他的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发愣,当下也不打扰他,干脆利落地带了五色幼鹿出了药王殿,也不往山寺外头走,而是在殿前台阶站了一会,他摸索着身上那一枚新得的药师王佛琉璃佩,心中念头转了又转,忽然一道灵光乍闪,电闪雷鸣一样轰散了眼前所有的遮眼云雾。 净涪回头看了一眼殿里还在迟疑的净音,抬脚想往回走。可他才刚往前迈出一步,他身上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便滑过一道琉璃光,拦下了净涪的动作。 视线从净音身上滑向他身后的那尊药师王佛,净涪心有所悟。所以,这就是随缘的意思吗? 净涪再看了净音一眼,转过身去走下台阶,在路的尽头处转了一个弯,往着这普济寺里头的藏经阁那边走。 待到净音回神,这药王殿里头除了他自己,就再无别的人了。 净音急急将药师王佛琉璃佩戴上,又连忙出得殿去,站在殿前台阶上极目往下张望,却没能在山道那边看见净涪的身影。 “是走了吗?” 净音呢喃着,低头慢慢走回殿里去。 普济寺是有主人的,净音敬重普济寺主人,是以不曾放开感知去查看净涪的所在,只以为净涪已经和他的那只五色幼鹿一起出了这普济寺地界。 将那《万药谱》和炼丹炉扔给了净音,净涪自己却是一身轻松地到了藏经阁前。 抬头看着院子里头的三层阁楼,净涪拍了拍他身边的五色幼鹿脑袋,又看了它一阵,五色幼鹿呦呦低鸣着点了点头。 见五色幼鹿应了,净涪才点点头,迈步往院门走去。 到得近了,净涪向着院门左侧一个药师王佛像合十稽首轻轻一礼,才伸手去拉门。 净涪的手触及门扉的那一瞬间,一道琉璃光从他身上带着的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上流出,如川河归海一样没入门扉中去。 净涪并不以为意,只是手掌用力。原本就只是随意阖上的院门就这样被净涪推开了,露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门路来。 净涪入得门去,又随手将门扉阖上了。 五色幼鹿站在原地,看着净涪的身影渐渐被阖上的门扉挡去,直到净涪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它眼前,它才丧气地垂下脑袋,趴伏在地上。 但凡藏经阁皆是山寺重地,虽然佛门又有众生平等的说法,可是此等重地又如何真能让五色幼鹿进去? 净涪先前临走前的交代确实是让它随意的意思,但五色幼鹿就是更宁愿在这里等着。 却说净涪,他一路顺畅地进了藏经阁,看见了阁里书架上整整齐齐排列摆放的经书。他深呼吸一口气,眯起眼睛笑着打量了一阵,才走到一个书架前,抽出一本经书来,就站在那里翻看。 若单论经书书名、经书内容,其实并不稀奇,也都是净涪曾在妙音寺藏经阁里头翻看过的经文。但因为抄写经文的人不同,心境遭遇不同,修持法门不同,这同样内容的两部经文,便又自有了不同的味道。甚至即便是同一个人,抄写同样的一部经文,字里行间也会透出不同的感觉。 是以在净涪看来,读经其实就是读人。经文的经义,笔画的腾移转挪,其实也都是在向读经的人描述着曾经书写经文的那个人。 净涪渐渐沉了进去,眼底莫名映出一道人影来。他跪坐在案前,眉宇舒展,手上提了一枝毛笔,笔上沾了混着纯粹的墨。手腕挪动间,一个个字符在摊开的纸页上成形。 净涪甚至能够看到他的眼底那累累沉积的悲悯。 那道人影终于停下了动作,将手上的毛笔放在笔架上,仔细检查了一番案上纸页,耐心地等待着纸上墨迹干涸。忽然,他抬起头来,极快地往净涪的方向望了一眼。 净涪心底一颤,眼底那道人影如同它莫名出现的那样陡然散去。 净涪眨了眨眼睛,平复下心底的微澜,才低头再去看他手上的那部经书。却原来,这一部经书竟已被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随手将经书阖上,重新放回原处,却也不急着再去拿起下一部经书,就只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去。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豆烛火,烛火上的几案前,有一人跪坐在那里,手提毛笔,心境平和,轻松自如地抄写着经文。 净涪心中一动,自黑暗中走出,向着那道人影合十一礼。 那道人影面目模糊,只留得一双眼睛和一个光溜溜的点满戒疤的脑门。 他稽首回礼,手里的毛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笔架上,就连几案上原本摊开来的写满文字的纸页也都已经装订成册,书册首页上更是用金粉点着这部经文的名号。 净涪在他的对面坐下。 他张口便与净涪细说经文:“如是我闻” 那是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净涪早已熟背于心,但这会儿也一样凝神细听。 一部经文宣讲完毕,那道人影向着净涪笑了笑,竟并未就此消失不见,而是又再与他说起了经文讲解。 净涪也就继续认真地听着,并未有半点不耐。 出乎意料的,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经文讲解很是艰涩晦暗,听得人糊里糊涂的。哪怕是净涪,也仅仅是听明白了其中的三成。 仅得三成 待到净涪自那些玄奥难懂的语言用词中好不容易挣脱出来,那道人影还坐在原处,微微垂下眼睑,遮去他的那一双眼睛。 净涪心知这一部经文到此结束,他双手合十竖在胸前,头微微垂落,又是一礼。 那道人影也是合十还礼,然后就彻底崩散开去。 净涪睁开眼睛,见藏经阁中亮起了烛火,又往外头张望了一眼,见外头暮霭沉沉,便知一日的时间就这样晃荡过去了。 净涪伸出手去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脑袋,也不继续伸手去取了经书,而是转身出了藏经阁,就着黯淡的日光往外走。 推开院门,才抬头,净涪便见五色幼鹿腾地直起身来,后肢猛地蹬地,便往净涪这边冲了过来。可看着这五色幼鹿的冲势凶猛,事实上却不过就是带起一阵风来吹起了净涪的僧袍,并未扑实了。 也正是因此,净涪才不过眯了眯眼睛,并未躲开,而是压下自己陡然升腾的攻击,只袖手在原地站定,任由五色幼鹿扑过来,绕着他快速地转了一个圈。待到五色幼鹿终于停下来,他才稍稍弯下腰去,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净涪纵着五色幼鹿玩闹一阵,便领着它又往药师殿去。 药师殿里,烛火通明,可却是空无一人,连带着贡案上的那本《万药谱》和那尊炼丹炉也不出意料地没有了。 看来,净音是将这两样东西送回妙音寺里去了。 净涪只扫了一眼,便走到香案前,先取了线香点上,插入香炉中,然后才回到自己先前所在的位置上坐好,拿过侧旁的木鱼,开始完成这一日的晚课。 翌日清晨,结束了早课后,净涪又将五色幼鹿留在了藏经阁外,自己进了藏经阁里,又站在了那一个书架子前。 他掠过昨日已经翻看过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抽取了紧靠着它的另一部经书。 竟然又是一部《佛说阿弥陀经》。 净涪只看了一眼封面,便就翻开书页,又开始认真仔细地经文。 还是那一片黑暗,还是那一豆照明的烛火,同样还是面目模糊跪坐在案前的那个人。 净涪向着那个人合十稽首一礼,又还在他对面的位置上落座。 那个人还是先说经文,再来与他讲解经义。 明明是同一部经文,经文文字都是一模一样,但从他说来,却又能给了净涪另一种不同的感悟。其实要说净涪今日领会到的感悟完全和昨日那篇经文领会的不一样那也不对,细细比较之下,还是能够看得出来这两者确确实实是一脉相传,更多的是一种承前启后的意味。 单就他宣讲的经文已经能让净涪惊奇,但后来他继续讲解的那经文经义却更令净涪惊叹。 昨日这道人影讲解的经义,净涪只听懂了其中三成。可今日的这一场讲解,个中经义内容,净涪竟然听懂了三成二,比起昨日,这番进展令人侧目。不过间隔了一日时间而已,竟然就能有这样的巨大的进步,宣扬出去只怕更多的人不会相信。 可净涪自己也很清楚,他能有这样大的进步绝对不仅仅是净涪自己的原因,还有这个人的一份功劳在。而且这其中,他的作用比净涪自己还要大。 与昨日相比,今日的这一场讲解内容虽然更添几分玄妙,但这个人的用词明显也更直白简练,更通俗易懂。 净涪确实不知道这一部经文和早先的那一部经文成文时间间隔了多远,但他却能清楚地知道这中间跨越的巨大差距。 看着结束这一回经义讲解后又彻底崩散的人影,净涪默然恭敬地再度合十稽首一礼。 果然不愧是清慈禅师。 第134章 阿弥陀经 又后一日,净涪完成早课后,却没有像前两日一样往藏经阁那边去,而是去了后山,寻了一处清净的地儿,盘膝静坐。 五色幼鹿紧紧跟在他身侧,见他端坐溪前大石,便也趴在巨石旁,前肢交叠,放于脖颈之下,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上方的净涪。 溪前清水映照着清晨阳光,给溪边的净涪也添了一层染着金色阳光的清净水光,格外的庄严神圣。 净涪才闭上眼睛,便又猛地睁开,转过头对上五色幼鹿定定地望着他的视线。 五色幼鹿见净涪看着它,高兴地冲着他晃了晃脑袋,嶙峋的鹿角左右摇晃,竟然很是好看。 净涪眯着眼睛看了五色幼鹿片刻,忽然深处手去摊上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以为净涪是在和它玩闹,也高兴地蹭了蹭净涪柔软的手掌,全然没有注意到净涪的手掌上吞吐的金色光芒。 那金色光芒在净涪的掌心吐出,在五色幼鹿柔软的头顶张开,化作一道符印刻在五色幼鹿脑门处。 在这一道符印作用下,非得净涪同意或者废去符印,哪怕是五色幼鹿动用天赋神通,它也是无法对净涪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最正常的身体碰触,也在符印隔绝的范围内。 不过这道符印虽然威力霸道,但它的各种限制也都不少。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莫过于受此符印者须得对此符印内容毫无抵触。 净涪看着那枚成功印在五色幼鹿脑门上的符印,又看见五色幼鹿那始终依赖信任的目光,眼神不觉有些浮动,却也没有后悔。他收回手,在身前结成法印。 净涪闭上眼睛,观想自己坐于一众比丘中,聆听上首佛陀宣讲经文,而佛陀身后又生有一株枝叶婆娑的巨大菩提树。 识海中,佛身微微一笑,伸手一抓。藏于净涪褡裢玉盒里的那株菩提树幼苗细嫩的枝叶轻轻摇动,一株菩提树幼苗虚影落在佛身手上。 佛身低头看了那株菩提树幼苗一眼,随手将这株菩提树幼苗往他身后一插。菩提树幼苗虚影根须舒张,扎定虚空,快速生长。不过片刻间,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出现在了佛身的背后,将佛身笼罩在树荫下。 佛身满意地点了点头,阖上眼睛。 净涪观想出来的画像中,那尊高坐巨大菩提树下却始终被一团金色佛光笼罩着的佛陀周身佛光散去,渐渐露出被佛光遮掩了的真容。 看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分明就是净涪自己的模样。 净涪并不以为怪,神色不动,静等佛陀开坛宣讲。 佛陀高坐上首,唇口不动,却有声音传下。 ‘如是我闻’ 竟也是一篇《佛说阿弥陀经》。 初初第一遍,那净涪模样的佛陀不过只是径直诵读经文,未有其他玄妙之处。后第二遍,经文中似乎生出一丝深意,第三遍,第四遍 五色幼鹿一直专注地凝望着净涪,却忽然发现净涪身上那层由溪边清水映照而成的水光隐隐多了一层亮光。它眨了眨眼睛,再去细看,却又没再找到。它刚才看到的似乎都是错觉。 五色幼鹿转了转眼珠子,却仍倔强地望着净涪,不肯错过他身上的每一丝一毫变化。 果不其然,又过得片刻,那一层亮光又在凭空笼罩在净涪身上。 净涪也不知道经文到底宣讲了多少遍,但在又一次开经宣讲的时候,净涪自皈依起所诵读《佛所阿弥陀经》所产生的所有体悟已经统统融入那一篇经文里。 经文已经生意,顿生异像。 净涪所观想的那一处胜景中,随着上首端坐菩提树的那尊佛陀再一次宣讲经文,出口的声音却化作了一个个斗大的闪烁着金色佛光的文字悬挂虚空。散发着佛光的文字如同普照的大日,光芒绝圣。 而净涪身外的景浩界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上的大日已经慢慢向着天中推移,溪上清水映照的水光不再环绕净涪,可净涪身上的那一片亮光却比先前的水光更光亮,更清净。 饶是如此,上首的那尊佛陀却仍未停下,更未更换另一部佛经,而是又一次向座下诸位面目模糊的大比丘比丘宣讲《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次宣讲的《佛说阿弥陀经》似乎又与此前所说经文显化出来的经义不太一样,似乎掺杂了别人的感悟,像是狮峰龙井里混入了西湖龙井,虽然都是一个品种的龙井绿茶,但味道却是实实在在的不一样。 这一次宣讲的经文里,由净涪自己细细听来,那也是大不一样的。 那悬挂在胜景虚空上方的一个个斗大的闪烁着金色佛光的文字轻轻颤动,文字上或有自虚空中蕴生出来的金色佛光附着其上,同样也有金色佛光被轻颤着的文字抖落,消散在虚空之中。 那些自虚空中蕴生出来附着在文字上的金色佛光便是净涪这许多年来在各处听闻诵读的《佛说阿弥陀经》中所带着的其他僧众能与净涪自身感悟交汇相通的体悟,至于那些被文字抖落的金色佛光,却又是净涪这许多年来生出的虚妄认知。 以净涪自身的体悟为底,不断吸纳他人与净涪自身体悟相通的部分作为养分,又不断筛去虚妄部分,最后成形的,就是那彻底取代净涪所观想出来的胜景的那极乐净土。 五色幼鹿只见净涪身后虚空化出无量量光,演化出那座传说中为世尊阿弥陀佛所执掌的极乐净土胜景。 它莫名地心生感应,头低下去,压在自己交叠的两只前肢上,接连呦呦低鸣。也不知是不是这五色幼鹿跟在净涪身边久了,见多了佛门的大德禅师,听多了他们低唱佛号的声音,这几声低鸣的节奏和音节起伏居然和他们唱诵佛号的声音很是相像,更莫名的就多出了几分虔诚。 端坐在菩提树下的那尊有着净涪模样的佛陀伸出手,胜景化作一片金色佛光落入他摊开的掌心,于掌上幻化出一座极乐净土。这座极乐净土才落在佛陀掌心,赫然又在下一刻幻化成一部封面点着金粉的《佛说阿弥陀经》。 佛陀看着这部不断在极乐净土和经书形态中转换的《佛说阿弥陀经》,不在乎自己身后的那一片虚空只剩下他自己与那株巨大的菩提树,提起唇角笑了一下。 净涪识海中的佛身一抖手上拿着的那株菩提树幼苗,净涪观想出来的佛陀和菩提树统统在下一瞬间化作虚无,只得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落入了佛身手上。 魔神所化的魔珠露出一双眼睛看了那部《佛说阿弥陀经》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便闭上眼睛,看似沉睡,实则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佛身看了他一眼,视线瞥过自识海中显现出来的净涪本尊,将手里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交给了他。 净涪本尊接过《佛说阿弥陀经》,翻开书页,慢慢看去。 这本《佛说阿弥陀经》文字字数其实算不上多,但净涪拿在手里,却沉重得很。翻开书页后,那书页上整齐排列的文字里也同样有无量光汇聚。无量光之后,还有无量功德福德附着。 净涪掂了掂这部经书,心中了然,难怪这么重。 放过经书模样的《佛说阿弥陀经》,净涪心神一动,手中经书化作一片庄严佛土,却正是经书中所描述的极乐净土。 可惜的是,现下被净涪拿在手上的这座极乐净土不过就是西天那座真实无虚的极乐净土的一丝投影而已,而且因为净涪对这部经书的体悟尚浅,他手上的这座极乐净土投影能够借助西天佛国的力量不足千万亿分之一。 净涪将这座极乐净土重新化作《佛说阿弥陀经》,然后一个转身,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放入身后的一座四层书架上。 这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净涪身后的四层书架原本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这会儿净涪将这部经书放了上去,便不显得那么别扭了。然而净涪才刚刚收回手,那座书架就像它曾经突兀出现的那样悄然隐去踪迹。 将经书放好,净涪便出了识海,才睁开眼睛,便又稍稍侧过头,正对上五色幼鹿的那双滚圆单纯的眼睛。他的视线略略上移,望着那刻印在五色幼鹿脑门的符印。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终于抬起手,手掌在五色幼鹿脑门上的那道符印抹过。等到净涪收回手,那五色幼鹿的脑门上便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这个中的种种思量动作,五色幼鹿全然不知,它见净涪与它亲近,心中欢喜,便更高兴地扬着头上鹿角,呦呦呦地向着净涪不住低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尽管语言不通,净涪根本不知道五色幼鹿说的都是些什么,可他也没阻止五色幼鹿,任由它自己说得高兴。等到五色幼鹿终于停下来,又等它在溪边喝过水后,净涪才领着它返回普济寺。 第135章 衣钵传承 看着下方的那个净涪沙弥领着他的那只五色幼鹿又往普济寺里去,西天东方净琉璃佛国里的清慈罗汉收回了目光,视线一转,落在自己手上轻轻拨动的有如流水一样的琉璃光上。 光芒清澈透亮不带丝毫杂质,清晰地映照出清慈罗汉那眼底真实的笑意。 净涪的前身乃是当日景浩界佛门势力大幅度削减的罪魁祸首之一的皇甫成,这个事实在景浩界出身的一应罗汉金刚里头根本不是秘密。清慈禅师自然也是知道的。 哪怕他修持的是药师道,登临佛国后自然被东方净琉璃佛国之主药师琉璃光如来接引,进入的是东方净琉璃佛国,而不是和其他大部分的景浩界出身僧众一样被世尊阿弥陀佛接引进入极乐世界,他对他们于净涪的态度也有所耳闻。 泰半都是乐见其成,余下的绝大部分都是在旁观。他们都在期待着这位前天圣魔君给景浩界佛门带来的未来。清慈罗汉其实清楚,这位前天圣魔君出身魔道,更曾经对景浩界佛门僧众下手。可谓是颇费心机,手段百出。其中影响最为恶劣的一个例子,莫过于净栋这位现下的天静寺一众沙弥公认的大师兄叛出佛门投身魔道实践。他会叛出佛门,成为青年一辈中颇有声名的佛魔,就是这位天圣魔君的手笔。可哪怕如此,清慈罗汉以及其他景浩界出身的罗汉金刚,对于这一位天圣魔君也没有多大的恶感。 听上去似乎很荒谬,很不可思议,但事实上,这才是真相。不然,真当佛门群魔辟易的说法是假的吗?真当佛门的衣钵是谁都可以继承的吗?哪怕是曾经被佛陀标记要在未来成佛的魔王波旬,那也是在天命终了堕入地狱,经历无量大劫时间后才成佛的。而天圣魔君皇甫成呢?他不过就是轮回里走了一遭,连记忆都完好无损地保留着,便能皈依佛门承接衣钵!看看现在还在地狱中挣扎赎罪的魔王波旬,再看看现在景浩界里的沙弥净涪,他们两者间的差距之大,甚至都无法用恒河沙数来衡量。 其实说起来,不仅仅是清慈罗汉乃至西天佛国里的其他景浩界出身的罗汉金刚,便是一直和天圣魔君对峙抗衡的他,清慈罗汉瞟了一眼下界里正在山巅演练剑式的左天行,怕也是一样的感觉。 哪怕曾经站在对立立场的他们,也未曾对他生出持久乃至不断沉淀积累的恶意怨毒,这位前天圣魔君的风采简直令人惊叹。 清慈罗汉笑了一下,额间眉心处那一只金色的佛眼轻轻地眨了眨。 其实说风采也不对,真正能让他们这些罗汉金刚对他另眼相待的,其实是因为这位前天圣魔君自身交缠的因果链。比起其他人,哪怕是他们佛门的弟子,身上那交缠错杂得让人看着就眼睛生疼的因果链,这位前天圣魔君可就要干净多了。更何况他虽然出身魔道,踏着万千魔修的血肉走上巅峰,但他身上除了怨气戾气之外,同样也存在着功德。他的那功德甚至囊括了天道功德和人道功德,简直堪称魔门奇葩。 是以,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去阐说描述,只需睁开佛眼一看,他们这些身在西天佛国的佛门弟子便不会再有任何异议。而像二祖那样亲身派遣化身下界,想要再度插手景浩界诸事的,哪怕数遍全景浩界佛门传承以来诸多登临西天的罗汉金刚,也只得他一人而已。 清慈罗汉对二祖慧真罗汉的行事不置一词。 大家其实也都看得清楚,这位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宗祖师其实为的也不是景浩界佛门,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的修业,为了重新巩固自己根基,以消去自身道途隐患。 二祖慧真罗汉的改变众罗汉金刚也都看在眼里,可同样的,他的执念他的迷障也都落在了众罗汉金刚的眼中。 清慈罗汉一度有点担心。 慧真罗汉化身下界,挟持他在景浩界伴随佛门传承无数年积攒下来的威势,等他觉醒我识,明悟自我本源,继承慧真罗汉自登临西天佛国后修持的功德佛性,实力威望具足,恐怕会使景浩界中的净土宗实力大涨,再度镇压景浩界现今萌发的其他佛门宗派幼苗。 清慈罗汉出身景浩界佛门不假,但他可不是天静寺出身,他出自妙音寺,妙音寺理念和禅宗理念更为契合,他实在是有点担心的。 可自千佛法会之后,哪怕他并没有随同其他同门一起下界,清慈罗汉也看见了净涪的表现,他心底的那丝担心便彻底烟消云散了去。 净涪现在在妙音寺修持,手里握着的一部佛门禅宗根基经书中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此经又是世尊亲授,净涪足可称世尊弟子!他又已窥见自身本性灵光,初初证见禅宗修持法门,往后,只要他一路前行,不入迷障,不生执念,顿悟智慧,则必定能在景浩界大开禅宗一道,为妙音寺僧众乃至景浩界众生指明前路。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天道认可恒河沙诸佛证见的除魔大宏愿 凭他的资质心性,凭他的手段智慧,清慈罗汉也相信,哪怕是眼前前路俱无,这个净涪沙弥都能硬生生开出一条通天大道来。而他,作为这个净涪沙弥的师门前辈,甘愿为他的前路点上一盏明灯,看着他走到他目光的终点。 净涪不知道他这一路的披荆斩棘全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更甚至不单单是一个人,而是整整一大群人。但他其实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毕竟不管其他人如何,最起码世尊是一定瞒不过去的。 他也不去探究个中缘由,甚至不去思考为什么。那些大能者的事情,他实力不到,境界不到,想了也是白想,甚至还会先乱了自己阵脚,那还不如不想。他只需要往前走就好了! 回到普济寺之后,净涪见天色尚早,便又钻入了藏经阁,再度留下五色幼鹿自己守在阁外。 五色幼鹿等到天色黯淡,夜幕降临,甚至等到晚课的时间过去,也还是不见净涪的人影。 “呦”它低低地一声长鸣,垂下头去,那双滚圆鹿眼里的神采随着天色一起黯淡下去。饶是如此,它还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净涪此时却是无心理会五色幼鹿,他甚至连晚课的时间过了都没有察觉,甚至时间一晃过去足有半月,他还无知无觉,完完全全地将心神沉入了这个书架上的最后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中。 这一回,不过是半月的时间,净涪便已经将这一处书架上的三十余部《佛说阿弥陀经》扫了一遍,基本上是一日两部经文的速度,昼夜不停。只有在净涪自己精神耗尽的时候才会停下来,闭目静坐回神。待到神满意足的时候,他又回梳理自己所得,将他自己的体悟刻入他自己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里。 随着他一部部《佛说阿弥陀经》翻阅过去,随着他一遍遍听过那道人影与他宣讲《佛说阿弥陀经》经文,讲解经义,随着他自己的一遍遍体悟,随着他一次次书写刻录,净涪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经书越来越重,经中文字更是渐渐染上了金色,仿佛在最初净涪书写这一部经文的时候,用的本就是掺入了金粉的笔墨。每每翻开一看,文字中都似有光芒流转,炫目耀眼,震慑人心。 直到最后,被净涪拿在手里的这一部经书已经是这一处书架上的最后一部《佛说阿弥陀经》了。 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里,净涪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面目模糊有着点满戒疤的光亮脑门的人影。他仍坐在一处案桌前,案桌上还有一盏烛火照定这方寸之地。 这一切都和先前净涪翻开的那两部《佛说阿弥陀经》入神后所见的一模一样。 然而这一次那道人影却只将案桌上那一整叠堆得极其工整的纸张推到了净涪的身前,又拿着那支架在笔架上的毛笔向着他递了过来。 净涪明了,双手合十对着那道人影一礼,还在那道人影对面坐了,伸手接过了那支毛笔。 那道人影见状,似乎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就端坐在他自己的位置上,闭上了眼睛,悠悠然地等着。 他的姿态看似随意,不在乎净涪什么时候开始提笔书写,也不在意净涪他到底会写些什么。可哪怕是他就那样坐着,净涪也并不觉得周围的气氛松泛,反而是另一种庄重的感觉。 所以这是要来考试了么? 净涪闭上眼睛,在原地静坐片刻,才掀开眼皮,执笔的手腕一转,那支被他拿在手上从未蘸染笔墨的毛笔笔端凭空沁出一点黑中带金的液体。液体滑落,不紧不慢地浸透了整支毛笔的笔毫。 恰恰就在那支毛笔的笔毫饱饮笔墨的时候,净涪的手腕悬在了他抽出来的一张纸张最右边。净涪毫不迟疑地在那张纸张最右侧中央处落笔,毛笔笔毫接连扫过纸张,在纸张上点提勾撇地落下六个文字。 《佛说阿弥陀经》。 还是《佛说阿弥陀经》。 端坐在净涪对面的那道人影依旧闭目静坐,不发一言,无有动作,恍似对净涪的动静一无所知,也并不在意。 净涪也未去注意他,他垂眸凝目,一手压着桌上纸张,一手拿着毛笔快速书写。没过多久,这一张原本空白的纸张就落满了黑中泛金的文字。 见纸张上已经写满,他随手将这纸抽出,放置另一侧,又抽过新的纸张铺放在桌面上,继续落笔。 他笔下不停,而他手里的那支毛笔也神奇,哪怕净涪写了多久,写了多少,它都从来不需要更换笔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净涪终于将一整部《佛说阿弥陀经》默写了下来。净涪将手里的那支毛笔放在那个人影每一次停放毛笔的笔架上,便去查看那每一页写满了字迹的纸张。 见那些纸张上的文字笔墨匀称,工整简洁,他点了点头,便又将这些纸张按着顺序一一叠放整齐,又取过另一张崭新的空白纸张放在纸堆上方,重又提起毛笔在上面写下封面。最后他手在纸张左边沿处一抹,那一张张纸张便就在那一侧黏合成书脊。 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成形。 净涪将这部经书捧在手上,自封面起,一页一页的慢慢翻过去。他心中默诵着经文,右手食指还顺着他自己的笔迹一笔一划地滑过,连最细微的笔画勾连的纹路都没错过。 而随着他的动作,那书页上的文字上仿佛散落在黑色浓墨里的金色光点亮起又黯淡下去,最后化作了更为内敛的暗金。 净涪翻到最后一页,手指划过最后的那一个文字,眼看着那个文字里的金色光点也成了内敛的暗金,才将书页合上。他低下头,将手里捧着的这部经书向着对面递送了过去。 几乎是他一低头,那道人影便睁开了眼睛。他双手接过这一部送上来的经文,拿在手里一页一页地翻过,纸张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曾在他的眼底留下痕迹。 他看得很认真。 净涪收回手,等待着这位禅师的点评。 可他没有等到。 这道人影在看完那部经文后,只笑了一下,便伴随着整个场景一起崩散消失。 净涪万万没想到这位禅师居然能做出这样一言不发就将他扔出来的事情,直接愣在了当场,过得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 出了经书中的场景,净涪还站在这一处书架的最末端,手里还拿着那最后的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经书也正被他翻到了最后一页。 他摇了摇头,将经书阖上,重新放回它原本的位置上,转身往阁外走。 他出来的时候还是正午,空中阳光普照,耀眼的光亮让净涪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才适应过来。 他站在阁前空地上,抬起手挡住洒落的太阳光,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过早前五色幼鹿所在的地方。可无论净涪看过了多少遍,那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有那只五色幼鹿的身影。 净涪眯了眯眼睛,抬脚就要往前走。但他的左脚才要迈出,那处虚空所在就荡起了一片涟漪。那一圈圈的涟漪最中央,一只头上鹿角闪烁着五色光芒的幼鹿走了出来。 这只五色幼鹿才刚从涟漪中央探出一个头呢,便下意识地往藏经阁阁门的位置看去,正正好看见还站在那里的净涪沙弥。 它不由得欢喜地快跑几步,将它的整个身体从虚空的涟漪中抽出,然后一步迈出,走到了院门前方,冲着里头的净涪“呦呦呦”地低鸣不绝。 净涪眼底平静无波,身体顺着先前的惯性往外迈出一步,然后便自然而然地往外走。他迈出院门后,五色幼鹿便又凑了过来,绕着净涪不住地转圈,声音里的高兴欢喜直白又纯粹。 净涪伸出手去,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也乖巧地在净涪的掌心处蹭了蹭,以作回应。 一人一鹿如此交流了一番,净涪便领着五色幼鹿回云房那边去了。 五色幼鹿在藏经阁外等了净涪许久,等到它自己干渴得受不了了,才离了那地儿去喝水。原本它都是到这普济寺的水井里头饮水的,但多日来干饮水不吃食,它又饿得慌啊。所有这一回,饿得发晕的它便走出了普济寺,往寺外的山林里去寻找草食。 哪怕五色幼鹿仅仅是一只觉醒了血脉的灵兽,但它也是挑食的啊。不是随便什么样的杂草它都能吃得下的。 它一路跟着净涪走,一边“呦呦呦”地和净涪说起它在这附近奔跑寻找食物的辛酸。 净涪也就听着,直到进了云房,净涪才伸手自身上摘下一个小褡裢,在五色幼鹿眼前晃了晃,然后打开褡裢,让它细看。 里头赫然是一份份盒装的灵气浓郁的灵草。那些灵草草质细嫩软滑,表面更泛着一层薄薄的柔光,看着就诱人。 五色幼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个个木盒,简直就是深陷进里头了,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净涪也不在意,他取了一个木盒出来,放在五色幼鹿身前,然后又顺道将这只小褡裢挂在了五色幼鹿脖颈。 这只小褡裢外形不过就是一个灰扑扑的小荷包,现在和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一起挂在五色幼鹿的脖颈上,看上去极其不搭调。可五色幼鹿不在意,它将脑袋凑到那个打开的木盒,吃得简直狂放。 哪怕是净涪,看着它埋头狂吃的同时还时不时抬起头看着净涪以确定他在不在的样子,也在那一瞬间生出一个念头。 他是不是虐待了这头鹿? 可净涪再一看五色幼鹿那埋头狂吃的模样,这样的念头瞬间就灭了下去。 不,应该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这样的一头贪吃鹿。 给五色幼鹿填充过胃囊后,净涪再一次在五色幼鹿脑门上刻下一个符印后,才去做简单的梳洗沐浴。 凝结了舍利的僧众,尤其是到了净涪这样的境界的,都是不染微尘的主。沐浴与否对他们来说其实已经没有了任何作用,甚至还不如他们诵读一部经文来得身心澄澈。 可净涪因为自身习惯,通常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都不会略过这一件事。更何况对净涪而言,沐浴梳洗比起经文更能让他放松。 五色幼鹿还在埋头狂吃,离了净涪的视线,它吞吃草料的速度比起刚才足足快了一倍有余。 等到净涪带着一身水气出来后,五色幼鹿面前的那一只装得满满的木盒居然已经被它吃得干干净净的,便连一片草叶都没有看见。 净涪脸色古怪地看了它一眼,视线从它的嘴一路移到它那平坦不见鼓胀的腹,嘴角也忍不住抽了一下。 要知道,那木盒真要装满,是能装下整整一个牧场的灵草的啊。这才多久?居然就被它全部吃干净了! 五色幼鹿迎着净涪的目光,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净涪收回视线,没去理会它,径直上了床榻。没过多久,他便熟睡了过去。 五色幼鹿坐在原地,看了看床榻上的熟睡的净涪,等了好一会儿,它试探一样地往床榻那边伸出一只蹄子。可它的那只蹄子明明还和净涪隔着一小段距离,却愣就被它自己脑门上升起的一道金色佛光压了回来。 五色幼鹿晃了晃脑袋,那道压制着它的金色佛光纹丝不动。它的喉咙咕噜咕噜地动了动,可所有的声音都被它自己压回了喉咙里。 它跟在净涪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自然知道前面熟睡的这个人有多警觉。只要它弄出丁点的声响来,怕也是会吵醒他的。 五色幼鹿乖乖地趴在床榻前,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也沉入了梦乡。 一时间,整个云房格外的安静祥和。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床上熟睡过去的净涪无声地睁开眼睛,扫视了床榻前的五色幼鹿一眼,才又闭上眼睛去。 这一日,带着《万药谱》和清慈禅师的炼丹炉的净音也回到了妙音寺。 他先回藏经阁拜见了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此刻正坐在一个书间的书案后,身前摊开摆放着一部经书,看得极其认真。 整个书间里,也就只得清笃禅师一人。 净音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便在清笃禅师身前的蒲团上坐下,等待着清笃禅师从经书的要义中出来。 他的动作沉默安静,并不曾打扰到清笃禅师分毫。 清笃禅师似乎并不知道净音的归来,他还在专心致志地着那部经书。 净音在清笃禅师对面坐了很久,渐渐的他的目光便落在了清笃禅师看得专注的经书上。 也不知净音盯着那部经书看了多久,但就在那么一霎那间,他不自觉地伸手摸上自己的褡裢。 那里有着他从普济寺带回来的《万药谱》和炼丹炉,还有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 他脸上血色瞬间褪去,脸色刹那惨白。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愣愣地望着自己的褡裢,视线似乎穿透了那层布料和层层叠加的禁制,看见里头存放着的三样物什。 他扯了扯唇角,掀起一个无意义的笑。 原来是这样的吗? 清笃禅师这会儿也正合上手上的经书,抬头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见净音这般模样,清笃禅师洁白柔顺的长眉长须抖了抖,叹道:“痴儿” 第136章 藏经阁中 净音低下头去,掩去唇边的自嘲。 可不就是痴儿吗? 他早该想到的,哪怕清慈师伯修持的是药师道,可他始终是一个僧人,他最根本的衣钵,再如何也不会是现在在他手上的这《万药谱》和炼丹炉,而是他本身的佛学传承。 炼药治病不过是他普渡众生的手段而已。 净音想到净涪,这个和他同时得到这一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的同门小师弟。他脸上肌肉动了动,不知该为他的这个小师弟的灵敏聪慧欢喜,还是为自己的愚蠢痛苦悲戚。 清笃禅师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等待着他冷静下来。 在这间只有清笃禅师和他的内室格外的安静。这股安静非是因环境的无声而让人从心底生出的安静之感,而是从对面的清笃禅师身上散发至整间内室的来自心头的安静。在这一股安静渲染下,净音竟也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垂下眼睑,默然静坐,呼吸平稳轻缓,渐渐的连带着刚才褪去所有血色的脸庞也都染上了一丝红晕。 清笃禅师心底无声地笑了一下。 待到净音彻底平静下来以后,他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恭敬而感激地道:“多谢师伯。” 清笃禅师却是未动,只问他:“你可悟了?” 净音倒也诚实地摇了摇头:“弟子尚未了悟。” 这是实话,清笃禅师当然知道。净音如今只是想明白了他手上的那三样清慈禅师的馈赠其实分别表示了清慈禅师的三样传承。《万药谱》代表的是清慈禅师的药学,炼丹炉则代表了炼丹术,而剩下的最后那一枚药师王佛琉璃佩,自然就代表了他的佛学。 饶是这会儿净音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想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以平复心底重新掀起的那些微澜。 明明清慈禅师已经将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给了他,他却只关注着那部《万药谱》。如此机缘,他却生生自己错过。 清笃禅师看了他一眼,又问他道:“你待如何?” 净音沉默半日,目光在清笃禅师手上的那部经文上停了许久,最后一字一句清晰地道:“弟子愿入红尘磨练。” 是磨练,而非历练。 清笃禅师听得清楚,却面无表情。 磨练与历练确实只是一字之差,但其中意义却全然不同。历练或许只需经历,但磨练却需要打磨。 一句话说完,净音闭上了嘴,不去尝试说服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看着他,并不说答应与否,而是问他:“你可曾有对你师弟生出怨嗔?” 哪怕清笃禅师这样毫无遮拦地直接询问他,让他同样无法遮拦地直视他自己的内心,清笃禅师看着净音的眼神还是柔和宽慈不带丝毫恶意。 净音沉默片刻,脸上闪过难堪愧疚,最后却全都化作了坦然。他点了点头,承认道:“有。” 清笃禅师点点头,还问:“现在呢?” 净音还是很诚实地再一点头,道:“尚未化去。” 就算净音知道净涪没提醒他背后一定有缘由,就算净音清楚净涪不是那种看不得别人好的人,净音还是对净涪生出了一丝怨嗔,甚至是怨憎。 净音只觉得他就双足□□地站在一处水池里,眼睁睁看着那处水池里污浊的池水淹没他的脚踝,不急不缓地攀上他的膝盖。他的头脑无比清醒,眼底更是一片清明。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但他这会儿却什么都不想干,什么都不去做,只看着那污水将他的整个膝盖也一并盖去。 他修的本就是微,要在人心微妙间证见我心光明。可此时此刻,哪怕他神智清醒眼中清明,心头的光明也似是被一整片厚重无比的乌云遮隔吞噬。 他知道,这是他心底迷障越来越重了。可他就是什么都不想做。他觉得自己似乎再如何挣扎,也始终会被那一片污浊池水彻底吞噬。 他似乎注定无法挣脱,他似乎必定沉沦。 这就是迷障,这就是心魔。 清笃禅师脸上表情一正,抬起手往外头那层层立立的书架一指,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净音一时似乎也真的无法从那迷障中走出,竟然答道:“手指。” 清笃禅师也不生气,还问他:“手指方向的尽头呢?” 净音这会儿回过神来了,他想了一下,低头道:“佛藏。” 清笃禅师点了点头,再一次问道:“阁中藏有佛藏,那你可知道,佛藏中有多少部经书?” 净音毫不迟疑地答道:“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 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这是妙音寺藏经阁目前所收藏的佛经,包括填充的经义、讲集等等的数目总和。 清笃禅师却还是问道:“佛藏中有多少部经书?” 净音愣了一下,他转过头去往外头看了一眼,确认他离开之后藏经阁里没有再收入任何一部经书,便又再一次肯定地答道:“十二万八千二百一十四部。” 清笃禅师又一遍问他:“佛藏中有多少部经书?” 净音抿了抿唇,沉默以对。 清笃禅师也同样沉默了下来,再未重复问他这一个问题。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着尴尬。事实上,感觉到尴尬的只有净音一人,清笃禅师还是安闲自在地又去翻他手上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 天色暗了下去,外头有值守沙弥送了一盏青灯过来。青灯搁在两人中间的案桌上,烛火独自摇曳间,明暗相随。 净音看着那点烛火,心头一动,垂下眼睑低声道:“一部也无。” 是的,一部也无。他在藏经阁里待了许多年了,甚至比净涪在藏经阁的时间还要长得多,可在他的心里,一部经书也没有。 如果他有,在普济寺那会儿甚至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自己也能想到那里的藏经阁。可就因为他没有,所以他才空手而归。 清笃禅师这才又抬起头来看着他,随手将经书往案桌上一推,点了点头,应下了他早前的说法。 “你从药王殿那边回来后到你清显师叔那里登记一下,便自去了吧。” 净音起身,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慢慢退出了内室。 清笃禅师看着净音远去的身影,目光落在案上那盏青灯摇曳的烛火上,看着那烛火划分明暗,无声叹了一口气。 净音选择修微倒也确实符合他的心性,最起码他是真的明白自己的前方该怎么走。在众多修持法门中,微字最为微妙。人心思绪是喜是悲不重要,得失不重要,对他人感官如何情绪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能做到任凭这种种思绪萌发又湮灭,都始终保持本心不昧。 净音曾经确实做到了。 普济寺里发生的事情他们可都是一直看着的,他们没有错看净涪的成长,同时也未曾错过净音的长进。可他们没有想到,先是魔障破心,再是迷障遮眼,后又是净涪作比,竟生生将净音打击到如此手足无措的地步。 在净涪明确自己不愿成为佛子之后,净音可是他们妙音寺准备的佛子候选人之一啊。尤其是阁里的诸多师兄弟,自那之后可都是很看好净音的,现在弄成了这样 只希望经过这一次红尘磨练之后,净音能够真正成长起来吧。 净音走出内室的时候,几乎是木然一样地往外走。但他才刚刚跨步迈出藏经阁的门槛,身后就同样走出来两位陌生的小沙弥。 他们看着就只有七八岁上下,脸上眼睛都是雀跃欢喜,一看便知很是高兴。他们脚步轻快地自净音后面越过净音,又在经过净音的时候给他合十见礼,口称师兄。 应该是这一回皈依礼入门皈依的弟子。而且看他们这个时候从藏经阁里出来,分明就是他们阁里新入阁的弟子。 原来,净涪师弟他已经不是藏经阁里的小师弟了啊。 净音脑中闪过这样的一个认知,但心中却没有任何触动。 他扫了一眼,木然地给那两个向他见礼的小沙弥回了一礼,然后继续往前走。 却不料那两个小沙弥急走几步远离了藏经阁,便再也压制不住满心满眼的欢喜,哪怕压低了嗓子净音还能听出他们的兴奋。 “哈哈,我终于借到净涪师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净涪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另一个沙弥又拉着那个兴奋欢呼的小沙弥要他承诺:“你还记得你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没等同伴说话,他便急急提醒道:“你说过,你借到了要先让给我看的,现在,你是不是想要反悔?” 他的同伴瞪了他一眼,也急了,一时间连声音都再忘了压制,幸好他们脚程快,这么说话间,就已经走出了很长的一段距离。声音再大,也不会打扰到藏经阁里的沙弥僧众。 “怎么可能?我现在不过就是先拿着罢了!”他一气之下,竟就将手上宝贝一样小心翼翼捧着的那部只有三页纸的经书递给了他的同伴。 净音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望着这一对小师兄弟玩闹一样地越走越远。 他也有亲近的小师弟。 他茫然了片刻,才继续往药王殿那边去。此时的晚课已经结束有一会儿了,净音一路上还碰到不少的师兄弟。 他们或步履匆匆,或悠闲慢走,可但凡是身边有他人作伴的师兄弟,这会儿和同伴交流的时候,有一个名字频繁出现。 净涪。 普济寺中发生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哪怕这些师兄弟们没有亲眼目睹里头的经过和发展,但他们却能从各处流传出来的只字片语窥见一鳞半爪。 只有十多岁的年轻小沙弥,八颗舍利,金身,力拒魔门心宽心窄两位真人,推拒佛子 这一个个字眼堆彻在一起,怎能不让人为之侧目,为之震惊,为之敬佩? 再添上净涪早前的竹海灵会魁首和世尊亲授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两道光环,别说是在这妙音寺中,便是那向来自持甚高的天静寺,净涪也都是声名暴涨。 偌大一个佛门,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像先前那样无视他。 第137章 后续暗浪(小修) 其实不仅仅是整个佛门,就连魔门和道门有志于魔子剑子这两个位置的天骄弟子,听到那最后的推拒佛子的时候,都忍不住跌落了一地的眼球。 虽然净涪现在不过就是推拒佛子的候选而已,并不是货真价实的佛子之位,但在他们还在为魔子剑子候选名额费尽心思用尽手段的时候,净涪却传出这样的一个消息,又怎么能让他们平心静气得下来? 哪怕是回到了天剑宗的左天行,收到这样一个消息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手指用力,在那张信纸上留下了一道褶印。 左天行想到净涪会优秀到让人侧目,也早就预料到净涪会成为妙音寺一众禅师眼中的佛子,更甚至,他也能猜得到净涪的反应。 那个人不会答应的。 可哪怕一切都被他料中了,当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左天行还是忍不住心绪浮动。 他放下手中的纸张,看着那一道细细的褶印,不禁反思起了自己。 和前·皇甫成现在的净涪比起来,原本想要沿着前路一路前行的左天行,也忍不住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来。 现在已经成为净涪的皇甫成都已经选择了另一条路,而且看起来走得也很是无畏。和他比起来,他是不是太保守了? 他能做的,本就不应只有他现在的这些。 即便左天行最后给自己挑了一个保守的评语,但实际上他自己清楚,这里最合适的一个用词是怯懦。 左天行的手腕一转,握着平放在膝盖上的剑柄用力一抽。 一道森寒的雪白剑光在内室里乍然闪出,落在左天行身前,他定定地望着剑锋。 这个时候,这间静室根本就没有任何人的气息。只有一把剑,一把至尊之剑! 磅礴的剑意在整个静室里激荡吞吐,却只锁在这间静室里,不往外泄出一丝半毫。 既然连左天行都因为这个消息反思自己,整个景浩界的这些年轻修士又如何还能沉得住气? 是以当左天行走出静室,背着剑前往磨剑堂的时候,他便敏感地察觉到了宗门内同门师兄弟对他的态度生出了些许变化。 敬仰、期待、战意、不屈 左天行也理解他们,只做不知,自一路往磨剑堂去。才刚在磨剑堂堂前空地上落下,旁边便又有一道剑光降落。那剑光散去,果然是袁媛。 袁媛才收了宝剑,便往前急迈几步,蹿到他面前,将那张带着笑的圆圆脸蛋凑到左天行面前,叫道:“大师兄,你也来了啊?” 左天行笑着点点头,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开一步:“小师妹这话说的可不对,什么叫也来了啊?” 袁媛似乎发现了左天行的退避,犹带着灿烂笑容的脸蛋霎时黯淡了一下,也往外退出一点距离,才又提起笑容道:“因为许多师兄都来了啊。” 她嘟了嘟嘴,说道:“最近这段时间这磨剑堂可比以往热闹多了。” 左天行看着她,忍不住也笑了一下。 见到左天行笑了,袁媛眼睛闪过一道亮光,跟着左天行一起往磨剑堂里走,便走还边和他传音道:“大师兄,佛门那边要选佛子的事你听说了吗?” 佛门都已经要选出佛子的候选人了,那道门和魔门自然也不能落后。也正因为如此,净涪推拒佛子候选人之位的消息传出来后才能引起这么多人的心思浮动。 左天行点了点头:“我听说了。” 袁媛又递了一句话过来,听得左天行不由得心头一怔:“大师兄,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剑子的。” 不是剑子候选人,而是剑子。 左天行转过头,便看见袁媛满脸满眼的信任和支持。他双眼一个恍惚,但不过是一会儿而已,他的眼底便只剩下一片清明。 他点了点头,笑道:“为兄多谢小师妹了。” 他只说完,便就接过身前堂中执事弟子递上来的磨剑堂剑令,又特意扫了一眼这间满是擂台的磨剑堂,觑着一个空档,一边飞身而起,一边留下一句话给袁媛:“小师妹,师兄去了,小师妹随意。” 袁媛看着一如既往疏远她的左天行,脸上忍不住露出几分委屈,可纵然她的双眼含了泪水,却只是倔强地站在原地,待到眼中泪水压了下去,才转身去接旁边执事弟子递给她的剑令,去等待另一个空置的擂台。 左天行眼神一动,手中宝剑探出如电,瞬息间穿破空隙点在对手的脖颈上,他道:“你输了。” 那弟子似乎认识他,虽也服气地行礼下了擂台,但眉宇间还是可见几分不甘和浮躁。 看着眼前这些比净音差得多的同门师兄弟,左天行不禁又在心底一叹。 这么浮躁可不行啊 左天行又想到刚刚看过的道佛魔三门弟子近况,知道这种情况不仅仅出现在他们道门,佛门和魔门也都没逃过,不由就多了几分安慰。 他手腕一挽,舞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持剑行礼,道:“师弟,请。” 作为造成这种情况的罪魁祸首,净涪却全然不知道,也半点不在意。他阖目休息一晚,清晨便起,完成早课后又往普济寺藏经阁里去。 才刚推开藏经阁的门,净涪便站在了原地,无波无澜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藏经阁,最后停在藏经阁角落里的一处书架上。 那个新冒出来的书架上只摆了一部经书,看着就空落落的。 净涪径直走到那处书架上,先看了看那部经书书脊上那行熟悉的字迹,才将这部经书从书架上抽了出来。才不过看了封面,净涪便已经能够确定了。 这果然就是他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 他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翻看了一遍,便又放了回去,退回到那架满满堆放着《佛说阿弥陀经》的书架旁边,从最靠近那边的另一个书架上的最角落处抽出一部经书来。 却是《佛说无量寿经》。 净涪只看了封面一眼,便往后翻,去看经文。 果然又是和《佛说阿弥陀经》一样的经历。 净涪重新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了下来,聆听对面的人给他宣讲经文。 如此,净涪的日常便又重复了早前的生活。甚至因为这一部《佛说无量寿经》中描述的是世尊阿弥陀佛曾经降世修持的情景,比起上一部的《佛说阿弥陀经》更让净涪触动。是以这一部经文净涪反反复复地翻阅过,一遍遍听清慈禅师与他宣讲经文经义,但这第一部《佛说无量寿经》他还是没有放下。 可唯一不如何相同的是,那一日净涪放下经书出了藏经阁,竟感觉到除了五色幼鹿外,这普济寺中竟还有其他活人的气息,甚至那两人的气息中还都环绕着一层佛光。 五色幼鹿在他身侧低鸣了一声。 净涪笑了笑,伸手一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直起身领着五色幼鹿就往药王殿那边去。 药王殿里果然已经有人了,两个净涪没有见过的沙弥。 见到净涪从殿外进来,那两个原本已经从蒲团上站起来的沙弥向着净涪合十一礼:“妙空寺净礼/妙潭寺净泊,见过师弟。” 净涪也是合十弯腰还礼。 三人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因为晚课的时间已经临近,而且三人之前都没有碰过面,便就都只是在座上安坐,等待晚课的开始。 净涪阖目静坐,没有将侧近的那两个人不时扫过来的视线放在心上。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刹那,净涪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的。 这座普济寺的藏经阁里的经书和他。 不是净涪自傲,实在是这两个沙弥虽然极力掩饰了,但他们眼底的好奇和若有若无的打量盘估还是没能逃过净涪的眼睛去。 不过这两个沙弥的境界不到,不是当初往这边投注目光的那些人,而应该是得了他们的提醒,往这边走一趟的。 净涪也真的不在意,他们来便随他们来,只要不打扰到他,那自然各自相安。至于这藏经阁里头的经书,那不都是在那儿摆放着的吗? 普济寺中的暮鼓远远敲响,净涪与那新到的净礼净泊一起肃然起身,取了案前线香点燃,捧香三拜后插入香案上的香炉里,便就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取过蒲团侧近的木鱼开始晚课。 净涪修持的闭口禅,进行的晚课自然就只是敲木鱼,经文只在心中默诵而已。因今天看的还是《佛说无量寿经》,所以净涪今天的晚课选的也便是这一部经书。 经文在净涪心头流淌,虽只是在自己的心底默诵,但厚积薄发之下,净涪识海处还是升起了一片佛光,佛光演化经文内容。 一直很安静的化作金色光点的那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忽然呼应似的闪烁,光芒大盛,普照十方。 无量光中有一尊佛陀隐隐化出身形,静坐在净涪的佛身身后。 如果没有这一尊佛陀出现,在净涪的识海里,净涪的佛身可以算是身形庞大,高不可攀。可这一尊佛陀的出现,直接就将净涪的佛身比作了蝼蚁。 无量光的出现,并没有打扰到净涪,他还在心底全神贯注一字一句地默诵《佛说无量寿经》的经文。 无量光中的世尊看了净涪的佛身一眼,只是一笑,便又再隐入光中去。而无量光中,自世尊身影消失后,便开始演化《佛说无量寿经》中描述的世尊修行之路。 与全心全意默诵经文体悟经中经义不曾察觉到任何异状的净涪不同,坐在净涪身侧的净礼净泊却觉得眼前生出了一片无量光。 光芒普照之下,便连他们现下诵读的这部早就已经熟背无遗的《佛说阿弥陀经》也让他们别有一番体悟。 哪怕还沉浸在这种让人着迷的参悟中,净礼净泊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坐在中央蒲团处的净涪。 果然厉害! 第138章 领悟突破 这一场由量变引起的质变净涪自己都有点始料未及,但他心底依旧如同不兴波澜的秋水,水面如镜,观照着识海里以画像形式在他识海中演变的这部《佛说无量寿经》。 净涪全神贯注地沉浸在经义里,在他侧旁趴坐着的五色幼鹿便瞪着一双滚圆的眼睛,一眨不眨极其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尤其是那新来的净礼净泊两人,它更是盯得结结实实的,唯恐这两个陌生的青年人突然一个暴起,翻脸伤人。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净涪明显没有防备的时候,一旦这两人真的像苏城偷袭他的那样突然对净涪动手,净涪岂不是也会像它的母亲那样? 历经苏城数年如一日的追捕,在付出它母亲的性命为代价之后,五色幼鹿实在是对人类这种生物生不出太多的信任。 事实上,五色幼鹿果然还是太年幼太单纯,见识太小,它只看见净涪现在专注无比地敲着木鱼,可它没有看见那一片无量光中若隐若现的一座九层宝塔。 也幸而五色幼鹿凭借天赋神通隐在虚空中,不露身形,它这份过激的警戒除了西天那东方净琉璃佛国中的清慈罗汉看在眼里外,净礼净泊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净礼净泊两人可能就要哭笑不得了。 清慈罗汉好笑地看了五色幼鹿一眼,摇了摇头,也就随它去。 反正这只幼鹿也就是看着而已,它要看就让它看吧,不然它恐怕是放不下心来的。 等到净涪从感悟中清醒过来,晚课早就应该结束了。他睁开眼睛,往两侧看了一眼,便见也才从定境中出来的净礼和净泊两人齐齐向着净涪合十一礼,诚恳道谢:“多谢师弟。” 净涪脸上闪过一丝不解,却也连忙回了一礼。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净涪这一日都耗在藏经阁里,一遍遍地翻看那部《佛说无量寿经》,也在一遍遍地听清慈禅师宣讲经中经文经义,心力损耗太多,哪怕是强撑着和净礼净泊两人坐在一起听着他们说话,他脸上也难免地升起了两分倦意。 这药王殿中烛火明照,净礼净泊又如何会错过净涪脸上的神色?他们两人对视一眼,也都识趣地快速终结话题,放净涪离开药王殿。 净涪看了一眼净礼净泊两人身上带着的药师王佛琉璃佩,便顺着净礼净泊两人的美意从蒲团上起身,合十一礼,在两人目光注视下带了一盏青灯出了大殿。 才刚出了药师殿,走入那厚重的黑暗中,净涪脸上的倦色就一扫而空,唇角微微上扬,为他平静安和的表情点缀上一笔美丽的圆弧。 净礼净泊两人净涪是真的不在意,他真正为之兴奋的,是他刚刚在那一场顿悟里的收获。 五色幼鹿感应着净涪身上愉悦的气息,也忍不住欢喜地“呦呦”低鸣。 净涪没去理会五色幼鹿,只脚步轻快地走在普济寺的长廊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一种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一样的兴奋。 他一手持灯,一手护在烛火前,为它挡去阵阵袭来的夜风。 他的嘴唇挪动着,没有声音,却似乎正在一字一句地在说着些什么。 处兜率天弘宣□□,舍彼天宫,降神母胎,从右胁生,现行七步,光明显耀普照十方,无量佛土六种震动,举声自称:“吾当于世,为无上尊。” 净涪一字一句咀嚼着这一段经文,前面的那些经文都被他舍弃,只有这一句话被净涪无声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每重复一遍,净涪眼睛里的火苗就像是被新投放了木柴的火堆一样,火焰往上蹿了以此高。直到净涪迈入他暂住的那处沙弥云房的那一刻,满室的黑暗都被他手中的这盏青灯烛火驱散,只剩下一室的光明。而那一刻,净涪眼中的火焰彻底升腾,肆意张扬地占据了整个眼球,填充了净涪所有的视野。 他目光所及,只有那一片赤红的火焰。 火焰中,他恍恍惚惚看到了曾经还是年幼的他,穿一身沙弥袍服,无惧无畏地往东迈出七步,却无声宣告,‘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这一刻,幼年净涪沙弥曾与天地、与自己宣告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竟和世尊初初降世时举声自称的那一句“吾当于世,为无上尊”隐隐呼和重合。 净涪眼中的火焰又往无边虚空处蹿出老远,然后倒卷着往回收缩,相互碰撞挤压。火红火红的焰花相互撞击,一部分化作星星点点的火红光点跌落在下方的火焰中,重新成为火焰里的一部分,为它下一次的碰撞积蓄力量,另一部分却是交融汇合形成另一朵崭新的焰花,这一朵崭新成形的焰花又和早前的那些焰花不太一样。和它们比起来,新生成的焰花花心不是和花瓣一样的灼灼红色,而是夹杂了一条条细长的如同花蕊一样的金线。 每一次焰花的碰撞,都在焰花花心中的那一条花蕊一样的金线发生蜕变。它甚至在不断地向着焰花的各个方向扩张,以着一种无法阻挡的霸道无匹的姿势将那些灼灼的红色吞噬同化。 金线同化灼红焰花的速度不快,但很坚定,净涪睁着眼睛,甚至是期待一样等待着最后的蜕变。 果不其然,待到最后的一点红色被金色吞噬,待到净涪眼中全是一片璀璨耀眼的金光,净涪识海中的佛身微微抬起手掌,掌心摊开。 随着净涪佛身的动作,净涪眼底的那一片灿金陡然如同退潮的海水一样倒卷而回,在佛身摊开的手掌上凝成一颗完满无漏的舍利子。 净涪一眨眼睛,那双褪去所有金色的眼底并未恢复成正常的黑白瞳孔,而是只有骇人的能够吞噬所有光芒的幽暗。 净涪识海那颗魔身所化的魔珠冷哼了一声,魔珠外化出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掌。那简直可称完美的手掌不过随意一招,净涪眼底的所有幽暗猛地爆发一声凄厉的尖叫,化作一颗幽暗魔珠被那只玉白手掌的两根手指掐住,毫不在意地拍入一座幽幽寂寂的幽暗宝塔中。 那手行云流水一样地完成这么一番动作后,便又收起那座幽寂暗塔,缩回了魔珠里。 和魔身不一样,佛身是带着笑意看着那颗舍利子镇入光明佛塔里的。 净涪再一眨眼睛,眼底终于恢复成了正常的黑白瞳孔。 净涪的这一番突破动静不大,速度也不慢,但五色幼鹿和清慈禅师还是都知道了。 五色幼鹿本就已经在高兴地低鸣,这会儿更是欢喜地围着净涪打转个不停,它边转还边将自己的脑袋往净涪身上蹭。 当然,哪怕五色幼鹿再高兴,它还是有留心注意着不让自己头上的鹿角伤到了净涪。 清慈禅师也就笑了笑,便转开了目光,不再往净涪的云房里看。只是在收回目光之前,他的视线扫过药王殿那边,看着药王殿里的那两个净字辈小沙弥,清慈禅师眼底的笑意便淡了几分,最后更是忍不住低低一声叹息。 “佛子,真的是那么好做的吗?” 净涪最后忍无可忍般地将五色幼鹿的脑袋拍开,感受到心底那种隐隐的警觉散去,他忍不住也叹了口气。 五色幼鹿以为净涪是真的对它生气了,当下身体一个瑟缩,往后退开一步,然后才抬起头来,拿着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净涪。 却不知净涪此时压根就不在意它,他想的还是一件事。 他现在的实力果然是太弱了。 有着这种觉悟的净涪更是将他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藏经阁里的藏书里,轻易不出藏经阁,只留下五色幼鹿自己在普济寺里。 既然净涪连五色幼鹿都不在意了,他又哪里会去注意那新来的净礼净泊?所以哪怕是在藏经阁的书架前看见这两人,净涪也不过就是点头见礼而已,再无其他。 至于净礼净泊两人?他们倒是想再仔细地观察一下净涪,多和净涪交流一二,可见净涪每每在这普济寺都是行色匆匆,入了藏经阁又只拿着一部经书翻看,忙得简直是分身乏术。 他们两个和净涪之前又无甚交情,叫住净涪一次两次还可以,可打扰的次数多了,别说净涪会不会不耐烦,便连他们自己都忍不住心生愧疚。 净涪全身心地投入到藏经阁的藏书里,每日里只拿了一部经书在手,在翻看的时候静听清慈禅师的讲解,日子倒也过得很快。不过净涪虽然将所有心思都放在经书里,却也还是注意到那同样将大量时间消磨在藏经阁里的净礼净泊两人和他的不同。 这藏经阁里的经书到了净礼净泊两人手里似乎和其他任何一部被他们两人翻阅的经书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同。 净涪一开始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还有些奇怪,但后来特意观察一日后,便就确定了。这里的经书,在他们手里确实是和其他的任何经书没有任何分别。而且净涪还留意过,那个摆放在藏经阁角落的只放着他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的书架,在净礼净泊眼里根本不存在。 发现这些之后,净涪只愣怔一会,又在那一日出了藏经阁,在药王殿那尊药师王佛前静坐了一夜后,便不再分心他顾了。 直到有一天,净礼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在净涪难得离开藏经阁来药王殿准备晚课时候,竟好奇地问净涪:“净涪师弟,听说你们妙音寺的一个叫净音的师兄要入红尘磨练,是真的吗?” 净泊也侧过头来,看着净礼,问道:“你也听说了啊?” 他虽然看着净礼,但坐在两人中央的净涪却分明知道这净泊看的也是他。 净礼净泊,他们两人这会儿都在盯着他。 净涪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净礼,目光中带着点惊疑。 净礼和净泊无声无息地碰了一个眼神,净礼叹了一声,打着哈哈安慰道:“我也就是听说的而已,还不知道这事情是真的还是假的呢。兴许净音师兄只是入红尘历练的吧?就是大家听着听着就听错了,啊哈哈” 净涪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 第139章 红尘磨练 既然净礼净泊两人都将这件事情拿到了净涪面前直接摊开,那净涪也相信这件事是真的。 净音是真的要开始红尘磨练。 净涪顿时沉默了下来,再没有给予净礼净泊两人一丝一毫的回应。 五色幼鹿敏感地察觉到净礼净泊两人隐晦的恶意,哪怕它现在隐在虚空里,也还是恶狠狠地瞪着这两个人。 净涪看了五色幼鹿一眼。 五色幼鹿低低鸣叫了一声,将脑袋低了下去。 净礼净泊两人观察了净涪一阵,见他态度突然变得疏远陌生,不,是完成将他们当成了空气。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收回目光,彼此心照不宣。 看来这个净涪是真的没有成为佛子的打算。否则,哪怕先前他与那个净音师兄弟两人交情再好,那也是必然少不了幸灾乐祸。 虽然觉得净涪对佛子之位没有野心很不可思议,净礼净泊两人却都是心里松了一口气。 眼前的这一个小沙弥,虽然年纪轻轻的,但他战绩惊人,头上还有世尊在为他加持,真要掺入战圈,那他们必定就只有宣告出局的份。哪里还会有一丝一毫的机会? 既然确定了净涪真实的意图,知道自己触怒了净涪的净礼净泊两人齐齐转过头去,正面前方的那尊药师王佛,乖乖地拿起旁边的木鱼槌子,等待着晚课的开始。 他们以为他们的心思很隐蔽,殊不知净涪完全将他们的算盘看得清清楚楚的,更压根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这两个人,不,不仅仅是他们两人,连带着佛门一祖寺六分寺中对佛子之位有野心的,那都是净音和恒真他们的敌人,和净涪压根就没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如果他们那些人都和这两个人一般货色的话,那净音上辈子能够顺利登位也是完全能够预料的了。 心思浮躁目光短浅到这个模样的,要换了在魔门,怕是现在连尸骨都没了,他们也就只有在道门和佛门这样安逸的地方能够获得好好的了。 他们难道就想不到?净音都已经决定进入红尘磨练了,那必定是带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向着佛子之位发起冲击的。对手都已经往前走出好一段距离了,他们却还只是站在原地,指着对手的被背影发笑? 难道他们就不知道,这会儿真正被明眼人笑话的人不是他们口中的净音,反而是他们自己么? 何为红尘磨练? 撤下弟子身上一切头衔,封禁他们身上所有的修为神通和手段,剥夺他们的所有身份和财富,只将他们自己扔在凡人的国都里,完完全全地以一个凡人的身份在红尘里挣扎求生,不等他们自己破开身上封禁,哪怕他们活生生地饿死在街头,寺里也不会结束不会恢复他们身份。 这就是红尘磨练!斩断一切后路,非死即生的红尘磨练。 不过红尘磨练的目的是明明确确地迫使弟子在红尘中突破,其目的性明确,不是为了惩罚参与磨练的弟子,也不是想要变相地逼死他们,所以通过红尘磨练也简单,只要能够达到那弟子在进入红尘磨练之前的目的,自然而然便能解开他们身上的封禁了。可凡事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总是困难重重。就作为前·天圣魔君的净涪所知,当年这一辈的佛门弟子中仅有的几个进入红尘磨练的最后都全军覆没了。 佛门那几个净字辈弟子入了红尘磨练后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到寺庙中去!也因此,净音当年获取佛子之位难度低了许多。 现在事随世易,当年因红尘磨练轻松不少的净音却要亲往红尘磨练。虽然净涪不知道净音最后能不能走出来,但这一刻净音做出的决断让他也不由为之侧目。 晚课开始的暮鼓声远远传来,净涪拿起了木鱼,低眉垂目专心致志地敲击着。他眉目表情安静平淡,黑而密的卷翘睫毛静静地停留在空中。 净涪专注无比地进行着晚课,倒是净礼净泊两人不时地分心扫视着净涪,心中还在嘀咕不停。 这是真不在意那净音还是怎么的?听了这么一个消息不惊慌也不紧张,反而还能坐得这么稳?他们不是交情很好的师兄弟么?他刚刚不是为了净音给他们两个甩脸色么? 这会儿又是在做什么? 净涪这会儿是真的将他们两人当成空气,旁若无人地敲完经,恭恭敬敬地给殿中上首的那尊药师王佛供了三柱清香,拿了自己早课时带入殿中的青灯就转身离去,看也不看净礼净泊两人一眼。 净涪的态度很是无礼,净礼净泊两人却也不在意,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似乎有火花噼啪作响。 他们的目光一触即收,谁也不让谁,各自取了殿中的一盏青灯照明,两人隔着一段距离,气势汹汹地往殿外去。 出得殿中,这两人空着半人宽的位置,肩并着肩寸步不让地往藏经阁那边走。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还真的有几分咬着牙无论如何都要分出个我高你低的样子。 可这普济寺中的主人清慈禅师懒得分给他们一个目光,而这普济寺里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唯一的活人净涪也根本就将他们当成了空气。净礼净泊这两人就算是你来我往地用眼神厮杀了千百八十个回合,那也是他们两人自己的争斗,根本就没被他人重视。 净涪回到自己暂住的云房里,随手将那盏青灯放在案桌上,又伸手搭上五色幼鹿的脑门,那脑门处一个金色的法印陡然亮起。 五色幼鹿根本不在意那个发亮的法印,乖乖地在净涪旁边不远处趴下,只用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净涪。 净涪低头望入五色幼鹿的眼底,看见那干净纯粹的依赖,他的手势一变,像是安抚一样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摸了摸。 五色幼鹿欢喜地笑眯了眼睛,脑袋也在回应一样地蹭着净涪的手。 待到净涪收回手,在蒲团上结跏趺坐,闭目入定后,五色幼鹿也将自己的脑袋放回了它交叠的前肢上,安静地注视着净涪。它脑门的那个法印上有金色光芒流转,看着很有几分神圣。 净涪早已入定,他的眉心印堂处浮起一道金色佛光,佛光在他平坦的眉心处亮起,勾勒出一个眼睛模样的圆弧。 这正是净涪在千佛法会前就已经拥有的法眼神通。可这会儿,随着净涪的修为一步步突破,这法眼神通似乎又生出了奇异的变化。 净涪安坐识海,识海中,哪怕是一直以魔珠形态出现的魔身这会儿居然也都罕见地现出了身形,与佛身一左一右地占据识海两边天地。而他们的脚下,竟不再是一片幽暗无边的渊深虚空,反而是一片仿佛用镜子堆彻而成的厚重地面。那好像镜子一样的地面现在正映照出他们三身的身影。 饶是净涪这个识海中唯一的至尊至贵的主人,也很有几分不明究竟。 魔身站在镜面上,低头打量了好一会这脚下镜面,忽然侧头去看佛身,问道:“光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佛身不在意魔身对他的称呼,也低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又琢磨好一会,才不太确定地看着净涪本尊,“这个应该是和法眼有关系的吧?” 他像是提醒一样地跟净涪本尊说道:“还记得当日在天静寺觉醒法眼的时候,清笃清显两位师伯对我们的提点么?”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 魔身倒是扫兴地振了振宽袖,最后又重新化作一颗魔珠悬浮在半空,只有一个声音不甚感兴趣地应道:“就是他们说的什么,法眼威能无边,要谨慎修持,不懈怠?” 佛身含笑点了点头,净涪本尊垂下眼睑看了下方镜面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他现在的修为还不到,这镜面里只映出了他、佛身、魔身三个,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佛身注意着净涪本尊的表情,捕捉到他面上那一瞬间闪过的嫌弃,面上笑意竟也微不可察地深了两分。 “现在确实就只是一面大镜子,但我想这以后不会就只是一面镜子的。” 浮在镜面上方的魔珠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夸张的弧度,呵呵地笑了一声,凉凉地道:“是啊,它现在都不仅仅是一面镜子,它可还是一片平整干净的地面呢。” 佛身也是呵呵笑了两声,冷不丁地伸出手往魔珠一拿。魔珠反应倒是极其灵敏,不过原地一个闪烁,便就脱出佛身手掌的范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佛身的另一侧。 佛身对拿不下魔珠早有预料,他也不在意,只继续和净涪说道:“传闻法眼观照十方虚空,更可望众生因果” 魔珠嗤笑一声,倒也没有再去反驳佛身。 他们三身一体,这样的传闻佛身知道,魔身和本尊又如何会没有耳闻?这传闻确实是有,而且是净涪自己在觉醒了法眼后特意在天静妙音两寺的藏经阁里翻查过。这两寺的藏书中也确实有过几处这样的描述。而净涪还知道,这样世间一切因果尽收眼底的法眼威能神异至极,非是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冥冥中又与天道勾连的佛修不能拥有。 净涪在翻看资料的那一刻便已经确认自己的法眼必能到达那种程度,但他没有想到,这法眼观照十方是以这个样子观照的。 他心神一动,眉心印堂处那只全由金色佛光勾勒而成的眼睛眨了眨,又再一次消隐去。法眼隐去,净涪识海中的那一片明镜一样的地面也在那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净涪睁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很干净很空,什么东西都没有。 可净涪知道,有的。 那手指上头,必定密密麻麻地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绳线。这些绳线自虚空中伸出,牢牢地捆定他的身体。 因果线。 第140章 转移后山 因果线无形无质,寻常人难以窥视,可其威能却是诡异莫测。凡人中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饶是他们甚至没有那个能力看到因果循环的那一天,他们也深信不疑。而这样的一句话,在修真者中也同样适用。更甚至,比起寿命短暂能力稀薄的凡人,修真者们对这句话有着更深刻更直观的体会。 哪怕是这一界至强至横至尊至贵的那一个修士,在因果线的作用下,也有可能如同流星一样直接在星空坠落。而哪怕是蝼蚁一样至卑至贱至微至轻的凡人,在因果线的帮助下,他甚至可以无往不利地走出谷底,一步步走上顶峰,俯瞰众生。 这就是因果,几乎可以和命运划分到一个等级的因果。 这拥有着赫赫威名的因果,净涪一直是有心想要见识见识的。他其实很想知道,因果因果,究竟真是因成就了果,还是所谓的果牵引了因。可净涪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转了个念就翻了过去了。 但因果又如何?弱者总是压不了强者! 净涪很快就将这尚未成形的法眼扔到一边,也不再去关注那净礼净泊两人,每日只沉浸在这座藏经阁的经书里,如同疯魔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拿起那些书架上堆放着的经书,一次又一次地将所有心神沉入经中要义,几乎是将他自己锁在了藏经阁里。 如此疯狂的行止简直让净礼净泊两人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一是因为传闻这里的藏经阁藏有一位佛门大师的衣钵传承,他们想要来碰一碰机缘,看看这衣钵会不会落在他们的手里;二也是因为净涪这个人,他们不忿净涪能够获得寺中长辈认可,承认他拥有成为佛子的资格,他们不甘自己落在了净涪的后头,更不相信净涪竟然推拒了佛子资格,他们就想要看看这位在佛门一祖寺六分寺万千沙弥中隐隐有着第一沙弥之称的净涪究竟是何方神圣,又有何能耐能压在他们头顶,成为他们所有人中的第一人。 可到了这普济寺,见了这净涪,净礼净泊两人心思又极其复杂。 无他,落差太大了。 普济寺的藏经阁和他们寺里的藏经阁差不多,基本就是一书架一书架放置得整齐条理的经书讲义,什么传承,什么衣钵,压根就没有! 而这个净涪沙弥,更是太静太无趣。每日里就是窝在藏经阁里抽出一部经书翻看着,一看就是一日,接下来竟也不出藏经阁,又拿起另一部经书翻看,又是一日,有时候甚至是调转回头拿起那本曾经看过的书,又再翻看一日。如此日复一日地翻书看书,果然不愧是妙音寺藏经阁的弟子,简直嗜书如命,说他是人,还不如说他是书虫! 如果他看过的经书真的藏有那位大师的衣钵传承也就罢了,可他们两人也曾经在他的身后拿过他曾经看过的书,也抽取过他前面没看过的书,更甚至还曾经趁着他难得离开的时候去翻过他刚刚才放下的书,却愣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那就是一部部再普通不过的经书。唯一不同的是,这藏经阁里头的经书全都是一个人的手笔。那抄经的字迹称不上一模一样,但个中的相似部分,转折部分,他们还是自信能够看得出来的。 净礼净泊两人硬撑着在藏经阁里守了净涪整整一个半月,终于有人率先离开。 最先离开的,是净礼。 他在一日早晨完成早课后,取了褡裢带上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在藏经阁与净涪净泊简单告别后离开了普济寺。 净涪不作理会,回了礼便又重新拿起了刚放下的经书,西天东方净琉璃佛国的清慈罗汉看了他一眼,也收回了视线,唯一一个也动摇了的净泊,在犹豫了三天后,也终于有了决定。 他留了下来。 说到底,出身妙潭寺的净泊比出身妙空寺的净礼多了几分冷静。而他冷静下来后,也终于有了决断。他记起了一个如今还在妙潭寺封魔塔里面关着的人,魔傀宗齐以安。 魔傀宗少宗主,那个传说中可以托起魔傀宗未来的天骄,那个曾经几度逃出他们妙潭寺清知长老抓捕的齐以安,就是落在眼前这个看起来太静太沉几乎就要像书虫一样钻进经书里的小沙弥手里的,而且齐以安败得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清知长老当时是被魔傀宗的太上长老拦下,所以这个净涪是真真正正地一人直面齐以安的。可结果就是,当时很有几分声名更有一个宗门在背后加持,手上保命手段繁多的齐以安被还是一个年幼的普通小沙弥镇入了封魔塔。 不说近几年这小沙弥身上发生的事,单就拎出这么一件事来,净泊也不能一直蒙着眼睛真将这个小沙弥当书虫了。 净泊留下来后,也没再在这藏经阁的一重重书架里乱转,就跟在净涪的后头,学着净涪的模样从最开始的《佛说阿弥陀经》看起。 因着他的留下,净涪偶尔还是会分给净泊一个目光的。他自然看得出来,刚刚开始的时候,这净泊是真的就只是翻开经书,经文而已,他的动作神态间甚至是可以用眼睛看得见的浮躁。 但不得不承认,佛经,无论是哪一部,它其实都自带了一种冷却光环。尤其是对佛门弟子来说,翻阅佛经,哪怕开始的时候还很浮躁,但随着他们继续往下看,慢慢的也是能够看得进去的。 而且他们每日礼佛敬佛,诵持佛号完成早课晚课,生活本就枯燥乏味,也已经习惯了拿起佛经的态度必须认真虔诚,是以没过多久,净泊的心思也平复了下来,甚至也有几分他在妙潭寺的样子。 净涪对他不置可否,只每日里专注地翻看自己手里头的那部经书。唯一重视并为之高兴的,大概也就只有身在东方净琉璃佛国里的清慈罗汉了吧。 在那日净音离开这普济寺之后,先其他人一步到来的净礼净泊两人一走一留,而且净泊也终于开始静下心来了。自这两人到来后便热闹起来的普济寺终于恢复了清净。但这样的清净没能支撑太久,便又被前来挂单的几个小沙弥打破了。 净涪还是不在意的,清慈罗汉也是乐见其成,唯一一个因被打扰而心生恼意的也就只有净泊了。但净泊看看净涪,又看看自己,实在没有那个底气发脾气。他自己先前可也是跟着净礼一起来的呢,不是也影响到了净涪了?人家净涪不也从来没有说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开口? 这么一想,净泊心头的那些恼怒就被泼了一盘冷水,冲洗得一干二净的,一丝一毫的火苗都没能留下来。 他是没底气,也就没能爆发,但五色幼鹿却是被这来来往往的沙弥打扰得差点暴怒。 这些沙弥到这普济寺的目的都是大同小异,不是普济寺里传说的衣钵传承便是净涪。而这两者,哪怕是活人的长有腿脚的净涪,也都是扎根一样地长在了普济寺里头的藏经阁,他们又哪里会错过? 这些人每日里来了又走,只苦了一直守在藏经阁院门外头的五色幼鹿。 它绝对不愿意被人在它的身体里穿行过去。可它更不愿意看见这些人,万般无奈之下,它也就只得不断地往院门的两侧转移。普济寺里挂单的沙弥越来越多,出入藏经阁的弟子更是络绎不绝。五色幼鹿一让再让,到了最后甚至就被逼到了墙根脚下。 因此,那一日终于舍得放下手里拿着的经书走出藏经阁阁楼的净涪在院门外头见到的就是站在墙根脚下极其委屈地看着他的五色幼鹿。 幼鹿那双圆滚滚的黑白眼睛噙着泪水望着他,眼里明显的委屈却压不住自重逢而来就堆满眼底的依赖亲近。 饶是净涪,心底也不由得泛起几分柔软。 要知道,在最开始这普济寺里只得他一人的时候,五色幼鹿几乎可以将这普济寺当成山林自由奔腾的。事实也是,只要它不闯正殿,不入藏经阁,身上带着药师王佛琉璃佩的五色幼鹿在这普济寺无处不可去。 可现在呢?先别说它还能不能四处奔跑,单就它在藏经阁外头等待净涪走出院门这件事吧,它简直是从院门正中央对着阁门的方向直接被逼到了拐角处的墙根脚下,何其可怜? 在来往沙弥那若有若无飘来的视线里,净涪迈过门槛,才刚往前走出几步,快速蹿过来的五色幼鹿就已经绕着净涪转了好几圈,等到它好不容易停下,五色幼鹿才蹭了蹭净涪的身体,乖乖地跟在净涪身旁。 这一夜晚课结束后,净涪与药师殿中的一众沙弥合十一礼,便先行离开。 回到禅房,净涪随手将青灯搁在案桌上,在蒲团上坐了,才又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呦呦地低鸣着,也不单单是在和净涪诉苦,也是在不住地向净涪撒娇。 净涪就坐在蒲团上倚着案桌听着。 在净涪平静无波的目光里,五色幼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便连脑袋也渐渐地埋到了它交叠的前肢上,它那好看的鹿角无力地抵着地面,无声地委屈。 说到底,它还只是一只幼鹿,哪怕是觉醒了先祖血脉,但它还是一只未成年就已经失去了双亲的幼鹿。净涪也清楚,自它被净涪救下,又在生死逃亡中重逢后,五色幼鹿便已经将他当成了它的父亲。 哪怕种族不同,哪怕净涪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但在五色幼鹿的心底,净涪父亲的地位从未动摇过。 净涪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安抚它。待到五色幼鹿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净涪的眼底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波。 五色幼鹿扬起声音“呦呦”叫了两声,终于又笑弯了眼睛。 第二日,照常还趴在正对着藏经阁院门的那个拐角处的墙根脚下等着净涪下一次走出藏经阁的五色幼鹿将头一侧,斜望着外头的天空,头上鹿角那辉耀的五色神光蔓延至它的全身,将它牢牢地保护在虚空里。 可它才刚看了一会,竟然猛地直起身体来,脑袋一转,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藏经阁的阁门。 那里,提了一本经书在手的净涪正一步步地往院门走。他渐行渐近,五色幼鹿愣愣地看了一阵,才回过神来,腾地一步蹿出,直接来到刚刚迈出院门的净涪身边,欢喜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清慈罗汉看着这一只五色幼鹿,也是忍不住眼露笑意。 自那之后,净涪便将看书的地点转移到了普济寺的后山,正是净涪和五色幼鹿曾经去过的那处溪前巨石。 第141章 九层暗土 将经书的地方从普济寺藏经阁转移到普济寺的后山,对净涪没有什么影响,但五色幼鹿却高兴得在净涪身侧来来回回地转悠了好几天。 它是真的对那些来来往往又总是拿着打量窥探的目光注视着净涪的人类一点好感都没有,甚至就是厌烦头顶。 净涪见五色幼鹿总算高兴起来了,也没说什么,就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然后又将自己的全部心神投注到手上的经书里,放任五色幼鹿在这后山里四处撒欢。 然而五色幼鹿到底无比依恋净涪,除了隔上一段时间离开净涪身边去觅食之外,它就从来没有让自己离开过净涪的视线范围。 净涪还从未见过这么黏人的坐骑。 所以那一天五色幼鹿惯常离得稍远一点去觅食却迟迟未归,净涪才会心生奇怪。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五色幼鹿离开时候的方向,皱了皱眉,终于合上手里的那部经书,走下了那块临溪的巨石。 他提着经书,脚步不慢地往山林中走去,边走,他还边在识海中轻描淡写地吩咐魔身。 ‘它在哪里?’ 不说净涪本尊,就连佛身也知道,魔身必定在五色幼鹿身上动了手脚。也不一定就会对五色幼鹿做些什么,但魔身就是一定要把持掌控权。 对魔身这个习惯,净涪本尊和佛身谁都没有说什么,甚至他们根本就是默许了魔身的动作。 魔身嗤笑了一声,没有在识海中幻化身形,却也真的出言提醒,“前左” 哪怕魔身的提醒就是那么简单,可这些就足够了。 很快,净涪就来到了一处草地。草地上野草杂生,野花野草中央还隐蔽地生长了几株灵草。 净涪扫了一眼,心里便已经有数了。 这里生长的那几株灵草都是五色幼鹿喜欢的食物,草香清淡却悠久。五色幼鹿出现在这里,想来为的就是它们了。 识海里的魔身又笑了一下,便再无言语。 净涪站在草地边沿上,一双眼睛来回扫视,不过片刻,他就开始迈步往草地里走。 说也奇怪,随着净涪一步步往前迈进,净涪面前那片厚实安静的草地忽然就往下塌陷了,让出了一整条散发着幽幽黑气的通道。可这些张牙舞爪东冲西突就想要往外冲扑的黑气只离开地面一尺距离,便被草地上的那些杂草草叶上闪烁的金色佛光牢牢封禁镇压,再也未能往外脱出一寸距离。 那幽幽黑气中,根本不需要动用法眼,净涪也能看见那一张张密集扭曲到疯狂变形的面孔,狰狞凶狠,怨恨暴戾。 只单单看了这一眼,净涪便知道这些幽幽的黑气到底是什么。 九层暗土里的幽渊魔气,他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净涪脚步不停地往通道里走,才跨过那道通道边沿的金色佛光,走入那幽渊魔气的范围,净涪的脚下就是一片空无的幽暗,没有任何能够支撑他身体的物质存在。 可即便是这样,净涪却仍稳稳地往下走,如同从阁楼往楼下走一样自然。 东方净琉璃佛国的清慈罗汉看了一眼净涪脚下那一层层明明憎恨着一切怨毒着一切吞噬着一切如今却甘愿臣服在他脚下成为他前进阶梯的幽渊魔气,心下实在忍不住一叹。 果然不愧是命中注定的暗土之子,哪怕如今已经转世往轮回里走了一趟,却依然被九层暗土接纳,甘愿成为他的座下根基。 景浩界不过是无尽沙世界中的一个小千世界,尤其是它曾经被他化自在天的天魔童子□□灭世,从晋升边沿生生打落,一夜回到最初。而它和其他的小千世界比起来,也不过就是世界结构更为完整一点而已。 景浩界里,天地各有九重。上有九重云霄,下则有九层暗土。 在清慈罗汉这个已经从景浩界这个沙世界里走出来的佛门罗汉眼中,景浩界世界的层次和本质简直一目了然。 九重云霄深处藏着景浩界天地本源,更汇集着这景浩界一应有情众生对生命生活的喜爱期盼,是景浩界的正面力量。而九层暗土则沉积着这景浩界诞育生命以来便随之出现的种种负面情绪,是景浩界的负面力量。 如果说九重云霄里的天地本源潜藏着等待天命之子的到来,那么这九层暗土里的负面情绪,就一直在召唤着暗土之子。 正如曾经掌控整个道门的道门魁首剑君左天行是命中注定的天命之子一样,净涪这个曾经的魔道天圣魔君皇甫成,便是天数运转里头的暗土之子。 世界的晋升,除了天地本源的累积之外,也需要经历一场劫数。正如修士的晋升需要渡劫一样,天地也不例外。由天数运转而出的暗土之子本应是这一场避无可避的劫数。 可也许是景浩界运数好,作为暗土之子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居然生在天命之子左天行之后没有了积累实力的机会不说,更天纵其才地想到用九层暗土里的幽渊魔气演练魔道神通功法。虽然天圣魔君皇甫成在幽渊魔气的帮助下神通修为一日千里,屡屡在道魔较量中压了天命之子左天行一筹,让左天行数次陷入危难之中,差点没能熬过来。可因为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动作,九层暗土里的幽渊魔气足足被削去了三分。 别看这幽渊魔气仅仅被皇甫成削去了三分,但这三分已经比佛门万万年来的镇压转化都要多了。 要知道,真的计较起来,佛门这么多年的动作,也就只将这幽渊魔气削去了两分七而已。就因为这一点,这佛国这么多出自景浩界的同门当时看见冥冥中落在天圣魔君皇甫成以及魔门上的功德和气数,心里实在是不怎么舒坦。就连佛门势力在道门魔门双重夹击下大幅缩水,也都只是安静地看着,即便慧真祖师也没有动作。 谁让道门有天命之子左天行,魔门有暗土之子皇甫成?他们佛门谁都没有,比气数比功德比运道,他们谁都比不上,不沉默又能如何?还要将佛门无数年的积累拼上去吗? 更何况,不仅仅是天命之子左天行,就连身为暗土之子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也都在修行过程中不断地游走天外为景浩界天地增加本源。这样两份功德在头顶闪耀,他们佛门又有谁能动得了他们? 清慈罗汉望着净涪头顶的功德,见他头上气数演化而成的华盖,又忍不住想起不久前才来东方净琉璃佛国与他叙话的一位师兄说过的话。 “这是我佛门的一大幸事!更是我妙音寺的一大幸事!” “有此子在,如今又命数两分,我妙音寺必有大兴的一天!” 清慈罗汉忍不住暗自呢喃:“是啊,如今暗土之子命数两分,净涪彻底割裂魔门,皈依了佛门。哪怕那位天魔童子在景浩界中另有布置,但有净涪在,凭他的手段智慧,凭他的气数运道,无论如何我佛门都不会再是当年的模样!我妙音寺也必有兴盛的那一日!” 这些只有走出了景浩界站在景浩界世界之外旁观的人才能看得到才清楚的事情,身陷局中的净涪是不知道的。 他微微垂下眼睑在这自动自发凝成阶梯承接他的脚步的幽渊魔气上站了一会。 九层暗土号称九层,但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清楚这每一层暗土的隔层在哪里,更不会知道又该如何在这一片幽暗无光没有边际的世界里辨认方向寻找出路。自九层暗土出世以来,但凡落入这九层暗土里的,就没有一个人能从这九层暗土里走出去。 除了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 是的,除了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当年还年幼的皇甫成曾被逼入天魔道中的无尽暗渊,而那无尽暗渊的尽头,便是九层暗土。 净涪在幽渊魔气中站了一会,再抬起眼时,已经找到了方向。他向着右手侧转了身,然后无视这一片沉默的黑暗往他选定的方向走。 他的脚下,是由一道道幽渊魔气起伏着铺接成一条厚实稳固的阶梯。 在这个幽寂无边的暗土世界里,本来没有光,但当净涪出现的时候,他就成了这世界的唯一一道光。 这光不亮,甚至很暗,暗得比那凝固一样的幽寂世界还要黑。但这光却照亮了整个无边幽寂世界。 几乎是净涪出现之后的每时每刻,这个幽寂无边的暗土世界都在雀跃欢呼,嘶吼咆哮。幽渊魔气里一张张疯狂涌出的扭曲面孔狰狞着狂笑,凄厉地痛哭,震动了整个九层暗土。而且看着那一道道如同潮水一样汹涌澎湃简直整个世界都在暴动的九层暗土,哪怕是清慈罗汉等人也都忍不住叹为观止。 西方极乐净土世界里,还有人低叹了一声后,道:“果然不愧是命定的暗土之子。” 佛门诸位大德罗汉金刚尚能安坐金莲,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忍不住狠狠地掐上了座下黑莲伸展的莲瓣,向来泛着红光的脸蛋此刻一片纸白。 景浩界九层暗土里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西方佛国里的那些罗汉金刚也都看得清楚,又哪里能够逃得出天魔童子的眼睛?而到了这个时候,看到了景浩界九层暗土里的动静,天魔童子哪儿还能不明白? 重生?!这个净涪沙弥不是佛门哪位弟子的转世?而是就是原著里的大boss皇甫成?那个真真正正的皇甫成? 不知到在这九层暗土中走了多久,但净涪能够看见,在这幽渊魔气形成的阶梯尽头,有一只被护在一团墨黑幽光的幼鹿。 那幼鹿头顶鹿角五色神光辉耀,正是净涪要找的那只五色幼鹿。 第142章 暗土本源 五色幼鹿的状态很不对劲。哪怕是被完好无损地护在一团墨黑幽光里,头上的五色神光也没见光芒黯淡,外表看上去和它离开净涪之前没什么不同,可在这无光的暗土世界里,净涪却能看见五色幼鹿原本清澈干净的眼睛如今已经没有了任何光亮,黑得如同这一片幽寂的无边暗土。那暗得让人心悸的眼睛里,还藏着一波波汹涌澎湃的狂潮,狰狞地嘶吼。 净涪看着它,脚下动作一时停了下来。 他知道这是为了什么。通人性,是五色幼鹿的优点,可在这里就变成了致命的缺点。哪怕是有魔身的魔气保护,五色幼鹿得以存活下来,可也难以保持本性,只能被同化。 如果当年的他心性稍稍软弱一点,他怕也是会和五色幼鹿一般模样。 整个暗土世界充斥着噪杂的声响,男的女的,老的幼的,怨毒的憎恨的,咒骂的咆哮的,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足以能让人彻底崩溃。可在这些声音里,有一个自然随意得仿佛行走在自家宫殿里的脚步声始终清晰明了。 五色幼鹿慢慢地抬起了脑袋,眼睛里的那一片同样无边无际的幽寂暗土终于升起了一缕光芒,尽管这缕光芒比它眼中的所有色彩都幽暗沉寂。 它循着那个脚步声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它就看见了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光。无论这光多暗,也照亮了整个世界。 五色幼鹿定定地望着净涪,很轻很缓地低鸣一声:“呦” 净涪已经走到了五色幼鹿身边,迎着五色幼鹿的目光,弯下腰去,像往常一样拍了拍它的脑袋。那团能够保护五色幼鹿免受整个暗土吞噬侵蚀的墨黑幽光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任由净涪的手穿过,落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 五色幼鹿缓慢地蹭了蹭净涪微凉的手心。 净涪并没有立刻收回手,而是任由五色幼鹿动作。五色幼鹿眼底的光芒渐渐变得明亮,甚至化作正午时分的大日,普照天地。 五色幼鹿扭动着僵硬的脖颈侧过脑袋去看净涪的脸,一声声地低鸣:“呦呦呦” 净涪耐心地等着,直到五色幼鹿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生气,身体也便得放松自然,他才站直身体,收回了一直放在五色幼鹿脑袋上的手。 头上那唯一的一点温度离开,五色幼鹿身体冷得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便又更往净涪的身边靠去。 净涪放任着五色幼鹿,他目光垂落,望入九层暗土最深处。 那里,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荡起,自九层暗土最深处泛出,向着净涪这边送来。 净涪抬抬手,一道幽渊魔气在五色幼鹿脚下涌起,随即像是撑天巨柱一样快速往上托起。没过多久,五色幼鹿的气息便彻底消失在这九层暗土里。 送走五色幼鹿,净涪的手顺势往前一划,一团幽渊魔气被净涪抓在手里。就算落到了净涪手里,这道幽渊魔气里的扭曲人面也还是不停地往外冲突,挣扎着扑向净涪。 净涪毫不在意地轻轻一撮,幽渊魔气里的人面彻底崩碎,只剩下一点点支离破碎的凄厉哭叫。净涪耳朵一动,熟门熟路地从那些支离破碎的字眼里听到暗土本源想要传递给他的信息。 “成为暗土之主否则会死” 净涪微微眯起眼睛,盯着九层暗土的最深处。 九层暗土却再也没有任何信息递出,依旧还是汹涌地澎湃,狰狞地狂欢。 净涪松开手里的那道被他掐得连一点杂质都没有的幽渊魔气,随手又是一拿,又有一道幽渊魔气毫无反抗之力地落在了净涪的手中。 净涪盯着他手里的那道幽渊魔气,识海里的魔珠表面魔气翻涌,净涪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恐怖的黑。 将这道幽渊魔气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查看了许多遍,净涪也还是没有察觉到它与他当年在这幽渊暗土里见到的任何一道幽渊魔气有什么不同。 净涪脚下一跺,一个由凝固成块的幽渊魔气堆彻雕刻而成的皇座凭空出现在净涪身前。 净涪看着这个皇座,转身坐下。 随着他登上皇座,整个暗土世界诡异一静,随即嘶吼声更响,凄泣声更悲切,幽渊魔气沸水一样地翻滚不停,就连幽渊魔气里狰狞扭曲的面孔,也都在这个时候齐齐提起了一个恐怖诡异的笑弧。 这个世界在以它自己的方式恭迎它的君主回归。 无边幽暗的世界里,嘶吼怨恨咒毒悲戚的声音此起彼伏,魔气翻滚不停。而这个世界的中央,那座古朴暗黑的皇座上,却坐了一个身穿灰色沙弥袍服点着戒疤的少年沙弥 这样的情景,明明应该很不协调,明明应该突兀到生硬,但此时此景,无论落在哪一个人眼里,却都无法说出哪一点的不对劲。 是因为净涪那双比整个世界还要暗的眼睛?还是因为净涪就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又或者是因为净涪那一身渊渟岳峙君临天下的气度? 清慈罗汉稳坐莲台,却垂下眼眸,低唱了一声佛号:“南无药师琉璃光佛。” 他化自在天上,天魔童子失态地盯着皇座上的那个少年沙弥,眼睛里止不住地升起一丝恐惧。 他忍不住问自己,他真的还有机会回去吗?他不怕死,他怕的是他就算他穷极一生时间和精力,用尽所有手段,他都找不到回去的路! 主角左天行重生,boss皇甫成重生,景浩界有史以来最惊才绝艳的这两位天骄齐齐重生,谁会相信它就是一个巧合? 既然不是巧合,那必定就是有人在作祟。 至于这人,或者说这个存在是谁,天魔童子也清楚。能有这个力量调动天地本源安排两人重生,又一直蒙蔽着他的耳目不让他察觉,逼迫着作为他过去的现在这个皇甫成的,当然就只有景浩界的天道! 念及至此,他目光一转,又看到还在天剑宗赎罪谷里受万剑穿身之刑的皇甫成,再看看左天行和净涪两人,天魔童子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就算他将景浩界从晋升边沿打落,就算他无意牵连作为主角的左天行身死,就算他将景浩界灭世,那又怎么样?他不是已经帮着它重塑世界了吗?该死的不该死的现在不是都没有死吗?用得着这样对他吗? 如果他不派遣□□灭世,如果他不借用景浩界天地本源重塑世界,那景浩界现在早跌落到归墟里了,哪里还能有现在这般模样? 天魔童子恨毒,目光死死地瞪着景浩界那个小千世界,心中怒火高涨,白胖的小手忍不住狠狠用力一握。 随着他的动作,景浩界世界之外,一个细小的小千世界陡然爆炸,世界内里坍陷,形成一个黑洞。黑洞快速地向着景浩界的位置移动,更在移动的过程中不断扩大,将周围的所有一切不断吞噬。 天魔童子冷冷地看着那个黑洞向着景浩界的方向快速转移。 在地球上霸道绝伦的黑洞在这个世界虽然没有那么恐怖夸张,但单凭这一个黑洞,也够景浩界吃上一壶了。 然而,就在那个黑洞准备撕扯景浩界的时候,景浩界天地胎膜外猛地炸起四色剑光。春花、夏日、秋叶、冬雪四道剑意爆发,四季剑阵内剑意流转轮回,直接就将那个黑洞彻底粉碎殆尽。 粉碎了黑洞之后,那四道剑意犹未尽兴,竟顺着黑洞和天魔童子的关联直接穿破虚空斩向天魔童子本人。 随着剑意亮起,又有一个夹杂着怒气的声音响起:“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天魔童子,你就只能欺负小辈吗?” 景浩界道门已经飞升的那些人?! 天魔童子眼神更冷,几乎就想要抬起手回击。 可还没等到天魔童子出手,他化自在天外天上一股无形气流涌动,便将那四道剑意打散。 他化自在天外天中央,他化自在天魔主的手指一动,眼皮撩起百无聊赖地向着天魔童子瞥了一眼。 “果然就是个废物。” 天魔童子神魂被一道力量掐在掌心不断地撕扯挤压,痛得让他恨不能在下一刻死去,但他却连一个字都不敢吭一声,硬撑着从墨黑莲台上走下,来到三千童子中央,向着他化自在天魔主跪了下去。 他不过就是一个缩水版的大罗金仙,无论怎么算,他的实力顶天了也就是九天玄仙的水平。可他化自在天魔主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准圣,凭他怎么能够斗得过天魔主?更何况,早在他选修天魔道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注定了他臣服的今日。谁让他修的就是天魔道,谁让他修成的道果不过是人家天魔主道果的一个假格? 天魔童子实在是恨,恨得他的心肝脾肺都在发痛。 他恨当初的自己,也恨当初那些背叛他逼迫他走上这条路的人,他恨已经成为净涪的皇甫成,恨作为主角的左天行,恨景浩界天道,恨周围一直在看他笑话的那些天魔童子。 他怨恨这所有的一切,却唯独不敢恨上首的他化自在天魔主。 天魔童子咬得自己的牙根都在生痛,却只是更卑微地拜伏在地。 他化自在天魔主就任由天魔童子跪着,自己又闭上眼睛神游去了。 第143章 净涪猜测(小修) 净涪坐在暗黑皇座上,神念借助着座下皇座的力量,沟通暗土世界本源。 暗土世界本源本就极其青睐净涪的灵魂,再算上净涪座下皇座的加成,很快,净涪就找到了答案。 果不出他所料,暗土世界本源传递的那句话不是威胁,而反而是提醒。 暗土世界的本源在提醒他:成为暗土之主,否则他会死! 可是为什么呢? 净涪不奇怪暗土世界本源会对他做出提醒,当年还是皇甫成的净涪就已经掌控了整整八层暗土,只剩下最后的一层暗土游离在他的掌控之外。只差最后一步,他就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暗土之主。 更何况当年皇甫成初初落入这九层暗土的时候,为了自保,更曾孤注一掷地将这无边暗土里的幽渊魔气引入体内修炼。而他修的是天魔道,所以自那一年以后,他的灵魂里自然而然地染上了九层暗土的气息。 哪怕他自爆使得灵魂残破,哪怕他已经转世重来,他依然还是这暗土世界本源承认的掌控者。 因为暗土世界本源承认他,拒绝未来的另一种可能,所以它在提醒他。 净涪往后靠在皇座上,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手肘支起托着下颌。他微微垂落的视线忽然抬起,穿过无边无际的幽渊暗土望入天剑宗赎罪谷的位置,精准地找到那个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的皇甫成。 皇甫成此时早没有了华贵少年的仪态。他惯常用来束发的华美玉冠早已不知去处,原本黑顺发亮的头发已经变得如同杂草一样蓬乱肮脏,身上带着精美刺绣的长衫更是被穿透他身体的长剑刺出一个又一个的裂洞。 净涪的目光在皇甫成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皇甫成的脸上。 比起他的衣着外表,皇甫成的内里似乎才更为落魄狼狈。 他用尽一切他所知的恶毒语言凶狠但无力地咒骂着,可这些话却又统统化作利剑毫不留情地穿破他的身体,表情比之净涪身边那无处不在的幽渊魔气里的面孔还要狰狞怨毒,眼神凶戾得像是淬了毒汁的刺,可这刺却是软绵绵的毫无伤人之力。 外强中干,甚至让人觉得他就是一个糊了纸面的灯笼。 净涪打量着这张已经极其陌生的面孔,目光在他的眉眼棱角处梭巡良久,才终于找到了那么一丝久违的熟悉感。 是了,这曾经是他的身体。 当年好不容易在这九层暗土中保住一条命,甚至在挣扎着爬出这无边的幽渊暗土之后,他去查找过资料,其后更是从未放弃过追查。 所以命数的事,净涪早在当年就已经知道了。 他命中注定该成为这九层暗土的掌控者,所以他就算跌落了这无尽的幽渊暗土里,他也死不了。就像命中注定该成为九层云霄之主的左天行哪怕无意中飞入九天云霄,那人人闻之色变的云霄罡风只会成为左天行的羽翼。 命数这回事,自来都是灵魂与肉身两分。如今‘皇甫成’这个皮囊已经被皇甫成占据,那暗土之主的命数,料想也会被皇甫成分去一半。而且 净涪微微皱眉想起皇甫成身上那来源不明的庞大业力。 他观察过,皇甫成这个人的性格很是软弱,不将他迫至绝境,只要给他留一条可以看得见的后路,他就不会有那个心思和人死拼到底。而且皇甫成身上业力最早出现的时候,应该还是那一年皇甫成上妙音寺的时候。哪怕他那个时候还没有修成法眼,没能像现在一样看清皇甫成头顶甚至还在不断增加累积的业力。 可那个时候,这个皇甫成分明连杀人都不敢。 净涪猜测过那庞大业力的来源。他曾经一度认为是来自于那一位隐藏在皇甫成身后的天魔道天外修士。然而这样的猜测又被他自己打了回去。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关系,才能令那庞大的业力一直纠缠着他不放?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功德与业力从来骗不了人。 直到净涪看到了慧真和恒真,又想到了当年被夺舍的他自己,他才恍然大悟。 皇甫成和那幕后之人的关系,必定就是慧真和恒真之间的关系。 但是猜到了这一点,却又有许许多多新的疑点不停生出。 如果他所料不错,如果皇甫成和那幕后之人的关系真就是慧真和恒真之间的关系,那么,为什么幕后的那个人要挑选他即将突破的时候夺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早早就夺取了‘皇甫成’的皮囊,成为皇甫成? 不对,时间节点不对! 净涪坐直了身体,目光却并没有离开皇甫成。 这里有两件事。第一件,他当年作为皇甫成在即将突破的那一刻遭遇夺舍,他无力抵抗,绝然自爆。第二件,他还在娘胎的时候便已经被夺去了‘皇甫成’的身份,然后他就成了程涪,之后他更成了净涪。 看看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点。以‘皇甫成’的年龄作为度量的标准,第一件事情应该发生在数千年后,而第二件事则应该发生在十多年前。 若真按时间先后排序,那第二件事应该发生在第一件事之前。 可净涪却能非常肯定地确信,他曾经确实是‘皇甫成’,他现在更是净涪。而且净涪更能坚信,他的记忆绝对没有问题。 所以,真正的时间先后次序,必定是第一件事先发生,然后才有了第二件事的出现! 再想到在景浩界佛门如今所有人眼中行踪神秘,但却神通广大到令他咂舌的清慈禅师,饶是净涪,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他和左天行都想错了! 净涪随意搭在皇座扶手上的手掌骤然发力,死死地抓着扶手,眼底冰冻着一层厚重的冰面,而冰面底下,却是还在深处酝酿潜藏的如火一样的战意。 不是时间倒流,不是他们回到了过去,而是时间早已过去,可他们所有人却都还在无知无觉地重复着过去的一切! 竟然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个人真的就有那么强吗? 真的就能将整个景浩界的所有人都随意玩弄在鼓掌之中? 净涪眼底那隐藏在冰面下的战意如同火山爆发,直接穿透冰面的阻拦,冲向天空。那岩浆一样的战意占据了他的整个眼球,却始终无法湮灭他的理智,却反而让他更冷静更清醒。 不对! 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强悍到那种程度,那么皇甫成又如何会是现在这个困兽一般的模样?如果那个人真的能够做到那一步,他不过一个小小修士,又有什么能让他这样紧盯着不放地图谋不断? 所以,现在景浩界这般模样,或许有那个人的手笔,但却绝对不仅仅只是那个人的手笔,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存在插手了。而且这里头无论是谁动的手,又无论有多少人在里头掺了一脚,这个世界也并能做到和他记忆中的那个景浩界一模一样。因为这个时间段本应还在这普济寺静修以待日后飞升佛国而他也确确实实成功了的清慈禅师,现在在这景浩界的其他人眼里,也就只得云游的印象而已。 而他想,清慈禅师绝对不会是一个例外。 净涪收回望着皇甫成的视线,目光在他自己的手指上转了一圈,又飘向这九层暗土的深处,望入暗土世界本源意识。 暗土世界本源都有了意识,那云霄世界本源呢?景浩界天道呢? 作为景浩界真正意义上的主宰,景浩界天道真的能够放任那个人在景浩界上肆意行事? 净涪在心底嗤笑了一声,眼中也闪过一丝凉意。 他可算是弄明白一个问题了。 他自己自爆拖着左天行一起死,什么重生复活的后手都没有来得及布置,他们两人怎么就能从死亡中逃出,又都重生了呢? 这世界上的巧合确实是有,但绝对不会多,更多的是算计。 而且左天行身死还能重生尚有可能,毕竟它是那么的‘眷宠’着左天行。可他死了,它不欢呼雀跃,却硬要将他从死亡中拖拽回来,更替他保留了他曾经的记忆,为的什么?凭的什么? 因为他和那个人有大仇!就凭他有那个资质成长到能去对付那个人! 除了左天行之外,日后它还需要他去对付那个人! 净涪满含讽刺地笑了一下,说不上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着这景浩界中的至高存在。 他松开紧抓着扶手的手,背又往后一靠,靠在了皇座冰冷的靠背上。 所以,他能顺顺利利的投胎重生,轻轻巧巧破开胎中之谜,还顺理成章地在母体中重新修补自己自爆之后残破的灵魂。 所以,他能健健康康地成长到六岁,哪怕他的识海里还缠绕着那个人的魔气却始终没有被那个人发现丁点端倪。 所以,他轻轻巧巧地跨越佛和魔之间的界限,轻松写意地在佛门中越走越远。 所以,他到了现如今,也不能开口说出一个字。 净涪张开嘴,无声地做了一个动作:呵 哪怕净涪还是怨恨着那个人,他也忍不住为那个人曾经做过的事情露出了一个笑容。 能让景浩界天道这样敌视着他,能让整个暗土世界本源意识也在他们两人中徘徊犹豫,净涪也可以想得出来那个人到底做了什么。 灭世。 那个人必定是覆灭了整个世界。也唯有完成灭世功果,才能让暗土世界本源意识在见到那样一个软弱无能的皇甫成的时候还在净涪和皇甫成之间犹豫未决。 净涪不知道那个人和景浩界天道又或者还有谁做了什么才能让景浩界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也不知道那个人这样做到底为的是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此作出评价。 蠢。 第144章 承认事实 净涪是真的觉得皇甫成背后的那个人蠢。 灭世不是不可以。拿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世界完成天魔道的灭世功果,以提升自身修为实力,在天魔道修士中极其常见,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问题是,那个人的目的真的是为了灭世功果吗? 净涪看未必。不然,现在的这个皇甫成是怎么回事?景浩界又是怎么一回事?不该灭世后就拍拍屁股走人的吗? 所以净涪猜,那个人不是为了灭世,而是另有目的。可他既然在这景浩界中另有筹谋,居然又覆灭了景浩界将景浩界天道往死里得罪? 净涪的视线再次轻飘飘地掠过万分狼狈已经麻木了的皇甫成,直直地望入景浩界外那无尽宽广的虚空之中。 平白招惹来那么多麻烦,这不是蠢,又是什么? 净涪的头低了下去,原本托着下颌的手此时已经抵着了额角。他的手指在太阳穴处慢慢按揉,以缓解脑袋里一阵阵涌来的胀痛。 那个人蠢并不代表着好对付。而且相比起聪明人来说,蠢人有时候会更让人为难。聪明人看得清楚仔细,目光长远,精于谋算,善于取舍,所以除非到了把握十足的地步,他们不会轻易将人逼上绝路。而蠢人就不同,蠢人往往只看到当前,轻重不分,更容易惊慌失措,进退失据,所以有时候他们会直接狠下重手,行为更难以把控。 他当年不就是这样的么?毫无征兆的就被人看上了要夺舍,最后还无力抵抗,只能自爆? 所以这一切的关键,还在于力量。就因为他力量不足,所以面对那个人的夺舍,他只能自爆,以保存自己最后的一丝尊严,甚至哪怕重生了,他也只能隐忍,只能在暗处筹谋。 只有拥有力量的人,才能拥有一切。 净涪放下手,抬起头,另一只手摊开放在眼前。不知什么时候,那只摊开的手掌上浮着一颗表面环绕着一层淡淡雾气的暗黑魔珠。 暗黑魔珠里浮出一双比魔珠还要黑的眼睛。那双眼睛先是团团扫了一圈这无边无际的幽渊暗土,享受一样地听了一阵暗土无处不在的嘶吼鬼哭声,然后转回来仔细打量着净涪座下的暗黑皇座,这才看向了净涪。 “你真愿意让我来?” 赫然便是魔身的声音。 净涪点了点头,脸上淡漠得没有丝毫情绪。 魔珠往着皇座前方虚空一旋,脱出净涪掌心位置。待到魔珠停稳,它那表面散开环绕的淡淡雾气忽然回拢又彻底炸开,原本这一颗魔珠所在的地方便站了一个少年。 少年面目模糊,看不出五官的模样,可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便再也无法挪开,更会自心底涌出种种或喜或悲或哀或怒的情绪来。 净涪打量了魔身片刻,约莫也猜得出来现在的魔身到底在他面前显出了几分本事来。 他收回目光,从皇座上起身,一步迈出,同时一甩袖袍。 魔身只觉眼前一花,又是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将他推向另一个位置。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在了暗黑皇座上,而净涪,也已经站在了他先前的位置上。 不过就是那么一息间的工夫,魔身就已经被净涪本尊换了一个位置。 魔身坐在皇座上,眼底飞快闪过一丝惊讶。 果然不能小看了本尊。 净涪不再看魔身,正要离开这九层暗土,但魔身叫住了他。 “等等,本尊,将幽寂暗塔留给我。” 净涪回过头看着魔身。 魔身毫不退让地迎上净涪的目光,坚持地道:“将幽寂暗塔留给我,我有用。而且本尊你不觉得这九层暗土很适合祭炼幽寂暗塔吗?” 净涪心念转过一圈,取出幽寂暗塔送了过去,便迈步离开这九层暗土。 魔身没有再留净涪,他靠坐在皇座上,一手托着幽寂暗塔,一手慢慢摩挲着幽寂暗塔顶端那一颗心魔珠,看着净涪本尊消失的方向,又如同巡视自家领地一样扫视了一圈这无边无际的幽渊暗土世界,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他的笑声在这无尽幽渊暗土世界里的嘶吼鬼哭声中格外的清晰悦耳。 净涪离开九层暗土之后,还未走出地面,听见那熟悉的笑声在九层暗土里响起,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 如果魔身此时分出心神去看净涪本尊,绝对不会错过净涪那一瞬间化出一金一黑异瞳的眼睛。那样他就会知道,本尊依旧还是本尊。哪怕净涪本尊愿意将他放出去让他掌控九层暗土,净涪本尊手上依旧有控制他的手段。 不过没有看见也不打紧,魔身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哪怕是在久远之后,他和净涪本尊的利益始终一致。 因为他也是净涪。 净涪走出地面,迎面便见五色幼鹿冲了过来,绕着他整整转了好几圈,才在他的一侧站定。 净涪放松身体,弯身拍了拍五色幼鹿仰起专注地望着他的脑袋,又给它指了指那些它喜欢吃的灵草,无声询问。 五色幼鹿却只是固执地看着他,根本没有分开一丝一毫的目光。 净涪没有再有任何动作,只是领着五色幼鹿往那条小溪里走。 净涪还像先前一样在那处溪前巨石上坐了,又从褡裢里拿出那本佛经,继续翻看。而五色幼鹿却没再四处蹦跶着撒欢,而是就趴在巨石旁边的草地上,牢牢地守在净涪身边,哪也不去。 清慈罗汉收回目光,无声叹了一口气。 太阳西落,山间薄雾蒸腾,净涪阖上手上的佛经,下了巨石,带着五色幼鹿回普济寺里去。 在开始这一日的晚课之前,净涪特意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重重地按了一下,才拿起木鱼槌子不快不慢地敲起来。 五色幼鹿听着木鱼声,竟和渐渐地生出了几分不同往日的体会来。它不知不觉地沉入到木鱼声中,慢慢的竟连它眼底凝固一样的暗沉也都发生了一点松动。 这一日,净涪敲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木鱼,而五色幼鹿也乖巧安静地趴在净涪身边听了一整夜。 净泊虽然不明白个中原因,可竟也陪着净涪敲了一夜的经。 第二天早上的早课结束之后,无视这药王殿里其他沙弥怪异不解的目光,净涪站起身,向着侧旁的净泊合十躬身行了一礼。 净泊确实是累狠了,慢了一拍才给净涪回礼。 净涪也不在意,冲着他点点头,这才离开了这药王殿。 净泊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净涪离开的背影,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咧着嘴笑了起来。 药王殿里这会儿可还有不少的沙弥在呢,见净泊笑得傻愣愣的,很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忍不住就各自嘀咕了起来。 净泊也不理会他们,他自己笑完后,便站起身,向着这药王殿里的这些沙弥点点头,往自己的云房里去了。 那一日之后,净涪的日子便暂时恢复了平静。而这个时候,天魔主也挥了挥手,将天魔童子放了回去。 天魔童子又是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才顺服地从地上站起,退回了他自己的莲台上。 天魔童子完全不理会其他的童子异样的目光,他在莲台上坐下,闭着眼睛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千万年的炼气功夫在这个时候却完全没有派上用场。他闭着眼睛坐了半日,又猛地睁开眼来,也不去看别人,只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莲台,他狠狠地拽了一下坐下莲台墨黑的莲瓣,又急促地吸了几口大气,才总算是能让自己冷静下来。 等到他终于冷静下来之后,天魔童子开始一一回想。 他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在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错在太心急,心一急手就急。他其实不应该在发现boss之后就直接夺舍。如果他能耐心一点,不需要他采用别的手段缓慢地夺取boss肉身的掌控权,只需要他稍微等一等,就等那么一会儿,查探清楚主角的所在,隔绝主角和boss之间的距离,哪怕两个boss自爆,也不能拖着主角一起死。 boss死了不过就是一件小事,主角左天行的死才是真正的麻烦。 因为主角死了,原著剧情线直接奔溃,在这样的一片混乱里,他要怎么去找原著作者远隔云端的线索? 就因为主角死了,他没有办法,才只能夺取景浩界的世界本源重塑世界。 不,其实他这一步又错了。 天魔童子挺直的背像是被抽离了支柱一样,弯出一个萎颓的弧度。 主角死了其实也不打紧 仔细想一想,原著作者远隔云端以主角的视觉书写成文,但那也只是主视觉而已,偶尔不也会借助三位女主杨姝、袁媛和苏千媚甚至是boss皇甫成的视觉充实故事内容? 所以 哪怕远隔云端更偏爱主角左天行,整部小说几乎都以主角左天行的视觉去讲述故事,让远隔云端和读者们都能代入主角的身份体验这故事里的一切。这让他以为,远隔云端更贴合主角的身份。 在整个景浩界里,远隔云端和主角的联系最为密切。 可事实上,他忽视了远隔云端作者这一个身份。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个二次元世界,那作者也几乎可以和另一个称号画上等号。 造物主。 在二次元的世界里,作者甚至可以被称为造物主。 那作为造物主,除了主角外,还有另一个存在和他密切相关。 天道。 直到这个时候,天魔童子才明白自己疏漏了哪一点。 他漏了景浩界天道。 和作为主角的左天行相比,景浩界天道甚至更贴近于作者远隔云端。 第145章 只想回家 作为景浩界这个故事背景世界唯一的主宰者,景浩界天道会更贴合作为造物主的作者。而他漏了景浩界天道,甚至因为他从中插了一手,最得作者喜欢身上背着景浩界晋升任务的主角中途死亡。 天魔童子脸色难看至极,他的手指不断地撕扯着座下莲台。当年曾经在文下看到的读者评论和作者回复一条条滑过脑海,看得他睚眦欲裂。 除了主角左天行,远隔云端在boss身上花费的心力也不少。哪怕boss他三番四次地和主角作对,坑害主角,可到了故事结局,魔门大败之后,boss却仍然毫发无伤地顺利飞升 景浩界天道、主角左天行、boss皇甫成,这三个整个原著故事里远隔云端花费最多心力描写塑造的存在,他统统得罪了个遍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就是一个二次元世界,那他这个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的人物和他们三个对上,还一连坑了他们三个,直接破坏了整个故事,作者远隔云端会对他这个病毒一样的存在有好感吗?得罪了造物主,哪怕他是一个来自三次元的穿越者,他会有好下场吗?能顺利找到次元壁垒,返回三次元吗? 他真的不会成为新的boss,等待着主角组团来推?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是一个二次元世界的话。 天魔童子目光垂落,定定地看着景浩界里左天行头上那个极其华丽厚重的气运华盖,好半响,又转向明明看着和其他天之骄子一样气运的真·boss净涪沙弥头顶。 九层暗土里还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抬起头,毫不避让地迎上了那道自天外垂落的目光。 天魔童子本来打量着净涪,正要破开景浩界天道在净涪气运上做下的手脚,却不料撞入一双比他还要黑沉的眼睛。 他愣了一下,便看见那个坐在皇座上威逼四方的少年。那个少年的五官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他。 天魔童子一见那少年的模样,眼中阴霾涌动,顿时就抬起了手。可他的手才抬起,就停在了半空。 他可以动手,可他动手就能伤得了他吗?守在景浩界外头的那些剑修或许能因为boss的身份立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boss入了佛门,佛门的那些秃驴真的还会袖手旁观?景浩界天道呢?boss自己呢? 以boss的性格,没有把握,他会挑衅他吗? 天魔童子狠狠地磨了一下牙,将手重新放下,又瞪了那个少年一眼,挪开视线,看着还在受刑的皇甫成。 看着他被凭空出现的剑器一遍遍刺穿身体,听着他喋喋不休的咒骂,天魔童子就来气。 他手指一动,皇甫成识海最深处那个黑色光团飘起一点点黑色的微粒,微粒旋起,无声散落在皇甫成识海各处。 本就在不断地咒骂着的皇甫成心头涌起一阵莫大的怨气,怨气上涌,直冲脑门,皇甫成头脑一热,顾不上自己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楚,嘴一张,骂得更狠更凶更绝。 随着他那些凶狠怨毒的话语出口,空中凭空生出一口口更加锋利森寒的剑器,剑器剑光纵横,锋芒闪烁,只在空中停得一阵,便即倒卷着空气轻而易举地穿透皇甫成的身体。 皇甫成整个身体都插满了剑器,然而更多的剑器还在不断地插落,痛得他骂出口的话都成了无意义的嘶嘶声。 净涪魔身看着皇甫成那边的动静,嗤笑了一声,便连人带着座下皇座一起隐入那无边黑暗之中。 那嗤笑声不大,本应被这无边幽渊暗土世界里的嘶吼凄泣声吞噬,但却完整无遗地全被天魔童子听在耳中。 天魔童子看着痛得不能自已整个人都在抽搐的皇甫成,他眼前忽然闪过一幕幕画面。那些曾经被他埋葬的过去一幕幕翻出,让他眼神一阵恍惚。 让他曾经那么痛过的世界,真的只是一个二次元世界吗? 只拥有着前世记忆的皇甫成可以这样轻易地做出猜想,理所当然地得出结论,可天魔童子却不能。 他在这个世界生活了万万年,那么痛过,那么恨过,世界真实得可怕,他又怎么会相信这世界只是一个虚假世界?他怎么能相信自己成了一堆虚假的没有生命只能被人掌控的数据? 天魔童子看向皇甫成身上伤了又愈合的伤口,盯着皇甫成那些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处流出的殷红鲜血。 看,那血那样的红,又怎么可能是假的? 天魔童子无声地扯出一个笑弧。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是和地球世界一样同属于三次元的。除非远隔云端是位于金字塔顶端的圣人,否则他没有那个能耐创造世界。 既然远隔云端不是造物主,那自然就还是他先前那样的猜测了。远隔云端和这个世界有联系。不管是他/她窥见了景浩界的投影也好,还是他/她梦见了景浩界里那一段时间里左天行经历过的那些事情也好,总而言之,就是远隔云端和景浩界世界或是左天行有关联。而他需要做到的,就是寻找到那一段关联,借助这一段关联找到远隔云端,然后以远隔云端作为空间和时间的坐标,回归地球而已。 天魔童子狠狠地闭上眼睛,静默一阵,再度睁开。 他只想要回家而已!谁也别想阻止他! 西天佛国里的诸位禅师见天魔童子收手,也都齐齐地收回了目光,听经的听经,宣讲的宣讲,辩经的辩经,各自忙活。 净涪自然也从魔身那边得到了消息,他只看了一眼,便丢开手去,继续翻看面前的佛经。 五色幼鹿还趴在他身边,挨着他自然垂落的袍角,闭上眼睛似睡非睡。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净涪和左天行都忙得不亦乐乎,但沈妙晴却是闲得发闷。修为被废灵根毁损的她别说修行,便连走出沈定洞府一步都做不到。 沈定的这个山头只是一个小山头,洞府更不大,可对沈妙晴来说,这个只剩下她一人平日也根本没有人过来的地方大得恐怖吓人。 她坐在沈定的静室,看着沈定现如今只剩下杂物的仓库发呆。 从晨起之后,沈妙晴懒懒地用过一碗白粥之后便坐在了这里,一直坐了大半日,错过午膳,直到黄昏,她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才从旁边的布袋里摸出一个生冷的馍馍,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半个。 硬塞了半个馍馍之后,沈妙晴终于吃不下了,便又将剩下的那半个馍馍收回布袋里,还坐在那里发呆。 夜幕罩下,伸手不见五指,沈妙晴什么都看不到,却也没有点灯,就还坐在原地,望着这一片黑暗。 忽然,黑暗中惊起一声诡异尖叫,叫声凄厉哀冷,让人忍不住心底生寒。沈妙晴也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碜,但她还是一动不动。 那一声尖叫只是一个开始。没过多久,比那声尖叫更骇人的鬼哭声在这四周响起,沈妙晴似乎能够看到那一片黑暗中亮起的沁出血丝的凶戾眼睛,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要将她拖入那一片无法挣脱的牢狱中。 沈妙晴身体一抖,手指慢慢挪动,握上了腰间那一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琉璃佩亮起一道琉璃光,光芒清湛明澈,照亮了这一丈之地。 那些人不敢真做什么的,他们真要做什么,王管事一定会知道的,王管事知道了,老祖就也会知道。他们不会为了她一个废人触怒老祖,他们不敢的,他们顶多只是吓吓她的而已 沈妙晴深深呼出一口气,再不去看那一片黑暗,只低下头去看着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看着那一道琉璃光。 琉璃光是清湛明澈得透亮的,可沈妙晴的眼睛却比这室内的黑暗还要黑还要暗,就连这琉璃光都无法破去的黑暗。 山头外的人也不在意里头的人的动作,更不在乎她会有什么心情,他们只是对视一笑,手势一引,一只只冤魂厉鬼在黑暗中显出身形,又自黑暗中飘出,沐浴在昏昏暗暗的月色中,一声接一声地向着山头里哀声哭嚎。 沈妙晴撑到了天亮,天色蒙亮之后,她睁开眼,站起身,软绵绵地往她自己开辟出来的厨房走。 打开装米的布袋,看着里头只剩下浅浅一层的灵米,沈妙晴咬了咬唇,还是没有动里面的灵米,只将布袋系好,转而去拿装着野菜的菜篮子。 简单地就着野菜汤吃了一点昨天剩下的馍馍,沈妙晴收拾了碗筷,便提了篮子继续去采摘野菜。 沈妙晴在这山头里寻了一小会儿,便找到了满满一篮子的野菜。她看了一眼手里的篮子,直起身提着篮子就要往回走。 可她才刚转了个身,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无力地软倒在了地上。篮子摔在她身旁,满满的野菜散落一地,还有些许野菜跌落在沈妙晴的罗裙上,清晨的露珠打湿了罗裙,罗裙湿了又干,却始终没有人来寻。 脸色赤红气息沉重的沈妙晴在地上躺了整整两天一夜,直到第三天,气息浅淡缥缈到只剩下最后一丝的时候,她腰间一枚和药师王佛琉璃佩系在一处的玉符爆起一道灵光,灵光旋起,将沈妙晴团团拢在灵光中央。 灵光闪烁,随即散去。待到灵光散去后,原地里只剩下一个倾覆的菜篮子和散落了一地的没有人在意的野菜,哪还有沈妙晴的身影? 皇甫成正闷声承受着最新一轮利剑的穿刺,却冷不丁见眼前乍起一团眼熟的灵光。 “定位遁移符?!” 灵符的灵光散去,皇甫成猛地看见那个软倒在地上的身影,他再顾不上别的,只往那个人身上扑。 “小晴!” 第146章 赎罪谷中 “小晴?!” 皇甫成手足无措地将软倒在地上的沈妙晴搂在怀里,他看着她赤红的脸庞,感受着她面若游丝的气息,颤抖着的手指抬了又抬,最后还是没有办法亲自检查,只能嘶哑地道:“系统,可以帮忙检查一下?” 他的声音软弱到无力,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垂落目光看着他,笑了一下。 皇甫成觉得自己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都要成了化石,他才听到系统传来“叮”的一声。 “检查目标:沈妙晴。条件:扣除积分500,是?否?” 皇甫成甚至没去听条件,他只听到了检查目标,便猛地点头,一个劲儿地道:“是” 随后,他便听到他梦寐以求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确认检查沈妙晴,扣除积分500嘀,宿主积分不足,检查无法完成,检查中止” 皇甫成本来正提心吊胆地等着系统的检查结果,没想到听到的会是积分不足。他自己都忘了他身上的积分其实是负数。 他愣了片刻,半响才急急地道:“赊账!我申请赊账!” 系统停顿了一会,似乎在衡量着什么。 皇甫成连忙道:“我先前都已经赊账了,这500积分也不算多,再赊一次又有什么关系?系统,我申请赊账!” 似乎是被皇甫成说服了,片刻之后,皇甫成又听到了系统的机械音。 “叮,赊账完成,宿主目前积分-2500,请尽快偿还。” 皇甫成连一丁点注意力都没有分给它,他只焦急地望着自己怀里的沈妙晴,很不耐烦地催促系统:“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系统,快去给她检查。” 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和躺在他怀里的沈妙晴,唇边笑意加深。 “确认检查目标沈妙晴,扣除积分500,宿主目前积分-2500,是?否?” 皇甫成狠狠一点头,“是。” “目标检查中,请稍候” 皇甫成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妙晴,颤抖着的手抚上她的面庞,又像是被她身体上滚烫的温度烫伤一样,不过才一触碰,便立刻收了回来。他的指尖颤抖着凌空描摹沈妙晴的五官,目光缠绵至极。 看见这一幕,天魔童子眼底唇边的笑意全部收起,只剩下一片漠然。 “叮,检查完成。” “检查目标沈妙晴,年龄:十四岁,修为:无,灵根:损毁状态,健康状况:病危,病因:长期精神衰弱、营养不足、心神惊悸、高烧四十二度” 病危! 那红色的字眼刺伤了皇甫成的眼睛,让他的眼底也是一片赤红,后面那一列长长的病因则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可他脑子这会儿竟无比的清醒,他清楚的知道,这不是他生气的时候。 但是哪怕他脑子清楚得很,四周馥郁的刺木异香却并没有放过他。刚才他能够挣脱异香的影响,得到一时半刻的清闲已经是奇迹。 可奇迹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它难得。没过多久,皇甫成就又陷入了刺木异香的影响中。 异香扑鼻,撩动他心底所有的愤怒恼恨悲切痛楚,让他情不自禁地怒骂出声:“该死的王化,该死的留影老祖,他们的照看就是这样照看的吗?” “他们说会照看小晴,结果就是小晴病危?!” “我也蠢,蠢到相信魔修的话,相信她们会照看好她!” “你们等着,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他不停地骂骂咧咧,刺木异香所化的话剑又在半空成形,倒卷着狂风直直刺入皇甫成身体。 皇甫成闷哼一声,身体都是颤颤巍巍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跌落在地。他痛得狠了,却还是稳稳地将沈妙晴送出他的怀抱,就怕刺穿他身体的话剑会伤到沈妙晴,就怕已经奄奄一息的沈妙晴会在下一刻彻底断了呼吸。 他一边不停咒骂,一边承受着话剑穿身的痛苦,竟然还能分出一分心神来和系统对话。 “系统,兑换百花清露丸。” 百花清露丸,是系统兑换页面里最温和最神异的养身药丸。尤其是对女修而言,堪称至宝。可惜百花清露丸效用虽好妙用也足,但兑换它所需要的积分,简直堪称天价。 “兑换百花清露丸,需要积分10000,是否兑换?” 如果放在平日,这10000积分皇甫成是绝对舍不得的,毕竟他现在还在负债中,如果系统追债,他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可是这会儿病危急需百花清露丸的是沈妙晴,他身上所有的疗伤药丸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耗尽了不说,就连他身上的灵力都不能用在沈妙晴身上。 沈妙晴的身体实在是太过虚弱,他如果灌入灵力,恐怕不能给沈妙晴治疗不说,甚至还会伤到沈妙晴,令她雪上加霜。 皇甫成从不断的咒骂中硬生生挤出一个空间,应了一声:“是。” “宿主积分不足” “赊账” 系统这会儿也极其的爽快,不过多久,皇甫成颤抖着的手掌里就多出了一颗草绿色的药丸。这颗平平无奇的药丸在皇甫成的手掌心处滚来滚去,差点没跌落地上去。 皇甫成连忙伸出哆嗦的手指去掐起那颗药丸,先将药丸塞入自己嘴里,然后低下头去,吻上沈妙晴。 沈妙晴的唇早因高温烧得干燥,唇上泛起几片干皮,触感着实算不上不好,但皇甫成却吻得虔诚温柔。 他先是含着沈妙晴的下唇,直到沈妙晴干燥高热的唇瓣染上一片透亮水色,他才撬开沈妙晴的牙关,将他舌尖底下压着的那一颗百花清露丸送入沈妙晴嘴里。 皇甫成才离开沈妙晴的高热的唇舌,便又忍不住恶骂出声。恶语出口化剑,又直直刺入皇甫成身体里。 皇甫成低声闷吭,目光却始终温柔眷恋地落在沈妙晴身上,不错过沈妙晴的每一分变化。 百花清露丸虽然耗去了皇甫成整整10000的积分,让他背负巨额债务,但不得不说,百花清露丸也确实值得上这个价格。 皇甫成给沈妙晴喂下百花清露丸后约莫一刻钟时间,沈妙晴那被烧得通红的脸颊变成了正常的红润脸色,呼吸也变得厚实沉稳,再不是早先气若游丝的样子。 皇甫成几乎是满足一样地看着沈妙晴安稳的睡颜,哪怕他此刻还在不断地咒骂着,哪怕他还在被一波又一波的话剑穿透身体。 他看着她,如同在看着他的唯一支柱。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将脑袋凑到沈妙晴脸侧,轻而柔地磨蹭着。 他话语的恶毒狠绝和他身上密密麻麻倒插着的剑器极其相配,却和他眼神动作间的温柔小意形成强烈反差,看着就让人觉得特别违和不适。 沈妙晴睡了一觉她从来没有过的安稳觉,等到她睡意惺忪地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头发蓬松凌乱浑身插满剑器极其狼狈的皇甫成。 那一霎那,沈妙晴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怨恨不甘瞬间爆发,再有鼻端不断浮动的刺木异香刺激,沈妙晴脑袋尚未真正清醒,嘴就已经张开了。 “皇甫成!你居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你怎么还没死!?” “都是你,皇甫成!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多事,因为你懦弱,因为你无能,我现在变成了这副模样!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皇甫成才见沈妙晴睁开眼睛,正要露出一个笑容,安抚沈妙晴,竟不料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 他整个人都懵了。 可他懵了,沈妙晴却还没有停止。 “皇甫成!都是你!是你带着我逃到莫国!是你让我碰上那个和尚!” “如果不是你,我还会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修士!” “皇甫成!你怎么不去死!?” 沈妙晴骂得从未有过的凶狠恶毒,就像要将这段日子以来所有的屈辱所有的怨恨所有的痛苦都宣泄出来。她的眼睛里只有皇甫成一个人,甚至没有看见不远处空中浮现出来的一把把锋利剑器。 哪怕沈妙晴已经被废去了所有修为,灵根毁损,成了一个普通的凡俗女子,可这刺木异香却不会因为这样就放过她。 皇甫成愣愣地看着沈妙晴,想要阻止沈妙晴继续口出恶言,但他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连手指都无力动弹。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目狰狞可怕的沈妙晴死死地盯着他,不停地诅咒着他,然后,那一柄柄锋利的剑器倒刺入沈妙晴的身体。 沈妙晴没有了修为,不过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凡俗女子,如何能够像他或者是这赎罪谷里的其他人一样时时刻刻地修补自己的身体? 鲜血流了一地,殷红的血色映入皇甫成眼底,将皇甫成的双眼也染成血红色。 皇甫成痛得以为自己的灵魂都被撕碎了,痛得以为他自己真的已经彻底死去了,可事实是,他还活着。 然而在那绵绵无尽的痛楚之中,那一声比一声无力的浸透恨意的怨毒诅咒声清晰无比。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不知过了多久,他面前的那个少女彻底停止呼吸,身体温度全部散去,皇甫成才终于有了动静。 “嘿嘿嘿嘿嘿嘿” “我无能?嘿嘿我懦弱?嘿嘿我多事?嘿嘿” “哈哈哈” “我无能!?我懦弱!?我多事!?” “哈哈哈哈” 他形同疯子一样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同鬼哭。可哪怕是这个样子,同在赎罪谷里的其他天剑宗弟子却还是谁都没有看他一眼,谁都没有理会他。 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下方景浩界如同疯子一样的皇甫成,眼底闪过一抹残忍的笑意。 第147章 红莲莲子 赎罪谷里莫名多出了一个凡女,还在赎罪谷丧了命,这件事哪怕别人不在意,左天行却还是知道的。 得到消息的那一刻,左天行刚从磨剑堂出来。他正坐在灯前,拿着一张云绸专心仔细地擦拭着他的剑器。 堂中跪着的管事不敢出声打扰,只能埋下头去,等候着左天行问话。 好不容易左天行终于将完整细致地擦拭了一遍,他归剑入鞘,侧头问道:“约莫十来岁的凡女?” 管事连忙应声道:“是的,此女不知何故突然出现在赎罪谷中,因受刺木异香影响,被话剑刺伤致死。” 左天行点点头,心中已经猜到了那个女子的身份,他只又问道:“尸体呢?” “尸体”管事停了一停,才答道,“尸体被皇甫师叔引火烧掉了。” 左天行眯了眯眼睛,重复了一遍:“皇甫成?” 管事点头:“就是皇甫成师叔。我们本来是想要将她送出赎罪谷去的,可是皇甫成师叔不许,亲自引火烧掉了。” 左天行点了点头,问他:“皇甫师弟如今怎么样了?” 管事斟酌了一阵,最后还是拿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只能摇了摇头:“属下不知。但属下看着,皇甫师叔情况很不妙。” 他顿了一顿,补充道:“恐有心魔。” 左天行转过视线看着他,眸光平静无波:“是吗?” 管事缩了缩身体,不敢再作声。左天行挥挥手,管事连忙退了出去。 整个堂屋里只剩下左天行一人,他望着放在自己膝上的剑器,目光一寸寸梭巡而过,最后停在剑尖处,眼中闪出一道剑光,剑光炸起,化作一柄锋锐宝剑。宝剑剑光璀璨,但剑光之外,却是一片暗沉。 第二日一早,左天行便起身前往赎罪谷。他站在刺木异香笼罩范围边缘处,远远地望着距离刺木只有一臂距离的皇甫成。 看得出来,在今日之前,皇甫成沐浴梳洗过,甚至换过一身衣裳。他顺滑的长发整整齐齐的归拢在墨黑的玉冠里,虽然口中仍然恶语不断,半空中仍然有一圈一圈的话剑倒刺入他的身体,但他背影笔挺,仿佛那些穿透他身体的剑器不过就是拂过他衣衫袍角的微风而已。哪怕被话剑刺得痛到不行,他也只不过就是晃了晃身体,然后便又站得笔直。 不一样了 左天行心中明白,最后只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在进入磨剑堂之前,左天行给净涪送了一句话。 净涪本正在溪前默诵经文,忽然抬起空闲的那只手往空中一拿,一柄小剑就被他拿在手中。 五色幼鹿腾地站起身,目光警惕地盯着被净涪拿在手里的小剑。 它还记得左天行的气息,而且它对左天行没有什么好感。 净涪看了五色幼鹿一眼,弯下身去用那只本来拿着经书的手安抚地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转过眼睛看着净涪,目光柔软依恋,它低声鸣叫了几声,便又趴了回去。可它在转头的前一刻,还用很是不善的目光狠狠地瞪了那柄小剑一眼。 净涪看着好笑,眼中便带出了一分笑意。但等到他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的那柄小剑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恢复了冷静。 左天行,他会有什么事情?他又能有什么事情? 不就是皇甫成么? 净涪掐着小剑的手指微微用力,小剑化作粉尘簌簌落下。而随着小剑崩散,左天行的声音在净涪耳边响起。 “沈妙晴死在了天剑宗的赎罪谷中。” 净涪没料到左天行会跟他说这个,他有点意外。 他知道沈妙晴活不了多久。沈妙晴没有了修为,甚至连灵根都被毁损,不过就是一个区区凡俗小女子,沈定又被压入了封魔塔中,天魔宗又怎么会是她能活得下去的地方? 他知道她会死,但不知道她会死在天剑宗的赎罪谷中。 天剑宗赎罪谷里有什么?刺木和皇甫成。 沈妙晴死在刺木之下,死在皇甫成面前,皇甫成又会如何? 净涪只略略费神想一想,便知道了个大概。 破而后立吗?但那又怎么样呢?他不会停留,而皇甫成自己必须在天剑宗赎罪谷里待满四十五年,等到四十五年后,净涪更不会怕他。 再说,如果皇甫成真的要往上爬,第一个要冲击的,不就是作为他同门师兄的左天行吗? 净涪挥挥手,一阵微风荡起,将那些细细碎碎的粉末吹向远处。 左天行也没要等净涪回应的意思,自那一日之后,他便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耗在了磨剑堂。他所镇守的那一处擂台,自他上台之后,就再未换过主人。 天魔童子将主角左天行的动作和净涪的反应都看在眼里,他转回目光,看着还站在刺木前方的皇甫成,看着他那张轻易没有情绪漏出的脸庞,点了点头,抬了抬手指。 他指尖在虚空中划过,皇甫成识海处的系统界面忽然弹出一道警告。 “叮,警告,警告,宿主业力深重,成道任务判定无法完成,任务即将失败,将扣除积分2000,成道任务之下支线任务判定同样无法完成,任务即将失败,将扣除积分2000。如果积分扣除完成,宿主积分-16500。宿主所有任务失败,将导致主线任务失败,系统终将自毁。” 皇甫成听着系统的机械音,却并没有在意自己亏欠的积分数额,也没有在意系统自毁的说法,他只盯着那一句话“宿主所有任务失败,将导致主线任务失败”。 主线任务是什么?归去! 主线任务失败的意思,就是他哪怕死,也只能死在这里! 皇甫成从痛楚和愤怒的咒骂中分出神来,低低地挤出几个字:“寻求帮助。” 皇甫成看着弹出的系统话框,一字一字地通过语音输入话框里:“查询如何大幅度削减业力?” 削减业力的方法他知道的,也就只有用功德来冲刷。可这些年来,他也没有得到多少功德。现如今他落在这赎罪谷里,又要从哪里去积累功德? 不能积累功德,他又该怎么去清除他身上的这一身无边业力? 但皇甫成这会儿也能想得到,既然系统给他提出了警告,那必定就还有解决的办法。他不信系统就甘心自毁。 果然不出他所料,系统界面里的菊花旋转一圈之后,空白的系统界面里闪出了一道道黑色的字迹。 皇甫成看着那行字迹最前面的两个字,紧握了拳头,十指深陷入掌心里,留下一个个半月形的指印。 “业火” 他定定地看着那个字词,忽然抬起头,注意力集中在系统界面里,又一次在系统话框里输入问题。 “结果准确无误?” 他的问题下方很快刷出了系统的答案:准确率百分之百。 皇甫成狠狠地一咬牙关,收回注意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身前这株和他只有一臂距离的刺木,目光落在刺木树干上参差不一的锐刺,脑中闪过刺木的资料。 刺木说色很难过锐刺,无物不穿无物不破,如果是用来穿透死物犹自可,若是刺穿的是人身,哪怕仅仅只得一个细小的伤口,即便没有沁出血丝,那人也会被勾动满身罪孽,引来红莲业火焚体 引来红莲业火焚体 皇甫成定定地盯着刺木的锐刺,哪怕是口中还在不断地咒骂,身上还被一柄柄话剑刺穿刺透,他的目光还是没有一点漂移。 “系统,如果我引来红莲业火焚体,存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天魔童子看着下方一无所觉的皇甫成,忍不住笑了一下。 系统界面一阵波动,打出一个字来:零。 皇甫成忍不住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似哭似笑地低声咒骂,又似乎能够听得出几声莫名的呜咽。 半响之后,皇甫成放下手,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来。他再一次在系统话框里输入一个问题。 “系统商城里有没有能够用来辅助的道具?” 系统界面又是一阵波动,他的问题下面又出现了答案:有。 皇甫成分神盯着那个字,眼底闪过一丝暗流,最后却什么都没问,只继续道:“查询在红莲业火下保命的道具。” 他盯着最顶端的那一张莲子模样的图片,又看了看那个图片下方标注的兑换价格,却根本没在意,只道:“兑换业火红莲莲子。” “兑换业火红莲莲子,扣除系统积分50000,目前宿主积分-61500。” “叮,警告,宿主积分亏欠过多,请尽快偿还积分,请尽快偿还积分,否则将影响系统正常运行,请宿主注意。” 皇甫成没有理会系统的警告,只是将手里突然出现的那颗暗红色的莲子拿在眼前仔细打量。 业火红莲莲子。 业火红莲吗? 第148章 沈母传话(修BUG) 皇甫成那边的事情净涪和左天行并不尽知,只除了大体情况外,两人便不多作理会。一是净涪和左天行两人现在手段确实不少,但也还不到一手遮天的时候;二也是他们俱都相信自己,哪怕皇甫成背后有人,哪怕皇甫成变化再大,他们也都笃信自己能够应对。 是以左天行只粗粗地交代了那暂时接管赎罪谷的下属几句,便又一如既往地前往磨剑堂守擂,是以净涪只从普济寺藏经阁里拿了经书便照常往后山那边去。 这一日辰时,净涪才刚刚默诵过一遍经文,正要将经书往前翻转,忽然心头一动,正要翻页的手停住,他阖上眼睑,凝神细细感应。 一个慈柔的女声从远处传来,穿过遥远的空间距离,落在净涪耳边。 “净涪小师父,净涪小师父,净涪小师父” 净涪才听得一声,便已经认出这女子的身份。 沈安茹,他这一世的母亲。 他眉心处金色佛光一闪,法眼睁开,循着这声音看去,便见沈安茹一人站在小佛堂里,素衣荆钗,双手合十,对着案前供奉的佛像低声呼唤。 净涪看得一阵,应了一声:“嗯。” 听得这一声回应,沈安茹惊喜地瞪大双眼,眼中还有点点泪光闪烁,但她只是抬起衣袖在眼角处按了按,便又双手合十急急唤道:“净涪小师父” 净涪又应了一声:“嗯。” 净涪应第一声的时候,一直守在净涪身边的五色幼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用力晃悠晃悠脑袋,一双滚圆滚圆的鹿眼瞪大到极限,错愕地看着净涪。 等到净涪再应一声的时候,五色幼鹿才真的相信自己没有听错,它正要低叫出声,可不过才吐出一个音节,还没出口的叫声就被五色幼鹿吞了回去。 净涪也不理会它,他凝视着沈安茹,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他相信,如果不是必要,沈安茹不会打扰他修行。 沈安茹看着案前的佛像,仿佛在看着不知身在何方的净涪,她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净涪小师父,前两个月庄里来了一位道人,见了小儿,说要收小儿为徒。小师父要不要回来看看,看看此事会不会对小师父有什么妨碍。” 虽然沈安茹不过就是一个凡俗妇人,从襁褓长到如今为人母,从未离开过沛县一步,可她绝对不是单纯无知眼光狭隘的村妇。 恰恰相反,沈安茹看得无比清楚,哪怕从来没有人明说,但自从净涪拜入妙音寺皈依佛门之后,别说程家如何,但就她这一支她这两个儿子就已经和妙音寺扯不开关系。像程家这样扎根一地的世家,哪怕落户在佛门地界,也自有它的利益。世道安稳也就罢了,一旦世道乱起来,程家未必就只能选择佛门。 一旦利益割裂,哪怕再是嫡亲兄弟,相互间又还能留下多少情分? 即便净涪出家,沈安茹也不允许她的两个儿子割裂。净涪自幼就很有主见,六岁的时候就离开云庄进入妙音寺,她对他的影响自来很有限,但没关系,她可以影响她的次子。 沈安茹也确实做到了。本来程沛年满七岁后就要参加仙门竞选,入道修行的,可到了如今,程沛都已经十岁了,却仍然还是留在云庄里。这里头,沈安茹就出了大力。 哪怕心中也觉得对不起程沛,沈安茹还是要做。两个孩儿都身带灵根,而且资质极佳,她不希望他们嫡亲的两兄弟会有刀剑相向的一朝。 沛县是佛门统辖地界,如果不是程涪当年一意坚持,测出灵根后的他本也应该被送入程家颇有几分根基的镜月宗才对。毕竟是需要承继家业的嫡长子,哪怕因为道门佛门之间的隔阂,他只能成为一名普通弟子,那也是好的。 净涪听出沈安茹话里的意思,他看了沈安茹一眼,又应了一声:“嗯。” 听得净涪答应,沈安茹松了一口气,她终于笑了,双手合十深拜:“打扰小师父清修了,请小师父见谅,愿小师父清净无忧,南无阿弥陀佛。” 哪怕沈安茹看不见,净涪还是合十低头回礼。 睁开眼睛后,净涪便对上了五色幼鹿的眼睛。净涪收了手上经书,下得巨石,拍了拍五色幼鹿脑袋。 五色幼鹿从地上站起,蹭了蹭净涪的身体,便在净涪身前低下头去。等净涪坐上它的背后,便带了净涪步入虚空,一路往净涪刚刚交给它的那处目的地而去。 沈安茹得到净涪的回复,松了一口气,出了佛堂,领着她的贴身侍女就转入了程沛的院子里。 程沛现在居住的院子是净涪曾经居住过的院子,净涪上次回来过一次,离开前不仅将他在云庄里布置下来的人手留给了程沛,便连他的这一处院子也一并给了他。 程沛搬入这处院子后,也没多做改变,只在正屋的西厢处住下,东厢仍留给净涪。 沈安茹也不问人,径直便去了西次间,果然便见程沛坐在西次间的案桌后,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书籍认真研究。 沈安茹挥退侍女,才刚亲手掀起门帘,程沛就已经放下手里的书籍,迎了上来,亲扶着她在榻上坐了。 他如今还不过是一个半大孩童,但看着却也很有几分成人的沉稳。比起当年那个有点被宠坏的孩子,他这些年确实是成熟不少。 “娘亲,你怎么过来了?” 沈安茹看着程沛亲手给她倒了盏清露,送到她面前。她伸手接过,错过视线去看着自己手里清湛清湛的露水,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将话说出口。 “净涪小师父答应了会回来看看。” 尽管她从来没有后悔过,但她对程沛也确实是心中有愧。 愧疚自己耽误了他。 程沛倒是很惊喜:“大哥要回来了吗?” 他几乎是跳下长榻,忍耐不住地在榻前来回转悠:“大哥他有说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能到吗?我们需要安排人到庄前候着吗?别又像上次那样大哥回来还要他自己敲门,入门后只有管家相迎才好” 程沛转悠了一阵,又回过神来,几乎不等沈安茹开口说话,便先就自言自语道:“是了,大哥修的是闭口禅,不好开口说话呢。” “嗯,我得常出门晃晃才是” 沈安茹被程沛这一番动作弄得心头软和,却也不拦程沛,只道:“今日是不用的,也不知你大哥他现在是不是正准备出门呢,且等明日吧。” 程沛却不答应:“娘亲,大哥现在可厉害了。听说大修士大前辈都是可以日行千里,剑飞冥冥的。哪怕大哥现在还做不到,但应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这会儿出发,可能再过得一两个时辰,大哥就到家了也说不定呢。” 净涪的声名早在竹海灵会那会儿便开始传扬四方,然后又是唯一一个参加千佛法会的分寺沙弥,接着又是推拒佛子之位,这一连串的事儿叠加起来,净涪早已成为景浩界这一辈年轻修士中最为出色的那一拨。或许他现在还比不上一些积威累望的青年修士,但也已经不差了。最起码,传到这里的时候,落到他们程家耳边的全都是好话。 更何况打自那一夜之后,程沛就觉得自家大哥实在是这天下间再再厉害不过的人物了。 他大哥是最厉害的,没有谁能够比得过他大哥! 如果不是沈安茹不答应,如果不是他大哥也不赞同,程沛或许也会像净涪那样,一意往妙音寺去了。 沈安茹不过就是一个凡俗妇人,只听说过一些传言,但对修士的手段却真的不了解,听程沛这么一说,当下就有些犹豫了:“是这样的吗?” 程沛狠狠地点了点头,:“当然是这样的。或许现在这会儿,大哥他就已经走到半道上了。” 沈安茹看着他那信誓旦旦的模样,左右衡量了一会,觉得不应该拒绝小儿子,又怕还像上一次那样怠慢了大儿子,想着不过就是在庄外晃悠晃悠,等不到净涪的话也没关系,不过就是出门走走而已。 小儿子也很久没有出门了,难得这会儿他愿意 沈安茹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也好。” 看着程沛喜笑颜开看着现下就要蹦出门去的样子,沈安茹又忍不住叫道:“多带几个人。” 沈安茹其实也是怕了,那一次程沛在外玩耍,乱带东西回来,那小塔就吞食掉了几个仆人的血肉。沈安茹实在是担心程沛不知什么时候又会从哪里带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到时候一个弄不好,被吞食掉了血肉的可就会是程沛了。 程沛应了一声,又向着沈安茹深深一礼,领着人便快步往院外去。 沈安茹忍不住急走几步,扶着门看着程沛带着人远去。 其实就连程沛也不知道,在他的识海里,那一片非玉非木的残片中,一个残缺的意识体看着残片上流动的金色佛光,紧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记忆却始终没有给他答案。他只有自言自语一样地自问:“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妙音寺有过这样一个叫净涪的沙弥吗?” “妙音寺这一代最出色的沙弥不是佛子净音吗?净涪又是谁?” 第149章 再回程家 随着净涪的声名鹊起,随着程沛修为的快速提升,哪怕沈安茹和程次凛日益生疏,夫妇两人渐行渐远,感情淡薄,可程沛和沈安茹在程家的地位却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不断往上攀升。是以程沛从他的邀天院出来,一路上遇到的仆婢也都恭恭敬敬地对他行礼问安,不敢有丝毫懈怠。 若换了是平时,遇上那么一两个人,程沛还会停下点头回应,也算是给这些积年老仆几分颜面。但这会儿程沛却实在是顾不上,一路匆匆往大门那边去。 恰逢这时程次凛从门外回来,见了急急忙忙的程沛,不由得停下脚步,等着程沛过来。 程沛也看见程次凛了,一腔的好心情立时就败坏了三分,但面对面撞上,又是生身父亲,程沛也不可能完全无视。 他收了脸上笑意,来到程次凛不远处,恭敬疏远地行礼问道:“父亲。” 他站得不算近了,但程次凛身上沾染的脂粉味儿还是不断地往他鼻尖扑。 “嗯”程次凛板着脸应了一声,又斥道:“你不在静室中修行,这么急忙忙的,是要往哪里去?” 程沛低头垂手应道:“兄长传信说近日便要回家一趟,我便出门看看。” 听程沛提起净涪,程次凛脸色不自觉一僵,干巴巴地道:“是,是吗?净涪小师父要回云庄?”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失态,当下便先看了程沛一眼,见程沛低着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脸色立刻放缓,咳了一声道:“既然如此,你且去吧。记得不要荒废了修行。” 程沛又应了一声:“是。” 程次凛交代了这么一番,身上疲乏,又不愿意看见程沛,更不愿意因为程沛想起净涪,便拂袖离开,只留了一句话道:“行了,你自去吧。” 直到程次凛走远了,程沛才抬起头,看着程次凛的背影,半响沉默。 他身后跟着的奴仆抬起头,提醒地唤道:“二少爷?” 程沛这才收回目光,只道:“走吧。” 那两个奴仆对视一眼,连忙跟上程沛,三人一行转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了朱红色的大门。 因着程次凛这个程家家主刚从外头回来,他身边一直随侍的程家二管家也才刚回来,正在大门处低声吩咐门房些什么。 见得程沛过来,二管家连忙带了门房过来,向着程沛一拜,道:“二少爷安好。” 程沛点了点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嗯。” 程家二管家也不在意程沛的态度,舔着脸笑问道:“二少爷这是要出府去吗?” 程沛看了他一眼,并不应话,只道:“怎么?我父亲能出府,我就出不得了?” 二管家立时噤声,再不敢多问些什么,便连侧旁的一应奴仆也都是紧闭了嘴巴,一个字不敢蹦出来,唯恐触怒了程沛。 事实上,这个二管家也心知程沛为的什么这般下他脸面,更不敢有一句埋怨的话,只在心头叫苦不迭。 程沛又冷哼了一声,再不去看唯唯诺诺的二管家,带了人就出门。 他才刚迈出大门呢,抬头就见一个少年沙弥远远地往这边来。 净涪抬起头,目光望了过来,一眼便见程家大门边上那个一脚踩在门外一脚还在门里却愣愣地看着他的小少年,不由得点了点头。 五色幼鹿也顺着净涪的目光看去,见到程沛,滚圆的鹿眼闪过一丝疑惑,却没有多少警惕梳理。 对还没有从暗土影响中走出来的五色幼鹿来说,这种情况已经算是难得了的。 净涪低头扫了五色幼鹿一眼,一步迈出,来到程沛面前,仔细地打量了程沛一番,见他比起前几年来,着实是长进了不少,便也点了点头。 程沛才回过神来,见他兄长虽然表情平静,却冲着他点头了,当下便自心头涌出一股暖流。这股暖流自心头流出,瞬间蹿遍程沛的四肢百骸,令程沛刚刚被程次凛影响的心情立刻就恢复过来。 他对着净涪露出一个格外灿烂的笑容,将另一只脚从门里提出来,在门外端端正正站定了,这才收了笑容,正式地向净涪见礼。 他微微低下头去,双手合十,弯腰拜礼,口中道:“程家程沛见过净涪小师父。” 程沛心知,哪怕他和净涪一母同胞,身上流着相同的血脉,可净涪他已经是妙音寺藏经阁的沙弥,是真真正正皈依佛门的出家之人。 当年那个还会撒娇还会问他“你真是我大哥?”的稚龄小儿,现如今也长大了。 净涪低头合十,无声但正经地回了一个礼。 程沛无声笑了一下,便又道:“小师父,请随我来。” 净涪跟了程沛进门,正准备离去的程家二管家见了净涪,眼睛瞬间瞪大,他立时就要迈步上前,却被净涪眼光一扫,僵在了原地。 程沛只瞥了一眼僵在那里的二管家,再不理会他,径直领了净涪就往宅子里走。 再如何不耐,再想直接领着净涪去见沈安茹,程沛也还是带着净涪先去见了程先承和程老太太。但在岔路的时候,程沛也吩咐了人去告知沈安茹。 净涪只跟在程沛身后,看着程沛有条不絮地处理事务,手段虽然还有几分生涩,但确实比同龄人周全,心底也在点头。 他这弟弟既然能够接手程家这一摊子事情,净涪也乐得清闲。 不知是不是当年那件事的影响犹在,净涪拜见程先承和程家老太太的时候,这两个人倒是没有在净涪面前多费口舌,只留了净涪坐得一坐,面子事儿地问得一两句,便放人了,再没有早前那次那样仿佛永无休止的交代和询问,也再没有捧一人踩一人的可笑手段。 程沛站在净涪身旁,见程先承和程家老太太轻易放人,心中不免得意。 看,我大哥就是这么厉害! 他昂着头挺着胸跟在净涪身后出了正堂,只留了程先承和程家老太太两人面面相觑。 程先承瞪了一眼程家老太太,先发制人:“不是让你开口的吗?平日里那么多话,现在怎么就哑巴了?” 他的声音飘出堂屋,清清楚楚地落在还没离开多远的净涪程沛两人耳边。 程沛忍不住抬头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微微侧过头去,目光往侧旁一扫。程沛被抓了个正着,飞快收拢目光,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净涪也就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他。倒是这会儿还隐在虚空中的五色幼鹿侧了脑袋去看程沛,眼中也升腾了几分笑意。 净涪不着痕迹地拍了拍五色幼鹿脑袋,五色幼鹿才收回目光,不再看程沛笑话。 后头正堂里还有老妇人的声音传来:“我还要说什么?我又能说什么?你那么多话,你自己去找他啊他不也站在你面前了吗?你怎么不说?你程家的事,你不开口,你还是程家家主吗?” “你这个程家家主都不发话,我一个老太婆,要说什么?!” 净涪和程沛不理会后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两人,转道又去程次凛的院子。这院子原本是住了程次凛和沈安茹两人的,但现在沈安茹已经搬出来了,只留了程次凛一人独住。 事实上,这院子不单单只住了程次凛一人,便连程次凛的那些侍妾们,也都被沈安茹留在了这里。 净涪和程沛进了院子,还没进屋,程次凛屋里的管事就迎了上来。 那是一个年轻貌美梳着妇人发式的姑娘。 她先向净涪和程沛福身一礼,然后就笑着道:“老爷不知道小师父和二少爷这会儿过来,正在沐浴梳洗呢,小师父和二少爷请先往这边坐吧,奴这便去通知老爷。” 程沛板着脸点头,并没有分给这管事一个眼神。 净涪先是看了程沛一眼,又转过视线扫了一眼那管事,看得她脸上笑容僵住了,这才低下眼睑去。 管事垂下头退出屋中,片刻又转了回来,带着几分歉意地道:“小师父、二少爷,老爷说他那边一时半会还不能出来,便不留你们了。都是父子,也不必太过在意这些规矩,更不必急在一时,只等晚上再见过也是一样的。” 管事传完话,并不敢多看程沛和净涪的脸色,连忙埋下头去。 屋子里静得吓人。 程沛坐在椅子上,脸色涨得通红,眼睛更是要喷出火来。 净涪却不在意,他随手将拿在手里并不曾喝过一口的茶盏放在案桌上,看了程沛一眼,便从椅上站起,面向程次凛的所在合十一礼。 程沛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怒火压下,这才从椅上下来了,他只看了一眼程次凛在的那间净房,便就侧头去看那个管事,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我和净涪小师父便先走了。管事且待我与父亲说一声,告辞!” 说完,程沛也不等净涪,自己一个人急步走出屋去。 净涪看也不看这屋里的所有人,径直跟在程沛身后走。 到得屋外,净涪便见程沛沉着一张脸等在外头。 见到净涪出来,程沛吐出一口长气,低声道:“大哥,迟早有一天,这程家要是我的。” 第150章 野心实力 净涪转过头来看着站在他三步远的程沛,见他脸色阴沉,眼底更笼着一层愤懑,他眯了眯眼睛,一步迈出,左手食指带着金光轻描淡写地点向程沛的眉心。 程沛先是一愣,下意识就要往后急退,但他身体还没有开始移动,眉心已经溅起了一点金光,金光带起涟漪,清风一样拂过程沛的脸。 程沛站在原地,眼睛大睁着,犹未反应过来。可净涪已经收回了手指,站在原地看着他。 直到这时,程沛才噔噔噔地往后急退几步,远离了净涪后,他才眨了眨眼睛,反应过来,脸色乍青乍红地看着净涪。 “大大哥” 净涪却并不应声,只是看着他。 程沛不敢迎向净涪的目光,他视线稍稍一偏,落在路旁的盆栽上。 他后头紧随的奴仆远远地望着程沛和净涪那边,根本不敢靠近,只仍在远处守着。 避开了净涪的目光,程沛才终于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冒着冷汗,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沁出,又顺着脸庞滑落,“啪嗒”地打在地面上。他似乎还能听到自己的身体骨骼打颤的声音,那么响,那么刺耳。 刚才的那么瞬间,程沛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 明明净涪指尖的那一点佛光光明璀璨,堂皇光正,没有丝毫阴暗气息,但程沛却觉得,如果那一点佛光落在他身上,他会死。 他会死,但他丁点抵抗都没有,甚至连逃都逃不了。 程沛急促地喘着气,却不敢伸手抹去头上的汗珠,只是低垂着头站在那里,慢慢平息那一瞬间的惊恐。 此时,他的识海里,那一个依靠着那片非玉非木的残片保存下来的残魂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残片上那一阵阵流转的金色佛光,终于知道这些佛光都是谁留下的了。 “妙音寺净涪?” 他忍不住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净涪,似乎要将他里里外外都研究个清楚明白,但不过看得两眼,他就觉得心头一股凉意升起,让他莫名颤栗。他下意识地将目光上移,果然便见那个净涪沙弥正定定地看着程沛。 哪怕他如今只剩下残破的魂体,身体早就不知道化成灰飘到哪里了,他还是忍不住抖了抖。 他的感知疯狂地提醒他,这个看似弱得不堪一击的年少沙弥看的不是他面前的这个小子,而是他。但凡他有一丝异动,眼前这个年少沙弥就能将他打散,让他彻彻底底地灰飞烟灭! 残魂想要挪开视线,但他惊恐地发现,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直视着净涪。饶是残魂已经死过一次了,仍不由得打自心底生出恐惧来,他望着净涪的眼里渐渐涌起了乞求。如果不是他现在连眼睛都动不了,他怕是会直接跪下求饶。 净涪见他知道怕了,这才转开视线,放过了他。 过得这么一会儿,程沛已经彻底地缓过神来了。他站在远处,先是偷偷地瞄了瞄净涪,明明净涪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半点情绪,但程沛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他这个大哥现在很失望。 只是一眼,程沛就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的收回视线,只低垂下脑袋看着自己的脚尖。 站在净涪旁边的五色幼鹿看着程沛这般神态,竟然晃悠着脑袋笑着低低鸣叫了一声,分明就是在看程沛笑话。 虽然程沛看不见五色幼鹿,净涪还是扫了五色幼鹿一眼。 五色幼鹿缩了缩身体,又在净涪的腿上蹭了蹭,卖乖地讨好。 净涪见它认错,便也就将这件事松松地放了过去。 程沛壮着胆子,鼓起勇气一步步蹭到净涪身前,脑袋几乎埋到地面上去,声音却很清晰响亮:“大哥,我知道错了” 净涪看着程沛。 程沛察觉到净涪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咬了咬唇,挺直了背梁,道:“大哥,我是真的知道错了。” 程沛感觉到净涪的视线里带了询问,猛地抬起头,直直地迎上净涪的视线,眼睛里带着少年特有的锋芒和锐气。 “我想要程家,这没什么。关键是,我现在还没有能掌控程家的实力。” 虽然很不甘心,他还是说了出来:“我现在太弱了。” 他想起几年前净涪的名声还没有传到云庄而他被程老太爷和程老太太甚至是程次凛厌弃的时候,他和沈安茹在程家过的日子。那时候他和沈安茹在云庄里可真是神憎鬼厌,鸡走狗避的。 而就这,也还是这庄里的人看在他拜入妙音寺藏经阁的嫡亲兄长和他本身资质的份上了。这两个原因但凡缺了哪一个,他们还不得被踩到尘埃里去。 程沛的识海中,那个残魂看着程沛,察觉到他心性的变化,“咦”了一声,这才仔细打量小子。 如果他所料不差,那个就连他也怵的小沙弥是要他来教导这个叫程沛的小子?若不然,他这块残缺灵宝上那封禁他动作的佛光是哪儿来的?真要说这恐怖小沙弥真的不知道他的存在,那这话谁爱信谁信去!反正他是不信的。 既然知道他的存在,又放任他,只留了佛光震慑他,这分明就是对他另有安排。 司空泽自觉不算很有骨气,如果这个叫程沛的小子真就是块扶不上壁的烂泥,又或者是个黑心烂肝的狗东西,那他自然是宁死也不愿意将自己的一身所学交托给他的。可如果这个小子还能调教,那就一切好说。 净涪扫了一眼程沛,望见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若有所思的表情,眼睛微微眯起,便又放了开去,只做不知。 他早年就观察过,程沛修道上颇有几分天赋,而最有天赋的,又要数阵数一道。那会儿司空泽这个道门阵道中名号还算是响亮的老家伙送上门来,净涪便确实是动了心思的。 净涪自己前世修的是魔,虽然一生涉猎不少,但对阵数一道却真的不怎么精通,只能说泛泛了解,要指点程沛那是实在拿不出手。再说,净涪自己还要忙着修行呢,哪儿来的功夫教养小孩子?既然司空泽都落到了程沛手里,那这两人自然是有些缘法的,倒不如就司空泽了呢? 只要净涪从中顺手推一把,也不怕司空泽不按净涪的意思去做。毕竟司空泽这人还算得上老实,不是那种偷奸耍滑的人。 事实上,当年净涪在那片残片中发现司空泽的时候,他也很有几分惊奇。司空泽本是道门阵道天筹宗天机峰的掌峰长老,修为不差不说,以阵道推演天机的能力也不差,手上还有一间颇有名气的灵宝,在道门中也算是一号人物。哪怕是后来天剑宗的左天行扛起了道门旗帜,天剑宗势力膨胀,这司空泽的地位也没受到多少影响,而且还活得很是滋润。 这样一个在他死之前还活得好好的的老油条,居然早早就和尸魔道的某人同归于尽,那也是有够奇怪的。净涪后来还特意查过,才知道这司空泽居然在他重生的那一年就走火入魔化作灰灰了。现在接掌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之位的,是他的大弟子齐东和。 当时净涪确实觉得奇怪,可如今净涪已经想明白个中关窍之后,再看见司空泽,如何又能不明白?不是司空泽死得早,而是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死了后不仅没和其他人一样伴随着世界无知无觉重生,反倒被自己的灵器裹夹着,落魄流落在外。 如果不是程沛将那残片连带着白骨玲珑塔一起捡回来,只怕他现下还带着他的那个残破灵器和白骨玲珑塔死磕着呢,哪儿能够抽得出身来? 这样算起来,就是司空泽欠了程沛的。既然如此,那就收了程沛这个弟子以作补偿好了。至于天筹宗的那一摊子事 沈安茹是深怕程沛和道门扯上关系,忧心着有朝一日他们这嫡亲的兄弟两人日后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可净涪却不在乎。在他看来,如果他这弟弟真心实意地拿他当兄长看待,那他或许做不到亲密无间,可也不会轻易就将他丢开手去。但相反,如果程沛拿他当仇人或路人,他也不会在意,只将个中因果还回去也就是了。 反正沈安茹就是一个凡俗女子,寿数顶天了不过一百二。在她寿元终老前,糊弄一下也没什么。 所以既然程沛在修道、在阵数一道上有几分天赋,那让他修让他学。只要他不投到左天行那边,入了左天行的麾下又来与他作对,那就随他去。 这话净涪无法和沈安茹细说,但不代表他就不能做。 最重要的是,净涪他能成就程沛,当然也能毁了他。 程沛是真不知道净涪的谋算,他只是梗着脖子站在净涪面前,倔强地看着净涪。 净涪看着程沛,忽然放缓了表情,微微提起唇角,弯下腰去,在程沛稚嫩的肩膀上拍了拍,才又在程沛惊喜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程沛挺直了肩膀,咧开嘴笑得前所未有的开怀。 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一片光明,他甚至能看到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峦,他可以看见远方天际那自由随意的云雾,他可以看见大陆边际那浩浩荡荡的汪洋大海。甚至只要他伸手,他就拥抱整个世界! 程沛从未有过这样踏实的感觉。 他没得到父亲的认可和支持,但没关系。 他有哥哥! 第151章 程父怨气 程沛站在原地傻傻地笑,净涪也由得他。直到程沛笑完,他猛地跳了起来,快速往前蹿了一步,然后才似乎想起了净涪,竟然回身捞起净涪的手拉了净涪就往前冲。 “走走走,大哥,我们快回邀天院里去,娘亲可还在等着我们呢” 才刚说程沛长进了呢,可这会儿才多久,竟就又暴露了本性了。 净涪视线下移,看着程沛拉着他的手,片刻后收回视线,竟然没有甩开程沛的手,由着程沛拖着他往前。 不过尽管他现下是被程沛拖着不断往前,但只看净涪闲庭信步一样的动作神态,怕是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五色幼鹿自始至终跟在净涪身旁,一边走一边不满地冲着程沛低声吼叫,哪怕明知道程沛看不见,它也还是呲牙咧嘴的,不减半点气势。 倒是见鬼了一样瞪着净涪的司空泽心中的天枰开始往程沛这一边倾斜,不管怎么说,有这个叫净涪的小沙弥在,程沛日后的路肯定要比别人顺畅许多不是?如果程沛日后能够飞升成道,日后也可以送他往生,甚至还可以渡他入道? 司空泽心里算盘打得啪啪作响,虽然他现在还不知道天筹宗那边的情况如何,但这并不妨碍他为自己多备一条后路。 有选择总比没有选择好啊。 司空泽的态度开始软化,净涪却不在意,他在迈出院门的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正房的位置,目光穿透一切阻隔,准确无误地落在舒舒服服地浸泡在浴池里的程次凛身上。但很快,净涪就被程沛拖着拽着,一路奔跑着回了邀天院。 净涪和程沛才领着人离开,便有人穿过门户,悄悄走近净房,沉默无声地守在净房外头。 没过多久,那位替程次凛传话的管事走了出来,看她钗鬓散乱,脸泛桃红,眼带春·色,便知她与程次凛在里头都干了些什么事。 见她走出来,守在外头的侍童只看了一眼,便立时低下头去,目光收得极其规矩,不敢滑到什么不该滑的地方去。 花君随手拢了拢垂落下来的鬓发,眼睛看着院子外头,声音犹自带着一丝未散的妩媚:“说吧,他们之后怎么了?” 侍童低垂着头,吐字却清楚明白:“姑娘,二少爷和小师父先是出了院子,然后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 他将程沛和净涪两人在院前的一举一动都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遍,除了程沛对净涪说过的那些话外,无一疏漏。 花君眼睛一动,妩媚勾人的眼波暗送,几乎勾去了侍童的心魂,然而花君的声音却很冷:“怎么?只有这么些了?” 侍童被花君的声音冷得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点了头弱弱地解释道:“姑娘,小师父在呢,小的不敢靠得太近,所以就” 花君斜抿了一下胀红的樱唇,长长的眼睑压下又抬起,便不理会侍童,转身就掀起门帘又进屋里去了。 侍童闻得花君身上的香气远去,知道自己这是逃过了一劫,也不再待在门边,三五步转过拐角,逃也似的走得飞快。 花君掀起门帘进屋,临得进屋前见侍童那样一副逃命的样子,眼底闪过一道冷光,娇哼一声,甩手摔下门帘,拧着腰进屋。 她才转过屏风,便被屋中升腾的热气熏个正着,脸上酡红的桃·色更是醉人。 程次凛本依靠在浴池边上,双手撑开搭在岸边,正阖上眼睛体会方才那一瞬间的极乐感受。听得足音,他当下就笑了,却仍只昂着头靠在那里,既不睁眼也不作声。 待到足音渐近,他才陡然一伸手,抓着花君小巧白皙的脚踝使劲一拉。 花君似真似假地轻叫一声“啊”,白白嫩嫩的双手顺势一转,搂在了程次凛的脖子上,她的身体更是紧紧地贴着程次凛,不时还婉转磨蹭一会,着实撩人心弦。 送上门的美人,自己房里的美人,程次凛哪儿又会轻易放过?当下翻转身体,将花君压在了身下。 及至□□稍解,风听雨住,程次凛却仍不放开这朵娇美可人的解语花,犹自把在怀里细细赏玩。 花君累极,却仍强撑着精神将那侍童告知她的事情又与程次凛说了一遍。但她才刚承接了一番雨露,这会儿又费心费神,话里话外自然就多了几分诱人的倦乏。 “那童儿与我说,他只看见了这些却听不清两位少爷都在说些什么这事确实也怪不得他,毕竟离得远了更何况两位少爷的脾性自来不好” 她这不过一句话,便喘上了个三四回,每一回吐出的兰香也正好喷在程次凛的脸侧耳畔,更撩得程次凛的心头火起。 “他们两个又能说些什么?不就是想要程家吗?”他不耐烦地冷哼了一声,竟再一次搓揉起了怀里的这个人。不过也许是因为他心头火大,他手上的劲道并不如何收敛,花君难受得皱起了眉头,却又在下一瞬间舒展开来,露出最诱人最魅惑的笑容。 她软语娇声不仅动人情,还动人心。 “夫君都说些什么呢?两位少爷还只是少爷而已,夫君才是这程家当之无愧的家主呢!” “哼。”程次凛却并不将这话听在耳里,他只继续怒骂道,“我还是个什么家主?你且看看这沛县上下,有哪一个世家的家主是像我这样的?” “别说家主,他们压根就没有将我当父亲!?” 花君眼波流转,也顾不上程次凛揉搓着她身体的力道,只仍笑着安抚程次凛:“夫君快别说这话,两位少爷哪怕性格独了些,可哪一个不是听话的考顺儿子?夫君这话若是传了出去,两位少爷听见了,怕就会寒了心的。” 程次凛却是怒火更往上涨了几分,几乎是怒喝道:“考顺儿子?!是她沈安茹的考顺儿子吧?!哪儿是我的孝顺儿子了?!” 盛怒之下,又是在自己私人的净室里,面对的更是自己贴心温婉的心头肉,程次凛也不担心这话会传了出去被别的什么人听见。是以他的声音越渐加大:“涪哥儿打小阴沉,一棍子打不出半个字来,我养他这么大,从来就没听他叫过一声父亲!” “他作为嫡长子,抛下家族出家修行,可知这事给我接掌家族添了多少麻烦?” “行!出家就出家,皈依佛门就皈依佛门,都随他!谁让我是他父亲?可他修行有成归来,又是怎么对我程家的?不过就是想要让他拉扯拉扯程家而已,他连话都没有让我们说,提起就是冷脸!他不是程家的人吗?他出家了就能和程家脱离关系了吗?” 程次凛急喘一口气。 趁着这会儿空档,花君伸出手抚了抚程次凛的胸膛给他顺气,一边还柔声道:“夫君说的什么话?父子血缘还在呢,哪怕大少爷真的成了佛,他也还欠你一份生恩养恩。有这一份因果在,再如何,大少爷也还是程家的大少爷。夫君这话传出去,可就真的要伤了这份父子情分了。” 她柔顺地低垂下眉眼,挡去眼底凛冽的锋芒。 可不是,你握着的这么一份生恩养恩,可是我们最大的武器啊 程次凛又是狠狠哼了一声,却不再说净涪,只转了话头去斥责程沛。 “涪哥儿也就罢了,可沛哥儿呢!他自幼顽劣,父亲母亲连带着我可都是真的疼宠他的!他先前年少无知惹出大祸也就罢了,被训斥之后居然就对我们生出怨气!他对我们生出怨气” 程次凛说着这话的时候,心确实是很受伤的。可很快他就恢复了过来,仍是怒不可遏地训斥道:“这也就罢了,他年纪小,我们当然不会和他一般见识。可后来他年纪到了,要参加仙门竞选,入门派修行了。可你看看,沈安茹都说了什么?!” “不行!不行!不行!推三阻四的就是不行!活像我们将他送入镜月宗就是害了他一样!” “我们程家族人,哪一个有资质的不会拜入镜月宗修行?哪一个不是尽力在镜月宗为我程家开拓立根之本?可他呢?到了现在,三年都过去了,他还留在家里。” “他只听沈安茹的,我们说的话全被他当成了耳边风!只有沈安茹是他母亲,我就不是他父亲?我会害他?!” 程次凛暴跳如雷,手用力打在温热的水面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浪花。 花君避入程次凛的怀里,身体虽然疲乏,眼睛里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倦意。她看似无声抚慰程次凛,心中却在明白。 这些原因确实让程次凛怒不可遏,但真正触动程次凛敏感神经,让他和程沛之间越渐疏远的原因却不是这些。而是程沛抗拒离家拜入宗门,一直滞留在云庄。 花君其实知道,程沛现下修炼用的功法不过是程家里最普通常用的炼气功法,并不是程家嫡脉修炼的功法。可饶是如此,资质比程次凛超出许多的程沛修炼还是一日千里,如今入道修炼不过三年,程沛居然就已经是炼气十一层的修为,只差一步就能迈入炼气大圆满。 这样的修炼速度,和道门各宗派里的天之骄子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样一个出众的嫡出儿子留在云庄,还是他日后名正言顺的继承人,程次凛欢喜没有多少,更多的是对程沛的警惕戒备,唯恐他日后境界提升后会直接从他手里抢过程家家主之位。 程家家主之位是他的,哪怕日后真要交到程沛的手里,那也是他不要了才会给他,可不是被他抢走! 程次凛这么一番宣泄,怒火也降下了不少,他一把捞过花君,又开始新一轮的进攻。 花君还算清醒着,她清楚听见程次凛在她耳边说的话。 “我能生得出他们两个,必然还能生出另外两个来!我也不会只有他们两个儿子!” 第152章 凌乱司空 程次凛现在都在干些什么,程沛和净涪却是没再放在心上,他们一路不停地往邀天院走。 沈安茹正领了人等在邀天院院门旁边,目光紧紧盯着路的尽头,见程沛带着净涪奔来,她双目泛红,脸边笑靥却如花一样绽放,温暖得让人侧目。 “我儿” 程沛先在沈安茹面前站定,又冲着沈安茹笑了一下,才肃容恭敬问安:“娘亲。” 净涪也在一旁站定,向着沈安茹合十弯腰一礼。 五色幼鹿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沈安茹,竟也随着净涪一起,冲着沈安茹连连点头,边点头还边轻声叫着:“呦呦呦” 沈安茹就算知道五色幼鹿,此时也是顾不上它的,更何况她还不知道净涪看似空空无人的身侧还跟了一只幼鹿呢。她先是摸了摸程沛的脑袋,后才走到净涪身边,含泪的双眼定定地注视净涪良久,才弯腰合十向净涪还礼:“小师父。” 程沛在旁边看着,等到沈安茹站定后,他便站出来,提醒道:“娘亲,我们还是先进院子里再说吧。” 这会儿他们可是站在院门边上呢。 沈安茹也笑了,“是,是娘亲疏忽了。我们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三人一路入了邀天院,在堂屋里分座坐了。 等院子里的仆从送上茶来,程沛才好奇地看着净涪,问道:“大哥咳,小师父,你先前是就在这附近么?” 净涪才刚说要回来而已,居然过不了半日,竟就已经到了。他出门的时候也就想着看看而已,其实并没想到真的能迎到净涪的。 净涪笑着摇了摇头,视线一扫,看了一眼五色幼鹿,眼带询问。 五色幼鹿看了看程沛和沈安茹,“呦呦”地低叫了两声,却低下头去,又往净涪那一侧挪了挪。 既然五色幼鹿不愿,净涪也不逼它,只看着程沛。 程沛也没期待净涪能给出什么回应,毕竟净涪不能说话不说,修持的还是闭口禅。他只问了这么一句,便又岔开了话题,问起了旁的。 “小师父,听说你到天静寺里去参加过这一次的千佛法会?千佛法会上真的有佛陀吗?那三十二相什么的,也都是真的吗?既然每一个佛陀都修成的三十二相,你们又是怎么分辨他到底是哪一位佛陀的呢?” 他问了这许多,净涪也只是不时点头或是摇头以作回应,再多的却是没有。但不管是这堂屋中的程沛还是沈安茹,都是说的说得高兴,听的听得认真,各有所得。 倒是刚刚醒过来还不太清楚状况的司空泽第一次听说这件事,当下就被震住了。 程沛年纪少,知道的不多,只觉得参加千佛法会什么的听上去就很威风很厉害。可像司空泽这样的老油条,却是知道这已经不单单是威风厉害两个词就可以概括得了的。 那是非常威风非常厉害非常了不起也只能勉强形容几分而已啊。 司空泽还是见识少,等他再听程沛说起什么竹海灵会魁首,什么世尊亲授真经,什么推拒佛子什么的,他整个人已经被震得恍惚,简直要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竹海灵会魁首,无论哪一届都不是佛门沙弥的啊。 司空泽默算了一下时间,忍不住竖起耳朵要听个仔细。 算起时间来,这一次的竹海灵会魁首应该是他们道门未来的剑君左天行才对。而接下来的一次才该是魔门未来的魔君皇甫成,然后再接下来的那一次还轮到他们道门剑君 可哪怕司空泽将耳朵竖得笔直笔直的,也还是没有等到更多关于这一次竹海灵会的事情。 司空泽一口气梗在咽喉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只难受了他自个儿,程沛丝毫不知。净涪倒是知道,但他也不在意,只由着司空泽自个儿憋闷。 别的犹自可,但佛子这个名词一出,司空泽看着净涪的目光立时就变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佛门居然这么快就开始挑选佛子候选人了。而他眼前的这个小沙弥,居然还直接就推拒了 司空泽本就已经残破的魂体仿佛已经承受不住这种种打击,在残片中震动不已,似乎就要彻底破碎开去。 但恰恰好这会儿程沛说得口干舌燥,端起了茶盏喝了口水。就这么一会儿的停顿,司空泽便缓过神来了。 其实换了个人来,听见这净涪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或许会吃惊,或许会震动,但绝对不会被打击到这种地步。但可惜,现下站在这里听着程沛一一细数这些事情的,是司空泽。 司空泽执掌天筹宗天机峰,自然曾经推演过天机,知道几分天机运数。所以他是知道的,天剑宗陈朝真人座下大弟子左天行身带鸿运,得此方天地钟爱,必将一手引导景浩界世界晋升,更将率领道门镇压魔门佛门,顺利登顶。而这其中,唯一能够和他相抗衡的年轻一辈,也就只得一个天圣魔君皇甫成而已。 可现在,他看到听到的是什么? 佛门出了一个叫净涪的小沙弥。这小沙弥不仅镇压道门的左天行和魔门的皇甫成,夺取了竹海灵会的魁首之位,还得到佛门世尊亲授真经?这小沙弥,是要逆转天道运数,强行拖拽着佛门再度镇压他们道门和魔门吗? 司空泽睁大了双眼死死地盯着净涪,像是要从净涪的身上看出花来。 司空泽修阵道以窥天道,又顺天应道以反馈自身。当然,这也就是他自己的道而已。他也知道景浩界中有不少修士和他走的截然相反的路子,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居然真的有人能够强行逆转天道运数。 他忍不住摸出一块非玉非木上面刻有模糊字纹的圭片。 这块圭片虽然被司空泽拿在手里,但也不过就是一个虚影,看着就知道这只是一个投影,圭片真身早不知是碎了还是落到何处去了。 司空泽一手托着这块圭片,另一只手手指几乎带起残影地快速接连掐算。 可无论他再怎么推算,天机都是乱成了一团乱麻。他找了又找,却始终没能找到那根线头。 司空泽推算了很久,推算到他自己的身体都快要散开了,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看着那混乱的天机,司空泽忍不住想,如果他没死,如果他的灵宝犹在,他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什么都看不出来。现在这个结果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耻辱,是他怎么洗都洗不去的污点! 他正想着,忽然就愣住了。 他死了?他的灵宝不在了? 那他是怎么死的?他那耗尽心思用尽全部家底炼制的灵宝又是怎么没了的?为什么他没有这方面的记忆? 他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自己的所有事情,但就是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他是怎么死的? 司空泽在纠结些什么,在为什么而震惊失色,作为引线的净涪却并不知道,更何况这会儿的他也无暇去理会司空泽。 他正听着程沛和他说起那个找上门来说要收程沛当弟子的道人。 其实程沛也不知道那个自称是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的道人是怎么找上门来的,他那段时日明明哪儿都没有去,只在邀天院静室里闭关修行。而且他才刚刚突破呢,那个道人就找上门来了。 他也觉得很莫名其妙。 沈安茹也在旁边给程沛作证,不过最后她还加上了她自己的想法。 “那位道人莫名其妙地就找上门来说要收徒,看着是不像说谎,也确确实实带有天筹宗的信物,但我觉着”她咬了咬牙,避开程沛的目光,“沛哥儿还是留在庄里修行比较好。” 一口气说出这句话之后,沈安茹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净涪,几乎是恳求一样地询问净涪:“小师父,你有没有适合沛哥儿修炼的功法?” 净涪看着沈安茹,又看了一眼同样期待地望着他的程沛,在他们的目光中轻轻地点了点头。 沈安茹和程沛两人没有察觉,但刚刚因为听见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这几个词而从震惊迷茫纠结中脱出身来的司空泽却觉得,这小沙弥看的其实不是程沛,而是在程沛识海里的他。 如果是在净涪踏入邀天院之前,司空泽或许还没有拿定主意。但经历过那么一番纠结迷茫之后,司空泽觉得,程沛这个师傅很做得来。 如今天机混乱,未来究竟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但道门这边有天命之子左天行在,根本不用太过担心。 他一生顺天应命,然后又不记得怎么的死了。更在死了之后见到了一个似乎要逆转天道运数的净涪沙弥,他实在是忍不住好奇,也想要看看这个净涪沙弥究竟会是个什么结局。 这个叫净涪的沙弥是真的能够如他自己所想的那样到达他自己的彼岸呢,还是会被天地大势辗压成泥尘? 当然,就算司空泽再怎么不情愿,他也得承认,他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个叫净涪的小沙弥根本没有给他拒绝的权利。 他只能答应,或者死。 第153章 见齐东和 ——防盗章—— 和只是将沈妙晴送到沈定洞府门口看也不看就走的王化不同,同样还需要去向陈朝真人回话的左天行却是一路将皇甫成送到赎罪谷外头。 这就是让天剑宗弟子连提起名字也都是简略带过再不提起的赎罪谷吗? 皇甫成站在谷口往里望。 赎罪谷占地极大,大到以修士那般强悍的眼力也仅仅只能看到那远处竖立的山壁。但除了面积宽大之外,这赎罪谷和外头所有的山谷比起来其实也没有再多的区别了。 山谷以四周天然围绕的山峰为壁障,山峰四合围拢成一个谷地。谷地里生满了郁郁葱葱生机蓬勃的参天大树,树下还生有矮小葱绿的灌木,再往下也铺着一层地衣 等等,皇甫成悚然一惊,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站在这谷口里居然就没有听见任何从这赎罪谷里传出来的声音。 声音呢?为什么没有听到声音? 哪怕赎罪谷里头没有人,那么其他的生长在谷底里的虫蛇鸟兽呢?都哪里去了?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的表情从茫然到惊恐,眼神也从随意到警惕,眼底深处滑过一丝波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递给皇甫成一片绿色叶章,提醒他道:“进去吧,四十五年后我再来接你。” 皇甫成接过那片绿色叶章仔细翻看了一下,就和那山谷里头生长的大树树叶差不多。 他看了一会,没看出个中玄机,便也不折腾,而是抬起头扫视四周。 左天行这会儿还没有离开,见他这副模样,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问道:“怎么还不进去?” 皇甫成找了一会没找着人,又见左天行问话,便顺势询问道:“师兄,这赎罪谷怎么没有人值守?”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赎罪谷从来不需要宗门弟子值守,你不知道?” 皇甫成哂笑了一下,没接这话,只向着他晃了晃手里头的那片绿色叶章,又问他道:“师兄,这个该怎么用?” 左天行倒也难得的耐心,他看了一眼那片绿色叶章,说:“这个啊这个就是你这四十五年在赎罪谷生活的地方,你且往里打一道灵力,待你入谷,它自会指引你前去。” 皇甫成心头一惊,连忙问左天行:“师兄,这个难道是随机挑选的?” 左天行点了点头。 皇甫成定定地看了那片绿色叶章一眼,忽而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左天行:“师兄,要不你来帮我?” 如果真是随机挑选,按照他一贯的霉运,只怕他这赎罪谷的四十五年日子绝对不会好过。可如果换了作为主角的左天行来,那情况绝对就不一样了。 君不见,《笑傲江湖》里头的令狐冲不也曾被罚上思过崖,可等着他的还有一个风清扬。 也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里饱含了期望,此刻格外的晶亮,看得左天行心头升起一股异样。 就算现在的这个皇甫城不是当年那个和他针锋相对各执一道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可现在这个皇甫成顶着的皮囊到底和他是一模一样的 饶是前世年少,他与皇甫成在北淮国皇宫相处的时候,皇甫成也都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 左天行视线往外飘了一下,再想到此前在普济寺见净涪沙弥对这个皇甫成的态度,他视线忽然一定,却看着皇甫成笑了:“师弟,你要知道,是你犯的错,是你要入赎罪谷” “怎么能让我来?” 皇甫成心头一冷,却也听明白了左天行的意思。 这绿色叶章可能自有妙法,能够感应入谷者身上的罪孽,了解他的判罚,为他安排合适的地方进行惩处,不是随随便便能找一个人来替的。 见皇甫成想明白了,左天行却还是轻飘飘地放下一句话。 “师弟你是真的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皇甫成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再也没能说什么,只得向着左天行一个作揖,直起身就踏入了赎罪谷。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逐渐被吞没在那片绿色海洋的身影,视线飘了一下,落在那赎罪谷最中央那株肆意又沉默地生长着的参天大树上。 刺木,生有锐刺,无物不穿,无物不破,乃景浩界中至尖至锐之物;体有异香,香飘百里,馥郁芬芳,闻之心肺俱畅;生有异花,花小而色黄,团团攒攒,细软可爱,见之赏心悦目。 如此灵植,哪怕不能被人细心种植加以采摘利用,也可以作为一种观赏植株栽种在庭院里,何以会出现在这一片被命名为赎罪谷的山谷中?又何以一直默默无名,甚至连皇甫成都认不出来? 原因无他,这刺木看似可用可爱,实则可怖。 刺木所生锐刺,确实无物不穿无物不破,如果是用来穿透死物犹自可,若是刺穿的是人身,哪怕仅仅有一个细小的伤口,哪怕都没有沁出血丝,那人也会被勾动满身罪孽,引来红莲业火焚体。若能熬过,那自然是无事,而且修士日后的修炼自然比起先前轻松畅快得多,可如果撑不住,那就是被红莲业火焚成灰烬的下场。 刺木异香,香飘百里,馥郁芬芳不假,可但凡嗅到这刺木异香的修士,必定会被勾动心底种种污秽杂念,心念勾动,必出口成言,吐露无遗。不说这些话有没有旁人听见,便是只落在自己耳里,那必也是极度难堪。更何况,这些恶言又会化作利剑,一一穿透他自己的身体。恶念越恶,骂得越狠,那利剑就会越利! 