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算爱》 分卷阅读1 chapter 1 “所以呢?你觉得怎么样?”惠特的目光横越沾满墨渍的橡木桌,遥遥落在另一头的查理哈德利身上,后者正塌坐在嘎吱作响的皮椅上,一迭印刷不清的文件掩住了他标志性的紧锁眉头。单只是阴沉的表情还无妨,让惠特惴惴不安的是房里蔓延的沉默。这里往常一向人声嘈杂,时不时充斥哈德利的咆哮。“没看过这么好的报导吧?够拿一座普立策奖了?” 哈德利将文件放回桌上,看向惠特。那目光挟带的一丁点儿揶揄和几不可见的同情让惠特的心直直落到比上次被哈德利退稿时──不就是两周前?──更深的地方。如果哈德利收下报导,至少代表哈德利还对他抱有一丝希望,还相信只要给予足够的时间和耐心,就能让昔日麾下最好的一名记者重振旗鼓。 “我觉得怎么样?”哈德利从成堆的骆驼香烟里抽出一包,哈德利妻儿的微笑照片旁是它的固定岗位。“我觉得格拉斯比夫人的小鹦鹉肯定爱死了。” “那么我就会因为写出最受欢迎的鸟笼垫纸1而得到普立策奖了。”惠特格外渴望地看着那包香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口袋正好没烟了。不过空腹抽烟可不好受。“你会采用这篇报导吗?” 注1:常用来戏称没人读的报纸。 “你说我该采用吗?” “我在这方面的嗅觉还是挺灵敏的,只是最近──不巧是过敏季节。” “我想也是。”哈德利将烟点起。“你何不善用你灵敏的鼻子,去上城嗅一嗅‘多灵顿狂欢节’还有没有什么好料?” 惠特摇头。他可还没完全抛下自尊。“我不写这种骗人眼泪的自杀故事。留给那些还着迷于死亡的飘渺恐惧的年轻人吧。” 哈德利嗤笑,把一口烟喷进办公室污浊的空气中。“你才几岁──二十八?” 那一口烟飘过惠特身边时他几乎想猛吸一口,但他忍住了。“二十九。” “我看你还能再写几年,”哈德利说。 在四年前世界还没坠入深渊时,他或许会同意这一点。惠特稍微坐直了,终于将死尸般沉甸甸挂在他肩上的问题抛出去,“借我一点儿让我撑过这周?” 哈德利扬起眉毛,把额前凌乱的灰发向后扒梳。“上次借你的五块钱这么快就用完了?” “是啊,我买了艘快艇。”惠特反唇相讥,“你以为五块钱能干什么?” “你跑去德莫尼克2吃饭了?” 注2:de1oni’s,纽约第一间高级餐厅。 “你上次在徳莫尼克吃到火腿三明治和汽水是什么时候?” “好啦,你就拿去吧。”哈德利从口袋抽出一元钞票。惠特松了口气;他恨透了会计处那个势利眼的事务员。 “谢了,查理。” “随便吧。别全花光了,留一点儿到好日子用,知道吗?” “好日子,”他轻笑了一声,“你没听说吗?好日子早到头了。没啦。认份享受坏日子吧。”惠特云淡风轻的语气装得不怎么高明,他在羞耻感来袭前起身,走向门口。 “别忘了多灵顿的报导,”哈德利喊住他,“抓住大众关切才卖得出报纸,知道吗?” 大众关切。惠特在空无一人的长廊间对自己做了个鬼脸,朝电梯走去。近来他已经失去了所有对大众的关切。今晨他在等候领取施舍食物的人龙中看到的传道士更让他坚信自己对人类的认知;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能被泾渭分明地划分为两派。其中一群人像鬣狗,他们不讲道义,只在乎头一个抢到鲜肉;另一群人则像羔羊,不知道即将被人拆吃入腹,还自己傻呼呼送上门。只要口头对他们保证明天会更好,他们就深信不疑。可不是吗?明天的确会更好。 对鬣狗而言。 这是神的惩罚。传教士端着庄严的嘴脸指责人群,彷佛他虽身为人类一员,却获得了赦免。惠特看着这列困倦绝望的脸,想知道他们的罪行到底是什么。他们之中有谁犯下了滔天大罪吗?没人将传教士的话听进去,惠特稍微松了口气。他们囿于饥饿和忧虑,已经几个月──或许几年没睡好觉了。分会儿心是好事,至少能抵挡另外那些该死的烦恼,尽管只有一会儿。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没有人能将它凑回一块儿,就算是罗斯福也办不到。 惠特将起皱的纸币压平,叠好,谨慎地把它塞进背心口袋。他还得省下一部份来张罗晚上的栖身之处。如果有的选,他可不想再睡门廊了。他顶着刺骨寒风朝里温顿走去,暗暗祈祷等待救济的队伍已经变短。但等他走到街角,他的希望很快就湮灭了;队伍早已长得看不到尽头。就连暗下来的天色也没能让人群散去。事实上,这些人根本无暇注意天气,咕噜作响的胃驱使他们只能拖着脚步加入队伍。第一滴雨落下时,他们还是顽强地站在雨中。 惠特无法加入排队的人群。虽然今夜寒冷难挨,但要是他分明能用口袋里的一块钱饱餐一顿,却还排在其他人之前接受救济,他就真成了混账了。拥有一块钱就能让他感觉自己享有特权,也真够可笑的。不过是盲人之国里的独眼人。他沿着水沟走,将人行道让给等待的队伍。擦肩而过之际他试着和那些人对上眼,如果能和他们交换一个会意的点头或哀伤的微笑,他多少就不那么觉得自己像花园大道那些衣冠楚楚、戴着高礼帽去赴宴的人,晚餐桌上还摆着肉馅糕、通心粉和干酪。 但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牢锁在前方的施赈所入口。那些并非独行的人则和同伴挤在一起,每隔几步就殷殷确认着队伍前进的速度,好像这不是闭着眼也能知道的事。惠特继续前行,过了一区再一区,突然间和一个独自在队伍中的男人四目相接。男人肩膀拱起,脸色在昏暗街灯的照耀下白得惨淡,哭肿的双眼和湿透的脸庞让惠特动弹不得。他还以为自己对他人的眼泪早已无动于衷。 “嘿,”他压低声音,试着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一脚踏上人行道,更接近那个男人一步。