至于刺木异花,那倒是消业灵花,别有妙用,但这花万年一开,又在刺木锐刺、异香重重保护下,想要摘取,又谈何容易? 刺木只有刺木这个名号,何尝又不是景浩界的修士畏惧它的神异,仅取‘刺’为其命名? 皇甫成手里的那片绿色叶章,事实上并没能在刺木的威能下护住他,只是能每天让他脱出刺木异香范围内三个时辰的赎罪谷专用遁移符而已。 皇甫成走出左天行的视线,在林木中停了下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片绿色叶章,叶章表面正流窜出一股手指大的电流,电流通过皇甫成的手指流入皇甫成身体。 皇甫成现在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这点程度的电流其实奈何不得他。可问题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道电流还在不断的壮大中,分明就是在催促他。 皇甫成盯着那片绿色叶章,最后狠狠地一咬牙,打了一道灵力入这片叶章中,叶章表面那还在噼啪作响的电流瞬间散去,转而升起一道绿色光芒,光芒爆发,将皇甫成裹了,不过一个呼吸间,皇甫成连同着那一道绿色光团一起,消失在这林木中。 等到皇甫成周围的绿色光芒散去,皇甫成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片空地上。他的前面,几乎是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株高大的环手粗的有刺大树。生有密密麻麻闪烁着冷光树刺的大树树荫厚重,几近遮天蔽日,周围还有一股异香。异香扑鼻,顿时让皇甫成心神一震。 可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心头就已经涌起了千百种曾经被他压下的情绪。 “日·你老天,你为什么要让我穿越!?” “左天行,你这个花心种马主角,我明明是你的表弟,又是你的师弟,你凭什么对我不咸不淡!?不过就是一个二次元的npc而已,连个人都不是,拽什么拽!?” “等老子回了现代,第一时间查水表,一定要找出远隔云端,让他将这本书删了,看你们还敢不敢这么对我!?” 他知道的不知道的,曾经想过的恶念全部被引出,更形成恶言宣之于口,就是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震惊恐怖。可在这种种的情绪之下,他又有一种莫名的痛快。 打自他从娘胎中出生,知道自己穿越到一本网络小说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 皇甫成骂得痛快,他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那一片空地上,远远近近稀稀落落地站了三四十人。 那些人同样面色狠厉,口中咒骂不断,但身体上也都刺着一柄柄尖利的长剑。长剑插在他们身上,简直将他们打造成了一个个剑垛。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了皇甫成一眼,手指轻轻抬起,又慢慢落下。皇甫成脑海深处的那团黑雾又浮起一道细细的涟漪,涟漪荡开,自皇甫成身体扫出,往他身周虚空而去。 与此同时,哪怕是皇甫成已经骂出口,可一些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不能被这股世界任何一个人听见的话还是被模糊成一堆意义不明的杂音。 饶是这样,景浩界天道却自生感应,虚空滚雷之声阵阵,天煞之气在皇甫成头顶聚集,地煞之气也在地底翻滚,向着皇甫成所在流去。 天魔童子目光一扫,落在身处渺渺茫茫虚空中的景浩界天道处,冷冷哼了一声。 景浩界中天剑宗赎罪谷处,晴天滚雷,雷声阵阵,未见霹雳。但天煞之气压落,地煞之气升腾,同时缠上一柄凭空出现的锋芒利剑。天地煞气汇聚,和着那把利剑一起,狠狠刺入地皇甫成的身体。 接着便是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 第154章 双方对峙 ——这里是防盗内容,真正内容看上面—— 将皇甫成送入赎罪谷后,左天行在谷口往里眺望一阵,才转身前去向陈朝真人交令。 他才刚上得山头,陈朝真人身边的剑侍便迎了上来,他向着左天行一拜,急急问好道:“左师兄,你回来了?” 左天行应了一声,也问道:“师尊可在?” 那剑侍点了点头,回道:“真人在峰顶。” 左天行再无多话,一路往峰顶寻去,但见陈朝真人坐在峰顶那块半悬空的巨石上,姿势难得的随意。山风从下方往上鼓吹,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时至傍晚,山雾升腾,暮色渐合,更替那临空而坐的陈朝真人添了一分超凡脱俗的仙神之气。 渐渐走得近了,左天行才发现陈朝真人此时竟没有推演剑意,而只是单纯地坐在这处巨石上,吹着山间微凉的山风,看着下方早已司空见惯的山景。 哪怕他和陈朝真人已经是两辈子的师徒缘分,左天行也很少看见这副样子的陈朝真人。 他走到陈朝真人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只默默地行了一个礼,便在一旁默然站立,并不去打扰陈朝真人,即使陈朝真人已经知道他来了。 陈朝真人和左天行这对师徒沉默了半日,直至月上柳梢,月光朦胧之时,陈朝真人才开口问道:“他入谷了?” 左天行应了一声:“是。” 陈朝真人又是一番沉默,半响后才又问他:“你怎么看?” 这会儿终于轮到左天行沉默了。 作为陈朝真人两辈子的弟子,他对陈朝真人很了解。哪怕外界盛传陈朝真人冰冷淡漠,唯剑是道,光大无私,左天行也知道,他是真的已经在竭尽全力去当一个师尊的了。 不然早在皇甫成那年在妙音寺露出魔气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陈朝真人拘下,遣人细细查问了。 为了保存皇甫成,陈朝真人耗费了多少心力,除了陈朝真人自己之外,怕也就只有左天行清楚了。便连皇甫成自己,大概也都只以为证据不足吧。可陈朝真人身为天剑宗掌峰真人,在天剑宗乃至道门地位斐然,他的弟子身带魔气,别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抓个正着,哪怕单单只得一个苗头,那也是要被废去修为,打入牢狱审问的。 左天行略略抬了头看向背对着他的陈朝真人,又低下头去,一遍遍回想记忆里当年的皇甫成现如今的净涪对这一个皇甫成的态度。 修真者的记忆力堪称可怕,只要他们愿意,哪怕是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们都能一一回想起来。因此,哪怕当时的左天行并不曾特意留心,现在要仔细回想起来那也是能找到些端倪的。 ‘皇甫成’与净涪第一次见面,是当年陈朝真人带着他们师兄弟二人前往妙音寺。就当时而言,净涪对‘皇甫成’的态度不过就是寻常的陌生师兄弟态度,并不如何亲近,但也说不上疏远。 对于当年,左天行记忆最深的,是‘皇甫成’对净涪比对他这个嫡亲师兄还要亲近的态度和‘皇甫成’后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魔气。 想到这里,左天行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自猜测到净涪就是当年的皇甫成后,左天行便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当年的‘皇甫成’是为的什么,在妙音寺净字辈弟子的小法会上冒出魔气来的? 左天行并不怀疑‘皇甫成’身上潜藏着魔气这个事实,但‘皇甫成’在上妙音寺之前,可一直都是待在北淮国的皇宫里的,后来上了天剑宗拜入师尊门下,那也是一直在天剑宗的地界范围内,并未接触到任何一个魔修。他身上的魔气是在怎么来的?再有,之前他身上的魔气都藏得好好的,天剑宗上下无一人能够察觉,哪怕后来上了妙音寺,在妙音寺藏经阁清笃禅师面前,那魔气也都并无异动,为什么就在那个小法会上冒了出来? 当年想不明白摸不清楚的事情,现如今却是昭然若揭。 能为的什么,不就是净涪那家伙在‘皇甫成’手上动过了手脚呢么? 哪怕左天行已经知道了当年真相,可左天行还是想不明白,皇甫成也就是净涪,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隐晦地对‘皇甫成’出手呢? 如果‘皇甫成’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他这么多年来的不同寻常的先知先觉是净涪那个家伙给予他自己的未来的记忆,那净涪他又为什么要这样算计他自己呢? 反之,如果‘皇甫成’不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他那些先知先觉又是怎么得来的呢?既然他不是皇甫成,那净涪那家伙为什么不直接出手打杀了他,反而放任他占据着他曾经的皮囊四处蹦跶? 说净涪那家伙拜入佛门后被彻底渡化,慈悲为怀,谨守戒律不杀生?骗鬼去吧! 左天行又想起刚刚不久前在普济寺见到的净涪与‘皇甫成’之间相处的情景,兼之当年皇甫成无端自爆,再以当年‘皇甫成’在妙音寺时身上冒出的魔气,不由得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气。 夺舍!? 还是让净涪那个家伙都忌惮不已的夺舍!? 他想明白了,心头陡然一震,本来对‘皇甫成’不置可否放任自流的态度顿时一变,更将‘皇甫成’的危险度往上提,甚至放到了净涪的上方,位列第一。 他既然想得通透,自然琢磨着要如何向陈朝真人不着痕迹地透露一两分。 他整理了一番语言,才慢慢道:“师尊可还记得,当年在妙音寺里头,皇甫师弟发生的事情?” 背对着他的陈朝真人没有任何表示,左天行却知道他是听在耳里的。 “今日弟子奉师尊谕令,往莫国普济寺接回皇甫师弟。临归来之前,皇甫师弟与那沈定的妹妹”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字眼,但最后也没找着,便只得略过不提。 “也是为了她,皇甫师弟才在净涪”提到净涪,他不着痕迹地顿了一顿,才加上后缀,“师弟面前誓言入赎罪谷四十五年。” “皇甫师弟刚才入谷之前,弟子送去赎罪谷中叶章,皇甫师弟还想着让弟子替他唤醒叶章。” 单只说到这里,左天行便不再继续,站在原地,视线垂落在地面上,目光一瞬不瞬。 其实也不必多说了 陈朝真人也没再要让左天行开口,他望着月色下暗沉的山阴出神,半响沉默。 左天行等了又等,才终于等到了陈朝真人难得虚软无力地吐出两个字:“罢了” 这两个字被晚风一吹,便彻底地散入了夜色中,再也寻觅不到丝毫痕迹。 此时已经被送出了刺木异香笼罩之地,茫然无神僵立的皇甫成脑海中那系统界面里的好感度列表上,陈朝真人的数据减去了5点,可身为主角的左天行好感度却直接降了50。 皇甫成犹自没有察觉,倒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往下望了一眼,系统界面里刷新出了一条崭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交好主角。 那一夜深夜,被独自留在山巅上的陈朝真人遣下山去的左天行返回了自己的洞府,顾不上其他,先就招来了自己的属下,吩咐道:“你着人” 他忽然停了下来,在堂屋中来回转悠了几圈,才挥了挥手:“无事了,你回去吧。” 纵然再摸不着头脑,那人也领命退了出去,只剩下左天行自己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 他望着赎罪谷的方向,脸沉如水。 这一夜于沈妙晴而言,或许是她最后一个还勉强算得上安稳的夜晚;于皇甫成和左天行两人而言,却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可于净音净涪而言,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而已。 夜渐深,净涪沐浴梳洗罢,又在这普济寺转了一圈,看过寺中的弟子云房,才领着五色幼鹿返回了药师殿。 他回转的时候,净音也已经缓过来了。他见净涪回来,先就笑了一下,又问:“怎么去得这么久了?” 净涪也是一笑,指了指殿外的方向。 各地寺庙布局其实都是大同小异,尤其是这座普济寺的主人本身就出自妙音寺,更是和妙音寺的布局很是相似。净涪这一指,净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便就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也道:“先前我们都来得急,情况又很是特殊,便只在这药师殿中暂时停留。但这毕竟不是云房,如非事急从权,我们就是真的冒犯了。” 净涪却又只是一笑,到得香案前,取过线香燃起,捧在手里向着殿中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默默祝祷一番,又拜得三拜,才将线香插入香炉里。 净音经历过先前的诸般事情,也已经明白这山寺是有主的,当下也醒过神来,也是点香默祝参拜一番。 如此这般过后,净涪净音师兄弟两人便不再在这药师殿中停留,而是把了两盏青灯在手,拿着往后头的沙弥云房去了。 虽然多年未有人居住,这山寺里头的沙弥云房却只铺了一层浮尘而已,别的与他们妙音寺里头的沙弥云房却是真的一般无二。 第155章 代师收徒 ——防盗内容,正文看上方—— 又后一日,净涪完成早课后,却没有像前两日一样往藏经阁那边去,而是去了后山,寻了一处清净的地儿,盘膝静坐。 五色幼鹿紧紧跟在他身侧,见他端坐溪前大石,便也趴在巨石旁,前肢交叠,放于脖颈之下,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上方的净涪。 溪前清水映照着清晨阳光,给溪边的净涪也添了一层染着金色阳光的清净水光,格外的庄严神圣。 净涪才闭上眼睛,便又猛地睁开,转过头对上五色幼鹿定定地望着他的视线。 五色幼鹿见净涪看着它,高兴地冲着他晃了晃脑袋,嶙峋的鹿角左右摇晃,竟然很是好看。 净涪眯着眼睛看了五色幼鹿片刻,忽然深处手去摊上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以为净涪是在和它玩闹,也高兴地蹭了蹭净涪柔软的手掌,全然没有注意到净涪的手掌上吞吐的金色光芒。 那金色光芒在净涪的掌心吐出,在五色幼鹿柔软的头顶张开,化作一道符印刻在五色幼鹿脑门处。 在这一道符印作用下,非得净涪同意或者废去符印,哪怕是五色幼鹿动用天赋神通,它也是无法对净涪做些什么的。哪怕是最正常的身体碰触,也在符印隔绝的范围内。 不过这道符印虽然威力霸道,但它的各种限制也都不少。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莫过于受此符印者须得对此符印内容毫无抵触。 净涪看着那枚成功印在五色幼鹿脑门上的符印,又看见五色幼鹿那始终依赖信任的目光,眼神不觉有些浮动,却也没有后悔。他收回手,在身前结成法印。 净涪闭上眼睛,观想自己坐于一众比丘中,聆听上首佛陀宣讲经文,而佛陀身后又生有一株枝叶婆娑的巨大菩提树。 识海中,佛身微微一笑,伸手一抓。藏于净涪褡裢玉盒里的那株菩提树幼苗细嫩的枝叶轻轻摇动,一株菩提树幼苗虚影落在佛身手上。 佛身低头看了那株菩提树幼苗一眼,随手将这株菩提树幼苗往他身后一插。菩提树幼苗虚影根须舒张,扎定虚空,快速生长。不过片刻间,一株巨大的菩提树出现在了佛身的背后,将佛身笼罩在树荫下。 佛身满意地点了点头,阖上眼睛。 净涪观想出来的画像中,那尊高坐巨大菩提树下却始终被一团金色佛光笼罩着的佛陀周身佛光散去,渐渐露出被佛光遮掩了的真容。 看那眉,那眼,那鼻,那唇,分明就是净涪自己的模样。 净涪并不以为怪,神色不动,静等佛陀开坛宣讲。 佛陀高坐上首,唇口不动,却有声音传下。 ‘如是我闻’ 竟也是一篇《佛说阿弥陀经》。 初初第一遍,那净涪模样的佛陀不过只是径直诵读经文,未有其他玄妙之处。后第二遍,经文中似乎生出一丝深意,第三遍,第四遍 五色幼鹿一直专注地凝望着净涪,却忽然发现净涪身上那层由溪边清水映照而成的水光隐隐多了一层亮光。它眨了眨眼睛,再去细看,却又没再找到。它刚才看到的似乎都是错觉。 五色幼鹿转了转眼珠子,却仍倔强地望着净涪,不肯错过他身上的每一丝一毫变化。 果不其然,又过得片刻,那一层亮光又在凭空笼罩在净涪身上。 净涪也不知道经文到底宣讲了多少遍,但在又一次开经宣讲的时候,净涪自皈依起所诵读《佛所阿弥陀经》所产生的所有体悟已经统统融入那一篇经文里。 经文已经生意,顿生异像。 净涪所观想的那一处胜景中,随着上首端坐菩提树的那尊佛陀再一次宣讲经文,出口的声音却化作了一个个斗大的闪烁着金色佛光的文字悬挂虚空。散发着佛光的文字如同普照的大日,光芒绝圣。 而净涪身外的景浩界里,随着时间的推移,天上的大日已经慢慢向着天中推移,溪上清水映照的水光不再环绕净涪,可净涪身上的那一片亮光却比先前的水光更光亮,更清净。 饶是如此,上首的那尊佛陀却仍未停下,更未更换另一部佛经,而是又一次向座下诸位面目模糊的大比丘比丘宣讲《佛说阿弥陀经》。 这一次宣讲的《佛说阿弥陀经》似乎又与此前所说经文显化出来的经义不太一样,似乎掺杂了别人的感悟,像是狮峰龙井里混入了西湖龙井,虽然都是一个品种的龙井绿茶,但味道却是实实在在的不一样。 这一次宣讲的经文里,由净涪自己细细听来,那也是大不一样的。 那悬挂在胜景虚空上方的一个个斗大的闪烁着金色佛光的文字轻轻颤动,文字上或有自虚空中蕴生出来的金色佛光附着其上,同样也有金色佛光被轻颤着的文字抖落,消散在虚空之中。 那些自虚空中蕴生出来附着在文字上的金色佛光便是净涪这许多年来在各处听闻诵读的《佛说阿弥陀经》中所带着的其他僧众能与净涪自身感悟交汇相通的体悟,至于那些被文字抖落的金色佛光,却又是净涪这许多年来生出的虚妄认知。 以净涪自身的体悟为底,不断吸纳他人与净涪自身体悟相通的部分作为养分,又不断筛去虚妄部分,最后成形的,就是那彻底取代净涪所观想出来的胜景的那极乐净土。 五色幼鹿只见净涪身后虚空化出无量量光,演化出那座传说中为世尊阿弥陀佛所执掌的极乐净土胜景。 它莫名地心生感应,头低下去,压在自己交叠的两只前肢上,接连呦呦低鸣。也不知是不是这五色幼鹿跟在净涪身边久了,见多了佛门的大德禅师,听多了他们低唱佛号的声音,这几声低鸣的节奏和音节起伏居然和他们唱诵佛号的声音很是相像,更莫名的就多出了几分虔诚。 端坐在菩提树下的那尊有着净涪模样的佛陀伸出手,胜景化作一片金色佛光落入他摊开的掌心,于掌上幻化出一座极乐净土。这座极乐净土才落在佛陀掌心,赫然又在下一刻幻化成一部封面点着金粉的《佛说阿弥陀经》。 佛陀看着这部不断在极乐净土和经书形态中转换的《佛说阿弥陀经》,不在乎自己身后的那一片虚空只剩下他自己与那株巨大的菩提树,提起唇角笑了一下。 净涪识海中的佛身一抖手上拿着的那株菩提树幼苗,净涪观想出来的佛陀和菩提树统统在下一瞬间化作虚无,只得一部《佛说阿弥陀经》落入了佛身手上。 魔神所化的魔珠露出一双眼睛看了那部《佛说阿弥陀经》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便闭上眼睛,看似沉睡,实则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佛身看了他一眼,视线瞥过自识海中显现出来的净涪本尊,将手里的那部《佛说阿弥陀经》交给了他。 净涪本尊接过《佛说阿弥陀经》,翻开书页,慢慢看去。 这本《佛说阿弥陀经》文字字数其实算不上多,但净涪拿在手里,却沉重得很。翻开书页后,那书页上整齐排列的文字里也同样有无量光汇聚。无量光之后,还有无量功德福德附着。 净涪掂了掂这部经书,心中了然,难怪这么重。 放过经书模样的《佛说阿弥陀经》,净涪心神一动,手中经书化作一片庄严佛土,却正是经书中所描述的极乐净土。 可惜的是,现下被净涪拿在手上的这座极乐净土不过就是西天那座真实无虚的极乐净土的一丝投影而已,而且因为净涪对这部经书的体悟尚浅,他手上的这座极乐净土投影能够借助西天佛国的力量不足千万亿分之一。 净涪将这座极乐净土重新化作《佛说阿弥陀经》,然后一个转身,将这部《佛说阿弥陀经》放入身后的一座四层书架上。 这座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净涪身后的四层书架原本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但这会儿净涪将这部经书放了上去,便不显得那么别扭了。然而净涪才刚刚收回手,那座书架就像它曾经突兀出现的那样悄然隐去踪迹。 将经书放好,净涪便出了识海,才睁开眼睛,便又稍稍侧过头,正对上五色幼鹿的那双滚圆单纯的眼睛。他的视线略略上移,望着那刻印在五色幼鹿脑门的符印。 他定定地看了一会,终于抬起手,手掌在五色幼鹿脑门上的那道符印抹过。等到净涪收回手,那五色幼鹿的脑门上便又是干干净净的了。 这个中的种种思量动作,五色幼鹿全然不知,它见净涪与它亲近,心中欢喜,便更高兴地扬着头上鹿角,呦呦呦地向着净涪不住低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虽然语言不通,净涪也没阻止五色幼鹿,任由它自己说得高兴。等到五色幼鹿终于停下来,又等它在溪边喝过水后,净涪才领着它重新往普济寺里走。 和只是将沈妙晴送到沈定洞府门口看也不看就走的王化不同,同样还需要去向陈朝真人回话的左天行却是一路将皇甫成送到赎罪谷外头。 这就是让天剑宗弟子连提起名字也都是简略带过再不提起的赎罪谷吗? 皇甫成站在谷口往里望。 赎罪谷占地极大,大到以修士那般强悍的眼力也仅仅只能看到那远处竖立的山壁。但除了面积宽大之外,这赎罪谷和外头所有的山谷比起来其实也没有再多的区别了。 山谷以四周天然围绕的山峰为壁障,山峰四合围拢成一个谷地。谷地里生满了郁郁葱葱生机蓬勃的参天大树,树下还生有矮小葱绿的灌木,再往下也铺着一层地衣 等等,皇甫成悚然一惊,猛地惊醒,才发现自己站在这谷口里居然就没有听见任何从这赎罪谷里传出来的声音。 声音呢?为什么没有听到声音? 哪怕赎罪谷里头没有人,那么其他的生长在谷底里的虫蛇鸟兽呢?都哪里去了? 左天行看着皇甫成的表情从茫然到惊恐,眼神也从随意到警惕,眼底深处滑过一丝波光,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递给皇甫成一片绿色叶章,提醒他道:“进去吧,四十五年后我再来接你。” 皇甫成接过那片绿色叶章仔细翻看了一下,就和那山谷里头生长的大树树叶差不多。 他看了一会,没看出个中玄机,便也不折腾,而是抬起头扫视四周。 左天行这会儿还没有离开,见他这副模样,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问道:“怎么还不进去?” 皇甫成找了一会没找着人,又见左天行问话,便顺势询问道:“师兄,这赎罪谷怎么没有人值守?”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赎罪谷从来不需要宗门弟子值守,你不知道?” 皇甫成哂笑了一下,没接这话,只向着他晃了晃手里头的那片绿色叶章,又问他道:“师兄,这个该怎么用?” 左天行倒也难得的耐心,他看了一眼那片绿色叶章,说:“这个啊这个就是你这四十五年在赎罪谷生活的地方,你且往里打一道灵力,待你入谷,它自会指引你前去。” 皇甫成心头一惊,连忙问左天行:“师兄,这个难道是随机挑选的?” 左天行点了点头。 皇甫成定定地看了那片绿色叶章一眼,忽而抬起头期待地看着左天行:“师兄,要不你来帮我?” 如果真是随机挑选,按照他一贯的霉运,只怕他这赎罪谷的四十五年日子绝对不会好过。可如果换了作为主角的左天行来,那情况绝对就不一样了。 第156章 拜师礼成 ——防盗内容,正文内容请看上面—— 将皇甫成送入赎罪谷后,左天行在谷口往里眺望一阵,才转身前去向陈朝真人交令。 他才刚上得山头,陈朝真人身边的剑侍便迎了上来,他向着左天行一拜,急急问好道:“左师兄,你回来了?” 左天行应了一声,也问道:“师尊可在?” 那剑侍点了点头,回道:“真人在峰顶。” 左天行再无多话,一路往峰顶寻去,但见陈朝真人坐在峰顶那块半悬空的巨石上,姿势难得的随意。山风从下方往上鼓吹,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 时至傍晚,山雾升腾,暮色渐合,更替那临空而坐的陈朝真人添了一分超凡脱俗的仙神之气。 渐渐走得近了,左天行才发现陈朝真人此时竟没有推演剑意,而只是单纯地坐在这处巨石上,吹着山间微凉的山风,看着下方早已司空见惯的山景。 哪怕他和陈朝真人已经是两辈子的师徒缘分,左天行也很少看见这副样子的陈朝真人。 他走到陈朝真人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只默默地行了一个礼,便在一旁默然站立,并不去打扰陈朝真人,即使陈朝真人已经知道他来了。 陈朝真人和左天行这对师徒沉默了半日,直至月上柳梢,月光朦胧之时,陈朝真人才开口问道:“他入谷了?” 左天行应了一声:“是。” 陈朝真人又是一番沉默,半响后才又问他:“你怎么看?” 这会儿终于轮到左天行沉默了。 作为陈朝真人两辈子的弟子,他对陈朝真人很了解。哪怕外界盛传陈朝真人冰冷淡漠,唯剑是道,光大无私,左天行也知道,他是真的已经在竭尽全力去当一个师尊的了。 不然早在皇甫成那年在妙音寺露出魔气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陈朝真人拘下,遣人细细查问了。 为了保存皇甫成,陈朝真人耗费了多少心力,除了陈朝真人自己之外,怕也就只有左天行清楚了。便连皇甫成自己,大概也都只以为证据不足吧。可陈朝真人身为天剑宗掌峰真人,在天剑宗乃至道门地位斐然,他的弟子身带魔气,别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所有人抓个正着,哪怕单单只得一个苗头,那也是要被废去修为,打入牢狱审问的。 左天行略略抬了头看向背对着他的陈朝真人,又低下头去,一遍遍回想记忆里当年的皇甫成现如今的净涪对这一个皇甫成的态度。 修真者的记忆力堪称可怕,只要他们愿意,哪怕是再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们都能一一回想起来。因此,哪怕当时的左天行并不曾特意留心,现在要仔细回想起来那也是能找到些端倪的。 ‘皇甫成’与净涪第一次见面,是当年陈朝真人带着他们师兄弟二人前往妙音寺。就当时而言,净涪对‘皇甫成’的态度不过就是寻常的陌生师兄弟态度,并不如何亲近,但也说不上疏远。 对于当年,左天行记忆最深的,是‘皇甫成’对净涪比对他这个嫡亲师兄还要亲近的态度和‘皇甫成’后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魔气。 想到这里,左天行不由得眯了眯眼睛。 自猜测到净涪就是当年的皇甫成后,左天行便一直在琢磨着这件事。当年的‘皇甫成’是为的什么,在妙音寺净字辈弟子的小法会上冒出魔气来的? 左天行并不怀疑‘皇甫成’身上潜藏着魔气这个事实,但‘皇甫成’在上妙音寺之前,可一直都是待在北淮国的皇宫里的,后来上了天剑宗拜入师尊门下,那也是一直在天剑宗的地界范围内,并未接触到任何一个魔修。他身上的魔气是在怎么来的?再有,之前他身上的魔气都藏得好好的,天剑宗上下无一人能够察觉,哪怕后来上了妙音寺,在妙音寺藏经阁清笃禅师面前,那魔气也都并无异动,为什么就在那个小法会上冒了出来? 当年想不明白摸不清楚的事情,现如今却是昭然若揭。 能为的什么,不就是净涪那家伙在‘皇甫成’手上动过了手脚呢么? 哪怕左天行已经知道了当年真相,可左天行还是想不明白,皇甫成也就是净涪,他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隐晦地对‘皇甫成’出手呢? 如果‘皇甫成’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他这么多年来的不同寻常的先知先觉是净涪那个家伙给予他自己的未来的记忆,那净涪他又为什么要这样算计他自己呢? 反之,如果‘皇甫成’不是货真价实的皇甫成,他那些先知先觉又是怎么得来的呢?既然他不是皇甫成,那净涪那家伙为什么不直接出手打杀了他,反而放任他占据着他曾经的皮囊四处蹦跶? 说净涪那家伙拜入佛门后被彻底渡化,慈悲为怀,谨守戒律不杀生?骗鬼去吧! 左天行又想起刚刚不久前在普济寺见到的净涪与‘皇甫成’之间相处的情景,兼之当年皇甫成无端自爆,再以当年‘皇甫成’在妙音寺时身上冒出的魔气,不由得在心底倒抽了一口冷气。 夺舍!? 还是让净涪那个家伙都忌惮不已的夺舍!? 他想明白了,心头陡然一震,本来对‘皇甫成’不置可否放任自流的态度顿时一变,更将‘皇甫成’的危险度往上提,甚至放到了净涪的上方,位列第一。 他既然想得通透,自然琢磨着要如何向陈朝真人不着痕迹地透露一两分。 他整理了一番语言,才慢慢道:“师尊可还记得,当年在妙音寺里头,皇甫师弟发生的事情?” 背对着他的陈朝真人没有任何表示,左天行却知道他是听在耳里的。 “今日弟子奉师尊谕令,往莫国普济寺接回皇甫师弟。临归来之前,皇甫师弟与那沈定的妹妹”他沉默了一会,像是在斟酌字眼,但最后也没找着,便只得略过不提。 “也是为了她,皇甫师弟才在净涪”提到净涪,他不着痕迹地顿了一顿,才加上后缀,“师弟面前誓言入赎罪谷四十五年。” “皇甫师弟刚才入谷之前,弟子送去赎罪谷中叶章,皇甫师弟还想着让弟子替他唤醒叶章。” 单只说到这里,左天行便不再继续,站在原地,视线垂落在地面上,目光一瞬不瞬。 其实也不必多说了 陈朝真人也没再要让左天行开口,他望着月色下暗沉的山阴出神,半响沉默。 左天行等了又等,才终于等到了陈朝真人难得虚软无力地吐出两个字:“罢了” 这两个字被晚风一吹,便彻底地散入了夜色中,再也寻觅不到丝毫痕迹。 此时已经被送出了刺木异香笼罩之地,茫然无神僵立的皇甫成脑海中那系统界面里的好感度列表上,陈朝真人的数据减去了5点,可身为主角的左天行好感度却直接降了50。 皇甫成犹自没有察觉,倒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往下望了一眼,系统界面里刷新出了一条崭新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交好主角。 那一夜深夜,被独自留在山巅上的陈朝真人遣下山去的左天行返回了自己的洞府,顾不上其他,先就招来了自己的属下,吩咐道:“你着人” 他忽然停了下来,在堂屋中来回转悠了几圈,才挥了挥手:“无事了,你回去吧。” 纵然再摸不着头脑,那人也领命退了出去,只剩下左天行自己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堂屋里。 他望着赎罪谷的方向,脸沉如水。 这一夜于沈妙晴而言,或许是她最后一个还勉强算得上安稳的夜晚;于皇甫成和左天行两人而言,却又是一个无眠之夜;可于净音净涪而言,却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而已。 夜渐深,净涪沐浴梳洗罢,又在这普济寺转了一圈,看过寺中的弟子云房,才领着五色幼鹿返回了药师殿。 他回转的时候,净音也已经缓过来了。他见净涪回来,先就笑了一下,又问:“怎么去得这么久了?” 净涪也是一笑,指了指殿外的方向。 各地寺庙布局其实都是大同小异,尤其是这座普济寺的主人本身就出自妙音寺,更是和妙音寺的布局很是相似。净涪这一指,净音顺着他手指方向一看,便就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也道:“先前我们都来得急,情况又很是特殊,便只在这药师殿中暂时停留。但这毕竟不是云房,如非事急从权,我们就是真的冒犯了。” 净涪却又只是一笑,到得香案前,取过线香燃起,捧在手里向着殿中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默默祝祷一番,又拜得三拜,才将线香插入香炉里。 净音经历过先前的诸般事情,也已经明白这山寺是有主的,当下也醒过神来,也是点香默祝参拜一番。 如此这般过后,净涪净音师兄弟两人便不再在这药师殿中停留,而是把了两盏青灯在手,拿着往后头的沙弥云房去了。 虽然多年未有人居住,这山寺里头的沙弥云房却只铺了一层浮尘而已,别的与他们妙音寺里头的沙弥云房却是真的一般无二。 净涪洒扫一番,又从随身的褡裢里取出自己惯用的物品,便就在这件沙弥云房中安歇下来。 净涪睡在炕上,五色幼鹿趴在炕前,一人一鹿这一夜倒是安静。 夜渐深,净涪忽然睁开眼睛,也不转头,就定定地望着上头的房梁,到得久了,他才又闭上眼睛,呼吸清浅,却未曾的熟睡过去。 也不为别的,只是他不习惯。哪怕五色幼鹿已经认他为主,对他全心依赖,他还是不习惯。 幸好净涪是修士,不睡不眠于他而言,并无多大影响。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净涪便又气清神明地下了床榻,简单梳洗过后,便出了云房,去了药师殿完成这一天的早课。 和他一起过去的,自然还有一只五色幼鹿。 净涪到的时候,净音也已经在药师殿里等着了。往日在妙音寺里头,师兄弟两人也是这般时候到的藏经阁法堂里的,是以师兄弟两人也就是平常模样相互见了礼,便各自在蒲团上坐了,拿过木鱼开始早课。 五色幼鹿就前肢后肢相互交叠地趴在净涪身侧,安静听着殿中的诵经声和木鱼声,模样格外乖巧。 早课结束之后,师兄弟两人收拾着这个药师殿,净音问净涪:“师弟,这边事情已经结束,你是要回寺里吗?” 净涪摇了摇头。 净音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暂时也是不回去的,师弟你要与我一起吗?” 净涪略一犹豫,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净音笑了一下,点点头道:“也罢。” 他说完,停了一停,又加了一句:“虽然师弟你现下是比师兄厉害了,但如果有什么事,师弟你记得与师兄说。” 净涪侧过头去看着净音,望入他认真的眼睛里,点了点头。 净音又是高兴地笑了。 将这普济寺收拾整理了一番,师兄弟两人最后来到药师殿里,见得香炉中已经燃尽只剩下香枝的线香,便又取过线香燃起,默默祝祷一番,谢过山寺主人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庇护,便睁开眼睛,才要将手里的线香插入香炉中,却又停下了动作。 他们师兄弟两人身前那早前还是空无一物的供案上,现下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本成人男子巴掌高的书册,书册边上还有一个非铜非铁的炼丹炉。 净涪动作不过略一停顿,便就直起身,转到供案后头,将手里的线香插入了香案上的香炉里。 被净涪的动作惊醒,净音慢了一会才同样将线香插入香炉里。 师兄弟两人转过身,看着供案前的这一书册和炼丹炉,一时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万药谱》。 净音看着书册封面的三个大字,再打量了几眼书册侧近的那只炼丹炉,才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香案后头的那尊巨大的药师王佛,说道:“这是?” 第157章 程家事宜 拜师礼结束后,天色已近黄昏。沈安茹看了一眼照进堂屋的橘黄阳光,心中一喜,转脸笑着对净涪道:“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小师父现下赶回妙音寺只怕还就赶夜路了,夜路辛苦不说,还会耽误了小师父的晚课。小师父不如就在庄里留宿一夜,待明日一早再回寺里去?” 净涪看了一眼沈安茹和程沛期待的脸,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沈安茹高兴得站了起来,快走两步就去唤自己的贴身侍婢,要为净涪的留宿准备起来。而程沛却是凑到净涪身边,发誓一样地道:“兄长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来烦你的。” 这个他们,自然就是程家老太爷和程家的其他人。至于程次凛和程家老太太,他们两人恐怕也不会愿意见到净涪。 净涪看着一副相信我我说到就一定能够做到的程沛,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又点了点头。 五色幼鹿站在净涪旁边,抬了头看着斗志旺盛的程沛,“呦呦”地叫了两声,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程沛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又和净涪交代道:“兄长,我在邀天院东梢间那里留了一个小法堂,还是娘亲亲自收拾布置的呢。兄长要进行晚课的话,不妨到那里去。” 净涪又是点了点头。 到了晚课时候,净涪入了邀天院东稍间那间小法堂。只一眼,净涪便能看出沈安茹的尽心尽力。 这一间小法堂或许是比妙音寺的法堂小,但实际上各处的布置却和妙音寺的法堂相差无几。应该是沈妙晴特意征询过,然后才仔细布置了的。 哪怕净涪对于法堂的环境并不在意,他对沈安茹的这份用心也是领情的。 净涪先就着清水净了手,给佛龛里的那尊佛像贡了香,便就在法堂中唯一的那一个蒲团上坐了,取过蒲团旁边准备好的木鱼,慢慢地敲起了佛经。 沈安茹并不去打扰净涪,就站在法堂外,沉默地听着法堂里一下下敲响的木鱼。 净涪的晚课时间不过半个时辰,沈安茹就在法堂外站了差不离的时间,只掐准了时间在净涪结束晚课之前离开小法堂。 沈安茹何尝不知道自己瞒不过净涪?但她也是真的没想过去打扰他,但净涪多年只回云庄一次,回来也仅仅只在云庄待上一夜,明日一早就又会离开。这段时间就是那么的短,作为母亲,她如何舍得浪费? 到净涪完成晚课,出了法堂,便有侍婢过来请他往正堂里去。 正堂里已经摆了一席精心炮制的斋菜,可除了已经等在那里的程沛外,并不见沈安茹。 净涪扫过上方空着的主位,又看了一眼程沛。 程沛本来也是气愤的,但这会儿却也冷静下来了,见到净涪的目光望过来,他便将事情和净涪交代了一遍。 却原来是程老太太身体不适,叫了人过来请了沈安茹过去侍奉。 身体不适?程老太太再如何,那也是有炼气三层修为的修士!她身体不适,却要不过凡俗女子身无修为的沈安茹前去侍奉?骗谁呢! 净涪无声入席,坐在主位的左侧,却并不拿起筷著,只是坐在座位上。 程沛看了一眼净涪,又看了看席上那八菜两汤的席面,欲言又止。 净涪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程沛,随意落在身前的手往上一点,一道金色佛光乍起,将这一整桌席面裹住。金光很快隐去,程沛瞪大了眼睛细看,却愣是没看出席面有什么不同。 他等了好一会儿,又偷眼看了看净涪,却被净涪的沉默震慑,不敢去打扰净涪。但不打扰净涪,不代表他就没有了询问的对象。 他的识海里可还有一个他刚刚拜师的司空泽呢。 司空泽古怪地看了净涪一眼,才问程沛:“你看出了什么吗?” 程沛非常诚实地摇了摇头。 司空泽点了点头,道:“就是什么都没有变化,才是这里最大的变化。”他顿了一顿,几乎是叹息一样道,“你这兄长可真是,妖孽!” 虽然这仅仅是对死物进行的短时间小范围内的放缓时间流速,但作为一个小沙弥来说,也足够令人惊叹失色了。 经司空泽这么一提点,程沛也反应过来了。他扭过头去看着净涪,双眼里的光比这屋中的烛火还明亮。 他兄长就是那么厉害! 净涪这会儿也没在意程沛,他低垂着眉眼坐在那里,看着似是入定神游去了,但事实上,他正在理顺沈安茹的事情。 程家作为沛县云庄里的修仙世家,哪怕不过就是占据一县之地的小世家,族中最高修为的修士不过金丹期,但也是世代传承下来的修仙世家。族中历代家主当家主母全是修士,哪怕修为再浅薄灵根再差,他们也都是修士,不是凡俗。而作为凡俗女子的沈安茹,本来就不是程家当家主母的人选。 事实上,哪怕是作为程老太爷嫡长子的程次凛,本来也不过就是一介凡俗的他,其实也是早早就被剔出程家家主继承人范围的。 没有灵根没有修为的沈安茹配同样没有灵根没有修为的程次凛,确实也很合适。后来没有灵根没有修为的程次凛所以能够力压族中一众修士,接过程老太爷手中的家主之位,保住嫡长这一支在程家的地位,靠的根本就是他和程沛。 他和程沛两人的灵根品质在程家家谱上往上数上八代,也是数一数二的顶尖。 净涪自己出了家,可他的底下还有一个程沛。 程家族里是为了能将程家家主之位顺利传给程沛,所以才同意让程次凛上位的。反正程次凛不过就是一凡俗男子,寿数顶天了也就一百二,他又能执掌程家到什么时候?而且他一个普通凡俗男子,身无修为,如何能够压服族中一众修士,让他们听从他的号令行事? 所以程次凛也不过就是担了一个家主的名头而已,程家真正的大权还在程老太爷程先承手里。而等到程沛长成,自然就能接过已经老迈了的程先承手里的权柄,执掌程家。 这是本来应该有的发展。 然而就在两年多前的一天,程次凛外出料理杂事,却在中途失踪,待到半月后归来,他身上却有了炼气一层的修为。跟着他一起归来的,还有一个和他同患难共苦楚的花君。 程次凛有了修为,不管他修为如何,不管他有没有灵根,他都是修士。 修士和凡人,几乎就是天渊之别。 不过是一介凡人的沈安茹又如何配得上已经是修士的程次凛?已经成为修士一步登天的程次凛又如何甘心自己不过就是一个程家家族上下族人公认的摆设? 净涪的眼底闪过一道冷光,魔傀宗 他睁开眼,入目的便是那一席精心炮制的斋菜,又想起东稍间那同样用心布置过的小法堂,再想到在他进行晚课的时候还守在外头的沈安茹,再一次微微垂落眼睑。 九层暗土世界里,正在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净涪魔身睁开眼看了上方一眼,又很快闭上了眼睛。但随着他刚刚的那一眼,暗土世界里一缕幽渊魔气无声无息地蹿出暗土世界,穿过厚重的土地,流入程老太太的身体里。 程老太太本来就正闭着眼睛轻声呻·吟,不时伸出手去打落沈安茹捧上来的药碗。 沈安茹也知道,程老太太若真的是身体有问题,食用修士的药丸也比她手上的这一碗药汤好得多。 无非就是要在这一日寻由头折腾她而已。 沈安茹一手捂着被打得泛红的手腕,咬紧了牙关看着地上再一次洒了一地的药汤和破碎的药碗,几乎就想要直接软倒身体昏迷过去了。但她更知道,哪怕她真的昏迷过去了,程老夫人也只会高兴地直接将她锁在这里,而不会顺了她的意将她送回她自己的院子里去。 她沉默了一阵,还是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只能在程老太太的侍婢催促下弯下身再一次收拾破碎的瓷片。 看沈安茹那细嫩的手指上一道道细长的血痕就知,这已经不是沈安茹第一次亲自收拾地上破碎瓷片了。可这一次,还没等沈安茹伸出的手碰到瓷片,上方程老太太就没有了声响。 所谓的没有了声响,可不仅仅是没有了故作虚弱的呻·吟声,而是便连程老太太的呼吸似乎也轻细得不可耳闻。 “老太太?老太太老太太!” “不好了,老太太出事了,快去请大夫过来!” 屋里顿时乱作了一团,沈安茹本来正蹲在地上,但来来往往杂乱的侍婢奴仆却似乎就愣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就算是经过沈安茹的位置,居然也莫名的绕过她,并不伤她分毫。 沈安茹愣神一会,也不再去管地上的那些破碎瓷片,独自站起身来,走到较为偏僻的位置,看着屋里的慌乱。 屋中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回,还有人被支了去通知程老太爷和程次凛。 沈安茹就站在一旁,虽然想不明白,但却也不去钻牛角尖。她甚至已经开始晃神地去想还在邀天院里的净涪和程沛了。 也许是因为沈安茹一个人站在那里太过显眼,还没等程先承和程次凛过来,便有人顺眼瞥过来看见她,冷声道:“夫人也见了,老太太不知为的什么忽然昏了过去,院中上上下下分神乏术,便也不留夫人了,夫人且自去吧。” 哪怕再不合情理,沈安茹也不去多想,既然这院子里有人让她走,她也不想留下来,那她不回去还要做什么? 是以沈安茹只是客套地叮嘱了两句,便在那侍婢不耐烦的催促下出了老太太的院门,领了自己的侍婢回邀天院去了。 第158章 临别赠礼 净涪和程沛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才终于等到了沈安茹匆匆从门外进来。 沈安茹进门,第一眼看见桌上还没有被动过的菜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嘴角抿出温柔的弧度,柔声问:“怎么了?怎么到现在了还没有用膳?快吃吧,这都错过用膳时间了,还等什么呢?” 程沛上下打量着沈安茹,见她表情柔和舒展,浑身上下都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便松了口气,撒着娇冲她招手道:“我们都在等娘亲呢。娘亲娘亲,快过来坐,再不过来,我们可就不等你了。” 沈安茹却并不往席上去,而是在远离净涪程沛的位置坐了,摇头道:“娘亲用过了,可不用你们等,你们快吃,别等会儿菜都凉了。” 程沛狐疑地看着沈安茹,奇怪地道:“娘亲用过了?在哪里用过的膳?” 沈安茹笑柔了眼睛,但仍没靠近,只道:“你祖母今日身体不太妥当,心情又不好,便强留了娘亲陪着她用膳了。且不说这些,你们快用膳。等你们用完膳了,再沐浴梳洗过,你们再来问娘也是可以的。快吃吧,饭菜凉了可就不好了。” “娘放心,兄长可厉害了。有兄长在,这菜肴再多放上一两个时辰,那也是凉不了的。”程沛回了沈安茹这么一句,便又伸手去拿筷子。边伸手他还边嘀咕了一句,“那老太婆怎么可能会留娘陪着她用膳?不是向来都嫌弃娘亲碍了她的眼的么?” 沈安茹好笑地瞪了程沛一眼,轻斥道:“说的什么呢?她到底是你祖母呢!如何能这样的没大没小?!” 然后沈安茹又轻飘飘地道了一句:“许是她见你兄长回来了” 沈安茹这句话没说完,但程沛却已经能够领悟沈安茹未尽的话意。 因为净涪难得回来一趟,沈安茹必定是希望能够陪着净涪用上一餐晚膳的。这会儿程老太太先让沈安茹陪着用膳了,等沈安茹回到邀天院里,那自然是吃不了多少了的。更何况,程老太太是修士,又是程家老太太,用的饭食喝的茶水全都是带了灵气的,沈安茹不过一介凡俗,吃一点没事,可吃得多了,那是可以顶上两天的饭量的。 沈安茹再如何想着陪着净涪用膳,那也必是实现不了的。 程沛被沈安茹的这话说服了。 然而沈安茹能说服得了程沛,也弄糊涂了司空泽,却说服不了净涪。她甚至连净涪身边的五色幼鹿都说服不了。 五色幼鹿冲着沈安茹那边“呦呦”地低叫了几声。 净涪也拿起了筷子,在沈安茹的目光下夹了一块藕夹,慢慢地吃了下去。因着净涪的缘故,这席上菜肴虽然摆放了好一段时间,但菜肴仍是温热,入口口感未减几分。 哪怕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净涪还是记得,这分明就是沈安茹的手艺,味道熟悉而温暖。 净涪慢慢食用着菜肴,眼角余光却瞥向了沈安茹那边。但见沈安茹双手拢在袖里,眼睛温柔慈和地看着他们这边,坐得极是端庄稳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动不动。 她身边的侍婢们也只是垂目注视着地面,竟没有人给她送上一杯温茶。 净涪收回眸光,仍旧不紧不慢地用膳。 到最后,一整桌八菜两汤的斋菜还是被净涪和程沛两人吃得干净。看到几乎只剩下菜汤的碗碗碟碟,沈安茹哪怕坐得再端庄稳重,眼睛也几乎弯成了两条长而黑的线条。 用完晚膳,净涪漱过口,坐到沈安茹身边,将侍婢送给他的茶盏亲自递到了沈安茹面前。 沈安茹看着这盏温茶,又是高兴地笑了一下,将双手从袖里伸出,接过那盏温茶,道:“谢谢小师父。” 因为上了年纪,沈安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候的那样白皙细嫩了,但那份温暖柔和,还是净涪当年还在襁褓时的那份熟悉感觉。 可是哪怕这双手看着完好无损,净涪却又能嗅到沈安茹身上疗伤灵药的气味。 她是用过药了的。 程沛此时也坐到了沈安茹的另一边,正往他们这个方向看来。他似乎也是嗅到了什么,表情在那一霎那间有些怪异。 净涪的目光在收回的同时扫过程沛,然后便看着自己的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了一块雕刻着药师王佛的琉璃玉佩。 净涪一抖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上系着的红绳,手托着这枚琉璃佩站起,亲自来到沈安茹身前。 沈安茹木头一样僵硬坐在位置上,任由净涪抬起她的手,从指尖取出一滴血落在那枚琉璃佩上,又亲自给她系在了腰间。 程沛看着那枚药师王佛琉璃佩,问识海里的司空泽:“师父,那玉佩是什么东西啊?值得兄长这么慎重地给娘亲戴上?” 司空泽看了两眼那枚琉璃佩上的那尊药师王佛,道:“那药师王佛琉璃佩是妙音寺一位专修药师道的大德禅师用自身琉璃光炼制而成的,这琉璃佩用效甚广,不单单是修士,便连凡俗之人,长年不离身的话也能补足元气,延年益寿。” 程沛点了点头,心里却是默念:‘药师道’ 司空泽只提了这么一点,便不和程沛细说了。但他却是知道,哪怕清慈禅师修药师道,行普渡广济之事,但清慈禅师向来行踪飘忽不定,净涪能求到这枚药师王佛琉璃佩想来也是耗费了不少心力的。 司空泽现在是被锁在程沛识海里,没看见此时莫国普济寺那边一寺院小沙弥身上携带的药师王佛琉璃佩,否则他必定是要被震得瞠目结舌的。不过如果清慈禅师还只是景浩界一位大德禅师的话,司空泽这么想也没有错。可问题是,清慈禅师已经进入了东方净琉璃佛国,是东方净琉璃佛国中的一位罗汉。他修为大涨,这用他随身琉璃光炼制出来的药师王佛琉璃佩的数量自然也是比起当年多得多了。 这药师王佛琉璃佩不过是一桩小事,真正让司空泽口干舌燥的,还是净涪接下来的动作。 但见净涪手指凭空一捻,一道绵绵无绝的生气自虚空中抽出,被他拿在手里,半点挣脱不得。 那可是生气啊。 司空泽腾地站直身体,直直地望着净涪的指尖,几乎是从唇齿间挤出字眼一样道:“生气” 生气!那可是生气啊!如果司空泽还想复活,充足的生气绝对是他不能缺少的东西。 复活这个字眼从来没有从司空泽的脑海里出现过,便连被锁在程沛的识海里,见过程沛,见过齐东和,司空泽也只是想着要给自己那一身来不及传承下去的本事找一个弟子而已,并不曾想过要复活。 没有想过并不代表他就真的不愿意复活了。活生生的拥有力量、生机的身体谁不想要,更何况生前还算得上一个四方敬服的强者死后却被无缘无故囚禁在自己灵器残片里只能依附着一个幼儿连最基本的自由都没有的司空泽? 他没有想过的真正原因,只是因为复活的材料太过难得,没有足够的机缘,甚至连幻想都是奢侈。 可现在,就在他的眼前,居然就生生地冒出来了一份! 净涪微微眯起眼睛,扫了程沛的位置一眼。 对这一缕生气价值完全没有体会的程沛毫无所觉,只奇怪地望着净涪的动作。但正在激动的司空泽却像是大冬天的被当头缴了一盆冰水一样,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身体更是止不住的打摆。 司空泽立时清醒过来,不敢再去看净涪手上的那缕生气,只缩在圭片残片里,目光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净涪收回目光,随手将他指尖里捻着的那缕从茂竹里抽取出来的生气送入了沈安茹的眉心。 沈安茹什么都没有看见,但她仍然任由净涪那两根在她看来空荡荡的指尖点在自己的眉心处。 她只觉得,一股暖融融的细流自净涪指尖蹿入她的眉心,然后又自眉心流往她身体的每一处角落,让她的整个身体都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暖水里。 沈安茹睡了过去。 净涪退后一步,灰色的僧袍一扫,已经熟睡过去的沈安茹便在椅上消失不见。 沈安茹的侍婢见此,不由得齐齐看向净涪。其中一个看来已经透出几分老迈的妈妈忍不住来到净涪身前,向着净涪深深一拜,恭敬问道:“大少爷,不知夫人” 净涪看了这位仆妇一眼,抬起手指了指沈安茹的寝室位置。 那仆妇顺着净涪的手指方向看去,认出来后也松了口气,又是恭敬一礼,告罪一声,便领着沈安茹身边的其他侍婢一起退回了沈安茹的院子。 堂屋里只剩下净涪、程沛以及程沛身边的两个侍仆。 程沛看了看沈安茹的寝室位置,扭头问了一声净涪:“母亲那边还好吧?” 司空泽听了这话,忍不住一头黑线,却更提醒自己日后要记得给程沛开开眼界,否则便连好东西已经放到了他面前,他不认识那也就只有错过的份。 沈安茹怎么会不好?她好极了好不好?甚至比他还要好呢! 净涪点了点头。 程沛见得净涪应了,也是笑开了。 其实他也知道,沈安茹是他们的母亲,兄长再如何也不会害了母亲去。他不过就是见沈安茹毫无预兆地昏睡了过去,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罢了。得了净涪的保证,他心底的那一点不安也就全都散去了。 净涪看了程沛一眼,便又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盏青铜油灯来,递到程沛眼前。 程沛别的还没注意,先就被这盏青铜油灯上仍然跳动的火焰吸引了目光。那火焰虽不过只得一豆大小,焰光也仅仅是橘黄色,但这火焰焰光却像是能够破去周遭一切迷障昏暗,只留眼前无边光明。 见到这盏青铜油灯,司空泽这会儿已经不吃惊了。 不过就是一心灯而已,和先前这小沙弥送给沈安茹的那缕生气比起来可还差了一点呢 然而司空泽不吃惊了,程沛却是实实在在的惊住了。好半响他才回过神来,看着净涪直直地问:“兄长,这这这这是心灯?” 心灯,是他刚刚看见那盏青灯的时候无端地出现在他心头的名称。 他明明从来未曾听谁提起过这个名号,也未曾在哪里见到过相关的描述,但看到这一盏青灯,他心头就闪过这么一个词汇。 心灯,光是听这么一个字眼,程沛便已经觉得不是凡物。 净涪点了点头,将这一盏灯递给程沛,程沛昏昏然地双手接过。 程沛才接过,便又在那一霎那间明晰这盏心灯的灵效。 心灯心灯,照见心头光明的灵灯。心灯的灯托灯盏什么的都是外在,最为重要的是心灯上的那一豆灯火。灯火光明普照,能破去修士心头虚妄,护持修士修行。 可以说,只要有这一盏破去心头虚妄,照见心头光明的灵灯在,程沛想要被外魔侵扰也是艰难。 净涪见程沛收了这盏由他亲自点起的心灯,便也不再在这程家逗留,坐上五色幼鹿,径自一路往云庄外去。 五色幼鹿也是顽皮,在驮走净涪的时候,还特意在程沛面前现了身形,然后才驮着入了虚空,只留下原地里又被震住的程沛和司空泽面面相觑。 第159章 点化与否 程沛看着凭空出现又凭空驮走净涪的那只五色鹿,几乎是喃喃自语地问道:“那是什么?” “五色神鹿” 司空泽茫然一样地回答了程沛之后,又过了半日,才回过神来。他也不等程沛来问他,先就开口向程沛介绍这种神鹿:“五色神鹿,通人性,行虚空,隐灵机。虽然不是最擅长征战的神兽,可单单行走虚空,隐藏灵机这两条,就足以令它在诸天神兽中占据一席之地。” “我居然没想到,景浩界中居然还会有五色神鹿” “你这个兄长,能得五色神鹿追随,可真是”司空泽收回目光,打量了一下程沛,心中也算是有点安慰。 那个叫净涪的小沙弥确实厉害,但如果换了他当他的弟子,司空泽还是觉得不太乐意。就是因为他太厉害了,司空泽自认镇不住他。反倒是像程沛这样的就刚刚好。 程沛看着净涪远去的方向,没有说话,而是握紧了拳头,眼中斗志沸腾。 兄长那么厉害,他作为兄长的弟弟,绝对不能太差了! 净涪不在意司空泽和程沛两人,他骑着五色幼鹿出了邀天院,也没有就这样往普济寺去,而是一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会意,寻着程次凛的气息就往那边去。 哪怕是程老太太在晚膳时分无端昏睡过去,今日纵·欲了一整天的程次凛也并没有去程老太太那边探望过,反而是搂着花君在榻上睡得正酣,便连他的这一个院子里也格外的安静。 事实上,即便是和程老太太离得不太远的程老太爷院子里这般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的平静。整一个程家大宅院,也就只有程老太太的院子里灯火沸腾,人声噪杂,忙得连七八糟。 五色幼鹿驮着净涪直入程次凛寝室。 净涪从五色幼鹿身上下来,走了两步看着大床上拥被缠绵安睡的两人,眼中闪过一丝流光,他笑了一下,也不再走近,只是屈指弹出一点金色佛光。那点金色佛光在程次凛眉心点落,虚虚勾勒出一个眼睛模样的金色轮廓。 这个金色的眼睛不过堪堪成形,便又立时散去,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净涪见状,点了点头,又回到五色幼鹿身边,骑上五色幼鹿隐入虚空而去。这一次,他没有再在外头停留,而是一路回了普济寺。 净涪这样两袖飘飘走得轻松写意,可他在程家大宅院里留下的余波却正在发酵。 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还在忙碌着重新在暗土世界本源留下自己印记的魔身也忍不住从持久而忙碌的刻印祭炼中分出神来,抬眼看了一下程家的方向,呵呵笑了两声。 他和净涪本尊本是一体,即便净涪是本尊,但如果净涪没有可以隐瞒和阻拦,净涪的一切动作和心思魔身也是清楚明白的。 正是因为魔身也明白净涪的意图,魔身才忍不住冷笑出声。 说是净涪本尊入了佛门,日夜修持,行事手段较之当年皇甫成的时候绵软柔和许多,可实际上呢?看看现如今的程次凛,信了这句话的人都是真眼瞎。 净涪本尊这次可是强行给程次凛开了心眼,既是点化又是还了一部分因果,看着是对程次凛好,毕竟开心眼,能通人心,就也能提前预知危险。这可真是好啊,不是? 不过对于程次凛,魔身本也看不上眼。这个人甚至比北淮国现如今那位帝皇还要不堪,魔身乐得看戏呢,如何还会为他鸣不平? 果然未曾辜负魔身的期待,也未曾浪费了魔身特意分出来看戏的时间和精力,天色还没有大亮,被一阵阵噪杂声从美梦中吵醒过来的程次凛毫不克制自己脾气,还未睁眼,就直接爆发,随手一掌用尽力气循着声音拍过去,怒斥道:“吵什么吵!滚!” 花君也是刚刚才从梦中醒来,本正扫了一眼程次凛,便又要闭上眼睛去仔细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却不料旁边还在熟睡的人直接就是一巴掌拍了过来。 花君可是魔傀宗出来的人,尽管修为不高,仅仅只是炼气期而已。但魔道自来诡谲,魔道出身的修士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谨慎戒备。这是在他们日常生活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本能,也是他们一生的瑰宝,即便花君已经从魔傀宗出来,入了这实在可以算得上是闲适的程家,她的本能也并未有消退。 是以当程次凛在还没有彻底清醒的时候拍出了饱满怒意的那一掌后,几乎是下意识的,花君直接一手反拍过去。 “嘭!” 一声巨响,不仅唤醒了花君,更是直接将程次凛从昏睡中震醒。他还没睁开眼呢,先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毕竟程次凛这个强行催化出来的炼气三层修士和花君这个从魔傀宗里挣扎着活下来的真正修士而言,差得太远了。 程次凛瞪大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花君,花君也是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来,她震惊地从床上坐起,将锦被拖拽着遮掩自己下方不着片缕的身体,瞪着门外怒问:“谁!” 紧接着她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立即扑到程次凛身上,泪珠大滴大滴地从她美丽的眼眶中掉落,打在程次凛□□的手掌上,一如以往她哭泣而出的滚烫泪珠一样激得程次凛的身体忍不住哆嗦。 程次凛的身体哆嗦也似乎惊醒了花君,花君哭红了眼睛,鼻头也泛上一丝浅红,又拿着颤抖的手去摸自己的储物袋,取出一瓶疗伤药来,边给程次凛喂下,边一叠声急急地问道:“老爷,老爷,你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这副感同身受甚至是伤得比他还重比他还痛的模样是那样的真切贴心,如果不是刚刚在他耳边响起的那几句话的话,程次凛差一点就信了。 ‘得想办法将这件事岔过去才好’ ‘其实只要能够找一个大体说得过去的人来当这个替罪羊的话,他也不会多想的吧’ ‘不如,就那个净涪好了’ ‘反正就连他本人也在忌惮着他那个儿子’ 那声音的冷静,那话语间的条理,几乎又要让程次凛的身体颤抖。 程次凛顾不得身上的疼痛,睁开眼睛来死死地望着花君。但见花君素着一张如花的容颜,秀眉紧蹙,无论是眼里面上,都是对他的体贴和心痛。 程次凛发现自己看不出丁点破绽。 可是那个冷冰冰的甚至带着厌烦情绪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程次凛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我哪里露了马脚吗?’ ‘不可能的啊’ 程次凛这么一愣神间,花君又不禁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不解地问道:“老爷?” “老爷?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花君抹了一把脸,也不顾自己蓬头垢面未曾梳洗打扮的样子,三两下套上衣裳,扭头朝外间传音让人去叫大夫。 程次凛整个人已经木了,任由花君动作。 等到院中忙活了半日,程次凛重新被塞进了锦被里。他闭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 屋中分明也没有人出声打扰他休息,哪怕是收拾刚才忙乱后造成的残局,那些侍婢奴仆也都是来往无声的。但程次凛耳边,却响起了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带着不同的情绪,一叠声地回响。 世界嘈杂至极,而程次凛已经被震惊到无力。直到他回神,他猛地抽出旁边放置的另一个高枕直接掷向窗外,爆喝道:“滚!滚!统统给我滚!都给我滚!” 他没睁开眼睛,但耳边的声音却还在不断响起。 ‘滚?程次凛居然叫我滚?’ ‘老爷这是中邪了吗?怎么这么反常?’ ‘我我没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老爷会要我滚?’ ‘老爷真是太不对劲了,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就被训斥,看来也要程明说一声才好。别到时候又触怒了老爷,那可就真的是’ ‘大老爷这是突然发疯了?嗯,等会儿得和二老爷那边提一下才好。’ 还没有一炷香的时间,程次凛的反常就传遍了整个程家大宅院。不单单是邀天院这边,便连刚刚从昏睡中醒过来的程老太太都听到了风声。 和仍然保持沉默的程老太爷不同,程老太太得到这个消息后,直接将自己最爱的头面打落在地。 她以不符合她习惯的姿态速度腾地站起,怒视着邀天院的方向,一叠声地道:“是他,一定是他!这些事情都是他弄出来的!每次他回来我们程家都没有好事!一定就是他弄的鬼!” 程老太太越说,越是觉得自己想得对。 “一定就是他没错,”程老太太转头对一屋子已经愣住了的妈妈侍婢道,“他出家后统共才回了程家两次,就这两次而已,程家就都闹出事情来!” “就是他,他出家了都能弄得程家乌烟瘴气,就不该让他回来才对!” 程老太太本是脱口而出,但她自己听了,却又反而觉得这就是一个好主意,她忍不住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不该让他回来!” 她越想越对,转头就吩咐她的老妈妈:“传下话去,以后那个灾星回来,绝对不能让他进程家大门!” 一屋子的侍婢妈妈面面相觑,最后有一人低声道:“不会吧” 程老太太怒瞪了那个丫头一眼:“你说什么!?” 那丫头颤抖一下,回过神来,见程老太太面色不善,又瞥见周围那些姐妹妈妈们都往她对面避了避,心中急切,脑中却是灵光一闪,急急道:“奴婢是说,老太太您想的可能是对的。奴婢刚刚还听说了,大太太那边今天一早也是昏睡着的呢,到现在那边也还没有个消息!” 程老太太当下缓和了神色,点了点头,道:“嗯,你去吩咐门房,日后见了那灾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进我程家大门。” 那丫头看了一眼屋中的其他人,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哎。婢子这就去。” 程老太太看着那丫头转身正要走出大门,忽然又叫住她,想了想,叮嘱道:“记得,要悄悄的,别太惹人注意。” 那灾星现如今修为高了,在佛门那边地位提升,族里的人也多是想着讨好他要从他那里得到好处的。如果这件事传扬了出去,被族中的人听闻,闹出来又是她的不是。 哪怕她为的本就是程家,那也不行。 尽管程老太太叮嘱了要悄悄的,但程沛那边还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程沛无意识地扯了一下嘴角,不知是该笑该怒。 该笑程老太太愚蠢吗?别说净涪有了五色幼鹿,哪怕单只净涪自己,只要他想进来,这程家家宅如何能阻得了他? 又或者程沛该怒程老太太绝情?净涪可是她嫡亲的孙儿啊,哪怕他已经出家了,血缘还是在的。可程老太太却愣是吩咐了人不许净涪进门 程沛是心情复杂,但司空泽却没有这个顾虑。相反的,他在程沛识海里笑得几乎打跌。 “哈哈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蠢的蠢妇” 司空泽拭去笑出来的泪珠,惊奇地问程沛道:“她真的是你们程家的前任当家主母?” 程沛也唯有沉默。 他还能有什么话可说呢? 第160章 行路艰难 程沛和司空泽本来以为程老太太那边已经很让他们开了一番眼界的了,万万没想到程老太太那边不过只是一个开始,真正让他们说不出话来的,还要数程次凛那边。 先是程次凛在清晨无端暴怒,不仅怒斥了整整一个院子的奴仆侍婢,便连这些年来最得他宠信的花君也没能逃过一劫,硬生生吃了一顿前所未有的训斥。后又是程次凛和程老太爷程老太太吵翻,更在他同胞嫡亲弟弟程次冽出言相劝的时候冷嘲热讽,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程次凛还吵吵嚷嚷地闹着要清洗程家家仆,弄得程家上下人心惶惶。 为此,程老太太被气得不行,口不择言之际,更是将净涪的‘灾星’之名传得沸沸扬扬。 别说这程家上上下下,便连程沛也忍不住在心头嘀咕了两句。 当然不是程沛就相信了净涪‘灾星’的说法,他也不至于蠢成这个样子。他真正怀疑的是别的。 “师父你说,到底是不是什么人见兄长不在程家,鞭长莫及,便将这样的黑锅往他头上推?” 司空泽怪异地看了程沛一眼,惊奇地问道:“你不觉得真的就是你那兄长在离开程家之前做了什么?” 程沛眼睛都瞪圆了,话语里的不敢置信太过明显,听得司空泽都有点觉得是不是真就是自己太异想天开,冤枉了净涪。 “师父你说的什么话!这程家大宅院里头所有人捆在一起都不够我兄长一掌摁下去的,哪里又值得我兄长费心思动手脚?” 司空泽自己想了想,觉得也是。这程家大宅院里头最高修为不过就是一个金丹,哪里值得那个变态小沙弥如此费心? “那会是谁?” 司空泽不过反射性地问了这么一句,话出口后,他自己也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程沛这会儿似乎也想到了,眼睛都要喷出火来了,更是一字一字地咬着牙齿道:“程、次、冽。” 司空泽也是点了点头。 可不是么?本来是正儿八经的未来程家家主,可这家主之位又被他那个废物一样的哥哥凭借两个儿子从他手里硬生生抢了回去。他这一支血脉自此从嫡支贬为旁支,到得日后程沛长成,执掌程家,这程家大宅院里头哪里还有他一脉的位置? 程次凛最恨的,怕就是他们两兄弟了吧! 程沛自以为想明白了,当下就开始盘算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回报一下他这位叔叔对他们星弟两人的‘关爱’,便见他身边的仆从自门外进来,向他行得一礼,便垂手躬立在一侧,等待着程沛的回神。 程沛从自己的思绪中走出,看了他一眼,问道:“云光,可是娘亲那边有消息了?” “回少爷,太太还在昏睡,未曾清醒过来。”这名叫云光的奴仆先是摇了摇头,又赶紧道,“是老爷,老爷那边遣了人过来,说是请两位少爷过去叙话。” “两位?”程沛不辨喜怒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问云光,又似乎是在自问,“他不知道兄长已经离去了吗?” 云光噤声站在一旁,并不敢多话。 程沛也不会想要云光来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他识海里的司空泽也同样没搭话,只问程沛道:“他叫人来请,你要去吗?” “去!当然要去!我就去看看他到底想要折腾什么。” 程沛站起身,带了云光等邀天院的奴仆就往程次凛那边去。 程次凛的院子里,再不见往日欢颜的花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迎接程沛。她领着程沛进了院子,却被程次凛拦在了房门外,只让程沛一人进去。 看着程沛推门进屋,花君眼底闪过一丝狰狞:程次凛! 程沛进了屋,便见程次凛坐在正堂主座的高椅上,居高临下地盯着程沛。 才见了程次凛,司空泽便微微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程次凛眉心的位置,窥见那一缕凝而不散的金色佛光,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日,最后感叹一声道:“原来如此” 程次凛的脸色表情全都是冰冷的,程沛便也不指望程次凛能对他有个好态度,就只是作揖拜了一拜,不等程次凛发话,他便直起身来,寸步不让地迎上程次凛的目光。 他边和程次凛对峙,边还询问识海里的司空泽:“师父,你说什么原来如此?” 司空泽捂着脸无声笑了一下,才和程次凛解释道:“你这父亲身上有你兄长留下来的佛光。看样子,应该就是你兄长昨日临走前强行为他打开了心眼,才让程家弄成现在这样鸡飞狗跳的局面。” 说完,他还叹了一声:“你这兄长,果真是” 果真是什么?程沛没等来司空泽的下文。但他也不太在意,只是挺了挺腰,站得更直,望着程次凛的眼神也更坚定。 司空泽看程沛似乎对心眼没有任何感触,想了一下,便又和他讲解道:“心眼,说是眼,其实也不太对。但不管如何,你这父亲开了心眼,他便能看破人心。” “人心”程沛皱了皱眉头,问道,“人心复杂,思绪万千,区区一个心眼,真的就能够看破?” 对于程沛的敏感,司空泽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道:“当然不可能看全,不过就是偶尔窥见到旁边某人某个时刻比较坚定的心念而已。说是看破,其实夸大了。” 程沛了然,他并未收回盯着程次凛的目光,却问司空泽道:“程次凛今天早上闹出来的这些事情,其实都只是因为他被兄长开了心眼?因为他看到了身边人的各种心思?” 司空泽点了点头。 程沛看着程次凛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个傻瓜。 程次凛听不见程沛的心声,本来是高兴的。毕竟他这一早上被程家上上下下的心声弄得烦不胜烦,好不容易有一个人能够让他安静安静,他怎么会不高兴? 但他才高兴了一会,便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能听见所有人的心声,看得见所有人的各种各样小心思大谋算,为什么他就听不见程沛的,看不见程沛的? 为什么程沛会是那一个例外? 他修为很高吗?都没有筑基,比程先承还要差好不好?可他能看见程先承的,但就是看不到程沛的,这为的是什么? 程次凛这会儿居然连父亲都不叫了,而是直呼程先承其名。 这时候,程沛自也看出了程次凛眼神的变化,他心中一动,问司空泽道:“师父,他的心眼在我身上有用吗?” 在等待司空泽回答的那片刻功夫,程沛居然摒住了呼吸,唯恐错过了司空泽的回答。 他紧张得有些过火。但若要问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又为什么这般在意,恐怕他自己也没有一个答案。 可他就是这般紧张。 司空泽看了一眼有点莫名其妙的小徒弟,摇了摇头,随意地道:“他自己修为不高,心眼又是你那兄长强行给他打开的,对炼气期境界的修士也就罢了,对你却是没什么用。” 程沛松了一口气。 那边程次凛看着程沛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忌惮和怨恨,他也不和程沛多话,直接一拂袖,冷声道:“出去!” 不管是什么原因,在程次凛这里,程沛得到的待遇到底要比花君等人好,最起码他得到的是“出去”而不是“滚”。 可程沛却不会为了这点子微不足道的区别对待惊喜。他也不想再程次凛面前多待,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又是一揖,直接干脆地转身离开。 程次凛看着程沛离开的利落背影,表情阴得能滴出水来。 但程次凛再看程沛不顺眼,再觉得程沛心思叵测,再认为程沛忤逆不孝,也没有将程沛当作眼中钉肉中刺。他手里的刀,令人意外又不怎么意外地先落在了他自己的院子里头。 然而不算花君,程次凛作为程家明面上的当代家主,他的院子里的奴仆没一个简单的,而他下手又太急太糙,所以因为他的动作,程家乱成了一团。已经不仅仅是程老太爷、程老太太和程次冽,便连程家家族里的某些人也被牵连了进来。 一时间,程家乱成了一锅粥。 而在这中间使了一把力的推手,对于程家如今的混乱,净涪并不放在心上。 毕竟程次凛身上的那个伪心眼不过是他强行打开,威力不大,限制更多。筑基初期的修士或许拿它没有办法,但筑基中期的修士即便没有防备,它也是奈何不得他们,反而还会遭到反噬。 至于程沛和沈安茹,净涪很期待程沛的成长。 净涪一路骑着五色幼鹿回了普济寺,他们抵达的时候,也还是半夜时分,天色黑暗,整个普济寺也只有零星的那么几盏油灯照明。 净涪向着亮着灯火的云房看了一眼,拍了拍五色幼鹿,并不打扰那些还在灯下如痴如醉地翻阅佛经的沙弥们,径自往自己的云房去。 翌日一早,净涪又领着五色幼鹿前往药师殿参加早课。哪怕净涪缺席了昨日的晚课,这普济寺里挂单的所有沙弥都并未在意过此事,只一如往常地和净涪相互见礼,在各自的蒲团上安坐,循规蹈矩地完成自己的早课。 他们甚至不知道净涪昨天离开过普济寺,只以为净涪昨日又是在后山那边待得太晚,错过了晚课。 这于净涪而言,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了,他们也都习惯了。 既然无人打扰,净涪也乐得清闲,完成早课后,便又拿着佛经领着五色幼鹿往后山里去。 自这一日之后,净涪的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每日里不过就是默诵经文,细细体悟佛经要义,再仔细研究清慈禅师在经书中留下的心得体会,不断地添加自己的积累,扩充自己的视野眼界。 净涪修行得很是认真,但任凭净涪修行得再是用心,每每能从经文中体悟点点佛理,又将这些佛理汇入自己的修行体悟,可净涪的第十颗舍利就是没有踪影,甚至连一点预兆都没有。 他每每诵读一本佛经,都必有收获,如同他每抬起脚,便能往前迈出一步。可哪怕净涪在这一段路上走出再远,他就是迟迟看不见路途尽头的那一座供他暂时歇脚代表着他这一段路途终点的城镇。 瓶颈。 净涪心知自己这是遭遇了瓶颈,他也确实有所准备。 他抬起手,放任手里的那部佛经“哗啦啦”地从打开的状态恢复到闭合。净涪看了一眼佛经封面的金字,走下巨石。 他才刚站稳,身边便出现了一只五色神鹿。 五色幼鹿先在净涪身边站了一会,等净涪往前迈出一步,它才凑到净涪身边,在净涪身上蹭了蹭,抬起头来看着净涪,还“呦呦呦”地叫个不停。 净涪一手拿着那部佛经,另一只手却在五色幼鹿的脑袋上拍了拍。 五色幼鹿会意,长鸣一声:“呦” 一人一鹿离了后山,直入普济寺中。 第161章 长路漫漫 净涪返回普济寺的时候还没有午时,远远未到净涪往日入寺的时候。是以看到出乎意料地出现在藏经阁里的他,同样在藏经阁里翻看经文或是抄录经书的沙弥们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惊疑地看了净涪两眼。 净涪却不理会,他先将自己手头上那部经书放回原位,便在一众沙弥目光注视中走到阁中最后的一处书架后头那处空地上。 他站定,目光在那处没有多少人看得见的书架上来回梭巡。 这一处书架上,摆放了好几十部经书。每一部经书,都出自净涪的手。 净涪的识海中央,也有一个书架凭空浮现。而这一处书架上摆放的经书,数目种类都和净涪眼前的这一处书架一般无二。但细看又会发现,净涪识海中的那些甚至隐隐散发着金色佛光的经书比之这普济寺藏金阁里存放的经书要好得多。 净涪的视线从第一部的《佛说阿弥陀经》滑至最后的那一部《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然后又从那《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回转,停在了倒数第二部的那只有几行字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如今他遭遇瓶颈,而《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未全,如果他此时集齐《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凭借集齐此经的大功德,他必然可以轻易破障,顺利凝聚那第十粒舍利子,自十信转入十行,褪凡而入神,登上菩提大道,甚至只要他愿意,他随时可以凭借自身菩提大道登临西天佛国。 可是他愿意吗? 净涪不需自问,不必多做思考,也已经有了答案。 不!他不愿意! 净涪入了佛门这么多年,早已摸清佛门修持的台阶。 和道门魔门吞吐天地灵气进入炼气期不同,佛门修持从一开始便是先发十心,凝结十粒舍利子,称作十信。在十信层次的佛门弟子,可以是沙弥,可以是比丘,也可以是和尚,更可以是禅师,此中并无定论,单看各人修持。 只有十信之后的佛门弟子,才算是登上了菩提大道。这些佛门弟子,又有金刚、罗汉、菩萨等称谓。就如同道门那边的真人、真君、道君之类的称谓一样,金刚、罗汉、菩萨等等的称谓仅仅是一个尊称,只拿来作敬称而已。 十信后的佛门弟子,如果笼统一点称呼的话,也都可以被称作菩萨,不过仅仅是贤位菩萨。贤位菩萨这一层次又有三大台阶,分十住、十行、十回向位。贤位菩萨再往上,便是圣位菩萨。 圣位菩萨的修行又分初地到十地加等觉妙觉。妙觉位的菩萨即是佛,所以等觉的圣位菩萨便是最接近佛的菩萨。 证就一切圆满成就的佛之后又有一个尊位,称佛祖,为世尊。 仅仅只是净涪能够看得见的修行路,便已经是这么一条长之又长的道途,那么佛祖之后呢?便就真的是路的尽头了吗? 这么长的一条修行路,如今摆放在净涪面前的这个瓶颈或许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不会是最难以突破的一个。如果突破这样的一个瓶颈净涪都需要借助功德的话,那是不是以后没遇到一个瓶颈,都需要借用功德来冲击? 真这样,净涪又需要耗费多少心力多少时间去获取这般海量的功德?更何况这样借助功德来突破修为,也不符合净涪的心性。 修行路途漫漫,哪怕再艰难,净涪也要靠着自己走过去。走不过去的话,那就死也无妨! 净涪眼神一定,将视线从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抽离,再也不去看这一个藏经阁里收藏的经书,转身离开。 净泊目送着净涪一步步坚定地走出藏经阁,想了想,放下手里拿着的那部经书,踱步来到净涪刚刚站立的地方。他站在净涪的方向,看着眼前这一处空地,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净涪他刚刚是在看着这里,那这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净涪出了藏经阁,在院门处领走了守在那里等着他的五色幼鹿,先回他暂居的云房将自己的东西一一规整,重新放回他的褡裢里,然后便来到了药王殿。 这会儿不是早课也不是晚课的时候,药王殿里压根就没有人。 净涪带着五色幼鹿入了药王殿,先在贡案前站定,抬头望着香案后头那一尊巨大的药师王佛。 结跏趺坐于莲花宝台的药师王佛身穿宝佛衣,左手执持药器,右手结三界印,双目微闭,宝相庄严。 身在东方净琉璃佛国的清慈罗汉目光垂落,看着药王殿里的净涪。 正注视着那尊药师王佛的净涪陡然发现,这尊佛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自上而下地看着他。 明明这尊佛陀高坐莲花宝台,和下方的净涪是一上一下的位置关系,它看着净涪,很容易就会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觉。可净涪却觉得,这尊佛陀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这种意思。 恰恰相反,那个人仿佛就站在净涪对面一样,平等而平和地看着他。 净涪望着这尊睁开了眼睛的佛陀,心中闪过一个名号。 清慈禅师,不,清慈菩萨。 哪怕净涪不知道这位菩萨的真正尊称是什么,但他能够猜得到,这位禅师现如今的修为境界。 不管是贤位菩萨还是圣位菩萨,这位禅师都是菩萨。 净涪再想起他这些年在藏经阁里每每翻阅经文看到的那道人影,便也垂下眼睑,双手合十,弯腰一礼。 上首的那尊药师王佛看着净涪,忽然伸出手去,在净涪光溜溜的脑门上摩挲了一下,唱了一声佛号:“南无药师光王佛。” 清慈菩萨的这个动作快速且利落,根本不在意净涪在被他触及命门那一霎那间猛然爆发又快速收敛的危险气息。而在他为净涪摩顶的那一刻,一道琉璃从虚空垂落,照定在净涪身上。 剔透的琉璃光泛着氤氲的□□照在少年逐渐长成的眉眼上,将这一个小沙弥衬得如同东方净琉璃佛国里剔透明净慈悲天真的佛子。 可惜仅仅是数息间的工夫后,这一片琉璃光便又全部沉入净涪脖颈处挂着的那一长串佛珠里的一颗。 净涪深吸一口气,舒缓自己一瞬间紧绷的神经,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那一颗隐隐散发着琉璃光的佛珠,往后退出一步,才再次向着上首已经闭上眼睑端坐如初的那尊药师王佛深深一拜。 随着净涪的动作,五色幼鹿也向着那尊药师王佛深深拜了下去。 待到这一礼毕,净涪才来到香案前,取过三柱清香点上,贡在香炉里,然后便又是一拜,带着五色幼鹿退出了药师殿。 站在药师殿殿前最顶上的那一级台阶上,净涪回头再看了一眼身后的药师殿,便就拾级而下,一步步走下台阶,往着山寺外走去。 还站在藏经阁原本净涪最后站立那处位置的净泊忽然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那一处空地上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书架。 “这里还还真是有东西的” 已经回到了天筹宗天机峰上,正在静室里手捧着一个点满星辰的罗盘闭目入定仔细盘算的齐东和忽然脸色一白,猛地吐出一口精血。 精血低落在他手上的那个罗盘上,罗盘猛地爆发出一团星光。这一团星光炸开,却并未让罗盘上混乱的星辰变得有序和谐,反倒让坚固的罗盘本身撕裂出一道长而深的裂痕。 齐东和睁开眼睛看见这般模样的罗盘,脸色更是像死人一样的寒白。 他根本不在意自己元神肉身上的伤,更不在意自己肉身上开始往外消散的灵气,他只死死地瞪着手上的罗盘,睚眦欲裂地望着罗盘上那一道长长的深刻的裂痕,颤抖着的手摸上那处裂痕,感受到手指处一边厚实另一边却空落落的触感,齐东和忍不住又再喷出了一口精血。 半日后,齐东和才惨白着脸从静室出来。 守在洞口的两个童子见了他,几乎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来。他们一跳而起,奔跑着来到齐东和身边,一边一个搀扶着齐东和,一叠声地问:“老爷,老爷,你怎么了” 齐东和挥挥手,阻了这两个童子的惊诧,只拿出一片代表着天机峰掌峰长老身份的灵符递给左手的童子,与他道:“你去,拿着这灵符去钟室,敲响最小的那一个铜钟。” 两个童子面面相觑,钟室向来是天筹宗重地,里面放满了铜钟,每一个铜钟的功用都不一样,但其中最小的那一个铜钟却是百年难得敲响一次。但这会儿居然就 他们心知定是有大事发生,丝毫不敢耽搁,其中一个应了一声后收了灵符接了法旨就往钟室去,另一个童子也得了齐东和法旨,送着他往正堂去。 也没让齐东和等多久,现任天筹宗掌门封文易便径直入了正堂,看见脸色死白依靠在座椅上格外无力的齐东和,封文易也是忍不住脸色一变,急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大事了吗?” 钟室那最小的一枚铜钟敲响,钟声是直接传递到天筹宗掌门那里的。听到钟声响起的时候,封文易一时间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了。但等他确认之后,封文易丝毫不敢停留,直接扔下门中诸事就往齐东和这里赶。 见到齐东和现在这副样子,封文易也是打自心底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来。 齐东和睁开眼睛,看见封文易,挣扎着从椅子上坐起。又听封文易的问话,他点了点头,苦涩地道:“景浩界似乎将有大事发生” 封文易皱紧了眉头,不满又奇怪地重复了一遍:“似乎?” 齐东和脸上的苦涩更浓,他道:“早在我师父无缘无故陨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天机混乱到根本无法推算。” 因为不想和他师父司空泽一样死得莫名其妙,齐东和压根就没敢主动去推演天机。每每演算了个开头,他便又都停下了,不再往前深入。 封文易也知道这一点,他是有不满,但也理解齐东和,从来未曾强迫过他。 齐东和看了看封文易的脸色,从袖子里摸出了那个罗盘递给封文易,道:“我这趟出门,碰见了一个同样无法推算命数的沙弥,心有所感,回来便借助天机罗盘以他为线头推算天机,然而” 封文易看着天机罗盘上那一道裂痕,几乎不敢置信。他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齐东和,好半响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那个沙弥是谁?” 齐东和道:“净涪。” “就是那个曾经推拒佛门佛子候选的沙弥?” 对于封文易和齐东和这等人来说,他们对净涪的印象也就只有这一点了。 齐东和点了点头,道:“那个妙音寺这一辈最为出色的沙弥。” 封文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后才睁开眼看着齐东和,道:“天机无法推算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是三道争锋的时候到了吗?” 齐东和再一点头。 事实上,他也是这样想的。 封文易最后看了一眼生出裂痕的天机罗盘,道:“我会通知他们的。” 他们,指的就是道门各宗各派的掌门。 齐东和又加了一句,提醒道:“佛门的天骄出现了,我们道门的骄子也必定已经出世了” 封文易点了点头:“我会提醒他们的。” 第162章 路上前行 因为天筹宗天机峰的特殊地位,道门的动作有点大,不仅瞒不过魔门和佛门,更连还在磨剑堂里修行的左天行都听到了风声。 左天行只是沉默了片刻,在心底叹了一声,便吩咐人去仔细打探一番。果然不出他的意料,半日后递送到他手上的资料里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左天行盯着“净涪”这两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将资料收起。他抽出鞘中宝剑,看着剑器那透着森寒的剑刃,眼中快速升起一道完满剑意。 这道剑意自左天行眼中射出,落在被他握在手上的剑器上。附着了左天行这道完满剑意的剑器先是一震,剑光冲天而起,剑气磅礴四散激荡,屋中层层禁制如同纸糊一样被碎去。 眼看着这一道剑光就要突破最后的屏障,冲出室外去,却忽然听见剑器响起一声不同寻常的声响,紧接着便见这剑器寸寸崩碎,往地上跌落下去。可这些崩碎的剑器碎片却又在触及地面的那一刻,全部化作一抹粉尘轻飘飘洒落。 霎时间,洞室风停云住,又是一片沉默的静。 原本这一柄在左天行手里声名响彻整个磨剑堂的剑器,如今也就只剩下被左天行握在手里的剑鞘完好无损,其他的都成了左天行身周三丈距离的那一片轻浮粉尘,碎得不能再碎了。 曾经将这柄剑器捧在掌心每日认真擦拭的左天行却丝毫不见心疼,他甚至看也不看地上的那一片粉尘,只径直从储物戒指里另取出一柄同先前一模一样的剑器来。 他眨了眨眼睛,眼中那一道完满的剑意又以它浮现的速度一样迅速退去。 左天行看着手里这柄崭新的剑器,手指自剑鞘起,轻而缓珍而重之地滑过剑尖。他屈起手指,轻弹锋利的剑器剑身,闭上眼睛着迷一样倾听着剑器的剑鸣声,飞快地熟悉这一柄剑器,将它纳入自己的掌控中。 良久后,他归剑入鞘,转身快走几步走出洞室。站在洞室外,沐浴着清晨时分夹带着几分寒凉的阳光,左天行抬起头,向着某个方向望了一眼,低声道:“净涪,你走得确实快,但我也不慢” 他的声音随风而散,除了他自己之外,并不落人耳。但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却是挑了一下软软的眉毛,看了下方赎罪谷中浑身插满剑器的皇甫成。 而与此同时,刚刚完成早课正带了五色幼鹿重新上路的净涪也是心有所感,伸手拍在五色幼鹿脑袋上的手一顿。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剑宗的位置。 五色幼鹿不明白净涪为什么不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只拍了一下便将手收回,但它乐得和净涪亲近,便自动自发晃动着脑袋在净涪手上蹭了蹭,眼睛又笑成了一道美好的半圆弧线。 净涪回过神来,见五色幼鹿与他亲近,便也稍稍用力揉了揉五色幼鹿的脑袋,然后才将手收了回来。 他转身,径直往前走。 五色幼鹿连忙跟上,它就走在净涪身边,并不曾像以往赶路的时候那般驮着净涪。而净涪也不用神通手段,单纯以自己的脚步丈量路途。 他边缓慢往前走,边回头检视自己的修持。 十信,其实是十心。发起愿心,明了己心,这十信便能修持完满。但心为心念,心念无常,此消彼长,此起彼伏,本就难有一个恒定的时候,执着妄求不可得,持定追寻不可得,急躁狂乱不可得 净涪心中明白,也不急切强求,他只拿定一串佛珠在手,一颗颗慢慢地捻动,脚下更是不疾不徐地往前。 十信中的十心,分别为信心、念心、精进心、慧心、定心、不退心、回向心、护法心、戒心以及愿心。这十心中,将他困在原地的,不是回向心,便是戒心。 照净涪想来,更大的可能应该是回向心。 佛说诵经、拜佛、念佛皆有功德力。而回向,便是将这些他修持得来的功德回转归向于法界众生,与他们共享。据说,如此这般就能拓开修士的心胸,也能让功德有明确的方向而不致失散。 若放在当年皇甫成时期,对于这样的说法,他怕是要嗤之以鼻的。在当时的他看来,所谓功德与业力,不过就是一种凭证。天地见证修士的所行,然后给修士作出的一种标记。就如当年在天魔宗的皇甫成一样,能为他做事,能给他清净的,那就是他可用之人,他可以给他们一个标记,也算是给他们一个身份,让他们在天魔宗行走更方便一些。而那些给他添麻烦的,另他堵心的,那就是与他为敌的人,他也可以给他们一个标记,让他们在天魔宗寸步难行。 所谓功德与业力,也不过就是这两种凭证而已。而无论他拿到的是哪一种凭证,只要他实力足够谋算仔细,自然也就能无视此间种种方便与障碍,顺利到达他想要去的位置。 功德不能送他走上巅峰,业力也能阻碍他的脚步。只要他乐意,功德与业力毫无差别。 当年的皇甫成手掌九层暗土,却不愿灭世,其实也不是为了功德,不是惧于业力,求的不过是一个随心。 天道运转,送他一场灭世运数,为他安排他的结局。 可他不愿当这一个傀儡! 送到他手上的资源是他的,但路怎么走,却得由着他的性子来。 五色幼鹿本来走得轻松快意,不时蹦跳着远远蹿到前方,不时又从净涪的身旁蹿出,玩得可谓是不亦乐乎。但它这会儿却忽然在净涪身侧站定,歪着脑袋扑闪着那双圆滚滚的鹿眼打量着净涪,试图捕捉到刚才那一线极不寻常的锋芒。 净涪扫了五色幼鹿一眼,没有停下脚步,也不再将思维发散开去,而是开始收敛,重新思考自己的问题。 哪怕到了现在,他入了佛门,成为佛门净涪沙弥,他对于诵经、拜佛、念佛能得功德力的说法,不置可否,是以对这回向功德也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他不说信,也不说不信,不说回向,也不说不回向。 净涪忽然停下了脚步,低头静默,检视自身。 这样算来的话,将他困在当前的,怕不是回向心,而是信心。 他对佛并无信仰! 五色幼鹿见净涪低着头站在原地,也不往前往后四处蹦蹿,只安静地站在净涪身侧,守着净涪。 净涪不过站了一会,便又重新往前迈进。 不,困着他的不是信心。 净涪不知道别人所谓的信心是什么,因为他从来没有细问过任何人,不管是清笃、清显、清镇还是清恒,他们也都从来没有和他提起过这一点。 净涪听经说法,听大小法会中诸位禅师和尚又或者是沙弥比丘辩经说义,提到这一点,也都只是一字带过。 净涪不知他们到底是觉得这一点早有定论不需提起还是因为这一点各有体会根本无从提起,总之,净涪只按自己悟到的来理解。 而净涪所理解的信心,其实不是信仰佛陀世尊,而是坚定自己的愿心,坚信自己能践行自己的大愿,相信自己能到达彼岸。为此,他能不顾一切,拼尽所有! 世尊乃至诸佛诸菩萨为开道者,为先行者,为引导者,净涪确实心有敬佩,但他不曾信仰他们。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心中唯一的也是至高的信仰,不过他自己! 净涪脚下不停,捻着佛珠的手却是一顿,随即空出了左手。他左手一转,托出一座巴掌大小的玲珑宝塔。 宝塔镇有九颗舍利子,其中八层宝塔连带着宝塔最顶端的塔顶俱是放出无量光明。光明之中,有无数幽魂结跏趺坐于塔中,单手竖于胸前,另一只手结法印,齐声诵读仅仅只得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 与这八层宝塔里端坐光明的幽魂不同,宝塔上方最顶端的那一层宝塔幽幽暗暗,内中又有无数凶狠阴戾的厉鬼嘶叫哭嚎,狰狞可怖。 净涪的目光掠过那一层层宝塔,只看着那宝塔中镇着的一颗颗舍利子。只见那些从来安分镇守着各层宝塔的舍利子如今齐齐绽放无量光,光中又有道道玄妙波动浮出,向着宝塔外散去,一下一下地在净涪心底浮动。 净涪不自觉停住了脚步,目光死死地盯着手里的这座宝塔,格外认真仔细地辨别着这落入心底的玄妙浮动。 可惜,不知是机缘不到还是净涪此时心不静,他也摸不清这些舍利子都在和他说什么。不过净涪也不强求,只盯了一会儿,便又移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离开了九颗璨亮璨亮的舍利子,却不曾离开他掌中的这座宝塔。净涪看着塔中或在诵经念佛的诸幽魂或在愤怒咆哮哭嚎的诸厉鬼,默默出神。 他怎么忘了?他有这塔中千千万万的幽魂厉鬼在手啊 五色幼鹿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净涪,又开始欢喜地蹦蹦跳跳,前前后后不断地来回蹦跶。 这塔中的幽魂厉鬼,不就是最适合的所谓功德力回向人选? 如今他们全在这座镇有他的舍利子被他祭炼的光明佛塔里,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变化全都逃不出他的眼睛,正好让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研究一翻。 第163章 再入分寺 净涪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再耽搁时间。自那一日开始,不,自他下定主意的那一刻开始,他每次的诵经结束后,在最后的那一处回向的时候,会特意在心底加上一遍回向偈,将那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功德导向光明佛塔里的那千千万万的幽魂厉鬼。 说是要观察研究,可净涪也不是每每念上一遍回向偈就观察研究一遍。他没有那么急,因为这些事情急也急不来。他将光明佛塔收起,还如往日那般一步一步地踏实往前走。 初初踏上这一条路的时候,净涪并没有仔细想过这条路通往何方。到了现在,他似乎拿定了主意的时候,净涪也依旧没有去深想这一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没在意,只顺着这条路往前。 一路穿城过镇,净涪居然来到了莫国的国都。而在莫国国都里,有一座妙音寺分寺。在普济寺那边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前,净涪就曾经和净音一起,来过这里拜访过于此地镇守兼修行的清方禅师。 莫国本来就是妙音寺所属辖地,国中自来以佛门为国教,国人崇佛、敬佛,也自来敬重僧侣,净涪一路行来,可谓受尽礼遇。 净涪沉默着一一稽首回应,然后便一路往此地的妙音寺分寺去。 走在去往分寺山门的长长石阶上,净涪便也随意想起了如今入了红尘磨砺的净音。即便净涪如今手头无人,消息极其不灵通,所知有限,更多的消息不清楚,唯一知道的也只是净音如今不在佛门辖下所在家国。 净音入红尘是为磨砺,既然不在佛门地界,那想来也不会在魔门地界,自然就必是在道门地界上了。 妙音寺分寺在此地的香火鼎盛,哪怕这条山道上的石阶再长再多,入寺烧香拜佛的人也还是络绎不绝,甚至很有几分摩肩接踵的样子。人与人之间的位置间隔极小,可这些来往的香客但凡见了净涪,个个未语先笑,不仅口称“小师父”合十弯腰而拜,更人人让出路来,让净涪前方畅通无阻。 净涪也都一一回礼,心里还在想着净音。 如果在他转世之前,净音的死活只会是他的耳边轻风。但走了一遭轮回路,又入了佛门,得净音近十年如一日的亲近照顾,净涪对这个佛门佛子还是有那么一两分的在意。 净音先生迷障后入魔障,如果他最后走不出来,那他整个人必定就废掉了。自知净音的这迷障魔障里头必有他一份作用的净涪心中一动,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要不要在这里头再推一把? 然而这样的念头不过在净涪脑海中一转,便又转眼飘散了。 没必要。当年净音能在他和左天行的威逼下抗着佛门走了出来,现如今他自然也能从这份迷障魔障中走出,不然他要怎么统领佛门?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的好! 山门处的知客僧远远望见净涪从山下台阶走上来,先是愣了一下,连忙招呼别的知客僧过来接待面前的香客,他自己却先走到了最上方那一级台阶上,等到净涪上得台阶尽头,便当先往前一拜:“弟子了之拜见净涪师叔。” 了之僧人没看见和净涪一起的净音,因两人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交情,故也不敢过问,只问净涪道:“师叔到寺里来,是要挂单还是仅仅只是路过?” 了之僧人是个有心人,净涪不过上次和净音一道来过一趟,他便记下了净涪修的闭口禅,如今见了净涪,也不要他开口,只自己多问了两句,给净涪做选择。 净涪自身上褡裢处摸出一个身份铭牌,递给了了之僧人。 了之僧人只扫了一眼,便又将这身份铭牌还给了净涪,他合十一礼,再无多问,只道:“小僧明白了,师叔请随意。” 净涪点了点头,也不将这身份铭牌收起,而是缩小挂上了手腕处带着的佛珠,自己往寺里去了。 了之僧人退回知客僧中,既不往前招待香客,也不和其他知客僧闲聊,只站在角落里,一个人低垂着脑袋暗暗思量。 没过一会儿,接替了他的知客僧终于将香客送入了寺里,又回到了知客僧处,见了之僧人状态有些奇怪。他与了之很有几分交情,见此,便也上前去,拍了拍了之僧人的肩膀,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了之僧人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了明师兄,我没什么事,你且别问了。” 这位了明僧人皱了眉头,“你这叫无事么?”随即,他先看了看周围,见无人注意,这才压低了嗓子问,“是不是,刚刚那位师叔” 还没等了明僧人说些什么,了之僧人先就捂住了了明僧人的嘴,低声斥道:“师兄!” 了明僧人见了之僧人这般反应,心头一个激灵,也不挣扎了。 了之僧人见此,才放开那按住了明僧人的手。 了明僧人得了自由,立时大喘了几口气。才刚调匀了呼吸,他也不做别的,先就和了之僧人道谢:“也多亏了你,不然哪怕那位师叔不计较,我这知客僧也当不了了。” 哪怕是妙音寺分寺的凡俗僧侣,他们和净涪这些真正的出家修行僧侣的地位也是天差地别。了明僧人这样犯口舌犯到了净涪那样的佛门沙弥身上,但凡有一二冒犯,被有心人听见,必又是一桩把柄。 也不是说净涪这样的佛门真正弟子他们就说不得,他们那等人也不会为了这样的小事和了明计较。可净涪他们不在意,这妙音寺和他们一样的僧侣里,却有的是人在意。 了之自也是明白的,他只点了点头,却没想着要说话。 了明看着他这副模样,想了想,问道:“你是想着,你前些日子收留下来的那个小子?” 了之冲着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没有个言语。但了明见状,哪儿还会不明白?他叹了一口气,又劝了了之一句:“你这又是为的什么” 了明和了之很有几分交情,自然也是个中知情者。前些时日,了之在寺里领了一桩法事,回来后却不知怎么的带上了一个小子。 那小子现如今也不过就是四五岁的年纪,洗干净了看着是白白嫩嫩的,想也是家人娇养长大的宝。但了之刚带回来的时候,那小子简直狼狈得像是从乞丐群儿里扒拉出来的一样,身上穿的织锦破烂得穿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洞,丝线也是被扯得七零八落,头上的头发那就更别说,乌七八糟的简直就是一蓬乱草。这些都只是寻常,更为要命的,却是那小子身上连他这个凡俗僧人都能看得出来的魔气。 那魔气初初不过就是潜伏在那小子的身体里,但前两日却开始侵蚀那小子的肉身。了之想尽了办法,也仅仅是能够在那小子遭魔气侵蚀之后为他补益一二,却根本无力阻止。 那小子性子也很不错,虽然自身就在受苦遭难,却并不哭哭啼啼,吵吵闹闹地要爹娘,反而还笑着安慰了之 别说是了之这个将那小子带回来的人,便是他,看着也很不落忍。 了之旁敲侧击地问过这寺里许多的凡俗僧侣,都是束手无策。便连寺里最为稀少的一部分修行僧侣,了之也都借了机会请教过。可了之所能接触到的修行僧侣能有几人?哪怕是了之壮着胆子问过,那也不过就是其中一小部分修为见识都是极浅薄的修行僧侣而已。 更何况只凭了之一个人转述那小子的状况,他也只是说了些枝叶,根本说不清楚。待要带人去看过那小子,那小子又不乐意了,总躲。 躲了一次又一次,从屋前逃到屋后,再不然死躲在床底,就是不愿出来见人。而这小子也不知是机灵还是别有手段,哪怕了之请了那些修行僧侣到他们的禅房去,也找不到那小子的影踪。 这样的情况便是了明也见过好几次,到最后还是了之妥协,没再请人到禅房里去,只靠着自己的只字片语词不达意的描述为那小子寻找生路。 如果不是看那小子确实有良心,了明就真的要阻止了之这样继续折腾下去,直接将这件事报到监寺那里去。 了明看着了之的样子,话说不下去了,只道:“这位师叔说不准会在寺里留一阵子呢,你也不必急于一时,且等等吧。” 不这样又能如何? 了之点了点头,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探听刚刚入寺的那位师叔的情况了。 净涪这会儿也不知道知客僧里还有人千方百计想要接近他。他一路往寺里走,走到寺庙的最深处,在那一处洞窟的洞口停下。 净涪是妙音寺藏经阁的嫡传弟子,此处又是妙音寺分寺,他的身份铭牌足以让他在这妙音寺里通行无阻了。然而这里乃是清方禅师的潜修之所,再如何净涪也不能莽撞。 净涪本也无心硬闯,他甚至也不是想要拜见这位面壁潜修的师伯,他只是因为到了这处分寺,所以便就过来拜会一番而已。 他站在洞口处,向着洞窟里合十弯腰一拜。还没等他站直身体,便只觉眼前一转,他已经站在了洞窟中的通道上。 这一条通道,净涪他曾经走过一遍了。 净涪微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洞窟深处,却也没有退后,而是顺着清方禅师的意思往洞窟深处走。 洞窟的尽头处,清方禅师仍端坐石壁前方,面壁修行。 清方禅师虽然没回头,但却清楚地知道净涪的接近。在净涪向他行礼后,他即便不回头,却也难得地伸手一指他侧旁的空地,道:“坐。” 净涪便也面壁坐下。 清方禅师却只是沉默,再未有只字片语给净涪。 第164章 昔年旧人 一老僧一沙弥,他们两人就这样并排着坐于一面石壁前,俱各无言。山洞中透射到石壁上的亮光反射后落在净涪面上身上,像是为他披上了一层柔光,越更显出他一身气度卓然非凡。 清方禅师纵然没有去看净涪,但此刻坐在净涪身边,心头也是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丝赞叹。然则清方禅师却仍没有去和净涪搭话,只手结法印,在石壁前闭目端坐。 净涪也不着急,同样手结法印,闭目稳坐石前。 如此这番,洞外三番日升日落后,清方禅师又冷不丁地开口问:“你看见了什么?” 净涪未有话回答,只是沉默。 清方禅师似乎也只是这么一问,没有像过要从净涪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问完这么一句话后,又再度垂眼入定观照,并未再有别的动作。 净涪却是睁开了眼睛,望着前方这一片光滑的浅色石壁。 他看见了身前这一片石壁上那两个影子。但净涪知道,清方禅师想要的答案不是这个。 他看了一会,又再度闭上了眼睛。 又是三日,净涪于定中,听清方禅师忽然打破平静,问:“你听见了什么?” 净涪没有睁开眼睛,耳朵却是抖了抖。 他听见了 风声、呼吸声、虫鸣声、鸟叫声、人声 可净涪同样清楚,这也不是清方禅师想要的答案。 同样又是三日过去,净涪于静中,听清方禅师又一次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净涪这会儿没有睁开眼睛,还只是沉默。 清方禅师依旧没有要等他的答案,结成法印的手一抬,净涪眼前一亮,整个人已经被送出了洞窟去。 他仍手结法印盘坐于地,只是面前已经不是那一片和他相伴九日的石壁,而是一个幽深的洞口。 净涪微微闭了闭眼睛,却不站起,仍盘膝坐在地上。 被留在洞窟外的五色幼鹿在洞口处寸步不离地守了九天,才终于等到了净涪出来。它刚刚看见净涪的时候还想着要低鸣一声,然后凑到净涪身侧去的,但还没有等它动作,便见净涪这般动作,它顿时紧闭了嘴巴,更将迈出去了的前肢收了回来,动作轻微得甚至怕惊了它腿边的浮尘。 净涪坐了半日,直到日上中天,他才自定中出来,收了法印从地上站起。他先是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向着洞窟处合十弯腰一拜,然后才望向侧旁稍远一点位置也才刚刚站起来的五色幼鹿。 哪怕这位清方禅师莫名其妙地将他带入洞窟中面壁九日,但净涪却清楚这位禅师本意是想助他一臂之力,而他即便没有像这位禅师预想一般开悟,但他又多了一分思路。但就这一点而言,净涪就得谢他。 对净涪而言,手段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根本。 五色幼鹿低低鸣叫一声,凑到净涪身边,见净涪动作,也向着洞窟那边连连低鸣点头,也似是在行礼道谢。 净涪再一次拍了拍它的脑袋,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洞窟,没再在这妙音寺分寺处停留,领了五色幼鹿就一路往寺外去。 但他还没有出寺,甚至都没到山门,便在一处拐角处停了下来。 五色幼鹿本来走得正欢,忽然见净涪停下,歪着脑袋看了净涪一眼,又顺着净涪的视线望过去。 净涪的视线所看着的地方不过就是一个岔路口。 五色幼鹿看了看那条似乎不是太显眼的小路,又歪头看了看净涪。 明明刚刚他们过来的时候也是走的这条路啊,有什么不对吗? 净涪没理会它,他只是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振了振自己宽大的袖摆,便往那条小路走去。 循着那道熟悉但弱小甚至还有点不太对劲的气息一路寻去,净涪来到了一座窄小普通的禅院前。 许是那个人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净涪不过才在禅院前站定,那个人的气息就已经收敛到了极致。换了一个粗心的修为浅薄一点的僧侣过来,怕是会被他瞒了过去。 但现在站在这禅院前的是净涪。哪怕他再是天性敏感,再能藏匿气息,这会儿也躲不过去。 躲在了之僧人禅房里挨着墙边那张桌子桌底下的小孩缩了缩身体,一双黝黑的大眼睛机警地盯着禅房房门。 他耳朵竖得笔直,不时敏感地抖一抖,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初初这院子外头不过是响起一阵浅浅的脚步声,那脚步声渐行渐近,最后竟是直接停在了院门外。 小孩闻着来人陌生的气息,握着馒头的手不由得紧了紧,一双眼睛更是死死地盯着紧闭的房门。 在察觉到这一道陌生气息往这边过来的时候,才刚从外头回来的小孩正在啃咬了之僧人留下来的馒头抵午饭。如今一个馒头没有啃完就得躲,小孩饿得不行,但更不敢弄出什么声响惹到外头那个人的注意。 他什么都不想,只祈求着外头的那个人只是纯粹的路过而已,一会就离开了。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人停在了门口。 “笃笃笃笃” 从院门外传来的规律敲门声不轻不重,但却似乎敲在小孩的心头。他的心忍不住随着这敲门声失序地跳了跳,他还来不及思考,手便似乎自有意识一样快速将紧抓着的成人拳头大小的馒头撕扯成三两片,直接就往嘴里塞。而他嘴巴动了动,还来不及咀嚼,便硬生生将里头的馒头吞咽下去。 他顾不上处理房里他留下的痕迹,甚至来不及在意火烧火痛的咽喉,飞快蹿出桌底,奔向了之僧人床榻旁放置衣物的衣柜,拉开柜门,将他自己整个人埋了进去。他一边拉上柜门,一边握紧了自己身上的一枚雕花玉佩,不仅将呼吸放至最缓最轻,甚至连动都不敢动。 渐渐的,屋里还残留下来的那一丝人气已经彻底散去,便连心跳声和呼吸声也都没有了。 这间云房乃至一整个禅院在这数息时间里变成了一座空屋。 净涪很有节奏地敲了敲门,这禅院真正的主人不在,里头的那个人又抱有侥幸心理,竟无人前来应门。 他也不在意,他只敲了三遍,刚想要直接推门进屋,但手搭上门扉,却又停住。 这院门拦不住他,这屋门更拦不住他,只要他随手一推,这门就会向他敞开,他能通行无阻。可问题是,他现在是妙音寺的沙弥 作为沙弥,在主人不在,没有应门的情况下,他不能擅闯别人的居所。 净涪收回手,最后看了一眼面前这一扇不堪一击的门扉,转身就走。 五色幼鹿看了那处紧闭门户的禅房,冲着净涪呦呦地低叫两声。看它的样子,似乎在询问净涪要不要它帮忙。 净涪拍了拍它的脑袋,也不用它穿渡虚空,带着它离开。 直到那个可怕的气息远去,甚至等到那些残留的气息彻底湮灭,小孩才小心地推开了柜门,从衣柜里软手软脚地爬了出来。 他抿着唇,回身不太熟练地将衣柜里被他弄乱的衣物一一归整,才关上柜门,本就不多的气力已经全部用尽,他软绵绵地靠倒在带着寒意的衣柜上。 净涪本来就走得极慢,这会儿其实离了之僧人的院子也不远,只要他这时候回身,他必能将那小孩抓个正着。 可净涪没有。他虽然站在原地,却完美地收敛封锁他周身气息,不教它往外泄出丁点。 他回头,看着那处简朴的院子,神色莫名。 五色幼鹿抬起脑袋看着净涪,不解却轻快地呦呦叫了两声。 净涪自回忆中走出,循着五色幼鹿的声音看去,正对上五色幼鹿那双滚圆的暗黑双眼。 望见那双眼睛中唯一闪烁着亮光的他自己的身影,净涪无声笑了一下,再不回头,径直往寺外走。 本应在天魔宗的白家白凌,却无端出现在这妙音寺分寺,还是被他撞个正着,这到底是谁的手笔? 被皇甫成他自己关在天剑宗赎罪谷的似乎知道不少事情的皇甫成?同样转世重生的左天行?那个站在皇甫成背后的天外天魔道修士?还是执掌这景浩界运转景浩界天数的天道? 不过转眼就将最不可能的前两个排除掉的净涪眯起眼睛,重新考虑到底要不要再将白凌这个当年天圣魔君座前大总管收归座下。 白凌的能力确实不错,但如果麻烦太大的话,净涪也可以放弃他,另外收拢人手。 净罗就很不错 白凌缓过神来后,他跌跌撞撞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他敏感地察觉到原本站在院门边上敲门的那道气息已经消失得无处寻觅。 不知怎么的,他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觉得心头空落落的,难受得如同他被父母急急忙忙送出家族后听到的家族被灭消息的那一日。 他紧咬了唇,原本紧握着身上那枚雕花玉佩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又紧紧地掐成拳头,双眼更是变得通红,滚圆的泪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含在了眼角处,却倔强的没有落下。 他还记得,那一日他最后一次见到父母的时候,将那枚雕花玉佩挂在他身上的母亲叮嘱他:“不要哭” 不要哭,不能哭 虽然在心底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自己,可白凌的脚边泥土里,还是沾染了一滴滴灰色的斑点。 净涪一路不停留地出了寺庙,不多时就来到了山门,刚要迈过山门门槛,就听得急急忙忙赶过来的气都没有调匀的知客僧了之在背后唤他:“净涪师叔,请等一等” 净涪停了脚步,转过头来看着这位急得满头大汗的知客僧,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第165章 再见白凌 了之僧人甚至来不及抹去自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先就双手合十,毕恭毕敬地向着净涪弯腰一拜,再深吸一口气,道:“净涪师叔,请等一等,弟子有一事相求” 了明僧人跟在后头匆匆赶出来,见状,忍不住叹了口气。 作为了之的知交,了明僧人如何能不知道平日里迎送过无数香客的了之为何偏偏会对一个小孩儿那样尽心,不单收留了他,为着能让他留下来瞒了监寺师叔,为了解决他身上的问题明里暗里求遍了这寺里上上下下的师兄弟,现如今更求上了一个萍水相逢摸不清性情的总寺师叔? 除了见那孩子年幼遭遇坎坷心中生出几分怜悯外,何尝又不是被那孩子勾起了他自己的心事? 了明僧人年纪较长,入寺也早,他可还记得当年了之入寺时候的模样。那时候的了之,真真就和那被了之捡回来的那孩子一般模样。 了明僧人在原地站定,再不靠近,也不去听了之僧人要如何求请净涪,他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祈愿世尊保佑了之僧人这一回能够如愿,也能稍稍抚慰一下他自己。 了明僧人退回山门前,一边迎接拜寺的香客,一边注意着了之和净涪那边,不让来来往往的香客打扰到他们的谈话。 那一边,站在最顶上一级台阶的净涪回过身,扫了了之僧人一眼,合十回礼。 了之僧人看着净涪平静面容上那双无喜无悲的眼睛,苦笑了一下,心中却完全没有后悔的念头。 当日净涪和净音两人进寺的时候,便是了之接待的他们。毕竟魔门的人在他们莫国范围内闹出了那么一件事,震动的不仅仅是被殃及池鱼的那一片地界,还有他们这一处妙音寺。 净涪在普济寺那边先拿惹事的魔门弟子,后拒来援的魔门长老,出了偌大一个风头,不说这每日里来来往往的香客,便连他们这些妙音寺弟子也常常提起这件事。别的尚且不知,但净涪年纪虽小神通却大可是他们妙音寺上下公认的事实。 如果这位师叔都没有办法的话,那他就真的没有办法了。清方师祖在洞中静修,他一个只在山门前接待香客的知客僧如何能够接触得到他? “净涪师叔,弟子的一个俗世子侄他” 了之僧人语速快而稳地将白凌的事情说了一遍。 净涪一边听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位知客僧。 也不知是不是所有的知客僧都和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一位一样,有着丰富的想象力还能舌灿金莲,居然硬生生将白凌这么一个天魔道中世家旁支幼子说成是他一个知客僧的俗世子侄,给了他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出现在人前的身份不说,更还将他和早前皇甫成沈妙晴闹出来的事情系在一处,堂而皇之地请他出手相帮。 看着这位知客僧,净涪都忍不住提醒自己,如果真的要将白凌收为己用,要记得在白凌收拢人手的时候,提醒他注意一下知客僧。 哪怕再多一个了之,那也是好的。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这会儿暂且不提。 在了之烁烁的目光中,净涪点了点头。 了之大喜,回头和领班的知客僧说了两句话,便快速地来到净涪面前,领着净涪往他的禅房走。 重新又回到这座窄小简陋的禅院,五色幼鹿歪了歪脑袋去看净涪,然后便顺着净涪的目光,望向了那紧闭的屋门。 虽然是回到自己的禅院,了之却不直接进去,而是现在院门外敲了敲门扉,然后才推开门领着净涪进了院子。 听见了之回来的动静,哪怕是知道了之不是一个人回来,哪怕察觉到跟了之一起的是刚刚才离开的那个可怕气息的主人,在屋里踌躇了好一会儿的白凌还是鼓足了勇气,带着一种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心情打开了屋门。 他飞快地抬起眼睛瞟了净涪一眼,两只白胖的手一下下地拽着衣角,低低叫了一声:“师父。”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番作态被父母看见定是要斥责的,白凌叫完了那么一声,立刻就将手里的衣角甩开,将两只白白胖胖的手背在身后,哪怕他的眉眼还是低压着,但他的头已经抬了起来,身体也站得笔挺。 “哎”见了白凌,了之忍不住就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应了一声,快步走到白凌身旁,弯下腰去摸了摸白凌的脑袋,看着他问道:“午饭吃了吗?” 午饭 听了之提到这个,白凌忍不住觑了那边的净涪一眼,低声回道:“吃了一只馒头” 听得白凌这话,了之皱了皱眉头,轻斥道:“你年纪还小,怎么能只吃一个馒头?别又是嫌我带回来的菜太素,就不吃了吧?” 这话虽然是斥责,但其实没有多少怒气。这一句话后,了之甚至揉了揉白凌的脑袋,就要转身去厨房,“你等一等,我去厨房取些” “点心”两个字被转身看见净涪终于意识到净涪也在这里的了之咽了回去,他一时也顾不上白凌,先向着净涪合十一礼,向净涪道歉:“抱歉净涪师叔,这就是我那位俗世子侄,”他压着白凌向净涪行礼,催促白凌道,“快来见过净涪师祖。” 是了,如果白凌真的认了了之给他胡诌的身份的话,净涪的辈分就会被提升到师祖辈。 白凌乖乖地顺着了之压在他头上的力道弯腰,双手合十,似模似样地给净涪行了一礼,口中还道:“小子拜见净涪师祖。” 这难得的乖巧便连了之见了,心下也是一惊。但惊讶过后,了之却又是一喜。别管为的什么,只要白凌入了这位净涪师叔的眼,能得他相帮拔取他身上的魔气,白凌就能在这妙音寺里光明正大的行走,不用再躲躲藏藏了。 净涪看着白凌,稽首合十还了一礼。 了之这会儿是真的顾不上给白凌取什么点心,他站在白凌身边,期期艾艾地问:“净涪师叔,凌白他他身上的魔气” 净涪只一听,便知凌白不过是白凌拿来搪塞了之的化名。尽管现在他现在年纪还小,尽管了之似乎对他很是尽心,白凌对了之的防备还是没有放下,或者说,是没有全部放下。 果然不愧是他曾经的座前大总管。 边想着,净涪边向白凌招了招手。 白凌看了净涪一眼,不敢反抗,乖乖地走到净涪面前站定,任由净涪的手落在他的百会穴处。 净涪看着这只尚且年幼的白狐在他掌下不安又乖巧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他收回手,先看了一眼了之,然后就定定地望着白凌。 于他而言,根本不需要动用任何手段,只光凭一双肉眼,就能看破白凌现如今的状况。他刚刚的动作,一不过就是做给旁边紧张莫名的了之看,二也是戏耍一番白凌而已。 白凌这状况和他当年皈依之前相似又不相似。相似之处在于他们身上都有一道天魔气缠绕不放,不断侵蚀他们的肉身魂魄。而不同之处也有,白凌身上的魔气乃是不久前被人打入肉身,而他自己的却是在他投胎之前便已经打入了他的魂魄里,后来更随着他转世一起进入他的里。 相比较之下,白凌的情况比起当日的净涪来要好得多。所以这会儿也不必再去找一个清恒禅师来,净涪自己动手也就可以了。 可问题不在净涪能不能解决,而在于白凌。 净涪何等灵敏?刚刚白凌安分之下极力压制的抵触哪儿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去? 白凌的手依旧背在身后,脑袋仍是直视前方,眼睑却垂了下来,牙齿更是紧紧地咬上了嘴唇,一副但凭你们大人怎么说,我就是不愿意就是不乐意的样子。 这样稚嫩无力的孩童反抗净涪并不放在眼里,但对着这个年幼的故人,净涪还是给他自己选择的权利。 了之见状,忍不住气急,他先跟净涪道歉,又请他等一等,便一把将白凌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怒问:“凌白,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还想不想活下去了!?你这么做,对得起将你送出来的爹娘!?” 了之知道凌白这孩子早慧,自来也不真将他当孩子,这会儿气急了也没有改变态度,完完全全的将凌白当成年人看待。 他这样怒气汹汹的责问凌白,似乎也看见了当年那个同样被师父怒骂的自己。 了之精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直到他被一声夹杂着细碎哽咽声的童音惊醒,他才恍恍然地回神。 “我就想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我就会回去找他们报仇!” “我要让他们等着,等着我长大!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了之心脏猛地一跳,然后才恢复正常的心律。他瞪大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四五岁的倔强的小孩儿,看着他那一双刻满仇恨的眼睛。 如果换一个僧侣来,谁都好,只要不是了之,看到这样的白凌,不说自此对白凌忌惮厌恶,也必定会对白凌不喜。可是此刻站在白凌面前的,是了之,和白凌有过相同遭遇的了之。 了之为什么取法号了之呢?因为他的师父想要让他对过往的那血腥记忆放下,想要让他对过去一笑了之。 了之吐出一口气,他定定地看了白凌一眼,无力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起身来到净涪面前,低下头深深地弯腰一礼,低声问:“不知师叔有没有办法” 净涪看了始终低着头的了之一眼,抬脚不快不慢地走到白凌身前。 白凌僵硬地站在原地,想退却又不敢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净涪的手向着他伸来。 净涪伸手,在白凌眉心前方一招,一道黑色的魔气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抽出,落入净涪手中一块灰色的木块上。 第166章 白凌决定 净涪再在白凌头顶一抓,当下便在白凌身上抽出了一缕气息。他将这一道气息同样封入手上的那一块灰色木块上。 那块木块在白凌气息牵引下,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便化作一个和白凌五官极为相似的人偶来。 净涪不过看了一眼这一块已经化作人偶的拓易木,就随手将它递给了白凌,丝毫不为这难得的拓易木就这样送出去了感到可惜。 白凌虽然出身天魔宗世家,可年纪小,了之僧人又不过一个凡俗知客僧,两人根本认不出这一块巴掌大小的灰扑扑木块到底是什么来路,但他们都能猜得到,这样一块能够接引气息转移魔气的木块如果用来转移魔门诅咒的话,是能够救人一命的。这样珍贵的地宝,净涪居然就这样拿了出来 白凌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木偶,双手接了过去。 净涪最后看了一眼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白凌,冲着了之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了之快走两步跟上净涪,脸上满是感激,殷殷切切地要送他出去。 净涪阻止不了,也就随他去了。 事实上,净涪会将他手上的那一块拓易木送给白凌,并不是因为了之的请求或者是看白凌可怜要帮一帮他。对于净涪而言,了之的人情他不看在眼内,怜悯同情什么的更是没有。 白凌愿意的话,了之不是没有办法能帮他拔掉身上的魔气,不过就是因为小屁孩无端的固执,所以两人陷入僵持而已。哪怕净涪不出手,用不了多久,白凌吃够了苦头,这样僵持的局面自然就会被打破。 而净涪会愿意给出一块拓易木,无非是看在前世白凌在他座下功劳苦劳不少。既然前世不是虚妄,那么当年白凌在他座下的功劳也不能一径抹杀。手上有一整株拓易树的净涪又何必吝惜那么一块巴掌大小的木头? 至于白凌的以后 如果说初初在小径外头察觉到白凌气息的时候,净涪还在计划着要将白凌重新收拢的话,那么在真正见到白凌之后,净涪心里所有关于白凌的计划就全数被推翻。 白凌现在还是太小了,只得四五岁的年纪。虽然他敏感的天性和倔强的性格已经初露端倪,甚至他的天资也已经可以窥见一二,但这景浩界的格局净涪已经可以预见,怕是没有时间等到白凌长成到能为他所用。 如果白凌能够快速成长还好,可如果不能,他的这位前座前大总管怕是就只能和他分道扬镳了。 五色幼鹿本来正走在净涪的另一边,却忽然感到到净涪有些可惜的心情,便歪着脑袋向上望了望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引得净涪目光转移到它的身上,它便冲着净涪晃了晃脑袋。 净涪看了它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但也因着五色幼鹿的动作,净涪心底那仅有的一丝惋惜便烟消云散了去。 虽然脑袋低低压了下去,但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白凌听着净涪和了之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眼看着就要走出院门去,不知怎么的,他心头涌上阵阵失落,更有一股委屈的情绪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心腔,他忍不住出声:“等一等” 他本以为自己的声音其实很低很小,还生怕已经走远了的净涪和了之听不见,但不想耳边却似是惊雷一样炸响一道尖锐的近乎陌生的熟悉声音。 “等一等” 不说净涪和了之如何,他自己先就吓了一跳。 他紧握了拿着有着他自己面容的木偶,猛地抬起头看着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模模糊糊的眼睛根本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容,只能看见他们站在那里的身影。 白凌狠狠一抹眼眶上汹涌的泪珠,鼓起那一阵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哪里蹦出来的冲动快步跑到净涪面前。他极力昂着头,看着眼前这个身材修长的少年。他哽咽了一下,才成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你净涪师祖,”他猛地改了口,却终于问了出声,“你还缺追随者吗?” 出家修行的僧侣,其实是可以收纳追随者的。这些追随者不一定非要是他们的弟子不可,可以是同样出家的同道僧侣,也可以是在家修行的居士,并不拘泥,也不局限。无论是极乐净土之主世尊阿弥陀佛、准提佛母还是婆娑世界之主释迦牟尼佛,他们身边就有着数不清的追随者。收纳追随者,即为传道也为修行,更能解决身边诸多琐事,可谓是一举多得。 认真说来,五色幼鹿其实就可以算是净涪身边的一个追随者。 净涪转过身来,定定地望着这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孩儿,看着他那张肉肉的小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来的被抛弃的委屈和茫然。 白凌感觉到净涪的视线,再不敢随意拿手去擦拭脸上还残留的泪珠,只挺直了背脊,高高地昂起头倔强地看着净涪。 了之就站在一旁,看着白凌这副模样,不禁有点心疼他,但这是白凌自己的选择,更会是白凌的一个天大机缘,他不能阻止也不想阻止。 他也不希望有资质有天赋的白凌被困在一介凡俗僧人身边。他的路,应该是一条通天大道。 净涪微微垂了垂眼睑,翻掌却取出一枚副令。 见了那一枚除了一些细微差别几乎和净涪如今手上那串佛珠上挂着的那枚身份铭牌一般无二的令牌,了之心头真是又涩又喜,一时都不知道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 白凌看着那枚递到自己面前的令牌,又感觉到一旁了之的复杂情绪,还有些懵懵懂懂心头迷雾阵阵只凭直觉行事的他似乎明白了什么,飞快地将手里还抓着的那一个木偶塞入袖子里,然后双掌一翻,白胖的掌心完完整整地暴露在净涪眼底。 净涪看着这双生嫩生嫩的属于稚童的手,手掌一动,属于他的那枚副令就落在了白凌的掌心里。 白凌肃容接过,双手紧紧抓着这块对他而言有些大的副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有模有样地道:“属下谢过主人。” 这礼仪可能是他跟着他家里的管事学过来的,可净涪是僧侣,白凌是他的追随者,用在这里实在不妥。 了之听了就想提升白凌,但他看着白凌那认真的小模样,再看看净涪那张依旧没有多少波动的面孔,心下一叹,便暂且按下这事。只等待会儿净涪离开,他再来和白凌说说这里头的瓜葛。 了之和净涪不过也就见过几次面,尽管他对净涪很是小心,但他不是五色幼鹿能通人性,又不像五色幼鹿一样时刻注意着净涪,所以他不知道,净涪这会儿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么平静无波。 倒是五色幼鹿知道一二,但它看看那个小小的只和它等高的白凌,再抬头看看净涪,最后还是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做,只是站在净涪身边陪着他。 五色幼鹿再是天生神通可通人性,可它到底不能看清看破净涪的心思,只能敏感地捕捉到净涪那一瞬间心绪的波动而已。不过也正是如此,净涪也才能容得下它。 事实上,白凌对净涪行的礼虽然不太符合他们如今的身份,确实很有几分不妥,但不知是宿命还是轮回,这年纪小小的白凌对净涪行的礼和当年那个站在还在隐忍雌伏的皇甫成面前向他自荐效忠的少年行的礼一模一样。 他的这一礼,着着实实勾起了净涪几分回忆。 善于掌控自身情绪的净涪不过眨了眨眼睛,便将很有几分浮乱的心绪整理妥当。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弯下腰去,伸手在白凌的脑袋上拍了拍。 这还是他们见面以来第一次的近距离接触。 白凌眨了眨眼睛,眼角却还是有豆大的泪珠滚落。他懵懵懂懂地看着净涪,不知怎么的,居然又重复地唤了一声:“主人” 这一回,净涪却没再安抚他。 他只对着白凌点了点头,便就转过身,重新迈步离开。 了之僧人很快就追了过去,在经过白凌的那一霎那,他也拍了拍白凌的脑袋,便匆匆地加快了脚步。 急着离开的了之僧人没有发现,在他拍上白凌的那一霎那,白凌的表情却远没有净涪拍上他的时候那般臣服,反而和之前的任何一个时候一样带着几分忍耐。 如果了之注意到,那他就会明白,哪怕白凌对净涪是有点特殊,但对其他人,他还是那个讨厌被别人当成小孩的幼稚小孩。 第167章 返回妙音 离了这妙音寺分寺的山门,五色幼鹿陪着净涪一路慢慢走下石阶,一边却冲着净涪低声鸣叫,不时还不满地晃动着脑袋。 净涪侧头看了五色幼鹿一眼,知道它为的是什么,便也从褡裢中取出一枚副令。他拎着副令上穿着的那根红绳的手一震,任由那枚副令在空中自由垂落,又在五色幼鹿眼前晃了晃。 五色幼鹿“呦呦呦”地鸣叫着,边叫还边在净涪脚边来回晃悠磨蹭,似乎是在撒娇。 净涪也由得它,直到远离了众人的目光,他才弯下腰,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然后便在五色幼鹿晶亮的目光中,遂了它的意帮着它将那枚副令戴在了五色幼鹿的脖颈上。 五色幼鹿得意地抬起脑袋往已经消失在他们视线中的妙音寺分寺看了看,甚至还“呦呦”低叫着,似是在向那个被留在妙音寺分寺的小孩儿耀武扬威。 净涪看了它一眼,并不阻止它。 了之将净涪送走后也不再在山门处接待香客,而是跟领班的知客僧告了假,先了明一步离开了山门。 了明看着远去的了之那散去了郁色的身影,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这么尽心尽力,是真的将那白凌当自己的孩儿了吗? 了之不知道了明的腹诽,才刚要回禅院那边去,忽然又想起只拿馒头抵了今日午饭的白凌,又想到白凌今天不仅拔去了身上的魔气,还得到了净涪师叔的副令,小小年纪便得到了净涪师叔的认可,成为他的追随者,实在是喜事连连。于是他脚下一转,先去了膳房那边,找到那里的僧头,好话说尽更许了不少好处,终于在还不到饭点的时候拎了一个饭盒除了膳房。 他回到禅院的时候,白凌正坐在屋子前的台阶上,拿着新得的那木偶和副令玩得开心。 见到了之回来,白凌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一边快速地将手上的木偶和副令收起,一边迎上来,叫道:“师父。” 白凌叫了之师父,并不是因为白凌拜了了之为师,了之也不愿意收白凌为徒,平白耽误了他。这“师父”仅仅只是一种尊称,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了之出门,一路遇到的香客信徒都会称呼他一声“师父”一样。 了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空出一只手来摸了摸白凌的脑袋,看着白凌脸上的忍耐,了之不禁笑出声来,但他却没说什么,只是冲着白凌扬了扬手上的食盒,招呼白凌过来帮忙。 白凌凑到案桌旁,看着了之打开食盒,露出里头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点心。 这个时候,不午不晚的,膳房里也就只剩下点心了。 了之一边将点心从食盒里取出放在案桌上,一边和白凌说道:“今天算是一个大喜日子,是该好好贺上一贺。膳房里如今也只剩下这些了,你别嫌弃。” 了之还记得当初将白凌捡回来的时候白凌身上穿着的那一身虽然肮脏但质地绝对称得上上乘的衣服。 白凌看着了之,眼底浮上一丝水光,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笑着摇摇头,格外乖巧地道:“不嫌弃,谢谢师父。” 将点心地摆上来后,了之坐了下来,看着白凌一口一口吃得快乐,又忍不住叮嘱他道:“你既然已经成为了净涪师叔的追随者,那日后就要更加努力才行啊,不然可帮不上净涪师叔。” 白凌边吃边点头。 他将嘴里的点心吞下,才道:“我知道,主人很强的!” 了之哑然失笑,摇头道:“你也不过才第一次见净涪师叔,你能知道些什么?” 白凌不同意了,他手里拿着点心却不吃,只梗着脖子道:“我当然知道,主人他的气息很强!比我家最强的老祖都要强!” 就是因为他的主人很强,白凌才选了他当主人的!哪怕他只得四五岁,他却还记得他父母不经意地在他面前提起过,他以后要跟着最强的那一个人的。而要跟着那样强大的一个人身后,他必定也不能弱。 了之深知白凌倔强,这会儿白凌还要吃点心呢,便也不逗他,遂了他的意思,哄着他连连点头道:“是是是,净涪师叔确实很强。” 白凌狐疑地看了了之一眼,手里却将点心放回了碟子里,坐得端端正正,格外严肃地向了之请求道:“师父,你能和我说说主人的事情吗?” 再一次听到白凌的称呼,了之才惊觉自己竟然没有跟白凌提起要让白凌改称呼,他郑重地跟白凌提了一遍:“以后要叫净涪师叔做老师,不能叫主人。” 白凌皱了皱眉头,但他见了之表情郑重,也就严肃地点了点头。 见白凌应下,了之也满意了,他开始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净涪的事情都和白凌说了一遍。 饶是白凌不仅出身天魔宗世家,还年纪小,他知道的着实有限。所以他很多东西都不清楚,但他再不清楚,他听说过心魔宗心宽心窄两位真人的赫赫凶名。 那可是连他的父母老祖提起来都为之噤声的人物!然而这样厉害的人物,却愣是拿他的主人没有办法。 白凌听得心驰神往,不禁紧握了小拳头,发誓道:“主人老师那么厉害,我也绝对不能差!” 他的主人那么厉害,如果他跟不上他主人的脚步,那等待他的就会是抛弃。他绝对不要像那个被他哥哥抛弃的侍童一样! 不说白凌因为净涪立下大志,自那一刻起便发奋修炼,单说天魔宗那边,对白家动手的林家长老林青知感觉到自己那日打在那位白家幼子身上的魔气轻轻浮了一下。虽然这样的动作很快速,那边的魔气也很快稳定下来,林青知却还是注意到了。 他皱了皱眉头,再看一看被吊在林家冷池里却始终一言不发连一声□□都没有白还安夫妇,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舍不得还找不到线索的周魔宝库,压下了引爆魔气的,冷声抛下了一句话径直离开。 “你们逃出的那个儿子是叫白凌?他身上可留有我的魔气!我的耐心一向有限,你们不说可以,就叫你们的儿子说!” 这冷冷夹杂着怒气和不耐的话落地有声,却压根没能让冷池里的两个人有一丝一毫的反应。除了那两道比之这冷池里的风声还要细弱的呼吸声和连涟漪都激不起的心跳,这两人根本就是两死人。 净涪出了妙音分寺,一路也不在外头停留,直往妙音寺而去。 当日净涪从妙音寺往普济寺来的时候,因赶得急,是坐着五色幼鹿过来的。而今日净涪回寺,却并没有当初那般急切,再加上净涪此时修炼生出了瓶颈,正要多加研究,也就没有乘坐五色幼鹿,自己步行而回。不过不管是来还是回,不管是坐的五色幼鹿还是净涪步行,净涪路上都是安安稳稳的,哪怕一路上确实遇到了好几拨来来往往的沙弥,也确实受到了不少打量,但并没有生出什么事端。 净涪安安生生地回到妙音寺,先就去藏经阁见了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仍是净涪离开之前的那副模样,他见了净涪,当下就眼睛一亮。而待净涪行礼见过后,他便招了净涪到他下首坐下。 他不像清方禅师,硬生生请净涪坐了九日,问了他三个不知让净涪怎么说的问题。清笃禅师只是抚了抚长须,便就取出茶具来,请净涪给他煮茶。 “算算时间,师伯我可是很久都没有喝过师侄你煮的茶了,实在是想念得紧,师侄既然回来了,便在闭关之前先帮师伯我煮几壶来吧” 清笃禅师何等慧眼,他一见净涪便知净涪如今处在一个什么境界,再加上净涪在普济寺那边一连串的遭遇和收获,更清楚他不久后必是要闭关的,或许从他这里回去便就要闭关了。 净涪如何不知清笃禅师请他煮茶并不只是清笃禅师与他说的这个原因,更多的大概还是为了他。清笃禅师希望他能够在闭关之前保持清澄明澈的心境,所以清笃禅师要他煮茶。 净涪也不推拒,转到案桌的另一边坐下,点起炉火煮茶。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净涪本就无波无澜的心底更是散去那一层薄雾,如同明月映照下的无痕秋水,平静渊深。 清笃禅师只是静静地看着净涪动作,并不打扰他,眼底更是渐渐升起欣赏期待。 他不止是在期待着净涪正在煮的这一壶茶,还在期待着净涪这个人。 蒸腾的水雾氤氲,渐渐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净涪将一盏煮得恰到好处的茶水送到清笃禅师面前,无声做了一个手势。 清笃禅师先闭上眼睛吸了一口还在蒸腾而上的茶雾,然后托起茶盏,看了一眼茶盏里头那清澈澄明的茶水,他饮了一口茶水入口,细细品尝过后,将茶水吞入喉中,点头赞道:“好!” 净涪只是一笑。 净涪在清笃禅师这边只煮了一壶茶,待了一会儿,又领着五色幼鹿回了他自己的禅房。 看着净涪离去的背影,清笃禅师叹了口气:“也不知净音什么时候才能看破放下” 将五色幼鹿留在了清笃禅师那里,又将有着“闭关”字样的木牌挂在院门上后,净涪便推门入屋。而在入屋之前,他视线一瞥,扫了一眼旁边还是紧闭门户的那一座禅院。 净涪收回视线,阖上屋门。 一道金色的佛光自净涪佛龛前升起,转眼将净涪的这一个禅院完完整整地保护在其中。 净涪开始了他又一轮的闭关。 第一女主 闭关的净涪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在定境中研读经文或是钻研佛理,相反,这一回他的闭关和他日常生活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不出屋门半步,不见任何外人而已。 他每日里按时完成早晚课,然后或在佛龛前诵读经文,或在案桌前抄录佛经。唯一和以往不同的是,在诵读经文或是抄录佛经的最后,净涪会将以往都省下的回向偈添上,而他的这份回向偈比较特殊。 回向偈里所安排的功德回向对象并不是其他回向偈里一贯的茫茫众生,而是净涪身前那一座光明佛塔里面还不能满足转世条件的亿万幽魂厉鬼。 净涪闭关也不做其他,只忙着这些事情。他就想要知道,佛经里世尊曾说受持经文甚至为人读诵讲解会有无量功德加身是不是真的?如果这些功德真的存在,那么回向后,这些功德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只有摸清了这其中的瓜葛,净涪或许能找到解决回向心这个问题的办法。 闭关的净涪忙活得平静耐心,而本来一心一意呆在磨剑堂里练剑的左天行这会儿却已经不在磨剑堂,甚至不在天剑宗内,而是出现在一处开满繁花的山谷里。 他收敛了气息躲在一株大树后,身旁不远处的另一株大树后还躲了一个同样收敛气息的姑娘。 小姑娘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正是娇俏灵动的年纪,但她举手投足间那股出自大家的稳重却极其显眼,甚至压去了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生涩,反更让人忽视了她的年纪,只记得她那一身出众的气度。 这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大家姑娘。 然而这会儿,她那张画着柳眉的芙蓉脸上极其难见地露出了几分紧张,素来沉稳的明眸更是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远处那丛开得最盛最美的繁花上那一对翩飞的千粉蝶,关注着它们每一个振翅时的状态,唯恐错过了一分一毫。 和紧张到有点失态的杨姝比起来,左天行却全不在意那对千粉蝶,虽然他眼睛也是看着那对千粉蝶的方向,但那注意力却全在杨姝身上。 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杨姝,眼底甚至不时闪过几分笑意和稀奇。 可以看得出来,这个和他记忆里很有几分不同的杨姝实在让他可爱又可怜。其实左天行也知道,即便前世他身边始终只得杨姝一人,但无论是魔门还是道门,总在她耳边提起千媚和媛媛。哪怕他决定了只要她一人之后便一直注意和千媚媛媛保持距离,但杨姝就是无法释怀,他也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不时地闹个不痛快,给他甩个脸色。 可哪怕是杨姝向他发脾气左天行都无法对她生气,反而更为她心疼。因为杨姝实在是连发脾气都不会,她不会和他吵架不会和他冷战,只是将自己憋得难受,只会自己折磨自己。 现在一切重来,他和杨姝之间不会有袁媛和苏千媚,不会再有隔阂,他们会一直牵着手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哪怕他无法回应袁媛的那份感情,只能愧对袁媛,哪怕他仍然对苏千媚怀有一份怜惜 因为他最爱的,还是杨姝啊。 左天行正兀自出神,却忽然对上对面杨姝望过来的眼睛。看见她眼底的诧异,左天行心底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抽出剑器。 剑光乍起,刹那间左天行便已经越过花叶,手中剑器舞出的剑光已经化作一个牢笼将那对有着斑斓双翅的千粉蝶锁了起来。 千粉蝶受惊,翅膀接连扇动,悉悉索索的抖落一片花粉。 花粉飘落向下方的剑光,遵循着莫名的韵律缠上快速抖动的剑器,只听得噗嗤噗嗤的声响,左天行的剑器表面就抖落了一片白色的粉末,剑身上更是出现了斑驳的痕迹。 杨姝的呼吸乱了一瞬。 左天行却早有准备,但见他左手一动,又是一把剑器出鞘,新出现的剑光瞬间补足了先前的空缺,再度将千粉蝶锁在剑光里。同时,他侧过头看了杨姝一眼,提醒道:“出手。” 杨姝呼吸一静,左手却稳稳一抖,抛出一张闪烁着寒光的细网。 杨姝的这张细网本就是为的这对千粉蝶准备的,但见那细网兜头将那对千粉蝶网了起来。而再看那边的左天行,却早已将两柄剑器归入剑鞘,这会儿正站在那丛繁花旁边对着她笑呢。 同样出身世家的左天行相貌本就不差,再算上他前世今生两世的经历,他那一身气度更是直叫人心折。若是换了旁人在这里,左天行或许还要收敛三分。但这会儿站在他面前的是杨姝,左天行只想让杨姝对他一见倾心,再见钟情,正恨不得如同孔雀开屏一样呢,哪儿还会特意去收敛? 是以左天行那一身烁烁的风华,再添上方才放出还没有敛尽的勃发剑意,更衬得他整个人风姿卓尔非凡,气度无双。 杨姝见了,果然也是一个晃神,久久未能平复。 左天行也不惊醒她,只站在那儿笑看着杨姝,等着她回神。 饶是杨姝素来擅于自控,也过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而左天行一见杨姝眼中那赞叹之色散去,露出湛湛的清明来,还没得杨姝开口,先就提醒她道:“千粉蝶。” “哦?哦。”杨姝低头一看还在细网里扑腾,眼看着就要挣脱出细网去的那对千粉蝶,连忙掐出一个法诀。细网上顿时沁出些许清露,清露迎风挥发,却始终笼罩在细网范围内。不过数息间的工夫,那一对千粉蝶便如同醉倒的醉汉一样,软绵绵地自空中跌落在细网上。 杨姝收起了这一对千粉蝶,再看着左天行便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模样,她对着左天行点点头,道:“好了,抓到了千粉蝶,红皖的伤就有救了。” 红皖救醒之后,他们的任务就能完成了。 想到这里,杨姝忍不住用眼角视线偷偷瞥了左天行一眼,心底泛起丝丝不舍。但很快,这些不舍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转身便往谷外走:“我们快回去吧。” 左天行看着杨姝的背影,偷偷笑了一下,待杨姝回头催他的时候,他却又正了脸色,点头应了一声,跟上了杨姝。 左天行看着杨姝忙忙碌碌地取了千粉蝶翅膀上的蝶粉炼制解药,他自己在一旁闲闲地偷笑。 直到他身上一枚传讯玉符亮起,他才收回视线,低头去看那枚玉符。 他一看,眼角眉梢的笑意就淡了几分。 给他传讯的是袁媛,她问他什么时候完成任务回宗。因为再过不久,就是他十八岁的生辰了。 左天行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决定在十八岁生辰的那一天筑基。 杨姝虽然忙碌着,却还是分出了一分心神在左天行身上,见他手拿着一块通讯玉符,脸色却不怎么好,就连一贯的笑意都散了不少。 她心中一跳,要完成任务的喜色也跟着散了几分。 待到杨姝将解药喂给躺在床榻上的红皖,来到左天行身边的时候,左天行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 杨姝看了他一眼,仔细斟酌一番,最后出口却是说道:“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回去了。” 左天行点了点头,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杨姝微微蹙起一双柳眉,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左天行看了她一眼,似是不经意地道:“不过就是顺道,我也得回宗门了。再过得半个月便是我十八岁的生辰,我得回去准备筑基。” 杨家所在的城镇确确实实正好在左天行回宗的路线上。 杨姝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微微抿出一个笑容来,道:“那我先在这里恭喜你了。” 左天行看了她一眼,故意道:“好歹都是相识一场,我十八岁生辰连带着筑基,你居然就只有一句恭喜吗?” 饶是杨姝,听了左天行这话也忍不住一愣,她瞪大眼睛打量了左天行一阵,最后颇有几分调皮和无奈地叹道:“好吧,看来这一回我是得大出血一次了。不过我看你什么都不缺啊,你想要什么礼物,先跟我说一说,免得我想破了脑袋最后却还讨了你的嫌。” “嗯,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缺,你要送什么待我仔细想一想,”左天行装模作样地想了片刻,忽然一阵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 “我缺了一柄宝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杨姝,作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来,道,“我看你也拿不出一柄适合我的宝剑,这样,我知道哪儿有一柄好剑,你随我一道去取回来,便算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兼筑基贺礼了!” 杨姝看着左天行那一副看着你可怜看着你穷困,我就大方体谅地放过你好了的样子,磨了磨牙,却还是点头应下。 “好吧,我随你去。” 第169章 友情提示 得了杨姝的答允,左天行得意地挑了一下剑眉,露出一个令人讨厌不起来的大大的笑容。杨姝看着他,忍不住也笑了。 两人拿到任务完成凭证,别过红皖后,也不回杨家或是天剑宗,一路往东而去。 东边那一片群山上,有一座险峰,险峰中封着一柄名为紫浩的灵剑,是景浩界九大镇运灵器之中唯一的一柄灵剑,更是昔年左天行的随身佩剑。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左天行和杨姝的动作,狠狠地磨了磨牙齿,又瞪了一眼还在赎罪谷里的皇甫成。 剧情已经开始,重生的主角直接就带着第一女主去取他的佩剑,重生的大boss也已经闭关准备突破瓶颈,两个将来的大敌都在快速迈进,只有他!只有他还留在赎罪谷里,不死不活地磨着! 如果他为了一个真心对他的女人落到如今的地步那也就算了,可为了那么一个虚情假意的货色,将自己弄到如今这个落魄的地步不说,更是让自己远远地落后于那两个人,简直就是一个废物! 天魔童子在心里简直将皇甫成骂成了狗,完全没去细想过皇甫成就是曾经的他自己。 又或者,他根本就不在意。 狠狠骂过一顿之后,天魔童子抬了抬手指。 景浩界赎罪谷里,一边面孔狰狞地恶毒咒骂着所有人一边承受着话剑穿体的皇甫成只听到耳边“叮”的一声,系统界面弹出一个红色警告。 “警告,警告,剧情已经开始,主角左天行和第一女主杨姝已经前往东山,准备收取紫浩剑,请宿主尽快行动,请宿主尽快行动,请宿主尽快行动。” “最后警告,如果宿主主线任务失败,抹杀!” 皇甫成看着那血淋淋的“抹杀”两字,眼底闪过一道暗光,唇边更是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低低地道:“可是我要在赎罪谷里待上四十五年啊,现在才不过几年而已,连个零头都没有啊。” 他这话说得很是无辜,但听着他那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线说着这样一句隐隐带着笑意的话,无论是谁,怕是都会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来。 如果天魔童子耐心一点,看一看现如今的皇甫成,听一听皇甫成的声音,他或许会开始警醒,会有所收敛,更甚至是开始防备皇甫成。因为他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这般模样的。 但可惜的是,对于这个完完全全掌控在他掌心里的他自己,天魔童子压根就没有那样的耐心。 他再扫了一眼头发凌乱披散狼狈落魄到看不清面容的皇甫成一眼,想了一下,手指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微妙的弧度。 皇甫成识海里系统那个黑色为底血色作字的警告弹框之后,又有一个正常模样的弹框弹出。 皇甫成看着那个弹框里的内容,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木木地在心底一字一字地默念出弹框上的内容,脑海一片空白,根本连自己在那一刻想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友情提示,佛门妙音寺沙弥净涪,为原著大boss皇甫成重生。’ 净涪小师兄是真正的皇甫成?那个原著中的大boss天圣魔君皇甫成? 不知怎么的,皇甫成脑海里一字一字地回放着作者远隔云端在原著里对这位大boss的那些描写,同时在皇甫成脑海中一幅幅闪过的,还有他见过的净涪。 那年妙音寺初见,小小的静默的可爱沙弥 皇甫成想起当年还带着胖胖婴儿肥的净涪,想起了当年只用伏魔棍法就和主角左天行打得不分胜负的净涪,更想起了当年净涪被他忽略无视过去的平静和漠然。 之后竹海灵会上再相见,那个还是童子的沉默沙弥 是啊,除了原著中那一位和主角平分秋色的大boss天圣魔君,谁又能胜得过主角?哪怕主角他根本就压制了自身实力。 最后的普济寺相见,那个无声的已经长成少年的出色沙弥 皇甫成再顾不上咒骂别人,也顾不上会不会引起这赎罪谷里始终监视着他的那些人的注意,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吧嗒”的一声被掩盖掉的微响,一颗带着苦涩的泪珠打落在地。 重生的大boss,原本的皇甫成 皇甫成咧了咧嘴,想要扯出一个笑容来。 他失败了,但他也成功了。 虽然他唇边的那一笑容僵硬得可怕,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的弧度。 他是不是该庆幸,大boss他对他这个夺了他身份夺了他身体的不明人士手下留情了?所以他才能在妙音寺里晃悠了一圈后还全须全尾地回到了天剑宗,哪怕他就此被所有人下意识地厌恶? 他是不是该感谢大boss他高抬贵手,即便他曾经辜负了他的好意为沈妙晴迁怒于他,他也还是放了他回天剑宗,只要他在赎罪谷里自囚四十五年?哪怕他在这自囚的四十五年里不会好过,修为还必定会被左天行和他远远拉下? 果然不愧是原著里的那个大boss啊 见了这么一个提示,知道净涪才是那个真正的皇甫成,还知道净涪他拥有当年天圣魔君的记忆,皇甫成如何还会不明白自己这些年的这番遭遇究竟是谁下的手?又为的是什么? 许久许久之后,皇甫成出去了又被送回了刺木异香范围内。 刺木异香那一瞬间的刺激让皇甫成禁不住再一次狠狠咒骂出声。这一次皇甫成咒骂得格外的狠格外的毒,几乎用尽了他所有知道的词汇,也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而同样的,极端锋利的话剑狠狠地撕裂他的身体。在这一阵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皇甫成的脑子居然格外的清醒。 也在那一个瞬间,一个疑问电闪雷鸣地在他脑海炸过,在他的心底掀起了万丈波涛。 如果净涪真的就是原著小说里的那个天圣魔君皇甫成,那作为哪怕败于主角左天行之手也依旧潇潇遥遥地飞升天外活到最后完结章的大boss,他为什么会重生? 左天行也是。身为远隔云端书里的唯一一位男主,主角左天行可是在完结章一统整个景浩界,将景浩界顺利晋升之后还停留在景浩界的道门魁首,为何他会重生? 主角和大boss一同重生,这里头不可能无缘无故。必定有一个原因,那这个原因是什么? 主角重生后对他的态度一向冷漠,皇甫成现在也找到了原因。 主角重生了,对于一个必定会连累自己母亲身死,更会在后来数千年间成为他的死对头你坑我我坑你坑个不停的表弟,不直接一指头摁死他提前斩草除根就已经算是看在他们身上那血缘关系上了。疏远冷漠很正常,亲近友好反而才是怪事。 而重生了的大boss,那个远隔云端笔下描写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手段格外干净利落从不欠人也不让人欠他的大boss,为何会对他这样夺了他身份夺了他身体的小喽喽几番手下留情? 以大boss的手段,想要坑死一个他,轻而易举,甚至根本不需要他本人出手,也绝对不会让人能够联想得到他的头上去。那么为何他不出手? 大boss他在忌惮着谁?又或者说,他在忌惮着什么? 这一刻,皇甫成似乎刨除了所有一切影响他的感情因素,单纯从理智逻辑去推敲左天行和净涪的动作。 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这一做法是何等的自然顺手。 他还在顺着他的推测不断地给自己找答案。 一个个的回答闪过脑海,又一一被否定。皇甫成想到脑袋都要炸掉了,神经一蹦一蹦地跳得他发痛,但他就是没有放弃,坚持着要找到一个原因。 也许是因为皇甫成的决心和坚持,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距离他只有一臂之遥的刺木,无神的双眼映出那刺木树干上尖锐锋利的长刺。 长刺 长刺。长刺引动业火。业火、业力 业力! 皇甫成意识一动,系统界面一页一页弹出掩盖,最后停在皇甫成意识海的那一页系统界面上,有一处角落记载了那么一些东西。 业力:无边。 业力,无边 无边业力! 皇甫成心神巨震,睚眦欲裂。 是谁做了什么,能让他身带无边业力!?是谁有那个能耐,能让那位大boss对他的忌惮延伸到了他的身上,让大boss放弃了他一贯的处事风格,罕有的委婉曲折!? 更甚至,他怎么会穿越?! 系统,又是什么?! 不管是正在闭关的净涪,还是和杨姝一起去东山取回自己随身佩剑的左天行,还是远在他化自在天上高高在上的天魔童子,他们谁都不知道,就在这一刻,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的皇甫成自己就想通了个中绝大部分的关键。 皇甫成,终于真真正正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这个世界。 第171章 成功突破 所谓回向,按佛门所言,便是将诸弟子诵经念佛拜佛修持得来的功德回转归向于法界众生,与他们共享。如此,便可以拓开修士的心胸,能让功德有明确的方向而不致失散。 净涪不知旁的佛门弟子对回向作何理解,又怎么看待这所谓的回向。但经过他自己的仔细研究后,净涪却觉得这回向其实和凡人之间的借贷很像。 凡人间的借贷,净涪曾经了解过。 他们的借贷,用来作为借贷之物的,无非就是俗世中那些金银财宝等等物什。出借的一方,是拥有充足钱财的所谓富商贵人,而需要借贷的那一方,自然就是缺乏钱财周转的所谓贫农贱民。通过借贷,凡人流转钱财。所谓的贫农贱民能以此渡过一时困境,至于那些所谓的富商贵人也可以借此收敛钱财,积累对凡人来说趋之若鹜的钱财。这里头双方得失如何,净涪一个旁观者也不会去判断质疑,但他清楚,通常能够在这借贷中得利的,都会是借贷出钱财的那一方。 如果将凡人间作为借贷之物的钱财换做功德,再来看佛门的回向。 佛门弟子诵经念佛拜佛后净心养性渡化己身乃至他人,以此收获功德。拥有功德的佛门弟子又将他自己的功德回向于法界众生,不管法界众生本身的功德几何、气运几何、业力几何,也不管他们是不是愿意接纳佛门弟子的回向,但事实就是,只要他们听见看见,又没有心生抵触特意拒绝,那佛门弟子所回向的这些功德便会落入他们头顶,融汇进他们自身的功德里头,成为他们自身功德的一部分。 拥有功德的法界众生,不说遇难呈祥,但冥冥中自得一点护佑。或能自绝境中生出一点希望,或能自红尘中一世平顺和乐,或能绵延一丝生机气息,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但凡获得功德护佑者,便就通过这功德与那佛门弟子结下一份因果。此因果若能反馈佛门弟子,助其修行精进,那自然就此抵销,但若不能,因果牵扯下,也必将化作功德回馈此佛门弟子。更甚至,如果那受了功德的法界生灵在此之前为恶为祸,若能在功德影响下弃恶从善,萌发菩提心,那这一份渡化功德便妥妥地入了那位佛门弟子的手。甚至那恶人此后所行的善功善德,也将会分出些许回馈给那位佛门弟子。 佛门弟子收获了功德,而法界众生得到了庇护。如此这般达成双赢的利滚利 净涪在摸出一些头绪的时候,也都忍不住为之惊叹。 佛门弟子犹是如此收益,那将此法门传出,渡化亿万万无数佛门弟子的佛门世尊,又该是何等收获? 真算下来,单从获利这一方面来说,便连天魔都没有佛门菩萨那样厉害。 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对功德不太看重的净涪都要感谢那位曾对他下手另他不得不转世重生甚至舍弃天魔道然后拜入佛门了。 当然,只有也只是那么一个瞬间而已。 过了那么一个瞬间之后,清醒过来的净涪也看清楚了这回向的问题。 其实也很简单,本钱问题。 哪怕一个普通的低阶佛门弟子一辈子日夜不歇地诵经念佛拜佛,他拜佛后净心养性渡化己身乃至他人的功德能有多少?而法界那无量量的众生又何其多? 他所得到的那么一点功德分散给那么多的法界众生,每一个众生又能得到他多少的功德?就那么一点可能压根算不起来的功德,又能帮到那些生灵什么?那他到最后又能得到多少回报? 而净涪的研究结果之所以能有那么明显,和光明佛塔里的那些幽魂厉鬼与净涪的关系密切相关。他们本来就是被净涪从白骨玲珑塔中救赎出来的,又日夜受光明佛塔里镇压着的舍利子渡化,每日里诵读净涪传下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与净涪因果极深不说,塔里更有无形功德汇聚。如今净涪意念所动,又受净涪诵经抄经回向的那点功德牵引,更兼之光明佛塔里的那些幽魂厉鬼数目虽多,但和法界众生比起来,却又九牛一毛地称不上。 如此这般种种原因推动下,所以净涪短短两三年间的回向效果自然而然的就显化出来,为净涪所见。但光明佛塔是净涪的本命灵器的一半,塔内种种变化尽皆和净涪日后修持有关,为净涪呈现回向效果自然是可以,可在外界想要见到这样明显的效果,那就简直是妄想。 所以回向虽然能够达成佛门修士利滚利的双赢状态,但它的速度太慢,成效更少。面对这种情况,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数十年数百年乃至数千年如一日地净心修持的。因此当年慧真的做法,净涪很能够理解。 换了他,他也做不来。 但对于净涪来说,他不需要功德推动他的修行,只需要他能够理解所谓的回向,能够毫无芥蒂地发下回向心即可。当他能够做到这一点,最后困住他的这一个瓶颈,便再不会成为他前进的阻碍。 果然他先前猜得没错,最后阻拦着他的,就是这回向心。 净涪感受着悄然消失的瓶颈,心底平静无波,脑海里也是无喜无怒,只是心念一转,召唤远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 净涪本尊行将突破,作为净涪修为乃至本源一部分的魔身如何能够独身在外? 无边暗土里,无时无刻不在将自己的气息侵染到暗土本源里去的净涪魔身心头有感,长笑一声,毫不迟疑地停下手上的动作。 他身周磅礴诡谲的气息全数回拢,又在顷刻间全部回到魔身的身体。 魔身往后一坐,一座暗黑的皇座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无声地出现在他的身后,稳稳地托着魔身的身体。魔身看也不看这无边暗土里不住咆哮悲泣的魔气,阖上双眼昏然睡去。一座幽幽暗暗的灰黑色宝塔自魔身头顶化出,正是当日净涪留在这里的那座幽寂暗塔。 魔身意识升起,裹夹着幽寂暗塔破空而去。 随着魔身的意识快速远去,魔身陡然化作一团黝黑诡谲的魔气,漂浮在暗黑皇座之上。 暗黑皇座忽然升起一道暗光,皇座内部的暗土世界本源勾连暗土世界,将皇座上的那一团魔气牢牢护持,不受任何存在惊扰。 净涪本尊在识海中显出身形,先是看了一眼刚刚回归的魔身,然后又看了一眼早已在识海中等候的佛身。三身并不多言,只是对视一眼,便以三才之位立定识海,然后三身齐齐闭上眼睛。 三身归一,净涪正式开始突破。 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他多做什么,只是念诵了一首回向偈。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心与念齐动,气共神俱清。这一首回向偈,便不仅仅只是空念的一句偈语而已。 但见自净涪本尊身形身上荡起层层清澈涟漪。涟漪以一种不快不慢但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净涪的这一个识海扩散。涟漪所过之处,净涪的本尊、魔身和佛身生出一种共鸣。 共鸣之中,端坐在佛龛前方蒲团上的净涪头顶陡然显出一片金黄色的功德光云。说是光云,但看它那稀薄朦胧的形态,称雾或许才妥当。 这一团功德云雾,便是净涪自拜入佛门以来诵经念佛修持所得的功德。别看它只成雾状,不如云状凝实厚重,但净涪拜入佛门也不过才十余年,有这一片功德光雾已经算是净涪修持极认真努力的成果了。当然,这里头绝大部分功德还是来源于净涪的传经。 他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传于此世,哪怕目前仅仅只得那一小段经文,但也是一桩莫大功德。 也就是净涪了,如果换了旁人来,他能拿出来作为回向的功德怕是连个影子也显不出来。 却说净涪的这一身功德云雾显出,三身有感,心神俱是一动,同时于此识海在再一次念诵回向偈。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功德云雾化出一部分,循着冥冥中的感应,和着其他佛门弟子回向的功德一起,落入极乐世界、东方净琉璃佛国和灵山之中,化入这三方佛土。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又有一部分功德云雾散出,循着因果感应,一部分散入景浩界天地。一部分飞入北淮国,落在北淮国国君和贵妃头顶,又以两人为结点,循着血缘分散一小部分与他人。再有一部分飞入沛县云庄,落在沈安茹和程次凛头顶,同样以两人为结点,循着血缘四散。另又有一部分飞向清恒、清笃等人头顶,落入他们自身的功德光之中,化作他们的功德光的一部分。最后剩余的那一部分,便化入冥冥茫茫的地府,散向地府中挣扎的死魂。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最后的这一部分功德,散入天地中。每每此间天地有人听闻净涪事迹,心生向往乃至虔诚信仰修行,自得这一份功德降临,护持左右。 待到那一片功德云雾散尽,净涪心头又有一点感应生出,三身齐齐合十,诵道:“南无阿弥陀佛。” 声音落地,净涪本尊头顶升起一片清澈明净如同湖中秋水的亮光,佛身头顶炸起一团金色佛光,魔身头顶冒出一片黑色魔气。除了净涪本尊头顶的那一片干净明澈的亮光中空无一物外,那佛光和魔气之中,又各有一颗舍利与魔珠成形。 正是净涪这十信修持中所欠缺的最后一颗舍利,也是净涪自创魔身这最后欠缺的那一颗魔珠。 随着舍利与魔珠成形,净涪本尊头顶那一片亮光倒卷而回,沉入净涪本尊的身形中,而留下来的舍利和魔珠各自落入佛身魔身手上,又被佛身和魔身各自送入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之中。 最后一颗舍利和魔珠成形,各自归位,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诸般完满,顿时有莫大的变化生出。 自那一颗舍利飞入那光明佛塔中唯一的一层暗塔之后,先是暗塔里镇压着的那颗舍利子表面佛光璀璨,自暗塔上空涤荡而下,如同大日一样普照四方。但凡触及这佛光的厉鬼,那一刻齐齐一静,他们的憎恨怨毒乃至所有的负面情绪齐齐剥落,飞向幽寂暗塔的上方,快速地填充那一层不过虚影一样的宝塔,将那一层暗塔堆砌成形。而他们那狰狞扭曲的恐怖面容,则褪去所有的情绪,即便异常平白空洞,但也总比那早先的狰狞面孔好看。更何况随着那舍利子的金色佛光日夜不停地洒落,他们虚幻破碎的身体渐渐地开始凝实补足。 随着光明佛塔里的那最后一层宝塔被净涪的舍利子镇压,幽寂暗塔的最后一层宝塔也开始补足成形,直至最后的一块砖块砌上,那一颗一直虚虚悬浮在幽寂暗塔顶上虚空的魔珠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入那一层新砌成的暗塔,隐入那暗塔里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如此这般之后,变化犹未停止。 幽寂暗塔那最后一层暗塔成形,魔珠隐入暗塔,双塔完满的那一刻起,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齐齐一震。 光明佛塔顶上镇压的那一颗舍利子再度爆发一片佛光,佛光自塔顶洒落,一层层串联诸层佛塔里的那一颗舍利子。像是有一个人,在以一点佛光点亮这些舍利子一样,整座光明佛塔彻底点亮。 光明佛塔里的光芒璀璨到夺目,却偏偏能让人清楚地看见这座光明佛塔里的每一块砖石,每一个雕栏,甚至是宝塔里头那沐浴在光芒里的那些幽魂脸上眼中的表情神态。 端的称得上神异。 光明佛塔如此变化,幽寂暗塔也不甘示弱。几乎是和光明佛塔那爆发佛光的同时,幽寂暗塔塔顶也是闪过一道幽幽寂寂的暗光。暗光诡异闪过暗塔,一跳一跳的将每一层暗塔里的那颗魔珠串联起来。和光明佛塔不同,在这一座幽寂暗塔里,就像是有一个人,在用一片魔气吞噬了这幽寂暗塔里仅剩的那一缕光芒,整座幽寂暗塔彻底被黑暗吞噬。 这一座幽寂暗塔连一点光芒都没有,黑得可怖,但净涪看着这一座暗塔,望入这一片黑暗里,却依旧能够清楚地看见这座幽寂暗塔里的一砖一木,甚至是暗塔里头那一颗魔珠每一次转动的轨迹。 丝毫不落于佛塔之后。 然而净涪也是心知,如果说佛塔和魔塔这样的变化神异无匹,那还不如说是自这一刻起,净涪的本命灵器才算是真的成形。 而如此这般变化过后,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真真正正的完满,也完完整整地落入净涪的掌控之中。 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齐齐完满,佛身和魔身身上一阵激荡,道道金色与暗色的涟漪自他们头顶落下,震荡周身。而涟漪每荡过一圈,他们的身形就凝实一分。 直到涟漪平息,佛身和魔身各自分立在净涪本尊左右。看他们的形体,已经和净涪本尊一般无二。如果不是这里只得净涪一人,如果这里不是净涪的识海,出得外面,叫旁人看见,怕是要被惊住。 三个,三个面容身材一模一样的净涪。除去衣裳发饰之外,唯一能拿来分辨他们的,唯有他们各自不同的神采和气度。 留着三千青丝的魔身偏肆意,偏诡谲;头顶完满长着肉髻的佛身偏庄重,偏端正;而脑门光溜点着戒疤的净涪本尊则沉静内敛,幽深莫测。 识海中,净涪本尊不过一个念动,原本自由独立的魔身佛身纷纷一笑,齐齐化作魔气佛光没入净涪头顶。 净涪睁开眼睛,不复往日平常时候的黑白双瞳,而是一金一黑的异色双瞳,他的眉心印堂处,也同时浮出一只用金色佛光勾勒而成的眼睛。三只眼睛齐齐盯着身前佛龛那一尊佛陀,看得一会儿,净涪手指轻轻一动。 指尖有金色的佛光流转,不过轻轻滑动间,便勾连了虚空中的元气。 净涪的手指抬了抬,却始终没有点出。 他如今的修为,单从实力来说,堪比道门魔门的化神境。 至于往后的修为境界,又能堪比道门魔门哪一重修为,净涪目前不知,也无法询问。如果他想知道,那只能妄自测度,未到那重境界,到底不能确认。 这些都不是问题,但问题是他突破之后,在十颗舍利子完满的那一刻,他竟真的感受到了西天极乐净土世界的所在。只要他愿意,牵动那一缕联系,他真的能够登临极乐净土。 不过是十信完满而已,不过堪比化神境而已,他居然就能登临极乐净土,实现飞升? 刚刚察知这个事实的那一刻,净涪没有心动,只觉得荒谬。 作为一个曾经的魔门圣君,作为曾经翻阅过魔门诸多典籍知道魔门诸多前辈大能大多熬不过天劫为了飞升在天劫下灰飞烟灭的修士,净涪只觉得荒谬。 如果飞升那么容易,那那些死在天劫中的魔门大能不是冤得很? 但事实摆放在眼前,净涪也切身体会过那一种联系,再如何,他也不能睁着眼睛否认这个事实。 既然是事实,在它的面前,净涪也只能沉默。 难道,真的就是功德和业力? 净涪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件事放下,去看自他从定中出来,睁开眼睛后便看见的那一座九层宝塔。 随着魔身和佛身暂时融入本尊,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也在这时重归一体,成就如今净涪所能看见的这一座九层宝塔。 这座九层宝塔分内外表里两座,一内一外,一表一里。 外塔是一座有着无量量佛光普照的光明宝塔。宝塔中有无数幽魂端坐塔里,齐声诵读《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诵经声中,丝丝缕缕的佛光自他们身上冒出,和这塔里每一层的那一颗舍利子洒落的佛光融汇。融汇的佛光照耀他们周身,不断为他们凝聚稳固身形的同时,也在为这一座宝塔添砖加瓦,加固塔身。 内塔则是一座隐在阴影里的幽寂暗塔。暗塔中空无一物,唯有一片黑得让人心悸的黑暗。无边的静,无边的暗。但即便只有死一样的静,深渊一样的暗,这一座宝塔也和外塔一样,每时每刻都在以这样的静和暗熔炼锻造自身,不断增进自身威能。 净涪仔细打量了这座九层宝塔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最后一眨眼睛,眉心那一处金色佛光隐去,而他的那一双眼睛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黑白分明的模样。 随着佛身和魔身脱出净涪本尊,完整的九层宝塔也重新散开,化作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分别落在佛身和魔身之手。 魔身眯着眼睛看了佛身一眼,转头对净涪本尊点了点头,整个人裹夹着幽寂暗塔像他回来时的那样消失在识海,又回到了九层暗土世界里,继续炼化暗土世界本源。 佛身也只看了魔身留在识海里的那一点本源一眼,便也跟净涪本尊一示意,重新化作一道金色佛光。 对于佛身和魔身之间的分歧,净涪本尊看见了,但也没太在意。 他们三身本为一体,一兴俱兴,一损俱损,他们谁都清楚,哪怕折腾出些许事情来,也不会伤了根本,折了本源。 这是他们的底线。 净涪出得关来,再看一看时间,竟已是数年时间过去,又快到了竹海灵会开始的时间。 净涪也不由得感叹了一句,他出关得正是时候。 竹海灵会啊 净涪打开门,望着渺远的天空,想起了当年左天行带着皇甫成离开普济寺时最后留给他的那一个眼神。 那就再比一比! 第172章 此后琐事 净涪出关的时候,正是巳时初,他在门边略略站了一会,便迈出门去,阖上屋门,一路出了院子,往藏经阁那边去。 妙音寺的藏经阁阁中藏书比之普济寺的藏经阁更多,自来也都热闹,除了早课晚课等等时候外,去往藏经阁的路上从来不会冷清。 净涪这一路行来,便就很遇上了些人。 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一人,但迎面遇见了寺里的师兄弟,不管认识与否,也都会合十点头见礼。 净涪此时虽然已经十信完满,修为境界比之寻常的清字辈和尚也是不差,但他对自身的气息掌控力极强,哪怕刚刚突破不久,也没有泄露出丁点气息来。更兼之净涪遇见的这些净字辈沙弥们无论修为境界如何,认不认得自来深居简出的净涪,眼力却实在差了点,看不出净涪现如今的境界。是以他们对待净涪的态度,大多也就是如同对待寻常师兄弟一般而已。而对净涪态度平和中又多了一点恭敬的,也都是见过净涪,并将净涪认出来的人。 这样的沙弥不少,但也不多。 毕竟净涪每每闯出偌大名头都是在妙音寺之外,而他在妙音寺里又实在低调了,低调得这妙音寺里就没有几个和他交好的同辈弟子。 认真算起来,这寺里和净涪来往最是密切的当数净音。可净音入了红尘磨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来就是净思、净罗、净尘三个当年一起参加竹海灵会的师兄。可这三位师兄现如今都各自有事,不会轻易出现在这藏经阁里。然后就没有了。 当然,净涪对此并不曾在意。他只是合十微微点头回礼,然后就继续往藏经阁里去。 净涪走得稍远后,新进门未曾见过净涪的几个年幼小沙弥好奇地回头看了看净涪的背影,便又再转回头来,询问旁边那位对净涪极为恭敬的年长师兄。 “师兄师兄,方才那一位师兄很厉害吗?” “对啊对啊,师兄,那位师兄他是谁?很厉害吗?” 净涪如今年岁不过堪堪二十,虽然因为他的心境和修为,眉宇间蕴藏着一片平静安宁,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轻言肆意,但光只凭肉眼,也能看出他年岁不大。 妙音寺的新弟子进寺,自来都有同殿师兄带领照顾,就像当年年幼的净涪由净音照拂一样。 这些新弟子也是由那一位师兄带领着修行。 那师兄一直到净涪走远了,才吐出一口长气,面上升起一抹放松。 他低头看了这些身量还不到他腰高的年幼师弟,笑了一下,道:“你们可曾听说过竹海灵会了?” 下一年元日便将开始的竹海灵会可谓是现在寺里净字辈弟子的关注焦点。上到三十余岁的师兄,下至刚刚入门的六七岁的小师弟,只要年纪在竹海灵会岁数限制范围内的,不管能不能得到竹令,都对此事关注得很,但凡一点风吹草动都落在他们的眼中耳里。这些年幼跳脱的小弟子更是如此。 如今这位师兄不过是提到竹海灵会而已,便让他们两眼放光,停不住的雀跃欢呼。 “知道知道!我知道” 这师兄也不着急,就看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将竹海灵会的来历过往乃至妙音寺里曾经的战绩一一数全。 “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魁首,可是我们寺里藏经阁的净涪师兄!他当时还不过十岁!” 那师兄笑了一下,待到这些小师弟终于停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的时候,他也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然后反问道:“那么诸位师弟且来猜一猜,刚刚的那一位师弟,会是谁?” 几个年幼的小沙弥对视几眼,又偷偷瞥了瞥师兄的脸色,沉默一阵后,终于有人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师兄!不会不会就是刚刚的那位师兄吧” 这师兄也促狭,见自家的这几个小师弟趣致可爱,便拖长了声音道:“不” 等到几个小师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他才将剩下的话吐出口:“不就是他么。” 几个小沙弥猝不及防地被自家师兄耍了个正着,怒气冲冲地瞪大了眼睛,道:“师兄!” 那师兄哈哈地笑了几声,直到笑够了,才在这几位师弟的怒容下正了正神色,兀自拿出另一个话题来救火:“你们平日里不都在猜这一次的竹海灵会都有哪位师兄参加么?” “这位师弟必定占据了一个名额。” 几个小沙弥也确实还是年幼,轻而易举就被当师兄的转移了注意力。他们连连点头道:“听说这位净涪师兄今年才二十,哪怕是十年后的竹海灵会,他也是能够参加的。” “这一次我们是没希望的了。就是不知道,十年后的那一场竹海灵会我们能不能和净涪师兄一起参加” 师兄成功达到目的,便也不再去凑趣,唯恐这几位小师弟回头回过神来,又找他翻账。他静静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只看着自家的这几位小师弟满眼希冀地畅想未来。 他到底年长,到底能够看得清楚。哪怕在此之前,寺里到底派哪位师兄弟参加竹海灵会始终未有一个定论,可如今既然这一位师弟出关,那么无论如何,参加竹海灵会的师兄弟就必定会有他一位。毕竟这位师弟可是前一次竹海灵会的魁首,在擂台赛上力压佛门道门魔门三道骄子的人物。他年纪又正适合,他不去,谁去? 而像自家师弟们这样纯挚充满希望的年少时代,已经离他远去了。哪怕因为上一次参加竹海灵会的诸位师兄不是年纪超出就是因事未能参加,如今寺里统共只定下了一个名额,他也不会去肖想。 他回头看了一眼净涪消失的方向,叹了一口气,领着自家的几位小师弟回去。 反正无论最终得到名额的会是寺里的那一位师兄弟,都不可能是他。 仅仅只成就了两颗舍利子的他真是比之当年第一次参加竹海灵会的净涪师弟都不如。他可听说了,当时那位师弟不过十岁,却已经凝结了三颗舍利子!当年的净涪师弟就有如此修为,那现如今十年过去,得到世尊亲授真经,参加过千佛法会,听闻又能力抗两位魔门真人的净涪师弟又会是何等修为? 净涪自自,遇到的师兄弟不少,这一群师兄弟不过是其中一群。哪怕隔得远了,他们这些大同小异的议论也没能逃过净涪耳朵,全数被他听在耳里。 但即便听得清楚完整,净涪也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像耳边风一样而已。遇到来往的师兄弟,他也就还是点头合十见礼,然后就继续往前走。 未过多久,净涪便出现在了藏经阁门外。 他才堪堪看到藏经阁的阁门而已,脚下忽然一停,竟然就在原地站定,再不往前走出一步。而他才刚站定,身前忽然就吹过一道微风。那道微风轻拂而过,只撩动了他的衣角,却在虚空中扫起阵阵涟漪。那涟漪的中央,又有一只小鹿从里头走出。 那双见到净涪便闪过流光随即笑成两条细长线条的鹿眼,那舒展峥嵘的披着一片五色神光的鹿角,可不就是五色幼鹿么? 但见五色幼鹿甫自虚空中走出,便低头一声长鸣,然后一步迈出,身形稳稳地出现在净涪身侧,凑到净涪身边轻轻磨蹭着净涪的腿。 “呦呦呦呦” 等了好几年才终于等到了净涪,五色幼鹿确实很有几分委屈,但更多的却是欢喜。 为它终于又再见到净涪欢喜,也为净涪此刻还未散尽的欢喜欢喜。 净涪低头定定地看着五色幼鹿片刻,才弯下腰去,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摇晃着头,轻轻地蹭着净涪微凉的手心,脸上眼底的那几分委屈此刻彻底散去,只留下一片纯粹的欢喜。 净涪又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起身往藏经阁里头去。 也许是因为它这几年都跟着清笃禅师留在藏经阁里,平日里也都常见,五色幼鹿对于藏经阁里的其他弟子并没有对其他人的抵触,又或许是因为它几年后来又见到净涪,更不愿意离开净涪身边,它竟也藏在虚空中跟着净涪一起进了藏经阁。 藏经阁里头,清笃清显清镇几位禅师本来各自在自己值守的楼层里静坐神游,这会儿也都齐齐停下动作,睁开眼睛来直直地望着阁外。 净涪? 净涪! 这三位禅师中,反应最快的当属清笃禅师。毕竟他修为最高,五色幼鹿先前又是跟在他身边。如果说他初初感知到净涪气息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那后来五色幼鹿的反应就足以令他确信。 他看着那个自阁门外一步步阁楼的青年沙弥,眼神中闪过惊叹,最后他抚上自己的长须,笑弯了眉眼,也笑颤了长眉。 清笃禅师坐镇的阁楼在最高层,净涪虽然径直往清笃禅师那一层阁楼去,但在经过清显清镇两位禅师驻守的阁楼的时候,他也都会停下脚步,向着清显清镇两位禅师的方向合十弯腰一礼。 哪怕没有清笃禅师的反应那么大,但清显清镇两位禅师也都在净涪行礼的那一刻笑着合十还礼。 净涪啊,他们妙音寺藏经阁的弟子,如今年岁不过堪堪二十,便就已经十信完满,开始踏上十行的修持。 不说整个景浩界,单说他们佛门,自元祖传法二祖广法以来,佛门传承万万年,又有哪一位弟子能有他这般的迅猛精进? 惟愿他今后还能持如覆薄冰心,行勇猛精进道,灵台不昧,菩提不灭。 南无阿弥陀佛。 有感两位禅师厚望,净涪脚下停得一停,又正容向着两位禅师合十一礼谢过,然后才继续往清笃禅师那边去。 净涪敲门的时候,清笃禅师已经整理了表情,他略一点头,正色道:“进来吧。” 净涪推门进屋,来到清笃禅师身前,合十弯腰见礼。 他旁边的五色幼鹿也随着净涪动作,扬起鹿角,向着清笃禅师上下点头。 清笃禅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表情却仍旧是难得的严肃正经。他合十微微低头,向着净涪回了一礼,然后才请净涪在他对面的蒲团上坐了。 净涪依言坐下,五色幼鹿便在净涪身侧趴下。 一人一鹿齐齐看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绷紧了脸,他先问净涪:“你如今十信完满,年岁又到了二十,可愿受持比丘戒,转沙弥为比丘?” 不是每一个沙弥都能受比丘戒成为比丘,如果不能满足晋升比丘的条件,那么终其一生,也不过就是一介沙弥而已。 如果非得有一个类比对象的话,那么勉强可以拿凡人国度里那科举考试等级的童生和秀才来比拟沙弥和比丘。 没有皈依而仅仅在家修行的居士,就像是没有进入科举考试只为耕读传家的读书人。入寺皈依后受持沙弥戒的沙弥,那就像是只通过一两场小规模考试的童生。至于接受比丘戒晋升成比丘的比丘,那才是真正能够被称为士族一员的秀才。 也就是说,只有受持比丘戒,成就比丘,才是佛门真正的中坚弟子。 成就比丘也需得满足条件,就像要进入佛门先得通过皈依日的皈依礼,取得自身度牒一样。而成就比丘的条件,有三。一,未破沙弥十戒,得寺中长老承认;二,修为境界至少十信完满;三,岁数满二十。 事实上,最后的那一个条件可有可无。因为自佛门开山收徒以来,传承万万年,还真没有哪一位比丘是被这第三个条件生生拦下的。 清笃禅师看了一眼净涪。 嗯,这里有一个。 认真说起来,其实现在净涪还没有满二十。他不过是十九有余,堪堪沾到二十的边。 不过没有关系,也不是现在就要净涪受戒,时间还没到。等到时间到了,净涪要受戒的时候,他的岁数也就够了。 比丘授戒每一年都有,但一年只有一次,一次集中整个景浩界佛门弟子进行受戒,现在可以先将净涪的名字添上去。 比丘戒?成为比丘? 净涪思考了片刻,便就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再绷不住脸,红润的脸当下就笑成了一朵花。他连连点头,不住地道:“好!好!好!” 净涪垂下眼睑,心中无惊无险,只有一点笃定。 果然没错,哪怕沙弥戒律中规定了不得杀生,但杀生戒破与不破压根不重要。最起码,根本不会成为他迈步往前的阻碍。 在清笃禅师看来,和净涪提起比丘戒一事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都是琐事。因此当这事定下,清笃禅师就散去了先前的正经,他笑着跟净涪挤眉弄眼,伸手又是取出一套茶具放在案桌上,招呼着净涪道:“来来来,净涪师侄,再来给师伯我煮一壶茶来。” 净涪看了那套茶具一眼,面上纵然闪过几分无奈,但还是向着清笃禅师合十一礼,便就伸手去取茶具。 五色幼鹿趴在净涪身侧,先歪着脑袋看了看净涪,又抬眼瞪了瞪清笃禅师,表情里却也没有半点恼怒,只有一点疑惑。 五色幼鹿或许是真的想不明白清笃禅师的用意,但净涪却是明白的。 清笃禅师让净涪煮茶,为的并不仅仅是口腹之欲,并不真的只是因为想喝净涪煮出的茶。他真正的用意,其实是想要看一看净涪的心境。 煮茶的时候,煮茶的人一举一动间的心境不同,那他煮出来的茶水味道必就不同。 当日净涪闭关前,清笃禅师品了净涪煮出的一杯茶,然后才点头允了净涪闭关。而如今净涪出关,清笃禅师又令净涪煮茶,便是想要看一看净涪关中所悟,是对净涪的那一片拳拳爱护之心使然。 待到一壶茶熟,净涪将茶水分了,将一杯茶送到清笃禅师面前,自己留了一杯,然后还在五色幼鹿炯炯的目光中也给了它一杯。 清笃禅师睨了五色幼鹿一眼,先捧起茶杯,轻嗅了一口茶香,细细回味一阵,才轻啜一口茶水,慢慢地品了。 他将一口茶水饮尽,便就极其享受地摇了摇头,睁开一只眼睛扫了一眼还在不知所措的五色幼鹿,“嘿嘿”两声,再啜饮一口茶水。 五色幼鹿猛地抬起头,怒瞪了清笃禅师一眼,然后才死死地盯着杯中的茶水,眼中闪过一丝委屈。 净涪也不管清笃禅师和五色幼鹿之间的交锋,他也捧了一杯茶水在手,氤氲的水雾朦胧了他的面容。 五色幼鹿看得一阵,最后终于是想到了办法,张开嘴巴微微一吸,放在它面前的那一杯茶中升起一道细细的水柱,又如同虹霞一般蜿蜒着落入五色幼鹿张开的嘴巴。 未过多久,杯中的茶水便就全数入了五色幼鹿的嘴巴。 五色幼鹿咂咂嘴,没觉出什么味道来,它狐疑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眼角视线一转,扫了扫喝得很高兴的清笃禅师,又看了看捧着杯盏只是嗅着茶雾的净涪,它皱起了眉头。 可是净涪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五色幼鹿不愿也不敢打扰他,便睁着一双滚圆的鹿眼直直地盯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玩闹似地不理会它,只由着它看。 五色幼鹿盯了清笃禅师很久,久到它的眼睛都酸涩得冒出了些许细雾。以为它真的要哭了的清笃禅师连忙放下手里已经空了的杯盏,无声地托起茶壶,先给五色幼鹿倒了一杯,然后才又给自己的杯盏里斟上。 五色幼鹿这才高兴了,但这一回它也学乖了,并不像先前那样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只见它看了杯盏一眼,杯盏中氤氲升腾的茶水便就不住地冒出。五色幼鹿将头浸入茶雾中,一呼一吸地将茶雾尽数吞入腹中。 这一回,它像是喝出些滋味来了。等到一杯茶水饮尽,五色幼鹿又看了清笃禅师一眼。 清笃禅师却不敢再理会它,只慢慢地品着自己面前的这一盏茶水,直等到他的这一盏茶饮尽,他才像是刚刚看见五色幼鹿一样,提起茶壶再一次给了五色幼鹿一盏茶水。 等到净涪睁开眼睛,案桌上本来满满的一壶茶水已经空空如也,连一滴水珠都没有剩下。 他看了一眼清笃禅师,视线还瞥过五色幼鹿。五色幼鹿向着净涪讨好地晃了晃脑袋,而清笃禅师却更甚,他直接冲着净涪笑了笑,又招呼他道:“正好,这一壶茶水被我们喝完了,净涪师侄再来给我们煮上一壶吧。” 净涪定定地看着清笃禅师,最后还是无奈地伸出了手,又拿过了茶壶。 等到这一壶茶煮好,净涪便要告辞。 也直到这会儿,清笃禅师才顺道提起:“这一回的竹海灵会,你还要去参加吗?” 不怪清笃禅师这么一问,以净涪现在的修为境界,竹海灵会参加不参加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哪怕清笃禅师也已经听说过陈朝那位大弟子早在两年前突破筑基,然后厚积薄发,一路破竹一般在两年内突破至金丹境,现如今已经到了金丹大完满,清笃禅师也还是觉得,这竹海灵会净涪去与不去都无所谓。 去了,也不过就是见见同龄人而已,不去,也无甚紧要,正好在寺里继续修持。 净涪只是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见状,也不太放在心上,只是点头道:“如此,那便就去吧。” 净涪合十一礼,领着五色幼鹿离开。 清笃禅师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净音,不禁一叹。 都是各自修行,如今净涪已经突破,正往更高的境界走去,而净音却还停在原地,唉 只希望他能早日想开,破障归来吧,不然,他的这个师弟怕是要将他远远甩到后头去。 第173章 实力对比(二合一) 净涪推开院门,又要往屋内去,便听得身后五色幼鹿呦呦的低鸣声。 净涪回过头去,正看见五色幼鹿那双滚圆水润的鹿眼满含希冀地看着他。净涪动作顿了一顿,最后还是冲着它点了点头。 五色幼鹿眼睛一亮,急蹿几步冲到净涪身边,跟着净涪进屋。 净涪并不理会五色幼鹿,只提了扫帚和簸箕,不疾不徐地打扫屋子。 识海中的那占据了半壁天空的佛光再一次亮起,也不显化佛身,而仅仅是一片佛光。与佛光同时动作的,还有另一边的那一团魔气。因为魔身不在,魔气的质和量都比不过佛光。但对上气势汹汹的佛光,魔气却半点不怯阵。在佛光完全铺展的那一刻,魔气也彻底地张开了爪牙。 面对识海里佛光和魔气的这般动静,净涪并不意外。他动作毫不停顿,仍旧拿定扫帚,将扫帚一收一送地打扫屋中尘埃。 和着净涪动作的节奏,这佛光与魔气也都有了动作。净涪手中扫帚一送,佛光便往外延伸,甚至要将另一边的魔气统统掩盖吞噬。在佛□□势大盛之际,魔气也不与它硬拼,反而很干脆地让开位置,直接收缩回防,护持自身。而待到净涪手中扫帚一收,熬过了佛光磨砺的魔气便陡然爆发,喷薄而出,以着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反扑佛光,消磨佛光的光芒,再度收回失地。 佛光和魔气之间的战争毫无保留,惨烈到了极致,但哪怕它们各自损失惨重,经历过这样的残酷战争洗礼后,佛光与魔气的中央,渐渐多出了一点莫名的玄奥气息,如同在酝酿着什么。 五色幼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门槛边上,身体还在不自然地颤抖着的它连鹿角上的那片五色神光都显得有些缤纷凌乱,似乎在努力抵抗着一种偌大的压力。它强撑着,一双眼睛仍旧不偏不移地看着屋中拿着扫帚的净涪。哪怕它撑得很难受,哪怕它眼睛里已经有了委屈,但它始终安静,唯恐自己的声音会打扰到了净涪。 幸好净涪不过就是藏经阁里的一沙弥,院子大不到哪里去。尽管净涪不急,甚至还特意放慢了动作,但这一小半个时辰过去,净涪这院子里里外外都被他打扫了一遍。 净涪站在角落里,收势站定,微微垂下眼睑。 他只扫了一眼识海里各归其位的佛光魔气,便就睁开眼睛,拿过屋中的簸箕收拢尘埃,并不特别去查看佛光魔气里头莫名出现的玄奥气息。 直到这个时候,五色幼鹿才松了一口气,向着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也在提醒净涪自己的存在。 净涪不过抬起头看了它一眼,它便又向着净涪笑着晃悠晃悠了脑袋。 净涪收回目光,将尘埃全数扫入簸箕里,又拿到屋后的土地上倒了。然后他便又拿起抹布,就着清水擦拭屋子里的案桌等家什。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拿起抹布,不知怎么的,想到了刚刚净涪看向它的那一眼,顿时身体一个瑟缩,又往屋外退了退。 然而这一次又和刚刚不太一样,刚刚那是一种逼人到战棘只得臣服只能退让的气势,但现在这一回 五色幼鹿弯了弯眼睛,试探着往门内的方向靠近了一点。然后它舒服地晃了晃脑袋,再往门里走了一步。 但五色幼鹿也只走了这么一步,它的整个身体都还在门槛外,只得一个脑袋探入了门里,可它却已经不再靠近了。 不是它不想靠近,而是它怕打扰到净涪。 它从来都知道,如果打扰到净涪,如果惹了净涪生气,那净涪就不会再要它了。它已经没有了母亲,再被净涪舍弃的话,它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 不过哪怕它还在门槛边上,五色幼鹿也觉得足够了。它无声地喟叹着,伸出两只前肢叠在门槛上,将自己的整个脑袋靠上去,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它竟不时还晃了晃脑袋,一副极其享受舒适的模样。 净涪此时也真不在意五色幼鹿,他拿着湿布仔细地擦拭案桌窗棂,但却又不是在擦拭着这些物什,反而更像是在擦拭着他自己的心灵。 他识海中的佛光魔气并无动作,各自占据一壁天空,但他的心却渐渐地静了下来,更清,更透,也更沉。 等到他擦拭完毕,净涪又换了一条崭新的巾帛,另打了一盘清水,开始擦拭佛龛和这屋中各处雕刻着佛像的梁柱。 直到他终于将最后的那一盘污水倒去,将湿透的巾帛洗净挂起的时候,已经又是一个半时辰过去了。 他擦干净手上的水珠,又将挽起的袖子放下,再看得已经站到了院门边上一直盯着紧闭的院门的五色幼鹿一眼,便也往院门那边走去。 净涪打开院门,门外却刚刚有一人站稳,正要抬手敲门。 这人虽然和净涪不算太熟,但也有过交情。正是那个十年前和净涪一起参加竹海灵会,后来又帮着净涪收集景浩界各寺庙各禅师信息的净罗。 净罗打眼一见净涪,眼中不自觉地闪过一丝异彩。 当年那个在竹海灵会前初见便就眉清目秀气质沉静的小童子,如今十年过去,五官长开,气质沉淀,便就成了眼前这个只需一眼,能叫人说不出话来的绝世人物。 净罗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灰色僧袍却更显气度沉静的颀长青年,好半响才回过神来,他合十向着净涪一礼,道:“我刚从外头回来,听闻师弟出关,便过来一叙,冒昧打扰,还请师弟不要见怪。” 净涪合十回得一礼,便向里一伸手,请净罗入内。 净罗看了一眼禅院中边上的那个鹿栏,却也不询问净涪,径直跟了净涪入屋。 当年净罗给净涪送诸寺庙诸禅师资料的时候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那时也曾注意到那个不太常见的鹿栏。但他当时不知道个中缘由,也没听到风声,便也就没有太过在意。可谁料,他后来竟然听说净涪身边有一只五色鹿 五色鹿啊,哪怕它不擅长搏斗厮杀,那也是神兽!整个景浩界,能有几个神兽?数遍景浩界历代人物,又有几人能得神兽追随?可现在他的眼前,就有一个! 他抬眼看见在他对面的主座上入座的净涪,却又觉得理所当然。 如果是他的这个师弟的话,那还真的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净罗这些年在外行走,不说妙音寺里的各位师兄弟,便是其他五分寺连带着天静寺的出众人物他也都见过。但要找出一个能和他这个师弟相比的,那还真是没有。即便是那个据说以一介凡俗僧众身份力压整个天静寺大小沙弥现如今名声极是响亮的恒真僧人也不行。 想到自家这位净涪师弟曾经推拒的佛子候选之位,想到现如今那些个为了这佛子候选各自忙活的各寺师兄弟,再想到到了现在还没有自红尘磨砺中走出来的净音,饶是净罗对那所谓的佛子无心,也忍不住为之一叹。 历代佛子都不好做,这一代只怕更甚。千辛万苦得到诸位师长认可,前头却还有这么一位师兄弟压着,唉 净罗在心底为那位未来的佛子掬一把泪,面上笑意却未退。他合十微微低头谢过,接过净涪递过来的那盏茶水,先嗅了一口茶香,才将杯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细细地品了一回,当下就闭上了眼睛。直等到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睁开了眼睛来,看着净涪道:“怪道都说清笃师伯喜欢净涪师弟煮的茶,果然极好,恭喜师弟了。” 他说的这恭喜,并不为的清笃喜欢净涪煮的茶,而为净涪这一番心境。 净罗修为眼界自然比不得清笃,品不出茶水里的种种玄奥,而且净涪煮这茶也并没有太费心思,只是粗粗为之,但即便是这样,净罗还是饮出了一点不同。而光只这一点不同,净罗也能看出净涪修为上的精进。 净涪微微一笑,便又将手里的茶壶提起,给已经饮尽了杯中茶水杯中空空如也的净罗添上。 净罗这一回却并不猴饮,他将杯盏拿在手上,双眼直望着净涪,问道:“这一回的竹海灵会,据说师弟还有些兴趣?” 净罗消息也真的灵通。这件事净涪也不过只在清笃禅师那里点头了而已,时间还不太久,而净罗他也才刚从外头回来,居然就已经得到消息了。 净涪只是看了净罗一眼,便就点了点头。 净罗眨了眨眼,再看着净涪的时候却问道:“师弟为的,是天剑宗的那位左天行?” 十年前的竹海灵会擂台赛,诸多天才弟子打到最后,真正和净涪争夺魁首的,也不过就是一个左天行而已。 净涪也不讳言,又是一点头。 净罗收回紧盯着净涪的目光,两手抬起,左手从右手袖袋里摸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案桌上推到了净涪面前。 “师弟向来深居简出,与外人交流极少,又刚刚出关,怕是不知现如今景浩界各宗各门优秀弟子底细,虽师弟实力强悍,但如果一无所知到底吃亏,师兄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的年纪已经超出,这一回的竹海灵会是不能去了,便先就在这里祝师弟一路破竹,再夺魁首。” 净罗看着净涪合十道谢,忽然一笑,玩笑似地道:“听闻师弟身边有一只神鹿,师兄我从未得见,不知得了这册子的师弟可不可以让我见识见识,也能让师兄我开开眼界?师弟想来也知道,师兄我的好奇心太盛” 他这话还没说完,净涪不过就是抬起头,扯了一下嘴角,他便就止住了话头,剩下的话全含在咽喉里,再怎么也吐不出来。 前面说过,净涪如今不比当年年幼清秀可爱,但五官长开气质沉淀的他虽然依旧灵秀,却更显沉静。这种沉静随着他的气息发散蔓延,又将净涪所在的这一片地界都划归成它的领地,为它折服,受它统辖。不管是谁,不管他心思如何,只要看见净涪的身影,站到了净涪的身侧,便也都会被这一种沉静统御,随之安静下来。 在这种统摄之下,净罗也是准备了许久,才能和净涪说出这一个不是玩笑的玩笑来。 可这会儿,净涪的唇角微微抬起,不过细细小小的弧度,却就令那一种摄人的沉静泛起了一丝涟漪,连带着他也忍不住打自心底生出一丝笑意。 净罗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极其特别,但他并不觉得别扭勉强,只是一种极其自然极其纯粹的发自他内心的沉静与欢喜。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却没勉强自己,闭上了嘴巴。 净涪不过抬了抬嘴角,看了一眼他身侧的位置。 五色幼鹿感觉到净涪的视线,便自虚空中显出身形,滚圆清澈的鹿眼扫了那边的净罗一眼,便就收回视线,笑着冲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 净涪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便就满足地安静下来了。 净罗看看净涪,又看看五色幼鹿,最后看着净涪叹道:“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弟” 见过五色幼鹿,又坐得一会后,净罗便告辞回去了。 送走净罗后,净涪先就收拾了案桌上的杯杯盏盏,才重新在案桌上坐下,翻开了面前的那一本小册子。 正如妙音寺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除了净涪外还没有真正确定下来一样,各宗各寺定下来会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也没有几个。也因为这个原因,净罗这一本小册子里收集的大多都是这些年来颇有声名的适龄年轻弟子的信息,真正明确点出会参加竹海灵会的,也就只得一个左天行而已。 本来十年前参加竹海灵会的那些个弟子除了皇甫成、左天行和他之外,大多都是压着竹海灵会的年龄底线的,再加上这些年间确实很是涌出了些战绩彪悍的年轻修士来,能大体确定谁谁谁会参加这一回的竹海灵会的,除了他与左天行之外,大概勉强可以再加上一个皇甫成。 然而如今皇甫成还在赎罪谷中,净涪不指望他真能在赎罪谷中待满四十五年,却能确定在这段时间内,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出现。 净涪一页页地翻过册子,视线一一扫过纸页,偶尔会有一些停顿,但紧接着,他的手一动,便就翻过页去了。 如此这般,净涪眨眼便看得了半册,直到他再翻过一页,看见上面的那一个名字,他才稍稍停了下来。 杨姝 杨姝今年二九,竟也已筑基大完满,只差一步便可结丹。这修为,再看这资料上的一身灵宝,又想到早前几页看到的袁媛,净涪嗤笑一下,便又不以为意地翻过纸页。 纸页很快翻到最后,净涪看到了最后面作为压轴的左天行。 左天行两年前筑基,然后两年内时间稳稳站定在金丹期巅峰,半步元婴。这样的修为进展令人瞠目结舌的同时,居然也很是让人信服,只认为他悟性高绝,境界修为自入道修行起便一路高歌猛进。先前十来年时间都是炼气期,不过就是因为顾虑到他年纪尚小,身体还没有成长至最佳状态,便就一直压制修为,没有突破而已。如今厚积薄发,也是当然。 对于册子上的这个评价,净涪也只是笑了笑,并不放在心上。 他和左天行,谁还不知道谁?这些虚话放在他们面前,不过也就只得一笑而已。 净涪盯着这一张纸页,神思飘远,开始推算左天行如今的实情。 左天行说是金丹巅峰,但他这一身修为应该极其厚实,随时可以突破至元婴境。只要他一个借口,突破元婴境完全没有问题。即便只是元婴境初期修为,和净涪目前的堪比化神境的十住境界差了足足一个大境界,但作为剑修的左天行要和他比,也已经足够了。 毕竟剑修自来就是能够越级作战的人物,作为剑修中的剑修的左天行绝对会是其中的佼佼者。哪怕跨越一个大境界,对左天行来说都不是问题。 他修的是佛,佛门弟子是公认的缺乏战斗能力,更何况他修的还是闭口禅,威力莫大的真言咒直接就被废掉了。 明面上的实力对比,看似是他自己落了下风啊。 净涪笑了一下。 明面上的实力落了下风,暗地里的实力似乎也是他差了一点。 左天行隐藏的剑域、剑意、剑魂、剑魄 现如今他明面上的修为境界达到了金丹巅峰,不说临阵突破至元婴境,单就因为他的修为提升,这些被他隐藏起来的东西多多少少都能拿出一些来了。再算上如今已经回到了他手上的紫浩剑,有了合适宝剑的剑修,那战力 而他呢?修佛的他如何又能够在众目睽睽之下明目张胆地拿出魔修的手段来? 净涪的手指在这一张纸页上轻飘飘的划过,唇边笑意却渐渐加深。随着他的心情变化,便连他身边的气息都染上了些许灵动。 沉静与灵动的相互映衬,竟让净涪存在的这一方天地都耀眼夺目起来。 五色幼鹿在一旁看见,先是愣怔了片刻,回神后又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最后也还是跟着净涪一起笑了起来。 净涪收回左手,支在案桌上托着自己的下颌,目光有一阵没一阵地扫过面前摊开的纸页。 真算起来,左天行、皇甫成和他都是同龄,不过就是左天行比皇甫成大得几个月,皇甫成又比他大得几个月而已。 净涪看着左天行的信息记载,推算出左天行现如今大概的实力,心念飘远,又想到了皇甫成。 净涪从来不会小看皇甫成。哪怕皇甫成心性不足,净涪也不会小看他。 因为皇甫成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因为皇甫成的资质。 心性不足?可以锤炼! 只要皇甫成背后那个人没有放弃他,他就还有翻身的机会。一旦他的心性锤炼出来,能够驾驭‘皇甫成’本身的资质,那这个皇甫成日后就绝对不容小觑。 作为曾经的‘皇甫成’,‘皇甫成’的资质净涪实在是太了解不过了。 就因为这样,所以净涪将皇甫成送入了赎罪谷。 既然皇甫成的崛起不可阻挡,那让左天行也见识见识,日后出上一把力,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净涪也想看一看,一直不知道他背后另外有人的皇甫成如果知道了,又会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会做出什么选择。 然而问题也有。 还不少。 首先,皇甫成在天剑宗赎罪谷。那里是左天行的老巢,净涪轻易看不见里头的情况。如果是前世,付出一定代价,他或许还能窥探一二,但现在就不行了。除非净涪动用魔身。 其次,左天行现在忙着往杨姝身边凑,和她套近乎取交情,想要再续前缘,剩余的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也都在提升修为上。也不知道他到底分出了多少精力去注意皇甫成,更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将皇甫成看在眼里。净涪虽然很期待着左天行吃大亏狠跌跟头,但作为分散皇甫成背后那个人注意力的一个靶子以及潜在的刺向那个人的利剑,净涪又觉得,这把剑最好不要断了。 最后,对于皇甫成这个人,净涪还真觉得有点棘手。净涪见过的人无数,但还真没有一个像皇甫成一样的。 说他自傲吧,他也自卑;说他狂妄吧,他又清醒;说他坚强吧,他还懦弱 这样的人,便连净涪都无法切实把握他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也只能看情况随机应变。 净涪收回发散开去的思绪,放下手,阖上册子,将册子放入靠墙摆放的书柜里。 魔身那边,暗土本源很重要,就先不要动了。 再等一等吧 第174章 妙音天静 净涪出关的消息很快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传遍了整个妙音寺,几乎等同在妙音寺诸多有心于竹海灵会的弟子心头扔下一枚炸弹。这枚炸弹爆炸开来,直接将他们心底隐秘的一丝侥幸炸得四分五裂,但诡异的是,不论这些对这一次竹海灵会名额资格有几成把握的弟子,这一会儿都又打从心底生出一丝安稳。 那可是净涪师弟! 哪怕十年前净涪师弟不过就是一个一名不文的童子,那一次竹海灵会的魁首不还是落到了他的手上?如今十年过去,比起当年,净涪师弟必定更强。那么试问天下三门各宗各派天才,又有谁能从净涪师弟手下将他曾经拿过一次的魁首夺走? 谁能?! 别说妙音寺里的这些希望能参加竹海灵会一试天下英豪的沙弥们都是佛门弟子,出家人心如止水不为名利所动什么的。名利确实俱为外物,但在这景浩界中三门分立,各行其道,佛门若真舍弃诸般外物,不与道门魔门相争,那这景浩界里还有没有他们佛门的立足之地。 为佛法传承,为佛门永固,他们不得不争。 更何况能有希望参加竹海灵会的沙弥年纪顶天不过三十岁,在景浩界中是实打实的小字辈人物,各个年轻气盛,就想一试锋芒,扬名天下。 就如当年的净涪师弟一样。 在竹海灵会之前,有谁听说过他的名号?可竹海灵会之后的呢,几乎整个景浩界的修士都知道了他的存在,何其显赫! 他们也不指望他们就会是下一个净涪师弟,有净涪师弟在,那太不切实际了。可最起码也不要是现在这样籍籍无名的样子吧? 他们可是师兄! 事实上,在他们心底还有一种不可说的念头,或者说是妄想。 据说寺里要开始挑选新一代的佛子候选 哪怕仅仅是一个佛子候选,还要去和其他的师兄弟争夺佛子之位,并不真的就能够成为佛门新一代的佛子。可那是佛子,未来统率整个佛门的景浩界佛陀啊! 如此长远的想法,并不单单只有一个沙弥想到了。哪怕是当时没有想到这一处的沙弥,在仔细观望过一阵之后,也都想到了。 顿时,妙音寺这一锅已经开始冒出气泡的热水又像是被加入了一瓢冷水一样,整个又都开始安静下来。然而但凡知道一点内情的,没有哪个不清楚,这并不是真正的安静,而是在那更汹涌更沸腾的时刻到来之前的沉默和蓄势。 在这样的热闹中,曾经充当过引线却又早早退出这一场争夺的净涪日子依旧平静无波。他不愿意,就没有谁会去打扰他。可作为交游广阔又在最近一次接触过净涪的净罗,就没有净涪那样优厚的待遇了。 几乎是每一日,都会有同门师弟上门拜访。而几乎是一打眼看见找上门来的师弟,净罗都能轻而易举地猜出他们的来意。 可猜出了来意也没有办法,伸手不打笑脸人,净罗也不能直接就将人拒之门外。也幸好净罗本来就擅长和人打交道,这事儿难不了他。烦恼了几日后,净罗就放开来了。 上门来的,他也就拿出热茶来招待。要再问别的,如果不关乎净涪,他能说的也就说了。而如果那师弟提起净涪来,但凡流露出一丝想要拜访的意思,那净罗也就只有一句“净涪师弟好静,又修的闭口禅,我们贸贸然上门去,怕是不好吧”,然后就转了话题了。 回护之意极其明显。 每每在净罗这里折戟的沙弥们出了净罗的禅院,也都是极其不解。 净罗确实交游广阔,性情也是开朗大气,心思缜密,行事更有分寸。可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为了谁愿意做到这一步的啊 净罗原本不知道这些师弟们心里的疑惑,直到某一日,一位好奇找上门来想要打探一番又确实和他颇有交情的师兄说起,他才得知还有这么一出。 迎着那位师兄好奇的目光,净罗好笑地摇了摇头,也难得地跟他说了几句真话。 “如果师兄你见过净涪师弟,你也不会愿意让这些琐事烦扰到他” 师兄眼神怪异地看着净罗,净罗却没再多说,只是一笑置之。 不是净罗夸大,他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早前还不太清晰,但这一回净涪出关之后,看见他的第一眼,净罗就有一种明悟。这位净涪师弟,他修的佛和整个佛门修的佛都不一样。 净罗甚至觉得,这一位净涪师弟他走在另一条通天大道上。 净罗也就只能看到这些,更多的就看不出来了。但他知道,他看不出来,庙里的诸多师叔伯乃至不知在何处潜修着的师祖们一定看出来了。不然净涪师弟何以能拥有其他师兄弟们都没有的自由? 便连寺里唯一一个名额的佛子候选也能说拒就拒,回到寺里后也依旧地位超然,不减半分重视 净罗看了一眼旁边兀自不解甚至还在信誓旦旦地说要见一见净涪师弟的师兄,笑着提起了茶壶给他满上杯盏。 世尊亲授真经啊 除了热闹的妙音寺之外,妙潭寺、妙理寺、妙空寺、妙安寺、妙定寺乃至自来地位高高在上的天静寺也都很快得到了消息。 相对于其他各寺的因为竹海灵会又或者是更遥远的佛子之争而关注净涪,天静寺里的一众比丘禅师更重视自妙音寺那边递过来的信息。 将净涪加入明年受比丘戒的名单。 这个消息传来,整个天静寺都为之一静,然后又迅速地传扬开去。 什么竹海灵会,什么魁首,什么试剑天下英才,在这一刻统统比不上一个比丘戒。 “听说净涪师弟不过才二十岁吧,居然就要受比丘戒了吗?” “这修炼速度,我们天静寺哪一位师兄弟比得上?” “本来我们都觉得恒真师父的修为进展已经快得令人望尘莫及的了,没想到后头居然还有一个净涪” “恒真师父到底是祖师降世,我等比不上也没有什么稀奇,但比不上净涪就” 恒真的身份自那一场千佛法会之后就已经算是天静寺里明面上的秘密,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所以无论是天静寺里的禅师比丘还是沙弥,一概都称呼他为师父,并没有列入各辈排行。 “连恒真师父都被压下来了,这一位,不会也另有来头吧” 这一句不算猜测的猜测一出,立时得到了大部分僧侣的赞同。 “很有可能!不然为何整个景浩界那么多弟子,世尊偏偏挑了他传授真经?” “就是,如果不是,为何前不久的那一场千佛法会他一介沙弥也能列座?难道真的就只是因为他得了世尊传授的真经?” “听说,当日那位净涪在千佛法会上连续凝结两颗舍利子” “为什么提起这个?这不是哪年老黄历的事情了吗?” “你等我说完啊!”接着就又是特意压下了嗓音要加重话中神秘感的声音,“据说,那位净涪在突破的时候,二祖他曾经在诸多祖师面前提到了一个字” “什么字?” “禅” “禅?” “对!就是禅” 恒真站在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听着诸多弟子们的讨论,眼神越渐沉暗。 经过数年修持,恒真已经觉醒了大部分的记忆,明悟了自己的本源,也知道自己下界来的目的。 他的佛果有缺,需要修补。 佛门有诸多宗教,他得师父遗经,继净土一宗法门,在景浩界开创佛门。当年他急于求成,以皇朝聚集天地气运,然后设立佛门为国教,收拢天下诸多英才,统治景浩界,也将七宝散满整个世界。 他达到了他最初的目的,成功用教化之功推动境界,登临极乐净土。 可入了净土,见到了世尊,见到了诸多菩萨罗汉,他才知道,他当年所得的传承不全。 净土法门,不只收拢天下英才入门,以强权统治众生,强行令众生信仰诸佛。 他真正该做的,是为众生开智,引导他们修行,以求同生极乐。 慧真当年贪功冒进,给自己埋下隐患,更阻断了他前进的道路。哪怕他在净土日夜不辍勤奋修持,修为却仍然原地踏步,始终看不到前进的希望。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下界,为的就是修补自己的佛果,将景浩界佛门从一开始就歪斜的根基扶正。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也是一件艰巨的任务,但恒真却不得不做。更甚至,为了能取得一个良好的开端,日后任务能够更顺利一点,他特意挑选了一个凡俗僧侣的身份。 净涪的存在他明悟本源之后也已经了悟,本来也没太放在心上,毕竟作为当年的皇甫成,净涪他有他自己的麻烦。 可哪怕在将□□送下界之前,慧真也没有想到过净涪居然得到了世尊亲授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第175章 所谓惊喜 那可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啊世尊是要让净涪在此界开禅宗一脉吗! 本来景浩界佛门独大的局面被打破,恒真再要给自己修补佛果已经是难如登天了的,佛门里却又要出现一个禅宗! 慧真曾经在净土里详细探究过净土一脉传承,其中也很是听到了关乎禅宗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恒真尚自懵懂的时候不知,可如今都已渐渐明悟本源了,又如何还能不知道?可就因为知道,恒真心头才更是沉重。 如果说净土是普渡法门,只要是生灵,只要他能做到持之以恒,坚定不移,哪怕是一世一世叠加修持,无数年月之后,他也能走到净土里去。那么禅宗就是极其挑剔的一个分支,非是大智慧、根基厚实的人不能了悟。 单就传法而言,确实是净土方便快捷。但慧真作为曾经的帝皇,手握无上皇权,俯视一众百姓,他自然更清楚,对于手掌权利的皇室贵族而言,禅宗才对他们有莫大的吸引力。 也正因此,相比起净土,禅宗在这个世界才更有影响力。 如果景浩界佛门真的要出现一个禅宗,他对佛门的掌控力必定会更进一步分散。哪怕他是景浩界佛门的开宗祖师,他也仅仅只剩下一部分名头而已。 恒真掐着经卷的手指用力,指尖几乎是白得透明。 可是他又能阻止吗? 自从《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出世,禅宗的出现已经成了一个必然。在这样的大势下,凭他一己之力,要怎么阻止?连当日见过净涪的本尊慧真也未曾多做什么,他又要如何能去阻止? 恒真再看了一眼那些还在神秘兮兮地猜测着净涪来历的天静寺弟子,转身走出这个角落。 那些正猜测得兴起的弟子里,有一个人无意中抬了一下眼睛,看见了那个有些颓靡又似乎隐隐露出锋芒的身影,不由得愣了一下。 旁边的师兄弟见他发愣,伸手推了推他,一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边问道:“你看的什么啊?这么入神” 可他速度太慢,恒真早就已经离开了。 那弟子回神,低声道:“我我看见恒真师父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只有眼睛还在转个不停。 他们静了一下,你望我我望你的对视片刻,各自挺直了背梁,伸手抢过自己放在身前的经卷,故作严肃地道:“嗯,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藏经阁一趟,将这一卷经书还回去。” “我和净栋师兄说好了,今天要去他那里请教一个问题的,不好让净栋师兄久等,我就先走了” “我也得去药王殿那边洒扫了” 不多时,这一处热闹的角落就只剩下了那一个发现恒真的弟子。 他愣愣地看着那些快速远去的师兄弟,一句话梗在咽喉里,没有出口。 恒真师父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皱眉站得一会,才拿起自己身前的那卷经书,摇摇头也离开了。 净涪明年将受比丘戒的消息传到了天静寺,又以飞一般的速度扩散到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和妙定五分寺,震得众沙弥鸦雀无声之后,又迅速传到了道门和魔门那边去。 第一个得到的消息的,不是各宗各派的掌门长老,而是左天行。 左天行本正拿了绢帕仔细擦拭紫浩剑,以增强宝剑与他的联系的时候,便就听见了外头传来管事的声音。 “主人,属下有要事禀报。” 左天行皱了皱眉头,却没有说些什么,只收起了绢帕,将宝剑归剑入鞘,声音不低不高地道:“进来。” 那管事入得门里,先就看见了左天行平静无波的脸色,心中咯噔一下,但又想到传到自家手里头的那份消息,心中一定,快步走到近前,向着左天行行了一礼,恭敬地道:“主人,妙音寺那边传来消息。” 妙音寺?净涪? 左天行点了点头,声音放缓些许,点头道:“什么事?” 那管事退后一步,躬着身体,双手将一张云纸送上,又道:“说是妙音寺净涪沙弥近日出关了。” 左天行接过云纸,一边点头,一边摊开纸张查看里头记载的消息。 他一目十行地扫过纸页,看见上面的那寥寥几行字,又问:“可有更详细的消息传来?” 那管事摇了摇头,回道:“还没有。” 左天行瞟了他一眼,吩咐了一声:“下去吧,叫人再仔细探清楚。” 管事应声退了下去。 左天行目光又再度落在那张云纸上,俊朗疏阔的长眉皱起,在眉间拢成一个川字形状。 “净涪这会出关,看来是不会错过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了。” 他伸手摸上紫浩剑剑鞘,熟悉的纹路迅速平息了他刚刚燃起的战意,那双黝黑深邃的细长眼睛里虽然还是燃烧着勃勃的火焰,却又多了几分冷静。 “再等一等” 左天行相信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净涪的耳中,他也知道净涪能够估量出他大致的实力,但他却对现在的净涪一无所知。毕竟净涪入了佛门,不在天魔宗,甚至不在魔门。哪怕是对他极为熟悉的左天行,这会儿也真的一头雾水。 单就这战前资讯方面,他已经输了一筹。如果不想再像上一次竹海灵会那样被他压下去,那就不能急。 想到上一次的竹海灵会,想到他被净涪蒙在鼓里多年,吃够了教训完全不想再吃一次的左天行更是打定了主意。 他想了想,扬声叫人:“来人。” 很快,便又有一个管事自门外进来。 那管事到得左天行近前,对着左天行躬身一礼,才半站着道:“主人。” 左天行想也不想,直接吩咐道:“再加派人手,务必探清净涪目前的修为。打探清楚后速速来报!” 左天行虽然这样吩咐下去,但他也没有真的寄希望于这些下属。他甚至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竹海灵会的时候自己紧盯着净涪了。不是他们没用,而是他们的对手手段太高,轻易就能将他们玩弄在鼓掌之中。可左天行却没有迟疑。 不指望是一回事,却不能不做。 就算他们只能得到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也好啊,总能让他多了解了解这个已经转世了的前对手。 他总觉得,现在的这个净涪和以前的皇甫成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当日晚上,左天行还如平常一样入自己亲自布置的静室练剑。 他双手倒持紫浩剑,闭眼站在静室正中央。 静室里本没有风,连气都是静的。左天行也依旧闭眼默然站立,不知过了多久,虚空生出一阵风来。 这风初初不过一阵微风,微风荡漾开去,正要搅动气流,却又陡然被一种莫名的意志镇压,直接僵立在原处。 左天行睁开眼睛,右手持定剑柄不动,左手却是自剑柄末端起,并指往上摸过剑锋。 左天行的气息也随着他的手指自剑柄末端起,往上摸过剑锋,直向剑尖而去。 “铮” 静室中无端响起一声剑鸣,但见紫浩剑剑锋浮起一道锋利剑光,剑光自剑柄往上,直接指向剑尖末端,又在末端出形成一道吞吐起伏的锋利剑芒。 左天行左手掐诀,右手把持剑鞘,一招“天山微风”使出。 静室中那被镇压的风荡起,自微风形成强风,又自强风化作飓风,转眼占据了整个静室,不过瞬息间便将这一个静室换做了风域。 在这风域之中,风无处不在。而这些无处不在的风,又都是左天行的剑。 但这还不是风域演变的尽头。 在这一片风域之中,不知什么时候升起了一片雨云。雨云黑沉黑沉,未几又分化成数团不比先前那一片雨云小多少的云团。仍旧黑沉的云团相互碰撞,但听“霹雳啪啦”的几声雷鸣过后,云团中又有一道道紫金色的电龙显化身形,在云团中飞快窜动。随着电龙出现,空中乍然打落一滴滴豆大的雨点。雨点瞬间连绵成片,成了一场瓢泼大雨。 无论是风、雷、电还是雨,都伤不了其中在各处不断闪现,手中宝剑舞动的左天行。 它们甚至都归左天行统率。 但凡左天行紫浩剑剑锋所指,便是它们攻击的方向。 而这一片被风、雨、雷、典笼罩的地方,就是剑域。在这片剑域中,左天行就是绝对的君王。剑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左天行的臣民。 剑锋所指,莫不臣服。 左天行正舞得兴起,便听得外头响起一阵钟声。他不禁皱了皱眉头,但还是收起了宝剑,再次在静室中央站定。 紫浩剑入鞘,这静室中的风、雷、电、雨统统都消失不见,如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也就只有这静室地上墙壁处残留的剑痕能够证明它们曾经存在过。 左天行平复呼吸,便就提了紫浩剑出得静室。 正堂里,两个管事已经在等着左天行了。 左天行看了他们一眼,接过左边的那个管事送上来的云纸,低头一看,便连他,也不由都缩了一下瞳孔。 十信完满,进入十住 堪比化神境的十住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佛门境界达到十信完满甚至已经突破到十住境界的皇甫成 这可真是一个惊喜啊。 第176章 还是琐事 两位管事心下一抖,嘴角带出几丝苦涩,身体却仍旧站得稳稳的,简直纹丝不动,仿似海角悬崖边上的两块巨石,任由身边风雷肆虐。 左天行回过神来,很快收敛了不自觉发散开去的气息,将那张云纸折了两折拿在手里,却回头吩咐两位管事道:“赎罪谷那边给我盯紧了,绝对不能放松大意。” 两位管事顾不上身上各处淋漓的冷汗,齐齐恭声应道:“是,属下等明白。” 左天行看了他们一眼,竟又放缓了语气,道:“你们明白就最好。皇甫成,我这个师弟可不是简单的人物,你们也别少看他了。” 两位管事对视一眼,又齐声道:“属下等不敢。” “嗯。”左天行点了点头,“不久后便就是竹海灵会了,对手实力惊人,我也不能大意,还需闭关数日,稍作调整,你们都吩咐下去吧。别到时候还让我分心。” 左天行看了他们一眼,又点了其中一人道:“陈立,你等会便就往师尊那里走一趟,将此事禀告于他。如果门中诸事你们决定不了,便请他出面料理。” 两位管事连连应下,左天行挥退他们,也不直接赶回静室,而是先拿出了一枚通讯玉符,指尖灵光落下,点亮灵符。 “姝儿,我得稍闭关数日了,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尽可以请杨姨送信到天剑宗来,他们会帮你解决的。” 他才刚要将输入玉符里的灵力掐断,就听得通讯玉符的另一端响起了杨姝的声音。 她似乎恰空有空,得到左天行口讯,她迅速就反应过来,问道:“怎么这会儿闭关?你不去参加竹海灵会了吗?” 杨姝近些年和左天行颇有联系,左天行大多时候都在竭力让杨姝了解他,她自然也就知道左天行对这一次的竹海灵会颇为重视。 不是为的什么,而是为了十年前的那一个比他还小得几个月的魁首,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想起当年竹海灵会上那个站在灵竹城上擂台的小沙弥,杨姝心中叹了一口气,即为左天行欢喜也为左天行憋闷。 不是她偏袒左大哥,她是真觉得,左大哥和那个小沙弥实力不过伯仲之间,谁更胜一筹谁稍输一瞬根本就没有一个定论。 左大哥在他们这一辈算是出类拔萃,偏偏却有一个和他不相上下的净涪。能得一个对手不致剑下无敌确实是好事,毕竟能时刻提醒他不断提升增长实力,也极其不错。但问题也在这里,无论是什么样的时候,总有人能站在他身侧,如果能将对方压一头那自然是不错,可总被对方压一筹,那就实在是憋闷到不行。 左天行极其敏感地听出了杨姝声音里的情绪,眼角眉梢扬起笑意。他也轻笑出声道:“没有啊,只是稍作调整而已。你且放心,不会误了竹海灵会的。” 杨姝脸上泛起一抹嫣红,几近恼羞成怒,但她不过微微吐出一口气,便压制住了自己,道:“好,那小妹便就在万竹城里等候左大哥了。” 左天行又是一笑。 直到将通讯玉符收入储物戒指后,左天行脸上的笑意还没有散去。他在屋中站定,远远地往妙音寺的方向看了一眼,似乎能够看见那个坐在佛龛前的青年。 看得片刻后,左天行掉头便往静室那边走。 他须得重新划定自己暴露实力的界限,想好如何能够在合理的情况下极大限度地表露自己的战斗力,否则这一回的竹海灵会,他还得被净涪压一头。 左天行虽然闭关了,但他闭关前的种种布置还是得到了很好的落实。这一点,被关在赎罪谷里又被左天行特意提起的皇甫成感觉尤其明显。 感受着那一道少了几分松懈片刻不离他左右的视线,皇甫成低下头去,任由自己再一次骂出狠厉恶毒的话语,任由刺木所出异香化作的话剑再一次狠狠地刺入他的身体,他毫不掩饰地发出一声闷哼,被凌乱垂落的长发遮挡了的那双眼睛却闪过一丝暗光。 果然不愧是最后压倒boss获得最后胜利的主角,这份小心和谨慎,实在是很让人 讨厌啊。 皇甫成蜷缩在掌心的手指微微磨蹭了一下那颗滚圆的隐隐带着一圈红色光环的莲子,心中浊气终于减轻了一点。 他不停地告诫自己,忍耐! 不能急,一急就容易出错,出错就容易丢失机会,更容易惊动左天行,不能急 事实上,除了左天行之外,道门魔门其他人也都很快收到了消息。 陈朝真人看着左天行送上来的口信,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很有几分理解。 他挥退那个来递话的管事,坐在上首主席上看向左天行洞府的方向。只得一眼,陈朝真人便收回了视线,不见他如何动作,一声清脆的剑鸣之后,一柄宝剑自放在他膝盖上的剑鞘飞出,定定地漂浮在他的身前。 这柄宝剑剑气纵横,剑光堂堂皇皇,至光至大至正,威赫无双。 看着这一柄宝剑,陈朝真人脸上眼中表情全数消失,唯剩这无双剑意锐利磅礴。 “对手” 两个字在陈朝真人唇边泄出,那一瞬间,陈朝真人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羡慕。 道门统辖之地,凡夫俗子生存繁衍的城镇里,有一个热闹非凡的赌场,赌场边上,又有一位点着戒疤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的青年沙弥,迎风站在那一面飘荡的旗帜下。 沙弥微微垂落眼睑,不去在意来来往往的赌徒乃至行人落在他身上的或无视或奇怪的视线。他脖子上带着一串长长的佛珠,手里还拿着一串稍短一点的佛珠慢慢捻动。 他似乎是一位有修为有度牒的修行僧侣,但他来这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赌场上那些守场的痞子打手们就曾经壮着胆子对他动手,也没见这沙弥有什么动作,他甚至连反抗都没有,只是一味挨打。 久而久之,这镇上的所有人都没再往那边猜测了。 如果这沙弥真的是一位修行僧侣,哪怕他再如何,也不会任由那些痞子打手欺负吧? 镇上的人壮着胆子观望了一阵,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这一个沙弥绝对不会是修行僧侣,甚至怕是连度牒都没有,弄出这么一副行头就是为了玩的。 你看,他不时会到赌场那边去,哪怕他不入赌场,不犯那个什么什么戒,但他每次来赌场都是为了叫桃枝的小丫头片子,他们两个可还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呢!不是听说什么拿了度牒的僧侣都不近女色的吗?他们俩不亲不故的就住一块了,这能是什么关系? 有这样的出家僧侣的吗? 没有吧?!那肯定就不是了! 这个不似出家僧侣的青年沙弥,正是出了妙音寺进入红尘磨砺的净音。 净音站在寒风中,手里慢慢捻动佛珠,口中还在默诵经文。 三遍《佛说阿弥陀经》念完,又开始念诵第四遍的时候,赌场门口那一块垂落的布帘再一次被人掀起,从里面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梳着最为简单的发式,只拿了一条红绳绑起。她穿着的那身布衣同样打满了补丁,一层又一层的,几乎都看不出这身衣裳原本的样子来。 刚从赌场那边暖和的环境里出来,走到这寒风呼啸的屋外,小姑娘有点不太适应,哆嗦了几下,黑亮的眼睛转了转,便看到了那边的净音。她脸上绽开笑容,蹦跳着跑到净音身边,也不顾忌什么,拉了净音的手就往他们的小院里冲。 “快!快!快!我们快回去!冷死了!” 净音微微叹了一声,任由小姑娘拉着,直往前方奔去。 为了躲避寒风,他们甚至还专门还有墙壁的地方跑,哪怕为此多绕几步路,也并不在意。 急冲冲地回到自家院子,回身狠狠关上院门,又直往屋里蹿。才刚进屋,小姑娘便要去生火烧炕,净音也在一旁帮忙。 如果说一开始的时候净音还很有些手忙脚乱,那么现在熟练之后,净音也做得颇为顺手。 等到屋中暖和起来,小姑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感叹地道:“呼,终于活过来了” 净音看着这个叫桃枝的小姑娘,微叹了一口气,劝她道:“冷就别再在这里了站着了,到炕上去吧。” 桃枝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点头直往炕上去,边走边道:“也行,等我到了炕上,再来和你唠嗑唠嗑。” 净音看着桃枝上炕,他却从角落处拖出一个自己编织的蒲团放到屋中,盘膝端坐。 这做派,这动作 街头巷尾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婆怕是都说错了,净音他绝对不是光有一副行头的假和尚,他怕是 一直拿眼角余光注视着净音动作的桃枝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唇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声音里更满是欢喜和雀跃。 “净音,我跟你说,今天我手风可顺了赢了足足四十三两银子呢,这下子,我们可有银子买好吃的了” 净音看了炕上一眼,只见桃枝裹着一层薄薄的被褥,几乎团成了一个球。从那个球中,视力依旧极其出色的他只看到了一双满带生机的眼睛。 净音看着那双眼睛,沉默了一瞬,才道:“我不吃肉” “我知道我知道”桃枝却不介意,“我也没想让你吃肉啊。只是我自己吃而已” “红烧肉、蜜汁烤鸭、酱鸡腿、酱牛肉” 桃枝裹在薄被里将自己记得的那家酒楼里的那份菜单上的肉食都点了一遍,最后更是吸溜了一声口水,连连吞咽几下,才又继续。 净音听得一阵,不自觉又老调重弹苦口婆心地劝桃枝:“别都花完,给自己留一点钱,日后也好生活赌场那地儿,能少去就别去,那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你该为自己攒下一点积蓄才好” 净音说得一阵,桃枝看了他一眼,裹着薄被转过身去,再不看净音,口中那点菜的声音竟又更大了一分。 净音无奈,停了下来。 背对着净音的桃枝那双唯一露出来的眼睛眨了眨,压下了那闪烁的泪光,声音却很神奇地不显出丝毫破绽。 等她将菜单又数了一遍,她才算是原谅了净音,转过头来再度拿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净音。 “净音,你说过你是妙音寺的沙弥” 净音从来摸不清女儿家的心思,这会儿他压根就没有多想,径直点了点头,应道:“是。” 桃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眨了眨眼睛,心思就转过了几圈,她带了几分好奇地问净音:“那你认识一个叫净涪的沙弥吗?” 净涪 净音没想到会在桃枝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这冷不丁的一下,他心底那些复杂的情绪翻滚,好半响之后才平复下来。 他垂下眼睑,不去看还在等待着他回答的桃枝,只问道:“为什么忽然问这个?”你不是很不喜欢我提起妙音寺的吗? 最后的那句话净音没有出口,桃枝也似乎没有注意。 她将被褥往下拽了拽,露出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极其理所当然地道:“赌场里都开赌局了,我还想着再赚一笔呢!或许赚完这一笔,我就不再去赌场了也说不定。” 这话中隐隐带着的威胁净音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他这会儿也根本不在意这个,只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赌局?” “是了,十年过去,再过不久就又是一次竹海灵会了” 桃枝也似乎没听到净音的话,只等着净音给她一个答案。 净音依旧没看她,只问道:“你在赌场里,都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赌场既然开了赌局,那么自然就有一些小道消息流传开来。净音问的,就是这个。他素来知道桃枝机灵,便就直接开口询问。 “嗯”桃枝想了想,才继续道,“听说上一次的竹海灵会最后决赛是两个十岁的小孩儿争夺的魁首,所以他们两人的胜率最高。” “一个是我们道门天剑宗的左天行,他是剑修,十年前不过炼气期大圆满,惜败。当时他只有炼气期修为不是因为他天资有限,而是因为年龄。年龄限制了他不能轻易筑基。但不过是炼气期大完满的他,当时也能完胜那些筑基期的前辈,很是了不起。” “另一个就是最后魁首的妙音寺净涪,”桃枝的目光极其细微地落在净音身上,注意着净音每一丝一毫的变化,但哪怕是这样,她的话速也没有放缓,反而隐隐的加快,“净涪佛修,十年前不过凝结了三颗舍利子,战斗力其实不怎么样,但偏偏就是他,成为了最后的魁首,压下了那一此竹海灵会上的所有人” “现在的话,听说左天行已经结丹完满了,只差一步元婴” “而净涪,”桃枝敏感地察觉到净音的眼皮跳了一下,呼吸也都停了那么一瞬,虽然很快就恢复正常,但桃枝还是察觉到了,“不久前才出关,但听说明年已经可以受比丘戒了” 比丘戒 净音重重地一闭眼睛,挺直的背脊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似乎就在桃枝话落下的那一刻,有一座厚重的大山压在了他的背上,让他有点难以承受。 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净音眼前闪过那一年皈依日后站在他面前的那个小小童子。 当年净涪才刚拜入佛门,于上师处领受沙弥戒,他已经成功凝结了第一颗舍利子。可现在,净涪都已经准备领受比丘戒了,他这个师兄却得在红尘中打磨 他还是师兄吗?他还能是师兄吗?! 净音心中种种杂念生出,又化作一重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住,而他甚至连挣脱的念头都没有。 桃枝似乎不知道净音心中那种种杂思,她清脆的笑声响起:“你也是妙音寺的僧侣啊,你跟我说说,比丘是不是很厉害?” “和左天行比起来,他们哪个更强一点?” “你快告诉我,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是魁首?” “左天行?净涪?” 被牢牢捆绑着的净音顺着声音抬起头,睁开眼睛,看见桃枝那双黑亮的带着笑意和期待的眼睛,他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净涪。” “净涪吗?”桃枝用被褥蹭了蹭下巴,极其正式地再重复问了净音一次,“你真的觉得是他吗?” 她还特意提醒了一下净音:“你要知道,你现在跟我说的话,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我的决定。在赌场上,买定离手后就不能反悔了的。我全数的身家都要搭进去的。” 刚才的那话便连净音自己都觉得有点讶异,他微微沉默了一会,左右权衡了一下,很认真地跟桃枝道:“净涪要受比丘戒,就要满足成为比丘的三个条件” 他其实不太想和桃枝说成为比丘的条件的,但桃枝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有些不太自在,便就将在佛门地界上几乎人尽皆知的那三个条件和桃枝数了一遍,然后又道:“十信完满,进入十住境界的僧侣,修为实力堪比道门化神境的修士。” 桃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净涪堪比化神境,而左天行现如今不过金丹大完满,他们之间隔了两个大境界” “左天行是剑修净涪是佛修” 最后她似乎是想定了,狠狠一点头道:“嗯,果然还是应该是左天行!” 净音不是一点半点的懵,他好悬没被桃枝带着弄混,很有些无力地问道:“为什么会是左天行” “他是金丹大完满啊,随时就可以突破到元婴境的,他上一次的竹海灵会输给了那个净涪,这会儿肯定不会再愿意输了,不定在竹海灵会擂台赛前就能突破到元婴境呢,成为元婴境修士后,左天行就只差了净涪一个大境界了不过一个大境界而已,作为剑修的左天行必定能够将这一距离再度缩短,这样算的话,不就是左天行会更厉害一点吗?” 这样近乎胡搅蛮缠的说法居然还很有几分道理,让净音一时间也是找不出话来。 桃枝眼见着净音这副无言以对的样子,不由得得意洋洋地瞥了净音一眼,道:“怎么样?本姑娘说得有道理吧?” 事实上,刚刚那些话还真的是桃枝胡搅蛮缠随口扯出来的话,看似很有道理,却都不是桃枝选择左天行的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桃枝不喜欢净涪。 而桃枝不喜欢净涪的原因,就在净音。 哪怕净音和净涪都是妙音寺的僧侣,哪怕她也是第一次听净音提起净涪,但她就是觉得,净音对净涪的情绪很复杂,复杂到几乎让人说不清楚。但这些复杂的情绪里面,她能感觉到净音对净涪的一丝嫉妒。 她没见过净涪,只见过净音。她没和净涪相处过,这些日子和她相依为命的是净音。哪怕她知道嫉妒别人不好,但因为嫉妒那个净涪的人是净音,她便也就站在了净音的立场上,同样嫉妒着净涪,同样对那个净涪感官复杂。 她甚至因为净音对净涪的态度,对净涪生出了一丝不喜。 净音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被褥里露出一张脸的桃枝。 桃枝不过生得周正而已,身量也就一般,头发更是因为长年的生活困顿很是干燥枯黄,但她那一双黑亮的眼睛特别有神,时不时更有亮光闪过,极其的有活力。 她不过就是这万丈红尘渺渺俗世中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小姑娘 净音再度垂下眼睑,手指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佛珠,似乎不带任何情绪又似乎浸满了情绪的声音极淡,但却很稳很重:“净涪,他是由我负责引领的师弟” 桃枝一时间怔愣当场,黑亮的眼睛定在了原地。 净音却没有停下,也没有看她,只继续道:“他真的很厉害,起码在我看来,他比左天行厉害。如果你真的要掺进这一场赌局的话,那你最好买净涪胜” 净音的话刚刚说完,外头院门处忽然响起一声很有规律节奏的敲门声。 正在屋里说话的净音和桃枝都听到了这一阵敲门声。 桃枝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别说是这冷得滴水成冰的冬天,便就是天气适宜的其他时候,她这院子也少有人会上门。 今天这是 净音听着那熟悉的节奏,心中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那是一种奇异又笃定的感觉。 他看了桃枝一眼,阻止桃枝下炕,自己拉开了门,又快速地关上门户,慢步走向院门。 似乎是察觉到屋里的人来开门了,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 第177章 桃枝态度(二合一) 净音不知道本来应该待在妙音寺里修行的净涪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也没有多问,稍稍一愣之后,便就大敞院门,向着净涪合十稽首一礼:“先进来再说吧。” 他眼神复杂,看着净涪的表情也不算平静,但净涪只当没有看见。他点了点头,挺立在寒风中,微微弯腰合十向着净音行了一礼,便在净音的带领下一路往正屋而去。 五色幼鹿跟在净涪身侧,外头看了看净音。 不说五色幼鹿的本能,单只它自下方仰头的姿势,便足以让它将净音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收入眼底。 它盯着净音看了一回,又转头去看了看净涪,那双水润滚圆的鹿眼闪过一丝不解。 明明这个沙弥对它主人的态度不怎么好,它的主人也都知道,但它的主人偏偏就接了藏经阁里的那个老和尚的任务,要来这里给这个沙弥送东西?为什么呢?为什么它的主人愿意跑这一趟呢? 净涪视线往下轻轻一扫,扫过五色幼鹿那双抬起的眼睛。 五色幼鹿默默地收回视线,乖乖地跟在净涪的身侧,没有再看净音一眼。 净音如今被封禁了修为,除了比凡夫俗子强悍太多的肉身之外,根本就和凡夫俗子没有什么区别。便连他多年精心修持炼就的心境和敏锐感知,也早已因为他心绪的浮乱陈杂破去。更何况他现在见到了净涪,心绪更乱更杂,更加难以察觉到五色幼鹿的存在,也无法感知到五色幼鹿看着他的视线。 但察觉不到并不等同于不知道它的存在。 净音知道净涪有一只五色幼鹿,也猜到净涪能够轻易地从妙音寺一路寻到这里来靠的就是那只神鹿,他目光扫了扫净涪身边的空地,却什么也没说,只等净涪进屋后,他便极其顺手地关上了门扉。 净涪打量了一眼这屋里灰暗陈旧的环境,没有说话,跟在净音身后,掀起那层厚厚的草帘子走近了左侧间。 本来躺在炕上裹着薄被的桃枝已经坐了起来,虽然仍然裹着被褥,但到底是露出了一张脸来。 她看见掀开草帘子进屋的净音,因为只听见净音一个人的脚步声,只感觉到净音一个人的存在,还以为刚刚的敲门声其实只是街前巷后的那些痞子赖汉特意来寻他们晦气的呢。 虽然自从她将净音带回来后,这样的情况就少有发生了,但并不代表就是没有。而且今日她在赌坊里赢了不少的银两,那些人知道,怕就来折腾他们了。 她一下子歪倒了下去,仰着头道:“又是那些闲得发慌看见人家日子过得红火就眼红的人吗?真是的,不要让我抓住他们,不然定让他们好看!” 净音没接话,莫名觉得尴尬,他看了身后的净涪一眼,低低咳了一声,然后就特意提高了音量道:“师弟,请坐。” 净涪原本只是低了头站在原地,并没有随意打量。可饶是如此,他还是看见了这一间可以称得上一个家徒四壁的旧屋。 这屋子里只得一张炕一个摆放在炕上的矮几,再就是地上那一个蒲团。 别的就没有了。 看蒲团上那不太明显的折痕,分明就是净音自己的位置,这会儿净音叫净涪坐,净涪倒真不知道该往哪里坐。 炕上吗?那里躺了一个小姑娘。蒲团上吗? 净涪站在了原地不动,五色幼鹿也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的身边。但和垂下眼睑的净涪不同,五色幼鹿的那双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看着净音。 桃枝冷不丁听到净音的这一句话,腾地从炕上坐了起来,也顾不上那滑落的被褥,伸手急急地拢了拢自己有些乱的发丝,最后直接身后一抹脸庞,这才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抬起脸来看着净音和净涪的方向。 才一眼,桃枝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连笑容地僵在了原地,最后不知不觉地收了回来。 跟在净音后头的,被净音称呼为“师弟”的,也是一个沙弥。他明明和净音差不多的身量,一眼看去存在感也极其强烈,不仅将净音的人都掩盖过去,便连这一间简陋的旧屋,也在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整个亮堂起来。也不是说这间破屋就显得和镇上最有钱连县太爷都要让上三分的那个林老爷家里的那样的有钱豪气,而是,而是另一种感觉。 感觉,感觉她的这间破屋一下子就成了,成了一个佛堂! 对,就是佛堂。 这个时候,桃枝似乎都要认不得这一间自她出生起就是她的家的房屋了。 明明那处墙壁上还有前两年她亲手贴上去现如今却已经褪色的年画,明明这屋子里还到处都是她随手扔放的东西,但她就是不太认得了。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分明不是和她同一个世界的。 桃枝四肢都要僵硬得动弹不了了,但她木木的视线看了看净涪,还是滑落到旁边还在尴尬的净音身上。 看着净音,桃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恍惚。 直到这个沙弥出现,直到他站到了净音的身旁,她才恍然发觉,当日初见的时候净音身上那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虽然变得很淡很轻,但自始至终它都是存在的。 它从来没有消失过。 净音他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沙弥身上的气息不太一样,但确确实实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净音他和这个沙弥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可她不是。 她不是啊 五色幼鹿睁着一双水润滚圆的鹿眼,抬起头扫了炕上那个木然呆愣却极其伤心的女子一眼,又看了看站在屋中不知为何低头静默的净音和净涪两人,最后再度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只假装自己不在。 净音是真的手足无措,他站在原地,低头沉默。 他不知道桃枝是想到了什么,但桃枝就是很伤心的样子。但桃枝这样他就更想不明白了,桃枝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净涪呢,甚至都没有听他介绍,这般伤心为的是什么?总不可能是第一次见面还只是个陌生人的净涪师弟惹了她了吧? 净涪左手竖在胸前,右手拿定一串佛珠,手指不紧不慢地捻动着,眼睑也是低垂,并不去看尴尬不解的净音和伤心莫名的桃枝。他甚至不像是站在这一间灰暗的旧屋里,而更像是站在妙音寺的法堂。 但虽然他无声站立,看似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知道,可他其实真的就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什么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见了净音,见了这桃枝,就明白了清笃禅师为什么要特意让他走这一趟了。给净音送来妙音寺药王院长老誊抄处理的那一卷《万药谱》是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却是斩断这两人将起未起的情缘。 净涪的视线微微扫过净音的方向,看到净音的衣角,稍稍定了一会,又转向那边炕上的桃枝,最后收回视线。 不,这凡女的青丝已经紧系,但净音却似乎压根就不懂 净涪确实觉得有点好笑,但也不意外。 净音是什么人?前一世,他可是佛门的佛子,后来更是统领整个景浩界佛门的‘佛陀’,在他和左天行两人的夹击下,他虽然溃败却仍然保留他自身的统治力,可见他向佛修行的决心之强。单就这一世,在他作为净涪出现前,净音就是妙音寺藏经阁里备受瞩目的小沙弥,便连他作为净涪出现后,净音仍然是妙音寺里净涪之下那寥寥可数的几人之一。十年前他拿到了竹令参见了那一次的竹海灵会便是明证。 尤其是在净涪破格参加竹海灵会,藏经阁已经抢占了一枚竹令之后,他仍然能够得到一枚竹令,生生令藏经阁占据了两个参加竹海灵会的名额。要知道,上一次妙音寺拿到手上的竹令,也就只得五枚而已。妙音寺有十个堂院,却仅得五枚竹令,这样的僧多粥少,藏经阁却生生拿到了两枚,比起那些两手空空的堂院,藏经阁可谓是占尽了便宜。但偏偏面对拿到这两枚竹令的净涪净音,整个妙音寺上下就没有一句二话,话里话外也都是赞叹的多。 净涪是有之前协助清知禅师缉拿齐以安的战绩在先,又有世尊亲授真经在后头,可堪称光环闪耀。有世尊在后头加持的净涪哪怕年龄堪堪足够,也确实可以破格参加一次竹海灵会。如果成绩不太令人满意,那也可以说是给他一个见识见识外头天才人物的机会,不算大事。如果成绩很好,那就自然是世尊慧眼识人,可鉴真金。而净涪也确实没有让他们失望。 但净音呢?净音不过就是妙音寺藏经阁里的一个沙弥,年纪也不太大,都不到二十,比起净思、净尘和净罗等人都少了近十岁。这样的一个小沙弥,平日里少在寺外行走,领取任务出门,完成的任务也不过就是中规中矩。可这样的净音,却偏偏就毫无争议地拿到了那一枚竹令。 由此可见净音在妙音寺上下僧侣心中的印象。 哪怕比不得净涪,那也绝对是妙音寺里年轻一辈的天才弟子,日后必会成为佛门中坚人物的弟子! 哪怕是他因为净涪,因为佛子,因为清慈禅师的传承,生出魔障。但在他当机立断地选择进入红尘磨砺之后,他在妙音寺诸位长老禅师眼中的地位却也更稳了。 如果说,在他们的眼中,净涪是个一步步行走在前方,超越所有弟子的天骄人物的话,那么净音就是放在湍急的河流旁边不断承受流水冲击的不规则石头。总有一天,这块石头会被河水打磨成光滑美丽的河卵石。 他们能够目送着净涪走到他们企及不到的地方,也能够等到净音大器终成的那一日。 如果不是因为清笃禅师,净涪不会走上这一趟。他其实也相信,净音不会就这样沉沦,更不会就这样迷失。 净音不会停下太久,他迟早会重整行囊往前走。到得那时,他们这样相错陌路的两个人,哪怕中间牵系的因缘再多再强,也总会崩断。 更何况,净音根本就没有那个心思。 这个凡女,不过就是一腔青丝空付。 在那一声声极其细微的佛珠捻动声中,净音似乎回过神来了,他尽力放下自己心头的那些不解和尴尬,向着净涪笑了一下,勉强找回了往日里和净涪相处的状态,道:“师弟,这里简陋,什么都没有。但我见你带了褡裢” “你不如就将自己的蒲团拿出来,先将就一会?” “反正你也不会在这里待上太久。” 净涪终于抬起了眼皮,他点了点头,又转身向着炕上还没有缓过来的桃枝合十一礼,真的就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他惯常备下的蒲团,放在了距离净音那个蒲团不远不近的位置。 净涪的这一个蒲团一拿出来,再和净音脚边的那一个蒲团一比,中间差距别说是净音,便连桃枝也都看出来了。 净音脸色终于撑不住,又僵了下来,他的眼底更是闪过一丝复杂,又担心自己的情绪太过外露,伤到了他和净涪师兄弟之间的情分,急急忙忙地低下头去,不让净涪看见他的脸色。 桃枝倒是被震得清醒过来了。但她也不再披着被褥了,直接跳下炕床,双手合十,给净涪回了一个礼。 哪怕这屋中依旧冰寒的空气激得她不住地打着寒颤,哪怕她身上那打满补丁的淡薄衣衫让她极其窘迫,哪怕她身后那张炕床上凌乱的被褥也令她很是汗颜,她还是挺直了背脊,面色庄重,有模有样地还了净涪一礼。 净音看了她一眼,见她赤足站在冰寒的地上,又见她淡薄的身体不停地抖啊抖的,心中有几分不忍,要想催她到炕床上去,又知道她自尊心极强,更要面子,便也止住了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头看向净涪。 “师弟” 净涪应声看了净音一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桃枝,点了点头,伸手又再出他的褡裢里拿出一个蒲团来,递给了净音。 净音接过蒲团,放到了和他隔着一段位置的地方,向着桃枝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坐。 桃枝看了看净涪,再看得一阵净音,几乎没有犹豫,急走两步抢到净音旁边,一个屁股坐在了那一个蒲团上。 刚才净涪给他自己拿出蒲团的时候,桃枝就注意到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沙弥拿出来的蒲团真的和她见过的最好看的蒲团都不一样。 这个蒲团通体不过是最寻常的灰色,但这是布团成的,看着就感觉极其柔软。而她盯着这个蒲团看了不止两眼,竟愣是没有找到一处线头。 她看着这蒲团就觉得柔软舒服,但当她真的坐上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所有的想象都不过太过简单,太过不符合现实了。 这蒲团哪儿只是柔软舒服?桃枝才一坐上去,身上那些无处不在的寒气就仿佛被隔开了一样,底下更有一股暖意不断地往上涌。 哪怕是心情仍旧伤心失落的桃枝也忍不住感叹:如果每一年的冬天都有这么一个蒲团给她,不知道能省下多少柴火呢 看着桃枝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双黑亮的眼睛又闪起了亮光,净音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他低咳了一声,见玩得不亦乐乎的桃枝终于将注意力转了过来,又见净涪也抬起了眼睑来看着他,才开始给净涪和桃枝做介绍。 “师弟,这是桃枝姑娘。约莫半年前,我在一处巷口救下了被街头痞子赖汉欺负的桃枝姑娘。桃枝姑娘见我无处可去,便将我带回这里暂留。” 桃枝瞥了瞥净音,又看了看他对面的净涪,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事实上,净音的话里头省略掉的信息不少。那时候净音确实是救下了她,但当时手无寸铁又不知为什么只挨打不还手的净音也伤得很重,命都去了半条,后来没有办法,她将他带回了这里,给他请大夫买汤药,他身体又确实强壮,这才熬了过来 净涪撩起眼皮看了看净音,又看了看一副他说谎脸色的桃枝,只是点了点头,以示了解。 桃枝跳下蒲团,站直了身体,向着净涪双手合十一礼,很郑重地道:“师弟大师你好,我是桃枝,谢谢你的蒲团,很舒服很暖和,谢谢啊。” 桃枝坐回蒲团之后,净音便抬手一指净涪,对桃枝介绍道:“这是我师弟,妙音寺净涪。” 最后的两个字,他是特意落了重音。 才刚在蒲团上落座的桃枝身体一晃,还没有交叠好的左脚拐了一拐,没搭上右脚踝,反而踩在了地上。 “净净涪?!” 净音看了她一眼,净涪并不在意桃枝的失仪,只是向着她合十一礼。 桃枝好不容易坐稳了,先瞥了净音一眼,然后就立即冲着净涪强挤出一个笑容,连连点头道:“原来你就是净涪大师,听说你是十年前的竹海灵会魁首,曾经打败过天剑宗的左天行,厉害厉害厉害” 趴在净涪脚边的五色幼鹿抬起头看了桃枝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喜。它瞪了那个还在不断说净涪“厉害厉害”的桃枝一眼,呲牙咧嘴的作出一副凶狠模样来。 如果换了别的鹿,尤其是幼鹿,再是呲牙咧嘴的凶狠相,也就凶狠不到哪里去。 毕竟是草食动物嘛。 可问题是,这是一只五色鹿,哪怕它还仅仅只是一只幼鹿,那也是一只神鹿。 五色幼鹿生气,可不是只是生气那么简单而已。更何况惹它生气的桃枝还仅仅只是一个凡女。 它呲牙咧嘴喷出一口口气的同时,它头顶那五色神光流动,加持在五色幼鹿喷出的那一口口浊气上,就要扑向桃枝。 桃枝不过只是一个凡女,没有修为肉身孱弱灵感一点也无,完全感觉不到危险的到来。净音一身修为全数被封禁,大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桃枝和净涪的身上,哪儿能够感觉得到五色幼鹿的怒火?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微微一动,灰色的衣角扫过身侧,五色幼鹿喷出的那一口口浊气便就被彻底打散,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屋中冰寒刺骨的空气中。 五色幼鹿委屈地看了净涪一眼,那双水润滚圆的鹿眼里泛起了泪光,大滴大滴的泪珠挤在眼眶里,却始终没有流出眼眶的范围内。 “呦呦呦” 被五色幼鹿切割开来的虚空,响起了五色鹿委屈的叫声。 净涪视线扫过桃枝,放在膝上的左手毫不在意地往旁边一伸,准确地搭上五色幼鹿的脑门,慢而有力地揉了揉。 被净涪这么一安抚,五色幼鹿眼中的泪水立时流出眼眶,源源不断地打落在地上。 因为净涪这怪异的动作,净音和桃枝也都顺着净涪的手看去,便见那一处什么都没有的地界,在净涪那似乎按揉着什么的手的正下方,忽然落下了大滴大滴的水珠。 水珠打落在地面,很快就变成了一片细细碎碎的冰霜。 不比不明所以甚至觉得净涪很有些莫名其妙的桃枝,净音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这水珠的来处。 净音局促地挪了挪身体,看了看那应该是五色幼鹿所在的位置,又看了看垂下眼睑隐隐露出一分疏远的净涪,叹了口气,问道:“五色鹿它怎么了?” 净涪摇了摇头,再不看桃枝一眼。 桃枝也知道自己做错了,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惹到的是谁,但不知为何心底毛毛的她还是很聪明地向着净涪那边深深叩了下去:“对不起净涪大师,是我的错,是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净涪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脸色仍旧平静无波,但那一份疏远却始终没有散去。 净音看着这样的净涪,摇了摇头,也不再想着硬要让净涪和桃枝两人交好。他不知道桃枝为什么不喜欢净涪,对他这般不友好,但他不看桃枝,只问净涪:“这个时候师弟不在寺里潜修,突然找来,是有什么事吗?” 桃枝看着哪怕依旧对净涪这个师弟情绪复杂,但也还是和他很亲近的净音,想不明白,更是委屈。她憋了一口气,也不坐那一个净涪拿出来的蒲团了,梗着脖子站起来,三两步蹿到炕床上,一把扯过被褥就将自己裹了起来。 净音停了一下,看了桃枝空出来的那一个蒲团,没说什么,又看着净涪,等着他将来意说明。 净涪也不多话,只是伸手从褡裢里取出了一册书卷,递给了净音。 净音接过书卷一看,正是那本他亲送到药王院的《万药谱》。他再略略翻了一翻,这卷书册虽然不是他曾经见过的清慈禅师的手迹,但里面的内容却正是他需要的。 只这一眼,他便明白了净涪的来意。 第178章 因果线断(二合一) 净涪果真如净音一开始所说的那样,并没有在桃枝这里待很久,仅仅是将这一卷书册送到净音手上后,便起身将自己坐着的那个蒲团收回,再来向净音告辞。 净音这会儿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炕床上裹着被褥团成一团连头发丝都看不出来的桃枝,无奈叹了口气,就要将桃枝曾经做过的那一个蒲团拾起,送到净涪手上。 净涪摆了摆手,又再向着净音摇摇头,阻止了净音动作,甚至还阻止了净音送他出屋的动作。 他自己在屋中站定,先向着净音合十弯腰一礼,又再往桃枝的方向合十一礼,然后才掀开门帘子,走了出去。 净音目送着净涪离开,直到听见屋门院门接连合起的声音,他才在他自己的蒲团上盘膝坐了。 那卷《万药谱》就摆放在他的身前,但净音却没有看它。他褪下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双手持定放在身前,阖上眼睛。 除了他手上的那串佛珠在快速捻动的同时,净音的嘴也在不断地开合,连绵流畅的诵经声在这空旷安静的屋中回响。 炕床上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桃枝终于从被褥里冒出了一个脑袋来,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炕下自顾自念经的净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眼眶处染上了一丝微红,但她咬紧了牙关,愣没让净音听见半点异常。 桃枝知道,净音这是生她的气了。 可她也委屈啊,她为的是谁?为的还不是净音! 净音居然这么对她?! 独自憋屈了很久很久,桃枝听见净音的经文都诵了整整三遍了,但他就是没有睁开眼睛来看她。 桃枝想了想,干脆也就不忍耐了。 “呜呜呜呜呜” 她啼哭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间或还夹杂着抽气抹泪的声音,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失落委屈伤心无措全都哭出来。 净音的诵经声渐渐低下去,到最后彻底停了下来。 “唉”净音叹得一声,睁开眼睛来定定地望着前方的位置,他连身都没转过来,只淡淡问道,“你这又是为的什么?” “嗝”桃枝打了一个哭嗝,哽咽着声音指责道,“我为的什么你自己清楚!你为什么生我的气我哪儿做错了” 净音仍旧没有转身来看她,清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反问道:“你做错了什么真的需要我说出来吗?” 桃枝只是啼哭并不答话。 净音又等了一会儿,还是只听到桃枝的哭声,不禁问道:“我也真的不知道,你明明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师弟,刚刚见他的时候也还是好好的,何以一听到我师弟的法号,就对他变了脸色?” “早前你见过我师弟?还是说,因为赌坊里的那个赌局的原因?” 桃枝还只是将头埋进被褥里痛哭,将净音的问话当作耳边风,充耳不闻。 面对这样的桃枝,净音是真的没有办法,他又叹了一口气,很无奈地问她:“你知不知道我师弟他是一个修行人” 桃枝哽咽了一声,又从被褥里挤出了两个字:“知道” 她知道净涪是一个修行人,不说赌坊开的那个赌局,但说今日见了这净涪的第一眼,她就知道。 净音更是无奈:“你知道,你却还是这样对他?还好是我师弟,如果换了另一个人来,哪怕修为再低一点,你都没命活了,你知道吗?” 这样的习惯真是要不得!净音落入红尘中磨砺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了。 这四五年间,封禁了修为的他在这道门统辖的地界打滚摸爬,也算是看清了道门诸多修士对他们地界上凡俗百姓的态度。 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凡夫在他们眼里,不过就是一介蝼蚁。不管他们对蝼蚁的态度是友好还是无视,更甚至是欺压,也掩饰不了他们对这些凡夫的真正态度。 他们的界线划分得极其清楚。不是修行的修行人,就不是他们的同类。但凡有凡夫冒犯了他们,出手惩戒都是常事。哪怕出手过重,随手收割一条生命,被杀的那个人也都无处说理去。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如果换了个人,就凭桃枝对那个人的态度,哪怕是被随手打杀了,桃枝也是白死,没人会为她说什么。 桃枝听着净音的话,心中虽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口头上却仍不服气,在被褥里冲着净音嘀咕道:“他不是你的师弟吗?!” 哪怕隔了一层被褥,哪怕桃枝的声音里还带了泪音,但净音却是听了个结实,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合着就是因为净涪是净音的师弟,合着桃枝和净音相处得久了,摸清了净音的性格,连带着也推理到了净涪的身上,知道净涪和净音都不会和她计较,所以她就这般肆意? 真的是近之则不逊 净音很无奈,但还是说道:“可是我师弟他不会对你怎么样,但并不就代表别人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净音扫过净涪曾经放下蒲团的位置旁边不远处那一片片细碎的冰霜,忍不住又是一叹。 桃枝听着净音的这一声声叹息,眼眶处的泪珠更是接连不断的冒出,她的哭嚎声更响更重,听得净音实在心烦。 净音摇摇头,再次拿定手上佛珠,重新开始念诵佛经,想要借助念经来护持自己的那一缕清明心神,不被那些汹涌澎湃的复杂心绪淹没。 显然,面的净涪的突然出现,净音绝对没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但幸运的是,净音在红尘中打滚磨砺的这些年,收获着实不少,哪怕再激动再激烈的情绪,都无法扯断净音心底那一丝最后的清明。尽管这丝清明看上去单薄至极脆弱至极,无法承受加诸在它之上的任何一点力道,但在净音竭尽全力的护持下,它就是没有断去,还是完好无损。 净音尽力护持着那一缕清明,心底更生出一片纯粹的欢喜。这一片欢喜自心底涌至面庞,柔和了净音的表情。 桃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拉下了被褥,露出那一双黑亮水润的眼睛。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净音,像是在看着一个美好又易碎的梦境。 距离院门不远处,净涪领着五色幼鹿站立在五色幼鹿开辟出的虚空中,正往净音和桃枝那边望来。 净涪看着净音柔和下来的表情,感受着净音洗去浊气越渐清澈的气息,他笑了一下,也点了点头,脸色也还算是柔和。 然而当他的视线从净音身上移开,落在那个定定地望着净音的桃枝身上时,他脸上的柔和就全部扫去,只剩下一片疏远的漠然。 净涪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处渐渐升起一丝异色,像是要显化出那双黑金异瞳来,但在黑金异瞳成形之前,他心头忽然一动,下意识地就压下了瞳孔深处的异变,任由识海处流出一道热流,最后在他的眉心处汇聚。 但见净涪眉心处亮起一道金色的佛光,佛光流转间勾画出一只眼睛的形状来。待到眼睛模样彻底固定下来,那道金色的佛光陡然一亮一暗地闪烁,如同人的眼睛在下意识地眨眼一样。 这一只眼睛,就是净涪的法眼。 法眼出现后,不过眨了一眨,便就望向了桃枝的位置。 桃枝身侧的虚空之中,条条细密的因果线将她整个人捆绑得扎扎实实,几乎没能找出多少空余的地方来。这些因果线有的连结入虚空,有的又直接往外伸出,缠上了净音,有的甚至遥遥而来,落在了他的身上。而她头顶上的虚空,有一缕虚浮淡薄几乎看不出多少颜色来的功德气,但在这一缕功德气左右,又密密团团地簇拥了厚厚一大片的黑色业力。这么一大片业力挤压在那缕功德气上,几乎就没能让净涪看到它的存在。 净涪只看了一眼那功德气和业力,就转过了视线去打量那些因果线。 和他牵系上的那一条因果线粗且黑,看上去就让人心惊。而桃枝和净音身上牵扯着的,是一条细且弱的丝线,牵系在净音身上的那一头因果线接近无色。但对面那一头靠近桃枝的因果线却是桃红色,而且越是靠近桃枝,那红色便就越红,红得像是传说中月老手里的那一条红线。 净涪定定地看了一阵,忽然抬起手来,远远地伸向着净音和桃枝中间的位置。 他的手先是试探一样地拨弄了一下,法眼中,那一条异色的因果线随着净涪的手指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 净涪伸出两只手指虚虚捻住,那一条异色的因果线竟然也随之而绷紧。法眼观照着那条因果线,净涪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 似乎,他可以做些什么 在这种隐约的感知之下,净涪的手微微一撮,他和桃枝之间牵系着的那一条粗而黑的因果线绷紧,接着陡然荡起,竟在那个因果汇聚的空间里,直接撞上了净音和桃枝之间的那一条异色因果线。 净音诵经的声音忽然停下,脸色有那么一瞬间的莫名。而躺在炕床上的桃枝脸上绽放桃色,心头却有一种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惊慌失措。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可她又好像知道自己将要失去什么。然而无论她知道还是不知道,她都无能为力。 “崩。” 净涪、净音乃至桃枝的心底,同时响起了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彻底崩碎的脆响。 净音犹自可,根本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还觉得这一声过后,心头轻松了不少。但桃枝就没有那个感觉,她觉得自己的心在那一瞬间钝钝地疼,疼得她甚至连呼吸都艰难。她没有哭嚎,没有哽咽,但泪珠子却大滴大滴地打落在被褥上,转眼就打湿了一大片。 净涪眉心处的那双法眼眨了眨,看见自那一声脆响过后,两条因果线同时崩碎。这样同归于尽的状况,让净涪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但要再进一步确认,那就还得以后再试,又或者是,回去找佛身问一问。 五色幼鹿站在净涪旁边,感受到净涪那一瞬间气息的动荡,忍不住担心地连连抬头去看净涪。 净涪稳住呼吸,眉心处金色佛光一闪,那只法眼就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沉入净涪的皮肤消失不见。 他收了法眼,再看左右,便又是平日里的模样。 净涪看了左右一圈,弯下腰去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五色幼鹿“呦呦”地叫了两声,又扯着净涪的衣角要让他到它的背上去。 净涪在五色幼鹿背上坐稳后,五色幼鹿脑袋一晃,头上鹿角处的五色神光洒落,在虚空中开出一个洞口。它扬了扬前蹄,便驮着净涪走近了那个洞口里。净涪任由五色幼鹿驮着他在虚空中行走,自己闭上了眼睛。 他这也不是入定或是入睡,不过是单纯的闭目养神而已。虽然在恢复精神上头比不得前两者,不过堪堪能让净涪维持着清醒的状态而已,却比前两者更让净涪安心。 待回到了妙音寺,净涪遣了五色幼鹿去清笃禅师那里交信,自己回到了静室里,入定观照己身。 识海中,那一片常年普照的佛光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尊虚淡的周身披散着朦胧佛光的佛陀金身。 净涪本尊在识海中显化出身形,抬头仰望着那尊金身佛陀眉心处的那一道紧闭的竖痕。 似乎是知道净涪本尊的意思,金身佛陀双目依旧紧闭,但它眉心处的那一道竖痕却颤了颤,睁开来了。 净涪本尊细细打量着那一只黯淡的金色眼睛,点了点头,心中念头一转。金身佛陀缓缓抬起一只手来,手掌伸出,往着净涪本尊的方向一送,一道金色佛光落在净涪本尊手上。 净涪本尊看着那道漂浮在他手掌上的金色佛光,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那一只手往他自己的额头一拍。随着他的动作,那道金色佛光也被压上了净涪本尊的眉心,又自眉心处钻入了净涪本尊的意识。 金色佛光所携带的信息迅速被净涪本尊接收 净涪本尊看过后,点了点头,将那些信息归纳存储,然后才睁开眼睛来。果不其然,等他再睁开眼来的时候,对面的那一尊金身佛陀已经又重新化作一片金色佛光了。 净涪本尊也不在意,出了识海,稍稍凝神感知了一下外头,见五色幼鹿已经从清笃禅师那里回来,现在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鹿栏里早先就给它备下的草料。 哪怕这草料它平日里极其喜欢,这会儿五色幼鹿也吃得极心不在焉,不时的就抬起头来看看净涪禅房的位置,“呦”地叫得一声,才低头再去咬一口草料。 净涪见它安分,也就不去管它,进入深层定境中恢复他因为触动因果线而损耗的力量。 净涪这一入定,入的是深定。深定中,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然而净涪此时对时间的流逝无感,桃枝却觉得时间过得实在太快。明明半年前她才将救了她的净音带回了她家暂住,但这大半年过去之后,净音居然就提出了离开。 桃枝伸出双手拦住要收拾行囊的净音,死死地睁着一双泛着水光的黑亮眼睛看着净音,狠咬了一下唇,质问道:“为什么这会儿就离开?冬天都没有过去,年都没有过,你就要走?!” “你不是说了会陪着我过了年才走的吗?!” 净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看着桃枝很认真地解释道:“当时我说了可能会留到年后,但这会儿是我一个朋友给我来信了。他有麻烦,我得去帮他!” 桃枝却不依不挠:“他是你朋友,他给你来信说有了麻烦你就去帮他,那我呢?我就我就不是你朋友了?” “更何况,是你先答应了要陪我过完年的!” “你难道要说话不算数!?你们出家人不都是说不诳语的吗?那你现在这做法就是证明你先前说的都是诳语!你破戒!” 净音极其无奈地仰头叹了口气,反问道:“人命重要还是戒律重要?!” “如果坚守戒律的后果是要坐视别人身处危难,甚至生命垂危,那么我相信,世尊会原谅我这一次破戒的。” 他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十向着桃枝深深一礼。 桃枝别过头,泪珠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在她青春的脸庞上划出两道深深的泪痕。她咬着牙齿要自己忍耐,但她实在忍不了,双手用力在脸庞上一抹,甩掉手上的泪珠。 她重新扭过头来,瞪着发红的眼睛看着净音,哽咽着问:“那你老实告诉我,你解决了这件事之后,还会回来吗?” 净音看着极其狼狈的桃枝,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小僧如今已经看到了曙光,但要破去心中魔障,就还得在这红尘中打磨” 自净涪来过之后,桃枝就寻了个机会询问净音,问他到底为什么会和他的师弟这般不同。 对于此事,净音虽然心中颇觉羞耻,但净音并不觉得这件事不可以对别人说,既然桃枝问起,净音也就告诉她了。 所以桃枝是知道净音从妙音寺出来,离开佛门统辖的地界,来到这里的目的的。进入这万丈红尘,不过就是为了磨砺自身,破去心头魔障,恢复心境而已。 桃枝看着已经拿定了注意的净音,心头那不详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她脸上才刚刚抹去的泪痕又一次出现了。甚至比起刚才,这两条泪痕根本不能说是泪痕,而更应该用泪河来形容。 泪水打湿了她的睫毛,让她眼睛眨动得很是艰难,甚至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对面站着的那个人脸上的神色,但她大概也能猜得出来。 怜悯,但不解。 他怜悯她,但她的心事他从来不懂。 桃枝没有再费事抹去脸上的眼泪,任由它们在脸上流淌成河。她闭了闭眼睛,眼睛哭得太久不舒服,但她不在意。 “如果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三千红尘,你会愿意回来吗?”她听见自己已经变形了的声音执着地向净音要一个答案,“如果我愿意,你会回来吗?” 三千红尘,红尘怅惘,无非七情与六欲。 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六欲,眼、耳、鼻、舌、身、意。 桃枝说的愿意成为净音的三千红尘,便是愿意成为净音的渡海之筏,与净音在这万丈红尘中结一段情缘,让净音体悟这七情与六欲。若有朝一日净音破去心中迷障,舍弃她这一个舟筏也无妨。 净音那一瞬间真的是被惊到了,他连连退后几步,瞪大了眼睛看着站在他不远处紧闭了眼睛眼泪却还在不断地往下·流的桃枝。 “你你你” 可怜的净音,一时间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那么一个个的“你”字。 桃枝听着净音的声音,想象着净音的反应,心底竟然诡异地生出了一股笑意,她也顺着自己的心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再问净音一次:“如果我愿意成为你的三千红尘,你会愿意回来吗?” 她的声音仍旧沙哑,极其难以辨认,但净音还是听明白了。 在这又一次询问中,净音终于从惊吓中定了神。他叹了一口气,目光毫不躲闪地落在桃枝那一两只红透了的眼眶,格外清楚也格外冷酷地一字一句说道:“对不起,我不愿意。” 桃枝似乎早有预料,但哪怕是这样,她还是难以接受。 她扯碎姑娘家的矜持,抛弃姑娘家的脸面,鼓起她一生中所有的勇气,向净音袒露自己的心意,可净音却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净音或许怜悯她,或许会维护她一二,但他对她无心,不会为她停下。 她和他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初识的时候她就知道,后来她一度忘了,但那个净涪的出现提醒了她,也点醒了他。 她不顾眼睛的涩痛,猛地睁开眼睛,狰狞地冲着净音怒吼:“如果你不愿意,那你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来招惹我!?” 净音看着桃枝,心中又是一声低叹,却只垂下了眼睑,握紧了手上的佛珠子,轻声道:“我不过是当时见你落入险境,便起意相救而已。” 他只看见了开头,却没有预见后续。 “我没想到你会将我带回这里,还留我住下” 凡俗女子的名节贵重,轻易不会独自一人出门,便就是在路上遇到了险境,被人救下,也都是遮遮避避的,并不愿意让人看见。净音就曾经出手救过这样的女子,还不少。所以他真的没有想到过被救了的桃枝不离开,反而还会顺手又救了他,还将他带回了他家,为他延医请药的。 他身体好上一点后,也曾经和桃枝提出离开这里。但桃枝却不同意,只说住都住了,再搬也晚了,还不如不折腾。 净音是想着自己是出家人,只要守着礼,就不用太过担心,所以他就没有再提出过。但他也没想到,桃枝居然会起了青丝。 桃枝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净音的解释,她只是疯了一样的自顾自地斥问:“谁要你救了!?谁求你救了!?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谁要你多事?!!” 净音陡然睁大了眼睛。 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这一句话接连在净音脑海响起,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另他完全顾不上桃枝。 桃枝狠狠地一转身,再不看净音,径直冲了出去。 哪怕我被打,被欺辱,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你无关 那么,我呢? 不管我落后净涪师弟多少,不管我修行修到了哪里,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走,与旁人无关 第179章 初探因果(二合一) 净音闭上了眼睛,默然静立。 心头那一丝清明如同暴风雨的海面上那一艘随着狂涛颠沛起伏却始终□□的船只。 随着时间过去,站在那一艘船只上的人终于看到了远方朦胧却平静的天空,以及天空中那一片有点刺眼的白。 净音体内的封禁开始松动,只要他往前方迈出一步,他身上那道自愿设下的封禁就会碎去,他又是妙音寺里的净音。 可净音心里又清楚,这一步他确实可以迈出,但现在并不是他迈出这一步的最好时机。因为他虽然悟到了至关重要的东西,但事实上他只是拿到了一把锁匙,并未曾完完全全地领悟通透。 净音不急。 在今日之前他确实是急的,但今日之后,他却又不急了。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屋外,没在这屋中找到桃枝的气息。他叹了一口气,只将屋中那些被桃枝撒得到处都是的行囊重新收拾归整。完了后,他又坐在自己的蒲团上,单手竖起,另一只手捻转佛珠,静默地等待着桃枝的归来。 虽然桃枝刚刚才和他闹了一场,现下不知跑哪里去了,而他的朋友又是被麻烦缠身的状态,正等着净音的帮忙,但净音还是挤出了一点时间来等待桃枝。 不管桃枝对他的心意如何,不管他如何回应桃枝,桃枝的那一句话到底为他点起了一盏明灯,他们又毕竟和睦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如今他即将离开,临行道别是礼貌。 净音从日中等到日落,又从月升等到月坠,再又从日升等到日落,始终没有等到桃枝的身影。 整整三天,桃枝都没有出现过。 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至少在净音被桃枝带回这里后,就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整整三夜夜不归宿,对于一个妙龄少女而言,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净音结束早课后,从蒲团上站起,快步走出了屋门,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回,还是没有找到桃枝的身影。 净音有点犯难。 他花了三天的时间等待桃枝,路上就得挤出三天的时间来补上这一段差距。但现在桃枝似乎不见了 净音叹了一口气,眼中有金色的光芒闪过。屋里屋外街上巷里的情景去都落在净音的眼睛里。 那些东家琐事西家大事的净音并不好奇,他只是扫了一眼,没发现桃枝的身影,便就立刻移开,并未多事。 一是净音对这些真的不好奇,二是净音他觉得这样随意的窥探别人不好,如果不是事急从权,他也不愿意这样做,三却是现如今净音一身修为仍被封禁,他所能动用的,也就只有封禁松动泄露出来的一星半点力量,这些力量实在有限,更重要的是,哪怕是这些有限的力量,他能使用的时间也同样极其的有限。 净音搜寻了一会,还是没找到桃枝的影子。他心下平静,强撑着发胀发痛的脑袋扩大搜索范围。终于,他在这镇子上最有钱最厉害的那个林老爷府邸上发现了桃枝。 说来也巧,净音看见她的时候,桃枝正将净涪留下来的那一个蒲团递送到那林老爷的手上。 桃枝的眼睛依旧黑亮,脸上却带着讨好谄媚的笑。 净音叹了口气,收回了铺展开来的神识。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又在蒲团上坐得一会儿缓了缓神后,才从蒲团上站起,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纸笔来,留了一封简短的口信,又拿东西压在案桌上,便拎起行囊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 离开之前,净音向着那林老爷府邸的方向合十微微一拜,似是在和桃枝告别,又似是在告别他曾在这一个小镇渡过的那段时光。 净音迈出小镇的那一刻,桃枝似乎心有所感,胸腔处升起一阵闷痛,她狠狠地一抓自己的袖口,小心地挪了挪位置,让自己虚虚地坐在这宽大的座椅上,又挤出笑容来小心地询问那林老爷。 “不知道林老爷能不能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呢” 林家老爷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长须,眼角余光瞥见那一个被小心放在侧旁的蒲团,叹了口气,才道:“这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你家现如今也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为何就不安安生生地找个人嫁了,勉强也算是为你们李家绵延血脉?” “不然,哪怕是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你又能有什么面目去见你的祖宗父母?” 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桃枝红了眼眶,抬起手来拿着衣袖在她自己脸上擦了擦,又哽咽着哭诉道:“我李家家毁族亡的血仇,难道就能这样算了?” “林老爷,小女子是实在吞不下这口气啊” 听着桃枝哭诉的话语,那林老爷也极其应景地红了眼眶,他陪着掉了几滴泪,最后又是一叹,竟又再问了一次:“李侄女你是真的要知道?” 桃枝那手袖遮挡着脸孔,只从里头闷闷地挤出几个字来:“是,侄女只求一个真相。” 林老爷先称了桃枝侄女,桃枝便也就顺着林老爷的口风应了下来。她也应得理直气壮,毕竟她还记得她祖母离世前和她絮絮叨叨的那些家族旧事。如果是换了十多年前,她们李家兴盛的那个时候,这林老爷到了她面前,都得乖乖地唤她一声姑娘,给她行礼问安。 林老爷不知桃枝心里所想,便又叹了一口气,遮遮掩掩地问桃枝:“侄女你当年还没出生,当年的那些事情,怕都是李老夫人和你说的吧?” 桃枝捂着脸点了点头,仍旧哽咽地应:“是。” “唉”林老爷小心地看了外头一眼,才低声对桃枝道,“事情都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早就不该提起,但既然侄女始终要一个说法,你世叔我也还算是知道一些,便就和侄女你说说。” “侄女当知,你李家当年的祖地其实应该是在北淮国。后来是因为惹了事,得罪了国中贵人,这才落难,后来不知怎么的,奔逃至此,又隐姓埋名,这才苟延残喘下来。可即便如此,你李家本来仅剩不到的这十口人也因为种种原因离逝,最后只留下了你一个姑娘家,连同家产,也只得那么一个院子” 桃枝的手放了下来,露出红彤彤的眼眶和鼻头。她抽泣着,却极其认真地听着这林老爷的话。 “我当年还年轻,傻大胆的,愣愣就去查了查,到底是谁那么狠,逼得你们李家到了这种地步仍然不曾放过你们。”这林老爷还在继续,“但我能力有限,顺着些许蛛丝马迹,也只查到了动手的人,但即便是这样,我也不敢再往下查下去” 饶是林老爷这些年经历了不少风浪,到了这时候仍然忍不住吞了口口水,瑟缩了一下,才道:“直到后来时间长了,我才知道,当年那个动手的人,是凭借这一件事攀上了那位北淮国国君心尖尖上的人物” 林老爷没有点出谁,但桃枝却也知道了,她脸色大变,整个人都木愣木愣的,那双从来黑亮的眼睛里甚至找不到半点亮光,朦胧松散得吓人。 须知,赌坊是世界上消息最为流通的地方之一。赌坊里除了那些常规的玩意儿之外,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赌局。 这些赌局大多都和各国各地的时事人物有关。 譬如桃枝曾经和净音讨论过的那一场关于这一次竹海灵会上佛门净涪和道门左天行到底谁将会夺取魁首之位的赌局,就是这一类赌局中的一个。 桃枝也曾在那一类赌局中见过其中一个据说挂了整整十多年的赌局。那赌局关乎的就是那一位北淮国皇宫中独宠专宠的贵妃,这样的盛宠到底能够持续多久。 北淮国历代国君不说风流多情,但也从来没有出过一个痴情种子,偏偏当今在位的这一位是个厉害。那位贵妃自进宫以来便备受宠幸,本来北淮国皇宫中也不是没有皇后嫔妃,但自十年前起,这些嫔妃竟然形同虚设,便连正宫的皇后娘娘,也只是独守空房。整一个北淮国皇宫,伴随着贵妃欢笑声的,是其他嫔妃日夜垂泪的低泣声。 贵妃本就出身世家大族,娘家力量雄厚,又备受国君恩宠,深得国君宠幸,膝下二子,长子还是道门天剑宗真人的嫡传弟子 他们李家,撞上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 林老爷看着几乎傻掉了的桃枝,再叹得一口气,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便就直接将最后的那一点关键点了出来。 “有风声传,真正厌恶你李家的,是贵妃娘娘膝下的长子” 桃枝木然地转头看着林老爷。 林家老爷点了点头,肯定了桃枝的想法:“没错,就是那位拜入天剑宗的那位十八皇子。” 哪怕桃枝已经走出了林家府邸,身体摇摇晃晃的她,耳边仍然回响着林家老爷的话:“据说就是因为那位十八皇子厌恶了你们李家,又不知道他怎么对贵妃娘娘说的,贵妃娘娘才会让人绝了你们李家的后路,想要将你们李家逼出北淮国,但后来不知怎么的你们李家就被人逼到了现如今的地步” 桃枝低声呢喃,声音里几乎全是绝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这么对我们” 寒风呼啸中,桃枝跌跌撞撞回到了她的家。 她茫然地转着脑袋搜寻了许久,又似是扬声声音却嘶哑低微地叫唤了几声:“净音。净音?净音” 没听见净音的回应,她跌坐在地上,头埋在手臂里。不知过了多久,那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嚎啕声渐渐地填满了这一个空寂冰寒的庭院。 冷得让人绝望。 桃枝和这所谓的林老爷或许不知道为何贵为北淮国十八皇子的皇甫成会厌恶他们,为何要让他们在北淮国混不下去,明明他们李家不过就是北淮国一个小小的望族而已,相较于皇族而言,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但皇甫成愣就是不愿意放过他们。 他们不知道,皇甫成、左天行和净涪却都是知道的。 前世皇甫成会引起天魔宗留影老祖的注意,被他看中直接撸回天魔宗最后拜入留影老祖门下,中间是北淮国的某些人动的手脚。而替那些人想出这样一个主意的,却正是桃枝所在李家一族嫡支嫡脉的次子。 前世的皇甫成修炼有成后回返北淮国为自己复仇,桃枝所在的李家自然也在他“回报”的名单上,但不知李家是幸运还是不幸,愣是在皇甫成找来前因为政治斗争的落败先一步被逼出了北淮国,后来更是不知所踪,逃过了皇甫成的“回报”。 而这一世,皇甫成早知剧情,为防后患,直接就先下手为强,为自己扫除障碍,李家就是被皇甫成清除的障碍之一。他甚至也不用多做什么,只需要表明自己的态度,再和宫中的贵妃含糊其辞,稍稍模糊一下视线,便达成了目的。整个李家几乎族灭,只剩下桃枝这一个最后的旁支。 也幸好桃枝不过是旁支,又是一个女孩,更因为这件事情渐渐久远,早被上头的那些人抛在了脑后,桃枝也才得以幸存。 但桃枝也仅仅只是幸存而已,真的要往上走,被人查出来历,翻出这一段旧案,她的小命怕也难保。 妙音寺里,净涪从定境中出来,他神足意满,一扫早前那一种无力颓唐的状态。 竟然已经精神饱满,净涪也不耽搁,心念一动,眉心处再度浮现出那一只法眼。 净涪睁开法眼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却在意料中的没有看到什么东西。曾经被他看到过的那些无形无质但又真实存在的因果线,统统都不见了。 他的手干净细长,一如他的其他时候。 净涪无声摇了摇头,收回自己的手,抬起头,那只法眼轻轻一眨,看见那一只趴在鹿栏里却专心致志地望着他这边方向的五色幼鹿。 这一次,果然便见自五色幼鹿身上缠绕着的那一根根因果线,那些或金色或无色或红色或黑色的因果线自它身上延伸出来,无视空间和时间的阻隔,落在那些和它有过因果牵扯的人或动物身上。其中有着最为亮眼的金色甚至闪着光泽的最粗的那一根因果线,就牵系在净涪的身上。不过这一条因果线距离净涪越近的地方,颜色就越淡,到得最后,又是一条空净的白线。 净涪看着那一条因果线,沉默无语。 早在净涪入定之前,得到佛身留给他的信息的净涪就知道了因果表面那些最为浅显的信息。 因果因果,有因即有果,有果则必有因。这是一个必然,是此界中谁也无法避免的一个必然。最起码就净涪所知,没有人能够逃得过因果。 就因果的出现而言,无外乎三个部分,念动因生,行之因成,因成就会结果。通俗来说的话,意思就是,不管是凡人还是修士,但凡他们心中出现一个念头,但凡这个念头有一个对象,那么便生出了因果中的因。如果这个念头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念头,没有付诸实践,那么到得这个念头断去的时候,这一个念头所形成的那一个因,就会随着这个念头断去而断去。可如果这个念头后来被这个人付诸行动,那么这个因果中的因就会随着这个人的行动渐渐成形,直至最后成为一个完整的因。而这个因,就会结出一个完整的果。 因果的恐怖之处在于,只要因彻底成形,那么那个因结成的果就会在未来成为一个必然的事实,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或破坏。 就像当日,桃枝早在净音向她提起净涪这个师弟的时候,即便心生不喜,但这样的一个念头生出,也就只是形成一个虚假不实的因而已。直到后来,桃枝对着净涪口出不逊,有了这么一个行动之后,因为桃枝对净涪不喜而出现的那一个虚假不实的因才渐渐成形,最后成了一个完整的因。而这一个完整的因,又结成了五色幼鹿对桃枝出手的恶果。如果不是净涪阻止,五色幼鹿对桃枝的出手必会直接夺取桃枝的性命。 这里头就是一个因果形成的过程。 桃枝对净涪不逊的前因结出了五色幼鹿对桃枝出手的恶果。 如果净涪没有阻止五色幼鹿,任凭五色幼鹿出手,这一个因果就已经完成。但五色幼鹿对桃枝出手,夺取桃枝性命,又会成为一个前因,结成另一个后果来。这一个后果,或许是净音对五色幼鹿的不喜,或许是净音和净涪之间师兄弟情分再一次出现的裂痕。但净涪阻止了五色幼鹿,五色幼鹿未曾出手,桃枝对净涪不逊的前因还没有结出后果,便继续酝酿蔓延,到最后结成了净涪出手的果,这个果的成形,机缘巧合之下,又了断净音和桃枝之间的因果。 因与果,果与因,相互纠缠联结,各自影响,化生出新的因果来。 这便是诡秘又无可抗拒的因果。 净涪看着自己的手,忽然虚虚捻住了那一条金白异色的因果线,上下轻轻一摇。但无论他的手再如何动作,那条异色因果线还如他先前所见的那样,安安静静地牵系着他和五色幼鹿,并没有任何动作,更别说像当日在桃枝宅院院门外,远远对着桃枝的因果线动手了。 但净涪起意探究他们一人一鹿的因果线,五色幼鹿作为这一条因果线其中一端牵系的那一只鹿,又是神鹿,冥冥中便有所感应,本就直直地盯着净涪这边位置的眼睛腾地一亮,那双水润滚圆的鹿眼如同被洒入了点点星辉,好看得摄人。 它抬起身体,冲着净涪的方向“呦呦”地叫得两声,便又安静地趴了回去,继续认真地望着净涪这边的方向。 净涪抬起眼睛扫了五色幼鹿一眼,又低头仔细研究手上的这一条因果线。 事实上,凭着净涪现如今的修为,凭着净涪现如今法眼的等级层次,能够看到因果线已经是难得。要想直接操纵因果线,那净涪就还有很长的一条路要走。 而当日净涪之所以能够成功,不过是因为净涪当日陷入顿悟境界,作为因果线一端的桃枝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女,另一端作为他师兄的净音一身修为被封禁了不说,对于他这个师弟也算是极信任。如此一个无力抵触,一个没有抵触,再算上顿悟境界中的净涪拼上全身力量才能捻动那两根因果线,并按照着他自己的意愿使那两根因果线以同归于尽相互抵销的方式崩断。 那根本就是一个巧合,一个至少在净涪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出现的巧合。 事实上,因果因果,只要前因达成,后果就必将出现,轻易无法更改,更无法抵销,这是因果之力最为可怕的地方,也是因果的特性。便连弄出这么一桩事情来的净涪自己,都很是想不明白那两根因果是怎么崩散开去的。 净涪想得一阵,始终没有找出一个答案,便就暂且放下,再去专心打量身前的这一根因果线。 就净涪所知,因果线的颜色、粗细都各有含义。 颜色代表着因果的种类,粗细则表明了因果的轻重。 基本上来说,越是粗壮的因果线,这一条因果线所象征的因果便就越厚重,越难以排解。相反,越是纤细的因果线,它所象征的因果就越是轻松舒缓,越是容易解脱。 至于颜色虽然因果线的颜色多种多样,几乎每一样都代表着这条因果线所象征的那一重因果的种类,但其实真要分辨的话,也很是简单。如果因果线色彩艳丽夺目,它所象征的因果就该是善因,而因果线的色彩黯淡浑浊,那它所代表的因果就必是恶因。 这是最为简单的分辨方法,但根据这些因果线的颜色,其实还可以细分到这一段因果牵系的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譬如净音和桃枝。 净音和桃枝的那一条因果线中,靠近净音的那一端因果线颜色为白色,也就是说,净音其实对桃枝没有太多的感情。而相对的,靠近桃枝的那一端因果线颜色为红线的红色,那就说明了桃枝对净音有淑女之思。 他们两人,不需要再多看其他,只要窥见这一根因果线,便可以从这一根因果线推断出他们的结局。 净音那一端的白色和桃枝那一端的红色,在因果绞缠中,如果不能相融,那就必定是相争,最后“崩”的一声,断掉。 第180章 莫测天命 桃枝确实不过是一介凡女,但就净涪看来,她绝对不仅仅只是一介凡女。 她继承了李氏一族和净涪以及皇甫成的因果,同时还隐隐牵扯到左天行身上。 净涪当日窥见桃枝身上的因果线,隐隐看出那些因果线的另一端牵系的到底都有谁。他就知道,对于李氏一族的灭亡,作为左家大公子的左天行其实也是知道的。 左天行他袖手旁观了。 净涪回想起来,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左天行他会袖手旁观,怕为的就是前世那个李家子出的那个主意将皇甫成的姨母他的母亲也牵扯进去,最后还害得她郁郁而终的吧。 桃枝一人,因为李氏一族,身上就牵连了他、皇甫成和左天行三人的因果。再因为她本人的际遇,又和净音结下一份不浅的因果。 这样的一个人,真的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女? 桃枝是李氏一族最后的独苗苗,在继承李氏一族所有因果的同时,也必得李氏一族气运庇护,只要李氏一族气数不尽,桃枝总就还有一线生机。 而净音,就是桃枝身上的族运运转之后给桃枝带来一线生机的关键人物。 如果不是净音,桃枝不知能不能化解当日的那一场劫难。 如果不是有净音,净涪不会找上门。那等到日后某个时候净涪遇见桃枝,窥见个中因果,必定不会介意随手送她下地府。 甚至如果不是因为忌惮心魔状态下的桃枝对净音再多做什么,净涪其实也不介意给桃枝种下一粒心魔种子,然后看着她疯魔。如果她日后能够凭借这一份因果给皇甫成和左天行添一点麻烦,那就更不错了。 暂时不能杀,暂时不能给她种下心魔种子,真可谓是左不是右也不是。但哪怕考虑到了净音的因素,净涪也不想就这样放过桃枝。 放过她这一回,难道日后还要特意回来寻她算账? 一个桃枝而已,哪怕再是有些许异常,也不值得净涪如此慎重对待。 不过偏偏他在那个时候对因果一道心有所感,净涪也就不介意顺手拿桃枝来试验试验。 可试验结果可以说喜人,也可以说一般。 净涪对着自己摊开双手,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神色莫辨。 他如今神满意足,又初初窥见因果,开始仔细钻研,正是对因果极为敏感的时候。而就在刚刚,他感觉到了一道因果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净涪纵然无法窥见这一道因果线的另一端究竟牵系的谁人身上,但仔细想一想,便也知道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人了。 他看得一阵,才收回手来,结印放在胸前,再度阖目入定。 他入定之前,身处无边暗土世界中正在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魔身心神一动,忽然睁开眼来,看了妙音寺的方向一眼。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这无边地底下汹涌的暗土魔气翻滚了一阵。更有好几处地方的魔气往上翻腾出好几十百丈,近乎触及地底土层和暗土世界边沿的那一条天然成形的世界壁障。那一道道膨胀的暗土魔气中,又有一双双闪烁着暗沉黑芒的无形眼睛透过世界壁障,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上的人和事。 无论是万丈红尘还是无边虚空,只要是魔身关注的目标,他们一切的变化,便统统都落在这些眼睛里。 沈安茹所在的沛县云庄、皇甫成所在的天剑宗赎罪谷以及桃枝所在的那一间旧屋 这样的动作很大,但也很隐秘。而且因为魔身关注的目标修为都不怎么样,也就压根没有注意到。 皇甫成不知因为身份还是肉身的关系,确实打自心底生出一丝异样。但他对这些堪称示警的信号完全懵懂,对系统的信任度更是已经跌到了谷地,便只将这件事压下,并没有和系统提起。 净涪入定修行魔身号令暗土魔气观望世界的时候,那边绝望到了极致的桃枝终于被正午落入屋中的那一道落在眼睛上的阳光晃悠着清醒了过来。 “净音”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可落在耳边的声音却嘶哑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没有人应答,这旧屋里冷极了的静。 桃枝沉默了许久,才又嘶哑着声音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声自低而高,哪怕嗓子扯裂一样的痛,她也丝毫不在乎,依旧不断地笑,高声地笑。哪怕笑得音都破了,也仍旧在笑。 她的笑声越高,眼底的绝望却越深越重。 桃枝在地上躺了半日,身体开始升起不正常的热,但她也没在意,拼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挤进堂屋。 她双手攀着堂屋上的案桌,一双布满了血丝和阴霾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案桌后那扇墙壁上的那幅画像。 这一幅画像是一幅老旧又普通的山水画。画中群山重叠,林深雾重,山林中不时还露出些细小的蛇虫。蛇虫色彩斑斓,眼中全是兽性的冷漠和凶狠。 “小桃枝儿你要记得你一定要记得这里,是你最后的退路” 阴暗床榻上的老妇人脸上冒出了一层层难看的斑点,眼睛也带上了一重逼近死亡的雾霾,但她仍旧用尽了她生命中最后剩下的力气,握紧了她的手,指着这幅画一遍遍地叮嘱着她。 ‘这是我最后的退路?’ 桃枝挪动着嘴唇,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但无所谓,这个时候她也不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用案桌支撑着她的身体,用尽力气去扯那一幅画。 然而哪怕桃枝的全身力气已经耗尽,那一幅画也仍然牢牢地挂在墙壁上,唯一回应桃枝的,也就是画纸那轻得几乎看不见的晃动而已。 她的力气太小了,甚至连这一幅画都拿不下来。 桃枝咬紧了发白的唇,踮起脚尖一次次地伸手。可每一次的结果,也都是空手而归而已。 足足耗去了半个时辰,桃枝才像是醒悟过来一样,不再瞎折腾,而是靠着案桌休息了一会,勉强恢复些许力气,才再度抬起手去拿那幅画。 这一回,她终于将那幅画从墙壁上取下。 靠着案桌,桃枝无力地摩挲着那一幅老旧的画像。 说来也是神奇,这一幅画在这墙壁上挂了不知多少年了,如今被桃枝取下来,画纸却仍旧柔软非常,甚至还带着一种奇异的纸香。 嗅着这一股气味,桃枝不知不觉竟已经恢复了大半。 她睁着布满血丝几近血红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怀里的这幅画许久,最后毫不在意地将手往案桌边沿那些因为年代久远而生出的尖锐木刺上狠狠一刮。几乎是立刻,手指上被毛刺刮过的地方立刻出现一道细长的血痕。 桃枝看也不看自己的手,直接就将滴血的手指还画卷上抹去。 殷红的血液滴落在图纸上,又仿佛是被吞噬一样完完全全消失在画纸表面,便连一点血丝也没有留下。 这样奇异的一幕,如果换了是从前,桃枝或许还要咋咋呼呼地欢喜狂奔。但现在么?桃枝连扯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连高兴的心情都没有。 她只是睁着那双眼睛,木木地望着手中的这幅画卷,看着画卷变成一部厚重的书籍,看着那两个蛇虫一样的独特文字在书籍表面浮出。 这两个字,桃枝看得懂,因为有人哪怕在病榻上缠绵昏睡,难有清醒的时候,也不忘教导她学习这种特殊的文字。 《秘蛊》。 桃枝眨了眨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彻底昏睡了过去。 因为她手指的无力,原本被她握在手上的那一部《秘蛊》自她手指中滑出,跌落在她的身上。 桃枝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所以她根本不知道,那本跌落在她身上的《秘蛊》在触及她身体的那一刻,忽然化作一道诡异的墨绿色光芒没入她的身体。而随着这道墨绿光芒消失,她的脸色渐渐红润,唇色也从原本的纸白恢复了正常的桃红,与此同时,她的呼吸也在慢慢的安稳下来。 净涪没有看到这一幕,但对于桃枝,他猜对了许多。 桃枝一脉的李氏一族,虽然不过是北淮国一个普通的望族,比起北淮国皇族而言确实微不足道。但李氏一族能够在北淮国立足,自然不是没有他们立足之道。 蛊道,就是他们一族最初的根本。 蛊道,归属于道门中的左道旁门,和道门正统相比,更是属于小道。 在最早的时候,李氏一族立根的时候,凭借的就是蛊道的手段。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道门正统的打压,随着他们走出山野进入繁花的都市,他们慢慢地寻找了其他的谋生手段,也慢慢的将最初的蛊道封存。 蛊道是小道,不仅入门艰难,更缺乏传承,修行艰辛无比。最为关键的是,哪怕是历数景浩界历代修炼蛊术一道的人物,也都没有谁能够得成大成。 这是一个小道,一条几乎站在起·点就看得见尽头的小道。 所以李老夫人叮嘱他们一族仅剩的桃枝,这是退路,但这也是不能走的绝路。 正如净涪所猜,桃枝不过是一个不简单的简单凡女。可事实上,真正不简单的,还是莫测的天命。 桃枝是李氏一族最后的族人,一身承继李氏一族因果。这些因果中,最为重要的两个,莫过于她与净涪、皇甫成之间的因果。而作为桃枝本身,她因际遇和净音结下的因果,也同等的重要。 桃枝和净涪因果在于当年李氏一族李家子对作为皇甫成的净涪的谋算,而桃枝和现今皇甫成的因果又在于皇甫成对李氏一族的‘先下手为强’,再有净音和桃枝的因果,则又在于净音对桃枝的救命之恩和桃枝对净音的收留之情。 净音和桃枝的因果,引来了净涪。净涪瞧见了桃枝,明悟双方因果,在顿悟状态下对桃枝身上的因果出手,一举崩碎桃枝和净涪净音之间的两条因果线。 不该碎去的因果线碎去了,不管双方会是何种心思,这两个因果也都已经化解,日后哪怕再被提起,也不会有任何作用。 可旧有的因果线碎去了,新的因果线在净涪离开之后却又出现了。 因为桃枝鼓起最后的勇气,放下姑娘家应有的矜持,不顾一切对净音说出心意,遭到净音拒绝后,竟然就凭借气话点醒了净音,给净音点起了一盏明灯,为他照亮前方的道路。 哪怕净音的明悟并不仅仅是因为桃枝那一句话的缘故,更多的是因为净音多年如一日的修持,日复一日的在魔障迷境中抗争而引出的那一缕曙光。但不得不说,桃枝的那一番气话确实起了很大的作用。最起码,因为桃枝的这一番气话,净音省了好几年的水磨工夫。 净音和桃枝的因果重新牵系上,净涪和桃枝的因果也没有落下。 净涪他留给净音的那个蒲团居然就被桃枝拿了去,作为宝物献给了那林家老爷,得以从林家老爷口中得知当年李氏一族破灭的真相。 不过因为那一个蒲团,双方因果便就重新联结。 魔身将桃枝的变化看在眼里,他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心中也在饶有趣味地盘算着要不要将这个变化压下,不去提醒本尊。 第181章 天数因果 虽然将消息送了出去,但净涪魔身并不觉得得到这些消息的本尊会有什么看法。 桃枝,不过就是一个修蛊道的凡女。如果她真能在蛊道上走出一条通天大道,直接站到本尊的面前去,怕才能让本尊多看她一眼。 魔身毕竟是净涪的三身之一,对净涪本尊的性格摸得透透的。 净涪才自定境中出来,便看见了魔身那边递过来的消息。 不过扫了一眼,净涪便就收了起来,随手封存到一边,放入无关紧要的分类里头去,让它们和那些不甚重要的消息堆在一起。 不说桃枝,便连他初初窥见不久的因果一道,在这个时候,也一并被净涪放下。 净涪会对因果感兴趣,原因无非也就那几样。 佛门对这因果一道太推崇,几乎将它捧上神座,净涪就想看看,这因果一道是否就真有他们说的那么玄乎?如果真有那么回事,净涪不介意研究研究。毕竟能为自己增加一点应对敌人的手段,那是好事不是? 再来,净涪觉得,这因果一道和天数,这两者间说不定会有什么关系。因果,因成则果结,前因成形,则这因结出来的果就不可避免。这果可大可小,可善可恶,全凭各人修持。但天数 当年还是皇甫成的净涪在景浩界世界之外游走,曾听闻过一句话。天数一定,大势不变,小数可改。 若不拿到一起犹自可,可当它们这样摆放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出些许问题来了? 如果将世界的天道比作起念成因的那一个对象,将世界比作与世界天道结成因果的对象,那么天数,是不是就可以等同于世界天道和世界之间的因果?世界天道定下世界的天数,由天数而衍化大势,大势定下不可改,但小数却可变。 如果他能够将窥见因果一道,甚至掌控因果,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可以凭借因果这一道驳逆天数?那他是不是就可以 净涪不自觉伸出手,摸上自己的咽喉。 这一处致命的弱点落在他自己的手上,却让他双眼闪过一丝难得的兴奋。但这些兴奋很快就消失不见,唯余那不变的幽深和平静。 他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头上那一片蓝白的晴空,似乎要看见那于冥冥之处掌控整个景浩界众生天命的存在。 曾偏爱于左天行也曾为作为皇甫成的他定下命数的天道,不知在这一次重生轮回里充当什么角色当绝对对他出手了的天道,不知道这一次不是重来的重来又会定下什么样的天数的天道 看了好一会儿,净涪终于收回了视线。他也不再在蒲团上站着,而是先往佛龛前贡了三炷香,然后便就抄起屋里的伏魔棍,径自走到院子里站定。 看见净涪出来,五色幼鹿先是一喜,随后立刻就停住了叫唤的声音。它将叫声收在喉咙里,歪着脑袋看了看净涪,黝黑滚圆但又因为净涪的存在始终闪烁着一道亮光的眼睛里翻滚着疑惑和不解,但它也只是安静地看着净涪,不去打扰他。 净涪没理会五色幼鹿,他持棍站定,微微闭上眼睛,待再睁开眼的时候,手里的伏魔棍已经抡了起来。 打、揭、劈、盖 如雨一样落下的棍影中,隐约可见净涪平静面容上的那双黝黑眼眸。 那双漆黑瞳孔里,不知什么时候燃起了灼红的火焰。熊熊火焰焚烧,又有无尽光芒生出,加持在净涪手上的那一根伏魔棍上。 伏魔棍棍影如同重叠的山峦,又如自佛界向无量恒沙世界照耀的佛光,以一种无可阻挡无可匹敌的姿势重重落下。 棍棒过处,虚空动荡。 净涪舞的,不过是简单的基础棍法。 五色幼鹿站在一旁看见,不知怎么的,竟也从眼底激起熊熊火焰来。它忍不住合着净涪舞动的节奏叫唤出声:“呦呦呦呦呦呦” 一遍棍法结束后,净涪收势站定,侧头向着五色幼鹿看去。 那轻飘飘不夹杂任何感情的目光才落在它的身上,五色幼鹿便就一个激灵,从那一种勇猛无匹的气势中回过神来。 它小心翼翼地觑了净涪几眼,迎着他的视线低下头去,什么都不敢说。 净涪也没要去追究它。他收回视线,紧握了手里的伏魔棍,又开始演练一套棍法。 这会儿,净涪什么都没去想,神随身动,身随棍走。 重重棍影中,可隐约窥见净涪的眼睛那两道火花越来越灼热,甚至越蹿越高,到了最后成了两团占据了满满眼眶的火海。 净涪舞棍,仅仅动用了肉身的力量。只凭肉身的力量去施展这般勇猛的棍法,对于一个佛门沙弥来说也没什么。哪怕佛修肉身是整个世界公认的孱弱,但那也只是相对而言而已。 他越舞越是兴奋,到了最后,几近癫狂。 到了这会儿,棍影已经完全数不清了,直接连成了一片残影。残影将净涪整个人团团锁在其中,护得密不透风,五色幼鹿甚至连净涪的眼睛都看不到了。 它有些失落,但这会儿它真的不敢再叫唤出声,只是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可感受到净涪那种似乎极不同寻常又似乎再正常不过的癫狂,五色幼鹿晃了晃脑袋,又在原地安安生生地站好了。 净涪并不理会五色幼鹿,也没有那个空闲去理会它。他仍在癫狂一般地舞着手中的棍棒,眼中火海连绵,似乎要将他所有的一切统统焚烧殆尽。 这样极不寻常的净涪,与平日比起来,竟又显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风华。 平日里的净涪静到了极致,仿佛能将他所在的一切空间时间镇压下来,只剩下那一种静。但这会儿的净涪,却是癫到了极致,狂到了极致。 他癫,他狂。 这一个世界,这一片空间,但凡有驳逆他的存在,尽皆毁灭,崩散成灰! 此时此刻,此方空间,他是唯一的主宰! 净涪舞着舞着,竟于这一种极致的癫狂中无声昂头,面容癫狂。因为没有声音,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此时是在长啸还是在哈哈大笑。 但这一切都无关重要,净涪也不在乎。 从日中到日落,时间一点一滴的逝去,他始终畅快肆意地舞动着手中棍棒,直到全身力气用尽,他才终于停了下来。 完全不顾被他弄得狼狈不堪的土地,净涪直接仰躺在地上,望着墨蓝天幕上闪耀的群星。 “哐当!” 同样落在地上的,还有曾经和净涪合成一体的那根伏魔棍。 不在意大汗淋漓的身上被汗水沾染的尘尘泥泥,不在意大口呼吸是沁入鼻端的泥腥味,不在意自己被汗水湿透的僧袍,他睁大了眼睛,定定地望着那一片天幕。 其实什么因果,什么天数,统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力量! 净涪抬起手,放在眼前紧握成拳,然后猛地放开拳头,用力一震。漫天的尘土在这一刻被突然出现的气浪卷夹着,往四周陡然荡开。 “轰!” 这就是,力量! 自知道因果以来,净涪从来就不信因果。 他在北淮国皇宫出生,在天魔宗长大,又从天魔宗走出,统领景浩界魔门。这么数千年的时间里,当年的皇甫成见过的遇到的事情还少吗? 因果,确实号称因成果定。但那又如何呢?这世界上,凭依力量,斩落因果的人还少吗?这个世界上,又有谁真的只因因果而得偿所愿,走到自己想要到达的地方的呢? 就连天命,也不全是全能。 我命在我,不在天,也不在因果。 净涪腾地站起,先是拾起了跌落在地上的伏魔棍,接着也不就直接回屋,而是先走到了鹿栏上,睁着那双犹自火光闪烁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五色幼鹿一阵,才伸出手去,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落在五色幼鹿光滑柔亮脑门上的,不仅仅只有净涪的手,还有净涪手心里沁出的汗珠和沾染上的尘埃。 如果是别人,别说是抚摸,哪怕仅仅只是露出这样一个念头来,就能让五色幼鹿给他一个蹄子。可现在这样做的是净涪,虽然前所未有的狼狈但也前所未有地稍露锋芒的净涪。 面对净涪,五色幼鹿从来不懂得反抗。 它乖乖地任由净涪的手摸上它的脑袋,甚至还自动自发地晃动着脑袋在净涪的手掌心里蹭了蹭,感受着净涪手心里不同平常的那一点温热和他手心里透出的那依旧平稳也始终熟悉的心跳声。 这就是它的主人 净涪也不作态,任由五色幼鹿动作。好半响后,他才再动了动手掌,最后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自己转身就往屋里去。 五色幼鹿望着净涪来来回回提水梳洗的身影,晃悠着脑袋笑了笑,目光则始终追随着他的身影,直到他沐浴梳洗之后,重又回到了佛龛前补上之前漏下的功课。 佛前青灯下,那一个盘坐着的人影长长地落在窗棂上,也深深地刻印在五色幼鹿的眼睛里。 看得好一会儿,五色幼鹿也闭上眼睛,头上鹿角那片披洒着的五色神光涌动,自鹿角往下铺展,很快就将它整个身体包裹在其中。 随着净涪的修行开始,五色幼鹿也开始了它自己的修行。 哪怕只是幼鹿,五色鹿也知道,它的主人在快速前行。如果它不能跟上,那就只能被他放弃。 第182章 本尊心乱 识海之中,净涪本尊显化出了身形,而他的面前,那一片金色的佛光中也有一尊金身佛陀若隐若现。 净涪本尊站在原地,幽深的目光盯着佛身。 佛身迎上本尊的眼神,无声叹了一口气,眉心处一条金色的线痕睁开,露出一只通体金灿的眼睛来。 “本尊,你心乱了。” 魔身、佛身以及净涪本尊三身一体,也都是净涪。但和魔身是净涪我识和当年皇甫成数千年魔道修行心得认知塑造一样,佛身也是净涪我识和如今净涪十数年佛道修行心得认知塑造。 是以魔身性格偏向于肆意偏向于随心所欲,而佛身就偏向于克制偏向于静默。不论双方性格,单就因为当年的皇甫成比现如今的净涪势强,这佛身和魔身比起来,佛身就要弱了一筹。 当然,三身真要比起来,那绝对还是本尊最为强悍。 净涪本尊微微眯起眼睛,面上神色竟有几分接近于魔身的邪肆,但他不在意,只问了佛身一句:“所以呢?” 佛身将眼睑垂落,掩去眼中那一份无奈,他也没说什么,只提了一个名字:“左天行。” 净涪本尊脸上外露的种种神色在那一刹那间统统收起,只留下惯常的平静,语气淡淡地道:“他自是他,我自是我,他与我本就不同,你何必在这时候提起他?” 佛身淡淡一笑,却没再说什么,重新隐入佛光中消失不见。 本尊自己已经警醒,他又何必一定要和本尊争着口舌之快? 不必,不必。 净涪本尊任由佛身隐入佛光,自己仍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眼睑垂落,遮去了眼底所有汹涌翻滚的情绪。等到心绪真的全数平定下来以后,净涪才盘膝坐了下来。 他也没入深定参悟,而是慢慢地平复自己的心境。 前文有言,魔修每常为魔所迷,道修总为道所惑,而佛修也常被佛所误。修行步步迷障,处处险途,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够顺顺利利走到最后。他不能,左天行不能,谁也不能! 不是曾经平安走过的路再走一遍也必定就能安全无恙的。这世上,可从来没有这样的好事! 净涪这一入定,就是三五日。而等三五日后,净涪终于推门出屋,五色幼鹿才见当日净涪不同寻常的癫狂似乎已经消失了不少。虽然还有残余,但数量不多,不会太影响到净涪。 五色幼鹿终于又壮着胆子冲着净涪“呦呦”地叫了两声,净涪先收拾了院子里几日前留下的那狼藉痕迹,然后才走到五色幼鹿身前,拍了拍它的脑袋。 五色幼鹿才晃了晃脑袋,忽然就停下来了,和净涪一起,望向了院门外。 此时,院门外的那一条小道上,刚刚自拐角处转出一个小沙弥来。 小沙弥年纪不大,也就□□岁的样子。他一路自小道那边走来,才刚在净音净涪院门前停下,就径直抬起头望向了净涪和五色幼鹿的位置。 他见了净涪,当先就是一愣,忍不住伸手挠了挠自己光溜溜的脑后。过得一会,他才醒过神来,向着净涪那边合十弯腰就是一礼,扬声问道:“可是净涪师兄?” 净涪收回手,站直了身体,合十微微弯腰回礼。 好不容易能得主人和它亲近,可就这样被人扰了,五色幼鹿很有些生气,但净涪闭关突破的时候,它就是待在藏经阁清笃禅师身边的,自然也还认得那两个随侍在清笃禅师身边的小沙弥。也知道这个小沙弥就是那两个随侍沙弥中的一个,而他会来这里,那必定是清笃禅师找净涪有事,于是它仅仅只是瞪了一眼那个小沙弥,便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师弟净安,是清笃师伯身边的随侍沙弥,奉师伯法旨,来请师兄往师伯那里走一趟。” 小沙弥站直了身体,一边和净涪介绍自己,一边打量着净涪这个传说中的师兄。 真要说起来,虽然净安沙弥自几年前入寺以来就随侍在清笃禅师身侧,而这一段时间虽然净涪大多都是在闭关修行,但他来往藏经阁的次数也不少了,可净安沙弥却真的是第一次看见净涪。 见过净涪之后,净安沙弥就觉得他师弟净孔的话还真没说错。这位师兄,果然一看就不是凡俗。 净涪一听,再算算时间,大概也猜出来清笃禅师要见他为的是什么事了。他一点头,带了五色幼鹿,随手阖上门扉,便就跟着净安沙弥往藏经阁去。 净涪到的时候,清笃禅师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虽然有正事在身,但清笃禅师丝毫不急,照样给净涪备下了茶炉茶盏等物什。见到净涪行礼坐下,他微微颌首,什么也没说,先就挤了眉冲他笑:“来来来,先来给你师伯我煮一壶茶来” 净涪略显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伸手拿过茶炉和茶壶,开始煮茶。 净安沙弥是真的第一次见到清笃禅师和净涪两人相处的情景,还没走出门去呢,就忍不住回头看了坐在案前案后的两人一眼。 清笃禅师敏感地顺着视线望去,见到愣愣站在那里的净安沙弥,他急急忙忙就伸手挡去了他的视线,边还急忙忙地催他道:“净安,你还不出去,你可别忘记了,你的《佛说无量寿经》可还没有抄完呢!今天晚上晚课就要送到外寺去的,你还不回去抄,等着挨罚么!” “快回去快回去,没什么事,不要在外面乱晃!” 净安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活像多看一眼就要抢了他东西的清笃禅师,木木地行了礼,木木地出了小阁,木木地回到自己抄经的案前,木木地提起沾了金粉的毛笔,却怎么都没能在纸上落下一个字来。 净孔才刚刚想要提笔点墨,冷不丁见净安那副木愣的样子,又看了看清笃禅师的那个小阁,不过略想一想就明白了。他笑了一下,伸出手指捅了捅净安的手,压低了声音唤道:“哎哎哎,回神了” 净安沙弥转过头来看着净孔沙弥,眨了眨眼睛才将自己同伴揶揄的表情看入眼里,他也压低了声音问道:“清笃师伯他,他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净孔沙弥看了小阁的方向一眼,又转过头来看着他,低声问:“什么什么样子?” “就是”净安沙弥又忍不住伸出手去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想了半日,终于还是只能用很是粗鄙的话语来形容清笃禅师,“就是一副生怕别人抢了他的茶水去的护食模样。” “哦”净孔沙弥拖长了声音发出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音节,一副少见多怪模样地瞥了他一眼,然后不太在意地重新在自己的案前站稳,“你怕是没有喝过净涪师兄煮的茶吧,等你喝过你就知道为什么清笃师伯会是这么个样子了” 净孔沙弥这么副模样,直接震住了净安。净安忍不住将身体靠向了净孔的方向,问道:“你这么说,难不成你喝过?” 他那副样子,怕是只要净孔一点头,他就能抓了净孔来逼问呢。 可出乎他的意料,净孔也是极其可惜地摇了摇头:“没” 净安深吸一口气,话中却仍显出几分怒气来:“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净孔却又是看了他一眼,眼神活像再看一个蠢蛋,净安被他撩拨得身上挂着的佛珠都是一晃一晃的,竟只听得净孔一句:“没喝过还能没听说过么?” 就在净安净孔这一对小伙伴险些为了传说中的净涪煮的茶水闹出一股火的时候,真正将装着茶水的茶盏送到鼻端轻嗅茶香的清笃禅师却是微微皱了皱眉头,但他也没说什么,还是将手中杯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茶水细细地品。 一口茶水品完,又是一口继续慢慢品着。等到三四口后,清笃禅师才一口将杯中茶水喝完,然后就将空空如也的茶盏放到案桌上。 净涪坐在他的对面,只是垂下眼睑静坐,并不像往日那般去替清笃禅师续茶。 五色幼鹿也在这小阁中显出了身形,它的面前也摆放着一个它惯常使用的茶盏。 清笃禅师饮尽杯中茶水的时候,五色幼鹿也刚好将茶水吸入口中。然而和清笃禅师不一样,五色幼鹿摇晃着脑袋,“呦呦”地叫了两声,撒娇一样催促着净涪为它续茶。 然而净涪也只是默然静坐,没有什么动作。 “咔嚓”一声轻响,清笃禅师将阖上杯盖的杯盏放在案桌上,清湛湛的似乎能够看到人心底的目光落在净涪身上。 净涪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不发一言。 清笃禅师笑了一下,问道:“师侄啊,今天的茶水” 清笃禅师话还没有说完,净涪眼睫扇动,正要抬起视线来直视清笃禅师,旁边的五色幼鹿先就“呦呦呦”地叫了几声,很不赞同地打断了清笃禅师的话,然后它脑袋一晃,茶壶提起,细长的壶嘴往它面前的那杯盏里倒去。 杯中盛满茶水,茶壶被放下,它自己去吸尽杯中茶水。待到杯盏空了,又满上,空了,又满上 清笃禅师和净涪齐齐看着五色幼鹿动作。 直到净涪煮出来的这一壶茶水被五色幼鹿自己饮尽,它才晃悠着脑袋放下了那个空了的茶壶。 “呦” 它伸着脖子,直直地望着清笃禅师,眼中神气满满,绝对不会让人曲解它的意思。 我主人煮的茶水很好喝的啊!你看,这不就被喝光光了吗?连一滴都没剩下呢! 清笃禅师看着五色幼鹿,脸上的笑憋了又憋,到了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他就转过脑袋去,笑出声来。 “哈哈哈” 五色幼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净涪,也不知道它看出了什么,竟再度冲着清笃禅师鸣叫起来。 第183章 灵会名额 等到他笑够了,清笃禅师重新坐正了身体,咳了两声清清喉咙,伸手将自己的长须长眉整理妥当,再抬起脸来看着净涪和五色幼鹿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已经全数褪去,只剩下无波无澜的平静。 净涪这会儿也抬起了眼睑,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眸直直地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 整个小阁在这两人对视的那一瞬间,竟而生出几分针锋相对的感觉来。五色幼鹿颇有些坐立不稳,它看了看清笃,又看了看净涪,最后仍旧安安静静地坐着,不弄出一点声响。 这小阁里唯二的两人压根没有在意它,仍旧一个审视地望着对方,一个则无畏无惧地直视对方的目光。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视线从他的双眼上移,在他的眉心印堂处顿了一顿,又滑落下去,再一次对上净涪的目光。 须臾,清笃禅师轻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很轻很浅,却扎扎实实地打破了这一场短暂的对峙。这一声叹息过后,整个小阁里的气息也都缓和了许多。 清笃禅师既然率先退让,净涪也没有要得寸进尺,他垂下眼睑,收回了视线。 清笃禅师心中一笑,眼中也就自然而言地露出几分笑意,他问道:“可是因为因果?” 净涪抬起视线看了清笃禅师一眼,微微颌首,应了。 清笃禅师眼中笑意不减,声音带出了几分叹息:“我也真是没有想到,你的法眼居然这么快就能窥见因果” 清笃禅师是真的没有想到净涪居然这么快就能通过法眼窥见因果一道,再想到净涪身上的那尊金身,眼中笑意加深,差点就要连声叫好。幸好他想起了净涪这会儿的情况,于是他便只是舒了一口气,和净涪说道:“如果是因为因果的话,我看你对自己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知,我也就不多话了。只有一点,你还需谨记。” 净涪沉默地等着清笃禅师的话。 但见清笃禅师稳稳地坐在案后蒲团上,长须长眉自然垂落,那双睿智的眼睛慈和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此世间诸般,皆是因缘,不应强求,自当随缘。” 净涪沉默了一瞬,双手合十向着清笃禅师一礼。 清笃禅师不知道净涪有没有真的将这话听了进去,但他其实也不太在意,这个年纪的小弟子么,只要能够醒悟,哪怕一时入了迷障也不打紧。毕竟没有谁能够无风无雨一路顺顺畅畅地在修行的道路上走下去。 迷障和魔障,何尝又不是一种修行? 点了净涪这么一句后,清笃禅师便随意提了一句正事:“这一会寺里去万竹城的弟子已经确定了,除了你之外,另有七人,你若空闲了便见一见,没空闲的话那就算了吧。” 净涪点了点头。 在来藏经阁之前,净涪就已经猜测出走这一趟藏经阁,约莫为的就是这一件事了。 因为净涪在上一次竹海灵会擂台赛上夺下了魁首,所以妙音寺便多了三个参加竹海灵会的名额,净涪自然而然占去一个,剩下的七个,就分散给妙音寺里的青年一辈杰出弟子。 如果不是净涪修的是闭口禅,凭他的威望和修为,他必定是妙音寺这一次参加竹海灵会诸弟子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但因为净涪自身的状况,所以情况就有些不同了。 净涪并不在意。 在他离开藏经阁后,净涪一向清净的禅院里很是热闹了一番。七位拿到竹令的师兄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结伴,又或是独自一人上门拜访。但凡他们上门来,净涪也都客客气气地接待了,不特意疏远,也不刻意亲近。 如此几番过后,净涪干脆就取了闭关的木牌挂在院门门扉上,自己只在屋中静坐。 那七位师兄能得到妙音寺中诸位禅师和尚的认可,拿到参加竹海灵会的竹令,确实是妙音寺三十岁以下的出众弟子。净涪看过了几回,虽然他们确实各有各的闪光点,可真要说起来,还是比不得净音和净思,甚至连净尘净罗都很有不如。 净涪勉强招待过几次后,实在是没了那个耐心,他现在在妙音寺里的状况又和当年皇甫成在天魔宗状况大大不同,完全不需要他委屈自己去和他们结交来为自己改善待遇,他又何必? 听闻净涪闭关的消息,那七位妙音寺沙弥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各自散去。 他们早就听说这位声名在外的小师弟好静,少与人结交,是以对于净涪这会儿的闭关,其实真的没有多少人感到意外。唯一有些担心的,也就是不知道净涪能不能赶得上竹海灵会的时间。 如果净涪闭关错过了时间,误了竹海灵会,那他们身上的压力可就 虽然也拿到了竹令,可这些沙弥其实都清楚自己的实力,他们确实想去会一会各方天骄,但并不真的就指望自己能够如同净涪师弟那样一举夺下魁首。 这等事情,他们真办不到,还得净涪师弟来啊。 妙音寺这边定下七位弟子的名额速度极快,但其他各处,特别是道魔佛三门之外散落在景浩界各地任由各方势力争夺的那些竹令,却始终没有浮出水面。没有人知道,这些竹令到底有多少是真正的落到了年龄适宜的修士手上,又有多少还在各处隐匿。 甚至连那些拿到了竹令的修士也不知道。 沛县云庄的程家大宅院里,程沛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身上简朴的着装,伸手拍了拍自己腰间挂着的那个储物袋,又摸了摸袖中暗藏的那一个储物袋,再看看亵裤边上那一个隐秘的储物袋,终于忍不住问司空泽道:“师父,这样真的就可以了?” 司空泽坐在碎片上,晃悠着脑袋道:“可以了,走吧,再晚一点,你就真的拿不到竹令了。” 程沛最后看了一眼镜子,想了想自己身上那三个储物袋里装满了的那些阵盘,也觉得自己是尽了全力去准备了,便就要转身往外走。可他心里实在没底,边走还边问司空泽道:“师父,如果我抢不过,你会帮我么?” 面对这第一百另一遍的询问,司空泽也不晃悠脑袋了,他直接给了程沛一个白眼,道:“要我帮忙的话,那你拿到了竹令也没用!” 程沛熟练地拐出程家,压根没回头看一眼,不过转了几转,便就隐入了人群中,消失不见。 “可拿到了竹令,我就可以去竹海灵会了啊哥哥见了我,必定很惊喜” 司空泽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幻想:“是见你上了擂台还没和对手耍过两招就被扔下台去的那种惊喜吗?” 程沛也不和司空泽守师尊弟子之间的规矩,直接反驳道:“可我现在已经是炼气大圆满了啊,当年和哥哥他争夺擂台赛魁首的那个左天行,他当时不也就炼气大圆满的修为吗?我和他比起来,又差到哪里去了?” 司空泽没见过现下的这个左天行,但左天行的赫赫威名,他如何不知道?更甚至,在他的记忆中,他和后来的左天行也很有几次合作。对于这一位道门最顶尖的骄子,司空泽是打心眼里佩服的。 如今他这个天资确实不错但和左天行比起来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小弟子居然要拿自己和左天行比?而且还不只是一次两次! 司空泽已经不想再来和程沛班扯了。 司空泽的沉默并没有打击到程沛,他反而很高兴地笑了两下,得意洋洋地继续和司空泽说道:“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看好左天行啦,但左天行是我哥的手下败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要反对,那好!拿出个事实来啊!” 对此,司空泽真的无话可说。 程沛“嘿嘿”两声,见好就收,免得真的惹怒了司空泽,到时候不好请他出手。 待出了城镇的门口,程沛来到一处拐角处,拿出一个纸鹤往上一抛,一道灵光闪过,一只体态舒展的白鹤就出现在他面前。 程沛给白鹤喂了一枚灵石,翻身就上了灵鹤。 灵鹤震翼而起,一道灵光自灵鹤顶上飞出,护持程沛周身。 程沛熟练地一拍灵鹤鹤顶,心神一动,灵鹤带着他化作一道白光掠过天际,向着他早先确定的方向飞去。 程沛坐在灵鹤背上,手上托着一只罗盘,罗盘指针不时划动,指向其他不同的方向,可他只是谨慎地掐诀,并没有要灵鹤转向的意思。 灵鹤带着程沛走了三天三夜,期间程沛还给它喂过五次灵石,一人一鹤才终于在一处山坳坳里停了下来。 程沛收起重新化作纸鹤的灵鹤,谨慎地看了看山坳坳那阴暗的深处,深吸一口气,最后再问了一次司空泽。 “师父,如果我危急,你会带我走么?” 司空泽这会儿也不和程沛争,他坐得笔直,极其认真用力地回了程沛一个字:“会!” 程沛吐出那口长气,再不犹豫,紧握了手上的罗盘就往山坳深处走。 第184章 众僧出发 大半个月过去后,程沛才衣衫褴褛一身狼狈地从山坳深处走出。还没有往外行出多远,也顾不上地上那阴冷冰寒的积雪寒霜,程沛就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鹅毛一样的雪片打落在他的脸上,又很快就被他的体温融化成冰冰冷冷的雪水。雪水从他脸颊上滑落,一小部分流入他脸上犹沁着血丝的伤痕,一小部分将他脸上的泥污冲刷开去,露出一小道干净的皮肤。 司空泽看着他这样狼狈的样子,不由催了他一遍:“别傻愣着了,快找个地方避雪吧。你现在这样子,随便碰上一个野兽都没有还手之力。” “真要被一只野兽咬死,你也不用等人来替你收尸了,直接原地埋了好吧!” 程沛不在意司空泽不太好听的话,踉踉跄跄站起,缓得一阵后,便就摸出一个阵盘来。他往阵盘里拍入一块灵石,随手便将这个阵盘往脚下一扔。 流光闪过,很快就以那阵盘为中心,升起一道莹白色的屏障,将他整个人连带着他的气息一并护持起来,隐入浓重的雪雾之中,消失不见。 飘扬纷飞的大雪很快掩盖了他的痕迹,只留下一片的银白。 程沛吐出一口气,又自储物袋里翻出一个蒲团扔在地上,自己往蒲团上坐了,这才看着阵禁外面的大雪出神。 司空泽看着他动作,如今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催他。 催什么呢,一个半大的孩子,第一次亲手夺去别人的性命。总得给他点时间让他自己平复下来。 司空泽不说话,程沛却忽然开口了:“他躲到了这么隐蔽的地方,也没能真正躲过去师父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后悔过拿到这枚竹令” 他没有再看阵禁外面的大雪,而是低垂了视线,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手上的那枚竹令。 程沛难得这么安生地和他说话,司空泽也没有要去刺他,便只是淡淡地道:“如果换了是你,你会后悔?” 程沛沉默了半刻,认认真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不。” 司空泽又道:“这不就得了。” 程沛又沉默了下去,但看他情况,却不像刚才初初走出那山坳坳那样的压抑。 司空泽想了想,决定拿些话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之后,你打算怎么和程家交代?” 说到程家,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哪怕是程沛自己,也不知道如果程次凛和程先承知道他手里有这一枚竹令,是会愿意让他去万竹城试一试,还是更希望他将这枚竹令上交,让这一枚竹令成为一件可以为家族换取好处的奇珍异宝。 程沛握紧了手上的竹令,想到现如今程家混乱的状况,年纪不太大的他也实在是有些头疼。自那一回他哥回来一趟后,他父亲和祖母就极其不对劲。 祖母狂躁易怒,又总是疑神疑鬼,惹得大家都不安生。哪怕是被祖父训斥好几次,落了颜面后,也不见她有丝毫悔过,反而越加暴戾,前年惹怒了族老,被族老锁入了祠堂整整一年,好不容易出来了,也依旧没有任何收敛。 程沛隐隐听到风声,对于他祖母,他祖父已经很不耐烦,甚至都有了要废掉她修为的念头。 和祖母一样,父亲也是敏感多疑,阴狠毒辣,无缘无故的就能对人出手。早之前将他自己院子里的仆从侍婢统统换了个遍,便连曾经最受他宠爱对他有过救命之恩患难之情的花君,也都被他亲自带人拿了,锁入他新设的暗牢里。听说后来花君忍无可忍之下,被迫潜逃,到如今也没有个消息。花君落得这般下场,他身边其他人的结果也没能好到哪里去。死的死,残的残,废的废。能安安生生继续在他身边伺候的,十中无一。 程沛和母亲沈安茹也被他斥责过,幸好也只是斥责,不然,他们怕也不能好好地在程家大宅院里待着。 如此这般的种种变故,统统出现在他大哥离开程家大宅院之后。程沛不知道这里头有没有他大哥的手脚,但也能猜得到这必定和他大哥有那么几分关系。 虽然有此猜测,但程沛并没有就此对他大哥生出什么猜疑和畏惧,反而在敬佩他大哥的同时,也有些埋怨自己。 如果不是他的年纪小,如果不是他实力不够,如果他能够保护母亲,那他大哥一个出家了的沙弥,何至于为这样的俗事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程沛松开了手,摊开的手掌上托着那枚竹令。他看了很久,最后扯了扯唇角:“师父,这就要扯一扯你的虎皮了。” 程家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师父,但除了沈安茹,没有人知道他的师父究竟是谁,什么来历,修为几何,性格如何。所以,只要程家的人还有几分顾忌,他们就不敢生逼他。 司空泽一直寄居在程沛的识海里,也很清楚程家大宅院那些人的心思,虽然很不耐烦,但还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可以。” 程沛将竹令收起,抬起头望了望天空,低声呢喃道:“唯一可惜的是,今年的元日,就只能留下母亲一个人在那里了。” “放心。”司空泽安慰他道,“反正你大哥也在,我看你母亲也不会太担心你。” 程沛也点了点头,但他不再说话,只看了看天色,便端坐在蒲团上,闭目调息,恢复自身耗尽了的真气。 等他恢复状态后,又换了一身衣裳,稍稍打理过后,才骑了灵鹤回到程家大宅院。 一如他和司空泽两人预想的一样,得知他拿到竹令,又因为早前净涪的原因特意了解过竹海灵会的沈安茹并没有阻拦他,反而为他能不能顺利成行担心。 程沛才刚要将他与司空泽的打算和沈安茹细说,沈安茹就阻止了他。 看着自己还没有抽条的幼子,沈安茹叹了一口气,温婉的眉眼染上担忧:“这些事情,你和你师父有这个打算就好,不用和我多说的。” “我只要知道你早有筹谋,有把握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那就足够了。” “娘只是一介凡人,无力护持你们,但也不能拖累了你们。” “娘知道得太多,反而害了你们。” 程沛红了眼眶,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站在原地,并不和小时候一样,稍有不如意就要往沈安茹怀里钻。 司空泽这会儿也极其沉默。 到了最后,程沛收拾了情绪,也只是“嗯”了一声,真的没有再和沈安茹提起更多。 沈安茹也是抬起袖拭去了泪水,又笑着说道:“其实依我看,你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和所有人提起,只需在族老、你祖父、父亲在场的时候提起就好。” 沈安茹也确实是担心。 如果消息流传出去,知道程沛手上有这么一枚竹令,怕少有人能够不动心。到时候,背后没有足够震慑的程沛哪儿还能有个安稳的时候? 沈安茹这么一提,程沛和司空泽也都想到了。司空泽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我算是知道,为什么程家这么一家子里头,还能有你们两兄弟这样的人物了。原来源头是在这儿” 程沛沉默地点了点头。既是应了沈安茹,也是在赞同司空泽的话。 程沛年纪小,又是血脉至亲,哪怕再对程家的人心寒,也还是对程次凛、程先承和程老太太等人留了一点柔软心肠,相信他们对他不会做到最绝。 而司空泽却是因为疏散。他自来钻研天机,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知道人心莫测,却不太会往那边想。更何况,他事实上也没多看得起程家大宅院里的这些人,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也就没有注意到这方面。 沈安茹见程沛应了,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看着程沛稚嫩又开始显出两分棱角的脸,不由得又想到了远在妙音寺里的大儿子。想到这一回的元日,总算能有个亲人陪在他身边,沈安茹也觉得哪怕元日那日两个儿子都不在,只留她一人在这程家大宅院里,都不觉得如何的难熬,反而还很是开心。 净涪其实真的没有料想过程沛会参加这一回的竹海灵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元日,净涪也都出了关。在药王院一位长老的陪同下,和同样在寺里的那七个师兄一起,步行出发前往万竹城。 是的,步行。 不用任何的飞行器代步,他们这一行九人,八位年不过三十的沙弥连带着一位清字辈的长老,全都是靠着一双脚,从妙音寺行往万竹城。 其实不单单是他们,便连妙潭等其他五分寺,也都是步行前往。因此,比起道门和魔门,佛门的修士出发的日子就要早上许多。 五色幼鹿乖乖地跟在净涪身边,也随着净涪步行,并未遁入虚空。 左脚、右脚、左脚 在这样单纯的步行中,净涪慢慢的就陷入了一种莫名的状态中。这一种状态介乎入定和神游之间,便连净涪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种状态究竟是什么状态。但身处在这一种状态中,他看着身边的景色随着他的一步步前行往后退,看着远方辽阔的天际,看着天际那翻卷舒展的云层,看着自半空中纷纷扬扬洒落的雪片,心底的某个地方竟然升起一片涟漪。 涟漪荡漾开去,触动他早先的种种感悟。 因果、天数以及力量 不曾窥见因果,不知因果连绵无绝;不曾被天数裹夹,不知天数变幻莫测,不容驳逆;不曾失去力量,不知人力时有穷尽 正如不见天,不知天空高渺无边;不见地,不知土地厚重无际;不见己,不知己心烦乱,常入迷障 净涪仍旧一步步往前迈进,表情却不再如先前那般无波无澜,反而显出种种情绪,复杂难辨。 他身周的气息自平静开始翻滚,又从翻滚慢慢平静,如此几番之后,渐渐又恢复成一种秋水一样的静谧。这种静谧自他身上浮现,缓慢但坚定地往外扩散。 这股气息蔓延,无可低档地将他身边的所有人卷夹进去。先是他身边的五色幼鹿,后来是最接近他的一位师弟,最后是远在一行人最前方的那位药王院长老。 诸位沙弥和长老的脸色齐齐一变,却只是面面相觑,不作抵抗,也不出声打扰。 事实上,这一种静谧的气息并不狂暴,也没带着任何恶意,反而如同这呼啸的寒风,又或是如同这土地中几乎潜藏的泥腥气,干干净净的,如同世界的呼吸一样,自然到了极致,完全没有引起他们的反抗。但凡是修士,这般轻而易举地就被别人的气息囊括包容,心里总不会舒坦到哪里去。可净涪这会儿又不同。 这一种和天地自然极其相似的气息,并不会让人心生不满,反而更让人放松自然。 清沐禅师心中一叹,看着净涪的目光赞赏满意的同时也有几分隐隐的惋惜。为什么这样的弟子,偏就要入了藏经阁呢?明明他们药王院也很不错的啊,明明他和他们药王院也很有缘的啊,毕竟第一个找到清慈师兄传承的就是他不是 清沐禅师看了一眼队伍中那个出自药王院的净究沙弥,再一想在寺里十个堂院中总是垫底,常年难得冒头的罗汉堂,心中也算是有了几分安慰。 好吧,他们药王院也是有好苗子的,总比罗汉堂好啊,应该知足,应该知足 虽然有些分神,但清沐禅师能被选出作为这一次竹海灵会的领队长老,率领一众出众弟子走过漫漫长路前往万竹城参加竹海灵会,他动作也不慢,很快就拿出了应对。 但见他身形一晃,身上飞出数道金色佛光。佛光在队伍前后左右四方落下,化作数个清沐禅师,继续保持着前行的节奏,护持着一整队的沙弥漫步前行。而他自己却已经腾身飞起,在虚空中盘膝而坐。 他的座下,隐隐显出一朵通体明净的琉璃莲台。莲台将他托住,带着他随着下方的队伍一起缓慢前进。又有阵阵虚渺清淡的药香自莲台飘出,随风卷落。 净涪鼻端始终有那么一缕药香缭绕,却并没有打扰到他的领悟,反而让他的心更沉,更定。 不知过了多久,净涪的身后虚空中隐隐浮现一尊镇压着十粒舍利的九层玲珑宝塔。 但见玲珑宝塔各处有璀璨佛光照耀,遍体光明,塔中又有无数幽魂沐浴在这无处不在的璀璨佛光之中,连带欢喜,口中不断念诵佛经。 净究等一众沙弥看见,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睛来细细数了一遍。 一,二,三,,九,十! 没错,真的是十粒! 十粒舍利,十信完满! 虽然寺里早早就有言说明年这位净涪师弟就要受比丘戒成为比丘,虽然他们也都知道要受比丘戒的这位师弟必定已经十信完满,虽然从来没有谁会怀疑寺里拿这样的事情来说谎,但知道归知道,毕竟没有亲眼见到事实,所以当时听到消息时的那一种震撼远没有现在这样真实! 十粒舍利啊,这可是真真正正摆在他们眼前的十粒舍利啊 第185章 路途意外 到得净涪从那种不知名的状态中走出,天色已经从昏暗重新变得明亮。在净涪看来,不过仅仅只是一个晃神的工夫而已,可对于旁人来说,却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的时间。 为了不打扰净涪,妙音寺这一行僧众打破了历来出行的日出而行日落而止的传统习惯,甚至放弃了每日里必定完成的早晚课,一步不停地顺着道路往前走。 虽然说他们都是修士,一日一夜不停歇地步行对他们完全没有什么影响,但因着这一份心,净涪也不能当作全然不知。 他抬头看过天色后,又见原本被琉璃莲台托在上方虚空缓慢前行的清沐禅师也都已经从虚空落在地上,并收回了他的应身,正在招呼妙音寺的沙弥们觅地休歇。 净涪也不急在这一时,看了一眼五色幼鹿,便也和其他师兄弟一样跟在清沐禅师的身后,在路旁空地上暂时休整。 为了聊表谢意,净涪还特意跟清沐禅师领了取水的任务,负责为诸位师兄取水。 清沐禅师看着站到他面前的净涪,目光又扫了一眼那边总分出一丝心神注意净涪的其他净字辈沙弥,再一次郑重地询问道:“你真的不需要在这里休整一会?” 就净涪刚刚那种状态,怎么看也不像是毫无收获的样子。他真的就不需要留下来休整休整,也好整理一下自己的收获,再体悟一二? 净涪半垂下眼睑,唇边含着一丝笑弧,丝毫没有含糊地摇了摇头。 清沐禅师再看他一眼,见他坚持,再一想也知道净涪为的是什么,便就点头应了。 五色幼鹿不愿单独一人留在这里,便也跟在净涪身边,一起循着那细微的溪流声寻去。 溪流离他们休歇的地界确实有点远,但净涪步伐不慢,也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一条被冰雪覆盖了的小溪。 净涪扫开了溪面上覆盖的冰雪,从褡裢里取出葫芦来,将葫芦放入了溪水中,看着溪水“咕噜咕噜”地灌入葫芦。 足足灌了小半个时辰,净涪才晃了晃手上的葫芦,侧耳听得一阵,便将葫芦从溪里提了出来。 取了水,一人一鹿便往回走。 才刚走出两步,净涪耳朵一抖,在悉悉索索的雪落声中听出了一阵细细碎碎的呜咽声。 净涪停了一停,脚步再次迈出,却只是循着他们的来处往回走。 那阵呜咽声渐渐急促,净涪甚至还能听出一种生命正在逝去的感觉。 五色幼鹿循着声音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净涪。 净涪却没看它,他的脚步依旧轻松自若地往前迈出,唇边眼角处没有一丝波澜。 回到众僧休歇的空地上,净涪先向清沐禅师合十一礼,又向诸位师兄行得一礼,便将自己手里提着的那个葫芦递给了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取了水,又将葫芦递送下去。诸位师兄也都一一取了水,最后葫芦回到了净涪的手上。 净涪拿着葫芦,给五色幼鹿分了一些水,又再给自己倒了水,便就将葫芦搁在一旁,而并不是直接收起。 因为这一队僧侣中,还缺了一人。 还有一位沙弥没有回来。 一众人等并不着急,也不担心,各自盘坐在蒲团上,或交头接耳低声说话,又或是独自一人静默,更或是随手摆弄着自己身前的物什。 事实上也确实没有多少着急忧心的必要。虽然他们连着行走了一天一夜,但他们的速度实在不快,现在都还在妙音寺地界里呢。在妙音寺的地界里,如果他们这一行人还会遇上些什么事,那这整个景浩界上下,还能安安生生地待在这妙音寺地界里的,怕也没有多少。 果不其然,过不了多久,那位叫净磐的沙弥就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但引得众人瞩目的是,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用灰色僧袍包裹着的小儿。 小儿满面赤红,唇瓣干涩燥烈,大冷的天时里,额头脸上还冒着大滴大滴的汗水,看着就很是不好。 净磐沙弥抱着那小儿一路急走,直接将她送到清沐禅师身前:“师伯,快来看看这孩子。” 清沐禅师也不二话,先就伸手去在那小儿额头上摸了摸。所有人看得清楚,那只碰触小儿额头的大手手上闪烁着琉璃色的佛光。 佛光在小儿额头处没入她的身体,不过一息间的工夫,那小儿的呼吸就平稳下来,连带着她脸颊处的赤红和脸上额头各处布满的汗水也都统统没有了影踪。 看她这般模样,净磐沙弥立时就松了一口气。他将这小儿放到诸位师兄弟给她收拾出来的小布榻上,见寒风大雪都被这布榻上简单的禁制阻挡下来,才放心地撩开手去。 众人忙而不乱地忙活了一阵,净磐趁着这段空闲时间简单交代了几句,就从净涪那边的葫芦里取了水,简单梳洗过后,坐到自己的蒲团上,和一众师兄弟一起补上今天的早课。 净磐当时是在收拾干柴回来生火的时候在林子里发现这小儿的。也不知道这个衣着华贵看着就出身显贵的小姑娘无缘无故的怎么就在这冰天雪地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这山林外,又是这般糟糕到几乎下一刻就会断了呼吸的模样,但既然发现了,净磐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这不就给搬回来了? 净磐沙弥当时也没想太多,只觉得不能将她放在那边。这带回来了,结束了早课后,看到醒来的这小姑娘,众僧才开始头疼。 盖因这一位年纪小小又不知何故流落在外的小姑娘,不知是因为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个人待了那么久冻着了还是吓着了,总之,她说不了话。 虽然这小姑娘看着不像是怕他们的样子,但她愣就是不开口,开口竟也是一个字都没有。 清沐禅师仔细检查过,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他将这小姑娘翻来覆去的查看了好一阵,最后看了看小姑娘怯生生的眼睛,抬起头扫了周围诸位沙弥一眼,视线在净涪身上停得一停,才道:“嗓子是没有问题的,应该是被吓着了。再等一等,等她缓过神来后,应该就能开口了。” 净磐沙弥毕竟是第一个发现这小姑娘的,又将她带回了这里,心里对她总多了一点怜悯,便当先问道:“师伯,那她这会儿该怎么办?” 清沐禅师看了她一眼,左想想右想想,最后只拿出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这一路上也没有几户人家,便是想要暂时安置都不行,就只能先让她跟着我们了。” 一众沙弥也都点头应是,其中一位沙弥不经意间扫过旁边的净涪,忽然想起了净涪的状况,眼神就有了些许变化,但他贴心的没有跟在场诸位师兄弟提起。可他不提,等诸位沙弥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也都想起了。 和他们收留的这个小姑娘一样,他们的净涪师弟也是因为不能言语,所以才选择修持闭口禅的。 想起这么一回事,所有人,除了青木禅师外,对净涪的态度都格外的软和了几分。 也不是说他们早前对净涪的态度不好,但和之前的恭敬客气乃至是小心翼翼比起来,这会儿他们对净涪的态度又更多了几分亲和。 清沐禅师将这些变化看在眼里,心里却实在称不上欢喜,甚至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不是恨铁不成钢,又该是什么?为了这种改变欢喜?为了这队伍中越渐融洽的气氛高兴? 清沐禅师是傻了才会为这样的改变高兴。 因为净涪的实力、声望、名气和地位远超这一群沙弥中的其他人,所以这些弟子就以一种恭敬的姿势将他与他们间隔开来;而现在,又因为净涪本身那不是残缺的残缺,他们才想着要接纳他。 这样的变化,这种态度的改变,根本就是这些弟子心中自卑又自傲的外在体现。 到底还年轻 清沐禅师无声低叹,看着净涪的目光却更添了一分赞叹。 果然不愧是他们妙音寺净字辈沙弥中顶尖人物,不说修为和悟性,但就这样一份心性,也能辗压他的师兄弟们了。 清沐禅师叹息归叹息,行程却没有耽搁,在原地休整了半日,便又领着一众沙弥上路。 在整装上路之前,那个意外被带回来的小姑娘又给了众僧一个意外。 她在净磐沙弥伸手要抱着她走的时候一个矮身躲开了净磐的接触,然后往外急走几步,一连转过三四位沙弥,最后居然躲到了净涪的身后。 净磐沙弥看着躲在净涪身后手指用力拽着净涪袍角的小姑娘,简直难以置信。 明明是他带了她回来的,明明净涪师弟对她的态度也只是寻常,为什么她就只和净涪师弟亲近? 难道仅仅是因为这半日的时间里,也就只有净涪师弟一人没有和她说话?所以她觉得净涪师弟和她是一类人? 看着无法接受的净磐沙弥,又看了看憋着笑的其他沙弥们,再看看只是侧身去看那小姑娘的净涪,清沐禅师在心底又是一叹,却只是拍拍手,招呼大家开始上路。 列队行进的过程中,净究沙弥看了一眼旁边仍旧不时回过头去看那小姑娘的净磐沙弥,摇了摇头,低声提点道:“你吓着她了。” 净磐沙弥收回视线,却犹自不甘:“师兄” 净究沙弥却只是摇头:“她不过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又是孤身一人流落在外,难免就胆子小了点。在净涪师弟身边,她大概能够安心些。” 他们这些师兄弟虽然阅历都不多,但也不是眼瞎的人,看过这小姑娘一身的衣着,再仔细观察过她的举止动作,大都能猜得出这小姑娘大概是用了什么东西躲避某些危险状况才会落到如此境地。 虽然不知道小姑娘先前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事,但想来很危险,被吓了那么一回,胆子小些,防心重些,都是常事,并不奇怪。 他们对这小姑娘也没有恶意,随了她去也无妨,反而还能安了她的心,又何必强逼着她? 其实细想一想,也不会觉得那小姑娘挑中净涪师弟有多意外。净究沙弥觉得,那甚至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净涪师弟虽然修的闭口禅,但一身气息平静安定,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静谧,本来就很能安定人心啊。尤其是对现下这样敏感到了极点的小姑娘,简直就是最可靠不过的人选了。 再加上那么一丁点的相似,小姑娘亲近他,实在是理所当然。 净磐沙弥也不知是被净究沙弥说服了还是不忍心打扰小姑娘身上难得的放松,总之自那之后,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关照小姑娘,却通常只拿羡慕的眼光看净涪,并不特意往那小姑娘身边凑。 而作为被净磐沙弥羡慕的对象,净涪本身却不怎么高兴。 无缘无故的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缠上,净涪真的有点烦。 烦到他想直接将这烦人的东西甩开,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别说不能直接甩开,就连对她的态度稍稍差一点都不行! 他不能,因为他身份,因为现在这状况,也因为这小姑娘。 身份状况根本不用细说,也都可以先放在一边,真正的问题在于那小姑娘。 净涪在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快速而轻微地闭了闭眼,掩去那一瞬间闪过的异光。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却知道。这小姑娘身上裙衫隐蔽处绣着的纹饰,分明就是北淮国皇族的族徽,隐晦地表明了她的身份。 北淮国皇族宗女,而且细看那纹路,应该是一位郡主。 当年的皇甫成在修为小成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回返过北淮国皇宫,后来更曾对北淮国皇族举起屠刀。北淮国皇族直接或间接死在他手上的族人无数,但他记得清楚,当时的北淮国皇族并没有这样的一位郡主。 再联想一下这位郡主方才的状况,净涪大概也能猜到结果。 当时的她大概没能等来一位净磐,所以她就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里。 而现在,因为净磐,所以她也就顺顺利利地保住了一条小命。 她会出现在这里,净涪只消心思一转,便能找出七八个理由来。所以净涪根本不像其他那些沙弥一样前前后后的猜度,那完全没有意义。 这必然又是一个皇甫成。不是现在的这个,而是曾经的那个皇甫成。 净涪一边跟随着队伍前进,一边不着痕迹地扫视着拉扯着他衣角,倔强地跟在他身边迈步前行的这个皇甫,眼底隐隐的烦躁全部消失不见。 第186章 这章 无题 天数?因果?更或是人为? 那么一瞬间,净涪的脑袋里就闪过好几个猜测,每一个猜测都有极大的可能性。 如果说前一世的左天行是被天数定死了的那一个,几乎每在修行道途上迈出一步,背后都必定牵扯着天数和筹谋,那么相对而言的,前世的皇甫成就比他好上许多。但在这命局似是而非的当下,情况又似乎有了不同。 净涪也不知道这一个皇甫,究竟是不是天道送到他面前来的,为的又是什么。 至于因果,净涪与皇甫家的因果早在当年皇甫成还是他的时候就已经了结。剩下的与‘母妃’的因果,又在十年前了结。可以说,除了那来历不明时有出人意料之举的皇甫成外,皇甫家和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牵扯了。 净涪不会小看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左天行的注意力大部分被分了出去,怕是没有如何关注过那个还在赎罪谷的皇甫成。但净涪早前才从魔身那里查看过那皇甫成的状况,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净涪不相信他与皇甫成之间的牵扯永远都是一个秘密。 那完全不可能。 这世上,就没有永远的秘密。 如果那个皇甫成知道了 净涪想起在普济寺里因为一个沈妙晴就对他袖手旁观漠视他被沈妙晴等人围攻的那个皇甫成,心里一哂。 应该是更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吧。 单就这一层看来,那个皇甫成本身也可以算是一个及格的北淮国皇族。 一个及格的北淮国皇族,但凡有机会,但凡有余力,绝对不会对自己的敌人手下留情,甚至轻而易举就能给对方挖坑。 所以这一个皇甫,其实也有很大的可能是那个皇甫成送过来的。 不管到底是哪一个,这么一个看似柔弱没有丝毫杀伤力的小姑娘,都必定没有那么简单。 净涪平静的眼底渐渐升起一丝兴奋。 这一丝兴奋刺激着净涪平静了多年的神经,要挑起他的兴趣,去探究这个中究竟。 但事实上,净涪不过是抬起头来往天剑宗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浅浅淡淡的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情绪都没能发展壮大,更来不及多做些什么,就彻底消散开去。 就目前而言,他的对手可是左天行。面对左天行,只要他有一分大意,那就随时都有可能被他翻盘。 净涪当年作为皇甫成的时候吃过亏了,现下真的不想再一次面对那样的局面。如果真的出现那种状况,他先前好不容易对左天行形成的压制就会出现松动。如果左天行再抓住时机翻身,重新形成对峙甚至是反压制的格局也不是不可能。 净涪闭了闭眼睛,手指轻轻拨过手腕上的佛珠,然后才收回手,继续沉默地前行。 一行僧侣才刚走出一小段路,一直沉默着跟在净涪身侧的那小姑娘额头便冒出了豆大的汗水。汗水打落地面,又很快凝结成细细碎碎的冰霜。 净磐沙弥再一次回头看了队末的那小姑娘一眼,快走两步脱离队伍,走到清沐禅师身边,低声问道:“师伯,我可不可以带一下小施主?” 清沐禅师侧头,视线在那小姑娘身上扫过,看见她冒着热气、汗水的脸和略显踉跄的脚步,最后落在净磐身上,见他脸上不自觉地闪过几分忧色,便反问道:“她需要帮忙吗?” 净磐沙弥沉默地摇了摇头。 清沐禅师收回了视线。 净磐沙弥并没有重归队列,而是跟在清沐禅师身侧,好一会儿才又道:“师伯,小施主她开不了口。” 清沐禅师淡淡地纠正他:“是不愿开口。” 净磐沙弥还是不放弃,队伍中的其他沙弥见状,暗地里和净磐沙弥交换了几个眼神,又瞥了一眼背后坚强但实在柔弱的小姑娘,纷纷出言求情。 “师伯,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年纪小不说,看着也是家里人娇生惯养的,让她一路跟着我们这么冰天雪地的徒步行进,也实在是勉强她了” “是啊,师叔,而且这小施主刚刚才醒过来,身体正虚弱着呢,哪怕是被师叔你调理了一番,可到底只是喝了些许粥水,顶不上什么事,如果这一路熬坏了她的身体,可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是这个理啊,师伯” 净磐沙弥本来就是担心着那小姑娘的,这会儿听得一众师兄弟这么七嘴八舌的说话,脸上的担忧又更重了几分。 净涪就在队伍末端,按着队伍前行的速度前进,完全没有表态。 倒是那个皇甫家的小姑娘,听着那一众青年沙弥们杂乱的声音,提着裙摆的手指紧了紧,连连呼吸了几下,先稳住自己急促的呼吸,然后又挺直了背脊,故作轻松地跟在净涪身侧,以和净涪一样的速度漫步前进。 她的动作不仅仅是被一众沙弥看在眼里,便连清沐禅师也看得清清楚楚。清沐禅师叹了一口气:“不可勉强。” 净磐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接着就放慢了速度,任由队伍中原本就走在自己身前的诸位师兄速度不减地越过他。 本就时不时关注着前方队伍动静的皇甫家小姑娘一惊,不顾脚踝的酸痛,急急忙忙地加快脚步,以证明自己不是累赘,不需要帮忙。 净磐也只是扫了她一眼,冲着她笑了一下缓和了她的情绪,并重新入列,回到了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上。 净涪走在最后,将这一出戏剧看在眼里,视线在那位皇甫家的小姑娘身上停了一停。 这小姑娘和他的距离不过一人,这么短的距离,不管这小姑娘用的什么手段,净涪都有足够的自信能够看个清楚明白。可让净涪有点讶异的是,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举止动作神态全然自然纯挚,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做作的痕迹。 会出现这样的状况,无非就是两种理由。其一,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每一举一动确实出自本心本性。因此,她才能得到这群沙弥的发自内心的爱护怜惜;其二,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心机手段已经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她能够做到在不惊动所有人的情况下,有意无意地引导着他们保护她。 而据净涪观察,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并不是这两种猜测中的任何一个,而应该是第三种不太可能出现的情况。 二合一。 这个皇甫家的小姑娘的每一个举动确实都是出自她的本心本性,但她也是在不惊动这群沙弥的情况下,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引导他们 净涪是真的没有想到,原来皇甫一族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物。 话又说回来,这样的一个人物,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让自己落到刚才那样的境地? 净涪心底才要自发地生出各种猜测,便又立时就将这样的心思收了回来,他再不去看那皇甫家的小姑娘,而是开始专心推测左天行现在的状况。 走在净涪身侧的小姑娘顾不上仪态,抬起手用袖口擦去自己额上的汗珠,视线在衣袖间的缝隙里小心地打量着净涪。 很快,她额头上、脸上的汗珠就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小姑娘放下手,重新提起裙摆,再度急走几步跟上队伍。 她脚下速度确实很急,但小姑娘的头自然抬起,目不斜视,背脊更是挺得笔直,脚步移动间裙摆衣袖荡起一阵悠扬的弧度,看着自然却又不失规矩。 但除了她自己以及隐在净涪另一侧不时注意着她的五色幼鹿和猜到了的净涪,怕是没有人知道,在她目不斜视地前行的同时,她眼角的余光已经将队伍前那些人的动作神态全都收归眼底。 这样的信息随后又被她整理归纳,汇总成为那些沙弥性格的判定,划分出一个个层次和序列。 可用的与不可用的,可靠的与不可靠的,强大的与虚有其表的 完全不需要推算,这本来就是北淮国皇甫一族的皇室教育方式。而现在那位坐在北淮国皇座上的那个人,更是这一种教育方式调·教出来的佼佼者。 净涪只是看了那个皇甫家的小姑娘一眼,便又继续沉浸在他的推演之中。 如果他所料无差,他出关之后,关于他的消息必定就已经传入了左天行的耳朵里。这其中,关于他实力的推断绝对不会少。哪怕已经知道他随意表露出来的实力层次,那曾经被他压制过一次的左天行也绝对不会真的相信。 他会将他的实力往上拔高了再来估算,所以净涪猜,短暂闭关了的左天行必定也会有所突破,将自己的修为再往上拔高一层。 早先他听说是在金丹完满,半步元婴,那等到了万竹城,再见到左天行,左天行应该就会稳稳地站在元婴境初期。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仅仅是修为层次,左天行就可能会在元婴前期和中期之间浮动。至于风、雨、雷、电四剑魄,真正能在竹海灵会上显露出来的,应该只会是剑意层次,虽然不可能会使出剑魂,但四道十二层完满剑意却是可以用出来的。同理,剑域也可能会出现 元婴初期境界还能动用剑域的左天行,战力已经可以稳压一般的化神境中期修为了。 不要觉得这种实力推算夸张,也不是净涪高估左天行,而是左天行曾经实打实的战绩。 尤其是当年击败那化神境中期修为的左天行,他当时确实只有元婴初期境界,他的剑域甚至还未臻至完满,但他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击败了那个化神境修士。 那会儿,当年的皇甫成也是围观者中的一个。 那一位沦为左天行传奇里黯淡无光的踏脚石的化神境修士自那之后就彻底销声匿迹。 而这会儿,不久后将在擂台上站在左天行对面面对他的是他,妙音寺十信完满始入十住修为也堪比化神境的沙弥净涪。 他怎么可能会让自己也像曾经的那个化神境修士一样,成为左天行的踏脚石,亲自送他走上山巅? 被净涪仔细研究的左天行这会儿也确实出关了。 也正如净涪猜测,他的修为稳稳站在了元婴境初期。 出关后,左天行用通讯玉符给杨姝送了一句话,便去见他师尊陈朝真人。 陈朝真人还在山巅的那块巨石上,远远便已经感知到了左天行身上的磅礴剑意,他眼中也闪过一丝至光至大至正的剑意。 那剑意中甚至还伴随着一缕战意。 左天行上得山巅,也不靠近,只在山巅的另一侧站定,远远地向着陈朝真人行了一礼,叫道:“师尊。” 不是他不愿意接近,实在是他不愿意在竹海灵会开始之前,先就要和他的师尊打一场。 如果只是打一场的话确实简单,但同时也会很容易就被他师尊看出问题来的,到时候就不是一般二般的麻烦了 陈朝真人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子,点了点头,眼中的剑意和战意同时被镇压。他问道:“你要出发了?” 左天行点头应了一声:“是的,师尊。” 陈朝真人转过头去,只淡淡道:“嗯,你且去吧。” 第187章 抢个回来 左天行却只是跪在原地,低头沉默,完全没有动作。 陈朝真人等了一阵,没有等到左天行的告辞,不由微微皱眉。 “还有事?” “师尊”左天行有些犹豫,可还是开口问道,“皇甫师弟那里弟子不在的时候,还请师尊多多留心。” 不用明说,听者和说者都是心知肚明。这所谓的“留心”,绝对不可能是多加关照的意思。 陈朝真人想起那个待在赎罪谷里的那个弟子,心头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视线抬起,望着远处翻卷的层云,应了一声:“嗯。” 他没问左天行这样对皇甫成的原因是什么,但他应下了,在左天行离开后,也必将接手皇甫成那边的看守。 左天行见陈朝真人应允,心底也是无声一叹,就着当前跪拜的姿势又向着陈朝真人恭恭敬敬地磕了头,告辞道:“师尊,弟子告退。” 在迎着狂风走下山巅之前,左天行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端坐在山巅巨石上似乎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宝剑一样的人,那一瞬间,眼中也闪过一丝复杂。 看着光正无私一生唯剑的人,其实也有将他的宗门他的弟子放在心上。为了宗门、为了弟子,只要不曾违背他的剑理,哪怕举世为敌也无所畏惧的天剑宗陈朝真人,就是他两辈子唯一的师尊。 他转过身走下山巅,心中却对皇甫成第一次生出了气愤。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莫名其妙的皇甫成会要选择成为他的师弟,也不想去知道他图谋的是什么,他只知道,皇甫成他令师尊失望了。 左天行已经很久没有对人这般生气了。 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初初及冠的青年,或许生气的他还会拔剑,可问题是,待在现在这个‘左天行’的年轻皮囊里的,是活了几千年经历过无数风浪起起伏伏最后还是站在浪尖上的那个左天行。 所以生气的他也只是摸了摸腰间紫浩剑上配着的那一束剑缨,看了一眼守在山脚下准备将他送去与同样前往万竹城的诸弟子回合的管事,传音吩咐道:“赎罪谷那边我请师尊照看,但你们也记住。” 管事的心一紧,垂手肃立,极其认真等候左天行的命令。 “绝对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 左天行已经不是第一次这般郑重的提醒管事注意皇甫成了,管事更不敢怠慢,郑重点头,应了一声:“属下必定谨记在心。” 左天行看了他一眼,眉头皱了皱,随手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枚玉简递给管事。 管事连忙双手接过,却不敢立时察看玉简里的内容,毕恭毕敬地目送左天行领着一众天剑宗弟子御剑升空,向着远方掠去,他才敢从袖袋里摸出那一枚玉简,分出一缕神识查看玉简中记载的内容。 不过粗粗扫过一遍,管事的眼里就炸起一团亮光,整个人完全是按捺不住的狂喜。 秘术!左天行随手交给他的,居然是一门秘术! 管事不由得将神识分出大半,摒住呼吸再仔细翻看玉简中的内容。过来许久后,管事收回神识,握着玉简的手指用力到几乎发白。他好半响才缓过神来,当下就这枚玉简小心放入储物器具里,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虽然不过是一门追踪秘术,但有了它,他这一脉就多了一门足以传承后世的手段。 这可是能够荫庇后人的手段。 小心地收好玉简后,管事抬起头看了看赎罪谷的方向,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保证在左天行不在天剑宗的这一段时间里看好皇甫成。 然而事实上,他注定失望。 就在左天行亲向陈朝真人辞行的那一刻,在陈朝真人应下“留心”赎罪谷前的一盏茶时间里,炼成了《迷离幻心决》第一层的皇甫成就已经分出一缕心神,成功依附在那位负责观望看守他的天剑宗弟子身上,又在交班换守之后,通过几番转换,顺顺利利贴合在一个仆役弟子身上,入了天剑宗管理最为疏散的仆役弟子地界,暂时潜伏了下来。 成功完成了一小部分计划的皇甫成心里松了一口气,再度翻出那一枚业火红莲莲子。 他身上插满了剑器,却仍极其认真专注地打量着手里的红莲莲子。 莲子不过拇指大小,却浑圆饱满,犹自散发着阵阵莲香,生机满溢。 这些还只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这一颗业火红莲莲子原本清清洌洌的气息已经和早先有了些许的不同。虽然这样的变化极其细微,但凡粗心一点的都会错过,但作为莲子的主人,作为莲子这一番变化的主导者,皇甫成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种变化。 皇甫成盯着自己手中的这颗莲子,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很高兴很高兴的笑容来,而下一刻,他眼神一凛,直接运使秘法。 秘法运转之下,刚刚分裂出一小份心神还在一阵阵灼痛的神魂居然再度分裂出一大半。 如果观望着这里的人修为足够高或者足够敏感,他必定能够发现皇甫成的气息在浮动了片刻后,赫然分成了两份。 在皇甫成身边,又出现了一份较之早先薄弱很多却和现在皇甫成气息极其接近的气息。 那道气息不过只显现了数息功夫,就又在皇甫成的意志下遁入了他手中握着的那枚业火红莲莲子,和莲子那微妙的气息融为一体。 皇甫成手中的业火红莲莲子恍惚间闪过一道红光,又在下一个呼吸间再度归于沉寂。 如此一番动作后,皇甫成的气息骤然涌出一股波动,紧接着,他的气息开始跌落。待到这所有的变化停止,一切风浪平息下来,皇甫成也就成了一个炼气期一层的小修士。 负责看守着皇甫成的天剑宗弟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眼睛,但就在他抬起手的那一瞬间,皇甫成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所以等到那弟子放下手去再看向皇甫成的时候,皇甫成又是那个筑基期的修士。 那弟子皱紧了眉头,紧紧盯着皇甫成看了整整半刻钟时间,左右衡量后,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刚才他看到的所有东西报上去。 不管是不是他的错觉,也不管是不是他看错,丁点异常也不能放过。 这是他们这些轮守弟子接领任务时那些管事三令五申提醒的事项。 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 那弟子刚下定决心,才要在储物袋里去取专用的通讯玉符,就见皇甫成已经抬起了脑袋,仿似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的那般看了他一眼。 那弟子只看见了一双眼睛。 他曾经以为的,应该满是癫狂疯魔以及痛苦憎恨的眼睛里除了一丝不知对谁的嘲讽外,什么都没有。 等到皇甫成再度垂下脑袋,那弟子的眼睛也已经从混沌恢复了清明。 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皇甫成的位置,摸了摸腰间挂着的那一柄剑器,低声喃喃自语道:“今天也还是像往日那样,什么事情都没有吗” 皇甫成收回了视线,口中再度开始咒骂,最新的剑器又在刺木异香中酝酿成形。 可在这样的日常中,皇甫成却不由自主的恍了一下神。 ‘左天行今日就要出发前往万竹城了吗?’ ‘左天行、杨姝、苏千媚、净涪、净音’ ‘本来这一次的竹海灵会,也该有我的一个名额的’ 迎接着最新一轮的剑器刺体,感受着那熟悉的穿透撕裂的钝痛刺痛锐痛,皇甫成忍不住呢喃出声:“现在?呵呵” 在皇甫成的惦记中,左天行正领着一队天剑宗的弟子御剑升空而去。而在同时,景浩界各处拿到了竹令的年轻一辈弟子也都开始出发了。 和提前出发的佛门诸位沙弥不同,跟按时出门底气颇足的道门诸子更不同,魔门拿到竹令的诸弟子虽然看着也都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但落在旁人的眼里,却又总有一份外强中干的感觉。 这一种情况,那些野心勃勃的魔门诸子必定不会承认。但凡有人说出口,他们也只会斥一声错觉。但江靖达却只在心底叹气。 他见过在灵竹城的擂台上和那个净涪平分秋色的天剑宗左天行,他也见过在普济寺那座空寺上无畏无惧同时迎上他师尊和师伯的净涪沙弥,再来看一眼这些所谓的魔门骄子,实在是觉得前途坎坷。 ‘也不知道我们魔门真正的骄子在哪里’ 如果没有一个能够正面扛上那净涪和左天行的年青弟子,他们魔门不仅面上无光,未来怕也是一片绝望的黑暗 这是事实,江靖达这么一个心魔宗普通弟子都能看得清楚,魔门的诸位巨擘自然也都对此洞若观火。但他们这十年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做,可问题是什么效果都没有。 在一众魔门巨擘的神念中,其中一位长老冷哼了一声:“如果实在找不到就抢一个回来!” 那声音里的冷酷谁都听得出来,可这个提议并没有人反对,但真正的问题却是,“到哪里去抢?抢谁?” 心宽心窄毕竟是双胎所出,在一霎那间同时想起一个人。 “天剑宗。” “皇甫成。” 留影老祖嗤笑一声,所有的声音一时停了下来,只听他一人的声音在魔门诸位长老耳边响起:“他也能算得上天骄?你们的眼睛里都只有这么一些废物的话,那就难怪我们魔门没有骄子了” 心宽心窄两人憋屈,但说这话的是留影老祖,更何况因为当年在普济寺的事情,他们两人在魔门的地位大幅下跌,几乎已经跌到了诸位长老的最底层,所以也只能暂时吞了这一口气。 但哪怕咽下了这一口气,心宽心窄两人还是对留影老祖极其不满,忍不住就刺了他一句:“老祖这般说话,心里应该是有了人选的吧,不如说说,也让我们见识见识老祖的眼光。” “唉”留影老祖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是看中了一个人。但问题是,我看中了,但人家没看中我们啊” 听留影老祖这么一说,所有的魔门巨擘们也都被挑起了兴致。当下就有人问道:“哦?那人是谁?” 留影老祖笑了一声,干脆直接地道:“净涪。” 第188章 城门巧遇 “什么?!净涪?!” “净涪?是那个净涪?” “净涪啊” 在一片诧异惊叹声中,却猛地听得心宽心窄两人暴怒的声音炸响,随同他们声音一起爆发的,还有他们饱蕴着怒火的暴涨气息。 “净涪?!留影!你是在羞辱我们吗?” 如同恐怖的遮天大潮一样的气息从心魔宗宗门核心地界掀起,无视一切阻隔的空间和人物,直接扑向天魔宗地界。 诸位魔门巨擘的神念顿时安静地避到一侧,既是为了看戏,也是想要借机探一探留影的实力。 前不久天魔宗可是有消息传出,留影的陈年旧伤似乎已经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那他们对天魔宗对留影的态度可就要稍微收敛收敛了。 面对着怒吼一样的狂暴气息,留影老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稳稳躺在矮榻上,随手抬起手里的杯盏,手一侧,被拿在手里的杯盏斜斜倾出一个平行的角度。杯盏里盛满的美酒立时向着地面落下,但却又在半空中陡然化作一个个阴魔,桀笑着迎上从心魔宗扑来的狂暴气息。 “哼!” 心宽心窄两人齐齐冷哼了一声,心念转动,属于他们的气息霎时间也转化作一个个魔头,和那些酒水化成的阴魔站在了一起。 所有在一旁观战的魔门巨擘都知道这一场隔空斗法必定会以留影老祖的胜利告终,毕竟在修为和手段等等各个方面上,哪怕心宽心窄两兄弟齐心同力联手,也只能堪堪敌过留影而已。 但他们想到了结果,却没有预想到过程,更没有想到这一个过程,竟然是那样的干脆利落。 只见那美酒所化的阴魔和气息所化的魔头不过刚刚打了个照面,那些阴魔就桀桀笑了两声,陡然张开一个夸张到几乎比它们整个身体还要大还要长的嘴巴向着那些气息所化的魔头猛吸了一口,那些魔头还没有来得及有任何动作,直接就被阴魔吞咽殆尽。 到得全数的魔头全被吞吃干净,阴魔们打了一个饱嗝,却又再次睁开眼睛,阴阴地循着所有注视着这边动态的人的视线望了过去。 说实在的,这些阴魔并不如何厉害,最起码它们所谓阴森险恶的视线在这些魔道巨擘的眼睛里根本只是一道微风,压根掀不起丝毫的波澜。但这些魔道巨擘们还是一一收回了视线。 这些阴魔不足以为虑,更不能让他们退让,真正让他们忌惮的,不过是随手以酒液化出这无数阴魔的留影而已。 这会儿,留影老祖随手将杯盏往那些阴魔的方向一递。但见那些阴魔桀笑了一声,乖乖化作醇香的酒液,再度回到了杯盏之中。 留影老祖将那酒杯里的美酒送到鼻端轻嗅,目光注视着这些酒液,并不看心魔宗那边几乎已经要被气炸了的心宽心窄两人,随口问道:“你们觉得你们值得?” 几乎所有听见了的魔门长老都忍不住喷笑出声,幸灾乐祸地看着心魔宗的方向,就差一点点就要在火上再浇上些许火油,要让那两人心头的怒火烧得更盛一点,也要将他们的脸面放在脚边多踩几脚。 心宽心窄两人的手几乎同时抬起,但也几乎是同时,他们的脸皮抽动了一下,再度将手重新放在膝盖上,咬着牙将这口气吞了回去。 心宽心窄两人的沉默几乎没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别看心宽心窄两人心眼小,气量更小,简直称得上一个睚眦必报。但事实上,他们两人也格外擅长隐忍。 当然,这各处魔宗那些不能隐忍的人,早已经化作各处魔窟里的枯骨野鬼了,如何又能风风光光地活到现在? 留影老祖眯了眯眼,却没多在意。他轻啜了一口杯中美酒,将那似乎比同一批美酒里的其他酒水更为醇美的酒液含在嘴里细细品尝得一会,才道:“早在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结束不久,我就亲自去找过净涪” 他的声音慢悠悠地传了出去,完全没有将刚才的那一场隔空斗法放在眼里,也没有丝毫的阴霾,仿佛只是在简简单单地说起那么一件不大不小的旧事。 “我想收他为徒,但他拒绝了” 最后,留影老祖还极为惋惜地叹了一声,“我想过不如干脆就直接将他带回天魔宗的,但实在不好动手” 几乎是魔门的所有巨擘都在心里接了一句:当然不好动手。 净涪是什么人? 妙音寺出家沙弥,他的上师是天静寺那一个清恒!哪怕是那个时候这净涪的声名还不算太响,但因为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直接在佛门世尊那边挂了号 这样的人根本就是他们佛门的承重顶梁。真抢了的话,简直不啻于一把火烧了天静寺的藏经阁。 那就是要和整个佛门真刀真枪扛上的节奏。 魔门一众巨擘静默半响,好一会儿才有人打破了平静,“这净涪确实是好,但不是有绝对的把握,不是他自愿,动了反倒惹祸。” “不仅仅是那净涪,就连天剑宗的左天行也一样” 左天行那边的情况其实也差不多。真抢了左天行的话,天剑宗的那个陈朝是会直接拔剑杀过来的。 留影老祖听到有人提起了“左天行”这个名号,被杯盏挡住的唇却撇了一撇,眼中也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显而易见,他根本就没有看中左天行。 其他人不知道留影老祖想法,只继续在那里讨论。 “除了这两个外,这偌大一个景浩界,就没有一个好苗子了吗?” 也就在这个时候,已经沉寂了很久的魔傀宗方向幽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慢吞吞地吐出一个名字。 “程沛。”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这陌生的几乎没有任何人有印象的名字,忽然就这样蹦了出来,令魔门的一众巨擘也都沉默了片刻。 紧接着就有人扬声问道:“程沛?什么玩意儿!没听过!” 也有人紧接着出声奚落,“别不是你们魔傀宗的实力大幅缩水之后,连带着眼睛也只能看见一些不入流的杂碎了吧” 这些出声的长老都是魔门各宗修为垫底实力不强声望更薄的那些无名长老,而诸如天魔宗留影长老乃至比留影地位实力稍低一点的魔门各宗真正巅峰的人物,却始终保持沉默。 魔傀宗那边的那个长老并不将这些人的话听在耳朵里,他看着天魔宗的方向,似乎看见那个躺在矮榻上轻轻摇晃着手中杯盏的留影老祖,依旧还是慢悠悠地道:“程沛,是净涪一母同胞的弟弟。” 这么一个炸弹扔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沉默了。 留影老祖晃悠着酒杯的动作只是略略停得一停,便又继续。 这样片刻的沉默过后,终于又有人出声了。 “资质如何?” 那声音再度慢悠悠地响起:“堪比其兄。” 又有一人问道:“心性如何?” 慢悠悠的声音依旧没有停顿,径直答道:“决断隐忍。” 再有一人问道:“手段如何?” 那慢悠悠的声音略一迟疑,声音中有着些许遗憾,也夹杂着隐隐的叹息:“尚且稚嫩。” 更有一人问道:“和净涪关系如何?” 那慢悠悠的声音只吐出了简单的两个字:“极佳。” 几乎大半的人都心动了。 心宽心窄两人更是拍案大笑,连连赞道:“妙!妙!妙!” 可不就是妙么? 如果能将这程沛带入魔门,收为魔门弟子,先不管这程沛的资质、心性、手段是不是真的和那魔傀宗的人说的一样,但单就日后这两兄弟相争,就已经是一出好戏。 至于那程沛到了魔门之后,会不会全心全意向着魔门,那根本不是问题。 这些魔门巨擘们相信他们魔门的调·教手段。自魔门立世以来,但凡被魔门看中的苗子,还没有谁能够从魔门的手逃出去。 留影老祖并不作声,只是饮了一口美酒。 这些魔门巨擘各自在心底盘算一阵,便又有人道:“可惜现在他们已经出发,不然还可以将一枚竹令送到那程沛手上,也能叫我们看看他的本事。” 魔傀宗那边那慢悠悠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已经拿到了一枚竹令。” “也就是说,这一回的竹海灵会他是要参加的?” “哈哈如果真是一个好苗子,我们魔门自然不能再错过” 留影老祖只是自顾自地给自己手中那已经空荡荡的酒杯续上美酒,并不去看那些其实也都是在装模作样的长老们。 别看他们说得那般兴起,似乎下一刻真的就要动手抢人。但事实上如何,他们各人心中自个儿明白。 魔傀宗和净涪之间的恩怨,整个景浩界里所有眼明心亮的人自然都看得一清二楚。魔傀宗的人想挑拨他们给净涪添麻烦,不是不可以,反正净涪是佛门的沙弥,和他们魔门天然就是敌对,但想要他们动手,却要拿出足够的饵来,才能使他们咬钩。 至于现在这样说说的话,不过就是凑趣的而已,谁都可以说。但之后会不会有人动手,那还得等见过了程沛之后再说。 这样的事情魔傀宗的人不知道吗?当然不可能。 可他们也相信,见过程沛之后,有的是人心动。 别的不说,心宽和心窄两人,就有八成的可能出手。 程沛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司空泽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关门弟子已经在魔门诸位长老巨擘面前露了名号,有很大的可能会被掳掠会魔门去成为魔门的人,他们这会儿正和沈安茹辞行,要出发前往万竹城。 程次凛和程先承那边早已辞行过了,这会儿就只剩下沈安茹一人了。 沈安茹看着幼子,眼睛眨了又眨,还是没能将眼眶里晶亮的泪珠压下去,只能抬起袖来逝去滚落的泪水,这才冲着程沛招了招手。 程沛也格外乖巧地来到沈安茹身边,他并不像以往那样将自己依偎在沈安茹的怀里,反而伸出双手,抱住了沈安茹。 沈安茹靠在他尚显稚嫩狭小的怀抱里,泪水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滑落。 沈安茹怕自己的泪水打湿了程沛的衣裳,让程沛见了挂心,便将自己的手稍稍挪了挪,还将泪水压入她自己的衣袖里。 可是她的这些动作如何能瞒得过程沛去?程沛心中叹了一口气,身体却没有半点晃动,仍旧站得笔挺笔挺的,他开口,声音有些许沙哑,但更多的是斩钉截铁一样的坚定。 “娘,你放心,孩儿会全须全尾回来的。” “孩儿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许久许久之后,沈安茹才应了一声:“嗯。” “娘相信我儿。” 沈安茹目送程沛走出程家大宅院的院门,目送着他去往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到达的地方。 她强忍了泪水,直到再也看不见程沛的背影,直到自己的脚已经开始酸痛,她才领了人转身:“回吧。” 这一夜,沈安茹只是简简单单地喝了一小碗米粥,便就扔了开去,转身走入小佛堂里。 久久地望着小佛堂佛龛里的那尊佛陀,沈安茹最后也只是就着旁边案上的清水净了手,取了线香点燃,双手捧着线香深深礼拜,最后将线香贡到佛龛前。 这一夜,她站在佛堂里,只是站着看着,什么也没说。 程沛出发算不得早,也算不得晚,比他还晚的大有人在,但比他早甚至已经到达了万竹城的人当然也有,还为数不少。当然,这里头大多数的人都是僧侣,来自妙潭、妙安、妙定、妙理、妙空五分寺的僧侣们。 倒是差不多同时出发的妙音寺一行人,却因为多了一个半途捡来的小姑娘,比他们要晚上不少。 等到净涪一行人到达万竹城的时候,不早不晚出发的天剑宗一行人也刚刚好在万竹城外的空地上降下剑光。 就在左天行降下剑光的那一瞬间,一直低垂着眼睑的净涪忽然抬起眼睑,往剑光飞来的方向扫了一眼。 透过还没有彻底收拢的剑光,下意识地抬眼望去的左天行正正对上净涪的眼睛。 他眼中炸起一团剑光,剑光中有道道剑意勃发,风、雨、雷、电四种剑意依次斩出,在他眼底交织成一个完满剑域。剑域循着主人那一瞬间爆发的战意,瞬息间穿破虚空,就要将净涪裹入剑域之中。 面对来势汹汹的剑域,净涪只是微微扬起唇角,随意地一抖手袖,手腕上带着的佛珠晃悠悠地接连响起几声碰撞声。 在这些衣袖摩擦、佛珠碰撞的细微声音中,那剑域无声无息散作拂面微风,慢慢悠悠地荡起净涪的衣摆,又自两边流散开去。 清沐禅师这一路上本来就很关注净涪那边的状况,这会儿自也没有错过净涪和左天行之间的这一番无形争斗。同样的,他也没有错过净涪稍稍占据了一点上风的事实。 清沐禅师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未曾点破,只是垂手站立在一侧。 年岁不大的年轻弟子,总有那么一点年轻意气,这是常事,也是人之常情,何须阻止?何须道明? 左天行下意识地想要再做些什么,但他身体才稍稍向前倾斜,脚步还没来得及迈出,手指更只是一动,都还没有来得及搭上剑柄,便就已经回过神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净涪一眼,微微点头,又顺着清沐禅师看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手指并起对他行了一个剑礼。 跟在他身后的其他天剑宗弟子也都紧随着左天行的脚步,整齐划一地并起手指,向着清沐禅师行了一个剑礼。 清沐禅师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还了半礼。 