“这儿的食物跟馊了没两样。”他试着笑了下,希望能表现得更真诚。“跟我来,我可以请你喝杯咖啡。” 那男人只是望着他,似乎不确定该怎么理解他的话中含意。男人身后的女人倒理解了十足十。“队伍尾端在那头,”她语气里的怒意引来了周围的注意力。她粗鲁地拍了哭泣男人的肩膀, “你不能让他插队。” “这样不公平,”她身后的老先生也表示同意。 “我没想插队,”惠特讶异地说。 那名哭泣的男人将嘴唇绷成厌恶的弧度。“你是想害我丢了我的位子吗?” “别烦他了,”那个女人说。 “自私鬼,”那名老先 - 分卷阅读2 生则低声骂他。 惠特的胃揪紧了,并不全是出于饥饿。自私鬼。说得好。毕竟他的口袋里有一块钱,却没有慷慨分享。“好好享用你的汤吧。” 他本应在餐车解决一顿,但施赈所对街的小餐馆还在营业,所以他当着那个哭泣男人和他的护卫者的面,走进了那里。他没回头看那些人注意到了没。他不想再费心了。他不在意了。 餐馆里充盈着一股洋葱和大蒜的气味,显然他们煮老肉的时候加了不少料。惠特看了眼那些皮包骨的炖牛肉和炖鸡,决定还是不要冒险尝试,免得在游民之家抱着马桶吐一整夜。他点了碗面条和一些面包,端到他所能找到最偏僻的角落桌上。大众关切。光是这间餐馆就有足够填满一打报纸的版面的大众关切──但人们很快就会厌倦这些千篇一律的内容。手头拮据的夫妻,经济困难的家庭,所有人都在底线挣扎。 他伴着不新鲜的面包,像吃药一样囫囵吞下无味的面条。他边吃边看见一名压低了帽沿的中年男子游走在客人刚离开的餐桌边,不时停下将面包屑扫进嘴里,或将鸡骨头啃干净。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惠特出神地想,人们不能像熊一样填饱肚子睡过冬天。不过冬天不会放过任何人。冬天已深深扎根。 他离开餐馆时外头已下起大雨。那群可悲的人还聚集在人行道上,无疑正在接受上帝的审判。雨水将世界仅存的色彩洗得一干二净,惠特通过一个比一个灰暗的街区朝旅馆赶去──这个称呼还是恭维了。他或许不是出身在范德比3或洛克斐勒4那种富豪之家,但他也知道一间旅馆该是什么样的;在一个空荡、潮湿、阴暗的空间塞满铁床,再铺上干扁脏污的床垫可算不上旅馆。但身旁这些肮脏湿透的人,他们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一样悲惨,也不怎么算得上客人。 注3:the vanderbi1ts,来自荷兰,财源由航运与铁路运输拓展至其他领域,以诸多豪华房产闻名,是历史上第七富裕的家族。 注4:the rockefe11er,美国实业家族,革新了石油工业,全盛时期垄断了美国9o的石油市场,在2o世纪初成为全球最富有的家族。 或许除了一人之外。 惠特看过不少昂贵的皮鞋出现在游民之家的破旧地毯上,它们的主人多半为了谋职徒步数哩,将它们走脱了型。但他隔壁铺位上那双淋湿的鞋则不然,它们近乎全新,还刚上过油。那件有着闪亮暗棕色钮扣的大衣也是新的,那套棕色亮面斜纹西装更是滑顺,惠特已经好几年没在街上看过这么干净平整的东西了。他起先想,这人说不定是个法外之徒,但那双眼睛里自省的沉默,加上对方随意躺在床上、戴着帽子靠在床头的姿态推翻了他的第一印象。对方心不在焉,似乎没注意到惠特的视线,惠特趁机欣赏了一番。他的五官有棱有角,但并不刺眼,惠特猜测那一头棕发平时应会被主人梳理得井然有序,现在则成了散在额前的一片发流。在压扁的帽子和新鞋之间,他瘦长的身形或许称不上强壮,但足以在夜里让女人取暖──或者男人也不无可能。 多半是女人。惠特躺回去,后悔没和查理讨一包骆驼香烟。他朝他的铺友投去一眼,“有烟吗?” 那人先是费力将视线移到他身上,接着才挤出一个带着歉意的微笑。“我不抽烟。” “真的?那你还能怎么打发时间?” 没想到这句话让对方脸上微弱的笑意瞬间消失了,在微光下,那双眼睛映出一种深层的蓝色,但里头的焦点很快又飘向远方。“我之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你呢?”他看着惠特,“ 除了抽烟之外?” 惠特想了想,“喝酒。睡觉。有时候能吃点儿东西。”极少的时候。“要是你有时间,这些都是不错的选择。” “我现在有大把时间了。” “刚丢了工作?” “可以这么说。”那双蓝眼睛再度移开了视线,无精打采地观察一个个在沉默中找到自己床位的新来客,他们几乎一沾到床就立刻睡着了。“有人在哭,”他低语。 他说的是和他们相隔好几个铺位的人。惠特也听到了,他耸肩,“不失为一种打发时间的方法。”他往下滑,让枕头掩盖他的听觉。“你喝酒吗?”他怀着微弱的期待开口问。 “三不五时吧。” “你该不会手边正好──”惠特瞄到那人的外套口袋露出半截瓶口。人们总是用上好的威士忌来庆祝自己丢了工作,相信这点准不会错。“谢了。”酒瓶近乎全满,惠特便不客气地灌了一大口才还给对方。那双蓝眼睛里出现一丝微弱的兴味,意外让他开心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彼得──”对方没说下去。 无所谓。“我是惠特。” 对方眼里的兴味转为好奇。“惠特摩尔?” 惠特回敬以平板的笑容。“就是惠特。” 彼得点头,半是招呼半是理解。“你失业很久了吗?” 惠特向后躺。“可以这么说。” “你经常来这儿吗?我昨天没看见你。” “只要是个房间,我哪儿都能睡。”困意袭来,惠特在闭上眼睛和刨根究底之间举棋不定。“你被房东赶出来了?” “我──”彼得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低声说,“还没。” “只是想先习惯没地方睡的日子?” “早打算早好。” 