双方这么见礼之后,清沐禅师就要领着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入城前往他们的庄园。 毕竟是妙音寺的人先到达的城门,毕竟妙音寺的清笃禅师和陈朝真人交情匪浅,左天行也就领着自家的师弟师侄们跟在了妙音寺一行僧侣后头。 然而在妙音寺这一行僧侣中,年纪最小完完全全一个小师弟的净涪就在队伍的最末端,左天行又领着天剑宗的弟子们跟在妙音寺一行僧侣身后,所以现在的事实就是,净涪走在前头,左天行走在后头,他们之间的距离,只有那么一小段礼貌性间隔出来的空隙。 可是对于实力高强的修士而言,这样礼貌性间隔出来的空隙,完全可以等同于无。 也就是说,净涪和左天行之间的距离极近。 这么短的距离,简直刺激着两个人的神经,让他们不断绷紧身体,持续不断地警戒的同时,也在按捺着自己出手的冲动。 左天行视线垂落在自己身前三步的土地上,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拔剑的本能,也分出大半的心神去注意着净涪的动作。 哪怕左天行明知净涪不可能在这样众目睽睽的情况下对他出手,但这样完全出于本能的反应却不受他的理性的控制,仍旧时刻警醒。 在左天行没有察觉到净涪身份之前,左天行不是没有和净涪近距离接触过,但这样的情况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对此,左天行在辛苦按捺的同时,也只能在心底苦笑。 但值得左天行庆幸的是,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反应的,净涪他也没能好得到哪里去。 感知到净涪的气息在那一瞬间出现的微妙变化,左天行心底居然还有几分乐呵。 这就是针锋相对无数年月之后的后遗症了 左天行还没有感叹完,便见前方微妙戒备着的净涪气息忽然就平静下来,再次恢复安稳平淡的状态。 那一瞬间,左天行眼睛都瞪得脱眶了。 皇甫成不,净涪他居然会对他放下防备?! 震惊愣怔之下,左天行还在往前迈进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领队的左天行停下了脚步,跟在左天行身后的天剑宗弟子们也都反应敏捷地停了下来。 还没等他们抬头去看前方的左天行呢,左天行就又忽然抬脚往前走了。 诸天剑宗弟子只能将心底的疑惑或压在心底,或抛之脑后,紧跟在左天行身后,学着左天行的模样昂首挺胸地穿过城门走入万竹城。 他们整齐划一的动作看着就格外的有气势,倒更显得刚刚走过城门的妙音寺一行僧侣风尘仆仆。单就气势而言,这会是他们天剑宗胜了一筹。 天剑宗的这些年轻一辈弟子在城中来往行人的目光中意识到这一点,虽然明知这完全代表不了什么,他们还是更有精神地昂首挺胸往他们天剑宗的驻地走。 然而左天行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从刚才见面的第一场争锋到后来入城时的第二场争锋,他与净涪无形较量了两次。两次的结果,都是他落于下风 左天行坐在静室的蒲团上,鼻端萦绕着舒缓心情的淡香,膝上搭着紫浩剑,双手捧着剑鞘,正在回想和净涪碰面后的每一个细节,却在某一个瞬间停住了所有心思,只有一张面孔占据了脑海。 那个小姑娘 第189章 主角上门 左天行心神一紧,脑中记忆快速翻页,终于从那些封存的记忆里翻出一张哭到双眼红肿、憔悴萎顿的面孔。 左天行再稍稍一回想,想到现如今那张风韵犹存的贵妇人。他将妇人的面孔和刚刚的那个小姑娘仔细对比,果然发现两人眉眼间的相似之处。 随着那张憔悴面孔一起出现的,还有那个妇人哀哀哭诉的悲泣声。 “那些贱人!她们她们合谋算计了我的三姑娘明棂她还只是一个姑娘家,能碍着她们什么事?为什么就是不放过她?!” “我可怜的三姑娘堂堂北淮国郡主,却落了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大哥!大哥我求求你大哥你一定要为我们明棂报仇” 左天行想起当年他回家为母奔丧的时候见到的妇人,也想起当年同为天涯沦落人的两人,不由得感叹了一声,道:“小姑” 坐得片刻,左天行伸手从储物戒指上摸出一枚带着家族徽纹的通讯玉符,指尖窜出一道灵气。灵气落在这一枚通讯玉符上,激起一片浅淡朦胧的灵光。 也不需要他等上多久,很快,通讯玉符的那边就传来了一个带着询问意味的低沉男声:“天行?” 左天行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蒲团上,表情也是一如往常的随意,但传入通讯玉符里的声音听在对面的那一个人耳朵里,却硬生生就多出了几分郑重。 “父亲。” 左天行激活的这一枚通讯玉符的对面,正是左天行的生身父亲,现如今北淮国左家一族族长左如琪。 左如琪看了一眼对面伏在妻子怀里埋头痛哭的小妹,皱了皱眉头,给了听见左天行名字而抬起头来看向他这边的妻子一个眼神,见得她点头,当下便快速起身,脚步急促地出了大厅。 不过堪堪转过一个拐角,他便随手打出一道灵力,激活身上一道护符的灵禁,看着灵禁铺展,将他周遭牢牢封锁,连半点声音都透不出去后,他才往通讯玉符的另一边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真不怪左如琪这般大费周章,实在是这时候的左天行应该已经到了万竹城,正要为不久之后的竹海灵会擂台赛做准备,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他怎么也不会在眼下这个当口传讯回来。 左天行也知道他父亲的性格,很有耐心地等在一旁,直到左如琪出声询问,他才继续再度开口,打破沉默。 “父亲,我在万竹城城门边上看见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身上穿着绣有皇甫家隐纹的衣袍,看样子像是一个郡主” 听到这里的时候,左如琪已经猜到了左天行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左如琪就听到左天行说道,“这小郡主长相和小姑很有几分相似。我听说六七年前,小姑生下了一颗明珠?” “嗯。”左如琪也很干脆地应了,又道,“虽然你没有见过,但如果没有错的话,她就是你的那个表妹。” 左天行也猜到了,他没有多少惊讶,只是在左如琪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的时候用带了点迟疑的声音和他说道:“表妹她现在跟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身边,要将她带回来么?” 左如琪在心底左右权衡一阵,也没立时做下决定,只问左天行道:“对于这位净涪沙弥,你怎么看?” 左天行在心底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嗤笑,面上却是停顿了一下,似乎认真考量过后,才和左如琪说道:“他会是我日后最大的对手。” 他心底是真的这样想的,而且这更是日后的未来,他并没有拿虚言来搪塞左如琪。 那就不用拉拢了。 左如琪点了点头,干脆直接地和左天行道:“派个人直接送她回来。你小姑为了她,几乎将整个京城都翻了一遍了” 饶是左如琪,想到一日日找上门来哭诉求助的小妹,心底烦闷的同时更难得的生出一丝无奈。 左天行无声地勾了勾唇角,点头应了:“是,孩儿知道了。” “嗯。”左如琪应了一声,稍稍停顿一会后,最后叮嘱了左天行一句,“比赛的时候要小心。” 左天行郑重应下:“是,父亲。” 左如琪收起了通讯玉符和灵禁,走出拐角回到偏厅。他重新坐回上首,看着那边还在哀哀戚戚地哭个不停的妇人,说道:“好了,别哭了。” 妇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双眼红肿的憔悴面孔,还带着水雾的眼睛控诉一样看着左如琪,声音更是夹杂着嘶哑的哭音:“大哥,我家明棂可是到了现在还都找不着人” “呜呜呜我可怜的明棂,你爹不疼你,你大舅舅居然也不担心你呜呜呜娘亲要怎么才能救你” 左如琪被妇人的哭声弄得头疼,皱了眉头压根不看她,直接开口道:“好了,别哭了!明棂找着了,现在在万竹城里” 还没等左如琪说个清楚明白,那边的妇人终于生出了一股力气,猛地从她嫂子的怀抱里扑出来:“大哥你说什么?找找到了?” 左天行不理会左如琪要怎么应付她小姑,将那一枚通讯玉符收好后,便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案桌边上,拿起屋中准备妥当的纸笔,挥毫写了一张拜帖。 “来人。” 他不过扬声叫得一声,屋外便有一个身着天剑宗杂役袍服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进得屋里,站在屋中向着左天行的方向行了一礼,叫道:“弟子见过左师叔祖。” 左天行边阖上案桌上的帖子,边扫了那少年一眼,随意点了点头,将手上的帖子递了过去。 “将这一份拜帖送到妙音寺那边去,交给净涪沙弥。” 少年双手接了帖子,领命离去。 少年的速度很快,净涪那边回复也很快。不过一刻钟时间,少年便将净涪的回帖送到了左天行手上。 左天行看着回帖上的熟悉字体,并不太意外。他挥退了少年,带了腰间宝剑转入内室,过得一会儿便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袍走了出来。 左天行将那封回帖收回袖袋里,也未曾知会其他人,径直便往妙音寺那边的庄园走去。 妙音寺一行僧侣也才刚刚抵达,诸弟子各自挑选了一个院子,便开始各自忙活。 毕竟是僧侣,这些日常劳作还得由他们自己来,而不像天剑宗的这些弟子一样,每个院子里都配备了杂役弟子负责院子里的杂务,这些琐碎事情根本不劳他们费心。 左天行一路走得很是顺畅,虽然不时会有些异样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但他们谁都没有动手,只是目送着他走过这一段距离而已。 左天行本来也没有将这些视线放在眼里,但就在他经过一处客栈,正要转过街角的时候,忽然听得一个声音在那间客栈柜台上响起。 “掌柜的,劳烦给我一间上房。” 这个声音陌生但也熟悉。 熟悉是因为她的声线,陌生是因为这声音里的感觉。 记忆中,这一个声音是会带着惯常的魅惑和挑逗,哪怕她心中对你生出恼恨,但她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在你的眼里也只有娇嗔,只有微羞,绝对不会让你觉出半点的不快和恨意。 但现在,这个声音听在耳里,却像是经过一层冰凉彻骨的冷水一样,魅惑和挑逗不再,却又凭空生出一股清冷出尘之感。然而听到这个声音的人,并不会因为这一份感觉而觉得疏远漠然,反而更会生出一股细微的暖意。 那暖意不重,也不轻,只像是春寒料峭的夜里那薄衾上拢聚的薄薄一层,让人格外的眷恋不舍。 左天行猛地转头,循着那个声音望去。 那人身着一袭浅蓝夹杂着牙白的裙衫,满头青丝却只用一根乌木钗简单挽起。 如此简单疏淡的衣着打扮,让左天行看了也是一愣。 他见惯这人穿着一袭华丽红裙带着华美钗鬟的样子,却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幅模样。 但不管是盛装打扮也好,这样清水芙蓉也罢,都遮掩不了她的容色,反而凸显了她身上的气质。 当她一身盛装的时候,她是盛世里那一株灿烂绽放的牡丹,当她这样简朴的时候,她又是青山绿水中那一朵清幽娴雅的叶兰。 她是 苏千媚。 左天行定定地站在原地望了好一会,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楼梯间,他才收回了视线,继续走他的路。 他脚下速度不快,和早先的步伐一般无二,但如果观察他的人看得仔细,他们必定能够发现,和刚才相比,左天行的姿态间少了几分悠然,多了一丝木滞。 显然,这个时候的左天行,并没有他表面上看上去的那般平静无波。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见苏千媚 他也真的没有想到,这一世再见苏千媚,她会是这般模样 直到他站到了妙音寺庄园外,看着门口挂着的牌匾,左天行才回过神来。他苦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紫浩剑剑柄上挂着的那一串红缨。 他的手指一寸寸在红缨上拂过,每移动得一寸距离,左天行脑海就会闪过一张杨姝的面孔。 大气雍容的杨姝、偶尔透出一点稚气的杨姝、慢慢透出亲近的杨姝 而每一个杨姝眼里,都有一个他 左天行闭上眼睛,脑海里忽然卷起一阵狂风,狂风呼啸着卷起那些记忆表面堆积的厚厚尘埃,露出里头簇新的记忆。 记忆一页页被翻开。每一页里,都会有一个姑娘或欢喜或哀戚地看着他。 杨姝、苏千媚、袁媛。 她们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有多欢喜,最后就有多悲痛。 哪怕是最后一直待在他身边和他携手相伴的杨姝,心底也都有着道道巨大的伤疤。那些伤疤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而是一直那么撕裂着,一旦被触及就痛得她蜷曲。 他曾将她们都放在心上,但最后伤得她们最深的也是他。 现在一切重来,他也该学会只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拥在怀里。 哪怕他可能一直做不到,他也必须去做。 直到心底闷闷的钝痛平息,那些记忆被重新封禁,左天行才再度睁开眼睛。他挺直了背梁,重新迈开步子,走到门扉前,伸手敲门。 没让他等多久,就有人过来应门。 看着门里的那个青年沙弥,左天行笑了一下,将手里的回帖递了上去:“在下天剑宗左天行,前来拜访净涪师弟。” 那青年沙弥明显听说过他的名号,他打量了左天行两眼,目光在他腰间的紫浩剑上徘徊了片刻,才接过左天行手里的帖子看了两眼,见帖子上的的确确有着净涪的回函,便将帖子还了回去,同时合十行礼道:“小僧净元,见过左师弟。左师弟请跟我来。” 左天行回了一礼,也道:“劳烦净元师兄。” 左天行跟在净元沙弥的身后一路往院子里走去。才走出一小段距离,左天行便觉得这道路真的有几分熟悉。 他心里不禁嘀咕:莫不是净涪那厮还住在上一次他过来时住的那个院子? 越是接近净涪的院子,左天行的心情就越是复杂。或许是他刚才才心绪浮动过,刚刚才勉强平复下来,现在还有点难以自控,因此心情复杂的他,面上就多多少少都漏了一点出来。 他可是清楚地记得,当时他对净涪那厮起了疑心,亲自找过来试探他的时候,他是如何将他搪塞过去的 虽然左天行对自己被净涪就那样轻易地糊弄过去很是不满,但真要说责怪自己大意又算不上,毕竟净涪他当初为了取信于他,也不是没有将他自己的脸面扯下来。 既然净涪他都舍得下脸面,左天行当然也能干脆地认栽。 但这会儿他再度来到这个院子,实在是很难不让他再想起当年在这院子里发生的那些事情。 幸好净元沙弥和左天行是第一次见面,听说过左天行的名号,但实际上不怎么了解左天行,也就没有注意到左天行的不对。 他将左天行送到净涪的院门前后,便见净涪正带了那小姑娘一起,在院子里的小亭子上闭目静坐。 听得脚步声自院外渐行渐近,后来更有敲打门扉的声音传来,净涪和那小姑娘便也都睁开眼睛来看着院门的方向。 见了净元沙弥和左天行,净涪走出亭子,向着两人合十一礼。 小姑娘见状,也跟在净涪身后,走到净涪身侧不远处站定,随着净涪的动作一起,也向净元和左天行福身一礼。 净元沙弥连忙还礼。 面对净涪这位师弟,哪怕净元作为师兄,他还总是会觉得局促。 “净涪师弟,这位左天行左师弟拿了你的回帖,说是过来拜访你。” 净涪点头,以示确有其事。 净元沙弥微微松了一口气:“我还需要回去值守,就不打扰你们了。净涪师弟,你如果还有什么事情,再来叫我。” 净涪点头,又是合十微微一礼谢过净元。 净元告辞离开。 送走净元之后,净涪转过身,抬起眼睑来看了一眼左天行。 左天行牢牢站在原地,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脸色自若地任由净涪打量。 净涪打量的时间有些长,左天行也极有耐心,不见半点不耐,举手投足间唯有一片泰然。 小姑娘站在净涪身侧,也随着净涪的视线,一眨不眨极其认真地打量着左天行。 左天行连净涪的视线都视若无物,又岂会在意她这一个小姑娘? 净涪看得一阵后,脸上淡淡的笑意不减,却向着亭子伸了伸手,接着便当先一步往亭子里去了。 小姑娘也收回了视线,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后。 一大一小两人仍在他们刚才的位置上坐了,左天行笑了一下,也入了亭子,在净涪对面坐下。 净涪给他倒了一杯茶。 左天行将茶盏端起,仔细地看了两眼,似笑非笑地道:“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给我倒茶?” “没想到,我在你这里,居然大小也算是一个客人” 净涪完全不以为意。 小姑娘先是用眼角偷偷看了净涪一眼,见净涪没有动作,自己也有样学样,漠视了左天行。 左天行饮了一口茶水。 茶水并不干涩,清清淡淡的极为好喝,但和他早年间在妙音寺那会儿喝过的茶水比起来,却实实在在差远了。 都是一个人煮的茶,明明技艺、心境乃至道行都大有长进,煮出来的茶水却比以往还要差上千里。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哪怕明知这是净涪故意而为之,左天行也不在意,他反而像是多喝一口就多赚一点似的,只将杯盏放到嘴边慢慢啜饮,并不急着和净涪说明来意。 净涪也不生气。 左天行要喝茶,他便让他倒。一壶茶饮尽,便又再给他续上一壶。 不过是几壶劣质茶水而已 倒是左天行,似乎有些不对啊。 左天行并不知道净涪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也不在意。 皇甫成、不,净涪本身就太过敏感,他原本就没有信心能够瞒得过他去。 左天行饮完一杯茶水后,便没有再继续喝,只是将茶盏放在面前,而他看着茶水里倒映出来的自己。 “我们也算得上是‘熟人’,我也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更何况你一定也看出来了,便就直说了吧。”左天行终于抬起了视线,扫了一眼坐在净涪旁边不远处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是我的表妹。” 第190章 净涪拒绝 皇甫明棂? 这一个名字被左天行道出,左天行和她的关系被点破,落在皇甫明棂本人耳朵里,却并不被觉得有多高兴。 随意又优雅地摆放在膝上的手陡然握紧,但她却不敢抬头去看净涪的脸,甚至不敢去说些什么话来给自己求情,只能低垂着脑袋,等待着净涪的决断。 左天行看见这样的小姑娘,心中一哂,都不知自己是要质疑北淮国皇族的皇室教育还是应该要感叹净涪果然就是擅长收复人心。 明明都已经不能说话了,可他愣就是做到了,啧啧啧 净涪却谁都没看,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放到唇边饮了一口,那细品慢尝的样子,差点让左天行以为他们两人喝的就不是同一壶茶水里的茶。 净涪可以这样慢悠悠的动作,可以万事不挂心,但左天行不可以。这一次是他先找上门的,净涪又修的闭口禅,他本来就是唱的独角戏,这会儿也不介意开口打破沉默。 他目光直直地注视着净涪,毫不避讳净涪旁边的皇甫明棂,一字一句地道:“本来按照你们之间的渊源,表妹暂时放在你身边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小姑母为了寻找表妹的踪迹几乎癫狂。” “所以,请你体谅我小姑母的一片慈母之心,将我这小表妹送回睿王府去。” 你们之间的渊源?什么渊源? 一旁的皇甫明棂虽然已经极力收敛自己的气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却并不真的就是空气。 左天行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在了她的耳中,也在她心底留下痕迹。哪怕这会儿不知道内情,也不理解个中缘由,但确确实实是在她的心底留下了痕迹。 皇甫明棂不理解,左天行和净涪却对此心知肚明。 左天行所指的渊源,是净涪作为皇甫成和皇甫明棂之间的渊源。在北淮国皇族的玉牒上,他们是堂兄妹。 然而对于这个说法,净涪却不太同意。 他抬起眼睑,透过蒸腾起来的朦胧茶雾看了左天行一眼,然后稍稍偏转了一个角度,准确地找到了天剑宗赎罪谷的方向。 净涪只是往赎罪谷的方向看了一眼,便就收回了视线,再没有过多的动作。但他意思却很明显,属于北淮国皇族的皇甫成,现如今可正在天剑宗的赎罪谷里待着呢。 对于净涪的否认,左天行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他两眼,完全领会净涪的意思。 他已经不是皇甫家的皇甫成了,他是程家的程涪,现如今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北淮国已与他再无瓜葛,北淮国的皇甫一族更与他无关。 左天行皱了皱眉,更认真地打量了净涪两眼,刚想要开口问起贵妃,但又忽然想起贵妃十年如一日的独宠,心里也有了数。 他笑了一下,将此事揭过,又将话题转了回去。 “既然如此,那就请净涪师弟体谅睿王妃的一片慈母之心,将明棂郡主还给睿王妃。” 说这话的时候,左天行的双眼陡然变得锋利,整个人如同出了剑鞘的宝剑,剑气喷薄,激荡虚空,却又被牢牢锁在这一个小院里,只在这小院子的范围内肆虐,并未有丝毫泄出外间去。 虚空中顿时响起一阵阵“嗤嗤”的撕裂声,声音刺耳无比,让人难受得几乎想要抱头打滚。 一旁的皇甫明棂若无所觉,七孔五窍却已经开始冒出了一阵阵血丝。 左天行看了她一眼,手指微微一动,一道剑意落在皇甫明棂头顶虚空,为她划出一片安全的界域。 也是因为左天行的这一动作,皇甫明棂才觉得心头积压的巨石被彻底搬去,整个人都松快了。 她也没看任何人,更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这里绝对没有她说话的份。 甚至连多看一眼,她都觉得自己的眼睛保不住。 可任凭屋中剑意浩瀚无匹,难以抵御,作为直面这一道剑意的净涪却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亭子里。 向着他冲来的剑意还没来得及碰到他,便就被化作空气散开。 这不是净涪的反击,相反,他什么都没做。这一切都只是左天行自己的收敛。 对此,净涪只是抬起眼睛看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看得清楚,这一眼里除了一句询问之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没有嘲讽,没有寻根问底,他只是在问他:就这样? 左天行忽然也觉得自己的动作没有意义。 院子里还在肆虐的剑意陡然散去,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别人的臆想,并不真实。 净涪再看了左天行一眼,眼睑垂落,悠悠然地喝了一口茶水,那施施然的模样,简直就像是在看一处好戏。 或者说,左天行忽然过来找他,要从他这里领走皇甫明棂,乃至是左天行刚才的一切言语动作,在他眼里本就是一出出好戏。 左天行看着这样的净涪,心里也很不得劲。 明明他什么动作都没有,明明他还坐得笔直,整个人绷得紧紧的,但不知为何,皇甫明棂看着现在这样的左天行,就是觉得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好像一下子就颓了。 左天行坐了片刻,再度开口道:“总之,你将我这表妹还来,我安排人送她回睿王府。” 这句话左天行今天已经是跟净涪说第三遍了,再来就是直接打脸了。即便相互打脸、互相挖坑曾是他们当年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常态,但今时不同往日,净涪觉得吧,还是应该给左天行一丝脸面。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皇甫明棂的亲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谁都没有那个理由将她留下。而且本来就是皇甫明棂自己跟上来的,净涪一时拒绝不了,却绝对不想将她留下来。 所以净涪也就很干脆地看了皇甫明棂一眼。 皇甫明棂也是心思灵透的,她咬了咬唇,从净涪旁边站起,向着净涪深深一福,便就走到左天行旁边的位置坐下。 一直跟在净涪另一侧的五色幼鹿见状,得意地笑了一下。虽然明知皇甫明棂看不见听不见,它还是冲着她的方向“呦呦”地叫了两声。 净涪看了它一眼。 五色幼鹿脖颈一缩,连忙将头放在自己交叠的前肢上,一副安然神游的态势。 净涪再不理会它。 找回了皇甫明棂,左天行却没有直接离开,他仍坐在蒲团上,把玩着手中空荡荡的杯盏,兀自出神。 净涪有些稀奇地看了他两眼,也没有生赶他,随他去。 左天行似乎没察觉到净涪那有些异样的目光,他坐得一回,似是问净涪,又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刚刚看见苏千媚了她不在魔门,入了医家” “那也很好” 皇甫明棂坐在左天行身边,却根本没能听到左天行说话的声音。 这两句有些飘的话似乎出了左天行的口,便就只落在了净涪的耳朵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再无一人能够听闻。 本就有些出神的左天行没有注意到,在听到苏千媚这个名字的时候,净涪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提起苏千媚,净涪就想起当年的齐以安,想起在他抓住齐以安的时候,苏千媚那称得上奇怪的表现。 净涪睁开眼睛,看了那边的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察觉到净涪的视线,立刻就回神迎上去,双眼对视间,左天行能够清楚地看见净涪眼底的那一丝还没有消失的浅淡笑意。 笑?他笑什么? 左天行心中不解,但整个人却警惕了起来。 他们什么关系?无缘无故的,净涪他绝对不会对他笑! 净涪看着左天行如临大敌的警戒模样,眼中那已经快要消失的笑意更浓更重,也更明显,明显得让左天行不由得浑身发颤。 左天行猛地从蒲团上跳起,随手一抓身边的皇甫明棂,身形一个起落走出亭子的范围,才放开皇甫明棂。 隔着这么一段距离,又被亭子外的寒风一吹,左天行一时发热的脑袋才冷却下来。他绷劲了面孔,向着亭子里的净涪拱手一礼,极其客气地道:“这次就多谢师弟了,不劳师弟相送,告辞。” 净涪唇边笑意犹在,也不在意左天行的动作,随意点了点头。 左天行告辞了就要离开,但被他带在身侧的皇甫明棂却明显不想就这样离开,她开始用力挣扎。 本来以她的力气,无论怎么样都无法从左天行的手中挣脱出来的,但左天行并没有要强制她的意思,所以她很轻易地就甩开了左天行的手。 脱离左天行的掌控后,皇甫明棂几乎是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的裙衫,然后才急促但优雅地向着亭子里迈出了几步。 看着坐在亭子中的净涪,皇甫明棂张了张嘴,努力了好半响,才终于挤出了略嫌嘶哑干涩的声音:“净涪师父,我以后能不能当你的追随者” 这段时间皇甫明棂待在妙音寺僧侣身边也不是一无所获的,最起码她知道了许多她本来不应该知道的东西。 她知道,如果一直找不到她的家人,又或者是她的家人没有来找她,那她将会被安置在妙音寺的信众家中生活。如果她身具灵根,适合修行,那她日后也能从佛门获得功诀法诀修行。 待她长成,如果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寺里的一位僧侣追随,成为那个僧侣的追随者。而如果她不愿意,那自然也可以给她自由。 佛门确实有女尼,但数量实在太少,也很少有她这般年纪的姑娘愿意成为女尼。 就是她,她也不愿意。 她暗地里也曾经仔细想过,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她设想出来的种种可能,最后都只出现两种选择。 离开,或者留下。 她可以离开,返回睿王府。只要她能开口说话,只要她将自己的身份言明,这些妙音寺的僧侣会将她送回去。 她也可以留下。只要她不说,只要没有人来找,那她就可以留下来。等到日后,她甚至可以选择一个妙音寺的僧侣追随。 如果她离开,回归皇甫一族,那她就和一直待在睿王府里始终没有离开过北淮国的范围没什么两样。她还会按照一个北淮国郡主的正常成长路线长大。她有资质,她日后也能成为一个道门的修士,为北淮国、为睿王府效力。必要的时候,她甚至需要服从族里的命令,挑选一位道门子弟成为自己的夫婿。 那是一条她可以预见的旧路。 如果她留下,那她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身上没有太多束缚,也不会有太多的助力,一切需要她自己去争取。 锦衣华服,铺平稳当的台阶,只要她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她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过完一生。 但她不甘心!她想要留下。 待在冰天雪地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等死的那些日子,皇甫明棂恨过,也怨毒过。 她恨两个辜负她信任的人陷她于这番境地的人,但她也恨自己。她恨自己当时顾虑姐妹情分以至于自己身陷绝境,她更恨自己软弱无能。 她被净磐沙弥救回,确实对净磐沙弥心怀感激,但她的感觉告诉她,妙音寺一行沙弥中,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一人。 这个人他强,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强悍的实力,还因为他的方方面面。 她的所有神经都在提醒她,如果她想走出另一条不同的路,如果她想要强大起来,跟着他! 只要跟着他,她也一定能够变得强大起来。 跟着他,她也能强大到再也不会经历那噩梦一样的日子的地步! 所以哪怕净磐沙弥对她再好,哪怕她确实对净磐沙弥心存感激,但她选择追随的人却只会是最强的净涪。 净涪终于看向了她。 第一次,这还是第一次,皇甫明棂真真正正地感觉到这个人看见了自己。 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皇甫明棂觉得自己的脚有点软,不太使得上力。 害怕的。 但害怕的同时,皇甫明棂的心底也涌现出一股莫名的激昂。 她昂着头,迎着净涪的目光,郑重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 “净涪师父,我以后能不能当你的追随者?” 她的声音依旧干涩嘶哑,但却极其顺畅流利,就像是在说出口之前,这一句话已经被她在心底里琢磨过无数遍了。 净涪看着那个小姑娘闪烁着光芒亮得摄人的眼睛,微微眯起了眼睛,却在左天行和皇甫明棂的注视下,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 皇甫明棂心中有了清楚的认知,但大脑还是有些混沌。 “为什么拒绝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但无需看净涪的反应,她也知道答案。 为什么不能拒绝? 第191章 十住其一 为什么不能拒绝? 她那么弱,弱到被人算计,弱到无力反抗,更弱到无力挣扎。这么弱的一个追随者,他那样强的一个人要来有什么用? 龙不与蛇居。她这样弱的人有什么资格开口说要追随? 左天行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皇甫明棂,再看看净涪,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净涪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他哂笑一下,便就什么话都没有了。 皇甫明棂却不愿意放弃。 她上前两步,再一次抬起头直视净涪,在净涪幽深的目光中极力支撑着再一次问道:“我以后会变得很强很强,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孱弱,你会不会收下我?” 净涪直直地看着皇甫明棂,从来被收敛得彻底的气势猛地外放,呼啸着卷向亭子外头的皇甫明棂,整个虚空为之一顿。 皇甫明棂只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显得艰难,可她更清楚地知道,这是净涪最初的考验,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如果她不能抓住这个机会,这个净涪绝对不会再多看她一眼。 皇甫明棂撑得很艰难,几乎每时每刻都以为自己即将窒息,但下一刻她又硬撑着熬了过来。 净涪看着那个几乎成了水人的小姑娘,眼中也不禁闪过一丝意外。 十数呼吸后,看着那皇甫明棂真的就要撑不住了,净涪心思一转,在这个小院子里凛冽霸绝的森寒气势顿时消散一空,空气再次流动,连同整个虚空都似乎像是搬走了一块巨石。 皇甫明棂却实在支撑不住,整个人极其狼狈地跌坐在地,被汗打湿的裙衫很快被寒气冻结成冰霜,粘结在裙衫上不仅冰冷僵硬,还极其的难受。可哪怕是这样,皇甫明棂也来不及在意。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任由冰寒的空气从口腔灌入胸腹,冰冷冷的激得她整个人又是一阵哆嗦。 这样的失态,这样的狼狈,怕还是皇甫明棂此生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就连当日独自一人陷在冰天雪地的荒郊野外濒临死亡那一次绝境也比不得现在。 可是皇甫明棂也没有丝毫怨言。 待到缓过一阵后,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理了理身上的裙衫,咬着牙压制着哆嗦的身体,尽全力表现得优雅得体。 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一双漆黑的眼睛燃烧着灼灼的火光,一眨不眨地望着净涪。 净涪随意地点了点头,一手从褡裢里取出自己的副令。他不过随手一递,这一枚副令就漂浮在了皇甫明棂的身前。 皇甫明棂又用力咬了一下唇,才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她福身一礼,脆声道:“皇甫明棂拜见净涪师父。” 单从这一个称呼,又能看出皇甫明棂与白凌的不同。白凌自称属下称净涪为主人,而她却称净涪师父 净涪不置可否。 皇甫明棂看着那块漂浮在她面前的副令,脸上闪过喜色,伸手就要去拿。但出乎她的意料,那块副令明明就漂浮在她的面前,她伸手去拿却只抓到了一团空气。 她又尝试了两次,每一次都是如此。 第三次空手而归之后,皇甫明棂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不解又委屈地看向亭子里的净涪。 净涪只是悠悠然地回望,丁点情绪都没有外漏。 他不缺弟子,也不想收弟子。皇甫明棂现在看着心性手段尚可,但日后如何还得再看,净涪要将她收下充作属下都算勉强,更不用说弟子 皇甫明棂等了好半响没等到任何示意,眼眶都开始泛红,身体也因为身上裙衫的湿透而不停地打颤,可哪怕她的唇已经冻得发青,手指绞得发白,也始终勉力忍了下来,不让眼泪流出眼眶。 一定是她哪里做错了!再想想,再仔细想一想 又过得一盏茶功夫,皇甫明棂终于恍然大悟。她放开紧紧绞合在一起的手指,极其自然地再向亭子里的净涪福身一礼,口道:“属下皇甫明棂见过主子。” 这一回,她终于等到了净涪的点头。 皇甫明棂才刚要发笑,眼中一直打滚的泪珠终于再也无力约束,从眼眶中滚落,滑过皇甫明棂冻得发白的小脸,啪嗒一声打落在地面上。 净涪看得她一眼,又从褡裢里取出一部《佛说阿弥陀经》递到了皇甫明棂面前。 皇甫明棂顾不上抹去脸上的泪水,急急地双手取过副令小心放置,然后才双手去取那一部佛经。 才刚刚碰触到佛经的纸页,就有一股暖流从佛经上涌出,流遍她的全身,她身体所有的不适被一扫而空。 一直处于隐形状态中的左天行终于放出了他的气息,彰显了他的存在。但见他的右手从他左手尾指处带着的那一枚储物戒指上摸过,取出一盏巴掌大小的玲珑宫灯来,递给了皇甫明棂。 “你刚刚也听见了,我是你的表哥左天行,来,这是见面礼。” 皇甫明棂这会儿正拿双手捧着那部《佛说阿弥陀经》,听见左天行这么一说,也不去看那盏小巧趣致的玲珑宫灯,而是直接就看向了净涪。 对于左天行的动作,净涪看也不看,全由皇甫明棂自己决断。 皇甫明棂见状,心思一转,便向着左天行福身一礼,这才上前一步接过那盏玲珑宫灯。 人找到了,见面礼也给了,左天行的目的都已经达到,又见净涪坐在亭子里,看不出任何意图,左天行也没想着再要留下,便带了皇甫明棂告辞离开。 净涪也客客气气地起身合十一礼,目送着他们走出禅院。 也是在迈出了净涪的这一处院子的那一刻,也不见左天行有什么动作,但皇甫明棂就是觉得,她身前的这个人整个人的感觉都变了。 堂皇光正、神耀气凛 这也是一个强者。一个不逊色于净涪的强者! 左天行察觉到皇甫明棂的视线,他低下头,带着湛湛光芒的目光也顺势下落,压在皇甫明棂的身上。 皇甫明棂待要退缩,却又想到了背后院子里头的净涪沙弥,想起了自己刚刚才拿到手里的那枚净涪沙弥的副令,她又在原地站定了,挺直了背脊迎上左天行的目光。 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姑娘,左天行眨了眨眼睛,整个人瞬间就显得柔和了几分,他甚至还笑了一下,逗弄一样地问小姑娘:“怎么?看呆了么?” 皇甫明棂小脸通红,忍不住就躲闪着错开了视线。 左天行却又是一笑,似真似假地问:“你看,你表哥我也是很不错的。你要不抛弃了那个不会说话老让你猜猜猜的小和尚,跟着你表哥我?” 左天行不说犹自可,这样的话一出口,小姑娘整个脸都白了。她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左天行一眼,毫不在意左天行的身份,咬牙切齿地道:“我不!” 被小姑娘这样毫不留情地狠狠拒绝了,左天行他也不生气,反而昂着头哈哈大笑出声,边笑他还边作抹泪样,不知是真是假地带了几分酸意佯哭道:“呜呜呜你是求着他收下,我是亲自送上门来你都不要明明我和他都是人,为什么差距就这么大?” 小姑娘被左天行的动作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没辨出个真假来,当下就有些手足无措,不由得往前迈出了几步,要开口安慰,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她没觉得自己说错什么做错了什么,所以她不会道歉,但眼前这个人也是一个强者,他还是她的表哥 就在小姑娘被左天行的动作弄得急慌慌的时候,左天行忽然又放开了手去。小姑娘看得清楚,刚刚被他抹过泪的地方干燥红润,半点水迹都没有。 小姑娘何等蕙质兰心,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会看不出来刚刚左天行就是在逗弄她?当下小姑娘就被气得又退后了几步,和左天行隔出一段不小的距离,远远地瞪着左天行。 左天行却只是冲着小姑娘笑了一笑,便抬头看向了小路的尽头。过得不久,那里就出现了一个青年沙弥的身影。 正是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看个究竟的净磐。 坐在亭子里的净涪如今已经换了一壶茶水,光看着茶盏中橙红清澈的茶水颜色,就知道这一回的茶水比起刚才招待左天行的那一壶茶水好得太多太多。 净涪捧了一盏茶水在手,任由杯中蒸腾的茶雾朦胧了他的视野。 虽然他坐在这院子里头,但刚才左天行逗弄皇甫明棂的那一番动作他也看得清楚。 大概也只有他和左天行清楚,当年年少的左天行性格里就是有那么几分痞赖。可哪怕时隔多年甚至可以说是隔世再见这样的左天行,净涪心中也依旧无波无澜。 他看着左天行自如得体地应付过净磐,顺顺利利地带着皇甫明棂出了妙音寺的这个庄园,然后他低头,一口饮尽了杯中茶水。 他和左天行其实都心知肚明,左天行今日登门拜访,绝对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一个皇甫明棂。 左天行真正的目的,是想要确认他的态度。今日里左天行的所有一切语言动作乃至神态表情,全都半真半假,不可全信。而其中唯一能够确定真实的,大概就只有苏千媚。 左天行提起苏千媚,借着苏千媚的由头想要试探的,是他对魔门的态度。 净涪也知道他自己对魔门的动作确实不明显,但认真一查,也绝对不隐蔽。想想也确实如此,当年净涪初出茅庐,最先成为他垫脚石的是被他关到了妙潭寺封魔塔里头的齐以安。 哪怕这一辈子的清知禅师仍旧和魔傀宗太上长老同归于尽,但上一辈子安全逃脱的魔傀宗少宗主齐以安这辈子可是被牢牢看守在封魔塔里,这里头净涪可谓是出了大力气。 然后便是上一次的竹海灵会。左天行当时或许还不曾留意,但净涪知道,在察觉到他的身份之后,再去翻看当年竹海灵会的资料的左天行自然不会错过那么一条消息。 在上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里,但凡碰上净涪的魔门子弟,在竹海灵会之后统统没掀起丁点浪花。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这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毕竟能获得竹令参加竹海灵会的弟子,哪怕因为年纪的原因修为浅薄,但他们也绝对是门中有名的青年一辈。资质、手段、能耐,他们都不缺。 这样的青年弟子,十年过去,居然没能在各自宗门里混出些许模样来?可这就是事实,不放在一起查看不会有人知道的事实。 如果说这里头没有问题,谁信? 左天行不相信这是一个巧合,也不相信这里头都是别人的原因,净涪就干干净净的毫无瓜葛。恰恰相反,他认为最有可能在里头动了手脚以致于出现他所看到的这种情况的人,就是净涪。 再往后,当年净涪在这万竹城里发生的所谓意外。左天行是绝对不相信那真的会是意外。哪怕那就是个意外,也必定是个在净涪绝对掌控范围内的‘意外’。 最后再来算上当年在莫国那普济寺里的那一桩事儿。 这样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摆出来,净涪对魔门的态度如何,左天行已经不需要再去质疑。 苏千媚是最后的确认。 自从回来之后,左天行也曾经有想过要改变苏千媚的命运,让她脱离魔门,洗脱魔女的名号,能够清清白白的做人。可事实是,左天行的人一直没有找到苏千媚。 也就是说,左天行未能插手苏千媚的命运,而苏千媚的命运却真的就改变了。 既然左天行确定了不是他动的手,他也确定了当时的皇甫成还没有那个能耐,那这个事件的源头,自然就只剩下净涪。 苏千媚的改变,是净涪做的推手。 苏千媚当年在魔道确实艰难,但不可否认,拥有数不清的裙下之臣的苏千媚也为他们魔门平添了两分实力。 苏千媚脱离了魔门,虽然明面上不显,但实际上魔门是损失不少了的。 魔门曾经是净涪的所有物,按照净涪的性格,如果不是事出有因,净涪不会舍弃魔门。 但摆在左天行面前的事实就是,净涪他不仅舍弃了魔门,他还亲手割裂了它,向着它举起了屠刀。 这里头必定有大问题,左天行觉得甚至有可能关乎到他们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回到当年的原因。 他很想知道。 净涪也知道左天行来做试探,为的就是想要知道这里头所谓的因由。至于要不要让左天行知道,净涪其实无所谓。 左天行来试探也罢,想着查探也罢,那都是他的事情。左天行他来,他也就接待着,但想要发现些什么,那就要看左天行他自己的能耐。 净涪也不多去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他自己的修行。 净涪的心思只在刚刚离开的左天行身上转了一圈,便就在这无遮无拦的亭子里,回味刚刚那一瞬间流转过的心念。 雪落无声,风过无痕。在这空旷安静的院子里,净涪以那一缕心念为凭,不断收拢其他心念。 不知过了多久,坐在蒲团上的净涪头顶忽然升起一片无量光。明净透彻的无量光普照周天,辉耀十方。 在这一片无量光的照耀下,闭目盘坐的净涪身后无边虚空中忽然显出一尊金身佛陀,而佛陀手上还托着一座镇压着十粒舍利子的九层佛塔。 这正是净涪的佛身和光明佛塔。 但见光明佛塔上的十粒舍利子齐齐震动,每一粒舍利子身边围拢的那一团佛光齐齐一抖,各自收敛汇聚,在舍利子最深处汇成一点更闪亮更耀眼的光点。 这一粒光点成形,原本虚虚一团的舍利子就像是有了根基一样,终于不再有那种虚无闪烁的感觉。 待到那一点光点成形,佛陀睁开眼睛,双手将光明佛塔合拢,微微一笑,重新化作一团金色佛光没入净涪识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才终于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有两点金色佛光自他的眼底快速闪过。 净涪品味了半响,唇角扬起了一抹轻笑。 十住第一住,发心住。 第192章 魔门齐动 发心住是十住中的第一住。 净涪听经说法的时候也曾听诸位禅师有言,所谓住,即为内心要安住,需要开始收拾心猿意马。安住与菩提境界,就必须要有般若正见。菩提是由般若声,般若则必先要有证见。有正见就可与般若相迎,有般若就可发菩提心,证菩提果。 如果说所谓的正见便是佛门万千经文所说的诸般种种般若,净涪觉得自己知道归知道,却并不曾深信。但哪怕净涪是这样的情况,他当年发下的大愿也在无形中暗合了菩提大道,为他劈开了通往菩提果位的路径。 我作佛时,万魔哭嚎。 不管净涪发愿发心的时候根本目的为何,他的作为到底贴合般若根本。到如今再见左天行,提起净涪这些年来的诸多明手暗手,不曾动摇净涪心志,反而推了净涪一把,让他恍悟,原来这么多年时间过去,他也不是只在修行,他还做了不少事情。这些事情,不管是远的还是近的,都在损伤着魔门的元气,不断削减魔门的实力。 这些影响现下或许还不太明显,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道门和佛门的崛起,自然而然的就会显露出来。 等到这些影响不断积聚,便会汇成洪流,形成大势,到得那时,景浩界魔门就难逃式微结局。 等到净涪从那诸般感悟中走出,远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本尊这边。 见得净涪本尊出了定境,坐在皇座上的魔身遥遥送了一句话过来:‘你真的不会后悔?’ ‘后悔?’净涪本尊嗤笑了一声,身形一闪,还在亭子里那蒲团上坐着的人下一刻就出现在了亭子上方翼飞的檐角上。 随着净涪的出现,原本亭角上那些积压着的积雪瞬间消失,让出一整片空地来。 净涪坐在檐角上,遥望魔门各宗派在这万竹城中聚集之地。 万竹城中连日狂风大雪,除了各处被禁制阵法保护开来的地方外,城中处处尽皆被大雪裹覆。触目所及,大多都是一片雪白。 净涪看着落在自己眼中的那一片地界,注视着目光里那一片片猖狂肆意又诡谲莫测的魔气,寒风冷雪也比不上他眼神表情的漠然。 ‘这不是我的魔门。’ 魔身和本尊交流,佛身却丝毫不动,仍然如同一片真实的无量光,亘古而真实地照耀着净涪识海里的那半边天空。 魔身也不理会佛身,他也嗤笑了一声,反问净涪本尊,‘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魔门吗?’ 净涪本尊丝毫不为所动,也同样反问了魔身道,‘你会不知道?’ 净涪本尊这么一反问,魔身也不回答,转了话题问,‘为什么要放弃?’ 如果净涪本尊想,哪怕对手是天外的天魔宗修士,这魔门究竟谁说了算,要盖棺定论还为时尚早。 别说是因为当年那识海中始终无法拔除一直磨蚀他识海的天魔气,那天魔气清除之后,净涪本尊可也分离出了魔身。魔身在,只要净涪本尊愿意,完全可以凭借魔身再度一统魔门。 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回道:‘你想要一个答案很久了吧?’ 魔身沉默。 净涪本尊又问道:‘你真正想问的,也不是这个吧?’ 魔身看着净涪本尊,意识归入净涪识海,看了识海对面那一片和它各据一边的佛光一眼,仍旧沉默。 也不用它明说,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明白它的意思。 眼看着净涪本尊弃魔入佛,眼看着和它相对而出的佛身随着净涪佛门境界的提升而日渐壮大,眼看着自己实力的增长不如佛身,魔身这是担心自己的以后了。 虽然是魔身,但它也是净涪,它不担心自己日后会被净涪本尊和佛身灭杀。杀也杀不了,只要净涪本尊还在,魔身也就一直都在。但活着也有许多方式。 它为魔身,是净涪最为肆意任性的一部分。哪怕是死,它也绝对不愿意憋屈地活着。 净涪本尊闭上眼睛,意识同样遁入识海,于识海中显化出身形。 魔身和本尊都在,佛身也自一片佛光中走出。 三身分三才立于识海。 魔身看着本尊和佛身,径直道:‘我要一个承诺。’ 佛身根本不需要去看本尊,便点了头,应道:‘可。’ 本尊却没有佛身那么干脆,他定定地看着魔身,语气极其平淡地问道:‘你想要自立?’ 这么平淡的一句话,魔身和佛身却都心中一凛,一人抬头直面本尊,一人闭目站在原地,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魔身摇了摇头,嗤笑道:‘我能自立?’ 它的这一句话表明了它的态度,可也在暗示着它的打算。 在本尊的掌控下,它没有那个能耐自立。但不能自立就不代表它日后还能像现在这样尽心尽力地为本尊谋算。如果它出工不出力的话,本尊也拿它没有办法。 这样的谋算已经形同挑衅,如果换了别人,净涪本尊绝对不会放过他。但这样谋算的是魔身,是他的一部分,是他自己。 对自己,净涪本尊虽然也能下狠手。但这样已经关乎到了他自己本身的性格,哪怕磨灭了魔身的意识,再度化出一个魔身,面对同样的局面,新化出的魔身也必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这是本性,丝毫勉强不得。 对于自己,面对自己的本性,净涪本尊也不会勉强,所以他很干脆地给了魔身一个承诺。 ‘你不能自立,但你会有自由。’ 这一句话,不单单是对魔身说的,也是说给佛身听的。 净涪本尊给予魔身自由,哪怕日后佛身比魔身更为强横,魔身也照旧保有它的自由。 得了这么一句话,魔身也很满意,它知道自己的性格,便又得寸进尺地问本尊:‘我为魔身,日后是否和你们平等?’ 净涪本尊也确实不介意,他点头应道:‘是。’ 魔身满意道:‘好,今日之言,你等谨记。’ 留下这么一句话,魔身又遁出识海,重新回了无边暗土。 净涪本尊看了一眼身形虽然还是虚淡却绝对比起早前更为凝实的佛身一眼,再不说话,身形散去,径直出了识海。 看着仅剩下它自己的识海,佛身笑了一下。周遭虚空自有繁花飘落,暗香浮动,霞光辉耀。 它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也是净涪?’ 说完,它也不在意虽然不在识海但确确实实将这一句话都听在耳中的本尊和魔身,重新化作一团佛光。 净涪本尊看着漫天纷飞的雪片,举起手中的杯盏,一口饮尽杯中热茶。 这个时候,左天行和皇甫明棂已经走到了庄园的大门外。 送他们出门的并不仅仅只有领了值守任务的净元沙弥,还有净磐沙弥。好不容易逃出净磐沙弥的叮嘱,两人急走两步,走出好一段距离后,一大一小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轻松。 左天行当先就笑了起来,他毫不见外地弯下腰去,伸手拍了拍皇甫明棂的脑袋,双目直直地盯着她,再一次问道:“我说真的,小表妹,你真的就不愿意抛弃那个佛门的小和尚跟着我?” 皇甫明棂看着他,再次坚定地摇了摇头。 左天行看着皇甫明棂的眼睛,收了脸上的笑意,站直身体,目光自上而下,带着一种逼人的气势,问道:“为什么?” 皇甫明棂丝毫没有退让,也不曾有过避讳。她抛弃了家族教导她的种种礼貌言辞,很是直接干脆地道:“他比你强。” 左天行脸色不变地重复了一遍:“他比我强?” 皇甫明棂点了点头。 左天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更不去和皇甫明棂讨论净涪和他到底哪个更强的问题,换了一个对比角度道:“可我会比他重情谊。而你是我的表妹。” 是的,这才是他和净涪之间的最大不同。 和他比起来,净涪会更薄情,更寡恩。 在他的意料之中,皇甫明棂的眼神变了。但在他的意料之外的是,皇甫明棂看着他的目光也褪去了刚才的温度。 “可我并不觉得你也没有多好。” 说完,小姑娘再不理会左天行,径直别过头去。 左天行一阵沉默。半响后,他转头看了后面的庄园一眼,没再在这个问题上说些什么,只道:“走吧,该回去了。” 皇甫明棂这才转过头来,跟在左天行身后走。 一大一小两人从妙音寺的庄园走出,一路穿过大街小巷,往天剑宗的驻地那边走。 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作为魁首的净涪固然是这座万竹城里最耀眼的辰星,但在最后决赛擂台上和净涪一较高下的左天行其实也不逞多让。更何况这一次妙音寺的僧侣和天剑宗的剑修根本就是前后脚进入的城门,更是让他们两人的名号再一次响彻这一座城市。 不过半日间的工夫,已经长大的净涪和左天行的面容就已经传遍了整座万竹城。 如果说左天行早前前往妙音寺庄园的时候还没有多少人认出他,那么等他从妙音寺庄园那边出来返回天剑宗所在的时候,就再没能遮掩过去。 左天行领着皇甫明棂穿过大街小巷的时候,就一直沐浴在城中所有人的目光里。 皇甫明棂挺直了身体,丝毫不显怯弱地跟在左天行身后。 苏千媚也正坐在临窗的位置上,看着下方穿过街巷的左天行,耳边还听见堂屋里各处细细碎碎的嘀咕声。 “看,那就是天剑宗的左天行” “听说他十年前也不过就是差了一招才败给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沙弥的,现在十年过去,也不知道他和那个净涪沙弥比起来谁会更强一点?” “我觉得吧,应该还是净涪沙弥强一些。毕竟十年前净涪沙弥能胜过他,这会儿应该也照样能够胜过他的” “也就是说,赌坊里的那场赌局你买的净涪胜?” “怎么忽然提到这个?难道你也买了?说说看,你买了谁来着?” “当然买了,不过我买的是左天行。嘿嘿,风水轮流转,我觉得这一次应该到左天行翻身了” “风水轮流转?你居然信这个?在擂台赛上,比的只有实力。谁强谁就胜!风水什么的,又哪里和它有关系了?” “怎么就没有关系了?谁知道这十年时间里左天行会不会有什么奇遇,能够大幅度提升实力?再说了,十年前左天行不过十岁,远远未到适合筑基的年龄,修为只到炼气期大圆满而已,现在左天行年岁已经不能成为拦截他修为的障碍,自然可以大幅度提升实力了” “就是就是左天行他是剑修,剑修的战斗力本来就强横。而净涪他是佛修,佛修战力弱不说,修为提升还艰难” 苏千媚听着周围人的争相讨论,看着已经要消失在街角的那个青年,心里也在重复咀嚼着他的名字。 左天行 苏千媚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心中微愣。她凝望着左天行背影的目光正对上一双墨黑的带着点善意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左天行已经回过头来,正看着她这边。 左天行远远地看了一眼苏千媚,点了点头,便带了皇甫明棂头也不回地转过了街角。 待到苏千媚回过神来后,她收回视线,继续吃饭。 天剑宗左天行,这景浩界佛道魔三门青年一辈弟子中,唯一能够和妙音寺的净涪沙弥相提并论的人,么 如果齐少爷也在,他是不是也能参加这样的盛会! 谁也没有看见,苏千媚眼底飞快闪过的那一丝阴霾。 自去过妙音寺庄园一次之后,左天行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天剑宗的驻地,但这并不就代表他对这万竹城里渐渐汇聚的青年一辈骄子一无所知。恰恰相反,几乎每一个到了万竹城的青年骄子的消息具无大小,统统都汇总到了他的手上。 这一日,左天行翻开新收集过来的册子,看到最新的那一页记载的人,也不由得低声念道:“程沛” 是的,随着元日的临近,拿到竹令的青年骄子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程沛虽然到得比较晚,但这会儿也已经迈入了万竹城。 可是他才在这万竹城里走了一小段距离,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呢,便发觉了不妥。 “师父,是不是有人在看着我们?” 司空泽也发现了。 自程沛进入万竹城城门,还没走出多远,便有人在打量着他。 那些人完全不在意程沛有没有发现他们,落在程沛身上的目光已经称得上一个放肆。 它们有的好奇、有的嫉妒、有的评估,总之就是没有多少好意。 司空泽多看了两眼,便发现了端倪:“是魔门的人。” 程沛完全摸不着头脑:“魔门?魔门的人为什么会关注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司空泽也不知道,但他细看之下,又发现了更多不对的地方。 “天魔、幻魔、心魔、尸魔、魔傀” 司空泽忍不住也变了脸色:“你是怎么着魔门了吗?!怎么整个魔门都惊动了?” 程沛年纪不大,这会儿听司空泽这么一数,也都心慌了:“我,我也不知道啊现在怎么办” 第193章 净涪出手 司空泽看着心慌乱乎的程沛,叹了口气,视线团团转了一圈。 这些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打量着程沛的魔门弟子修为其实不高,顶天了也就筑基期大圆满,连个金丹修为的都没有,更高的就更别说了。如果单单只是这样的话,司空泽拼尽全力也能护持着程沛全身而退。 可问题是,司空泽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确实是没有那么简单。这会儿也就只是因为程沛如今名声不显,也没有做过什么事情显露自己的手段,所以魔门各宗的人目前也就只是传话让自家弟子观望观望而已。一旦等到魔门的人开始试探,程沛又能让他们看在眼里的话,化神境乃至合体境的魔门长老出手也是常事。 司空泽左右权衡一二,还是觉得不该冒险。他深呼吸一口气,冷声道:“程沛,冷静!” 这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听在程沛的耳朵里,简直就像是一盘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激得程沛浑身一颤,也真的就冷静下来了。 司空泽见状,点了点头,问道:“你觉得现在应该怎么办?” 程沛冷静下来,也不急着往前走,视线随意一扫,似乎对街边摆放着的各类小摊起了兴趣。他眼中一亮,在一处摊位前站定,拿起摊上一块半臂长的竹片仔细看了两眼。 边认真观察着手里的竹片,他边分神问司空泽:“师尊,他们的修为怎么样?” “最高筑基期大圆满,最低也是炼气期大圆满。”司空泽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自己早前的猜测告诉了程沛,“他们在观察。等观察之后,也不排除有更高修为的修士出手。” 程沛将手里的竹片放下,另捡了旁边的一柄小竹剑细看:“师尊你知道妙音寺在这里的驻地吗?” “知道。”司空泽不置可否地答了一句,又问道:“你要去找你大哥?” 确实算是一个好主意。 比起现在还只是炼气期大圆满又是孤家寡人一个的程沛,净涪修为高不说,背后更有妙音寺作靠。甚至只要他愿意,整个佛门也能成为他的助力。背靠着净涪,程沛可以说是安枕无忧。 可问题也有。 净涪毕竟已经是净涪,不再是程涪,他是正式出家皈依的僧侣。程沛找上门去,一次两次还好说,次数多了就是麻烦。更何况,程沛真的要一辈子靠着他大哥? 程沛沉默半响,放下手里的竹剑,在摊位主人殷殷的招待声中随手捡了两件小玩意,放下银子就起身离开。 “大哥护我一次两次还可以,但我总不能一直靠着大哥。” 司空泽点点头,他忽然无声一笑,和程沛说道:“那不如这样你也算是我天筹宗的弟子,只要你找上门去,表明身份,天筹宗自然能够接纳你。” 这确实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程沛只听了个大概,便就摇头,只和司空泽道:“师尊,你带我去妙音寺那边吧。” 和妙音寺相比,天筹宗也没有多好,甚至麻烦更多。如果一定要在这两者中做一个选择,程沛宁愿去打扰净涪。 不过 程沛狠狠地握了一下拳头,眼神坚定。 他必不会一直靠着大哥的! 程沛现在不愿意,司空泽也不急在这一时,他收了声,领着程沛一路往妙音寺的那处庄园走去。 程沛速度虽然不慢,但目的很明确,完全瞒不过魔门众人的眼。 他们对视一眼,有人嗤笑道:“看来也不过就是一个胆小鬼。这就要去找靠山了” “也算他聪明” “如果他真的有个能耐让一众老祖出手,那我们是不是就能趁机见识见识那个净涪沙弥的手段了?” 真要说的话,这些观望的魔门诸弟子中,大多数是不想见到程沛成为他们的师弟的。毕竟如果真有一个少年骄子入门,他们本身在宗门里的地位、享受的资源就必定会降低一筹。而一旦他真正的成长起来,又更有可能会压他们一头。 这么些魔门弟子中,其中一位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了的黑袍男子缓缓抬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面目栩栩如生的木偶小人来。 他用着最热烈的目光看着手里的这个木偶小人,仿佛在看着自己最为珍爱之物。 其实也相差无几了。这一个木偶小人是他用长老赏赐下来的上等乌身木全神贯注雕刻而成,是他目前为止完成的最为完美的作品了。 那木偶小人面目细致如生,简直就和程沛一般无二。 黑袍男子打量着手里的这一个木偶小人,眼中神经质一样的喜爱毫不掩饰。他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木偶小人,好半响之后才勉强腾出一只手来,随手往自己的储物手镯里一抓,一道气息飘出落入他的掌中。 程沛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阵不安。他握紧了刚刚买下来的小玩意儿,加快了前进的速度,身形几个闪烁就已经走到了街道的另一头。 司空泽察觉到情况不对,腾地站起,忽然一脚踩下,他下方的残片陡然化出一个罗盘虚影。 这虚影甫一出现,立刻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上而下翻转。 随着罗盘的动作,程沛身周隐隐浮出一片光影。模模糊糊的光阴中隐约可见一个罗盘的形状。 就见罗盘一个翻转,程沛身影又是一阵闪烁,接着就出现在了妙音寺庄园外头。 程沛确实敏感,司空泽出手的速度也相当快,可问题是,那黑袍男子取出的气息是早已被摄取过去的,司空泽再是出手迅速,也不过是一个残魂,程沛身上的那一个罗盘也不过就是一个虚影,完全抵挡不了旁人精心准备的战局。 就见程沛身上的罗盘虚影刚刚消失,才要往前去敲门,便就脸色一白,如同受了重击一样,猛地一口鲜血喷出。 “程沛!” 酒楼之上,那个黑袍男子仔细把玩着那个木偶小人,忽然笑了一下,笑容狰狞狠辣,他抬起手,重而狠地拍打在木偶的心脏处。 “一问心” 拖长的声音在这个嘈杂的酒楼里显得极为诡异,但几乎没有人在意。不是他们没有听得见,而是听见的人都听若不闻。 这黑袍男子位置不远处临窗的桌椅上,坐了一个只着一身浅蓝夹杂牙白裙衫仅用一根乌木钗简单挽起一头鸦黑秀发的少女。 少女托腮而坐,唇边一道清浅笑意更显她一身气质清丽脱俗,雅致无双。 妙音寺庄园外,程沛来不及抹去口边鲜血,立刻就从腰间那个储物袋上取出一个非金非木的阵盘。 阵盘外分八方,里应天圆。八方之上又各刻印一条天龙。天龙龙身蜿蜒盘旋,隐于云雾中,只窥见那么一鳞半爪,但龙威赫赫,八方臣服。 这正是八方囚龙阵。 程沛也不多话,直接将八方囚龙阵往上一抛,阵盘中八方天龙齐齐仰天咆哮,声震四野。 程沛循着他与黑袍男子之间的牵引反击,黑袍男子丝毫不曾意外,更不生气,反而更被挑起了兴致,又是一手拍上木偶小人的肺腑,拖长着声音道:“二问肺腑” 程沛到底只有炼气大圆满的修为,和半步金丹的黑袍男子比起来,修为不知差了几千里。如果不是那黑袍男子并不是真的要取了程沛性命,程沛甚至都不可能熬得过第一击。然而尽管如此,程沛手段尽出,也只堪堪熬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时间刚过,程沛就像一团烂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看着手里的木偶小人,黑袍男子似乎能够看到就在妙音寺庄园外的那个已经再无还手之力的小少年。 现在这样的话,应该也算是完成任务了吧?毕竟这木偶都能够在他手底下撑过一炷香的时间,足够显出他的资质和能耐了 待到那黑袍男子心满意足地要将那几乎残破的木偶小人收起,视线一瞥,竟见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沙弥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的对面。 见他下意识地抬头看来,身形更是开始闪烁,青年沙弥却也不慌不忙,无声而随意地向他伸出了手。 他不过一伸手,黑袍男子的身影就停在了当场,再也无法动作,只能瞪大着眼睛看着那个青年沙弥从他手上拿走那个木偶小人。 黑袍男子的心跳得简直就要像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但哪怕他心念再如何急切,再如何催促着自己要动作要反抗,也只能像一只真正的木偶人一样,木木愣愣地坐在原地,任人摆动。 “吱呀” 一声轻响后,妙音寺庄园的大门打开,净元沙弥急急从门里走出,见了程沛,连忙走上去查探了一番,才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个小少年,匆匆忙忙直奔清沐禅师所在。 那个突然出现在黑袍男子旁边的青年沙弥,正是本来在自己的禅房里安坐后来察觉到程沛气息出现又见情况有异一直看着他们这一边的净涪。 净涪理也不理那个木偶人一样的黑袍男子,只是低着头去看手里的那一个木偶小人。他不过随意看得两眼,便将那一个木偶小人拿在手里,也不知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见他不过随手摆弄了两三下,那一个残破的木偶小人便又成了最初被那黑袍男子拿在手里的模样。 完好无损,讨喜可爱。 随着净涪手边的那一个木偶小人恢复原样,那边才刚被净元沙弥三两步送到清沐禅师面前的程沛就在一大一小两个僧侣面前彻底恢复了元气。 虽然程沛仍在昏睡,但清沐禅师检查过之后,便摇头笑了笑,示意净元沙弥将这小孩儿送到净涪那边去。 旁边黑袍男子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不单单是他,便连一直在旁边观察着的魔门各宗弟子也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各种传音络绎不绝。 “这是魔傀宗的傀儡木偶吧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真的是魔傀宗的傀儡木偶吗?不是街边摊上随意摆放出来的积木人偶吧?” “一个妙音寺的沙弥,居然也能随手摆弄魔傀宗的傀儡木偶吗?” “是我眼花了还是魔傀宗的秘法漏出去了?” 净涪这一个看似简单随意的动作,不仅仅震住了魔门诸弟子,便连魔门镇守在这万竹城里的各个长老也都是一片沉默。尤其是魔傀宗的地界上,更是死寂一样的无声。 魔傀宗以傀命名,本身就是以傀儡一道立身。他们制造傀儡木偶,摆弄傀儡的手段若在这景浩界中称第二,那绝没有一个人一个门派敢称第一。 这样的一个门派,他们门中的傀儡简直数不胜数,流传在外的傀儡也多如毫毛。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热衷于制造傀儡,也是在为他们自己留后手。 魔傀宗出品的傀儡,即便是落到外人手上,也不过就是一个木偶一个小人而已,但如果被魔傀宗的弟子拿在手里,那就是杀人于无形的利器。被魔傀宗的人盯上的修士,但凡有那么一丝的疏忽,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哪怕魔傀宗的弟子落到了绝境,只要他们手上有一个傀儡在,那他们就有翻盘的可能。 可他们魔傀宗敢将自己制作的傀儡漏出的前提,是这些傀儡从来只有他们魔傀宗的弟子能够动用,其他人哪怕手段再厉害,修为再高强,拿了他们的傀儡也完全没有用处。 魔傀宗有足够的自信,而这样的自信,又是魔傀宗万万年在景浩界稳稳站立带给他们的。 然而现在,他们看到了什么? 一个佛门沙弥,一个甚至是魔傀宗仇敌的青年,居然完好无损地还原了一个魔傀宗的傀儡木偶? 净涪不理会魔门这些人的纷纷扰扰,他看了看手里的木偶小人,随手便将它收入褡裢中。 等到他收好木偶之后,他似乎才终于注意到了那黑袍男子的存在。 他微微低头,合十一礼。 正当所有关注着这边情况发展的众人以为净涪会就这样离开的时候,抬起头的净涪却忽然捧出一座玲珑佛塔。 这座佛塔才刚刚出现,黑袍男子只觉得眼前炸起一团金光。他还没来得及眨眼,一阵天旋地转,他整个人就被收入了佛塔之中。 佛塔里镇压着的舍利子光芒湛湛,璀璨明透,可落在他的身上,却仿佛最浓烈的腐蚀剂,不断地腐蚀着他的身体。 他甚至能够听见自己身体在“噗嗤噗嗤”地消融。 如斯恐怖。 在那黑袍男子毫无反抗之力地落入光明佛塔之中后,整个酒楼静得仿佛能够听见外面狂风呼啸的声音。 那是死一样的静。 第194章 左天行到 酒楼的里里外外都是一片死寂,而造成这一切在罪魁祸首却完全不在意。他收起手里的那座光明佛塔,压根不去理会周围的所有人,平静而随意地看向了临窗那一处案桌上托腮而坐的少女。 少女本来还带着潺潺的笑意看着那黑袍男子的动作,现如今被净涪这样一看,唇边眼角哪里还能找得到分毫笑意? 她僵直地坐在案桌旁,仍是托腮而坐的姿势,但那吹弹可破的剔透肌肤却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那种无处不在的灵动通透之感,反变得黯淡无光苍白无色。 离这座酒楼稍远一点的魔门弟子顺着净涪的目光看去,初初将那少女收入眼底的那一霎那,简直如见天人,眼睛里不住地闪过各种异彩。可等到他们定睛一看,却又觉得这少女那双秋水翦瞳不过一双死鱼眼珠,那玲珑身段不过粗木陋玉,根本就是不堪入目。 于是那些刚刚泛起异彩的眼睛又在下一瞬统统换成了厌恶鄙夷。 苏千媚自负貌美,虽然后来在易一针的教导下渐渐放下了那份偏执,但她也从来没有遇到过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的人。她心中一阵恼怒至极,但不管她心里到底有多少想法,她的身体却只在那一个人的目光中僵硬,毫无反抗之力。 这于她而言本就是一种屈辱,更何况这样对她的是和她有着深刻怨恨的净涪,她更是恨不能直接扑上去,拿她储物镯子里最为狠辣阴毒的毒物洒到他脸上,看着他对她痛哭求饶,看着他生不如死 似乎感觉到了苏千媚对他的怨毒和恨意,净涪眼神不动,但苏千媚自己却知道,那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比之刚才更冰冷了十分。 那骤然冰寒了一倍的视线压在她的身上,令她原本还只是僵硬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起来,那颤抖的频率不太明显,但身为当事人的苏千媚却清楚地感觉到几乎每颤抖一下,她身上活泼流转的灵力就开始浮动一下。 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不用半个时辰,她的修为就会被打落 哪怕是这样,苏千媚也还是没有丁点悔意地瞪着净涪。 净涪脸色不变,眼神不动,可苏千媚身体的颤抖频率陡然就拔高了一倍。 苏千媚和净涪之间的对峙,不,是净涪对苏千媚的压制太不明显,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哪怕是远远往这边观望着的那些魔门道门乃至佛门禅师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察觉。 但察觉不了不代表这一处酒楼就能恢复刚才的热闹。更甚至,因为这酒楼之上还有为数不少的魔门诸弟子,因为净涪还坐在那案桌边上,这酒楼仍旧如同刚才那样的寂静。哪怕时间流逝,这酒楼上下也绝没有一个人敢随意发出一丁点声响。 魔门的人固然是因为被净涪刚才的手段震慑,但其他闲杂人等自觉噤声怕的可不是净涪,毕竟净涪是妙音寺的沙弥,他们可没有听说过佛门的沙弥会因为些许小事就对无关人等痛下杀手。他们担心的是那些魔门弟子会不会因为他们的一个小动作就爆了 如果真是这样,被殃及池鱼的他们就实在是太惨了。 就在苏千媚独自煎熬感觉着自己的灵力一分一分散去的时候,一个人影从街头的另一边走出。 他在酒楼敞开的大门前站定,抬头看了一眼上方,也不知是去看那酒楼高处悬挂着的牌匾,还是去看那个临窗坐着的少女。总之,待他抬头看得一眼之后,那人低下头,脚下不停一路还里走。 因为楼上楼下的寂静,哪怕是这酒楼里的掌柜小二见了那人走进来,也不敢上前询问,只任由着那人穿过大堂,踏上楼梯。 “哒哒哒”的脚步声自下而上,一下一下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兴头上。随着那脚步声的渐行渐近,一个腰佩宝剑身穿一袭天剑宗弟子袍服的青年渐渐露出了身形。 不少人侧眼看去,忍不住心脏剧跳一下,一个名字被含在了口里,却怎么也出不了口边。 ‘左天行’ 左天行才刚从天剑宗那边动身,净涪便知道他的目的。然而这个时候他确实不好对苏千媚出手,所以也就顺水推舟移开望着苏千媚的视线,转而迎上了左天行的目光。 左天行见得净涪看来,笑了一下,气息普通如同凡人。哪怕他是为了保苏千媚而来,也没有看她一眼,而是径直走到净涪所在的那一个案桌,在原来那个黑袍男子坐着的位置落座,恰恰好挡在了净涪和苏千媚中央。 直到净涪移开视线,苏千媚才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还残留着惊惶无助和绝望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挡在她前方的左天行。看着看着,她的嘴边甚至勾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 这是一个微小到几乎看不出来却又极其愉悦的微笑。但这样细微的笑容出现在她还僵硬着的面容上,却只能给人一种神经质的颤栗。 她无声地咀嚼着左天行的名字,装满了汹涌复杂情绪的那双妩媚多情的大眼睛这会儿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然而不管是背对着苏千媚的左天行还是被左天行遮挡了视线的净涪,却都能猜得出苏千媚心里快速拨动的如意算盘。 净涪看了一眼对面的左天行。 左天行清楚地看到净涪眼底的幸灾乐祸,这还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清楚地看见净涪眼底的情绪,哪怕是算上上一辈子,这也是少之又少的经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居然是为着这种事。 他简直哭笑不得。但做出这让人看笑话的事情来的是他自己,再如何,左天行也只能忍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 左天行感受着背后那带着算计谋划的轻柔视线,心底颇有几分漠然。但在净涪面前,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而只是笑问净涪道:“净涪师弟,你今日怎么不在庄园里静修了?” 净涪看着睁眼说瞎话的左天行,也不和他班扯些什么,径直从褡裢里摸出那只不久前才被他收入里头的木偶小人,“啪嗒”一声放在了案桌上。 左天行看着净涪动作,视线沉沉地落在那个木偶小人上,谁也无法从那视线里分辨出左天行的心思。 净涪根本是懒得去琢磨,他的视线随意又自然地在四周晃荡,惊起无数或好奇或恶意的窥探视线。 看着木偶小人那和净涪现如今的相貌很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左天行甚至不用多费心思就猜出了这个用魔傀宗秘法雕琢而成的木偶小人背后所牵系着的那个人。 正因为猜出来了,所以左天行刚刚才被苏千媚弄得漠然的心湖又荡起了几丝涟漪。 都是为了他的那个弟弟啊 想起那份资料里记载的信息,左天行只道一声果然。 净涪的母亲和那个叫程沛的小子,应该是得到了他的认可,被他放到了自己的羽翼下。 真是,还是一样的护短。 看着那一个木偶小人,他的思绪不知不觉的飘远,想起了现如今北淮国里的贵妃,又想到了自己。 一时间,左天行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那些事早已远去,如今的净涪和他已经没有了血缘上的关系,当年皇甫成和他闹到那种程度,也不全都是皇甫成的错,他自己也有责任,再加上玩弄他们于鼓掌之中的世事 左天行抬起视线,正对上净涪那双幽深渊暗的眼眸,心中更是意兴阑珊。 今天他其实不该来的 左天行心中也明白,但他也只是无声一叹,脸上便显出了几分关切,“看样貌,他和你有几分相似啊你的弟弟?是魔傀宗的人动的手?他无事了么?” 净涪无意义地笑了一下,视线再度在周围晃过一圈,回到左天行身上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回答,只是略略挑了眉。 这酒楼上下一片寂静,就只得左天行一个人唱独角戏,可他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寂寞,看着净涪的反应,他反倒又来了几分兴致。 “我倒是没有想到净涪师弟你还有一个弟弟。他如今多大了?叫什么?什么时候拉出来也好让我见见?” 这样话叨的左天行,想来便连杨姝都没有见过,更何况是外人? 当下这酒楼的二层就更静了,静到除了左天行的声音外,还能听到这楼上楼下无数眼球跌落地面的声音。 净涪也没想到左天行居然会是这样应对。他掏出那个木偶小人,其实也是要告诉看着这里的道门魔门诸人,他这番出手不过是回击,首先对人出手的,是魔门的魔傀宗。 不管是谁,真要以大欺小欺负程沛,就莫怪他出手找回来。 至于坐在他面前的左天行,他看到这个木偶小人,又看到不远处那个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又袖手旁观几乎是乐见其成的苏千媚,自然就知道净涪的潜台词是什么。 净涪看了左天行一眼,重新收起那个木偶小人,再不去听左天行都在唠唠叨叨的说些什么,站起身来,向着左天行合十稽首一礼,便就转身,向着楼梯走出。 左天行见净涪站起身,待要意思意思地再说上几句,又见净涪向他合十行礼,他也就连忙噤声,同样站起身来,还了净涪一礼。 看见净涪渐渐走远,苏千媚终于吐出一口闷气。她微抿朱唇,看了左天行一眼,漆黑有神闪着柔润水光的大眼睛眨了眨,便有了主意。 她站起身,稍微理了理衣服,便就要往左天行那边去。 可她根本没有想到,她才刚往那边迈出一步,就又听得左天行嘀嘀咕咕地说得几句什么“哎呀,他这就回去了”“真是无趣”“还不如回去修炼呢”,然后就跟在净涪后脚走了。 走了 苏千媚看着左天行不快不慢但转眼就走到楼梯口,不一会儿就走到楼下的身影,一时尴尬地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 净涪虽然早就已经走出了酒楼的范围,更是走到了街头,但酒楼里发生的那一幕却也完完整整地落在了他的眼里。 饶是他,那低垂的眼底也极其迅速地闪过一丝笑意。 虽然仍然有不少目光追随,但净涪一路通行无阻地回到了妙音寺的庄园。 他推开门,净元沙弥便从大门侧旁的那一间小室里探出头来,看见净涪,他连忙站起身,双手合十一礼,道:“净涪师弟,你回来了啊。” 净涪也在原地站定,向着净元沙弥合十还礼。 净元沙弥上下扫视了他一番,见他僧袍整洁,面色红润,气息圆润,根本就和他刚刚出去的时候一般无二,完全看不出什么战斗的迹象,虽然有些狐疑,但见到完整安好的净涪,净元沙弥还是松了一口气。 “净涪师弟,那程家小施主已经送到了你的禅院那边了。清沐师伯也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大碍。虽然昏睡至今也未曾清醒,但那是因为他被远超他修为的修士镇压,精神损耗太多的缘故,等他恢复了精神之后,自然而然就会醒过来的。” 净元沙弥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你不用担心。” 对于净元沙弥的宽慰,净涪只是无声点头,又是合十一礼谢过。 “不用不用”净元沙弥连连摆手,连忙又催着净涪回禅院,“师弟你快回去吧,指不定现在程家小施主已经醒过来了呢。” 净涪点头,合十一礼别过净元沙弥,回自己的禅院去。 净元沙弥看着净涪沙弥的背影,晃了晃脑袋,一边重新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一边暗自嘀咕道:“那程家小施主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弟的弟弟,一样的天资出众不过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而已,居然就能在半步金丹的魔傀宗修士手下撑过一炷香” 其实早在程沛刚刚走到妙音寺庄园不远处的时候,净元沙弥就已经知道。毕竟一个小小少年,那般急慌慌地往他们这庄园走来,恍似逃命一样的,净元沙弥如何能不知道? 如果是换了别的地方,也许守门的弟子就将这件事压下去,权当没有这回事了。但这里是妙音寺的庄园,出家人慈悲为怀,有人上门求救,净元沙弥就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更何况十年前在这万竹城中,净涪师弟也曾经被魔门的人掳掠。同样的遭遇,净元沙弥理所当然的就要出手。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他的身边就已经站了一个净涪。 净涪拦下了他。 两人就在这一间小室里看着那程沛艰难应对敌人,一直到程沛倒下,净涪请了净元沙弥将门外的程沛送到清沐禅师那边,然后才自己出门去的。 净元沙弥想得一阵,不免又想起自己的家人,心底也暗自琢磨:也许等这一次竹海灵会结束之后,可以回家去看看? 净元沙弥的想法几乎都已经挂到了脸上,清沐禅师只看了一眼,便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清沐禅师又看了一眼回到了正在推门进屋的净涪,同样看见长榻上皱着眉昏睡的程沛,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净涪不知清沐禅师到底在为什么发愁,他进了屋后,走到床榻上看了两眼,便退出云房,在外间的佛龛前坐了,盘膝闭目入定。 这一日的晚课结束后,清沐禅师将净涪留了下来。 看着垂首站立在自己身前的净涪沙弥,清沐禅师又是一叹,微微垂下眼睑,道:“净涪师侄” 清沐禅师只是叫了这么一声,那些明明已经想好甚至都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愣是没能出口,只能沉默。 净涪抬头看了清沐禅师一眼,心中却也清楚清沐禅师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无非就是程沛对他的依赖不像是一个小孩对自幼分离的兄长的态度,而这位禅师看出了他与程家有不少来往,想要提点他注意而已。 净涪向着清沐禅师合十一礼,随后一只手往上抬起,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门,手指甚至还特意在那脑门上点着的戒疤处摩挲了几下。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动作,也明白了净涪的意思。 三千红尘烦恼丝已落,头上戒疤犹在,净涪他就是山外之人。红尘的那些亲情关联,虽然因果仍在,却不会影响他的修行。 既然净涪心中明白,清沐禅师也就松了口气,他笑着点了点头,道:“无事了,你且回去吧。” 净涪双手合十一礼,别过清沐禅师,一路回了自己的禅院。 他才刚推开院门,云房里昏睡的程沛也恰在这时清醒了过来。 虽然清醒了,但程沛也不立刻就睁开眼睛,他甚至还刻意保持着昏睡的状态,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拖得熟睡一样的绵长,只凭着自己的身体感知收集着这四周的信息。 可根本不用他多费神,只是呼吸了一口,察觉到鼻端那萦绕不去的檀香和那檀香中夹杂着的熟悉的气息,他就再不装睡,立刻睁开眼来。 果然,入目所及就是朴素的暗红梁柱和暗灰屋瓦。他偏了偏头,看见的又是各处宝树异花佛陀菩萨的雕饰。 识海中的司空泽也安慰他道:“不用担心,这里是你那大哥的云房。” 净涪掀开门帘进来,就见程沛正睁着眼睛眼带好奇地各处张望,如果不是顾忌着净涪,看他的样子,应该是还想要各处摸一摸,翻一翻看个仔细的。 司空泽见程沛这般没出息的样子,也没有个好气:“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云房,你至于这么好奇么?” 程沛哪里能够同意司空泽的说法,当下就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怎么就不能好奇了?这里可是我大哥的云房,我还是第一次来呢!想要看个仔细怎么了” 司空泽说不过程沛,也阻止不了他,索性就不管他了,随他去! 不曾想,程沛这般像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丢脸模样就那样直接地被净涪抓了个正着。 净涪看了一眼程沛,视线直直地望入程沛眼底深处。 程沛被净涪这一眼震住,以为自己那番动作惹了净涪不满,当下就胀红了脸坐在云床上,期期艾艾地道:“大大哥” 只有司空泽知道,净涪的这一眼,看的根本就是他。 而且看那净涪的眼神,似乎是在责怪司空泽亏待了程沛。 冤到差点六月飞雪的司空泽气结,但他拿净涪没有办法,想要解释又觉得刚刚程沛实在很拿不出手,只能摸着鼻子认下了。可认下是认下了,程沛的那一笔他也不会忘记,只等着日后找补回来。 司空泽的冤枉净涪真的不知道吗? 不然。 但净涪要的就是司空泽给程沛记下这一笔。这一笔记下后,日后司空泽再来教导程沛,自然就会下狠手。被严厉调·教出来的程沛也才能更多几分保命的可能。 不过这些自然还该等到日后,现在嘛 净涪从褡裢中取出那一个木偶小人,当着程沛和司空泽的面在木偶小人上接连点了几下,又摆弄了一番,直接将这一个傀儡木偶变成了替命木偶。 净涪将这一个替命木偶递给程沛的时候,司空泽已经完全忘了怎么说话了,只能木愣呆滞地看着程沛握在手里的那一只替命木偶。 等到净涪离开,程沛独自一人拿着木偶翻来覆去地看,甚至不时伸出手这里戳戳那里点点的时候,司空泽才回过神来。 他声音干涩得要命,却完全掩盖不了里面的震惊:“小徒儿,你这可是多了一条命啊” 听司空泽这么一说,程沛也被惊住了,但他很快就笑了,眼睛笑得弯成两条细线,得意又骄傲:“啊我大哥嘛,就是这么厉害的啊” 第195章 元日之前 本来在出发之前还想着要给自家大哥一个惊喜的程沛就这样占据了净涪禅院里的次间。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有些别扭之余,程沛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倒也是安生住了下来。 也是因为这样近距离和净涪生活一段时间,程沛看着净涪的目光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些怜悯。 他大哥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呢? 每日里寅时中(早上四点)便已经起床,简单梳洗过后就开始拈香礼佛,在佛前静坐入神,卯时中(早上六点)开始早课,接着就是洒扫,结束洒扫后又是各自抄经诵佛,申时末(傍晚五点)晚课,然后又回到禅房里继续礼佛诵经 每日里的任务不算繁重,但绝对枯燥。和他大哥的生活比起来,程沛自觉他的日子能够称得上一个有滋有味。 司空泽看着这样的程沛,忍不住在识海里冷哼一声,怒问道:“你怜悯他?那你知不知道,我更怜悯你!” “你可以被人随手镇压,但你大哥却可以随手镇压别人!他需要你来怜悯?怜悯怜悯你自己吧!” 看着这样不争气的小弟子,司空泽一腔怒火涌上心头,如果他还有实体,怕就直接上手怒敲程沛脑门了。 “如果你平日里修炼再多用上几分心思,当日被那魔傀宗的人下黑手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狼狈!” 天筹宗擅长推演天机,占卜和阵法也差不到哪里去。哪怕程沛修为一时提不上去,只要他道行足够,凭借占卜的提前预知,凭借阵法借用天地之力,反坑那个鬼祟小人不太容易,但保命绝对不在话下。 看着每日里清修不辍的净涪,程沛一时默然。 这样不行 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叹得一声,不去说些好话来宽慰程沛,而只是缓了缓语气,问道:“你知道你大哥为什么这么厉害了吗?” 待在自己暂居的次间里透过门帘看着阖目盘膝坐在佛龛前,双手拿定珠串,两个手指不紧不慢拨动佛珠的净涪,程沛怔怔然地点头。 司空泽又道:“你大哥确实资质卓绝,悟性绝佳,有能镇压一众同辈修士的资格。但如果他不是这般潜心勤修,他最多也只是勉强出人一头而已,哪儿又能够像现在这样,将你们这等同辈修士远远地甩在身后?” 司空泽不去看程沛的表情,再一次悠悠然地叹道:“你也一样。你资质悟性皆有,虽然比你大哥差了一点,但也绝对比其他人更接近你大哥。可你看看,你大哥当年不过十岁,就已经能够在这竹海灵会的擂台赛上力压道、魔、佛三门青年骄子,独占魁首。而你?” “你也不想每一次都像早前那一次那样,要劳动你大哥出手相救。如果真这样的话,你也不要说什么想要程家了,借着你大哥的威名安安生生地当一个普通修士算了” 程沛眼中情绪不断翻滚,最后他摇了摇头,只道:“多谢师尊,弟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净涪自然察觉到门帘边上的程沛,但他也没多在意。毕竟他这时候也不是在入定修炼,而是默诵经文而已,根本不担心有人打扰。 一篇经文诵完,净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程沛方才的位置。 门帘后已经空无一人。 净涪不去管他,自顾自闭上眼,另换了一部经文开始默诵。 但自那一日之后,净涪发现程沛修行越加用心勤奋。对此,净涪只是一笑,并不多话。 静心修持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有点快。这一日晚课后,清沐禅师出声留下了诸位沙弥。 坐在上首的清沐禅师看了一眼下方,视线扫过下首的诸位弟子,笑了一下,提醒道:“莫要忘了,明日便是元日,明日的早课提前到丑时中。” 诸弟子齐声应诺。 清沐禅师点点头,再不多话,直接挥散了诸位弟子。 净涪回到禅院的时候,程沛正在原本虚设的厨房里忙碌,听到净涪回来的动静,程沛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冲着净涪笑了一下,才道:“大哥,等会儿我有话要和你说。” 净涪其实知道程沛要跟他说什么,但他也只是点了点头。 净涪才刚从净室里走出,便见程沛坐在案桌边上,面前摆放了三碗素面。见得净涪过来,程沛扬起笑脸,冲着净涪招手。 “大哥,大哥,快过来” 净涪看见这情景,自然明白程沛的用意,他定定地看了程沛一眼,果真顺着程沛的意思在程沛的对面落座。 程沛见净涪的目光落在他面前的那碗素面上,很有几分不好意思地道:“大哥,我就只会煮点面了” 就连煮面,他也跟着沈安茹学了好半日才勉强学会的。毕竟在程家,不会有人想要让他下厨,也绝对不会有人敢叫他下厨。如果不是 “娘亲叮嘱说,年前最起码也该一起吃个饭” 放在净涪面前的这碗面只是碗用了麻油点香加了青菜木耳的素面。这素面面多水少,碗里的面条也有好几根黏连在一起,看着就知道煮得不怎么样。 程沛一手搭在碗边,一手拿着筷子在素面里不自觉地搅滚,眼睛还在小心翼翼地偷觑着净涪的神色。 净涪定定地看了那碗素面一阵,双手合十向着程沛一礼,才在案桌旁落座,拿起了碗边的筷子,捞起碗里的面条放入嘴里。 程沛看着净涪动作,终于放松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转头又看向另一侧放着的素面上,和识海里的司空泽说道:“师尊,你的面” 连日阴着脸的司空泽这会儿终于脸色放晴,他放缓了声音道:“放在那儿就行!你就吃你的吧。” 程沛不再说话,埋头吃面。 面条还有些生硬,但程沛丝毫不介意,三两下就将一碗面吃下肚子去。喝光碗里的面汤后,程沛看了看慢条斯理地吃面的净涪,忽然道:“大哥,明天我就不和你一起去竹会了。” 透过氤氲的热雾,净涪抬起眼睑看了程沛一眼。 程沛却不去看净涪,他的视线飘向上方的虚空,看着灯火无法照亮的阴影处,慢声道:“大哥,我不是妙音寺的弟子,我是程家的程沛” 净涪照旧沉默。 司空泽也收回了看着那碗面的视线,看向他这一个年岁尚轻的小弟子。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魔门的人会盯上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惹上他们了,但我不可能一辈子缩在大哥你的羽翼下。” 净涪嚼了嚼嘴里的面条,吞下去后,抬起头看着程沛。 程沛为什么会被魔门的人盯上,程沛自己或许不知道原因,便连司空泽大概也是摸不着头脑,但净涪却清楚得很。正因为他知道,所以净涪才会将魔傀宗的那个和程沛牵扯的木偶小人换做替命木偶。 看着净涪映着灯火格外明亮的眼睛,程沛有些手足无措,“怎怎么了吗?有哪里不对吗?” 净涪摇摇头,又继续埋头吃面。 他的动作依旧不慢不快,受他的影响,程沛也镇定了下来。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直等到净涪吃完面,饮尽面汤,放下筷子,他才在净涪抬眼看他的目光里说完最后的一句话。 “大哥你放心,如果真有什么事,我会逃的。还有我师尊在呢。” 之前程沛之所以会昏倒在妙音寺庄园面前,有一大半的原因在于司空泽不便出面。不过到了真正危机的时候,这些顾虑也可以全数抛开。 净涪看得他一阵,点了点头,伸手从褡裢里摸出一枚他的副令,“啪嗒”的一声轻响,副令落在了案桌上。 净涪将这一枚副令推到程沛面前。 程沛虽然不太清楚这一枚铭牌代表的什么意思,但净涪给他,他也没多想,直接就拿在手里翻看。 司空泽看着程沛手里的副令,语气有些奇怪:“这是你大哥他的副令。你接了这一枚副令,名义上就是你大哥的追随者了。” 由不得司空泽心有不甘,他还想着找机会将程沛引入天筹宗呢。但现在程沛接了净涪的副令,那程沛愿意进入天筹宗的几率就又要往下跌。哪怕早知道自己的盘算不太可能实现,但眼睁睁看着它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司空泽心里难免就有些不得劲。 但是司空泽归司空泽,程沛却很高兴。他握紧了手里的副令,冲着净涪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立誓一般道:“大哥你放心,我以后会努力的。” 对他而言,净涪给他的这一枚副令,不仅仅是一种认可,也是对他的督促。尤其是他见过净涪每日里的修行之后,他更觉得自己不应懈怠。不然日后他也会是被他这大哥远远抛在身后的人之一。 净涪不置可否地点头,站起身来,收拾桌上的碗筷。 程沛并不在一旁闲着,也伸过手来帮忙。 洗净了碗筷收拾了桌面后,净涪便回了自己的云房去了。 他盘膝坐在屋中蒲团上,闭目入定,神思收拢,于定中观照己身,调整心中思绪,为明日的擂台赛做准备。 这一次竹海灵会比不得十年前的那一次。那一次擂台赛,左天行在明而他在暗,和当时的左天行相比,有备而来的他明显要轻松得多。但这一次,他们的底细各自心知肚明,再想要复制旧事就不太可能了。不过摒弃其他各方影响因素,光明正大地凭实力一决高下,净涪也不怕他。甚至 哪怕是在定中,净涪也能感觉到自己心底的那一道澎湃战意。 他也很期待! 期待着和左天行真真正正的分个高下。 同一片夜空下,作为这一次竹海灵会中唯一一个被净涪看在眼里也只将净涪视作对手的左天行此时却极为悠然。 夜色正浓,他与杨姝牵手走在大雪中。雪厚风狂,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拉着杨姝小手的左天行却并不觉得有多么冰寒。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但哪怕是这样的安静,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即便只是视线偶尔间的对撞,也足以让人安心。 到底明日就是竹海灵会开始的日子,他们还得参加竹海灵会的擂台赛,左天行和杨姝也没在外面多待,眼看着时间差不多,左天行便牵了杨姝的手往杨家驻留的宅院走。 行走在风雪中,杨姝抬头看着侧旁剑意勃发却又尊贵俊美的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却晃了晃手臂。 左天行察觉到她的动作,侧头笑看着杨姝,温柔询问:“怎么了吗?” 杨姝眼中笑意犹在,脸色却是刷的一声拉了下来,她的声音也有点冷:“左大哥,听说你最近总能碰见一个医家殊色?” 她可是听说了,那个人叫苏千媚。貌美无双呢! 左天行眼中笑意更深,声音在这寒风中更是温暖如春日,“没有啊。我除了找你之外,每常出门都总有要事,也都会有师侄在侧陪同。” 左天行毕竟是天剑宗的领队之人,既然到了这万竹城,自然也需要和同为道门的各宗弟子联系交情,是以常常都会出门去各处访友。 至于他去拜访的那些道门子弟,为何十次里有五六次总能碰见苏千媚,那就是那些师兄弟的事情了,和他却是没有多少相关的。 听左天行这么一解释,心知确实怪不得左天行的杨姝哼了一声,却又噗嗤一声笑了。 看着眉梢眼角处处可见笑意的杨姝,左天行虽然也在笑,心底却着实有几分感慨。 这一辈子,他总算是能这样坦然地在姝儿面前解释了。总算是,不让她再为这些事情烦心忧愁了 杨姝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强忍了笑意,强作处严肃的表情看着左天行,被他牵着的手反握着左天行的手,微微用力作威胁状:“总之你要记得,离别的姑娘家远一点!” 左天行只差没有举手立誓,连声道:“是是是,我知道的,一定不敢,绝对不敢!” 杨姝哼哼道:“那就最好。” 看着杨姝进屋,左天行脸上的笑意渐渐收起,他看着苏千媚暂居的那间客栈的方向,眼神无声又坚定。 只希望你,仍旧聪慧。 第196章 二次竹会(一) 第二日清晨,净涪和诸位师兄结束早课后准备前往竹棚的时候,没看见程沛,净涪沙弥还特意问了他一句:“净涪师弟,那位程家小施主怎么不和我们一起?他不是也有竹令的吗?” 净涪看他一眼,见他眼底带着担忧,眼角余光还在不住地瞥向清沐禅师的方向,便只笑着合十一礼,替程沛谢过净元沙弥的好意。 净元沙弥也不是真的就想问净涪要一个答案,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跟清沐禅师提上一提,看他们能不能顺道带上程沛一起。 毕竟跟着他们一起,对那些魔门的人也能有个震慑。 这也不仅仅是净元沙弥的想法,就连净磐等其他沙弥的想法也是差不离。毕竟上一次的竹海灵会魔门对净涪动手的事情寺里早就传了个遍了。他们这些青年沙弥在感叹净涪程沛两兄弟都被魔门那些人盯上的同时,也着实厌烦魔门的动作,总想着给他们点教训。 清沐禅师抓到净元沙弥瞥过来的视线,不用想也猜得到净元沙弥的想法,他也确实有那么一会儿的犹豫,但在他的神念之中,也没找到程沛的气息。清沐禅师看了净涪一眼,正对上他的视线,又见他微微点头,便知程沛应该是有意避开,也就没多说什么,只道:“好了,程家小施主已经出发了,你们也走吧。” 诸位沙弥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底的惊诧,一时间表情都有几分微妙。但当着净涪和清沐禅师的面,他们也未曾多有表示,列队走出庄园。 他们一行八人在庄园门前站定,各自拿出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一枚竹令,在竹令的接引下,进入万竹城上空的那一座灵竹城里。 不同于上一次,这一次属于他们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足有八个蒲团分上下两行排列。 妙音寺诸位沙弥对视一眼,齐齐向着净涪合十一礼,道:“师弟先请。” 论辈分论年纪,确实是净元净磐等人为先,但若论及修为论及分量甚至是资历,这八位沙弥中却又以最为年幼的净涪为最。 净涪不曾将这先后次序放在眼里,但作为这妙音寺诸位弟子中地位超然的存在,他也确实有资格选定自己的座位,甚至是划下规矩。 到底这一次诸弟子的座次是以修为划分还是以辈分划分,端看净涪一人的决断。 净涪双手合十还了一礼,先在第二行右端末尾的位置坐定。 净元净磐等人见状,心领神会,也都各自按着辈分落座,或闭目神游,或低声交谈,都在等待着竹海灵会的开始。 天剑宗那边,则仍旧以左天行为首,一众天剑宗弟子簇拥着他依次落座。但和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自在闲适相比,天剑宗的竹棚里又多了一分沉凝。诸位天剑宗弟子都在不自觉地观察着左天行的表情,待要出声询问岔开话题活跃气氛,但又没有那个胆子,只能就那样僵硬而别扭地坐着。 左天行这会儿的心思全不在这里,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些天剑宗弟子欲言又止的表情。他就坐在天剑宗竹棚里最中央的那一个蒲团上,目光不时扫过佛光和魔气中间和两边都不太协调的那一个清净竹棚里。 那个清净竹棚应该划分到散修一脉,不属道、佛、魔三门统辖,独立而混乱。 杨姝和苏千媚就坐在那一个清净竹棚里。 左天行几乎分出了一半的心神去关注着那一个清净竹棚,唯恐苏千媚又要做些什么去撩拨杨姝,也担心杨姝被苏千媚所扰,不仅影响她的状态,甚至又在她心上刺上一刀。 毕竟这样的事情苏千媚也不是没有做过。 看着很有些坐立不安的左天行,天剑宗诸弟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灵敏些许的弟子心思一转,想到这些日子来万竹城里转来转去但想来应该是有几分真实的桃色新闻,胆子一壮,居然就在左天行眼皮子底下传起音来。 “看左师兄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莫不是在担心那两个姑娘呢吧” “你莫要瞎说!左师兄哪儿会是这般里外牵扯不清的人?我看应该是因为妙音寺的那个净涪沙弥!听说那个净涪沙弥这些年来修为突飞猛进的,比之左师兄也不逞多让。当年那个净涪沙弥就已经是左师兄的劲敌了,现如今怕是比之当年更甚” “不信你自己看看吧!左师兄的视线哪儿是往妙音寺的那个清净竹棚那边去的分明就是在担心那两个姑娘会不会闹起来嘛” “你你这” 左天行确实是心神不属,可这些天剑宗弟子们胆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传音,就不啻于光明正大地在他耳边说话。 左天行心底确实有几分尴尬,但面上却不显。他收回视线,眼观鼻鼻观心肃然静坐。 他这样的动作太明显,天剑宗那些暗地里传音不绝的弟子们心底一颤,各自对视一眼,也都齐齐收回心神,眼观鼻鼻观心肃然静坐。 一时之间,天剑宗的这一处清净竹棚里安静得能听见各自的呼吸声。 左天行在心底里松了一口气,再不敢如同刚才那样分神,而真的开始分析净涪的手段。 作为妙音寺的净涪,哪怕他通晓魔门各宗根底,精研各宗秘术绝技,在这擂台赛上他一样也使不出来。他真正能够动用的,也就只有佛门的那些手段。 佛门神通的话,又因为净涪他修的是闭口禅,真言咒之类也是用不了。那么就是各种大手印、掌法、指法、棍法、拳法,再有就是当年净涪在莫国普济寺里用出来的金身、三法印以及他曾经在万竹城酒楼里请出来的那一座佛塔。 这么数一数,左天行的脸色更显慎重了。 尤其是除了这些之外,左天行还不知道净涪还隐藏了哪些底牌。 在上一辈子,景浩界就有一句话流传甚广。 “剑子左天行是剑道千万年难得一见的良材美质,可魔子皇甫成却是景浩界千万年来绝无仅有的全才。” 左天行曾对此不置可否,他只要手中有剑,哪管对面的那个人用的什么手段,但以剑破之即是。可接连被皇甫成坑过狠狠栽了几记跟头之后,他就学乖了。哪怕再信任自己的剑,也绝对不会再小看别人。尤其当那个人还是皇甫成的时候! 他忙着准备此后和净涪的对战,也不再在意清净竹棚里的氛围。诸弟子也无法从左天行那张端肃的面容里看出他的心情,自然也就不敢放松,哪怕这清净竹棚里的时间再难熬,也一直咬牙硬抗,心里甚至不敢有丝毫的怨言。 然而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程沛比起来,天剑宗的这些弟子已经可以称得上一个幸福了。 程沛所在的那一个清净竹棚不大,而这不大的空间里,统共也只坐了四个人。一个杨姝,一个苏千媚,一个容貌俊朗的青年男子,再有一个程沛。 这四个人,杨姝和苏千媚这两个殊色绝丽的少女分左右落座,中间则坐了程沛和那个青年男子。其中程沛的那一侧靠近杨姝,而那个青年男子的另一边则坐了苏千媚。 因着大家都不熟,这清净竹棚里也没有人说话打破沉默。但程沛和那青年男子也都觉得杨姝和苏千媚之间不太妥当。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看见对方唇边的那一缕苦笑,一时间竟颇有几分戚戚焉之感。但程沛自知,那个隐隐带着药香的清丽少女看着他的眼神比之对坐在他旁边的那个大气少女更来得锐利凶狠。 这个容貌绝佳的女子,对他有一份莫名其妙的的敌意。 “这女子是医家的人啊”司空泽也在他的识海里连连感叹,“这一代医家居然出了这么一个弟子,也真是” 程沛不作声,但听着司空泽的话,心里对医家也没有多少好感。 他坐了一会,见这清净竹棚里着实难受,便将双手拢入袖子里。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在空中连连划动,尝试着描绘阵禁。 司空泽不过是感叹了一番,又在心里记下苏千媚对程沛的敌意,便不再理会苏千媚,只关注程沛的练习。 事实上,程沛也没能练习多久,这一会的竹海灵会便开始了。 沉重的战鼓擂起,灵竹城中的那一个大广场分化出一十六个擂台。当第一缕晨光穿过厚重的云层落下,挂在擂台最东侧的那一道旗帜光芒浮动。 净涪睁开眼睛来,顺着这清净竹棚里浮起的微光,看见净元沙弥身前浮起的那一片竹简。 妙音寺诸弟子里,由净元沙弥首开战局。 净元沙弥看着自己身前浮起的那片竹简,那一霎那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的什么,竟不是首先拿起竹令,而是转头看向了净涪的方向。 净涪察觉到净元沙弥的视线,垂下眼睑,双手合十微微低头。 净元沙弥神色一定,一把握住那枚竹令,往诸位师兄弟看了一眼,沉声道:“南无阿弥陀佛,诸位师兄弟,我这就去了。” 净磐等沙弥也都双手合十,道:“南无阿弥陀佛,师弟/师兄万事小心。” 擂台赛上第一轮出战的,不仅有净元沙弥,还有程沛。 在另一处擂台上看见程沛的时候,净磐沙弥等人还都分出了少许注意力去关注他。就连左天行,看了一眼擂台上站着的修士之后,也将目光投注到了程沛身上。倒是净涪,只是扫了一眼擂台上净元和程沛的对手后,就收回了视线。 净元的对手不强,轻松就能拿下。至于程沛,虽然会是一场硬仗,但最终的胜利仍然会归属于他。 这两场擂台赛的结果也正如净涪所料。 当净元沙弥拿下胜利返回清净竹棚的时候,程沛仍在擂台上鏖战。他的卜术和阵法虽然用得有点别扭,但不时也会有天马行空的灵光一闪,打乱对手的节奏。 足足拼斗了半个时辰,浑身真元即将耗尽的程沛也终于获得了胜利。 左天行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最后看向了天筹宗那边的清净竹棚,心中却已经有了底。 但下一刻,他就没有再分神去想程沛的事情了。 看着身前飘起的竹令,左天行往左右看了一眼,道:“我去了。” 他整个人化作一道剑光飞出竹棚,随着他一起消失在竹棚里的,还有他的那一枚竹令。 在左天行落入擂台的前一刻,他看见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净涪正一步步从上方落下。 两人四目相对,净涪清楚地看见左天行眼中的战意,但他却只是无声一笑,脚步不停,落在了左天行左手边上的第三个擂台上。 他这一场的对手不是净涪,但最后一场,却绝对会是! 左天行看着站在对面的那个青年,双手自然垂落,被剑鞘包裹着的紫浩剑挂在腰侧。 作为左天行对手的青年见左天行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憋屈,但却仍旧不失风度地向左天行行了一礼:“请!” 他都没有向左天行通报名号来历,在左天行回礼后,直接就攻了过来。 和左天行遇到的对手不同,净涪的对手似乎更放得开。 他站在净涪的对面,手里捧着一块罗盘。 见到净涪在他的对面站定,他松开手,任由罗盘飘上他的头顶,然后向着净涪抱拳一礼:“阵道兆健宗刘掣,见过净涪师弟。” 净涪双手合十,还了他一礼。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并不因为自己遭遇净涪必将被净涪淘汰出局而感怀,很是诚恳地道:“我有一阵,为我此前得意所学,请净涪师弟指教。” 净涪并不作态,只任由他动作。 刘掣深呼吸一口气,头上罗盘飘落在他身前,他双手搭在罗盘上,手指连连点动。 随着他的动作,这一处擂台上忽然落下一片暗云,厚重云层翻滚,酝酿一阵后,忽然又有雷声阵阵响起。 程沛调整了一阵,才从定中出来,便听得司空泽与他说道:“仔细看你大哥。” 程沛也不及应声,急急往净涪那一处擂台看去。 净涪所在的那一处擂台全被层云笼罩,冬雷阵阵,仿似早前竹海灵会开始前的那一阵鼓声。忽然一道狂风吹来,席卷层云,云层碰撞,又有雨雪自云层落下,纷纷扬扬将净涪整个人卷入其中。 这刘掣年岁不过二十许,筑基中期的修为,可他如今摆出的这一套阵法引动竹海灵会擂台上万万年积累下来的战意、此时天地间无处不在活跃非凡的水气,拼借这般天时地利居然将战力提升到了金丹层次。 程沛看得瞠目结舌,想想刘掣,再想想自己,更觉得自己无用。 刘掣的阵法也确实引得上下两座竹城观战的修士纷纷侧目,但不论是净涪所在的佛门还是刘掣所在的道门,更甚至希望净涪能够栽一个跟头的魔门,谁都不觉得面对净涪,刘掣能够战而胜之。 对于刘掣,道门诸人也只有一句可惜。 如果他的对手不是佛门的那个净涪沙弥,他应该能够在这竹海灵会上走得更远,绝对不会在第一场擂台赛就被扫下。 面对刘掣,面对刘掣现如今摆出来的这一套阵法,净涪却没有太多想法。 事实上,对于刘掣这样一个手指头就能戳倒的人,对于刘掣那个看似精妙其实粗糙的阵法,净涪也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想法。他只是在刘掣对面站定,待到他的阵法运转到了极致,擂台各处呼啸翻滚的灵气随着刘掣意念直扑向他的时候,他左转右转迈过几步,再然后一步跨出,便出现在了刘掣的面前。 看着不过片刻间就已经转出阵法,已经向着他抬起手指的净涪,刘掣苦笑一下,朗声道:“我认输。” 净涪微微点头,再一步迈出,已经走到了擂台之外。 刘掣苦笑着回到自家的清净竹棚,面对诸位同门的安慰,他也只是摇头一笑:“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毕竟是妙音寺的净涪啊。 刘掣自认自己在宗门里不算差,但这一场擂台赛上站在他对面的是净涪,哪里还有胜利的希望? 第197章 二次竹会(二) 看着净涪和左天行各自返回妙音寺以及天剑宗的清净竹棚,灵竹城以及万竹城各处都有细碎的议论声响起,便连是无边竹海深处,诸多异竹也都在议论纷纷。甚至比起灵竹城和万竹城,无边竹海深处更为热闹。 “那两个拿到茂竹和苦竹的少年修士又来了,倒是剑竹没有到场,也不知那个特别特别讨人厌的家伙怎么了” “他没来不是正好?我们可以安安生生地看热闹,也不怕见到他就犯恶心。”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这无边竹海里所有已经生出了灵识的异竹们谁不知道同伴口中所谓特别特别讨人厌的家伙指的又是哪个。 “嘿嘿,也不知道是不是竹主暗中出手,收了他的竹令呢?” 这样的想法太异想天开也太天真幼稚,大概就只有那些年纪还小又对绝对相信竹主实力的新竹们才能想得出来并笃信不疑。但那些历经岁月洗礼增长智慧的老竹们对此却是一笑置之。不过皇甫成到底不讨新竹们喜欢,只是提起了两句,新竹们便将他抛诸脑后,只关注此时就在灵竹城里的净涪和左天行两人,顺带的也关注一下他们身上的两株异竹。 “咦?都到了这里这么久了,茂竹跟苦竹怎么都没个反应呢?” “莫不是他们就那样被这两个人随意找一块地方种下,不在这里吧?” “说的什么呢?你们没见茂竹和苦竹两人的气息都还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吗?虽然稀薄了点,但也绝对不是被种到哪里去了。” “咦?好像是啊,那他们回到了这里怎么也没跟我们打个招呼?嗬,难道是被关起来了?” “难不成难不成他们都被打灭了灵识?” “不会吧,竹主可还在这里呢。如果真被打灭了灵识,看竹主不将他们抽飞出去。” 老竹们悠悠然地看着新竹们七嘴八舌地猜来想去,各种猜测层出不穷,甚至越想越离谱,看得他们在一旁险些没笑到将自己身上碧青碧青的竹叶子晃落在那狂风中。 一直等到他们笑够了,这些老竹们才慢吞吞地平稳呼吸,插话道:“急什么呢?等那两个人类修士比完擂台赛,总是要来见竹主的” 要来见竹主的 新竹们还没从自己乱七八糟的猜测中回过神来,便就听得那么几个词在耳边回响,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怔了片刻,才各自惊呼出声。 “什么?!要来见竹主?” “他们什么人?!不过就是两个人族幼崽而已,有什么资格见竹主?” “就是就是!人族的幼崽,哪怕得到了茂竹和苦竹他们,也都是人族的幼崽,有什么资格来见竹主?” 也不怪这些新竹们反应这般激烈,作为自诞生灵识起便生活在这无边竹海中受竹主庇护的异竹,在他们心里,除天地外,竹主是至尊至贵的存在。不管是谁,都及不上竹主在他们心中的地位,甚至连他脚边的尘埃都比不上。 竹主一直安居无边竹海之中,深居简出,鲜见外人,便连他们这些同族,也仅仅只在生出灵识尚且懵懂的那一刻见过他。如今不过两个人族的幼崽,居然就得到觐见竹主的资格,这怎么不让他们觉得激愤? 老竹们也都对新竹们的心情颇为理解。事实上便连他们的心情,自见到那两个人族幼崽出现在清净竹棚里,不,甚至是在更早之前,在他们刚刚到达万竹城的时候,到现在,也仍未彻底平复。 但岁月给予了老竹们智慧。这份智慧足以让他们更看清掩藏在世事背后的暗流。 自佛门在景浩界大兴,人族实力暴涨,曾经占据景浩界各处地界的妖族或被扫灭或被驱除。时至今日,景浩界里除了零星几只灵兽之外,再无妖族踪迹。便连人族所谓的历史里,妖族的存在也被尘封。 人族是现如今景浩界的主宰,在人族族运未绝之前,人族也会一直主宰着景浩界。而那两个十年前还只是少年的青年,除非半途陨落,否则便将主宰整个景浩界人族。 竹主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在十年前将茂竹和苦竹送了出去,除了借助那两个人族幼崽的力量培育茂竹和苦竹外,也是为了结下一份善缘。 当然,这些话双方心知肚明即可,不用明说,也不需要广而告之。 是以老竹们对视一眼,纷纷出言岔开话题。 “你们这些小辈都在竹主庇护下生长,又如何知道茂竹和苦竹在外头生活的艰难?” “就是,你们看那两个人族幼崽如今实力不怎么样,辈分更低,一看家底就薄,怕是连灵脉灵穴都没有,又怎么能让他们扎根生长?” “竹主容他们入竹海,为的必也是茂竹和苦竹。” “不过等到那两个人族幼崽成长起来,家底增厚,各种资源匹配那个时候,怕就是你们赶不上茂竹和苦竹了。” 新竹们听了,有些觉得有理,有些又觉得不可能,当下又是一阵闹腾。 竹主看了一眼竹阁外格外热闹的一众异竹,摇了摇头,转头又一次和旁边头顶着一片碧玉一般竹叶的童子确认道:“玉竹露都准备好了吗?” 童子听得竹主询问,垂手点头道:“已经准备好了。一份两千年年份的,一份一千五百年年份的。” 竹主点头,又看了一眼灵竹城里的天剑宗和妙音寺的清净竹棚,似乎能够看见坐在清净竹棚里的那两个青年修士。他略一沉吟,又交代道:“等到这些人进入竹海的时候,你就领了他们两个人进来,坐得一阵就送他们离开吧。” 童子应了一声,又低声询问道:“竹主,你还见他们吗?” 竹主摇摇头,声音里的情绪浅淡近无:“不了,且再等十年后吧。” 童子想了一想,也是。 那两个人现如今的年岁都不大,十年后竹海灵会的竹令怎么着也会有他们的一份,真要见,到那时再见也不迟。 竹主见童子想得明白,眼中闪过一丝真实无虚的笑意,他伸出手,揉了揉童子头上那一个发髻,在童子抬头看他的时候化作一道青光入了竹阁深处,只留下一句话道:“记得,那两千年份的玉竹露给茂竹,一千五百年的那一份给苦竹。” 童子皱着包子一样的脸蛋看着竹主消失的方向,嘟囔着道:“又是这个样子” 然而竹主到底是竹主,童子表面上再如何不满,对竹主也是尊崇万分,竹主交代下来的话,他从来都没有出过疏漏。是以在原地站了一会后,童子又再转到竹阁的储存室去验看他准备好的两份竹露,只等这一次竹海灵会结束后分发给进入竹海的净涪和左天行。 净涪和左天行都不知道他们这一次竹海灵会的所得已经被定下,或者说定下他们也不在意。无边竹海里面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些什么,以他们现如今的修为实力乃至身份地位又能从那些竹子手里拿到些什么,他们根本一清二楚,也完全不想其他人所想的那么渴望。现在的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地为必将会到来的决战做准备。 不过相比于连程沛的擂台赛也不太在意的净涪,还总会分神去关注杨姝比赛的左天行看着就闲散多了。 杨姝的第一场擂台赛遇到的对手是魔傀宗的弟子。 虽然净涪拿了齐以安将他镇入妙潭寺的封魔塔里以至于魔傀宗的青年一辈修士寥落,始终未能再出一位镇压门中诸位骄子的天骄,算是断去了魔傀宗大半的未来,而妙潭寺的清知禅师和魔傀宗的太上长老同归于尽,则是除去了魔傀宗的顶尖战力。这两厢交织之下,不禁破去了魔傀宗崛起的希望,更生生斩去魔傀宗大半实力,使得魔傀宗实力在魔门各宗中垫底,只能在魔门各宗垂涎欲滴中苦苦挣扎求生,但不得不说,魔傀宗这艘还勉强能有个样子的烂船要找出半斤钉来其实也容易。 现如今站在杨姝对面的那一个魔傀宗弟子,就是魔傀宗拿出来的一根卖相还算不错的钉子。 左天行看了看那个魔傀宗弟子,心里着实有些担心杨姝。 杨姝跟在左天行身边几年,很是开了一番眼界。见了她的对手,也知道这是一场苦战,当下自储物镯子里抱出一个凤首箜篌,向着那个魔傀宗修士福身一礼,道:“杨家杨姝见过道友,道友请。” 那个魔傀宗修士看了她一眼,也还了一礼,沙哑着声音道:“请。” 擂台赛开始,杨姝先就有了动作。 但见她微微低垂臻首,眼睑顺势垂落,又有一丝柔波自细长眼睫处流出,浅浅地落在她怀中的那一具箜篌上,温婉多情。 魔道修士和佛道僧侣一般,也都是在修一个“我”。但和清净克制的佛道僧侣不同,魔道修士讲究放纵自我,在宣泄七情与六欲的过程中窥见自我本性,修得魔道道果。 所以在杨姝那不是有意却胜似有意的意态下,那魔傀宗修士眼前一亮,手上的动作就慢了半拍。 待到他从那一阵迷醉中醒来,杨姝柔若无骨的纤手已经抬起,在她怀中的那一具凤首箜篌上轻轻划过。 虚空响过一阵清脆的玉石碰撞的撞击声,响遏行云。而在那一瞬间,被杨姝专门针对的那个魔傀宗弟子只觉得天上地下,也只有这么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杨姝看着对手昏乎乎的样子,眼中不见喜色,却反添一份厌恶,可不管她此时的感官如何,也不见她有半点疏懒大意,脚下顺着箜篌声响的节奏在擂台上游走,翩如惊鸿。 看着忽远忽近舞动已经占据了上风的杨姝,左天行面上也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丝笑意。 魔傀宗的清净竹棚里,零散的两个弟子各占一个蒲团,犹自安坐不动,脸上不见愁色,反而都有几分羡慕。 过得片刻,看着抱着那具凤首箜篌踩着节奏逼近同门的时候,其中一人还带了几分笑意羡慕地道:“实在是太可惜了,为什么在擂台赛上碰上这一朵娇花的人就不是我呢” 坐在另一个蒲团上的魔傀宗弟子往杨姝走出来的那一个清净竹棚看了一眼,挤了挤眉,笑着道:“这一朵娇花出局了,不是还有另一朵呢吗?” 最先开口的那弟子顺着同门的视线看了看那个清净竹棚,不过转念一想,便知道他说的是谁。他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摆了摆手,说道:“那一朵可是毒花呢,我是不敢近的,你要有那个胆子,你去试试看吧。” 提到苏千媚,不禁就想到当日踏入他们魔傀宗驻地的苏千媚含着笑意洒下毒粉的模样,两个魔傀宗弟子齐齐一颤,对视一眼,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也正是这两个魔傀宗弟子开口说话的那一刻,站在擂台上似乎完全沉迷在杨姝舞姿、箜篌声中的那个魔傀宗弟子忽然伸手向着逼近的杨姝探去,要摄取杨姝的气息。 然而杨姝早有准备,她身上自然垂落的披帛忽然往上一卷,月白绣暗纹的布帛带着疾风斩向那个魔傀宗弟子伸出的手。 杨姝纤长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拨琴弦,一声凤鸣陡然响起,随即一个凤凰虚影托着长长的尾羽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直扑向那个魔傀宗弟子。 可是杨姝的动作比起那个魔傀宗弟子而言,还是慢了一步。但见那魔傀宗弟子身影疾闪,已经避开那个凤凰虚影的扑击。他在杨姝拨动琴弦的那一霎那,手中法诀变换,一身真元如同泄洪一样流出,凶猛无比地破开那在杨姝周身飘荡着的披帛,准确地击在杨姝的身上。 杨姝反应足够的灵敏,她陡然屈膝,用力腾空窜起。 这一击杨姝避开了,但坐在清净竹棚里观战的左天行却不曾松了那口猛地提起的气,反而揪紧了心。 “不好!” 果然,就在杨姝屈膝腾空的那一刻,那魔傀宗弟子已经逼近了杨姝的身侧。他屈膝蹲下,双手牢牢按住了杨姝落在地上的那一片影子。 左天行看得清楚,那魔傀宗弟子的手端正无比地扣在了杨姝的心脏位置。那一时间,心脏狂跳不止的左天行眼中赫然闪过一丝杀意。 那魔傀宗的弟子却丝毫不觉,他双手紧握,当下就要使力,直接撕破杨姝的影子。 杨姝心底陡然生出一阵剧烈的不安,在身体腾空的时候视线往下一瞥,正望见她的对手已经抓住了她的影子。霎时间,杨姝想起了左天行曾经提点过她的话。 “魔傀宗有一门秘法,可通过影子重创敌人,所以如果对手是魔傀宗的弟子,你一定要注意,千万保护好自己的影子” 千万保护好自己的影子 杨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还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道:“我认输” 杨姝的话还未落下,那魔傀宗弟子的手已经用力,手狠狠地插·入杨姝的影子里。 杨姝忍受着心胸被拽住的不适感,屈膝向着那个魔傀宗弟子再度一礼,抱起她的凤首箜篌转身就走。 左天行甚至能够看见杨姝转身的那一霎那眼中泛起的水光。 他心中生出阵阵揪痛,目送着杨姝走回清净竹棚,再回首去看那个魔傀宗弟子的时候,眼中却带了一份逼人的冷意。 那魔傀宗弟子心底一寒,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他顺着直觉往天剑宗的清净竹棚望去,正望入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 他浑身又是一抖,整个人木木地站在清净竹棚前,直到左天行移开了目光,他又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能够迈开双脚,走入自家的清净竹棚里。 魔傀宗清净竹棚里的那两个同门早已经比过一轮了,这会儿还没有开始第二轮擂台赛,是以都还坐在蒲团上,观望其他人的擂台赛。 他的两个同门见他得胜归来不曾立即进入竹棚,而是在竹棚外站了那么一阵,本来就在心中奇怪。等到他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他们两人再细看他的脸色,见他脸上非但没有得胜归来的喜色甚至还脸色泛白额冒冷汗。这般不对劲,只怕是死人才发现不了吧 虽然他们三人在门派中颇有些嫌隙,彼此间大概只有一份面子情了,但说到底,他们都是一个宗门的弟子。本来魔傀宗如今的状况就极为艰难,他们再不拧成一股绳,在这万竹城里还有谁能看得见他们? 当下两人便就齐声问道:“你怎么了?” 那魔傀宗弟子在蒲团上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缓过神来,他看着两位同门,欲言又止:“你们觉得那个杨姝和天剑宗的左天行” 听自家的同门这么一提,那两个坐在清净竹棚里观战还不忘口中讨点便宜的魔傀宗弟子对视一眼,清楚看见对方眼里的警醒。 是了,他们刚才说的兴起,也忘了那一朵朵娇花毒花的,都和那个天剑宗声名赫赫的左天行有关系呢。 一个据说是和左天行走得近,另一个则是想要和左天行走得近 三人一阵沉默,许久后,才有一个人道:“别的不说,天剑宗的左天行声誉不错,应该不是那种因为比赛胜了他的女人而对人下狠手的人才对。” 他话说得清楚,但这竹棚里的三个人都听得出他话中那一下可疑的停顿。 哪怕是在清净竹棚里观战的两个弟子也清楚,刚刚杨姝是真的命悬一线。 此后,魔傀宗的这一处清净竹棚里真的是清净到了极致,根本没有谁出声说话,也没有人能够破去他们心底的沉重。 当他们跳出局外,看向魔傀宗的未来的时候,更被那笼罩在魔傀宗头顶的阴云压得窒息。 魔傀宗内没有能够撑得起魔傀宗旗帜的人物,外没有能够顶住魔门各宗压力的巨擘,内忧外患至此,本就令人心悸。而在遥远的将来,又更甚或是不久的未来,魔傀宗就算能够苟延残喘,哪怕天剑宗的左天行不会插手,也必有一个佛门净涪为敌。 他们魔傀宗,真的还有未来么 就在魔傀宗诸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路疾走的杨姝也回到了清净竹棚里。 才刚刚出现在清净竹棚的棚口,杨姝便能察觉到苏千媚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不由得弯起唇角,用自己一贯得体的笑意扫去颓意,挺直胸膛缓步迈入清净竹棚,在她自己的蒲团上飘然落座。 苏千媚看着杨姝这般作态,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坐在两女中央的程沛和另外的那一个男子对视一眼,齐齐噤声收缩自己的存在感。 司空泽仗着这里除了程沛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全然不像程沛两人那般缩头缩尾的,悠闲自然地在程沛识海中为他讲解方才那个魔傀宗弟子在擂台上的应对,提醒程沛学习别人的灵醒之处。 “所以在面对魔傀宗的人的时候,千万切记要保护好自己的影子,不然,你也会是杨姝那样的下场” 程沛一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牢记,一边小心地注意着这清净竹棚里左右两侧的动静,以免殃及池鱼,着实算得上幸苦。 更令他心惊的是,右侧的苏千媚竟然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枚金针。 幸好这个时候,他身上的那枚竹令也正飘了出来。 “该我了!” 程沛猛地一握身前的竹令,双脚蹬地直奔清净竹棚外。 被程沛这个难兄难弟抛弃的那个青年男子不禁以一种极其沉痛的目光注视着程沛的背影。但当他看见和程沛落在同一个擂台上的那个人的时候,眼中的沉痛又变成了同情。 左天行。 这一轮擂台赛,程沛的对手赫然是天剑宗的左天行。 司空泽看着站在程沛对面的左天行,良久才沉沉地和程沛说道:“你输定了” 第198章 二次竹会(三) “你输定了” 这四个字清晰无比地被程沛听在耳中,气得他简直想要一巴掌拍过去。 哪怕程沛明知他和左天行对上司空泽看好的绝对不会是他,哪怕程沛根本不用出手只是站到左天行面前就知道自己是真的比不过左天行,毕竟实力差距太过明显,但程沛也万万没有想到,司空泽对已经站上擂台上的他居然只有这么一句话。 他到底知不知道,到底谁才是他的弟子!? 程沛一边用目光牢牢锁定左天行,一边咬牙切齿地在识海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这态度这语气,哪里是徒弟对师尊该有的?都已经称得上忤逆了啊!!! 司空泽哼哼两声,却也真的闭嘴不说话了。 也就是他体谅程沛这会儿面临强敌,大量的不和他计较。否则定要让程沛知道,他司空泽是他程沛的师尊! 司空泽闭嘴后,程沛再不理会他,眼角余光不自觉地瞥向停在他左上方那一个擂台上的净涪。 净涪察觉到他的视线,也微微侧了头,往他这边看来。 明明他只是无意义地看了他一眼而已,却见程沛眼底熊熊燃烧的火光。那以无畏为柴以战意为火燃起的火光差点能让人也跟着他一起热血沸腾。 可惜,净涪自来对这样的“热血”绝缘。 他收回目光,看向了他的对手。 他这一轮的对手也是与他穿着一模一样灰色僧袍的青年沙弥。这个沙弥相貌精致,简单的僧袍非但没能减损他的容颜,反更为他添上了一份出尘的风姿。 净涪知道他,妙理寺的净方沙弥。 这是一个有资格和净音竞争佛门佛子之位的沙弥,虽然他最后确实是败给了净音,但得到了妙理寺一众禅师的认可,成为妙理寺挑选出来的佛子候选人,净方有着他自己的出色之处,非只是容貌精致那么简单而已。 左天行顺着程沛的目光侧头看去,便见那两个相对而立,站在同一个擂台上的青年沙弥。 他也认出了净方沙弥,但饶是左天行,一时也忍不住在心底为净方沙弥可惜。 净方沙弥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站在了净涪这厮面前。现在这样,就是活生生的一出悲剧。因为当哪里都不错的他和净涪那厮站在一起的时候,谁也看不见他,谁也不会去看他,他们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对面的净涪那厮身上,轻易移开不得。 左天行微微摇着脑袋转过头来,细微的叹息声几不可闻。 净涪面东,左天行面西,他们两人是相背而立,而净方沙弥又是站在净涪的对面,所以事实上左天行和净方沙弥是面对同一个方向站立的,甚至净方沙弥算得上站在左天行的身后。当净方沙弥抬头直视前方的时候,左天行的一应动作都会被他收在眼底。 因此,左天行所谓的感叹乃至可惜,净方沙弥也全都没有错过。 然而净方沙弥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放在心上。他收回远望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那个青年沙弥。 这个沙弥,来自妙音寺,法号净涪,是近十年来佛门最为耀眼的沙弥。他的名号,在他们这些同辈沙弥中尤为尤为响亮,响亮到几乎没有人不曾听过他的名号,响亮到几乎没有人不想见一见他。 净方沙弥自己也不例外。 而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 这个近十年来佛门最为耀眼的沙弥就站在他的对面,是他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的对手。 这是一场淘汰赛。 他胜了,净涪沙弥就会在这竹海灵会擂台赛中出局。 然而这几乎不可能。 不需要谁来告诉他,他自己就能清楚。这不可能。所以这一场比赛,真正出局的多半会是他。 但净方沙弥心底奇异的没有生出别的多余心思,他的心底格外平静,平静到他甚至还有心情仔细打量着站在他对面,即将送他出局的那个青年沙弥。 这个沙弥的相貌不过俊秀,五官和他自己的精致比起来,是要差上三分的。可是如果能让他选,他也宁愿选择这个净涪沙弥一般的俊秀面容。因为那样看起来真的极其舒服,不会显得太过女气,也不会显得太过雕琢,那是天然而成最为舒畅沉静的线条。这样的眉眼轮廓,再衬着他那双黑白分明幽深平静的眼睛和眉宇间一点与生俱来的沉静,更是凸显了他静谧的气度。 如今,这个沙弥不过是垂下了眼睑,手指闲闲拨弄腕上佛珠而已,这么简单的姿态便已经让人和他一般,扫去心头诸多纷乱杂绪,享受这一刻的平静安和。 净方沙弥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弯腰一拜,道:“妙理寺净方,见过净涪师弟。” 净涪本来闲闲站在擂台上,任由对面的那个净方沙弥出神,这会儿感觉到对面的那净方沙弥终于收回了视线,也抬起头来,双手合十无声回了一礼。 净涪向着净方沙弥一抬手,示意他先出手。 净方沙弥也不和净涪客气,点头道:“我于《妙法莲华经》的《普门品》略有所得,请净涪师弟指教?” 这话说完,净方沙弥也不立刻就开始念经,而是双目紧盯着净涪,注意着净涪的态度。 这竹海灵会的各处清净竹棚里,怕是没有谁不知道净涪沙弥修的闭口禅,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哪怕是佛门僧侣日常的诵经功课也是做不得,只能默诵。 而净房沙弥刚才所说的话里的意思,却是要诵经以请观世音菩萨护持己身。若真如他所说,净方沙弥于《妙法莲华经》中的《普门品》颇有心得,那他即便不能请得观世音菩萨法身降临于世,也必定能够接引得这位佛门菩萨的一缕法念降于他身。一旦他受观世音菩萨法念护持,凭借这位佛门菩萨的加护,他必能立于不败之地。 不过净方沙弥也没有逼迫净涪的意思,他现如今坦荡荡地将自己的对策明白说来,也是存了要请教净涪的意思。 毕竟除了年长许多的那些师兄,净涪沙弥可谓是佛门净字辈中修为境界最高的一个沙弥了。 更重要的是,净方沙弥也曾听得妙理寺中的诸位禅师长老们对这位净涪沙弥的一个评价。 “他的修持,和现今佛门的修持方式颇有不同” “净涪沙弥,他已经开始在摸索属于他自己的修持法门” 净方沙弥是真的想要看一看这位得到寺中长老们认同的沙弥自己摸索出来的修持法门,哪怕是只有雏形也无妨。当然,如果能够从他的修持法门里体悟出些什么,那就更好不过了。 净涪沙弥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净方沙弥,见他眼底始终坦荡,除了几分跃跃欲试之外,找不到分毫阴暗。他想了想,点了点头,已经放下的手再次抬起,示意他随意。 净方沙弥再度合十一礼,谢过净涪之后,才盘膝落座于擂台上。 净涪也在擂台上坐下。 明明是在进行淘汰赛的擂台上,明明应该交手分出个高下的两人却都盘膝坐了下来。如此与众不同的擂台,一下子就吸引了更多人的目光,更有人在议论纷纷。 “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两个佛门沙弥,不比斗,是要进行经文要义的比拼吗?” “不会吧?擂台赛上,怎么比拼经文要义?比谁念的佛经更流畅通顺?又或者是比谁的声音更大更响亮?这不是在说笑呢吗?” “没见识就是没见识。佛门弟子之间的比拼,又不是凡间学堂里的学生比背书,哪会是这么简单?” “就是,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语言是有力量的?你难道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一种秘法叫言灵?” “乱说些什么!哪里又要扯到言灵上头去了!” “可不是,你们不知道就别乱说。佛门的经义,若能贯通其意,虔诚恭请,是真的能够请出佛门经义背后的那一位佛门大德的!” “所以,那叫净方的小沙弥是要请出《妙法莲华经》第二十五品《普门品》里头描述的那一位观世音菩萨?”那人倒抽了一口冷气,完全不敢相信,几乎脱口而出道,“你们在说笑呢吧?” 观世音菩萨啊,那可是观世音菩萨啊!远在西天佛国的佛门大德,居然能够被一个小沙弥恭请下界?! “怎么可能?”旁边又有人反驳,“如果那净方沙弥真的能够做到,那佛门的那些禅师们不也能够轻易做到?那我们景浩界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过这方面的记录?” “就是就是,听都没听说过!” 更重要的是,如果佛门真有这样手段的话,为何佛门当年独占景浩界的局面会被打破?毕竟,一旦佛门的那些僧侣们将上界的大德大能请下界,这景浩界里谁都无法应对,又如何能抽他们手中抢回一片片土地,立下道门魔门立足的根基? 刚刚说能请出佛门大能的那个人自己也是语塞,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或者班扯,只得无赖地道:“我就是听说的没错啊,不过听谁说的我也忘了。你们真的想知道,看着不就行了!也不需要你们等多久!” 旁边的人虽然有些无语,但一听这话也是在理,再不去看他,只盯着上方灵竹城里的那一片擂台,直直地望着那擂台上那两个盘膝而坐的青年沙弥。 无边竹海里,诸多异竹乃至住在竹阁里的竹主这时候也都侧目看来。 旁人的议论和侧目净涪净方两位沙弥谁都没有放在心上,他们仍旧闭目盘坐在擂台上。不过虽然他们的动作一模一样,但细看的话也是能够发现,他们两人的状态其实是不一样的。 净方沙弥手捻佛珠,嘴唇接连开阖,一个个音节从他嘴边吐出。 各处观战的人侧目凝神,不过一会儿就有人听出来了,那是一篇经文。 “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 《妙法莲华经》第二十五品,《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净方沙弥诵经诵到入神处,忽然口唱经中佛偈:“世尊妙相具,我今重问彼。佛子何因缘,名为观世音。具足妙相尊,偈答无尽意。汝听观音行,善应诸方所。” 非是佛门僧侣以及对佛门经义熟悉的人光听了这一篇经文,顶多只觉得心头隐隐生出一种欢喜,不明究竟。但灵竹城里六分寺清净竹棚里以及万竹城中许多留驻的禅师僧侣听闻,如有法眼,睁开法眼看去,必可见世界的中央的那一处须弥山上,一尊身披天·衣头垂璎珞的大圣垂眼看来,他手微抬,身周无量佛光中飞出一道佛光落在景浩界这一处擂台上的净方沙弥身上。 观战的诸人仅见净方沙弥身上亮起一片朦胧佛光,佛光大悲大善,在净方沙弥身上盘旋不去。 那他化自在天外天上高坐莲台的天魔童子陡然睁开眼睛,先是看了一眼西天净土那一片无边佛国,沉默了片刻,然后垂落视线,望见那座灵竹城里的那处擂台上。他明明看见了净涪,却没在意净涪,只是紧盯着净方沙弥身上那一片朦胧得一触即散的慈悲佛光不放。 “观世音菩萨” 天魔童子近乎哆嗦着从唇间挤出这一个音节来,不知是畏是惧又或是乞求,更或是三者俱全。 此时的西天净土里,在法会上听世尊讲经说法的观世音菩萨听得声音,侧目看来,无声一叹,又转开视线,继续专心听经。 而景浩界世界之外,盘膝坐在虚空,只以剑阵护持世界的道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西天净土的方向,起身合十一礼,然后才再度坐下,闭目神游。 净方沙弥不知道这天地外的大能们暗地里的种种,他只是沉浸在经文要义里,恭敬而虔诚地诵读经文,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上已经接引下来了一缕观世音菩萨的法念。 净涪其实也知道不多,但他能够察觉到刚刚自他身上扫过的那一道熟悉又厌恶的视线。他微微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了去,注意着净方沙弥的动静。 这不是他第一次对抗得到上界佛门大德降下法念护持的佛门弟子。事实上,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对付这样的佛门弟子已经对付出了心得来了。恐怕就连左天行都没有他清楚到底该如何将这些顶着乌龟壳的佛门弟子从他们头上的那个壳子里扒拉出来。 要说简单的话,确实是简单,但要说难的话,也难。要将那个乌龟壳打破,一看对手,二看自己。 所谓看对手,得看那个顶着乌龟壳的佛门弟子心性如何,修为境界如何。一般而言,心性越强、修为境界越高的佛门弟子,他们头顶的那个乌龟壳就越硬,越难以扯下来。 至于看自己……当然也是要看手段看眼力。 看眼力的话,就得从一开始那个佛门弟子念经之前动手。佛经那么长,不是每一个僧侣都能心无杂念地将一篇经文完整而虔诚地诵读出来的,如果眼力足够,出手够快,当然是可以在乌龟壳成形之前先将打断他们的动作。只要僧侣的诵经中断,那他们头上的乌龟壳自然就会散去。 至于说看手段,说的其实就是动摇他们心志的手段。恭请上界佛门大德法念护持,凭借的是他们本身的心力。他们的心志越坚定,越虔诚通透,那自然就能越顺利地请得法念,同时也能得到更多的法念护持。而魔门的弟子,从来最擅长勾动人心杂念,牵动诸般欲·望情绪。如果他们的手段足够,完全能够让他们头顶的乌龟壳自己散去。 所以如果能够随便动手,根本不等净方沙弥祈请观世音菩萨法念,净涪就能让他永永远远说不出一个字来。哪怕是现在,净方沙弥头上顶着的那个乌龟壳,净涪想让他什么时候散去就能什么时候散去。 净方沙弥的心性在诸多佛门青年沙弥里确实算得上不错,但在净涪眼中还是不够看。 可是如今净涪的身份已经换了,他也就不能那么简单粗暴直接了当破去净方沙弥头顶的乌龟壳,还是得柔和点来。 就在净方沙弥盘膝念经的时候,左天行也正在程沛拼尽全部心力布下的那一个八方囚龙阵中随意游走。 他甚至还能分出神来看一眼净方和净涪两人的比斗。 不过听得只言片语,甚至还没辨认出净方沙弥到底念的是哪一篇经文,要请哪一位佛门大德的法念护持,左天行就已经收回了视线。 除了净涪之外,根本就没有人发现他看净方沙弥的那一眼里带着的无限同情和怜悯。 也没有人比左天行更清楚,这样乳臭未干的净方沙弥撞在净涪手上,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得胜的希望。 左天行在收回视线之后,又看向了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几近青筋暴起面容狰狞的程沛,手仍旧没有搭上腰间紫浩剑的剑柄上。他只是单手并指成剑,堂皇光正的剑意自他指尖爆发,无可抵挡地斩落在周遭浮起的亮光上。 但听“撕拉”的一声细响,左天行的剑意斩破《八方囚龙阵》的阵禁,最后在程沛头顶上方散去。 “噗” 程沛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再也站立不稳,瘫软地倒在擂台上。 他的脑海里,司空泽一字一字慢吞吞地道:“都说你输定了的,你又偏不信,连人家一招都接不下来” 程沛精神耗尽,又被左天行破去大阵,阵禁反噬之下,脑袋更是一阵阵昏眩,再听得识海里司空泽的那一句话,哪里还能坚持得住?当下就昏了过去。 左天行收回手指,视线向着净涪那边瞥了一眼,低低的声音除了他自己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听得清楚:“有机会、该出手的时候就要出手,不要多磨蹭”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净涪那边了,没怎么关注被他击败后的程沛,所以当程沛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饶是左天行,也有点懵。 他再顾不得在暗地里和净涪较劲,一个迈步走到程沛身前,弯下身去探看程沛的情况。他边查看还边嘀咕道:“不对啊我可是估量着下手的。那《八方囚龙阵》破去之后,程沛应该还有精神自己走回去才是的啊” 哪怕是程沛要昏倒,他最起码也不要在这擂台上昏倒啊 他昏在了擂台上,别的人或许没有话说,但净涪那里,说不得就要给他套一顶以大欺小的帽子了。 左天行不自觉小心地觑了那边盘膝静坐等待着净方沙弥念诵经文的净涪一眼,却不料正正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 那双黝黑的眼睛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左天行却不自觉的有些心虚。 “咳咳咳” 他咳了几声,手指再度并指点出,一道灵力自指间窜出,落入程沛体内。 一声闷吭之后,程沛终于睁开了眼睛。 左天行见程沛清醒,先他一步站起,背负双手居高临下地看着程沛,沉声道:“少年人,气性不要那么大” 这话说完,左天行也不等程沛反应,化作剑光飞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 程沛才刚醒来,还尚且有些懵懂,竟就听得左天行那么一句话,一时摸不着头脑,等回过味来,再要说些什么解释,但左天行已经化光遁走了。而且便连他自己,一时也找不到话来解释。 如此憋闷又憋屈的程沛头脑一阵昏眩,整个人几乎又要再昏一次。 偏偏他识海里的司空泽还点头极度赞同地重复了一遍:“就是,年轻人,气性就不要那么大” 程沛已经气得磨牙,却还记得净涪那边的比斗,从地上爬起,拖着浑身都在呻·吟的身体走下擂台的时候,还不忘往净涪的擂台张望几眼去探看净涪那边的情况。 他以为他和左天行这边都已经分出胜负了,那他大哥那边应该也有了结果才是。 他大哥可是比左天行还要厉害的呢! 第199章 二次竹会(四) 净方沙弥沐浴在那片朦胧的佛光之中,忍不住露出一个安心到无所畏惧的笑容来。他抬起头,微微颌首点头,眼中笑意犹在,“多谢师弟,师弟请。” 看他的模样,根本就不像是身处擂台的样子。 自他们两人盘膝坐下起就在关注着这一场奇特的擂台赛的各方精神一震,齐齐目光炯炯地盯着这一处擂台。 净涪沙弥看得他一眼,也是一个点头。 早在净方沙弥诵经的时候,战斗经验不是一般丰富的净涪便已经想到了三个同为佛门僧侣应该能够用来对付净方沙弥头顶那个乌龟壳的方案了。 其一来个乌龟壳之间的较量。既然净方沙弥头顶上带了一个乌龟壳,那么他也来。同为乌龟壳,就看谁比谁的硬实。 其二强攻,将净方沙弥头顶上的那一个乌龟壳打散。 其三借助比赛规则,在不触动净方沙弥头顶那个乌龟壳的情况下,直接攻击净方沙弥本人,将他打落出擂台之外。 这三个方案中,又以第三个方案最为简单有效。毕竟这是一场擂台赛,擂台赛上自有规则。这擂台赛的规则里,其中一条最为简单直接。在规则的允许下,只要净涪将净方沙弥送出擂台的范围内,净方沙弥便是再顶上十个乌龟壳,那也是输的结局。 然而这样简单直接的方案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被净涪放弃了。 不是为了简单省力,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单单只是因为净涪他对这一层乌龟壳很是手痒。他当年用魔道手段对付这样的乌龟壳摸索出了属于自己的心得,可要用佛道的手段来对付这样的乌龟壳还是第一次。 第一次这个词,总是能让他打自心底生出难耐的兴奋来。 再说了,要请下一个乌龟壳,也不是一定就要恭敬诵经虔诚恭请,手印也能有一般无二的功效。 毕竟刚才净涪沙弥特意礼让他才能让他成功接引一缕观世音大士的法念护持己身,所以这会儿净方沙弥也并没有立时就动手,而是站在了原地,等着净涪先动手。 可他才刚刚拿定主意,竟就见净涪的眼睑微微闭上,两手小指、无名指向内交叉,两食指申竖,指端相抵,而两食指端依附在两中指的上节侧面,两拇指各依附于两食指指侧。 净方沙弥先是错愕一惊,细细眯眼察看了半日,才终于认出了这个手印。 下方妙音寺庄园里,清沐禅师却早在净涪手印变化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出这个手印的来历,不禁腾地从蒲团上站起,视线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灵竹城擂台上的净涪。 三股印。 又名准提菩萨根本印。 那可是准提菩萨啊 如此时站在净涪对面的净方沙弥以及坐在各处佛门清净竹棚里的青年沙弥们或许只知道这位菩萨不过是观世音菩萨度化人道众生时又被称为天人丈夫观音的变化身,和大悲观音、大慈观音、狮子无畏观音、大光普照观音以及大梵深远观音并称六观音。而想要再问别的,那就多是一问三不知的茫然。 可如同清沐禅师等清字辈禅师,却又清楚地知道,这一位菩萨绝不仅仅只是观世音菩萨显化的变化身而已! 要知道,在佛门诸菩萨大圣里,可是有一位号为准提的佛母! 那是一位隐在世尊阿弥陀身侧的世尊。 不仅仅是清沐等诸多禅师,便连魔门、道门各宗坐镇于此的长老大能以及无边竹海深处的竹主更甚至是回到了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这会儿也都坐不住,不是自他们的位置上站起,便是变换姿势缓下心头骤然提起的那一口气才能继续安坐。 这些都是活了至少千年的老不死,哪怕他们不是佛门的僧侣,在那漫长而悠久的岁月里,也总能知道一些秘辛。 更何况这些本来也不能算是秘辛,不过是佛门不曾肆意宣扬而已。 “又一位世尊”左天行在心底暗自嘀咕,看着净涪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如果这一位世尊真的回应了他,算上当年传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世尊阿弥陀,他这可是接连得到了佛门两位世尊的青睐啊” 佛门统共才三位世尊,世尊阿弥陀、佛母准提、如来佛祖释迦牟尼。可仅仅是净涪一人,居然就能惊动其中的两位! “难道上辈子皇甫成其实就不该入魔门,而应该拜入佛门?” 想到当年那个肆意的几乎将半个佛门拆解分裂的皇甫成,再看看现如今这个似乎收敛了很多又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变化的净涪沙弥,左天行浑身一个激灵,好半响才缓和下来。 同样是被惊得不行,但和惊愕不信的左天行相比,司空泽却只是惊疑。 他疑惑地望着擂台上低垂眼睑结印而立的净涪沙弥,敏感地察觉到那个小沙弥身上逐渐升腾起来的气势,以及头顶垂下的那一道带着无尽关怀之意的清净佛光,也在心底暗自嘀咕不止。 “不对啊” “佛门这一代里最出色的一个沙弥不应该就是佛子净音吗?如果妙音寺的净音能够压下同出一门的这个师弟,那他又是怎么做到被剑君和魔君逼得自绝前路的?” “如果净音压不下净涪,那当年佛门势颓式微的时候,现如今的这个净涪沙弥又在哪里?” “无论是什么情况,总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佛门落到那个地步的吧?” 司空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正如他无论怎么回想也想不到为什么自己就从未来回归到了现在这个道门剑君还只是一个单纯的天剑宗大师兄的年代。 到了最后,想到脑袋都在隐隐发痛的司空泽干脆一甩手,将脑袋里的种种疑问全都扔到了脑后,只是透过程沛的眼睛看着擂台上的净涪。 这时候的净涪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一直紧紧盯着他不放的众人却能清楚地看见,自净涪头顶落下那一道关切宽仁的清净佛光后,一株仅有几片嫩叶的菩提树幼苗不知从何处冒出,漂浮在净涪身前,新绿嫩叶左右摇摆,像是在祈求也像是在膜拜。 而那道清净佛光也不知何故,忽然往外散开。这下,不仅仅是净涪沙弥,便连那一株根本不知道打从哪里来的菩提树幼苗也一并被裹在了这一道佛光中。 净涪睁开眼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同站在一处擂台上的他的对手净方沙弥,而是漂浮在他面前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一株菩提树幼苗的来历的。 清沐禅师昂着头,看见那一株菩提树幼苗,早先就已经出现在脸上的细微笑纹拉出拖长,变成一个明显的笑容。 妙理寺的清苦禅师也站在妙理寺庄园的法堂里,看见清沐禅师的笑容,又抬头看看上方站在擂台上的两个青年沙弥,忍不住叹了一声,道:“这一位净涪师侄,果然是好佛缘。” 这话带着真切的羡慕和感叹,是货真价实的好话。然而这话听在清沐禅师耳朵里,却未曾让他欢喜,反倒是立时收了笑意,严肃又正经地道:“那是你们没有见过他的勤奋!” 如果是见过净涪修持勤奋谨慎的人,就绝对不会这样说。 净涪的成功和出色,绝对不仅仅是因为他的佛缘深厚! 清苦禅师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是一句感叹,就招来了清沐禅师的驳斥,便连其他旁观的四分寺长老在一旁看着,也都是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还是临近的妙潭寺长老清由禅师反应灵敏,他先就笑道:“哈哈清沐师兄何必太过在意,清苦师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倒是清沐师兄你啊,如果不是度牒上清楚明白地记载着净涪师侄的师承,我都要以为他是你的弟子了” 清沐禅师也知自己反应过激,自己缓过气来后就放松了口气,带着笑意和清由禅师搭话道:“哪怕他不是我的弟子,他也是要叫我一声师叔的。我可是亲眼看着他在寺中修持的,如果当年我也有他这般尽心勤奋,我现如今也” 说到最后,清沐禅师也想到了自己,一时间竟也没有了下文。 六分寺的禅师相对沉默,但气氛却也没有刚才那么的严肃紧张。所以哪怕就这么一直沉默着,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很快,这样的沉默就又被打破了。 却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叙话间的工夫,净涪和净方两个沙弥的那一处擂台又生出了变化。 擂台上,定定地望着漂浮在他身前的那株菩提树幼苗的净涪伸出了手,握住了菩提树幼苗的树干。 不知是因为这一人一树顶上披着的那一道佛光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被净涪沙弥紧握在那株菩提树幼苗居然显化出了一枝生有金、银、琉璃等七宝的丫杈。 清沐禅师等人此时哪儿还能顾得了别的,一个个瞪大了眼珠子直直地望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枝丫杈。 其实仔细看清楚的话,还是能够看得明白的。那一枝生有金、银、琉璃等七宝的丫杈不过仅仅只有一个虚影,被净涪握在手里的,依然不过是那株只得几片嫩叶两三个丫杈的菩提树幼苗。 然而即便是这样,在这些震愣地望着净涪的人中,还是有听多了上界诸多大能轶事的长老近乎□□地吐出四个字:“七宝妙树” 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但凡听到那四个字的各门长老禅师们,都死死地盯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不,不仅仅是这万竹城和灵竹城里,更甚至是各派宗门寺庙里,都往这灵竹城的擂台上投来了目光。 其中最难以置信的,甚至不是这景浩界里的诸多修士,而是此刻端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已经震惊到面无表情的天魔童子。 他死死地望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盯着菩提树幼苗上的那一道神妙奇幻的丫杈虚影,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他自己的声音,才能从那嘶哑到破碎的声音里听清楚他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然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盘膝坐在八宝池边的准提圣人倒是睁开了眼睛,洞明千秋的目光似乎毫无阻隔地落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那个痛苦绝望的天魔童子身上。 天魔童子完全感知不到这位圣人的目光,他犹自沉浸在自己的绝望里,看不到半点希望。 准提圣人叹了一口气。 坐在准提圣人身侧的世尊阿弥陀听闻,也自定中走出,睁开眼睛向准提圣人看来。 准提圣人回头,正看见世尊阿弥陀的目光,不由一笑,唤道:“师兄。” 世尊阿弥陀略一点头,回以一笑,他根本不需要投注视线,便能察觉到下方无量恒沙世界中那一个小千世界里透出的独属于七宝妙树的波动。 他更不需要多问,便能领悟准提圣人的心意,也笑着道:“你也见过他了” 准提圣人摇摇头,说道:“师兄这话不对,当年你分念亲与他说经的时候,我就见过他了。” 世尊阿弥陀也不在意这一点,其实对于他们这等存在来说,哪怕是千万年也不过就是眼前一瞬而已。 准提圣人也是一笑,重新接回话题道:“虽然他不过出身一个小千世界,但日后未尝不是一尊佛陀。” 佛门自洪荒时代发展至今,已经不是当年小猫三两只的模样了,但哪怕是佛门菩萨佛陀写满过去庄严劫千佛名经、现在贤劫千佛名经、未来星宿劫千佛名经整整三部佛经,世尊阿弥陀和准提圣人见到一位足以成佛的弟子还是会为之欢喜不已。 世尊阿弥陀点头而笑。 外人如何看待他,净涪不知,这会儿也不会去在意。他只是握紧了身前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打量了两眼菩提树幼苗上方的那一枝树杈虚影后,便合十向着他对面的净方沙弥一礼。 净方沙弥被观世音大士的法念护持,心念极其安稳。哪怕他看出净涪沙弥手上握着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似有神异,他也不为所动,而是微微一笑,一步迈出,双手紧握成拳,掀起两道呼啸的拳风直扑净涪门面。 是的,拳风。 因为净方沙弥自己的面容太过精致,所以他自来不喜欢什么婉转慈悲的指法掌法。和那些相比,他更喜欢直来直往的拳头和威猛的棍法。不过这会儿他没带上伏魔棍,所以他就很干脆地直接上拳头。 他的拳风凶猛激烈,和他精致的面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可下方万竹城里观战的诸多小娘子却并不曾觉得有什么不对,面上仍旧矜持,但藏在衣袖里的小手也已经紧握成拳,粉脸涨得通红,心头更是一遍又一遍地狂呼着为净方沙弥添油助威。 不过在她们热切地为净方沙弥呼喝的同时,她们心底也仿佛另有一人一样,同样几近疯魔一样地为净涪呐喊。 如此疯狂几近癫疯的模样,如果她们直接显露出来,又或者是被别的人发现,怕是能吓傻了外人。那些人甚至不会理解,明明一个擂台上的两个对手,她们怎么就能做到将自己也分成两个,同时为他们呐喊助威的? 然而外人的不理解她们也根本不在意,更无暇无理睬。现在的她们,几乎是通红着眼看着净方沙弥闪电般携带着两条风龙扑向似乎毫无防备甚至无法反抗愣怔在原地的净涪沙弥。 那一刻,除了她们自己外,几乎没人知道,她们的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来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一直定定地望着净方沙弥似乎被吓傻了的净涪也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动作。 但见他抬起握着那株菩提树幼苗树干的手,随意而闲散地往外一扫。 菩提树幼苗迎风微动,连带着菩提树幼苗上方的那一株生着金、银、琉璃等七宝的树杈虚影也是往外一扫。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不管是净方沙弥还是上下观战的诸多修士凡人,乃至是天外垂落目光看着这一处擂台上的所有人,他们的眼睛里,只看见了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也只有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上方隐隐依附着的那道树杈虚影。 这一扫,虚空震荡。 净方沙弥头顶上的那一片法念几乎是瞬息间散去,仿佛是从未出现过一样,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而净方沙弥拳头上夹带着的那两条拳风形成的风龙则更是不堪。在那株菩提树幼苗的面前,那两条本来带着无边凶猛刚锐之意的风龙仿佛成了两点小得不能再小的微尘。菩提树幼苗树枝扫动激起的微风还没有临近,它们就已经不知到哪里去了。 净方沙弥还没能回过神来,那菩提树幼苗带起的微风就已经落到了他的身上。 微风直直地撞在净方沙弥的胸口处,他甚至都来不及收起那错愕的表情,整个人就已经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看着软软地倒在擂台上的净方沙弥,哪怕他自己的额头已经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净涪还是抬起了手里的菩提树幼苗,直直地望着菩提树幼苗上方依附着的那一枝树杈虚影。 比起其他人,清沐禅师更为在乎净涪本身。他的目光触及到净涪那满脸的汗水,猛地就回过神来了。 可这会儿他别说不在擂台上,便连上方灵竹城的清净竹棚他也不在。他和净涪之间,隔着一整套完整的能将一整座灵竹城完美保护起来的阵禁。他想要多做点什么都不行,更别说是要提醒净涪返回清净竹棚里去调养内息。 如果他不及时恢复被七宝妙树虚影损耗的元气,是会影响到他的根基的。 不过清沐禅师的担心明显是多余的。不说净涪战斗经验比他都还丰富,再说七宝妙树可是佛门准提圣人的宝物,既然分出了一丝虚影下界,又怎么可能不在意那个请下七宝妙树虚影的佛门弟子? 是以净涪不过是强撑着看了那一枝树杈虚影一眼,那树杈虚影便连带着净涪头顶上披着的那一道佛光消散,再也无处寻找它们的痕迹。 净涪眼看着佛光散去,也不多言,而仅是收拢了手上的这株菩提树幼苗。即便只是那么一瞬间,即便只是一击,甚至只是一片虚影,净涪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个虚影的恐怖。 看得手中的菩提树幼苗一阵,他将手中菩提树收入识海,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净方沙弥一眼,袖袍一挥,用了一丝力气将净方沙弥送回妙理寺的清净竹棚,这才起身回返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无论是底下的万竹城还是上方的灵竹城,又或是更远处的地方,所有人静默地看着那个青年沙弥一步步走入清净竹棚中,到最后消失不见。 左天行看着净涪的背影,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紫浩剑的剑柄。 净涪净涪! 第200章 二次竹会(五) 左天行心中战意高涨,就等着在这擂台上和净涪一战,天剑宗这一处清净竹棚里坐着的所有人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坐在另一处清净竹棚里的苏千媚纵然有所猜测,却仍觉得不够,连挑衅杨姝都顾不上了,只端坐在自己的蒲团上,暗自盘算。 然而哪怕她再是强自镇定,成功地骗过了别人,也骗不过她自己,更掩饰不了她眼底的那一片畏惧和瑟缩。 可见要算计一个对自己有着绝对实力压制的强者,对苏千媚自己来说,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 杨姝敏感地皱了皱眉,微不可察地将身体向前倾斜出一个细小的弧度,而她调整角度,小心地瞥了苏千媚一眼,又飞快地收回视线。 仍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苏千媚没有发现杨姝的目光,倒是坐在苏千媚身侧的那一个青年修士捕捉到了杨姝的动作,小小地挑了挑眉,只是无声一笑,便就放开手去。 事实上,这会儿他也完全没心思去研究这些闲杂事,他身前的竹令已经飘起来了,该轮到他下场。 青年拿过竹令,往左右看了一眼,见苏千媚毫无反应,而刚才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净涪沙弥的程沛却已经转头看来了。 迎上程沛的视线,青年笑着点了点头,同时晃了晃手里握着的那一枚竹令,道:“该我了。” 程沛也回以一笑,道:“望你凯旋归来。” 程沛说得颇为真心,那青年眼中的笑意也浓了几分,他扬眉笑道:“我必定竭尽所能。” 毕竟这一个清净竹棚里统共才四人,可这竹海灵会的擂台赛比到现如今连三十二强都没有选出,就这样他们都已经被淘汰了两个,足足折损掉一半,只有他和他旁边的医家女子留存下来。而且被淘汰的那两个人,也不能说是没有实力,但和他们碰到的对手比起来,被淘汰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谁都无话可说。 青年当然也没有。 可如果抛开这所有的一切,单从气运来看,又会让人不自觉地气馁。 明明按杨姝和程沛两人的实力,应该是能够再往前走上几个擂台赛的。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说不定甚至能挤进三十二强去,可现在却早早就碰上了硬茬,被淘汰出局,只能坐在清净竹棚里观战 这真的不是他们本身的气运不足么? 可是凭着他们与天剑宗那位左天行、妙音寺那位净涪沙弥之间的关系,他们完全可以得到那两人的气运庇护才对的啊 所以难道这一切的真相,还是因为他们散修的气运不足么? 青年一边忧心忡忡地落入擂台,一边打量着自己的对手,过得片刻后,他松了口气。 他的对手是天剑宗的一位弟子,实力虽然不弱,但他有把握取得这一场擂台赛的胜利。 青年露出一个礼貌而放松的笑容,抱拳向着对方一礼,道:“散修岑双华,请道友指教。” 程沛完全不知道坐在他隔壁的那个岑双华不过那么转念间就担心了那么多有的没的,甚至已经从他和杨姝的气运想到了景浩界散修的气运上头去。 如果司空泽知道那岑双华居然有那么多不着边际的念头,怕是就要笑到哑声。 杨姝是谁?道门剑君左天行心尖尖上的人物,是要迎娶她作为共享自己一切的道侣的存在。哪怕是不知道怎么的就变成了医家弟子的天魔宗赫赫有名的魔女苏千媚,也不过只是与左天行有些暧昧而已。 而程沛呢?程沛可是净涪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哪怕净涪是出家修行的僧侣,先天上的血缘纽带也能使程沛得到净涪气运一定程度上的庇护。更何况,如果程沛的气运真的不足,他此时又怎么会栖居在程沛的识海里? 气运?气运的显化从来不会是一味的一帆风顺,在适当时候遭遇适当的挫折,也是气运的显化和庇护。 程沛就不曾想过那么多,他盘膝坐在蒲团上,感受到左侧苏千媚的走神,又察觉到右侧杨姝复杂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身体忍不住一个哆嗦。 他忍了许久才按捺住自己,不让自己侧头去看杨姝,为此,他甚至特意去和识海里的司空泽交谈,以让自己分散注意力。 “师傅” 识海里的司空泽几乎都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可还记得当时程沛清醒过来后的恼怒眼神,他都已经做好了程沛和他闹别扭的准备了,没想到 司空泽侧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杨姝,又转头看了看苏千媚,却仍带着些许漫不经心地回应程沛:“什么事啊” 程沛不停地提醒自己:这是他的师傅,这是他的师傅,师傅 忍了又忍才终于按下那口气的程沛沉声问司空泽:“师傅,我大哥他没事吧?” “你大哥?”司空泽笑了一下,才道,“你看他像有事的样子吗?” 程沛不和司空泽扯皮,直接点头道:“我看他回去的时候状态不对。” 司空泽倒是没有想到程沛观察得那么仔细,但他再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 程沛自来敬重他大哥,也比旁人更关心他的大哥,自然不会像外人那样只关心那个净涪是如何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地胜过对手,只关心他到底能不能顺利将那些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骄子们一一打败,再一次成为竹海灵会的魁首,取得罕见的连冠。作为亲人,作为弟弟,程沛更关心他到底有没有受伤。 司空泽沉默一瞬,回想了不久前才在众目睽睽下安然迈入妙音寺清净竹棚里的净涪,语气笃定:“你大哥他没事。” 程沛先是一喜,再顾不上旁边杨姝怪异的视线,连连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 司空泽嗤笑着道:“你大哥是什么样的人?区区一个净方而已,能奈他何?你还真是想得太多。” 程沛几乎是立刻反唇相讥:“那妙理寺的净方沙弥自然是不能将我大哥怎么样,但我大哥他看上去反击消耗太大了啊” 司空泽一时哑口。 他身为天筹宗天机峰的掌峰长老,见识不可谓不广阔。别的宗门长老都能够认出来的东西,他自然也能认得出来。 净涪握着那株菩提树幼苗不过随意一扫,却是在准提菩萨法念护持下引动了准提佛母的七宝妙树。净涪不过一沙弥,纵是修为已经远超于普通的佛门沙弥,又仅仅是在准提菩萨法念护持下引动七宝妙树虚影的一丝威能,但他到底还是凡胎,其损耗之大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够凭空猜想的。 但司空泽也不是无话可说,他冷哼了一声,只道:“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你大哥他步履稳健,行走随意,又哪里有什么不对了?” 这会儿又轮到程沛哑口。 其实就事实而言,程沛和司空泽两人谁都没有说错。引动七宝妙树虚影的一丝威能对净涪而言损耗确实很大,但这损耗还在净涪的承受范围内,甚至都没有损耗到他的本源。 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净涪就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而且这景浩界里,大概也只有净涪自己清楚,那一道关切宽仁的清净佛光在散去之前,大半的佛光其实化作了无垢念力散入他的身体中,补足了他急速损耗的元力。 是以当净涪走入清净竹棚的那一刻,净元和净磐等妙音寺的沙弥看到的,便是一个面色红润、呼吸平稳、眼睛清明有神的净涪。 和往常一般无二又似乎还要更胜一筹的净涪。 诸位沙弥面面相觑,随即一众沙弥便就从蒲团上站起,其中出身药王院的净磐沙弥更是迎了上来,也不贸贸然就去探查净涪的脉搏,而只是细细地打量了几眼净涪的气色,见他精神元气虽然颇有几分损耗,但都不是大碍,只需调养片刻就能恢复。 净磐沙弥当下真正的舒缓了神色,笑着连连感叹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旁侧的同门沙弥见状,也笑着拉了净磐沙弥一把,提醒他去看他身前浮起的那枚竹令,道:“净涪师弟无事,但这一回可是该你下场了,快去吧,莫要让别人久等。” 净涪也是点了点头,侧过身体给净磐沙弥让出一条路来。 净磐沙弥定睛一看,果然看见自己身前的那一枚竹令。他一把将竹令抄在手里,和诸位师兄弟点头道:“那么我就去了。” 送走了净磐沙弥,诸位沙弥只简单地和净涪说了两三句闲话,便放了净涪,让净涪回道自己蒲团上安坐。 净涪能够清楚地察觉到这些沙弥们对他态度的微妙变化。比之先前,他们更为恭敬,更为谨慎,也更为友好。 对此,净涪也只是微微一笑,便就自顾自沉入定境中,并不曾有太多的想法和思虑。 净涪于识海中显出本尊,虽然魔身仍然未曾显化,但佛身却已经在感应到净涪本尊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经显出了身形。 看着出现在识海中的本尊,身形尚且虚淡的佛身微微一笑。 净涪本尊扫了一眼那边的稀薄的魔气,对着佛身点了点头,直接道:‘开始吧。’ 听得这话,佛身也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净涪本尊一步迈出,陡然出现在佛身身前,而佛身此时也化出了金身佛陀的形态。 佛身盘膝坐于虚空,双手结定三股印,入无思无想之境。 净涪也在佛身身前盘膝坐下,双手同样结定三股印,也入无思无想之境。 在那无思无想了无杂念不见杂绪的清净定境之中,净涪和佛身头顶同时升起一道清净通透的气息,这两道气息在虚空中毫无隔阂地融合壮大成同一股清净菩提气息。 在这一片清净菩提气息快速壮大的那一刻,在那擂台上曾经被净涪握在手里的那株菩提树幼苗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净涪身前。 它的仅有的数片嫩叶无风自动,那道仅仅只出现在净涪头顶甚至不被这清净竹棚里的所有人察觉的清净菩提气息竟就随着菩提树幼苗枝头嫩叶的摆动而垂落。这道气息落在菩提树幼苗细嫩的枝叶上,便就自枝叶处起往菩提树幼苗的根系处贯通。 如此流转过一遍之后,菩提树幼苗根系一抖,那道气息轻轻震落,却并未流散至各处,反而是随着净涪结定的手印一起,回归到净涪头顶的那一片清净菩提气息之中。 紧接着,菩提树幼苗的嫩叶又是无风自动,再度从净涪头顶引下一道气息,再开始一次崭新的循环。 如此循环往复不知几何,净涪头顶那一片清净菩提气息不见减损,反而更为纯粹清净。而与此同时,菩提树幼苗也在不住轻轻震颤,树苗周身气息更显清净玄微。 显见,净涪的这一番修持,受益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他身上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 净涪的修持很有成效,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而已,灵竹城中的一十六处擂台甚至都未有一处擂台分出胜负,净涪便已经神满意足地从定中转醒。 他睁开眼来,第一眼看见的不是旁的什么,而是悬浮在他身前,却始终不曾被任何一位总分出几分心思来关注着他的妙音寺沙弥们发现的那株菩提树幼苗。 他定定地望着这株菩提树幼苗,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伸出手指在菩提树幼苗枝头上方划过。 菩提树幼苗似乎有些不明所以,嫩叶在流动的空气中轻摇款摆。 净涪收回手指,黑黝黝的眼睛里隐现笑意。 他无声点头,张开手来,握住了菩提树幼苗的树干,一如早先在擂台上他握住菩提树幼苗树干的样子。 菩提树幼苗的嫩叶摇动,一道清净菩提气息悄然迸发,不显眼,也不惹人注意,却愣是在这一片平静的虚空中激起了一道涟漪。 净涪唇边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悄然地将手里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放在膝上,手指一点点地自枝头嫩叶起拂过树根末梢,动作轻缓而珍视,如同在检视着自己最为珍贵的宝贝。 这样细致认真至极的检视,菩提树幼苗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极为享受。它细微又活泼地摆动着自己的枝叶,气息灵动欢愉。那嫩叶、细枝甚至是那柔软又脆弱的根须,也在净涪的目光和动作间不住轻颤,眷恋而依赖。 哪怕是净涪,在这样的回应下,也不由得放缓了神色。 在这样的无声又坦诚的交流中,净涪快速地回归到当初在擂台上的状态,也再度唤醒了他早前沉入神念间的感悟。 正如清沐禅师和程沛等人所见,在刚才的擂台上,引动那一丝七宝妙树虚影威能对他消耗太大。虽然还在他能够承受的范围内,却不在他早先的预算范围内。 甚至从一开始,净涪就没想过会引动准提佛母的法念护持。 最初他选择结定三股印,真正想要接引的,不过是为了度化人道众生而变化成准提菩萨的观世音大士法念而已。 惊动准提佛母是意外,却也是惊喜。更为让净涪惊喜的,还是那一株七宝妙树。 净涪闭着眼沉浸在他引动七宝妙树那一瞬间感知到的玄微清净佛意,并不勉强自己去感悟,也不曾着意去探查。 他只是享受着那一种似乎沐浴在无边清流中的清净安适感觉之中。 和他一般无二的,还有那一株摆放在他膝上的菩提树幼苗。 一人一树安适而自在,清净而自然。 随着时间的流逝,净涪的气息渐渐染上了一丝清净自在的感觉,可见受益匪浅。而同样收获良多的,还有一株生气更加浓郁的菩提树幼苗。 如果不是净涪身前那枚竹令泛起的微光侵扰,那一瞬间的不和谐惊扰了净涪,净涪怕就要这样享受到天荒地老。 那种玄妙至极的状态被打断,净涪犹自可,菩提树幼苗却极为不满。它使劲地颤动着枝头上的嫩叶,致力于仅凭它枝头上的那三两片细叶制造出枝叶拍打的声音来。 可惜有心无力,在窘迫的现实压制下,菩提树幼苗只是带起了几丝气流。那气流细细小小的,便连净涪的衣角都没有掀起来。 净涪低头看了菩提树幼苗一眼,隐去眼底笑意,将菩提树幼苗重新收入识海。 就在他要拿起竹令下擂台的时候,净涪动作忽然一顿。 旁侧发现他身上竹令异状,正要提醒他的妙音寺一众沙弥们还没想明白,便见净涪从身边褡裢里翻出一个长长的盒子。 盒子打开后,里头赫然是一株九节四十九叶的异竹。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才恍然想起,十年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上,净涪曾在这无边竹海里得到了一株异竹。 离得净涪最近的净可沙弥看得更为仔细,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要问些什么,却又不知为何吞了回去。 旁边的其他师兄们看了净可沙弥一眼,也都默契地没有出声打扰净涪,只是静静地看着。 净涪取出那盒子里的茂竹,将它送入识海中,看着它与菩提树幼苗在识海中扎根,才收起了盒子。 他将盒子重新放回褡裢里,又将褡裢放回原处,才从蒲团上站起身,拿起身前的竹令,向着诸位师兄们合十一礼。 妙音寺的一众沙弥们看着净涪动作,连半点猜疑的心思都没有生出,便齐齐合十回了净涪一礼,目送着净涪出了清净竹棚。 直到净涪落在擂台上,向着对面的那心魔宗弟子礼节性一礼,诸位沙弥才对视一眼,各自回到蒲团上安坐。 也许是默契,也许只是巧合的同感,那一刻,他们的心底响起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叹息。 净涪师弟 擂台上,站在净涪对面的心魔宗弟子看了净涪一眼,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虽然僵硬也仍旧完整地回了净涪一礼。 这一个沙弥,可是能力拒他们宗里心宽心窄两位长老的煞星 面对这样的一个煞星,那弟子心里简直是欲哭无泪,但不管怎么样,比赛还是得继续。如果他胆敢直接投降,那也不必等他回归宗门,他的性命就保不住了。 可也许是他太紧张了,他才刚还了礼,还没有站直身体,整个人就往后倒退了三丈。而等到他站稳,他才发现,自己赫然已经站到了擂台边上。 只差一步,他就直接退出擂台之外去了。 还不等他抹去额上的汗水,这位心魔宗弟子就感觉到了落在他身上的寒芒锐刺。 他心中大叫不好,整个人身体却挺得笔直,甚至不曾回头去看那些紧盯着他不放的心魔宗弟子们,而是直直地盯着净涪,手腕一翻,手上已经持定了一面旗帜。 净涪仍旧站在原地,目光波澜不惊,只是轻轻地瞥了一眼他手中的那一面旗帜,便就转了回来,垂落在他自己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上,是一串佛珠。 就在净涪看着他手上佛珠的那一霎那,那心魔宗弟子自觉机会,立时双手把持旗帜,向着净涪狠狠一扫。 旗帜迎风招展,一个个阴狠怨毒的魔头自旗帜表面滑落,嘶叫着扑向净涪。 净涪随手将手上的那串佛珠抛出。 珠串自净涪手上脱离后,仍旧速度不减,直接迎上了那些魔头。 那些魔头仍在嘶吼,却被珠串一个个套牢,收入珠串里的佛珠中,被佛珠上的佛经镇压。 珠串镇压了魔头后,仍去势不减,直接捆上了那心魔宗弟子。 第201章 二次竹会(六) 净涪的获胜并不在众人意料之外,但他的轻松自如,却着实让观战的人心惊。 哪怕是这一段时间里净涪沙弥都是轮空,但这一场擂台赛和上一场擂台赛才间隔了多久?顶天了半个时辰!可只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里,刚才还看着消耗极大的他居然就已经补足了元气? 其中,又以魔傀宗的人目光尤为闪烁。 和这些心思叵测的人不同,清沐禅师和程沛等人倒是放松了下来,不自觉地喜笑颜开。 程沛更是连连和司空泽说道:“哈哈没事,大哥真没事!” 司空泽完全不想要理会明显兴奋过度的程沛。程沛这会儿倒也是压根不在意司空泽的反应,他只是纯粹的想要找个人抒发一下内心的兴奋情绪而已。 虽然程沛只在司空泽面前独自兴奋,但他脸上抑制不住的喜色却瞒不过就坐在他旁边的杨姝。 杨姝不禁收回注视着净涪的目光,扭头看了他一眼,才再度看向取胜后返回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 目光停驻时间长了,自然而然就引起了左天行的注意。 左天行向杨姝的方向看了一眼,见杨姝脸上抑制不住的担忧,不由得安抚地冲着她笑了一下。 杨姝看着左天行的笑容,心底越渐浓郁的忧心在顷刻间全部消融,留下的却是坚定和信任。 信任他,只要他拼尽全力,哪怕他最后也无法登顶也没有关系。 左天行远远地望着杨姝的变化,心底生出一片暖意。 他脚步不停,视线却是一转,看向了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妙音寺的清净竹棚里,已经在蒲团上落座的净涪也若有所觉地抬眼望来。两人视线瞬间碰撞,却又在下一息间齐齐收回视线。 左天行踏入自家的清净竹棚里,而净涪却是垂下了眼睑,只望着不知什么时候再度出现在他膝上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菩提树幼苗察觉到净涪视线垂落,也连连摇动自己的枝叶,似是在和净涪撒娇,也似是在催促。 净涪无声提了提唇角,眼睑落下,遮去了外界所有的光。但不管是他的眼前还是心上,竟都不见黑暗,反而又有另一片朦朦胧胧的清湛光芒照耀,护持他的整个世界。 不独是净涪,他手上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浑身也都被一片朦胧光芒护持,分明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旁边不时侧目看来的一众妙音寺沙弥们却又能分毫不差地将那株菩提树幼苗的每一次舒展每一次摇摆看在眼里。 七位沙弥看得一阵,各自对视一眼,都是沉默。 在这一片清净而朦胧的光芒照耀中,净涪耳边响起一声沉闷而混沌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发自心底,又似乎出自天外,恍然无处寻觅。然而听见这一声声音,净涪心头似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如生妙种,如开新地。 净涪一时不知这种触动何来,也不知道这种触动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又会给他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这样的无知对于净涪这样对自身有着莫大掌控权欲的修士来说,本应会令他彷徨,甚至是焦躁不安。可净涪此时却真的没有这一种感觉。他的心安定而平静,神念澄澈而满足,整个人甚至都带出了点饱足的慵懒。 他沉浸在这种莫名的定境之中,直到属于他的那枚竹令再一次浮起。 还不等妙音寺的七位沙弥提醒,净涪便已经自定境中走出,睁开那双带着些许不满的眼睛看着他身前的那枚竹令。 也幸好竹令仅仅只是一块死物,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感知,不然在净涪这样冰凉冰凉的目光下,怕是都要忍不住哆嗦了。 这样的情绪外露不过一瞬,哪怕是距离净涪最近最有可能感知到他情绪的菩提树幼苗也未曾发觉半点不妥,更不用说坐得稍远一点的诸位妙音寺沙弥了。 离净涪最近的净可沙弥也只见净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他身前的竹令,然后便就随手将菩提树幼苗收起,自己拿了竹令从蒲团上站起。 净涪双手合十向着诸位沙弥微微一礼,和同样也需要下场比试的净究沙弥和净智沙弥一起出了清净竹棚。 这一次竹海灵会的擂台赛比到现在,已经决出了三十二强。妙音寺诸弟子能进入这三十二强的,有三人,和十年前比起来算是有所长进。在六分寺中,妙音寺和同样有三名弟子进入三十二强的妙理寺暂时并列榜首。但不管是妙音寺的沙弥还是其他各分寺的沙弥心中都明白,自妙理寺诸沙弥中最强的净方沙弥被净涪淘汰之后,妙理寺已经完完全全落在了下风。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竹海灵会,妙音寺将独领风骚。更甚至,如果净涪能够再一次在这竹海灵会上夺魁,佛门必能将十年前那一次竹海灵会的存疑一扫而空。 净涪他绝对不会是那些人所说的昙花一现的人物。 佛门这些青年沙弥们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魔傀宗的诸人又如何看不出来?无论是上方魔傀宗清净竹棚里坐着的几个青年弟子,亦或是下方万竹城里镇守观望的魔傀宗长老管事,看着擂台上的净涪,再看看自家唯一一位同门/弟子站在擂台上,也都忍不住在心底盘算起来。 站在擂台上的净涪却不在意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是望着和他站在同一处擂台上的苏千媚,露出了一个细小的微笑。 几乎是与他们这一处擂台处于一条对角线的那一处擂台上,面向净涪的左天行将他的这一个笑容完整地收在眼里,他眼神一黯,一时间千百种滋味自心底涌上心头,又自心头泛上舌尖。 是觉得恼怒,侥幸,痛恨,可惜,又或是无奈,怜悯? 恼怒,是恼怒于净涪不放过苏千媚,还是恼怒于苏千媚非要惹上净涪? 侥幸,是因为净涪已经入了佛门,不再是魔门的天圣魔君,在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被戒律所束缚的净涪必定得留苏千媚一命? 这种种情绪,以及种种因由,相互搅合纠缠,别说是外人,便连左天行自己都分不清楚。 这一场擂台赛,左天行的对手正是岑双华。 左天行在擂台上走神,岑双华也不急,他只将一把大弓抱在怀里,目光虔诚地来回巡视。 哪怕他在走上擂台看见他这一场擂台赛的对手是天剑宗的左天行,又看见和苏千媚落在同一处擂台上的那人是妙音寺的净涪的那一刻,心里头也是嘀咕不已,只觉散修一脉和道、佛、魔三门比起来简直可怜至极。可这会儿抱着怀中大弓,岑双华心中杂念一扫而空,眼中心底只有这一把大弓。除了这一把大弓外,再无一人,堪称专注。 哪怕将左天行的表情全都收入眼底,净涪又如何会在意左天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他只看了左天行一眼后,便将视线落定在苏千媚身上。然而苏千媚却觉得,哪怕净涪的视线就在她的身上,他也绝对没有将她看在眼里。 苏千媚心头怒气翻滚,面上却绽放出了她最为清丽动人的微笑。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目光带着微不可察的娇媚在净涪身上上下梭巡。 净涪脸上那一道细小的微笑早已消失,平静自若的面上表情俱无,只有一道清湛湛的目光望向苏千媚所在的方向。 苏千媚等了半日,等到她都觉得自己脸皮开始僵硬了,净涪却仍旧没有任何动作。 苏千媚心中恼怒,但在这万人瞩目的擂台上,她还有太多的事情需要顾忌。是以她只是微微地晃了晃脑袋,佯装自如地收回视线,甚至还撇了撇嘴角,自言自语一般道:“这小和尚真是太无趣了,明明我们小时候是见过的啊” 见过?是指他抓捕齐以安的那一次么?那他们是真的见过。 净涪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眼底闪过的一丝嘲讽。 苏千媚自己唱着独角戏也不觉得尴尬,嘀咕完了那么一句后,她终于站直了身体,双手合十,严肃而正经地向着净涪弯腰行了一礼。 “医家门下弟子苏千媚,见过净涪师兄。” 医家虽然归属于散修一脉,但同属正道,再加上医家一脉自来和佛门药王院的僧侣来往频繁,易一针与妙音寺药王院的那些清字辈长老们时常也以师兄弟称呼,苏千媚作为医家门下弟子,称呼净涪一声师兄确实可以。但如果较真起来,苏千媚要叫净涪一声师兄是绝对不够格的。 净涪是什么人?他在妙音寺皈依,入的是藏经阁,和药王院那边隔着不小的距离。再说,他在度牒上记载的上师是天静寺的清恒上师,真要从清恒上师那边论的话,净涪也能算是天静寺的弟子。 易一针自己与妙音寺药王院的长老禅师只是药道和药理上的交流往来,其实并没什么私交,而哪怕是易一针的弟子,苏千媚也是女子,她和那些长老禅师们的关系就更摇远。 对于苏千媚的这个称呼,净涪只是合十弯腰还了一礼,外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应了还是没应。 倒是身在下方万竹城的清沐禅师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就对着苏千媚皱了皱眉,待看到净涪面色不改完全不为所动后,他的眉关才松了开来。 旁人见了,或许会觉得清沐禅师反应太大,但妙潭、妙理、妙空、妙定、妙安五寺镇守禅师却觉得理解。 哪怕再是天资出众,净涪沙弥现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岁,正是青年慕艾的时候,如果被这个妙龄绝色的女子勾动凡心,引动红尘浊念,那问题就大了。 可不单是净涪,便连仍站在擂台上不住往净涪和苏千媚这边擂台望来完全顾不上自己对手的左天行,却都不觉得苏千媚能有这个能耐。 那可是净涪啊,曾经是魔门天圣魔君皇甫成的净涪啊!不说现在的这个尚且青涩稚嫩的苏千媚,便是上辈子那一个魅惑天下倾倒众生凭借一人媚术覆灭整个苏家的苏千媚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他多看一眼的那个皇甫成。 倒是苏千媚,左天行看着苏千媚的作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他本以为,这一辈子拜入医家脱离了天魔宗的苏千媚能够一身自由骄傲地昂首行走正道。可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以为 待到坐在清净竹棚里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家兄长动作的程沛终于察觉到清净竹棚里的情况不对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杨姝已经重新整理了表情,脸上再度挂起了那一抹标准又大气的微笑。 杨姝察觉到程沛投注在她身上的诡异目光,手指再度用力搅动衣袖,却也转头迎上了程沛的目光。她礼貌地一个点头后,又温声询问道:“怎么了吗?” 程沛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连连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 杨姝似乎没有发现程沛的不对,她又笑了一下,重新将目光落在那一十六个擂台上。 然而这一回,她并没有去看左天行,而是像程沛一样,专心而细致地看着净涪动作。 到底距离得远了,左天行全然没有察觉到杨姝的变化,他只是无声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苏千媚让他失望了,净涪却没有。 泰然自若地回了苏千媚的礼后,净涪抬起手,无声示意苏千媚出手。 苏千媚笑了一声,笑声如同银铃一样清脆,带着天然而成的魅惑,好听得能让人失神。 “如此,师妹便先出手了。” 净涪站在原地,看着苏千媚在说话的那一瞬间如同随风而起的柳絮一样飘近的身形。 他左手仍拿定佛珠,右手却是倏然抬起,手指笔直地夹中苏千媚指尖夹着的那一枚长针,左手拿着的佛珠也在那一瞬间抛至他的身后。 就在佛珠落下的那个方位,一个身姿窈窕的人影倏然显化出来。然而还没等她有所动作,那珠串上的佛珠乍然爆起一道金光,金光璀璨耀眼,苏千媚被这一道金光照定,整个人立时动弹不得。 如果苏千媚一身修为清正光明,那这道金色佛光也只是能限制住她的动作而已,并不会有别的什么影响。可问题是,苏千媚并不真的就只是医家的弟子。她这些年来,也仍在坚持修炼着当年齐以安兴起时教给她的那一套心法口诀。 那是魔傀宗的基础心法。虽然只是魔傀宗内最普通的内门弟子修习的功法,那也是魔傀宗的正统法门,归属魔门一脉,更是天然就染上了阴邪气息。 如今苏千媚被这一道佛光照个正着,再加上净涪本身的特意关注,苏千媚身上的魔功便在这一片佛光的照耀下如同霜雪一样消融。然则这些魔功消融而成的魔气并不曾在苏千媚体内经脉各处就被打散湮灭,而是溢出到了苏千媚体表,在苏千媚周身顽固地盘旋一圈后,才彻底被那道佛光化去。 苏千媚惊觉自己苦修多年的魔功被化去,又气又急,望着净涪的目光恨意四溢。 “你这个秃驴” 这样的五个字出口,几乎是传遍了整个灵竹城万竹城上下关注着这一场擂台赛的所有人的耳边。别说是下方万竹城里对净涪特别关注崇拜的那些小娘子小少年们,便连另一侧无声又默契地推延了比试的左天行和岑双华两人也都是脸色大变。 岑双华只是单纯地为苏千媚的胆子之大而吃惊,但左天行却为的是净涪和苏千媚两人。 左天行心惊于苏千媚对净涪的怨气太深以至于她在擂台上失态,当面侮辱净涪,也心惊于净涪对苏千媚的狠绝。 他清楚的知道,但凡净涪不愿意,在那一道佛光之下,苏千媚她连只字都吐不出来。 可现如今的事实是,苏千媚她真的就在这擂台上,就在净涪的那一道佛光下,脱口而出的侮辱了净涪 左天行自认算是了解皇甫成,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他只在乎结果。示众以弱,以退为进,这样的手段,他自来也用得很顺手。 而如今已经成为了净涪的他这是不想再让苏千媚好过了。 如果说十年前年仅十岁的净涪出现在这灵竹城里是因为他的年纪而受到各方关注,那么时隔十年之后,曾经在这竹海灵会擂台赛上一路高歌猛进将所有对手挑落马下的净涪就是凭借着他自身的实力和名望得到了众人的瞩目。 他光芒之盛,几乎无人可与之相比。 便是左天行自己,也得承认,现如今在外人的目光中,他也不过是堪堪和净涪比肩而已。 这样的人物,在灵竹城这一处擂台上,被人当众折辱 这如何要让他们保持冷静? 正如左天行所想,苏千媚那五个字不过刚刚脱口而出,那万竹城下方便陡然安静了下来。 明明刚才还各种喧嚣沸腾的万竹城一时间安静得成了一种空城,那般反常的沉默让人忍不住心颤。 果然,万竹城各处连连响起了怒吼和咒骂。 “娘的,这小娘皮子是从哪里来的!居然敢骂我们净涪小师父秃” “她以为她自己是谁?!长满头发就很了不起了吗?!” “头发这么长,也不怕自己的命短!” “医家的弟子,就是这样的?” “什么医家?听都没有听说过!一个不知从那个小地方冒出来的贱·女人,真的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净涪小师父!将她打下擂台去!” 哪怕灵竹城和万竹城之间隔着层层阵法禁制,这些声音只在万竹城里各处响起,根本传不到上方的灵竹城里,更别说是擂台上的苏千媚耳中。但听不到,不代表苏千媚想不到。 苏千媚的脸色青白青白的,格外可怕。 净涪却不看她,照定她的佛光凝成一团,骤然没入苏千媚眉心。苏千媚连挣扎都挣扎不了,整个人身体一软,倒在了擂台上。 净涪随手一甩衣袖,袖袍扫过,一道旋风自苏千媚身下生出,卷着苏千媚身体飞回了杨姝和程沛所在的清净竹棚里。 杨姝和程沛看着昏倒的苏千媚直直地自清净竹棚外飞入,然而他们对视一眼,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盘坐在蒲团上,谁都没有动,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苏千媚倒在蒲团上。 “嘭。” 那一声巨响,连身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都替她觉得痛。 “这真是,我都替她痛” 不过司空泽也只是随口叹得那么一声而已,压根没有什么意义,更甚至,如果他面上的那一抹幸灾乐祸的笑容能收一收,这句话还会更真实一点。 程沛冷冷地扫了苏千媚一眼,身体仍旧纹丝不动。 净涪将苏千媚送走后,转身就离开这一处擂台,回归妙音寺的清净竹棚。 这灵竹城一十六个擂台同时较量,净涪和苏千媚这一场是最先分出胜负的。直到净涪转身离开擂台的时候,别的擂台还在分毫不让地战斗着,而左天行和岑双华那一场,甚至还只是刚刚要开始。 在净涪转身的那一霎那,左天行正正撞上了净涪的视线,眼看着净涪眼底的无波无澜在那么瞬息间的工夫染上挑衅,忍了又忍,才终于将心底的种种杂乱思绪镇压下去。 