惠特嗤了一声,终究忍不住笑出来。他很高兴这次自己的笑声里没有以往如影随形的讥嘲。“要不是你穿着晚宴装,我就相信你了。” “这算吗?”彼得的语气里没有反讽,只有纯粹的惊讶,他似乎真没注意到自己穿了什么。“我知道这不像失业的人会穿的衣服──” “不用担心,再过几周它就像了。但我得说,我很意外你穿着这身他们居然会放你进门。想在包厘街生活还是有一套标准的。” “我注意到了。”彼得语调讥讽,但他的绝望还太新鲜,没法掩藏,让话里的尖刻打了折扣。“门口的人就是个懒鬼,他根本没看我一眼,也不在意任何走进来的人。”这时两个男人摇摇晃晃地经过,他们搀扶着彼此,接着倒在同一张铺位上。他们嗤笑着打闹,开始试图将对方推下床垫。惠特猜想他们会先醉得昏睡过去,还是让整室的人夜不能眠。他考虑怂恿彼得给那两人喝上一两口,但他不愿浪费这么好的威士忌。 彼得似乎也在想同一件事,但他打量了一会儿后突然转身朝向惠特,扬起眉毛,低声说,“我想他们忘乎所以了。” 惠特撑起手肘瞧向彼得身后的铺位。那两个男人现在不把对方推下床了,开始另一种角力。两人之 - 分卷阅读3 中较为高大的那一个将另一人压在床上,亲他──让公共空间见鬼去吧。他们滚到一起时,瘦小男人的西装敞开来,他的胸脯弹出,而那显然是属于女性的一部份。惠特原先还在感同身受那股愉悦,这时短暂的刺侣身上,那男人已开始醉醺醺地胡乱往女人身上顶,口水淌了她一肩,他赞叹地看了一分钟。“你的房子──”他转身朝向彼得,“还能住到这个月底是吗?” 彼得的脸上出现一丝不自在。“我不确定。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我不认为你到这个鬼地方只是为了习惯习惯。” 彼得看向他的眼神充满警惕。这可以权充回答,但惠特继续等待。他不担心自己会被抓进监狱,面对一笔付不出的罚款。他相当确信彼得不是警察;惠特能辨认彼得竖起的警戒下隐藏的那种渴望,要不是彼得多喝了几口威士忌,或许还看不出来──但惠特是如何看出来的并不重要。明明可以待在自己安全的屋里,睡在自己温暖的床上,却选择来这种跳蚤窝和衣而卧,理由正写在他的神色之中。 而他并没有在街上寻找女性共度春宵,这就将余下的一切道尽了。 “如果你也在找一个做伴的人──”惠特不容错认地强调了那个‘也’字,“我对金拉米5挺有一手,双6棋6也玩得不错。任君选择,乐意奉陪。” 注5:g ruy,一种纸牌游戏。 注6:也可影射为性事。 彼得似乎屏住了呼吸。但他最终轻轻叹了口气,彷佛害怕自己的话语被误解,“你愿意吗?” 惠特耸耸肩,然后笑了。“不是我,就是他了……”他朝另一张铺位的情侣示意,两人正肢体交缠,喘着气呻吟。“但我猜他今晚也顶不了多大用了,所以你只能选我了。” 一丝笑意悄悄爬上彼得的眼角。“这一定是命运的安排。” “总之不会是运气。运气早就用光了。” “一点儿不剩。”又出现了,佯装的乐观底下暗藏的绝望。近来他早就对这种语气习以为常,但像这样彷佛昭告了一个男人正在走向自暴自弃的结局,听来还是刺耳。这只是提醒了惠特,在内心深处,他还没有完全停止期待,尽管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去希望。 chapter 2 也许等到早上,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比较能让人忍受了。在那之前,他和彼得可以帮助彼此分散一点注意力。惠特已做好心理准备在雨中走一段,彼得却招手让一部出租车停下,这让惠特无言地乐了。这个男人或许丢了工作,但显然把最后一分钱花在享乐上并不会让他良心不安。当彼得向司机报出一个在格拉梅西公园1的地址时,惠特吃了一惊,接着在整段驶往上城区的路程中都沉默不语。彼得与他并肩坐着,一样没开口,惠特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表现得过于急躁了,以至于逼迫彼得带自己回家。他在包厘街随意游猎已久,早遇过形形色色的男人,但还是头一回挣到来自洛克斐勒或范德堡这种富豪之家的邀请。 注1:grarcy park,紐約曼哈頓的一個封閉的小型私人公園街區,只有住戶擁有鑰匙,一般民眾禁止入內。 出租车在一幢大宅前停下,他的疑惑益发升高。周围的房屋建造得整齐划一,窗户透出的宁静亮光将这个街区与夜晚隔绝。只有彼得的屋子黯淡无光,仅在门口亮着一盏夜灯。惠特随着彼得走上阶梯,并在心底庆幸周围的昏暗。能够待在上流社会的视线之外享受见不得光的乐趣更让他放心。他早已习惯了悲惨世态,忘了并非所有人都已破产。 又或许这户人家其实也破产了。彼得点亮的壁龛灯照进一间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的宽敞客厅,惠特的目光落在大理石壁炉架和没有蜡烛的银制烛台上。壁炉架上方挂了一面银质边框的镜子,映照出惠特略为突兀的模糊倒影。他衣衫褴褛,鞋子上的厚泥把光可鉴人的硬木地板都弄脏了。他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只有更多黑暗的空房间。有钱人家的屋子里总是这样安静得瘆人吗?为了给杂志写些披着报导伪装的胡言乱语,有那么几次豪宅宴会、午餐或其余应酬正热闹时他也在场,但他从没将那些场合放在心上,也从没想过当宴会到了尾声,交谈停止,音乐隐去,连大理石的反光也冷却后会是怎样的场景。 彼得在一旁打了个冷颤,似乎心有所感。接着他居然笑了,“这地方又破又旧,对吧。他们把大部分家具都给卖了,下一个就是这座房子。说真的,这样我反倒松一口气。”他向黑暗中迈步,回头对惠特露出笃定的微笑,“我们去厨房吧,”他摇晃手中的威士忌。“找几个杯子,或许再拿些吃的,假如你有胃口。就算在这么空荡的房子里,厨房也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 “这儿就你一个人住?”他有一打问题想问,姑且先挑了一个开头。他和彼得的脚步声寂寞地在屋里回响,似乎足以回答。长廊尽头有一小段向下的阶梯,通往阴暗寒冷的厨房。不过彼得打开电灯后,黄铜灯具和绿色地砖的反光就带来了一丝温暖。他从橱柜取出两只酒杯放在餐桌上,在光源之下,威士忌注入水晶玻璃杯的弧线如此流畅,彷佛天生绝配。 “这儿就我一个人住,”彼得说,“没人会来打扰我们。” 这人似乎急着让他安心,但惠特察觉对方同时又有点儿心不在焉,彷佛只是出于习惯经营这一夜幽会,并非真的乐在其中。或许他只是想打发时间,等等看接下来会不会发生些……别的事情。 惠特决定也先缓一缓。他拉过一张凳子和一瓶威士忌,漫不经心地问,“离婚了?” 彼得睁大了眼。“我没过结婚。一直是单身。你呢?” “就算我想,也结不起。” “你想结婚吗?” 惠特笑了,“目前还不想。反正最近也不缺伴。”至少不比其他物质缺。“你饿了吗?” 彼得彷佛这才想起自己先前的承诺,急步赶到冰箱前打开门。尽管屋里其他地方空荡荡的,这个冰箱却塞满了红酒、水果、糕点和琳琅满目的菜肴。对一个独居男人而言 - 分卷阅读4 未免过于丰盛了,惠特暗自好笑地看着彼得拿出一盘接着一盘的食物摆在桌上。 “这些都是你煮的?”惠特揭开最大那一口锅,立刻发现了宝藏;烤鸡和洋芋。“你可以喂饱半个纽约城了。” “我不会煮饭。有些是管家昨天煮的,有些──不时就是有人会送东西来。” “我们把这些菜热一下吧。”以惠特现在饥饿的程度冷着吃也不是问题,但一顿热餐值得等待。他从一整篓橙子里拣出一颗。“你本来打算举办宴会吗?” 彼得在炉子前徘徊,显然不知道使用方式。“没有。呃,我猜你大概也不怎么会用这些东西吧?” 在惠特从烤箱取出热乎乎的酥脆烤鸡之前,两人就将干酪、饼干、橙子和蛋糕扫荡一空了。彼得吃得不多,但惠特的好胃口似乎让他很高兴。等他们吃饱,桌上已堆满鸡骨头、空盘和各种食物碎屑。久违的饱腹感让惠特心满意足,但满桌脏乱又让他隐隐惭愧,“我帮你整理一下吧,可别把你的管家恶心到了,决定辞职不干。” “不用担心,昨天是她最后一天上工。”彼得打量一桌狼藉,干巴巴地笑了。“等会儿再整理无妨。想看看其他房间吗?我本就打算最后好好看一眼,缅怀下旧时光。”他有点难为情地补上一句,“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做这件事。” 惠特笑了,“一个人在空旷古宅里探险。换做我也不干。你准备搬到一个小一点的地方吗?最近这么干似乎成了一种流行。” 彼得让厨房灯就那么亮着,没关门,就着光源走到了楼梯最后一阶。“我还没想好。我在考虑安柯角。” “安柯角?在哪儿?” “纽芬兰省的一个小镇子。” “是吗?那里有什么事可做?” “钓鳕鱼吧,我猜。” “听起来是个又冷又寂寞的地方。” “我想也是。” “那为什么要去?在纽约就可以轻易体会又冷又寂寞的感觉了。”惠特嗤了一声。 彼得只是笑笑,惠特已逐渐熟悉这种哀伤的嘴唇弧度,彷佛笑意无法到达嘴角。“难道你不曾想过去某个与世隔绝的海岸,看看冷风扑打在身上的感受会不会比走在人群中更寂寞?和风与海独处,说服自己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块残破之地,被广袤冰冷的海水包围;如果你没先被狂风吹干,这些海水也终究会将你吞没……”他停在楼梯平台。“你觉得那儿的居民坐在自己的小船里,会不会想到股市崩盘和房地产销售的问题?会不会在意世上其他人是怎么看他们的?” “不会吧。我猜他们光想着在身上结霜前回到火堆旁取暖了。” 彼得脸上悲伤的神色对着这股幽默投降了,甚至被一瞬感更加软化了些。“没错,温暖和平安就是一切所求。就像回到孩提时代。我总是记得那些曾经安稳、备受保护的片刻。你呢?” “当然记得了,谁不记得几件陈年往事呢?”他们走到主阶梯旁,彼得开了灯。电力让吊灯上的水晶瞬间迸发光芒,映照在回旋梯扶手和铺着厚地毯台阶上。炫目光辉下,惠特发现彼得的眼睛仍是接近黑色的蓝色,和在游民之家昏暗的破屋里没两样。“我觉得我能帮你省下去纽芬兰省的舟车劳顿了,”惠特希望自己的忠告能起得了作用,“我在二月去过康尼岛的海滩,那体验实在没啥好说的。” “你得到了什么启发吗?” “有啊。如果你想投海自尽,最好挑个夏天去。” “当时的状况这么糟?” “现在也一样糟。只是多少习惯了。”惠特得逼自己露出微笑。“我猜你到与世隔绝的海岸去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寂寞。至少在那里你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和它争论出一个结果来,看你究竟想要变得多孤单。你还可以领会到,一切都有可能好转,但你得活着,给它们一个机会。”他躲开了彼得同情的目光,转而打量四周。“这房子真是大得没边了。哪儿是你最喜欢的地方?” 阶梯通往一个通向左右两边的大平台。左手边长廊突然拐弯的地方,一扇孤独的房门半开着,里边透出暗淡的光亮。彼得似乎无法忍受片刻黑暗。惠特可以想象得到,在这幢大宅里最孤立的角落里生活得承受怎样的压迫感。这里不像一个家,甚至不像一个避难所。难怪彼得宁愿在游民之家的硬床垫上将就。有时人群多少能带来一点安慰。 卧室里的家具比惠特想象中多,但装潢风格低调;床上铺着被子,角落里矗立着一座桃花心木衣橱,墙上贴着几张外国风景照片,唯一不整齐的是窗边椅上皱成一堆的黑色西装。