他回过头向着岑双华歉意地点了点头,同时并指成剑行了一个剑礼,道:“天剑宗左天行,见过道友,请。” 岑双华这时候也抬起了头,眼中仍残留着他怀中宝弓的身影。 “散修岑双华,见过道友,道友请。” 第202章 二次竹会(七) 眼看着净涪回返清净竹棚,一众观战的青年沙弥们全都起身相迎。他们细看净涪脸色,见净涪并没因为苏千媚的言行生出怒色,也不为这一场擂台赛的胜利而心喜,一时不觉踌躇。 苏千媚的那一句“秃驴”骂的不仅仅是净涪,连带着他们这些同门师兄弟也都骂上了。如果要再牵连得远一点,便连妙音寺乃至景浩界整个佛门的僧侣没能幸免。被人这般辱骂,哪怕那个人是一个貌美如花娇媚可人的女子,他们也不是不怒不气的。 然而被当面骂个正着的净涪都不生气,他们这些不过被牵连的要对苏千媚起了怒意,又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更显得自己心胸狭隘。但要让他们如同净涪一样将那句骂言视作拂面清风,这些尚且年青仍旧气盛的青年沙弥们又觉得气不过。 诸位师兄弟面面相觑一阵,一番眼神交锋后,等到净涪在他自己的蒲团上落座后,终于分出了胜负。 被一众师兄们委以重任的净可沙弥犹豫半响,咬咬牙凑过头去问净涪:“净涪师弟,那苏千媚” 净涪微微侧了头,黝黑透亮的双眼望入了净可的眼睛。 净可一时语塞,待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在净涪那双眼睛的注视中沉默。 旁边的师兄们真的没想到净可原是这般中看不中用的,禁不住都要磨牙,但当净涪的目光投来,在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睛注视下,他们也都如净可那般退缩了。 还是不要再在净涪师弟面前提起这件事了吧 净涪师弟年纪还小,见过的人更少,只怕连“秃驴”是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吧? 他们脑海中种种思绪一转,回想起这位师弟的出身,越想越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净涪师弟恐怕真的连“秃驴”是什么都不知道呢。毕竟,也没谁会特意跑到他的面前提什么“秃驴”。 几位师兄弟对视一眼,俱各沉默,也都默契地将这件事在净涪面前揭过。但在净涪面前揭过不等同于将这一件事在他们心底揭过,相反,为着他们心目中懵懂无知的净涪,他们对苏千媚的感官更差,怨念更重。 他们家净涪师弟常年在寺中清修,心思纯正清白。不过就是一场擂台赛而已,孰胜孰负各凭本事,用得着这么骂他们师弟“秃驴”吗? 真要输不起,你回家自己玩啊,来什么竹海灵会? 他们在对苏千媚心生怨气的同时,对医家也生出了几分不满。 净涪看着妙音寺的这几位青年沙弥的脸色变化,也没有任何表示。他的视线一转,落定在左天行和岑双华的擂台上。 岑双华目前声名不显,这万竹城和灵竹城里应该都没有几人听说过他的名号,知晓他的来历。但净涪是知道的,这岑双华出身于与北淮国毗邻的北燕国,是北燕国护国侯嫡三子。 北燕国和北淮国同属道门统辖,但道门自来讲究自身逍遥超脱,对于辖下各国之间的明争暗斗从来不多管,仍有它们自行发展。是以哪怕是同属道门统辖的北淮国和北燕国,它们之间的争斗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尤其是两国交界的边境,更是纷争不绝。 北燕国的护国侯在北燕国开国之初就是以军功封侯,后世代镇守于北淮国和北燕国交界处的边境,这一代的护国侯也不例外。不过这一代护国侯的后院有点复杂。 也不知是克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短短二十余年间,这一代的护国侯夫人已经是护国侯明媒正娶的第四位夫人。哪怕不是每一位护国侯夫人都能为他诞育子嗣,但护国侯的三位嫡子俱非同母却是事实。 因此,护国侯侯府里比之一般名门贵胄而言,又要更为热闹些。 这一代护国侯嫡长子顺利长成,已经被带在护国侯身边由他亲自教养。嫡次子则在其先母生前的安排下,顺利拜入了天筹宗。唯独这一位嫡三子,生母死于难产,虽然因为护国侯的克妻名声更盛,克母的名头没有落在他的头上,但生母早亡不能为他筹谋,生父事务繁多,更已有嫡长子需要费心教导,所以他虽然能安安生生长至如今年岁,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放养。 不过他虽是放养,无人管教,可本性不差,又颇有几分气运,幼年时偶遇一位散人。那位散人看重他的本性,便将他收在身边教导了三月余,自此踏上修行路。 如果不是因为苏千媚的话,凭借他的手段和心性,这个岑双华本来是可以收拢景浩界散修一脉势力的。然而就因为苏千媚,就因为苏千媚想要为左天行奉上北燕国,岑双华在初初显露光芒之后,就被卷进了那一场风波中,死无葬身之地。 净涪看着擂台上相对而立的两人,眼底颇有几分趣味。 也不知道左天行到底有没有记得这个人 事实上,左天行是还记得这个人的。他心底也确实对这无辜受累的岑双华有两分歉意,但这样的歉意不足以让他退让,顶多也就是让他对这岑双华的态度更宽和一点而已。 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哪怕左天行已经刻意留了手,三箭过后完全脱力的岑双华还是被左天行一记手斩敲昏在地。 左天行获胜的时候,剩余的一十四个擂台仍在比拼中。 左天行随手将岑双华送回了杨姝等人所在的清净竹棚后,颇觉怪异地往杨姝的方向看了一眼。 也不知是不是他太敏感,杨姝看着他的目光和擂台比试之前很有不同。但却隐隐的,和左天行记忆中的那个杨姝看着他的目光极为相似。 左天行心头一个咯噔,整个人木在只余下他自己的擂台上,愣愣地望着杨姝的方向。 杨姝本来是忍耐得住的,但现在左天行这般作态,她忍不住眼眶就泛起了微红。 她闭上眼睛,无声地将喉中的哽咽吞了下去,唇边笑容依旧明丽大方。 不过片刻,她又睁开眼来,迎着左天行的方向,加深了脸上的笑容。 杨家,需要左天行而她,没有那个拒绝的余地。 所以她不能真正的断去和左天行的联系。 杨姝身侧,程沛听着司空泽不知怎的冒出来的那一句叹息,不明所以。 “什么,什么作孽?” 司空泽也不过就是叹得那么一声而已,不说他记忆里的这两人,不,是四人间的纠缠,单说他当年窥探天机所看到的天数,就注定了这两人之间的命运。 这杨姝可是剑君左天行真正的红鸾星,是他命中注定的道侣,哪怕现在是有几番波折,但那也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外人无从插手,也不能干涉。 他看了一眼仍旧懵懂的程沛,心中也在暗自嘀咕:也不知道这个愣小子日后的道侣会是什么样的? 可惜了,如果他现在还能窥探天机,推演命数,说不得也是能够看出些许的,不像现在,程沛的天机命相全都笼着一层薄雾,让人想看也看不清楚,凭自闹心。 但明面上,司空泽没有和程沛细说,他只“哼哼”两声,拿年纪将程沛搪塞了过去。 “你年纪可还小呢!想那么多事情干嘛,看你的比赛吧!” 程沛撇了撇嘴,心里很有些不忿,但他也没和司空泽掰扯这个,果然转过头去认真地观摩各处擂台上的战斗。 旁边司空泽见他看得认真,心里也是满意,便就将那些将来的事情放到一边,自己在程沛识海里为程沛讲解他所观摩的斗战双方的来历、身法和手段等诸多种种,为程沛开拓眼界。 程沛也很认真的听着,尤为关注那擂台上仅剩的两个妙音寺僧侣的比斗。看到兴起的时候,程沛也会将自己代入到那两个僧侣的对手中,试图去用自己的方法抗衡那沙弥。 虽然他总是无法招架,每每在他的推算中落败,但他并不气馁,反而越挫越勇,一双眼睛晶亮得摄人。 司空泽看他这样,心里也是满意,不自觉的就又讲得更为详细了。 程沛极认真专注地听了,待司空泽讲解暂告一个段落,程沛整理着自己所得,忽然问道:“师傅,依你看,这些妙音寺的僧侣和我大哥差了多远?” “差多远?差得远了!”司空泽一时不察,竟然脱口而出道,“我看不出你大哥深浅” 司空泽猛地回过神来,立时将闭紧了嘴巴,只拿一双夹杂着怒气的眼睛瞪着程沛。 程沛低下头去憋笑。 司空泽也懒得理会他。 正因为司空泽不想理会程沛,所以他没有看见在程沛低头那一瞬间,程沛眼中亮着的眸光。 大哥那么厉害,我也绝对不能差得太远! 对于程沛的想法,不管净涪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不太放在眼内。 他的目光落在独自站在擂台上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返回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左天行身上,目光随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杨姝的位置,又转回到左天行身上。 净涪的目光里,其实很有点看戏的随意和闲适。 事实上,他也真的是在看戏。 看一场好戏。 虽然外人无法察觉,虽然他遮掩了过去。但左天行自己,乃至净涪都清楚,左天行他这是失态了。 净涪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那串佛珠,心底竟然开始考虑要不要留苏千媚一命。 毕竟留着一个苏千媚,再有一个袁媛、一个杨姝,左天行那边都不用他特意安排,也会有一场场大戏接连上演。 必定好看又好笑。 不过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净涪心底转了一圈而已,就自然而然地消散了。 他要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全看苏千媚自己的造化。如果她能够熬得过来,那是她命大,暂且放过她不是不可以。而如果她熬不过,那就得看左天行。如果左天行插手,那也是一场精彩大戏不是? 净涪算定,便将苏千媚放到一边,自个坐在蒲团上,闭目神游,等待着下一轮擂台赛的开始。 名列竹海灵会三十二强的青年弟子们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而且作为同龄的青年骄子,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也没有那么大,是以好几处擂台上都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不过哪怕再是实力相类,在这擂台上也终究要分出一个胜负。所以拼了整整一天后,竹海灵会十六强已经决出。 妙音寺除了净涪之外,也只剩下了一个净究幸存。 然而净究沙弥到底比不得净音,止步于十六强。至此,这一次竹海灵会里,妙音寺仅剩下净涪一根独苗苗。 不过哪怕妙音寺仅剩下净涪一人,妙音寺这一处清净竹棚里也没有多少的怨愤哀叹之声,诸位师兄弟迎回战败而归的净究,闲谈说笑过一阵后,脸色有几分灰白的净究沙弥也就恢复过来了。 他忽然转头看着净涪,双手合十一礼,道:“净涪师弟,有劳了。” 其他妙音寺青年沙弥们对视一眼,齐齐笑了一声,净磐沙弥更是伸手推了推净究沙弥,道:“你这都说的什么话?累极了就歇歇,操那么多心干嘛?” 净磐沙弥这般说着,还极其小心地偷觑净涪的脸色,唯恐净涪不高兴了。 净涪却不在意。 有心无心,好意歹意,他自来理得清楚,也看得分明。 他低了头,双手合十一笑。 八进四擂台,净涪对上幻魔宗仅剩的一名弟子,净涪胜。 另一侧的左天行对上道门符道灵符宗最后的那根独苗,左天行胜。 四进二擂台,净涪碰上天魔宗仅存的那一位弟子,仍旧净涪胜。 同样另一侧,左天行对上道门武宗最后一人,仍是左天行胜。 最后决赛,重现了十年前的那一幕,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对上天剑宗的左天行。 没有人在意为何先前的那些擂台赛两人总是错开,愣是没有在决赛之前对上。 更没有人去在意景浩界各处赌坊里挂着的那一场赌局。 他们只是或坐或站地停在原地,紧张却沉默地看着那两道身影从各自的清净竹棚里走出,落在灵竹城里仅剩的那一个广袤擂台上。 万竹城里,哪怕是年纪最为幼小尚且懵懂的幼儿,在这一刻也都是安静而沉默的。 他们或许无知,但绝对敏感。 没有人作声,没有人喧哗。 这万竹城和灵竹城,乃至那无边竹海里,也都只有沉默。 净涪自清净竹棚出口处走出,一步步拾阶走入擂台。每走一步,他身上的气息便开始自凝实变得虚淡。待到他在擂台上站定,他的所有气息已经变得平淡无比,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俗僧侣。 如果换了别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单凭净涪现如今的状态,别说是走入这擂台,便是仅仅进入灵竹城,也会有无数人要将他轰退出去。 走入擂台上的净涪返璞归真,可在同一时间落在擂台上的左天行却恰恰相反。 他每往前走得一步,身上的剑意便往上拔上一筹,待到他在擂台上站定,他整个人一如一把出鞘的宝剑,凛冽锋芒冲天而起,直插云霄。被他周身剑意引动,自竹海灵会开始就已经挂在了他腰侧却从来没有出鞘,自始至终没有人看见过它剑身的紫浩剑也在不住颤动,更有声声剑鸣长吟。 如同龙吟的剑鸣声自低至高,最终响彻天地,震颤人心。 见识广阔的长老们震惊地望着左天行,一个名号自他们心底浮出,渐渐扫去所有迷雾,看见那真实不虚的内里。 “这,这小子身上的那把剑” “天地宝剑!” “紫浩剑!” 惊呼声此起彼伏,打破了万竹城的沉默,但很快,这样的声音又都消失了,万竹城里再度回到了早先的静默。不过这样的静默完全没有办法掩盖这些人心底的种种惊疑。 可不管他们心思如何,又在作何种盘算,此时此刻,他们全都站在这万竹城里,仰头望着上方擂台上仅有的那两个人。 紫浩剑是左天行腰间宝剑其中一任主人给它改的名号,而在这名号之前,它还有一个震古烁今的名号。 天地宝剑。 景浩界十大镇运灵器之一。 左天行也不去理会那些人,他站在擂台上,定定地注视着净涪,一只手握上了腰间宝剑剑鞘。 随着他的手搭上宝剑剑鞘,一直在震颤不已甚至还发出阵阵剑吟的宝剑忽然停了下来,安静乖巧如同处子。 看见这一幕,万竹城里那些对这宝剑了解一二的长老们也都是悚然一惊,再看左天行的目光也都多了几分郑重。 天剑宗的这一个小儿,绝对不是普通的青年弟子。 那些更为心思灵敏的长老们,不过心思一转,便想起了天筹宗天机峰掌峰长老司空泽当年莫名的自爆,心中思绪纷飞。 事实上,如果不是左天行身上气运自动隐晦,轻易不显于外,他们应该会清楚原因,也更能看得清这个世界的变化和发展。 妙音寺的清沐禅师却没有他们那么多的杂思野念,他皱着眉头打量了左天行好半响,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净涪的脸色,好不容易才松开了眉关。 净涪迎着左天行的目光,挺直而自在地站在在擂台的另一侧,不躲不闪,不退不让。 哪怕修为低微,程沛也察觉到了异状。 他抿了抿唇,担忧地看着净涪,却在识海里问司空泽道:“师父,那左天行的那把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司空泽沉默了半响,才回答程沛道:“紫浩剑,又名天地宝剑,乃是景浩界十大镇运灵器之一,是景浩界中攻击力最强的灵器,也是和作为剑修的左天行最为契合的剑道灵器。” 只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程沛却已经知道了此时左天行的可怖。 作为剑修,一旦得到了一柄与他契合的宝剑,那他的战力必将被发挥到了极致。 发挥到极致的剑修,是一个恐怖到没有人想要遭遇的存在。 程沛霎时白了脸色。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自己醒过神来,一边深呼吸缓和自己的情绪,一边缓慢地道:“可是,站在左天行对面的,是我大哥!” “我大哥,是这景浩界中最为强大的青年骄子!” “十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对上这个左天行,但胜利的是我大哥!” “我大哥能胜他一次,也能胜他第二次!” 面对脸色坚定语气也在变得笃定的程沛,司空泽再没有回应。 这个时候,程沛也不在意司空泽,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擂台上的净涪,无声又坚定地为净涪打气助威。 和他一般模样的,还有万竹城里各处的小姑娘小少年们。 他们都不知道在知情的那些人眼中左天行的可怕,他们只是单纯地相信站在左天行对面的净涪,相信他能够再一次胜过他曾经的对手,再度夺过魁首之位。 司空泽看了一眼程沛之后,也顺着程沛的视线看向了那一处擂台。但和程沛不同,司空泽看着的是左天行。 他看着那样锋芒毕露,自如又完美地掌控着天地宝剑的左天行,心头那些不断生出的疑惑,几乎能将他整个淹没。 剑君左天行是在这个时候获得天地宝剑的吗? 这个时候的剑君左天行,已经是这样恐怖的存在了吗? 这个时候这么年轻的剑君左天行真的就能够做到这个地步了吗? 真的,能吗? 这般种种疑惑生出,不仅仅是将司空泽他整个人淹没,也似乎将他曾经熟悉的未来蒙上一道细纱。 他定定地望了左天行许久,又侧过视线去看净涪。 能和剑君左天行这般并驾齐驱甚至压他一头的这个净涪沙弥绝对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佛门沙弥。 那么他又是谁? 第203章 二次竹会(八) 任由旁人如何心潮汹涌,灵竹城上的这一处擂台却是自成天地,擂台上的那两个人也只能看得见对面的那一个对手,只将他的每一举一动看在眼里。 这日天气晴好,早些时候层云叠嶂的天空如今一碧如洗,大日高悬天际,哪怕阳光温度不足,也无损它的万丈光芒。唯有呼啸着卷过擂台的风,仍旧是冷的。 左天行看着他对面双手自然垂落于身侧,眼神无波无澜地看着他的净涪,心中一哂,将手中安静无比也兴奋难言的紫浩剑高举身前,朗声道:“紫浩剑,剑锋七尺二寸,净重七斤十一两。请净涪师弟指教。” 净涪眯了眯眼睛,视线从左天行剑意勃发的双眼滑过,落在他手上的紫浩剑上。 定定地看得一阵,净涪点了点头,他自然垂落的双手慢慢抬起,左天行甚至能听见衣袖滑落的声音。 但左天行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只紧紧地盯着净涪托起的双手。 那里,忽然有一道比天光还亮,比日光还明灿的金光浮起。那金光的中央,渐渐显出一座九层宝塔的模样。塔身莹白如玉,檐瓦明细,玲珑可爱,本应惹人侧目。但不管是万竹城灵竹城里的那些别的什么人还是就站在净涪对面的左天行,也只是扫了一眼,便定定落在那九层宝塔里仿佛大日一般的舍利。 舍利子,整整十颗舍利子。 如果说当日击败了净方沙弥的净涪自此让灵竹城上的所有青年沙弥自惭不如,那么现如今,这些青年沙弥们连和净涪一比的心思都没有了。 这些青年沙弥们还年轻,只看出了净涪已经十信完满,进入十住境界,但他们到底不比那些清字辈的长老禅师们,单只看得那座九层宝塔里的舍利,就清楚地知道净涪现如今的境界。 如果仅仅只是十信完满,那净涪的十颗舍利子哪怕再凝实,也不过就是一团慧光汇聚,绝不似现如今这般仿似大日的模样。 “他这是已经处于治地心住了啊” “只差一步,他就能明彻第二住,进入第三住了啊” “距离他突破十信才多久,居然这么快就又有了进境” 清沐禅师看着上方的净涪,看着净涪手上捧着的那一座九层宝塔,脸色更是宽和,甚至都已经露出两分喜色来了。 清由禅师等人看着清沐禅师脸色的喜色,俱各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里的羡慕和理解。 清沐禅师清咳一声,压下脸上喜色,道:“似乎又有变化了,我们且仔细看吧。” 果然如清沐禅师所说,擂台上的净涪托出那一座九层宝塔后,一手搭上宝塔塔顶,一手托在宝塔塔底。也不知他如何作为,他手上的那一座九层宝塔佛光爆起,瞬间将这座宝塔团团裹在其中。 众人不禁屏息以待。 也不曾让众人失望,净涪手上的那一团佛光慢慢拉长。到了最后,出现在净涪手上的,赫然便是一根有着十个金黄结点的玉白长棍。 在今日之前,不是没有人见过净涪手中的那一座九层宝塔。但绝对没有人见过这样的一根玉白长棍。 净涪双手紧握长棍,也向着左天行的方向抬了一抬。 哪怕净涪不曾出言相告,凭借左天行的眼力,又如何看不出这一根玉白长棍的本来面目。 不但是他,便连司空泽乃至下方万竹城各处往这边观望的那些长老们也都清楚。 这一根玉白长棍,不,那一座九层宝塔,必是与净涪极度契合,能随他心意变化的本命灵器。或者说,他这本命灵器本身就出自他自己的手笔。 看着净涪手中的那一根长棍,再想想先前的那一座宝塔,不少人都在心底暗自盘算。 如果他们的弟子气运不足以像左天行那样能够取来与自身无比契合的灵器,那是不是可以让他们自己炼制? 旁人或许只在意净涪手中本命灵器的变化,但作为他对手的左天行却更清楚净涪态度的变化。 不管是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还是现如今的妙音寺沙弥净涪,在近身战斗和术法斗争中,他们都更擅长后者。哪怕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根玉白长棍,本体应该也是辅助居多。而近身战斗,向来都是他更为精擅。 可现在,净涪他特意转换了形态他本命灵宝的形态。 左天行不觉得这是净涪对他的轻视,却绝对是净涪的骄傲。 左天行,无声一笑,放下手中宝剑。他看了净涪一眼,左手握着手中剑鞘,右手落在剑柄上。 他向前一个踏步,身体骤然冲出,不过瞬息间的工夫,他已经逼近了净涪身前。随着他一起逼近的,还有他手中那把陡然出鞘的宝剑。 清亮的剑鸣声中,出鞘宝剑剑光如水,森寒逼人。 剑光所向之处,他的对面,那个与凡俗僧侣一般无二的青年沙弥忽然抬眸。只有左天行看见的那双眼睛中,锐芒刺人。 他不闪不避,悍然一步迈出,手中长棍更是随着他的心意插·入一闪即逝的空隙中,戳向剑光之后的左天行。 左天行脸色不惊,陡然变招。 “无边落木。” 森寒的剑光随着擂台上的狂风扫落,卷向净涪。 净涪收回手中长棍,在身前身后扫出一片棍影,将自己护得滴水不漏。 万竹城里的那些小姑娘小少年们只见剑光棍影在一处交织,听那“叮叮当当”密密麻麻几乎连成一片的棍剑撞击声,便以为这场比斗很是精彩惊险,不禁连连在下方惊呼不已。 可但凡是筑基期境界之上的修士,谁又看不出来,这会儿的左天行和净涪两人根本没有动真格。 万竹城里的那些长老禅师们看着擂台上你来我往的净涪和左天行,一个个面色古怪地看着净涪手里的那一根玉白长棍,心中暗自嘀咕不已。 这一根玉白长棍,甚至是它那本体,到底是什么来历,不,到底是什么材质,居然能够硬拼紫浩剑?哪怕只能挡下紫浩剑的攻击,那种坚硬程度也很罕见啊。 虽然紫浩剑作为景浩界十大镇运灵器之一,它最为受人重视的是镇压气运的能力和它身为灵器的位阶。可它作为景浩界最为受人追捧的剑器,它本身的硬度和锋利在景浩界诸多名剑中也都是首屈一指的,等闲能得能与它匹敌的灵器宝器。 但现如今,这净涪捧出来的那一座九层宝塔变化的玉白长棍,居然就和紫浩剑拼了个不相上下? 和那些长辈们的关注点不同,灵竹城上的那些青年弟子们更为关注这一场擂台赛的本身。 天剑宗那处清净竹棚里的弟子们对视一眼,心中都很是不解,不由得交头接耳道:“左师伯他这是?看着那个净涪不过是个沙弥,所以只用剑招?” “难道他们两人就打算这样分出个胜负?” “不是吧?这么糊弄人” “我还等着见识见识左师兄的剑意呢!” “就是,听说左师兄他掌握的剑意可不只一种!” 就在他们几乎就要哀嚎的时候,旁边一位同门忽然怒斥道:“噤声!仔细看!” 他们都来不及和那位怒斥他们的同门说些什么,当下就急急地往擂台上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那铮铮长吟的剑鸣声已经停了下来,而那只在净涪身周三丈范围内来回显现的剑光却渐渐生出一种莫名的变化。 还没等那些观战的人回过神来,那种变化陡然撕开它身上朦胧的迷障,锋芒尽显。 剑意! 在这一道剑意吞吐的那一刻,擂台处处皆有的狂风全数被这一道剑意引动,化作剑芒直扑净涪。 净涪见状,不惊不乱。 他甚至松开了手,任由手中握着的玉白长棍脱出他的掌控。而他自己却是头微垂,眼微闭,双手合十,俨然一副放弃所有抵抗的模样。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净涪提起一颗心的时候,那些已经扑入了净涪身前三丈处的剑芒却又霎时停滞,剑意化作朵朵白莲跌落。 这些白莲铺在净涪身前,硬生生将这一处擂台换做了一片莲池。而那些被剑意席卷而来的狂风仍旧只是纯粹的风气,虽然将那一片莲池里的白莲吹得左右摇摆,枝叶几乎翻折,可那也只是几乎,别说伤及净涪,便连闯过那一片莲池到达净涪身前都做不到。 佛门三法印第一印,诸行无常。 左天行在擂台的另一侧显化身形,他看着被莲池护在中央的净涪,甚至连已经脱离了净涪双手的那一根玉白长棍,这个时候也都已经重新化作九层宝塔,落在净涪身后。 而此时,净涪也正往左天行这边看来。 左天行并不急着再次动手,他很是奇异地看了一眼净涪身前的那一片莲池,径直问净涪道:“这就是佛门的三法印?” 净涪很干脆地点了点头。 左天行看得这一片莲池几眼,又道:“佛门神通,果然不凡,我也算是见识了。” 是的,见识了。 不过只交手一个回合,左天行就看出来了,净涪的这一手可谓极其克制剑意。 在他这一法印之下,他的剑意只会被他逆转,归返无常。 看着左天行眼中隐隐的忌惮和兴奋,净涪只是一笑。 佛门这三法印大名鼎鼎,但除了第三印涅槃寂静之外,第一印诸行无常以及第二印诸法无我都是防守法门。 护身可以,攻击却难。 更何况三法印的参悟极其艰难。净涪自当年参悟出第一印诸行无常之后,直至如今七·八年过去,对这第二印的参悟仍无进展,甚至连头绪都无。 不过哪怕净涪只是参悟了第一印,这一印也已经足够让净涪应对左天行的剑意了。 左天行也只是感叹了一句,随即手腕一转,手上紫浩剑挽出一个漂亮剑花。还未等到剑花的轨迹散去,左天行身上又是一道剑意升起。 如果说刚才左天行显出的第一道剑意裹夹了这一片天地的风,那这一道剑意的出现,便使得这一处擂台上凭空多出了几分水意。 这些水意在空气中汇集,顷刻间化作一团团絮状的云雾。云雾渐渐堆积成一片云团,云团积压,又化作一片厚厚的乌云。 原本晴好的天空转眼间就变了另一副模样。 可即便是这样,左天行却犹未停止。 他的身上,又有一道剑意冲天而起。 擂台的上空,那片已经遮天蔽日的乌云在狂风中碰撞积压,爆出细碎的电花。 这一道剑意之后,还有一道剑意冲出。 天空的那云层里,除了电花之外,似乎又有别的什么在里头潜伏。 天剑宗的那处清净竹棚里,诸多弟子愣愣地看着左天行身上显出的剑意,痴痴入神的同时,也在一个一个地数着。 “风” “雨” “电” “最后的那一个,怕是雷” “四道!整整四道剑意!” 他们看着左天行的目光除了震惊外,什么都没有。 “真是太厉害了!” “左师兄居然已经领悟了四道剑意,还是相辅相成的四道剑意!我可是还连一道剑意都没有呢” “左师兄是什么人?你居然拿你自己和左师兄比?” “就是!你怎么比得上左师兄?!” 更有人瞪大了眼睛,失声道:“整整四道剑意如果是我站在了左师兄的对面” 能站稳吗? 他们都不自觉地在心底问了自己这么一句,却又都没有心思去给自己找答案。 他们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擂台上的那两个人。 就站在左天行对面,被左天行四道剑意锁定的净涪却丝毫不惊。他就站在莲池中央,带着凛冽剑气的狂风再度呼啸着卷过擂台,冲向莲池。 莲池中莲花莲叶随风摇摆,左右晃动间,便已经消去了压在它们身上的力,再度婷婷立于莲池中。 净涪看着左天行身上一道接一道冲出的剑意,不知什么时候,那双黑亮幽深的眼睛深处渐渐浮起一点金光。这金光在瞬息间铺展开来,将那双黝黑的眼睛化作一双璀璨明华的金瞳。 金瞳完全占据净涪双眼的那一刻,净涪身后慢慢显出一尊金身佛陀。 他仿佛是不久之前才出现在净涪的身后,也似乎一直便在那里,只是早先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看见他而已。 金身佛陀托着那一座九层宝塔盘膝坐在净涪身后虚空,一双同样璀璨明华的金瞳和净涪本体的眼睛一起,看着擂台上方的天空。 下方万竹城里,各宗各派驻地里的长老禅师们齐齐抬头望着上方的那一处擂台,脸色也都极其复杂。 哪怕他们已经修炼到了一般人望尘莫及的境界,看到如今擂台上的那两个人,也颇不是滋味。 “四道剑意,金身” “他们才多大?” 但这些人心头感觉再是复杂,怕也都比不上心魔宗的那一位长老。 他定定地望着净涪背后的那一尊金身佛陀,身上气息一阵翻滚。 “这就是,令心宽和心窄那两人无功而返的佛门金身吗?” 擂台赛上,净涪和左天行哪儿还顾得上那些人都会是什么感觉?他们对视一眼,左天行腾身跃入天空中,手中宝剑带着千层气浪向着净涪直斩而去。 宝剑动,剑意动,霎时引动这一片天地的变化。 但见天上那黑压压的云层陡然碰撞,云中不知何时来了四条异色神龙。神龙在云层中盘旋蜿蜒,两声龙吟惊天。一条水色神龙和一条透明神龙自云层中齐齐探出龙爪,往净涪方向狠狠一抓。 净涪身形不动,他身后的那一尊金身佛陀不过向前迈出一步,便就出现在了净涪的身前,而他手中托着的那一座九层宝塔不知什么时候再度化作了那根玉白长棍。 金身佛陀倒提长棍,狠狠地往上一扫。 在那根玉白长棍尚未打上那两只龙爪之前,棍风就已经先将那两只龙爪打散。 虚空中哪里还能看见巨大而锋利的龙爪,只有狂风和细雨飘然散去。 然而金身佛陀得势不饶人,他手中长棍去势未绝,甚至迎风化作一棍撑天大柱,毫无阻滞地插·入天上那一片云层中。 四道龙吟响起,震耳欲聋。 龙吟之后,更有四条神龙自四方扑出,咬向金身佛陀。 金身佛陀俨然不惧,手中长棍横扫下劈,揪住那四条神龙穷追猛打。 擂台边上,一阵风起,净涪周遭的那一片莲池莲花摇曳,莲香四散,随风直上九霄。 净涪站得片刻,金身佛陀似乎嫌弃手中长棍累赘,随手将长棍往下方净涪的位置一抛,自己张开双手,单手扼住风龙龙首,翻身就坐了上去。 左天行见得净涪的金身佛陀这般动作,剑意一转,金身佛陀身下坐着的风龙化作一阵飓风消散,在另一侧再度显出身形。 四条神龙隐入云中,死死盯着净涪的金身佛陀,震天龙吟过后,分占四方方位直扑那尊金身佛陀。 直至临得近了,这些神龙又齐齐化出狂风、大雨、惊雷和闪电,将这一片天域换做他的掌控之地。 在这一小片天地里,不说风、雨、雷、电,便连这一方的空气,都化作了左天行的力量,凶猛地撞击着净涪的金身佛陀。 既然这一切都无形,金身佛陀也不强求。 他也不在意这些落在他身上的攻击,盘膝坐于虚空,双手结印于胸前,缓缓闭眼。 这看似放弃抵抗的样子,看得左天行心头一跳。 尤其是那尊金身佛陀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里隐隐闪过的笑意,更让他心惊。 还没等左天行回过神来,一道狂风自地下飞入云层,汇入那一片被左天行掌控的世界之中。 这本是平常,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左天行忽然嗅到了一股清淡到几不可闻的莲香。 他脸色猛地一变,立时就要动作。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但见那尊闭上眼睛的金身佛陀在那一瞬间变化成净涪的模样。 净涪就站在那一处天域里,抬起眼睛冲着他笑了一下。 那单纯到不带任何意味的笑容之后,净涪合十一礼。 三法印,诸行无常。 云层散去,化作一片比地上的那一片莲池还要大上许多许多的莲池。莲池中莲花摇曳,莲叶遮天,更有莲香扑鼻,简直令人迷醉。 便是左天行,也在那么一瞬间失神。 左天行心中一惊,陡然警醒,却为时已晚。 他看到了净涪,托着一座九层宝塔站在他不远处的净涪。而那一座九层宝塔,这个时候却是塔门大开,塔中钟声响起,更有阵阵诵经声传出。 左天行想要抵抗,却浑身无力,只能任由那座宝塔将他收入塔中。 顺利地收了左天行,净涪满意地摩挲了手中的这一座光明佛塔,自虚空一步步走落擂台。 擂台上的那一片天空,再度恢复了原本的晴好。 这整一处擂台,除了净涪之外再无一人。 看不见左天行,又见净涪自半空中落下,众人谁还不明白这一场擂台赛的结果? 净涪落至擂台后,团团看了各方一眼,也不过分,抬手就将左天行自宝塔中放出。 左天行自塔中放出,在擂台上稳稳站定。他看着净涪平静的面容,深呼吸了一口气,带着些许衰败地开口:“我认输。” 他定定地看着净涪许久,才又道:“多谢净涪师弟指教。” 第204章 二次竹会(终) 左天行认输的那一刻,万竹城里的那些小少年顿时从座椅上跳了下来,再顾不上别的,只在屋里屋外的回来奔窜,边跑还边扬声大叫:“赢了!哈哈,赢了!” “净涪沙弥赢了!赢了!” “哈哈,赢了赢了赢了” 看他们昂着头兴奋得意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赢了这一场竹海灵会擂台赛决赛,最后取得魁首之位的是他们呢。 各家长辈俱都无奈地看着自家那些兴奋的小辈,摇头不已。但他们也没有阻止,只是看着这些小孩儿疯了一样的来回东奔西跑。 看着这些小孩儿,他们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年幼时候的那般模样。那个时候,当寄托了他们厚望的那个人真的成功登顶,站在那灵竹城里仅剩的一座擂台上看着低头认输的对手的那一刻,他们也仿佛站在了上面,享受着胜利的快感。 无比的激动与骄傲。 比起这些小少年们,小姑娘们就要矜持得多。她们并腿坐在座椅上,掐着绣帕的双手仍旧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只有抬起的唇角,泛着薄薄红晕的脸颊以及闪烁着明亮光芒的眼眸暴露了她们心底的欢喜激动。 和这些小少年小姑娘们比起来,坐在清净竹棚里的程沛就显得中庸了些。他仍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嘴唇却高高扬起,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眼底的笑意溢出眼眶,肆意地爬满了他的脸庞。 他识海里的司空泽已经收回了望着灵竹城里擂台上的左天行和净涪两人的目光。他瞥了一眼喜不自胜的程沛,“啧啧啧”地发出几声怪响,却也奇异地没有说些什么话来扫了程沛的兴头。 他自己一人坐在残片上,低垂的目光被眼睑遮掩着。别说程沛此时压根就没有注意到司空泽的异状,就算是注意到了,也看不出司空泽现如今的心思。 当然,程沛也不是一人独自欢喜激动。 坐在程沛旁边的岑双华左右看了看,目光在杨姝和苏千媚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程沛身上。 他转过身,看着程沛,眼带笑意,道:“算上这一次,净涪大师他这是第二次夺得竹海灵会的魁首了吧?” 程沛听得岑双华的问话,一边转过头来迎上岑双华的视线,一边得意而骄傲地点头道:“是的!” 看见程沛这般如有荣焉的模样,岑双华忍不住加深唇边笑意,拱手向着程沛道喜:“恭喜恭喜” 程沛也拱手连连回道:“多谢多谢。” 坐在程沛另一侧的杨姝此时也收回了看着擂台的目光,她侧头看向程沛。 这个小少年身姿颀长,目光比起同龄少年更多几分沉稳,举手投足间也颇见章法。他或许比不得他的兄长,也比不得左天行,但也是一个气度出众的年轻一辈。 他笼罩在他兄长的光环里,却丝毫不在意,仍以他为荣,以他为目标追赶。而她呢?在别人的眼中,她仅仅是左天行的依附。哪怕是在族中长辈面前,她也不过是牵系杨家和左天行的桥梁。自她与左天行越走越近之后,谁还能真正的将她看在眼里? 杨姝看着程沛,再看看仍在擂台上的净涪,目光很有几分复杂。 杨姝的视线落在程沛身上,程沛如何又能不知?可他只是坐在蒲团上,仍旧和另一侧的岑双华低声交谈,脸上笑意不绝,看着便是相谈甚欢的样子。 岑双华一边和程沛搭话,一边以眼角余光注意着杨姝。他将杨姝的复杂表情看在眼里,当下就忍不住在心里挑了挑眉。 但岑双华也没做什么,他将视线收回,仍旧只与程沛交谈。 空荡而平静的擂台之上,净涪看了脸色很快恢复平静的左天行一眼,微微一笑,向着左天行合十一礼,收了擂台上那面旗帜化作的竹简,转身便往妙音寺的清净竹棚走去。 他将左天行甩在身后,一步步走得平稳而平静。 这一场擂台赛,不过就是一场点到即止的比试。 这是一个事实。一个除了他们之外,这万竹城和灵竹城上下,没有人能够看得清楚的事实。 他更清楚,左天行很憋屈。 憋屈到在被他收入九层宝塔之后,险些就要来一个临阵突破。 没有人看见,净涪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可惜。 如果左天行要临阵突破,他突破的必定不会是境界层次。毕竟他在天剑宗出来的时候,才刚刚突破至元婴初期。所以,他只能选择突破剑意。可是二十岁的左天行可以将修为推至元婴初期,却绝对不能同时将他的四种剑意推至高层。 因为没有人会相信。 就算有人相信,净涪只需一个推手,就能将那种奇异至极的信任推翻。 虽然无法对左天行做些什么,但净涪有把握能让左天行日子不安稳。 就是太可惜了,左天行居然忍了下来,认了这一场对局的结果。 不过左天行的做法也不让净涪意外。 毕竟,他是左天行啊。 站在原地的左天行看着净涪一步步走远,他低垂下头,看着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轻轻鸣叫颤动的紫浩剑,兀自出神。 天剑宗清净竹棚里的那些宗门弟子静默地看着擂台上独自站立的那个人,不知为何,眼角都泛起了浅浅的红。 他们谁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默地看着,等待着他们的大师兄/师伯自己从那种无声的世界里走出来。 许久之后,左天行抬起手,手中宝剑扬起,光亮的宝剑映着明亮的日光,反射出一道清宏的剑光。 “琤。” 一声细响后,紫浩剑稳稳地归入剑鞘,挂在了左天行身上。 左天行抬起头,转身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回天剑宗的清净竹棚里。 无边竹海仅有的那一座竹楼里,头顶一片碧绿竹叶的童子正仔细检查着手中的那两个即将送出去的竹筒。 他检查妥当之后,重新将竹筒盖好,正准备拿起竹筒放到板案上,却忽然听到了耳边传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 “童儿” 童子一愣,立时随意将手中的竹筒放在一边,垂手应道:“童儿在。” “另取一份万年玉竹露和一份八千年玉竹露准备吧。” 竹主这话说的很慢,一字一字的咬得格外清楚。 童子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应了一声:“是。” “唔。”竹主应了这么一声,便又没有了声响。童子看着手里的竹筒,再抬头看了看上方擂台上背道而行的两个青年,心中一动,连忙问道:“竹主,你要见一见他们吗?” 竹阁里一时没有了声响。 童子不知道在这一阵沉默里竹主都想了些什么,又或者是根本什么都没想,但他就是等着。 约莫过得片刻后,他终于等到了竹主的回应。 “算了且等日后吧。” 童子眨了眨眼睛,低低应了一声:“是。” 净涪和左天行都不知道这无边竹海至高无上的主宰态度的变化,哪怕知道了,他们大概也是不在意的。 他们各自回归清净竹棚。 才刚刚迈入竹棚里,察觉到妙音寺这一众沙弥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净涪心底一哂,抬起眼睑来和众位沙弥对视了一眼。 出乎妙音寺的那些青年沙弥们的意料,净涪的眼底清清净净的,什么都没有。 刚从蒲团上站起,要来与净涪道喜的净究等沙弥迎上净涪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底那欢喜掺杂着失落甚至是嫉妒的复杂情绪瞬息间一扫而空,只有平静慢慢地铺展开来。 净涪走到众位沙弥跟前,便就垂下眼睑,向着诸位青年沙弥合十一礼。 净究沙弥等人忽然惊醒,也都齐齐向着净涪合十还礼,口中齐道:“南无阿弥陀佛,恭喜师弟再取魁首。” 净涪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什么反应。 净究沙弥等人和净涪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也都自觉摸清了净涪的脾性,见他这般模样,也就更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古怪了。 他们仍旧在各自的蒲团上坐了,等待着这竹海灵会最后的馈赠。 他们只坐得一阵,便见得那一片宽广的擂台重新化作一片广场,再接着,便又是一阵钟声响起,最后,是自蒲团上升起的那一片青色光芒。 净涪算是经验老道,仍旧老神在在地坐在蒲团上,倒是另一处清净竹棚里的程沛,一时被惊得差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也幸好他反应够快,也足够相信这灵竹城,是以仍旧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只是脸色有些发白。 司空泽这时候也已经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他看着程沛难得可怜惊惶又着力克制的小模样,毫不掩饰地哈哈大笑出声。 那笑声猖狂至极,简直传遍了整个识海,听得程沛脸色都有些黑了。 他咬牙切齿地往识海里送了两个字:“师傅” 司空泽听着程沛怨念深重的叫唤,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程沛的表情,撑不住又笑得弯下腰去。 程沛的脸彻底黑了。但他知道既然司空泽是这般放松的模样,那这一番变故自然就是无害的。 他也就稳稳地坐在蒲团上,一边听着司空泽的大笑声,一边在心底里狠狠给司空泽记上一笔。 他发誓,一定要找机会笑回来! 司空泽不知道程沛的打算,他仍旧笑了许久,才勉强止住了笑意,在残片上坐稳。 然而就是这么一段时间,程沛已经出现在了无边竹海里。 周围环境突兀地发生了变化,程沛脸色却是不改,他甚至都没看司空泽一眼,没问司空泽一句,自顾自地从身上的储物袋里取出一个罗盘,为自己推演前路。 司空泽一边捂着自己笑得有点酸痛的肚子,一边看着程沛动作,暗地里点头不已。 但是他的这般作态却没有放到明面上,只是一边哼哧,一边和程沛搭话。 为了让似乎生气了的程沛回应他,司空泽想了想,便就将他的大哥拎了出来。 “小徒弟,你知道这无边竹海里,什么东西最多吗?” 可司空泽也是坏心眼,想要跟程沛说话还不好好说,愣要东扯西扯的说上一堆有的没的。 程沛本来就在生气,这会儿更是懒得搭理他,只随司空泽自己一个人说得高兴。 司空泽嘿嘿了两声,便就自问自答道:“是竹子。” “那么,这无边竹海里,又是什么东西最少最珍贵呢?” “是异竹。” “那你来猜一猜,你大哥手里的那一根九节四十九叶的幼竹,是不是异竹?” 程沛本来是很认真很专注地想要在这一片满是竹子的世界里找出一条路来的,也本来是告诉了自己一定要将不搭理司空泽这种状态坚持下来的,最起码也应该要坚持过一日。 然而听到净涪,听到净涪手里的那一株幼竹,程沛不由得就脱口而出道:“绝对是!” 这么一应声,他与司空泽这一场无声的较量,就是他落了下方。 虽然只是程沛单方面的决定,根本未曾得到司空泽的认同,年纪尚小的程沛还是气红了脸。 但也只是一会儿。不过一会儿功夫,程沛的脸色就恢复了平静。 “我大哥手里的那一株幼竹,”他若无其事地道,“绝对是异竹!” 哪怕他装得再平常,司空泽仍旧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气苦,然而司空泽也真不敢再招惹程沛。 否则,脸皮薄的小少年就真的要憋他一整天了。 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那一株幼竹,确实是异竹,也是出于这无边竹海的异竹。”司空泽赞同地说了一句后,忽然话语一转,带了点诱惑地问程沛道,“那么,你想不想也像你大哥一样拥有一株异竹?” 程沛沉默了许久,就在司空泽以为程沛要点头的时候,程沛却摇了摇头。 司空泽一时都没有了言语。 没等司空泽问出口,程沛便先就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冷静,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理智。饶是司空泽,也忍不住对程沛刮目相看。 “我确实想要,但我不会强求。得到了是缘法,得不到也无须挂怀。” “我不是大哥,也可能比不上大哥。” “但我是程沛。” 司空泽彻底的沉默了。 程沛也真的不再搭理司空泽,他握紧手中罗盘,手指接连掐动,要为自己推演出一条最合适的路来。 他的掐算尚且稚嫩,想要在这无边竹海中找出一条路来更是艰难,但哪怕是额头已经布满了汗珠,浑身灵力消去九成,只余一成护持己身以防万一,程沛仍旧咬牙坚持。 好半响后,他才选定了方向,在这无边的竹海中行走。 程沛才走了一阵,净涪才从他身后不远处的青竹上落下。 他稳稳地在地上站定,不惊纤尘,不扰黄叶,仿佛打自一开始,他就已经站在了这里。 净涪看了程沛远去的方向一眼,转身往另一处方向走。 不比走得极其艰难甚至称得上惊心的程沛,净涪一路走来,可谓是轻松而随意。 他似慢实快地穿行在竹林间,没有惊动同在这无边竹海里的其他人,却躲不过那些异竹们的眼睛。 当然,净涪也没想要躲开它们。 他甚至还颇有兴致地听着那些异竹们的交流。 “哎?我在那青年沙弥上嗅到了茂竹的味道了” “那你是见到那个净涪沙弥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说重点!你有没有看到茂竹他怎么样?是绿的还是黄的?是枯的还是生的?” “你别越说离谱,什么枯的生的?以茂竹他身上的生气,怎么可能是枯的?” “怎么不可能?!听说那些人族修士们可喜欢茂竹身上的生气了,万一这个净涪也和那些人一般,甚至还对茂竹下狠手,直接抽取茂竹身上的生气” “说什么呢?他真要随意地抽取茂竹身上的生气,茂竹难道还不会和我们说?再说了,他这会儿可是要入竹阁的呢,有竹主在一旁看着,他怎么敢?” “就是!他要敢的话,竹主早将茂竹收回,将他埋到竹林下面给我们当肥料了。” 说到竹主,异竹们的心思倒是都收回来了。 “这净涪要去竹阁了啊” “竹主会见他吗?” “我听童子说,不仅仅是净涪,就连那个左天行也都要去竹阁。不过,哼哼,竹主不会见他们。” “咦?居然是两个人吗?” 净涪一边听着,一边往前走。哪怕是听到他能进入这无边竹海里最为神秘的竹阁,听闻什么“给我们当肥料”等等乱七八糟的话,他也是脸色不改,便连脚步也不曾慢下半息。 竹主如何?不过就是一株老竹而已。真要对他有半点歹心,净涪能将它连根拔起。 净涪走了半日,渐渐走入竹海深处后,抬头便见丛丛绿竹掩映之间,静静地伫立着一座竹阁。 净涪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前方的那一座竹阁。 竹阁里,童子怪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就是不往这边迈出一步的净涪,歪了歪脑袋。 等了好一会儿,童子就是没有看见净涪动作。看着仿佛生根一样站在原地的净涪,童子挠了挠脑袋,低声唤了一声:“竹主?” 没有人应答。 童子皱了皱鼻子,也就甩开手去,自己摆弄着自己的物什,任由净涪独自一人在那边站在。 童子到底修为不够,所以他不知道,净涪虽然只是站在那边往这竹阁里张望,但事实上,他的目光并没有看着这一座竹阁,而是仿佛穿脱了竹阁的阻隔,落在了竹阁后头生长着的那一株人高的碧绿玉竹。 那株玉竹静静地立在竹阁后,隐在竹里的眼睛也往净涪那边看来。 一人一竹无声对峙着。 直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净涪收回视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果然是左天行。 左天行见到净涪,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脸上早已没有了在擂台上的时候显出的衰败,只有夹杂着笑意的平静。 净涪看着这样的左天行,不由得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来。 迎着这样的笑容,左天行也只是回以一笑,迈出一步后站定,向着净涪行了一个剑礼。 “天剑宗左天行,见过净涪沙弥。” 这一句话很怪异,似乎不过是两人见面,闲闲地打一声招呼,又似乎是夹杂着别的什么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意思。 竹阁背后的玉竹看着这两人,不由得晃了晃枝头竹叶。 净涪看着这样的左天行,退后一步,双手合十回以一礼。 左天行对着净涪笑了笑,又抬头看了看那边的竹阁,点头道:“这就是竹阁了,净涪沙弥,一起进去?” 玉竹再度意味不明地晃了晃枝头竹叶,“沙沙”的竹叶拍动声似乎是在疑惑着什么。 可不管是左天行还是净涪,对他都只是视而不见。 左天行手上握着紫浩剑剑鞘,一双眼睛定定地锁着净涪。 净涪笑了一下,点点头,向着竹阁的方向伸了伸手,无声地道:请。 左天行点头,竟也真就当先迈步往前。 守在竹阁里的童子愣愣地看着这一僧一道一前一后地走入竹阁,不过向着竹阁后方的位置行了一礼,便就极其自来熟地在阁中竹椅上坐下。 阁后玉竹倒是比童子反应快,他看了左天行和净涪一眼,和童子道:“将玉竹露分给他们吧。” 再如何愣神,在竹主的吩咐下,童子也很快反应过来了,他应得一声:“是。” 将玉竹露给了这一僧一道,目送着他们远去,童子还是一时回不过神来。 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和天剑宗的左天行,就是这个样子的? 第205章 万竹城中 出了竹阁,净涪看了一眼左天行,正撞上他那双同样黑沉黑沉的眼睛,不禁挑了挑眉,冲着他笑了一下,便敛了面上的所有表情,微微弯腰合十一礼,扔下左天行一人出了这无边竹海。 左天行眯了眯眼睛,看着净涪毫不停留地消失,也甩袖向外迈开步子。 净涪可以干脆利落地离开,左天行却做不到。 这无边竹海太大,除了那些异竹外,危险的地方太多,左天行担心杨姝。哪怕杨姝上一辈子一直平平安安地待在他的身边,他也还是会担心她。 左天行循着杨姝的气息走去,一路上也颇遇上几处天然成形的阵法,被阵禁护持的地方甚至泄出了隐隐的灵气。左天行边走边取,也很得到了几件不错的天材地宝。 虽然不是异竹,但也都是些不太常见的东西,左天行的心情倒也因此回复了几分。 路上也会遇上几个修士,无论道佛魔,除了天剑宗的那几个左天行多看了两眼外,别的一概不理会,那些人也没有那个能耐发现他。 毕竟净涪只得一个,而且他已经离开了。 左天行走得一阵,眼看着再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能见到杨姝了。可他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往右侧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边,苏千媚的气息正在快速跌落。 左天行来不及多想,腰间挂着的紫浩剑猛地爆发一声悠长清亮的剑吟。剑吟声中,一道剑光遁起,看着右边的方向闪去。 剑光的尽头,赫然便是一处自成天地固若金汤的阵禁。 左天行在阵禁外显出身形,只看得这处阵禁一样,掐起剑诀,手中宝剑“铮”的一声长鸣,化作一道虹光飞出,携雷霆万钧之势直劈面前阵禁。 阵禁之中,本来还在苦苦支撑的苏千媚听着外头有些熟悉的剑鸣声,虽然脸色苍白如纸,但唇边却挂上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她顿时就削减了抵抗的力道,低头打量了几眼自己,不太满意,还特意让阵禁中凶狠咆哮的风龙在自己身上撕扯了几把,将自己弄得更为狼狈。 苏千媚的动作很快,虽然左天行的动作也不慢,但她却成功的在左天行破开阵禁的前一刻完成了自己的伪装。 “撕拉”一声细响,整个阵禁都被紫浩剑攻破。被阵禁封锁的灵气瞬间暴动,如同泄堤的洪水,疯狂咆哮着往外扑去。而那些一时未能宣泄出去的灵气更是相互冲撞搅旋,撕扯着这大阵中所有的一切。 还在阵中的苏千媚自然也在这些灵气风暴中的攻击范围内。 但她根本不需要多做什么,那一道不过一击就将这座大阵打破的剑光当空一个旋转,随即往她的方向直扑而去,将她牢牢地护持在剑光之后。 苏千媚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个笑容,转眼却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她昏倒之后,左天行慢慢从那漫天飞舞的落叶中走了出来。他也没走得多近,就站在苏千媚三丈之外,低垂目光,打量着真真正正昏眩过去的苏千媚。 如果苏千媚此时清醒,她必定会为她这一次的试探懊恼后悔。因为此时站在她三丈之外看着她的左天行,视线里根本没有一点温度,只有纯粹而明确的审视。 左天行的目光自苏千媚凌乱却又别有美感的发丝滑落,扫过她的眉眼,转过她跌落在地的手,看过她的脚,最后回到了她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的脸上。 狂风在竹林中肆意地呼啸,卷夹着漫天的黄叶冲向天空。 在这漫天飞舞的竹叶中,谁也看不见左天行的脸色。 好半响之后,左天行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苏千媚,屈指一弹,一道纯粹清澈没有夹杂着修士气息的灵气转入苏千媚的袖中,落入那一枚竹令上。 但见竹令上泛起一道青色光芒,光芒流转,不过瞬息间便将苏千媚裹在了其中。再一眨眼后,原地再也没有了苏千媚的痕迹。 左天行转身,再度往自己原定的方向行去。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左天行看见了杨姝。 杨姝正咬着牙在阵禁中苦苦地煎熬着。 见杨姝尚可支撑后,左天行松了一口气,干脆便在一株青竹前站定,远远地望着杨姝的动作。 这无边竹海里,远远没有外人想象般的那样冷清,反而很是热闹。尤其是每十年一次的竹海灵会里,异竹们更是热闹得如同庆典。 哪怕左天行不是有心,但他站在这无边竹海里,这无边竹海里的异竹们的话语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的耳中。 “唉?这一次你们可曾看好谁了?” “咳,别说了,这些歪瓜裂枣的,比起上一次的那些人修们可差远了。” “不对吧,我看那个什么程沛、岑双华,还有哦,那个叫杨姝的人族小姑娘也挺不错的嘛” 左天行听到这里,哪怕心情再是不好,脸上也忍不住缓了几分神色。 “杨姝?就是和那个天剑宗的左天行走得很近的人族小姑娘?” “对,是她。” “哦那确实还是过得去。她现在还在阵禁里呢” “嗯,她一入阵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有几次还挺危险的,差一点就丢掉小命了,不过她还是撑下来了,也算是可以的吧” “她这算什么,我看那个叫程沛的小子才真不错” 程沛到底如何不错法,左天行已经没有去听了,他只是怔怔地抬着头,望着还在阵禁里苦熬的杨姝。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左天行才注意到,他特意交给杨姝在危急时候联络他用的玉符此时压根就没有放在她随处可以触及的地方。 还是左天行特意找了找,才从杨姝身上带着的储物镯子里找到了它。 为什么 左天行愣怔出神,恍恍惚惚间,他似乎看见了上一辈子的那个杨姝。 左天行没有问出口,也没有去询问此时还陷在大阵里的杨姝。其实也不必问,他也大概知道原因。 但他还是不解。 他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左天行的疑惑和杨姝的转变净涪统没在意,他出了无边竹海后,便去拜见法堂里的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见得他,先是一笑,打量了他几眼,便让他在蒲团上坐了。 清沐禅师不是善谈之人,此时的净涪就更不是。这样的两人相对而坐,不过就是一人偶尔说起两句,另一人或点头或摇头,更或是干脆就只是听着,虽然并不显得如何热闹,却也不会觉得太过冷清。 闲聊了几句后,清沐禅师又见其他沙弥们尚未从无边竹海中归返,觉得此时正是与净涪说起一事的时候,便就沉吟了一番,和净涪提了起来。 “说来,你们进入竹海的时候,庄园里有一件事,很让师叔我觉得为难啊” 清沐禅师的声音里确实有几分为难的感觉,但除此之外,净涪也听出了几分好笑的意思。 想了一会,没想到是什么为难烦恼事,净涪抬头往清沐禅师看来。 清沐禅师笑了一下,抬着头,悠悠然地道:“净涪师侄啊,你身上可带了你亲笔抄写的经文?” 亲笔抄写的经文? 净涪还是有些不解。 清沐禅师看着他又是笑了一会,才说道:“自净涪师侄你在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上夺魁,庄园里的门槛都被踏矮了几分,人来人往热闹得,都快打扰到我的静修了。” 净涪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 果然,他听得清沐禅师道:“四方施主敲门拜访,可就是为了求得净涪师侄你手抄的一部经文。” 清沐禅师见净涪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不由得好笑地问道:“不知净涪师侄你身上带了几部经文?” 这一会儿,净涪是真的被惊了一下。 他还真的没想到,居然有人会上门来求请他抄的一部经文。听清沐禅师的话,那还不只是一个两个?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的样子,连连大笑出声。 净涪在那笑声中回神,求救一样地看着清沐禅师。 “法界有情众生既然向你求情佛经,净涪你最好还是不要拒绝。”清沐禅师笑够了之后,便就提点了他一句,“我看《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很不错。” 确实是不错。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如今不过是残经,只得一段,净涪要抄经容易得很。再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哪怕仅有一段,那一段也是极为了不得,哪怕是清沐禅师等人,每日里也都必拿这一段经文诵读抄写,只赞此段经文微言大义,蕴含无上佛理。最后,也是清沐禅师在为净涪铺路。 自净涪得世尊亲授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残经之后,佛门诸位禅师皆知,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必是要传扬于世的。既然是必要传扬于世,为世人诵读、解说,那当然也是要让它显名于世人的。 诸位禅师本来都在烦恼着该如何为此经显名,现在这般情况,恰恰是送上门来的机会,错过了可谓是可惜。 被清沐禅师一提,净涪也心领神会。他伸手摸了摸腰间挂着的褡裢,算了算褡裢里放着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数量,也了然地点了点头。 清沐禅师看净涪一下子放松下来的模样,想了想,问道:“你身上是有《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吧?有多少了?” 打自从妙音寺里出来参加这一回的竹海灵会,清沐禅师一直是和净涪这些沙弥朝夕相处的,一路上也很清楚他们的动静。他更清楚,每日里只要时间允许,净涪都是有抽出一段时间抄经的。也不定就是哪一部经文,单只清沐禅师见过的,就有《佛说阿弥陀经》、《佛说无量寿经》、《外道问圣大乘法无我义经》以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等等。 每一次抄完经文,除了被诸位师兄们借去翻阅的经文外,剩余的都被净涪收在了他的褡裢了。 至于净涪的褡裢里究竟藏了多少部佛经,大概也就只有净涪自己知道了。 净涪听得清沐禅师询问,他也就将褡裢解了下来,自己从褡裢里捧出成人一臂厚重的纸张来,递给了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是知道净涪手中的经文不少,但真是没想到会有那么多,感叹之余,也都松了口气。 “这些都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吗?”他一边问,一边翻。 净涪点了点头。 翻过了一遍,清沐禅师心里也都有数了。他抬头看了净涪一眼,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心中一动,忽然问道:“还有吗?” 净涪迎上清沐禅师的目光,又看了看清沐禅师手里的那厚厚一叠纸张。他也没说话,只埋头继续去翻他自己的褡裢。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动作,心中隐隐有了预感。 果不其然,不过翻了一阵褡裢,净涪便又捧出了一整叠和他手上的那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般无二的纸张。 清沐禅师将他手上的纸张放下,接过净涪捧上来的那一堆,又是一翻。 仍然是一堆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沐禅师又将这整整一叠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到一边,只问他道:“还有吗?” 净涪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头再去翻自己的褡裢。 一叠一叠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被净涪捧出,交到了清沐禅师手中。 清沐禅师一一翻看过,再抬头看着净涪的眼神都变了。 清沐禅师是何等人物?他这一辈子抄写的佛经,翻阅过的佛经数不胜数,自然能够看得出净涪交出的这一叠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里头每一份的不同之处。 从无知到懵懂,从懵懂到浅解,又从浅解到粗解 这一叠叠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哪怕仅仅只有一段经文,也记录了净涪每一点一滴的长进。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的眼中再无笑意,慎重庄严,他合十一礼,道:“南无阿弥陀佛,待净究他们从无边竹海里出来后,我们便就在庄园里施经吧。” 这是提议,也是商量。 净涪点头,无声合十一礼。 再之后,清沐禅师再无多话,只埋头在净涪捧出的那些几乎能够堆成山的纸张中。 哪怕每一张纸张里只有一段经文,每一段经文记载着的都是一般无二的经义,但清沐禅师还是看得入神,渐渐的甚至忘了周围的一切。 净涪见清沐禅师几乎入定,也不打扰。 他握着那两枚刻印着“净涪”二字几乎一般无二的竹简,心里也在盘算着究竟该怎么处理它们。 可惜他心头种种想法闪过,却又都觉得差了一点。最后,净涪干脆就将这两枚竹简收起,等到日后拿定了主意,再作决定。 收好了那两枚竹简之后,净涪再看得清沐禅师一眼,见他还没有从那些经文中回神,也不打扰他,便就自己入定去了。 等了半日,净究沙弥终于从无边竹海中出来。 他身上很有些狼狈,不仅仅是脚上的僧鞋破开了几道裂口,便连身上也都挂满了条条碎碎的布片,灰色的僧袍上甚至还沾染着几片枯黄枯黄的竹叶。幸好除了这些狼狈痕迹之外,净究沙弥身上没有什么伤痕。 他似乎没有什么所得,脸上没见半点喜色,倒是有几分憋闷。 净究沙弥在原地站了一阵,抬头看见坐在蒲团上神游的净涪,脸色一时极为复杂,也不知是欢喜还是遗憾。 不过不管怎样,净究沙弥还是松了一口气。 他刚想要和清沐禅师见礼,睁眼却见清沐禅师正在全神贯注地翻阅着他手中的一张纸张,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归来。 净究沙弥立时停下动作,又看了看还在神游的净涪,想了想,也不出声打扰,无声向着两人合十一礼,安静地回到自己的蒲团上坐下,盘膝调整内息。 待他缓过一口气后,再睁开眼来,见清沐禅师仍旧沉浸在他手中的那一张纸张中,眼放异彩。 净究沙弥看了一阵,收回视线,仍旧盘坐。 然而好半响后,他再度睁开眼睛,细细打量了清沐禅师两眼后,好奇心起,也从清沐禅师身前的那一堆纸山中抽出一张纸张来,拿在手上细看。 才刚看见纸张上的字迹,净究沙弥抬头看了一眼还在入定神游的净涪,这才继续去看纸上文字。 净究沙弥到底比清沐禅师差远了,看不出这一张纸张上的经文有什么奇特之处,但他到底是妙音寺的弟子,当年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初初传世的时候,他可是和寺中师兄弟们抢过这一部有着世尊亲授真经这个响亮名头的经文的,倒也认出了它的来处。 净究沙弥匆匆看过一遍,便抬起头看一眼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仍旧只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之中,体悟着那一段经文要义,对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视而不见。 净究沙弥看得一眼,无奈之下,便就再度埋头去手上的这一段经文。 一遍又一遍,从刚刚开始的了无感悟到后来的渐有所觉,净究沙弥可谓是渐入佳境。 到得最后,他也不去理会同样身在法堂的清沐禅师和净涪,只埋头在那一段经文中,一字一字地琢磨体悟。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极其玄妙,像净究沙弥这般一字一字地琢磨研究的,却恰恰是入了偏执,不能体悟经中大义。 是以哪怕净究沙弥越是专心细致,便越是毫无所得,到了最后,甚至连他早先隐隐体悟到的那一点玄妙都已经不知所踪。 可净究沙弥自己不自知,仍在咬牙琢磨,哪怕弄得自个头昏脑胀,也仍在苦熬。 也恰在这时,净涪自定境中走出。 他打量了净究沙弥一眼,又看了看全然不理世事的清沐禅师,摇了摇头,取出他得到的那两枚竹简轻轻一拍。 “啪嗒。” 一声脆响在这清净的法堂中响起,仿似寺中晨钟,震醒了这法堂中的另外两人。 清沐禅师倒是还好,一副犹有未尽的模样,净究沙弥却是很有些不堪,他脸色苦涩,身体一矮,整个人的精气神似乎都被抽去了一般。 清沐禅师看了两眼手中的佛经,才抬起头来去看净究沙弥,见他这般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净究沙弥身前,一手拍落在净究沙弥光溜溜的脑门上。 净涪看得清楚,在清沐禅师手掌落下的那一瞬,一道通透明澈的琉璃光自清沐禅师掌心窜出,没入了净究沙弥头顶之中。 “经中有义,能悟则悟,不能体悟也不必勉强,免得入执。” 净究沙弥缓过一口气,合十一礼,向着清沐禅师道谢道:“弟子受教,谢过师伯。” 清沐禅师摆摆手。 净究沙弥又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净涪手中的那两枚竹简,也是一个合十,道谢道:“谢过净涪师弟。” 第206章 司空道歉 净涪微微摇头,手一翻便将那由旗帜变化而来的两枚竹简收起,双手合十,还了净究沙弥一礼。 清沐禅师看看法堂中的两个青年沙弥,视线尤其在浑身狼狈的净究沙弥身上转了一圈,想了想,干脆开口撵人。 “好了,你们这一趟下来都累了,就不必在这里等着了,先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我等着便好。” 净涪和净究两人对视一眼,净究沙弥便就开口道:“师伯,别的师兄弟们可都还没回来呢,我们就再等一等吧,也碍不了什么事。” 净涪也在一旁点头。 清沐禅师没有言语。 净究沙弥细觑了清沐禅师一眼,见他表情松动,连忙扯过他身前的那一张佛经,询问清沐禅师道:“师伯,这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都是净涪师弟抄写的经文吧?” 这话净究沙弥问的是清沐禅师,可他视线看的却是净涪。 迎着净究沙弥的视线,净涪点了点头。 本来已经是有所准备,但得到净涪的肯定,净究沙弥那一瞬间还是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净涪,好半响了才又问道:“这些是要拿来干什么?” 清沐禅师看了一眼净究沙弥,慢悠悠地道:“这些?哦,是要布施给上门求请佛经的香客的。” 净究沙弥再没有了言语,他低下头去,看似专注而认真地着手中的佛经。 然而,清沐禅师和净涪都清楚,这时候的净究沙弥,是真的没有再将经文看入眼里去,他只是在发呆。 清沐禅师再不说什么,仍旧从身前的那堆纸山一般的佛经里头抽出一张来,拿在手上细细翻阅。 净涪看得两人一眼,仍旧闭目神游。 他们三人等了整整三天时间,净磐净元等沙弥才陆陆续续地从无边竹海里出来,出现在这一座小法堂里。 这些青年沙弥们才刚从无边竹海里回过神,便又被清沐禅师身前的那一堆纸山惊住。 净涪仍在神游,始终未曾出定。清沐禅师也还在专注着手里的佛经,一张看过后便换上另一张,也始终未曾停下,只将这一应杂事统统扔给了出神发呆的净究。 净磐净元等沙弥自无边竹海出来后,稍稍歇得一阵,回过神后,才一一自蒲团上站起,向着清沐禅师合十一礼,然后回到蒲团上,极其默契地将目光定在了净究沙弥身上。 净究沙弥回过神,迎上诸位师弟好奇惊疑的目光,苦笑一下,小声地将事情与诸位师兄弟们道了一遍。 听得这堆纸山的来历与根由,净磐净元等沙弥都忍不住看了犹自神游的净涪一眼。他们目光复杂,但到底都是敬服钦佩的多。 各自沉默半响后,诸位沙弥对视一眼,齐齐伸手,走到清沐禅师身前,自那一整座纸山里抽出一张纸张来,拿在手里慢慢看。 清沐禅师也由得他们动作,直到傍晚来临,该开始晚课的时候,他才终于将手里拿着的那张《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到身前较为低矮的那一堆纸张,抬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连带着净涪在内的妙音寺诸沙弥们齐齐回神,抬头看了清沐禅师一眼,顿时惊醒,俱各放下手中佛经,双手合十一礼,低唱佛号道:“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日的晚课结束之后,清沐禅师看着手里都拿着一份《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离开法堂的青年沙弥们,欣慰一笑,竟也不离开,仍然留在小法堂里,翻看着他身前的两座纸山。 那一日,小法堂里的烛火亮了整整一夜。 告别了净究等沙弥,净涪推门走入自己的禅房。 五色幼鹿听见动静,立刻就从虚空中走出,三两步走到净涪身边。 它仰着头,用那双在夜色中黑得发亮的滚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净涪。 净涪只是看了它一眼,弯下身拍了拍它的脑袋,便不多做理会,只往屋里走。 五色幼鹿也不气馁,一边“呦呦”地欢快鸣叫着,一边紧紧地跟随在净涪身侧,寸步不离。 净涪只随它去。 然而五色幼鹿的欢快与兴奋,在净涪推门入屋,听见屋中响起的声音后,立时就被削去了大半。 “大哥,你回来了!” 净涪抬头,正望入程沛闪闪发亮的眼睛。他手上动作毫不停顿,一边点头,一边转身掩上门扉,将灌入的寒风挡在屋外。 净涪在案桌边上落座。 程沛将手里拿着的那一株不过臂长的幼竹送到净涪面前,整个脑袋更是凑到了净涪面前,兴奋地道:“大哥大哥,快来看,这是我这次在竹海里得到的哦!” “我才刚在竹海里走了一会儿,就入了它的阵禁” “好不容易破开阵禁之后,我就看见它了!” “我问过师傅了,师傅说,这一株异竹,叫阵竹!” 司空泽无奈地听着程沛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如果双手不是捧着那一株阵竹给净涪看,怕会是直接就飞起来了。 净涪视线在程沛捧到他面前的那一株异竹上溜了一圈。 这一株异竹现如今也不过就是一株竹笋模样的幼竹,但单看这株幼竹表面那凌乱又暗含规律的纹路,便觉得不凡。只是这样的一株异竹,要成长起来,需要的资源也必定是海量。 程沛还在一字不漏地将那些司空泽告诉他的话全数交代。 “师傅跟我说,这一株异竹要长大,要有适合它生长的福地,要有适合它的灵水雨露!除此之外,每隔上一段时日,我就要在它身上绘上我知道的阵法禁制” “这样的话,其实也是一个祭炼的过程” 司空泽这时候已经没有再去看程沛,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净涪身上,不放过他身上每一丝的情绪变化。 然而,即便是司空泽,也没有丝毫收获。 净涪随意地打量了一遍面前的阵竹,忽然抬起眼睑,直直地望入程沛晶亮晶亮的双眼之中。 此时正在滔滔不绝的程沛终于停下话来,一时发愣。 他的视线里头,净涪那双被烛火映衬得格外好看的眼睛里似乎染出了一片纯粹的黑。 程沛禁不住瑟缩,但他的身体仍稳稳地凑在净涪跟前,未曾有半点后退,也不曾有过半分颤抖。 也许是因为程沛心里极其清楚,此时被他大哥用这般吓人的视线看着的人,不是他。 事实上,程沛也没有想错。 净涪此时真正看着的人,是寄居在程沛识海之中的司空泽。 和莫名安心的程沛不一样,被那一双眼睛锁定的司空泽此时简直难受到了极点。 直到净涪终于眨了眨眼睛,移开视线,司空泽才终于撑不住地软下身体,整个人躺倒在残片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而他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濒临死亡的恐惧。 司空泽以为自己死过一次就不怕死了的,毕竟他现在这副模样,哪怕是还活着,也不过是苟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彻底散去神魂,陷入真正的永眠。他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以为自己已经无惧于生死。他以为他现在最为好奇的,是他这个便宜小徒弟的兄长。他以为除了他的这一份好奇之外,别的他什么都不在乎了的。 但刚刚的那一霎那让他清楚,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 他怕死! 他怕死怕得要死! 他想活着。 哪怕是像现在这样苟延残喘,他也想要活着。 他还在乎他自己的这一条小命! 程沛感觉到识海里司空泽的狼狈,但他也只是眨了眨眼睛,便又继续,并拿这件事去询问净涪,也不曾再对司空泽做些什么。 净涪和司空泽都以为这件事之后,程沛是要和稀泥的。但没想到,自那以后,净涪就少从程沛口中听见“我师傅”这三个字了。 司空泽还未缓过神来,当下心头咯噔一声,立即就翻身坐了起来,定定地望着程沛。 程沛感觉到他的视线,却并不曾理会。 司空泽只觉不好,连想都不多想,干脆而果断地道歉:“抱歉,是我冒犯,请小师父恕罪。” 司空泽完全不在意他此时仍在程沛识海中,除了程沛外,没有人能听见他的话,但他仍旧说了,而且态度极其诚恳,绝不是敷衍了事。 他双手紧握成拳,可仍然觉得自己手心里一阵阵湿热。 他知道这是错觉。毕竟他的身体早已经化作飞灰了,但那样的感觉太真实,他怎么都说服不了他自己。 程沛忍不住生出阵阵犹豫,然而迟疑片刻后,程沛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只做不知。 司空泽确实是程沛的师傅,可程沛对司空泽也不是没有怨言。 程沛不是蠢笨的人,哪怕比不上净涪,但也能称得上敏感。 司空泽收了他为徒,也曾经答应过他的母亲不会引他入天筹宗。正因为司空泽他答应了,母亲也才同意他拜司空泽为师,甚至答应日后他修行有成,必尽全力为司空泽修补神魂,送司空泽转世投胎。 司空泽答应得好好的,可行为上,却背离了协议。 远的不说,单说程沛入万竹城之后,发现自己处境不妙,求教司空泽。司空泽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却都在撮掇着程沛前往天筹宗驻地,寻求天筹宗的帮助。 程沛自己是拒绝的,所以他现在在这妙音寺的庄园里。 可如果细想,程沛当日被司空泽说动,真的前往天筹宗呢?要得到天筹宗庇护,如果没有足够的利益,就必须要有让他们不得不出手相护的身份。 程沛年纪是不大,但也不小了,他没有那么天真。 他惹上的是一整个魔门,哪怕程沛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才会招惹到如此结果,但惹上了就是惹上了。别说以天筹宗在这万竹城里的力量能不能庇护他,就算可以,他身上也没有足够打动天筹宗的筹码和利益。 他一个小小世家的家主嫡次子,能算得上什么?他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除了他自己还算过得去的资质外,就只有他的大哥,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他自己没有那么多的利益,如果是欠下人情,他也是无力偿还,到底还是要算到他的兄长头上来。 他不愿意。 更何况,既然都是要麻烦到兄长,那为何不在一开始就求上他的兄长头上,而硬要跑到外人那边去? 既然他没有足够打动人心的利益,没有能够让他们心动的人情,那要让天筹宗帮忙,也就只有扯上司空泽的名号,翻出他天筹宗天机峰前掌峰长老关门弟子现掌峰长老小师弟的身份。 然而这样之后,他就走回了最初的起点。 那他母亲的心思也就白费了! 程沛更不愿意。 程沛听说过三人成虎的故事,知道人言不仅动人心,也动自己的心。程沛没有把握在司空泽坚持不懈的诱导下坚持最初的本心。 司空泽需要警告,而他自己没有这个实力,唯一有能耐的,只有他的兄长净涪。 程沛犹豫过怎么和净涪开口,但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来了。 第207章 深夜来访 既然如此,程沛又岂会自己去破坏这个机会? 程沛的沉默已经是他的态度,无论是司空泽还是净涪,都在顷刻间反应过来了。 司空泽一时睚眦欲裂,却根本顾不上责骂程沛,当机立断道:“小老儿冒犯,请小师傅责罚。” 一时屋中静得能听落针。 净涪先看了程沛一眼,然后视线一凝,牢牢锁定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 司空泽只觉自己心头狂跳不止,脑中种种思绪飘飞,多如深秋落叶,然而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司空泽心头一阵明悟,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净涪这般敲打。 他心中无奈,最后绝了那一点念头,也不用去看程沛,只再一次道:“是小老儿贪心,日后必不再犯,还请小师傅饶我这一遭。” 净涪眼睛微微眯起。 司空泽只觉得自己刚才还在狂乱一样跳动的心脏在蹦至最高速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就悬在那半空上,不上不下的,难受至极。 这个时候,他哪儿还有心思去琢磨净涪的事情? 净涪看了他一阵,放开微眯的眼睛,看了程沛一眼。 司空泽立时心领神会,连连发誓道:“请小师傅放心,程沛是小老儿的关门弟子,日后关乎着小老儿的生机,小老儿必定用心教导,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嗯?”净涪拖长了声音,纯粹的喉音里带着莫名的力量。 司空泽一咬牙,干脆就发誓道:“天道为证,小老儿日后所为如有违背今日之言,小老儿一线生机彻底断绝,魂飞魄散” 净涪只看着他,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司空泽知道净涪的意思,咬咬牙再加了一句:“天筹宗天机峰万万年基业尽毁,传承断绝,后继无人。”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这般随意的拿天筹宗天机峰万万年基业起誓,别说能否得到天道允许,单说天筹宗天机峰气运反噬,就足以让司空泽彻彻底底灰飞烟灭。但司空泽是天筹宗天机峰上一任的掌峰长老,他的名号不仅刻录在天筹宗天机峰的名录上,便连他的牌位也都被安置在天筹宗天机峰的祖师堂中,是得到天筹宗天机峰上下一致承认的天筹宗天机峰祖师之一。 他以这样的身份,将天筹宗天机峰的传承压在这一个誓言上,自然是可以得到天道的承认的。 是以当司空泽这话说完,虚空中忽然响起了只有他们三人听见的滚滚雷声。随着这雷声的出现,一道只在冥冥之中浮现的紫气悄然无声地化作一条细绳落入天筹宗天机峰峰顶隐隐凝结的气运之上。 这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等闲无人能够看清。但齐东和作为天机峰的现任掌峰长老,却是隐隐心头一坠,若有所感。 可这种感觉只是出现了一瞬,便又在下一个瞬间彻底消隐,让齐东和无处寻觅。 齐东和心中不安,只在蒲团上坐了片刻后,便传来童子吩咐两句,自己转入了天机峰的祖师堂,借助祖师堂的力量探查究竟。 只可惜此时天机混乱,再有净涪身边的茂竹在一旁隐匿天机,混淆天算,齐东和凭白耗费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功夫,也是一无所获。 真元近乎消耗殆尽的齐东和自定中转醒后,只望着祖师堂里的诸位祖师牌位出神。等他回得神后,他也只能请了三柱天机峰特制线香,供奉至祖师堂前,祈祷诸位祖师庇护。 司空泽不知齐东和心中难安,但哪怕他知道,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是他不重视天机峰万万年的传承,只是他自己万分确定,见过鬼的他没有那个胆子再去挑战这个面善小沙弥划给他的底线。 所以哪怕他发下了誓言,在天道面前留下了痕迹,但只要他日后谨言慎行,不曾踏出誓言限制的范围,天机峰自然就还是安稳的。 司空泽一边在心中提醒自己,一边不住地打量着净涪的神态。 听得司空泽立誓后,净涪的脸色变舒缓了不少。他那双眼睛里流泻出来的沉黑也在一点点内敛,恢复成往日里最常见的黑白分明。 然而净涪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司空泽。 司空泽需要一个教训。 净涪抬起手,手指点落在程沛的眉心。那指尖微凉的温度透过程沛的皮肤,烙印在司空泽的心头。 还没等司空泽察觉,程沛识海陡然升起一片金色的佛光。 佛光璀璨明亮,光芒殊胜,普渡众生,却净化此世一切阴邪不洁之物。 可怜司空泽,才刚刚定下神来,便就被这片佛光照个正着,顿时就如同被人兜头泼下一桶滚烫滚烫的开水,烫得他整层皮都熟了。哪怕是他的身体内里,也是一阵阵针扎一样的刺痛。 这也属常理,谁让司空泽如今只剩下一片残魂。魂体本就属阴,而且司空泽这残魂和早前那至阴至邪至恶之物的白骨玲珑塔纠缠无数年月,身上更是沾染了不少那些阴邪之气,如今被克邪的佛光一照,可不就如同剥皮一般么。 不过净涪这般动作虽然是太过刺激了一点,但对司空泽也不是没有好处。最起码,熬过了这么一遭,司空泽身上沾染的那些阴邪之气就得被削去一成。 司空泽也不是没有成算的人。 等他从那种剥皮一般的剧痛中清醒过来,再度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注意到自己比之往日温暖纯粹得多的魂体,也不由得对净涪生出了几分感激。 然而司空泽才刚注意到自己对净涪态度的变化,立时就缩在了程沛识海,连头都不冒一下。 他也曾经久居上位,如何不知道这是一种御下的手段? 只是他知道又能如何?形势比人强,司空泽也就只能按着净涪的心思走下去,再也不敢生出多余的心思来。 待到净涪收回手,程沛看了一眼司空泽,笑了一下,看向净涪,感激地道:“多谢大哥为我操心。” 程沛真的不是傻子,他知道净涪这般替他敲打司空泽的用意。 他往后面对的是整个魔门,如果司空泽在逃命反击的时候有别的什么多余的动作,程沛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净涪只是看了程沛一眼,并不以为意。 程沛看着这样的净涪,再不多话,只将这件事记在了心底。 这番事了,程沛本应回返他自己暂居的云房里去,不再继续打扰净涪修持。但他犹豫了半响,还是抬起头,看着净涪道:“大哥,我打算明日就离开万竹城。” 净涪闻言,只是抬起眼睑看了程沛一眼,点头应了下来。 程沛舒了一口气,却又低垂了眼睑,目视案桌下方的阴影,道:“大哥,我打算在外头游历一番” “等我修行有所成,再回云庄里去。” 程沛咬着牙将这一整句话道出,却不敢去看净涪的反应。可见对于净涪是否会同意他这般行事,程沛他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程沛也已经想定了。 他招惹了一整个魔门! 如果他就这样直接返回云庄,怕是会将魔门的人也带到云庄里去。魔门的人向来肆无忌惮,尤其是那些魔门长老们,即便沛县属于佛门的地界,也拦不住他们出手。 他们一旦出手,牵连的就是一整个云庄的人,甚至还有可能带累上整个沛县。程沛不太担心自己,但却担心因为自己牵连上那么多人,更担心那些人会对沈安茹下手。 就算这件事发生的几率是万一,程沛也不想去赌,更不敢去赌。 净涪看着低下头去的程沛,眼波微闪,最后,他伸出手,摸了摸程沛的脑袋。 程沛陡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抬头愣愣望着净涪。 趴坐在净涪身侧的五色幼鹿也一并瞪大了滚圆水润的鹿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净涪和程沛。等到它回神后,它立时从地上蹦了起来,头顶修长优美的鹿角一下下抵着地面磨蹭,后背往后拉伸,前肢连连扒拉着地面,一副就要扑向程沛,拿自己修长又坚硬的鹿角直接去捅程沛的模样。这些犹自不算什么,更为恐怖的是,五色幼鹿头顶鹿角上披着的那一片五色神光也在蓄势待发。 净涪看着完全不敢置信的程沛,唇边快速绽开一个微小的笑容。这个笑容一闪即逝,快到能让人以为那就是错觉。 最起码,能让屋顶上方突然出现的提着酒坛子的那个人以为是错觉。 净涪收回手。他的手臂在案桌上虚虚地划过一个弧度,却恰好拦下了五色幼鹿的动作。 被净涪阻拦,五色幼鹿再怒气攻心,也都只能就此罢休。 程沛不知道自己避过了一劫,他好半响才回过神来,看着净涪嗫嗫嚅嚅地道:“大大哥” 净涪点了点头。 不知为何,程沛眼眶一红,但他不过眨眨眼睛,便压下了眼眶里泛起的微波,他也是点头,慎重又认真地道:“多谢大哥。” “在我能够自保,返回程家之前,母亲就劳烦大哥多费些心思了。” 净涪又是点头应下。 说完这些事后,程沛见时间已经不早,他也就不再打扰净涪,起身告辞。 “那我先回去了,大哥你早点休息。” 净涪只是随意地一颌首,看着程沛起身离开。 趴在净涪身旁的五色幼鹿小心地观察着净涪的情绪变化,待到净涪目光落在它身上的那一刻,滚圆水润的双眼准确地露出夹杂着愧疚后悔和知错的眼神来。 净涪定定地望了它一阵,单手撑在案桌上,从蒲团上站起,头也不回地推门走到屋外。 五色幼鹿无措地看着净涪的背影,却不敢跟上去,只从地上站起,“呦呦呦”地冲着净涪的背影直叫。 声音可怜兮兮的,听得屋顶上头那个不请自来的人也不紧起了几分同情之意。可惜的是,哪怕再是可怜乖巧的作态,拿到净涪面前,也难以打动得了他。 五色幼鹿眼看着净涪阖上门,前肢迈出几步,却还是不敢上前,仍旧留在屋里,低头自怜。 坐在净涪禅房屋顶上方的那个人见净涪站在院中,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他,一双眼睛似乎浸满了夜色一样的墨,不见往日的清净宁谧,反倒显出一种难以言述的恐惧。 这景浩界中万万千的修士,如果有幸看见这样的一双眼睛,少有人能够不为所动,仍旧安稳如初。更多的人怕是要连站都站不稳,甚至是被吓得软软地瘫倒在地。 但那些人中,绝对不包括现如今坐在那屋顶上方的那一个男人。 天剑宗左天行。 此时的左天行仍旧一身天剑宗弟子袍服,仍旧腰佩紫浩剑,仍旧俊美朗目,然而他的那双眼睛与往日的他又截然不同。 这样一双锋芒内敛却又暗隐剑光一往无前的眼睛,是净涪曾经极为熟悉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了,甚至都有一点怀念。 然而净涪不过是定睛一看,便发现了那双眼睛中隐隐带出的衰败和无奈。 净涪还待要细想,上头左天行却冲着他抬了抬手,晃了晃他手里拎着的那一个酒坛子。 “妙音寺的净涪啊不介意的话,来陪我喝酒怎么样?” 净涪看了他一眼,虽然因为位置的原因,净涪需要抬头,但落在左天行身上的视线,却仍旧仿似俯视。 这时候左天行半点也不介意。 他甚至能够明白净涪看他那一眼所蕴含的意思。他扬手往自己嘴里倒灌了一口烈酒,大笑着道:“哈哈哈是了,你现在是出家了的沙弥啊,不能碰酒了啊” “那我就自己喝了”他语音不清地咕囔了一句,“你别太羡慕。” 左天行的声音不小,闹出来的动静也大。但不管是同在一个院子里的程沛,还是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更或是还趴在屋中地上的五色幼鹿,甚至是仍在小法堂里的清沐禅师,对此却都是一无所知,仍在忙活着他们自己的事情。 净涪也不觉得奇怪。 他向前迈出一步,身形随风而起,轻飘飘地落在了屋檐上。 左天行对此仍旧不意外,他还在往自己的嘴里灌酒。 净涪也任由他喝,自己在屋檐的另一侧坐下。 今夜无雪,只有狂风和寒星。夜幕之中,他们两人一左一右各据一方,各自自在,看着倒也透出一分莫名的和谐。 净涪侧头看了左天行两眼,见他还在往嘴里倒酒,便也就随他去,自己微微垂落眼睑,静坐入神。 神游之中,左天行的声音伴随着狂风的呼啸声落在耳边,没有让净涪心烦,反倒生出几分看戏的兴致来。 也不是左天行是不是喝醉了,又或是他本来就是想要借酒开口询问,他竟然直接问道:“皇甫成,你是不是早知道苏千媚的事情?” 苏千媚的事情? 净涪睁开眼睛来,略带不解地看着左天行。 然而左天行此时看着是喝醉了,意识却极其清明。 他清楚地看见净涪那看似无辜不解的眼眸里闪过的笑意。 那种看戏一样的戏谑,你终于发现了的模样。 “哈”左天行原本还想着自欺欺人,但事实就是那样的清楚明白,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倒提酒罐,将自己当成一个空荡荡的大酒缸一样往里倒酒。 “果然是绿的吗” 哪怕以净涪的耳力,也听不清被左天行刻意模糊掉的字眼。但那无所谓,净涪完全能够猜得出来,那被左天行省略掉的是什么。更何况,就这件事而言,和苏千媚同在天魔宗,掌控整个天魔宗乃至整一个魔门的皇甫成知道得比左天行还清楚。 哪怕上一辈子苏千媚心中有着左天行,而且左天行深刻入她的肺腑,但苏千媚身边的男人也绝对不少。甚至是在苏千媚和左天行最情热的时候,苏千媚身边的男人也都没有离开她。 左天行手上的酒罐虽然只得巴掌大小,但实际容量却难以测度,至少左天行这般猛灌了一阵后,那个酒罐里的烈酒看着还都是满满当当的。 左天行灌完这一口后,随手将酒罐放在一边,仰头躺在屋檐上,仿佛无神也似乎清明的眼睛望着那漆黑夜幕上点缀着的点点寒星。 “就像现在这样的吗” 就像现在这样,哪怕苏千媚心中已经有人,却还是在若有若无地勾引他 “我真是一个傻瓜” 左天行这般说着,心中对苏千媚的最后一点牵扯断去。 自此之后,只要苏千媚不死,他就不会再想要看到这个人! 随着左天行心意彻底明确,苏千媚头顶无形的气柱陡然崩散,气运流溢四方。其中最为关键最为重要的那一丝紫色气运更是自冥冥中飞出,遁入左天行头顶气柱之中。 第208章 天魔筹算 约莫是十多年前,天魔童子在景浩界天道手里吃过一个大亏,导致无边业力寻上了皇甫成,令他在这景浩界里举步维艰。哪怕到了现在,也仍旧泥淖深陷,没有办法脱出身来。 天魔童子当时还不觉,后来却知道那就是硬拼着自爆也不愿意被他夺舍的boss原·皇甫成的手笔。然而等他看清之后,再要对原·皇甫成转世身净涪动手,却已经晚了! 景浩界天道拦着他,道门已经飞升离开了的修士返回阻拦他,便连已经登临了极乐净土里的那些秃驴也都在明里暗里庇护着boss 这种情况之下,立场定位的变换,天魔童子又如何不知?于景浩界而言,如果左天行仍是主角,有他站在背后的皇甫成必定仍然会是boss,至于他这样的,怕就是景浩界人人得而诛之的幕后大boss。 天魔童子每每想到这里,都极其想笑,却无论怎么样也笑不出来。 他不过就是想回家而已,怎么就将自己推上了这样的一条路? 如果说他灭世惹祸,可他后来不是也出力相助景浩界天道重塑世界了吗?哪怕景浩界世界本源因此损耗过半有余,但他也算是将功赎罪了啊,这都不可以吗? 天魔童子目光紧紧地盯着下方的景浩界,更透过景浩界天道自发生出的无形屏障看到景浩界中万竹城里对坐的左天行和净涪。他本就暗沉暗沉的双眼眼底凝聚着的黑暗骤然翻滚,一片片浓重至极的阴霾自眼底最深处溢出,瞬息间铺展开,要将这一整个眼球吞没。 这是天魔童子压制已久的心魔。 如果让这浓重的心魔污染侵蚀天魔童子的灵台,天魔童子必将真正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别说想要回家,就连想要自救都没有办法。 天魔童子这浓重污浊至极的心魔,正是当年他求上准提圣人却被准提圣人沉默拒绝的关键原因。 心魔爆发得无声无息,天魔童子座下黑色的莲台上上扬的莲瓣无风自动,贪婪地吞食着天魔童子周围溢出的心魔气息。坐于天魔童子身侧不远处的其他天魔童子察觉到天魔童子莲台的异动,齐齐睁开眼来,饶有兴致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 就在天魔童子即将沉沦的千钧一发之际,天魔童子身上陡然升起一道墨黑污浊的气息。这道气息不过在天魔童子身上一转,天魔童子身上爆发的心魔顿时被压制了下去,就连他座下的黑色莲台也仿似遭遇重创,无风自动的莲瓣顿时萎顿了下去,软软地垂落在莲台周遭。 天魔童子却丝毫不心痛,他睁开眼来,暗沉暗沉的目光先往周围转了一圈,见盯着他看得津津有味的天魔童子们都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这才垂落目光,定定地望着萎顿到黯淡的黑色莲台。 黑色莲台似乎察觉到了天魔童子的视线,更品味出天魔童子目光里的不善,顿时抖了抖无力的莲瓣,重新笔挺地支立在莲台上。 他座下莲台虽然能被他驾驭使用,但莲台真真正正的主人,是这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无上主宰他化大自在天魔主,不是他。 天魔童子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哪怕他对这无时不刻不在觊觎着他要将他吞吃入腹的莲台再如何不耐再如何不快和厌恶,也绝对不能随便出手。 天魔童子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了又松开,松开又紧握,几度反复之后,天魔童子再度睁开眼来,眼睛里的阴翳已经全数沉入了眼底。 他不再看座下莲台,身体微微前倾,望落下方的景浩界中,无视此间一切阻隔,望定那两个仍分坐在屋檐左右两侧的净涪和左天行。 景浩界中,原本随意坐在屋檐另一侧悠悠然看着远方夜色的净涪忽然心头一动,也顾不上旁边的左天行,抬起头来,迎上那一道自天外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和能够清楚看见左天行和净涪的天魔童子不同,净涪虽然能不偏不倚的迎上了那一道视线,可他的眼中,除了这一片点缀着寒星的夜空之外,什么都没有。 毫无疑问,在这一场目光对峙中,净涪处于绝对的下风。可即便如此,净涪也仍旧一动不动地直视那一道视线,不后退不避让。 左天行察觉到净涪的状况有异,往口中猛灌烈酒的动作一顿。他随手将酒罐往旁边一放,看也不看净涪,却也直直地抬头,望入上方寒凉漆黑的夜幕。 寒夜里,天空显得格外的高远。然而左天行仍是一动不动地直直望入天空,他隐隐有感,这一日,不对,是这一夜,一直令他摸不清头脑的当年真相将在他面前掀开一角,让他能够窥见其中的一鳞半爪。 当年皇甫成不过寻到了突破的契机,行将突破,却在突破的边缘突然自爆 作为统领整个道门的剑君,左天行确实不希望天圣魔君皇甫成突破,修为进入下一层次,但他也绝对不会希望见到皇甫成随随便便的就在万千百姓聚居之地自爆。 天圣魔君皇甫成何等修为?本就在突破边缘的他自爆,哪儿是想要自己死?分明就是要拖着方圆万万里的百姓生灵为他陪葬! 哪怕是万万年之后,他自爆的地方也必定会是寸草不生的无边荒漠。 如此严峻的后果先不必说,但就天圣魔君皇甫成自己而言,前一刻都还在突破修为,下一刻却要自爆?谁能相信这里头没有蹊跷? 哪怕是重生之后,左天行仍然不时会想起当日皇甫成自爆的时候留给他的最后两个字。 “快跑” 所以,皇甫成当日自爆绝对不是有所预谋,而是事发突然,不得不为之。可是问题是,这景浩界里,谁能逼得已经成为魔君的皇甫成不得不选择自爆? 左天行很确定他自己不能,也想不到谁能。 再有,哪怕左天行知道自己自来气运昌隆雄厚,每每总能遇难呈祥,握紧一线生机,可他万分确认,那会儿皇甫成自爆的时候,他也绝对是十死无生的局面,再如何也不可能有人能够将他从那般艰难的境况中救下来,哪怕是一片残魂,也绝对不可能。 左天行以为自己死定了。 可事实就是,他能够再一次睁开眼睛,看见这一个世界。更为奇怪的是,他回到了过去,成为了尚且年幼的他自己。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但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才愈加笃定这里面绝对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尤其是当他知道,北淮国皇宫里的那个皇甫成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个皇甫成之后,他更是坚信。 他原本想要自己探查究竟,想以不变应万变,且等着那一个莫名其妙躲过那一场谋算与他一同拜入天剑宗的皇甫成露出更多的蛛丝马迹。却未曾料想,情况变化总不如他料想。 他看得一头雾水之后,却也摸出了净涪的身份。 妙音寺扬名内外的净涪沙弥,才是原本的那个皇甫成。 左天行得到了一部分答案,却也同时生出了更多的疑惑。 净涪天生的残缺,是天意还是人为?他的口不能言,到底是想要掩盖些什么?又到底是谁,造成了今日的这一切? 左天行这会儿已经彻底将杨姝和苏千媚抛之脑后,他直直地望入那一片浩瀚夜空,即便一无所获,也仍旧不退分毫。 在他无比坚定的意念引导下,他头顶无形的气柱于冥冥之地无声地发出一声闷响,响声如同滚雷,颤动整个气运显化之地。 随着一声声的滚雷声震动,左天行双眼隐隐附上一片朦胧虚淡的紫气。 左天行只觉眼前一道紫色闪过,浩瀚深重的夜幕中,他极目张望的方向,隐隐勾勒出一双暗沉黑墨的双眼。 这一双眼睛,比之天空上的那一片夜幕还要暗沉,仿佛吞噬世间一切的光明,独留下那底色一样的墨。 左天行不过看得一眼,但见那双眼睛仿佛一闪,比之方才还要暗沉还要墨黑的黑暗自眼底涌出,无视他们之间所有的间隔,须臾间向他直扑而来。 左天行心中一紧,面上却丝毫不乱。但见他双眼一眨不眨,身边却陡然响起一声悠长清朗的剑吟,眼中更有紫气凝聚而成的剑意喷薄,毫不退让地迎上了那一片黑暗。 喷薄的剑意直插天际,如同一柄所向披靡的宝剑,凛然无惧地斩向茫茫冥冥的虚空。 天魔童子眼中一沉,单手抬起,自虚空中显化出一个无形无影,诡异桀笑的魔头。 魔头看着那一道劈来的剑意,桀笑两声,合身就扑了上去。 “噗嗤” 天魔童子沉沉地看着那魔头磨去了那道剑意的锋芒,却也被那一道剑意彻底披散。 视线之中,原本清楚明白的微尘一样的世界如今已被一片四季剑意护住,轻易看不分明。 天魔童子也不强求。 他收回视线,定定地望着那只留下一条细长剑痕的手,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剑痕缓慢地抹去。 待到他的手掌重新变得完好无损之后,天魔童子才将手掌收入袖中。 到得这会儿,天魔童子已经万分肯定。主角左天行、boss净涪,这两个人必是景浩界天道日后与他清算当日因果的主力。至于这两人孰主孰从,天魔童子不确定,可他也不需确定。 天魔童子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既然景浩界天道要与他清算因果,那就放马过来,看他与那两人,谁的拳头更硬。 天魔童子想确实是这般想的,但他看过原著,知道原著作者远隔云端对原著主角左天行的偏爱,也清楚知道哪怕屡屡被原著作者远隔云端打压也仍旧只比原著主角稍逊一筹的boss潜力有多可怕。心中忌惮的他没法彻底安下心来,是以沉吟半响后,天魔童子闭目盘膝入定半日。 再度睁开眼来的时候,脸色殷红如血的天魔童子手中赫然多出了一片和他一般无二的神魂。 看着手中的这一片神魂,天魔童子唇角一掀,一个微小的笑容浮上面容,看得最为若有似无地注意着他的其他天魔童子们齐齐对视一眼,只觉惊疑不定。 ‘现在气息衰落的他到底是真的虚弱还是在谋算着什么?’ ‘到底要不要趁机动手?’ ‘这是不是一个机会?’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准备的陷阱?’ 这些天魔童子左思右想来回考虑千万遍,到底还是没有人动手。 天魔童子心中一个嗤笑,只不理会这些人,自顾自往外张望半日,终于从自己掌控的那些世界里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孕妇。 他眼中喜色一闪即逝,小心而仔细地将这一片神魂送入那个孕妇体内那一个尚在孕育中的胎儿,再打量了好一阵,这才冷了面色,冰寒的目光团团扫过那些天魔童子们,又是冷哼一声,才闭目入神,专心修补他分裂了大半的神魂。 除了那一个还在母胎中沉睡,借助母胎中独有的先天之气补全自身的神魂之外,也就只有天魔童子自己清楚,那一个神魂和此时陷在景浩界的皇甫成不同。 他有着天魔童子所有的记忆。无论是穿越前那短短二十余年的上一辈子,还是穿越后这长达数千年数万年的这一辈子,包括那些美好的、不堪的,所有的记忆,那个神魂都有。 除了天魔童子这一身修为那个神魂没有之外,他和天魔童子一般无二。那个神魂比天魔童子更好的是,他不会有天魔童子的心魔。因为所有的心魔,都被天魔童子缩在了他现如今的这个天魔身里。 他会是干净而纯粹的他。 天魔童子哪怕痛得近乎痉挛,处于定境中的他仍然是笑着的。 哪怕他维持现如今修为层次也是艰难,哪怕他日后再无修为精进的可能,付出这般代价的天魔童子仍然觉得值得。 天魔童子睁开眼睛,再度看了一眼下方的景浩界,才又闭上眼睛来。 如果说一开始净涪的诞生和出现就是景浩界天道为了应对他而做出的安排,那时候的天魔童子还有些模糊的话,那么现在的天魔童子再看净涪,已经没有了早先那种恨不能将净涪从这个世界上抹去的想法。恰恰相反,他此时再去看净涪,更添了几分敬服和希冀。 从净涪这短短二十年里走过来的路,天魔童子看到了另一种归家的方法。 这个世界起自盘古开辟的洪荒。自盘古开天以来至今无数元会,天地间共出八尊圣人。 这八尊圣人站立在世界的顶峰,神通广大,要将他送回地球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这些圣人中,除了佛教那两位圣人之外,谁又会愿意出手帮他? 天魔童子蹉跎无数年月,无数次徘徊在佛门圣地之外却不得入,更别说要去求请佛门的那两位圣人。这么多年时间下来,天魔童子也仅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碰见佛门的准提圣人。可哪怕他苦苦求请,准提圣人也只是一言不发,沉默以对。 就在他将要绝望的时候,他发现了景浩界,看见了景浩界里正在突破的皇甫成和不远处的左天行。 他当时不过是用皇甫成的身体行走景浩界,以查找作为原著故事主角的左天行与景浩界和原著作者远隔云端之间的关系,甚至是以此确定地球世界坐标,返回地球而已。 他唯一估算错误的,是boss皇甫成。 皇甫成他居然宁愿自爆,也不愿意让他夺舍。 这般一再失误之后,他与景浩界天道便走到了如今因果纠缠的地步。 他甚至有可能成为被主角左天行和boss净涪联手抗衡的幕后大boss,哈哈哈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那一个干净纯粹的他会像净涪一样,皈依佛门,成为佛门弟子。他会一步步将那个被他掌控的魔染世界净化,然后以那一个世界为敲门砖,打开佛门胜景的大门。 再然后,他能在佛门中寻找地球的所在。 他会回家! 至于那个景浩界里的皇甫成他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就是为他们拖延时间,阻拦那两个人成长的脚步。 而他 他会坐在这里,等待着那两个人走到他的面前,一决生死。 就让他看看,到底是他这个幕后大boss强,还是他们两个更胜一筹? 不过哪怕他认了幕后大boss的身份,哪怕他日后修为难以精进,哪怕他确实对为他走出一条前路来的净涪多了一分敬服,但天魔童子也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他一边修补自身受损的神魂,一边暗自研究左天行最大的金手指——景浩界天道给他加持的气运和庇护。 回想起方才看见的苏千媚头顶那道气运柱的变化,饶是天魔童子,也不由得暗地里皱眉不已。 作为景浩界的天命之子左天行,他本身担负着晋升景浩界的责任,是以他身上的气运远比旁人厚重。单就左天行一人,就占据了景浩界天道七成气运。 不过因为原著的故事里,左天行有三位挂心的红颜,除了他那被天地承认的道侣杨姝分去他一成的气运之外,只是在左天行心中有着朱砂痣和小师妹这样特殊地位而没有实质关系的苏千媚和袁媛又各自分去了他的五分气运。 就原著故事而言,这些被分去的气运或许对那三个红颜而言极其重要,但放到左天行那里,却又算不得什么。 那三人之所以存在,不过就是因为远隔云端想要给予他所钟爱的主角一个能够匹配得上他真心对他和他一路相伴的女主而已。 按天魔童子当年在评论区里所看到的作者远隔云端的回复,谁能成为最后的女主,端看主角左天行自己的选择。 在原著里,哪怕主角左天行对另两位仍旧有情,但他最后选出的是杨家的杨姝,那位气度肖似左天行早逝母亲的杨姝。 而现如今,天魔童子亲眼看着自主角左天行气运分出庇护苏千媚的那一部分回归左天行自身气运,心中也不是不皱眉的。 就连他也摸不清,这番变化,到底只是因为苏千媚失去女主位格,被左天行厌弃,断去所有情分,还是因为左天行在破除情劫? 如果是后者,最后他要面对的那两个人,那怕就是完善版的剑君左天行和加强版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了。 天魔童子深吸一口气,按下种种思绪。 多想无益,只端看景浩界那边会是如何发展便好。 景浩界中皇甫成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弃子,左天行和净涪也不知道天魔童子已经着手为自己准备了后路。皇甫成仍旧在天剑宗的杂役弟子中收集着左天行和净涪的消息,等待着逃离天剑宗的机会。而左天行和净涪,此时却是坐在屋檐上,无声对峙。 半响之后,左天行率先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问净涪道:“那是谁?” 他这话一出口,净涪便知道比起他而言,左天行看到的更多。 明明在他们两人之间,净涪的修为更高,接触‘他’的次数也更多,可‘他’的那些情报,净涪却知道得比左天行还少。 如此这般堪称脱离逻辑的局面,净涪毫无所动,他甚至已经习惯了。 面对左天行的询问,净涪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对于净涪的反应,左天行也不说信还是不信,他又问了一句:“就是因为 ‘他’,你当年才会自爆的?” 这事儿瞒不了,瞒了也没有什么用处,所以净涪也就很干脆地一点头。 “哦。” 左天行随口应了那么一声,又开始往嘴里灌酒。 净涪收回视线,仍旧望着远方天幕,兀自出神。 刚才左天行的动作太大,哪怕净涪禅房里的程沛和五色幼鹿还是一无所觉,寄居在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还是察觉到了这里的异动,便连万竹城里那些修为上了化神境的禅师长老们也都将目光投落在这一片方向里。 对那一道剑意毫无所觉的修士还只是嘀咕了一两句,再看这边已经全无异状,便就收回了目光,自去忙活自己的事情了。可那些隐隐察觉到那一道剑意对那一道剑意来历有所猜测的修士们却都是暗自琢磨,更或是在心中嘀咕不已。 ‘那个方向,不就是妙音寺庄园的位置吗?天剑宗的那些人是输不起还是怎么的,去那边找人家的麻烦?’ ‘可这一道剑意也太陌生了吧?从来没见过的啊’ ‘那一道剑意堂皇浩大,内中似乎更夹杂着天道的气息,是天剑宗那一位突破了吗?’ ‘能够参悟出这种剑意,甚至是引动天道气息的修士,怎么都不可能是藏头露尾地去做见不得光的事的人吧?他去人家妙音寺那边干什么?’ 清沐禅师也被惊动了。 他立时放下手上的经文,提着一盏青灯在门前站了片刻,便就一路往净涪的禅院那边走。 到得禅院门前,他细细体察一回,察觉到院子里头净涪的气息平稳安定,心下立时松了一口气。但他没有就这样返回法堂,而是上前一步,敲了敲门扉。 细沉的敲门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响亮。 没让清沐禅师等太久,净涪便来应门。 看见清沐禅师,净涪面上显出两分诧异,却也不惊不乱,双手合十,向着清沐禅师弯腰一礼。 就着手中青灯的烛火,清沐禅师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净涪一番后,终于将提起的心放下。 他笑了一下,回了一礼后,问道:“怎么这般夜了,还没有歇息?” 净涪不言语, 清沐禅师也不意外,这一句话不过就是一个用来解释他深夜前来的由头,并不就要净涪回答。 但清沐禅师还是催促了一句,道:“知道师侄你从无边竹海里归来,明日里上门来的信众必定很多,忙乱得很,师侄你还是早些歇息了吧” 净涪再度合十。 清沐禅师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最后道:“无事了,你快回去吧,我这便就走了。” 清沐禅师转身的同时,还是透过打开的院门看了院子里头一眼。可除了屋中隐隐透出来的些许烛火外,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净涪阖上门扉,还回屋檐上他的那处位置坐下。 外间的动静全都落在了司空泽的耳朵里,但哪怕他猜到了什么,司空泽也再没有那个胆子去求证,他甚至连在程沛耳边提起都不敢,嘴巴闭得比那千万年的蚌背还要严密。 他只敢在心底里给自己列出一条条的线索来。 凌乱得理不清也不能理清的天机 熟悉的独属于剑君左天行的剑意 能两度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压了剑君左天行一头 能被剑君左天行深夜寻上门来的人 司空泽将那个浮出来的名号狠狠压回了脑海的最深处。末了,他浑身无力地瘫坐在自己灵宝的残片上,越想越心惊,只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片怎么也看不清楚破不开的迷雾里。 对于司空泽的惊惶和无措,净涪是不放在眼里,左天行是全然不知。 一直便在屋檐上不曾离开的左天行自高处看了一眼清沐禅师的背影,猛灌了一口烈酒,仿佛感叹一般地道:“皇甫你这沙弥当得比你的魔君还要成功啊这才多久,居然就有人要求请你抄录的佛经了” 净涪看了他一眼,只不理会。 左天行对于净涪的态度,也不在意。 他还一个劲儿地往自己的嘴里灌酒。 净涪就由着他将自己当酒缸。 算起来,哪怕曾经有过几次这样收敛针锋相对的利刺两人平和相处的时候,但那都是净涪自己摸出酒来一个人喝个尽兴。看左天行喝酒,对净涪而言,真的是第一次。 左天行是剑修,自来对酒都是敬而远之。 这一次,他却像是存心要将自己灌醉一样猛往嘴里灌酒。 可是,哪怕是号称景浩界最烈烈酒的梨花白,要将第一次喝酒的左天行灌醉而言绝对不容易。更何况左天行现如今喝的不过是一般烈的桃花红? 想醉醉不了反倒愈加清醒,那才是最痛苦。 左天行现在就是这般模样。 在那样的似醉非醉间,痛苦至极的左天行忍不住呢喃了几句。 因为距离不远,凭借净涪的耳力,所以哪怕左天行的声音再低再模糊不清,净涪仍是听得一清二楚。可他也只是听着,不置一词。 净涪再清楚明白不过,自他口中出的话、说的事,左天行自来只会信一半。剩余的,还等他自己琢磨通透了,才会选择相信与否。 第209章 夜深人静 “苏千媚是这样也就罢了” “可杨姝杨姝她也不是我以为的那样的” “她是我交托了全部信任,想要和她携手一起走到最后的那个人啊她是我选择的道侣啊” “我在她面前是最真实的我,可她在我面前呢?” “有什么话难道就不能直接跟我说吗?” 净涪坐在屋檐上,头微微抬起,望入远方的夜幕之中。他看似仍旧平静安和,不为所动,但左天行那些纯属痴男怨女闲得发慌没事儿自个儿给自己找闷子的言语和作态,却硬生生挑拨得净涪心头火起。 他是想要看左天行的乐子,也乐得看左天行现在这般困愁的模样,但这些情情爱爱你恨我怨之类的污糟事的,却实实在在地污了他的眼睛,连带着他的眼底都浮起了几分烦躁。 又是一阵酒香随着狂风吹过,又是一声低低的带着怨气的呢喃声入耳,净涪忍了又忍,才终于按捺了下来。 也不用左天行说,净涪都知道左天行这番作态为的是什么。 整一个景浩界中,千千万万数之不尽的修士里,唯独他们两人站在顶峰,俯瞰众生。 这一点,哪怕是左天行最为亲近的道侣杨姝,也做不到。 偌大一个世界,茫茫众生之中,也仅有他们两人而已。 有些话有些事,哪怕说了做了,也只有他们两人能懂,别人都难以理解,更无法理解。 这样奇特的亦敌亦友的关系,他们彼此心照,也无须拿出去与旁人细说。是以有些话有些心事,除了闷在自个的心底里外,也就只有在对方的面前才能吐露一二。 当年的皇甫成和左天行是这般,现在的净涪与左天行,也是这般。甚至比起当年来,仅有他们两人知道的往昔和现如今净涪转变的微妙立场,更令他们之间的关系微妙的往知己的方向偏移。 当然,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偏移其实只有一点点。 但哪怕仅得那么一点,也令左天行和皇甫成那种没有机会不动手一有机会就雷霆万钧誓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关系转换成一种相对更为缓和的竞争与敌对的关系。 也正因为如此,左天行才愿意拎着酒坛子深夜独身一人前来他这里喝闷酒。要知道,当年他们两人虽然也有过这样双方齐聚和谐相处的时候,但他们手里拿着的,从来都只会是清茶。 闷酒易醉人,但清茶却是越喝越清醒。 这些其实都是闲话,说来无益,但不是因为这般种种,净涪不会知道除了大手笔动摇道门根基之外,怎么做才会让左天行痛得欲生欲死,左天行也不会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看似毫无弱点的净涪烦闷不已。 要知道,作为天圣魔君的皇甫成哪怕看重魔门,那也是因为魔门是他的所有物,归属他所有,除他之外,旁人不得轻动。至于白凌那些手下,也不过就是因为用得尚算得力,能给他省不少心力,才勉强在他面前挂了名号而已 当年的皇甫成,没有令他挂心的亲属血缘,没有令他心动的知己佳人,没有触动他的喜好珍奇 面对这样的皇甫成,左天行当年真的一度愁到他夜不成寐。他曾经怀疑过,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令人无从下手的乌龟一样的存在?尤其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还是他的对手? 但事实就是,皇甫成是活生生存在于景浩界的修士。他也是掌控整个景浩界魔门的那个人,是他绝无仅有的对手兼敌人。 左天行独自一人摸索了很久,才终于找到了皇甫成这么一个不是缺点的缺点。 他无比厌烦世间的情情爱爱。 无比。 上一辈子,左天行和皇甫成明面上的私下里的,见面次数都不少。有时是他独身一人,有时总会是他与杨姝两人一道,甚或是他与袁媛,哪怕是他与苏千媚一道碰上皇甫成的时候也有。 但凡是这样的状况,不管他与皇甫成两人之间是何种态度,皇甫成看向他们的眼神就总有几分烦闷。 也不独是他在皇甫成面前得到这样的态度。白凌、沈妙晴乃至是他座前随侍的童子都是一般模样。 当年左天行得到这么一个结论的时候,他脑袋里转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皇甫成果然不是一般人。 后来,左天行夹杂在杨姝、苏千媚和袁媛三人中间,头痛得恨不能劈了自己的时候,对于那般逍遥自在随心随意的皇甫成也不是不羡慕的。但左天行自知,他到底不是皇甫成。 及至最后,左天行后来琢磨皇甫成性情由来,回想到当年北淮国皇宫里的那一位贵妃和陛下,再想想天魔宗里群魔乱舞的状况,约莫也是有数了。 左天行也从来没有在皇甫成面前提起这一茬子事。但他不提,不等同于他没有拿过这些事儿来给皇甫成添堵。 今天这事儿么,事实上也是左天行想要给净涪添堵。 净涪拿苏千媚来算计他,那就不怪左天行他回头拿这一茬事儿来戳净涪的眼。 哪怕左天行心头再是一阵阵的揪心闷痛,眼角余光瞥见净涪那在厚重夜色中隐隐摆动的衣袖,他的心底也不由得涌出一股股快意。 净涪好生按捺了一回,终于不忍了。 他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来正正地望了左天行一眼。 左天行心中隐觉不安。 连忙移开抵在唇边的酒坛,抬起眼睑,拿那一双不知是清明还是朦胧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净涪。 果然,净涪那藏在袖子里的手翻出,竟然自褡裢里取出一套木鱼来。 左天行心头的不安已经化成实质,他连忙唤道:“等等,等一等” 可他的话完全没有落在净涪的耳中,就被忽然响起的木鱼声盖了过去。也不知是不是净涪故意的,左天行觉得他敲出来的木鱼声既沉又重,合着他心跳的节奏一下下响起,让他极其难受。 明明此时尚在夜里,四周安静无声,可这木鱼声却只在这屋檐上方回响,只在左天行耳边缭绕不去,丝毫未曾打扰到近在咫尺的程沛和五色幼鹿。 左天行身体一阵细微颤动,一股细微的剑意在周身流转。 这不是左天行有意为之,仅仅只是左天行周身真元自发护持己身而已。但哪怕是这样,这一股细微的剑意还是没有办法将那一声声的木鱼声阻隔在外。 净涪没有恶意,左天行不可能二话不说就这样直接和他动手,是以左天行只是随手将手上的那一坛子桃花红扔到一旁,直拿双手去捂着自己的耳朵。 可惜,那完全没有用处。 木鱼声还是一声声地直往他耳朵里钻。 左天行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身体更是不自觉地往另一处翻侧,到得最后,他连脑袋带着耳朵往自己怀里塞,整个身体都是蜷曲的。 但可惜,依旧没有任何用处。 忍无可忍之下,左天行猛地从自己的怀里抬出头来,向着净涪大吼了一声,怒气夹杂着求饶的示弱:“别再敲了!” 净涪抬起眼来看了左天行一眼,还真的就放下了敲木鱼的手。 刺耳的木鱼声终于消失,终于能够享受到久违的安静,左天行那一瞬间只觉得周遭的一切美好无比,便连狂风都显得温柔。 他收回捂在耳边的手,整个人四肢摊开地躺在屋檐上。 好半响后,他才睁开眼去看净涪,嘟囔着道:“我真是怕了你了,只喝个酒发泄几句也不行,你真的是” “难怪你这一辈子入了佛门” 净涪一挑眉,再度抬起了手上还没有放下的木鱼槌子。 左天行一看,连连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行吧?别又来了” “你那木鱼声真是,要人命了” 净涪随手将木鱼槌子和木鱼放到一旁,再没理会左天行,自顾自地静坐。 左天行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那一套木鱼,旋身坐起,随手又拎过装满了桃花红的酒坛子,再度往自己的嘴巴里灌。 他们一人静坐看似发呆,一人自顾自地沉默喝闷酒,倒也再次恢复了方才的和谐。 然而左天行闷灌了好一会儿后,又开始絮絮叨叨个不停。 但他话语里都没有要恶心净涪的心思,所以净涪倒也就放任他了,随他自己说个没完没了。 “杨姝这一辈子我是想要和她重新来过的,也想过要好好对她的,不让她再像上一辈子那样自伤的,但好像又被我弄砸了” “这一辈子不是上一辈子了,你也不再是皇甫成了这一辈子的杨姝还是杨姝吗?” “杨姝她想要独立,我大概知道了我也想过,我是不是成为了她前进的阻碍” “皇甫成你说,我要不要放开她” “放开她的话,是不是我和她都不会那么艰难” “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左天行的话语无伦次,逻辑极有问题,根本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如果换了往日,净涪怕是要直接将左天行扔到妙音寺庄园外头去。至于之后他是死是活,还是软成一团烂泥一样的被人指指点点英名尽丧,那也是看他自己个人的缘法。但这个时候,净涪却只是牢牢地坐在原地,任由左天行自说自话。 无他,因为净涪知道,这时候的左天行心底是真苦闷,苦闷到只能在他面前倒苦水。 净涪在当年看见杨姝的第一眼,就知道杨姝不是一个甘心隐在左天行身后成为左天行附庸的女子。 她心头有她自己的傲气。 也只有当年尚且青涩的左天行,被所谓的喜欢和钟爱糊住了眼睛,才没有看出杨姝眼底的光和忍耐。 不过杨姝能够瞒住左天行,而且一瞒瞒了数百近千年,想来对左天行还真的有那些所谓的喜欢和钟爱的。不然?真当左天行这个人能够青涩上整整一辈子么? 皇甫成当年一直都在看左天行的笑话,一看就是数百近千年。 如果说上一辈子杨姝其实还是有一线希望能追上左天行的脚步的话,那这一辈子就绝对不可能。 收回飘飞到那些遥远记忆的思绪,净涪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他连眼角都懒得分给左天行一个。 实在是,他很难承认,这样一个被杨姝玩弄在鼓掌之中的左天行,会是那个被他接连坑了好几回之后快速成长到最后也能够反坑他的道门剑君? 该说,美人就是蚀骨销魂毒吗? 连左天行都栽了,栽得那么狠不说,还始终没有从那个坑里爬出来。 夜色渐深,左天行絮叨了一堆话之后,竟然忽然停了下来。 耳边突兀地清净下来,反倒令净涪很有些不习惯。他微微偏转头去,看了左天行一眼,却惊见左天行的酒坛子又被甩在了一边,只用一只手虚虚地搭在酒坛子边缘上,另一只手手背托在眼睛处。 哪怕是在夜色浓重的黑夜里,净涪还是能够清楚地看见,一条被拖得细长细长的水痕自左天行的眼角处起,隐没在他的脸庞边沿的阴影里。 净涪悄无声息地转过头去,只作不见。 两人无声沉默了很久,直到远处街巷里传来四声更鼓的声音,仿佛睡了过去的左天行才用隐隐带着困倦的声音问道:“四更天了?” 净涪没有应答。 左天行再次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咕哝一声说道:“唔” “这酒绝对不是烈酒,下次还是该尝一尝梨花白才好这桃花红根本就是催眠多过醉人” 他将他拿了一夜的酒坛子塞回储物戒指里去,借着凛冽的寒风醒了醒神,然后才提起他腰间的紫浩剑,转身看了净涪一眼,语带叹息:“你以后都不能喝酒了,真是可惜” “不过今天打扰你了,听说你今日还要应付那些上门来求请你抄录佛经的信徒?” “哈哈,祝你忙得愉快” 左天行朗笑着化作一道剑光向着天剑宗驻地遁去。 只留下最后的那一句似乎隐有深意又似乎仅仅只是一句感叹的话在净涪耳边回响。 “净涪啊净涪,你越来越像一个合格的佛门沙弥了” 净涪只是在屋檐上站得一会,便漫步下了屋檐,飘然站定在院子中央。 那一句轻飘飘的话随风而逝,并没有在净涪心底留下丝毫痕迹。 他自己的情况,哪怕是左天行也没有他本人看得清楚。 魔如何?佛如何? 只要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出自他的本心,无违他的本意,那就无须多提。左天行只当谁都是他呢? 既想随心,又想与世俗两全,他真是想得太美。 左天行没想到自己给净涪挖的那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完全被净涪当成了耳边风,半分用处也无。当然,他也不曾在意就是了。 那一句话能让净涪困扰一阵也好,不能也罢,他本来也没指望它。 这时候的他,已经站在了他自己暂居的那一处院落屋檐上,却并没有落到院中去,而是抬起头,望向了离天剑宗驻地庭院最近的那一处客栈,似乎能够穿过中间的层层阻隔,直接看见此时正在客栈中闭目打坐的杨姝。 左天行的目光在杨姝的五官上流连几番,最后稳稳停在了杨姝的眉心。 没有人能够发现左天行的视线,连杨姝也不能。 因此,更没有人能够看见左天行落在杨姝身上的那两道视线里蕴含的温度在慢慢的冷却。 那双眼睛里原本浓郁的怜惜和钟爱渐渐被一股寒流削减冰封,到得最后,只剩下一片淡淡的欢喜。 左天行站了很久,到得城中隐隐传来人声,他才像是低声和杨姝说话一般地自言自语道:“皇甫成一定觉得我就是个被你玩弄在鼓掌之中的傻子。” “所以你说什么我都信,所以你成为了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道侣,所以你拥有了我全部的信任” “我想,你大概是恨我的” 杨姝恨他,恨他的心里不能只有一个她;恨站在她身边庇护着她的他光芒太盛,让所有人都只看见了他而看不到她;恨他让她用了手段才能只有一个她 左天行知道。但左天行也相信,杨姝心里也是有他的。 杨姝心里有他,所以会因为他的心里不能只有一个她而生恨;所以哪怕用尽百般手段也要成为他身边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所以才想要让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看见,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是她 左天行闭了闭眼睛,终于将他想了很久之后才拿定了的主意向着入定的杨姝道来。 “这一辈子重来,我放开你,好不好?” “我给予你自由,放你独自一人在这条修行路上行走” “直到有一天,你能真真正正地站到我的面前。” “到得那时候,我将牵起你的手,和你一起往前走。” “直到最后。” 说到这里,左天行闭了闭眼睛,压下眼眶上涌上的酸意。 哪怕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遥远也不愿意停下脚步的他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会不会还有那一天,但左天行不愿意走上上一辈子的老路。 他只能放开杨姝,成全他们两个人的骄傲。 第210章 此间杂事 在左天行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杨姝头顶气运柱忽然“轰”的一声闷响。气运柱中央内部升起一道紫气,紫气当空化作一只拖着华丽尾羽的金凤。 金凤绕着杨姝头顶气运柱盘旋几回,忽然仰天连连哀鸣,如同凤凰啼血。 哀鸣声中,这一只华美金凤陡然被一股无上力量擒住。 于那一种无可抵抗的力量作用下,华美金凤重新化作一道紫气。 但见那无形气运显化之地,那一道紫气陡然分成两半。那一半气运显化青鸾相,在虚空中盘旋一周后,清吟一声,重新没入杨姝的那一道气运柱,消失不见。 因为紫气仍旧保留下一半,而不像苏千媚那样全数散去,杨姝头顶的那一道气运柱外侧的气运也仅是流散过半,剩下的那些气运仍然能够囫囵成一个柱状模样,虚虚地簇拥在这渺渺茫茫的气运汇聚之地,庇护着杨姝。 杨姝气运所化的青鸾相消失后,另一半气运不过当空一转,当即便见左天行头顶气运华盖上方响起一声悠长清朗的龙吟声。 龙吟声中,左天行头顶气运华盖化作一条神龙。神龙通体皆是神秘尊贵的紫色,龙身蜿蜒盘旋,体长不知几何。 神龙显化出身形,整个气运显化之地顿时为之一静。各方气运纷纷退避,唯独这无形虚空之地的另一侧显化而出的那一座九层宝塔不惊不怖,不退不让,稳稳地站立虚空。 事实上,就连这种宝塔身侧垂落的影子都未曾有过分毫的晃动。 神龙也只瞪了宝塔一眼,便就仰起头,大口大口将那一道分化出来的紫色气运吞入腹中。 吞吃了那一道紫色气运之后,神龙眼中顿时闪过一道亮光。它贪婪地看了那一片再度显化出青鸾相的属于杨姝的气运,旋身一个摆尾,再度化作气运华盖,笼罩在左天行头顶。 神龙消失后,那一座九层宝塔也是一个晃身,随后仍旧化作一片清净水光,垂落在净涪身侧。 气运的这般显化变动,净涪只是在心头生起一点莫名的感觉。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净涪惊觉后再想去探查也是无从下手,便只能暂且记下,以待日后。 第二天一早,净涪照常前往小法堂参加早课。 早课结束后,一夜未眠的清沐禅师留下了诸位沙弥。 净究、净磐等人对视一眼,眼角余光扫过最末座的净涪,再看那被整齐摆放在佛案前供奉的堆成一阵座纸山的纸张们,心里有底,便也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果不其然,清沐禅师扫了一眼诸位沙弥,开口便道:“如果你们今日没有要事的话,那便准备准备,帮忙接待上门求经的信众们吧。” 净究、净磐、净元等沙弥对视一眼,齐齐合十,点头应道:“是,弟子谨遵师叔/师伯法旨。” 诸青年沙弥中,唯独净涪面露迟疑。 清沐禅师看见,心中颇觉不解,他看了净涪一眼,问道:“净涪师侄,你可是有什么要事?” 净究等沙弥也都看向了身侧的净涪。 净涪从蒲团上站起,向着清沐禅师合十一礼,面带为难地指了指他自己暂居的那一处禅院。 那禅院里头,独自一人的程沛此时正将自己的东西归整,收入他自己的储物袋里。 哪怕这里只是妙音寺的禅师和沙弥们在参加竹海灵会期间暂居的地方,但到底是修士的居所。每一处禅院里都布有阵法禁制,阻拦他人窥探的视线。 净涪那一处禅院也是这般。 所以哪怕清沐禅师等人顺着净涪的手指指点的方向看去,也看不见他那禅院里头的动静。 但看不见,不代表他们猜不着。 这一次竹海灵会里,净涪的那一处禅院仅只住了两个人。除了净涪本人外,也就还有一个程沛。 现在净涪站在了这里,那净涪指点的对象也就很明显了。 清沐禅师看得一眼,便明白了净涪的意思。 他皱了皱眉头,确认一般地问道:“程檀越他这就要离开万竹城了吗?” 净涪点了点头。 净究、净磐、净元等沙弥齐齐对视一眼,也都很有几分讶异。 程沛当日的情况之凶险,净究、净磐等人虽然没有亲见,可也是听过净元沙弥提过的。他们本还以为,这一次竹海灵会擂台赛结束后,程沛是要跟着他们一起走,先躲过那些莫名其妙发疯的魔修们再说的。 可原来,不是的吗? 别说净究、净磐等沙弥了,便连清沐禅师也很不解。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但他想了想后,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小檀越他可是已经决定了?” 净涪又是一点头。 “唉”清沐禅师叹得一声,伸手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部佛经,递给了净涪,“既然小檀越已经有了决定,我等也不好强求。这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是我上师传下,颇有几分威能,应该是能够护持程小檀越几分的” 清沐禅师上师传下的佛经?这样的佛经不仅仅是有几分威能那么简单的了,便连意义也极为不同,净涪如何能让程沛收下? 净涪看着清沐禅师递过来的佛经,连连摆手推拒。 清沐禅师看着净涪难得流露出几分不安,脸上笑了起来,却沉声道:“不过区区一部佛经,若能庇护程小檀越行走正道,也是功德一桩,如何就不可以了呢?” 净涪一愣,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清沐禅师。 清沐禅师见他眼带不解,面上更有几分敏感的惊恐,便知净涪这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本也不想瞒着净涪的他干脆便将他探到的事情因由与净涪等沙弥说了开来。 净究、净磐、净元等沙弥还是第一次听说程沛当日无缘无故受难居然是因为这等缘由,一时也是面面相觑,久久无言。 清沐禅师看了一眼无言以对的妙音寺沙弥们,微微摇了摇头。 果然还是年纪轻,见识太少 清沐禅师看了一眼已经回过神来的净涪,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在心中点了点头,更将手上的佛经往净涪面前送。 “收下吧总也是一份保障。” 净涪思虑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双手合十,向着清沐禅师弯身一礼,接过清沐禅师手里的那一部佛经。 清沐禅师满意点头,他想了想,又道:“既然程小檀越今日离开万竹城,那净涪师侄你就送送他吧。信众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净涪,却只道:“倒不用急于一时。” 净究沙弥在一旁听了一会,沉吟片刻,从蒲团上站起,向着清沐禅师合十一礼道:“师伯,弟子反倒觉得,信众的事情应该照常才好。” 他看着清沐禅师含笑的脸,眼角余光瞥见在座的师兄弟们或是疑惑或是赞同的脸色,慢声道:“这样多少能为程小檀越拦得一些时间。” 清沐禅师也不说可以还是不可以,他的视线在诸位青年沙弥们转了一圈,最后落定在净涪的身上。 “净涪师侄,你觉得如何?” 净涪在听完净究沙弥的话后,便知道净究沙弥的想法,他心中不置可否,面上却还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清沐禅师便“唔”了一声,定下此事:“那这件事就这般定下了。上门求经的信众便暂且由我们先行接待,净涪师侄你且记得速去速回。毕竟” 他笑着看向净涪道:“那些信众们可大多都是为着净涪师侄你来的啊。你不在的话,怕是不行” 净涪听得清沐禅师带着揶揄的话,脸上绽放出几丝羞赧的微红,他连连摇头,最后却在诸位沙弥们善意的笑声和羡慕的目光中将头低了下去。 既然事情定下,清沐禅师便领了一众沙弥们开始准备。唯独净涪一人,捧了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回到了他自己的禅院里。 他推开屋门走进去的时候,程沛已经坐在案桌边上等着他了。 见到净涪进来,第一个迎上来的是特意显露出身形的五色幼鹿。 它不过一个纵身,整只鹿就已经站到了净涪身前,挡去了程沛前进的路线。 程沛不由得收回了迈出的脚步,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净涪进屋。 净涪将屋中这一人一鹿的动作看在眼里,然后低头看了五色幼鹿一眼。 五色幼鹿见净涪看它,眨了眨水润滚圆的双眼,昂着头乖巧地冲着净涪“呦呦呦”的直叫。 净涪平静地收回目光,迈步往前走。 经过昨夜一夜的反省,五色幼鹿显然是真的想得明白点了。 它机灵地往侧旁一转身体,给净涪让出路来。而它自己却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净涪身侧。 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看着这一幕,却只当自己完全没看见,更不敢像以往那般挠心挠肺的想要寻出个究竟来。 等到净涪在案桌边上的蒲团落座后,五色幼鹿还乖乖地趴在净涪身侧。 “大哥” 程沛叫得一声,便也跟着净涪一起坐了下来。 净涪冲着他点了点头,随手将他手里拿着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推到了程沛面前,示意他收起。 程沛将经书拿在手上,扫了一眼,只觉得这部经书的经文极其陌生,哪怕他这些时日在这妙音寺里收到的见面礼也都不少了,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字迹。他当下就抬起头,望向净涪。 “大哥,这是?” 净涪没有说话,只拿眼神示意,让程沛将这一部经书收起。 司空泽也在程沛识海里说道:“收起来吧,是好东西。” 这一部薄薄的经文虽然纸质略有泛黄,但不显老旧,而是淡淡地透出一股时光浸染之后的味道来。而那部经书之上,原本就耀眼金璨的佛光还伴随着通透澄澈的琉璃光,光是看着就能让人心境清明,心绪清净。 绝对的好东西。 程沛看了净涪一眼,见他对这一部被司空泽称为‘好东西’的佛经视若等闲,想了想,也不多问,直接收了起来。 事实上,这样的所谓‘好东西’净涪见得多,毁得更多,如何又能让净涪另眼相待? 司空泽对此隐有猜想,但他真的不敢再多想,只作未见。 三人中,唯独程沛一人是真的没看过多少好东西,暂时也还没有那个能力看得出来这一部佛经到底好在那里,但他也不去多想。 反正他大哥都已经将这佛经放到他面前了,就是表明了他大哥的态度。他大哥总不会害他,那他收下它就是了。 净涪见程沛收起了东西,转头望了程沛一眼。 程沛心中明白,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净涪见状,点点头。然而他却没有动身,只看了趴在他旁边的五色幼鹿一眼。 五色幼鹿察觉到净涪的视线,当下就急急地抬起眼睛来迎上净涪的视线。 净涪稳稳地坐在蒲团上,双手托着刚刚倒入热茶的杯盏,垂下眼睑定定地望着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初初还有些不解,那些滚圆水润的鹿眼里纯澈的懵懂便连旁边的程沛都看得心头一酥,但净涪却还是不为所动,淡淡的视线就那样没有丝毫偏移的看着五色幼鹿的眼睛。 等到五色幼鹿注意到程沛落在它身上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顿时就明白了净涪的意图。 它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地上站起,先是狠狠地瞪了程沛一眼,然后才转过头来,带着水雾的眼睛委屈地看着净涪。 虽然挨了五色幼鹿一记狠瞪,但此时也已经大概明白净涪意思的程沛也没觉着如何委屈,反而心头痒痒的。那一种麻痒从心头漫出,一直涌到了程沛的手心,令他的一整个手掌也都是麻痒麻痒的,差一点就要伸出手去摸上五色幼鹿那修长光润的身体了。 不止是程沛,便连程沛识海里的司空泽这时候也都是目光铮亮地盯着五色幼鹿,整个人也在蠢蠢欲动。 倒是直面五色幼鹿的净涪迎着它委屈的视线看了一阵,目光仍旧毫无所动。但到得最后,净涪小沙弥还是伸出手去,安抚地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顿时就高兴起来了。它眼睛里的水雾几乎是立刻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片纯粹的欢喜。 净涪见得如此,收回手,仍旧用那种淡淡的视线看着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许久,都不见净涪改变想法。无可奈何之下,它再度回头狠狠地瞪了程沛一眼,才委委屈屈地点了点头。 见得五色幼鹿答应,一直提着心的司空泽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心放了下来。 有五色鹿这只神鹿在,不管最后是谁追踪而来,程沛的安全也是可以保障的。 净涪见五色幼鹿应了下来,点了点头,再度伸出手去摸了摸五色幼鹿的脑袋。 净涪掌心的温度从来不过微凉,不想旁人一样暖得入心入肺,但却是五色幼鹿最为眷恋的温度。 五色幼鹿闭着眼睛依恋地在净涪掌心蹭了蹭,直到净涪将手掌收回,它才往后一步退出一小段距离,转头“呦呦”地去叫程沛。 程沛也不在意五色鹿的小嫌弃。 他从蒲团站起,面对着净涪深深一拜:“大哥,我走了。” 净涪看着程沛眼底的微红,手指在温热的杯盏上小小摩挲了一下,却也只是点了点头。 程沛走到五色幼鹿身前,先向着五色幼鹿浅浅一拜:“有劳神鹿相送。” 五色幼鹿看着程沛,目光在他和净涪相似的轮廓上转了一圈,哼了一声,又是“呦”的一声。 虽然仍旧有些嫌弃,但程沛知道,和早前比起来,五色鹿现在对他的态度已经算是温和的了。 程沛狠狠地握拳,按下自己想要摸上五色鹿那对神异鹿角的冲动,直起身,走到了五色鹿身旁。 五色幼鹿再度冲着净涪长鸣一声,这才一晃头上鹿角,甩出一片五色神光。 几乎是立刻,五色幼鹿虚空便开出了一条闪烁着五色光芒的通道来。五色幼鹿横了程沛一眼,当先走入那一条通道中。 还不等程沛回过神,司空泽当先叫道:“跟上。快跟上!” 程沛却是回过身再看了原本垂下视线看着杯盏此时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眼睑来的净涪,冲着他笑了一下,这才迈入那一条虚空通道中。 净涪看着那一条虚空通道在他眼前快速闭合,只是捧起了手上杯盏,浅浅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净涪坐得一阵,用尽这一盏茶后,便随手将杯盏搁在案桌上,站起身一路往这庄园里最为热闹的地方走去。 如今这一处妙音寺庄园里,最为热闹的所在,当数前院正堂侧旁那一处新新建成没三两日的小佛堂。但小佛堂里虽然热闹,可也不过就是聚在那里的人多而已,并不是因为嘈杂。相对于那洋洋济济的一整屋人,这小佛堂其实算得上安静。 净涪到得小佛堂的时候,最先看见他的不是正在佛堂上首忙活个不停的清沐禅师和净究净磐等沙弥,而正是那些候在小佛堂里的信众们。 也是净涪步入小佛堂之后,他才发现,这小佛堂里的信众过半都是年纪尚幼的小少年小姑娘们。 最先发现净涪的,也是一个还没有多少耐心的小少年。他约莫是七八岁的年纪,脸上还带着备受家人疼宠的小孩儿特有的顽劣。 “啊” 尽管小少年反应极其快速地用手捂住了嘴巴,将剩下的那些声音全都堵在了咽喉里,但他的声音还是惊扰了一屋子的人。 哪怕再是顽劣的小少年,在面对所有人的指责目光的时候,也是忍不住脸红。更何况,这会儿净涪沙弥也已经往他的这个方向望过来了。 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道目光,小少年差点没急得在地上找出一条缝隙来钻进去。 净涪看着这个小少年,无声提了提唇角。他先远远地向往这边望过来的清沐禅师等人合十一礼,然后便迈开脚步,往那一个涨红了脸的小少年走了过去。 那小少年再是羞恼得恨不能掩面而逃,但他的心神,总也是分出了一部分在净涪身上的。 毕竟,那可是净涪沙弥啊 净涪的脚步不重,足音接近于无,他也没弄出什么声响,但他才刚走出一步,就有人注意到了他,往他这边看来。而随着他慢慢走入小佛堂,又有越来越多的信众注意到了他的到来,纷纷用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影。 他们张开嘴,嘴巴张合,却总是没有声音。不是这些人都无法作声,也不是他们还想着要保持着小佛堂里的安静,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们不想要惊扰了那一个人。 甚至如果没有人去注意观察他们的嘴形,怕是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人都在叫唤着净涪的名号。 净涪垂着眼睑,脚步不停,很快就在这一种小心翼翼的无声环境中走到了那个小少年的近前。 他在那个孩子面前站定。 那小少年只觉身上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谴责目光不知在什么时候散去,只剩下那一道清浅淡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最先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是一双简简单单的黑色僧鞋和一截灰色的僧袍。 小少年不自觉地摒住呼吸,目光愣愣地往上挪,终于望见那一双宁静幽深的眼睛。 净涪看着这个孩子,将这孩子尚且稚嫩的五官和那张被扫入记忆角落里的面容对上。 最后,他扯了扯唇角,伸出手去,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 小少年整个人的脸都已经涨得通红。 不是羞的,是憋的。 净涪看了看这孩子,取下他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拉起那孩子的手,将佛珠给他带了上去。 这张记忆里鼓尽所有勇气找上天魔宗驻地就为了去见败给左天行无缘魁首的他,却最终被天魔宗弟子磋磨致死的布满惊恐和绝望的青白面容彻底崩散,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站在净涪身前这一个小少年憋得胀红却充满生机的脸。 净涪将佛珠给那孩子带好,往后退出一步,手指自然上扬,抚了抚那孩子冒着热气的脸。 感受着指尖间残留的暖热温度,净涪转身便要往佛堂上方去。但他才刚迈出一步,便听得那个孩子结结巴巴却真诚至极的声音:“净净涪沙弥你你最厉害了!以后以后你一定要继续厉害下去!” 净涪转身,望入那孩子闪烁着耀眼光亮的眼睛,定定地点了点头。 小少年长长舒了一口气,顾不得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掷地有声地向净涪介绍他自己。 第211章 卷终末章 望着那个小少年,净涪点了点头,又是合十一礼,才转身往小佛堂的上首去。 清沐禅师见净涪过来,询问似地看了他一眼,离着清沐禅师不远处的净元沙弥也转了视线望来,要看净涪的回答。 净涪知道他们想要问的是程沛,便笑着点了点头。 净元沙弥也是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才继续忙活着自己手上的事务。 净涪将净元沙弥的反应看在眼底,也知道自那一日净元沙弥看见狼狈来投的程沛后就总对他多一分关注,也不为别的,只是不忍而已,净涪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清沐禅师点了点头,不提此事,只将净涪招到了自己身前,让他准备给这小佛堂中的信众们递送佛经。 现如今的小佛堂,上首设了供案佛龛奉了世尊。供案之前又有一个稍长的案桌,案桌正中央摆放了一个香炉。香炉左侧是一个装满了线香的木盒,右侧则是堆成纸山模样的佛经。而佛经前方不远处,又有一个看似不大但容量实在不小的木箱。 清沐禅师自己站在香炉的左侧,他的左手边不远处站了净究沙弥,而被他安置在他右侧与他近乎处于同一位置上的,是刚刚才过来的净涪,净涪右侧和净究沙弥处于同一位置上的则是净元沙弥。除了他们四人之外,又有净磐沙弥和净步沙弥站在了小佛堂左上角的那一口铜钟前。剩余的三位沙弥,则在庄园院门处守门,充当临时的知客僧。 清沐禅师见得诸人皆已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便看了一眼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单手合十一礼。 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会意,双手合十还得一礼,便就扬起钟柱,敲响铜钟。 铜钟钟身不小,声音浑圆洪亮,但落在这小佛堂众人耳中却不觉得刺耳,反而颇有一种涤荡神魂的享受。 不管小佛堂里的这些人到底为何而来,又是怀抱何等心思,听了这一阵钟声,也都是凛然一震,肃容以对。 清沐禅师往前一站,先向着下方蒲团上坐着的那些信众们合十一礼,温言谢过诸位信众一番心意后,神色一整,严肃道:“诸位信众与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缘,故能求请,但诸位信众也应当知晓,奉请佛经后,佛经的放置也多有讲究,请诸位信众多多注意留心,勿要亵渎经典。” 这些事情,早在这些有意求请佛经的人踏入这一处小佛堂之前就已经被那三个临时充当知客僧的沙弥告知过,此时也无须清沐禅师赘言,便都齐声应诺,道:“我等必定谨记,虔诚供奉经典,不敢怠慢。” 清沐禅师缓和了脸色,微微低头合十一礼,低唱一声佛号,然后单手向着坐于左上侧的那一位少年一引,道:“如此,檀越请。” 那少年早先还带着满脸惊喜和兴奋,但这会儿脸上却是难得的严肃认真。 他从蒲团上站起,绷紧了尚未褪去所有婴儿肥的脸蛋,极力沉稳地走到清沐禅师近前,向着清沐禅师合十弯腰一礼。 清沐禅师还得一礼,从旁边净究手上接过已经燃起的线香,双手捧给了那小少年,小少年接过,退后一步才往旁边迈出两步,正对着佛龛里的那一尊世尊。 他板着脸,双手捧香弯身三拜。三拜过后,他将手中线香稳稳插入香炉之中,随后又是三拜,这才继续往右侧行走。 不过三步,小少年就行到了净涪跟前。 正面面对净涪,如此近距离地看见净涪,这小少年的双眼顿时就亮了起来,整个人的气息都显得飞扬,原本安分垂落的双手抬起,看着就是要晃动起来。但小少年到底还记得他要做的事情。 他脸色一整,已经晃起来的双手顺势抬起,伸到胸前竖合成十,对净涪弯身一礼。 净涪也极平静,他还了一礼,自旁边的净元沙弥手中接过那已经有了封面和页底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微弯着腰双手捧给了这小少年。 小少年虔诚接过,然后竟又向着净涪弯腰一拜,才往净涪的另一侧行去。 净涪的身侧不远,就是那空荡荡的小木箱。 小少年走得近了,先双手将佛经小心放置在案桌上,然后才翻掌取出一个小储物袋,轻而无声地投入那个小木箱中。 这番动作过后,小少年才又捧了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自众人之后绕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稳稳地坐在蒲团上的那一刻,小少年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他也不去看众人,只是低头去看那一部被他请来的佛经。 佛经封面上,混着金粉的字迹隽秀飘逸。仅仅只是一眼,便能让人生出一股清净自在的感觉来。 小少年也是出身大家,家中家教甚严,但他本身学识也是不浅,轻易的便能觉出这字的不凡来。可他只是匆匆一扫之后,便落在那“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八字下方那缩小了不少的八个字。 “妙音寺净涪沙弥录”。 他看着那其中的“净涪沙弥”四字,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这个笑容傻气傻气的,如果自尊心极强的小少年自己能够看得见,定然是要恼上自己的失态的。 但他自己看不见,待到他终于将这一部薄薄的佛经收入早先准备好的锦盒里,挺直身体坐在蒲团上的他再看着他的那些同龄人们脸上极傻极失态的笑容时,在心底鄙夷地哼了一声后,更是挺直了自个儿的腰,骄傲而自得。 这般作态的小少年不是仅仅只有他一个而已,在这小佛堂里的小少年小姑娘们大多都是这般模样,倒看得铜钟旁边极为闲散的净磐和净步两位沙弥暗地里偷笑不已。 净涪、净究和净元比不得净磐净步两位沙弥清闲,但因为请经的节奏缓慢,尤其是那些小少年小姑娘们害怕自己失态,动作间更是尤为谨慎小心。如此这般下来,虽然每一位请经的人耗费的时间较长,但净涪他们其实也没有多忙。 净涪净究等人也都将这小佛堂中的众人动作看在眼里,净究和净元两位沙弥对视一眼,也是暗笑不已。倒是净涪,他极其专心。 虽然动作不过是还礼、递经、还礼、递经,极其的枯燥,可净涪却做得认真而专注。因着他的态度,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出一种虔诚敬重的感觉来。 清沐禅师将诸位沙弥的表现看在眼里,心里也是叹息不已。 果然净涪师侄就是净涪师侄,和他比起来,净究他们差的就不只是一点半点而已。唉 为了前来求经的那些信众,清沐禅师领着一众青年沙弥忙活了整整三日时间,才总算是将那些《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都送到了那些求经的人手中。 不仅仅是净究、净磐等青年沙弥们,便连清沐禅师看着终于彻底清净下来的妙音寺庄园,都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修士,这般忙活着也累不了他们,但就是心累。 这一日的早课之后,清沐禅师睁开眼睛,看着诸位青年沙弥们,道:“如今诸事已毕,我们也该回寺了。你们回去收拾收拾,今天午时初刻就起程吧。” 净究等诸位沙弥们齐齐应诺。 净涪推开院门进屋的时候,当先迎上来的,还是早在三日前就已经送走了程沛回到庄园里的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也是机灵,它一看净涪回来,打量了一眼净涪脸色,便知净涪终于是能清闲下来了,便拿着那双水润的滚圆的泛着委屈的大眼睛哀哀戚戚地看着净涪。 净涪低头扫了它一眼,本待不作理会,但想想这三日里五色幼鹿的安分,也知道五色幼鹿这是长进了,便探下身去,伸手拍了拍五色幼鹿的脑袋。 五色幼鹿知道这是那一夜的事情揭过,当下就欢喜地晃动着脑袋蹭了蹭净涪的掌心,眷恋着他掌心的温度。 净涪直起身,手也就顺带收回。 五色幼鹿并不在意,它仍旧在净涪身侧转来转去,自个玩得开心。 净涪将自己的东西全都收回他自己的褡裢里,只要五色幼鹿不妨碍到他,他也就不多理会。 午时初,净涪带着五色幼鹿来到庄园门前等候。 净究、净磐等沙弥也都已经在了,就差清沐禅师一人还未出来。 见得净涪从门后走出,净究沙弥当先一笑,微微弯腰合十作礼,唤道:“净涪师弟。” 净磐等诸沙弥也都是齐齐见礼。 净涪也都还了礼。 待到净涪站直身后,向着身后不远处的那一辆马车挤了挤眼,笑着道:“净涪师弟,那日小佛堂里得你送出佛珠的那位小檀越也来了” 净磐等诸沙弥也都面带笑意地看着净涪沙弥。 净涪顺着净究沙弥目光看去,恰恰看见顾怀远正掀了马车车帘从里头走出来。 净涪沙弥眼看着顾怀远下了马车,往他这边望来,眼睛里泛着异彩。他转过头,冲着净究沙弥点点头,便往顾怀远那边走了一段距离。 顾怀远见净涪往他这边走来,更是高兴。他行走如风,飞快地走到净涪面前,向着净涪恭敬合十一礼。 他的手腕上,还带着净涪当日给他带上的那一串佛珠。 顾怀远是高兴了,但五色幼鹿就不高兴了,尤其是当它看见顾怀远手腕上的那一串佛珠的时候,心情就更加憋闷。 不过到底是被净涪教训过,它也知道不能太过分,所以它只是焦躁地晃动着它头顶上的鹿角并瞪了好几眼顾怀远而已,别的什么却是没有做的。 顾怀远本就看不见五色幼鹿,哪儿又知道五色幼鹿对他的不友善?他急步走到净涪面前,当先就冲净涪合十行了一礼,然后抬起那张生气满满的脸蛋,无比坚定而肯定地道:“净涪沙弥,下一次再见的时候,请你接受我的追随!” 少年人无知而单纯的向往希冀清晰无比地落在净涪眼底,净涪微微垂落眼睑。他合十还礼,却在那顾怀远的目光中摇了头。 净究、净磐等沙弥其实也都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对于那小少年的请求,他们都以为净涪会答应。 毕竟,净涪师弟可是将他随身的佛珠都给了这个小少年的呢。想来他们两人之间也是有一份缘法的。这样的话,应下这小少年也是无妨。 可事实就是,净涪摇头了。 净涪的反对出乎顾怀远的意料,他皱紧了小脸,眉头更是堆砌成了小山。 他倔强地挺了挺背脊,抬着头紧紧地盯着净涪,道:“我以后会变强的!” “请你收下我。” 净涪还是摇头。 未过多久,清沐禅师便从庄园门后走了出来。 他看见门外这番情景,也是一愣。 净涪对着顾怀远合十一礼,便退回诸青年沙弥中,站在队伍末位,带着五色幼鹿跟在清沐禅师以及诸沙弥们一路往城门外而去。 顾怀远倔强地盯着净涪远去的背影,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低声嘀咕道:“你不收,我也是会跟着你的!” 净涪乃至清沐禅师等都听见了顾怀远的声音。清沐禅师等人只作不知,却见净涪只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脚步却仍旧不停。 清沐禅师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第212章 十住其二 清沐禅师并净涪等一行人一路平静的回到了妙音寺。 入得寺后,清沐禅师便让这一众青年沙弥们散了,而他自己自去杂事堂中交接事务。 净涪拜别净究净磐等人,领着五色幼鹿便往藏经阁里去见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也正在藏经阁里,此时闲得一人坐在棋盘上摆棋局,见得他自阁外而来,随手将他手里的棋子扔回棋盒里,招手让净涪上前来。 净涪到得近前,合十一礼,这才在清笃禅师对面的那个空蒲团上落座。 五色幼鹿对清笃禅师也很是信任,也在虚空中显出了身形,跟随着净涪的动作,抬起前肢,有模有样地合十连连点头,对清笃禅师行礼。 清笃禅师笑得直乐呵,他的视线在五色幼鹿身上转了一圈,对净涪说道:“嗯,看着是懂事乖巧许多了啊,不错不错” “呦呦呦” 五色幼鹿对清笃禅师的夸奖很是高兴,冲着清笃禅师呦呦直叫不说,双眼也都弯成了两条长而细的线条。 净涪只安静坐在蒲团上,看着清笃禅师和五色幼鹿一人一鹿之间的交流。 清笃禅师逗过五色幼鹿后,见净涪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不知怎么的就觉出几分心酸来。 他瞥了五色幼鹿一眼,轻咳了一声,重新坐直了腰,正色和净涪说道:“这回竹海灵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嗯,很不错。” 然而清笃禅师不过才认认真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紧接着就抬了抬长长飘落的眉毛,眼中带了促狭的笑意,与净涪道:“听说你们回来之前的那一场赠经小会,小佛堂里的功德箱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好东西?” 净涪抬起视线来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小小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容量不小的功德箱里确实满满当当的装了一整箱的储物袋。而那些储物袋里,也同样满满当当地装满了东西。其中确实有几样东西很看得过去。 清笃禅师见净涪点头,眼睛一亮,又忙不迭地问净涪:“听说那些信众们请走的经文都是出自你之手?” 净涪又是一点头。 “好好好”清笃禅师当即拍案道,“很好!” 连续抄了一部经书这么多次后,再如何蠢笨的弟子对这经书经文的要义都会有一定的理解,更何况净涪? 如果他再让净涪抄经 净涪看了一眼清沐禅师。 就见清笃禅师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铮亮铮亮的,带着明亮的火光。但他才刚想要开口,又想起了什么的样子,哀叹了一声,道:“算了,还是算了吧,你近日可还有得忙呢,哪儿还有时间抄经?” 净涪正要不解,又见清笃禅师收了脸上表情,正色地道:“净涪师侄,年前寺里已经往天静寺那边递送了今年领受比丘戒弟子名单。我当时便已经和你提起了这件事,你可还记得?” 打自清笃禅师收了脸上表情的那一刻起,净涪也同时正了脸色。如今一听清笃禅师这话,净涪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的目光一瞬间有些复杂。 “你的考核已经通过了,半个月后,你需要和寺里的净字辈沙弥们一同出发前往天静寺,准备受戒。” 净涪的考核能够通过,清笃禅师并不觉得意外,但也确确实实是惊讶的。 在佛门中,受了沙弥戒的沙弥不过是学徒,只有受了比丘戒的比丘,才是佛门真真正正的中坚力量。 唯有比丘及比丘以上的佛门弟子,才能被称为僧人。 唯有比丘,才能承载着佛种的延续[1]。 而比丘之所以和别人不同,就是因为戒体[2]。 戒,是佛门三学的基础,也是佛门弟子证圣的阶梯。受戒是比丘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事情。他们必须具备种种条件,才能成功受戒,获得戒体,延续佛种。而授受具足戒需要注意五个事项。[3] 人道众生、六根具足、身器清净、出家相具和得少分法。 就净涪而言,口不能言的他哪怕是身体完好无损,却也会被划分到身体残疾里去,属身体上有些缺陷,与六根具足相违。 佛曾有令,与六根具足相违的人是不得授比丘戒的。 也就是说,净涪本来是不得授比丘戒的。 除非他在受戒之前能够将这个不是缺陷的小缺陷补足,否则就算天静寺的诸位长老强行为他授戒,净涪他也能闻法持戒修行,因此获得戒体,但给他授戒的那十位长老必是要获违制罪的。 这一点,净涪自己也是知道的。 他抬头,不避不退地迎上了清笃禅师的视线。 “不是天静寺负责这一次传戒的长老们有意违制”清笃禅师看见他眼中的疑问,摇了摇头,便将他知道的消息和净涪说了,“诸位长老也是犹疑不决” 毕竟净涪这不是缺陷的缺陷在整个景浩界里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瞒不过去。 甚至在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没有结束之前,天静寺那边对净涪的去留还没有个定论。但后来 “最后,诸位长老叩问世尊” 净涪心底对此其实是早有预料的。 就他本人而言,哪怕他这一辈子的后缀都仅仅只是沙弥也没有什么。只要他的修为还在精进,以沙弥名号扫除群魔,踏入极乐净土也是无妨。 但此时,他听到这里,看着清笃禅师的视线便带上了疑惑和惊疑。 清笃禅师也很理解净涪的心情。 叩问世尊啊 先不说为了这么一件小事找上上界大士是不是太过劳师动众,单说那些长老不去寻上净土那边的诸位祖师,直接找上世尊 清笃禅师当时听得这件事的时候也没好到哪里去,这会儿看见净涪的失态,他忍不住就笑了,好半响才和净涪解释道:“当时天静寺的诸位长老都拿不定主意,就将这件事情递到了清见方丈面前。” “清见师兄他也是突发奇想,在当日晚课之前,当着寺中众僧的面子,将写着你名号的纸张供奉到世尊面前,然后奉香求请世尊指引。” “可万万没想到” 说到这里,清笃禅师也是极其怪异的看了净涪一眼。 后面的话,也不需要清笃禅师继续说出口,这小次间里头的两人一鹿都心知肚明。 万万没想到,世尊居然有了回应,还特许了净涪受戒。 是不是该说,果然是得到世尊亲授真经的沙弥?还是该说,果然是能得到准提佛母感应降下法元的沙弥? 净涪自己也是没有想到,是以一时间,面上便露出了受宠若惊的惶恐来。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看见他还带着青涩的面容,心底的感叹便化作了笑意,他看着净涪笑了,口中安抚道:“别担心太多,既然世尊允了你,你就光明正大的去就可以了。” “旁人必定不敢多说什么。” 难道他们还真的敢质疑世尊不成? 净涪愣愣地点了点头,又在清笃禅师这边坐了一会,才往自己的禅院里去。 他这一路走来,也颇遇上几个因为刚刚传遍整个妙音寺的消息而猜到他身份的少年沙弥们。 那些少年沙弥们见净涪愣神的模样,一时面面相觑,也不敢上前打扰,只在一旁仔细地看,不时凑在一起低语几句。 “这个应该就是净涪师兄没错吧” “应该是吧” “就是净涪师兄没错,当时他和诸位师兄们出发的时候,我在山门前特意看过!” “净涪师兄他这是怎么了?” “师兄他从藏经阁里出来,应该是知道了那间事了吧?” “啊你说的那件事,是指净涪师兄他今年要受比丘戒成为比丘的事情吗?” “你也听说了?” “那当然!这件事满寺都传遍了,我还能不听说吗?” “听说啊净涪师兄他受戒是得了世尊点头的呢果然不愧是净涪师兄,真是太厉害了” 哪怕净涪已经走远了,这样的话还是不时顺风飘入他的耳朵。 旁人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净涪早已习惯。他也不放在心上,但为了他自己的清净,他也就一直没有回神。 五色幼鹿紧紧地跟在净涪身侧,它眼皮子垂落,连头上那鹿角上披着的那一片五色神光都显得有些黯淡。 好不容易没人和它抢主人了,主人却又得出寺去,它还不能跟 净涪瞥了失落憋闷的五色幼鹿一眼,不作理会。 回到他自己的禅院后,净涪才稍稍收拾完院子,净罗沙弥便上门拜访。 与他一起的,还有净尘和净思。 除了还在寺外没有归来的净音外,妙音寺内参加上一次竹海灵会的弟子们便都齐了。 三位沙弥也没想要打扰净涪,不过略坐得一坐,就告辞而去了。 净涪留得一阵,再强留不得,便就起身将三人送出院门去。 净思等三位沙弥走得转弯处,不经意回头,还看见净涪守在门边,目送他们远去。 净思、净罗、净尘三位沙弥对视一眼,齐齐一笑,相携离去。 净涪送得三位沙弥离开,也知该再无人上门拜访,便干脆将刻着“闭关”的木牌挂上了门扉上。 五色幼鹿看着净涪动作,便知净涪还要闭关,眼中失落更甚。 净涪阖上门,眸光淡淡扫过五色幼鹿。 五色幼鹿心头一紧,连忙埋下头去。 净涪走到五色幼鹿跟前,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五色幼鹿乖乖点头,“呦呦”应声。 净涪伸手重新在无双也欧陆脑门上点上法印,然后才转入屋门中,独留五色幼鹿自己在鹿栏上。 五色幼鹿趴在鹿栏里,看着紧闭的门扉,不知为何,心头浮起一层不安。 沙弥修为增长这般快速,前往万竹城之前才刚十信完满呢,而且他年前就已经闭关突破过一次了,年后回来,又要再闭关一次 这样一直下去,等到沙弥日后要登临极乐净土,它是不是还是现在这副年幼模样? 五色幼鹿越想越惊,但它到底跟在净涪身边久了,多少也学到了净涪的几分沉静。 它长吸气慢吐气,半响过后,也镇定了下来。 五色幼鹿闭上眼睛,放空心思,开始呼唤传承在血脉里的记忆。 开始的时候,它什么也没有发现。它身上的血脉伴随着它心脏的跳动一波波无休止地流向身体四肢八骸,滋养它身体每一处。 五色幼鹿也不气馁。 它从净涪身上学得最多的就是坚持。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五色幼鹿头上那对糜角上披着的那一片五色神光忽然涌动,自上而下,如纱如水一样将它团团裹在中央。 五色幼鹿只觉得心脏陡然一个加速,一滴比早前它见过的那些血液都要浓都要沉甚至还闪烁着淡淡光彩的血液自心脏处滴出。 五色幼鹿心中一喜,却丝毫不乱,仍旧继续呼唤传承在血脉里的记忆。 五色幼鹿终于沉心开始修炼的时候,净涪已经完成了简单的沐浴净身,从净室里走了出来。 他披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水气走到佛案前,定定地看了佛龛里头供奉的那尊世尊一阵,才取过案前准备的线香,就着佛龛前燃着的青灯点燃线香。 他退后三步,双手捧着那飘着檀香味道的线香,三拜过后,将线香插入香炉中,才在佛案前的那一个蒲团上落座。 净涪在蒲团上稳稳坐定,手结定印正要入定,却忽然又睁开眼来。 一株仅有嫩芽细根的菩提树幼苗落在了他的手中。 净涪将菩提树幼苗捧到眼前细细打量一会,心中沉吟半响,忽然就随手将这株菩提树幼苗往他的身后一插。 他身后的地面,明明是厚实平整的青石砖,别说不适宜植株生长,普通树苗怕是连幼根都得被这地板挫伤。 可净涪手里的这株菩提树幼苗却极为不同,哪怕净涪将菩提树往身后插下去的时候特意留了三分心神关注,担心那菩提树幼苗有所损伤。但当菩提树幼苗的细嫩根须触及到地面的时候,地面仿佛如同一块软豆腐一样,轻轻松松就被菩提树幼苗的根须扎了进去。 见这状况,净涪挑了挑眉,拿着菩提树幼苗树干的手一松,任由菩提树幼苗自然跌落。 然而,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就在净涪的眼皮子底下稳稳扎根在了地面上。更甚至,就在净涪的目光中,这一株菩提树幼苗迎风生长,枝叶抽长,树干粗长 到了最后,出现在净涪眼前的,赫然就是一株树高十八尺碗口粗细枝叶茂盛碧绿的菩提树。 净涪无声地打量着这一株菩提树。 片刻后,他伸出手去,握上了菩提树的树干,手试探性地往上一提。 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这一株看着牢牢扎根地面的菩提树轻易就被净涪拔了起来。随着菩提树根系彻底脱离泥土,这一株菩提树甚至在净涪的手中重新变成了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净涪打量着这株被他提在手里的菩提树幼苗,沉默一阵,再度将这一株菩提树幼苗插入石板中。 这株菩提树幼苗已经生出了一个懵懂的灵识,但这个灵识一直在沉睡,哪怕是现在,它也还没有清醒。 一切不过是本能。 如果这个灵识是清醒的,如果不是早前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的那一番共感体悟,这会儿净涪怕不是将它收入褡裢里便是像五色幼鹿一样扔外面了。 但这株树苗它的灵识犹在沉睡,轻易清醒不过来,而且经过竹海灵会那一场擂台赛之后,为了那震撼到他的那一株七宝妙树,净涪也愿意冒这个险。 菩提树幼苗根系舒展,重新插入地面中,再度在瞬息间自发长成那一株两人高的菩提树,它张开的树盖恰好将净涪刚刚坐过的那一个蒲团护在下方。 净涪再度在蒲团上坐下。 他才刚坐下,甚至都还没有闭上眼睛,便已经发现了现在这屋子和方才的不同。比起刚才,屋子里多了一种气味。 这气味不香不臭,不浓不淡,不远不近,却真的存在。 净涪抬起头,看了一眼上方碧绿碧绿的菩提叶,闭上眼睛,手中结定印,盘膝入座。 净涪入定,意识在识海中显化本尊。本尊在识海虚空中央盘膝坐定。 识海之中,佛身从那辉耀的金光中走出,在净涪本尊左侧盘膝坐定。须臾后,魔身也通过冥冥中的牵系自无边暗土世界那边回返,在净涪本尊右侧盘膝坐定。 三身按三才位坐定,双手齐齐结印静坐。 未过多久,三身中央的那一处虚空中,茫茫然生出一股混沌色的气流。 气流涌动沉积,不过多久,便在那一处虚空中堆积出一小片云雾。 云雾相互汹涌挤压,渐渐竟而化作一小片灰色的土地来。 这土地很小,更荒芜得不见寸草。 而这样的一块土地,就是净涪的心地。 心地开出,净涪本尊、佛身乃至魔身俱有感应,齐齐睁开眼来,目光落在身前的这一小片土地上,同时沉声一喝。 “吒。” 这声出,却未曾在识海中显化,为三身所听。 大音希声。 净涪本尊、佛身、魔身都没听见声音,也不奇怪,只仍坐在原地等候着心地的变化。 也不需要他们等候多久,这一片不过小小一片尚未及得他们巴掌大小的土地陡然间飞出三人中央,向着三人头顶飞去。 而随着它往上飞起,这一片土地的面积也在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扩大。待到这一片土地升到上方半空的时候,它已经将这识海空间的整个虚空团团挡住。 净涪三身齐齐抬头。 那土地像是得到了号令,猛地往下坠落。 不过须臾间,净涪三身只觉眼前一片暗色闪过,那整片土地已经沉入了净涪的心底,不再现如净涪三身跟前。 但净涪不见,不代表它不存在。 净涪本尊向着魔身、佛身一个颌首,佛身再度隐入佛光、魔身也再度回返无边暗土世界。 第213章 天静寺中 净涪出得定中,才睁开眼来,便转过身去看他背后的那一株两人高的菩提树。 他感觉到,就在刚刚,就是他突破的那一刻,他身后的这一株菩提树的树冠摇摆了一下。 它摇摆的速度很缓慢,缓慢得甚至都没有掀起一丝气流。但净涪很确定,他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 净涪盯着这株菩提树良久,然后伸出手,搭上菩提树的树干上,神念缠上菩提树树身,试探着进入菩提树内部,探看那菩提树灵识的情况。 净涪以为他的动作会遭遇阻拦,毕竟自保是生灵的本能,即便它现在处于沉睡的状态。可是净涪竟然发现,他的神识在这株已经诞育了灵识的菩提树内畅行无阻。 净涪试探再三,仍旧如此。 净涪睁开眼来,定定地打量了身前的这株菩提树。 树干碗口粗细,树冠厚重碧绿,看着和净涪在妙音寺常见的那些年岁不长的菩提树相差不远。可在他眼中映出的湛青灵光和在鼻尖处浮动的醒神灵气,却都在提醒他,这一株菩提树不是普通的菩提树。 它有灵。 净涪的目光穿过菩提树树身叶脉,落在漂浮在树心处的那一团浓郁灵光。 灵光湛湛,干净纯粹,未曾沾染上任何人的气息,也不曾带上任何人的烙印,分明就是一株自主的灵树。 它没有认主。 可是这样的一株有灵的又没有认主的菩提树,它的树身却能放任净涪的神念自由来去? 为什么? 净涪的视线从菩提树身上移开,落在屋中紧闭的门户上,甚至穿透门户的阻隔,落到了趴在鹿栏里沉浸在传承记忆里的那只五色幼鹿。 一株菩提树是这样,那一只鹿也差不离。 菩提树是灵树,哪怕它的树灵不过初生懵懂至极甚至都还未自沉睡中醒来,也绝不是任人欺凌之辈。五色鹿也是觉醒了血脉可通人性的神鹿,最擅隐藏气机更可在虚空中行走,哪怕它还只是一只幼鹿,躲避甚至是想要将自己隐藏起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这本都是神物的一树一鹿,一个放任外人随意探查自己的身体,一个任凭他随意差遣调配,未曾有过丝毫怨言。 为什么? 净涪心中只觉不解。 这样将生命和未来完全交托的信任,为什么它们就能这么轻易的交予他? 净涪目光悠然地想起了前世。 当年拜伏在他座下将忠诚交托给他的下属万千,可那是因为他强。他的境界比他们高,手段比他们强,心性比他们硬,所以他们跪伏在他的脚下,成为他的臣民。可这一树一鹿呢? 它们又为的是什么呢? 净涪不相信通人性的五色鹿未曾察觉到他的冷淡和漠然,但它就是跟随在他的身侧,半步不离。 净涪想不明白,但他不多想。 既然这一树一鹿如此作为,净涪自己做不到交托同样的信任,但相对给予一点,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尤其是,这一次修为突破如此顺利,这一株菩提树居功甚高。毕竟如果不是当日在竹海灵会擂台赛上和净方沙弥比的那一场擂台让他窥见些许七宝妙树的神庙,他不会这么轻松突破。 净涪收回手,重新在蒲团上坐了,闭目再度入定,于定境中稳固境界。 他这一次修为突破异常顺利,拢共也只用去了半日的时间,离净涪出发前往天静寺的时间可还有将近半个月呢,净涪不入定修行,其实也是无事可做,那还不如修行呢。 净涪自在定中安心修行,但旁的人得到了这么多不甚令人愉快的消息,心中就很是不舒服了。 这样的人,说起来也是不少。天静寺里的恒真算一个,天剑宗里的皇甫成也算一个。 不过相对比起来,恒真又要比皇甫成好一点。毕竟恒真才刚出关,他在定中颇有所得,因而心情尚要好一些。再听到净涪的消息时,哪怕他的好心情因此而败坏,也总比境遇本就不怎么令人高兴的皇甫成好。 恒真僧人坐在上首,他边低头去看手里记载着这一回竹海灵会擂台赛比试经过和结果的册子,边听着下首那几个脑袋上点满了戒疤的老僧连番声讨清见方丈。 “师祖,清见师兄这一回的作为,实在不妥” “师祖,这净涪沙弥成长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如果放任他这般成长,那我们天静寺日后” “师祖,这事情关乎的不仅仅是我天静寺的万世基业,更可能会动摇我佛门无数年来的根基啊师祖” “师祖,请您出手” 比起恒真僧人翻看手上册子的认真专注来,他对那些老僧们的态度就更敷衍了一些,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只耳进只耳出,并不曾将那些话往心里去。 见恒真僧人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几位老僧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底的悲怆。 这些老僧都是天静寺中举足轻重的长老禅师。他们自幼在天静寺出家,一路走来,对天静寺万万年的佛统传承尤为执着。 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净涪这样的绝无仅有的天之骄子出现在佛门是佛门的运数。他们也知道如果净涪能够顺利成长,必将恢复佛门当日的荣光。可是,净涪他不是天静寺的弟子。 他是妙音寺的沙弥,他修行的不是天静寺自古以来传承不绝的佛门道统,他走的是另一条路。 一条和天静寺如今道统传承孑然不同的路。 净涪崛起,哪怕将恢复佛门往日的荣光,可最后披着这一层荣光的,不会是天静寺。 这样的未来,几位老僧们都看得很清楚。 如果没有恒真,如果佛门即将衰落,那这些老僧们必定不会对净涪的崛起有什么意见。更甚至,他们也会很愿意在净涪崛起的路上助他一臂之力,让他重新扛起佛门的旗帜,领导佛门再度站立在景浩界三门之中。 可现实就是,天静寺二代祖师自西天净土中下凡,转世成恒真,更已经窥破迷障,恢复了转世前的记忆。 在他们眼里,恒真就是他们天静寺的二代祖师。 二代祖师当年能将佛门道统传遍整个景浩界,如今回归,也必定能够带领佛门将道门和魔门压下去,恢复佛门当年的盛景。 这些长老禅师们的想法,恒真清楚,天静寺现如今的主持清见禅师自也清楚。 他们无关私心,只在佛统,而且为的是天静寺万万年来传承的佛统。 也正因为如此,哪怕这些长老禅师们为此数度与寺中其他长老们争持不下,清见大和尚也只能反驳,而不是斥责。 就像这一次关于净涪沙弥是否可以受比丘戒一事,天静寺中主事的这些长老禅师们就争吵了整整三个月未曾有所定论。如果不是因为竹海灵会那一场净涪沙弥和净方沙弥的擂台赛,如果不是净涪沙弥在擂台赛上请下了准提佛母的法元甚至引动了准提佛母的七宝妙树,清见大和尚可能连将这事上请世尊决断的话都说不出来。 等到在座的诸位长老禅师们终于停了下来,他的耳根获得了久违的清静,恒真僧人才从百忙中分出神来,抬头扫了那几位老僧一眼,淡淡道:“那你们说说,清见他这次做法有什么不对?在他上请世尊决断之前,你们不都是同意了的吗?” 几位老僧看着恒真僧人的面色,急急地就要开口,但恒真僧人却不想听,他仍旧用着平淡的声音问道:“你们难道不知道,世尊他曾亲授净涪沙弥《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吗?你们不是也才刚听说了,净涪沙弥他请下准提佛母法元甚至引动了无上佛宝吗?” “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同意清见的提议?” “既然清见上请世尊决断的事情你们是同意了的,如何又说清见此事不妥?” “你们就没有想到过,世尊他可能会回应?” 几位老僧哑口无声。 恒真僧人垂落眼睑,视线仍旧转回了他手上的一本册子。 “至于我们天静寺日后那自然就要看我们天静寺青年弟子们的表现的。难不成为了一个净字辈的小弟子,你们还要舍下你们的脸面,亲自出面应对不成?”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天静寺日后还有什么日后?” 几位老僧根本不用去盘算寺中哪一位青年弟子能够拦得下净涪沙弥,因为根本没有。 “可是” “没有可是。”恒真僧人声音轻飘飘地飘过,却落地有声,“我们能护得住一时,还能护得住一世不成?你们自己的修行不要了?” 几位老僧脸色悲怆,但这次还没等他们说出什么,恒真僧人便又开口了。 “你们当知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的那一日起,妙音寺就压不住了。” “如今我们退后一步,日后妙音寺也必能让我们一步。或许,这一步就是我们天静寺的机会” 几位老僧完全沉默了下来。 恒真僧人说了很多,但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却没有说。 可也无须他多费口舌明说,这堂中所有人都清楚,净涪沙弥受戒的事已经定下,再无更改可能。既然如此,又何必垂死挣扎? 恒真僧人闭了闭眼,在一片沉默中开口说道:“净涪沙弥曾经推拒过佛子候选人,他当日既然这么决定,想来日后也不会反悔。既然如此,你们何不多注意注意寺中的青年沙弥们?” “如果这一次的佛子能够出自天静寺,日后佛统的更迭” 恒真僧人毫不避讳地用了‘更迭’两字。 以他的身份,确实也不必避讳。 但哪怕是这样,恒真僧人说道这里的时候,还是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我们天静寺或许还能保留更多的优势” 几位老僧听恒真僧人这么一提醒,心中一定,脸色也顺带缓和下来。 没错,祖师说得没错! 如果这一次的佛子能够出自天静寺,那日后的罗汉自也是出自天静寺的。佛子出身的罗汉,俨然就是另一个清恒啊。 想想在整个佛门乃至景浩界都拥有巨大名望的清恒大和尚,几位老僧也终于提起了几分精气神。 他们挺直了腰背,开始和恒真僧人提举他们看好的青年沙弥。 “佛子的话我看净栋就很不错。” 听到净栋的名号,其他几位长老禅师们也都连连点头。 净栋确实很不错。 净栋是天静寺这一代净字辈沙弥的大师兄,性子严谨端正不说,他还是清恒门下的大弟子。 不管日后净涪沙弥走到何种层次,他都得称呼净栋一声大师兄。 有这样的情分在,净涪沙弥再如何,也得给天静寺留下三分余地。而且净涪沙弥曾经来过天静寺参加过千佛法会,他们这些人都见过净涪沙弥,必定不会又是一个二代祖师。 不是他们这些弟子有心腹诽祖师,实在是 当年那些阻拦二祖抗拒佛门的国家后来可是一个都找不着了的。 二祖这种性格的人,为友是最好不过,但若是为敌 恒真僧人不过扫得他们一眼,便知道这些老僧心里想的都是什么,可他也不能跟他们明说,那个看似平和无害的净涪沙弥,手底下的手段连他都比不过。 他更不能和他们说,你们就曾经在他的手段下坐化的坐化,伤的伤,没一个能够落得好的。 就连如今被他们一致看好的净栋沙弥,也生生在他的手段下叛佛坠魔,成为颇有几分声名的魔僧。 想到这里,恒真僧人心情又败坏了一层。 “净栋你们有谁注意到他这些日子的状态了吗?怎么样?” 几位老僧谁都没想到恒真僧人居然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一时竟也是无言以对。 这三个月里,他们都忙着和寺中其他长老禅师们为了净涪沙弥的事情争吵,如何又能分得身去查看净栋的状态? 几位老僧对视得一眼,那个在恒真僧人面前提起净栋名号的老僧硬着头皮出言答道:“弟子等这些时日多有忙碌,未曾未曾注意” 恒真僧人也没有要和他们就着这件事硬掰扯,只道:“你们且多注意注意再说吧。” 几位老僧听得恒真僧人这话,心里头一个咯噔,知道怕是净栋那里有什么不好,不得祖师看好了。 他们对视一眼,各自噤声。 恒真僧人只又道:“既然无事,你们就都回去吧。至于佛子的候选,你们再多看看。别到时候,再连这一次的佛子也都落到寺外去了。” “你们别忘了,妙音寺还有一个净音。” 几位老僧听得这话,齐齐一愣,好半响才从记忆里找出了那个净音的资料。但这么一回想,诸位禅师长老们也是各自心惊。 是了,妙音寺除了一个净涪沙弥外,还有一个自请进入红尘磨砺的净音沙弥。 如果那个净音沙弥自红尘磨砺中走出,要取得一个佛子候选资格,必定犹如囊中取物,毫无难度。 甚至,净栋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当然,这样的前提是,那个净音沙弥能够从红尘磨砺中走出来。 恒真僧人看着离开的长老禅师们犹带着几分迟疑和侥幸的脸,心中一叹,随手便将他拿在手里仔细翻看的册子扔到了案桌边上。 他抬起视线,望着自窗外洒入屋中的阳光,一时竟觉无力。 净涪沙弥无法阻止,净音沙弥也是必定崛起。有这样的两个师兄弟在,妙音寺日后又如何还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压不住了啊 眼看着自己王国残余的根基即将坍塌,恒真僧人的心情远没有那几位老僧看着的那般平稳。 那可是他一生的心血啊! 当年道门和魔门崛起,他眼睁睁看着整个佛国被吞去大半。到得现如今,佛门统辖的地界甚至连他当年的三分之一也多有不如。那时,他还能安慰自己,佛门地界虽然被割去,但整个佛门道统还是完好的。 他的佛门还在。 可是现如今呢?他连安慰自己都做不到了。 他的佛门啊 恒真僧人愣愣看着那阳光自最初的明亮炽白变作金黄橘红,再到最后,连仅有的光芒都被黑夜的黑暗吞噬。 在夜幕彻底笼罩堂屋的那一刻,许久没有动静的恒真僧人闭了闭眼睛。 第214章 赎罪谷中 一夜过去后,熹微的天光自天边亮起,天静寺钟楼上的钟声敲响,恒真僧人才又有了动静。 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之后,就起身从屋中靠墙摆放着的书架上取下一部足有成人巴掌厚重的经义,翻开书页看了几眼,很有些踌躇。 这一部经义,不过是对《佛说阿弥陀经》的再度诠释,却是他这么多年来修行的精髓。 刨去了当年他故意删改的经文,重新定义了当年被他特意模糊的地方,再度编正,就成了这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 如果这一部经义拿出去,不管净涪沙弥将来会如何,天静寺里的僧人沙弥必定就会先因为这一部经义而动摇自身境界。 可是如果他不拿出去,哪怕无数次千佛法会举办下来,天静寺僧人们对《佛说阿弥陀经》仍然会是当年慧真传下来的那般见解。因为除了他,即便是那些已经登临了极乐净土的天静寺罗汉金刚们,也都没有那个资格去修正这一部被他删改了的佛经。 “当” 一声悠长厚沉的钟声自远处传来,惊醒了迟疑中的恒真僧人。 他看着这一部经义,心底无声一叹,便袖了这一部经书,转身去大法堂参加今日的早课。 他下凡的目的,本就是要修补自身佛果的不足,补全自己的根基。如果他不迈出这一步,他的根基就永远都没有完善的那一日。 他永远都只会是一位罗汉。 迈出禅院的那一刻,恒真僧人抬头,正正看见东方天边那一片发亮的白。 那一片亮白的周围,簇拥了厚厚的阴云,那是夜幕未尽的黑。 恒真僧人摸了摸袖袋里的那一部厚重经义,面色不变,继续往大法堂那边去。 和心情不太和美的恒真僧人比起来,皇甫成此时的心情更为烦躁和狂乱。 他身上的话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便连那些话剑留在他身上的伤口愈合了他也都没有感觉。他此时根本顾不得再去伪装自己来糊弄那些监视着他的目光,而是狠狠地闭上眼睛,软软跪坐在地。 这一次的竹海灵会擂台赛已经结束,比试结果传遍整个景浩界。又是佛门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和道门天剑宗的左天行进入决赛,最后还是妙音寺的净涪沙弥压了天剑宗的左天行一头,夺走竹海灵会魁首之位 妙音寺的净涪沙弥今年不过堪堪二十,已经十信完满,年后更将受比丘戒,成为佛门千百年来最年轻的比丘。 天剑宗的左天行如今不仅仅已经成为元婴,更参悟了整整四种剑意,年后也将举办结婴大典。 这两人,一个是转世的boss,一个是重生的主角,都是强到没边的家伙,都是开了挂的挂逼。只有他这个穿越的和他们关系不睦甚至还有着仇怨的废柴被人随手坑到了这里,日夜受罪不说,修为更是没有丝毫长进,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只待别人宰杀的肉猪。 待到日后,他们两人实力提升无所顾忌的时候,怕就是他们对他举起屠刀的时候。 他绝对不能再坐以待毙! 皇甫成动了动,睁开眼睛来,点开系统界面,看着界面上那一行标注:业力无边。 他定定地望了一阵,视线随着风飘荡,落在了距离他身前只有一臂之遥的刺木。确切的说,他的视线,落在了刺木树身上所生长着的锐刺。 皇甫成的脑海中,翻出了当日他所看见的关于刺木的记载。 刺木所生锐刺,无物不穿无物不破如果刺穿的是人身,哪怕仅仅只有一个细小的伤口也会被勾动满身罪孽,引来红莲业火焚体 红莲业火焚体 皇甫成积满阴霾的双眼升起了一线火光。 火光熊熊,烧尽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迟疑。 他不知道他这一身无边的业力究竟从何而来,他现在也没有那个能力去翻找答案。但现实就是,他无边业力缠身。 这些业力,从当年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就已经缠着他不放。 景浩界众生的排斥、修士的厌恶、天道的不喜原因都在他这一身业力上。如果这一身业力不在了,哪怕此前诸般种种已经无法挽回,但他也能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而且道门有左天行,佛门有净涪,魔门呢?魔门又有谁? 魔门 自boss抛弃魔门转入佛门的那一刻起,魔门就没有了魔君。 他去魔门,正正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不过在那之前,这一身业力却不能留了。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防备。 皇甫成看着那刺木树身上的锐刺,手一翻,取出那一颗已经被他种入一丝神识烙印的业火红莲莲子。 业力、业火与这业火红莲,它们三者之间的关系,就是他破局的关键! 再说了,哪怕死在了这业火之中,也比落在boss和主角手里好。 或许,他这一死,还会有醒来的时候? 皇甫成瞥了一眼系统界面,眼底闪过一抹癫狂。 他左手紧握成拳,牢牢护住拳头里的那一颗红莲莲子,膝行几步,托着疲乏的身体靠近刺木。 这日负责观察皇甫成的天剑宗弟子本来还在琢磨着自己新学的那一招剑招,冷不丁见软软跪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皇甫成忽然挪动了身体,膝行着往前。 但他的前方,是那一株令人闻之色变的刺木! 那弟子原本有些涣散的眼睛猛地收缩一下,他震惊地望着皇甫成的动作,看着他抬起手猛地戳向了刺木树身上锋锐的锐刺。 “皇甫成!你在干什么!?” 那弟子一时怒急,远远怒斥一声,却又惧于刺木异香的威力,不敢迈入刺木异香笼罩的范围内。 待在这一片刺木异香范围里的那些人,无一不是被关入赎罪谷赎罪的天剑宗弟子。此时的他们仍然絮絮不绝地怨天咒人,又承受着刺木异香所化的话剑酷刑,如何又听得见这位弟子的斥责声? 真正被他的声音惊动的,也就只有其他镇守在这赎罪谷里的管事弟子们。 不,除了那些自各处纷纷现出身形的管事弟子们外,还有一个人,还有一个人清清楚楚的听见了他的话。 那弟子此时已经回过神,正要急急忙忙从储物袋里取出管事的通讯玉符,将这边的事情往上通报。可就在他要收回视线的那一刻,他赫然看见了此时正在将自己的手压向刺木锐刺的皇甫成抬起被蓬乱发丝遮挡着看不清面目的脸。 那张狼狈又癫狂的脸上,有笑。 皇甫成他,在冲着他笑! 可还没等那弟子看个清楚,皇甫成的身上就蹿出了一团黝黑的火焰。那火焰幽暗但并不阴冷,反而透着烁烁的明艳。 所有目睹这一团火焰的人,哪怕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诡谲又明亮的火焰,甚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它的名号,却在这一刻,自心底升起了两个字。 业火。 自那两个字从他们心底升起的那一刻,就在他们的脑海扎根不去。 业火,这就是业火! 皇甫成他,居然自引业火焚身 赎罪谷中所有尚且清醒的天剑宗弟子们霎时没有了动作,他们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该干什么,只能木木愣愣地看着那一团人形的火焰,听着那个人在那一团火焰中声嘶力竭的呻·吟哀嚎。 就连他们这些旁观的人,看着都觉得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了谁,终于颤抖着手往手里的通讯玉符打入了一道灵气。 当通讯玉符亮起的时候,他甚至也没能说出个完整的名字,只记得愣愣地说道:“业业火” 打自消息传了上去,左天行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可他到来的时候,皇甫成身上的业火已经在他身上足足燃烧了两个时辰。 左天行站在半空中,目光俯视着刺木树下那一团燃烧着的人形火堆,眼中闪过惊愕、惋惜和赞叹。 直到这一刻起,他的眼底才真真正正地映出了这一个皇甫成。 只有狠得下心对自己的人,才是真的狠。 这样狠的人,通常都是一个硬茬。当年的那一个皇甫成是,现在的这一个皇甫成也是 就连左天行也忍不住想,到底是不是只要冠上了‘皇甫成’这样一个名号的人,都是这样性格的人? 当然,这样的想法也只存活了一息间,就被左天行自己抹除了。 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一个天圣魔君皇甫成那样的妖孽,除了他本尊,剩余就算再狠再绝,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他? 左天行目光悠悠然地垂落在皇甫成犹自被火苗疯狂舔舐的身体上,一时无聊,忍不住想到,那一个净涪小沙弥,到底有没有预料到今天的这一幕? 有吗? 没有吗? 左天行这般无聊的想法,净涪并不知晓。 净涪小沙弥他这个时候已经出关了,正在自家的院子里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前往天静寺受戒。 毕竟半月时间已经过去了,明天就是他们这些沙弥出发的日子了,净涪如果再继续闭关,是要错过时间的。 净涪出关的时候,五色幼鹿仍然沉浸在修炼中。 净涪只是在院子里远远地看了它一眼,也不打扰它,悄无声息地出了禅院,往藏经阁那边去。 清笃禅师的视线从净涪的左侧绕到右侧,又从右侧绕回左侧,如此三番过后,他还没放弃,仍将视线往阁外投去。 净涪只作不知,他向着清笃禅师无声合十,微微弯腰一礼,才走到清笃禅师面前的蒲团上坐下。 清笃禅师找了好一会,还是没有看见五色幼鹿的影子,视线在净涪沙弥身上转了一圈,稀奇地问道:“净涪师侄,你家的那头小鹿怎么不在?” “它也会愿意自己待在鹿栏里?” 净涪并不言语。 清笃禅师也不奇怪,他看了净涪一眼,麻利地将自己的茶具取了出来,还摆到净涪和他之间的那一张案桌上,拿眼神示意净涪给自己煮茶。 案桌上的茶具里,茶炉、煮茶用的竹炭、煮茶用的清水等物什一应俱全,但却少了茶叶。 净涪的视线在案桌上的茶具上转了一圈,又定定地望着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眨了眨眼睛,只作不知,顾左右而言其他地道:“啊呀,净涪师侄你明天就该出发去天静寺了吧?怎么,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吗?是还差了什么吗?如果还差了的,趁早与我们说还来得及,到了天静寺那边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净涪眯着眼睛又看了清笃禅师一会,清笃禅师却仍当不知,仍旧滔滔不绝地和净涪说起受戒时候应该注意的种种事项。 净涪收回视线,只得从自己随身的褡裢里取出一个碗大的小瓷罐来。 净涪才刚刚取出那一个小瓷罐,其实一直在分神关注着净涪动作的清笃禅师小小地吞咽了一下口水,仍旧继续自己的提点。 事实上,哪怕清笃禅师的声音一直都没有停下,也根本压不下他吞咽口水的声音。甚至因为他口中的话语滔滔不绝,更让他那一瞬间的停顿显得格外的明显和不协调。 这样完全没有办法掩盖的事实,清笃禅师自然也是知道的,可是既然净涪不说,他也厚着脸皮的将此事揭过,只等着净涪的净心菩提茶。 净涪本来也是有求而来,自然不会悭吝于这一点茶叶。而且就他自己而言,这茶叶虽好,却也没多重要。 净涪从小瓷罐中取出少许茶团,开始煮茶。 看着净涪开始,清笃禅师也终于闭上了嘴巴,专注地欣赏着净涪如同行云流水的动作。 清笃禅师虽然爱茶,爱看净涪煮茶,也爱品净涪煮的茶。但他也绝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口茶,他真正的目的,是想要看清楚净涪如今的修为和心境。 毕竟净涪他修的是闭口禅,从来不曾开口说过话,他们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单凭一双眼睛看清楚净涪目前的状况,尤其是自净涪十信完满后,更是如此。 煮茶,本就是清笃禅师用于考究净涪修行的一种方式。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的动作,渐渐的竟至入神,更隐隐的捕捉到一种难以言述的神妙。 净涪分完茶后,先将一杯茶水送到了清笃禅师面前,然后才自个捧了一杯茶水在手,仍有蒸腾而起的氤氲茶雾朦胧了他清秀俊美的脸庞。 待到净涪捧起他自己的那一杯茶水后,清笃禅师才从净涪煮茶的那一种□□中回过神来。他赞叹地看了一眼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的净涪,也捧起了被放到他身前的那一杯茶水。 不过轻嗅一口,淡而清却也凝的茶香自鼻喉入腹,清笃禅师不自觉地闭上眼睛,感受着灵台那一瞬间被涤荡的清净玄妙之感。 半响后,清笃禅师才睁开眼睛来。他低头看了一眼茶盏中通透明亮的茶水,又将茶盏捧到唇边,轻啜了一口。 暖热的茶水入腹,又自腹腔间升起一种清湛灵透的感觉。这股感觉直冲脑顶,让人飘飘然如同凭空御风,只见眼前一片开朗疏阔之境。 清笃禅师品得一口,竟也不停,一口接着一口地将杯中茶水饮尽。 待到茶水饮尽后,意犹未尽的他也不去催净涪,自己就提起茶炉上的那一个茶壶,稳稳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一杯接着一杯,直到壶中连一滴茶水都倒不出来了,他才终于将茶杯自一摞,毫无形象地挺着饱胀的肚子,哀声感叹:“今天这么一壶茶过后,怕是大半年都喝不下别的茶水了” 实在是因为,别人煮出来的茶水,包括他自己的,他喝了都总觉得差了啊 哪怕是在伯仲间只差了那么一点的,也是差了啊。 这以后,还怎么让他喝茶 如果不是清笃禅师还要点脸皮,他怕是直接抱着净涪哭都做得出来! 哀叹过后,清笃禅师抬起眼睑,看了净涪一眼,脸色虽然还是不怎么正经,但言语却很是稳重:“净涪师侄啊,你如今的修为,和早前相比,可是大有进境啊” 净涪无声合十一礼,干脆地点头认了。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朗声笑了一阵,扬手道:“行了!