惠特坐上那张椅子,看着窗外夜色中的花园。他把靠垫推到一边,露出那件西装外套。“你穿着这个睡觉?” 彼得的笑声听在惠特耳里有点儿沙哑。“只有一次。”他拾起西装,将它捆好塞进衣橱角落。惠特向后靠,视线在房内逡巡。 “只有一次?那比我好多啦。”这么说还算轻描淡写。过去几个月里惠特穿着身上这件外套入睡的次数可不只一次。他解开外套钮扣。“再过几天我就得拿银器擦亮剂来对付这件外套上的污渍了。”这时他视线边缘捕捉到一扇门,明显是通往浴室。“我可以先洗个澡吗?” 彼得打开那扇门,后面果真是一尘不染的浴室。他让惠特当成在自己家里一样放松,于是惠特躺进陶瓷浴缸,让温水包围自己,肌肤在水下若隐若现。他都不记得上一次好好刷洗一番是何时的事了。自从失去了他的公寓,洗澡就是件用破布和水槽解决的事,他又不愿意出卖自己的肉体,找人施舍一个硬币,只为了去趟公共澡堂。 他始终不愿沉沦至此,但也许现在的状况已相差无几。他既没有拒绝那一顿大餐,也没有拒绝这一个泡澡的机会,更不会拒绝那张床。除非彼得等会儿改变了心意。 这也是惠特最在意的一个谜。这个安静的男人在游民之家和他若有似无地调情,回到家却益发沉默,难以看透,让惠特不禁好奇彼得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也许他的沉默只是因为害羞或者缺乏经验;不过从他的态度看来,惠特几乎笃定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无人闻问的角落寻求陪伴。也许彼得只是需要一点鼓励。 “你也可以一起来啊,如果你想的话。” 浴室门没有关紧,但彼得还站在卧室另一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他听见惠特的提议才走到门边来,朝浴室里看了一眼,犹豫不决的神态让惠特大笑出声。“如果你只是想找个聊天的伴,跟我直说就好了。不期不待,不受伤害。” “你愿意留下来和我聊天吗──如果我就只是想说说话?” 惠特耸肩。“无所谓,我不赶时间。”但他的心不禁被一丝失望刺痛。 - 分卷阅读5 如果彼得临阵退缩,一定有他的理由。惠特突然觉得自己有资格把心里的问题都问个干净。“你为什么一个人住在这儿?” 彼得退后了一步,嘴唇抿成一条线。接着他呼出一口气,勾起一个没什么说服力的微笑。“我总得有个地方住,不是吗?” 惠特将自己全身浸入水中,接着浮出水面,溅起一堆水花。他拨开额前湿发,“没地方住的人多的是──所以,不,那并不是原因所在。一个男人之所以独自住在一栋这么大的房子里,除了炫耀没别的理由了。但我不觉得你像那种人。” “不像独居豪宅的人,还是不像炫耀的人?” “都不像。” 彼得在浴缸边缘坐下,“你觉得我像哪种人?” 惠特暗喜,决定先不满足彼得好不容易才被挑起的好奇心。“我还在拼凑谜底呢。到了早上再问我吧,如果到时你还没把我赶走的话。”他在水中伸展双腿,让彼得好好看看他自己刚才拒绝了什么。“想进来吗?水还温着。” 彼得只是笑,然后起身走出了房间。惠特听见从卧室传来的收音机讯号,正播到一个新闻节目的尾声。他轻轻嗤了声。好吧,至少他已饱腹一顿。即使他原本还期待更多,但这已经是他长久以来遇过最好的事了。 彼得再度出现的时候抱着一张看起来比毯子还大还重的毛巾。他走到浴缸旁边,把毛巾张开。“站起来。” 惠特讶异地起身,马上又因为寒冷而发抖。那张温暖的毛巾很快将他层层包住,他叹了口气。“这张毛巾简直是天堂。”柔软的棉料划过他后颈敏感的皮肤,他又发起抖来,但这次不是着凉的缘故。他对上彼得犹豫但好奇的目光,然后狡猾地笑了。“你确定只想跟我聊天?” 彼得弯起嘴角。他倾身将嘴唇印在惠特的嘴上,力道轻得只够绪让惠特迟疑了。彼得也许希望他回以一个事不关己的玩笑,但惠特被好奇心──或许还有其他感情──所驱使,没有响应彼得的期待。“你想谈谈这件事吗?” 彼得刚才还在侃侃而谈,此时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两人间的沉默让惠特动弹不得,又更想知道对方守口如瓶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了。安静持续蔓延,唯有刚过一点时听得见大厅隐约传来的钟响。最后彼得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惠特转头看去,只见彼得睫毛上一点晶莹的泪光。彼得察觉他的视线,很快转开了脸。惠特移动过去,紧紧靠在对方肩上。“没关系的,这年头有谁没哭过一两次?据我所知没有。我昨天刚路过一堆等着在码头捡工作的人,见鬼了,其中一半都哭得像小婴儿似的。” - 分卷阅读6 “拜托别说了,”彼得终于开口,接着他就笑了──笑声里还有哽咽,但总之是笑了。他转头亲了惠特,这举动出乎意料,惠特让他亲了足足有五秒钟才回过神来回应他。彼得或许不觉得惠特的安慰是自己郁郁寡欢的解药,但他之前的拘谨已随着这个吻消失无踪。他也不解钮扣便直接扯开惠特的睡衣,用双手在他的肌肤上探索。 惠特早已被等待磨得发狂,他不知道自己还撑得了多久──但他不必再等了,因为彼得压倒了他,片刻间就脱下了他全身衣物,彷佛明白自己已经让惠特没有回头路好走了。尽管如此,他仍先用唇舌尝遍惠特甜蜜坚硬的每一吋,好生折磨了一番,才带着热情的坚决含住他整个茎身。他的动作毫不留情,让惠特只能在床单上挣扎,艰难地喘气,原始欢愉的狂潮席卷而来,几乎让他感到疼痛,眼前一片模糊。他在高氵朝中感觉到彼得的嘴仍包覆着自己,诱使他在快感中一次次颤抖和抽搐,而彼得的双手则放开了对他腰胯的箝制,沿着他的腹部向上抚摸,温柔地停在他的胸口。 