你且安心的去天静寺受戒吧,你那小鹿,我会帮你看着的。” 净涪无声一礼,点头谢过清笃禅师。 第215章 路上听闻 自藏经阁出来后,净涪便回他自己的禅院里去了。 照常完成一天的修行后,净涪站在门廊上,背对着屋内的烛火,特意打量了鹿栏里五色幼鹿的情况。 五色幼鹿被五色神光牢牢护持,隐入虚空之中。哪怕是净涪,也只能看见鹿栏所在的那一片虚空里,有斑斓的五彩神光闪烁。在这五彩神光的照耀下,虚空仿佛是在呼吸一样起伏浮动。 净涪看得一阵,忽然伸手向着那鹿栏的方向一抓。 待到净涪的手收回,便见他虚虚张开的手掌上空气流卷动,仿佛他的手掌上方,是有什么活物一样的东西在来回窜动。 哪怕肉眼看不见,净涪也知道,这是虚空气流。 净涪抓着的手一放,任由那一丝虚空气流呼应着五彩神光明暗闪烁的节奏,不过一个呼吸间便飞回了那鹿栏所在。 净涪看得一回后,也不再在这门廊上呆站,只是顺带着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上的天相,随即便转身往屋里去了。 明日一早,净涪如同往日一样完成早课,再看得一眼天时,披上不久前才刚清洗过的斗笠,又随手携了他的随身褡裢,转身就出门去。 哪怕今日便是他出发前往天静寺的日子,净涪也只如同往常每次出门拜见清笃、清镇、清显等禅师一样,随手将院门一阖,便头也不回地往山门处去。 妙音寺內寺的山门前,三位同样披上新旧不一斗笠的青年沙弥已经在等着了。 净涪远远望见,快走几步,来到那三位青年沙弥跟前,合十弯腰见礼。 三位青年沙弥虽然看着面目年青,但眸光俱是沉稳,举手投足间都带出几分历经岁月洗礼的从容。 由此可见,这些看着年青的青年沙弥们,年纪绝对不像他们的面相那样年轻。事实也是如此,真算起来,这三位沙弥中年纪最小的一位,也足有净涪岁数的三倍有余。 就净罗沙弥和清笃禅师交到他净涪手上的资料记载,这三位沙弥分别出自舍利院、证道院和忏悔堂。 算上出自藏经阁的净涪,今年妙音寺前往天静寺手持比丘戒的沙弥,赫然出自四个堂院。 舍利院出身的净怀、证道院出身的净古以及忏悔堂出身的净觅。 净怀、净古、净苏三人的年龄虽然和净涪差得有点远,但就他们三人而言,却都是仿佛,俱各六旬有余。 如果放在凡间百姓中,年龄堪堪二十出头的净涪能算得上是净怀三人孙子辈的人物,但放在景浩界修士身上,却也不过就是师兄弟。 面对净涪这么一个小师弟,净怀、净古、净苏三人也确实有点不自在,但他们见净涪上前行礼,却也不倚老卖老,俱各礼数周全地向净涪还了一礼。 四人分别见过,年纪最长的净怀沙弥团团看了一眼,以眼神询问过,便和净涪等人一起,告别前来相送的长老禅师们。 清笃禅师看着净涪跟在净怀等三位沙弥身后,一步步不疾不徐地走下山门前那长长的台阶,一路往山下而去。 他心中一叹,和身边的诸位禅师长老们一起,双手合十,口中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净涪等出发的时候,天静寺里的恒真僧人坐在法堂的上首,看着他面前坐着的一种长老禅师,也是双手合十,弯腰一礼,低唱一声佛号,才从袖子里摸出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 “我不久前闭关,于关中整理一生所学,颇有收获,得成一部浅解经义。” 他低垂着眼睑,平静地道:“经义得成,方知当年错之远矣。” “当年我参悟经义有差,致使我佛门弟子修行进展缓慢,更多有阻碍,是我之过,我之罪。” “我之罪孽无可恕免,唯有这一部经义可稍作弥补。” “望诸位慎之重之。” “南无阿弥陀佛” 此话一出,坐满了整一个法堂的长老禅师们瞬间哗然。有人瞪大双眼,直直地望着恒真僧人手上的那一部厚重经义;有人紧握了双拳,心头激动难耐;也有人不敢置信地望着直挺挺地坐在上首的恒真僧人,看着他愧疚的面色,渐渐的露出刻骨的恨意来 恒真僧人背梁笔直,任由座下那些清字辈的僧人们目光各异地看着他,无声地沉默。 无论他们对他是何种态度,都不怪得他们。换了这番遭遇的恒真他自己,他怕是生撕了那个人的心都有了。 只是 在恒真僧人垂落的眼睑下,没有人能够发现他眼底涌动的暗流。 那些对他心生怨愤的人,以后都不能用了,真是可惜 作为当代天静寺主持的清见大和尚率先回过神来。 他的位置也在众位禅师长老的上首,但因为恒真僧人的存在,清见大和尚的位置更在恒真僧人的侧后方。 他自蒲团上站起,绕过一圈,在恒真僧人面前站定。 清见大和尚当先合十而拜,身体顺势拜倒在地上,恭敬地道:“多谢祖师爷赐经。” 恒真僧人抬起眼睑,看着大礼拜倒在他面前的清见大和尚,听着他那一语双关的话,微微眯了眯眼,忍不住在心底叹道:果然是执掌了天静寺的清见。 果然了得。 恒真僧人这么感叹一声,面上却摇了摇头:“我误了佛门千千万万的弟子,罪孽深重,哪怕出得这一部经义,也不过是堪堪描补几分而已,哪儿还受得了你等的谢?” “这祖师爷一词,往后也都罢了吧” 经过清见大和尚那么一拜一答,法堂里的诸位长老禅师们也都已经回过神来,他们眼神复杂地看了恒真僧人和清见大和尚一眼,不管心中想法如何,却都齐齐地向着恒真僧人一拜,道:“在祖师之前,我等未曾得闻如是经典,不曾得知如是神圣;祖师之后,我等堪可开智,堪可见证佛法微妙,仰见佛土庄严!祖师之功,利在千秋,泽披众生。” “如斯功德,祖师如何不是祖师?” 恒真僧人摇摇头,一力固辞,最后难以退却众位禅师长老美意,叹了一声,将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交给清见大和尚,自己掩面而退。 演了那么一出戏之后,恒真僧人每日里都只窝在自己的禅院里,非天静寺中诸位长老禅师相请于寺中开坛说法,不曾轻出禅院。 只是哪怕他少出禅院,随着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开坛说法,恒真僧人的名号也在天静寺中彻底传扬开了。 哪怕景浩界中妙音、妙定、妙潭、妙空、妙理和妙安六分寺分立,但天静寺却始终是景浩界佛门的祖地,在景浩界一众佛修信众心中更有圣地之称。天静寺里的风吹草动,也无须多久,便能辐射至整个景浩界佛门辖下之地。 也因此,当净涪等四个妙音寺的沙弥还行走在前往天静寺的道路上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听到了天静寺那一位恒真僧人的名号。 和恒真僧人这个名号一起传到净涪耳边的,还有恒真僧人新撰写的那一部与此界佛门历代长老禅师撰写的经义都不一样的《浅解佛说阿弥陀经》。 净怀沙弥和几位沙弥对视一眼,便从他们暂时停脚休息的地方走出,往那正说得热闹处的人群中行去。 净涪只是看的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只等着净怀沙弥归来。 反正这事情,总也用不到他出面。 净怀沙弥很快就回来了,他脸色复杂,但手里却捧了一部手抄的巴掌厚重的经义。 他回来后,先是看得净涪一眼,向着净涪合十一礼,脸带歉意,然后他身体一侧,让出他身后跟着的一个中年男子来。 那个中年男子穿着打扮俱是富庶,面色红润,面带笑容,看着也是挺慈眉善目一个财主。 那人顺着净怀沙弥的目光,看见了坐在石头上的净涪,不过上下一个打量,眼睛就更亮了。 他向着这四位妙音寺的沙弥合十躬身作拜,笑道:“几位师父经行至此,一路奔波,也是辛苦。在下寒舍就在左近,不如几位师父随我回去休息休息,再行上路?” 这人问的是几位师父,看的却只是净涪。 净涪看了净怀沙弥一眼。 净怀沙弥本也正看着他,见他视线看来,打量了他的脸色,便知道这一位小师弟觉得无甚所谓。可净怀沙弥自己想了想,又摸了摸手上的那一部经义,和净古、净苏无声交流片刻,他还是摇了摇头:“多谢檀越好意,但我们这一行有要事在身,不便再在外多加停留,还是不打扰檀越了” 边说着,净怀沙弥还边将手上的那一部厚重经义递还给了那中年男子。 那中年男子看了看净涪,叹了一声,又将净怀沙弥递还到他面前的那一部经义再次推了出去,只说道:“不必如此” 他略一停顿,还是决定开门见山:“敢问几位师父,可是出自妙音寺內寺?” 净怀沙弥看了三位师弟一眼,再看那中年男子的时候,眼睛就更淡了。 他弯着唇笑了,点点头道:“是。” 那中年男子眼睛更亮了,又继续问道:“几位师父可是要往天静寺去受戒?” 净怀沙弥还是应道:“是。” 那中年男子视线落在净涪身上,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地问道:“敢问,这一位可就是净涪沙弥?” 净怀沙弥看了一眼脸上颇有几分无奈的净涪,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却还是应道:“是。” 那中年男子深呼吸一口气,抬脚走到净涪面前,向着净涪合十深深一拜,求道:“小人陈青运,见过净涪小师父。” 净涪看了净怀三人一眼,便就伸手去扶起陈青运。 第216章 事多扰心 “小人求净涪小师父救命” “救命!?” 这两个字一出,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齐齐一凛,俱各收了脸上表情。倒是净涪,他搭在陈青运手臂上的手稍一用力,便自然而然地往后退出了两步。 陈青运顺势而起,面带愧疚,却当下就将他家中的事情与这一众沙弥们倒了个全:“小人如今已是中年,家中颇有些银钱,日后也必是由独子承继家业,看守庙灶。小儿虽然年幼顽劣,却也真的是秉性聪慧,天资过人小人心下极为疼惜,是以小儿每每闯下小祸,小人也只是口中教训一二,从未重罚” 净涪听着这陈青运的话,视线在他身上一转,当下就觉得不对。他面上不显,只拿眼神往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看去。 “谁料去年年尾,小儿随家人往邻居家拜访小儿任性胡闹起来,竟不小心惹得邻里失火走水,惹下祸事” “小儿被邻居拘下,至今未得放还” “邻里势大,我家虽有几分脸面,也着实拿他们没有办法。何况族中眼见我家遭难,竟心大起意,要来谋夺我家钱财,更不住劝我舍弃我儿” 说到这里,陈青运忍不住举起袍袖,掩面哀泣,乞求道:“我常闻得净涪小师父声名,更晓得净涪小师父在邻里间颇有几分名望如能得净涪小师父出面调解,小人必能顺顺利利将小儿带回” “小人求净涪小师父大发慈悲,帮帮小人,帮帮小人” “求求你,求求你净涪小师父” 净涪眼神一沉,视线再次在陈青运身上仔细转了一圈。最后,他的视线在陈青运左耳耳垂处的那一片白皙皮肤上停了一停。 净涪收回目光,视线垂落,只不搭话。 净怀沙弥看了净涪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净古、净苏两人,当先一步迈出,站到陈青运和净涪中间,仔细问道:“不知陈檀越家中小儿当日可曾害人性命?可曾伤人?可曾坏人财物?不知陈檀越家中可曾与了那受损家人赔偿?可曾道歉?不知檀越家中小儿可曾认错?可曾知晓教训?” 净怀沙弥这么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若是换了一般人,怕就是要哑口无言了。但陈青运本就有备而来,如何没有料想到这么一遭? 是以他再度抬起袍袖擦拭脸上泪痕,哀哀长叹一声,才道:“几位小师父不知,我家与邻里祖上便多有嫌隙。时至今日,这嫌隙积累下来,早已成了鸿沟” “当日那事,也确实损了邻里一部分财务” “这般损伤,对家大业大的邻里而言,本是算不得什么。但我家邻里向来重财,又兼我家与邻里早有嫌隙,我家家人怕邻里因此对我小儿下了重手,便要护了我家小儿逃出来” “他也是为了我家着想,只可怜了那老仆,年岁都已上了春秋,还是为了这事丢了性命就连我家小儿,也一并被带了回去” “自那一日之后,我家再要来和邻里道歉赔罪,也已经是来不及了” “小人也知晓小师父有要事在身,也不敢拿这些小事来叨扰小师父。但小人也真的是小人不多求什么,哪怕小师父就给小人一张拜帖,让小人能去邻里拜访一二,小人也是感激不尽” 净怀、净古和净苏沉吟了一回,又再打量了一眼抬袖掩面的陈青运,才转眼去看净涪。 这件事情,就他们这些外人看来,还是有不少疑点的,但如果单单只是求一张拜帖就能行得一善,化解两个家族多年隔阂,应该也是可以的。 净涪抬起眼睑在净怀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忽然垂眼站定,双手合十。 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正在等待着净涪的决定,却惊见净涪那合拢的双掌间忽然升起一片璀璨佛光, 佛光升起,堂皇璀璨,明正广大。 看见佛光的那一刹那,便连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也都忍不住怔愣了一下。 但他们愣神,陈青运却不愣神。 他反应极其快速,虽然看着不过是一个圆圆胖胖的富贵财主,可动作敏捷,不过几步间,便已经转到了净怀三位沙弥身后,借助他们的身体遮挡佛光。 “净涪小师父!你这是要做什么?” 陈青运这么一扬嗓子,顿时就引得那些本就在小心地往他们这边张望的那些凡俗百姓们光明正大地抬起头。 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很快回神。 他们对视一眼,却是齐齐一动,让出躲在他们身后的那一个陈青运来。 陈青运再开口时的声音已经不能用恨怒来形容了。 “好!好好好!你们妙音寺的沙弥” 他话还没有说完,整个人就如遭重击,脸色死白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头就要倒下。 净涪眼睛眯起,一手探出,轻而易举地从陈青运头顶抓出了一条恍似黑蛇一样的细雾,另一手扬起一片金光,洒落在陈青运头顶。 净涪动作太过突兀,就连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都慢了一瞬,可不过一个凡俗的陈青运却能反应得如此及时,还能忙而不乱地寻找到最佳的弥补手段,引导此地凡俗百姓视线及舆论。 事态都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如何还能毫无察觉?当下,三人身形一闪,俱各退出三步,守定三个方位,注意一切异动。同时,净怀沙弥还寻定一个方向,弹出了一点佛光。 佛光自净怀沙弥手中弹出,向着远方飞去。 到得净涪拿定那一条黑蛇一样的细雾的时候,被金光照耀着的陈青运忽然轻咳一声,睁开了紧闭的眼睛。 看见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的净涪,陈青运也有一瞬间的茫然,半响后才回过神来,从地上站起,向着净涪合十一礼,“不知小师父是?” 净涪没有回答。 陈青运皱着眉头看了净涪一眼,可当他的眼角余光扫过周围的环境,他那拢起的眉关顿时就皱得更紧了。 净怀、净古和净苏对视一眼,净古与净苏仍旧警惕,只得净怀沙弥向前迈出一步,双手合十微微一礼,沉声问道:“小僧等是妙音寺的沙弥,不知檀越是?” 净怀沙弥虽然往前迈出了一步,但他与陈青运之间还是隔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可见,哪怕陈青运这般作态和早前相去甚远,净怀沙弥仍旧未能完全放下心来。 陈青运粗粗地向着净怀合十还了一礼,抬手拍去衣袍上沾着的泥尘,沉着声音压着怒气道:“我是陈家村的陈财主,今日本来是要出门查看村里的佃户情况的,但不知怎么的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小师父你一定要告诉我,这里到底是什么地儿?又是哪一个王八羔子带我来这里的?我看他们是反了天了!” “等我回去,就要让他们好看!” 净怀沙弥看着扯着嗓子怒气冲冲的陈青运,又看了看就站在原地的净涪,见他只专注地望着手里的那一条黑蛇一样的细雾,除此之外并无异状,便知眼前这一个陈财主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他双手合十,语气轻慢但又不失完整地将事情来由道了个仔细。到最后,他叹道:“我们师兄弟也不知檀越是怎么从陈家村走到这里来的,但想来也无非是些修行中人。” “小僧已经请邻近分寺的师兄弟过来了,檀越且耐心等一等。” 陈青运虽然没听得多明白,但他再是蠢笨,也知道凡俗与修士之间天大的鸿沟,是以当下就闭紧了嘴巴,连连点头,紧紧地跟在净怀沙弥身后,近乎寸步不离。 净怀沙弥被这么一个人牢牢追着,虽然不太自在,但也没能找出个办法来,只能一叹,随他去了。 五人就这样在这街头上干等,便连本来围观的那些凡俗百姓们也都未曾离开,反而越聚越多,俨然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对视一眼,俱各看见对方面上的无奈。唯独净涪一人,仍在研究着他手上的那一条黑蛇一样的细雾,态度很是认真。 但事实上,净涪根本就不是在研究这一条细雾,甚至他的大半心神早早就借着净涪本尊和魔身的牵连遁入了魔身之上,正借用无处不在的暗土本源观望着天剑宗赎罪谷里的情况。 这个时候,赎罪谷里的业火已经焚烧了整整八天八夜。但哪怕是这第九天,皇甫成身上的业火仍旧在熊熊地燃烧着。可这个时候,整个赎罪谷里的人都已经被遣散。除了左天行和皇甫成之外,这赎罪谷里再无一人。 当然,在赎罪谷之外,天剑宗各处的峰头洞府里,也多的是人观望着这边的情况。 左天行盘膝坐在紫浩剑上,俯视着下方的那一团火焰,目光沉沉。 便连他自己,这个时候都不太清楚自己心底感叹的是什么。 是叹皇甫成身上的业力太多,多到业火已经燃烧了整整八天八夜还要继续往下烧,似乎要烧到天荒地老;还是要叹皇甫成心性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厚重,都到了这个状况了,还能紧抓住最后的那一缕生气不绝;还是要叹皇甫成自寻死路,硬生生将他自己逼到现在这样进不得退不得的地步? 在净涪以魔身意识观望着这赎罪谷的时候,左天行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也不去寻净涪的视线,因为他知道找也找不到。 他只是问道:“你也来了?” 除了席卷天地之间的风呼啸而过的声音,没有人回答,仿佛根本就没有人听见他的这么一句问话。 但左天行清楚,净涪他听见了。 甚至他知道,净涪他必也是这一片地界里唯一一个听得见他这一句问话的人。 是以,他又问了一句:“你想过,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吗?” 仍旧没有人回答,左天行低低地笑了一声,还问道:“你觉得,他会不会有后手?” “你猜,他的后手会是什么?” 左天行一个人问得自得其乐,也不在乎净涪有没有回应他。 到了最后,他也不问净涪关于皇甫成的事情了,话题几乎能脱出天边去。 “听说,你今年真的能受比丘戒了啊?哈哈恭喜恭喜。” “对了,过得不久,我也要举行结婴大典了,你来不来?如果来的话,我将结婴大典的时间推后一点,空出日子来等你又何妨?” “嗯对了,如果要请你来的话,结婴大典的请帖是必要给你的。话说,这请帖是送到哪里的好?妙音寺?天静寺?” “好吧,总之,我到时候着人将请帖送过去。你到时候必定要给我准备一份厚礼!毕竟,为了你,我可是连结婴大典的时间都特意退后了的” 左天行一人说得兴起,兼之他看着下方皇甫成被业火烧身都已经看了整整八天八夜了,这一时也不太注意皇甫成那边的情况。但左天行没有太注意,刚刚才过来不久的净涪却正仔细地查看着皇甫成。就这么着,他便就恰恰好地将那皇甫成身上一闪即逝的比之业火火焰红艳一分的红色收入眼底。 净涪顿时眯起了眼睛,目光更为专注地落在了皇甫成身上。 皇甫成这个时候已经被业火烧到神智模糊,如何还能在意外界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他现如今唯一的执念,便是活着。 在这无边无际似乎绵延不绝的绝望和痛楚中活下去! 那种厚重的执念催动着红莲莲子里的那一丝神魂烙印。烙印引动红莲莲子本能,开始吞食莲子周围的业火。 先是一丝,后是一缕,再后是一朵 这般已经不算小了的动静,左天行也发现了。 他眯着眼看着下方,大半神识汹涌而出,铺天盖地地向着皇甫成下方延伸。 左天行的动作其实算得上肆无忌惮,如果是换做再早前,天魔童子还未放弃皇甫成的时候,左天行的动作必能引动皇甫成身上‘系统’的注意,从而触动‘系统’警戒,发出警告。但这个时候,天魔童子已经放弃了皇甫成,所以哪怕左天行的动作触动了‘系统’,‘系统’也不过就是微微一震,然后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开始装死。 左天行的神识小心地避开业火,在皇甫成周围转了一圈。 不过一圈,左天行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变化最早出现的地方。 手! 皇甫成的手!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心中转过无数念头,随即将他自己的神识撤回,任由那些自天剑宗各处汹涌而来的神识占据他刚刚避让出来的空白地带。 待到那些神识全部收回,左天行才又自言自语一样地问道:“你说,能够吸引,不,是吞食业火的东西,会是什么?” 也不用谁来回答,说的人和听的人心里都有数。 无非也就是那几样了,还会是什么呢?还能是什么? 左天行停得一停,又问道:“你说,那样宝贵的东西,他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 那几样东西,无论是哪一样,都是极珍稀的宝贝。最最重要的一点是,这样宝贝的东西,这景浩界里一个也无。 皇甫成的状况他们都知道,他出不了景浩界,也绝对没有那个能捡到天上掉落宝贝的运气。那么,他手上的那一样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别糊弄我,他的事情,你哪怕不尽知,知道的也必定比我多!你难道不准备跟我说吗?” 四野依旧无人应答。 左天行却还在一个一个问题的往外抛。 “你大概不知道吧?他身上的业火已经烧了整整八天了。可你看着,他这业火像是要到薪尽火灭的时候吗?” “这么多的业力,是随随便便哪个人做下那么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招惹来的吗?” 净涪仍旧沉默。但他听着左天行的声音,便知左天行此刻的情绪绝对没有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的平静。 左天行已经不想再去等净涪的回应了。 “他是完成了灭世功果了?” 那样语气的压抑,带着厚沉的自责和无边的怒火,像是要与皇甫成引来的业火一样,将左天行自己烧成灰烬。 显然,左天行他已经隐隐觉出了什么。 “灭世?灭世” “景浩界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灭世记录,所以就是被抹去了?” “这一个世界,真的是我们本来的那一个世界吗?” “皇甫成你告诉我!”左天行急喘了一口气,“现在的这个皇甫成他到底是谁!” “能够夺取你的身份你的肉身,他到底是谁?!” 左天行自觉得自己的脑袋胀得发疼。 “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我早该想到的” 是的,他早该想到。 如果不是环境所逼,如果不是因为情况不容,以皇甫成的骄傲,他绝对不会轻易地抛弃‘皇甫成’这个身份和皮囊。 哪怕他作为‘皇甫成’,要再一次面对那些曾经背弃他的人,再一次面对那些已经被他割舍的过往,他仍旧不会轻易舍弃他的身份。因为那是他的过往,是他的曾经,哪怕再不堪再绝望,也是他的! 然而,当他们再度睁开眼睛,看见这一个熟悉的世界的时候,‘皇甫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皇甫成了。 净涪将自始自终锁定在皇甫成身上的目光上移,看见半空中坐在宝剑剑身的左天行。 他的双眼仍旧目视下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被业火焚烧着的皇甫成,脸上表情平静中带着一丝怜悯。 完完全全的一个为自家师弟感到叹息的大师兄。 但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自下方抬头,望入左天行那一双眼睛,看见左天行眼中几乎按捺不住的汹涌情绪,怕就不会那样想了。 就在净涪目光落在左天行身上的那一瞬间,左天行仿佛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冰水似的,整个人的身体霎时间凉了。 一片细密的汗珠从左天行额头鼻尖冒出,左天行刹那回神。 他先将手收入袖中,自袖里引出一道法诀,身边荡起一阵微风,转瞬间就将他额头鼻尖的汗珠拂去。 净涪见他冷静下来,又淡淡地挪开了视线。 左天行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多谢” 此后,左天行彻底安静下来,再无言语,只静静地望着下方的皇甫成,目光幽深而冰寒。 净涪也终于得到了久违的安静。 他沉默地看着还在火焰中的皇甫成,听着皇甫成那细弱却始终不绝的呼吸声,目光在皇甫成紧握成拳的手上转过,最后落在那无边的虚空。 对于虚空中的那一位人物,净涪比谁都要敏感。就在不久之前,净涪还能察觉到那一位落在他身上的阴冷视线。可是现在,这一处赎罪谷里明明有着这一个皇甫成和左天行,他却没有感觉到那一位的视线。 所以,是不在意?还是抛弃? 净涪的目光再度转向皇甫成。 所以,这一个皇甫成是成了弃子了么? 他也知道?所以才这么决绝地要为自己拼出一条生路? 净涪定定地看得一阵,但其实也没过多久,他的耳边便传来了净怀沙弥招呼他的声音。 “净涪师弟净涪师弟?” 净涪瞬息间将大半心神遁回本尊体内,作晃神模样,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净怀沙弥。 净怀沙弥看见净涪一副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当下就笑了,抬手招呼他道:“净涪师弟快过来,附近分寺镇守的师兄弟过来了。” 净涪点了点头,单手托着那一条黑蛇也似的细雾就往净怀、净古、净苏那边走去。 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身边又站了三位沙弥。 净涪到得近前,向着几位师兄单手合十一礼。 那三位沙弥也不介意,双手合十还得一礼后,便将视线落定在净涪手上的那一条黑色也似的细雾上。 净怀沙弥也早在刚才就已经将事情和他们细说了一遍,现在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去,便点头介绍道:“这就是净涪师弟方才从那位陈檀越身上抓来的魔气。” 净怀沙弥转头问站到他身边的净涪道:“净涪师弟,可以将这道魔气交给几位师兄弟查看吗?” 净涪摇头,任由那三位沙弥中的一位将他手上的那一道魔气取走。 这一道魔气乃是魔傀宗的人傀秘法关要,单就这三位沙弥而言,怕还是没有那个眼力见能认得出来。 这事儿,还得妙音寺里的那些长老禅师们来。 果不其然,这三位沙弥前后传看了一阵,还是没能找出个头绪。 净怀沙弥一直仔细看着这三位沙弥的表情,心中也是明了。他叹得一口气,先就道:“这魔气我们四位师兄弟都查看过了,也就能看出它归属魔道,至于别的,实在是没看出来。” 那三位沙弥听得这话,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他们对视一眼后,为首的那位沙弥摇了摇头,道:“实在惭愧,我们师兄弟也都没能看出些什么来。” 净怀沙弥摇头:“唉此番事情,既然落在我们师兄弟头上,本来也该由我们师兄弟上报寺里,请寺里的师叔伯们出手查看的。但几位师兄弟也知道,我们此时实在分身乏术” 那为首的沙弥也连连道:“此等不过小事而已,由我等师兄弟料理也是无妨,净怀师兄无须挂心。” 另一位沙弥也在侧旁愤愤道:“魔道如此猖獗,竟然敢拦阻诸位师兄弟!?诸位师兄弟放心,我等回去后,必定完整将此事上报寺里,给他们记上一笔。” 剩下的那一位沙弥也是一般情状,道:“魔道下得了这一次手,日后也必定有胆子再次出手,诸位师兄一路上要多加小心才是”他停得一停,忽然提议道,“不如诸位师兄在此稍待,我等传信回寺,奉请寺中镇守的师伯相护?” 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一旁的净涪,无声征询他的意见。 不过一会,那三位沙弥就听得净怀沙弥摇了摇头,说道:“我等师兄弟谢过几位师兄弟好意。但自来受戒都是由戒子独自前往天静寺,从未有过例外,我等师兄弟也不好破坏了规矩” 那三位沙弥连连摆手,为首的那一位沙弥更是道:“该是我们莽撞了,还望诸位不要介怀才好” 几人一番来往之后,净怀沙弥将净涪抽取出的那一条雾状魔气连同陈青运一起留给了他们,便领着净古、净苏和净涪一同离开了这一处小镇。 这小镇里剩余的事情,就都由那三位沙弥帮忙料理。 不过是短短半日,但这半日里发生的事情,却比他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事情还要多。 这哪儿是休歇,分明就是劳心。 迈出小镇的那一刻,不管是净怀、净古还是净苏,望着镇外丛生的林木,一时间都有些感慨。 “本以为能好好休整一会儿的,没想到竟然这般劳心,实在是失策了” 净古沙弥看了一眼感叹的净怀沙弥,也是感叹道:“师兄你哎寺里的经义多得是,便连我们身上带出来的经义佛典也不在少数,你又何必如此稀罕一部经义?” 为着一部经义惹出这么一堆事来,实在是够让人无奈的。 净怀沙弥摇了摇头,道:“如果只是一部寻常的经义,不看也就不看了。但它不是啊” 不说净古沙弥,便是净苏沙弥和净涪,听得净怀沙弥这般话语,一时也来了兴致。但听净苏沙弥插话道:“哦?净怀师兄?那部经义到底是什么来头?你都已经翻看了么?感觉怎么样?” “想知道了?”净怀沙弥故作神秘地看了他们一眼,才道,“那一部经义,听说是从天静寺那边流出来的。天静寺里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对这一部经义都很是看重,在天静寺里可是掀起了好一番波澜呢” 净古沙弥眼睛一亮,顿时就接话问道:“净怀师兄,你刚才也翻过那一部经义了,你可曾看过那部经义的著作人?是哪一位禅师?” “清见大和尚?还是,仍在闭关中的清恒大和尚?!” 提到清见和清恒这两位大和尚,净古沙弥和净苏沙弥忍不住瞥了一眼净涪。 也是这一眼,提醒了净古沙弥。 是了,清恒大和尚可是净涪师弟的上师,清见大和尚也是净涪师弟的师伯。净涪师弟当年更是随寺里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前往天静寺参加过千佛法会的。当年也必是见过这两位大和尚的。就是可惜了,净涪师弟修的是闭口禅,不能开口说话,不然就能与他们说一说这两位大和尚的事情了 净涪看着净古沙弥可惜的眼神,再一看旁边的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赫然也是一般可惜模样。 在这么一瞬间,净涪竟然从心底里生出了一丝庆幸。 庆幸自己无法说话 这个话题也就岔了一会儿,毕竟净涪是真的不能开口说话,也就无法用语言来回应他们。过得一会儿,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回神后,仍旧继续刚才的话题。 说到这个,净怀沙弥也很是疑惑,他皱着眉头回想得一阵,摇头道:“不是这两位大和尚那个名号我此前都没有听说过,很陌生的一个名号,是叫什么” 听得净怀沙弥这般言语,净涪心思一转。 如果说是陌生的名号,又能引得天静寺里好一番波澜的,那大概就只有一个人了。 果不其然,净涪就听得净怀沙弥吐出了四个字:“恒真僧人。” 这一个名号是真的陌生,尤其是对净怀、净古和净苏这三个妙音寺的沙弥而言,更是从未听说过。 净古沙弥也皱了眉头,道:“恒真僧人?没有听说过啊” 净苏沙弥也在一旁道:“是天静寺里哪一位潜修已久的禅师大和尚么?不过恒字辈很奇怪啊” 确实奇怪,如今佛门顶梁柱的两辈弟子,是清字辈和净字辈,往上数的是玄字辈和祖字辈,再多是真的没有了。但哪怕是再接近清字辈的祖字辈,那也是稀稀落落出现几位禅师和尚而已,数目并不多,更别说是再往上的玄字辈了。但恒字辈的僧人 数遍祖寺以及六分寺,也没有谁会跳到恒字辈去的。 难道,是上一轮的佛门祖师? 佛门本就是以七十字偈言往下排辈,待到七十字偈言排完,才会开始最新的一轮排辈。 恒字辈的弟子如果是排在他们清字辈之下的话,那就是他们隔了十多辈的徒孙,但如果是排在他们清字辈上方的话,那就是他们隔了好几十辈的祖师。 祖师 净涪一看这三位沙弥被惊住的表情,也就知道他们想到了哪里。 他们虽然想法离奇,但也算是误打误撞的擦着了边际。 恒真僧人,可不就是他们净字辈不知隔了多少个辈分的祖师么? 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的思绪飘了好一会儿才收回回来。 净古沙弥一回神,便也顾不上净涪不能开口说话了,转头就急急地问净涪沙弥道:“净涪师弟,那位恒真恒真僧人,真的是真的是我们的祖师?” 不单单是净古沙弥,便连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三人也都紧紧地盯着净涪,唯恐错过净涪的一个动作。 在这三双炯炯发亮的目光里,净涪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净古沙弥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口水,才吞吞吐吐地道:“居然居然真的真的是祖师” 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也是一脸震惊:“祖师啊” 第217章 最后一天 净涪看着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停下了脚步,也只得站在了原地,等着三人回神。 幸好这三位沙弥心境颇为不凡,没让净涪等上多久,便各自回过神来。 但净古和净苏两人回神之后的第一件事,却都是定定地望着净怀沙弥。 净怀沙弥被这两位沙弥的目光看得心底发毛,忍不住抖了抖身体,看了一眼就站在一侧看着他们三人的净涪沙弥,才低唱了一声佛号,道:“我知道了。等今日晚课后,我将那一部经义默写下来就是。” 净怀沙弥刚才翻看过那一部经义。虽然那部经义确实厚重,内容极其丰富,虽然说是浅解,但却是从那一部最初的佛说阿弥陀经起,深入浅出地阐明佛陀经义,一点点梳顺着景浩界内万万年流传下来的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可谓是字字珠玑,句句珍奇。 但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他也不过看得一遍,就将那部经义交还给了那一位懵懵懂懂就招了灾祸的陈青运。 净怀沙弥回味了一番,不自禁面露向往地感叹道:“果真是祖师,就是不凡。我不过才粗粗看过一遍而已,看的还不知道是哪一位师兄弟的手抄本,竟也颇有几分触动也不知这一位恒真祖师的原本会是何等惊艳” 净古、净苏两人眼见着净怀沙弥如此情况,也被净怀沙弥挑起了心思,两人对视一眼,便就连连催促净怀沙弥和净涪两人:“该走了,该走了快些走,等会儿就能早些歇息” 净涪知晓恒真僧人的底细,虽然对他个人颇为忌惮,但对他的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也确实心有好奇,他点了点头,就顺势往前走了两步。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净怀沙弥一人还站在原地不动。 待到净怀沙弥从那经义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净古、净苏连带着净涪沙弥都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堪堪就要拐弯了。 净怀沙弥无奈地摇摇头,疾走几步,追上净涪三人。 幸好净古、净苏两位沙弥也没真的要撇下净怀沙弥,不过就是一个玩笑,见得净怀沙弥终于在后面往前追赶后,他们两人也就放慢了脚步,等来了净怀沙弥,才恢复了正常的速度。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回闲聊着,竟打破了自出发以来就隐隐存在陌生和隔阂,显得亲近不少了。 但哪怕是这样,他们也没去询问那一位“陈青运”所说的那些事情,只催促着净怀沙弥将他看到的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的经义与他们说来。 他们不提,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将这事放在心上。恰恰相反,自那之后,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路上就更添了一份小心,不比以往随意。 净涪倒是没有这三位沙弥那般小心翼翼。 他每日里仍旧如常作息,如常修持,如常行走。这般的轻松写意,在让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看得惊诧的同时,也很有效地舒缓了他们的心神。过得平静无波的数日之后,三位沙弥也终于能够恢复初初上路时候的心态了。 也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够真真正正全心全意地投入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里去。 净涪将他们的这一番变化都看在眼里,他垂了垂眼睑,什么都没有说,却忽在一日,将他自己手抄的那一部佛说阿弥陀经取出,递给了净怀沙弥。 净怀沙弥初初还有些木愣,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伸手接过,低头翻看。 刚刚开始翻看的时候,净怀沙弥的眼中还带着些疑惑和不解,但不过才看得一小段,他眼底的种种杂思乱绪就全部消失不见,只有一片让人侧目的专注。 不过是顷刻间而已,净怀沙弥的心神居然就被全部拉入了那一部净涪手抄的浅解佛说阿弥陀经中。 净怀沙弥的变化很快就惹来了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的注意。 他们纷纷侧目,却见净怀沙弥完全注意不到他们,而净涪沙弥又已经开始沉入了他自己的修行之中。 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对视一眼,俱各明白对方的心思。 等到净怀沙弥耗去了整整两个半的时辰翻完那一部经义,一夜已经过去了。东方天色发白,而他却丝毫不觉倦怠,反倒如同久饿之后终得一顿饱餐一样,餍足至极。 可他才刚舒舒服服地叹了一口气,正要露出一个笑容来,只打开一条细细缝隙的视线里就挤进了两张带着笑意和讨好的面孔。 他们都在低声地叫道:“净怀师兄” “净怀师兄” “净涪师弟刚刚交给你的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应该论到师弟我了吧/请师兄你先交给师弟我吧” 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都听到了对方的声音,立时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又同时转过头来笑看着净怀沙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交给师弟我吧” 净古、净苏两位沙弥再度互瞪一眼,但听净古沙弥道:“净苏师弟,我可是师兄,依次序列来说,净涪师弟手抄的那一部经义,净怀师兄看过后,可就该轮到师兄我了吧” 净苏沙弥却也是理直气壮,他道:“净古师兄,净怀师兄早前亲自抄写的那一部经义现在可还在你手上呢。师兄你都已经有一部经义在手了,师弟我可还是两手空空的呢” 说到这里,净苏沙弥的脸上笑容更浓,他反问道:“莫不是莫不是净古师兄你” 净古沙弥听到这里,便知无望,他恋恋不舍地最后看了一眼净怀沙弥手上的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再抬头时他的面容却是极其端肃严整,他道:“净苏师弟所言甚是,那一部经义确实是该轮到师弟了。” 那中间的一个小停顿,不仅仅是净苏沙弥,便连净怀沙弥也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师兄弟两人看着净古沙弥脸上那肉痛的表情,脸上齐齐露出一个笑容。 净苏沙弥笑得很是得意,却冷不丁听得净怀沙弥道:“净古师弟所言甚是,这一部经义确实也该让净苏师弟看一看的,但是” 但是?!但是什么? 净苏沙弥脸上笑容一僵,目光愣愣地看着净怀沙弥。 净怀沙弥见状,脸上不觉笑容加大,笑意自眼底流出,溢满眼角与眉梢,好半响才将后面被他特意断掉的那半句话说完:“但是净苏师弟也得要注意好好保管这一部经义才是。” 净怀沙弥边说着,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双手交给了净苏沙弥。 净苏沙弥见状,从蒲团上站起,微弯着腰,双手将那一部经义接了过来。 他将那一部经义捧在手上,目光仔细地落在这一部经义的封面上。 虽然用的都是一样出自妙音寺內寺的纸张和乌墨,但这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却比早前他才翻看过的净怀沙弥默写下来的那一部还要重手。显然,比起那一部经义,这一部经义,更有神韵。 净苏沙弥的目光凝在封面的那八个文字上,一时间竟然无法拔挪。 好半响后,他吐出一口气,才沉着脸翻开了第一页。 净怀沙弥就在一旁看着净苏沙弥动作,并不声张,也没去在意旁边净古沙弥狐疑的视线。 看得一阵后,净怀沙弥的目光一转,落定在闭目捻动佛珠的净涪身上。 哪怕早有耳闻,哪怕早有预料,但净怀沙弥也是在看过净涪手抄的那一部经义后,才真真正正地体悟到这一位大名鼎鼎的师弟的天资。 如果说净怀沙弥自己在粗粗看过那部经义一遍后勉强能够将那一位无名师兄弟抄录经义时的感悟保留下三成已经是难得的话,那对于这一位不过是看过他默录的那一部经义一遍,便能透过那一位无名师兄弟的感悟不断上溯梳理,引出更多体悟的净涪师弟,他又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什么样的词汇能够描摹出这位师弟的几分天资? 净怀沙弥默默叹了一声,再看得净古沙弥一眼,摇摇头,双手结印置于身前,闭目入定去梳理自己所得。 净古沙弥看了一眼遁入定中的净怀沙弥和净涪沙弥,再看看旁边全副心神沉入了经义里的净苏沙弥,便也低头翻看经义去了。 一时间,这一处暂歇的山洞里便只剩下了篝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净怀、净古和净苏沙弥三人都只以为净涪也在入定体悟经义,但事实却不然。净涪虽然闭目入定,但他的大半心神却不在本尊体内,而是投入了魔身之中,借用魔身的眼睛关注着赎罪谷里皇甫成的情况。 从最开始的那一日算起,今天已经是皇甫成自引业火的第三十六天。 哪怕业火再是令人闻风丧胆,皇甫成也已经坚持了三十五天有余。而就净涪和左天行看来,如果皇甫成身上的业火还要继续焚烧,只怕他也仍旧能够坚持下去。 但是,不单单是净涪和左天行,就连天剑宗里各处投落在这里的视线的主人们也都于冥冥中有感,这一天,会是最后一天。 如果皇甫成能够撑得过这一天,业火这一遭皇甫成便算是熬过去了。 就连已经被业火烧到连意识都只剩下一丝的皇甫成自己,此时心头都生出了一种明悟。 如果他能够熬过这一天,他身上的业力哪怕还没有被焚烧殆尽,也必将会被封存。 这一场苦难,终于有了尽头。他终能得到解脱。 哪怕这解脱很是短暂,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引动业火,但他的的确确是能够从现在这一遭中解脱出来了 这样的明悟生出,皇甫成心头顿时降下一场绵绵细雨。这一场细雨不断浇灌着皇甫成那被烧成焦炭的心神灵识。 一时间,这一场细雨便和那些仍在心神灵识处肆虐的业火们形成了僵持之势。 业火仍在焚烧,但这些细雨却在润养。 随着这些细雨的不断浇灌,皇甫成身上那被业力掩藏过去的功德也在快速地损耗着。 是的,功德。 天道至公,不偏不倚。 哪怕当日天魔童子掀起灭世浪潮,将本在晋升边沿的景浩界打落,完成灭世功果,致使如今皇甫成无边业力缠身。但他毕竟帮助景浩界天道完成世界重塑,也是有景浩界功德降落。尽管这功德与那业力相比,不过九牛一毛,但功德毕竟是功德。因为这功德的缘故,皇甫成的这一场业火劫难,才真的有了终结的那一天。 不然,真由着业火不将业力焚尽不熄灭的本性,皇甫成哪怕是被业火生生烧死,也等不到终结的那一日。 第218章 算账魔傀 无边业力招引了劫难,功德却为他保留了一线生机。 这就是天道,至公的天道。 然而,就在净涪和左天行看着下方几成焦炭的皇甫成呼吸开始从急促转成平和绵长的那一刻,大部分意识处于魔身的净涪忽然随着心头突兀生出的一点异样,收回落在皇甫成身上的视线,低头望入这无边暗土之中。 整个无边暗土世界,在净涪收回视线的那一刻开始,沸腾。 充满了整个无边暗土世界的幽渊魔气本就无时无刻都在向着上方嘶吼扑咬,想要冲出世界的阻隔,向着那个有着无限生机的光明世界扑去。 这样的情景,净涪本来已经是司空见惯了的。 然而,这时候的无边暗土世界却比净涪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凶狠癫狂,无所顾忌地嘶吼咆哮。 净涪垂下眼,看着这一个无边暗土世界。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个扭曲嘶哑的声音。 “是你” “就是你” “为什么要摧毁我的家?” “为什么要杀了我们?” “都是你”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 “你为什么不也去死一死” 数不清的声音在净涪耳边响起,交叠重合成一片扭曲的声浪,带着无比憎恨的怨毒,想要将听见的每一个人都拉入这一处无边暗狱,和他们一起沉沦,一起永不超生! 净涪心底一个声音悄然响起,合着耳边不住回响的声浪一遍遍地催促着净涪,要他行动。 为了贿赂净涪,达到它的目的,那一个意识甚至开始帮助净涪魔身炼化这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 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抬起本来随意搭在扶手上的左手,垂眼看着摊开的左手手掌上方虚虚浮现出来的那一团带着他气息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 净涪看得一阵,随手将这一团已经被他炼化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拍入他座下的那一个暗黑皇座上。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在这一个虚空世界中轻轻一划,指尖上突然爆发的一道明黄色光芒一闪即逝。 这无边暗土世界仿佛间掀起了一阵微风。 随着这一阵微风飘过,暗土世界与表层世界之间的那一层膈膜陡然被撕开了一个窗大的小洞。 随着这一个小洞的出现,本来就沸腾一样的幽渊魔气顿时找到了那一个发泄的缺口,毫不迟疑地呼啸着扑了过去。 左天行本来还在为净涪突然消失的目光诧异了一阵,但他才刚回神,却忽然觉出了这一片空间的异样。可他只来得及甩出一个剑诀,启动赎罪谷中暗藏多年的防护禁制,就看见皇甫成上方的虚空处,忽然打开了一个窗大的洞口。 洞口里,大片大片凶狠怨毒的幽渊魔气不住地往外冒出。 左天行顿时惊得从紫浩剑剑身上站了起来,手中更是掐起了剑诀。 可他的剑光才刚刚亮起,他紧盯着那一个窗大洞口的眼睛就对上了一双沉黑的眼睛。 净涪 看着那一双眼睛,左天行迟疑了一瞬,脚下宝剑已经带着剑光落在了他的手上,可他却只是持定紫浩剑的剑鞘,便再没有任何动作。 净涪见左天行只是在警戒,再无别的反击动作,他也就不再看左天行,转了视线去看皇甫成。 本来在功德的滋养下情况已经好转了的皇甫成这个时候脸色再度恶化,身上开始黯淡的业火火苗再一次往上奔窜,不住在皇甫成身上来回舔舐。 身体表层、身体内脏乃至神识、识海以及每一处神经,都再一次被业火侵占夺取。 业火摧枯拉朽地占据了皇甫成的每一部分,得意而肆意地在他的身体各处雀跃呼啸。 皇甫成手上紧握着的那一颗业火红莲莲子仍旧在不住地吞食业火,他识海里的功德也依然在不停地化作细雨浇灌着他的识海,但这些都不过是杯水车薪,丝毫作用都没有。 业火红莲莲子吞食业力的速度比不上业火增长的速度,他识海里功德化作的细雨还未浇落就已经被业火火焰焚烧蒸发,更为动摇皇甫成意志的,是那一声声在他耳边不住回响的怨恨和诅咒。 “为什么要摧毁我的家” “你为什么不去死一死”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皇甫成的意志在这样带着极致怨恨和憎恶的声音中渐渐昏沉。曾经令他坚持了整整三十五天,乃至支撑着他即将渡过第三十六天的那一道无比无可削弱的求生意志在这一刻,竟然恍似一条悬于悬崖边上甚至已经开始出现断裂的细绳一般,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 天道确实至公,然而人道有私。 当年天魔童子一意灭世,成就灭世功果,后又一意借助景浩界本源重塑世界,再演造化,扭转时空。 于景浩界天道处,此为大业力之举,却也应有功德降下。虽然功德和业力比起来,直如米粒与明珠。但存在就是存在,业力有,该有的功德也有。 一般情况而言,功德可以消磨业力。但皇甫成当年因为业力与功德的数量对比太过悬殊,哪怕他借助功德削去业力,耗尽了所有功德也未必能够抹去他身上多少的业力,所以皇甫成选择保留了功德。 也因此,这一回的业火劫难,皇甫成才有了此前的一线生机。 可是,于景浩界人道而言,却又不同。 是,天魔童子后来确实重塑了世界,再演造化,扭转时空。因着他的动作,曾经在灭世大劫乃至是天圣魔君皇甫成诞生之后所有因意外因命数死去的生灵全都得到了再生。因为记忆的不存在,那些生灵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一次。 但那又如何? 死了一次的人难道会因为他们不知道因为他们再活过来就消去他们当年遭劫时候的惊恐绝望与怨憎?难道就能够轻易地原谅了那一个曾将他们从日常的生活中推入无边深渊的人? 如果可以,那些沉积在无边暗土世界底层的怨憎绝望和痛苦就会在他们复活的那一刻彻底散去。然而事实是,那些怨憎绝望和痛苦还堆积在那无边的暗土世界里,每时每刻都在嚎哭悲泣。 曾经的伤害被铭记,也在这一刻,开始反噬那一个罪魁祸首。 势要将那一个人拖入他们的世界中,与他们一起沉沦。 左天行看着下方甚至连挣扎呻吟的声音都在慢慢变得虚弱的皇甫成,眼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但却在皇甫成呼吸即将断去的前一刻,沉声道:“他暂时不能死。” 净涪当然知道,几乎就在左天行声音出口的前一息,那些在皇甫成身上肆虐呼号的幽渊魔气顿时一僵,身不由己地自皇甫成的身体抽离,倒流入那一个窗大的洞口里,回归无边暗土世界。 随着那些幽渊魔气全部倒流入无边暗土世界中,那一个窗大的洞口快速愈合,最后连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皇甫成身前的虚空里,只有一道细细的微风飘荡,带着洋洋洒洒的尘埃慢慢落下地面。 净涪收回手,并不理会那仍在沸腾嘶吼的无边幽渊魔气,也和左天行一样,定定地望着上方焦炭一样的皇甫成。 可是,任他们两人看得再仔细再认真,也找不到皇甫成身上除了他紧握在手里的那一样珍稀宝贝外的任何异状。 左天行完全不信在他和净涪两人的眼皮子底下,还有人能够丝毫不惊动他们两人,成功暗渡陈仓。 既然如此,那就只剩下最后的一种可能了。 左天行的视线在皇甫成身上徘徊,却和净涪说道:“所以,他是被放弃了吗?” 净涪仍旧沉默,视线仍旧不离皇甫成左右。 随着净涪收回那些冲入皇甫成身上的幽渊魔气,皇甫成终于真正看到了希望。他的意识从混沌中苏醒,重新感知这一具躯体,这一个世界。但哪怕他的意识苏醒,哪怕他的耳根已经清净了,那些曾经在他耳边怨毒憎恨地诅咒着他的声音却仍在他的心底徘徊不去。 在那么一瞬间,皇甫成甚至生出了一种不如真的就随它们归去的无所谓感。 在他彻底放弃挣扎的那一刻,皇甫成是真的生出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或许就这样陷入永眠,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挣扎了那么久,折腾了那么久,他真的很累了,想休息了 在那永眠的梦乡之中,会有父亲、母亲、妹妹,会有他的家 然而,皇甫成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死亡的拥抱。向着他涌来的,不是无边的黑暗,而是仿佛没完没了没个尽头的痛楚。 皇甫成焦炭一样的面孔抽动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能成功做出一个表情来。 他居然没死啊 净涪和左天行仍旧注视着皇甫成,不时地说上一两句话。这样的交流,勉强也能算得上和谐? “这一个皇甫成,说实话,”左天行的声音有点沉,“比起当年的你来,是真的差远了。” “但有一点,他也能比得上你” “狠。” 比狠,这个皇甫成能比得上当年的那一个皇甫成。单从这一点来推,这个皇甫成背后的那一个人轻易地舍弃他,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 狠人,从来就都是能够对自己下狠手的人。 哪怕这个皇甫成就是他自己的一部分,像他们这样的狠人也都能够轻易舍弃。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左天行停得一停后,忽然问净涪道:“那个人,他在看着这里吗?” 净涪无声抬头,视线望入那一片广袤虚空。然后,他点了点头。 左天行虽然未能亲眼得见,却仿似已经将净涪的反应收入眼底。他也抬起头,望入了那一片蔚蓝的天宇。 “我忽然觉得,这一个皇甫成也是颇为可怜的” 左天行手中剑诀一松,散去紫浩剑周身剑光,重新在紫浩剑剑身上坐了。 “你觉得,成功策反这一个皇甫成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一个皇甫成绝对不是能够完成灭世功果的那一个人,但灭世功果所带来的业力却实实在在地落到了他的头上。既然如此,这一个皇甫成与当年灭世的那一个人,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关系。 其一,这一个皇甫成和那一个人根本就是相同的一个人。 左天行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性达到了七成。 其二,这一个皇甫成和那一个人有着无法割断的因缘牵扯。这因缘,有可能来自血缘传承,也有可能是师徒传承。 血缘是绝对不可能的。‘皇甫成’这一个肉身上的血缘牵扯极其清白,没有半点含糊的地方。而师徒 左天行作为皇甫成的师兄,近十多年的时间里,可真的没有见过这一个皇甫成在修行上有什么神秘的地方。 不过也不能排除皇甫成得到了那个人的传承但他现在还没有开始修炼的可能。 但左天行觉得,这一种可能性只有两成。 最后,还有一种可能。 如果这一个皇甫成本来就是障眼法,是用来遮蔽他们的视线以保护隐在皇甫成身后的那一个人的道具 可左天行再一细想,又觉得这一种可能比上一种可能更小。 原因么?就在于‘皇甫成’这具肉身的天资。 究竟那一个人是有多暴殄天物,才能够将一个‘皇甫成’当作道具轻易舍弃? 但因为那一个人的不可捉摸,左天行想了想,还是将最后一成的可能性分配到了这一种可能上。 可是不管这一个皇甫成和那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如果能够策反这一个皇甫成 先不说这一个皇甫成能够达到那一个皇甫成的几成水准,单就这一场反噬,应该也能让他们轻松许多。 净涪看了一眼想得很是美好的左天行,抬起手指轻点。以净涪身下暗黑皇座为圆心,方圆千万里的幽渊魔气再度沸腾。 呼啸喷薄的幽渊魔气随着净涪的意志,在净涪身前凝成一片黑雾。 黑雾又抽成细绳,细绳最后化作一缕黑烟。 净涪伸出手,将那一缕黑烟捻住,抬头打量了两眼已经重整心境,开始和业火抗争的皇甫成。 他捻住黑烟的手指松开,看着那一缕黑烟轻飘飘地上扬,轻而易举地越过这无边暗土世界与上方光明世界的那一层膈膜,悄无声息地缠上了那一个焦炭模样的皇甫成。 左天行忽然坐直了身体,看着那一缕突然出现的黑烟。 他的手指动了动,但终究还是没有结成完整的剑诀。 左天行看着那一缕黑烟如同水雾一样浸入皇甫成焦炭一样的身体,下意识地道:“你不信他?” 其实这一句话真的是废话。 左天行自己也知道,他脑海里转过种种心思,最后定在了某一幅画面上。 “当年的普济寺里,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左天行仍旧没有等到回答,他也并不真的想要从净涪那里找一个答案。他面露同情地看了皇甫成一眼,又与净涪道:“这会儿,他不用待在赎罪谷里了吧?” 皇甫成都已经自引业火了,想来也是起了别的心思的,再让他待在这赎罪谷里,怕是赎罪谷拦不住他啊 净涪眼看着那一缕黑烟没入皇甫成的身体,便再也不理会左天行和皇甫成。他依靠在暗黑皇座的靠背上,目光转落入魔傀宗的宗门所在。 如果换了一个人,哪怕他同样能够掌控这无边暗土世界,能让这无边暗土世界都成为他的眼线,也未必能够轻易突破魔傀宗宗门各处布置的种种阵禁,窥见被阵禁保护着的各处要地。 可现在,掌控着这无边暗土世界的是净涪,有着全能魔君称号的净涪,魔傀宗的种种阵禁完全拦不住他的目光。 净涪看得两眼,再度抬起手指,数十道幽渊魔气突破世界隔膜,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魔傀宗的万傀堂内。 万傀堂是魔傀宗最为重要的要地,是堪比妙音寺藏经阁的根基之地,甚至比魔傀宗的祖师堂还要更胜一筹。 镇守在这里的魔傀宗长老,是现如今整个魔傀宗的最强者。 凭借着魔傀宗万万年的积累,哪怕幽渊魔气出现得无声无息,那长老还是发现了万傀堂中的不对劲。 “谁!?” 他爆喝一声,不顾心头激愤,当机立断启动万傀堂中种种禁制后手。 可他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那数十道幽渊魔气甫一出现,便就如同灵蛇一样,灵巧地蹿入万傀堂中的那重重阵禁之中。 净涪散开心神,指点着那些幽渊魔气在万傀堂的阵禁中来回游走,顺带篡改万傀堂中的那些阵禁封印。 那魔傀宗镇守长老才刚察觉不对,正要动用最后的后手,但净涪的篡改已经完成。 但听“咔嚓”的一声细响,魔傀宗镇守长老转头,便见一道灵光冲天而起,在万傀堂中来回游走窜动。待到灵光消隐,万傀堂中布置万万年的阵禁已经串联成了一种全新的阵禁。 魔傀宗镇守长老睚眦欲裂,但他甚至连通报都做不到,就看见了一具因全新阵禁激活的龙形傀儡。 这一具龙形傀儡,可是魔傀宗开宗祖师特意留下的镇守傀儡,是专门应对宗门无可匹敌的强大敌人的傀儡。 这会儿,这一具傀儡也睁开了双眼。 可是,被这一具傀儡目光锁定的,不是那一位不知内里不知底细的神秘人,而是他! 魔傀宗镇守长老心胆俱裂,再要想逃,却已经来不及了。 龙形傀儡仰天一声龙吟,长尾狠狠扫落。 “嘭。” 魔傀宗的这一个镇守长老甚至连还手都来不及,直接被拍成了一团肉酱。 连这一位镇守长老都逃不过,更何况那些比长老还要弱的弟子。当下,不管那些弟子修为几何,身份如何,但凡在这万傀堂中的,尽皆殒命,一个不留。 第219章 魔傀祖师 219 净涪想了想,心神一动,又是一大片的幽渊魔气自无边暗土世界蹿入那一座万傀堂中。 这些幽渊魔气落入万傀堂里,却不像它们早先落入这万傀堂的那些同伴一样在各处阵禁里游走蹿动,而是不断的挤压碰撞,渐渐堆砌塑造出一具面目宛然脸色红润的人身躯壳来。 净涪看着这一具由幽渊魔气塑造的人身,迟疑了一瞬,还是闭上了眼睛,试探着将一丝意识投放到这一具躯壳里。 净涪的谨慎很有必要。 那一丝意识才刚刚投入到那一具躯壳里,竟然就如同落入被狂风暴雨笼罩着的无边汪洋一样,转瞬间被无尽凶狠怨戾的声音淹没吞噬。 净涪不惊不惧,心神一动,那一丝意识破开那无尽怨恨海洋,完好无损地回归净涪的意识海。 把玩着那一丝比之刚才略微柔韧一点的意识,净涪看了一眼仍旧如同一尊木偶一样立在万傀堂中的那一具人身躯壳,然后若有所思地望着这无边暗土世界。 或许,这无边暗土世界还能成为他修行的绝佳场所? 这样的念头才刚在净涪脑海中生出,就被他放到了一边。 现在也根本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 净涪看了一眼已经出现在万傀堂门前的魔傀宗现任宗主齐景平,微微勾了唇角,随手挥散那一个人身躯壳。 那组成人身躯壳的幽渊魔气散入万傀堂各处魔傀,一遍又一遍地冲涤着这万傀堂里各处安放的魔傀里,要更易这些魔傀的掌控权。 开始本是极顺利,但在这些幽渊魔气掌控了万傀堂中五分之一的魔傀后,万傀堂中央悬挂着的一幅画像忽然一抖,一个人影从画纸上走出,飘落地面。 那是一个身着短袍布衣面目普通平凡的老者。 老者佝偻着身躯,浑浊的视线轻飘飘地扫过万傀堂。 几乎是立刻,那些在万傀堂中肆意游荡的幽渊魔气就如同被一只大手撕拉着从各处抽出,在虚空中团成一片扭曲的黑气。 那老者看着面前的黑气,浑浊晦暗的眼睛沉沉地眨了眨,忽然开口问道:“够了吧?” 净涪依旧坐在暗黑皇座上,抬起的视线对上那一个老人,看见自老者出现后眼睛亮了起来的那些傀儡们,从喉咙里抠出了两个笑音。 听着这不太明显的笑音,老者叹了口气,竟然又道:“到底你也曾经修学过老朽这一手老把式,看在老朽的份上,就给老朽留下一份传承?” 净涪看着老人的视线一沉,却还只是沉默。 那老者似乎对此并不吃惊,他等了一会,自个儿又沉吟片刻后,便道:“老朽也知道你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什么。如果你愿意亲自帮老朽传下传承,那老朽告诉你也无妨。” 齐景平看着灵光烁烁阵禁全开的万傀堂,心头怒火暴涨,额前青筋更是一突一突的跳个不停。 他的身边,魔傀宗仅剩的一十二位长老也都面色各异地看着面前的万傀堂。 “这是怎么回事?!罗璞长老呢?” 齐景平口中的罗璞长老,便是那一个负责镇守万傀堂的魔傀宗长老。 站在齐景平身边的那些魔傀宗长老齐齐转头,望着负责看守祖师堂的万语。 万语并不理会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仍旧撩起沉沉垂落的眼皮看着面前的万傀堂,苍老的声音几近嘶哑:“他的名牌已经碎了。” 齐景平紧握着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又冷声问:“其他的弟子呢?” 又有另一位长老回头看了一眼,也嘶哑着声音道:“刚刚查过,当时在万傀堂的弟子名牌也已经全碎了。” 在场的诸位长老攥紧了自己的储物戒指,齐齐沉默。 负责镇守在万傀堂的罗璞已经是他们魔傀宗目前能够拿得出手的最强者了,可罗璞不说保住万傀堂,连他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当场身死,何况是他们? 齐景平不用回头都能猜得出这些长老们的脸色,事实上,连他自己的心里也是怕的。 能悄无声息地突破他们魔傀宗的重重阵法封禁,不惊动任何人地出现在他们魔傀宗最核心地带,顷刻间转换整个万傀堂的阵禁,夺取万傀堂的控制,连带反手夺去他们万傀堂中镇守的诸弟子及长老性命 这样的人 这样强悍莫测的人 他们在景浩界多少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也曾纵横景浩界数千年,根本都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如果如果那个人现在就在那万傀堂中,那他们这些此时站在万傀堂前的人 那个人如果真的要对他们出手,他们又真的能够保得住自己的性命吗? 齐景平压下退后的冲动,挺直了背梁看着面前的万傀堂,看着万傀堂中那闪耀到刺眼的灵光,他深呼吸一口气,点名道:“苏申长老、宋河长老,你们怎么看?” 苏申和宋河倒是没有齐景平那么多心思,他们此刻正在不停地打量着万傀堂中此刻已经转换成另一种形态的阵禁,甚至顾不上此时的情况,掏出他们的算筹飞快地计算着。 听得齐景平这么一问,苏申仍旧没有反应,宋河倒是抽空回了一句:“现在的这个阵禁和罗天织地大阵有九成相似,但威能却又远胜于罗天织地大阵,甚至更为诡谲莫测” 宋河盯着手中算筹的眼睛都在发亮,连连道:“太厉害了实在是太厉害了这里居然还能这样!我居然都没有想过!?” 齐景平看着手舞足蹈的宋河,又看看整个人都沉浸在阵禁世界里的苏申,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所有的情绪,沉声问道:“所以,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解决它?” 宋河和苏申这回是彻底没有了言语。 齐景平怒瞪着这两人,拂袖而去。 “我不管你们用的什么办法,总之,尽快将万傀堂重新纳入我们魔傀宗的掌控。否则往后百年内,你们的资源统统削减五成!” 如果换了往日,听见自家资源被削减,苏申和宋河这两位阵道大宗师可能就要撕破面皮来和齐景平掰扯个清楚明白。但现如今,苏申和宋河还真的挤不出时间和心神去和齐景平耗。 齐景平将万傀堂连带着苏申和宋河两人甩在身后,急步回到宗门大殿后,在属于宗主的首座上落座,才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才刚将这一口气吐出,心底的烦躁又一波波地涌上心头,连带着他的脑袋都在一股一股地胀痛不已。 他挥了挥手,问下方各自在位置上落座的长老们:“都来说说吧,现在该怎么办?” 万傀堂是他们魔傀宗数一数二的要地,可这个要地现如今却已经脱离了他们魔傀宗的掌控,落入了一个不知身份不明实力的神秘人手中。先不说这件事传出去以后,他们魔傀宗会如何,单就说现在,就说他们魔傀宗内部,谁能够保证,那个强势接掌了万傀堂的人究竟会不会放出几个傀儡,任由它们在魔傀宗内冲杀? 再有,目前魔傀宗里最强大的战力罗璞长老已经殒命,损失掉这么一个强者,他们魔傀宗的实力再次被削弱,以后又该如何行事? 这种种亟需解决的问题全被摆到了齐景平的面前,齐景平哪儿还能分出心神去想着怎么将被押入妙潭寺封魔塔里的齐以安解救出来? 而此时的万傀堂中,那从画像里走出的老者还在等着净涪的回应,却还是没有等来他想要的。 这样的无声对峙之中,老者最后叹得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叹息声中,老者抬起了右手。 他的双手和他的相貌和身材看上去极其不符,修长光滑,柔软有力,几乎能让每一个有手控癖症的人爱不惜手。 他抬起手,屈指一点。 万傀堂中所有灵气如奉号令,瞬间如同灵蛇一样缠上了那些被幽渊魔气占据了的傀儡们。 灵气与魔气争锋,相互消磨吞噬,各不相让。 每一个傀儡底部,更有一个个符文印记浮起淡淡的光芒,相助灵气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将魔气削减消磨。 随着傀儡上的符文印记加入灵气魔气之间的争锋,幽渊魔气渐渐处于下风,直至最后被消磨殆尽。 净涪任由那些幽渊魔气被削去,并不再动手,老者也再没有任何动作。 待到所有傀儡们挣脱魔气掌控,彻底安静下来之后,老者两掌相合,轻轻一拍,万傀堂中所有静立的傀儡得到号令,齐齐向着老者躬身一拜,各自走入自己的匣子中,安静地躺了回去,顺带还自己合上了匣子。 原本挤满了傀儡的万傀堂一时间变得空空如也,反倒令老者心底生出了些许怅惘。 他转头仔细打量了几眼这一处大殿,闭了闭眼睛,才再一次睁开眼来,透过世界之间的膈膜,望见坐在暗黑皇座上被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簇拥环绕着的净涪小沙弥。 可惜了,这样的一个天骄,终究还是入了佛门 老者无声叹气,终于在净涪沉沉的目光中将他知道的事情和净涪一一说来。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天魔童子收回看着另一个自己的目光,望入了景浩界世界里,看见那万傀堂里的那一个看着不过一个普通老匠人的老者。 老者察觉到天魔童子的视线,抬起头来,迎上了天魔童子的目光。 一双浑浊晦暗,一双幽暗难明。 这样的两双眼睛不过对上了一眼,便又都齐齐转了开去。 天魔童子冷哼了一声,望定赎罪谷里的皇甫成,手指动了一动,但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已经成为焦炭模样的皇甫成眼睛本是紧闭,这会儿却忽然睁大了眼睛。 皇甫成似乎察觉了什么,头颅微微偏转了一个方向,死白的眼球直直地盯着天空。 天魔童子丝毫不避让地对上了皇甫成的眼睛。 左天行本来还在自己暗地里不住琢磨,冷不丁地注意到皇甫成的动作,身体下意识地就顺着皇甫成的目光抬起头,望入那无边无际的虚空。 他似乎也看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 左天行收回目光,盯着下方的皇甫成,皱着眉头左右权衡不定。 左天行只是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净涪却已经从老者那里听了个全。 老者将他该说的事情说完,又看了一眼万傀堂,视线扫过那些装着傀儡的匣子,最后还是和净涪说道:“既然这万傀堂如今到了你的手里,便请你帮忙暂且封存了吧,免得这些傀儡到了最后还得被他们折损在了内耗里。” 这一位老者虽然已经不在景浩界中,现在也不过才归来片刻,却已经将魔傀宗的现状看得清楚。 作为宗门上层的宗主及长老与作为宗门根基的弟子们脱离很久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在经过净涪这个外因诱动催化后,已经无可弥补。如此下去,哪怕净涪不出手,魔傀宗也必有一场内劫。 “我只望你日后能够将这万傀堂交到延续道统传承的那一个人手上” 净涪看着重新化作画上人物的老者,无声地沉默。 但因为得到魔傀宗祖师的默许,万傀堂竟于倏尔间化作一个巴掌大小的宫殿,悄然无声的隐入虚空之中,除了净涪外,再不为人所见。 本来万傀堂出事以及堂中阵禁逆转改变已经令齐景平等人焦头烂额手足无措的了,这下更好,万傀堂直接就消失了 齐景平等人对内忙着安抚弟子,镇压异心,对外还得应对各方势力的觊觎和窥探,可谓是忙得胆颤心惊,战战兢兢,是真的再也没有时间和心神去顾虑齐以安的事情。 齐景平胆颤心惊得无暇,倒让净涪他们路上各处的妙音寺分寺的长老弟子们白白忙活了一场。 净怀、净古、净苏和净涪四位沙弥一时各自忙碌,又知道距离天静寺授戒时间还有一段不短的时日,足够他们挥霍,便就心照不宣地在那一处山洞里休整了几日。 是以外界的种种风波暗浪,一时都没能波及到他们的身上。 妙音寺分寺里镇守的净羽沙弥来回琢磨了三两日,自个儿没能弄个明白,反倒还将自己弄糊涂了。最后,他干脆也不想了,找了个时机去问分寺里的长老。 长老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了一下,问道:“你可还记得我们寺里的这一位净涪沙弥最早是因哪一件事传出声名的?” 净羽沙弥几乎不假思索道:“因为净涪师弟他抓捕了魔傀宗的那个齐以安?” 长老点了点头。 “你再想一想,那个陈青运曾与净怀等人说过的那些话?” 第220章 业火红莲 说过的话?那个陈青运说过了什么? 净羽沙弥的记忆不差,尤其是这几日时间以来,就只有这么一件事被他反反复复地挂在心头来回琢磨。不过顷刻间,卷宗里记录着的陈青运所过的那些话都被他翻了出来。 “那‘陈青运’求净涪师弟救命说是他的幼子因冒犯邻里被邻里拘下,生死不知,想要求得净涪师弟的名帖用以交通两家” 长老又是呵呵一笑,点点头,与他说道:“名帖非等闲,如果那个‘陈青运’真的得到了净涪师侄的名帖,日后再有别人拿着那一张名帖闹出些事情来,净涪师侄也少不了要被牵连。” 这一点净羽沙弥也是清楚得很,他只是粗略地点了点头,便又眼巴巴地望着长老。 长老叹了一口气,不接着往下说,反而转了口风问净羽沙弥:“你可知,那陈青运中的是哪家的手段?” 净羽沙弥不假思索地答道:“魔傀宗。” 长老又问:“那你可还记得,魔傀宗当代的少宗主,现今在何处?” 魔傀宗少宗主 “当然是在” 脱口而出的净羽沙弥话犹未尽,却已经回过味来,他迎着长老的目光,恍然大悟地道,“在妙潭寺的封魔塔里” 长老含笑点头。 净羽沙弥目瞪口呆地道:“所以那陈青运不过就是一个傀儡,真正操纵着陈青运站到净涪师侄面前的,是如今魔傀宗的那位宗主?” 当时真正站在净涪师弟跟前的那一个‘陈青运’不过是现任魔傀宗的那一位宗主,他所说的唯一一个能守庙灶的幼子其实是现如今被关在妙潭寺封魔塔里的魔傀宗少宗主齐以安,而他所指的与他家向来不睦又重财的邻里就是妙潭寺,或者说根本就是他们佛门更甚至,那个‘陈青运’所说的小儿胡闹惹下祸事,根本指的就是当年齐以安在妙潭寺地界所犯下的罪孽 净羽沙弥气愤填膺,差一点就要从蒲团上蹦跳起来了:“他怎么他怎么还有那个脸面开口!” “因为齐以安,妙潭寺那一整个县镇凡俗百姓全部死绝,甚至到了现在,整整过去了十年,那地界都还没有恢复元气” “他!他真的有脸面开口!” “救命!?那齐宗主要净涪师弟救齐以安,那当年那些无辜受累的百姓又该去找谁救命!?” 长老就坐在旁边,呵呵笑看着净羽沙弥独自愤懑。 好半响后,净羽沙弥才再度平复了心情,他看了看面前的长老,忽然觉得羞惭,双手合十,向着长老重重弯腰一礼,埋头坐在自己的蒲团上。 长老也不急,静静地坐在蒲团上等着。 净羽沙弥等了好一会儿,偷偷抬起头想要看清楚情况,却正对上长老含笑的目光。 净羽沙弥脸上又再一次泛上一丝薄红,他等了等,终究忍不住,还是开口问道:“师伯,那魔傀宗宗主找上净涪师弟,是想要干什么?” “唔”长老拖长了声音,净羽沙弥以为能听到长老的回答,都已经竖起了耳朵要听个仔细明白了,却冷不丁听得长老问他道,“你觉得呢?” 净羽沙弥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当下就梗在了那里。 长老看着净羽沙弥狼狈的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净羽沙弥没发现长老的异样,他正忙活着理顺自己的思路,过得片刻后,他才看向长老,带着些许试探地答道:“是是真的想要救人?” 长老不置可否。 净羽沙弥埋头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想法倒了出来。 “净涪师弟这会儿是要准备前往天静寺领受比丘戒的,路线行程全都透明,瞒不过其他人,他找上门去,总比往常的任何时候更容易找着人” 净羽沙弥想了想传言中的那一位净涪沙弥,越发觉得自己想得没错。 净涪师弟虽然声名极隆,但每常暴露出来的行踪不是待在妙音寺里潜修,就是跟在寺中禅师长老身边,轻易没有个落单的时候。外人想要找到净涪师弟也都不易,更别说要与净涪师弟近距离接触。 长老脸上笑容不变。 “他这次找到净涪师弟,如果能够得到净涪师弟名帖自然是再好不过,但如果得不到” 净羽沙弥皱了皱眉,想了一会,才又继续道:“如果得不到,甚或是被净涪师弟等人拆穿把戏,于他而言没有什么” 毕竟身为魔傀宗宗主的他上门求请,也没有以大欺小对净涪等一行四人下手。如果撇开他动用了人傀而没有显露真身,他对净涪等一行人甚至称得上礼数周到。这件事就算传了出去,也不过就是一桩无甚关系的小事而已。 “可对于净涪师弟等人而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在即将受戒的沙弥们前往天静寺领受比丘戒的路上,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位魔道大能,还是魔傀宗当代的宗主,那这后面的路程,真的还能平平顺顺的吗? 如果这一路顺利还好,若魔傀宗的这位宗主在路中再闹出些岔子来,这一切的不顺或许就会落到净涪师弟的头上来了。 就连净羽这么一个小沙弥也都清楚,净涪沙弥虽然修为、心性、年岁都已经达到了领受比丘戒的条件,但他却有一个不容忽视,极其有争议的缺陷。 净涪沙弥他身有缺陷。 净涪沙弥口不能言,本不能受戒,后来是因为世尊应允,才得到了领受比丘戒的资格。 在景浩界佛门弟子心目中,世尊至高、至贵、至尊、至伟。既然世尊已经应允,那他们也就再无异议。 但应允了净涪沙弥受戒,却也需要考验净涪沙弥是否能够受戒。 而这考验,就是这一条自妙音寺起通往天静寺的道路。 当然,接受考验的并不仅仅只有净涪沙弥,还有净怀、净古和净苏,甚至是千千万万年来每一个从妙音寺走出去往天静寺受戒的那些沙弥们。 他们曾经所结下的诸般因缘都会化成业障,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或阻碍他们的行进,或帮助他们前行。 此间种种,无关善恶,只为因缘。 若他们能够安然走完这一条道路,在授戒开始之前抵达天静寺,那自然无事。可如果他们错过了,那这一次的天静寺授戒就与他们都没有关系了。 长老仔细听着净羽沙弥的分析,慢慢颌首。 净羽沙弥受到了鼓励,也不停下,再接再励道:“哪怕净涪师弟他们能够按时抵达天静寺,如果因为这一路的不平顺而生出不满愤恨,恐怕还会影响到他们的受戒” 长老看了净羽沙弥一眼。眼带笑意。 净羽沙弥并未察觉,他仍在专心继续:“净涪师弟据说净涪师弟心境修为非同一般,那魔傀宗宗主未必能够影响到他!但怕就怕,万一” 万一什么呢? 净羽沙弥没有继续,可长老却知道他隐去的那些话都是什么。 净涪沙弥不会受他影响,但万一这因缘牵扯到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呢?人心有欲,善恶皆在一念,尤其是在这一条充满考验的道路上,谁又能保证,这三位师兄始终能够如同净涪沙弥一样保持心境平和清明呢? 一旦牵连到他人,净涪沙弥还能如同现如今这样安定平稳吗? 净羽沙弥停顿得片刻,忽然又想起了一事,他猛地抬起头,望着他身前目光清明的长老,急急地道:“师伯,明明按规矩,这一路不管几位师兄弟途中如何,我们都不能插手的,但我们现在这样” 我们现在这样,不是已经插手了吗?我们插手了,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长老看了净羽沙弥一眼,悠悠然道:“我们并没有插手” 净羽沙弥的眼睛都要突出来了。 长老也不在意净羽沙弥的傻样子,继续慢吞吞地道:“我们只是在万和镇里发现了魔傀宗宗主的行踪,忧心旁人不知就里,冒犯齐宗主,犯下大罪,这才遣人寻找齐宗主踪迹的,并不为的净涪他们。你可知道了?” 净羽沙弥怔愣片刻,慢慢点了点头。 但事实上,不管妙音寺连带着警醒了的妙潭寺诸多僧众如何大力花费大力气寻找齐景平的踪迹,他们注定了无功而返。无他,这会儿的齐景平因着万傀堂的事情可正忙得焦头烂额,连齐以安都顾不上了,哪儿还有心思去找净涪麻烦? 作为个臣的净涪隐去了万傀堂后,又再度被赎罪谷里的变化吸引了注意,转移了视线,望向赎罪谷里的皇甫成。 随着时间的流逝,皇甫成身上业火的火光竟然开始变得黯淡。 净涪眯了眯眼睛,目光扫过皇甫成身上其实与早前任何时候都没有区别的业火,最后定定落在了皇甫成紧握成拳的右手上。 那里,有一片更为璀璨夺目的红光升起。 就是因为这一片红光的出现,皇甫成身上的业火才会显得黯淡失色。 那一片红光越来越亮,越来越盛,到了最后,竟将这一片虚空都换做了红霞。 左天行坐直了身体,目光垂落,望定那一个焦炭一般的皇甫成,却仍问净涪道:“你觉得,这会是什么东西?” 净涪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 这一片虚空的异状太过震撼,惊动了所有人。不管是天剑宗里的所有剑修,还是道门、佛门、魔门的各个修士,又或是附近的凡夫百姓,对此都心有所感。 不过凡夫百姓到底灵识混沌,一点修为俱无,便是察觉了也只是站在原地,往这边虚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而已。 别说他们,便连各处修士,察觉到动静后观望了一阵,知道这异状出现的地方是在天剑宗宗门内,再有更多的心思,一时半会也只能憋回去。 唯独天剑宗宗门内的诸位剑修,见得此异状,心动者架起剑光须臾赶到,无意者不过是看得一眼,便就收回了视线。 是以这一片红光不过初初升起,左天行身周虚空就已经悬浮着数道剑光。 净涪收敛了目光,只望着皇甫成及自他手中升起的那一片红光,并不去窥探他人。 这些剑修都太敏感,净涪暂时还不想招惹这些人。 左天行已经从紫浩剑剑身上站起,他敛了面上所有表情,恭敬地向着其中一道至光至大至正剑光作揖一拜,口中道:“弟子拜见师尊。” 那道剑光当空一晃,显化出陈朝真人的人影来。 他看了一眼下方的皇甫成,淡淡地“唔”了一声。 左天行又向着旁边的诸多剑光行礼,道:“弟子见过诸位师叔。” 陈朝真人身侧,接连数道也都显露出身形来。 这些人,都是天剑宗的诸位能与陈朝真人相提并论的长老祖师。 左天行和他们见过礼后,脚下剑光一转,落在了陈朝真人身侧。 陈朝真人望着下方还被业火舔舐的皇甫成,脸上表情不变,问左天行道:“那是什么?” 同样站定在虚空中的天剑宗诸长老听得陈朝真人问话,也都分出神来,想要听一听左天行的说法。 他们这些人在景浩界也能称得上见多识广了,可怪异的是,不管是他们中的谁,愣是看不出皇甫成手里拿着的到底是何物。 真要说出去,怕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左天行很诚实地摇了摇头:“弟子也不知道。” 陈朝真人也忍不住皱了眉头。 说起来,这件引出天地异状的异宝到底是何物,陈朝真人也不知道。但他素来知道他的这个大弟子气运卓绝,奇遇不断,便拿来问他,以为会有个答案。但他没想到,连左天行也不知道。 左天行看见陈朝真人罕见的表情,想了一想,又添了一句道:“弟子觉得怕是这整个景浩界内,都不会有人认得这件异宝” 陈朝真人微微颌首,他看着皇甫成的那双眼睛却自眼底升起了一分困惑。 皇甫成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这一身罕见的业力,以及这一件景浩界中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异宝 转世?还是夺舍? 他进入景浩界,拜入天剑宗,目的又是什么? 陈朝真人想到的,天剑宗里的诸位长老祖师也都想到了,他们看着下方的皇甫成,望着下方那一片瑰丽无匹的红光,眼中不见贪婪渴求,反而清明至极。 其中一位长老忽然看了一眼左天行,看见他头顶化作华盖的紫气,低叹一声道:“多事之秋啊” 在最开始左天行和皇甫成拜入山门的时候,他们还为之欢喜不已,以为有这两位天之骄子在,必定能使他们天剑宗更进一步,站稳道门之首的位置。但到得如今,他们再回头去看当年,只觉得他们当年还是太过乐观了。 这位长老的叹息声随风而散,却落入了这赎罪谷虚空中站立的所有人心中。 一时间,这赎罪谷里竟无人作声。 左天行垂下眼睑,视线自然落下,似乎是在看着下方的皇甫成,又似乎穿透了重重阻隔,望定了此时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 净涪抬起目光迎了上去。 两人视线一个碰撞,似乎火光四溅,又似乎心有默契,两人同时移开了目光。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漫天的红光又开始生出了变化。 无边铺展的红光越渐璀璨夺目,到得最后,竟足以与天上的那一日争辉。 随着时间的流逝,大日向着西方落去,阳光也从炽白转作通红橘黄。就在红日堪堪触及远方群山的那一刻。 漫天的红光陡然翻卷着往皇甫成扑了下去。 不,它们的目标不是皇甫成,是皇甫成右手紧握着的那一颗滚圆莲子! 随着这漫天红光一起收入那颗滚圆莲子的,还有那些还在皇甫成身上肆意游走的业火。 业火和红光涌动着,全部流向了那一颗滚圆莲子。 直到最后的一点业火和红光被莲子吞噬殆尽,这天地间只剩下了那一片橘黄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响起了一声“啪”的声响,就见皇甫成那不知什么时候张开的勉强能够看出个手掌形状的右手上,托了一座如同火焰一样的莲台。 莲台如同蒲团大小,却足有三品。 第221章 虚有其表 三品红莲于业火中摇曳,莲瓣轻轻晃动,就有丝丝缕缕的深红业火相随,妖冶而曼妙。 莲花甫一现世,景浩界中虚空骤然一停。景浩界中所有修士,不管他的实力高绝还是浅薄,不管他的身份高高在上还是卑贱可欺,不管他身上功德几何业力多少,不管他心性修为如何,在那一霎那间,都是心头一紧,打自内心生出一种烦躁暴戾之感。 心性好一点的修士,不过就是面上表情一变,就按捺了下去,心性稍微差一点的,却是被这一种烦躁暴戾的感觉引动,狂乱暴躁间不知惹下多少祸事来。 这些事情,这会儿还待在赎罪谷里的天剑宗诸位长老们还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他们对待这一座业火红莲的态度。 不见贪欲,反似如临大敌。 红莲盛开之后,那原本已经和焦炭一般模样的皇甫成忽然掀起了眼皮。 他的眼珠子转了两转,看见赎罪谷上空悬浮着的那一柄柄散发着各色华光的宝剑,更看见那些立在宝剑上谨慎戒备地望着他的诸位长老们。 皇甫成的目光在陈朝真人和左天行身上转了一圈。 他焦黑的脸庞上看不清什么面色,心底不知是感叹还是嘲讽。 宝贝都已经摆在眼前了,竟也不趁着他现在衰弱无力抢上一抢? 真不知该说他们蠢笨还是愚钝。 其实只要他们“聪明”一点,大胆一点,也不需要他们出手抢夺,只要他们上前逼抢,这一座业火红莲就能自发护主,引动业火烧上一阵。 如果被业火这么烧上一烧,他们应该也能勉强体会几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滋味吧? 可惜了 皇甫成收回视线,抬起焦炭一样的手,腰上也在使力,想要坐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皇甫成只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成了焦炭,什么样的感觉都没有,更别说回应他的意志,从地上坐起来了。 渐渐的,他的身体传来了一阵阵酸辣的痛楚 左天行站在紫浩剑上,并未错过皇甫成收回视线那一瞬间的恶意。 他皱了皱眉头,望定了皇甫成手上的那一座妖冶红莲,开始觉得有些麻烦了。 皇甫成这样有恃无恐,他的底气怕就是这一座红莲了。有这样的一件异宝在手,皇甫成真要想蹦跶,还是能够蹦跶出点样子来的。看来,不能再像以往那般随意了 更让左天行警醒的是,自皇甫成清醒以后,左天行再看他,已经没有了往日那种不自觉的不喜和恼恨了。 所以,他当日会对他不喜乃至厌恶,全都是因为他的那一身业力? 左天行下意识地分出一丝眼角余光去注意陈朝真人。 果不其然,陈朝真人对皇甫成的态度也有了一分缓和。 看得一阵之后,敏感地注意到这一点的左天行再看皇甫成时,视线里就更添了三分慎重。 净涪注意到左天行的目光。但他不过微微一笑,视线瞥过正在重新掌控身体的皇甫成,落在那一朵妖冶红莲上。 红莲比它的主人更为敏锐,察觉到落在它身上的目光,明明微风不起,红莲莲瓣却再一次轻轻摇曳。 莲瓣款摆间,丝丝缕缕的业火跌落地面,穿透世界间的膈膜,落入那无边暗土世界,向着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烧去。 净涪微皱了眉,看着那点点业火向着他飘落,却不催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幽渊魔气拦截,而是伸出手去,接住了那点点业火。 白的手,红的火,在这一片暗黑渊沉的世界里亮得惊人,也美得动魄。 整个无边暗土世界无时无刻不在的嘶吼凄泣在这一瞬间也似乎被这种惊心动魄的美震慑,霎时静了下来。 然而,这个世界里,还有比这白手红火更美更摄人的存在。 那就是净涪的那一双眼睛。 那一双黑沉的,又闪烁了流光,掺杂了明华的眼睛。 净涪定定地看着那星星点点的业火,任由业火引动他身上的业障,焚烧着他的这一具身体。 要知道,净涪此时的身体是全由魔气揉合净涪意志塑造而成的魔身,并非实体。净涪以魔身受业火灼烧,与皇甫成那样凭借肉身承接又不一样。皇甫成好歹还有肉身这个躯体作为屏障保护己身意识,但这会儿,业火却是在直接灼烧着净涪的意志。 净涪身上,业力也有,但不多。而且比业力更多的,是功德。 再说,此时净涪身处于景浩界的无边暗土世界,他掌控着暗土世界的绝大部分本源,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够扑灭他身上的那点业火。 只要他愿意。 然而这个时候的净涪,却只用那一双美到震慑心神的眼睛认真专注地望着那些业火,如同在看着他最心爱最宝贝的珍奇之物。 看到全神贯注之时,净涪甚至还将被那业火灼烧着的左手抬起,放到了他的眼前。 业火妖冶深红,看得久了,却又给人一种清净轻快之感。 净涪专注地看着,脑海里还不断翻出魔傀宗祖师作为交易送出来的信息。 “景浩界不过是一普通的小千世界” “小千世界之外,有中千世界、大千世界” “除此之外,还有三界。” “地仙界、天界和地府。” “西天超脱三界之外,独立一体” “天界之上,更有三十三天” “皇甫成背后的那一个人,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一个天魔童子” “就目前而言,外有天剑宗的那一位剑修护持,内有天道屏蔽,天魔童子轻易插手不得” 净涪身上业力到底不多,便就算上不久前在万傀堂惹下的杀孽,也绝对比不上皇甫成身上的千万亿分之一,是以这一点业火烧灼片刻后,慢慢的就自己熄灭了。 看着身上快速恢复原状的身体,净涪回过神后,甚至还极其罕见地显出了一分不舍。 远在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因着这种种原因,轻易插手不得景浩界中诸事,但如果仅仅是想要知道景浩界中都发生了什么事的话,还是很容易的。更何况,皇甫成本就是他的一片分魂降世不说,他的识海深处可还隐了一个“系统”呢。 天魔童子看了一眼赎罪谷里的众人,视线落在皇甫成手上的那一座业火红莲上,仔细端详了许久,才找到了原因。 实在怪不得这三品业火红莲那么弱,实在是这业火红莲根本就是虚有其表! 如果能够得到最佳培育,业火红莲至高可开至十二品。十二品的业火红莲,可是先天顶级灵宝,仅此于先天至宝的存在。而先天灵宝,遍数诸天万界,也不过仅得三百六十五件。 这诸天万界里,也确确实实有一座十二品的业火红莲。可这样的顶级灵宝,也已经有主,正是威名赫赫的冥河老祖。 与它比肩并称四大十二品莲台的,是同为混沌青莲莲子所化的另外三座十二品莲台,也各有妙用。 这些都说得远了,也不别再掰扯开去,但说实话,三品的莲台,天魔童子也见过,其威能与妙用,绝对不是现在这一座只能引动业火的业火红莲所能媲美的。 也只有皇甫成那个不知天高地厚不见世间深浅的蠢货觉得自己手上的莲台就是真正的业火红莲了。 不过天魔童子到底和这个皇甫成曾是一人,皇甫成的想法,天魔童子稍稍转过一个脑筋,也能猜得出个七七八八。 其实就是因为得到了这一颗莲子,想到洪荒里那些攻防一体令人垂涎不已的十二品莲台,又信了里的说法,说是莲台的品数越高越好,就因此生出了执念。 待到他以自身灭世功果引动业火催生莲子的时候,就几乎痴妄一样地想着要提升莲台的品数,以为就是在提升莲台的品级。到得最后,催生出来的,就是现在这样一座虚有其表本源不足的三品业火红莲。 他也不想想,景浩界不过就是一个小千世界而已。就算是灭了景浩界完成灭世功果,这一身业力又能有多少?如何能够将业火红莲塑造到三品的层次? 倒是可惜了这一颗莲子 天魔童子如此感叹着,再看到“系统”上记载的皇甫成赊欠的积分,顺带着想起自己身上的无边业力,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看着下方景浩界里的皇甫成,眼中精光接连闪动。 随着时间流逝,皇甫成已经恢复了他对自己身体的掌控。 他从地上站起,将手中莲台往上一抛。 那三品业火红莲滴溜溜一转,停在了皇甫成头顶。 皇甫成得了业火红莲护持,也就不急了。他慢悠悠地拍了拍身上的焦炭,伸手在身上各处用力撕扯了一番,竟然脱皮一样将那一层焦炭一样的皮肤剥了下来。 左天行、陈朝真人以及天剑宗的诸位长老还坐在各自的宝剑上,沉默地看着他动作。 皇甫成的羞耻心到底仍在,剥去了双臂上的炭皮之后,他看了半空上的那些人一眼,心神一动。 他头上的那座三品业火红莲滴溜溜的一转,一片红霞垂落,须臾间便将皇甫成整个人的身体都护持在了红霞里。 左天行见此异状,定神望入那片红霞中,眼中犹有剑光闪动。 他其实也不是趁机想要看见些什么,只是想要借此窥探一下那座莲台的神妙。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哪怕催动了剑意,左天行仍旧没能破开那片红霞,看见被护在红霞里的皇甫成。 皇甫成察觉到左天行的试探,他手上动作不停,眼底却闪过了讥讽和得意。 呵呵主角?主角就很了不起了么?哪怕是重生了的主角,在这一座莲台面前,他什么都不是! 真以为三品的业火红莲是吃素的么? 皇甫成仍旧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剥皮,这一番试探过后,心中已经有了分寸的左天行也没有再继续试探。 他收回目光,看着自己脚下的紫浩剑,心中却很是安稳。 难怪在最开始见到这一座妖冶莲台的时候,他会觉得麻烦。 是麻烦,但也仅仅只是麻烦而已。 这一座莲台的防御力确实很强,仅凭剑意的话,仓促间是无法突破的。可换了剑魂更或是剑魄,这莲台却是挡不住。 左天行也有那个自信。 月上梢头的时候,皇甫成终于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从那一片红霞中走了出来。 他也不去看别人,先就抬头向着头顶的那一座妖冶莲台伸手一招。 莲台收起霞光,滴溜溜地一转,落入了皇甫成手上。 皇甫成端详了这一座莲台片刻,面上笑意不绝,更是边摩挲着莲台边连连道:“好宝贝,好宝贝” 看得半日之后,皇甫成才恋恋不舍地将莲台按入了自己的眉心。 但见红光一闪,那一座三品业火红莲就消失在了皇甫成的额前,唯独皇甫成白皙平整的眉心处浮现出来的三瓣妖冶红色印记能证明它的存在。 陈朝真人一直目光平平地望着皇甫成。 不管是他早先那般焦炭模样,还是他现在这副干净美好的少年模样,陈朝真人望着皇甫成的目光都没有丝毫浮动。 皇甫成也不在意了。 他迎着晚上微凉的夜风一拂衣袖,合手作揖,微微拜道:“弟子皇甫成,见过师尊,见过诸位师叔,见过大师兄。” 最后三个字出口的时候,皇甫成眼角微微一瞥,带着些许不加掩饰的挑衅和嘲讽。 左天行确认自己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不在意。 左天行站在宝剑上,微微点头,应了这一声。 陈朝真人就那样平平地看着他,许久后,才沉声道:“你当日犯下大错,要在这赎罪谷中自囚四十三年,现如今时限未至,却得更改” 第222章 所图为何 皇甫成笔直地站在地上,头微微低垂,以一种认真又信服的姿态倾听着。 陈朝真人却丝毫没有要更改决定的意思。 “今日起,你自囚的地方,便换作怒浪洞。” “待到期满,你再出来。” 怒浪洞,是天剑宗稍次于赎罪谷的刑罚之地。 但怒浪洞和赎罪谷比起来,又极为不同。 怒浪洞,在很早以前,还是天剑宗金丹弟子葬剑之地。 天剑宗弟子绝大部分为剑修,向来讲究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人亡剑亦断。故而这怒浪洞,其实也是诸位金丹弟子的葬身之地。 天剑宗内金丹弟子身亡,从来也多愿意葬入怒浪洞中,与他们性命交修的宝剑一起长眠。 然而弟子虽亡,宝剑亦断,葬剑洞中剑意却长存。是以这怒浪洞,一度又成了天剑宗年轻弟子感悟宗门前辈遗留剑意的宝地。 直至万万年前,天剑宗内各峰矛盾渐深,一度展开混战,又有弟子心急求成,于怒浪洞潜修时辱及先人骸骨,激怒洞中先人本命宝剑。自此,洞中剑意激荡,似阴风又似怒浪,非是元婴境剑修轻易踏足不能。 后来天剑宗有祖师横空出世,重整天剑宗,将怒浪洞中葬身的金丹弟子及其本命剑器移出,另葬别处,更留下一道怒恨剑意,警醒后辈弟子。 因有那一道祖师剑意在,怒浪洞又成了天剑宗内另一处刑罚之地。 在场众人都是有身份有来历之人,这怒浪洞的由来他们自然清楚,听得陈朝真人这般处置皇甫成,心中也都在暗自琢磨。 须知,这怒浪洞虽然是为刑罚之地,可有那一道祖师剑意在,何尝又不是一处修炼秘地? 左天行看了看皇甫成,不发一词。 倒是皇甫成,仍旧低垂着头,不争不辩,沉声道:“是。” 陈朝真人最后看的皇甫成一眼,随手一甩,一道光正堂皇的剑光扫落,卷起下方的皇甫成就往天剑宗的怒浪洞掠去。 因着位置便利,左天行、陈朝真人等人都看不见的东西,净涪清清楚楚地全数收归眼底。 打自皇甫成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不管他是笑是恭敬更或是挑衅得意,他那微微垂落的眼睑遮蔽着的地方,始终沉着一片不变的黑。 净涪看着那一道卷夹着皇甫成的剑光,扬唇轻轻一笑。 果真是有长进了啊 不过也是当然,如果跌了这么一大个跟头仍旧没有长进的话,那一位天魔童子又岂会看得上他?更甚至,这一个皇甫成根本就是那一个天魔童子本人? 净涪将自己的身体后仰,靠在冰冷的靠背上,而他的手则随意地搭在椅背上。 他、左天行的重生,果然不是偶然 想到那魔傀宗祖师曾经和他说过的事情,净涪只是往里一深想,便明白了。 世界的重塑耗去了本来积攒下来的世界本源,天道必定也是受创,如果想要避免那天魔童子再度灭世,就需要有人来阻止他。 左天行是一个,与天魔童子有着深重因果的他也是一个 虽然说既然天魔童子都已经出手帮助景浩界天道重塑世界,将景浩界天道从湮灭边沿拉出,应该就不是真正想要覆灭景浩界的,但谁会相信天魔童子呢? 净涪不会妄图去揣测天魔童子的心思,因为那根本就是无用功。但净涪知道,哪怕这一个天魔童子再是癫狂任性,他这么一番反复的作为背后,必定有他的所图。 净涪可不相信,一个天魔童子,真的会有那样莽撞任性的时候! 那么,这一个天魔童子,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又或是,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正如魔傀宗的那位祖师所说,景浩界不过就是一个小千世界而已。这天地浩渺无边,别说小千世界,就连中千世界乃至大千世界都是无可计量,可天魔童子他愣就是盯上了景浩界,为的又是什么? 是景浩界这个世界有什么特别的吗? 净涪从脑海里翻出当年他拼尽全力挣扎却只能选择玉石俱焚的记忆,一遍遍回想,试图从那短暂但惊心动魄的记忆中找到那位天魔童子的线索。 虽然那每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浸满了他的无力和愤怒,但净涪却丝毫不为所感,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翻着。 一遍没找出点异样,那就从头开始再翻看一遍。 翻看的次数多了,净涪渐渐也能抓住一点痕迹。 最开始,那突然出现在他识海的灵魂强大坚实到令人绝望;那个灵魂大口大口地吞吃他的灵识,却又毫不避忌地张开灵识去侵夺他的识海 高高在上的无视、如观蝼蚁一样的不以为意、强蛮的势在必得 还有真实无欺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净涪陡然睁大眼睛,墨黑的瞳孔在那一霎那间亮得摄人。 就是这个! 无视、不以为意都可以理解。毕竟那个天魔童子可是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魔子,修为远比他一介还未飞升的凡俗魔修强大。 作为强者,天魔童子他有那个资本无视他,视他如蝼蚁。 但为什么要对他的肉身势在必得?为什么夺舍他会令他打从心底里生出喜悦?甚至还高兴到情绪外露被他感知? 为什么? 净涪作为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修行近千年,对自己的一切不说了如指掌,但也绝对能夸口说一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自己。 无论是皇甫成显性的肉身资质、修为心性、能力手段还是隐性的种种命数气运,他作为皇甫成本人近千年,实在是最了解不过了。 作为皇甫成,他对自己有信心。只要给他时间和机会,他能在这一条看不见尽头的修行路上不断地往上爬,一直到他再也爬不动为止。可哪怕是皇甫成自己,也并不曾笃定自己真的就能够顺利进入他化自在天外天这天魔道修士圣地,更不会笃定自己也能够成为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魔子。 连作为皇甫成的他本人都不能笃定他必定能做到,已经走到了皇甫成不可触及甚至看不见的位置的那一个天魔童子,为何又要对他这般觊觎?觊觎到不惜自天外天降落凡尘,也要夺舍了他?更觊觎到在那一具肉身毁灭之后,还不惜为此毁灭整个世界以夺取世界的本源重塑世界逆转时间? ‘皇甫成’这具皮囊,或者说‘皇甫成’这个身份,背后还有些什么是他不知道但又格外重要,重要到他必须要抢到手上? 但如果真那么重要的话,那个天魔童子缘何又这样对待已经被他夺舍了的‘皇甫成’呢? 净涪思绪一转,从那些令他无力绝望的记忆中抽身而出,转而去翻找那些与现如今这一个皇甫成有关的那些记忆。 从幼年时的初见到小法堂上的无声引导,从竹海灵会的再会到后来普济寺里的无视,再到现在 净涪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管是初初见面的那个时候,还是现在已经开始学会掩饰学会作戏的这个时候,这一个皇甫成从始至终都是那一个人。 他或许知道些什么,但他绝对不会是一个久经岁月站立山巅俯瞰尘世的修士。当然,这一个皇甫成也绝对不是他。 如此矛盾的两个结果被推测出来,饶是净涪自己,也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说,这一个皇甫成和那一个天魔童子根本就是一体的,那契合了上一半推测,却又令剩余的那一半推测显得那么的难以置信。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如果这就是真相,何以那一个天魔童子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己被人欺压至此? 如果不是,何以那一个天魔童子会放任这一个皇甫成占据了‘皇甫成’的身份和皮囊? 那一个天魔童子苦心谋夺‘皇甫成’的身份和皮囊,到底又为的什么?仅仅是为了,要将‘皇甫成’掌控在手里?可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又哪里像是被人掌控在手上的样子? 净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觉得不对。 如果这个皇甫成真的是完全自由,那他手上那一座此前从未在景浩界出现过的红莲莲台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一个皇甫成方才大半作态确实都是在作戏,但其中也有不少是真实的。就譬如,那一座莲台。 他是真的觉得那一座三品莲台是好宝贝来着。 这样的皇甫成,怎么可能会是弃子?可如果不是弃子,难道又会是暗子或是闲子? 净涪不住琢磨,琢磨到自己的脑壳都在发痛,却也还是没能琢磨出一个能够彻底契合的答案来,总觉得就是缺了一小部分。 苦想许久之后,始终还是没能找出个完美契合的缘由,净涪便也就索性不去想了,就那样闭目静坐养神。 坐得一阵后,净涪便将自己的大半意识自魔身抽离,返回本尊体内。 左天行敏感的察觉到净涪目光的离开,他顿得一顿,却见陈朝真人及诸位长老仍在此处,并也只是在原地等了一会。 第223章 主角决定 待到落在地上的那一刻,左天行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入上方的九重云霄。 皇甫成此时虽然还未成气候,但日后气象已经可以预见;净涪虽然脱离魔道入了佛门,专心修持佛法,但现如今也已经在重新接掌暗土世界本源了,而且看情况,已经落入他掌控之内的暗土世界本源绝对不少,不然也不可能那么轻松自如地将视线投入赎罪谷里 那么他呢? 左天行检视自身,更觉不够。 诚然,有上一辈子的修行作为底蕴,这一辈子,天剑宗乃至整个道门中都不会有谁能够动摇他的地位。可是这样就足够了吗? 不够! 左天行闭上眼睛,压下眼底汹涌的波涛。 为着等待净涪,他的元婴大典特意延迟了时间。现在看来,这一点时间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了。 想定之后,左天行闪身出现在洞府正堂上,招来了洞中的管事。 管事向着左天行拜得一拜,便垂手站在左天行身前等候左天行命令。 左天行看得他一眼,问道:“元婴大典之事,现如今情况如何了?” 左天行作为天剑宗青年一代大弟子,他的元婴大典天剑宗内自有规制。唯一的问题在于,作为主角的左天行,他今年堪堪不过二十岁。 二十岁的元婴境真人,在这景浩界中不说后无来者,但也绝对是前无古人,也足够他在景浩界修真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唯一可惜的是,左天行头上还压了一个妙音寺净涪。正是那一个净涪沙弥的存在,令左天行本应完美的笔墨记载上出现了一段不容忽视的瑕疵。 不过哪怕还有一个妙音寺净涪在,左天行也仍然是这景浩界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天之骄子。 如此一位骄子的结婴大典,当然需要万分谨慎庄重,绝对不能疏忽大意。 管事将近来的事宜在脑中过了一遍,理直气壮地道:“许多细节仍在商榷中,未曾下得定论,请主人放心,属下等必定能在大典开始之前,将此中诸事料理妥当!” 左天行看着一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模样的管事,无声沉默半响,才道:“嗯。” 管事听得左天行这声音,心中一突,不知他们哪里惹得左天行不快。 不过听得管事这么一说,左天行倒也想起一件事情来了。 他垂了垂眼睑,问道:“大典请帖都准备妥当了吗?” 管事也顾不得分神,点头应道:“是的,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左天行点了点头,片刻后,才道:“杨家那里,准备了多少请帖?” 虽然只是提起杨家,没有加上任何指代。但管事心知,左天行口中所提的杨家,也就只有那一家杨家了。 管事心中更是警醒,略略提高了声量,道:“杨家嫡支连带各个分支支系家主都已经备贴。另,除嫡支能凭贴携带两名族中子弟外,分支支系家主也能各自瓶贴携带一名子弟。” 如此,杨家那位杨仙子就能跟着家主前来参加这一次的结婴大典了 管事只觉得自己做得完美,但一阵沉默过后,他竟冷不丁地听见左天行的声音自上方飘落。 “杨家以后就都按规格来吧,无须别有优待。” 管事一惊,但等得一阵后,他却没有等到左天行改口,连忙应声道:“是,属下明白了。” 左天行点了点头:“嗯,通传下去吧。” 管事心里斟酌一番,终于壮着胆子问道:“主人,那早前安排在杨仙子身边的那些人手” 左天行沉默得片刻,道:“那些暂且算了,便让他们回来吧。” 管事应了一声。 左天行又道:“之后的杂事,你们能自己拿主意的,就自己定了吧,剩余无法决断的那些,便去问师尊。” 管事又应得一声,但面色却颇有几分踌躇。 左天行知道他想问什么,再者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便道:“今日之后,我将闭关。” 他看得管事一眼,又加了一句:“大典之前我必出关。别担心,我不会错过大典的。” 结婴大典,他是主角,轻易缺席不得。 这事他当然知晓。 左天行挥了挥手,管事无声退下,独留左天行一人在堂屋里端坐。 左天行一人在堂屋上坐了一夜,直到天边的晨光破晓,他才自嘲地一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入了静室。 他也并不在静室内的蒲团上安坐,而是在启动静室内的种种阵禁后,就悄无声息地转出了他自己的洞府,驾御剑光直上青冥,投入九重云霄中去了。 左天行的动作瞒不过天魔童子。 但天魔童子也不过就是看了左天行一眼,便就重新转了目光,落在被投入怒浪洞里的皇甫成身上。 此时的皇甫成披着一身业火,正信步行走在充斥着无边剑意的洞穴里。 天魔童子看着皇甫成,扯了扯唇角,然后动了动手指。 皇甫成正想要凭借着业火红莲往洞穴的深处闯一闯,也好见一见当年那位天剑宗祖师留下的剑意,却忽然听得耳边一声轻响。 “叮” 皇甫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却也停下了脚步,望向了那自动弹出来的系统对话框。 “叮,检测到宿主绑定业火红莲,是否进行深层扫描?” 皇甫成定定地望着系统的对话框,片刻后,他问道:“系统,深层扫描要不要耗费系统积分?” 系统似乎停顿了一下,进行了一个小小的判定,才道:“要。” 皇甫成叹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里就多了点无奈:“我是很想进行深层扫描,但可惜的是,我身上的系统积分本来就是负数,现在落在这怒浪洞里,也不能去完成任务获取积分” “为了避免日后债台高筑,这深层扫描还是算了吧?”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看着下方的皇甫成,脸上表情不动,却凭空让人觉出几分嘲讽来。 系统再度进行了一次判定,又刷新出一个新的信息来。 “宿主绑定业火红莲模式为终生绑定,无法解除。这种绑定模式将有一定几率影响到系统运行,为了保证系统的正常运行,为了保证业火红莲的正常使用,系统建议宿主进行扫描。” 皇甫成望着这一条新刷出来的信息,微微眯了眯眼睛。然后,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如果一定要进行扫描的话,那好吧。” “不过” “既然有深层扫描的话,那应该也有表层扫描的吧。” “深层扫描需要系统积分,那表层扫描应该不用的吧?” “来个表层扫描就可以了。” 系统顿得一顿,才又刷新出了一个对话框。 “叮,检测到宿主绑定业火红莲,是否进行表层扫描?” 看着系统刷新出来的对话框,皇甫成面上的表情全部散去。定定看得一会儿后,皇甫成才在那“是”按钮上点了一点。 就让他看看,‘系统’一定要对业火红莲进行扫描的原因吧 “叮,检测到宿主绑定业火红莲,确定进行表层扫描,目标:业火红莲。消耗系统积分:零。目前宿主剩余积分” 也不用皇甫成等太久,‘系统’就给出了扫描结果。 “叮,业火红莲,三品莲台” 别的都是正常,但最后四个红色字体却让皇甫成睚眦欲裂。 “本源不足。” 他似乎想要有什么动作,却最终又握拳强自按捺了下来,深呼吸之后,他问道:“系统,何为本源不足?” 系统毫不停顿地刷新出大段大段的分析。 皇甫成一目十行地扫过那些数字和对比,最后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是他想得太过美好了! 业火红莲本为先天灵宝,现在要后天催生,单靠他身上的那一点业力,又如何能够达到三品莲台的层次? 皇甫成不自觉伸手摸上自己眉心那灼灼的火焰纹路,苦笑了一下后,睁开眼睛来看着系统弹出的界面,沉声道:“系统,商城里有没有业力出售?” 哪怕是个套,为了业火红莲,他也得钻。 随着皇甫成的声音落下,系统虚拟出的界面顿时换做了系统商城。 皇甫成翻过几页后,才终于在某一处角落里看到了解锁的业力。 看着业力图标下面的系统积分,皇甫成的手停了一停,最后还是落了下去。 天魔童子闲闲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看着下方皇甫成面目扭曲却仍在接连不断地点击系统商城里业力图标下面的按钮,慢而悠地笑了笑。 哪怕皇甫成接引下去的那一点业力相对于天魔童子身上业力而言不过九牛一毛,暂时来说,天魔童子还没能享受到业力被抽去的轻松感觉。 不过就天魔童子个人而言,哪怕仅仅是因为皇甫成此时的表情和动作,他心中也能生出与那种感觉一般无二的爽快得意。 这感觉真的是太好不过了! 第11章 .27| 天魔童子的想法如何,为的到底又是什么,大概真就只有他自己能够明白,旁人难以理解。 不,别说旁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正如皇甫成,他不也照样被天魔童子的做法弄得云里雾里? 何况净涪一个外人? 试图去揣度天魔童子的想法,要从中找出天魔童子的弱点,并加以利用,实在太过艰难,还不如干脆就不去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专心积蓄力量,从正面强行突破呢。 净涪虽然没能真切地看到这一点,但并不妨碍他这样做。 完成一天的早课后,净涪从蒲团上站起,向着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合十弯腰一礼,谢过他们的好意,也为自己拖延了行程道歉。 如果不是为着净涪,这三位沙弥真的毋须在这山洞里停留这几日时间。 净怀、净古和净苏沙弥没想到净涪居然会有如此反应,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却都急急自蒲团上站起,向着净涪回礼,并连连伸手去扶他道:“这是干什么?” “不过就是等得一等而已,也不曾耽搁多少时间,师弟何必如此在意?” “就是,我们师兄弟这几日本也不想赶路,这不正好,也能有点时间让我们研究研究这一部经义” 毕竟慢了一点,待到净怀等沙弥伸手去扶的时候,净涪这一礼已经完成了。 听到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的话,净涪没有反驳,只是站在原地,淡淡地笑。 净怀沙弥上下打量了净涪一番,见他精神饱满,气度宁静,不禁点了点头。然后他又去看了看净古和净苏两人,提议道:“既然净涪师弟已经出定,我等今日便就上路吧。” 净古回头看了一眼他自己安歇的地方,视线在他昨晚才抄录完毕的经义上停得一停,然后才点头道:“好吧。” 净苏在旁边也很是随意。 “可以。” 净涪自也是点头不提。 四人既然商定,也不耽搁,便也就自个收拾了山洞里的物什,携了褡裢继续上路。 才刚刚走得一阵,净涪心神一动,于行走间不经意似地抬头,望入那无边浩渺的苍穹。 虽然浩渺的苍穹唯有云霄重重,甚至连一道飞入九天青冥的剑光都看不见,但净涪就是知道,左天行就在那九重云霄深处。 只是看了一眼,净涪便低下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初初上路的时候,每每路过一处城镇村落,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人虽然面上不显,但暗地里却俱各添了三分谨慎。 经了‘陈青运’那一遭,这三人才知道自己开了眼界。 早在他们出寺之前,他们就已经知道这一路绝对不会平顺。 谁知道他们中谁的因果能够牵引出什么样的业障来呢?但作为妙音寺里众沙弥中能够成功凝练十颗舍利子,突破十信的弟子,他们对于自己的能力心性也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能够安全平顺地走过这一条路,在授戒开始之前进入天静寺。 但‘陈青运’却告诉他们,他们想得太美好了。 这一路,没有那么简单。 别人已经坦荡荡地站到了他们面前却还是看不出丝毫端倪任由别人靠近的他们,如果真的想要顺利抵达天静寺,除了要小心外还需小心。 面对提高了警惕的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净涪只是沉默。 让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沙弥讶异的是,十日里走过三座城镇的他们,居然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 就仿佛,当日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个‘陈青运’只是他们的错觉。 第十二日傍晚,简单收拾出一处供他们四人暂时休歇之所后,净怀沙弥招呼了三位师弟在蒲团上坐了,趁着晚课未曾开始之前,开始了一次简单的讨论。 净怀沙弥看了一眼坐得端正的净古、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沉声问道:“今日可曾发现了什么异状?” 净苏和净涪都是摇头,唯独净古沙弥沉默了一瞬。 净怀沙弥的视线落在了净古沙弥上。 净苏和净涪也都看向了净古。 和净怀、净苏两位不知情的沙弥比,净涪却是知道些许。 但这事与魔傀宗无关,甚至可以说是净古沙弥自己的私事,净涪虽然可以提醒,却不好插手。更何况,净古沙弥自己心境也是清明,净涪也就仍旧保持沉默。 净古沙弥本来也还有些扭捏,但在净怀、净苏两位沙弥渐渐带上力量的目光注视下,他撑不住,还是说了。 却原来,在刚刚路过的那一个村落里,负责汲水的净古沙弥在路上救了一个被村中顽童欺辱的孤女。那孤女家中已然无人,族中又因她传出刑克六亲的恶名而多有忽视。 她连番受欺,几近丧命,又被净古沙弥所救,便就黏上了净古沙弥。见得净古沙弥离开,她什么都不带,竟就凭着一口气追了上来。 这孤女在村中磋磨着长大,倒是磨出了一种别样的灵敏来。凭着这一份灵敏,她一连追出了三里路,才叫净古沙弥发现了。 净古沙弥本欲遣她回村,但每每要有所动作,却都在那一个女孩儿的那一双眼睛中败下阵来。甚至到了现在,她也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净古沙弥无法,只能看顾几分,待到路过下一个城镇或是村落的时候,再看看能否将那女子安置下来。 因着他的这一分看顾,兼之净怀、净苏两个沙弥对他的信任,这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女竟也就瞒过了诸位沙弥的眼睛,硬生生跟了过来。 当然,这个跟在他们一行人身后的女子,净涪是知道的。 他还知道,这个女子和净古沙弥之间,有一条混沌色的因果线牵系着。 那个女子,就是净古沙弥这一路上的因缘。 听着净古沙弥将这个女子的事情一点一点说来,净怀、净苏这两位沙弥也都和净涪一样沉默了。 净古沙弥将事情说完,又忍不住张目看了一眼外头,但还不等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转头看他,他自己便将目光收了回来。 净苏沙弥看了净怀沙弥一眼,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净古沙弥闭了闭眼睛,也是双手合十,低唱了一声佛号。 净怀沙弥这时候抬起了视线,看着净古沙弥,不怒不气,只淡声问道:“净古师弟,你想过,怎么安置她吗?” 净古沙弥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村落不太妥当,我打算先在下一个稍大一样的城镇帮她落户,然后” 落户,然后寻个妥善人家帮忙照看,再给她留些银两 净古沙弥的计划流畅可行,一看就是认真想过了的。 净怀沙弥听完后,终于在净古沙弥的目光中点了点头,道:“可行。” 净古沙弥见得净怀沙弥同意,又转头去看净苏和净涪两位沙弥。净苏和净涪自也都是点头。 本来也是,他们四人虽然一道上路,明面上也都归属最为年长的净怀沙弥统领。但事实上,他们四人是完全平等的存在,并不真的就是谁必须听从谁的调派命令。 完全没有这回事!他们四人就是平等的。 这事既是净古沙弥遇上,那就是净古沙弥自己的因缘,该如何决定,也都由得净古沙弥自己。哪怕净古沙弥真的要决意为那女子留下,那也是净古沙弥自己的决定。净怀、净苏和净涪可以劝告,却不能强行带他上路。 更何况,净古沙弥并未曾对那女子生出凡心。 既然如此,他们实也不必多事。 见得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师兄弟齐齐点头答应,净怀沙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在蒲团上站起,向着三位沙弥团团合十一礼。 净怀、净苏和净涪自也从蒲团上站起,回了一礼。 待到师兄弟四人再次落座坐定后,净古沙弥沉吟了一番,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道:“此时天已渐暗,那小四儿一人在外头,怕是不怎么安全,不若不若就招呼了她过来此处吧?” 净怀、净苏两人闻言,又是仔细地打量了净古沙弥一番,两人对视一眼后,还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净古沙弥面上喜色一闪而过,匆匆自蒲团上站起,转出洞外去了。 洞中霎时沉默了下来。 这一种沉默很是怪异,又与往常这四位沙弥间的沉默不一样,显得僵硬而生冷。 净古沙弥很快就回来了。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衣裳梳着一条粗长大辫子的小女孩儿。 是的,还是一个女孩儿。 如果不是净古沙弥早前已经道破,光是看这小女孩儿的模样,怕是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谁都不会相信她已经十三岁了。 225|11.27| 这一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只到他们腰间的小女孩儿,满脸都是木然,双眼全是呆滞 只这一眼,根本不需要去细看她那身针脚凌乱粗松的衣裳,不需要再看她那头如同杂草一样的黄发,就能看出这个小女孩儿的苦难。 哪怕是净涪,看见她的时候,也比平常更为沉默。 净怀、净古两位沙弥都被这个小女孩儿震住了,原本那些杂七杂八的想法全在刹那间被抛至九霄云外。 两位沙弥沉默地看着净古沙弥先取了一个蒲团在他身侧放下,强按着那小女孩儿在蒲团上坐了,然后才在那小女孩儿直而木的目光中坐回他自己的蒲团上。 见到净古沙弥就坐在她的不远处,小女孩儿因为洞中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的存在而生出的那种惊惧才稍稍淡了几分。但饶是如此,小女孩儿还是往净古沙弥身后的阴影处避了避,挡去了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的目光。 净古沙弥也任由小女孩儿躲在他的身后。 他无声叹得一口气,又安抚地拍了拍抓住他一片衣角的那一只干柴一样的小手,才抬起视线来,迎上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的目光,低声道:“净怀师兄、净苏师弟、净涪师弟,她就是小四儿” 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对视一眼,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佛号。 那一夜,山洞里格外的沉默。 第二天清晨,第一个睁开眼来的净涪不过眨了眨眼睛,便见那一个蜷缩着窝在角落里睡着的小女孩儿立刻睁了眼睛。 她边往净涪这边望,便下意识地双手抱头,将自己往角落里挤。 待见到净涪后,小女孩儿才猛地停了下来,放松了身体。可哪怕是这样,她的眼睛还是直直地望着净涪。 似乎但凡净涪再有一个动作,她就要找一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一样。 净涪收回了目光,又闭上了眼睛。 从身体的缝隙里将净涪的动作小心地看在眼里,小女孩儿又抱头等了一会,见净涪仍无动静,她才终于将脑袋从怀里放了出来,再一次蜷缩着身体躺了下来。 这一天早上,直到净古沙弥从定中出来,净怀、净苏和净涪沙弥才纷纷有了动静。 完成了早课,净古沙弥简单地陪着那小女孩儿用了早膳,一行人才收拾了东西再行上路。 五日后,一行人经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镇。净古沙弥特意和净涪换了任务,领着小四儿往镇里去了。 净怀、净苏和净涪齐齐站在原地,看着净古沙弥领着那小四儿入了村镇。 净苏沙弥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合适的人家” 净怀沙弥沉默了片刻,道:“如果找不到,大不了就先领着她小四儿这情况,本也不能随意安置” 净怀、净苏两位沙弥各自暗叹,但因为早前‘陈青运’带来的警醒,再看一看这个小四儿,哪怕确实对小四儿心有同情,可也不是半点明悟都无。 这一个小四儿,怕就是阻碍净古师弟/师兄这一路的业障。 而这所谓业障,真的有那么容易破除吗? 不管是净怀沙弥还是净苏沙弥,两人心中都不约而同地生出了这么一个疑问。但当他们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旁边的净涪身上的时候,他们心中又多了一分踏实。 那早先的‘陈青运’后来不是也都没有看见身影了么?这一回,应该会更容易些才对。 净涪察觉到净怀、净苏两位沙弥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也大概能从他们神态的变化中推测出他们的想法来,但他只是眨了眨眼睛,便就仍旧沉默。 日落之前,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终于等到了净古沙弥的归来。 然而,和他一同回来的,还有那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的小四儿。 净怀、净苏两位沙弥的视线在小四儿身上转了一圈,才又看向了净古沙弥。 净古沙弥望着三位师兄弟,又低头看了看紧紧地拽着自己一角衣角的小女孩儿,无奈苦笑。 净涪看了看那小四儿,又看了看净古沙弥,额间一道金光闪过,看见他们两人之间那一道不见削减反倒越渐粗壮的因果线。 那混沌色的因果线甚至有向着某一个色度转变的趋势。 净涪眨了眨眼睛,额间眉心的那一道金光隐去。再抬起眼睑,却正对上净怀沙弥神色复杂的眼。 “净涪师弟你” 这一句话在如今这个大家都关注着净古沙弥和小四儿的时刻显得颇为突兀,几乎是一下子就引起了净苏沙弥的注意。 就连净古沙弥本人,也怀一种不知是轻松还是愧疚的复杂心态望了过来。 净涪坦荡荡地迎上了净怀沙弥的目光。 净怀沙弥看着净涪光滑白皙的眉心,笑着摇了摇头,便随意扯了一件事将话题岔了过去。 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未必不知净怀沙弥此时乃是有意岔开话题,但他们顺着净怀沙弥的视线看了看净涪的眉心,便就真的接了净怀沙弥的话将话题岔了开去。 入夜后,待到被阵禁护在一侧的净古沙弥入得定中,净涪睁开眼来,便正对上对面那双定定望着他的眼睛。 净怀沙弥见净涪也出了定,倒不觉得有任何的意外。 早在刚出妙音寺之后不久,净怀沙弥就已经发现了,净涪他对旁人的视线,或者说是存在,极其的敏感。 他先向着净涪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又在净古沙弥的阵禁外添了一层封禁。将净古沙弥与他的阵禁连带着那个小四儿一起,圈在了那一层封禁里头。 净怀沙弥动作的时候,一旁的净苏沙弥也睁开了眼睛。 待到净怀沙弥收回手后,他看了净苏沙弥一眼,又冲着他点了点头,便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净涪。 净苏沙弥顺着净怀沙弥的目光看向净涪。 净涪大概能够猜到净怀沙弥是想要说些什么了。 果不其然,沉默得一阵之后,净涪听到了净怀沙弥的声音。 “净涪师弟你,你是不是开了法眼?” 净怀沙弥的声音迟疑又犹豫,哪怕近在咫尺,净苏沙弥也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听见净怀沙弥的声音了。 但哪怕心中再是怀疑,净苏沙弥看着净涪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热切。 他就是那么热切地,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迎着两位沙弥渴望期盼的目光,净涪点了点头。 见得净涪点头,净怀沙弥终于将胸中的那一口长气吐出。净苏沙弥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别怪他们心境太躁,对于法眼这一神通太过依仗,实在是被那‘陈青运’和小四儿弄得有点忐忑。 ‘陈青运’神秘又强大,他们根本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用什么样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小四儿确实是弱小无依,但又委实太过可怜,他们都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她才好。 有了法眼在,哪怕对小四儿这样的情况仍旧束手无策,但‘陈青运’却是再瞒不过他们了的。 虽然仍然不能说了解决了那‘陈青运’的问题,到底是扯下了那‘陈青运’的神秘面纱,能够让他们窥见他的行踪,从而加以应对。单就这样,对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净涪将净怀、净苏两位沙弥的神态转变收入眼底,却只是垂了垂眼睑,仍旧沉默。 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对视一眼,然后竟不约而同地看了看那边仍在定中的净古沙弥,压低了声音问道:“净涪师弟,我听闻法眼可观因果。这话是否属实?” 净涪点了点头。 净怀沙弥停顿了一下,才又问道:“不知净古师弟和小四儿之间的因果,到底是善是恶?” 这就是关心则乱了,都忘了净涪无法开口。 净苏沙弥看了一眼净怀沙弥,张口问道:“是善因善果吧?” 净涪皱了皱眉头,脸上是可以看见的迟疑犹豫。 净怀、净苏两位沙弥的心同时猛地一跳。 净苏沙弥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止不住地往上拉扯得变形:“不是?” 也幸好净古沙弥的阵禁本就带了隔音效用,净怀沙弥自己给净古沙弥加上的封禁里也有同样的威能,所以尽管净苏沙弥的声音尖锐得刺耳,也影响不到净古沙弥和小四儿。 净涪仍然一副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的样子。 净怀沙弥到底是更稳得住一点,他仔细地观察着净涪脸上的表情。 忧色是有,但就淡淡的一星半点,不多。 他冷静地在净苏沙弥后头接话问道:“可是还在演化中?” 净涪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看见净涪表态,净苏沙弥的脸色也终于平静了下来,可净怀沙弥却不能无视净涪脸上的那丝忧色,又问道:“是在向着恶果的方向演化吗?还是有这方面的苗头?” 净涪点了点头。 他看见了,那一条原本混沌色的因果线生出了一丝浅浅的红。不仅仅是那小四儿的一端,还包括了净古沙弥的那一端。几乎整一条因果线都在向那一种色度转化。 那一丝红,代表的,是净古沙弥他虽然不易察觉但却实实在在地转变的心态。 净涪垂落眼睑,挡去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流光。 果然,因果不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因果有定,如果因果线两端的宿主心态有变,那因果也会发生变化。 但这种变化到底是必然还是有着某种局限,就还得细看。 226|11.28| 净涪分神琢磨因果的时候,净怀和净苏两位沙弥也都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净古沙弥和小四儿两人的方向,沉默了下来。 待到净涪慢悠悠地回过神来,净怀沙弥似乎也有了决定,他收回目光,与两人道:“明日寻个机会和净古师弟说一说吧。” “再看看净古师弟自己的决定。” 净苏沙弥听得这话,沉默了半响,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点了点头。 净怀沙弥将扫过净涪、净苏两位沙弥的目光收回,道:“这事,我与他说罢,你们不必插手。” 净涪看了一眼净怀沙弥,只没作声。 这事儿,就算是说出来,也不只是一句话那么简单。 这是一场还在演化中的因果。 可善,可恶,混沌未定。 掺和进这么一场因果里,再想要脱身,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净苏沙弥也是心知,但他只是叹了一口气,就真的不曾说话了。 这一夜,除了当事却懵懂未知的两个人外,净怀和净苏两位沙弥谁的心头都不平静。 倒是净涪,他仍像往常一样盘膝坐于蒲团上,眼睑微微垂落,身姿放松,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睡去。 净怀沙弥本也坐得安稳,但过得一时半刻总会忽然掀起眼皮来,定定地望着前方一会,又无声地垂下眼睑。 如此几番反复,一夜就过去了。 不独是净怀沙弥一人,净苏沙弥也与他一般情形。 净涪于那似睡非睡的状态中静听世间万物,便将净怀、净苏两位沙弥的动静全都收入耳中。他心底无波无澜,却也明白,这一路的考验,于此一夜掀开了新的篇章。 事实上,顺利及时抵达天静寺只是能够获得戒子身份,进入戒场受戒而已。但能否真正获得戒体,所得戒体品相几何,又要看他们这些戒子在进入戒场受戒之时的心境如何。 若因这一路走来的因果牵绊,使得他们心境生出瑕疵,便是能够真正获得了戒体,所得的戒体也必有缺陷,品相不够。 戒体品相极其重要,它甚至影响到他们日后的修行。 当然,这些都是净涪自己琢磨的。早前因为净涪自己的层次不够,许多不该他们知道的东西,清笃、清镇和清显三位禅师也不和他多说。 因为哪怕说破,也不一定能够让他们这些弟子看得破,说不定还会从心底生出执念,徒生屏障。 那还不如不说。 一夜时间就这么熬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净涪与净怀、净古、净苏三位沙弥一道,仍是照旧晨起,照旧完成早课,照旧准备早膳。 一切都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净苏和净涪两人准备早膳的时候,净怀沙弥拉了净古沙弥一道出了山洞。 见到净古沙弥出去,小四儿本来也想要跟出去。 净古沙弥本觉得没什么,但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净怀沙弥,然后便摆手阻了小四儿。 净古沙弥离开后,或者说,是净古沙弥的气息远去后,一直木然发呆的小四儿抬起黑黝黝的眼睛看了净苏沙弥一眼,又看了看山洞外头。 她往山洞口那边蹿了几步,但在即将走出山洞的那一刻,又回过头来警惕地瞥了净苏沙弥一眼。 净苏沙弥收回了目光。 小四儿这才掉头往外走。 净苏、净涪两位沙弥听着小四儿的脚步声在山洞口处徘徊了一阵,又停了一阵,又徘徊一阵。 如此重复来回。 净苏沙弥无声叹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动作。 净涪抬起头来看得他一眼,却听见净苏沙弥低声道:“小四儿其实也真的是可怜” 净苏沙弥只说得这么一句话,便不说了。 僧侣的早膳本就很简单,更何况他们本身就是修行者,如果不是为着小四儿,他们甚至都不需要准备早膳。 所以不过一会儿,白粥的清香便飘满了整个洞室。 如果换了往常,嗅到食物的香气,不管小四儿身在何方,离得多远,她必定是要急急地往回赶的。但这会儿,净苏、净涪两位沙弥只听到洞口的那一阵沉重脚步声来来回回响了一阵,却又在原地停了下来。 净涪和净苏两人也都不急,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慢慢地等着那三人的归来。 也没让他们等多久,净怀沙弥的气息便向着这边过来了。 但也仅仅只有他一人。 看见望向自己身后的两位师弟,净怀沙弥微微摇了摇头,边在他自己的蒲团上坐了,边道:“净古师弟他说要静一静。” 净苏沙弥看了一眼净怀沙弥,眼带询问。 净怀沙弥却只是摇头。 他也真不知道净古师弟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净苏沙弥收回了视线,三位沙弥各自安坐蒲团,围着一锅白粥一盘温热的馒头静等。 小四儿却没有三位沙弥的定性。 她在洞口处又等了一会,仍没有看见净古沙弥回来,竟然就追着早前净怀沙弥回来的方向寻了过去。 洞室里的三位沙弥都察觉到了她的动静,净怀、净苏两位沙弥无声叹得一声,都褪下手腕上带着的那一串佛珠,拿在手里,一下一下慢慢地捻动着。 小四儿寻过去后不久,就被净古沙弥领了回来了。 净古沙弥领着小四儿在蒲团上坐下,先是沉默地向着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合十一礼,然后便低垂了眼睑,无声地给小四儿盛了一碗浓香的白粥,见她接了,又取了一个大白馒头递了过去。 哪怕白粥和馒头都堆放在眼前,哪怕她饿得连连吞咽口水,小四儿也只坐在蒲团上不动,直到净古沙弥将白粥和馒头取了,递给她,她才接了过来,三两口吞吃干净。 是真的干净。 连带着她手里可能沾上的馒头屑和瓷钵里剩下的粥汤,全都干干净净,没有余下一星半点。 净怀他们这些人不是第一次看见小四儿这般吃饭了,但每一次看见,他们都显得很沉默。 但这一次却又和以往的每一次不同。 这一次是格外的、极其的沉默。 或许就是因为这与往常大不同的氛围,令小四儿察觉到了什么。 仅仅只是喝完了一瓷钵的粥汤一个大白馒头,远远没到小四儿饱腹的程度,她却不再去接净古沙弥给她加的粥汤和馒头了。 她别别扭扭地学着四位沙弥的样子,盘膝坐在蒲团上,洗得干净但仍旧瘦小的双手乖顺地摆放在双膝上。 她极力坐得挺直而自然,就像她每一次看见的净古沙弥所做的那样。 然而那一双因为骨瘦的脸庞而显得格外黑格外沉的眼睛却仍旧显出了几分怯懦和哀求。 净古沙弥看着小四儿的模样,垂下了千斤重的眼睑。 净涪看了看闭上眼睛的净古沙弥,又看了看垂着眼睑坐在蒲团上无声静默的净怀和净苏,白皙干净的眉心处渐渐浮起一道金色的佛光。 他的法眼之中,那一道牵系在净古沙弥和小四儿身上的因果线仍旧继续演化,一时看不出个究竟。甚至,连净怀沙弥身上也多出了两条混沌色的因果线。 那两条因果线,就分别牵系在小四儿和净古沙弥身上。 不知是不是净涪错觉,在那两条因果线出现之后,净古沙弥和小四儿身上的那一根因果线凭空多出了一丝沉暗。 那一丝沉暗甚至并不仅仅局限在净古沙弥和小四儿身上的那一根因果线上,似乎还蔓延到了净怀沙弥身上新牵引出来的那两根因果线。 净涪看得一阵,心中隐隐生出一种感觉。 怕是净怀沙弥的因果业障也牵扯到净古和小四儿之间的那一段因果里去了。 两段因果业障叠加,本就艰难重重的这一路,恐怕还得再艰难一点。 净涪看得清楚后,便收了法眼。 但没想到,他睁开眼睛后,竟就直接对上了净古沙弥的眼睛。 净古沙弥显然也没有想到。 他很自然地收回了在净涪眉心处梭巡的目光,低头取过小四儿放下的空瓷钵,还给她盛了满满的一碗,递到她的面前。 小四儿转过头来,望着净古沙弥。 净古沙弥只将手里的瓷钵又往小四儿面前推了推,低声道:“吃吧。” 小四儿的手动了动,可还是没有抬起。 净古沙弥定定地望入小四儿的眼睛,看见那一双显得特别大的木滞眼睛里映出来的清晰的他自己,低声道:“吃吧。” 说完,他停了一停,又加上一句。 “没事的。” 小四儿这才接过了净古沙弥手里的瓷钵,初初不过是小口小口地抿,但小心瞥向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的视线没有发现什么。她也就咕噜咕噜地三两口饮尽了一瓷钵粥汤,顺带干掉一只净古沙弥刚递过来的大白馒头。 很是痛快利落。 227|11.28| 净古沙弥看着小四儿吃得香甜满足,唇边慢慢地露出一丝笑意。 看见这一丝笑容,净涪便知道净古沙弥已经有了决定。 知道这一点的,不仅仅是净涪,还有旁边一瞬间乱了捻珠节奏的净怀和净苏两位沙弥。 果不其然,在打发了小四儿去溪边做简单的梳洗后,净古沙弥垂下眼睑避开三位沙弥落在他身上的视线,低缓但坚定地道:“净怀师兄、净苏师弟、净涪师弟,我打算带小四儿上路。” 山洞中没有人说话。 一片静默中,三位沙弥只听见了净古沙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小四儿的情况,你们也都看到了。如果就这样随便地将她放在一个地方,她不一定能够活得下来” 想要将小四儿安置下来其实很简单,方法也有很多。可小四儿的情况,又决定了他们不能这样对待她。 山洞中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小四儿的脚步声在这山洞中响起。 净怀沙弥停下了捻动佛珠的手,慢慢地将佛珠又带回了手腕上。 他低垂着头,并不去看这山洞中的任何人。但洞中所有人都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这件事,你决定就好” 净苏沙弥看了一眼净怀沙弥,又转过视线去看了看净涪。 净涪也只是垂着眼睑坐在那里。 净苏沙弥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小四儿回来后,不管是谁,都没有再就这件事多说什么。各人利索地收拾了东西,又再开始上路。 净古沙弥果然就如同他说的那样,哪怕路过的小城小镇里看见了适合安置小四儿的人家,也没有要将小四儿留下,仍将她留在身边。 刚刚开始的时候,小四儿还像个胆小的兔子一样,时刻注意着净古沙弥的脸色,稍有不对就蹿到他的身边,牢牢地拽着他的一角衣角,说什么也不放开,生怕会被丢下。 每每这个时候,净古沙弥都会给小四儿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低声念诵佛说阿弥陀经。 时日久了,小四儿似乎知道净古沙弥不会再随便扔下她了,便不再如早前一样畏畏缩缩,终于露出了几分少女该有的青春活跃。 不过为着一路方便,小四儿梳了发髻穿了长裤长褂,作的是男子装扮。所以这好不容易露出来的几分少女的青春活跃,又成了少年的意气。 但不管如何,小四儿的情形确实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是以不管是净怀沙弥还是净苏沙弥,沉默之外,倒也多了几分宽和。 只是这一日,在完成晚课之后,净涪找到了净怀沙弥,递给了他一张白纸,纸上只有四字。 因果纠缠。 看着这四个字,净怀沙弥沉默了一阵,才问道:“因果纠缠,是谁与谁的因果纠缠?” 净涪沉默。 净怀沙弥看了他一眼,没有强求净涪给他更多的信息。 所谓闭口禅,其实又有别称名为“止语”。这“止语”里的“语”不仅仅指的是言语,还包括身语、笔语。 也就是说修闭口禅的僧侣,他本不该说话、点头、摇头乃至是那笔墨誊抄书写,甚至连神识传音传言都不应该。但修闭口禅的目的,只是为了减少人口、身、意造下的业障,并不是要将人修成石头。是以到底说不说,做不做,也全都由那修持的僧侣自己决定,并不强求。 但修持闭口禅的僧侣,他们所得道的玄妙神通又与他们修持闭口禅的严谨程度有关,这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净怀沙弥不强求净涪更多,其实也是顾虑到这一点。 以净涪沙弥修行闭口禅的严谨程度来看,安知不是他一起意,再加以引导,就达成一种类似心想事成的效果呢? 不过净涪不多作表明,净怀沙弥也可以猜。 这因果纠缠四字,净涪不给净苏不给净古,偏偏给的是他。那多半就是因为这纠缠的因果里面,牵扯到的是他。 这一点本也不难猜。 甚至在很早之前,净怀沙弥决定和净古沙弥开口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想到了今日了。 善因善果,恶因恶果。 见得这么些时日以来净古沙弥对小四儿的用心与小四儿的转变,净怀沙弥并没有生出一点悔意,只有一种坦然。 该来的总是会来,只要我心无愧,那便任凭风起浪涌,也是无忧。 南无阿弥陀佛。 净怀沙弥虽是这样想的,但到底也不忘了提醒净古沙弥小心。 可哪怕再是小心谨慎,也总是防不住有心人。 忽一日,原本紧紧跟在净古沙弥身后与他一起前往小镇采买的小四儿,竟然在一个错眼间,就没了影踪。 出来采买本为的就是小四儿,又因为早先净怀沙弥与他的提点,他一路也特别注意小四儿的行踪,但饶是这样,竟然仍是一个晃神就不见了人。 净古沙弥将手上的物什随手往随身褡裢里一塞,急急通知了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人,便等不及他们到齐,匆匆开始寻人。 净涪到得不早不晚。 他到的时候,净怀沙弥已经在了,但净苏沙弥还在往这边赶。 见得净涪,净怀沙弥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着急却不自知的净古沙弥,无声叹了一口气,向着净涪招了招手。 净涪走了过去。 净怀沙弥合十一礼,道:“净涪师弟,怕是还得劳烦你出手。” 说来也是惭愧,不管是他还是净古沙弥,竟愣是没有发现丁点线索。 净涪也不多言,他微微低头合十回了一礼。 然后他抬起头,视线在这一条不大不小不热闹不冷清的街道上转了一圈,最后定在了净古沙弥身上。 净古沙弥这个时候也正睁开眼睛。 看他眼底不自觉的烦躁,便知他又是无功而返。 净涪看得净古沙弥一眼,也不多言,仅仅是一步迈出,走到净古沙弥身边。 净古沙弥转过视线来,见到是他,也是松了一口气。但他才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冷不丁见净涪伸出手来,在他身边虚虚一抓。 不管是从最开始就一直盯着净涪动作的净怀沙弥还是刚刚赶到正巧碰见净涪动作的净苏沙弥,看着净涪摊开的手掌,都是不觉一愣。 那手掌上,空无一物。 本来看净涪的动作和神态,他们还以为是净涪找到了什么的。但原来也是什么都没有。 净怀沙弥才刚要低头,却见刚刚还站在净古沙弥身边的净涪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前,正将那摊开的手掌往他的面前抬。 “唔?”净怀沙弥正要开口询问,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却原来,净涪那本来空无一物的手掌上忽然升起一片金色的佛光。佛光中央,一道湛青的道光显了出来。 净怀沙弥皱着眉头死盯着那一道道光。 净古、净苏两位沙弥不明所以,但他们到底相信净涪和净怀,倒也按捺了心思,在一旁静静地等。 许久之后,净怀沙弥终于从记忆中翻找出了点东西。 “这一道道光,是一道符” 他边说着,边伸手从净涪手中引出那一道道光,道光出了净涪手中的佛光笼罩范围内,瞬息间又化作一片虚无。 净怀沙弥见状,伸手沾染了那道道光,慢慢地用那道道光在他的手掌上空化出了一张符箓。 净怀沙弥的动作很生涩,勾画符箓的速度慢不说,还因为无法确定那道符箓的符文走向而来回反复了几遍。不过到了最后,净怀沙弥还是成功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符箓。 那符箓漂浮在净怀沙弥的手中,灵光时隐时现,看着繁复而神秘。 早在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位沙弥聚在一起的时候,这一处地方就已经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 或者说,早在净古沙弥出现在各处商铺的时候,他就是这个不大不小的村镇百姓瞩目的焦点所在。 现如今更是,自净涪手中升起那一片佛光后,镇中的百姓看着他们这一行四人的目光,简直如观神佛。 净怀沙弥收起手中的那一片符箓,看了看周围狂热地望着他们的凡俗百姓们,稍稍示意之后,便低声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净苏、净涪自是不必提,但净古沙弥却是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些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 他眼神一个怔忪,但须臾间便恢复了过来,跟在净苏沙弥身后离开这条小街。 净古沙弥走在最后,清清楚楚地听见那寂静的小街陡然炸起了一锅乱粥,吱吱喳喳的声音落在他的耳中,更惹他心烦。 “看见了没有,看见了没有,那是真的佛光啊” “佛祖在上,我居然也得见佛光的一天” “我哪怕是死,也能够闭眼了” “这几位,可都是大师啊!真真正正的大师啊” 净古沙弥听着这些声音,只觉心中越渐烦躁。 他忍不住停了脚步,狠狠地闭上眼睛站了一阵,才急步追上净苏。 228|11.28| 净怀沙弥领着人,也没走远,只拐进了一个小巷的深处,随手弹出一点佛光,就背对着墙壁站在了原地。 净涪寻了个不太显眼的位置站定。 净苏沙弥进来之后,目光一扫,站到了净涪身侧。 净古沙弥是最后进的这小巷,他看也不看,直接就站在了净怀沙弥的对面。 此时太阳初初攀上墙沿,金璨的日光从墙头上铺泄下来,明明朗朗的,洒了净怀沙弥一身。但即便是这样,也阻挡不了净古沙弥的目光。 “那是谁?” 净古沙弥开口问。 声音极淡,听不出多少情绪。 净涪站在背光处,眉心处不知什么时候悄然染上了一线金黄。 那一线金黄细细晕开,恰似一只倒竖的眼睛。 净苏沙弥这会儿已经侧了头过来,定定地望着净涪眉心的那一线金黄。 净涪察觉到净苏沙弥的视线,未曾多做掩饰,大大方方地转过脸来正对着他,眼带询问地迎上他的目光。 净苏沙弥眨了眨眼,种种思绪在那一瞬间褪去。 “这就是法眼吗?” 净涪看着净苏沙弥的目光,含了点笑意,微微点头。 净苏沙弥赞叹地看了看净涪眉心处的那一线金黄,但也就这么一会儿,他忽然转头看了似对峙又似商谈的净怀和净古,凑过头去,在净涪耳边低声地问:“他们身上现在的因果线,到底如何了?” 净涪的手抬了抬,手指往内按压了一阵,拨了拨手腕上的佛珠,然后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净苏沙弥本就极其关注净涪的脸色,见他面上的迟疑,心中又是一叹,意气阑珊地站稳身体,目光望着净怀和净古两个沙弥的方向。 虽然看似专注,但净涪却看见他的身体松怠,目光迟缓,显见就是在发怔。 净涪轻飘飘收回目光,手指仍在佛珠上拨弄。 净怀沙弥与净古沙弥和那小四儿身上牵系着的那两条因果线此时都已经染上了灰暗。净古沙弥身上除了早先的因果线外,又凭空生出了一条因果线插入净怀沙弥身后的那一堵墙,延伸到墙的那一边去。而和那一条因果线去往一个方向的,还有净怀沙弥身上的一条。 但和净古沙弥身上那条因果线不同,净怀沙弥身上这一条因果线是他身上那些因果线里的其中一条。 也就是说,净怀沙弥这一路上的业障已经搅合进了净古沙弥和小四儿之间的因果中。 净古沙弥和小四儿之间的因缘非是这一路而来。单只这一路上的相处,绝对不足以挑动净古沙弥,令他心湖荡波。 尤其小四儿不过一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瘦得骨肉嶙峋,看不出多少丽色,甚至连眼睛都是木滞的。这样的一个小丫头,毫无吸引力,就连普通男子的心智都无法动摇,却偏偏能够触动得了净古沙弥,引动他的情思。若说没有缘由,谁信? 净涪看得久了,兼之随着他的修为进展,他眉心处的那一只法眼所能看见的东西越渐清晰,慢慢的也有了明悟。 这净古沙弥和小四儿之间,怕是存在前世因缘。 前世因缘 隔了一世的因缘,比之此世因缘来说,本就更加难以揣度,难以化解。更何况,现在净怀沙弥的因缘业障也牵扯了进去。 此般种种因缘纠缠掺杂 净涪眼底升起一抹流光,又在谁都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悄然隐去。 可真是有趣极了。 净涪作为旁人或许能够端坐钓鱼台,但净古沙弥作为当事人,或者说,是这一潭子深水里的那一尾鱼,却做不到净涪这般的闲逸。 他甚至连自己的心境如何都没有心思去理会,脑海里只有一句话反复翻滚,刺激得他脑袋发疼。 ‘小四儿被人带走了’ 对净怀沙弥沉默的不满,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化作了净古沙弥眼底的漠然。 他再一次开口问道:“那是谁。” 净怀沙弥看着净古沙弥的眼睛,细细吸了一口气,道:“秦和。” 仅仅得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名字,净古沙弥哪儿会满意? 他也不费心思去想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仍旧直直地望着净怀沙弥。 倒是一旁的净苏沙弥顿了一顿,插话道:“秦和是那个秦和吗?” 净怀沙弥点了点头。 净苏沙弥这下是真的皱眉了:“可是那个秦和不是已经死了吗?” 净怀沙弥仍然点头。 净古沙弥这会儿已经没有耐心去和净怀沙弥玩沉默了,他猛地转头,死死地盯住了净苏沙弥。 净涪在一旁,听见秦和的名字,完全不吃惊。他眉心处的法眼微微发烫,将净怀和净古两位沙弥身上因果线的波动全都收入眼底。 这些信息乃至这些记忆,最后都会化作净涪的底蕴,成为净涪脚下的阶梯,为净涪铺出通往远方的大道。 净苏沙弥今天还是第一次对上净怀沙弥的眼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理解了净怀沙弥的沉默。 作为一起从妙音寺里走出的同伴,除了净涪这个沉默又独特的师弟外,他们三人最为熟悉。 在他的记忆里,净古沙弥不是这个样子的。 净古沙弥眉眼常带笑意,笑容干净柔和,眼底虽说不上不染尘埃,但也绝对不是现在这样的木然阴霾。 净苏沙弥不由得重重地垂下眼睑,不去看净古沙弥的眼睛,口中却将秦和的事情简略快速地说来。 “秦和是三十多年前的一位散修。他修为薄弱,却在符之一道上很有天赋。” “因为他画出的符比之旁人要好,所以他在散修中也颇有几分名望。” “但后来却传出他以人为符,祸害凡俗百姓。” “当时就被净怀师兄撞上” “再后来,就传出了秦和的死讯” 净苏沙弥边说着,也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来。但他并不去看净古沙弥,而是视线一偏,落在了另一侧的净怀沙弥身上。 净古沙弥也转了眼睛望去。 净怀沙弥一直就垂了眼睑站在那里,手里还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手腕上的佛珠。 察觉到诸位师弟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净怀沙弥淡淡地掀开眼睑,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当时我领了寺里任务外出,和秦和有过一段交情。” 他顿得一顿,然后才道:“后来我完成任务后,在他洞府歇脚,却发现了这事” “我要阻止他,他却不愿。我与他相抗之下,他力有不逮,身受重伤,最后因为错手,命丧在那些被他关入洞府里的凡俗百姓手上” 净怀沙弥再度伸出手,显化出那一道湛青的道光。 这道道光灵光清湛,通透剔净,不见半点血腥。然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样的一道道光,沾满了那些凡俗百姓的血泪。 它周围散逸的光芒灵动而秀美,几可与阳光竞秀。可这一份秀美底下的阴影里,却堆积着无法散去的怨恨。 净怀沙弥看着它,眼底闪过他所看见的那一幕幕血腥景象。 一间占地三十亩有余的平地洞室,一半有余的地方被押满了人的木笼堆满,中间是一个宽大而平整的铁床,铁床上躺着一个被剖开了肚皮露出五脏却仍留了一口气未曾断去的秀美姑娘。而另一侧,却又一个个铁钩挂满了人皮。人皮的下方,又有一张张木板盛放着还带着血腥气的血肉。 净怀沙弥忍不住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秦和在符之一道上很有天赋,而比之天赋更重的,是他对符文的专研。本来,这样的一个修士,不管如何,只要他一步步踏实往前走,总能走到他想要去往的地方。” “可是秦和的太盛。” “他是五行灵根,灵根限制了他的修炼速度。” 饶是一直心忧小四儿的净古沙弥,也不知不觉静了下来,沉默地听着净怀沙弥的话。 就连净古沙弥他,也猜到了些什么。 果不其然,净古沙弥、净苏沙弥连带着净涪,都听到了下文。 “符文一道上溯天地神文,他修为浅薄,哪怕再有天赋,也无法掌控更多的符文。” “也许是他天资惊人脑中灵光一闪,也许是他心中作祟,忽有一日,他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 净怀沙弥停得一停,竟然在这当口上,唱了一段道门经典的清静经。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然后,他又换了一小段道德经。 “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他竟觉得,符文一道,在天,在地,亦在” “人。” 这话一落,这小巷里静得就只剩下巷外头行人的来往喧闹声。 许久之后,净怀沙弥才又沉声道:“于符之一道上,他确实是天纵其才。竟然真的让他找到了些成果” 净古沙弥、净苏沙弥连带着净涪的目光都落在了净怀沙弥摊开的手掌上那一道湛青的道光。 “这也是他研究出来的符文,他将之命名为人符。” 229|11.28| “人符的威力比之道门道符远有不如,数目也极有限。但据他所说,这种处处比不得道符的人符,却又有一样道符无论如何都比不了的好处” 净怀沙弥其实并不想要卖关子,但他还是停了一下,才往下继续。 “人符,它可以为身无灵气的凡俗百姓所用。” 符出于人,而用于人,称为人符。 如果不去探寻这符的来历,不去看这道符后面沾染着的斑斑血泪,这名字其实很恰当。 净涪抬起眼睛去看那一道浮在净怀沙弥手掌上的湛青道光,但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只有弱者,才会去研究这些东西。 不仅修为弱,连心也弱。 这样弱的弱者,弄出来的东西也都是这样的不堪入目。 净怀沙弥却没有发现净涪眼底那一闪而过的不屑,他甚至都没有去看这周围的三位同门师弟,而是微微侧过身,望向他身后的那一堵墙,淡淡说道:“所以,你也能使用它,对不对,秦檀越?” 随着净怀沙弥这一句话的落下,四位沙弥身周一直若隐若现的金色佛光陡然扩散。在那一片金色佛光中,那一堵再平常不过的泥墙如薄纸一般被洞穿,敞开了一扇足够行驶马车的平整门户来。 而在墙壁的不远处,有一座简单的小院子。院门外摆放着一张木摇椅,摇椅上坐着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 这老妪手里拄着一支龙头木拐,正鼓着一双浑浊的老眼狠狠地瞪着他们。在老妪的身前,却又有一个瘦瘦小小的身体倚在了摇椅的扶手。 哪怕那人低垂着头,面孔被垂落的发丝掩去了大半,只露出了一个骨瘦的下巴,净古沙弥仍然能够将她认出来。 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之前,他就已经往前迈出了一步。 不过是小小的一步,却触动了那老妪敏感到疯癫的神经。 “咚!”她手中木拐重重地在地上一拄,随即一拐,狠狠地一个拐子打在她身边的那小四儿身上,“别过来!” 纵是昏迷,被这么重重撞了一记,小四儿的身体还是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呻吟出声。 净古沙弥立时停住了脚步,他的头微微垂下,眼睛藏在阴影里。 那老妪不过是普通的凡俗百姓,到了她如今这个年纪,一双眼睛已然不顶用了,又怎么看得清站在眼光里的净古沙弥的表情? 她也压根不想要去看清。 “呵呵呵”老妪咧开掉光了牙齿早也没有了光泽的嘴,笑着和净怀沙弥打招呼,“这么久不见,没想到净怀大师竟然还能认出老太婆来,老太婆实在是太高兴,太高兴了” 她嘴里说着高兴,脸上也特意向着净怀沙弥挤出一个笑容来。 然而不知是因为老妪脸上那重重的皱纹,还是因为老妪那双浑浊却凶狠的眼睛,这一个笑容不见喜色,反而显得极为狰狞。 但她自己不知道,也没去在意,她只是盯着仍旧年青不显老态的净怀沙弥,阴沉沉地道:“老太婆听人说啊,净怀大师要去天静寺受比丘戒啦。等净怀大师从天静寺里出来,就是比丘了” “老太婆听说这事,心里实在是高兴啊高兴得老太婆我这一路上都没睡好,急急地就追着净怀大师的脚步过来了就怕老太婆我这老胳膊老腿走得慢了一点,没能赶上为净怀大师送行,倒使得家弟当年的肺腑之言成了空话” 那老妪年纪实在大了,说起话来都是一句一喘的,但即便是最为心急的净古沙弥,也都没有出言催促,任由她一个人说得尽兴。 净怀沙弥听着这秦姓老妪的话,纵然心中依旧静如明镜,却还是被人拿生硬冰冷的石块砸出了一圈圈的涟漪。 “我听说你们寺里今年只有一人去天静寺受比丘戒啊怎么着,受比丘戒很难吗?” “难得过我结丹吗?” “哈哈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条件绝对拦不了你的吧” “嗯,因缘业障啊说起来,我是你的朋友啊,我和你身上也有一份因缘的吧,这样,到时候你到天静寺那边去受戒的话,我到时候就去做你的业障” “嗯?让我想想,该怎么样才能难得倒你呢?” “不如这样,到时候我带一坛酒过去,别的也不多说,就倒一碗酒在你面前,你喝,就让你过,你不喝哈哈,你就留下来陪我半个月,也算是谢了我千里迢迢赶去相贺了,怎么样?” 老妪看了一眼净怀沙弥,竟然随手就将她手上的那一根龙头拐仍在了一侧,整个佝偻的身体往身后一转,探出身体去摸索。 她的各处都是空门,就那样暴露在了这四个沙弥面前,也不担心这些沙弥们会对她怎么样。 好半响后,她终于从摇椅后面摸了一个巴掌大小的酒罐子出来。 她将那酒罐子抱在怀里,都不去看净怀沙弥的脸色,直接就用她枯柴一样手指一片一片地将酒罐子上的封泥剥去。 毕竟年纪大了,而且这酒罐子上明显有着修士的手段,她一个凡俗老妪,想要除去酒罐子上的封泥极为艰难。可哪怕知道只要她开口,站在那边的四个沙弥也都会出手帮她,但她还是闭紧了嘴巴,自己使尽全身的力气去扒。 她不开口,净怀、净古、净苏连同净涪四人就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动作。 又是好一会儿的功夫过去,这秦姓老妪终于扒去了一角封泥,一股香浓的酒气从那个缺口中汹涌而出,瞬息间溢满了这整个空间。 净怀沙弥嗅着鼻端萦绕的熟悉酒香,拿着佛珠的手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老妪透过那一角封泥看见里头晃荡的酒液,嘿嘿笑了两下,似乎是休息得够了,便就继续伸手费劲去扒那一层封泥。 哪怕她用的劲很大,可也称得上仔细,甚至说得上是小心翼翼。正因为她的这一份小心,封泥被扒开后溅出的泥屑竟没有一丁点落入那一个酒罐子,玷污那一罐浓香甘醇的美酒。 将那坛酒罐子上的封泥全部扒干净后,老妪探头看了看里头的酒液,又费力闻了闻酒香,眯着眼睛想了好半响,才点头道:“是这个味儿。” 她小心地将那坛酒罐子摆放在摇椅前方的那一个矮几上,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干净的瓷碗。 那瓷碗纯白润滑,碗边还有一些如同符文一样的花饰纹路。 净怀沙弥认得出来,这瓷碗是那秦和惯常用过的。 净怀沙弥沉默地看了那瓷碗一眼,视线一转,又看向了那老妪。 老妪将那瓷碗仔细放在那坛酒罐子旁边后,又是一个转身,随手掏出一个缺了口的甚至摸了一片灰的泥杯,离那酒罐子和瓷碗远远的放在一边。但虽然远,却仍在同在一个矮几上。 老妪嘿嘿地喘了几口气,拄着拐杖往身后的院子慢慢走去。 净古沙弥看着老妪进了屋,急急往前走了几步,探头去看小四儿的情况。 他仔细看了一阵后,没看出什么来,不过也没瞧见小四儿有什么不对,便也就松了一口气。 他这一口闷气吐出后,竟然也没有直接上前去抢回小四儿,而是慢慢地退回了原地。 他在他自己的原来的位置上站稳,也没去看旁人,低垂了眼睑,无声站立。 没有人看得出来他到底在想什么。但净涪猜,他应该是发现了自己与往常的不同。 净涪的目光难得地带上了一丝兴味,在净古沙弥身上转了一圈。 从他站立的姿势到他身体绷紧的弧线,一点点的研究了个仔细。 但根本没过多久,净涪眼底的兴味就散了个干净。 他心动、意动,但身不动。 没有担当,没有决断。 这样的一个沙弥,哪怕比净音早受戒,也实在比不得净音。 净涪的视线从净古沙弥身上收回,似是不经意地瞥过净怀沙弥和净苏沙弥。 如果对手都是这样的,也就难怪净音能够后来居上了 净涪收回目光。 也恰在这时,那秦姓老妪也拄着拐杖从屋里头走了出来。她的手上,还拎了一个茶壶。 这茶壶是最劣质的泥壶,上头甚至没有任何纹路装饰。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泥壶,就是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她拎着这一个茶壶的手却是极稳,连一丁点水珠都没有溅出。 她就那样拎着那酒壶从屋里慢慢走了出来。到得近了,她掀起眼皮扫了一眼院子面前的这些人。 看见他们仍与她进屋之前一般无二,她也不吃惊,径自掀起了嘴角不知是嘲讽还是可惜地呵呵笑了两声。 她边笑着,边抬起了手里的茶壶,往那一个脏兮兮的泥杯里头倒水。 浑浊的根本看不出都加了什么东西的黑水从那个泥壶歪了一侧的壶嘴里噗嗤噗嗤地流出,落入了那一个泥杯里头。 那黑水流出壶嘴的那一刻,一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气味扩散开来。 净怀、净古和净苏三位尽皆皱了皱眉,好一会儿才松了开来。倒是净涪,他嗅了嗅那一股浊气,将成分在心底一条一条地列出。 血气、腐气、臭气、火气 230|12.01| 净涪的视线在那一杯黑水上停得一停,然后又看了一眼那秦姓老妪和净怀沙弥。他将那秦姓老妪脸上面色收入眼底,心思一转,便猜出那秦姓老妪的心思。 果不其然,这秦姓老妪看似随意但其实很珍重地将手里装着黑水的泥杯放到一边,又捧过那一坛酒罐子,往那个瓷白漂亮的瓷碗里倒了八分满。 然后,她将那装着美酒的瓷碗摆放到了那泥杯的另一侧,与它并排而列。 摆放好后,那秦姓老妪艰难地在那摇椅上坐下,仍旧提了那一根龙头拐杖在手,但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净怀沙弥。 “当年,家弟说要在这一条路上为你斟一杯美酒,以成就他与你的这一番因缘” “如今,他虽不在了,但他当年特意埋下的美酒仍在,老太婆我这把老骨头也还在,便由老太婆我这个当姐姐的,来替他给你倒上这一杯酒水” “这酒你若不喝,老太婆也不要你留在这里陪老太婆待上半个月,只要你喝了这一杯水,就可以走了。” “喝,还是不喝,又或是喝哪一杯,都在你。” 她视线一歪,瞥过旁边昏昏沉沉靠在摇椅上的小四儿,“她,你也可以带回去。老太婆我一把要埋进土里的老骨头,也不想带着这么一个累赘。” 她说完,再不去看净怀沙弥等人,径直往摇椅上一趟,阖上眼睛,呼吸放缓,似是就这样睡了过去。 净古沙弥看了看那秦姓老妪,又看了看净怀沙弥,往前迈出一步,手指一弹,一点金光落在小四儿头上。 金光散开,成了一段朦胧的淡金绸带。绸带垂落,将下方的小四儿合身一卷,竟然轻轻松松就带着小四儿回到了净古沙弥身侧。 净古沙弥也不伸手去抱小四儿,只将小四儿放在平平地放在地上。当然,小四儿并不是直接就躺在了地上。她的身下,还垫着一段似有实质的淡金一样的绸带。 净古沙弥和净苏沙弥同时抬起眼睛去看净怀沙弥。 小四儿轻松顺利地被带了回来,那就说明,那秦姓老妪说的都是实话。 既然是这样,那净怀师兄他 净怀沙弥垂着眼睑站在原地,手指仍旧搭在手腕上的佛珠上,一动不动,直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没有人催促他。 净古、净苏、净涪三位沙弥没有,那秦姓的老妪也没有。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自己的选择。 就这样转身离开,还是往前? 如果是前者,这一段因缘业障不解,待到日后纠缠,不知会牵连出什么。更不知会在什么时候蹿跳出来,给人一记狠着。 如果是后者,放在他面前的这两样,净怀又会选择什么? 是酒,还是水? 他是出家人,出家人戒酒戒色。饮酒,即是犯戒。 饮水,可光看这水的颜色,光闻这水的气味,谁知道这水里被混入了什么? 净怀沙弥站了许久,从日上墙头到日至中天,他才终于有了动静。 他也不去看躺在摇椅里的那个秦姓老妪,一步步走到那处矮几前,站定。 净怀能够察觉到身后三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能够察觉到其中两道与众不同的目光。 与净古、净苏两位师弟的警惕和紧张不同,净涪的目光里,揉合得更多的是悲悯与叹息。 净怀心有明悟,净涪他是知道如今和那被美酒一起摆放在他面前的这一杯茶水里究竟都有什么的。 然而哪怕净怀明白,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净涪,没有要寻求净涪的帮助。 他低垂着头,望定矮几上的一酒一茶。 美酒醇香,酒液如同最干净明煌的琥珀;茶水墨黑,茶汤如同最浑浊沉暗的阴土。 净怀定定地看得一阵,最后弯下腰伸出手去,握上那一个粗糙的泥杯。 他的手握定泥杯,往上一抬,顺带站直了身体,将泥杯端到了自己眼前。 净涪看着净怀动作,眉心一线金黄陡然升起。但又仿佛它一直都存在一样,这一线金黄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法眼之中,随着净怀端起那一杯黑茶,牵系在净怀和那秦姓老妪身上的那一条因果线无声断去。 净涪安静地等待着后续。 望着这一杯黑茶,净怀再没有去心思去在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黑色的茶汤倒映着他的五官。但在净怀目光中,那浮现在这一杯黑色茶汤里的,赫然是另一张他以为早已模糊但实际上却清晰得分毫不差的面容。 他端着这一杯黑色的茶汤沉默。 旁边似乎已经睡去了的秦姓老妪翻了个身,撩起眼皮子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也自闭上了眼睛去。 净怀察觉到她的目光落下又收回,却分辨不出她目光里的情绪。 不知是因为她那目光里的情绪太复杂,还是因为他自己这会儿已经没有了那个心思去探查。 这个中原因,净怀也已经懒得去猜想。 他稳稳地端着那一杯泥杯,将杯盏凑到唇边,一点一点喝了个干净。 这茶汤一入口,净怀就觉出了不对。 自含着那一口茶汤的口腔开始,一股寒气瞬间爆发,刹那间冻彻了他的心神。 寒,极寒。 这一股极寒寒气中,还带了一股阴气。阴气之内,似乎还包含着一股死气。 不,不仅仅只是寒气、阴气和死气,还夹杂着怨气和毒气。 寒、阴、死、怨、毒,五气在净怀口中喷发,又顺着咽喉往下,直入肺腑。 不过仅仅喝得一口茶汤,净怀整个人就已经被封在了原地。 然而,净怀到底是妙音寺里清修数十年的沙弥,一身元气具足,无垢无漏。不过是一口茶汤,到底与他无碍。不过是片刻间的功夫,净怀沙弥便自那五气中破封而出。 看着崩散的五气中央安然无恙的净怀,净古和净苏两位沙弥不觉长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已然开始放松。 无事! 但站在净苏身侧的净涪,这会儿却稍稍站直了身体,眉心那一线金黄竟然仿似真实的眼睛一样,轻轻地眨得一眨。 净涪法眼之中,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净怀身上荡出,迎风向上升起,才刚刚飘至净怀头顶,竟然合身一扑,缠上了净怀头顶那一片金璨剔透的佛光。 被这寒、阴、死、怨、毒五气混合而成的黑气缠上,净怀头顶的那一片佛光也不需净怀催动,便就自发开始涤荡净化反击。 然而那由五气混合而成的黑气似乎综合了五气的优点,极为难缠。饶是净怀头顶上的那一片佛光金璨剔透,堂堂皇皇,无有瑕疵,却仍然被那黑气绞缠,生生缠绕出一片阴影来。 那佛光似乎还奈何那黑气不得,左右涤荡了几回,最后还只能任由那黑气缠上了自己。 若让净涪自己来,要玷污净怀身上的那一片佛光,他也有的是办法。 简单的、困难的,种种方法可谓应有尽有。 便是想要得到些什么特殊效果,譬如短时间内潜伏到某一特定情况爆发,譬如短时间内缠绕到某一段时间自动散去的,也都没有问题。 可令净涪侧目的是,那丝丝缕缕的黑气看似是寒、阴、死、怨、毒五气混合,但似乎又并不只是简单的融合。 如果净涪他看得没错的话,那丝丝缕缕的黑气里,除了那寒、阴、死、怨、毒五气之外,似乎还在那因果线断去的刹那间,吸纳了那因果线上附着着的因果? 这么一种手段,还算是颇有几分看头。 不过琢磨了一阵之后,净涪就看出了其中的关键。 到底,这一切的情况还是因为净怀喝下的那一杯茶汤。 因为那一杯茶汤里的材料。 净涪想明白之后,便就没了兴致了。 他随意收回目光,连带着将眉心的那一线金黄收回。 哪怕只是饮了一口,但净怀还是品出了这杯茶汤里的材料。 “人血、织阴花、五线果” 还有,人骨 净怀重重垂下眼睑。 不用多费心去猜,净怀也知道,这人血无非来自那秦姓老妪,而作为主材的人骨 必是秦和。 半响后,净怀睁开眼睛,慢慢地将那仍搭在唇边的泥杯里装着的茶汤一点点喂入口中,吞入腹里。 那秦姓老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死死地望着净怀将那杯茶汤全部饮尽。 看着被放在矮几上的干干净净没有余下一点茶汤的泥杯,她嘎嘎地笑着,扯着苍老仿佛荒野坟边枯树上那老鸦的声音道:“好好好” “哈哈哈哈哈!” 231|12.01| 看着摇椅上形同疯癫的老妪,净怀哪怕明知自己情况不妙,也无法对她生出半点恼恨。 谁又知道,如今这个疯疯癫癫几乎如同鬼人一样的老妪,当年也是一个貌美温婉的女子? 净怀动了动被自五脏六腑升起的寒意冻得僵硬的身体,艰难地转过身去,对着那个秦姓老妪,双手合十,微微一礼,低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秦姓老妪完全不理会净怀,仍旧佝偻着整个身子,笑个不停。 又或者说是,哭。 净怀站直了身体,没再去看秦姓老妪,转身就走。 秦姓老妪也真的没有拦他,任由他离开。 净怀低垂着眉眼,双手拿定佛珠,一颗一颗慢慢捻动。他谁也不看,就这样走过净涪,走过净苏,走过净古和小四儿,一路往巷外去。 净怀的脚步很慢,但很稳,每一步都走得很坚定。 每走一步,曾经被他用看似厚实的伤疤遮蔽着的伤痕一点点暴露了出来。 对于他当年的做法,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但没有后悔,不代表当年的事情净怀就能够轻易放开。 恰恰相反,他其实仍然耿耿于怀。 秦和为恶,恶业滔天,自然罪孽深重。但他作为秦和的好友,之前竟然毫无所觉。如果他能够早一点发现秦和的不妥,着力劝阻,秦和不会走到那一个万劫不复的地步。 当年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凡俗百姓无辜枉死。 如果他当年能够再细心一点,他能够救得了秦和,救得了那些日夜不得安宁的亡魂 净古带了小四儿,当先跟上。 净苏和净涪对视一眼,也一并转身离开。 这一场采买虽然成功,但横生波折闹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行人又还能有什么心情? 尤其是,净怀的情况明显不对 净涪和净苏沉默地跟在净怀、净古身后,返回他们暂时落脚的山洞里去。 净涪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看了看沉着脸仔细检查小四儿情况的净古,又看看一回来就在蒲团上落座闭目入定去了的净怀,最后望了望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净苏,沉吟片刻后,他拖过旁边的木鱼,拎起木鱼槌子,一下下地敲起了木鱼。 “笃笃笃”的木鱼声回响在整个洞室中。 木鱼声中,净涪微微垂下眼睑,于心底默念经文。 不是佛说阿弥陀经,而是仅得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信受奉行。” 净怀本来还拧着眉的脸,在听见木鱼声后,不知怎么的,耳边竟就响起这一段佛经,更有经中四句偈言不断循环往复。 听着经文,净怀的脸色渐渐的就缓和了下来。 但除了净怀之外,同样一直脸色阴沉的净古却未曾听见半点经文声,反倒觉得往日里司空听惯的木鱼声这会儿刺耳闹心得紧。 他的眉心紧锁,到得最后,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睛来看了净涪一眼。 净涪未曾在意,净苏却看见了。 他忍不住就伸手去拉扯净涪的衣角,提醒他收敛一点。可就在这不经意间,他的视线瞥过那一边的净怀,看见他舒缓的脸色,净苏的动作就停顿了一下。 再然后,净苏慢慢地收回手,只作不知。 净涪的木鱼声仍在继续,净古忍了片刻,只觉得心头烦躁。 他抬起手,指尖处蕴着一点金色佛光的手指落在了小四儿的眉心。小四儿的呼吸越加绵长,显见是陷入了更深的睡眠里了。 净古看了熟睡的小四儿一眼,再不去看洞中的净怀三人,从蒲团上站起,径直出了洞室。 净苏撩起眼皮,看着净古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净古走出他的视线范围内,他才收回目光,看了仍旧昏睡的小四儿一眼,无声一叹。 随后,他也自蒲团旁边拎出了自己的那套木鱼,合上净涪的节奏,敲了起来。 木鱼声中,净怀只觉往日定境中每常能听见的哀嚎呻吟声似乎离他离得更远一点了。 当年那一个对着他滔滔不绝兴奋至极地向着他描绘自己的研究结果的秦和,此时也已经安静了下来。 定境里,净怀只觉眼前一晃。 他便出现在了一个书房里。 这书房称得上怪异,除了那靠墙边摆放着的一列列书架外,便只有东侧那临窗的位置上摆放到了一张大到离谱的书桌。 净怀知道,从来只有秦和是这样布置自己书房的。 而秦和此时也正静静地站在那一张书桌背后,手中提着一支符笔。 符笔笔端的毫毛上沾染了赤红的笔墨,但不是往常他看见的秦和特制的血墨,却是符修们惯常使用的朱砂。 秦和知道净怀进来了,但却并不抬头看他,仍旧笔挺地站在书桌的背后,手提沾染了朱砂的符笔,凝神提元,手中符笔行云流水,流畅自然地在书桌上摆放着的那一张白纸书了一个字。 净怀站在书房中央,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望着他,不靠近,不远离。 待到这一字书成,秦和自己打量了两眼,才抬起头来对着净怀露出一个笑容,招手道:“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看看看看我这个字怎么样?” 他的笑容平和,眼中笑意真切,完全不同于当日净怀在那一间暗室里所见的狂热痴迷。 净怀闭了闭眼睛,却也真的就抬起了脚步往秦和那边走去。 到得近了,净怀也看清了书案上铺着的那一张白纸上唯一的一个字。 “友”。 净怀不觉一愣,眼中荡起一丝波光,又很快被压下。 秦和看着净怀愣怔的表情,脸上笑容加大,自己低下头去看那字不说,还继续追问道:“怎么样?还不错吧?” 净怀木然。 秦和也不在意。 好半响后,秦和才听得净怀喃喃道:“我还以为会是个“符”字?” 秦和听得清楚,却仿若未闻。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后,净怀回过神来,也听得秦和恰在这一刻说话道:“听闻你要去受比丘戒了啊” “恭喜。” 净怀眨了眨眼睛,才抬起头去看秦和。 秦和却不看他,仍旧望着纸上那一个朱红大字。 “以后好好修行。既然决定了,就莫要想太多。” “思虑太多,不会有什么好处。” 净怀轻轻地“嗯”了一声。 秦和一拍书桌上的那一张写了字的纸,道:“再见。” 净怀猛然抬头,却只见眼前的这一个书房都已经开始扭曲。秦和就站在那一片扭曲的空间里,彻底崩散殆尽。 唯独那一张写着朱红“友”字的白纸,在那一刻重重一抖,朱红“友”字从白纸上抖落,在净怀身周绕了一圈,便化作一道红光飞射而出。 净涪恰在这时睁开眼睛,便见微闭着眼睛坐在蒲团上的净涪身周飘起一道红光,红光直冲而起,扑入净怀头顶的那一片金璨佛光之中。 不过是在那一片佛光中游走几个来回,那些曾经被寒、阴、死、怨、毒五气裹夹着的因果业障顿时被那道红光一扫而空。 而随着那些因果业障的消失,那些寒、阴、死、怨、毒五气顿时威力大幅削减,再无作妖的能耐。 净涪看着那一道红光旋转着消散,又悄然无声地阖上了眼睛。 他手中木鱼不停,心底仍然默念那一段经文。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祗世界七宝持用布施,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信受奉行。” 经文声犹在耳边,净怀愣愣地望着那一道红光消散,许久之后,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净怀眼睑垂落的那一刻,净怀头顶那片金璨剔透的佛光接连不住涌动,如同汹涌的月下浪潮,奔涌不息。这一浪落下,那一浪又掀起,来回往昔。 不知过了多久,净怀双手合十,低声唱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多年心结一朝解开,种种业障妄念自灵台落下,净怀此刻顺利稳固十信圆满境界,只差一步踏入十住境界的第一住发心住。 就在净怀突破的那一刻,仍在心中默念佛经的净涪忽然沉入一种玄微妙悟境界中,不可自拔。 唯有那一段经文仍旧在他心底流淌。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净苏原本还在一心一意地合着净涪的节奏敲着木鱼,却忽然发觉左眼角处爆起一团金色的佛光。 他手上敲着的木鱼顿时就乱了一个节拍。 他微微皱了皱眉,手上动作停了一停,待到再度合上净涪那边的木鱼节奏后,才抬起头去看了看坐在他左侧处的净怀。 却见净怀头顶升起一片金色佛光,佛光光明璀璨,堂堂皇皇,不见丝毫阴影。 才看得一眼,净苏唇边就已经带起了笑意。 然而,还没有等他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旁边右侧的位置又升起了一片金色的佛光。 净苏转过头去,果然便看见脑后披着一片佛光的净涪。 佛光之外,隐隐还可窥见几分福德霞光。 净苏虽然不知道这一阵木鱼声有什么玄妙,居然能让净怀和净涪两人同时心有所悟,但他看着沐浴在佛光里,仿似大日一样的净涪,不觉满心欢喜。 他拿着木鱼槌子的右手动作不停,仍旧合着节奏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左手却单手竖立在胸前,垂下眼睑无声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出了洞室的净古其实也没有走远,就站在山洞洞口边上,正低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洞中净怀和净涪两人的动静实在不小,哪怕净古此时心神忙乱,也没能逃出净古的眼睛去。 他微侧了身体,抬起头看着洞中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净古在洞外整整站了半日,直到太阳从天的一侧挪到了另一侧,他才终于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抬脚往洞室里去。 净古进入洞室外,第一眼望见的,是身披着金色佛光仿似天上大日一样的净涪。他定定地望得净涪一阵,视线才往中央偏了一偏,撞上了正抬起眼来的净苏的视线。 这师兄弟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都看清对方眼里的波光,却谁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净苏仍旧垂落眼睑,合着节奏敲打木鱼。 净古也回到了自己的蒲团上坐下。 他仔细检查了一番小四儿的状况,然后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净涪此时根本无暇分心关注净怀、净苏和净古三人。 他的心底此时正如同潮涌一般地喷薄着一种特殊的感觉。这种感觉对于净涪自己来说,简直陌生到不可思议,但它就是自净涪心底涌出,一遍一遍地在净涪心底来回冲刷。 这种特殊又陌生的感觉,如果净涪看得不错的话,应该被称为悲悯。 大慈大悲的悲悯。 悲悯众生为外相所迷,怜悯众生沉沦于虚相表象,不见真如本性,只能在苦海挣扎,为着那些虚妄的表象或笑或哭,不能自拔,直至一段生命走到尽头,又进入轮回,在因果纠缠中开始新一段的人生 如此循环往复,总是得不到解脱。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净涪本尊盘坐识海之中,坐观这一种特殊而陌生的情绪汹涌着占据了他的心海,更呼啸着直冲灵台。 本来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祭炼世界本源的净涪魔身察觉净涪心境有变,皱了皱眉,随手收回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神识,整个神魂往暗黑皇座的宽大椅背一靠,眼睛闭上。 待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净涪魔身已经回到了净涪本尊识海里。 他于净涪本尊识海中显化身形,目光当先就落在了盘坐在识海中央的净涪本尊身上。 待到看见净涪本尊身上披着的那一层紫色本命性光,魔身心头闷着的那一口气才彻底松了开来。 他勾了勾唇角,虽然不见挑衅,可也称不上友好地看了佛身一眼。 佛身淡淡地扫了魔身一眼,目光仍旧落在净涪本尊身上。 虽然不明显,甚至就连本尊和魔身都没有发现,但佛身心中确实生出了一丝可惜。 实在是可惜了,如果净涪本尊心性稍微迟钝或是软弱一点的话,这佛门的烙印就能打上本尊的心境里了。这样的话,经时日久之后,本尊就算不能被渡化,可心性行事绝对也会更偏向佛门一点。 机会稍纵即逝,而且可一可二不可再。经过今日这一遭,本尊心底如何还能是往日那般情状? 佛身作为净涪的一部分,从来对净涪都没有坏心。但作为修持佛门法门的佛身,他还是很希望净涪能够在佛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对于净涪本尊的情况,净涪佛身和魔身都极其清楚。 虽然净涪确实和别的佛门弟子一样潜心修佛,也确实是在将他身上的佛果不断完善,甚至比别的那些佛门弟子都要做得好。 但事实上,净涪心底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份警惕。 警惕着不知道哪一日,哪一位佛门大能会像那个天魔童子一样,毫无预兆就对他出手。 不是净涪不信佛门的诸位大德大士,而是吃过一次大亏的净涪,绝对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别人的善念上。 因着这一份警惕,净涪心底始终对佛门也保持着一种理性。 这一种理性造就了他和别的佛门弟子的不同。不仅仅是天静寺以及妙音、妙潭等各寺的沙弥比丘们不同,就连各寺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净涪也与他们大有不同。 这一点不同,使得净涪走的路与净栋、净怀、净古等沙弥完全不一样,甚至也同样区别于清笃、清恒等大和尚。 就如妙音寺净罗沙弥曾经提到过的那样,净涪他修的,是另一种不同于此间佛门修持的佛道。 佛身其实也对这一点不同不置可否。 哪怕他仅仅是净涪本尊、佛身、魔身的三身之一,佛身也是净涪,和净涪的本性一般无二。 在佛身看来,他走的路,哪怕再是不同于常人,也无关紧要,只要他能够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好。 不管这个所谓的尽头是道路的尽头,还是他生命的尽头。 但因为佛身修持的是佛道,他也本能的希望净涪本尊更偏向于佛门一点。 其实也不用太多,一点就够了。 净涪作为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在魔门那边经历过太多。别看净涪本尊立下大愿,要令万魔哭嚎。但佛身清楚,哪怕是净涪本尊能够下得狠手除魔,到得最后,魔门那边必定还能够保留下根系。 一旦时机到来,春风一吹,魔门那边的修士也会如同那荒野各处烧之不尽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君不见,魔傀宗的万傀堂,纵是被他夺去了掌控权,彻彻底底地换了个姓氏。可到得最后,不也仅仅是封存在原地,留待日后魔傀传人承继道统么? 如此这般作为,不是净涪心慈手软,手下留情,实在是当年的皇甫成就欠下了这么一份因果。 即便此世已经重来,他已是净涪而非皇甫成,但当年因果仍在,净涪做不到视而不见。 此乃本性,屈就不得。 佛身很清楚。 他本也没有要屈就,毕竟他也是净涪。屈就了净涪本尊的本性,何尝又不是屈就他自己? 但不能屈就,想要净涪本尊稍稍偏向一点,却是可以的。 可可惜的是,这一个大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日后也很难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出现。哪怕有这样的机会,净涪本尊也必定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状况。 不过 如果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况的话,净涪他也不就是他了。 佛身无奈轻叹,却只能袖手站在原地,看着净涪本尊动作。 净涪本尊并未多看突兀现出身来的佛身和魔身,他盘膝端坐在虚空之上,披着一身紫色的本命性光,垂着眼睑望着识海中的动静。 佛身和魔身谁都没有动作,就静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本尊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阖上眼睛,双掌结印放在胸前,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就在他阖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身上披着的那一道紫色的本命性光如同被轻风荡起的细纱,自他身上飘起,荡开。 瞬息间,整个识海中都只有这一道明丽尊贵又神秘的紫。 紫色荡漾开去,将魔身的暗黑魔光连同佛身的璀璨佛光一同拥抱在内。 几乎是瞬息间,净涪那宽敞浩大的识海之中,就只剩下这么一片神秘尊贵而纯粹的紫。 随着这一抹紫荡开,识海中所有的异动顷刻全被镇压。哪怕是佛身和魔身,此刻也只能乖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似乎过了很久,也仿佛不过须臾间,那一道紫色性光终于收了回来,轻轻柔柔地飘在净涪本尊头顶。 也恰在这时,净涪本尊睁开了眼睛。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涪的佛身和魔身才看清了净涪本尊的眼睛。 不同于魔身的墨黑,也不同于佛身的灿金,净涪本尊的眼睛,赫然是一片尊贵纯粹的紫。 魔身和佛身齐齐愣在了当场。 净涪本尊将双身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在意。 他就这样睁着一双紫色的眼瞳,转眼望向佛身。 只是一眼,才刚刚回过神来的佛身却再度僵立当场。 那一双紫色的眼睛,亘古苍茫而尊贵。 但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同为三身之一的他,却没有了以往的包容宽和。 佛身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却觉得 说无情还似有情,说有情却又待无情。 这才是 真正的本尊。 佛身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却毫无反抗之力,也完全升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只能直挺挺地迎上净涪本尊的目光。 他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背负着双手站在一旁的魔身看着佛身的狼狈模样,什么都没说,就噙了一丝笑意静静地望着。 也幸好净涪本尊才看了佛身一眼,便就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占据了净涪整个识海的那一片紫也陡然一停,随即向着净涪本尊所在的位置倒卷而回。 随着这一道紫色本命性光的收敛消隐,净涪的这一个识海又恢复了往日金光、魔气各自分占左右半壁天地的模样。 金色佛光浩荡堂皇,黑色魔气变幻诡谲,分明就是他们分外熟悉的识海。但佛身和魔身却愣是没能再从这副见惯了的景象中找回一丁点的熟悉感,反而生出了一种别扭至极的陌生感。 因着这一份陌生,佛身和魔身甚至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无所适从。 下意识地,佛身抬起了视线向着魔身所在望了过去。哪成想,魔身竟也在这个时候转了头望过来。 佛身和魔身的目光刹那碰撞在一起。 双身俱各一愣,又默契地收回了视线。 毕竟佛身和魔身也都是净涪,这地儿又是净涪的识海,哪怕再是别扭,过得一会儿也就适应过来了。 饶是如此,佛身和魔身也只是静静地站在识海中,不敢有任何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本尊终于再次睁开眼睛来。 这一回,那一双苍茫尊贵的紫瞳再度消失不见、如果不是从瞳孔最深处隐隐浮现的那两丝紫光看出些许端倪,只怕佛身和魔身都要以往刚才的那一幕不过只是他们一时生出的错觉。 净涪本尊再度睁开眼睛后,也不去看突兀回归的魔身,而是仍旧望向了佛身。 佛身迎着净涪本尊的目光,默然静立。 虽然此时净涪本尊的眸色已经恢复了平常,佛身仍然止不住地觉得心悸。 可即便这样,佛身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依旧平稳无波,神态放松自然。 但净涪本尊是谁,佛身本也是他,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去?别说净涪本尊,就连魔身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还在等什么?这种情况,不是你来,还想要让他来吗?” 净涪本尊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便就闭上了眼睛。 佛身也垂下了眼睑,但他扯着嘴唇笑了一下,自若地往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迈出,安然窝在自己那半壁天地里的金色佛光瞬息间如同领了军令的士兵,倾巢而出,向着那归属于黑色魔气的另一半天地冲杀。 几乎是同时,魔身左手抬起,识海中的魔气完全不理会霸道的金色佛光,呼啸着涌向他摊开的左手上空,自魔身手掌上凝成一颗黑亮的魔珠。 魔气收敛后空出的地盘瞬间由佛光占据。 净涪的这个识海,顷刻间布满了金璨明皇的佛光,几成灵山胜景。 如果是往日,魔身或许还会有些不顺,但现如今,魔身心头一点想法都没有。 净涪本尊更是全然不在意。 佛身自结跏趺坐,手结定印,双眼微阖,低声诵读佛经,沉入那一种大慈大悲的心境之中。 随着佛经诵起,净涪肉身周围拢着的那一片金色佛光和福德霞光如受感召,潮水一样涌入识海,流入识海中几近无处不在的金色佛光里。 渐渐的,佛身脑后悬起了一轮光环,光环周围,还隐隐可见福德霞光。 净怀出得定来的时候,净涪身上的佛光也全部收起,只在脑后显出一轮光环模样。 净怀当下一怔,却又被仍未断绝的木鱼声拉回心神。 他转过眼睛望去,视线在净涪和净苏两人身前的木鱼上停得一停,唇边就绽开了一个笑容来。 净苏本正凝神合着净涪的节奏敲着木鱼,这会儿察觉到左右两边的金色佛光收敛,手腕一挽,停下手上动作,抬起了眼睛来。 他先看的是净涪,望见他脑后的那一轮光轮,面上不觉显出三分艳羡。 待到好半响后,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转过头去看净怀。 净怀本也正在望着净涪,这会儿察觉到净苏的视线,他便转过眼来,向着净苏点了点头。 净苏见他眼神清明,举止投足之间也都是平日模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顾虑着旁边还在定中的净涪,他只是悄无声息地向净怀递了一句话。 “师兄,你还好吧?” 净怀笑着点了点头,感叹一样递了两个字过来:“很好。” 确实很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过了。 净苏笑了开来,还递了一句话回来:“这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静默了一阵,净苏眼角余光瞥见坐在闭目坐在另一侧表情不太好的净古,又递了一句话过来道:“可是净古师兄他他好像还没有回转过来。” 净怀经过了这么一遭,解开了多年心结,也提升了心境,自然就看淡了很多事情。 他扫了净古一眼,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一声佛号,仍递了话回去道:“各人的因果各人了。我们再是一路同行,终究也只是外人。” 净怀顿了顿,看了一眼净涪和净苏身前的木鱼,眼中带了一点笑意,又道:“我们可以提点,却不能替他做决定。” 是就此看破还是继续沉沦,都得看他自己。 净苏无声点了点头。 “我经了今日这么一遭,业障算是破了,日后的路或许能够顺利一点。但是”净怀将落在净涪身上的视线挪到了净苏身上,定定地望着他,“净涪师弟还有净苏师弟你,你们两人一定要多加小心!” 净怀看着净苏和净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其实比起净涪来,净怀更担心净苏。 虽然在这路上找上净涪的,是魔门魔傀宗的那些与净涪颇有嫌隙几乎不可能和解的大能。 哪怕那位大能不仅修为高深而且心性手段莫测,甚至不会对净涪手下留情,但净怀还是莫名觉得,净涪不会有事。 他不会有事!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甚至就连净怀自己都觉得无稽。 可净怀就是这么觉得的。 净怀在心底摇了摇头,却始终未曾对此生出半点质疑。 净苏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恰在这个时候,净涪脑后的那一轮光环悄然隐去。 净怀、净苏齐齐抬头望去,便见净涪正睁开了眼睛,迎着他们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望了过来。 净怀看了那边还在闭目静坐的净古,悄然站起,向着净涪合十一礼,传音道:“方才实在是多亏净涪师弟提点。” 净涪连忙从蒲团上站起,回了净怀一礼。 净怀看着面色急慌慌的净涪,轻声笑了一下,重新在蒲团上坐了。 见得净怀坐下,净涪才松了一口气,也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 净怀看着净涪坐好,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递了一句话过去,问道:“净涪师弟,你方才敲木鱼的时候,有在念经吗?” 净涪陡然听得净怀这么一问,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232|12.01|家 234 果然! “不知净涪师弟念的是哪一部经文?”净怀紧握了握手,见净涪脸色一动,又急急问道,“师弟你可有抄本在身?能不能给我一份?” 净涪又是一点头,抬手拿过他自己的褡裢,从褡裢里取出最新一份抄录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行走过去,双手捧给了净怀。 净怀连忙起身接过。 不过低头扫了一眼封面,净怀顿时激动万分。 “果然是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吗?” 看着净怀激动的样子,坐在一旁的净苏也是心痒难耐。他忍不住从蒲团上站起,凑过来看了一眼净怀手里稳稳捧着的经书。 几乎是一瞬间,净苏的眼睛就亮起来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净苏抬起晶亮晶亮的眼睛去看净涪,问道,“刚刚净涪师弟你敲的就是这一部经文?” 净涪点了点头。 净苏的眼睛当下更亮了:“净涪师弟,我也想要!” 说起来,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之后,各种抄本誊本层出不穷,其中更有许多出自各寺大德禅师之手。其中最为珍贵的,还要数净涪自己的誊抄本。 净涪手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数量其实真不少,净怀和净苏也都有在藏经阁里翻看过。但落在他们手里的,属于他们所有的,却是一部也无。 再说,净怀和净苏两个刚刚可是才亲身经历过净涪敲经异像的呢! 净涪看着几乎挤到了他面前的净苏,小心地退出一步后,才又自褡裢里取出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来,捧给了净苏。 净苏小心接过,便如同净怀一样,恭敬慎谨地翻开了那一页封面。 不过是薄得紧紧只有两张纸张的经文,净怀和净苏两人却奉若至宝,一字一字看得仔细。 净涪刚要转身,却抬起视线,望入一双正往这边望来的眼睛。 撞上净涪的视线,净古倒不觉得意外。 他冲着净涪点了点头。 净涪也正要礼貌点头回应,就听得一声细碎的呻吟声响起。 净怀和净苏仍在专注地翻看那仅得一段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未曾听见这一声细碎的声音,但净古已经低下头去,看着终于醒来的小四儿,低声询问。 净涪眨了眨眼睛,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重新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 不说净古,甚至连小四儿都已经察觉到了这四位沙弥之间的隔阂。 不,仅仅是净古与净怀、净苏、净涪三位沙弥之间的隔阂。 那日夜间,小四儿等着净古、净怀、净苏、净涪四人完成晚课,特意拉了净古沙弥,小声地问道:“师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小四儿的声音压得很细,细到几近耳语。她以为这样子,净怀、净苏、净涪三位沙弥就听不见她和净古的对话了。 然而,这样天真的小四儿不知道,哪怕她的声音再小再细,甚至哪怕她不曾开口说话,她的一举一动都已经暴露了她的心思。 净古低着头,望着仰着头看他的小四儿。 看着那一双带上了微光不复往日死沉木滞的眼睛,净古心头一软。 他抬起手,安抚地摸了摸小四儿的脑袋。 小四儿的头发已经恢复了点光泽润滑,不再如同杂草般蓬乱而枯燥,摸上去就舒服了很多,没有像以往那样膈手。 他低声道:“没有,小四儿没有做错什么。” 小四儿松了一口气。 但随即,她又拿眼睛瞟了瞟旁边的净怀、净苏和净涪三位沙弥。 净古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但他只是笑了笑,手上微微用力,不轻不重地按压这小四儿的脑袋。然后,他从自己的褡裢里取出一条红绳,递到小四儿面前。 为了吸引小四儿的注意力,他甚至还特意晃了晃。 小四儿的视线果然就被那一条细长的红绳吸引得移不开了。 净古笑了笑,将手里拿着的那条红绳塞到了小四儿的手里,道:“我看别的姑娘家都有这个,就给你买了,喜欢吗?” 小四儿的手抬起,又缩了回去。 净古也不急,就那样含笑看着她。 在净古含笑的目光中,小四儿终于鼓起了勇气,小心地伸出手去,一点一点地接近净古拿着红绳的手。 终于,她碰到了红绳。 净古在感觉到红绳传来的细小力度后,松开了手指,任由那一条红绳被小四儿拿在手中。 小四儿捧着红绳,傻傻地笑,笑了一阵后,又开始哭。 净古无声一叹,才要收回的手又是一转,仍旧落在小四儿的脑袋上。 净古和小四儿之间的交流,这一整个洞室里,也就只有净涪全部看在了眼里。净怀和净苏两人正各捧了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在手一遍遍呢,哪儿能分出闲心来注意这些闲事? 也就净涪这会儿得空,还有那个闲心来看这出闲戏。但看着看着,净涪就看出些许不同来了。 如果说早先净古和小四儿之间还有些懵懂未觉暧昧朦胧的男女情意,但现在却又不同了,净古他对小四儿的态度多了几分坦然,也多了几分大度。 没有了男女情意的暧昧,反倒更像是兄长家人。 净涪看了看净古,却没多话,仍旧闭上眼睛,沉入定境之中。 也亏得佛身上一次的动作,净涪本尊更加清晰地认知到了自己该走的路。 不同于魔身的魔道,佛身的佛道,他的本尊,走的是本性自我之道。 此道,较之魔道更偏中正,较之佛道更显自我。 行于魔和佛之间,唯我为道! 这一夜,除了净古之外,其余人等都格外的沉稳安定。 第二日清晨,净涪等沙弥完成早课后,就开始收拾东西赶路。 净古看了看倦乏的小四儿,沉默了片刻,终究未曾开口说要多留一日。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昨天出了那秦姓老妪的事情,当时他们就该继续上路了的。再要多留一日,虽然不一定就会耽误他们的行程,但日后可能就要开始赶路了。若真有那样的一日,他们这些佛门沙弥倒是无妨,唯一遭罪的,还是小四儿。 小四儿也看到了净古的脸色,她伸手拉了拉净古的一角衣袖,摇了摇头。 净古看了看小四儿,又是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看了看小四儿用红绳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拍上她的脑袋,而只是叮嘱道:“实在累的话,记得跟我们说,别逞强。” 小四儿狠狠地点了点头。 净古带了小四儿,跟上还在洞口处等着他们的净怀、净苏和净涪。 一行五人仍旧照常上路。 因着当初秦姓老妪对小四儿的出手,不管是净古还是净怀、净苏,都对小四儿更添了关注,唯恐不知什么时候,又有属于他们的因果牵扯到小四儿的身上。 小四儿毕竟只是一介凡俗,实在是他们这一行五人中最弱的那一个人。若真想要对他们这一行人下手的话,小四儿真的是最适合不过的突破口。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这一路走来,实在算得上是风平浪静。 饶是净苏都在暗自里嘀咕不已。 “别的也就算了,魔傀宗的人怎么就愿意让我们这么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了?” 净苏的嘀咕被净怀听见了,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净苏的脑袋,没好气地道:“能安安生生地走完这一路不好吗?” “真要闹出些什么事情来,才算是正常?” 净苏当场噤声,他甚至耍宝一样地伸出手去,捂住自己头上那被净怀拍过的地方,边还嚷嚷道:“疼” 净怀瞪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可惜的是,金光净怀没有说出口,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一日正午,阳光当空铺下,他们这一行五人在一株老树下歇脚,却见一道宝光当空划过,落在了他们的前方。 宝光隐去之后,一个身穿道袍的青年站在了阳光处。 那是一张和净苏沙弥三分相像的面孔。 见得这一张面孔,净怀、净涪、净古连带着小四儿都转了视线,望向净苏。 净苏也是皱了皱眉,从石头上站起,问那一个青年道:“珑哥儿,你怎么过来了?” 那青年见了净苏,当先就松了一口气,接着就红了眼眶,道:“三叔” 233|12.01| 233 看见那青年这般模样,净苏心头更是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净苏见楚怀珑垂落在身侧的长长袖摆一动,就低垂下头去,从喉间挤出几个字道:“三叔,祖母祖母她寿元将近了” 净苏那一时间都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但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楚怀珑的面前,双手紧紧掐着他的肩膀。 净苏松开自己的双手,退后两步,定了定神,才抬起头去望着楚怀珑,“还剩多少时间?” 楚怀珑也是一介修士,虽然刚刚筑基不够,气息不够平稳,但想知道一个凡人所剩寿数几何还是可以的。 楚怀珑的眼眶犹自发红,但看见净苏的反应,他也很快就冷静下来了,接话道:“不足半月。” 不足半月 “是是吗”净苏愣愣点头,下意识地重复着道,“不足半月,不足半月” 净怀和净涪对视一眼,净怀往前迈出一步,特意放缓了声音叫道:“师弟师弟净苏师弟!” 到得最后,净怀更是以狮子吼神通叫唤出声。 这一声呼唤落在旁人耳里不过寻常,可在净苏听来却是仿若惊雷。 这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响,净苏顿时就被惊醒了。 但他抬头望了望天,许久之后,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和他这一路同行的净怀、净涪甚至是净古。 他的面容僵硬,却还是拉扯出一个弧度。 这个弧度上钩,像是笑,可也像哭。 净怀不觉心头一个激灵,就听净苏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在这一个偌大的旷野中响起,重重地砸落在他的心头。 他说,“这就是我在这条路上的因果业障吗?” 净涪看了看净苏,慢慢地垂落眼睑。 其实不仅仅是净怀、净涪甚至是净古这些外人,就连净苏自己都知道答案。 是,也不是。 但答案在这时候并不重要,净苏自己也没真的就想要一个答案。他就是一时悲恸,被迷了心智而已。 毕竟寿元这玩意儿,修士还好,能随着修为的提升逐步增加。到得最后,甚至能够达成凡人眼中的长生。但凡人的话,就全由天定。 净苏不知道他年已八旬有余的老母亲今年寿终,恰巧还是在这段时间。他母亲也不知道净苏会在今年受戒,恰巧也是在这一段时间。 两桩巧宗撞在一处,就成了这一段因缘业障。 这真怨不得谁人,只能叹一句天命。 但是 净涪看着净苏,就连净涪,这时候竟也忍不住会想,如果现在,站在净苏这个位置上的,是净涪他自己,即将寿终的不是净苏的母亲,而是此时在程家大宅院里头的沈安茹 面对现如今这样的状况,他又会作何选择? 是离去,还是继续? 这样的两个选项不过才刚刚在净涪脑海里闪现,就被净涪眼都不眨地抹去。 当然是 带着她前行。 虽然比丘戒对净涪本人来说没有其他那些佛门弟子那么重要,放弃当年的受戒离去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净涪觉得,沈安茹可能不会愿意在此生最后的那一段日子里还留在程家大宅院那个困了她将近一辈子的囚笼。 她会更愿意看看这个世界。 这个她的两个儿子们所在的真实而精彩的世界。 净涪本就沉默,这个时候,更是没有谁会去注意净涪。所以也就没有人能够看见,净涪眼底一闪而过罕见至极的暖光。 但净苏到底不是净涪,比起净涪来,他的顾虑太多了。 就是这么一小段时间,净苏似乎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低声和楚怀珑说了几句,便走到净怀面前,双手合十向着净怀行了一礼。 “净怀师兄,我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日”他停得一停,才又道,“我就不送几位师兄师弟了。” 净怀看着面无表情的净苏,无声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问道:“你是要回家去吗?” 净苏沉默着点了点头。 净怀又问道:“受戒你还能赶回来吗?” 净怀问的是能不能,但净苏知道,其实净怀真正想问的是会不会。 会不会赶回来? 净苏自己也是一阵恍惚,片刻后,他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 净怀转过头去看了看净涪和净古,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 “南无阿弥陀佛” 明明这一声佛号极其熟悉,但此时此刻,净苏却觉得有几分陌生。 陌生到刺耳。 他什么都没有说,低头向着净怀、净涪甚至是净古合十一礼,头也不抬,转身就走。 楚怀珑一直在另一边等着,见净苏走了过来,他脸上明显就松了一口气。 如果净苏不回去,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祖母那一双殷切期盼的眼睛。 净苏走过楚怀珑,只低低地说了一句:“走吧。” 直到净苏和楚怀珑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净怀才回过头来。他看了看净涪,又看了看净古和小四儿,什么也没说,只道:“收拾收拾,我们继续上路吧。” 净涪和净古各自点头。 一行人仍旧按着平常的速度在这一条官道上行走着,但因为少了一人,气氛远比以往沉默。 就连净古,虽然仍旧很关心小四儿,但人却明显地静了下来。 他的眼睛更亮,更沉,看着小四儿的目光里又更多了几分坦然。 净怀将净古的变化看在眼里,无声点头。 不过认真说起来的话,对于净古的变化感觉最为明显清晰的,还是要数净涪和小四儿。 净涪是看着净古和小四儿身上牵系着的那条因果线的颜色渐渐变淡,最后彻底褪去了那一丝桃红。 小四儿却是敏感地感觉到净古的态度越渐疏远坦然。 小四儿越渐沉默。 直到一天,净古随着净怀和净涪完成早课后,她站了出来,什么也没说,跪在地上向净古拜了三拜,转身就走。 净古低垂着眼睑定定地坐在蒲团上,仿似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直到小四儿渐渐远去,净古才从蒲团上站起,向着净怀和净涪两人合十弯腰一礼,轻声道:“净怀师兄和净涪师弟先行上路吧。” 净怀侧头和净涪对视了一眼,才问道:“你会不会赶回来?” 净古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也坚定,“会。” 净怀和净涪齐齐合十点头,净怀更是开口道:“善。” 净古又是弯腰一礼,收拢了自己的东西,悄然无声地跟在了小四儿身后。 小四儿一个小姑娘,离开的时候除了她身上的那一身衣裳连同头上束发的红绳之外,可是什么都没有拿,什么都没有带。 别说净古,就连净怀也有点担心她的安全。 净怀看着净古远去的身影,回头看了一眼净涪,道:“本以为净古师弟才是沉入迷障的那一个,没想到,他倒是走出来了。” 净涪只是淡淡一笑。 净怀仍在感叹道:“就是可惜了净苏师弟” 净涪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 净怀又是一叹:“唉” 叹息过后,净怀看了净涪一眼,拧起眉道:“净涪师弟,这里离天静寺也没有多远的距离了你还是得当心。” 净涪点了点头,双手合十,无声一礼。 净怀还了一礼。 他实在是不希望这一路走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事实证明,净怀想得太多了。 剩下的那一段路途,竟然全无人来打扰他们。和前面的那些日子比起来,简直就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站在天静寺山门那长长的石阶前,净怀看了看已经追了上来的净古,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就走在他身旁的净涪,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净涪察觉到净怀的视线,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目光,眼底疑问。 净怀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师弟,你这运气” 简直绝了! 旁边的净古也是一脸的艳羡。 净涪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净怀和净古看着净涪,对视了一眼,俱各摇了摇头,迈步走上石阶。 净涪却未曾立刻跟上,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他们来时走过的路。 他的目光放得很长,很远,仿佛从他站着的这一处地方看到了当时他们出发的妙音寺山门,又仿佛从他此时的时光看到了当年他行皈依礼的那一个皈依日,更甚至,看到了当年皇甫成被留影老祖掳走,带入了天魔宗的那一日 他更像是看到了他走过的这一条修行路。 这一条路如斯孤独,从最初到现如今,行走在这一条修行路上的,从来就只有他自己。 甚至,从这一刻到将来,也必将只有他自己。 他站定在石阶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随着这个笑容绽开,净涪阖上了眼睑。 眼睑遮去了他双眼闪亮的眸光,却更显得净涪眉心处浮起的那一线金光光芒万丈。 那一刻,那一线绽开的金光简直夺尽天色。 234|12.05| 234 金光浩荡铺开,占满了净涪视野内的所有空间。金光中隐有天音飘渺,又有天女妙手散发,更可见那在金光中若隐若现的金刚护法。 净涪入目所见的,就是这样一片浩荡光明世界。 他将视线下压,望见浩荡光明世界下升腾着各种浊气的红尘世界。那万丈红尘之中,贪、嗔、痴、恨、爱、恶、欲附着在那或长或短颜色各异的因果线上,将因果线两端牵系着的人死死地捆绑在名为俗世的泥潭里,挣脱不得,只能沦陷。 一世又一世地沉沦,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往日的旧故事,永无终止。 饶是净涪本尊,在这刹那间,站在这一处石阶上俯视整个世界,也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淡淡的悲悯。 如丝的悲悯浅浅荡开,又慢慢拧紧,收成一条长长的细绳,一圈一圈地绕上净涪的心。 净涪微微垂了眼睑,心湖却是陡然一定,又是大片金色佛光升起。 以他为中心,向着整个世界旋转着荡漾开去。 净怀、净古两位沙弥陡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去,望定台阶下方的净涪。 他们看着被金色佛光簇拥着的青年沙弥,齐皆无声。 净怀眼眶中的笑意溢出,布满了整个面庞。 他的双眼倒映着净涪周身的佛光,感叹一般地道:“净涪师弟这可真的是” 净古没搭话,就只是沉默地看着净涪。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明显破境中的净涪,他想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现在应该就陪伴在他母亲侧旁的净苏。 人与人的差距 人与人之间的不同选择 净古心头转过这么几个圈圈绕绕之后,才终于想到了他自己。 如果他当初选择和小四儿在一起,成全这一段红尘情缘,他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愣怔了片刻后,净古摇了摇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浅笑。 他和净怀对视一眼,默契地在石阶上站定,远远地望着净涪,也在为他的突破护持。 净涪的突破就在天静寺山门门前的石阶上,如何又能瞒得过天静寺里的一众大大小小沙弥? 本来正在主持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小法会的恒真僧人耳朵忽然一动,微微侧了过头去,望向天静寺山门的位置。 他望着天静寺山门前升起的那一片金色佛光,沉默无声。 小法会上的诸位长老禅师对视一眼,也都转头望向天静寺山门的位置,定定地望着那一片佛光。 就连此时正在台上与诸位师兄弟作交流的那一位长老也是默然一顿。 他抬头望了那片耀眼的佛光一眼,便低下头去理了理自己手上的笔记,心中无声一叹:果然是压不住啊 事实上,不仅仅是这一位禅师这般想法,就连坐在下方的诸位长老禅师心底也都只剩下了那么一句话。 压不住的总是压不住,但幸好,他们这边还有一位祖师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不管是在台上还是在台下,诸位禅师纷纷侧目看向坐在前方的恒真僧人身上,心中多了几分踏实。 为众位禅师所侧目的恒真僧人表情未动,如同这个云房里的那一座佛龛里供奉着的那一尊佛陀一样,有如如不动之态。 见此,在座的诸位长老禅师们也更放松了。 恒真僧人已经转过头回来了,他将在座的长老禅师们的表情收归眼底,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点头,示意上方的那一位长老继续。 那一位长老点了点头,又向着下首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微微点头致意,便又开口继续:“佛说阿弥陀经本就是我景浩界佛门初开就存世的数本经典之一,传自佛门初代祖师,哪怕到了今世,诸多佛门经典层出不穷,它也仍旧是我天静寺的本经之一” “佛说阿弥陀经的重要性我想我已不必多说,诸位师兄弟心中也都明了,我等修持佛道走到如今,礼敬三尊,诵拜诸佛,未曾有过丝毫懈怠” 恒真僧人听着上首这一位禅师的说经,依旧沉默无话,但心底却还在惦念着还在突破中的净涪。 净涪境界突破的速度太快了,哪怕算上他前一世的千年修行,这速度也仍旧太快了 佛修不比魔修和道修,讲究吞吐天地灵气,讲究参悟天道,佛修从来追寻的是心境。 作为天圣魔君皇甫成,他的心性修为毋庸置疑,但作为佛门的净涪,在佛门和魔门修行存在差异的情况下,他的修行速度迅猛如斯,实在是一件意外又不意外的事情。 恒真僧人在心底拧着眉头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佛门和魔门到底是不一样的,净涪沙弥他修行速度确实惊人,但凡事有利就有弊,他的修行精进依仗了他的前世,他的前世也必将制约着他的此世。 恒真僧人几乎可以肯定,净涪的修行存在的隐患。 他作为皇甫成的时候,行走在魔道,体悟人性魔意,掌控人心,肆意唯我,为所欲为,鲜有在意旁人的想法。而当他作为净涪的时候,在佛门修持,领悟慈悲佛意。 以人心追求佛心,以我意追寻慈悲,以唯我寻求普度,净涪要走的路本就艰难。他或许能够体悟到诸般妙理,但从来知易行难。 知道得再多,体悟得再多,想要落实到自己的行动,却很难。 他以皇甫成的性格、行事手段活了千多年,想要通过短短的数十数百年的时间就将他的种种手段性格扭转过来,未免想得太好。 真当他自己是从一张白纸开始吗? 需知,十住之后 可是十行! 恒真僧人想到这里,心底却生不出一丝笑意。 作为修行存在隐患的代表之一,恒真僧人也真的不能去笑话净涪。否则,他自己也是一个笑话。 恒真僧人在心底微微摇头,将净涪的事情从心底放下,专心去听上方的那一位禅师的说经。 恒真僧人的想法,净涪不知,他也从来没将旁人的这些想法放在心头。 他的修行到底有没有出现疏漏,有没有出现瑕疵,作为本人的净涪自己最清楚。更何况,隐患的判定到底是什么,除了净涪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够肯定。 由众人行走践踏造就的小径叫路,可唯有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痕迹,才叫道。 净涪从来就知道自己的道是什么,也从来都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而旁的,都不需要在意。 他心中念头安定,自始至终未有摇摆,未有彷徨,定中慧光普照,更有福德瑞光洒落,涤荡大千。 识海之中,魔身未曾显化身形,却远远地从无边暗土世界中向这边投注目光。 他未曾看向盘坐在识海中央闭目定神的净涪本尊,而是定定地望着端坐在那一片金光里的佛身。 佛身这会儿也不在意魔身的目光。 他同样盘坐虚空,脑后悬着一圈光轮,光轮外侧,有福德紫气隐隐呼应那洒落的福德瑞光。 净涪佛身面含笑意,双手结印持在胸前,胸中涌现曾经被佛身拿来试探净涪本尊的无量慈悲心念。 无量慈悲心念汹涌似海,而海的上方,一片青天始终高悬。 但见虚空中佛光震荡,又有洪钟敲响,整个识海陡然一颤,然后才稳稳地停了下来。 十住第三,修行住。 红尘欲念无尽,因果迷障重生,唯有安住于修行,安心修持,勤修戒定慧,方能息灭贪嗔痴,才能了度众生,修六度万行。 佛身心中明悟。 他没有睁眼去看魔身,也同样没抬头去看本尊,而是稳稳坐定在金色佛光之中,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唱虽然无声,但却自然而言地映照在方圆百里内的生灵心中,重重地在他们耳边回响,引动众生向佛慈悲心念。 净怀、净古两位沙弥听着耳边的佛唱声,心有灵犀地向着净涪的方向合十一拜,齐齐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方圆百里之内,不管是天静寺中的诸位禅师比丘沙弥,还是天静寺外那些生活在附近的百姓生灵,无论他们心中原本何种想法,在这时这刻,都齐齐向着净涪的方向合十一拜,齐声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天静寺后山塔林里,那一道中央的佛光微微摇曳,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平息下来,不曾惊动天静寺中的任何人。 佛唱声中,净涪出了定境。 他睁开眼睛,见此情状,双手合十,于十方弯身而拜,向着众人回礼。 待到净涪还过礼后,他便站直了腰,抬起脚步沿着石阶往上,向着净怀、净古两人行去。 还坐在诸位禅师长老前方的恒真僧人忍不住回头看了净涪一眼,微微拧起了眉头。 他目光前方的那一位禅师颇有些局促,他看了看恒真僧人,坐了好一会儿,等到上方说法的那位禅师讲完回座后,他才向着恒真僧人合十一礼,带着些许忐忑地问道:“师祖?” 恒真僧人恍然回神,他向着那位禅师摇了摇头,才又转过头去。 回过头去的那一霎那,恒真僧人忍不住在心底问了自己一句:净涪的修行,真的会和他一样,出现瑕疵疏漏吗? 真的会吗? 就连恒真僧人自己,这会儿也没有了答案。 那位禅师看着恒真僧人的后背,虽然心头的忐忑已经散了个干净,但他还是觉得有些莫名。 真的没有问题吗? 235|12.05| 净涪和净怀、净古三人沿着长长的石阶一路往上,才刚刚到达山门,旁边就迎上来一位沙弥。 净涪认得他,他也是清恒上师的弟子之一,算是净涪的师兄。 见到他走近,净涪站定,当先就向那沙弥合十弯腰一礼。 净怀、净古见状,也是心领神会地合十行礼,口道:“妙音寺净怀/净古见过师弟。” 那沙弥看见三人,面上本就带了三分笑意,行得近来之后,本也打算行礼自我介绍的。见状,他更是双手合十弯腰回礼道:“天静寺净和见过两位师兄,见过净涪师弟。” 两厢见礼之后,净和边请三位沙弥入内,边道:“这次授戒由我来接待三位,请随我来。” 净涪自然落后一步,跟在三人身后。 净和边和净怀、净古两人带笑闲聊,边还分神注意着净涪的情况,忙得面面俱到。 净和领着净怀、净古两人往寺里走,转过门门户户,终于领着三人走到了一座小禅院。 这座禅院离净涪曾经住过的小禅院不远,虽然位置、布置等等都比不得当年清笃、清显两位禅师暂住的禅院,但也只是有着一定的差距,并不太明显。 净和领着三人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陪着他们三人在这院子里大致转了一圈,边走边与净怀、净古两人道:“净怀师兄、净古师兄,你们看这处院子如何?” 一行人算是大致查看过这禅院的情况,便就转入了正堂,在正堂里分座而坐。 净怀、净古两人也仅仅是随意地往院子里扫了两眼,并未太过留心。 其实也是,天下寺庙本就没有太大区别。作为寺庙里众僧居住的禅院云房,自也没有脱出这个标准。 他们两人齐齐双手合十谢过净和。 “很不错,有劳师弟费心了。” 净和也是回礼,然后便抬了头去看净涪,笑着道:“净涪师弟,你自己的禅院,应该是还记得的吧?” 他顿了顿,冲着净涪促狭地挤了挤眉头,“如果不记得的话,师兄我也是可以带着你走这一遭的哦” 净涪笑着点了点头,又摆了摆手。 净和脸上笑意更浓,却也不再打趣净涪,而是转过头来正色地看着净怀和净古两人,问道:“就我所知,这次妙音寺来参加受戒的师兄弟共有四位,除了诸位师兄弟外,该是还有一个净苏师兄” 听到这里,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的面色也是一沉。 净怀毕竟最为年长,他当即接话道:“是的,与我们一同出发的,还有一位净苏师弟。只是他在道上” 净和安静地听着净怀将净苏的事情简单地交代了个前后,才开口问道:“那么,净苏师兄他还会参加这一次的受戒么?” 净怀沉默了片刻,声音微微下压:“净苏师弟离开之前也并未留下一个确定的答案,我们我们也是不知。” 净和点了点头,他微不可察地看了站在一侧低垂眼睑沉默的净涪一眼,语出真诚:“三位师兄弟也知,受戒仪式非同寻常,诸般事宜都要在受戒仪式开始之前严肃谨慎安排妥当,不可轻忽。如果如果到得受戒仪式准备结束之前,净苏师兄还是没能赶过来的话,他怕就要等下一次的受戒了” 净和说的,净怀、净古和净涪也确实清楚。 他们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的受戒仪式正式日子很早就已经确定下来了,他们知道,净苏也知道,就是六月初五。 但今日已经是五月二十一,距离六月初五都不足半月,那离受戒仪式准备妥当的日子又能多到哪里去? 而净苏当日离开到今日,恰恰半个月。也就是说,净苏的老母亲,也就是在今日寿终。 净怀看了一眼净涪,净涪也恰恰在此时抬起眼睛来看向净怀。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默然。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净苏愿意,他还是能够及时赶到天静寺来的。怕就怕,这事情还有波折 更怕的是,净苏自己不愿意。 净怀无声低叹。 净和将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的表情变化全部收归眼底,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转移了话题。 “净怀师兄、净古师兄,请你们将你们的弟子铭牌取出来给我。” “嗯?”净怀和净古两人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抬头却见净和又是一笑,又见旁边的净涪默默地将视线投了过来。 两人心中一动,便明白了过来。 作为妙音寺的弟子,哪怕同属佛门,作为分寺的妙音寺还在名义上归属作为总寺的天静寺统辖,但到底是两座不同的寺庙。净怀和净古两人想要在天静寺中行动自由,不受阻碍,还需要得到天静寺的允许。 但为什么只是他们两个,净涪师弟呢? 净怀、净古两人边将自己的弟子铭牌从褡裢里取出递给净和,边望向旁边的净涪。 净涪只是微微一笑。 净和看见了两人的目光,他也知晓净涪修持闭口禅,轻易开口不得,便自觉地替他解释道:“净涪师弟师从上师清恒师父,他自然也算得上是天静寺的弟子。” 净和说得理所当然,净怀和净古却听得极不顺耳,他们两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面上显出一丝无奈之色的净涪。 净怀当下就笑了笑,道:“净涪师弟他在妙音寺皈依,度牒也落在妙音寺,又未曾在天静寺挂单,怎么能说得上是天静寺的弟子?净和师弟是在说笑呢吧” 净和面上笑意不减,他都不和净怀争辩,只道:“净涪师弟身上有着天静寺的弟子铭牌,我师清恒师父也曾在寺中明确定下净涪师弟身份这件事,妙音寺里的清笃大和尚和清显大和尚也都是知道。怎么?两位师兄不知吗?” 净怀、净古两人脸上笑容不变。 只是净怀并不开口,而是由净古接话道:“师弟这话想来是在说笑。自古以来,僧人的归属从来看度牒,看挂单所在,如何看的弟子铭牌?” 净和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很真诚地道:“确实如师兄所说没错” 但紧接着他的话音就是一转:“可是现如今,净涪师弟不正是要在天静寺中挂单呢么?” 说到这里,净怀、净古连带着净涪尽皆沉默。 不仅仅是净涪,连带着他们两人,如今也都要在这天静寺中挂单。 净和见好就收。 他双手接过净怀、净古两人的弟子铭牌,稳稳托定,然后双手合十,作拜请之态,口中更是宣起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他头上升起一片金色佛光。而在佛光里,一枚副令若隐若现。 净和请出副令,也无别话,恭敬再拜。 见到净和动作,净怀、净古乃至净涪三人全都微微低下头去,无声礼拜。 随着净和的动作,那枚副令当空一卷,两道金色佛光自那片佛光中弹出,落入净和手上托着的那两枚弟子铭牌里。 金色佛光融入那两枚弟子铭牌后,净和恭敬而熟练地三拜。 这一拜之后,副令伴随着佛光一同消失在净和头顶。 净和将净怀、净古的弟子铭牌还了回去,道:“好了。” 净怀、净古两人双手接过自己的弟子铭牌,却不仔细翻看,而是齐齐抬了头去望着净和。恰在此时,净涪也微微转了头来看向净和。 净和迎上他们的目光,不过转念一想,便知道他们未曾开口的话里都是些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道:“南无阿弥陀佛。只要净苏师兄能够在寺里收回副令之前到达,一切还是来得及的。” 都是聪明人,正如净和明了净怀、净古、净涪未曾说出口的话,净怀、净古和净涪也能听得出净和话里的未尽之意。 净苏如果能够在天静寺收回净和副令之前到达天静寺,一切就还来得及。但如果迟到或者未到,那净和也是无能为力。 不过即便只得到了这么一句明话,净怀、净古和净涪也都已经满足。 实在没有办法能够要求更多。 他们齐齐向着净和合十一礼,虽未明言,净和却也能明白。 他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回了这一礼。 净和又陪着闲坐了一阵,告知三人他的联络方式,便起身告辞离开。 净怀、净古两人也没多做挽留,简单客套了几句,便连同净涪一起将净和送出了禅院。 走出老远一段距离,转过一个拐角后,净和才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去看了那处院子一眼。 不过与其说净和看的那处院子,不如说他看的是净涪。 净和也真的就是看着净涪。 别的他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却清楚。 当初寺里安排下来接待妙音寺一行的,是净栋。 但净栋师兄他推拒了。 以净栋师兄的性格,这一个任务他推拒其实并不如何出人意料。 毕竟净涪师弟这么一个本来不符合受戒条件的沙弥最后因为世尊亲点而得到受戒资格,本来就弄得净栋师兄很是矛盾。 按律,净涪师弟不能受比丘戒。但既然能够得到至高至圣至尊的世尊亲点,他又确实拥有受戒的资格。 如果接受这一事实,那就代表着背律,但如果不接受这个事实,那就是违逆世尊 左不是右不是的矛盾,如果换了旁人,怕不会觉得有什么。但对于最为守礼的净栋师兄而言,却又矛盾至极,左右难决。 净和不觉微微摇了摇头。 当然,这些本来都只是净栋一个人的纠结,净和也没有太过在意。 可问题就在于,净和他发现,这里头的水似乎有点深 净和默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声叹得一口气,才真正的转身离开。 236|12.05| 净涪和净怀、净古一起送走了净和后,又陪着他们两人在这一处禅院里坐得一阵,便起身告辞。 净怀、净古两人也不强留他,叮嘱了两句,便送了他离开。 正如净和所想,虽然相比起妙音寺,净涪在天静寺待的时间实在太短,但净涪在天静寺的生活确实不需要他多费心思。 净涪熟门熟路地转过几道门户长廊,便站在了他当日住下的小禅院。 净涪打量了一眼,见这小禅院与他当日关门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除了积下一点灰尘外,便连那门锁垂落的长度乃至角度都是净涪当日离开时的模样。 显见,自净涪当日离开后,这小禅院就没有一个人进去过。 净涪心下满意,面上却不露分毫。 他取出自己的弟子铭牌往门锁上一按,一道金色佛光一闪即逝。 净涪收回弟子铭牌,推门进入禅院。 入得禅院后,净涪也没有立时打开屋门进屋。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看了看院中里长着的那株菩提树,退后几步,寻了一个位置站定。 他从褡裢里取出一个长条形状的木盒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株有着几片嫩绿幼苗几根细枝的菩提树幼苗。 净涪取出那株菩提树幼苗,随手将木盒放下,而他自己则蹲下身去,双手捧着那株菩提树幼苗,看似随意却又带了两分谨慎地将它种下。 并不需要净涪替它挖坑填土,菩提树幼苗在细嫩的根系触及到地面的那一霎那,便自动自发地插入泥土之中,稳稳地抽苗生长。 在净涪打开木盒,菩提树幼苗气息暴露的那一瞬间,天静寺某处生长着的一株普通菩提树在风中舒展的叶片陡然一定,然后一道清净菩提光朦胧升起。 朦胧的清光伴着山间云雾蒸腾开去,一时竟难以分清哪些是光,那些是雾。 忽然,菩提树下无端生出一股清风,清光连带着白雾一起,随着这一股清风当空一个旋转,直扑向净涪那一处小禅院所在。 菩提树的动作光明正大,丝毫未曾遮掩,这天静寺中大大小小和尚沙弥,能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不能知道的人望着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清见大和尚本在方丈室中和诸位长老禅师们商议诸事,此时却忽然抬头,望着那一阵清风席卷而过,微微一笑。 诸位长老禅师们看见上方清见大和尚的笑容,也都抬起目光顺着清见大和尚的视线看去,望见那一阵直直落入一处小禅院的清风,心念一转,定中观照万象,便知道那股清风的来历与去处。 座下的诸位长老禅师们或低头沉思,或眼带笑意,又或是平静以对静观其变,不一而足。 清见大和尚扫视了一眼下方坐着的一众人等,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刚才商议的话题。 清壬大和尚与其他数位同样出身妙音寺的大和尚对视一眼,都看见对方眼底的笑意。但他们也只是这么笑一笑而已,不过片刻,就又重新聚起精神,倾听上方清见大和尚的话语。 除了这诸多大和尚之外,恒真僧人以及净栋和净和等人也都是将这一番不大不小的动静看在眼底的。 恒真僧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了视线。 旁边一位比丘顺着恒真僧人的视线看了一眼,道:“那就是那位净涪沙弥?菩提圣树他倒是好福缘!” 恒真僧人看了那位比丘一眼,淡声问道:“浅解佛说阿弥陀经这一部经义如今寺中存下多少了?” 那位比丘察觉到恒真僧人的不满,连忙将净涪的事情扔到一旁,凝神回话道:“回祖师,寺中如今已有一万六千五百部。” 一万六千五百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经义,这个数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这一万六千五百部经义却是全都出自天静寺比丘及诸位长老禅师之手,能有这个数量已经是很不错了。 是以这一位比丘回话虽然带着些小心,但却没有太多的忐忑。 恒真僧人不置可否,只又道:“分出一万部,送往各处寺院。” “是!”那位比丘听令,不假思索先就应了一声。但应声之后,他顿了顿,才又询问道,“祖师,这各处寺院,是连同六分寺以及各处凡俗寺庙吗?” 恒真僧人点了点头。 那位比丘又问:“敢问祖师,这经义派送到各寺的数量该是如何?” 恒真僧人似乎不假思索,又似乎早有盘算。 他听得这位比丘发问,便就立刻答道:“妙音、妙潭、妙安、妙理、妙空、妙定六寺各自发送五百。这六寺所在各地的分寺也都需要派送,至于数目如何,你拟定一个标准,就按各处分寺规模分发。再有,景浩界中各处凡俗寺庙无论大小,也都必得有一部经义。”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特意重复了一遍,“无论大小,必得有一部。” 那位比丘合十低头,恭敬应声:“是,弟子谨记祖师法旨。” 恒真僧人这才点了点头。随即,他又叮嘱了那位比丘一句:“抄写经义的任务需要继续,还不能断” 恒真僧人忙着料理各项事务,也没有再去关注净涪那边的事儿。而同在天静寺里的净栋和净和两位沙弥,却是各自站在自己的禅房门外,向着净涪那边张望。 净栋不过看得一阵,待到那边再无异动,便转身入屋,坐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继续敲经念佛。 可是不过片刻,自屋中往外传出的木鱼声就戛然而止。和木鱼声一同消失的,还有那规律节奏的诵经声。 净栋坐在蒲团上,拿着木鱼槌子的手停在了半空。而他在诵经时每每微阖的眼睛已经睁开,此时正微微抬起,望定佛龛里那一尊面目悲悯的佛陀。 他的眸光涣散,似乎正在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处禅房里又再度传出了声音。 只是这一声声音非为木鱼声,也不是诵经声,而是一声低至几近不可听闻的呓语。 “菩提圣树的幼苗他已经可以让它生根了吗?” 当年净涪得到那一株菩提树幼苗的时候,净栋也是知道的。不仅仅是他,就连这偌大一个天静寺里数万沙弥比丘也都是知道的。 可从菩提圣树手中得到菩提圣树幼苗,和能让菩提圣树幼苗生根成长,这中间的距离不是以毫厘算计的。 能让菩提圣树幼苗生根成长,这意味着净涪已经得到了菩提圣树幼苗的认可,更甚至是得到了菩提圣树幼苗的亲近,能与菩提圣树幼苗契合双修! 再想想净涪在不久前的那一次竹海灵会中请下的准提佛母的法念 净栋的眉头拧得更紧,他的嘴唇挪动,但却什么声音都没有。 这样的良材美质,也确实与佛有缘,修行境界也已经到了,应该是可以受比丘戒才对的。 可是他又口不能言,身轮有碍,显见是有诸般孽障缠身,未曾解脱。却是违背了佛门常律,佛门万万年历史以来,还从来没有哪一位比丘是像净涪师弟这样的呢。身轮有碍,哪怕承接了佛门衣钵,又如何能够传承我佛门道统? 想得多的净栋仍旧在纠结,可净和却只是看了两眼,仅仅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便转身入屋去了。 对于净和来说,净涪确实是他的师弟不假。但净涪周身的漩涡太多,一个不小心,怕就连他都会被搅陷进去,弄湿他一身。比起落入水中,净和他更愿意在岸上清清爽爽地走。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净和他已经能够看得出来了。 净涪是妙音寺的净涪。而妙音寺与天静寺 净涪是妙音寺的净涪,有这种的想法的,并不仅仅只有净和一人。清壬、清见等诸多大和尚,以及恒真僧人和天静寺中大半的比丘沙弥,都是这般想的。 没有多少人知道,或者说,仅仅就只有那么三两个人知道,净涪就只是净涪而已。挂在他名号前面的那一个前缀,委实可有可无。 这会儿的净涪也没有多在意旁人的心思,他就只是定定地望着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净涪看着那一阵清风裹夹着朦胧清光白雾席卷而来,也看着那一株迅速从指宽长至碗大的菩提树“哗啦啦”地摇动树冠,迎接那一阵清风、白雾乃至清光化作的蒙蒙细雨,像是笑得高兴的天真孩童。 随着清风、白雾、清光落下,那仍在树心中沉睡的菩提树树灵忽然一动,似乎伸出了白嫩胖大的手掌,捂在嘴边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甚或翻了翻身,又再度沉沉睡去。 那一株生长在天静寺某处看似普通的菩提树将这株小菩提树树灵的可爱动作全部看在眼内。见状,它欢喜又柔和地摇动着浓密树冠,另一股更为厚重的清光又随着清风而起,再度化作轻雨洒落在小菩提树上,被小菩提树迅速吸纳吞食。 净涪就只在旁边看着。 待到小菩提树树灵在树心中酣然熟睡,那一株菩提树也彻底安静下来,仅仅只将它自己的气息散落在小菩提树附近,轻密柔和地护持着小菩提树。 那般情态,简直如同慈母珍待稚子。 净涪往后退出一小段距离,又侧过身去,准确找定方向,远远向着那一株菩提树双手合十一礼。 不知是因为当年千佛法会上净涪的表现,还是因为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对净涪无声的亲近依赖,那一株菩提树对净涪的印象极好。 见得他向着这边行礼,菩提树晃动了树冠。 一十八颗菩提子无声自浓密的树冠中脱落,悄无声息地飞向了净涪。 这一回的动静太小,除了天静寺中的那几位顶尖修为的大和尚外,满寺上下竟无一人察觉。 净涪抬手迎着前方一拿,将那一十八颗菩提子拿在掌中。 他也不去细看那菩提子的品相,待将这一十八颗菩提子收入褡裢后,他向着菩提树的方向合十弯腰一礼拜谢,便转身推门入屋。 这一处小禅院自净涪离开后,就再没有旁人入住,甚至连进入走动都没有,屋中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净涪并不奇怪,他只是站在屋中看了两眼,转入旁边的小间里拿出扫帚抹布等物什,开始洒扫。 地上、屋檐;窗台、角落;佛龛、案桌 几乎是这禅房里的每一处角落,净涪都认真打扫了一遍。 净涪的动作不快不慢,自有一种规律节奏,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当然,这时候也没有几个人特意跑过来看净涪洒扫。 一场洒扫,也是一场修行。 这一场洒扫结束,将扫帚簸箕乃至抹布木桶等物什归置远处后,净涪站在不染尘埃的堂室前,感受着自己因突破而略显虚浮的气息已经稍稍稳定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浊气,就着刚刚换上的清水净手。 洗过手后,净涪取过案前线香。 香是天静寺里常用的供香,纤浓有度,长短适宜,最是适合供在佛前。 净涪双手托拿线香,就着佛前灯火点燃。 他拿定线香在手,恭敬三拜过后,才将这飘着淡香的线香插入香炉中。 净涪倒退两步,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定,双手结印放在胸前,闭目入定而去。 237|12.05|家 净涪沉入定境的那一刻,庭院里那一株刚刚种下没多久的菩提树树冠轻轻一晃,一片朦胧清净的菩提灵光自菩提树树冠升起,无声无息穿透阻隔的空间,散落结跏趺坐的净涪身上。 定境中的净涪只觉识海中朦朦胧胧散落一片清净灵光。灵光如水似雾,自有一股清凉通透之意沁开,散入灵台。 净涪陡然清醒,睁开眼来。他不曾转过身去看那一株菩提树,也未曾有任何动作,只是停顿了一瞬后,又慢慢地将眼睑垂落,再度进入定境之中。 净涪入定的时候,净怀、净古两人也已经将他们暂居的那一处小禅院洒扫干净了。他们商量着分住了东西厢房,又简单沐浴梳洗过后,才在正堂处汇合。 净古从西厢房转出来的时候,净怀已经在案桌前候着了。 净古走上前去,也在案桌的另一侧上落座,和净怀相对而坐。 净怀看得他一眼,点了点头,抬手拿过旁边茶壶,给净古倒了一杯茶。 净古双手合十谢过。 他接过茶盏,并没有喝茶,只是低头看着茶盏中清澈的茶汤。 净怀看了他一眼,自己捧起身前的茶盏来饮了一口茶水,道:“我方才已经请了净会师弟往清壬师伯那里递话了。” 净古眼神一凝,忍不住侧耳倾听。 此次前往天静寺之前,他的上师清际禅师就曾提点过他。入寺后,可多往清壬大和尚那处行走。 既得了上师提点,净古自然不会怠慢。他自己后来也曾经打探过,知道清壬大和尚本就出身妙音寺,如今在天静寺修行,算是妙音寺诸禅师在天静寺中的常驻人物。在天静寺挂单的妙音寺僧侣都以他为首,诸般事务也都由他统理。 如今身处天静寺的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自然也不例外。 至于净会,那却是净和分派给他们两人的小沙弥。净会只负责帮助他们在天静寺中立足,并不等同于诸位禅师身边的那些随侍沙弥。 “我请净会师弟替我们向清壬师伯告罪”并不理会那一瞬间净古抬头看他时闪过的错愕表情,净怀继续道,“我们师兄弟三人一路行来风尘仆仆,贸然拜见太过不妥,且待我们师兄弟稍作休整,再往师伯处领训。” 净古低下头去。 “师伯应允了。”净怀声音轻且慢,“他令我等不必着急,专心休整,仔细调理好状态才是。” 净古终于捧起了面前的茶盏,低头饮了一口茶水。 其实他不该惊讶才是。 净涪在天静寺山门前的石阶上破境,整一个天静寺里谁不知道。破境之后,虽然不是一定就要闭关巩固境界,但最好是能有一段时间休整。既能快速适应破境后的境界,也能抓住突破时心头的那一点感悟,更好地体悟此时心境。 如此一举两得的机会,当然不能轻易错过。 自净怀过了路上那一道业障后,就待净涪亲近多了。这个时候,他为净涪师弟多做些考量,并不如何出人意料。再有净涪师弟天资、心性、运气俱有,寺中诸位长老禅师对他都极为看重,清壬大和尚当然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他早该想到的 净怀注意到净古的脸色变化,也将净古的动作全都看在眼里。他沉默得一阵,直到净古自己想明白个中关节,才又道:“净古师弟,你、我与净涪师弟和净苏师弟四人一同从妙音寺出发,可如今抵达天静寺的只剩下我们三人” 单只听到这里,净古也知道净怀接下来想要说的什么,他点了点头,截去了净怀的话,道:“净怀师兄,我都知道的。你且放心,我还没有那么小心眼” 他以为自己摸清了净怀的心思,却想不到净怀听得他这话,竟然瞪了他一眼,才道:“谁说你小心眼了,听我说!” 净古真没想过净怀居然也会如此失态,一时愣在了那里。 净怀也没太在意净古的表情,“我想着,耐心等一等的话,或许净苏师弟会赶过来与我们一道受戒。” “我们四人一道出寺,本合该一道抵达天静寺,拜见寺中长老才是。” 如今一道抵达天静寺是做不到了,就连一道拜见寺中长老也是希望渺茫。不过,这希望再怎么渺茫,也是有的。 净古回过神后,也还是沉默。半响后,他站起身无声向着净怀合十一礼。 净怀也才回神,见状,他停得一停,也连忙起身双手合十还礼。 这一礼过后,净古似乎放下了什么,净怀也在暗地里松了口气。 两人各自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 净怀看了看净古,见净古脸色放松,按捺了片刻后,还是问道:“净古师弟,小四儿她” 净古本来听见净怀唤他,便抬头望去的,但“小四儿”三个字响在耳边,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往侧旁一偏,避开了净怀望向他的视线。 “小四儿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净怀看着净古的模样,顿得一顿,才继续将剩下的话问出口。他的语气和缓,不疾不徐,并没有一丝一毫质问或是质疑的意思。 净古只是沉默。 净怀看得他一阵,见净古没有要细说的意思,也就随意地转开了话题。 净怀不追问,净古自也是松了一口气。 虽然净怀转移了话题,但此后净古的兴致并不高。师兄弟两人相对坐了一阵,就又各自返回各自的云房里去了。 净怀自是回房抄经不提,但净古却只是在云房里的蒲团上呆坐,茫然出神。 净怀方才提到小四儿,净古其实也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如何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日小四儿离开后,净古跟了上去,却只缀在小四儿身后,并不直接露面。 净古不知道小四儿有没有猜到他跟在身后,但他看见的小四儿,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有胆大。 离开了当时净古他们停留的那一个山洞后,小四儿往回走了半日,才回到了当时距离那一个山洞最近也是净古等一众沙弥曾经借过水露过面的村子。 那村子不大,仅得三四十户人家,村人安居乐道,心性淳朴,于小四儿而言,也确实是难得的安居之所。 净古当时也是在心底点头的。 毕竟是那样的一个村子,再有净古他们一行人的名头,小四儿想要有个安安稳稳的生活不是难事。但小四儿却没有在村中定居,恰恰相反,她选择的是村子后头那一座山林里的一个山洞。 她居然自己一个人居住在那山林的山洞里。 净古摸不着头脑,一时又无法扔下小四儿一个人,就在旁边守了小四儿五日时间。那五日时间里,净古看到了另一个他不曾认识过的小四儿。 坚韧,勇敢,聪慧。 小四儿仍旧害怕与人接触,却能够鼓起勇气和她选定的人打交道,用她自己采来的药材换取她需要的物什,独自一人在山林里生活。 就连教她认药单纯想要让她有一个傍身手段的净古自己,也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样的一日。 净古原本以为,将小四儿托给某一户宅心仁厚的人家照看,日后与其他姑娘家一样嫁人生子,令她平平稳稳地走过这一生,才是对她最好的照看。但看着自由行走在山林中的小四儿,净古才知道自己当初想错了。 净古在小四儿附近停留了五日。 如果说第一日小四儿令净古刮目相看,那第二日、第三日连同之后的那两日里,净古只能沉默。 除了还没有彻底安定下来的第一日之外,净古所见的那每一日里,日出与日落之时,小四儿都会用木梳理顺长发,拿那一根红绳细细绑了,然后结跏趺坐,学着他们师兄弟四人一样,闭目诵经。 她背诵的经文也不是旁的,就只是他们师兄弟四人每日早课晚课里最常出现的佛说阿弥陀经。一篇佛说阿弥陀经从开经的香赞到卷尾的回向文,完整通顺而流畅,无一错漏。 净古不知道不识字又对佛门理解不多的小四儿要通顺完整地背下这一篇佛经费了多少心力,但他看着那样虔诚认真的小四儿,心中只觉得 又酸又软。 净古不自觉回神,晃了晃脑袋,起身自云房里摆设着的书案上抽出一部经义来,捧在案桌上一页一页慢慢翻看。 净怀所说的希望,最后还是如同风中的残烛,慢慢断去了最后的那一缕烛光。 哪怕净和已经帮忙留意了,但净苏还是没有出现。 已经出关了的净涪坐在一侧,看着面露叹息的净怀和面色平静的净古。 净怀看着屋中坐着的两位师弟,敛去了面上的惋惜,点头道:“既然净涪师弟已经出关,那我们明日便去拜见清壬师伯了,两位师弟以为如何?” 净涪、净古两人对视一眼,俱各点头。 第二日一早结束早课后,净怀、净古和净涪这三师兄弟便真的齐聚一起,往清壬大和尚的禅院里去。 238|12.05| 清壬大和尚身边的随侍沙弥领着他们去见清壬大和尚的时候,清壬大和尚正在凝神静心抄经。屋中檀香袅袅,笔墨沙沙,静得连他们三人心底种种思绪一并散去,无忧无扰。 净怀、净古、净涪三人一时屏息,同时齐齐望向了旁边的小沙弥。 小沙弥无声一笑,低垂着头转身走了出去。 净怀、净古、净涪三人对视一眼,尽皆无声合十,弯腰行礼。一礼毕,他们站直身体,默然垂首而立。 清壬大和尚并没有特意考究他们的意思。净怀、净古、净涪三人才刚刚站定,他手上经卷的最后一笔正正好轻巧画上。 清壬大和尚提着笔管在手,凝神去看他前面的这一卷佛经。从卷首的落笔到卷末的提笔,他看得极其仔细认真。 如此看过一遍之后,清壬大和尚随手将他手里提着的毛笔放置在案桌上的笔洗上,微垂了眼睑将那卷佛经仔细收拢。然后他双手捧起这一卷佛经,转身将它细心又轻柔地放置在了他身后的那一个书架上。 待到他回转过身来,再去看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的时候,不过仅仅一个抬眼,一个扬唇,他面上的沉静安和就全都化作了温和的笑意。 “来了?”他向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点头,边从案桌后面转出,领着众人在堂中安置好的蒲团上落座,“坐吧。”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依次落座。 清壬大和尚看着他们一一坐好,才开口问道:“你们来到天静寺也有一段时间了,生活可还习惯?”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齐齐点头,净怀和净古还连连应道:“习惯的。” 清壬大和尚眼底笑意渐深。 虽然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都不曾开口,但清壬大和尚也知道,这一段时日以来,除了今日,他们三人连院子都未曾走出一步。既然如此,这天下禅院又是一般无二,他们三人如何会不习惯?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敏感察觉到清壬大和尚的笑意,面上闪过一丝局促,但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了他们的蒲团上。 清壬大和尚又细细问了他们三人的修行、日常,这才叮嘱道:“天静寺中藏经阁里的藏经数不胜数,你们既然到得天静寺来,可多往藏经阁走走才是。”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都点头应了。 清壬大和尚又道:“倘若你们再有什么不解或是困惑的地方,也可到我这里来,与我询问。” 净怀、净古和净涪仍旧应了。 清壬大和尚细致周到地叮嘱了几句,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边认真听着,边点头受训,脸色渐渐放松下来。 清壬大和尚见状,又见诸事都已经过了一遍,便低了头,沉吟半响后问道:“寺里本与我说,来天静寺受戒的弟子拢共是四人,现如今只得你们三人抵达,还有一位净苏师侄呢?再有两日就是授戒仪式了,他还会赶过来吗?” 净怀、净古、净涪三人对视一眼,净怀从蒲团上站起,上前两步,合手恭敬道:“清壬师伯,净苏师弟他” 简单的三言两语,净怀就将净苏的事情与清壬大和尚说了,最后,他顿得一顿,恳请道:“敢问师伯,可否将净苏师弟添入下一次比丘受戒名单里?” 净怀没敢直接说是下一年,毕竟谁也不知道下一年有没有沙弥能够有资格成为比丘。他只敢说下一次。 清壬大和尚低声叹了一口气,合十道:“可以,这事我会注意的。” 净怀、净古和净涪齐齐松了一口气。 净古和净涪两人也从蒲团上站起,师兄弟三人合手恭敬作礼。 清壬大和尚也起身回了一礼。 如此一番过后,众人才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你们这一路走来,种种遭遇俱是因缘所在,业障所化,如今到得天静寺,算是暂时了却,日后会否再起因缘”清壬大和尚顿了一顿,像是思考了一瞬,才道,“现在却是未有定论。但在我想来,你们自己该是心中明白的。” 净怀、净古和净涪略一沉吟,又是各自点头。 清壬大和尚的视线在净涪身上停得一停,又问道:“你们可还有不解?” 净怀自己明悟,倒也无甚疑问,但他抬头看了看微微垂落眼睑坐在那里的净涪,起身又是一礼,问道:“敢问清壬师伯,魔傀宗那边的情况,可有什么情况?” “魔傀宗么”清壬大和尚倒是不吃惊净怀会问起这么一个问题,他笑了笑,道,“魔傀宗最近也是风起浪涌,内外不平,日子可谓难过。” 不说净涪和净怀,便连净古,这时候也都抬起了头来,直直地望着清壬大和尚。 清壬大和尚并不卖关子,只略一沉吟,就将事情说了个仔细明白。 “说起来,也是你们还在路上的那段时间,魔傀宗不知是得罪了何方高人,竟叫那人一路悄无声息地进入了魔傀宗的万傀堂,轻易就将万傀堂封印” 净怀、净古两人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便连净涪,也配合着露出了几分惊诧。 清壬大和尚笑了一下,并不以为意。事实上,就连他自己,在听到这一个消息的时候,也禁不住惊了一下。 万傀堂那是什么地方?等同于妙音寺乃至是天静寺的藏经阁,是一宗一派的传承祖地,是宗门传承最为紧要的地方,堪比祖师堂。可这样关要的地方,却愣是被人轻而易举突破,悄无声息地封印了不说,魔傀宗的人还连人家的衣角都摸不着! 清壬大和尚将事情与三位沙弥说了个全后,还感叹道:“也不知是哪一位潜修的大能出的手” 为了这事,清壬大和尚和几位同样出自妙音寺的大和尚几番讨论过,猜了好几位修士大能,可最后又都被一一否决了。不过,清壬他们还是能够确认一点的。 “魔傀宗内外交困,日后如果没有机会,怕是就要一蹶不振了” 宗内,魔傀宗各位长老纷纷征讨魔傀宗宗主一脉,各峰峰头几近独立,纷争不断,就连魔傀宗青年一辈弟子中都似乎另有声音;宗外,魔道各宗各派虎视眈眈,趁火打劫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面面相觑。 清壬大和尚感叹了一阵,片刻回神后,他看了看坐在他面前的这三位沙弥,尤其是坐在右侧的净涪,面上笑意加深。 有净涪这样一位弟子在,又有如同净怀、净古这样的青年弟子在旁扶助,妙音寺再如何也不会落到魔傀宗那样的境地。正正相反,妙音寺的前景光明辉煌到足以令人仰望! 清壬大和尚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又问道:“可还有旁的问题?”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 清壬大和尚见状,又是一笑,道:“如此,你们就回去吧。在这天静寺里,如果有别的什么事,尽管过来找师伯我就是了。” 净怀、净古和净涪连忙自蒲团上站起,合手恭敬拜谢道:“是,弟子等明白,多谢师伯。” 清壬大和尚也从蒲团上站起,合手低头回礼。 在净怀、净古和净涪离开之前,清壬大和尚再一次叮嘱道:“明日你们过来与我一道完成早课,早课后,便随我往戒场走一遭。” 明日,天静寺里是要聚集诸戒子和授戒师进行一次预演的;而后日,净涪等戒子又该是要在自己的云房中进行沐浴净神,以待诸事。 这些都是有条有理的规矩,净怀、净古和净涪都是知道的。 他们合十点头,齐声应了。 清壬大和尚点点头,亲送他们出云房。 看着他们三人并肩远去的身影,清壬大和尚面上笑意慢慢散去,到得最后,他低声叹了一声,禁不住双手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今日见过之后,清壬大和尚是不担心净怀了,但面对各有各问题的净古和净涪,清壬大和尚却是忍不住生出了些忧虑。 净古 虽然他根基是比不得净怀,但也还算得上厚实,这一点不用担心。可问题也不是没有,净古的心境还有些瑕疵。 倘若说净怀是必能在这一场授戒中得到一个中品戒体,那换了净古,怕就连中品戒体都难。 至于净涪 不说旁人,就连一贯看好他的清壬大和尚等人心底都不踏实。 实在是,景浩界佛门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身轮有缺依律绝没有资格受戒,却偏偏就能得到世尊亲点,得到受戒资格的,景浩界佛门万万年来也就仅得这么一人而已。 清壬大和尚等人真不知道口不能言如净涪,该如何走完这一套授戒的行程。 唉 净涪约莫能够看得出来清壬大和尚心底的忧心和疑虑。他自己其实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比起清壬大和尚来,净涪更能稳得住。 再说,就净涪看来,这件事既然世尊阿弥陀开了金口,点了头,那定然是有所准备的。既然如此,那他等着就是了。 239|12.10| 因东方主生,比丘受戒的戒场便设在了天静寺东方方位上。 净涪低眉顺目跟在净古身后,与净怀、清壬一道,往东方而去。路上还曾遇见妙潭寺的一队沙弥跟在一位大和尚身后,也正从禅院里走了出来。 那位大和尚见了清壬,也不吃惊,笑着上前合十一礼,问道:“清壬师兄,你这也是要往戒场上去?” 清壬也领着净怀等人合十回礼,闻言,回以一笑道:“清绍师弟你不也是么?” 清壬和清绍打过招呼后,微侧过身去,让出跟在他身后的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道:“这是清绍大和尚,你们需道一句师叔。”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闻言,也都合十弯腰作礼,口称师叔。 清绍身后跟着的四个沙弥也都往侧站出一步,同样向清壬合十弯腰作礼,口称师伯。 两行人就此顺理成章地汇成一行。一行九人,一路往戒场那边去。 净怀和净古虽然目不斜视,余光却连连从眼角递出,往旁边不远处的那四个沙弥望去。 那妙潭寺的四个沙弥也都一样,虽表面平静泰然,但细细碎碎的目光仍旧不住地往旁边递出。 他们的视线转过净怀、净古身上,最后定定地落在了净涪身上。过得半响后,视线才被收了回去。然而过得一阵之后,那视线又悄悄地溜了过来,再重复方才那般的动作。 作为各方目光的着落点,净涪只作不知,仍旧微微低垂着头往前走。 直到远远地望见戒场的入口,妙潭寺的一众沙弥才终于真真正正地收回了落在净涪身上的目光,与自家的师兄弟对视一眼,又默默地低下头去。 这就是妙音寺的那个净涪啊 倒是净怀和净古,虽然面色不变,头却暗地里往上抬了抬,背脊更是挺得笔直,唇边更是微不可察地提上了一个弧度。 就算妙潭寺受戒的戒子人数更多又如何?他们妙音寺也不差! 这样暗地里的较劲落在清壬和清绍两位大和尚眼里,两位大和尚对视一眼,俱是一笑。 但随着他们的行进,随着他们离戒场的距离缩短,两位大和尚眼中的笑意也都隐了下去,变得严肃起来。 受两位大和尚影响,也是冥冥中一种感应,一行七位沙弥齐齐一凛,心湖中种种思绪散去,灵台清净空明。他们眼角眉梢间的情绪更是全部褪去,只留一片干净纯粹。 净涪也忍不住在心底皱了皱眉头。 他的识海之中,原本就已经特意收敛的魔气此时已经自动自发凝成了一团魔珠。魔珠在空无的识海上空悬浮不定,似乎要往佛身那边飞去,以借助佛身的气息掩盖它的存在,又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净涪本尊默然。 下一刻,此刻身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连头都不抬,径直就往净涪的位置招了招手。净涪识海中的那一颗魔珠得到召唤,也不停留,上下一个浮动,倏然消失在净涪的识海中。 净涪眼睑稍稍垂落,目光穿透此世此间一切阻隔,清清楚楚地望见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 魔身对于净涪的目光并不在意,他只是随手将手中的那颗魔珠往他自己头上一甩,魔珠就升上魔身头顶,于魔身头上三尺处停得一停,随即散出黝黑的暗光,护持着它下方的魔身。 得到同根同源的魔珠护持,饶是仍然沉浸在炼化暗土世界本源中的魔身也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舒适喟叹的笑容来。 净涪收回目光,心念在识海中一转,终于在右边识海处发现了一线飘忽无定的魔气。 此为净涪魔身魔气之根。 净涪不过看得一眼,便对着另一侧已经出现在金色佛光里的佛身点了点头。 佛身盘坐虚空之中,周身金光如同虹霞,又似云衣,层层叠叠将他护在内中。 佛身合十垂头,唇边笑意清扬。他周身护持的金色佛光如同阳光遍洒,又似海潮汹涌,瞬息间自识海的左侧往识海的右侧漫去。 不过顷刻间,净涪的识海彻底成为了金光的海洋。而被金光簇拥护持的佛身就盘坐在识海中央,双掌相对虚虚立在胸前。 在那双掌之间,一丝墨黑魔气如同水草飘摇。 直到这一刻,净涪识海中那一种灼烧一样的疼痛才从他的识海中褪去。 净涪眨了眨眼睛,这才抬起头来,望向那一处戒场。 净涪等人已经到了戒场的入口,站在这里,戒场的面积虽大,却也已经可以一览无余。 戒场犹自平常,不过是一个以青石铺砌的平地,唯一值得侧目的,也就是这戒场上的气场了。 净涪一眼望过去,额间眉心处一缕金光升起。又如同睁开眼睛一样,自那金光的中央处显出一颗金色的瞳仁。 虽然那金色佛光中的眼睛形状、大小统统不过以金光虚虚勾勒而成,但比之早前,到底是要真实得多。 这就是净涪如今的法眼。 这法眼一出,不管是前面的清壬、清绍两位大和尚,还是离得更远一点的就站在戒场里的那几位天静寺大和尚也都抬了头往这边望来。 见得清壬,又见得站在一众沙弥身后的净涪,这几位大和尚齐皆凝神望来。 他们的目光在净涪身上走过几遭,最后面上都浮起了笑意。 清壬和清绍见得那几位大和尚,也都面带笑容,双手合十,远远地向着他们行了一礼。 那几位大和尚也都纷纷回礼,但并不靠近,仍旧忙活着他们手上的事务。 净涪并没有注意到那几位大和尚,也没有注意到清壬、清绍两位大和尚已经转了头望来,更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那六个沙弥的视线也都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戒场中,一动不动。 清壬、清绍两位大和尚对视一眼。 清绍更是微微低头,略带感叹地向着清壬合十一礼,无声道贺。 清壬眼底的笑意已经溢散至眉梢眼角,但他也还是无声地回了一礼,谢过清绍大和尚。 两位大和尚如此一番动作过后,却并不往前迈出一步,而是双双站定在原地,等着净涪从定境中出来。 戒场的气息平和庄严,肃穆庄重,带着一种特殊的厚重感和使命感,迎面扑来。 净涪法眼所见,一道道金色佛光铺展,将这一片世界化作了佛国。佛国之中,莲花处处。而莲花之上,一位位金刚、天王端坐。金刚、天王驾前,还有狮王趴伏。 净涪心神念动,本尊于刹那间遁入识海,转换净涪佛身在外。 佛身现身于外,面上当先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不过浅浅绽放,却盛着一抹慈悲佛意。 慈悲意念起,整个戒场顿生感应。 于净涪法眼之中,戒场中金色佛光如浪潮动,又有金刚、天王睁目看来,见得净涪,这些金刚、天王齐齐合十一礼,齐声唱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佛号声中,那在驾前趴伏的狮王也是齐齐站起,合着佛唱的声音,摇晃着威武的狮头向着净涪这边一吼。 这吼声不是咆哮,却是醒神镇魂的狮子吼。 净涪佛身双手合十,向着那边弯腰一礼。 一礼过后,眉心处的法眼隐去。于是净涪眼前的金光在顷刻间隐去,金刚、天王连同莲花、狮王也都齐齐散去,广阔的戒场上空旷无比。 净涪站直身体,抬起眼望向前方的时候,却正正迎上前方的清壬、清绍以及六位沙弥的目光。 他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清绍率先回过神来,他深深地看了净涪一眼,转过头去看清壬,感叹地道:“这可真的是” “能得如此弟子,可真是恭喜清壬师兄了。” 清壬这会儿也已经转过神来,他笑了笑,道:“清绍师弟这话却是说错了。” 清绍侧眼看了一眼清壬,脸上也升起了一丝笑意,却只拖长了声音,“哦?” 清壬看了净涪一眼,才侧了脸望向清绍道:“净涪再如何也是佛门弟子。该说同喜才对。” “对对对。”清绍笑着连连点头,“同喜同喜” 两位大和尚在一旁说笑,净怀、净古和妙潭寺的那四位沙弥也都慢慢回过神来,或惊或疑或喜地望着净涪,脸色不一。 净涪又再眨了眨眼睛,向着前方再度合十一礼,便垂了眼睑站在原地。 两位大和尚不过来往几句,便正了神色,引着他们这一行七个沙弥往迈入戒场。 戒场中起有戒坛,为三层戒台,呈须弥座。四周各安阶梯以作上下,周边设有栏楯防护,栏楯四周雕刻种种狮子和护法神王,下两层坛身雕凿龛窟,供奉诸位护法神王。 净涪仔细看了两眼,这些护法神王、金刚乃至狮子都正正是他方才法眼所见的模样。 他眉关一展,双手合十,微微低下了头。 片刻后,他就抬起了头,仍旧跟在净怀、净古身后,随着清壬大和尚在戒坛上行走了一遭。 清壬大和尚边领着众沙弥前行,边与他们指点后日仪轨种种注意事项。 “你们应是读过坛经,知晓十师和戒子登坛的种种仪轨” 迎着清壬大和尚的视线,净怀、净古和净涪一一点头。 戒子受戒仪轨主要有五个步骤,十师登坛、戒子听遗教经、戒子受教师问遮难、戒子登坛以及事竟下坛。 清壬大和尚将仪轨注意事项说得极其仔细,净怀、净古和净涪也都安安静静地听着,到得最后,清壬大和尚甚至领了三人往戒坛上走了一遭,过了一遍仪式,然后才得到坛下站定。 “你等可都知晓了?” 净怀、净古和净涪齐齐点头,净怀、净古两人更是应道:“是,弟子等知晓了。” 清壬大和尚点了点头,又叮嘱道:“你等且切记,仪轨都是常事,届时前方会有引礼师指引,侧旁也有别的师兄弟,稍微注意一点的话,都不会出错。最为重要的,是心。” 这话确实是金玉良言,净怀、净古和净涪脸色也俱是一整。 清壬大和尚见三位沙弥受教,点了点头,再不多说,与旁边的清绍大和尚合十一礼以作告别后,就领着三位沙弥出了戒场,回他们的禅院去了。 尽管净涪已经往戒场里走了一遭又转出来,但不管是六位沙弥还是两位大和尚,他们谁都没有发现,此时净涪的瞳仁深处,散着一抹淡淡的金。 那金色很浅,浅得几近虚无,但它却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 净涪回了自己的院子,入得屋中,在屋中佛龛前的蒲团上坐定,最后慢慢地眨了眨眼睛,那虚淡的金色才彻底隐去。 净涪抬起头,望着上方佛龛里的那一尊佛像,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240|12.10| 240 “当当当” 钟塔里的僧侣敲响楼里的大钟,浑厚悠长的钟声飘起,穿过各处法堂、大殿、云径、禅房,落在这天静寺里每一位僧侣的耳边。 结跏趺坐在大雄宝殿正前方的清见大和尚慢慢地睁开眼睛。 他望着他身前也正睁开眼睛来的九位大和尚点了点头,从蒲团上站起,双手合十,低声道:“走吧。” 这大雄宝殿里,连带着清见大和尚在内,总共有十位大和尚。这十位大和尚中,除了清见大和尚和另外三位大和尚外,另外六位分别出自妙音、妙潭、妙安、妙定、妙理、妙空六寺,都是现今佛门大德之士,俱各持戒清净,德高望重。 他们就是这一次受戒羯磨的十位羯磨僧。 十位身穿祖衣的羯磨僧以清见大和尚为首,列队走出大雄宝殿,一路往戒场那边而去。 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净涪也睁开了眼睛。可和往常黑白分明的双眼不同,此刻,净涪的瞳仁深处,犹有一线金色佛光暗隐。 净涪本尊盘膝坐于识海中央,任由佛光大盛,照遍整个识海。 佛身站起身来,往前迈出两步,走到佛龛前,取过旁边的线香,认真仔细地就着佛龛前的青灯燃起。 他将线香合手持定,抬起头去望定佛龛里的那一尊世尊佛像,望得片刻,他合十持香恭敬礼拜,才将手上的线香插入香炉里。 再拜过后,净涪又略站了一站,转身便往门边去。 拉开门户后,他抬起头,望着天边那一轮残月,又是站定了一瞬,微微加重了呼吸。 清凉新鲜的空气从鼻腔流入心腹,更有微凉的晨风拂面,清新舒适。 净涪微微眯了眯眼睛,才迈脚跨出门槛,往禅院外去。边走,他边向识海里递了一句话。 说是话,但其实只是简单的两个字。 “谢谢。” 识海之中,那手中托着最后一缕魔气的净涪本尊仍旧闭着眼睛,仿若未闻。 净涪佛身也不意外,他微微垂落眼睑,无声笑了笑,仍旧往禅院外走。 走出禅院,转过几个拐角后,他便望见了候在那里的净怀和净古。 净怀、净古两人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僧袍,远远见得净涪过来,脸色先是一喜,再然后视线奇怪地一定,在净涪面上来回转了一圈,又忍不住侧目对视了一眼。 净涪渐行渐近,净怀、净古两人看得一阵,总还琢磨不透。 明明人还是这样的人,五官也都是往日一般模样,可今日的净涪师弟比之早前,却又硬生生减了两分平和添了一分慈和一分悲悯。 净涪到得近前,看见两位表情木愣的沙弥,眼底快速闪过一丝笑意,面上却作不察,合十点头行礼。 净怀、净古两人慢了一瞬,才向净涪回了一礼。 净古自认和净涪虽是走了一路,但到底距离犹在,是以只是看的两眼,便又收回了视线,默默地走在一侧。净怀却没有那个顾虑,他迟疑片刻,不知该问什么,也不知该怎么问,“净涪师弟,你” 净涪面上显出了一丝疑问,抬眼望向净怀。 净怀自己想了一会,笑着道:“净涪师弟,恭喜啊。” 净涪又是一笑,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谢过。 旁边的净古此时也笑着道:“恭喜你啊,净涪师弟。” 净涪仍旧一笑,又谢过净古。 三位沙弥不过说得这么一句,便再无言语,只快步往前走。到得戒场的时候,清壬大和尚已经在入口处等着了。 见得他们三人神满气足地快步走来,清壬大和尚忍不住露出了个笑容。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位沙弥也急急地往清壬大和尚那边赶去。 见到三位沙弥来到他的面前,清壬大和尚的目光先就落在了净涪身上。 他的视线在净涪身上转了一圈,面上笑意更深。但不过是一个停顿,清壬大和尚的目光便又同样的在净怀、净古两人身上转过一圈,才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往戒场的那边去。 “戒子们该去那边了,你们都去吧”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这才抬头向着那个方向望去。果然,引礼师已经在那边站好了。而引礼师的面前,已经有戒子在列队了。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向着清壬大和尚合十弯腰一礼,这才往引礼师那边去。 清壬大和尚目送着三人去往引礼师那边后,才转身往观礼者的位置行去。 引礼师见得他们三人,心神一转,便知道了他们三人的身份来历。引礼师的目光先在净涪身上转了一圈,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问过他们三人年龄后,便令他们按年龄依次入队站好。 净怀、净古各自插入队伍。 至于净涪,引礼师虽没得到他的回答,却也自引了他站在队列的末端。 无论是哪一次受戒竭磨,净涪的年纪都是最小。末端的位置给了他,也都是应有之义,无有不当之处。 净涪也无有异议,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末端的位置上。 站在净涪左侧的诸位沙弥看了看净涪,又面面相觑。最后,就站在净涪旁边的那一位沙弥转过头来,合十低头行礼,问道:“敢问师弟可是妙音寺的净涪沙弥?” 净涪也是合十低头回礼,听得那位沙弥这般问话,便就含笑点了点头。 本来那沙弥的话里就是笃定比疑问更多,这会见净涪只是点头而不应话,他就更不惊讶了。 这沙弥又郑重合十拜见,口中道:“天静寺净与,见过师弟。” 净涪自然还是合十还礼。 净与旁边的诸位沙弥听见,也都稍稍往前探出半个身体,向着净涪这边望来,口中道:“天静寺净讴,见过师弟。” “妙空寺净如,见过诸位师兄,几位师弟” 一时间,竟是这一个队列的沙弥尽皆自报家门。气氛之友好和谐,直令此时难得没有在祭炼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反往这边望来的魔身都忍不住挑眉。 如果是虚伪假意的也就罢了,但问题是,这些沙弥们此刻的言语皆出自本心,未曾有过半分扭曲伪造。当然,这些友好和谐的话语下头,也掩盖着他们自己紧张难言的心思也就是了。 佛身注意到魔身的目光,含笑一一行礼与诸位沙弥见过的时候,一时兴起,竟向着魔身那边的位置悄悄眨了眨眼睛。 随意靠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没有错过佛身的小动作,他撇了撇嘴,当下就转移了视线。 佛身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他其实心中清楚,不管是此刻看似祭炼暗土本源途中稍稍中断以作休息的魔身,还是盘膝坐在识海中央看似已经入定了的净涪本尊,其实都是在等待着他的受戒,见证着他一生中这个重要的时刻。 哪怕在所有人的眼里,他都是净涪。但他们三人都明白,他其实又不是净涪。 甚至除了他们三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不过那又如何呢? 他、他们,也都是净涪! 佛身再度冲着魔身笑了笑,才收回目光,仍还是在认真地倾听着旁边那些沙弥们的谈话。 此时时辰未到,受戒羯磨还没有正式开始。这会儿的这点空闲时间,旁边的引礼师们也由得戒子们自由行事。 也就在这个时候,佛身忽然微微侧了侧身体,借助旁人的身体阻挡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可他根本没有想要自己去探查到底都是谁在看着他,而是使唤起了魔身。但他也未曾开口说话,只是将视线直直地穿透种种阻隔投了出去,落在了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身上。 魔身开始只作未知,仍旧那手托腮坐在暗黑皇座上,脑袋垂落,双眼更是微微阖上,似睡非睡。 就是一副你随意我歇歇的模样。 佛身却不放弃,只仍旧拿目光看着魔身。带着笑意和包容的视线落在魔身身上,却只如拂面凉风,丝毫奈何不了魔身。 佛身仍旧坚持,甚至随着时间的流逝,佛身的目光都带上了些微的讨好和祈求。 说佛身是真的在讨好他想要寻求他的帮助,魔身是不信的。佛身不是弱者,他也不是傻子,如何会去信? 不过就是一个态度而已。 魔身摆足了架子,才似醒非醒地撩了撩眼皮子,向着佛身随意就递了那么两句话过去。 “最左边拿复杂的目光看着你的,是净栋;净栋往右侧去一点点的位置,又是恒真;恒真再往右侧过去,就是清壬那些出身妙音寺的大和尚” 净栋? 佛身眨了眨眼睛,明知却故问道:“净栋?他现在是比丘了?不是比丘的话,他又如何能够来这里观礼?” 比丘戒上诸多事宜对外人都是秘密,就连净涪当年也是在祭炼了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后才自暗土世界里远远窥见,从来未得亲身观望过。就连净涪在暗土世界里投注目光,顶多也就望见了比丘戒开始之前的诸多准备而已,一旦比丘戒授戒羯磨正式开始,他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当然,那都是当年的事情了。 现如今的话有佛身在这戒场里,魔身和本尊什么看不到? 魔身嗤笑了一声,“看他现在站的位置,大概也就是顶替清恒出现的吧。” 魔身懒懒地垂了垂眼睑,再递过去一句话道:“你担心什么?再过一会儿,他可不就要离开了么” “至于恒真,”魔身总算是打起了一丝精神,“他又能奈我们何?” 佛身忽然一笑,无声点头,再要递一句话过去,却忽然正了脸色,身体也已经站得笔挺。 不仅仅是他,就连原本百无聊赖看似没多大兴趣的魔身也都坐直了身体,睁开眼往这边望来。 识海中的净涪本尊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但他并不去看净涪佛身,而是看着他身前的那一缕魔气。 在他的视线中,那一缕魔气渐渐凝固, 241|12.10| “噤声!列队!取衣钵!” 旁边的引礼师也在低声提醒。 诸位沙弥俱各从身上的褡裢中取出自己的僧衣乞钵,托在手上,又将身上褡裢取下,妥帖折叠好放在僧衣上方,用乞钵稳稳压着。如此这般后,他们双手捧起衣钵,头颅微抬,身体站得笔挺。 引礼师扫过一眼,点了点头。 净栋以及少数几个沙弥此时也都抬头望了一眼戒场里的诸戒子,便自动自发地从观礼的僧侣中走出,悄无声息离开戒场。 该离开的人已经尽皆离场,便就有一位僧侣敲响了他身前的那一口铜吕大钟,钟响三回,声震四野。 待到钟声停下,又有一位引礼师从戒场一角走出,迎着东方初初升起的那一片微光,沉声唱道:“时辰已到,诸戒子入场。” 戒子列队中,引礼师当先往前迈出一步,停得一停,便往前迈步行进。当前一列的戒子跟随在引礼师身后,目不斜视往前迈步。第一列戒子前行后,又是一位引礼师引着一列戒子跟上。每一列戒子足有十人,如今有三列戒子,也就是说,这一回受戒的戒子足有三十人整。 净涪佛身跟在队列最末端,也未曾分神多看,更不曾注意到底是哪个寺庙多上三两个戒子,哪个寺庙又少上一两个,只是抬着头往前走。 哪怕是本应清闲的魔身和本尊,此时也都正了神色,各自端坐而望。 依序入得戒场后,引礼师一个示意,净涪等诸多戒子俱各盘膝就地而坐,衣钵等物都被他们放在自己的身前。 诸戒子就坐后,又是一声钟响,那位引礼师再唱道:“请诸位和尚登坛。” 十位羯磨师走向戒坛,教授师手持香炉站在最前方,其他九师按从小到大的顺序排列,在此次羯磨中担任和尚的清见禅师走在最后。 十位羯磨师上得戒坛的第二层,也不急着往第三层走,而是面向北方站定,在佛前顶礼三拜。 受十位羯磨师三请,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齐齐在戒坛上空现出身形。 霎时间,戒场上空佛光普照十方大千,更有天女于佛光处显现,伴着曼妙天音妙手散花。 这本是常见,十位羯磨师及诸位引礼师观礼者俱各面色平静恭谨,不见分毫惊疑。但还没等十位羯磨师再往戒坛上走,戒坛上的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以及声闻僧众等诸多大士齐齐往后退出一步,让出中央位置,拊掌唱响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十位羯磨师齐齐一怔,下意识抬头。 但见诸位大士中央,一道无量光不知何时亮起,光显七十二色,璀璨华美,庄严神圣。 戒坛乃至是戒场上的所有僧侣齐齐合十弯腰下拜,合着诸多大士的佛唱声念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明明只得一道无量光在空中显现,不见世尊,但整个戒场都在那一霎那间变更成为佛国胜景,光芒万丈,庄严神圣。 也是在那一刻,净涪佛身心境波澜不惊,灵台清净无尘,却也自心头生出一种明悟,他两天前发现的那一种力量陡然暴增无数倍。原本就已经被那股力量隔离出景浩界的戒场瞬息间转换了天地。 净涪佛身听见了自己刚才唱响的那一声佛号。 净涪佛身识海里的本尊和说远远在天边说近又近在身侧的魔身齐齐愣了愣神,紧接着就是同时黑了脸。 他们愣神非是因为自己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了。事实上,这一点也在净涪预料之内。毕竟他口不能言只是因为景浩界天道封印。可在这独立于景浩界天地之外的戒场之内,在这一个佛家圣地里,一切还由不到景浩界天道做主。 真正令净涪本尊和魔身黑脸的,是他们这会儿出口的音色。 可能是因为自幼就未曾开口说过话,这一声佛唱声声音有些尖细。不是那种刺耳的令人不适的尖细音色,而是那种恍似幼儿一样的尖细音调。 佛身心境不动,灵台无尘,能对此不以为意。但净涪本尊和魔身却做不到像佛身那般泰然。 这也真的怪不得他们,实在是这音色太丢脸了! 也不知是不是佛身错觉,在那一霎那间,他仿佛听见了一声轻笑声。 净涪佛身垂眉敛目,只作不知,不曾想要去探究是否是他的错觉,更未曾想要去看清楚那轻笑声来自何方。 他就那样静默地拜伏在地,直到十位羯磨师从戒坛上站起,稍稍平定心神后,才再度依照律条所规定的步骤,分毫不乱地继续。 手持香炉的教授师更是深吸了一口气,才在最后与一众羯磨师一起往后退,直等到作为和尚的清见禅师退下第二层后,才由着清见禅师领着一众羯磨师再度登上第二层戒坛。 绕佛一圈后,来到早前预备下来的三空座前,一一作礼过后,十位羯磨师登上戒坛顶层,依次入座。 十位羯磨师登上高坐后,众沙弥从地上站起,立定当场,随着引礼师的高唱向着诸位羯磨师礼拜。然后,众沙弥长跪在地,合掌低头。 引礼师在一旁唱道:“所以请和尚者,此是得戒根本,所归投处。若无此人,承习莫由,缺于示导,不相生长。计汝自陈,不解故教也。” 偌大空旷的戒场上,就只听得引礼师一人高唱的声音,余者尽皆静默无言。 引礼师唱罢,仍教净涪等戒子一起念诵请和尚文:“大德一心念,我//净与/净涪今请大德为和尚,愿大德为我作和尚,我依大德故得受具足戒。慈愍故。” 净涪本尊和魔身此时已经正了脸色,或是垂落眼睑作出神状,或是收回了目光只看着自己面前的手掌,总之,就是不去看净涪佛身。再看他们的表情,更全然一副我就是不认识他,我不知道他是谁的模样。 就在这寂静间,净涪佛身耳边又是仿佛一声轻笑声响起。 这声轻笑声出现得突然,却不显突兀,更未曾影响到净涪佛身的心念,只是淡淡地晕开,不露破绽地落入净涪佛身的心境中去,清净轻淡,如光如霞。 净涪本尊和魔身齐齐一定,抬头交换了一个视线后,仍旧沉默。 准提佛母! 净涪佛身眉眼低垂,依旧合着其他沙弥的声音节奏,念诵请和尚文。 如此三请过后,一众沙弥才听到上方的清见大和尚沉声应道:“可,教授汝,清净,莫放逸!” 得到清见大和尚应答,诸位沙弥又是齐声应道:“顶戴持!” 请了和尚,引礼师又在一旁教净涪等请戒师和教授师。 请完三师请七尊,十师请遍后,净涪佛身才听得旁边的引礼师唱道:“再拜三师、七尊者!” 净涪又与诸位沙弥一道,拜过上首的十位羯磨师。 十位羯磨师受礼,合十点头。待到戒场中的观礼的诸位比丘禅师在引礼师的引导下依次上了戒坛,在戒坛第一第二层依次坐好后,清见大和尚于众师中沉声道:“请遗教经!” 引礼师得令,扬声请一大师升西南角高座,为净涪等戒子诵遗教经。其中,又有另一个引礼师带着净涪等沙弥上了戒坛第一层,绕佛行走一圈,三礼拜过后,令他等跪地听经。 净涪佛身无声跪好。 净涪本尊在识海里,眼睑仍旧低垂着,一时只觉得庆幸。 跪在那里的不是他,真是太好了! 不仅仅是净涪本尊,便连此刻身在无边暗土世界又从来看佛身不太顺眼的魔身,这会儿都只觉得既同情又侥幸。 不是他,还真的是太好了。 此时,又有诸位比丘从旁出,燃起佛香,赞呗功德,和声而唱。 净涪佛身结跏趺坐在地上,沉神听经,慢慢的就入了神去。 戒坛之上,那一道无量光依旧光华璀璨,诸位大德也还是定神观礼,未曾分神他顾。 遗教经诵完,引礼师请下那位诵经的大师,然后又挺身迈出一步,唱道:“请教授师出众问遮难。” 戒坛上,清见大和尚依律问询羯磨师和威仪师的时候,净涪等人已经在另一位引礼师的引领下退下了戒坛,回到他们早先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而他们的前面,仍是他们自己的僧衣乞钵等物。 待到作为威仪师的禅师下了高座,向着上首的清见禅师等九位羯磨师合十一礼后,便来到早先准备好的桌席处坐定。 引礼师见状,便引了站在第一列第一位的那一个沙弥往遮难处而去。 净涪佛身略略抬头,看着那个沙弥手托着自己的衣钵走入那遮难处,便又低下头去,沉默等待。 和他一般模样的,还有其余的二十八位沙弥。 他们所在的位置其实和遮难处的位置很近,但即便如此,不该他们看见的还是看不见,不该他们听见的也仍旧听不见,一切的声音和动作都被隔离,世界安静得有点可怕。除此之外,天空之上,有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垂目;戒坛之上,有九位德高望重的羯磨师望定;戒场之内,还有诸位引礼师照看 如果换了一个心性稍为薄弱一点的弟子坐在此处,怕是不过坐得一阵,心境就得崩塌。 净涪佛身垂下眼睑, 242|12.10|家 242 净涪的位置在队伍的最后,需要等待的时间本就最长,何况净涪声名在外,此前又是破格受戒,更是引人侧目。 然而,哪怕连只是受了池鱼之殃的净与沙弥都已经开始烦躁,心境露出破绽,作为焦点的净涪却仍旧八风不动,如坐紫金莲。 坐在戒坛顶层的清见大和尚目光一转,瞥见下方的净涪,见他脸色已经平静如初,心神分毫不乱,眼底却快速闪过了一丝笑意。 不仅仅只有清见大和尚,就连与其他大和尚一起一同坐在七尊位上的清延也吐出了心底紧提着的那一口气。清延也出身妙音寺,真论起来的话,净涪还得称呼他一声师伯。 清延目光不过在下方戒场转了一圈,扫过诸位戒子,在又同样在净怀、净古两人身上停得一停,才淡淡收回视线,仍旧垂眸静坐,耐心等待。 妙音寺这一次受戒的戒子仅有三人,数目比起其他的五分寺都有不如,更别说和天静寺比了。但数量比不了,却还是可以比一比质量。不过净怀、净古虽然也是难得,可和其他的戒子比起来,不过只是寻常。唯一能够惊艳八方的,就只有净涪。 净涪稳了,他们妙音寺就是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净涪佛身默然静坐,魔身和本尊此时也都正了神色,陪着佛身凝神等候。 时间的流逝无声无息,却并非就没有痕迹。那一个个跟随引礼师走出队列往问询遮难的地方行去又归来的沙弥,那慢慢劈出一片光明天穹的东方霞光,那渐渐褪去一丝凉意的晨风都是时间在身边走过的脚印。 因为羯磨有它时间的安排,所以事实上,净与和净涪都没有等太久。 当引礼师来到净与身边的时候,净与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如此三次过后,终于勉强稳定下情绪的净与才睁开眼睛望向引礼师。他先双手合十,低头向引礼师弯身一礼,才托起身前的衣钵,从蒲团上站起,跟在引礼师身后往询问遮难的地方走去。 在净与站起身的时候,他的视线不经意间瞥见旁边的净涪,心神一颤,整个人如遭冷水瓢泼。一时间,六月里绝没有的寒意从他心底冒出,直窜上他的心头,将他心底的紧张和慌乱悉数冰封。 戒场之上,他慌什么?!乱什么?!紧张和慌乱,能帮得了他么?! 不能! 净与忍不住拉了拉唇角,自嘲地笑了笑。 他比净涪年长将近三十余年,可现下看来,他这多活的三十余年都是白活了!连一个堪堪二十的青年都比不上,他不是白活了又是什么?! 净与脚步不停,眼睛却狠狠地闭了闭。 引礼师走在净与身前,没有回头。但即便如此,他却明显地感觉到身后净与再度跟上的脚步少了几分无措慌张,多了几分稳重平和。 引礼师面上不显,心底却暗暗点了点头。 净与师弟果然不愧是天静寺青年一辈中的佼佼者,这一份心性和觉悟,比之旁人可要好上太多了。虽然还是比不得那一位净涪。 净涪佛身此时却没有太在意引礼师和净与。 他眼睑微阖,心境空明,非为特意,却自在冥冥中照见诸天大千世界,望见十方众生。 他看见定下心神的净与跟随在引礼师身后入了那处被幕布遮挡着的角落,看见戒场中各位已经回归自己位置上的戒子,看见戒坛上方二层观礼的恒真僧人和清恒、清绍等大和尚,看见戒坛顶层肃容正坐的两师七尊九位大和尚,更看见戒坛上空的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和被他们簇拥在中央的那一道有七十二色的无量光。 更远的地方,他望见了天剑宗内双眼通红形同疯魔不断自引业力加身的皇甫成,他望见了九重云霄深处正往天静寺这边望来的左天行 再远一点的地方,景浩界胎膜之上,他看见了一套剑阵,也看见了盘膝坐在神剑侧旁的那一位天剑宗剑修;景浩界世界之外无量量远的地方,他还望见了一片天外天,望见了天外天上那一个盘坐黑莲的白白胖胖趣致可爱的童子,望见他的视线正往天静寺戒场这边垂落,哪怕他这会儿什么都看不到 景浩界成天地,育有众生;天地之外,仍有世界;世界之中,还有众生 世界之大,不可思量;众生之多,多如泥沙。 净涪佛身灵台不昧,心境不动,种种念头却于弹指刹那间生生灭灭,无有止尽。 戒坛上空的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齐齐侧目,望定戒场中那盘膝阖目默然静坐的青年沙弥,齐齐一笑,俱都唱响佛号,欢喜礼赞:“南无阿弥陀佛” 被一众大德大士簇拥在中央的那一道无量光仍旧未动,可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和声闻僧众却都听得一个慈善悲悯的声音带着笑意应道:“善哉善哉。” 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和声闻僧众感闻心受,同时自心底涌出一股大欢喜来。 此欢喜发自心田,出自本我,欢喜雀跃,未曾有半分虚造。 恒真僧人微微低下头,掩去自己脸上既欢喜又无奈的扭曲表情。 恒真僧人其实知道,哪怕他再是遮掩,他的表情、动作乃至是他的心情,也全都分毫不差地落在了诸位大德大士的眼底。更甚至,不仅仅只是他,就连身在西天极乐净土里的那慧真罗汉的一切也都被他们看在了眼里。 恒真僧人闭着眼睛,双手合十,改坐为跪,深深地低下头,无声忏悔。 世尊悲悯的目光将他整个人柔和地拢在中央,似乎将他所有的一切不堪全数包容,又似乎是在规劝他清醒。 极乐净土里的慧真罗汉也下了蒲团,向着极乐净土的中央深深拜伏下去。 端坐在八宝功德池旁的世尊阿弥陀抬起了手掌,微微探出。 一只通体灿金却纹理清晰的大手从虚空中显化,稳稳地落在了慧真罗汉头顶。 那手搭在慧真罗汉头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才再度隐去。 慧真罗汉跪趴在地上,任由眼眶里的泪水夺眶而出,打落在地面上。 “痴儿痴儿” 这一霎那,听着世尊阿弥陀的声音,感受着世尊阿弥陀的包容和怜悯,慧真罗汉心底所有的私欲竟然彻底散去,只留下满满的愧疚和痛苦。 ‘错了我错了’ 慧真罗汉那强烈至极的心念穿透了所有的阻隔,落在了戒坛上的恒真僧人身上。恒真僧人也忍不住无声落泪。 豆大的泪珠打落在戒坛的砖石上,破开成细碎的泪花,霎时好看。 可这样的泪花,即便再是好看,也不过只在这一霎那。下一瞬印在戒坛砖石上的,终究还是形状怪异的泪斑。 天静寺后山塔林里,那一道昔日通天贯日的佛光光柱早已被戒场上的无边佛光比得如同大日旁边彻底隐去所有光芒的辰星,但圆微却并不在意。 他盘膝坐在自己的龛台前,头微微上抬,远远地望向戒场的方向,兀自出神。 他似乎望见了那戒坛上的恒真僧人,又似乎望见了戒场上的净涪,但他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清。 许久之后,这无边的塔林里,只得一声轻叹随着山头微风散去。 净涪佛身虽在定境中,但圆微和恒真僧人的诸般形状还是被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心神不乱,不惊不讶,仍旧于定境中观照十方。 下一刹那,净涪佛身在观照中望见的诸般种种,包括浩大如世界,也包括渺小如众生,全在顷刻间褪去所有外相。 他入目所见,唯剩混沌,以及那混沌中星星点点的光。 那星光中,有至大至光至正至真如大日,也有至晦至暗至渺至茫如暗星。不一而足,种种难言。 净涪佛身心中升起明悟:此为众生实相。 佛身一念明悟,净涪本尊和魔身齐齐一愣,也在同一时刻于心头升起一点明悟。 佛身见众生实相,魔身却见众生虚相,而净涪本尊只见众生我相。 三相明灭不过刹那,便彻底隐去。落在净涪三身眼中的,仍是众生、仍是世界。 方才所悟只如惊鸿一瞥,之后就彻底隐去,再难以寻得,着实令人失落。 但这样的失落也不过就是一个个生灭不定的念头情绪,根本不曾在佛身心头眼底留下丝毫痕迹。 佛身只虚虚张开视线,将净涪本尊和魔身印入眼底。 他眼中的笑意将眼底那两个清晰真实的身影完全浸满。净涪本尊并不觉得如何,倒是魔身觉得有些不自在地撇开视线,似是漫不经心地送了一句话过来道:“该你了。” 佛身眼底笑意未减,他轻轻点头,再抬头睁开眼去的时候,便正正望见那引礼师领着净与归座。 净与在自己的位置前站定,整理了一下神色,再度双手合十,谢过引礼师,才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 净与虽然目不斜视,但神色却放松了很多。这一点倒也和其他从那处询问遮难的地方回来的沙弥差不了多少。 净涪收回余光,向着引礼师合十低头一礼,也托起自己座前的衣钵,跟随在引礼师身后往那一处被幕布围拢起来的地方走去。 净涪佛身一步步迈得不快不慢,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这种举重若轻的姿态、不惊不扰的模样,直让戒场里的诸位戒子、引礼师乃至戒坛上方的诸位比丘、菩萨侧目不已。 这些或赞叹或羡慕或欢喜的目光落在净涪佛身身上,却根本触动不了他分毫。能够令他从心底升起笑意的, 243|12.10| 引礼师引着净涪去往那一处被幕布围起来的角落后,便向着坐在那坐具上的教授师合十弯腰一礼,侧身让出了通道,示意净涪自己过去。而他只在幕布围拢的范围外站定,并不再往前靠近一步。 净涪迈入幕布中,来到教授师面前,先是合十弯腰行了一礼,便依戒前清壬禅师教导,将他手上托着的那一套衣钵双手递了上去。 教授师出身天静寺,见了净涪,脸上慈和丝毫不减,眼底也未见有半分厌弃。 他从蒲团上站起,合十还了净涪一礼,才伸出双手去接过净涪的衣钵。 教授师便将衣钵放在一侧,边和净涪说道:“将僧鞋脱了,到坐席上去吧。” 净涪依言脱了僧鞋,露出一双雪白的足衣,踩上了最中央的那一席空无一物的席子上。 教授师看着净涪动作,脸上笑了一笑,又取过放在旁边案桌上的尼师坛,捧高至净涪头顶,又从净涪头顶放低至净涪眼前,加受持后,对着净涪道:“这是尼师坛,比丘六物之一,是比丘在坐卧时敷在地上、床上或者卧具上的坐具。” 尼师坛,说是坐具,但其实不过是一条青、黑、木兰色的方形布。 作为算是从小生活在妙音寺的沙弥,净涪自然认得出这比丘六具之一的坐具。不过见过是见过,但净涪之前仅仅只是一介沙弥,还没有那个资格使用尼师坛。当然,净涪也不太稀罕这样的资格也就是了。 教授师亲自将尼师坛放在净涪脚边的席子上,才对着净涪点了点头,笑着柔声道:“来,来吧。” 净涪依言坐下。 他着意感受了一下,感觉其实很一般,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样的感觉在净涪心海中一闪即逝,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仍旧低眉顺目地坐在那里,气息平稳,未有半点波澜。 教授师又是含笑转身,取过他身侧案桌上的安陀会,仍然捧高过净涪头顶加受持,再将安陀会放至净涪眼前,给他看了看,对他道:“这是安陀会。” 净涪点了点头。 教授师将安陀会交给了净涪,对他道:“来,搭上它。” 净涪点了点头,双手捧过安陀会,仔细搭在自己身上。 安陀会是灰色的里衣,是比丘三衣之一,也仍旧是比丘独具之物。 然后,教授师又将郁多罗僧加受持,亲手帮净涪披在了安陀会上。再然后,便是比丘三衣最后的僧伽梨。 教授师将僧伽梨连同瓷钵一起递给了净涪,朗声教他道:“此三衣名唯佛法有,九十六种外道所无,何得不敬!故坐具尼师坛,如塔之有基也,汝今受戒,即五分法身之基也,良以五分由戒而成,若无坐具而坐汝身,则五分定慧无所从生,故坐具如塔之基也。三衣断三毒也,五条下衣断贪身也,七条中衣断瞋口也,大衣上衣断痴心也。” 净涪仍旧双手接过衣钵,放在自己身前,沉声答道:“弟子谨受上师教诲,莫不敢忘。” 尖细纯挚的幼童音出口,已经放松下来的净涪本尊和魔身当下又黑了脸。但也仅仅是黑脸而已,净涪本尊和魔身的目光仍然落在净涪佛身身上,没有再像早前那样的挪移开去。 佛身却不像净涪本尊和魔身那般介意,恰恰相反,他极其坦然。 教授师听见净涪的声音,一时也晃了晃神。幸好他反应快速,倒也未显出半分不妥。 他双手合十,低声唱了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既然净涪能够开口,一切应答如仪,教授师也就不去理会他面前案桌上早早备下的笔墨纸砚,重新在他自己的坐具上落座,开始与净涪问遮难。 什么是遮难呢? 按照律中规定,若不问十三难则不成受戒。 而十三难,早在净涪进入戒场之前,清壬大和尚就已经跟他与净怀、净古三人详细解释过十三重难、十六轻难的题义。 如今教授师在这里询问净涪十三难,其实并不算正式的问遮难。真正正式的问遮难应该是在戒坛上当众询问。那样的问遮难才能被众僧承认,净涪等戒子也才能真正受戒。但是登坛受戒的情况非常严肃庄重,一旦戒子慌乱失措,对戒师的问难回答失误或者有所疏漏,又必将会对戒子的受戒情况造成影响。也是为了避免这一种影响,才安排了现如今这一场的单独问难。 净涪早有心理准备,也不惧这一关。 教授师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一遍净涪,见他面色舒缓自如,浑不似早前的那些沙弥那样紧张慌乱,不由得赞叹地点了点头,才例行问道:“知道十三重难、十六轻难都是什么吗?” 净涪点了点头,仍然用那幼童一样的音色道:“弟子知道。” 教授师笑了一下,道:“好,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净涪正了神色。 教授师的声音放得轻柔舒缓,很是能够安抚旁人的心神。哪怕净涪佛身这时候并不紧张,也慢慢地放松了身体。 教授师笑了笑,忽然正色道:“善男子谛听,今是至诚时,我今当问汝,汝随我问答,若不实者,当言不实,若实言实。何以如此,由无始来欺诳圣贤,沈没生死,今欲舍虚妄,证真实法故,令汝实答。今问汝遮难,若不实答,徒自浪受。律云:犯遮难人,七佛一时为受,亦不得戒。” 教授师话音出口的瞬间,眉心处亮起一线金色佛光,佛光亮起,观照净涪周身。 净涪向着教授师深深拜了下去,应声道:“弟子谨听。” 教授师又是一笑,缓和了神色问道:“汝可曾为大比丘不?” 净涪毫不犹豫,应道:“无。” 教授师又问:“清净持戒不?舍时一心如法还戒不?” 净涪端正神色,双手合十,严肃答道:“清净持戒,如法舍戒。” 所谓如法舍戒,其实就是弃戒再受戒。舍戒再受戒,在佛门是完全可以的。这一点教授师也清楚。 他轻轻点了点头,又问道:“曾犯边罪难不?” 律戒中言,俗人受了五戒、八戒,沙弥受十戒,比丘受具足戒,本应该严持戒律,却毁犯前四根本重罪,如同死尸不被大海所容,终被吹到海边岸上,如是等人所犯罪重,是佛海边外之人,不堪重入净戒海中,故名边罪。 净涪眉目低垂,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无。” 净涪其实是犯过杀戒的,但下手的不是净涪本尊就是魔身,不是佛身。就佛身而言,他确实没有犯戒。就这一点上,佛身应的没有错。可如果不去细究,只是一概笼统而论,下手的都是净涪,佛身应的又不对。 一切说来还得看因果。 不过就教授师所见,净涪身上没有杀生的因果,也没有杀生的业力。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净涪可信。 是以净涪应了,他便点头道:“善!” 戒坛上空,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与世尊阿弥陀将这戒场中的所有一切都看入眼内,自然也清楚幕布里头的问答。但哪怕是教授师允了净涪通过,诸位大德也未有半点异议。 不是碍于世尊阿弥陀,也不是对净涪开了后门,而仅仅是因为,在诸位大德大士眼里,哪怕佛身仅仅是净涪三身之一,他也是独立的。 他独立存在于世,世间有他的存在。他与净涪本尊和魔身之间的关联,并不足以让净涪本尊和魔身影响到他的道。 更何况,杀生这一条戒律,如果真的要细究,争议其实也很多。哪怕是佛门,其实也难以界定。 毕竟,世间有轮回。 毕竟,在佛门中人看来,肉身是皮囊,也不过就是皮囊而已。只要灵魂不灭,只要本命性光不损,杀生也不一定就是杀生。只是人身修来不易,轻易损毁实在太过可惜,还妄结因果 教授师不知这里头的种种因由,他仍在继续向净涪问难。 “曾犯净戒比丘尼不?” 虽然景浩界受戒的比丘尼和沙弥尼数量极少,少到几可忽略不计。但佛门并不是只在景浩界里扎根,景浩界佛门这里少甚至可以说没有,不代表别的世界里就没有比丘尼和沙弥尼了。而且律令上有这一重难,教授师在这戒场上依律行事,便是明知答案,也是要问的。 果然,净涪又是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无。” 教授师仍道:“善。” 边罪难、犯净戒比丘尼、贼心受戒、破内外道、黄门、杀父、杀母、杀阿罗汉、破僧、恶心出佛身血、非人难、畜生难和二形难这十三重难一一被教授师问了个遍,净涪佛身也都清清楚楚地应了。 教授师将这十三重难一一问过,点了点头,笑着赞道:“善男子已问难事,十三既无,戒可得受。” 教授师说完,又再一次问起了十六轻遮。 和十三重难比起来,十六轻遮完全不是问题,净涪自也一一应答。 教授师听完,又是笑赞道:“善男子已问遮事,十六既无,戒可得受。” 然后,教授师又正言叮嘱净涪道:“汝无遮难,定得受也。如我今问汝,僧中亦当如是问,如汝向者答我,僧中亦当如是答。” 净涪又是沉声应了一声:“是,弟子谨听。” 教授师点了点头,又来到净涪身前,帮着他将以前反搭的七条衣正面搭在身上,又退后一步看了看,见净涪衣饰齐整,威仪俱全,便点了点头,令他穿好鞋子,将尼师坛搭在左臂上,衣钵都放得整整齐齐拿在手里,才笑了笑,让引礼师领他回到戒场中的位置上。 “回去吧” 至此,净涪的这一场出众问遮难便算是完成了。 净涪合十一礼谢过教授师,才跟在引礼师身后走了回去。 244|12.14| !dotpe tml pbl ∓“-//3//dtd xtml 10 trstol//e∓“ ∓“∓“ 245|12.14| !dotpe tml pbl ∓“-//3//dtd xtml 10 trstol//e∓“ ∓“∓“ 246|12.14| 戒师清遥禅师,出身天静寺。 天静寺修行佛门净土宗法门。净土宗法门尊奉世尊阿弥陀,每日诵佛拜佛不止。但除此之外,天静寺里的诸位僧人也都会择定一位佛门大德作为供奉,虔诚供养,仅此于世尊阿弥陀。正如清见大和尚一样,他择定的那一位佛门大德就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 而这一位清遥禅师,他择定的那位佛门大德非是谁人,而正是准提佛母。 如果一切无事,那清遥也不会是今日这般失态表现。但问题是,清遥他的修行似乎出了岔子,足有整整十年的时间无法静心修持。如果不是几年前的那一次千佛法会,菩提圣树送出菩提树幼苗时飘溢出了清净菩提妙光,清遥甚至都不能从那一种怪异又糟糕的状态中走出。 不过自清遥从那一种特殊状态中走出之后,他对情景妙定菩提大道倒是另有了一番独到的理解,修行另上一个台阶。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被选中作为这一次授戒羯磨的戒师,为诸戒子演说羯磨。 当然,这些事情净涪并不清楚,他如今仍在专注于将戒体纳入体内。 虽然净涪所得戒体的品相是要比其他人的都好,但因为净涪佛身发心坚定,宏愿明确,心田足够宽广,再有金身作为桥梁,很快也就成功的将戒体收纳入身体里。 随着戒体没入身体,净涪身后站定的那一尊金身忽然如同活人一样睁开眼睛,合手向着前方虚空微微一拜,才化作一线金光飞遁入净涪身体里去。合着金身一同隐去的,还有净涪周身散发着的清净菩提光以及他脑后挂着的那一轮滚圆金轮。 当金身、清净菩提光、金轮齐齐隐去的那一刻,清见、清遥等十位大和尚以及前方坐着的诸位新晋比丘竟恍惚中生出一种错觉,只觉得这天地都暗了下来。 然而这样的错觉只是生出了一瞬,便彻底被抹去,再不留下半点痕迹。 作为戒师的清遥禅师看见净涪从定境中出来,才又转头去望旁边的教授师。教授师会意,将净涪的受戒时间报给了清遥。 净涪领到自己的受戒时间后,合手向着前方的清见、清遥等十位大和尚弯腰一礼,捧起他面前的衣钵等物什,起身往诸位新晋比丘所在的后侧走去。 直到净涪在那最后剩余的坐具上坐定,放下手上的衣钵等物什后,又随着其他二十九位新晋比丘从坐具上站起,合十等待。而此时,作为这一次授戒羯磨和尚的清见禅师率先从坐具上站了起来,其余两师和七尊也都各自依次序从坐具上站起,跟在清见大和尚身后往戒坛第二层走下去。 整整三十位新晋比丘也各依次序,跟在诸位大和尚身后往第二层戒坛而去。 当走在最后的净涪在净与身侧站定的时候,一直站在那里的清见禅师才又有了动作。 他领着九位大和尚连同三十位新晋比丘在已经站起的观礼禅师和尚们的注视下,绕着第二层的佛像走了三圈,才在佛像前站定,面西而立,合十恭敬拜道:“恭送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 戒坛上方虚空的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乃至是被他们簇拥在中央的那一道七十二色无量光,更或是簇拥着他们的诸位金刚、珈蓝、护法以及天龙八部等,齐齐合十一礼,俱各化作一片金色佛光归去。 随着他们的离开,这在刚才还是一片佛门圣地的戒场顿时就被抽去灵气,再度恢复成了它本来的凡俗模样。 面对这番翻天覆地的变化,清见、清遥等诸位大德和尚犹能把持,但诸如净量、净怀、净古、净与等新晋的比丘却难以自控,止不住的感觉到阵阵失落。 恒真僧人扫过队伍中诸位新晋比丘的脸色,看见他们面上不可自抑地显露出来的难受和失落,目光最后一飘,落在了那站在最后的净涪身上。他的视线在净涪身上定了定,又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才不知是感叹还是失望地收了回来。 倒是清壬等出身妙音寺的禅师看了看净怀、净古,最后看到不乱不噪的净涪时,才忍不住松了松绷紧的脸皮,露出一个细微的笑容来。他们各自对视一眼,又相互点了点头。 净涪佛身这会儿也不在乎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到底情绪几何,他这会儿已经重新遁入了识海,将肉身还给了净涪本尊。 清见和尚领着众僧送走了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等佛门大德后,便又领着他身后的那九位佛门大德禅师和三十位新晋比丘,重新又往戒坛顶层去。 清见等和尚在各自的坐具上落座,又看着净量、净怀、净古、净涪等新晋比丘按着受戒时间先后次序排好,各自互跪合掌过后,才一一再坐具上落座。 在三十位受戒比丘中,净涪是最后受戒的。按受戒时间先后次序来分的话,他还是最小的那一个。是以这一次互跪合掌,还以净涪最受折腾。 他需要一一与二十九位新晋比丘礼拜合掌。 如果是在往常,净涪哪怕也是一丝不苟地完成这一行礼仪,心底到底还是有些不以为意。但在这会儿,净涪却没有这许多杂绪,平和自若地给一一与二十九位新晋比丘礼拜合掌。 不为别的,只看佛身。 佛身甘愿以身承载他的善念,而非出于强迫。但就这一点,他也需要为佛身多加考量。 无边暗土世界里,闲闲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将视线收回,望落在自己细长的指掌上,兀自出神。 他慢慢地将右手手掌张开,手腕缓慢旋转,手指一一收回掌心压紧,又张开,如此循环往复。好半响后,魔身才再度将手掌随意一挥,阖上眼睑似睡非睡地依靠在暗黑皇座上。 净涪最后与净与互跪合掌之后,才稳稳地在自己的坐具上落座。 戒坛上方高坐的十位大和尚见净涪最后坐定,对视一眼。作为和尚的清见禅师对作为羯磨戒师的清遥禅师点了点头。 戒师清遥会意,合十而向清见禅师一礼,转头与净涪等新晋的比丘道:“善男子,汝受戒已,必谨奉持,故律云:若师缺教授,当余处学,为长益沙门果故。” 戒师在上首为净涪等新晋比丘引劝修持,开示戒相。净量等沙弥自是合十而拜,恭敬应是。唯独净涪一人,默然合掌而拜。 上座的诸位佛门大德见得,目光俱各在净涪身上徘徊不去。 就连他身侧的净与,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扫向净涪。 净涪丝毫不显拘禁,坦然以对。 本来也是常理,在十方现在诸佛、诸大菩萨、声闻僧众簇拥着那一道七十二色无量光散去的那一刻,这戒场就已经恢复了它的本来面目,重新落入景浩界天道的掌控。在天道约束之下,就凭净涪现在的修为能耐,他还真没有那个能力去反抗。 上座的诸位佛门大德见状,虽仍觉得不解,但也都陆陆续续地收回了视线。 倒是净涪身侧的净与,越想越是不解,越是不解越是想要去深想,一时间竟就显得分神。 上座的戒师敏锐地察觉到净与的走神,目光在净与身上顿了一顿。 净与犹自不觉,最后还是净涪抓住净与的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与才被惊醒。他猛地察觉到戒师的视线,连忙挺了挺背脊,坐得更是笔挺,可他却完全不敢抬头去迎上戒师清遥禅师的目光。 清遥禅师最后看得净与一眼,又开始与诸位新晋比丘们分说四夷。 “善男子听,如来至真等正觉说四波罗夷法,若比丘犯一一法,非沙门非释种子。” 诸位比丘齐齐面色一整,肃容倾听。 戒师清遥禅师正容问道:“汝一切不得犯婬作不净行,若比丘犯不净行,受婬欲法,乃至畜生,非沙门非释种子。尔时世尊与说譬喻,犹如有人截其头,终不能还活。比丘亦如是,犯波罗夷法已,不能还成比丘行,汝是中尽形寿不得作,能持不?” 诸比丘一拜,齐齐应道:“能!” 净涪也仅是合十弯腰一拜。 这朗声应答恭敬礼拜的诸比丘中,还包括种种复杂难辨思绪在眼底纠缠却最终都彻底断去的净古。 戒师又问道:“一切不得盗,下至草叶。若比丘盗人五钱若过五钱,若自取教人取,若自破教人破,若自斫教人斫,若烧若埋若坏色者,彼非沙门非释种子。譬如断多罗树心,终不复更生长。比丘亦如是,犯波罗夷终不还成比丘行。汝是中尽形寿不得作,能持不?” 诸比丘又拜,齐声应道:“能!” 戒师又问道:“一切不得故断众生命,下至蚁子。若比丘故自手断人命,求刀授与人,教死叹死劝死,与人非药,若堕胎,若厌祷杀,自作方便,若教人作,非沙门非释种子。譬喻者说言,犹如针鼻缺不堪复用,比丘亦如是,比丘犯波罗夷法,不复成比丘行。汝是中尽形寿不得作,能持不?” 就在戒师问话的时候,净涪本尊悄无声息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是这一眨眼的工夫,净涪眼底瞳仁处就各自升起了一线金色佛光。 净涪佛身随同诸比丘合十一拜。 戒师还问道:“一切不得妄语,乃至戏笑,若比丘非真实,非已有,自说言我得上人法,得禅,得解脱,得定,得四空定,得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天来龙来鬼神来,彼非沙门非释种子。譬喻者说,譬如大石破为二分终不可还合。比丘亦如是,犯波罗夷法,不复还成比丘行。汝是中尽形寿不得作。能持不?” 净涪瞳仁眼底的金色佛光再度隐去,还复墨黑的本来。 诸比丘再拜,齐声应道:“能!” 四夷说尽,戒师停了一停,又按律与净涪等诸位比丘说起了四依法。 四依法者,依法不依人、依了义经不依不了义经、依义不依语、依智不依识。 净涪沉默听法,并未有过多表示。 倒是一直沉默的魔身挪了挪身体,懒懒地开口点评道:“比起那些劳什子的清规戒律,这四依倒是还有些意思。” 在识海金色佛光中端坐的佛身闻言,扬唇笑了一笑。 戒师清遥说完四依法后,再度抬眼看了诸位新晋比丘一眼,最后劝教道:“汝受戒已,白四羯磨如法成就,得处所,和尚如法,阿阇梨如法,众僧具足满。汝当善受教法,应当劝化作福治塔,供养佛法众僧。和尚阿阇梨若一切如法教,不得违逆。应学问诵经,勤求方便,于佛法中得须陀洹果、斯陀含果、阿那含果、阿罗汉果。汝始发心出家,功不唐捐,果报不绝,余所未知,当问和尚阿阇梨。” 座下诸位新晋比丘再度齐齐合十,恭敬而拜道:“是,弟子等谨记长老教诲。” 如此,这受戒后的教导才算是完满结束。 诸位新晋比丘先行走出戒坛,净涪走在诸比丘之后,他的后面就是清见清遥等羯磨师。 走下戒坛最后一层阶梯落到戒场处时,净涪微微抬起头去,望向东方那一轮金黄的大日。 然后,他偏了偏视线,望入那一片九重云霄,看见那九重云霄里正往这边望来的眼睛。 左天行。 左天行隐在九重云霄中央,低头望着下方的那个青年僧人,心绪颇为复杂。 今日之后,他的后缀上就得换上比丘这个词了。 净涪比丘? 247|12.14|家 左天行撇撇嘴。 没关系,他很快也是名正言顺的天行真人了! 真人是景浩界中众生对元婴以上境界修士的尊称。早在竹海灵会之前就已经成功晋入元婴期的左天行想要在自己的名字后面缀上真人名号,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但左天行到底还没有举办结婴大典,正式通告天下。所以如果较真的话,左天行又实在称不得真人。 左天行本来并不怎么稀罕这一点,但今日见净涪顺利受戒,得称比丘,他难免就有一些在意了。 净涪却已经不再理会左天行了,他收回目光,捧着自己的衣钵在身后清见、清遥等十位大德和尚炯炯目光中迈步往戒场外走。 出得戒场之外,这三十位新晋的比丘相对弯腰一礼,便各自散去了。 净怀、净古两人抬手招了净涪过来,与他一起并肩往正等在另一侧的清壬等和尚走去。 才刚迈出两步,忽然就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叫道:“净涪师弟,请等一等。” 净怀、净古停下了脚步,转头去看净涪。 净涪也抬起头来向着净怀、净古两人点头示意后,便齐齐转过身去,望向正急步往他们这边走来的净与。 净与来到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面前,当先就合十弯腰向他们一礼,后又望向净涪道:“净涪师弟” 净涪捧着手上的衣钵,弯腰向着净与回了一礼,便迎上了净与的视线。 净与看着净涪的目光,一时竟有些发愣,都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才好。而他早先觉得不错,正准备要与净涪说来的话语,此时又不知为何觉得不妥。他竟然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站在了那里。 净涪看着慌乱到沉默的净与,目光不变。 旁边的净怀、净古两人见净与实在尴尬,不由对视了一眼。 两人无声交流片刻后,终由净怀开口打破沉默。 他上前一步,将净与的注意力拉到了他的身上后,才问道:“净与师弟,你这是有什么事情吗?” “哦哦哦”净与的目光游移了一瞬,才重新落在了净涪身上。他定定地望得净涪一眼,竟然双手合十,重重弯腰一礼,道,“谢谢谢。” 到了最后,真正能出口的只有这么两个字,净与自己都恨不得地上立时开出一条缝来让他钻进去。 但净与到底也是一个比丘,他定了定神,最后深吸一口气,再度抬起头来迎上净涪平静的视线,沉声道:“净涪师弟,方才实在有劳你的点醒,谢谢!” 净涪面上很是自然地浮上几丝不解。 净与却又是一笑,再一次郑重地道:“总之,谢谢。” 说完,他再是合十向着净涪弯腰一礼。待到直起身后,他又侧过脸去,对着净怀、净古两位比丘点了点头,告辞离开。 净怀、净古两位比丘看着净与转身离去,有些莫名地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净涪,问道:“净涪师弟,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净涪摇了摇头。 到了这个时候,净怀、净古两人才发现了不对,他们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净涪一阵。净古皱着眉头问道:“净涪师弟,你这是?” 净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净怀看着面色无奈的净涪,安抚他道:“早前受戒的时候你都是能开口的,回头再仔细琢磨琢磨,又或者去问问清壬师伯,一定能够找到原因的。到时候再来对症下药,必定能够解决掉这个问题的。” 净古在一旁也帮着搭话。 净涪点了点头,然后就又是一笑。 净怀和净古见净涪心里明白,两两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话,和净涪一道往清壬等诸位禅师站定的地方去。 到得近前,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捧着手上的衣钵,微微弯腰一礼。净怀与净古更是口称师伯。 清壬先就往前迈出一步,抬起手虚扶了一下,连声道:“好!好!好!” 他倒也算是克制,除了这一个好字外再无其他。 旁边的禅师们也都看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笑。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各自站定。 清壬又看了看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目光转过又飘回。 净怀、净古清楚的知道,清壬师伯的目光更多的落在了他们身侧的净涪师弟身旁。而且那眼神,分明就是越看越是满意 幸好净怀、净古两人早有心理准备,也不觉得如何,就只是沉默地站在一侧。 清壬还真的是克制了。他很快收回目光,侧过身去,让出站在他身侧的那些同样出身妙音寺如今又在天静寺挂单修行的长老们来。 他先侧过头去,与这几位长老们道:“几位师兄师弟,这就是净怀、净古和净涪他们了。” 再然后,他又回头向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人介绍道:“来来来,都来见过几位师叔伯”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便又是一一见过诸位同门长老,顺带着还收了好几件见面礼。 简单见过之后,一位长老笑看着他们,又侧头去与清壬道:“师兄,我看他们忙活了整整一场羯磨,也都是累了,便就放了他们去吧” 旁边的几位长老也都一一出言相劝。 清壬本也无意要强留净怀、净古和净涪再和他们多说什么,如今被旁边诸位长老一劝,便顺势而下,道:“是了,还是我想得有差。你们刚刚受戒,获得戒体,也是该回去琢磨琢磨的。嗯,既如此,我们也不留你们了,你们就都回去了吧。” “回去之后,好好闭个关,再有什么不明白的,等出关了再去寻我们来问就是了” “可不是,我们这些师叔伯的,就不是空领了名分,摆着好看的” “去吧,回去好好自己体会体会,自己的戒体,总归自己弄明白才好” 诸位长老也在一旁,一人劝了一句。清壬就只是站在一侧,始终微笑注意着众人。这会儿,他倒是显得沉默。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又是弯腰一拜,谢过这些长老们的好意。 但在离去之前,净怀和净古两人对视一眼,又齐齐望了望另一侧的净涪,以目光相询。 净涪面上踌躇一回,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得了净涪应允,净怀和净古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由净怀开口道:“诸位师伯师叔,我等心中实有一件事不明所以,不知诸位师伯师叔能否开解我等?” 清壬本正要领着几位师兄弟转身离去,忽然听得净怀这话,便就停下了动作,又仔细打量了净怀、净古、净涪三人几眼。几位长老俱各对视一眼,齐齐看向了站在前方的清壬。 清壬也正打量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人,察觉到几位师兄弟的目光,也就转了视线望来。 清壬笑了一下,才转头去看净怀,道:“你且说说。” 虽然清壬让净怀说来,但他和他身后的几位师兄弟也都约莫能够猜到净怀到底想说的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就见净怀往前迈出一步,向着清壬等长老的方向弯腰一礼,才抬头问道:“诸位师叔伯,净涪师弟他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壬与诸位师兄弟对视一眼,才对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道:“净涪师侄此事,我们也并不是很清楚,只是约莫有个猜测而已。” 净怀、净古两人齐齐皱了眉头,只有净涪依旧垂眸默然静立。 已经彻底褪去清晨凉意的微风吹过,牵着净涪宽大的袖摆前后来回的轻荡,宛如最是调皮的幼童,自个儿玩得开心欢快。而净涪 净涪就垂眸站立在微风中,任由风动,尘动。 这一份超然的心境,别说净怀、净古等同辈的修士难以匹敌,就连清壬自己,也觉得 清壬收回望向净涪的目光,但也未去看净怀、净古两人,而是垂落下去,声音放得平而缓:“非人,非命。”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之后,清壬便领着他身后的几位师兄弟一并回去了,只留下净怀、净古、净涪三人仍站在原地。 净怀、净古两人当下就皱紧了眉头,口中还在不停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但作为当事人的净涪,却只是稍稍拧了拧眉,就往前迈出一步,放大动作幅度,惊醒净怀、净古两人。 净怀、净古两人正觉得不解,转眼往净涪望去,却就见净涪往前迈出一步,以一种不同于他往日的速度缓慢地弯腰一拜。 净怀、净古两人恍然大悟,连忙就合着净涪的动作,向着清壬等几位长老禅师离开的方向弯腰一拜,礼送他们离开。 与净涪一道走回暂居禅房的时候,净怀、净古两人仍自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咀嚼着那两个词。但不管他们这几番来回的,都想到哪里去,还是摸不着一点头脑,反觉得越扯越乱。 净涪看着净怀、净古两人脸色苦恼,几乎都要成了苦瓜模样了,便加重了脚步。一步步的,落地有声。 净怀、净古正苦恼间,忽然听得一声声脚步声在身边响起,不疾不徐,不快不慢,节奏分明。 净怀、净古循着声音望去,正是净涪。 净怀、净古两人又愣愣地对视了一眼,这才定了神。而等他们定神后,才真正的望见对方眼底尚未褪尽的混沌和烦躁。 248|12.14| 248 净涪退后一步,往侧旁避让开去,又摆了摆手。 净怀、净古只是一笑,齐齐将心底升起的苦涩吞去,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净涪无声勾唇,将那丝略带嘲讽的笑意悄然隐下。 随意依靠在暗黑皇座上的魔身却在这时睁开眼来,远远地送了一句话入识海,落在净涪心田处。 “你的这两位师兄,可真的是关心你啊” 他的话很轻很飘,但在“真的”这两个字上,又似乎略略停顿了一下,更似乎咬音咬得更重了一点。 魔身的意思,净涪本尊明白。但他更明白,这话其实真不是对他说的。 作为魔身真正想要奚落的对象,佛身却不放在心生。 他自布满整个识海的金色佛光中显化出身形,冲着侧眼的魔身笑了笑,轻声道:“到底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佛身的话其实还没有说完,但他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魔身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净涪本尊身侧的净怀和净古两人,哼了一声,身体往后一靠,再度倚在了暗黑皇座上。 佛身和魔身之间根本无须话语,便已经你来我往地挤兑了一个来回。 净涪本尊压根就没有看他们两人一眼,任由他们自己玩去。而且,这何尝不是一种交流? 至于净怀和净古两人,虽然是一路同行,最后一起到达天静寺一起接受比丘戒的同寺师兄弟,但净涪和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情,其实还比不得他与净罗、净尘、净思三人。 别看他们两个刚才很是着急着要为净涪的口不能言找出一个原因,然后为他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的样子,但事实上,他们两人真正为着净涪着想的心思,压根就连三成都没有。更多的,其实还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好奇和平衡。 你净涪不是厉害吗?不是运气好吗?不是小小年纪就能得授具足戒吗?不是受戒所得的戒体比我们好,比我们受长老看重吗?不一样还是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不一样还是连问题的真正原因都找不到? 这样的心思,净涪魔身、佛身以及本尊都是洞若观火,了如指掌。所以魔身才用那样的一句话挤兑佛身。 刚刚受戒成功获得戒体的佛门比丘,心思不一样还是带着嫉妒的阴暗? 但这样的挤兑挑拨,不说佛身,就连净涪本尊也都压根不放在心上。 于佛身而言,是因为这两位同寺师兄到底对他还有几分真诚的善意。而且净怀、净古两人顶天了也就能对他说上几句似真似假的闲话,又不会真的对他用手段,他又如何会在意? 至于净涪本尊,那就更随意了。不过两个路人,又要让他如何?真的惹他烦了,自有他们自己的苦头吃。 净怀、净古不知道净涪的心思,但他们自己这会儿全都在反省自己了,又哪儿能够分出心神去注意净涪的动静?是以这三位新晋比丘一路沉默地往回走,谁都没有出声打破沉默。 沉默着,沉默着,三人就走到了净怀、净古的禅院。 毕竟,他们两人的禅院离戒场的位置是要比净涪那小禅院与戒场的距离近上一些的。 净怀、净古在禅院院门处站定,净古还在沉默,净怀却已经想得通透了。 他转过神来,正面面向净涪。 净涪停下脚步,也望向了净怀。 就算净怀还没有开口,净涪也能猜得出他想要说的话。他的心思,连净古都能够猜到,更何况是净涪。 净怀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心思被旁边的两位师弟看得清楚,他只是定定地望着净涪,看着净涪那一双干净坦然的眼睛。 净古站在一旁,想要说些什么,却最后还是闭紧了嘴巴,只是拧着眉头沉沉地站在一侧,低垂着头任由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地上,并不去看那两人。 净怀复杂得几近混沌的眼底渐渐沉淀了种种杂质,变得清澈透明。他长吸了一口气,捧着手上的衣钵,弯腰就是一拜。但他也就仅仅是这么一拜,什么话都没说,便转身入了禅院,只留给了净涪和净古两人一个背影。 不说净古,连净涪都觉得有些讶异。 但也就是这样而已,净涪眨了眨眼睛,便转了头去看净古。 净古也正望着净怀远去的背影发怔,察觉到净涪的视线,他也就愣愣地转了目光往净涪这边望来。两人沉默了一瞬,最后,净古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道:“净涪师弟,等过得几日出关后,再一起往清壬师伯那里去?” 净涪点了点头。 净古又道:“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净涪看着净古捧着衣钵入了禅院,才继续往他自己的小禅院走。 识海之中,佛身安静得很,倒是魔身,还在无边暗土世界里闲闲地点评道:“不是我说,这净古就是比不得净怀” 佛身倒是好脾气,既然魔身说了,便也在一旁搭话:“净古师兄,是比不得净怀师兄。和净古师兄比起来,净怀师兄要更坦然一点。” 净涪本尊没有理会他们这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径直往他的小禅院走。 很快,净涪就看到了自家小禅院的院门。 周围没人,净涪随手就将手上那一直捧着的衣钵等物什塞到了身上挂着的褡裢里去。 他推开院门,迈步走入禅院中。 也不知是不是一直就在那儿等着了,净涪才刚刚迈过院门,随手阖上门扉。院中忽然一阵凉风吹过,卷夹起阵阵清气,就往净涪位置飘去。清气夹杂在凉风中,缠绕在净涪身侧,就是恋恋不去。 净涪微微转了个方向,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院中他种下的那一株菩提树树心位置。 然而,哪怕他看得再是仔细,那一直在菩提树树心位置处安眠的菩提树树灵,却还是在昏然沉睡,半点没有清醒的意思。 净涪定定地望得那菩提树树灵几眼后,才收回视线,径直推门进屋。 他入得屋后,也不去哪里,就往佛龛的位置去。 净涪又是就在旁边的清水净了净手,用细布擦干净手上的水迹后,他才取了旁边的线香,就着佛龛前的青灯点上。 净涪捧了飘起细烟的线香在手,恭恭敬敬地三拜过后,才将手上的线香插入了香炉了。 净涪礼佛的时候,识海里格外的安静。不说佛身,便是魔身,也都一直安安静静地看着,未曾出声打扰。 直到净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阖目入得识海之中,在识海里显化出身形,魔身才远远地递过一句话来:“所以,我们现在终于可以好好地来说一说戒体这个问题了?” 他这一句话递过来的时候,原本被佛身仔仔细细拢在手里,又用自己的气息掩得严严实实,未有漏出半点气息的那一缕极细极浅的魔气陡然一扬,当空一个扭转,径直回到了净涪识海的的右侧。 而随着这一缕魔气的回归,原本占据了这一整个识海的佛光也在刹那间被暴涨的魔气逼得节节避退,最后倒卷回了净涪识海的左侧空间。 净涪本尊就站在中央位置上,一身分割左右两侧虚空。 魔身根本就不去看佛身,只定定地望着净涪本尊道:“本尊,我为魔身,可是三身之一?” 净涪本尊点了点头,坦然地迎上了魔身的目光,道:“是。” “三身一体,各自平等,”魔身特意顿了一顿,才又看着净涪本尊问道,“可是真的?” 净涪本尊又是一个点头,再一次应道:“是。” “呵”魔身笑了一下,又问道,“刚才在那戒场上,他以身受戒,戒体入身,我真的能够掌控身体?!” 说完这么一句,魔身原本只是有些凉凉的语气,顿时就变得冰寒:“我可真的能够掌控身体?!” 魔身简直就要气炸了。 佛门戒体,那是什么东西!心里面有着戒律的力量,能约束自己身心以遵循戒律行事,那才叫戒体! 戒体越强,心里面的戒律力量就越强,约束身心的力量就越强! 净涪本尊容许佛身受戒,如今戒体在身,心上就凝聚了一股戒的力量,约束着他的行事!以佛身受戒后获得的戒体品质,魔身要掌控身体,就如自入囚牢,处处受制。事事都要按照佛门的戒律行事,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如果他硬要破戒,不是戒体受损就是他自己受罚,再不然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如果魔身得到净涪本尊同意,掌控身体,到时候杀个人还要自伤 这分明就是本尊和佛身勾搭,要将他摒弃在外。 魔身怒火上头,竟就不怒了,他随意往暗黑皇座宽大冷硬的椅背上一靠,问道:“我可真的能够掌控身体?”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喜不怒,根本不见丝毫情绪。就连眼底都是平静无波,还如往日那般的幽深沉暗。但同为净涪三身,净涪本尊和佛身又如何不了解魔身? 如果他们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魔身怕是要和他们两个没完。 净涪本尊却是丝毫不惊,他垂落视线,望定下方无边暗土世界里的魔身,道: 249|12.18| 249 说得再多,也不过就是空话,怎么能够取信已经生了疑心的自己? 真的想要安抚魔身,还得以事实来说话。 这一点,净涪再了解不过了。 魔身的眸光从眼睑下方往上扫,清凌凌凉湛湛的,直直地望入净涪本尊的眼底。净涪本尊不退不避,不闪不让,就那样坦坦然地任由魔身的目光落下,又再一次在他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往侧旁挪开,落在了另一侧的佛身身上。 他一直沉默,直到魔身的目光又再从佛身那边转回到他的身上。感受着魔身那再度带上暖意的视线,净涪本尊轻轻巧巧地递上了一个台阶。他唇边带着细小的弧度,眼角微挑,反问道:“怎么?同为三身,你对我们真的就连一点信任都没有?” 魔身扬唇就笑了起来,他边笑还边换了个坐姿,平视着净涪本尊和佛身道:“本尊,这话可就诛心了啊” 也没等净涪本尊和佛身再有什么说法,他闲闲地转了语气,继续道:“不过既然本尊你都这么说了,我再说些别的什么,就不好了。” 这话落下,便就轻飘飘地散在无边暗土世界里永无止境的哀泣怒吼声中。随着这声音一同散去的,还有这无边暗土世界里高坐在暗黑皇座上的那个人。 少了魔身的镇压,整个无边暗土世界顿时沸腾了起来。 无边暗土世界里无处不在的幽渊魔气翻滚着嘶吼咆哮,魔气之中数之不尽的惨白面容破碎狰狞,扭曲癫狂,声声凄厉鬼哭更是哀哀戚戚的无有止尽。 魔身循着那一种冥冥的关联,返回净涪识海。但他只在识海右侧的那半边虚空里一个闪现,就毫不犹豫地在识海的虚空中投落。 净涪本尊看着如同彗星一般划过识海的魔光,眨了眨眼睛,却连手指都未曾抬起,更别说要阻止魔身掌控身体了。 魔身既不意外又很意外地顺利接掌了身体。 他没有睁开眼睛,仍旧闭目端坐,心神扫荡整个身体。半响后,他终于睁开眼睛,从蒲团上站起,绕着整一个云房溜达了一圈。边溜达,他还边“啧啧”出声,脸上虽不见嫌弃,但也没有多少好脸色。 但幸好,对于佛龛里的那一尊佛陀,魔身虽然心底不喜。可看在那佛陀远超他们三身的修为上,魔身对它倒没有什么表示,甚至远远地避了避。 在房子里溜达了好几个来回之后,魔身不满足于留在这个云房内,竟然就抬手拉开了房门,抬脚迈出了房门,径直就往院子里去了。 净涪本尊仍在识海中静坐,什么都没说。 魔身虽然桀骜任性,但很有分寸,哪里又需要他再来多说些什么? 果不其然,魔身在这一眼就能将整个院子都尽收眼底的小院子里转悠了一圈,也没见他有要打开院门的意思。哪怕这个天静寺,是景浩界佛门的祖地。就连当年的皇甫成也都没能来这里走上一遭。 不过魔身在院子里转完了一圈之后,就径直走到了净涪本尊种下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旁边。 他也没干别的什么,就是盯着那在菩提树树心位置里沉睡着的树灵看个不停。 树灵依旧在沉睡。 但也许是察觉到了净涪的接近,菩提树树冠随风轻摇,一道清湛湛的菩提灵光自净涪头顶飘落,满满地洒了净涪一身。 净涪魔身眯了眯眼睛,抬起手往头顶方向伸手一拿。待他将手从头顶挪开,放到眼前去细看的时候,他的手掌中,赫然就是一道熹微但完整的菩提灵光。 魔身眯着眼睛细细地端详了手中的这一道菩提灵光片刻,哼了一声,便将他掐着菩提灵光的手松开。 哪怕被人捉拿过了一回,但重新得到自由之后,那一道菩提灵光仍旧还向净涪的方向飘去,仍旧还化作朦胧的菩提灵光,洒了净涪满身。 虽然菩提灵光清净自然,最是克制魔道,但不知是因为魔身正顶着净涪肉身还是因为这一株菩提树树灵,他竟连半点不自在都没有。 恰恰相反,这一道菩提灵光落在他身上后,他竟然觉得打自心底涌起一股凉沁沁的感觉来。就如同酷烈的夏日里,忽然就降下了一阵凉雨。 清清凉凉的,格外舒服。 魔身微微阖上了眼睑,享受一般地站在了原地。 但他也不过是站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便伸出手去,不轻不重地在菩提树树心位置上拍了两下。 不过是随意地拍了两下,菩提树树心处就流入了两道干净通透的灵气。 别看只得两道,但就是这两道灵气,真拿出去的话,可是能令人心动到强破了头的。要知道,这可是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从至污至浊的幽渊魔气里演化出来的天地灵光。 这天地灵光至清至灵,给了菩提树树灵正正好。不过以菩提树树灵现如今的状况,这两道灵光已经是它能够容纳的极限了。 世界就是这样的奇妙,在最污最浊的地方,总是能够孕育出至清至灵的东西来。佛身结跏趺坐在漫天的佛光之中,看着魔身的动作,轻轻笑了一下,对净涪本尊说道:“他可真是舍得。” 佛身说的话,魔身自也能够听得见。 他便转身入屋,便往识海里递了一句话道:“不过两道灵气,给了这小家伙也就给了。倒是佛身,你连两道灵气都舍不得,未免也太过小气了吧?” 佛身只是一笑。 魔身也没有要挑事。他推门入屋,重新又在佛龛前坐了,闭目入定。 魔身自识海右侧中显化出身形,顿时,原本空荡荡一片的右边识海魔气汹涌如潮,护持在魔身左右,就如漫天佛光簇拥着佛身一样。 被佛光簇拥着的佛身与被魔气护持的魔身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他们的身周虚空中,佛光堂皇则如同大日之光,普照天地;魔气诡谲则如同暗夜迷雾,遮天蔽日。唯独一身清爽干净僧服的净涪本尊两袖清风站在中央,什么异像都没有。 但就是这样的净涪本尊,分割了左右。 在净涪本尊身前,左侧的佛光、右侧的魔气,都仅仅只在左侧、右侧涤荡徘徊,始终未能越线一步。 魔身看了看净涪本尊,也没站在原地。他往后一坐,遍布半个识海虚空的诡谲魔气陡然化作一座暗黑皇座,让魔身坐了个正着。 刚才那一番溜达,虽然很多动作都是魔身随意所为,但这样里里外外地溜达过一圈后,魔身对身体的掌控也能称得上一个随意自如。更甚至,他一度起念尝试过催动魔气。虽然他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催动,但就因为他尝试过,所以他很清楚,当他掌控着肉身的时候,哪怕是封存在识海里的魔气,他也都能够如臂指使。 魔身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完全地接过身体的掌控权。不仅仅是他,就连佛身,在这一次授戒羯磨之前,也没有得到这样的待遇。真正掌控着这一具肉身的,从来只有净涪本尊。 魔身从来没有想到过,他居然也能够毫无阻隔地掌控身体。他以为,以净涪本尊的性格,既然他是本尊,那属于“净涪”的肉身,就只能是他的。任是谁来,也别想染指。 但事实就是,他不仅可以随意又完整地掌控肉身。他的实力还能够得到完全的发挥。 还有 既然他作为魔身,都能够随意又完整地掌控肉身,还可以通过肉身发挥他本身十成十的实力,那佛身必定也是可以的!否则的话,在刚才领受具足戒的时候,佛身就不可能完美地瞒过所有人替净涪本尊受戒。 但是,这世界上,真的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虽然佛身与他都是净涪三身之一,与净涪本尊同源而出。可也仅仅只是同源而出而已。 自他们分化出来之后,一人修魔,一人修佛,他们已经走上了不同的道。走上了不同的道的他们,根本就如同在同一棵树上分出来的两根不同枝干一样,哪怕同属一棵树,也永远不会有重合拥抱的那一日。 可事实就摆在了眼前,魔身更是亲自体验过,由不得他不信。 魔身目光复杂地望着站定在中央的净涪本尊,许久之后,他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来的时候,他的眼底清明至极。 “你是怎么做到的?” 魔身也不再顾忌旁的什么,干脆直接地问净涪本尊。 既然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必然,那么这件事之后,就必定是有人在背后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去雕琢塑造的。 魔身不是小孩子,从来不会天真地相信侥幸。 遍数三身,唯有净涪本尊有这个能耐。 250|12.18| 250 在佛身和魔身的目光之中,净涪本尊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手指,并不太在意地道:“什么怎样做到的?就是这样就做到了,还要怎样做?” 就是这样到底是怎么样? 魔身和佛身一时都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只得直瞪着净涪本尊。比起魔身,佛身倒是不那么纠结,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魔身一直瞪了净涪本尊半响。可惜的是,他的怒视或许能够震慑得了旁人。但在这识海里,在同为净涪三身的净涪本尊和佛身面前,却是什么用处都没有。 白费力气! 魔身最后狠狠地瞪了一眼净涪本尊,便不再紧揪着这件事不放,势要与净涪本尊问个清楚明白。他只又问净涪本尊道:“那么,那戒体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净涪本尊不答,他望向了佛身。 佛身答道:“戒体是由我乞戒所得,与我愿心相合,那自然就是在我的身体里了。” 魔身嗤笑了一声,拿着令人听不出什么语气的声音反问道:“你的身体?你又哪里来的身体?” 佛身只是一笑,并不答话。只是他的身影背后,在金璨光明的佛光中,有一尊金身站在那里。 魔身看着站在佛身背后的金身,眯着眼睛沉默。 佛身有金身,日后等他的佛门境界提升,未必就不能令金身显化于世,以金身行走。 这倒是和他当初的打算不谋而合了。 果然该说,真不愧是同一个人吗? 哪怕他们行走的道不同,作为同一个人的他们,想法都是差不离。 净涪肉身属于净涪本尊,他们两个谁都没想过要去与净涪本尊抢夺,而只是在自己选定乃至修持的道上花心思,借助自己的道果为自己谋一个与他们自己最为契合的身体。 佛身有金身,而他也会有魔体。虽然金身和魔体都是介乎与虚与实之间,但比起净涪肉身这个皮囊来,却实实在在是最为适合他们的载体。 更何况,净涪本尊还为他们留下了使用肉身的资格。 魔身不知道净涪本尊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其中到底又花费了他的多少心思,但魔身心底最后的那一点不平却是被抹了个干净。 虽然净涪肉身归属于净涪本尊,但他也是净涪,也能自如地驾驭净涪肉身。他虽然被分出去了,但却绝对不是被人扫地出门。 “哼!”魔身哼了一声,不在意地道,“这可真是你的身体啊” “但你以为,就只有你有身体吗?” 似是故意又似是怄气,魔身身后如气如雾的魔气翻滚,一道漆黑的几乎看不见的影子在魔气中若隐若现。 魔身抬起头,看不清楚他的眼底到底是不甘示弱还是挑衅,却听得他道:“你有金身,我可也有魔体!” 魔身修成的魔体,是心魔体,而非是当年皇甫成修持的天魔体。比起那天魔体来,心魔体是要少了几分属于天道的苍茫,可也多了几分来自人心的诡谲。 净涪本尊和佛身齐齐转眼望了过去。 净涪本尊只是看着不说话,倒是佛身笑了一下,道:“哦?终于舍得将你的魔体放出来了?” 是的,关于魔身的魔体,净涪本尊和佛身都各有猜测,也都有所感应。 毕竟三身一体,就算是魔身着意隐瞒,也不能将魔体的存在完完整整地瞒了过去。更何况,哪怕佛身修出了金身,他与魔身在识海中的比拼也还是一开始的势均力敌,谁也不能强压了谁。在这样的情况下,要说魔身没有暗藏下什么手段,谁信? 佛身和魔身双身一左一右相对而立,他们的身后,还各有金身魔体护持,倒是显得站在识海正中央的净涪本尊格外的势弱。 可不管是佛身还是魔身,谁都没有真的就相信净涪本尊势弱可欺了。 魔身又哼了一声,道:“你当谁都是你?得了个整日发亮几乎都要闪瞎人眼的皮囊就恨不得昭告天下!” 佛身又是笑了一下,竟难得孩童心性地顶了过去:“总比你这个藏着掖着生怕别人废了你的家伙好吧。” 虽然没有真真正正地吵起来,但这两人针尖对麦芒一样的你来我往,也不比吵起来好多少。净涪本尊被他们吵得头疼,终于忍不住了,出声喊停:“好了,都给我停下。” 佛身魔身齐齐闭嘴。 净涪本尊左看看背后立着金身的佛身,右看看脚下隐着魔体的魔身,道:“现在,你们告诉我,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事?!” 佛身魔身谁都没有说话。 净涪本尊又道:“既然没有事情,那就都各忙各的去!” 还没等佛身和魔身有什么动作,净涪本尊自己就闭目盘膝坐于虚空,闭目入定。 魔身看了看快速沉入定境的净涪本尊,竟还是将一声“哼”送入了佛身的耳中,才带着魔体再度入了无边暗土世界。 佛身倒是无所谓地笑笑,也带着金身一起,隐入了净涪识海左边那漫天的佛光之中。 这边说来话长,但从净涪回到禅院,再到现在他真真正正的入定,可是连半个时辰都没有。 这半个时辰的时间,不知道净涪本尊会不会觉得漫长,但对同样已经回到了自己禅院里的恒真僧人来说,却是真的短暂,短得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但不论他此时是什么样的感觉,既然本体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他就需要完成。 围坐在恒真僧人身侧的诸位禅师们也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坐在恒真僧人左手侧的那一位禅师抬头看了看恒真僧人,皱着眉头问道:“祖师,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一位禅师开口,屋中的其他禅师再有更多的疑问,一时也都停了下来,只抬起头去望着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板着张脸,垂着眼睑,只将本体搬了出来。 “是‘我’的意思。” 慧真罗汉名号一出,屋中所有禅师都沉默了。 面对这样的沉默,恒真僧人心底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片刻之后,他终于抬起眼睑,无悲无喜地望着下首的这些禅师们,“当年‘我’传法有差,令此世佛门根基有损,我这番降世,本就为修补根基而来。如今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已成,我也该走出天静寺,往红尘中去了。” 坐在恒真僧人右手侧的那一位禅师沉默了片刻,问道:“祖师,我天静寺是景浩界佛门祖庭,为景浩界佛门弟子共尊之所,祖师留在天静寺布道说法,不是更能影响佛门万千弟子和万万信众?” 恒真僧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但这笑意却根本不及眼底,“我从红尘中来,自也该往红尘中去,天静寺虽好,我这一遭却也不能免。” 再说,哪怕目前天静寺仍旧是佛门祖庭,为景浩界佛门弟子共尊之所,可十年后呢?百年后呢?千年后呢? 等净涪、净音等新一辈修成,妙音寺崛起,已经不如当年的天静寺又能还留下几成影响力? 恒真僧人心意已定,天静寺的这些禅师们又如何能够令他回心转意? 而很快的,恒真僧人再过不久就要离开天静寺进入红尘行走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天静寺。除了闭关的那些禅师僧人之外,就连在天静寺后山塔林里的八祖圆微也都听说了,更别说是清壬等禅师了。 细细说起来,清壬在听到这一个消息的时候,可是正正拿了一段经义与一群同样出身妙音寺的禅师细细讨论呢。 清壬闻得这个消息,转头看了看围坐在他身侧的师兄弟们,问道:“诸位师兄师弟,这事儿你们觉得如何?” 诸位禅师本也都在琢磨此事,听得清壬这么一问,座上一位叫清举的禅师沉吟了片刻,看了看这屋中的禅师,道:“恒真祖师此去,日后再与净涪等相见,怕是会在红尘之中。” 清壬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脸上甚至连个笑意都没有,只问道:“为何?” 清举笑道:“清壬师兄这是要来考问一下我等?这不该是拿去考问净涪师侄等年轻一辈弟子的吗?” 同在座上的诸位禅师也都笑了起来,便连清壬板着的那一张脸上也都裂出笑意。 这些禅师虽然出身妙音寺,但在这天静寺中挂单修行的时间绝对不长。他们对妙音寺年轻一辈其实算不得太过了解,但因为净涪名声实在太响,他那些事情一件一桩的在他们耳边过了不止一回。 这些禅师听说过净涪的事情,又认真观察过净涪,每每拿净涪来与天静寺的年轻一辈弟子一比,都只觉得自家的弟子出类拔萃,无人能够与他比肩。这两厢比较之后得出的结果自然无须细说,重要的是,他们对净涪的事情了解得很清楚了。 净涪得世尊亲授真经,如今真经只得一段,必是要补传真经的,而补传真经之后,又如何能将这一部真经封藏在藏经阁里,自然是要与普罗大众传经说法的。 这些禅师本就想得通透仔细,再一看恒真僧人这些年月里在天静寺的动静,又如何想不明白? 净涪与恒真,日后必有一场较量。 就不知道这样的一场较量,到底会是什么样子的? 251|12.18| 251 待到堂屋中的笑声停下,又有一位禅师轻声问道:“可是不管日后如何,就当下情况而言,净涪师侄旁的都还好,可就是一样” 这到底是哪一样,他也没有细说,但这堂屋中的每一个人,又哪里会不知道他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 所以他也只是停得一停,就问道:“师兄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当日净怀、净古两人向清壬问起这一个问题的时候,清壬只给了四个字,可是现在,在这诸位师兄弟面前,哪怕他们都已经有所明悟,清壬于情于理也该细说一些才是。再说了,这些禅师现如今再来提起这件事,何尝不是想要有一个踏实的答案? 恒真僧人到底是景浩界佛门二祖,他当年开疆辟土,开拓民智,更将佛门道统传遍整个景浩界。 和这样的一个人物站在对立的位置上,诸位禅师难免心有不安。更何况,他们也都是佛门的弟子,如今要和这样的一位祖师爷对上,更是各有忐忑。 清壬自己心中也是难得安稳,但作为天静寺中诸妙音寺和尚之首,统摄妙音寺众和尚诸事,比起这些一直潜修的师兄弟而言,他又要多上几分决断和坚定。 清壬环视一下堂屋上的诸位和尚,将他们脸上的神色全部收于眼底,他安抚地笑了笑,语气缓慢而坚定:“阿弥陀佛,诸位师兄弟,对于净涪师侄口不能言之缺陷,我也确实是有所推断。” 清壬用词很是斟酌,对于净涪的情况,他并未遮拦,也不曾特意掩饰。但他却很仔细地用“推断”一词替换了那位师弟所用的“猜”字。 通过推断而得出的结论,是有事实依据的,是合情合理的,可用猜的话,那他最后所作出的结论,却就是更多的依靠他自己的主观意念。这么一来,他猜测所得到的结论,其合理性就要大大地打上一个折扣。 堂屋里坐着的诸位禅师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们什么都没说,只是端正了坐姿,侧耳倾听。 清壬这才慢慢地道:“净涪师侄这人,我们这些为人师长的,此前也都是用心关注过了的。” 对于这一点,诸位禅师也都并无异议。 说实话,当年净涪得到世尊亲授真经的那一刻开始,这座上的诸位禅师就都已经注意到了他这一位后辈。哪怕是当时,净涪的一应资料也都在他们这些人的耳边转过了几回,更别说后来净涪做下的诸般事情了。 真要细细比起来的话,这堂屋里的诸位禅师怕是连自个的弟子都没有那么了解。 清壬又道:“净涪师侄虽然口不能言,但我们都知道,他的身轮其实是完好无损的。就连他身上的种种因果,我们也都是看得清楚。” 诸位禅师又是一点头。 是的,打从他们看见净涪的第一眼开始,他们就已经知道,净涪的身轮是完好的,没有一丁点的疏漏和残缺。就连他身上的那些个因果,也瞒不过这些或有着天眼通神通或也开了法眼的禅师们。 甚至并不仅仅是他们,就连天静、妙潭、妙理、妙空、妙定、妙安等各寺长老和尚也都一样是看得清楚分明。 清壬继续道:“他的口不能言,不是有人暗中出手所致。否则的话,世尊和准提佛母两位大圣大德,又如何能够干看着不出手?” 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他的动作能瞒得了他们这些和尚,还能瞒得过已经到了西天佛国的诸位大德?瞒得过授他真经的世尊?瞒得过为他降下法元的准提佛母? 如果说佛门的诸位大德还会因为种种顾忌或是私心对净涪的情况视而不见,那么世尊呢?准提佛母呢? 座上的诸位禅师又是齐齐点头。 排除了这么一个可能之后,清壬又将另一个可能继续排除。 “净涪的口不能言,也不是命中种种因缘注定。不然,刚才在戒场上,净涪他也就不能开口完成授戒羯磨了。” 如果是因缘注定,那在造成这一种注定的种种因缘被了结之前,净涪也不可能开口说话。 这就是因果缘法。 诸位禅师也都了解,又是齐齐点头。 但既然非是人为,非是命中因缘注定,那么又会是什么原因呢? 堂屋中静了片刻,又是那一位禅师问道:“那么清壬师兄的意思是?” 清壬庄重严肃的脸色松开,露出一个笑容来,他道:“我们这些人哪怕在这里左推右论的想找一个答案,也不过是外人而已。哪里能当什么事?一切,自然还是该交给净涪他自己来。” “至于我们”他顿了一顿,道,“只要等待就可以了。” 诸位禅师看着清壬面上显出的笃定和信任,沉默了片刻,随后也都是一笑,也不多话,就这样将此事揭了过去。 但说完净涪之后,又难免提到了与净涪一同受戒的净怀、净古两人。 座中又是一个禅师道:“虽然说我妙音寺只需要一个净涪,未来必定光明堂皇,但这年轻一辈的弟子,却实在是” 净涪固然是好,但看着净怀和净古这两个人,再看看天静寺这一辈的净字辈大师兄净栋,诸位禅师心底却实在是难以开怀。 哪怕他们的出身给他们挂上了妙音寺和天静寺的牌号,但他们到底是佛门的僧人,看着年轻一辈弟子这般模样,心里头又能痛快得到哪里去? 净怀、净古两人的心性,说不上多好又说不上多差,可就是平庸,日后前程有限。净栋 他就更是一言难尽。 这堂屋上的诸位禅师虽然都是出身妙音寺,但他们在这天静寺中挂单修行的日子也都不断,哪怕一直都在潜修,对于净栋这一位清恒和尚大弟子,天静寺净字辈大师兄,他们平日里也都听得不少。 别的就不说了,单就这一回,净涪算是破格又不算破格的受戒,净栋的态度如何,可是完完整整地落在了他们的耳中眼底。事前事后他的做法,诸位禅师更是看得清楚明白。 这一位净栋到了现如今授戒羯磨结束,可都还是在纠结着呢。 堂堂天静寺净字辈的大师兄,居然是这样的性情品格,实在是让人忧心。 一时又有人忍不住叹道:“幸好还有一个净涪师侄” 清壬也是一叹,合掌而道:“也不是只有一个净涪。” 他看着诸位禅师,笑着提醒道:“诸位师兄弟可还记得,这净涪,可还有一个同出藏经阁的师兄?” 其中一位禅师眨了眨眼睛,也道:“可是那一位净音师侄?” 清壬笑着点了点头。 另有一些禅师未曾听过净音的名号,如今忽然见诸位师兄弟提起,不由得就抬头望了过来,疑惑地道:“净音师侄?” 那提起净音的禅师唇边也是带着一丝笑意,他点了点头,与诸位师兄弟介绍道:“是,藏经阁除了净涪师侄之外,可是还有一个弟子呢。” 那些不解的禅师之中,有一位确实好奇,便接口问道:“就是你们所说的净音师侄?” “没错” 清壬就坐在一旁,只笑看着诸位师兄弟问答,并不插话。 这会儿也真的不需要他插话了,自有人能将净音的资料与自家的诸位师兄弟们说个齐全。 “所以,这个净音师侄,就是净涪师侄的师兄,本也是在藏经阁中修行,更是净涪师侄的引领师兄,如今正在红尘中磨砺?” 诸位还未曾听过净音名号的禅师如今乍然闻得净音的事情,心中也是惊讶。 他们实在没有想到,一个青年弟子,居然能够有那样的决心,自请入红尘磨砺? 别说是因为受到作为师弟的净涪刺激,佛门中受到净涪刺激的弟子不可胜数,可能抛下师兄身份,抛下妙音寺出家沙弥身份,孤身一人踏入红尘,只为磨砺心性的,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了! 天静寺的净栋就不说了,单就说说他们妙音寺的净怀和净古,他们两个现在又如何了呢? 实在是比不得。 诸位禅师中,又有一位禅师叹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位师侄,待到日后,总要见上一见才是。” 侧旁又有一位禅师笑道:“既然是这般心性的弟子,日后必是要成为比丘的,到得那时,他来天静寺的时候,我们当然也是能见到。” 再有一位禅师在旁边笑道:“这下可真是好!” “可不是好?” 好在哪里,诸位禅师们没有明说,但大家却实实在在的都想到一起去了。 净涪师侄早有决定在前,未曾接过佛子候选的资格,他们本来还觉得有些可惜,可如今听闻还有一位优秀弟子在,心中的可惜也就削减了不少。 佛子之位,净涪师侄无意,可不是还有净音么? 252|12.18|家 252 有这么一种想法的,其实并不仅仅是清壬这些出身妙音寺的和尚们,就连妙潭、妙理、妙定、妙空、妙空五寺,也都是这样的蠢蠢欲动。 现在也真的不仅仅就只有清壬这些出身妙音寺的和尚们齐聚一堂,商议此后诸事,他们其他五分寺的和尚们也都各自簇拥在他们为首的大和尚身边,推演佛门此后的种种变化和发展,想要从这种可以预见的变革中找到他们各寺的路。 又或者是,伺机而起,想要真正而彻底的独立于天静寺之外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俯视着景浩界,望着天静寺里这些所谓大德和尚的种种做态,眼底神色复杂,可他的唇边却始终挂了一抹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明了的笑容。 这些佛门所谓的大德和尚,面对道统之争,又有多少是真的能够平和以对? 犹记当年的地球,他那个有着几千年历史的祖国,其中不也有那么一段与现如今极为相似的历史? 周失其鹿,而诸侯共逐 呵天魔童子无声笑了一下,眼底种种复杂纠缠的情绪瞬间统统被压下,只剩下一丝病态的癫狂和期待。 争吧争吧 就让他看看,这样一场混乱的争夺,是会成为boss迈步往上的阶梯,还是会成为他的阻滞 天魔童子笑得肆意,眼神却极其小心。 自净涪完成了这一场受戒羯磨,获得戒体成为比丘之后,天魔童子也不再像以往那么肆无忌惮了。他开始变得小心,小心地收敛自己的存在感,不着痕迹地窥视着这景浩界。 就连此时已经进入九重云霄,在冥冥的天命相护下开始祭炼云霄世界本源,感知极其敏锐的左天行都未曾察觉到天魔童子的窥视,更别说刚刚返回无边暗土世界,开始全心全意地祭炼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净涪魔身了。 蒙蔽了净涪魔身的感知,基本上也已经挡住了净涪本尊的耳目。 可也仅仅是基本上而已。 净涪猛地睁开眼睛,什么动作也没有,直接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入头顶之中。此时净涪仍在他自己的云房中,他抬起头来,能看到的也就是他这一间云房的屋梁。可此时净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却根本没有映出一根梁柱和半片屋瓦,而是一双眼睛,一双带着恶意和诡谲的眼眸。 净涪眼睛一眨不眨,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天魔童子,面色平静无波。 天魔童子心中不自觉地抖了一抖,眼睛更是微微眯起,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一出,就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神,令他心神不定。 boss修持三身,魔身、佛身和本尊。 魔身修魔道。这魔道,说的是心魔,但其实却是以当年皇甫成一生修为为根基走出的新魔道,以皇甫成的天资,这心魔道必是几乎齐集整个景浩界魔道秘要,绝对不能轻视。 佛身行佛道。这佛道,虽然也是景浩界的佛道,却根本就是脱胎于现今妙音寺佛统,与地球上的禅宗相类。 天魔童子当年在地球上的时候不过是一介凡人,又受新中国唯物主义思想教育,对于禅宗的理解也就是电视电影武侠里的那一位位禅师和尚,再多的也就是一座少林寺。他对禅宗了解实在不多,可哪怕仅仅是耳闻,也足以令天魔童子警惕。 到了天魔童子现如今的修为境界,他绝对不相信佛门就只有禅宗一支。可不管佛门有多少分支支脉,曾经在他耳中出现过的,就是只有这么一支。 可想而知,禅宗这一支到底能有多强! 天魔童子定定地望着净涪的目光,将自己跑远了的思路再扯回来。 boss三身,魔身、佛身尽皆不能少看,那么作为boss本尊的本尊呢? 天魔童子神色变得难看,目光在净涪身上上下扫荡,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景浩界源自中国古老传说的洪荒,是洪荒破碎之后出现的三千小千世界之一。既然以洪荒为背景,那么景浩界的修士历史也绝对不能脱离出洪荒的框架去。而在洪荒世界之中,能和魔道、佛道比肩,甚至能够隐隐压了这两者一头的,只有道门。 也唯有道门! 难道,boss他的本尊走的是道门一脉?! 天魔童子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想切中了要害。 出自地球那个百花齐放的国度,看过原著,看过洪荒神话,又在这个世界中滚爬摸打万万年的天魔童子自认自己绝对算得上见多识广,可他翻遍了自己的记忆,也没找到能和boss本尊修持功法契合的法门。 如果说boss现在分出三身修行是有那么几分像是道门的斩三尸秘术,可既然说了是秘术,boss他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难道在boss的背后,除了佛门的接引圣人和准提圣人之外,还有道门的圣人插手?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已经在接引和准提两人面前露了脸的boss,又是怎么瞒得过那两位的?他都能看得出的端倪,那两位已经证了圣道成了圣的圣人,真的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他们看出来了,为什么他们对boss的态度却无丝毫异样,甚至倍加看重?! 难道是他猜错了? 不,他不可能猜错的! 天魔童子猛地在心底摇头,眼神变得肯定而且确定。 在洪荒天地成形的早期,无边混沌之中,确实是有三千大道。可是自洪荒开辟,道祖传道之后,洪荒之中真正牢牢占据了源头的,也就只剩下道、魔、佛三门。道、佛、魔三门自洪荒开辟之始,教门立世之后,明争暗斗你来我往 等等! 明争暗斗? 天魔童子忽然再一次定定地望着景浩界中的净涪,心中猛地生出了一个猜测。 难道难道这个原著里的boss会是这一次的道佛两个教门乃至三个教门相争的棋子? 天魔童子看着净涪,心中种种念头急速转动。 身为天圣魔君的原著boss皇甫成,一朝转世重生后,带着疑似道门斩三尸秘术的秘术拜入了佛门,成为了入得佛门接引、准提两位圣人眼中的新晋比丘 天魔童子越是细想,心头越是发冷。 单就boss一身,牵系三门道统,这会是平常?怎么会是平常?! boss的斩三尸秘术到底是怎么来的?佛门接引、准提两位圣人接连出面,真的仅仅是因为boss他的天资绝佳,能够为景浩界佛门开辟一个支脉,破开景浩界佛门如今混沌的局面? 景浩界不过是三千小千世界中的一个,这样一个世界中的佛门到底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真的就能劳动佛门两位圣人这般动作? 心冷到冰凉的天魔童子心底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想,也不知是不是天魔童子他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因为事实本就是被他猜测的那样,他越是想要找出一个疑点推翻自己的猜想,却又越是觉得那样一个猜想符合实际。 boss不,这个净涪,他是诸天圣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不,不仅仅是他! 天魔童子的目光无意识地从净涪身上拔起,转了一圈落在了被九重云霄世界本源保护在其中的左天行。 不仅仅是boss,就连主角,都是! 主角和boss,他们 他们大概就是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和申公豹! 天魔童子狠狠地一咬牙,近乎睚眦欲裂。 如果 如果他当年看到的原著仅仅只是第一部,那个故事远远没到完结的地步,还有着后续,那么 这种事,作为特别钟爱主角左天行几乎将他作为自己替身的远隔云端绝对能够做得出来的! 否则,为什么备受作者厚爱的主角没有飞升?!为什么作为boss的皇甫成能在一贯都是以boss身死为结局的网文里活了下来,先主角左天行一步飞升?! 作为主角的左天行和作为boss的皇甫成是道、佛、魔三教棋子,几乎等同于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和申公豹的事情,原本也就只是主角和boss他们自己的事情而已。不管他们两人的结局是成仙了是堵海眼了更或是灰飞烟灭了,那也与天魔童子没有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 只要天魔童子当年往里头插上一手,只要他当年忍了下来,安安静静的袖手旁观,他什么事情都没有。 顶天了也就是上上战场混上一番。 可问题是,天魔童子当年出手了。他对boss的皮囊起意,将他逼入了轮回 他当年插了一手,后来更是动作不断,那他现如今,就硬生生将自己搅合进了这一摊大因果了! 天魔童子脸色如土。 253|12.18| 253 实在不能怪天魔童子胆小如鼠,也不能怪天魔童子杞人忧天,实在是,如果真如天魔童子他自己猜想的那样,那就意味着虚空世界又是一场大劫。 大劫是什么样的呢? 混沌之后,洪荒之初,可是号称金仙多如狗,大罗遍地走。可是历经过几场大劫之后,能平安存活下来甚至还能保留自由的大罗境修士两个巴掌都数的过来!这样一场场大劫积累下来的赫赫凶威,足以让天魔童子胆战心惊。 如果作为主角的左天行和作为boss的皇甫成真的如原著作者远隔云端安排成为未来这一场大劫中明暗两颗劫子的话,与他们两人都结下因果甚至是生死大仇的天魔童子,绝没有逃得出未来那一场大劫的可能! 想想封神里的姜子牙!他固然是一个七老八十仙道无望的凡俗修士,可站在他身后的,可都是阐教三代乃至二代亲传弟子! 再想想那个申公豹,他固然是背后无人,可他那一句“道友请留步”又坑了截教多少弟子?更甚至将整一个万仙来朝的截教都拖入了那一场名为封神的泥沼中!哪怕是到了现在,截教也只能算是勉强恢复元气而已! 天魔童子望着仍在专心致志地炼化景浩界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左天行,还有那因为察觉到天魔童子目光而陡然闪现将左天行与世界本源掩护得严严实实的那一片朦胧紫光,他一口气几乎没能喘过来。 主角左天行为景浩界天命之子,得到景浩界天道庇护,为景浩界天道所钟,一旦他完成帮助景浩界晋升的任务,难保他不会成为景浩界世界之主。这可是一个崭新的中千世界! 以它为起点,如果原著再有第二部第三部,未必不会形成世界之间的征伐。 天魔童子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又将已经看不见什么的目光从那一片朦胧紫光之中拔出,神色不定地望着护持在景浩界世界胎膜之外的四季剑阵以及坐在那一座剑阵前方的那个剑修。 再者,有一个中千世界作为背后支撑,有天剑宗飞升长辈作为后盾,再加上原著作者远隔云端在背后加持,左天行会比不得一个姜子牙? 至于boss皇甫成,如今再拿原本的轨迹来说事已经是多余,但就他当前所见,皇甫成他的手段绝对比申公豹还要高!申公豹当年再如何,也不过就是能和闻仲、赵公明等截教三代二代弟子套交情而已。可boss皇甫成呢?他直接让自己入了佛门接引、准提两位圣人的眼! 天魔童子再也没有去看别人,他仓惶抬头,满目茫然地望着他化自在天外天。 因为大劫,万仙来朝的截教数万弟子死的死,散的散,到了现在也就基本恢复元气。这也还是有着道门三清之一的通天教主坐镇的大教。那作为群龙无首的魔门其中一支的他化自在天外天呢? 他呢? 他到时候还能不能继续活着已经不打紧了,但最为关键的问题是,他能够在大劫来临之前,找到回家的线索吗? 天魔童子木木地愣怔了许久,却怎么都没能给自己找到一丁点的信心。 他修行的岁月有多久,他穿越过来的时间就有多久,可从一介凡人走到今日,他自己都不太记得他活了有多久了。 就是这么长的年月,天魔童子都未能找到丁点线索,又如何能指望将来这一次大劫彻底爆发前的这三百两百更或是百年间? 天魔童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再度往下垂落目光,望见景浩界中还在怒浪洞疯狂兑换业力的皇甫成,又看看还在按部就班地在他那一个小千世界中积蓄力量以进行变革的另一个自己。 “呵呵呵呵呵” 净涪本尊双眼清晰地倒映出天魔童子的双眼,看着那双眼中的视线从恶意的嘲讽慢慢地变化成无力的僵硬和绝望的木然。 净涪慢慢地转了转眼珠子,心底泛起了一丝兴味。 这个他化自在天魔主座下三千天魔童子之一的天魔童子,到底是想到了什么?居然会流露出这样明显又剧烈的情绪来? 净涪颇感兴趣地盯着天魔童子目光看了许久,不过到底他们两人之间的修为层次差得有点远,净涪再是神通广大,手段通天,也只是能观察到这么一点而已。再想要知道更多,却就艰难了。 待到天魔童子收回目光后,净涪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不过净涪也没觉得失望,他收回目光,垂下眼睑,再度全心全意地转入识海之中,继续自己的修持。 净涪识海的左侧空间,佛身照旧未曾现身,仍然隐没在那一片金璨光明的佛光之中。而与这半边光明普照的空间相对应的右侧,虽然空荡荡一片,却又有一股同出一源的诡谲气息弥漫。 净涪本尊进出识海,左侧右侧的佛身和魔身根本没有任何动静,恍然未觉。 净涪本尊也没有去惊动双身的意思。 他照旧在识海中央的位置盘膝而坐,双手结印放置腹部,继续沉入对自己心念乃至情绪的引导之中。 是的,除了每日里的修炼之外,净涪本尊还需要理清和辨明自己的种种心念和情绪,将这些带着善念或恶意的心念和情绪分别导入识海左右两侧,只留下那些无善无恶的念头归于自身。 这样的工作很麻烦。 哪怕净涪擅长掌控自己的心念和情绪,但他毕竟也是一个人,心底种种心念的生灭,很多时候并不真的就由净涪自己全盘掌控。不过如果真的换了旁人,怕是就要比净涪现如今的情况难得太多太多。 但既然净涪不想废掉自己作为天圣魔君皇甫成时的千年修行,想要在佛门的渡化中保留下自己的本性自我,那他就只能这么麻烦着。 因为他想要的太多,因为他想要坚持,那么他就只能这样坚持着走下去,直到他能够推演到更为便捷简便的秘法为止。 没错,净涪本尊现如今走着的,其实并不是天魔童子以为的那一条通天大道。恰恰相反,净涪本尊他脚下踩着的,根本就是一根细细的钢丝。 如果天魔童子他真的看得仔细,没有自己吓自己的话,他会发现,他所以为的净涪修持的斩三尸秘术,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斩三尸秘术。别说是正版,它根本连劣质版都算不上。 正如天魔童子自己所想的那样,斩三尸秘术为道门至高秘术,是洪荒世界中一众修士通往准圣甚至是圣人的唯一成功桥梁,岂能轻传?哪怕是当年,作为景浩界魔门魁首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也绝对没有得到这一门秘术的门路! 天圣魔君皇甫成的资质确实惊人,但他也就是一个小千世界中能与天命之子左天行相媲美的天骄而已,放到其他中千世界乃至大千世界,没有真正较量过,他拿什么来让人刮目相看,拿什么来让人将斩三尸这门道门的至高秘术轻易传下? 更何况,皇甫成他还是天魔门的传人,他修的是天魔宗至高功诀的天魔策! 但皇甫成没有得到道门高人亲自传下斩三尸秘术的资格,可作为曾经一统景浩界魔门,掌控整个景浩界魔门的天圣魔君,他却有那个资格翻阅景浩界魔门诸多门派的宗门典籍。 事实上,皇甫成也真的就将这些宗门典籍全都翻遍了,更凭借着自己惊人的记忆里和超越常人的悟性,一点一点的全数嚼烂,吞食入腹。 天魔宗万万年的传承是这样,魔傀宗万万年的传承也是这样,就连其他的诸如心魔宗、幻魔宗等各个宗门,也没有例外。 前文就有言,当年佛门布道景浩界,几乎将佛寺、佛塔、佛像遍布整个景浩界中。可后来,因为天外修士插手,景浩界到底形成了如今平衡的三足鼎立。 也因为这样,景浩界道门、魔门乃至佛门,各自都有着天外诸道的记载。 虽然这些记载被人刻意隐藏,但魔门中记载着的那些资料,却没有逃过当年皇甫成的眼睛。 斩三尸秘术虽然是秘术,却也因为它的鼎鼎大名,被魔门收录了下来。哪怕仅仅只有一个名称! 因为关于斩三尸秘术的记载,对它感兴趣的,并不仅仅只有净涪一人。 许多魔门的大能修士在看到这一段的时候,都各有猜想,而这些猜想,哪怕不是全部记录下来,也有一部分能够留下,成为后人的猜度的根本。 如今也成就了净涪。 254|12.24| 255 然而,哪怕是净涪本尊自己,也并不就真的能够确信,他自己所摸索出来的这一条路,会一直像现在这样,引导着他到达他想要到达的远方。 他不确定。 他唯一能够确定的,他脚下走的这条路,是他自己选定的道路,也是最接近他目的地的那一条路。 净涪本尊心底平静如明镜。明镜上空正中央的位置上,飘荡着一线虚淡的紫色灵光。紫色灵光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却在每一个闪烁的瞬间,将那些带着善意和恶意的心念分别扫向左右两侧。 这些或善或恶的心念一旦被紫色灵光扫荡出净涪本尊灵光所笼罩的中央地带,就会自然而然地被佛身和魔身所吸引,归附在双身之中,成为佛身或是魔身的一部分。然而,这并不是全部。 除了那些带着善意或恶意顺利归附入双身的心念之外,有大半左右的心念以为念头本身的斩去而消散,如星火熄灭,最后还有一部分心念,因为心念上携带的善意恶意散去,恢复成无善无恶的纯粹心念,又自然而然地归入净涪本尊的身体,成为净涪本尊的一部分。 被净涪本尊灵光所笼罩的中央地带,因着这种种心念的起灭、归附、分散,竟然形成一条全由心念组成的河流。 不,准确地说,并不像是河流,它反倒更像是海洋。 净涪的这整一个识海里,就是一整个全由心念形成的海洋。这识海里的每一个心念,都是这一片海洋里的一滴水。而净涪的三身,就是这一片海洋里的三个海眼。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心念从净涪的三身周围散出。这些心念又各分善恶,汇入三身之中。 然而,正如世间所有的一切事物都有正反两面一样,除了净涪本尊那些分不出善恶的心念之外,汇入净涪佛身的心念也并不是只有善意,正如汇入净涪魔身的那些心念也不是就只有恶意而已。 那些所谓的带着善意或恶意的心念,确切的说,善恶应该是相对而言的,这些心念都只是更偏向善或是恶而已。 如果天魔童子真的完完全全地看清了净涪的三身,他就会知道,净涪其实根本就是一块磁石,佛身和魔身这对立的双身是这块磁石的南北两极,而净涪本尊,则是这一块磁石最中央也最平衡最混沌的那一点。 如果说,在最开始修行这一门秘术的时候,还需要净涪本尊自己耗费心神掌控心念,同时剥离那些偏善偏恶的心念,分化凝聚成双身最初的意识的话,那么现在,只要净涪本尊那一道灵光微微一转,那些偏善偏恶的心念自会如同被磁石磁性吸附的磁片一样,自动自发归附于佛、魔双身,各自汇入佛身或魔身之中,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而那些诞生自佛身和魔身又与他们本体属性不合的心念,也会根据双方属性自行归附。 这就是净涪揉合他自己与那些魔门前辈大能对于道门斩三尸秘术的种种猜想,而自己推演出来的三身秘术。 也是最为契合他的修行道路的秘术。 这一门秘术,从当年净涪还是天圣魔君皇甫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个想法。当然,仅仅只是一个想法而已。这一个想法初初诞生的时候,皇甫成就曾经费心推演过,但也只是推演出了一小部分,就被束之高阁,根本没有现世,更未曾在世间留下过只言片语的记录。 原因也极简单,作为当时魔门魁首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他的魔道修持极为顺利,眼前一片坦途,他只要往前方一直走就是了。 他以为他不会需要这样的一门秘术的。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的已经证明了,他当年的这种以为,也仅仅就是他自己的以为而已。 事实就是,他需要。 当程涪成为净涪的那一日起,他就已经将这一门只有一段开篇的三身秘术从那繁多的记忆中翻出来了。他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推演秘术,终于到了后来,成功分化出了三身。 如今佛身凝就金身,魔身炼出魔体,便是三身成就。三身既成,这门秘术的开篇,净涪就算是炼成了。 接下来,就是三身各自的修炼。 对此,净涪本尊完全不担心。因为哪怕是已经分化出来几乎独立的佛身和魔身,他们也都还是净涪。 是净涪,就绝对不会任由自己轻易输给旁人。 哪怕这个人也是自己。 正如净涪本尊所想,自净涪本尊心神彻底沉入定境之后,佛身也悄然在那布满半个识海的佛光中隐去,魔身更是直接遁入了无边暗土世界之中,继续快速祭炼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的世界本源。 随着越来越多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落入魔身的掌控,九重云霄之上,将左天行牢牢护持着的那一片紫色霞光竟然开始抖动起来。每抖动一次,那霞光中就有星星点点的紫色光点散落。但随着那一片紫色霞光抖动的速度加快,那霞光中散落的紫色光芒几乎成了一片光雨。 这些紫色光点散落在左天行周身三尺之内,最后甚至形成了一个单薄又坚实的光茧,将左天行拢在了其中。 自那淡紫色的光茧成形之后,左天行祭炼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速度更是猛地往上升了一截。 和净涪魔身祭炼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速度比起来,左天行祭炼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速度已经算快了。 毕竟即便左天行和净涪两人都是往轮回里走过一遭后回来的人,但和自爆过一次的净涪比,左天行的灵魂堪称完好无损。而哪怕此间世界已经重塑,在景浩界天道的特意保护下,九重云霄的世界本源中还残留着左天行的气息。 如此两厢影响因素叠加,左天行祭炼九重云霄世界的速度又如何会比净涪魔身的速度慢? 而现在,在那一个淡紫色的光茧帮助下,左天行祭炼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速度更是比之前直接提升了三分之一。这作弊得,根本就像是屋子的主人自己打开了大门,直接将外人迎了进来,放任他占据这一间屋子,成为屋子新一任的主人。 可是这样的情况,唯一一个注意了,又看在眼里的,只有那个盘膝坐在自己宝剑之前的天剑宗飞升仙人。 那仙人探头望了一眼九重云霄世界里的那一个淡紫色光茧,皱了皱眉头,低声嘀咕着道:“这样的揠苗助长” 他一边嘀咕着,一只手就已经抬了起来。但还没有等到他的手探出去,他自己皱了皱眉头,就又将手收了回来,重新放回原本的位置上。 “算了,随它去吧那左天行不是真正年轻不知事的弟子,既然不算幼苗那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关系” 左天行此时正在定中,并不知道自己身外的情况,但知道了也不会在意。 因为这一切哪怕超出了他的预期,也还在他的承受能力之内。 他能承受得了! 作为在这一场速度比赛中被左天行辗压的对手,净涪魔身也是一无所觉,他仍旧按着他自己的脚步祭炼着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将他自己的印记打入那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里。 一直到净涪本尊出关,这样的局面也未被打破。 净涪睁开眼睛,不过眨了眨眼睛,便抬头望入了上方头顶的九重云霄之中。 他望着待在左天行原来位置的那一个淡紫色光茧,仔细感知了片刻,最后却只是一哂。 正在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里的净涪魔身此时也睁开了眼睛,他同样抬头望向了那九重云霄。但也只是一眼,魔身就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魔身只是与本尊对视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继续他的祭炼。 净涪见魔身入定,他也收回了视线,从蒲团上站起,先拿了安陀会等比丘三衣在手,看也不看,便是一道灵光洒落。 灵光在那比丘三衣上来回涤荡,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完全消散殆尽。 净涪低头再看了看那一尘不染的比丘三衣,点了点头,带了这比丘三衣便转身往净室中去。 入了净室,净涪将自己身上的沙弥袍服一件件慢慢脱下放到衣架上,又从旁边取过安陀会等比丘三衣,又是一件件慢慢地穿上。 不过是简单的脱衣、穿衣动作,但由净涪做来,却是如同行云流水,别有一番韵味。 这是净涪最后一次脱下沙弥袍服,也是他第一次真正穿上安陀会等比丘三衣。 于旁的比丘而言,意义或许重大,可净涪却仍是不快不慢,就仿佛真的只是脱去一身衣袍,又再换上另一套袍服,如此而已。 待到净涪穿好比丘三衣,他将衣架上堆放着的沙弥袍服带了出去,一一折叠整齐,放进了他自己的随身褡裢里。 将褡裢归置在一侧之后,一身簇新比丘袍服的净涪重新在佛龛前站定。 他先就着佛龛旁那水盘里的清水净过手后,便就取过案桌上的线香,就着佛龛前的青灯点了。 净涪双手捧香站定,微微低头向着佛龛里的佛陀拜了三拜,才将手中的线香插入香炉之中。 升腾而起的细烟朦胧了佛龛里的佛陀面相,只有那一双眼睛犹显慈悲。 255|12.24| 255 此时在屋外迎接净涪的,是东方的那一片鱼白以及迎面扑来的带着微凉气息的晨风。 哦,还有那一股随着风飘来的菩提清气。 净涪顺着晨风吹来的方向望去,菩提树那并不算厚重的碧绿叶子在风中接连相撞,哗啦啦地作响。 净涪目光在菩提树树心位置处停了一停,便又收了回来。他转过身,阖上房门,才踏着天静寺钟楼处传来的钟声一路往清壬禅师的禅院那边去。 净涪特意从净怀、净古两人的禅院前走过。 他在那禅院门前站了一站,张目往那禅院里望得一眼,见禅院里头无人,才脚步不停地往前走。 虽然净涪出关恰在早课开始之前,但到得净涪来到清壬禅师那边的时候,小法堂中的早课已经开始了。 为着等待近日必将出关的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清壬禅师这几日都没有如往常一般到堂与诸位和尚一道做早课,而是留在了他自己的禅院里。 第三日,他等到了净古;第四日,他又等到了净怀;而一直到了第九日,他才终于等到了净涪。 在第三日早上就见到出关的净古,清壬禅师心里头是皱眉的;一直等到第四日中午看见净怀,清壬禅师心里头暗暗点了点头;而到了这会儿,察觉到悄悄从后门走入小法堂的净涪,清壬禅师心里笑了笑。不过哪怕清壬禅师心情如何,他面上都不显分毫,仍旧继续专注地念诵经文。 不是说新晋比丘受戒之后闭关的时间越长,收获就必定越多,没有这个等式。但大多数情况下,闭关时间越长,就越能说明那个弟子获得的戒体品相如何。 而在景浩界万万年历史里,在天静寺历次记载中,却大概能够通过这一段闭关时间的长短划分出戒体品相来。大体上来说的话,新晋比丘闭关时间大概能够划分成三个等次,基本上对应戒体品相。 闭关时间三日以内的,为下品;六日以内的,为中品;而在九日以内的,则是上品。 如果再要细分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一日为一级,依次类推就是了。 所以如果认真去归类入档,净古的戒体怕是下中品,而净怀的戒体能算得上中中品。至于净涪 必定是上上品。 当然,这也是一般情况。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弟子为了掩人耳目,做出在定中久坐以苦熬时辰的事。可哪怕清壬禅师不过是在刚刚匆匆拿眸光瞥过,却也能看得出来,净涪不在此列。 净涪悄然无声地在净古身侧空余的那一个蒲团上坐下,抬手拿过蒲团左侧前方放置着的木鱼和木鱼槌子。 他右手拿定木鱼槌子,身体微微转过一个方向,左手竖在胸前,向着侧头望过来的净怀、净古两人点头一礼,算是见过。 净怀、净古两人也都仅仅是一点头,便算是回了礼,继续做早课。然而他们的心思到底在不在早课上,又到底有几分的心思落在这上头,那就是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的事情。 净涪没多去看,他垂着眼睑,空着的那只手结印放在膝上,另一只持定木鱼槌子的手手腕一翻,挽出一个轻巧而漂亮的腕花,不轻不重地落在了他身前的那个木鱼上。 “笃笃笃” 合着经文的木鱼声响起,规律而清脆,不过片刻间,本来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的净古不知不觉间,竟然就伴随着那声声的木鱼声,沉入了他自己口中念诵着的经文中。 清壬大和尚虽然全身心都专注在这早课中,可明镜一般的心境却也将这法堂中的种种都倒影了出来。 他心神不动,神念却在沉浸在经文中的净怀、净古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便又彻底收了回来,继续早课。 早课结束的钟声远远传来,坐在上首的清壬大和尚将手中的木鱼槌子放在木鱼旁边,双手合十,向着身前的佛陀弯腰一拜,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净怀、净古连带着净涪也都一并将手中的木鱼槌子放下,合十而拜,也唱道:“南无阿弥陀佛。” 清壬大和尚将身前的木鱼和木鱼槌子一起重新放回蒲团左上方的位置,转过身来看着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 净怀、净古和净涪也都将木鱼和木鱼槌子放回原位,低眉垂目坐在蒲团上,等待着上首的清壬大和尚发话。 清壬大和尚看着眼前的这三个年轻比丘,面目慈和,他笑着问道:“诸位师侄,距离你们当日受戒到现如今,也已经有些日子了,如何,可曾觉着和以往的自个儿有什么区别?” 净怀等三位年轻的比丘等待了数息间的功夫,才有净怀率先开口道:“师伯,弟子这些日子,总觉着心头有一种莫名的约束规戒的感觉” 他顿了一顿,面上露出几分似喜似忧的神色,合手而恭敬拜倒,待到重新坐直,他才继续,“敢问师伯,这是不是就是弟子听说过的戒体?” 净怀这么一问,净涪面色不变,但也是抬了眼望过来。唯有净古,脸色在那霎那间闪过几分不自在。 清壬大和尚将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的面色变化统统收入眼底,他根本不用多费心思去琢磨,也能猜得出这三位年轻比丘的情况。但他只是点了点头,指点净怀道:“是,这就是戒体。” “你等切记,”清壬大和尚的目光扫过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神色端正严肃,“日后所为,必不能轻负你们当日受戒时候心心念念的种种。否则,戒体受损,你们日后的佛果也必将会出现损毁。到得那时,再想要弥补,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清壬大和尚这般说着,不由得就想起了已经到达极乐净土的慧真祖师,以及当前还在景浩界里的恒真和尚。 这一位祖师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 可清壬大和尚也知道,这话他不能明说。 净怀、净古很难从清壬大和尚严正的神色中看出些什么,这会儿他们也没有那个心思去多作揣摩,只是各自点了点头,合掌而恭敬地道:“是,弟子等谨听师伯教诲。” 净涪倒是和清壬大和尚想到一起去了,但他面上什么都没有显露出来,也还是和着净怀、净古两位比丘一起,合掌而拜。 清壬大和尚虽不知道这三位弟子将他的话听进了几分,但他见这三位年轻比丘脸上的慎重,也就点了点头,另告知他们道:“这世间之事瞬息万变,饶是我等,也并不知道日后我们会遇到哪种情况,更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不得已需要破戒的时候?” 这个还真不是开玩笑,哪怕他们都是佛门弟子,但毕竟是修士。修士一生,总有遇到不得已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佛门戒律不破也不行。 清壬大和尚的目光从净怀、净古、净涪三位比丘年轻的脸庞上扫过,眉宇之间的严肃不知什么时候减去了几分,他道:“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就要灵活应对,可以弃戒。” 