等惠特重新能够呼吸,他还是说不出话来。他抓住彼得的手轻轻一握表达感谢。彼得跪起来,宽衣解带,惠特还没来得及惊讶,彼得便在他身上躺了下来,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他拉过惠特的一只手臂在自己胸前交叠,然后腼腆地轻声说,“这可能有点难为情,但──你介意吗?” “你想怎样来都可以,”惠特边笑边回答。彼得的身体靠在他怀里的感觉令人兴奋,他确实觉得怎样都没问题。他用空着的那只手划过彼得的上腹,感受到那处肌肉紧绷,彼得则呻吟着向上弯起身躯,渴求更多接触。惠特的手掌接着划过对方赏心悦目的平坦下腹,一路向下,最后包覆住那对触感柔软的睪丸。彼得在他的爱抚之下弓起身体,又跌落在他身上,头向后倚着他的肩膀。彼得挺起腰胯,惠特便从善如流地用大拇指滑下他沉甸甸的茎干,直到对方发出一声低低的啜泣,鼓励他彻底占有自己。 惠特轻轻捋动彼得的勃起,等彼得抓住他的手,他才响应对方的要求,使劲地抚慰。彼得每一次挺动臀部,柔软的肌肤便在惠特的阴茎上挤过,惠特察觉自己又硬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已经牢牢压住了彼得的胸口,但对方并没有制止他,反而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往惠特身上攀。彼得似乎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才喘过一口气。惠特带着不停颤抖的彼得一起翻身,体内涌起一股原始的疼痛,驱使他向湿热的穴口挺进。彼得被压进床垫里,他挣扎着分开双腿,手指紧紧抓住床毯。惠特不想弄伤对方,一直控制着下身的速度,但包裹着他的肌肉紧缩,无声地传达出欢愉,让他最终在对方体内释放,力竭地倒在他过于安静的床伴身上。 “抱歉,”惠特轻声说,“我通常没这么性急。” 彼得的笑声闷在棉被里。他转身面向惠特,给了他一个吻让他放心。彼得并没有取笑他。惠特这才想明白,“你觉得要是我们一进门就上床,完事后我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还以为你是害羞了,或只是对我兴趣缺缺。” 那双如同午夜般深蓝的眼睛凝视着惠特。“你是这么想的吗?天啊,对不起。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他困窘虚弱的微笑变成一个苦笑,“你一般都是怎么应对这种事的?” “最近我都是照单全收。”惠特亲了他一下。“而且只要是奇迹,多小我都不会拒绝。” 平克劳斯贝2在床头柜上的收音机里低吟浅唱,夜风渐渐转凉。惠特裹着棉被和彼得身上散发的温暖,缓步踱进黑甜梦乡,任由纷杂思绪沿路散落。有人曾说天底下没有运气这回事,也许那人是对的。但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幸运儿,他也无意改变这个想法。 注2:bg crosby,美國193o年代開始走紅的流行歌手、演員。 晨曦也许会将一切打回原形。但他已经从艰难的过往里学会宝贵的一课:杞人忧天也只是自讨苦吃,明日的烦恼就留给明日解决。 chapter 3 晨曦穿透薄纱窗帘,柔和的阳光照亮了一张慵懒的笑脸,两者都表明惠特的好运或许还没到头。 “你今天要留下来过夜吗?”彼得问,“我今晚有约了,但最多只会花我一个小时。” “游民之家还有别的人在等你?” 彼得佯怒,但他眼里的揶揄让效果打了折扣。“只是熟人办的宴会,我宁可不去──但你也知道这种场合是怎么一回事。” “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你说了算。”惠特坐起身。“反正我也有些事要办。前提是我能找出我的衣服丢哪儿了。” “我借你一套吧。” 惠特想抗议,但当下他也确实不想穿回那身早该清洗的衣服。他跟着彼得到浴室对面的穿衣间,接着就愣在门口。除了西装外套──至少有一打来着──还有好几柜排列整齐的衬衫、领带、手套、皮鞋和帽子。“我希望你最好还有足够的手提箱。” “足够把这里大部分的衣服送到二手衣店去了。”彼得递给他一件衬衫。“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小。” 惠特不在意这种小事。和昨晚穿上那套睡衣的感觉一样,把干净的衣服套上身本身就是一大乐趣。看着镜中的倒影,剎那间他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的他还认为整个世界都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想拾回那个世界的碎片,将他们拼回原形。头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回办公室,让哈德利拿正眼瞧瞧他;或许他就能看到昔日的惠特史塔德,那个新闻记者,而不是最近阴魂不散的丧家之犬。接着他会想办法写出一篇报导──什么题材都行。他得报答彼得相赠西装之情。 等彼得从试衣间出来,惠特就把他拉来镜子面前,靠在他的肩膀上。“我们看起来可真是一表人才。”他伸手到彼得胸前,将对方的领带整理好。“这才过了一晚,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彼得转头朝他笑了一下,“下楼来吃点东西吧。” 惠特也笑了,“老天,我欠你欠得够多了。” “你什么也不欠我。我很高兴能有认识的人接手我的西装。” “其实你已经跟那些人打过照面了。那些身无分文、无家可归、无所寄望的人。”惠特抵着彼得的额头。“我就是那成千上万人之中的一个。现在你也是了。”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你打算把这些西装都卖了吗?” “我自己会留下两三套吧。怎么了?” “我在游民之家认识的一位老兄,吉米威斯布鲁克,他的工作有一阵没一阵,通常是没有的──但他最近拿到一个不错的机会。他明天就要去跟老板谈了,我 - 分卷阅读7 在想或许……” “我可以借他一套西装?” “然后让他来这儿清洗一番。我猜我之前从没注意过,在流离失所这么久之后,能把自己打理干净是件多么让人焕然一新的事。而且他也不会白白接受你的帮助。他可以还你钱,这点没问题。” “别的有什么问题?” 彼得只是随口一问,惠特却很难忍住笑意。“他有女朋友了,假如他能拿下这份工作,很可能就会把她娶回家。我只是觉得他需要一点鼓舞。” “带他过来吧。但你得先跟他说好了,我不需要他的回报。在我们被赶出去之前,我们可以想想如何能将这里物尽其用。” 惠特笑了,“我们?” 彼得显得有点难为情,“如果你想留下的话。” 他们拿昨晚剩下的鸡肉权充早餐,又约好了一起吃晚餐之后,惠特就离开了阳光明媚的格拉梅西公园,在太阳将昨晚的美梦蒸发殆尽之前,他得放手一博。他往43街走去,觉得整个世界尽在掌中,而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热水澡和一套新衣的功劳;就算等等被哈德利冷嘲热讽也无法让他跌落云端。“早安,查理。” “瞧瞧谁来了?”哈德利的目光从摊在桌上的报纸移到他身上。“见了鬼去了,史塔德。你把那块钱全押在一匹快马上了吗?” 惠特大笑出声,他重重坐进皮椅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可以这么说。你手上还留着我昨天给你的文章吗?我想到一个新的角度可以切入──” “别提那玩意儿了,我有别的工作要给你,可以在你的口袋里多添几块钱。假设你还需要这笔收入,”哈德利再次怀疑地打量了惠特一眼,接着说,“温斯顿迈克尔斯中了流感,起不来了。” “可怜的老温尼。你想让我去慰问他一下?” “我想让你接下他今晚的工作。” 惠特坐直了。“你开玩笑的吧。要我整晚跟那些人称兄道弟?你知道我恨死那种场合了。况且要是下雨了怎么办?我可没钱打车,更别说花钱买猴戏装了。” 哈德利嗤了一声。“温尼说你可以穿他的燕尾服。你还记得他办公室在哪吧?” “你可以消停会儿吗?我在那儿根本不认识半个人──我也不想跟他们攀上关系。我能写出什么狗屁报导?” 哈德利想了一下。“至少你可以四处打听,看看有没有多灵顿的好料──” “我的老天爷啊,查理,把枪塞进嘴里再扣动板机就能一了百了,多灵顿又不是第一个想出这个妙招的人。最近这种人比比皆是,你为什么单单对他感兴趣?就因为他会赚钱?还是因为他惹人嫌?” “都没错。那个男人让无数员工破产,踩着他们的背窜到颠峰,又在眨眼间坠到谷底。如果这样你都不觉得有什么故事可写,小子,你根本不是我所认识的惠特史塔德。那个史塔德去年可是写了让市长都要跟他握手致意的飓风报导,至今还有人常常提起他为罗杰斯写的赞词。我知道你这阵子不好过,但要是你能写出些东西,写出些好东西,这关你就算过去了。” “我看不出多灵顿还有什么好写的,”惠特说,“既然城里每一份报纸都把他写成无恶不作之人,或许他名符其实──” “那就从别的角度切入。看看这狗娘养的有没有啥不为人道的优点。和他的朋友聊一聊,他总有一两个朋友吧,也许他们会出席这场宴会。和他的小孩也聊一聊──” “他的小孩?”惠特皱起脸,“小学生有什么好──” “你错啦,多灵顿很久以前结过一次婚,没多久又离了。那个小孩已经长大了,就跟在他爹身边工作。叫帕特里克吧,我记得。”哈德利皱眉,“还是彼得?彼得多灵顿,多灵顿家的老二。老大生下来没多久就死了。” 惠特震惊得哑口无言,不过他立刻抹去了刚冒出头的联想。世上少说有几百个彼得呢,不,单单在纽约可能就有几百个。这点巧合并不代表什么。“这个彼得多灵顿住在哪?” 哈德利耸肩。“我猜格拉梅西公园那间房产已经差不多落在银行手里了。那个孩子大概正寄人篱下吧,如果他家还有亲戚能收留他。” 格拉梅西公园。惠特想大吸一口气,但他的肺拒绝配合。“报导的事我再考虑,行吗?我得先走了。”他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门口走去。 “别忘了你的猴戏装,”哈德利在他身后喊道。 回去的路途感觉比去莱辛顿还要长,等公园进入视野,他已把自己数落了不知多少回。没想到他会迟钝到这个地步──无论是以记者还是以普通人的标准而言。没错,数不尽的坏消息已经让他变成一个愤世嫉俗之人,但谁不是呢?他沉溺于做回正常人的感觉,甚至都没多花一秒去拼凑那些彼得交付给他的谜题。彼得差不多靠在他肩上哭了,他还鼓励彼得振作起来,未曾想过对方的眼泪或许并不仅仅因为失败的生意或被查封的房子,而是来自更无可挽回的失去。 “该死。” 彼得的房子仍旧富丽堂皇,独树一格的建筑设计将砖头、石块和铸铁等建材完美融为一体,但知道它的历史后,看在惠特眼里就不由得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抢步上前按下门铃。以他们的初衷而言,知道彼此的名字确实就绰绰有余,他在和这个男人上床之前,对对方的了解已经远比预期更深了。为什么现在他非得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混蛋不可? 没人应门,他又按了一次门铃。