弃戒? 净怀、净古两人听得一怔,就连净涪面上也跟着显出了两分惊诧。 清壬大和尚笑了笑,点了点头继续道:“想来你们也是都听说过弃戒的” “弃戒之后,只要在佛前忏悔,重新受戒,也就可以了。”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清壬大和尚的语气还是有几分轻柔的,但到得这一句话说完,再往下一句话的时候,清壬大和尚的脸色忽然就恢复了之前的严肃端正,声音也变得沉重有力,他道:“但是,你们要记得,哪怕弃戒之后可以在佛前忏悔,可以重新受戒,将戒体修补完整,如果你们的心境因为弃戒这一段时间出现破绽,之后再想要修补完整,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清壬大和尚说的虽然浅显,但却是至理。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听得清楚,也听得明白,各自端正了神色,合手而恭敬再拜,净怀和净古更是口中各自道:“是,弟子等谨记师伯教诲。” 清壬大和尚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一礼。 待到三位年轻的比丘坐稳后,清壬大和尚又看了看净怀,见他再无话问,便将视线往侧旁一挪,落在了净古身上。 净古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才问道:“敢问师伯,戒体有品质之分” 他话音未停,但既然说到了这里,屋中坐着的清壬、净涪也都明白净古想要问的是什么了。 果不其然,哪怕净怀尚有些懵懂,未曾彻底回过神来,听得净古的最后那半句话,净怀也激灵了一下,整个人陡然坐得笔直,双耳直直竖起,专心地等着清壬大和尚的答案。 屋中众人但听得净古问道:“可有提升戒体品质的办法?” 清壬大和尚定定地望着净古片刻,脸色不变,眼底却是升起了一点笑意。 在净怀、净古乃至净涪的目光中,清壬大和尚轻轻地点了点头。 净怀、净古两人眼神一飘,一时半会完全回不过神来。 净涪脑袋微微往上一提,面上也显出了几分激动。 而他的识海之中,佛身已经从漫天的金色佛光中显化出了身影。 “提升戒体品质的办法” 256|12.24| 256 清壬大和尚特意等了一会,等到他面前的三位年轻比丘都平复下胸中的激动之后,他才继续道:“璎珞经云:一切圣凡戒尽以心为体,心无尽故戒亦无尽当知,心为因果更无别法。” 清壬大和尚低垂下眼睑,给净涪等三位年轻比丘念了这么一段经文。 净怀、净古和净涪三人也都默然静听,心中念头急转。 待到这一段经文念完,清壬大和尚竟也再无别话,任由净怀、净古和净涪这三位比丘各自低头思考。 其实清壬大和尚说得也是简单。 戒体与他们的愿心关联,原本也是为了承纳他们愿心而存在的。他们的愿心有多大,戒体就有多大。哪怕当初在受戒羯磨受戒的时候,他们的愿心要不太过局限,要不太过含糊,导致他们获得的戒体品质有差,可是只要他们一步步地扩展和坚定自己的愿心,他们的戒体也必将随着他们的愿心一起完满。 可是,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都是这般的说易行难。 愿心真要有那么容易就能够扩展,他们在受戒之后获得的戒体也就不是现在这样的了。 净怀、净古沉默了片刻,才双手合十,拜谢过清壬大和尚,口中道:“弟子等明白,多谢师伯开示。” 净涪识海之中,佛身只是微微一笑,便再度隐入那漫天的佛光之中。 他的愿心早定,根本就没有再往外扩展开去的意思。 净涪倒是慢了半拍,才来拜谢清壬大和尚。 清壬大和尚扫了净怀、净古一眼,视线最后落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眨了眨眼睛,便凝聚了眸光,抬头迎上清壬大和尚的目光。 清壬大和尚看着眸光平静未曾有过丝毫动摇的净涪,心中点头,面上就带上了一丝笑意,他合掌低唱一声佛号,道:“你的心思之坚定,我也是平生仅见。” 他这话一出口,不说净涪如何,旁边才刚刚回过神来的净怀、乃至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净古,都是不由自主的从心底生出一丝苦涩。 清壬大和尚面上不显,眼角余光却将净怀、净古两人的脸色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又是一叹。 面对这样一个无双的天之骄子,又能有几个人,可以真真正正的看得清自己的前路,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呢? 清壬大和尚想到这几日都被诸位师兄弟挂在嘴边的净音,心中的感叹又淡了去。净怀、净古两人不行,不是还有一个净音么?他们妙音寺一个净涪一个净音,比旁人可是要好上太多了。再不满足,就是贪心了,世尊都看不过眼去! 清壬大和尚自个儿在心底里笑了笑,停也未停地继续与净涪说道:“我想,我大概也就只有一句话要与你说” 净涪脸色一整,合手而拜,恭敬垂耳聆听。 清壬大和尚见净涪这模样,心底笑意渐浓,面上却也端正了神色,他道:“日后行事,当眼明心净,不违心意。” 净涪当时就拧起了眉关,原本因作恭敬之态而低垂了下去的眼睑忽然就抬了起来,再度直直地迎上清壬大和尚的目光,眼带疑问和不解。 清壬大和尚看着净涪,面上笑意加深,只道:“身为你的师伯,我也就只有这么一句话能交代你了,惭愧惭愧” 清壬大和尚口中说是惭愧,但面上还真没有多少愧色,更多的反而是高兴。 能不高兴么?作为师伯的他,也就这样一句话能拿来交代提醒净涪的了,而且这一句话饶是他不说,净涪自己也知道,也明白。 这就是一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弟子! 净涪怔了片刻,然后脸色一整,再度合手而拜,恭敬领受教诲。 清壬大和尚受了这一礼,又叮嘱他道:“待会儿,你就往清见主持那边去一趟。他等了你很久了。” 净涪点头,将这件事应了下来。 出了小法堂之后,净涪告别净怀、净古两人,独自一人转出了小道,一路往清见和尚的禅院走去。 净怀、净古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看向那个与他们相背而行的背影。直到那个似乎对他们的视线无知无觉的人转过弯去,彻底消失在他们的面前,净怀、净古两人才收回了视线,对视一眼,无声转回身,继续前行。 净涪并不真的就没有注意到净怀、净古两人的目光,可他并不在意。净怀、净古两人哪怕再是心中不平,也就是心中不平而已,不会真的对他出手。 自来防小人不防君子。净怀、净古两人虽然也算不上君子,但要因为这种种而对他出手,也是做不到的。 净涪目视前方,一步步迈得平稳踏实。 这就是佛门的好处了。那么些条条规规的限制下来,真正有胆子又能够付诸行动的,还真没有几个。 不知是不是净涪挑选的时间不对,他才刚刚转出一个拐角,迎面就撞上了独自一人的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一身衣袍整齐,臂间斜跨一个随身褡裢。看模样,分明就是一副准备外出的装扮。 他要离开了 可在离开之前,他的身侧只有他自己。 就如同当日他到达天静寺山门的时候,身边只有他自己一样。 净涪脚步一停,面上显出几分诧异,然后就合手点头,以礼拜见。 恒真僧人也未曾预料会在此时撞见净涪,他不由得怔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合手与净涪回礼。 净涪行得一礼后,又抬脚往前走。 恒真僧人却沉默地站在原地,定定望着净涪一步步走近,准备擦肩而过。 “净涪。” 恒真僧人直呼净涪法号,净涪心中挑了挑眉,也就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去望着恒真僧人。 恒真僧人面色还是平静,他迎着净涪望过来的视线,道:“净涪,我要离开天静寺了。” 净涪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恒真僧人忽然笑了一下,双手合十,垂落的眼睑遮去了他眼底的种种思绪。 “我希望在红尘中遇见的那一个人,还会是你。” 说完,恒真僧人头也未抬,便迈步走过净涪,向着路的尽头走去。 净涪站在原地看了恒真僧人两眼,只是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仍旧迈步往前。 走到小路拐角的恒真僧人忽然回过头来,看着净涪完全不为所动的背影,面上闪过几分复杂,但他提了提臂间的褡裢,便转过头去,也继续走自己的路。 净涪察觉到背后恒真僧人最后的目光,面上依旧平静。 可是不知道今日是不是注定了他要遇见那么些人,明明都已经迈入了清见大和尚的禅院院门了,迎面却又走出两个沙弥。 那两个沙弥正在说笑间,抬眼却望见他,连忙急走两步,迎上前来,双手合十,向着净涪弯腰一拜,口称师兄。 是的,师兄。 哪怕这两个沙弥里,其中有一个还是净和。 当日负责迎接到达天静寺的净怀、净古、净涪三人的净和,还称呼净涪为师弟,现如今授戒羯磨之后再见,却得称呼净涪为师兄。 这是佛门的规矩,净和也是早有准备,举手投足间都是坦然。 不过如果换了净栋师兄站在这里 净和心底闪过这样一个猜想,面上表情却是丝毫未变,就连笑容的弧度都没有减小半分。 净涪只是合十还礼。 净和望向身侧的净讴师弟,道:“既然是净涪师兄来了,那师弟你就去帮忙通传一声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净讴是清见大和尚身侧的随侍沙弥,知道清见大和尚对净涪极是看重,每每总有询问,而他与净和又一贯交好,便不与净和多客气,点头道:“那我就不送你了,待之后得了空儿,我们师兄弟再一起说话。” 净和笑着点了点头,又再次双手合十与净涪点头一礼,便当先往前走了出去,留下净涪和净讴两人。 净讴转过头来,面上笑容就少了几分亲近,多了几分客气。 “主持师父早前就吩咐过,如果净涪师兄你过来的话,就不用我等通报,直接领进来就可以了的。” 他解释了这么一句,便道:“现在这个时候,主持师父应该是有空儿的,净涪师兄请随我来。” 净涪点了点头,又是合十一礼,谢过净讴。 净讴再不多说什么,领着净涪转身就走。 对于净讴对待他与净和之间迥然的态度,净涪并不放在心上。 人有亲疏远近,这本来就是常事,何须在意? 倒是净讴,领着净涪一路行去的时候,也不住分出心神去观察净涪。 哪怕净涪自入了天静寺就一直在低调修行,可因为他的种种事迹,却实实在在是低调不起来。恰恰相反,正是他的低调修行,反显出了他的神秘。 净讴对净涪本就好奇,再加上清见大和尚日常提到净涪时总带出的欣赏与期待,更是令他对净涪神往不已。只是可惜的是,哪怕净涪这已经是第二次待在天静寺里,他却未能仔细看过这一位声名遐远的青年比丘。 净涪低垂着眼睑走在净讴身侧,任由净讴的目光来回扫过。 净讴看得一阵,便收了目光,领着净涪来到一扇门前。 他请净涪站在门边,自己入屋通禀。 净涪候在门外,未过多久,便听得屋中传来一句带笑的话语: 257|12.24|家 257 没有让净涪等多久,净讴就从屋里转出,来到净涪面前。他又是合十一礼,带着点笑意和净涪说道:“净涪师兄,主持师父请你进去。” 净涪也是合十还了一礼,便迈步往屋里去。 净讴站在原地,望着这位比他年纪少上许多的年轻师兄面色自若地迈过门槛,消失在他的眼前。 良久,他回得神来,忍不住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说,径直就往屋外去了。 净涪入得屋中,一眼便望见站在佛龛前,取香供奉的清见大和尚。 他在堂中站定,双手合十弯腰一拜。 清见大和尚将飘着细香的线香插入香炉中,合十弯腰三拜礼拜过后,才转过身来,含笑地看向净涪。 黑而沉的一双眼睛浸着慈和的笑意,亲近而包容。 “你这一闭关,就是九日了啊”他仔细看得两眼,自己转身在佛龛前的蒲团上坐了,又抬手招了净涪过来,“来,过来这里坐。” 净涪又是合十一拜,才依言在清见大和尚面前的那一个蒲团上盘膝坐了。 清见大和尚看着他,笑着点头道:“好!好!好!就是你师父他还没有出关,要是他出关了,看见你这样儿,他一定很高兴。” 净涪静静坐在蒲团上,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但却没有多少得意。 “虽则他现在还没有出关,但他早前三番两次叮嘱过,要我多多看顾你,指点你修行。看见现在的你,哪怕你师父他立时出关,我也是能有个交代的”清见大和尚说得一阵,又看了看净涪,竟又问了净涪一遍道,“净涪师侄,这一次受戒羯磨仪式之后,你可愿留在寺里挂单修行?” “毕竟”清见大和尚顿得一顿,才又提醒似地对净涪道:“你师父他闭的是死关。” 清见大和尚虽然只透露了这么一丁点信息,但他本人乃至是净涪都清楚,闭了死关的清恒大和尚无非就是两种结果。 成,则超脱。不成?那就唯有寂灭。 不管是这两种结果中的哪一种,净涪一旦离开天静寺,那他怕是连清恒大和尚在景浩界中的最后一面都会错过。 作为清恒关系亲近的师兄,清见大和尚自然是希望净涪能够留下来的。而作为天静寺的清见主持,他更希望净涪能够留下来。 如果清恒能够超脱,一步跨过罗汉的门槛,成为景浩界佛门第一个菩萨。那天静寺必定会有一场法会,以昭告世人。到得那时,以清恒菩萨关门弟子身份站出来面向世人的净涪,不论他日后如何,他的身上必定会被世人带上天静寺的名号。 无须天静寺如何宣告,世人自会记得,妙音寺的净涪,也是天静寺清恒大和尚的关门弟子。 而如果清恒最后入灭 清见大和尚心底闪过一丝悲痛。 如果清恒最后入灭,需得归入天静寺后山塔林,那作为清恒的关门弟子,净涪也必得送清恒一程。 净涪虽然在天静寺的时间不长,但着力观察过净涪的清见大和尚却约莫能够看得出他的性情。 这是一个 你真心对他,他也就会真心对你的人。 清见大和尚不知道自己这个师伯在他面前能有多少分量。但他知道,净涪很难拒绝他的师弟。 寺里的那些师兄弟们都没有看清楚,只要有清恒师弟的情分在,哪怕妙音寺成功的壮大,哪怕天静寺的净字辈弟子中还是没有一个能够扛得起天静寺的旗帜,天静寺也不会如同他们想象中的那般没落。 只要他们自己不将路走绝,谁又能真的将他们逼上绝路? 清见大和尚垂下眼睑,手指拨动着腕上佛珠,无声低唱一声佛号。 面上一阵踌躇的净涪,心中也闪过各种各样的考量。 清恒大和尚作为他明面上的师父,确实助他良多,净涪到现如今都未有半分偿还,实在是亏欠。可造成这样的结果,也非是净涪自己不愿意偿还,实在是情况不允许,只能暂且记账。 净涪不知道这一次清恒大和尚闭关的结果会是如何,但他知道,上一辈子的清恒,未能迈过这一步。 如果他当时就能够迈出这一步,超脱出景浩界之外的话,他也就不会被卷入这一重世界的轮回里头了 如果清恒这一次还没能突破,倒在这一层关碍之前,那净涪欠下清恒的账就要移交到天静寺上头。不管是作为清恒师兄的天静寺主持清见,还是作为清恒大弟子的天静寺众沙弥大师兄的净栋,都会有可能成为这些账目的移交对象。 可不管是记到清见还是净栋头上,都会比记在清恒头上麻烦。 更何况,就净涪自己而言,他还是更希望清恒能够破障。 如果能够帮助清恒破障,那他的账目上多少都能够划去一些。 清见大和尚谋划的是阳谋,走的是坦荡荡的大道,哪怕净涪看得清楚分明,也不会对清见大和尚的筹谋计算有什么想法。 世人各有其算计,只要于他无害,只要他愿意,顺了他的意又何妨? 净涪低头想得一想,最后将手掌往身侧虚虚一拿。 一道微风吹过,摇动菩提树的枝叶,哗哗作响。但这样的声音不过响起片刻,就倏然远去,再无声息。却原来是那株原本立在净涪禅院中的菩提树树梢于顷刻间亮起一道清净菩提灵光。灵光亮起的刹那,那株菩提树陡然从地上拔起,又化作一株菩提树幼苗,从净涪的禅院飞出,一路悄无声息地飞向清见大和尚的禅院之中,落入净涪摊开的手掌掌心。 净涪将摊开的手掌合上,拿着那株菩提树幼苗放在膝上,两手手掌一左一右,分别从树梢、树根开始,沿着幼苗的径路,细细摩挲。 菩提树树灵仍旧在树心处沉睡未醒,可幼苗却似乎能够察觉到净涪的心思一样,细嫩树枝上那三两片嫩绿幼芽细微颤抖,回应一般地磨蹭着净涪的手掌。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的动作,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的,他又平静了下来。 净涪和菩提树幼苗达成共识,面上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些许感激和依恋,但他闭了闭眼睛,半响才将面上的种种思绪收拾干净。 净涪从蒲团上站起,双手托着菩提树幼苗,弯腰将它递送到了清见大和尚面前。 清见大和尚也从蒲团上站起,却并没有伸手去接已经递到了他面前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反倒后退了一步,才正式与净涪说道:“净涪师侄,当日圣树将这幼苗交到你的手上,可不是让你随意将它交出去的,快收回去。” 净涪却未将菩提树幼苗收回,只是抬起了头,直直地迎上清见大和尚的目光。 清见大和尚见状,叹了口气,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净涪道:“将圣树幼苗收回去吧,你师父也不会愿意让你将这一株圣树拿出来的。” 净涪拧起了眉关。 清见大和尚心中摇头,却已经知道了净涪对他第一个问题的回答。 罢了,本来也就是没有多大的把握。 净涪站直了身体,却仍旧捧着那一株菩提树幼苗,并没有收回去。 似乎是察觉到了净涪的心情,知道他的权衡,被他托在手上的菩提树幼苗自树梢处升起点点细碎灵光,灵光并没有洒落,而是如同那枝头的细碎花蕊,在风中轻轻摇晃。 天静寺无数菩提树中的一株普通菩提树忽然停下自己晃动的枝叶,压下自己的怒火,仿佛雕塑一样的立在微风之中。 净涪只作不知,仍旧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这一株菩提树幼苗。 菩提树幼苗和那一株菩提树之间的互动动静不小,清见大和尚又正正地站在菩提树幼苗面前,自然是将这些动静全都收入了眼底。 清见大和尚似乎想到了什么,心底也生出了期待。 如果圣树幼苗真的能够说服圣树,有圣树相助,清恒师弟破障的把握必定能够拔高几成! 正如一心为子女的父母总是拗不过任性的子女一样,那一株菩提巨树也始终没能扭得过菩提树幼苗。 许久之后,一道菩提清净灵光远远地送了过来,落在了菩提树幼苗那细嫩的树梢上。 那道菩提清净灵光在菩提树幼苗的树梢上轻轻蹭了蹭,便在净涪和清见大和尚两人眼前转过一圈,再度飞回菩提树上。 净涪和清见大和尚看得清楚,那一道菩提清净灵光,就落入清恒大和尚的那一座禅院里。 清恒大和尚他本来就是在那里闭关的。 而现如今,那禁制重重的禅院里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株菩提树。 一阵微风吹过,菩提树洒落浓密如雨滴一样的细碎光屑。 灵光飞扬如同星火,美得摄人心神。 净涪和清见大和尚两人却只是看得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清见大和尚叹了一口气,看着净涪摇了摇头,妥协一般地道:“这下总算可以了吧?还不将圣树幼苗收起来?” 净涪这才乖乖地将菩提树幼苗送了回去。 258|12.24| 258 “你啊以后可要记得,不能随随便便地将圣树拿出来,更不能将圣树给了别人” 清见大和尚看着乖乖巧巧地坐在他面前的净涪,语重心长地叮嘱净涪。 净涪抬起头,面上带着点疑惑。 清见大和尚一看便知道净涪的心情,理解清笃等人想法的他也并不觉得奇怪。 毕竟关于那一株菩提圣树,妙音寺的那些清字辈大和尚知道的本来就不多,甚至可以说只有零碎,便是想要告诉净涪些什么,那也都是语焉不详。一个不小心,或许就会误导了净涪,耽误了这一株圣树幼苗,那还不如不说,任由净涪自己去摸索呢。反正,哪怕单单为了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天静寺的他们也不能视若无睹。 清见大和尚略一沉吟,便就叹了一声,仔细梳理了一下,要将天静寺里大概总结出来的培植这一株菩提树幼苗的注意事项与净涪一一说了。不过在此之前,哪怕净涪仅仅是一个净字辈的新晋比丘,该交代的还是得交代一二。 “圣树幼苗非是等闲,本来当日你得到圣树幼苗的时候,这些我就该与你细说了的,可是之后一直都没有机会” 真不是清见、清恒这两位大和尚不愿意,而是恒真 因为恒真僧人的存在,因为他的身份,天静寺这些年来并不太平。清见、清恒作为当代天静寺中为首的两位大和尚,为了维持天静寺中各方势力的平衡,可实在是忙得分身乏术。好不容易得到了些许成果,能够告一段落,清恒却又闭关去了,只留下清见大和尚一人。再算上早前的那一场来回扯皮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结果的受戒羯磨,清见大和尚忍不住又看了净涪一眼。 说起来,他会那么忙,也有净涪他也是原因之一。 哪怕清见禅师将后半截的话隐去,净涪也能猜得出这里头的种种原因,是以他还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 清见大和尚只是简单地略过这里头的种种,便开始说起净涪手里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你怕是不知,这一株圣树出自西天极乐净土,乃是寺中已经登临佛国的子明罗汉特意从西天带回,至今已在寺里扎根了万万年有余。”清见大和尚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的视线落在已经重新在净涪禅院那庭院中扎根的菩提树,“而你手中的那株圣树幼苗,却是那株圣树这万万年时间以来,唯一的一株子树!” 他再度转过头来,看着净涪,加重了语气道:“虽然这株圣树如今还不过是一株幼苗,但看它与你那般亲近,它的妙用你该是知道的,所以你待它,也必得多加仔细才是。” 净涪受教地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下来:“虽然从来没有人真正的培植过圣树,但圣树在天静寺中生长了万万年,诸位师长也能摸得些许脉络,你且细听,日后若能完整的培植出一株圣树,那当是你的一场大机缘。” 净涪面色端正,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笑了一下,才将他知道的一一道来。 净涪一边认真倾听,一边总结重点。 事实上,天静寺对那一株菩提树的了解也不多。因为那一株菩提树虽然被那子明罗汉从西天佛国带了回来,可并不是真正的属于天静寺。它就只是单纯的扎根在天静寺范围内而已。 换言之,天静寺的这些僧众们其实根本控制不了那一株菩提树。 只要那一株菩提树树灵愿意,它甚至可以随时离开天静寺。 它是自由的。 也就是说,如果净涪能够说服得了那一株菩提树,他甚至可以将那一株菩提树带走。 这样的念头才刚刚生出,就被净涪自己抹去了。 净涪已经有了一株菩提树幼苗,也已经和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建立了一丝怜惜,再要一株已经长成,树龄不可计量的菩提树干什么?耗费他自身的精力和时间不说,还平白招惹了天静寺。 天静寺他是不怕,但他也没想要为了那么一株无甚大用的老树给自己添麻烦。 清见大和尚不知道就在刚刚,坐在他面前专心听他说话的这个青年比丘居然生出了那种主意,他仍旧在继续。 “圣树自有树灵,一般情况下,并不需要你太过花费心思,只要满足树灵的要求即可,”说到这里,清见大和尚顿了一顿,问净涪道,“你见过你手上那株圣树幼苗的树灵了吗?” 净涪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又问道:“它还在沉睡?” 净涪又是一点头。 “此前有没有醒过?” 这个倒是没有,净涪摇了摇头。 清见大和尚叹了一口,“怪不得圣树刚才生气” 净涪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了清见大和尚。 清见大和尚摇摇头,叮嘱他道:“圣树幼苗既然与你建立了联系,那在它的树灵醒来之前,你最好还是将它带在身边,不要随随便便的将它送给别人。” 净涪拧起了眉关。 清见大和尚加重了语气强调:“哪怕只是一段时间,哪怕那个人是你的师父。” 净涪低下头去,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见得净涪答应了,清见大和尚才又放缓了语气道:“你对你师父的一片孝心,你师父他是知道的。但他绝对不会希望看见你将圣树幼苗给他。” 净涪猛地抬起头,紧抿着唇望向清见。 清见大和尚叹了一口气,竟然伸出手去拍了拍净涪光溜溜的脑门:“你也要相信你师父才是。” 净涪身体放松地坐在蒲团上,任由清见大和尚的手落在自己的命门上。 待到清见大和尚收回了手,他才又点了点头。 清见大和尚笑了一下,又继续与他慢慢说着菩提树培植二三事。 净涪仍旧认真地听着,不时作出些回应。 净涪在清见大和尚禅房里消磨时间的时候,清壬大和尚那边也请了几位师兄弟闲聚品茗。 这几位大和尚围着一桌矮几,各自捧了一部经义在手,慢慢翻看,不时还小声低头与旁边的师兄弟讨论几句。偶尔觉得口干,便就托起摆放在他们面前的茶盏,啜饮几口。若是矮几上的那一壶茶水饮尽,自有起了兴致的大和尚取过旁边的茶炉净水,为自家的诸位师兄弟煮上一壶。如果翻看经义起了兴致,这些大和尚侧旁的矮几上也备有笔墨,可供诸位大和尚抄写誊录。 这样的日子闲暇而自在,如果没有人打扰,清壬这些大和尚们甚至能就这样消磨上十天半个月的时间。 这一回的闲聚从当天早课结束后便已经开始,到得现在太阳移向西侧,不过是半天的时间,说长真是不长,最起码对这些大和尚们而言,是真的不长。但往日里坐得极为安稳平静的大和尚们,今日却无端端多了一分浮动。 是浮动不是浮躁。 比起浮躁而言,浮动终究是少了躁意。 可哪怕是这种程度的心思漂浮,对这些性功有成的禅师来说,都是难得。 坐在清壬大和尚侧旁的清集正好翻过经义的最后一页,他拿着书页的手放开,任由书页快速落下,再度回到第一页。 趁着这个小小的空暇,清集扭过头,压低了声音,看似不经意地问清壬:“清壬师兄,净涪师侄他在清见主持那里?” 清集的话音虽然压得低低的,但这矮几旁边的诸位大和尚们是何等耳力,自然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当下,他们也分出了些许心神,侧耳等着清壬的回答。 清壬看了一眼清集,目光扫过旁边的诸位师兄弟,眼底不禁带上了些笑意,他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像清集那样压低声音:“是。清见师兄很关心净涪师侄,净涪师侄出关后,我便吩咐他走了这一趟。” 清壬抬头往清见主持的云房看了一眼,“现在他应该还在清见师兄那里。” 坐在清集旁边的清檽也抬头望了过来,道:“恒真祖师可也是在今天出的天静寺” 不仅仅是清壬、清集,就连旁边的其他大和尚也都皱了皱眉头。 “这可真是” 这些大和尚们出身妙音寺,虽然在天静寺挂单修行,但于天静寺而言,到底是外人,不好插手天静寺中诸事,是以从来都是在侧旁旁观。可旁观者清,比起天静寺的诸位大和尚,清壬这些出身妙音寺的大和尚自然更能看得透些。 那一位慧真祖师转世身的恒真僧人,给天静寺带来的,可不仅仅是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而已。 259|1.2| 259 想到天静寺中这些年来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清壬、清集等大和尚心中是松口气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就愿意将来必定承接自家衣钵的弟子卷入天静寺的那一潭暗流中去。 清壬想了想,扫了一眼自家几位师兄弟,道:“没有那么严重,清见师兄此举,应该只是为了表态而已。” 清檽旁边的清荼再度低下头去,翻看手中的经义,点了点头,应道:“师兄此言在理,只要净涪师侄不愿意,清见师兄再如何,也不会硬拉着净涪师侄入寺。如今这副模样” “诸位师兄弟可莫忘了,清见师兄他是这一次受戒羯磨的和尚。净涪师侄本就是这一次授戒羯磨里最为年轻的比丘,他受戒后,闭关九日,戒体品质上上,更为这一次受戒诸比丘之首。清见师兄留下刚出关的净涪师侄,细心指导,实在是再名正言顺不过了。” 作为受戒竭磨的和尚,清见大和尚本就是诸位受戒比丘的戒师,有资格指引受戒比丘修行。哪怕这一次的指引时间有点出乎意料,那也不算出格,谁都不能拿这件事来指责清见大和尚。 清壬笑了笑,向着诸位师兄弟一点头:“虽然可能引来其他各寺的闲言,但对我妙音寺而言,这是幸事。对净涪师侄而言,更是大幸!诸位师兄弟同喜。” 论身份,清见是景浩界佛门祖地天静寺的当代主持;论佛学境界,清见更是他们这一代佛门弟子中的佼佼者,能压在他头上的,整个景浩界也只有一个清恒。 能得这样博学厚望的一个佛门大德亲近指点,确实是净涪的机缘。 而能得到天静寺主持的亲近承认,更是他们妙音寺的荣幸。 这是好事! 清集、清檽等诸位大和尚对视一眼,也是一笑,点头应道:“师兄同喜。” 诸位大和尚说笑过这一阵之后,便放下心来,各自低下头去,再度翻看自己手上的佛经、经义。 清见大和尚对净涪,对妙音寺的亲近,天静寺内外僧众都看在眼里,自也各有议论。但这种种,此刻都不被净涪放在心上,他仍旧坐在清见大和尚前方,安静地听着清见大和尚与他细说他手上的那一株菩提树幼苗。 说来清见大和尚作为天静寺的主持,见识实在广博,单就这一株菩提树幼苗,居然就能与净涪没有个重复地闲聊了整整一天。 直到太阳西下,橘红的阳光自门外射入,披洒在两人身上,清见大和尚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他看了看天边的那一轮红日,又收回目光来看着净涪,带着笑意亲近地道:“也亏得是你,若换了旁人,怕就得嫌弃老僧我话多了。” 这话也就清见自己说说而已,净涪并不真的放在心上。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合十弯腰一礼,谢过清见这一日的指点。 是真的指点。 哪怕这一日的工夫里,清见大和尚都是在说那一株菩提树幼苗,但净涪听来,却也知道,那字字句句,并不真的就说的是树。 是树,也是人,更是道。 清见大和尚坐在蒲团上,好不避让地受了净涪这一礼,叹道:“看来,你是真的听懂了。” 净涪将手放下,仍旧稳稳坐在蒲团上。 清见大和尚低头从袖囊中摸出一张帖子,递给净涪,道:“这张请帖本来不该送到天静寺来的。但大概是因为天剑宗知道你要来天静寺中受戒?也确实是难为他们了。” 净涪双手接过,也不必拿到眼前细看,光听清见大和尚的话,就知道这请帖所为何来。然而他将那张请帖拿到眼前来,打开细细看了过去。 却正是左天行的结婴大典请帖。 也不远了,就在下一个月。 七月初七。 上一辈子左天行也举办了盛大的结婴大典,但挑的日子却不是这个,而是那一年的九月初九。 这一回倒是换了个日子。 就是不知道,这是谁挑的。 净涪看似认真地一行行扫过请帖,心底的种种想法却实在是不着边际。 清见大和尚不知净涪的想法,但他看见这一张请帖,又看见净涪那认真的情态,不由得打趣净涪道:“看到这一张请帖,可是羡慕了?” 净涪抬起头去,面带不解地望着清见大和尚。 清见大和尚面上笑意更深,解释一般地道:“天剑宗这一次的结婴大典很是盛大,不仅仅是我佛门,便连魔门的各宗各派都送了请帖过去呢羡慕吗?” 净涪才刚要有反应,就听得清见大和尚逗他道:“如果你愿意在天静寺中挂单修行,我天静寺也能为你举办一次受戒法会哦。绝对不会比左天行的这一次结婴大典差,怎么样?考虑考虑吗?” 净涪板着脸,缓慢却慎重地摇了摇头。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的脸色,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响亮开阔,直如朗朗晴空,光明无霾。 净涪低下头去,将那一张请帖塞入了自己的袖袋中,站起身来,对着清见大和尚合十弯腰一礼,径直转身离去。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拂袖而去的背影,笑声更是连绵无绝。 净涪独自转出了清见大和尚的云房,踏着天静寺鼓楼远远传来的鼓声,向着清壬大和尚的禅院走去。 屋中的清见大和尚自也听见那晚课开始的鼓声,渐渐停下笑声,也自开始准备晚课。然则笑声虽然停下了,他脸上的笑意却仍未淡去。 清见大和尚看了一眼清恒的禅院,看也不看那一株洒落着星星点点清净菩提灵光的菩提树,只望入清恒那紧闭的禅房房门,似是无奈又似是惋惜地道:“一个净栋,一个净涪,师弟啊你的这些个弟子可真不是一般的难搞。” 净涪还是好的,净栋却实在是令人头疼。尤其是,当净涪就是不愿意留在天静寺修行的时候! 没有净涪,天静寺要找出一个足以承继佛门基业的弟子,大概就只能将净栋掰回来了。可是净栋那性格,实在是太过板正了啊,都板正到死板了 清见大和尚忍不住摇头。 只是琢磨了一下,清见大和尚都觉得头疼,头疼到他都想要亲自出门,挑一个资质好一点的弟子重新教养了。 哪怕那弟子的资质比不得净涪,也不一定能够比得上净栋,也总比净栋的性格好啊。 净涪没有在意留在主持禅院里的清见大和尚的烦恼,他转回清壬大和尚的禅院,才刚刚和净怀、净古两人见过礼后,就被清壬身侧的那几个大和尚的目光来来回回的洗了几遍。 但净涪到底非常人,他脚步稳稳迈过门槛,踏入法堂之内,与净怀、净古两人一道,在法堂中央站定,合十弯腰向着前方的诸位大和尚一礼,才各自在他们的蒲团上落座。 净怀、净古两人才刚在蒲团上坐定,便再没看任何人,只低下头去,拉了那一套木鱼放到蒲团前,另又拿了一个木鱼槌子在手,准备开始晚课。 清集、清檽等诸位大和尚是何等人物,不过一眼,便将这两人的小小心思看得清楚。他们对视一眼,又各自收回视线,同样取了木鱼槌子在手,伴随着鼓声开始晚课。 这一日的晚课,净怀、净古两人大概还是没能入心。 净涪也不理会,自顾自敲着木鱼,无声默诵经文。 晚课结束后,净涪与净怀、净古两人合十一礼,告别上首的诸位大和尚,转身退出了法堂,一路沉默着往他们自己的禅院走。 清集、清檽等几位大和尚收回看着净怀、净古、净涪三位年轻弟子的目光,转过视线来望着清壬。 清壬苦笑了一下,点头道:“就是你们看见的这样。” 诸位大和尚沉默得一阵,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合十低唱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诸位大和尚出得法堂,仍旧转回他们之前的那一处云房,各自在他们的位置上落座。待到诸位大和尚坐定后,清集忽然说了一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天静寺的这些个青年弟子来,我妙音寺的这些师侄们也算得上好的了” “至少,除了净涪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净音。” 诸位大和尚面上也都带起了笑意。 是的,除了净涪之外,他们妙音寺还有一个净音。无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要比净栋好啊,不是? 净涪并不理会这些个大和尚们的想法,别过净怀、净古两人后,独自一人转回了他自己的禅院。 260|1.2| 260 在这禅院中迎接净涪的,仍旧只有那一株立在禅院一侧的菩提树。 似乎是察觉到净涪的气息渐行渐近,菩提树那披着朦胧月光的枝叶再度在习习夜风中轻摇款摆起来,更有细碎灵光升起,在枝头摇落。 净涪推开院门,入得院中,却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径直往屋中去,而是停在了那一株菩提树之前。他的目光落在菩提树树心处,穿透这中间的种种阻隔,定定地落在那仍旧沉睡的菩提树树灵。 树灵的灵识察觉到净涪的视线,不自觉地动了动。 净涪以为它就要醒来了,没想到那一阵微不可察的波动过后,树灵非但没有醒来,反倒睡得更沉更香。 净涪皱了皱眉头,正仔细观察间,他却平静转过头去,望了清恒的禅院一眼。 正正好迎上一道无形的视线。 净涪舒缓了脸上表情,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双手合十,向着那一道视线投来的方向微微弯腰一礼。 此刻就长在清恒禅院庭院中的菩提树也恰恰在这个时候,在夜风中摇落了一枝头的灵光。灵光细碎如同星屑,随风穿过禅院中的种种阵禁,飞入那禅房之中,缭绕在闭目静坐深沉入定的清恒周身,直将他衬得仿似天人。 净涪虽然没有亲见,却也大概明白那一株菩提树的意思。 他冲着那一个方向点了点头,才转过身去,迈步入屋。 即便没有明说,但他们之间的往来,却是各自心知肚明。 净涪当时取出菩提树幼苗,其实并不真的就是想要将菩提树幼苗送到清恒大和尚的禅院里。他的目的,根本就旨在那一株菩提巨树身上。 于他而言,债目这玩意儿,欠菩提树的总比欠清恒的好。人心自来复杂,哪怕站在净涪对面的那个人是佛门的清恒,哪怕净涪向来最擅长掌控人心。但对于人心,对于人性,净涪却始终怀抱着一份警惕。更重要的是,净涪手握着一株菩提树幼苗。 那是那一株大概已经经由岁月洗礼都成了精的菩提树的唯一弱点。 有菩提树幼苗在手,只要不太过分,净涪敢担保,那一株菩提树能帮的绝对会帮他。至于日后偿还?那也简单,一切只要还到菩提树幼苗身上就可以了。 想必那株菩提树也会很满意。 菩提巨树在树心中睁开眼睛,望着那个被它挑选出来托付子株的青年比丘,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它是真没有想到,它为自己子株挑选出来的者,居然会是这样的一个性情。 不是说这个叫净涪的青年比丘这样的性格不好,而是太过少见了。 菩提巨树本也是从一处小千世界出生,后来诞生灵智,懵懵懂懂的被人带入了西天佛国,在西天佛国待了无数年月之后,才又被子明带回了景浩界,在这景浩界中待了万万年时间。 它这悠长的岁月中,见过无数人,其中也不乏惊艳诸天的天之骄子。但那些骄子的性情,委实是没有一个和这净涪相类的。尤其是它所见过的那些个佛门弟子,更是没有一个像净涪这样,里里外外、你你我我划分得这样清楚分明的。 说他凉薄么?他不是。毕竟旁人对他的好,对他的照顾,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之后又差不离的还了回去了。 可是说他暖情么?他又不是。毕竟旁人对他的好,对他的照顾,等他一笔笔的还回去之后,他对那旁人的容忍也就没了。 饶是菩提巨树,也不禁心中忐忑。 当日它见净涪与子株缘法匪浅,竟然没有细看过,便就直接将子株送到了这净涪手中,是不是太过轻率了? 不过想到菩提树幼苗对净涪那无意识的亲近,菩提巨树又没有那一种想法了。 既然子株那般亲近净涪,想来它当日的做法也不算错。 净涪他哪怕是算计得再是清楚明白,也实在不是薄情的人。 菩提巨树想得明白,便将自己心头的种种杂念抛开,专心护持清恒。 净涪院中那菩提树似乎察觉到了母株的些许心思,它哪怕还在沉睡,却也升起一道微小的清净菩提灵光,隔空送到了菩提巨树那里。 入了屋的净涪此时本在点起油灯,察觉到外头院子的动静,不过抽空往菩提树的方向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仍旧忙活自己的事情。 待到他简单地梳洗过后,净涪才又在矮几前坐下。 豆大的烛火下,净涪摸出了袖囊里装着的那一张天剑宗请帖。他随意地拿着请帖,面上表情却不似他今日在清见大和尚那里时那么丰富,反倒平静的仿似面瘫。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落在那一张请帖上,而是停在了昏暗的虚空中。 焦点晃晃荡荡的,总没有个着落点,那完全就是一幅神思不属的模样。 净涪也确实在梳理着今天的种种,以调整他日后行事的态度。 单就今天一天,他见过的人就不少。 清壬、清集和清檽等出身妙音寺而在天静寺中挂单修行的诸位大和尚们,净怀和净古等一同与他受戒的新晋比丘们,围绕在恒真身边以他为首的那些个天静寺大和尚们,以及以清见清恒为首的那些个天静寺大和尚们 这些人,各有各的立场,日后也各有各的谋算。这其中,真正能够阻挡净涪修行路途的,就净涪自己看来,其实一个都没有。但不能阻挡他修行,并不代表就不能给他的修行添麻烦。 从一开始,净涪就知道,佛身所走的路,更偏向妙音寺。 景浩界佛门之中,作为分寺的妙音寺崛起已成必然。 不是净涪自傲,觉得有了他在妙音寺,就必定能够引领着妙音寺崛起,破去天静寺这无数年来若有似无的打压,真正的自立一道。 哪怕没有他,妙音寺也还有净音。 净栋、净和又或者是景浩界佛门里的其他净字辈弟子,都比不得净音。 这样的结果,早在上一辈子就已经盖棺定论了。 就算当年的皇甫成不插手,要做到这一步的净音顶天了也就需要多花费些时间和精力而已,结果总不会有什么变化。 妙音寺的崛起已无法阻挡,天静寺的态度却又耐人寻味。 作为佛门祖寺天静寺当代掌舵人的清见主持,今日单独留下他在方丈云房里说了一整天的话。 他们两人都谈了什么,又都以什么身份商谈,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清见他表达出来的对净涪,乃至对妙音寺的态度。 同时,净涪在拜见清见主持的路上,还恰恰碰上了要离开天静寺的二代祖师转世身的恒真僧人。 不管天静寺中的那些个大和尚各自都是什么立场,他们都无可否认,在恒真僧人迈入天静寺山门的那一刻开始,天静寺中就有了两个声音。 天静寺当代主持清见和景浩界佛门真正意义上的开山祖师二祖慧真的转世身恒真。 这两人,纵然没有真正的撕破面皮,还保持着明面上的和睦,又能瞒得过谁去? 如今净涪成功受戒,戒体品质上上,而在天静寺中挂单了多年却从未离开过天静寺一步的恒真僧人,却在这一回的受戒羯磨结束后不久,就收拾了行装,独身一人出山 显见,这一场不太明显的争夺,到底是清见占据了上风。 这一阶段分出高下后,天静寺中的这些个大和尚看似终于再次安静下来了,但谁又知道,看似败退红尘的恒真,是否真的就甘心让出天静寺?而看似稳坐方丈云房的清见,又能否再度统合已经露出了裂缝的天静寺众僧? 天静寺的分裂,必定削弱天静寺对各分寺的震慑力。 妙音寺已经站了出来,那么,妙定、妙潭、妙安、妙空、妙理五分寺呢?它们真的就甘心错过这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片刻间的工夫,净涪就已经分析出了大概。但这般大体梳理过现今佛门的种种情况之后,净涪又忍不住笑了笑。 其实他想了这么多,基本都是白费心思。 他现在不过一个妙音寺的新晋比丘,就算他力压一众师兄弟,率先受戒,也还是一个小比丘。 话语权不在他的手上,实力更是依旧浅薄,分析得再多看得再清楚,一时半会的,又有什么用? 不过空话而已。 还不如去专注提升自己的实力呢! 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和底气。别的,都是锦上添花。 净涪将视线压下,落在那一张摆放在他面前的请帖上。 七月初七,左天行的结婴大典。 这一场结婴大典,净涪不愿意去,也不打算去。 他去干什么? 什么好处都没有,劳心又费时,他有那个时间那个心力,还不如去找一找那些个散落在景浩界各处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呢。 早一日凑齐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他也能早一日提升佛身修为境界。 他虽然三身,但三身并不是绝对分割,而是相依相辅。三身修为更是处于绝对的平衡。基本上,只要佛身、魔身、本尊三身中的一个修为提升,就必定会带动另外双身的修为晋升。 这也是他的修为能够快速提升的根本原因。 事实上,如果不是净涪为了未来的长远考虑,特意选定佛身作根基,他完全可以凭借他当年在魔道上的造诣飞速提升修为。但那样一来,净涪日后的路也会很轻易地走到尽头。 那不仅相当于自绝其路,更与净涪本心不符,不为净涪所取。 净涪打定主意,随手将那一张请帖塞入褡裢中,又从褡裢里取出笔墨纸张等物什来,一一在案桌上摆放整齐,便就在这烛火下,提笔蘸墨,凝神抄写经书。 261|1.2| 261 待到钟楼的钟声远远传来,净涪才放下手里的笔,抬起头去,就着桌上的烛火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天色沉暗,不如昨日明亮,空气中浸泡着一种厚重的水汽 今日会有雨,大雨。 恰恰就在这一刻,外头吹过一阵大风,紧接着,就是大滴大滴打落在地面、屋檐、墙瓦上的雨滴。 净涪推开门,往外头看得一眼,便就转了身,再度踱步回到了佛龛前。 他就着佛龛侧旁的清水净了手,取过线香礼过佛后,才在佛龛前的那一个蒲团上坐了,顺道拖过蒲团前方的那一套木鱼,自顾自做起了早课。 与留在自己云房里做早课的净涪不同,净怀、净古两人却是极有诚心的冒着大雨赶往了清壬大和尚的禅院。 见浑身水汽的净怀、净古两人相携着踏入小法堂,合手弯腰向他们行礼,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也都各自点头还礼。 净怀、净古两人仍旧在自己的蒲团上落座。 屋中众人各自阖目静坐,平定心绪,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净古身侧空着的那一个蒲团。 待到远处钟楼的钟声再次敲响,清壬大和尚合掌成十,低唱了一声佛号,便领着几位大和尚和两位青年比丘开始这一天的早课。 早课结束后,净怀、净古各自望了望净涪的蒲团,又对视一眼,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由净怀开口,与清壬大和尚道:“清壬师伯,弟子与净古师弟两人昨日读那一部浅解佛说阿弥陀经经义,又再次潜心研读过佛说阿弥陀经,竟于此前种种体悟后又生出诸多不解,不知师伯”净怀顿了一顿,又道,“与诸位师叔伯,可否与我等两人解惑?” 清壬与旁边的那几位清字辈大和尚对视一眼,含笑点头道:“这自然是可以的。那么,你们又是在哪一处,生出了疑惑呢?” 净怀和净古两人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却也没有耽误,径直就将自己的种种不解问了出来,请求清壬及座上诸位大和尚的解惑。 哪怕净怀、净古这两位青年比丘拿出来的疑问在诸位清字辈大和尚眼里都是极为浅显明白的道理,可只要他们拿了出来,问到了这些大和尚面前,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也都一一耐心解答,并未有过丝毫懈怠。 许是因为净怀、净古两人心底隐隐藏着的那些不能与人明白道来的心思,这两位青年比丘在净涪不在场的此时,来往问答间,显得格外的用心。 哪怕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都看得清楚,却都没有点明,仍旧耐心与净怀、净古两人作答。 一时间,因着这法堂中用心的两位青年比丘以及耐心的诸位大和尚,这一个小小的法堂,气氛热闹和谐得竟与一场小法会相差无几。 净怀、净古两人心中兴奋,言语心态越渐放开。这一场小问答间,赫然就出现了几个令人眼前一亮的心得体悟。 看着清壬、清集、清檽等几位大和尚脸上的笑容和赞赏,净怀、净古两人兴奋得脸上泛红,更有几分手舞足蹈之态。 如此兴奋激动之余,净怀、净古两人也会有目光的相互碰撞。 而那一刹那间,他们到底都想到了什么,其实并不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清壬端坐蒲团之上,侧头与同样悠悠然看着眼前这一切的清檽对视了一眼。 他们眼底心中到底欢喜几何、惋惜几何,却是真的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坐在他们面前的净怀、净古两人看不明白,也琢磨不透。远在自己云房里的净涪约莫猜到些许,却并不放在心上。 他此时也已经完成了早课,正提着笔,坐在了矮桌前。他的面前,摆放着的并不是他惯常用来抄经的纸张,而是那一张昨日才经由清见大和尚的手送到他面前来的请帖。 既然请帖送到,他于情于理,也该做一个回复。 净涪打开请帖,目光在请帖上熟悉的字迹转了一圈,熟门熟路地翻到请帖的最后一页。 按照左天行的习惯,这一页,全是空白。 净涪右手执笔,也不用多想,手腕转动挪移间,便落下了一段简短有礼的回复。他写完之后,只是扫过一眼,就从旁边的案桌上取过他的印章,沾了印泥,在他的落款上按了下去。 印章落下的那一刻,自印泥处泛起一道细微的金色佛光。佛光氤氲升起,自底部往上攀爬,完全点亮了净涪的那一段回复。 在佛光照亮回复的那一刻,净涪面前的那一张请帖忽然飘升而起,悬停在净涪面前。 净涪知道,这是这一张请帖在等待着他最后的确认。 如果他想要改变主意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然而,净涪只是随手将他手上的笔放回了案桌上的那一个笔托。 请帖悬空停留了一阵,却还是没有等到净涪的一丝目光,只能当空一抖,请帖上的笔迹震碎特制的纸张,化作一道剑意,遁回了天剑宗内。 净涪看了案桌一眼,见案桌上没有留下什么类似于纸屑等物什的痕迹,这才点了点头,从褡裢里取出一叠纸张来,摆放到了案桌上,再度专心抄经。 屋外越下越大的雨打在地面、屋檐、墙瓦上,噼啪作响,却根本没能打扰到净涪,只将那沙沙的笔墨挪移声彻底掩在了这一间云房里。 净涪的回复,很快就传递到了天剑宗内,送到了刚刚出关不久的左天行手上。 左天行不过看的一眼,便笑着摇了摇头,道:“罢了,他既不愿,那就随得他吧。” 即便是特意送出这一张请帖的左天行,也没有将净涪的拒绝太过放在心上。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猜到了这一个结果。按照净涪的性格,有这样的结果也真是半点不稀奇。 他只是 左天行愣愣想得一会,片刻后又回过神来,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面前的管事,问道:“那么,程沛的回复呢?” 是的,左天行并不仅仅给净涪送了请帖,他还给程沛送了请帖。 管事低着头,小心地回道:“程沛的那张请帖还没有送出。” 饶是左天行,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也是有些愣神:“什么?” 管事也不再侥幸,直接跪了下去,低着头请罪道:“是小的无能,找不到程沛的行踪,请尊主降罪。” 左天行看着下首跪在地上的管事,沉声问道:“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一段时间了,你们竟然都没有找到程沛的行踪?” 管事不敢作声,只将头埋了下去。 左天行定定地看得他一眼,见他确实是为难,沉吟一番,便抬手令管事起来,“起来吧。” 管事连忙从地上爬起,低头垂手站定。 左天行想了一会,又问道:“魔道各宗各派呢?他们可有找到程沛的行踪?” 管事心下一定,摇头道:“他们也都是一无所获。” 就是因为连魔道各宗各派也都没有找到程沛的丁点行踪,管事才敢壮着胆子将这件事回禀左天行。 真不是他们无能,实在是不知道那个叫程沛的小子是怎么躲的。躲到现在,都已经半年过去了,竟愣是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下落。 左天行这么一听,便知道约莫是净涪出手了。 他向着管事一摊手,道:“将程沛的那一张请帖给我。” 管事从他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那一张搁置了许久的请帖取出,双手送到了左天行面前。 左天行取过这一张请帖,眯着眼睛看了片刻,便从空中拿出一道剑意。 这一道剑意也不是旁的,恰恰是净涪才刚刚送回到左天行手上的那一道剑意。 管事不敢多看,低头仍在原地站定。 左天行单手托着那一道剑意,另一只手在那一道剑意上空晃过,抽出一道淡淡的如同雾气一般的气息。 如果此刻有大神通的人在此睁眼细看,他会发现,这一道淡入雾气一般的气息中央,浮着一点稀薄的佛光。 倘若他再仔细研究琢磨,他也能找到这一道气息的主人。 左天行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这一道净涪气息,随手一压,便将它压在了那一张请帖之上。随后,他又是并指点落。 但见一道剑意汹涌而出,裹夹着左天行面前的那一张请帖飞出了天剑宗,不知去向。 管事虽然仍然低垂着头,从未胆敢张眼观望,但光是他感觉的那些,便忍不住对上首的那一个青年真人心生敬仰。 从旁人的回复中抽取旁人的气息,还根据旁人的气息寻找与那人有关联的人 这种种,说起来容易,但真正能够做到的,却是绝无仅有。 最起码,他作为天剑宗的大管事,却真的是从来没有见过。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这样的一个主子,这样的一个主子! 左天行看了一眼激动得难以自抑的管事,却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那一道剑意的变化。。 那一道剑意中裹夹着的气息竟然在刚刚离开天剑宗范围内就自行崩散,再也无处寻觅。 这是净涪的后手。他早就猜到了! 左天行颇觉无奈,对眼前的管事却只能摆摆手, 262|1.2|家 262 管事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响,终究没有就这样转身离开,而是硬着头皮问道:“尊主,是否需要小的等传令下去,寻找程沛的行踪?” 如果左天行真的想要找出程沛的话,管事有信心,哪怕那小子躲入人海里,他们也必定能够将他揪出来。 左天行闻言,却只是笑了一笑,摆摆手道:“行了行了,随他去吧。”但左天行沉吟得一阵,又忽然与管事道,“你取一张请帖,着人送交给岑双华。” 管事恭敬着应了,心下却还在暗自琢磨。 难道,尊主他要给程沛送请帖,为的不仅仅是佛门的那个净涪?还有那些个散修们? 左天行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只又一次叮嘱他道:“大典诸事繁琐,你且忙你的去吧。小心着些,莫要出了什么篓子。” 管事再一次应了下来,躬身拜了一拜,见左天行再无吩咐,便就退出了洞室,留下左天行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 左天行看着管事退下,眼中焦点悠悠然散去。显见,这会儿他根本就在走神。 除了左天行自己,没有别的什么人会知道,此时的他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他木然静坐,好半响后,才再次转了转眼珠。 回过神来后,左天行抬起手。 那修长玉白的指尖处,一道紫色带着磅礴天地意志的剑气吞吐而出。虚空震荡,道道涟漪溅起,从那一道剑气所在之处开始,不断地往外散去。明明这洞室中的种种禁制依旧寂然无声,可这些涟漪却仅仅只在洞室内出现,从不跨越半步界限。 左天行定定地望着自己的指尖,注视着熟悉剑气中的那一抹紫。 这洞室之中,除了左天行之外,再无一人。所以也就没有人看得见,左天行眼底升起的那一片狐疑。 入了九天云霄之后,重新开始祭炼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的左天行已经能够借助九重云霄世界本源观望人世。 所以,更确切地说,但凡在这一张天幕之下发生的种种,只要左天行愿意,就绝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他眼睛。 就如同没有这一片土地上发生的什么能够瞒得过净涪一样。 可正因为他看得清楚,他才真真正正的注意到了这其中的古怪之处。 这个古怪之处,不是说左天行不能抓住程沛。 不是这个! 左天行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程沛从来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在于净涪。 左天行不知道净涪到底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左天行也不知道净涪现如今到底掌控了多少暗土世界的本源,但他知道净涪祭炼暗土世界本源的时间一定比他早,他更知道他掌控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绝对要比净涪多。 甚至根本就不需要各自量化后再来做个对比,左天行自然而然的就有了这一种感觉。 而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了。 他和净涪都是一样的回炉重造,从头再来。单就这一点,他们两个真是谁都没有比谁好太多。更甚至,如果除去双方各自拽着的底牌,纯粹比较他们两人明面上的修为,那还是净涪略胜一筹。 左天行从来清醒,不会为了旁的什么,就看不清眼前的情势,更不会不承认已经摆到了他面前的事实。 事实就是,单论明面上的修为,还是剑修的他确实是要比脱离魔门拜入佛门的净涪逊色三分。 同样回炉重造的他们,再一次祭炼曾经刻印着他们印记的世界本源,却竟然是目前修为境界差了一点祭炼时间也更短的他在这一场无形的比拼中获胜。这样的事情,如果真的拿出去细说,又有哪一个人能够斩钉截铁地说正常? 没有一个人,绝对没有一个人能。 因为就连最相信左天行的他自己也做不到。 左天行盯着那一抹紫,眼底的狐疑渐渐化作沉默。 紫色,是天道的颜色 很久很久之后,左天行手腕一翻,将那道正在他指尖吞吐着的剑意收回,什么也没说,转身步入内室。 才刚离开左天行洞室的陈管事走下山腰,到得山脚边上,却停了脚步,苦笑了一下,抬手向着前方不远处站着的那一个劲装少女躬身一拜,口中道:“陈华见过袁姑娘。” 眼前这少女虽然只着一套黑色劲装,一头及腰的鸦黑长发也只梳成了长辫,却根本未曾折损她的娇俏,反倒给她唇边的笑容平添了几分可爱。尤其是那一张粉白小脸上的那一对小酒窝,衬着那张脸以及那唇边自然抿起的弧度,更是令人法子心底的疼惜。 陈华虽然年纪也不算太大,没有家室没有女儿,甚至连妹妹都没有,但看到站在那边的袁媛,也还是忍不住心软。 曾经,袁姑娘也和宗门里旁的那些小姑娘一样,喜穿罗裙,发髻精致可爱。可那都是曾经了。现在 他们尊主的桃花不少,但真正能够入得了他眼中的,细算起来也没有几个。一个袁媛姑娘,一个杨家姑娘杨姝,还有一个不知真假的苏千媚 陈华想起左天行曾经对杨姝的种种关怀优待,再对比这一次结婴大典中平平淡淡送到杨家的那一张请帖,以及这段时间里从那个杨姝身边不断收回的人手,心中不免意动,但左右权衡了片刻后,他终究没有任何动作。 尊主日后的道侣到底是谁,只有尊主才能做出决定,他们这些座前管事,也不过是领尊主令料理诸事而已。尊主手段能力都有,他们安守本分还好,若真的有一点过线 甚至根本不等尊主自己出手,他自己下面的那些个人就能将他拽下来! 陈华心底打了一个寒碜,立时收拢了心底的那些个想法,低下头去,不再去看袁媛,更将那一刻间闪过的种种杂念压下,垂手站立,等候着袁媛的吩咐。 袁媛却没有错过陈管事见到她那一瞬间闪过的异样。 其实也真不怪陈华见了她就脸色不对,实在是这已经不是袁媛第一次找上他们这些管事了。 如果不是为着袁媛的身份,如果不是袁媛没有借着她的身份硬要找他们这些管事问些他们不能答的问题,如果不是袁媛不讨人厌,陈华见到袁媛的那一刻,绝对掉头就走,哪还会站在原地,甚至是与袁媛低头见礼? 袁媛确实是他们尊主的师妹,但他们尊主可也不是天剑宗里的普通弟子,他们真要掉头就走,袁媛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袁媛看着陈华,小小地笑了一下,问道:“陈管事,大师兄他是出关了吗?” 陈管事垂手应道:“是,尊主已经出关。” 陈华也就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站在原地沉默。 袁媛也不以为意,她脸上笑容更大,拉扯着衣角的手却越发用力,“那大师兄他有打算下山吗?” 陈华仍旧只答道:“尊主的事,尊主只有主张,小的不知。” 袁媛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便又闭上了。但不过片刻,她又张了张嘴,可一样还是什么都没能出口。 陈华也只站在原地,低头沉默。 袁媛自个儿挣扎了半响,又看着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抬的陈华,最后也只得道:“嗯,我知道了。这会儿是我打扰管事,实在抱歉。大师兄结婴大典在即,陈管事那边事务必定很多,我便就不留你了,管事且去忙吧。” 陈华这才微微抬了头,向着袁媛再度作揖一礼,转身就走。 袁媛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陈华远去的背影,然后又木愣木愣地抬了头,定定地望着山峰处,茫然出神。 站了半日之后,袁媛自己晃了晃脑袋,僵硬地拉扯着唇,要给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来,而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那已经带了褶皱的衣角,反手轻拍上了自己的脸庞。 “笑,笑起来”袁媛将她的脸埋进了自己的手掌里,坚定地对自己说道,“一定要笑起来!师兄出关是好事,要笑师兄喜欢看我笑,不喜欢我哭鼻子,笑” 许久之后,终于感觉到自己手掌下的肌肉没有那么僵硬后,袁媛才将她的脸从她摊开的手掌里拖拽了出来。 如花的笑靥灿烂美好,迎着拂面而来的微风,隐隐若若的,仿佛还能够嗅到淡淡的花香。 袁媛带着这样的笑容转了身,她双手背在身后,脚步轻快自然,边走还边低声念叨着:“回去要继续练拔剑,近期也要往磨剑堂走一趟嗯,还得接些任务,那些任务一定要在宗门里的,大师兄近日可就要举办结婴大典了,作为他的师妹,我可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宗门啊” 263|1.2| 263 现在的这个时候,左天行算得上是整个天剑宗的一处焦点所在。他的一举一动,哪怕没有广而告之,也都被旁人看在眼里。 尤其是那些另有心思的人,譬如那一个被皇甫成控制了的天剑宗外门弟子。 探听到消息,稍稍整理一番后,他便选了一个怒浪洞中的任务,准备了一番后,就往怒浪洞中去。 他踏入怒浪洞的时候,皇甫成正挨着一处干燥的石壁,闭着眼睛休息。 那个天剑宗外门弟子带着天剑宗内特制的护符,急急地走过皇甫成身边,连偷看一眼皇甫成都不敢,埋着头就冲过了这一条小路。 皇甫成闭着眼睛,似乎根本就没有去注意他这么一个外门弟子,只在那个弟子走过的时候,丝毫不引人注意地动了动手指,然后又悄无声息地将落入他手掌的那一枚玉简藏入袖袋之中。 一直等到这周围再无别人的形迹,皇甫成才慢慢地撩开了眼皮子,抬手从袖袋里摸出了那一枚粗劣的玉简。 哪怕这么玉简里记载着的信息或许能让他找到逃出这鬼地方,皇甫成也没有显出半分急切。 他甚至还发了回呆。 一直等到他回过神来后,他才用力握了握手里的那一枚玉简,探出一道神识落入那枚玉简里转了一圈。 他手里的这枚玉简玉质粗糙,能记载的东西不多。如果换了是以往,这样的东西送到他的面前,皇甫成也不看它一眼,随手就不知道给扔到哪里去了。但现在,皇甫成也没有多介意。 玉简里记载的信息不多,但皇甫成却看了很久。 看得出来,他看得很认真。 好不容易看完之后,他笑了笑,拿着玉简的两只手指用力。不过微微一撮,细细碎碎的玉粉就从皇甫成指尖处落下,在暗黑的土地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皇甫成指尖处浮起一道微风。 微风转过一圈,将他指尖处残余的丁点玉粉扫落个干净。 皇甫成将手收了回来,搭在了自己仰起的面庞上,挡去了所有落在他面上的那些熹微的光。 没有人能够看见他的表情,一丁一点都不能。 很久之后,皇甫成才终于放下了他的手。 他顺势将头放平,双眼直直地望入黑暗之中,看见这怒浪洞中正在酝酿着的锋锐剑意。 皇甫成弯了弯唇,唇边自然而然地带起一个弧度。然而,不管是他的眼底还是眉梢,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明明他是该高兴的 皇甫成压平了自己唇角的弧度,也再未尝试去挤出笑意。他只低垂了眉眼,不端不正地坐在石壁中,任由这怒浪洞中喷薄的剑意汹涌着在他身体来回切割,任由这怒浪洞中熹微的光芒吞吐,破去他身周笼罩的阴暗。 他也确实笑出来了,但他却忘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高兴和愉悦。 他还是不要勉强自己的好。 这景浩界中,已经有太多的人勉强他,逼迫他了。他自己何苦还要凑上去? 主角结婴大典,这本应是原著中的一个大高潮,一个爽点。可现如今看来,这又是谁的人生高潮,谁又真正的兴奋难耐? 主角吗? 呵呵 皇甫成放任自己的思绪狂奔,直到觉得无趣了,他才慢悠悠地闭了闭眼睛又睁开,重新去分析他所得到的那些个信息。 主角结婴大典,在原著中,确实是一大盛事。因为主角左天行是当之无愧的景浩界青年一辈第一人,力压魔门的oss。可是现在?一个重生的oss站在主角面前,哪怕主角也一样是重生的,这风头也被分去了大半。 而且主角的结婴大典,没有盛装而来相贺的第一女主杨姝,没有乔装打扮隐名换姓暗渡陈仓的第二女主苏千媚,只有一个邻家妹妹袁媛,啧啧啧 这得减了多少旖旎? 皇甫成觉得有趣,又应景地抬了抬唇角,拉出一个小小的弧度来。 这么一条一桩地算下来,皇甫成忽然心头一动。 这样算下来,不管oss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重生,到底破坏了剧情。如果不是他肯定并且确定主角的身份,他都得怀疑这世界的主角到底还是不是左天行了。 等等 同人! 在原著之外,可是还有一个同人! 皇甫成心中一紧,反射性地挺了挺背,就要坐直身体。但他在刹那间回神,到底没有动作,还是放松了自己的身体,仍旧靠坐在石壁上。 同人 如果 如果他在的不是原著的那一个景浩界世界,如果真正的主角不是原著主角左天行,那 皇甫成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拉,留下一道道意味不明的古怪痕迹。 重生的主角,重生的boss 重生 皇甫成无意义地笑了一下,晦暗不明的眼底有阵阵涟漪升起。 重生的主角,重生的boss,再算上一个穿越的他。穿越重生煮成一锅粥,剧情乱得简直就像一团乱麻,而他当初还傻愣愣的想要走剧情,以为在这个故事世界里能抱主角大腿,日后美人在怀,道途在望,甚至长生不老,神通无量 他该是多天真,多愚蠢! 皇甫成笑过之后,又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来。 同人。 如果说原著是原著作者自己一个人创作出来的世界,那同人,就是同人作者在原著作者创作出来的世界上进行二次创作。 因为原著作者和同人作者到底是两个不同的人,所以即便是同一个故事世界,原著剧情和同人剧情也会各有不同。这些不同,是原著主角和同人主角之间的较量,也是原著作者和同人作者之间的较量。 他想要找出原著作者远隔云端与此方世界的联系,要通过这一种怜惜回归地球现代,单凭他自己一个人,太难。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同人作者,如果是两个作者之间思想上的碰撞在这个世界成为现实,那他想要达到目的,就会相对容易一点。 当然,问题也有。 皇甫成终于察觉到了他手臂的自由活动,他将手抬起,拿到自己眼前看了看,嫌弃地招出一道微风,将那指甲间沾染的泥尘冲去。 直到他的手指干净得不沾一点泥尘之后,他才又将手放下。 问题甚至还不止一个。 第一,这景浩界里有重生的原著主角、重生的原著boss,也有他这个穿越者。他们这三个人中,谁都有可能是那个同人主角,可同人主角只会有一个。那么,这个主角会是谁? 第二,同人什么的,都是他自己猜想,真假未知。 第三,哪怕真的是同人,真的有那么一个同人作者,他想要归去真的就比之前容易一点。可是哪怕是在现在,他都未曾找到丁点远隔云端的线索,甚至连从哪里下手都不知道,那么,所谓的容易一点,难道就是他知道该怎么去找两个作者的线索了吗?他就知道该从哪里下手了吗? 皇甫成将自己的体重交给那一面无言又坚实的石壁,借助它的存在来支撑自己软绵无力的身体。 可是,要放弃吗? 皇甫成第一次笑了出声。 太久没有说话,他的音色有点低沉,但哪怕是这样,他的笑声中都不见半点阴暗。而是如同那熹微而朦胧的薄光一样,照亮了这一个阴暗无光的世界。 笑声从低沉一点点攀升,一个音阶一个音阶往上,直至响彻整个怒浪洞,传至这怒浪洞中的每一个天剑宗弟子耳中。 那些天剑宗弟子,一个一个地睁开眼睛,望着笑声传来的方向,或是嗤笑一声,或是毫不在意地再度闭上眼睛,更或是,低声地咒骂,“疯子!” 皇甫成并没有听见,即便听见了也不会在意,他仍旧昂着头颅,放声大笑。更甚至,笑到气歇的时候,他还将抵在身后的石壁上,任由石壁的阴寒吞噬他额头的温热。 待到笑声停歇,他才像是累了一样,再度阖眼睡去。而他的眉心之处,一朵妖冶的红莲莲瓣迎风轻轻一摆,无边妖娆。 皇甫成睡得沉实。 他也确实需要好好地休息一场,以恢复他这么长时间无节制损耗掉的那些精力。 如果他真的想要趁着左天行的这一次结婴大典逃出去的话。 近在天剑宗洞府内的左天行仍在静室中闭目静坐,飞快地调整着自己的状态,远在天静寺中的净涪也一人待在云房中,凝神誊抄经文。他们似乎就专心致志地忙活着他们自己的事情,全然不在意这怒浪洞中的皇甫成,也根本不在意皇甫成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从天剑宗叛逃。 哪怕不仅仅是左天行和净涪,就连皇甫成都知道,只要他敢有所动作,就绝对逃不出左天行的眼睛。 因为天穹,就在左天行的手上。 因为天剑宗,是左天行的地盘。 皇甫成绝对不会想要知道,这天剑宗上下到底有多少左天行的眼线。 净涪抬起手中的笔,仔细扫了一眼面前纸张上的文字,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就随手将写满了字迹的纸张放到另一侧,等待纸上墨迹干涸。 264|1.10| 264 认真说来,净涪在天静寺中的生活其实真和他在妙音寺时的生活一般无二。 清晨傍晚,晨钟暮鼓响起众僧需要做早晚课的时候,他或是待在他自己的小禅院里独自一人,又或是到清壬大和尚的禅房那边与清壬、净怀、净古等人一道,都随得他自己心意,无人管束。 至于其他的时候,那就更自在随意了。 抄经、入定、礼佛都由得他。 甚至因为他身上的那一枚天静寺弟子身份铭牌,不说和净怀、净古之类的妙音寺新晋比丘相比,就是和已经在天静寺挂单多年的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比起来,净涪也要更自由。 他在这天静寺中的待遇,真的和净量、净与那些天静寺新晋比丘一般无二,甚至犹有过之。 天静寺的藏经阁对他全部开放。阁中收藏的那些经文要义,只要净涪感兴趣,他尽可翻阅。就连那些不可出借不可带离藏经阁的珍贵经卷,他如果真能抄录,也可将抄本带离。 如此优厚待遇,便是净量、净与等人,也都是没有的。 不过净涪也没有做得太过。 他询问过清壬、清集和清檽等大和尚,还特意询问过远在妙音寺的清笃、清显等人,更焚香祷祭过西天净土里的清慈禅师,便在挑了几部经义誊抄过后,给天静寺藏经阁留下了等量的同样出自他手笔的妙音寺大德禅师佛理心得。同样的,他从天静寺藏经阁里誊抄出来的经义也将送回妙音寺藏经阁去。 如此一来,净涪的动作就成了天静寺与妙音寺之间的交流。虽然在这一场交流中,天静寺也颇有所得,但清见主持看在眼里,心里却没多少欢喜,反倒叹息不已。但净涪的态度已经那般明显,清见大和尚也不好强硬,只得作罢。 就在净涪一头钻入天静寺藏经阁中,如饥似渴地翻阅天静寺藏经阁里的经义的时候,天静寺也终于选定了参加天剑宗左天行那一场结婴大典的人选了。 两人,一个比丘,一个沙弥。 而这两人,净涪也都认得。比丘是和净涪从同一场受戒羯磨里走出的新晋比丘净量。至于沙弥,那却是净栋。 按受戒时间来排位,净量是净涪他们那一场受戒羯磨里的大师兄。他们这一场受戒竭磨出来的比丘就年纪而言,或许是要比左天行年纪大上不少,但因为这一场受戒羯磨里和左天行同辈的净涪,真要细细论起来的话,净量也能担左天行一句师兄。 而净栋,哪怕他还没有十信完满,可也是天静寺中诸沙弥之首。以他天静寺众沙弥大师兄的身份,代表天静寺参加这一场结婴大典,也是足够的。 当然,除却身份和实力之外,清见大和尚挑出他们两个,也是想要借此事历练历练他们。 天静寺这边挑出人选之后,清见大和尚又特意招了净涪过去。他本是想让净涪与净量、净栋两人一道上路的,但净涪才听得个话音,便就摇头。 清见大和尚先是愣了一下,细看了净涪一眼后,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净涪坐在他面前,只低头静坐。 “你不去也好,天剑宗那一场结婴大典,为的本也就是左天行,你到场”清见大和尚没有再继续下去,而是转了话题问道,“那你今后可有什么打算?是打算什么时候回妙音寺,还是” 清见大和尚早就问过净涪愿不愿意在天静寺中挂单修行,但净涪早早就拒了。既然如此,净涪回归妙音寺已经成了必然。但他的回归,到底是在近日,还是再过上一段时日,清见大和尚却是没有听说过。既然现在净涪就在他面前,又提到这方面的事情,清见大和尚也就顺势的问起来了。 作为净涪受戒羯磨上的和尚,作为净涪师父清恒大和尚的师兄,清见大和尚问起净涪来,也不算过界。 净涪从他随身的褡裢里摸出了一部薄薄的经文来,双手递送到清见大和尚面前。 这是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清见大和尚眨了眨眼,抬手将那仅得两页的经文接了过来。 他的目光才落到那经文的封面上,触及那封面上用浓墨书就的字迹上,便就猛地跳了一下。 清见大和尚甚至都没有多想,只顾着一字一句地品味着那字迹上带出来的那一种不浓不淡却清净自在的意境。 不过是八个文字,不过是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文字,除去那笔墨的俊秀奇雅之外,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可就这么平平常常司空见惯的八个文字,清见大和尚却整整琢磨了一盏茶的工夫。 净涪仍旧坐在原地,并不作声打扰,只安静等待着清见大和尚的回神。 清见大和尚静默了许久后,才郑重地伸出手去,捻起他面前的那张封面,翻了过去。 封面之后,那仅有的一张雪白纸张上,又以那和封面笔迹一模一样的书写习惯和意境一笔一笔仔细地誊抄出一段经文。 清见大和尚一字一字地咀嚼着,仿佛能看见被诸位大德簇拥环绕着的世尊。耳边更有一偈如雷霆乍响,又似狮子怒吼:“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许久之后,清见大和尚才终于慢慢地将那紧紧捻住纸张的手指松开,任由那两张纸张再一次阖上。 他双手捧着这一部根本不全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转头笑了笑,叹息一般地道:“你对这经已能领悟一成了吧。” 一成,说起来真不多,听起来也觉得实在是少,但就这一段经义来说,能有一成体悟,已经是很了不起了的。别的不说,单就清见自己,甚至是这天静寺,不,是这整个景浩界佛门里正在参悟这一段经义里的所有大和尚们,能领悟一成的,少! 也就是说,就凭着净涪对这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领悟,他已经能够和他们这些大和尚比肩了。 净涪谦逊地笑了笑。 清见大和尚双手捧着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从蒲团上起身,走到这云房里紧靠着墙壁摆放的书架旁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了书架里。 因着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统共只得两页纸,其实也一张纸也没差多少,清见大和尚根本就没有将它竖着放起,而是特意选了一个空档,将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平平放好。 这还不算。 在经文放置妥当之后,清见大和尚看得一眼,又觉得不妥,甚至还转身来到书架前头的案桌上,从那里取出一些香料云帛,自己动手,仔细地用云帛将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包好,还撒上香料,勉强满意。 清见大和尚将用云帛包得严实平整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放到他刚才选好的位置,又弯腰合十拜了三拜,才终于转身回到了他自己的蒲团上。 他这般庄重严谨的态度净涪是有点难以理解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严肃端正严谨地坐在原地。 清见大和尚看了看净涪,这才想了起来,净涪可没有说过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要给他的。 可想起来是想起来了,再要他将这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还回去,他绝对舍不得。 说到底,净涪他也没说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不是给他的啊 清见大和尚果断地将这一页翻过,他转移话题地道:“净涪师侄,这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只得一段,残缺太多” 虽然是为了转移话题,但这么说开来后,清见大和尚似乎也猜道了净涪原本的用意,他望着净涪的双眼都带着一层灼人的亮光:“你是想要凑齐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了?” 净涪其实也真不太在意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毕竟,这一部经文再好,那也是出自他自己的手。他想要的话,自己再誊抄一份就是了。虽然他誊抄经文时的意境和感悟有些难得,但这些已经意境和感悟都是他自己的,他再想要拿出来也很容易。更重要的是,净涪自己对被清见大和尚收走的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也不是太过满意。 是以他也没有要为了那一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和清见大和尚掰扯的心思,可是不掰扯,不代表净涪不会做出一个态度。 他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处放着那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书架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微微低下头去。 净涪的小动作,清见大和尚都看得清楚。 饶是清见大和尚,此时都难免有些心虚。 265|1.10| 265 他看了净涪一眼,低低地咳了一声,才又问净涪道:“其他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你都知道在哪里吗?” 清见大和尚的话虽然带着疑问,但疑问之中,却又夹杂着两人都能听得出来的笃定。 其实也真不难猜。 既然世尊将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传下,那就不可能只单单传了这么一节,必定是传下完整的一部真经。再有,既然世尊看重净涪,将这一部真经传下,那在净涪失德叛道之前,就不可能另选他人。 可现在在这景浩界里,在净涪的手上,偏偏就只有这么一节经文 一节与一部,这差得太远了。而且一节的经文 清见大和尚清明通透的双眼映着他身前净涪的身影,似乎能看见净涪身前的那一条路。 那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可是在那样的一条路上,在那荆棘丛中,还披着道道福德、功德霞光。 清见大和尚看着净涪,眨了眨眼睛,没有问净涪要不要帮忙,更没有要给净涪塞一个同行人,他只是笑着问道:“这样的话,倒也是可以的。你可想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净涪又是一点头,然后他直接伸出右手,摊开五个修长的手指给清见大和尚看。 “五日后吗?”清见大和尚沉吟了一番,又问道,“会不会太赶了?” 净涪摇了摇头。 清见大和尚点点头,道:“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就去做吧。” 他顿得一顿,又叮嘱道:“万事小心。” 净涪郑重点头应下,合十弯腰一礼。 清见大和尚之后,净涪又一一拜见过清壬、清集、清檽等大和尚,与他们辞别过后,便就果真在他选定的日子里带着他的褡裢走出了天静寺。 净涪走的那一天,净怀、净古两位新晋的比丘去送他。 站在天静寺山门前,净怀、净古两人目送着净涪一步步走下石阶,目光禁不住涣散。 六月末的山风吹过,净涪宽大的僧袍鼓荡,竟似一双厚重有力的翅膀。 那一瞬间,净怀、净古两人不禁有些恍惚。 许久之后,净怀才率先转身,往天静寺里走。 “走吧。” 净古被净怀提醒,也愣愣地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向寺里。 净怀还没走出几步,便听得净古在他身后低低地道:“我们和净涪是不是就只会有那么一段同行路?” 净古的声音太低,低得仿似只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低语。但他的声音也很高,高到落在净怀耳边的声音如同惊雷。 净怀禁不住停了脚步。 净古本来就走得很慢,也没有特意要加速追上来,但因为净怀停了下来,他反倒跟上了净怀。 净古追上的那一刻,净怀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们都是你现在这样的速度,你觉得他会像我一样停下来吗?” 净古愣了愣神。他这一愣神,原本还在走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净怀也还站在原地,并没有趁着净古愣神的那一刻抬脚,他看着净古,道:“我们行走在这一条路上的时候,他甚至都还没有出生。但他走得快,追上了我们。所以他和我们会有一段同行路。可是在这一段路上,我们的速度没有加快,他的速度没有放慢,那你说,我们和他,还会有如今这样碰面的时候吗?” 净古站在了原地,净怀却不再说话,抬脚就走。 道理是最简单的道理,谁都清楚。净古自己心里也明白,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净怀如今是真的想透了。 他抿着唇站在原地,看着净怀脚步不停地越走越远,甚至就要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慢慢地抬起了脚,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净涪不知道他身后的净怀、净古两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也并不在意。但他走得远了,竟忽然抬起头,往天穹的方向看了一眼。 晴朗的天空之上,有着大片大片飘逸的云霞铺展。云霞之上,碧蓝的颜色幽深无尽。 如此干净美好的世界里,净涪的双眼中却只倒映出了另一双眼睛。 左天行并不意外净涪发现他,他甚至都没有移开目光,就那样一瞬不瞬地直直与净涪对视。 他的目光堂皇光正,完全不见丁点阴霾和猜疑。 许久之后,净涪笑了一笑,先低下头去,继续迈步往前。 左天行看着净涪的背影,眨了眨眼睛,才终于挪开了视线。 净涪仍旧不疾不徐地往山下走,可他的一丝心神,却已经遁入了识海之中,向着识海中空荡荡的右侧问道:“魔身,左天行掌控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比之你掌控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如何?” 那无边的暗土世界里,一座暗黑的皇座陡然现出身形来。而它的皇座之上,则端坐着一位黑袍青年。 那黑袍青年睁开一双眼睛,眼底有无尽阴霾如同浪涛汹涌起伏。任谁来看,都觉得这青年此时的心底不会平静。可事实是,魔身的心底根本就如同古井,没有丝毫波动。 这一点,魔身自己知道,远在景浩界世界里的净涪本尊知道,就连藏在净涪识海始终未曾现身的佛身也知道。 真正汹涌翻滚的,就只有那双眼睛的眼底而已。 魔身就这样睁着一双汹涌的眼睛,微微侧头看了景浩界世界上方的那一片天穹,望见那片天穹之上的那个人。 他扯了扯唇角,拉出一个没有半点笑意的笑容,闲闲地道:“你需要来问我么?” 净涪本尊沉默,识海中却响起了他淡淡的声音:“就是问一问,确认一下。” “哦”魔身收回了望着左天行的目光,转头看了自己的本尊一眼,“那我就告诉你。他掌控的九重云霄世界本源比我掌控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多。” 说完之后,他顿了一顿,特意加重了语气强调道:“多很多。” 净涪本尊随意地应了一声:“哦。” 魔身挑挑眉,问道:“怎么?你还不习惯么?” “习惯了。”净涪本尊坦然地点了点头,却奇怪地看了下方的土地一眼,道,“我是习惯了。但我问你,却是想知道,你是不是习惯到认了?” 认的什么,净涪本尊没有细说,但魔身听得清楚,也听得很明白。 可他也不怒,只是笑了笑,再次闲闲地道:“我是不想认啊,但那是事实,不认那又怎样?” 他停了一停,都不等净涪本尊回答,就再送过来一句话,问道:“又或者,你是终于看不过眼,愿意搭一把手了?” 净涪一体三身,各修己道,各行其是。这是根本要旨,也是他们最大的不同之处。但大道同归,哪怕他们三身修的道不同,却都是走向同一个终点。这路上的感悟和心情,有差别,但也有相似。这差别之处,可以用作对比,而这相似之处,也同样能用来相容。 魔身自信自己各个方面都不逊色于本尊,更不会比佛身差,但在现如今这样的状况,对上那完全不按常理来的左天行,他却觉得,大概,嗯,可能,不,或许是真的需要帮手。 左天行那边可是有一个天道偏颇,而他如果不找帮手的话,难保不会走上当日老路 处处被左天行压一头的那种味道,在已经尝到过反压左天行一头滋味的净涪魔身看来,实在是恶心得很。 按理说,魔身难得开口服软,变相求助,净涪本尊和佛身也得帮忙。毕竟三身一体,都是净涪。不管是哪一个丢的脸,丢的那可都是净涪的脸。而佛身和魔身相克,哪怕佛身愿意帮忙,那也是帮不上忙的。所以唯一能出手的,也就是净涪本尊了。 可净涪本尊沉默了一下,却竟然摇了摇头。 魔身禁不住眯起了眼睛。而他那汹涌着阴霾的眼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了一层灰黑色的暗火。但他不过转了转眼珠子,那刚刚升起的怒火就将是被人拿冰水泼过一样,连一丁点火苗都没有留下。 魔身也是净涪。作为净涪,他了解他自己。 他确实很想要压左天行一头,因为那也算是他当年求之而不得的事情。但作为净涪,如果有足够的利益,他也不是不能忍了这一口气,给他让出一步来。 果不其然,冷静下来的魔身听得净涪本尊说道:“你觉得皇甫成如何?” 净涪本尊不过提了这么一句,魔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天道对众生对万物一视同仁,那为何独独偏爱一个左天行?为何就处处偏帮于他? 他们,或者说他,从魔傀宗开山老祖口中知道了他们双双死去后景浩界那过往的种种,约莫也能猜得出往昔天道对左天行的安排。 天道,需要左天行。 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它都需要左天行。 过去,天道需要左天行推动世界的晋升。而将来 魔身和本尊尽皆了然地沉默。 这一阵沉默,终究还是净涪本尊自己打破。 “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路。” “我们的路,是我们自己走过的,也将是我们自己愿意走的。” 266|1.10| 266 虽然口中不说,但心底也承认自己确实就比左天行幸运的魔身一垂眼睑,连带着身下的那一个暗黑皇座一道,隐入了无边暗土世界的本源之中。 净涪本尊笑了一下,脚步不停,犹自往山下走。 山脚之下,有一个矮小的身影远远候着。 见得净涪从山上走下,他当下就急急地从亭子里转出,站在山道上等候。 这人也不是旁人,正是得了净涪身份铭牌副令,成为他追随者的前天圣魔君皇甫成座前大总管白凌。 白凌如今脑门光溜,身穿沙弥袍服,胸前、腕间俱各挂着一串佛珠,肩膀处挎了一个行僧褡裢,脚下还踩了一对灰色的僧鞋,活脱脱的一个小沙弥打扮。 然而白凌那光溜溜的不见一点戒疤的脑门却又明明白白地昭告这世上所有眼明的人,他还真不是一个沙弥。 事实也是,白凌身上血仇未洗,家族子嗣无继,如何就能够抛下这一切遁入空门,成为一个恪守清规戒律的佛门小沙弥? 真要想跟在净涪身后,一个俗家弟子就够了。 不过饶是净涪想得明白,也算是了解白凌,可打一晃眼望见他的时候,净涪脚下也不觉慢了片刻。但净涪毕竟是净涪,不管他如何失态,一般人也看不出来。哪怕此时站他眼前的,是他的前座前大总管也一样。更何况,如今这个前座前大总管还是幼年版,与他更是仅仅只有一段小接触,对他的了解远没有达到当年的水平。 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净涪就已经调整过来,再度按着他自己的速度前行。 白凌狐疑地看了净涪一眼,却实在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再度低下头去。 净涪越行越近,白凌估量着净涪的速度,在最恰当的时候迈出一步,向着净涪的方向合十弯腰深深拜了下去,口中道:“弟子白凌,拜见师父。” 他的自称,不是他当日告知了之僧人的化名凌白,而是他自己的本名,是他那已经殒命的父母在他刚刚出生之时就给他冠上的名号。这个名号,是他承认的代表着他个人,也代表着他身后一切荣华与耻辱的真名。 真名的坦白与他对净涪的师称,代表着他的臣服。而他那略显怪异又有着独特节奏的音节,则是他白家传统而独特的效忠方式。 在已经湮灭在尘埃里除了他和左天行外这景浩界里无人知晓的过往里,比现在还要年轻一点的白凌,就是用着这样的方式,向着当时还势弱的皇甫成献上了他的忠诚。 而现在,也是从这一刻起,他自己双手捧起他仅剩的一切,奉到净涪的面前,遵循着他白家的传统,向净涪宣誓效忠。 如果说,当白凌接到净涪传信后,仅仅与了之僧人交代一番后就收拾东西独自赶往天静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择定了自己未来奋斗的方向,那么现在,就是他自己名正言顺地踏上这一条路。 净涪看着深深低下头去的白凌,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恍惚。恍惚中,他似乎看见了当年那个同样低眉顺眼站在他面前的小少年。但这一阵恍惚也仅得那么一瞬间,一瞬间之后,双眼清明的净涪便顺势向前迈出一小步,半弯着腰,伸手去扶白凌。 白凌见净涪来扶,便就顺着净涪的力道站了起来,更自觉地跟在了净涪身后。 净涪回身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眼睑,仍旧一步步往山下走。 白凌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后,不敢稍慢片刻。 左天行透过天幕看见净涪和白凌的这一幕,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无边暗土世界本源之中,魔身忽然抬起头来,睁开幽深得如同这一处暗土世界一般的眼睛,定定地望入那无边天穹之中。 片刻后,他弯了弯唇,无声欢笑。他笑得越来越夸张,夸张到他那伏在皇座上的身体都在一颤一颤的。 如果不是他没有办法出声,左天行相信,他是真的能够笑出声来的。 左天行看着欢喜到失态的净涪魔身,薄唇紧抿,眉峰聚拢成川。然而,他那原本黑沉得仿佛被寒冰凝固的墨一般的眼睛,却是渐渐褪去了那厚重的寒冰,终于显出了几分暖意来。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还是算好的。但是吧,事情并不仅仅单只是这样而已。 左天行眼中的暖意积聚,到得最后,更是直接在他的眼底聚拢起一层火光来。这火光随着净涪魔身的失态越渐猖狂,如同燎原的野火一般,将他那眼底剩余的那些杂思乱绪统统烧了个干净。 于是,等到净涪魔身终于笑得够了,再度睁开眼睛去看头顶苍穹的时候,他看见的,就是一双空茫茫的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 净涪魔身一怔,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也慢慢地坐直了身体,双眼一瞬不瞬地直直迎向左天行垂落的目光。 天上云霄,地下暗土,中间夹着一个五光十色的人间世界。可那样一个真实又华美的世界里,除了净涪自己之外,竟然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察觉到这两道正在隔空交锋的视线。 净涪本尊知道归知道,可他却没有半点要干涉的意思。 不管是要相助魔身暂时将左天行压下,还是要阻拦魔身暂停这一场根本就没讨到好的争锋,他是一个都没有选,就那样放任魔身去闹。 魔身也完全没有要找外援的意思,他由着净涪本尊沉默地领着白凌走下那长长的山道,自己一个人就直硬笔挺地顶了上去。 哪怕他知道,他这样做,除了敲醒左天行,让他彻底清醒过来外再无甚好处,他还是没有半点退缩。 笑话!他与左天行争斗了整整一辈子,谁又在什么时候见他真的退缩过? 白凌原本低垂着头跟在净涪身后,随着净涪的步伐前行,这时候却忽然抬起了眼睑,仿佛秋风拂过秋水似的轻飘飘瞥了净涪一眼。再低下头去的时候,他的眉心就隆起了一道矮小的山陵。 身前这人在刚刚那一瞬间闪过的锋芒之气难道真的只是他的错觉? 但他什么都没有问,仍旧垂头跟在净涪身后走。 没有了净涪本尊的插手,魔身和左天行这一场无形对峙,最终以左天行眼底陡然炸起的锋锐剑芒斩断一切落下帷幕。 魔身仰着头靠坐在暗黑皇座上,右手抬起,牢牢压住酸涩疼痛的双眼,可他的唇边却拉起了一个大大的弧度,咽喉底下更是扣扣索索地压出几个破碎的笑音。 看得出来,魔身他是真的笑得极其畅快。 尽管他这一次可以算得上是另一种形式上的资敌。 与他同为一体的净涪本尊和佛身都未曾作声,放任魔身自己作为。魔身也根本就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自己笑得够了,便就一摆手,带着身下那一个暗黑皇座一起,无声无息地隐入暗土世界的本源之中。 他与左天行争斗近千载,他们的争斗史,基本贯穿了他们的一生。 从幼年时候幼稚的你看我不顺眼我也觉得你特碍事儿的互相嫌弃,到青春少年时期你觉得都是我害了你母亲我也觉得你们冷眼旁观独善自身的全然敌对,再到后来成年时期历数世人唯你与我的亦敌亦友,无论是哪一个时候,净涪眼中的左天行,都绝没有先前的那种茫然与混沌。 左天行,他该是一把剑。 一把剑芒锋锐,剑气清寒,剑鸣铮铮,所向披靡莫可遮挡的剑! 他不该混沌,不该茫然。 哪怕那在他周围束缚着他的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天道,也一样! 如果他的剑芒被磨钝,如果他的剑气被污浊,如果他的剑身被柔丝厚棉裹得紧密封藏在剑盒里,那就破开它们!斩去那些胆敢阻拦在它面前的所有一切,直至再也没有东西能够阻拦它为止。 这才是他眼中所看见的左天行。 如果他做不到,那这一把剑,就只是一柄再也不见往日锋芒完全被铁锈封印侵蚀的断剑而已。 这样的一柄断剑,哪怕有着再辉煌再耀眼不过的历史过往,又怎么能入得了净涪的眼?! 左天行端坐九重云霄之上的白玉皇座,双眼眼底各有一柄宝剑沉浮。 这柄宝剑剑身银白锋锐,除了这一抹刺眼森寒的银白之外,再无任何纹饰。唯一能够用来辨别它们的,就仅有剑柄上的刻印。 这就是左天行的剑魄了。 因当年死亡而被封印,又因今日破除心障而斩破封印的剑魄。 随着剑魄的破封,左天行周身剑气纵横。无形剑气在这九重云霄上空肆虐,简直形同狂肆飓风,将这一处九重云霄宫阙摧残成一片废墟。而这一片废墟中,还能够保存得完好无损的,就只剩下左天行座下的那一个白玉皇座了。 左天行没有在意他周围的环境,他仍旧稳稳地坐在白玉皇座上,眨了眨眼睛,收去替映在他眼底的那一柄剑魄,便就垂目望向下方的无边暗土。 然而,那无边暗土之中,再也没有了那一个靠坐在暗黑皇座上的身影。 他也不觉得奇怪,甚至都没有特意去寻找,而只是眸光一转,定定地落在了行走在长长山道上的净涪本尊。 净涪本尊此时却停了脚步,不理会身后急急稳住身形的白凌,抬起头去迎上了上方的那一道视线。 可是净涪本尊不比净涪魔身,他没有兴趣再和左天行来上一场较量。是以不过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仍旧走他的路。 但即便只有一眼,甚至都没有言语,左天行也已经明白了净涪本尊的意思。 他不禁喃喃低语出声:“所以这才是你对我当年的那一声提醒的还礼吗?” 267|1.10|家 267 这一个当年,指的到底是哪个当年,净涪虽然没有明说,左天行却约莫能够猜得出来。 这个当年,指的该是皇甫成突然自爆的那个当年。 当年,天圣魔君皇甫成在元宵节夜突破,然后不知为着什么,却忽然自爆。左天行当时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想明白其中的究竟,只能先护住城中百姓。毕竟以皇甫成当时的修为,他自爆,死的绝不会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而已。 更何况,当年的事情疑点太多,作为当事人,当年的皇甫成,现如今的净涪却根本就没能开口说明当日种种,左天行甚至不明白,不过是怒喝了一声而已,又如何算得上提醒?还在今日,得了净涪的援手以作回报? 等等! 左天行脸色一沉,一时间竟难看至极。 净涪不能开口说话,到底是谁的手笔?!真的就是如他当初所想,是皇甫成和他身后那个人动的手脚?真的就是他们害怕他与净涪联手抗衡他们? 如果是当初还没有意识到他的道途中有天道手笔的左天行,他大概不会有任何疑心。可是到了如今,左天行还怎么会如当初一样单纯? 左天行狠狠地闭了闭眼睛,重新将这景浩界里的种种看个仔细。 如果是上一辈子,那么就算是他的道途有天道的手笔,他的人生在按着天道命数往前走,可在明面上看起来,景浩界中就只有由他率领的道门和由皇甫成统领的魔门相对而立。原本可堪与道门、魔门比肩的佛门,也只能龟缩一角,苟延残喘而已。 可是现在 现在,景浩界中还是三门并立的年代。纵使因为他与入了佛门的净涪,道门和佛门隐隐有彻底压下魔门之势,但只是隐隐。这种势,还在蓄势,或许会在不久远的未来成为大势,但绝不是现在!因为他、净涪,甚至是诸如净音等一众人,如今都还只是年轻一辈,还没有长至成材。 不是左天行自己狂悖自大,自高自傲,太过看重自己。而是他真没有想过,当年曾为道门魁首的他,日后还不能重回顶峰。正如他不相信,当年也是魔门魔尊的皇甫成,今日成了佛门净涪,还能压不下佛门的那些个手下败将。 哪怕是佛门二祖慧真罗汉转世的恒真又如何?他未必就能够拦得下净涪。更甚至,他或许连净音都未必能够稳赢。 未来,如果暂时排除皇甫成这个变数,日后的景浩界,也必将是他的道门与净涪的佛门的天下。 道门之中,他还能领导天剑宗威压各宗。 这不是天道暗中布置,而是他自己的性格所定。 剑子,既然曾经是他的所有物,那不管是现如今还是未来,都没有人能够从他的手里将它抢走! 至于净涪的佛门 净涪在佛门的地位很是微妙。 佛门,有一祖寺六分寺。祖寺,天静寺。六分寺,妙音、妙定、妙潭、妙理、妙空、妙安。虽然作为祖寺的天静寺为佛门各寺祖地,但因为六分寺各有道统,哪怕它们各自的道统还没有真正的成形,天静寺与妙音、妙潭、妙理、妙安、妙定、妙空六寺的关系也不算亲密。至少,不是完全推心置腹的亲密。 已经从前世走过一遭的左天行无比清楚佛门各寺之间的关系。 分寺,分寺,这分之一字,就已经道破了个中关窍。 妙音寺想要真正独立于天静寺,摆脱分寺的名号,它就必须要有成形的道统。 成形且成熟的道统,就是它们的根基所在。 如果说,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之前,妙音寺还需要继续积累以待日后厚积薄发,那现在,在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现世之后,妙音寺的面前就已经出现了一条捷径。只要走上这一条捷径,他们就能找到他们梦寐以求的道统。他们就能真正的独立于天静寺之外。更妙的是,这是光明正大的独立,天静寺完全没有理由阻拦。 而净涪,就是这样一条捷径的开道者。 在这一条道路上,他至关重要。就目前为止,没有人能够取代他的存在。 可最为微妙的就是,对妙音寺这般重要的净涪,却还是天静寺当代主持的嫡亲师侄。 因为师承,净涪他与天静寺也有一段割舍不去的关联。 旁人或许不知,但作为和当年皇甫成你来我往争斗了一辈子的左天行,他却清楚,即便日后妙音寺崛起,凌驾在妙潭、妙理、妙空、妙安、妙定五分寺之上,与天静寺并驾齐驱,甚至超越天静寺,真正的统摄整个佛门,净涪以及他所统领的妙音寺,在这一段关联彻底还清之前,始终会给天静寺留下一线余地。 想到这里,左天行又禁不住要开始苦笑。 如果净涪愿意,哪怕他一开始就在妙音寺出家,身上早早的就打上了妙音寺的烙印,他也必定能够迈入天静寺,最后也必定能在众人的心服口服中取过天静寺的最高权柄。 这样的一条路在旁人面前或许会很艰难,但在净涪面前,却就只是他愿意与不愿意的区别而已。 只要他愿意 他就是能够自由的选择,能够由着他自己的性子行事,而不像他 这样的想法从脑子里生出,就激起了左天行的反应。 他猛然一凛,唇边苦涩的笑意还没有绽放开来,就被左天行周身四溢的剑意扫得一干二净。 净涪确实能够自由选择,但他也不是被人强压着走上这一条路的。 净涪的一切选择出自他自己的本心,可难道他的选择就不是了吗?!他就不是自愿选择剑道?!自愿踏上天剑宗的吗?! 他是的! 他是自愿选择剑道的! 待到左天行周身的剑意平息,他才开始继续理顺他自己的思路。 有净涪在,妙音寺必能真正的取代天静寺的地位。 也因此,如果刨除了皇甫成那个变数,景浩界的未来大概就是道门的天剑宗与佛门的妙音寺之争。 可事实是,皇甫成那个变数不容忽视。他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就更是不能疏忽。 皇甫成这个人,左天行从他这辈子睁眼的第一瞬间,就从来没有忽视过。 当然,当年还不知道此皇甫成非彼皇甫成的时候,只是从旁人口中知道他近况的左天行一度是以为皇甫成在装傻的。而在第一眼看见这一个皇甫成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不是那一个皇甫成的左天行,在那之后仍旧紧盯着他不放,却是想要知道,曾经的天圣魔君到底是不是自愿放弃他的这一个身份。 及至后来,左天行曾经有一度是真的想要将这一个皇甫成当成是他的师弟的。 然而,那只是曾经而已。 左天行觉得,他应该是比净涪还要了解现在的这一个皇甫成的。 现在的这个皇甫成,他确实有很多问题,性格更是算得上古怪,但他也有一股韧性。 正如他落入赎罪谷、怒浪洞却始终仍旧没有崩溃一样,这个皇甫成的这股韧性一直在支撑着他。 他之前熬过了赎罪谷,现在挣扎在怒浪洞,不管他日后选择如何,只要他不死,没有被彻底摧毁,那他也能将他自己的心性熬出来。到得那时,补全了这一道短板的皇甫成,就能够将他的资质优势发挥出来。 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已经证明了他自身的资质。 尽管现在的这个皇甫成未必能够将他的资质像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一样发挥到极致,无法抗衡他与净涪,可也能和净音、白凌等人一个水准。更甚至,在他身后的那个人的帮助下,咬在他与净涪身后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左天行不知道皇甫成到底能够做到哪一步,也不知道皇甫成身后的那个人能够给予皇甫成几分助力,所以即便是他,也无法估量皇甫成这个变数到底会有多大。可是左天行约莫能够猜得出来,皇甫成的下一个选择大抵会是什么。 魔门。 皇甫成这个人,来历很是神秘。他没能猜到多少,净涪或许知道得比他多,但也绝对不会多到哪里去。 可是他与净涪又都看得清楚,这个皇甫成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些许这景浩界中当年的那些事情。他甚至已经隐约猜出了他们两人的身份。他还熟知他们的性情。 他对他们戒备,且惧怕。 前者是对左天行他自己,而后者,则是对净涪。 所以他会避开他们两人。 如此,被他们两人挑剩下的魔门,就是皇甫成的选择。 皇甫成日后进入魔门,魔门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可这线生机到底能不能成为一条生路,那就还有待商榷。 魔门前景模糊,道门、佛门必将强盛,这就是以后景浩界三门的未来大势。除去门派之后,落到各人身上,将来站在景浩界巅峰的人物,除他左天行外,就是净涪。而皇甫成是否能够打破这个格局,真正的站到他们两人面前,还待细看。 除去这些人人都可以看得见的存在,真正隐在幕后不为景浩界众人所察觉的,一是皇甫成身后的那个人,另外则是景浩界天道。 所以问题又再一次转了回来,净涪的口不能言,到底是这两个中哪一个的手笔? 左天行曾经以为是前者,但今日他却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如果真如他早前想的那样,净涪的口不能言是皇甫成背后那个人的动作,那净涪不能说话,对那个人而言又有什么好处?他真不想让他说话的话,不是直接取了净涪的性命才更干净利索?毕竟,他都已经帮着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夺取了他的肉身了啊,那又为什么就不顺手抹去了他的神魂? 而如果刨除了隐在皇甫成背后的那个人,那就只剩下景浩界无处不在的天道了。 天道封禁了净涪,明显是不想要让他说话,不想让他将某些事情宣之于口。 268|1.10| 268 如果左天行没能靠着自己找到答案,那他就注定了在这一段不短的时间里都无法释疑,只能被这一个疑问困扰烦心。可是烦心的是左天行,净涪又怎么会在意?是以他这一路仍旧走得悠哉悠哉,不见半点忧心烦恼。 天静寺作为景浩界中佛门祖寺,当年天静寺建寺的时候又正是佛门在景浩界扎根的鼎盛时代,所以天静寺的地理位置极其优越,山寺占地面积更是宽广无边,几近占去一整条山脉。哪怕后来道门和魔门趁势崛起,佛门中道衰落,景浩界中大半属于佛门的地界被道门和魔门瓜分,这作为景浩界中佛门祖地的天静寺却是仍旧丝毫无损。 说了这么多,其实都是为了解释一点。那就是天静寺山门之下的那一条山道很长,长到如果是没有半点修为的凡夫俗子,那他大概要花费一天的工夫,才能从天静寺的山门走到山脚。 如果是没有半点修为在身的凡夫俗子的话。 可对于净涪和白凌来说,却又不必那么麻烦。即便他们谁都没有动用真元法术,单只凭两脚行走,那也无须耗费这么多的时间。不过是两个时辰的工夫,他们就脸色不改地站到了这一条长长山道的最后一级台阶上。 净涪踩落在平地上,脚踏松软的泥土,他忽然侧过了身体,转了头沿着长长的山道往上张望。 跟在他身后的白凌察觉到净涪的视线,默默地往侧旁移了一步,让出空档来。他才刚站定,一时也忍不住往山道上张望了一眼。 哪怕是以白凌的眼力,这极力张望的一眼也并不能让他看见山道上方的那一道山门。他的视线尽头,只有山道间升腾起来的那一片厚重山雾,以及在山雾朦胧中沉默又坚定地往上延伸的宽大石阶。 白凌收回目光,小心地瞥了净涪一眼,不知他都在想些什么,也不敢打扰他,只能陪着他站在原地。 事实上,净涪压根就没有在想些什么。他只是忽然想起了恒真僧人而已。 话说,早前不久,那位恒真僧人应该也是从这一条山道上下山,也不知恢复了记忆的恒真僧人看见这一条山道,有没有想起十多年前尚且懵懂的自己上山时候的艰难? 可很快,净涪就自己笑了起来。 那当然是没有的。 当年的那个恒真僧人既然山长水远一路风尘仆仆赶到这天静寺山脚下,又知这山顶之上就是他心心念念的佛门圣地,高兴都来不及,如何就会觉得艰难? 净涪唇边笑意泛起微波,一身如同秋水平静宁和的气度此刻更是生出道道涟漪,涟漪荡漾开去,并不曾破去这秋水的宁静,反倒为这一片秋水增添了几分生气,更足可称画龙点睛。 跟在净涪身后的白凌敏感地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心底不觉就升起了几分好奇。现如今的白凌到底年幼,比不得日后的成熟克制,按捺再三后,终于忍不住偷偷抬起了头,拿着眼角飘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扫向净涪。他也知道净涪的灵觉同样敏感,本只打算看一眼就好了的,可他越看便越难以移开视线,心中只觉好看。 不是单纯的容貌上的好看,而是净涪的这整一个人,从头到脚,乃至从里到外,白凌他都觉得好看。 他像这山,也像这雾,只单单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自然而宁静。 白凌出生修魔世家,受世族教导,耳濡目染之下,眼界却实在不低。尽管魔门和佛门根本殊途,但佛修和魔修都是修士,总有相似共通之处,更何况他在妙音寺的莫国分寺那边安居了不短时日,他本就聪慧有心,又得了之和尚悉心教导,看人当然也就更准。 只是再准的眼力,在邈远的实力差距面前,也是无用。就如白凌看净涪一样,除了站在眼前的这一个人之外,他根本就什么都看不出来。 在白凌的眼里,这无疑是可怕到令人惊恐的。可白凌又清楚的知道,在这一份令人心惊肉跳的惊恐下,是更多的兴奋。 白凌强硬地将自己的视线撕下,押落在地面上。可他的右手食指,分明已经紧紧地拽在肩上的褡裢布带上,却仍旧在不正常地一跳一跳。 净涪看也不看他身后的白凌,回过身来,迈步就往前走。 白凌连忙跟上,好半响后,他才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个字眼:“师父我们这是要往哪里去?” 净涪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他毕竟能够看得出来,白凌问这一句话的意义根本就不在这句话的本身,而在于这一句话开头的那一个称呼。 白凌他只是想要告诉他自己,站在他面前的净涪,是他这一生矢志追随的存在。 白凌也真的没有期待净涪的回应,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净涪身后,面上表情平静中隐藏着兴奋,这兴奋直达眼底,稳稳地藏在阴影里。可是在那兴奋之下,犹有一道异样的亮光闪过。 果然!他没有看错,师父他对他很是了解。 而除了了解之外,还有一份不太明显的纵容! 可是白凌跟在净涪身后,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尾扫了净涪一眼,这样一位莫测高深的强者,真的会纵容他? 白凌心中一跳,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不会是师父他特意让他这般认为,以作考究的吧? 白凌越想越觉得可能,不免又在心底警告了自己几次,唯恐一个不小心出了什么差池,自己手上的那一枚副令就会被收回去了。 净涪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对身后白凌心头的种种想法一无所知,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白凌跟紧在净涪身后,低着头一副恭谨模样,不敢稍有懈怠。 走下那条长长的山道,再约莫走出一里地之后,便是一座小镇。可说是小镇,但其实并不小,单看面积和聚居在此处的山民的话,其实也可以称城了。 净涪领着白凌笔直穿过小镇。 约莫是因着天静寺就在山上,生活在这个小镇的山民面上也都是外间难见的佛气。这佛气落在每个人的身上,便是他们眉宇间的那片平和清净,甚至是他们举手投足之间显现出来的礼让和谐。 饶是白凌先前上山等候净涪的时候就已经从这小镇上走了一遭,可如今下山的时候再见,仍旧觉得惊讶不已。 如果换了天魔宗山脚下的城镇 在这来来往往的红尘热闹之中,白凌不觉显得沉默了许多。 那地儿,虽然不至于你来我往的厮杀个不停,但也绝对没有这样的平和安然。 可很快的,白凌就自个儿平复过来了。 他紧跟在净涪身后,随着净涪一起,给来往间对着他们两人合十见礼的凡俗百姓一一还礼。 说起来,作为两次竹海灵会的魁首,作为得到世尊亲授真经的弟子,净涪的名声极盛,这景浩界中近乎一半的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号。在这一个小镇上尤甚,根本就不会有人没有听说过他。可是听说归听说,这景浩界中真正见过净涪本人,能将他认出来的,却是极少。 到底净涪还是太低调了。 就连这个小镇里生活的这些个山民们,那也一样。可是认不出来不打紧,他们只要知道他是从山上下来的僧侣,那就足够了。 净涪和白凌就要在众山民们的礼送下穿过小镇,可忽然间,净涪前行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他站定在原地,稍稍转过身去,循着一道视线望了过去。 望见目光尽头的那两个本来不会在这里出现的人,净涪面上闪过一丝诧异,才双手合十,向着那两个人的方向合十一礼。 白凌见得净涪忽然停下脚步,也循着净涪的目光望去,看见站在店铺中央往这边望来的两个青年僧人,他什么也没说,很乖巧地跟着净涪动作,合十向着那两个青年僧人的方向低头一礼。 净量放下手中拿着的卷轴,遥遥向着净涪和白凌的方向合十作礼。站在另一侧的净栋也是一般模样。 见了礼后,净涪向着净量净栋两人点了点头,便领着白凌往前路行去。 站直了身体的净栋微抿着唇,目送着净涪领着那个小沙弥打扮的小少年穿过人群,走出他的视野。 净量在心底低叹一声,看了一眼刚刚被他拿在手上细细观赏的难得带着一缕慈悲佛意的佛陀画像,仔细小心地原样放回原处,又是合十弯腰一礼拜了一拜,然后才转身走到净栋面前,道:“净栋师弟,我们该离开了。” 净栋本正在默然站立,愣怔出神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被净量这么一唤,他陡然间就回过神来。 看了看站在他身侧仿佛不知道他先前都在张望些什么的净量,净栋的唇紧紧抿起,才双手合十,低头应道:“是。” 他们其实要比净涪早下山三日,却愣是在此地滞留了今天,迟迟没有往天剑宗的方向迈出一步。 净量不想知道如果净涪不是在今天下山,而是再三天,再六天,或是再三十天乃至更长时间之后才终于出寺的话,净栋会不会就要一直守在这里,等到净涪他下山的那一日到来。他只知道,他们终于可以往天剑宗去了。 天知道,今日可已经是七月初五了,再有两天不到的时间,天剑宗左天行的那一场结婴大典就要开始了! 他可不想要迟到!真要迟到的话,丢的绝对不只是他和净栋自己的人,还有天静寺的脸面。还是丢到道门那边去了。 到得那个时候,那就不是丢人丢脸面的事情了,根本就是他们自己将他们、天静寺乃至佛门的脸面撕下来,扔到地上任人践踏。 净栋看着净量的面色,也没有再执拗,随手将他手上的那一串佛珠放回它原本的位置上,跟在净量身后也穿过人群,向着小镇外行去。 到得小镇外,净栋一边从自己的随身褡裢里摸出飞行法器,一边侧着头低声地道:“对不起,师兄,是我任性了。” 净量探入褡裢的手一顿,又在心底叹了口气,转过头看着面有愧色的净栋,“净栋师弟,如果你是想着再见净涪师弟一面的话,那你为何不在出寺之前去见他呢?非得在这小镇上等着吗?” “你是真的有想过后果吗?” 净量比丘的话语中其实没有多少责备的语气,他只是简简单单的将这些个问题扯出来放到净栋面前铺平,然后不带任何火气地询问他而已。更甚至,净量根本就没有特意向净栋要几个答案的意思。 然而就是因为净量比丘这般的态度,净栋才越加的难以自容。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 “唉”净量叹气出声,却没再说什么,他一个纵身上了他的飞行法器,转头看了净栋一眼,“走吧。” 净栋应了一声,也跟着上了他自己的飞行法器。 两人手中法诀一引,便就一前一后地驾着法器向着天剑宗的方向遁去。 他们两人的速度一般无二,这理所当然的是净量在照顾着净栋。然而净栋心中也自有愧疚,竟然拼尽全力以自己最快的速度飞遁。净量看着身侧不远处的净栋,心中不免又是摇头。但他也体谅净栋,只配合着净栋的速度驾驭他座下的飞行法器,由着净栋自己发泄。 坐在飞行法器上的净栋明白净量的体贴,他抿了抿唇,竟然狠心撤下了护拢在他身侧的护障,任由这高空之上凛冽如刀的飓风一道接着一道的吹过。 也幸而净栋是个沙弥,头顶上就一片点着戒疤的光溜脑门,这高空上的风再大,也就是吹乱他的僧袍而已。若换了那些个道修、魔修的,那一头头发怕不得来个张牙舞爪? 净涪、白凌他们又与净量、净栋不同。 净涪是要带着白凌去寻找剩余的那三十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乃真经,隐于景浩界佛门各处,在未出世的当下,非与此经有缘的人不能见此经真容。净涪确实是与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有缘,但哪怕有这一份缘法在,要奉请这一部真经,也还得有诚心。 所以吧,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即便净涪清楚明白地知道那些个剩余的经文都在那块地儿,他也没有带着白凌踏上他的那一个飞行木鱼,而是踏踏实实地踩在土地上,一步一步地去往经文所在的地方。 白凌现在年纪是小了点,但他绝对是个聪明人。 当他始终没等来净涪的飞行法器之后,他就明白了此行的目的。他半个字也没有,单只跟在净涪身后埋头前行。 对于白凌的小心思,净涪也就私下里笑了笑,便放了过去,仍旧在心头琢磨那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至于旁的,早在离开天静寺之前,他就都已经梳理清楚了。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契合妙音寺道统,先天上就与妙音寺有了一段缘法,又及至净涪拜入妙音寺,得了一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那原本的一段缘法加深,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必入妙音。 这是先天后天两段缘法牵系而成的因果。 可哪怕有这一个因果在,分化成三十二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并不就全都落入妙音寺的地界。 细细算来的话,三十二份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除了八份落在妙音寺地界之外,又足有六份落在了天静寺地界,剩余的十八份就分散在妙潭、妙理、妙安、妙定、妙空五寺地界。 既然现在净涪就在天静寺地界里,他当然就是从藏在天静寺地界内的那些个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开始找起了。 这很正常不是? 不过净涪也觉得,那些个经文,他怕是不容易得到。 他的目的太明确了,基本上,只要净涪站到那些个寺院门前,翻找出那一片记载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拿着那一片贝叶站到寺院主持面前,那主持必定就能看出净涪手中的那一片贝叶究竟都是什么。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们必不能强硬将经文扣留。但不扣留,也不能轻易的就拱手相让是吧? 净涪要取经,可经文落在他们寺庙多年,也是一段缘法,既然有这段缘法在,净涪想要轻易的拿走经文,根本就不可能。 除了那些本来就在他们妙音寺地界的经文之外,剩余的那些个经文,根本就都不好拿。 到得那时,面对那么一个场景,别说是净涪,就是妙音寺,也都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这一切为难和权衡,还可以美其名目,考验。 如果净涪想要在旁人无知无觉的时候轻易地收取经文,那也不是不可以。说实在的,净涪多的是手段,也绝对能够做到不被这景浩界中的任何一人察觉。 嗯,左天行或许能够猜到。 除了左天行之外。 他能够做到的,可是,净涪不愿意。 寻找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凑齐这么一部根本就不长的经文,他大概需要直面这景浩界之中佛门的各个道统。 不仅仅是妙音,还包括天静、妙潭、妙空、妙理、妙安、妙定。 整整其个道统。 这七个道统,一个成熟而完整,六个朦胧而模糊。 他或许还需要直面这七个道统的道统之争。 净涪脚下不停,面上也丝毫不显,但眼底、心里,却有道道流光闪过。 七个佛门道统以及它们之间的争夺和融汇 那又如何呢? 只要他在佛门一天,只要他一步步地走下去,他总会接触到这些。更甚至,他将插手其中,亲自掌控这里头的种种变幻。 翻手云,覆手雨 这本来就是他习惯的日子 净涪忍不住,终于又笑了一下。 这一个笑容又与净涪往日里的笑容不太一样。它不像它们平和冲淡,不像它们柔和安稳,它甚至带着血气,更隐隐透着腥风。 它是嗜血的! 这样的一个笑容,和净涪此时光溜的脑门、平和安宁的眉宇、浑身朴净的僧袍等等之类的都极不相称。可这样的一个笑容出现在净涪的脸上,却又不显违和,反倒有着一种别样的瑰丽,叫人转不开眼去。 这样的一个笑容,是不属于净涪的,可也是属于净涪的。 可是这样的出现在净涪面上的笑容,直到它彻底消失,也始终没有人有幸得见。就连左天行也不例外。 本来也是,现如今已经是七月初五了,离七月初七他的结婴大典连两天都不到,就算他心底根本就不重视这一场结婴大典,作为这一场结婴大典真正意义上的唯一主角,他怎么着也得费些心思。哪儿有那个闲工夫通过头顶的天穹云霄,观望净涪如今的动静? 尤其是,当七月初七越渐靠近的时候,已经被押入怒浪洞的皇甫成就越不安分。 左天行看了一眼他座前那一列向他最后一次重复大典仪式流程的管事,视线一转,望定就在刚才悄然站在众管事身后的刘封,见刘封迎上他的视线微微点了点头,左天行稍稍往上抬了抬他的右手。 离他最近的那位管事见状,识趣地闭了嘴,低下头默然站立。 “行了,你们先在这里等一等。”左天行从他的座位上起身,给了刘封一个眼神,便就转出了偏厅。 刘封连忙跟上。 他到底不过一个小管事,哪怕是左天行座下嫡系,也比不得那些个负责左天行结婴大典的管事们资历高,地位就更是不能比了。在那些个管事面前,他唯一能显出来的,也就是他后面站着的左天行了。 可即便是这样,刘封也并不敢落这些个管事的面子。 索性他原本就站在这一队管事的最末位,便就干脆出了堂屋,从后头的门廊走入偏厅。 偏厅里,左天行正高坐在上首,还颇有闲心地给他自己倒了一盏茶。 见得刘封终于进来,左天行只看了他一眼,便抬手让他起来,问道: 269|1.19| 269 不知是因为左天行被净涪对皇甫成态度和动作引起了他对皇甫成的疑心,还是因为左天行自己对皇甫成本也没有多少信任,哪怕皇甫成此时的际遇看上去再是落魄艰难,左天行也始终没有放松对皇甫成的监控。 而刘封,就是左天行座下专门负责皇甫成监管事宜的管事。 作为左天行座下得力的管事之一,刘封即便因着左天行的令旨对皇甫成的动静很是上心,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总还是有不少疑虑。 这些疑虑非是关乎左天行,也非是质疑左天行发下的令旨,毕竟刘封对左天行确实是忠心耿耿,甚至都已经到了愚忠的地步。但凡是左天行的作为,但凡是左天行下发的令旨,他就从来都没有犹疑过。 刘封他真正猜疑的,是皇甫成。 自他拿到左天行的令旨,监察着皇甫成的动静之后,几乎是每一次查看下头弟子递送上来的结果的时候,他都是抱着莫大的恶意去猜度皇甫成的。 从皇甫成是不是因为作为他师兄的自家尊主太过出众而对尊主心怀嫉恨甚至预备着给自家尊主使绊子,到是不是皇甫成所在的皇族对自家尊主所在的左家崛起心有猜疑要从自家尊主下手,斩断自家尊主这个未来的左家支柱 这些个猜度,真的与旁人细说的话,大概只会落得个嗤之以鼻的评价,可刘封就是那般认为的。 所以不管他见到的皇甫成是多么的软弱可欺,刘封也始终没有大意过。也因此,经过他一番近乎变态的排查之后,他也真的发现了皇甫成暗中的那些个动作。 这会儿他见左天行问话,连忙沉声点头,更将他所见所知的种种详略得当地与左天行说了个清楚明白。 “所以你是说,”左天行看了刘封一眼,重复着他的话道,“你们用法器仔细排查了一遍,终于发现了那个外门弟子识海中的异样?” 刘封见左天行询问,又是应了一声,“是。” 左天行并不意外地开口点明:“是摄心迷术?” 刘封又是点头。 事实上,能够找出那个摄心迷术的痕迹,并最终确认下来,刘封自己也是很得意。不过在左天行面前,刘封就是再得意,也不会摆上面来。他的一张面孔反倒板得更紧,看上去沉稳而忠厚。 左天行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刘封心底的想法,而且在这一次的事情上,刘封确实是立下了大功。 左天行现在的情况其实真的和净涪差不多。景浩界上方九重云霄的世界本源在左天行的手上,他等同于占据整个天穹。在这一片天穹之下,除了人心和净涪那个例外之外,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见。所以不管皇甫成的动作如何隐秘,他的一切布置其实都在左天行的眼中。 可是哪怕左天行看得再清楚明白,他也不能仅凭自己所见所知就随意地对皇甫成出手。 无他,因为不能服众。 这天剑宗之内,基本没有几个弟子不知道皇甫成的那些个事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们这一脉自陈朝真人以下对皇甫成的态度,可哪怕是这样,左天行也不能毫无缘由地对皇甫成出手。 不过现如今就不同了,有了刘封得到的那些信息,有了那一个中了皇甫成摄心迷术的外门弟子,左天行就有了出手的由头。甚至,天剑宗也有了处理皇甫成的名目。只是 左天行抬头向着陈朝真人的山头望了一眼,他师父 刘封见左天行沉默,以为左天行是在思考到底该怎么处理皇甫成。 就他看来,那确实是一个难题。尤其是再有两日不到的时间,左天行的结婴大典就要正式开始了。 天剑宗特意为左天行举行结婴大典,一是单纯的庆祝天剑宗新一辈弟子中出了一位绝世天骄,二也是为了向世人向道门向整个景浩界宣告左天行的成长。说得再直白一点,天剑宗这般做法,根本就是在耀武扬威。 于道门的其他各宗各派而言,天剑宗此举,分明就是在宣告自家弟子对这一辈道门剑子的势在必得。 而于佛门而言,天剑宗却是向着景浩界中的每一个人展示他们对自家这个绝世天骄的纵使,尽管佛门也有一个净涪,尽管两次的竹海灵会左天行都比净涪稍逊一筹,可左天行在他们天剑宗的地位却绝难有人与之相抗衡,不比佛门的净涪 至于魔门,那就分明是要逼人眼红,逼人跳脚。魔门的形势这景浩界中的大能大德都能看得清楚。后继无人什么的,都不用别人说,谁都能看得出来。 可魔门也是景浩界三道之一,万万年来一直与道门、佛门比肩而立,真的就没有天资出色的弟子吗? 怎么可能! 那些在净涪和左天行横空出世之前一直被诸位魔道巨擘另眼相待的宗门弟子其实天资也不差,在历代魔门,乃至历代修士里头也都算得上优秀。如无意外的话,顺顺利利走下去也能成为日后支撑一门一宗的顶梁柱。 但那不过是如果。 这一代,这个世界真的就出现了意外。 在他们这一代,景浩界世界之内,也不知是运数使然还是机缘巧合,愣是出现了足以镇压万古的绝世天骄。 还是两个! 本来吧,出现能够镇压万古的绝世天骄真不是什么问题。天才天骄什么的,代代都有,出现了能够镇压万古的绝世天骄也不过就是天骄中的天骄而已。这不算什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有人,那总是要分出一个高下的。 真不算什么! 两个?两个也不是问题。 两个甚至还更好。如果只得一个绝世天骄的话,这一个绝世天骄无法成长起来还好,真等他成长起来,剩余的两个教门就得识趣地收缩实力,避其锋芒以保存自身。而现在,绝世天骄有两个,他们完全可以相互制衡,相互牵制。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世界上有三个教门。三个教门,两个绝世天骄,更甚至,那两个绝世天骄入的都是正道。 这意味着什么? 这根本就明明白白地昭示着,道涨魔消。未来的景浩界,是正道的天下,魔门未来堪忧! 其实如果可以,魔门的那些个巨擘更愿意在净涪和左天行这两个年轻小子真正长成之前一巴掌拍死他们。那样就什么都不用愁,直接干净利索。 虽然很有可能引来大战,魔门更可能直接迎上道门、佛门的联军,可那也总比等到净涪和左天行长成的好。 毕竟这个时候,魔、道、佛三门谁都没有准备妥当,谁都不比谁好。魔门至少还有一拼之力,真等到净涪、左天行彻底长成,他们魔门没有能够抗衡他们两人的人物,更是连还手的力气都不会有! 甚至如果可以,他们更愿意使尽浑身解数吸纳他们入门。只要净涪和左天行愿意,魔门随时为他们打开大门,来者不拒! 可是,终究还是那句话,如果从来就单单只是如果而已。 扯远了,还得扯回来。 魔门本来就对天骄很是渴望,就算净涪和左天行两人绝对不会有那个可能,那哪怕是比净涪和左天行稍差一等的天骄也是可以的。否则他们也不会一直追在程沛后头,就是不死心。所以事实上,除了程沛之外,皇甫成也是魔门看中的人物之一。 理由也基本和他们看中程沛的那些个理由一般无二。 如果在这个时候,在左天行结婴大典之上,被皇甫成逃了出去,转而入了魔门,那不仅仅是左天行、陈朝真人一脉丢尽了脸面,就连天剑宗乃至道门的脸皮也被人撕扯着丢到地上,任意践踏。 左天行这段时日本来就忙。忙着修行,忙着接手陈朝真人交放到他手上的那些个杂事,忙着准备结婴大典 就是刘封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分身乏术。 可都已经这么忙了的左天行,却愣是还要面对这么一个难题,又如何不让他头疼? 刘封这般想着,心中那种立下大功的兴奋得意也都散得差不多了。 左天行左右权衡一番,便拿定了主意。 他看了刘封一眼,道:“将那些个证据连同那个外门弟子一起,递交到师父那边去。” 刘封连忙回神,垂手应是。 左天行想了想,交代他道:“你递交的时候,替我向师父请罪。” 刘封躬身一拜,道:“请尊主示下。” 左天行也不思索,张口道来:“此事事关师弟,弟子不敢擅专,还请师父做主。” 刘封又是一拜,恭谨应道:“是,属下谨记。” “嗯。”左天行点了点头,又问刘封道,“可还有旁的什么事情?” 刘封自是摇头。 左天行看着刘封退出偏厅,却没有当下就回转旁边的正厅,而是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又回到了那些管事面前,继续听着他们对后天的结婴大典最后的安排和调整。 这些事情对左天行来说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他看着面前这些不断地与他回禀各项事宜的管事,听着他们一句接着一句愣是没有断绝的话语,再想起现在悠哉悠哉清清静静的净涪,左天行就不免生出一阵阵的不忿。 凭什么!?凭什么净涪就可以清闲自在,而他就只能待在这里,完成这一场不怎么样的结婴大典!? 可左天行到底是左天行,他对天剑宗、对道门有责任,便就不会放任他自己的性子,由着他自己来。 尤其是在现如今所有人眼里他都比净涪稍逊一筹的这个时候,尤其是在皇甫成明显要叛逃出天剑宗的这个时候。 左天行在心底叹了一口气,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他下方的诸位管事仍旧没有停下他们的回禀,却又在左天行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交换了几个眼神。那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欣慰。 这一位大爷,可算是放了点心思在他自己的这一场庆典上头了 已经离开了这地儿的刘封当然是不知道他的这些个前辈们心里头的那些个想法,他也没空去琢磨太多,快速回头收拾了他手上整理妥当的资料,又取了他自己的令牌提来了那一位被他拿住的外门弟子,转身就往陈朝真人的山头洞府去。 刘封在左天行身边待的时间不短了,他又一贯得用,陈朝真人座下的那些个管事、仆僮什么的,自也都认得他。 见到他领着人过来,仆僮引了他到偏厅稍待,自己去寻了管事过来。 没过多久,就有陈朝真人座下的一名薛姓管事踏入了偏厅。 见得这一位薛管事过来,刘封不敢稍有懈怠,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躬身就是一拜,道:“晚辈刘封见过薛管事。” 薛管事也不倚老卖老,见到刘封拜了下去,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伸手便扶住了刘封:“上次都说了不用多礼的,你偏还要这么讲究” 刘封只是笑,并不接话。 薛管事也不在意,两人各自落座后,他拿眼仔细看了看刘封脸色,直接问道:“后天就是左小主人的结婴大典了,你不忙着,怎么忽然就过来了?可是左小主人那边有什么事情?” 薛管事本来的语气还只是平常,可到得最后一句,那话中的厉色就从字眼里显了出来,掩都掩不住。 刘封敢打赌,只要他敢应了后面那么一句,然后说出个囫囵来,薛管事就敢领着人将那个碍事的人教训一顿。 当然,薛管事这个所谓的教训绝不会伤及那人的性命和根基,只会让人印象深刻到永生难忘而已。 刘封也只是这么一想,面上却正色地笑了笑,道:“主人的这一场结婴大典可是大事,宗门上下又有谁胆敢从中使绊子?” 薛管事点了点头,倒是问道:“那么你过来是?” 刘封叹了口气,才道:“不是主人的事,而是现今还在怒浪洞中的那位。” 怒浪洞中那位指的到底是谁,他们两人自是你知我知,根本不用明说。 听得是皇甫成的事情,薛管事先就皱了眉头,然后才问道:“他?他不是就待在怒浪洞里吗?他还能有什么事情?” 既然已经提到了皇甫成,又开了个头,刘封也不和薛管事遮遮掩掩的了,他直接地道:“那位如果老老实实地待在怒浪洞里的话,那确实是没有什么事情” 薛管事也是聪明人,只单单听了个开头,又见刘封话语间的脸色,就猜出了个约莫。 他的眉头当下就拧得更紧了,“他想从怒浪洞中出来?” “岂止是出了怒浪洞?”刘封摇了摇头,“他还想出了宗门!” 这话才刚入耳,薛管事就勃然大怒地道:“他想叛逃!?” 原本皇甫成就是被他师父陈朝真人关入怒浪洞中自省的,在陈朝真人未有令旨之前,他都不能随便从怒浪洞中走出,更何况是出得天剑宗宗门! 这分明就是着意叛逃! 薛管事是怒不可遏,翻滚怒气之下,他的周身气息汹涌澎湃,剑气四溢。 刘封修为远不及薛管事,哪怕他早有所防备,急急地退出三丈距离,仍旧被这些纵横的剑气裹刮了一场,浑身衣衫破碎,几近褴褛。 不过薛管事到底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放肆,很快就收敛了周身的气势。见刘封站在三丈之外,脸色苍白,犹自惊魂未定地望着他,他也不由得有几分尴尬。 “呃咳”薛管事清过嗓音,又是一整神色,才向着刘封招了招手,严肃问道,“这事儿不是等闲事,你可有证据?” 刘封深呼吸一口气,稍稍缓过神来后,“晚辈自是有证据的。” 边说着,他边从自己的储物袋里取出一枚玉简,又将那一个外门弟子从门外招了进来。 薛管事将玉简拿在手上查看。 玉简上的内容不多,但却很完整。从那一个外门弟子挑选任务进入怒浪洞,到他出怒浪洞出来后的种种与往常不太相符的动作,连带着他为皇甫成做的探查和准备,应有尽有。 薛管事越看表情越是严肃,到得他从玉简里抽回神识的时候,脸色简直难看到可怕。 和刘封只是顾虑到皇甫成的叛逃对天剑宗、对左天行的影响不同,薛管事还考虑到陈朝真人的心情。 他跟在陈朝真人的身边比刘封跟在左天行的身边长得多,他更清楚,虽则左天行和皇甫成不过是陈朝真人的座下弟子,但陈朝真人从来都是将他们当作自家子侄一般看待的。哪怕皇甫成入了赎罪谷,又始终未曾悔过,陈朝真人也没有剥去他弟子的名分,还将他送到了怒浪洞,给了他最后的一线机会。 可皇甫成呢?他是怎么对待主人的?! 背师!叛门! 他真是好得很啊! 薛管事仔细验看过刘封带来的那个外门弟子的识海,证实了他识海里残留的痕迹,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可薛管事更明白,这件事他没有资格处理。 他回过头盯着刘封,问道:“左小主人是怎么个说法?” 刘封又从位置上站起,垂手道:“主人说,此事事关师弟,他不敢擅专,还请陈真人做主。” 薛管事点了点头,随手将那枚玉简收起,又与刘封道:“我这就去回了主人。” 刘封点头,再是一礼,送走了领着那个外门弟子的薛管事。 薛管事带着玉简,领着人,一路直上山顶。 陈朝真人仍旧端坐在山顶的那一块悬空巨石上,山风从山下吹起,撕卷着一片片的山雾,却连陈朝真人自然垂落的发丝都没能撩动。 薛管事领着人远远站定,却不敢打扰陈朝真人,只是垂手默然站立。 站在薛管事身后的那个外门弟子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只木然站在薛管事身后。 陈朝真人始终没有回头,他也根本没有作声询问。可是薛管事知道,他想要说的事情,陈朝真人已经知道了。 他们像是等了很久,又像根本只是片刻间,就听得陈朝真人的声音从山头的另一侧传来:“薛明,你去处理了吧。” 山下山风鼓吹,吹不动陈朝的发丝衣袍,却摇动了他的声音。 错觉一般,薛明甚至以为陈朝真人的声音是无力到虚弱的。 但他心神一凛,不敢多加琢磨,躬身向着陈朝真人的位置一拜,沉声应道:“是,属下领命。” 在薛明领着他身后的那个外门弟子原路下山的时候,他又听到了耳边陈朝真人的声音:“如果关不住,至少将消息藏到大典结束之后。” 薛明心神一动,只觉得这里头颇有蹊跷。但他仍旧立时止步,转过身去,又向着陈朝真人拜了一拜,再一次应了下来。 直到离开了山顶的位置,直到陈朝真人的声音再没有在他耳边响起,薛明才终于有心思去琢磨其他。 譬如,为什么陈朝真人会说:如果关不住,至少将消息藏到大典结束之后呢? 如果是后半句,薛明还能够理解。将消息藏到左小主人结婴大典结束之后,就是不想让左小主人的结婴大典受到那个叛徒的影响。主人他希望左小主人的结婴大典能够完完整整高高兴兴地结束,而不是中途被人打扰。 那么前半句呢?什么叫做如果关不住? 那个叛徒难道还能从他们天剑宗的严防死守下逃出怒浪洞,又从怒浪洞逃出宗门之外去? 那个叛徒他会有那么厉害?他们会有那么无能? 坐在管事们上首,听着管事们交代个没完没了的左天行没有窥视陈朝真人。当然,这不是他忙不忙的问题,而是他从来就没有这般做过。 哪怕整个景浩界都在天穹笼罩之下,哪怕他能借助天穹观望整个世界,这陈朝真人的山头洞府,却始终都是他的禁地。 是他给予这个亦师亦父的长者的尊重。 是以,他根本就没有看见这个山头上发生过的这一幕,听见这个山头上的这一段对话。 如果他能够看见,能够听见,他能理解,什么叫做如果关不住。 须知,皇甫成手上的那一朵妖冶红莲的来历可是至今都还没有人弄得清楚。 谁又知道,他手上还有没有和那朵妖冶红莲一般神秘的宝贝或是手段? 更何况,左天行心中也有一种预感, 270|1.19| 270 左天行明白自己的这一种预感自有来历,纵然不是全部来自他们头顶那一位的默许和暗示,这里头也必定有它的手笔。 左天行才按压下去不久的疑惑又从他心底探出头来。 天道,它对净涪的态度是这样,对现在的这个皇甫成又是这样,它到底为的都是什么? 如果真要追究他们两个的关系,那撇去他们目前疏远冷淡的交情之外,大概就只有他们都是皇甫成了。他们一个是曾经的皇甫成,一个却是当下的皇甫成,不管净涪现如今的身份如何,不管那皇甫成早先是什么来历,他们唯一的一个交集,就在皇甫成这个身份上。 可如果说天道针对的是他们皇甫成这个身份,又不对。 毕竟在前世的时候,左天行也没觉得天道对皇甫成厌弃到这般程度啊。 左天行想来想去,觉得这一切的根源,或者说是问题发生的起始,还是着落于皇甫成当日那一场莫名其妙毫无根由的自爆上。 左天行真的想要了解个中事由,最直接也是最干脆的方法,莫过于直接询问净涪这个当事人。但问题也在这里,不说净涪他自己的本人意愿,哪怕是净涪他愿意开口给他解惑,已经被天道封口了的他也说不了。 净涪那边指望不了,眼下这一切就只能靠左天行他自己了。 他这边,不是也有一个皇甫成么?盯紧了他,说不定就能摸索出些什么。这样他也就不用去找净涪,向他低头了。 不过这样一来,左天行又等同是将料理控制皇甫成的事情揽到了他自己的身上。 左天行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自己中了净涪的谋算,自动自发地接过了这一摊子烂事。不过这本就是赤裸裸的阳谋,除非他能够放得下天剑宗,放得下道门,放得下这景浩界中的芸芸众生,否则左天行就是不愿意入局也不行。 谁让这一个皇甫成是他的同门师弟,天剑宗的真传弟子呢? 左天行在心底摇了摇头,只能再一次暗自感叹一番,便就从那些管事的絮絮叨叨中分出神去,扫视着怒浪洞中皇甫成的状况和动作。 就在左天行边分神查看皇甫成动静,薛明也终于从陈朝真人所在的山顶处走了下来,他向着迎上来的刘封点了点头,道:“左小主人那边正是急着用人的时候,那叛徒的事情交给我等,你就回左小主人那边去帮忙吧。” 薛明只以为这段时日正是左天行座下管事最为忙乱的时候,又对自家的能力颇为自信,便要打发了刘封回到左天行身边去。 在他看来,左天行哪怕已经是一位元婴真人了,又是天剑宗乃至道门里最为年轻的一位元婴真人,前程是众人可以望见的远大,在宗门内近乎炙手可热。可毕竟左天行年轻,在宗门中根基虚浮,这宗门左天行能用可用的人数之不尽,但真正得用的、可信的人却是寥寥。 刘封在这位薛明薛管事眼里,就是左天行真正得用的、可信的那寥寥几人中的一个。 可刘封自己却是明白,他虽然得到左天行信任,得受重用,但能得到左天行信任,受左天行重用的,并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他只是那一堆人中最平常等闲的一位而已。他家尊主座下,绝不就急着用他一个人了。 真要说起来,其实就连刘封自己也不清楚,左天行座下与他一个层次,甚至是比他更为重要、比他更加得用的,到底还有多少。 但是这样的话,刘封却不能与薛明明说。 是以,薛明的好意他根本推托不得,只能领受。 送走刘封之后,薛明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他从他随身的储物袋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铜铃。这个铜铃看上去和旁的铜铃没有多大的不同,唯一使它区别于那些普通铜铃的,就在于它那铃身上刻印着的一枚剑器。 薛明将这枚铜铃拿在手中,掌心上有一道剑气吐出,落入那枚铜铃中。 这道剑气说是落入那枚铜铃中,实际上却是正正敲击在那枚铜铃铃身处刻印着的那一枚剑器。 同源的剑气落入铃身的剑器之中,原本那不管薛明如何动作就是沉默没有丝毫响动的铜铃顿时一震,铃身自发转动,无形的音波散发入虚空之中,在同样握有这样一个铜铃的管事耳边摇响一阵阵清凌凌的铃声。 薛明手拿着铜铃,闪身出了正厅,落在了厅前庭院之中。 这一处庭院除了惯常装点的花木之外,并无其他亭台假山荷池之流,算得上是一个宽广的空地。 就在薛明落在这一处空地的时候,又接连有一道道人影从各处飞遁而来,同样落在了这一片空地之上,与薛明相对而立。 不过几个呼吸间,陈朝真人座下与薛明同一等级的近千名管事就全都到场了。 这些个管事本就与薛明同一等级,谁也不是归属于谁管,如果不是这一百年轮到薛明在陈朝真人座前理事,也由不到薛明来召集他们。 这会儿这些人被薛明动用剑铃紧急召来,他们原本正在忙活的事情全数停下,心情也不是太美妙。可是见到脸色更不美妙的薛明,他们又按捺了下来,只拿一双眼睛盯着薛明,等待着薛明给他一个解释。 薛明自己的脸色就极其的难看,这会儿又如何会在意他的这些个同僚当下是个什么表情? 他将手中拿着的剑铃高举,向着他面前的近千个同僚摇了一摇。 虽则耳边不曾听闻剑铃的铃声,站在薛明身前的近千个陈朝真人座下管事也都面色一整,收敛了眼中的不满,微微低下头去,等待着薛明的发话。 “方才,左小主人座下的刘封带了一个玉简、一个外门弟子来报,如今身在怒浪洞中的皇甫成近日意图私逃出怒浪洞” 才刚听到这里,那些个管事都是一惊,脸上怒气勃发,周身更有气浪翻滚,怒吼着扑向了四周。然而,即便已经愤怒到了这般地步,这些个管事仍旧静默地站立当场,连一个声音都没有发出。 薛明简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了一遍,最后将陈朝真人的令旨当着他的这近千同僚说了出来。 他扫了众人一眼,重点交代道:“主人令旨,如果拦不住,必将消息藏到结婴大典之后。” 下首的近千管事此时都已经收敛了怒色,沉声应道:“是,属下等遵循主人令旨!” 薛明重新收起手上剑铃,转了身去,领着近千管事向着山顶的位置弯身作拜。 待到礼拜完毕后,薛明手握剑铃,开始点兵排布。 那近千个管事此时也不惦记他们原本正在处理的那些个事情了,都是脸色严肃,接了薛明的安排便转身离去,各自忙碌。一时间,这陈朝真人的山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可陈朝真人的管事虽多,但实力、手段乃至忠心都有,所以这些个管事来来往往,又各自调配他们手下的管事什么的,忙碌至极。但他们却是忙而不乱,一切事情都被薛明的调配梳理得整整有条。 这些个管事有负责重新调整怒浪洞中监守弟子的,有负责从陈朝真人库藏中取出比怒浪洞中现有禁制更为严谨厉害的阵法布置的,有负责梳理那外门弟子日常行踪以排查皇甫成当日留下的后手的 就连掩盖他们同僚行动痕迹不让已经抵达天剑宗里的客人发现的管事,也都有。 毕竟离左天行的结婴大典开始已经只剩下两天不到的时间,拿到请帖前来参加左天行结婴大典的各宗各派人士都已经来得差不多了,他们的动作又这般大,如果不稍加掩盖,想要别人不发现? 那还不如去做梦呢! 而一旦被旁人发现了端倪,消息传扬开去,他们也不用多说什么了,直接向陈朝真人请罪吧。 这些管事的动作,饶是左天行看着,也不免心生感叹。 实在是滴水不漏。 可是这样滴水不漏的动作,也就只能瞒瞒那些个外来者而已,又怎么能够瞒得过皇甫成去? 皇甫成闭着眼睛靠在阴冷的石壁上,虽然看似无知无觉,但实际上,从那一个外门弟子落入刘封之手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可他知道了又能如何? 刘封、薛明他们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完全出乎皇甫成的意料。 他本来以为凭他的迷离幻心决中的手段,凭他这一段时日以来的平顺隐忍,凭他千方百计特意挑选出来的时机,他可以成功逃出这一个令人厌恶至极的山洞的。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还是太过天真了。 他知道现在的这一个主角是重生的,他知道主角是真真正正的道门魁首,但他还是存了侥幸。 皇甫成按下心底的怨愤和绝望。 其实也真不怪他。皇甫成到底是从二十一世纪的地球穿越过来,又被天魔童子特意抹去了穿越之后的记忆,只留下了他穿越之前在二十一世纪地球生活的那些过往。 作为一个凡人的他所看见的二十一世纪地球,就是一个仙神绝迹的世界。他对修真界的认识全部来自他曾经看到过的修真、电视、电影。哪怕从他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那一刻,他曾经根深蒂固的世界观已经出现了裂痕,甚至当他踏入赎罪谷,沈妙晴身死之后,他的世界观更是彻底崩裂,终于真真正正地张开眼睛望见这个世界。 可那又如何呢?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他错过了北淮国的皇室教育,他错过了天剑宗内的弟子教导,现在也没有多少时间去重新认识这个世界,甚至在他之后形成的世界观也就是个样子货,摇摇欲坠不说,更是一戳就塌。 所以,他无法猜度左天行的心态,哪怕一丝一毫;他不知道陈朝真人座下管事的能耐,哪怕一丁一点;他更无法想象左天行的真正手段,哪怕一分一厘。 他对这个修的认知,对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心态的认知,对这个世界上高级力量的认知,统统都有误差。 哪怕他曾经看过原著。 哪怕作者远隔云端他在那原著上用笔墨描摹了这个世界,更讲述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中的主角左天行一生道途的经历、心理。 单单只是一本书,单单自从一个人的视角去描摹世界,阐述社会,如何不会有所偏差?更何况,皇甫成他自己当年看这一部原著的时候,也就是将这一本书当作故事,一目十行,匆匆而过,又怎么能够如斯笃定他自己的种种妄想? 高坐在他化自在天外天的天魔童子垂目注视着无力倚靠着石壁的皇甫成,面目沉凝。 看着现在的皇甫成,天魔童子是真的仿佛看到了当年同样这样轻狂的自己。 可是哪怕是天魔童子自己也得承认,比起现在的皇甫成而言,当年的他其实更幸运。 因为那时的他,并没有发现剧情。所以他也就不知道他进入的这个世界是他曾经看到过的一部里的世界。 所以他没有因为自己知道剧情,知道未来,自诩先知,带着以为别人不知道的傲慢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这个世界里的人 哪怕他最后还是走到了现如今这个地步,但不得不说,在最开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世界,重新认知世界的他是幸运的。 天魔童子此时的心态,皇甫成不得而知。他靠着石壁,借着石壁上源源不断传来的阴冷给自己提神醒脑,平和心态。 这很难。 没错,对于皇甫成,尤其是现如今的皇甫成来说,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但他知道,再难也要去做。 如果他不冷静不清醒,他就真的没有了出路。 他不能崩溃。 他还要回家! 他要回家 所以,景浩界困不住他,天剑宗困不住他,怒浪洞困不住他! 哪怕付出所有! 也许是皇甫成给自己的暗示起了作用,借着那石壁传来的阴冷,他竟然真的就慢慢地平静下来了。 等到皇甫成完全冷静下来后,他终于能够理智地去分析他自己目前的情况了。 因为他的天真和无知,他埋藏下去的棋子全部被清了出来。随着他的棋子一一被清除,他曾经埋下的退路一一被斩断,他的那些布置全部作废。但这其实还不是最糟的。 更糟糕的是,他暴露了他的打算。 现在,不仅仅是重生的手段非凡的主角左天行,也不仅仅是陈朝真人、天剑宗掌门以及各峰长老等天剑宗高层,怕是连天剑宗里的那些个普通弟子都知道了他想要逃出怒浪洞的消息了。 根本不需细想,皇甫成也知道,自己身上结结实实的被盖了一个戳。 这个戳上面的字眼也绝对不会有多荣誉。 叛徒。 意图背叛师门的叛徒 面对被盖了这么一个戳带着这么两个字眼的皇甫成,天剑宗的那些个修士大概会恨不得将他扔进宗门的暗牢里去,让他彻彻底底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想到这里,皇甫成忍不住咧嘴笑了一下。 这么看来,其实他早前的那些个布置也不能算是全错。毕竟他挑对了时间。 如果不是他选了这么一个时间,如果不是防着这结婴大典之上会有人问起他这个本应待在赎罪谷里的左天行同门师弟,他怕是就得被直接投入到暗牢里头,连这个怒浪洞都不能待了吧? 皇甫成笑完之后,一张脸又再一次变回了面无表情。 不过哪怕是他挑对了时间,天剑宗一时半会不会对他出手,真正留给他的时间也不会太多。 从现在开始,到主角的结婴大典结束那些来观礼的人全部离开之前。 他能拥有的,就只有这一段时间。 他需要在这段时间之内,真正的离开这里,逃出天剑宗去。否则 也不是说如果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找到个办法就只能无力抵抗地任由天剑宗处置,那怎么可能呢?他的手上还有一个系统。 尽管系统的可靠性需要被打上一对引号,但只要有系统在,他就始终保留一张底牌。 这些思绪说来话长,但皇甫成真正梳拢自己的思绪却并没有耗去太久时间。当他彻底冷静下来后,他也拿定了主意。而既然主意定下,皇甫成也不浪费时间,直接就将自己能用的神识全部抽出,隐蔽而小心地铺散在这怒浪洞的四周。 皇甫成毕竟只有筑基初期的修为,即使他后来转修的迷离幻心决在修炼神识上别有神异,但这部迷离幻心决他也才刚入门,神识又能壮大到哪里去?又有,这怒浪洞中剑气、剑意激荡,皇甫成的神识敢往那些剑气、剑意上一撞,那些剑气、剑意也就敢给他斩去。 是以,皇甫成的神识说是铺散在这怒浪洞的四周,其实也就是飘荡在他周身前后三丈而已。至于再远一点的地儿,他根本就无能为力。 仅仅是过了片刻,皇甫成就将他的神识统统收回了识海。神识收回来之后,他什么也没做,直接将身体的重心交给了他身后的石壁,彻底昏睡过去。 恰恰在这个时候,刚刚将诸事分派到自己同僚手上的薛明得了个空,丝毫不带犹豫地直奔这怒浪洞中来。 薛明赶到的时候,皇甫成还在昏睡中。哪怕薛明都已经站到了皇甫成面前了,皇甫成也还是睡得死沉死沉的,半点清醒的意思都没有。 薛明眯着眼睛看了皇甫成半响,什么都没说,转身拂袖而去。 薛明来了,又走了,皇甫成半点不知。直等到薛明走了半天之后,一觉好眠的皇甫成才从梦乡中走了出来。 可尽管睡得香甜,皇甫成面上却不见喜色。 他伸出手去揉了揉自己酸痛的额角,才勉强算是将自己从那种神识耗尽的刺痛中解救出来。一直等到脑海中的刺痛渐渐消去,皇甫成才似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当时薛明站着的位置。 然而他也就只看了一眼,便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地又闭上眼睛,入定调息。 皇甫成沉入定境的速度一如既往的慢,但这速度再慢,他心中也没有了躁意,仍旧不疾不徐地平定自己汹涌的思绪。 直到彻底迈入定境的那一刻,皇甫成心中敏感地察觉到了自己比往常还要平稳的心态,心底自然而然地漫上了一片欢喜。 看,再是浮躁的二十一世纪地球人,真正用心的话,入定绝对不是难事。 高坐天外的天魔童子将皇甫成身边发生的一切统统收归眼底,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定定地望着已经沉入了定境的皇甫成唇边那一抹自然而然浮现的笑意,兀自出神。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不久前才刚从天静寺那边赶往天剑宗的净栋沙弥和净量比丘终于抵达了天剑宗地界,左天行终于从那些个管事的絮叨中逃了出来,皇甫成也终于出了定境。 不出天魔童子意料,皇甫成才刚刚睁开眼睛,便看也不看周围焕然一新的种种阵法禁制,而是默然无声地拉出了系统界面,点击了系统界面中的求助按钮,在随后弹出的对话框里输入了他自己的要求。 “请给我一张合适的挪移符。” 天魔童子望着那一行工整的字迹,无声地拉了拉唇角。 皇甫成是真的长进了。 如果换了往常,他提交过来的不会是这样的话,而是更干脆、更直接又更蛮横的,诸如“给我兑换一张最高等级的挪移符”之类的。 系统难得的出现了停顿,没有像以往每一次那样直接地给出“是”或“否”。它或许是正在机械地进行什么才是符合皇甫成要求的“合适”的判定,或者是在衡量到底该不该答应他的要求,又或者是在算计着需要他拿他身上的什么东西来换取。 谁在乎呢? 皇甫成再没有任何动作,他安安静静地倚靠在石壁上,眼睑微垂。 本来这怒浪洞中的光线就不是很充足,皇甫成挑选的这个地方还在角落处,光线就更是幽暗了。现在皇甫成的这么个姿态,皇甫成脸上的光线直接就从幽暗往阴暗的方向堕落。 可无论是哪一个人看见此时的皇甫成,都绝不会将此时的皇甫成与阴暗搭配在一起。 因为此时的皇甫成,分明更显轻松和随意。 天魔童子定定地盯着皇甫成,许久之后,他随意搭放在膝上的右手手指动了动。 一张流转着淡淡清光的符箓忽然从虚空中出现,不曾惊动任何人,径直飘落在皇甫成手中。 这所谓的不曾惊动任何人,完全包括了左天行在内。 也就是说,就连分出了部分心思想要从皇甫成这边找到线索的左天行,也根本没有察觉到皇甫成手中握着的那一张符箓。 倒是此刻还在路上的净涪忽然轻轻摇了摇头。 皇甫成将那张符箓拿在手上细看,便还随意地点了点头,同意了系统扣去的三万积分。 271|1.19| 271 皇甫成眼力不足,看不出他手上这一张符箓上那一个一气呵成的道纹,可单从这张符箓上流转的道光来看,这一张符箓应该是要比皇甫成曾经从系统中兑换出来交给沈妙晴的那张遁移符好得多。 既然确定了这张遁移符的品质,皇甫成也就不再多看,直接将这一张符箓收入怀里。 皇甫成可是明白,因为他的意愿暴露,这一段时间里必定不只是怒浪洞里的封禁力度往上拔高一个台阶,各处盯着他的视线更是绝对不会少。如果让那些人发现了他手中的这一张符箓,他绝对护不住。 皇甫成收好符箓后,略略等了会儿,却总没有人再过来。他不禁微微松了口气,明白是真的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动作,才又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全部心神沉入定境之中。 事实上,皇甫成还真没有猜错,在这怒浪洞的洞里洞外,多的是盯着他的眼睛。但除了目光无处不在,又极其防备天魔童子的净涪隐隐察觉到什么之外,就连占据地主之利,目光同样无处不在的左天行,也没有发现天魔童子的小动作。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魔童子终于意识到这一个自己其实比他当年还要倒霉,天魔童子这一次的动作格外隐蔽。他甚至特意花费了一点点心力去遮瞒景浩界的天道。等到景浩界天道终于察觉到天魔童子动作的时候,皇甫成已经将那一张符箓妥帖收好了。 如果景浩界天道愿意,它还是来得及提醒左天行的。毕竟这会儿的皇甫成,可是还被关在怒浪洞中,没有逃出天剑宗去。哪怕皇甫成此时醒觉,放弃等待那一个最为合适的机会,直接使用遁移符挪移,凭借左天行的能耐,他也能将皇甫成抓回来。 可是,景浩界天道沉默了。 它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如同它大多数时候的那样,保持着沉默。 景浩界天道乃是景浩界的世界意识,它没有特殊的偏好,也不会轻易偏爱景浩界中的哪一个生灵。 它的所有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这一个世界。 在久远到这景浩界中没有几个人知道的过去,它确实是对左天行和皇甫成特殊。它对左天行偏爱,而对皇甫成排斥。 但偏爱左天行是因为左天行肩负着引导世界晋升的重担,排斥皇甫成是因为皇甫成契合世界的阴暗面。如果说,作为天命之子的左天行是虚空命数运转下景浩界世界晋升的契机,那契合景浩界世界阴暗面的皇甫成就是虚空命数运转下阻拦景浩界世界晋升,甚至破灭世界的劫数。 这是他们两人在诞生之初,就已经注定下了的命数。 可天命之下,仍有一线生机。 左天行自不必说,皇甫成却是生生凭借着他自己的性格,掌控住了那一线生机。 他命数早定,但他的一生作为却根本就与命数相反。 天道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该作为景浩界世界劫数的皇甫成,非但没有阻拦世界的晋升,反而还出手相助。 当初又有谁能想到呢,作为世界晋升劫数的皇甫成,一身的功德不说,业力更是寥寥可数? 但如果不是这样,在景浩界天道被天魔童子重创之后,它也不会将皇甫成的真灵保存下来!更不会特意保留下他的记忆! 已经有了一个现成的劫数挡在前头,景浩界天道哪怕是完好无损,也不会傻到再费心费力地将一个命数中注定的劫数完好地保存下来。更何况景浩界天道那时候已经本源耗损大半,还是处于重伤状态? 先前是这样,现在也是一般。 这个景浩界中,除了道、佛、魔三门大势之外,真正被景浩界天道注意着的,就只有左天行、净涪和皇甫成。 左天行和净涪,他们是景浩界天道特意给天魔童子留下的。而皇甫成,则是因为景浩界天道顾忌着他身后的天魔童子。如果景浩界天道使用雷霆手段直接将皇甫成抹去,谁知道天魔童子会不会跟着直接发疯? 不过景浩界天道对天魔童子的动作视而不见,也并不就全然是顾忌天魔童子,景浩界天道还有别的谋算。 譬如说,魔门。 昔日天魔童子灭世之前,为免景浩界中的道修、佛修碍事,先行抹去了道、佛两门道统。而魔门的那些个魔修,则大半是他的麾下兵卒。是以景浩界灭世的因果虽然大半都被算在了天魔童子甚至是现在的这个皇甫成身上,但那些跪伏在天衍童子座下的魔修们也绝逃不出因果的清算。 尤其是世界重开景浩界天道本源不足的当下,他们更会是景浩界天道添补本源的肥料。 在冥冥中的因果牵连之下,回归天地、补养天道,就是那些人的未来。 而在景浩界中的皇甫成,就是牵引这些因果的结点。 对于景浩界天道的这一番谋算,天魔童子大概是了如指掌的,但他半点没有要提点皇甫成的意思,仍旧高坐于他化自在天外天中,极力调整自己的状态,等待着他能出手的时机。 景浩界天道谋算之下,与他本为一体的天魔童子又袖手旁观,皇甫成的命运似乎被彻底固定下来,结成了一个死结。可此时的皇甫成对自己的未来却是一无所知。他仍旧闭着眼睛倚坐在石壁上,等待着他期望的那一刻到来。 到得那个时候,他将逃出这个阴冷的充斥着狠戾剑意的山洞。 迎接他的,会是夏日里灼热的太阳、带着热量的微风以及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时间在皇甫成惯常的沉默隐忍下一点一滴地流逝,当这一天的晨曦驱走占据整个世界的黑暗,当那一片朝霞从整个世界最为明亮的地方升起铺展,当那一轮曜日不紧不慢地从地平线上探出头,天剑宗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元婴真人左天行的结婴大典便正式开始了。 和这片晨曦、朝霞、曜日一起拥抱这个世界的,是天剑宗曜剑峰上响彻整片天地的钟声。 “当当当” 整整三十六道连绵无绝的钟声从天剑宗曜剑峰上响起,又分毫无损地向着景浩界各处传去。 自天剑宗而起,自整个道门统辖范围,又传扬至佛门、魔门地界,就是位于景浩界世界中央的无边竹海以及无边竹海之外的自由之地,也都没有放过。细细算起来,这景浩界中足有过半的地界响起了曜剑峰上的这一阵钟声。 净涪才刚完成早课,正要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他们暂居的这一处洞室,继续赶路。听得整整三十六道钟声连绵无绝地在耳边回响,扰人清静,净涪忍不住木着脸往天剑宗的方向看了一眼。 白凌也正在旁边忙活着,听得传来的钟声,黑亮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就猜出了这钟声的由来。他也不声张,不过是手下一个停顿,便继续忙活他的活计。但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少年心性的他还是按捺不住,拿着眼角瞥了另一边的净涪一眼。 岂料他才递了个眼角视线过去,便望入了一双黑沉黑沉的眼睛。 白凌心头一突,急急地将眼角溜出的余光往侧旁一瞥,硬生生地将目光的焦点移落在净涪身侧摆放着的那一套木鱼上。 净涪收回目光,抬手将他昨夜里誊抄下来的经文整理妥当,随意又妥帖地收入他自己的褡裢之中。 白凌见侥幸过了这一关,再度转过身去,无声又夸张地吐了一口气。 但哪怕是吐了一口大气,他也是没有半点声响,唯恐又一个不小心惊动了不远处的净涪。 净涪倒是不在意,只忙活他自己的。 白凌躲过这一遭后,哪怕那钟声还在耳边绵长回响,他也能定下心来忙活了。 有什么呢?天剑宗那边的那个人再厉害,不也是他师父的手下败将?还是两度败于他师父的手! 他师父可还稳稳当当低低调调地站在这里呢! 白凌是能够淡定了,但这景浩界中听闻钟声的大多数人却不能像他这般淡定应对。其中,又以此时站在自家小院院中向着天剑宗方向眺望的杨姝心情最为特殊。就连此刻被关在医谷祖师堂中跪着自省的苏千媚也比不得她。 此时的苏千媚心中愤愤,循着耳边回响的钟声望向天剑宗方向的时候,夹杂着明了、惋惜、愤懑的脸色也算是复杂难言了。但面色平静,眼底幽暗如同深渊的杨姝,却根本就是让那些瞧见她的人根本无从去揣摩她的心思。 哪怕是向来与她交好的族姐,也只敢在旁边小心地偷觑她的面色,与她说些随意不着边际的话,也听她随意地“嗯”“啊”应答。 其实这样的杨姝,明显已经是失态了的。 但却没有人敢提,只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和杨姝闲聊,打发时间。 正如旁人所见的那般,杨姝此时还真的在走神。 不说与她一同长大,对她极为了解,此时更擦着族长禁令的边线待在她身边陪伴着她的族姐,就连杨姝自己,其实也说不出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此时正踏着钟声走上祭台的左天行,是在想此时被命令关在自己小院里“思过”的她自己,是再想现如今待在观礼众人中的杨家族长,还是想那些早就已经被左天行招了回去的曾经侍候在她身侧的那些个管事、侍婢 她好像什么都想过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清晨的阳光落在院子里,斜斜地洒了她一身;清晨微凉的晨风吹过院中花木,柔柔地抚过她的脸颊;院中灵鸟婉转清脆的啼叫声伴随着连绵无绝的钟声一起,响了她一耳朵 今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也是一个不普通的日子。 杨倩看着自家温婉大气的族妹。 她微微抬着头,将一张芙蓉面迎向了微暖的阳光。她的手仍旧自然垂落在身侧,可杨倩却觉得,她的族妹在拥抱着这片阳光,拥抱着这阵吹拂过她脸颊的微风。 她是在拥抱着这个世界! 杨倩咬了咬牙,终于还是将那一个到了嘴边的问话给又咽了下去。 杨姝她会后悔吗?错过那么一个绝世无双的天之骄子,放弃一条通天的捷径,甚至还为此忤逆了族长她会后悔吗? 就在这个时候,杨姝眨了眨眼睛,纤长浓密的睫毛上下扑腾了一番,终于稳稳地停在了上方,露出一双与天边那一轮曜日一般明灿的眼睛。 和天边那轮光芒万丈的曜日一样,她的眼睛像是在放光,光芒瑰丽华美到惊心动魄。 即便杨倩也是女子,即便杨倩和杨姝一起长大,此时看见杨姝的这双眼睛,竟也一时无法呼吸。她的全部心神,都仿佛被那一双眼睛收了去。 “你” 杨姝转过头来,望着支支吾吾只说了一个字的杨倩,忍不住笑了一下,坦然道:“我不会后悔的。” 杨倩被红艳朱色点缀过的唇瓣张合,到底未能再说出一个字来。 杨姝又是一笑,重复一般地道:“我不会后悔。” 如果左天行比现在再逊色一点,如果她对自己多一点浑噩,如果她对未来再多一点奢想,甚至如果左天行没有直接了当地点明这一切,她或许会浑浑噩噩地由着局势将她推到某一个位置上,然后就站在那个位置上,直到她身陨,也绝不会退让半步。 可是 不得不说,左天行太出色了,哪怕这世界上还有比左天行更为出色的存在,左天行也不是她可以触及的人。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而她终于被这一段遥远的距离惊醒,回过头来,看见了自己。 幸而,她看见了自己! 而这一条路,这一条被她自己斩去了捷径了路,终究将由她自己来走。 杨倩看着笑得舒畅开怀的杨姝,愣神许久,终于也跟着杨姝笑了起来。 阳光、微风、鸟啼、钟鸣,现实的世界或许有磨难,但其实也很美好。 美好到杨倩这个受到世族教育,自小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啊,我们青春,我们年少,我们拥有自己,也拥有着未来。 多么的美好! 272|1.19|家 271 在这同一片苍穹之下,沐浴着出自同一轮曜日的晨光,左天行踏着钟声,在万众瞩目之中,捧着一片上好的玉圭,一步步踏上青石板铺就的石阶,走向石阶尽头的那一座白玉祭坛。 抬起的左脚就要落下的那一瞬,左天行心头一动,面上声色不动,眼波也没有丝毫晃动,但他的心神却在那一刹那间从他自己的躯壳脱离,在这时所有人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注视下,不惊动任何人地往渺渺冥冥的虚空深处看了一眼。 左天行的目光直直地望入那一片气运汇聚之地,望见那片虚空中陡然显化出来的独属于杨姝的气运。 那气运确实比之左天行于前世所见所知要小得太多,甚至仅有之前的一半而已。可和杨姝她那个时候的气运比起来,现在的她的气运却更为纯粹。 纯粹的青色,漂亮得如同一湾碧潭。但那纯粹青色中透出的气息,却又带着一种隐隐的生机,就仿佛那冬末春初之时被人小心捧出的种子。 左天行的左脚落在地上的那一刻,他那已经脱离了自己躯壳的心神稳稳地回归躯壳之内,顺势将身体重心前移,又将右脚抬起,接着往前迈出一步。也在这同一时刻,左天行耳边忽然响起一声长而清的鸾鸣。 是鸾鸣,而不是凤啼。 那鸾鸣回响在左天行耳边,也只在左天行耳边回响。 鸾鸣声声,似欢喜似释然,仿佛告别,也似乎是祝福。 左天行没有再张眼去望,但他心中明白,杨姝从此以后就只是杨家的杨姝,再不是他左天行的道侣。杨姝日后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名号,甚至还会成为别人的道侣。但那个人,却绝对不可能是他。 这一日,终于到了。这一日,居然这么早到了。 左天行脚下步伐不乱,心头却有一面明镜自心海升起。明镜甫一出现,便就高高升起,将左天行此时心头纷繁错乱的种种心绪尽数封印储存,给他整理出最为适宜的心理状态。 不过一个眨眼,就已经调整过来了的左天行稍稍凝神,望见正前方石阶尽头的那一个紫石堆彻而成的祭坛。 祭坛之上,设有一祭台。祭台前早早备下三足圆口的巨鼎,巨鼎前方的小案上,同样摆放着刘封等人精心备下的灵果灵酒。再一细看,又见那灵果灵酒侧旁,还有着一个香筒,里头盛放着整整一百零八根左天行亲手掐造的线香。 净量、净栋、净罗、净尘、岑双华等持帖前来观礼的客人各按次序站立在石阶两侧,注视着左天行从石阶的另一侧走来,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面前,向着石阶尽头那处的祭台行进。 仿佛间,他们看着这样的左天行,竟然似是看到了他们的将来。 将来,他们也会如同现在这样,看着左天行这样一步步地走过他们,迈向道途的前方 不,不仅仅只有这一个左天行,还有那个比之左天行还更出色三分的妙音净涪 无论是道、佛、魔三大教门出身的杰出弟子,还是岑双华这样无门无派靠着某一份传承走下去的散修和家族族长们,一时间心底都是复杂难言。可现在毕竟是在天剑宗,是在左天行的这一场结婴大典上,不管他们的心情如何,也只能从他们的眼角处泄露些许,而他们面上那赞叹的笑容却仍旧面具一般,稳稳地挂在脸上。 天剑宗的人目光扫过一圈,也不知他们到底看不看得出来,面上笑容仍旧灿烂到耀眼。他们甚至挺了挺自己的脊梁,站得更直更稳。 可作为这场结婴大典上绝对主角的左天行却根本就不在意。 他捧着手上纹丝不动的玉圭,走到了石阶的尽头,踏上了祭坛。 他刚刚在巨鼎前方站定,身前初升的太阳彻底显出了身形,照耀诸天的阳光更在这一刻褪去剩余的金黄,变成更为耀眼的炽白。 也正在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朗朗的高唱:“吉时到,请左真人奉玉圭予天。” 左天行这才再度往前迈出几步,来到祭坛前方,将他手上的这一枚玉圭放到巨鼎后头的那一座玉案上。 怒浪洞中,依靠着石壁睡得深沉的皇甫成此时陡然醒转过来。他睁着一双不见分毫睡意的眼睛,侧着耳朵倾听了一阵,在阴暗处无声地提了提唇角。而在他的心底深处,更有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在说:“开始了。” 左天行才刚将玉圭放下,就又是一声高唱传来:“请左真人拈香。” 左天行依言转身,从旁边的香筒上取出三十六根线香捧在手上。 他退回原地站定的时候,一道微风不知从何处转了过来,在左天行手上的线香绕过一圈,整整三十六道细细的烟柱直直升起。 天剑宗内各处峰头注视着这边祭坛的目光看见这般异状,或是点头轻笑,或是面有谙羡,或是面无表情,不一而足。 左天行不惊不讶,仍旧稳稳地站立当场,静默地等待着。 随后,果然就又有一道高唱声恰到好处地响起:“一拜天道,请天道见证。天剑宗明见峰陈朝真人座下弟子左天行,今已成就元婴,为天剑宗内第六百九十五位元婴真人。” 合着这一声高唱,左天行捧香三拜。 旁边观礼的人听着六百九十五这一个数字,不免又有一些心塞。算上左天行在内,现下天剑宗内可是足足有六百九十五位元婴真人。 六百九十五,光光是这样一个数字报出来,天剑宗就稳稳地压了道门各宗各派一头。 但这还不是让他们最心塞的事情。更加堵心的是,他们还记起了天剑宗内的那足有五十六位的化神真人。而除了这些个元婴化神之外,此时的天剑宗明面上还有六位合体真人和一位的渡劫真人。 六位合体真人!一位渡劫真人! 道门各宗各派,哪怕不算整个剑宗,而单只将归属于剑宗的天剑宗拎出来与别的道系相比,那也不落下风。 这是何等的可怕! 须知,在景浩界中,道门为鼎立于世的三大教门之一。而与此同时,道门之下,又分为剑、武、阵、符、术、幻六个道系。在这六个道系之中,则林立着或大或小的宗门宗派。 天剑宗仅仅是归属于剑道道系下面的一个宗派,但单就实力而言,本就已经能够硬憾道门之中的一个较为弱小的道系! 而这,还仅仅只是当下。 等到 所有受邀而来的客人目光笔直地落在左天行的身上,看着那个天之骄子缓慢而端正地向着天穹躬身拜下去。 等到左天行真的成长起来,等到天剑宗在他的崛起下厚积薄发,这道门,这景浩界,还有谁能够挡得住他? 不,还真有一个人! 还是有一个人的! 妙音净涪! 左天行并不在意在侧旁观礼的那些个修士们想法如何,面色如何,合符规仪的三拜完毕后,他上前三步,将手上的线香稳稳地插入巨鼎之内。 就在左天行插下线香的那一刻,明明此时大日升空,天穹万里碧霄,却在晴空之中,忽然响起三声惊雷。雷声阵阵轰隆,携着无上天威而来,震得这祭坛方圆万里的人心神不稳。 除了左天行自己外,这场上所有人全部愣怔,久久回不过神来。 左天行的结婴大典进行到了现在,每一步都明确地按着结婴大典最平常的步骤走,半点没有改动,不添也不减。也就是说,像左天行这样举办结婴大典的元婴修士,这景浩界中多不可数,可就单单只有左天行一个人,在第一拜礼祭天道的时候,就得到了天道的回应! 众人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后,禁不住纷纷侧目看向左天行。 就是一开始带着闲逸随性的笑容平静看着这一切的净罗、净尘两人,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可他们对视了一眼后,又都放下心来了。 左天行得天道厚爱又如何?他们的净涪师弟,不,净涪师兄,如今已经是比丘,又得世尊和准提佛母两位尊者看重,真拼起来,谁怕谁?! 净罗、净尘两人因着想到了净涪,平稳心神的速度在这里的众人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但饶是他们,也没有看到在那雷声响起的时候,祭台上面色无波的左天行偏转了一个小小的角度,抬头看了上方晴朗高渺的天穹一眼。 所以也就更没有人发现,左天行那时的眼睛晦暗得可怕。 那是他平生也罕见的晦暗幽深! 远比刚才的他还要恐怖。 左天行心中高悬的那一面明镜接连震动,才再一次赶在所有人察觉之前,将左天行心中升起的种种思绪再度妥善封印。 所以待到众人终于从那突兀但始终堂皇的雷声中回过神来,又一次拿着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左天行的时候,左天行已经再一次稳定了他的情绪,静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下一声高唱响起。 负责唱礼的仪宾毕竟也是陈朝真人的师弟,是左天行嫡亲的师叔,修为和心性都拿得出手,这时候也已经回过神来,沉定心神再一次唱道:“二拜祖师,请祖师见证。天剑宗明见锋陈朝座下弟子左天行,今已成就元婴,于宗门内开辟曜剑峰,为曜剑峰第一位峰主。” 仪宾的唱礼声落下,天地胎膜之上端坐的那位剑修睁开眼睛,垂下视线,精准地落在下方拈香而拜的左天行身上。 他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慢慢地升起了一个笑容,仿佛春日里破开水面浮冰的那一道暖煦和风,那一缕难得的暖意简直能让有幸看见的人心头一颤,忍不住为之触动心神。可有幸没有错过这一个笑容,又有实力、有心思没有错过这一个笑容的人,却是屈指可数。 不过剑修也没在意。 他的双手仍旧平平稳稳地摆放在膝上,可他身后的那一个剑阵中,立于东方方位的剑器却嗡然发出一声剑鸣。这一道剑鸣既长且亮,既清又亮,轻而易举地破去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毫无阻隔地穿透天剑宗的护宗大阵,径直投落在左天行面前的祭坛上。 当剑鸣声响起,整一个天剑宗内俱是一静,竟未再有一点人声。 天剑宗内所有人,不仅仅是当下正在观望着左天行这一场结婴大典的所有人,就连那些没有资格又没有实力的天剑宗普通内门、外门、杂役弟子等,甚至就连那些被护在层层禁制之内闭关静修的弟子真人们,也都被那一声剑鸣声摄去了全部的心神,再也分心不能。 可神奇也神奇在这里!那些正在闭关静修的弟子真人们,饶是全数心神都已经被这一道剑鸣声所摄,无暇再去控制他们的真元,却也根本没有影响到他们的静修。他们体内的真元仍旧如同他们早前搬运调动的那样在体内流转,不,是比他们自己搬运的时候还要流畅自如! 当然,这样的一个匪夷所思的事实,在他们还没有从这一声剑鸣声中醒过神来之前,是不可能被他们发现的。 不过在这天剑宗内,还是有一个人与旁人的待遇都不太一样的。 皇甫成。 此时还待在怒浪洞中的皇甫成,却根本不像别人那样迷醉沉迷,他甚至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往旁边的石壁狠狠摔过去,以抵抗脑海中那一阵阵搜刮神魂的剑鸣。 他也真的那样做了。 可是没有用。 一丁点作用都没有! 他的神魂此时简直就像是在有人拿着一根根细针毫不留情地狠扎。 如果是进入赎罪谷之前的皇甫成,他怕是直接就要痛得抱着自己的脑袋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来回打滚了。但现在,他虽然已经痛得脸色纸白,汗如雨下,却还能够稳稳地坐在原地,忍受着那一波接着一波的痛楚。 高坐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腾地睁开眼睛,并不去看怒浪洞中身体已经在痉挛的皇甫成,他只看着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的那个剑修,目光沉暗如同凝墨。可在那层凝固的黑暗表层之下,藏着的是只有寥寥几人才能看得出来的汹涌黑暗。 那汹涌的黑暗疯狂涌动,张牙舞爪地在天魔童子的眼底内无声嘶吼咆哮。 景浩界天地胎膜之外的剑修抬起了头直直对上那一双在无尽黑暗中咆哮嘶吼的眼睛,他的目光一点不偏一点不移,但怒浪洞中的皇甫成却终于从那一种仿佛绵绵无绝的疼痛中解脱了出来。 他将身体的重心全部交给了身后的石壁,自己只能用着身体里最后的力气轻喘。他双眼涣散,身体也是一下一下地抽搐着痉挛,但他却仍旧无知无觉地沉浸在那一种从无边痛楚中挣脱出来的轻快中,无法自拔。 天魔童子眼底那张牙舞爪一样的黑雾终于老实了下来,他并不去看大难逃生甚至面带梦幻色彩的皇甫成,只是扫了那一位剑修一眼,便又闭上了眼睛。 因为这个剑修的身份,天魔童子对于他的动作,是半句指责都不能有。 他能指责什么呢? 那个剑修是天剑宗的祖师之一,是皇甫成现如今名正言顺的长辈。宗门长辈要教训弟子,还是一个意图叛门的弟子,谁能指责个什么? 守在景浩界天地胎膜前的那位剑修冷哼了一声,也将目光收了回来,重又闭上眼去。 这两位大能在景浩界世界之外的这一番来往争斗,景浩界中却是无一人能够察觉到。饶是分别掌控着景浩界天穹本源和暗土本源的左天行和净涪手眼通天,也无从得知这一个层面的交锋。更别说旁人。 所以景浩界内的天剑宗里,左天行的这一场结婴大典仍在继续。那些观礼的客人,也依旧在一字一字地咀嚼着大典仪宾所唱出的话句,要从那话语中品味出不太一样的味道来。 不得不说,能被各门各派挑选出来参加左天行这一场结婴大典的弟子,都是门中备受关注有着一定局势敏感度的佼佼者。 纵然远远不及净涪和左天行两人,但和旁的人比起来,这些人真的就要好上太多了。所以,他们也确实体会出了些什么。 譬如,左天行于天剑宗内开辟出一个独立的峰头,真正成为一峰之主。曜剑峰第一任峰主,那可是明确无误的曜剑峰开山祖师!更甚至,等到左天行真正成长起来,再加上一点点机缘,他完全可以自开一脉。 自开一脉,真要那么简单的话,天剑宗那么多的元婴、化神、合体甚至是渡劫大能,天剑宗现在又怎么会只有那么百数不到的峰头? 但凡修行到一定境界,哪个修士又真的对自己的道途没有野心?谁又真的不愿意看着自己的道统发扬光大?那不仅仅是扬名立万的问题,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生长存! 可正如这世界上多如繁星的树木一样,树大分枝没错,但如果分出去的枝干太多,不仅无法反馈树木主干,就连树木的各个枝干也都备受影响。所以这景浩界里的诸多门派,不仅仅是天剑宗,都在有意无意地限制着支脉的开辟和发展。提升开辟宗内山头、峰脉的难度和限制,就是这一种心思谋算的体现。 也仅仅是之一。 可是现在,在左天行的这一场结婴大典之上,天剑宗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宣告整个景浩界,左天行开辟了一个峰头。那个甚至已经上了天剑宗宗内支脉名录的峰头,名叫曜剑峰。 净罗、净尘这时候却忽然收回了视线,师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两人目光刚刚撞上,便又齐齐笑了起来。 天剑宗的左天行有了曜剑峰,也不知道寺里的诸位师长们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异想天开地也要给净涪师兄挑一个地方,开一座山寺? 最好不要! 净涪师兄本来在寺里的时候就经常闭关,现在也还不在寺里。倘若净涪师兄再另有一座山寺,想来他在寺里待的时间就更短了。 如果净涪现在真的需要一座山寺,又或者想要拥有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山寺,净罗、净尘等人自然是不可能为了自己的这些个小心思阻拦净涪。实在是他们觉得,净涪此时也真的不适合打理一座初开的山寺。 净涪修为、实力、名气具足,任是一座初开的没有多少声名的山寺,有了净涪坐镇,也必与其他各寺不同。可就净涪目前的情况而言,真要打理这么一座山寺,又未免太过损耗他的精力。 山寺于净涪师兄而言,想来也是必需的,但目前并不是一个好时机。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净罗、净尘两人一念间的事情而已,仅仅是一息不到的工夫,这样的念头就被他们放下了。 山寺要不要给净涪,什么时候给,寺里的各位师长们心里必定有数,净涪师兄自己也自有计较,完全不用净罗、净尘来操心。 事实上,哪怕净罗、净尘两人已经妙音寺里难得的与净涪相熟的同辈弟子了,他们也不曾真正的了解净涪。 山寺,净涪根本不想要。他想要的,是妙音。 是整一个妙音寺! 但他这个所谓的要,又并不是想要像他上辈子那样将整个天魔宗乃至整个魔门尽握我手的野心和拥有。 从生死轮回中转过一遭品味过真正的绝望和无力的净涪,比起当年那个掌控整个魔门的皇甫成而言,少了几分对权势的野心,而多了几分对实力的渴望。 当年的皇甫成也深知实力的重要,也在如饥似渴地吞食着每一个能够增强他实力的机会,但不可否认,出身皇族,从小接受北淮国皇室教育的他,对着权势也有类似的渴望。 实力和权势,他哪一个都不想错过。所以他就哪个都没有放过。他贪婪地渴望,妄想地奢求,而他的天资和勤奋,最终也成全了他。实力、权势,都被他紧紧地拽在手里。 偌大一个景浩界中,有且只有左天行一人能与他抗衡。 直到 直到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夺舍。 那一场无妄之灾,足以令当时的皇甫成真正的明白,所谓权势,从来都只是锦上添花。真正能够护持己身,震慑旁人的,唯有实力。 只有实力! 所以,净涪想要妙音,绝不是想要成为妙音寺的掌控者。 273|十住其三 273 他想要妙音,是要成为妙音寺的无冕尊者! 到得那时,根本无须他费力再去做些什么,也根本无须他平白耗费心思,妙音寺上下都将会完整地贯彻他的理念,义无反顾地执行他的意志。 他将被称之为道! 因此,他这一路走过的痕迹,将被称之为道途,令人趋之若鹜;他日后说出口的那些花,将被称之为道音,被人奉为圭臬;他曾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将被称之为指引,使人争相模仿。 他将成圣! 净涪闭了闭眼睛,身体纹丝不动地站立在晨风之中,沐浴在盛夏早晨炽白的阳光里。 白凌站在净涪身后,搭在褡裢上的手紧了紧,立刻无声而警觉地打点精神,防备着这周遭的一切,唯恐这旁边突然生出点什么状况来,打断了净涪的顿悟。 没错! 就在这样一个平凡普通的早晨,就在这一刻,净涪顿悟了! 白凌小心地警戒着,但他也没有太过小心翼翼。 他相信净涪。 他相信净涪这个他择定为主的青年比丘。 哪怕这个比丘无论哪一个方面在旁人眼里都已经很是不凡,他却仍旧觉得,这些被显露在人前的一切,全都只是一层表相,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在这一层表相之下,在这一个小小的冰层下方,藏着的必是能令世人震颤的力量! 也因此,哪怕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此刻看起来再是无所防备,再是不堪一击,他也并不担心。 净涪本尊此时也根本不在乎白凌心底的那些个想法,他只专注于自己。 在他的心神中,种种触手可及的美妙未来一一演示。 举手投足可捉拿日月,吞吐气息能摇撼天地,心念转动更扭转人心 但凡他想,无一不能如愿。 在这虚空万界中,没有能够抗衡驳逆他的存在! 他至尊至贵,他至高无上,他无所不能 净涪的眼睑依旧紧闭,未曾有过丝毫颤动,他简直就像一个石人。 他也真的就是一个石人。 一个站在临海石壁前方经受千万丈浪涛冲撞击打却始终依旧坚定地站在原地不曾偏离分毫位置的石人。 任由种种心绪如潮汹涌翻卷,他的心底,仍旧牢牢地拽着一线清明。 无边的暗土世界之中,那一片暗土世界本源里,忽然显出了一张暗黑皇座。那皇座之上,三千青丝被整整齐齐收拢在墨玉发冠中的净涪魔身也紧闭着眼睛,原本光滑平整空无一物的眉心印堂处忽然生出一点漆黑如墨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光线一并吞吃殆尽的椭圆墨点。 这样的一个墨点落在净涪魔身那样一张白皙细腻毫无瑕疵的面庞上,就如一滴落在洁白宣纸上的墨点一样,格外的显眼。但也是这样的一个墨点,衬着净涪魔身那鸦青的发和眉,衬着那对浓眉下方的那双墨瞳,却又是相得益彰的和谐,不见半点突兀。 那样的一个椭圆墨点出现在净涪魔身的眉心印堂处,便像是一个有着无穷吸力的漩涡,将那些依旧游离在净涪魔身掌控之外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鲸吞入腹。 那些纯粹而自然,没有沾染上半点人类印记的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如同归巢的倦鸟,又像是流入汪洋中的百千川流,好不抗拒,甚至是欢呼着扑向了净涪魔身,流入净涪魔身眉心印堂处的那一个墨黑印记。 随着这些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涌入,那一个墨黑印记也慢慢地开始发生变化。 印记中那仿佛一层一层铺叠累积甚至是沉淀的墨色一点点晕染开始,虽然印记的大小仍旧不变,但那或浓或淡的墨色交错,却是形成了一种看似简单实则繁复的堆彻。渐渐的,净涪眉心处点缀着的那一个椭圆墨点,竟然依稀有了世界的模样。 他化自在天外天上的天魔童子似有所觉地收回落在皇甫成身上的目光。视线一偏,他沉沉地盯着景浩界下方的那一片阴影。 他知道,在那一片阴影里,净涪魔身正在进行着一场蜕变。 而在这一场蜕变之后,在净涪魔身醒来之后,他将彻底掌控景浩界的暗土世界。 净涪小和尚的魔身,将是真真正正的景浩界暗土世界之主! 天魔童子盯着那一片阴影片刻,最后一眨眼睛,望定了下方景浩界世界中正在顿悟的那个青年比丘。 他右手的食指动了动,原本结成的莲花状手印一瞬间崩散。 然而,不过是一瞬间,天魔童子手指便又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原处。那个莲花状的手印再度成形,一道道流转的黑色气流在天魔童子的手指中游走穿行,仿佛最为灵动的游鱼,活泼又可爱。 天魔童子那一瞬间的失态,引得他周身气机有一瞬间的崩乱,更惹来了旁的天魔童子侧目。 天魔童子似慢实快地将眼睑垂落。 垂落下来的眼睑将天魔童子的目光牢牢地封锁在他自己的眼底,也将他自己曾经留下的那些痕迹全数抹去。 等到旁边的那些个天魔童子要循着天魔童子的目光追去的时候,却是什么都找不到了。 天魔童子感受着旁边同伴带着恶意的目光在他身上游移徘徊许久,却面色不变,依旧放松自如地端坐莲座之上。 净涪佛身端坐在净涪识海左侧,手捧一片贝叶禅经端坐虚空。同在这一片虚空之中,就在净涪佛身的身后,一株枝叶婆娑的菩提树披着满身的金色佛光,稳稳地扎根在虚空之中。 随着天魔童子的眼睑垂落,他的目光在那一霎那散去,净涪佛身手上捧着的那一片贝叶禅经也浮了起来,飞入了净涪佛身身后的那一株菩提树树冠之中。 一道清净菩提灵光从菩提树树冠扫出,正正地卷中了那一片贝叶禅经,带着它飞回了菩提树树冠里。 待到那一道清净菩提灵光隐入菩提树树冠中后,净涪的识海里哪里还能找得到贝叶禅经的影子? 净涪佛身不在意手上不见了的贝叶禅经,也不在意身后那株菩提树树冠上突然结出的一颗菩提子,他仍旧闭目端坐,心神沉落,只关注着自身。 也就是此时,净涪魔身、净涪本尊以及净涪佛身三身齐齐在净涪的识海之中显化身形。 倚坐在暗黑皇座上的净涪魔身、头顶一个纯紫华盖的净涪本尊和背靠着菩提灵树的净涪佛身,三身即便在净涪识海中显化出身形,也都仍旧是紧闭着眼睛,谨守己心本念。 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别的动作。 可是这个时候,也确实不需要他们再有别的什么动作。 那些出现在净涪眼前,诱惑着净涪的诸般美妙前景,这个时候自动自发地浮现,根据着净涪三身于冥冥中的各种牵连,同时勾连着净涪的三身,引动净涪三身的种种杂思心念。 这些同样出自净涪心底的杂思心念,似是而非地混杂在净涪的道念之中,在净涪的身前,铺展成了一个个岔路口。 只要净涪一个不小心被迷惑被引诱,踏入那些个岔路口,他就将在那个岔路口越走越远,也将离他真正的道途越来越远。哪怕净涪在某一日得到了符合他现今想象的厚重实力,他最终也只能站在断崖上,无力地遥望着那一条真正的通向顶端的道路。 这就是凶险道途! 道途之上,处处险境。要走在真正正确的道路,就绝对不能大意。 和净涪站在一个类似的岔路口上的,其实还有一个慧真。 慧真当年就是没能警觉,也还没有清醒地看见自己所渴求的前方,没有真真正正地望见自己的内心,所以他成了西天佛国里的慧真罗汉,所以这个景浩界里又有了一个恒真僧人。 净涪 净涪却又和他不同。 净涪识海之中,三身同时睁开眼睛。也就在他们双眼亮起的那一霎那,净涪三身陡然各自化作一个枝桠。而这三个枝桠连接的地方,却是一个扎根在识海明镜之下的树根。 实力虽是他所求,是他所执着,但他真正为之上下求索,为之执着渴求的,其实并不是实力,而是自我! 因为想要看清自我,想要做随性而自由的“我”,因为想要坚持“我”,他才需要实力,渴求实力,执着实力。 他需要强大莫测的实力作刀,为他斩去前路的一切荆棘,为他破去这世间的所有阻碍,能让他真正而自在地做他自己。 为尊做主,成道证佛,也绝对不是他的所求。 他所求,为行他真正所愿之行,为成他真正所愿之事。 他所求的,从来就只是一个“我”! 他也一直在这样的一条道路上行走着,未曾厌倦,不见疲乏。 净涪本尊一念贯通三身,而他身侧分左右站立的佛身、魔身此刻齐齐抬头侧目,直直地望向本尊。 说不上谁快谁慢,也分不清谁先谁后,或许就是在同一刹那间,佛身、魔身俱各往这净涪本尊的方向踏出一步。 他们的身上,各有一道金光、黑烟飘出,汇入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之中。 金光中,黑烟里,在同一时刻响起了净涪佛身、魔身的声音。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声线,但因为两个人说话的态度、语气和习惯的不同,竟然生生令人听出两个人的感觉来。 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这般相同又不同的两个人。 “愿承一人善,降服众生魔。” “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佛身的作为并不出净涪本尊的意料,唯一让他惊讶又不惊讶的,也就仅仅只有魔身而已。 但不管他惊讶与否,这个时候的净涪本尊也没有于心底生出丝毫波澜。他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视线牢牢地锁在他身前浮起的那一道紫色霞雾。 纯粹的紫气带着华贵和明净,只在净涪本尊眼前转了一圈,便飞遁入了净涪本尊头顶的那一个紫色华盖中,消隐不去。 紫气隐去的同时,佛身身前的金光、魔身身前的黑烟也都一并飞入了他们身后的光明佛塔和幽寂暗塔之中。 得了紫气、金光、黑烟的滋养,净涪本尊头顶的华盖、佛身身后的光明佛塔和魔身身后的幽寂暗塔也自都各有变化。 净涪本尊伸出手,接过了头顶那一个自然收起,又自动自发地飘落在他手掌心上的紫色华盖,扫了一眼更显堂皇慈悲的光明佛塔以及仿佛多了一丝公正纯粹的幽寂暗塔,平平正正地落在净涪魔身身上。 与此同时,佛身也将光明佛塔收起,和着本尊一道,用那含了笑意的视线望着魔身。 魔身先是眯着眼睛和佛身对视一眼,一番视线碰撞之后,他才迎上了净涪本尊的目光。 看着这样无声交流的双身,佛身目光里的笑意更浓,但他没有作声去打破这种默契的沉默,也没有重新遁入金光之中,就这样微笑而无声地观望着。 这种三身间无声和谐的默契,终究还是被净涪本尊自己打破。 他微微垂落眼睑,偏移了自己视线的焦点,用他惯常的平淡语气不轻不重地问道:“你是认真的?” 其实根本不需要再像佛身那样站在受戒羯磨的戒场里,站在佛门阿弥陀、准提佛母两位尊者面前,一字一字严肃庄重说来,甚至都不用魔身说出口来,作为与魔身同为净涪三身之一的佛身与本尊,在魔身坚定心念的那一刻,佛身和本尊就已经明白了魔身的心思。 但即便是这样,将心思坦言,也是一种无可替代的交流。 魔身很明白这一点,便也不吝于开口,更不会觉得吃亏。 他是魔身,但他也是净涪。 作为净涪,面对同为净涪的双身,他应得也格外的干脆。 “是!” 应了这么一声之后,他迎上本尊和佛身的视线,端正而严肃地又重复了一遍:“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本尊和佛身两人齐齐一整面色,向着魔身躬身一拜,口中应承道:“善!” 魔身朗笑一声,又抬头透过时间和空间的重重阻隔,望入天穹之上的那一片虚空。 除了那一片虚空,他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天魔童子的目光已经收回,更抹去了自己曾经留下过的所有痕迹,饶是与他身处同一等级实力与他相差无几的其他天魔童子也无法通过天魔童子曾经的动作寻到这一处景浩界,寻到这个景浩界中的净涪魔身,更别说是魔身这个实力和天魔童子差了老远老远一段距离的“凡人”。 但魔身又仿佛是看见了一样,他定定地望了那处虚空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对着本尊和佛身一点头,转身一步跨入了无边暗土世界里。 与他一同出现在无边暗土世界里的,还有魔身座下的那一张黑暗皇座。 佛身目送着魔身远去,随后,他向着净涪本尊合十一礼,也转身一步返回了那遍布金光佛气的左边识海中。 ‘愿持一人恶,镇压万古邪。’ 这句话,是魔身的立身信念。 这一句只有净涪三身听见的话,也只有净涪三身才明白话里的意思。所谓的万古邪,既是指的那一个曾经对他,不,是他们,下过黑手的那一位天魔道前辈,也是指的那些将阻拦他们前行的阻碍。 无论是谁,但凡被他们认定是阻碍,那那些人于他们而言,就是万古邪,就是该被魔身出手镇压的对象! 净涪佛身含笑坐于菩提灵树之下,却不说什么,伸手摸上了落在他掌心处的光明佛塔上。 感知着掌心下暖煦光灿的佛光,看着清净无物的眼底,感受着心头那带着凉意的清醒清明,佛身眼底的笑意不禁溢出,流落在唇边,开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这就是十住其三,修行心住了啊。 景浩界中,白凌瞠目结舌地看着头顶冒出一道几可与大日争辉的金璨佛光的净涪,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这是,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