接着为了确认,他又按了第三次。他没办法守在门口等。整天自怨自艾也无济于事,所以他走回了老路子,比照去年写威尔罗杰斯报导的方式着手调查。在他再次和彼得说上话之前,他想尽可能地了解有关多灵顿的生平。 然而日落之际他就后悔了。打探来的没一件好事。被他访问的前雇员异口同声,只记得资产家杰拉德多灵顿是个作风强硬的冷心肠。多灵顿为了挽回事业颓势不惜从事非法勾当,可惜为时已晚,徒增一段刑期──虽说他也无福消受了。惠特怀疑要是他真能从谁口中听到关于这个男人的好话,那人也只会是他的儿子。惠特又去了一趟格拉梅西公园,但依旧扑了个空。他只能放弃,动身前往埃德蒙切斯特菲尔德在花园大道的住处,准备在那儿度过可悲的一个小时,就当是看在支票的份上。 惠特站在壁龛边,看着宾客们在一间间灯火通明的大厅间闪闪发光地穿梭,时不时停下来互相寒暄。他十分钟前才在这里脱下大衣,但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今日之行究竟有没有丝毫帮助。他从来都搞不懂大众为何会对这些整天只需烦恼赴宴行头的人有兴趣。要一个像他这样身无长物之人跟在富人屁股后面打探, - 分卷阅读8 未免是在伤口上洒盐。 但一想到彼得,惠特又觉得或许不是所有上流阶级之人都是长舌的草包──只是在切斯特菲尔德的豪宅里,他还看不出谁能佐证他的观点。不合身的燕尾服让他浑身不自在,他决定将目标范围缩小到那些看起来最爱道听途说的人身上,只有这样他才能提早脱身。一旦给迈克尔斯的专栏搜集到足够素材,他就要立刻溜回莱辛顿,幸运的话,他还能和彼得共度余下的夜晚。 他做足了下场试试水温的心里准备,在衣香鬓影的宾客中来回打量,想找个最可能有心情与他闲聊几句的人,不料这时女主人切斯特菲尔德夫人先认出他来了。“我想你是时报的人吧。” “您是从这身燕尾服看出来的?” 切斯特菲尔德夫人似乎被他逗乐了,但惠特又发现,她只是觉得这样的反应比较得体罢了。“亨利跟我说的,”她伸出纤纤柔荑,漫不经心地指着门口,看来守门人自有一套标准来审视络绎不绝的宾客。“听说迈克尔斯先生病倒了,我很遗憾。” 她可不是唯一觉得遗憾的人。“他得了流感,所以我才有这个荣幸接下他的工作。”惠特的语气听起来毫无讽刺之意,他不禁在心里为自己喝采。“但我还得靠您帮忙了,切斯特菲尔德夫人,这里我一个人也不认识……”然而这句话出口没多久就变成了谎言。他突然迫切想来一杯香槟。或许两杯才对。“彼得。” 切斯特菲尔德夫人转头看去,再回头时,她对惠特挑起一边眉毛,但脸上仍礼貌地戴着微笑。“我就说呢,为什么今晚时报非得派一个人来不可。假如你是想采访多灵顿先生,请尽可能不要引起任何骚动。像你这样一心追求报纸销量的人可能难以想象,但他已经受了够多苦了──不是吗?” 惠特想笑出声来;在她眼里,惠特显然就是一个长舌的草包。“彼得和我是朋友,夫人。请恕我先失陪了。” 或许称为“朋友”言过其实了,但他不在乎。她高高在上的态度只是造成了反效果。不过惠特的态度也不惶多让,因此切斯特菲尔德夫人跟在他身后,显然打定主意要亲自确保自己精心打造的童话王国不会染上冲突或悲剧的阴影。惠特尽可能无视她,在彼得的目光中加快脚步朝对方走去。彼得的蓝眼先是睁大了,接着就一改凝重的表情,绽出一个喜悦的笑容,情绪落差之大招致不少好奇的注目。即使如此,惠特还是很高兴。或许不只是高兴,毕竟光是看到对方的笑容,他便心跳加速起来。他也回以微笑,“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我吧?” 彼得穿着一身做工精良的燕尾服,显得容光焕发,他伸出一只手热情地招呼惠特。“你该不会跟踪我了?”他的语气愉悦。 切斯特菲尔德夫人气息不稳地赶上前来,她抓住彼得的手臂,彷佛这样就能抵御他不受邪恶的媒体侵袭。“彼得,我得向你道个歉。我不知道这位时报来的先生居然会一路追到这里。” 彼得的用词让她误会了,惠特明白过来。彼得的笑容添上一层困惑,他怀疑地望着惠特。“时报?”他的声音低下来,不可置信地问,“你是新闻记者?” 惠特想瞪切斯特菲尔德夫人一眼。他本打算用更委婉的方式挑明。“我是。但我之前不知道──” “当然了。”彼得又挂上一个笑容,但其中多了苦涩。“你是个记者。这样一切都说得通了。我真是蠢透了才没发现。” 切斯特菲尔德夫人警觉地开口,“彼得──” “不用放在心上。”彼得朝手上的香槟看了一眼,彷佛现在才想起它的存在。他一口喝光了,将杯子放在路过侍应生的托盘上。“恕我失陪,好吗?我现在没心情和任何人寒喧。”他擦着惠特的肩膀离开,一眼也没回头看。惠特转身正想追上,切斯特菲尔德夫人就抓住了他的袖口让他停下。 “我就不让亨利请你出去了,”她说,“我想你应该知道门口在哪里。”她放开手。“你最好多想想明天的报纸内容,史塔德先生。要是有人鬼话连篇,只为了找我们的碴,我是不会容忍的。” 惠特冷嗤。“恕我直言,夫人,但我真不知道还有谁对你们有兴趣。” 惠特顺了她的意,毫不迟疑地走向门口。他在人行道上乱转,没一会儿便看到正在招出租车的彼得。他跑了起来,几乎撞上那辆车。“彼得,别走,和我谈一谈。” “你当然想和我谈一谈了。”彼得示意司机等一下。“你觉得还有什么好谈的?”他胀红了脸,对着惠特说,“你们的报纸已经把我父亲的生平大小事都变成纽约人──不对,所有美国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了。从他出生起犯过的每一个错误,一直写到那一晚他……”彼得转开视线,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我也来给你们说个故事吧。”他再度看向惠特时,已经不去试图掩饰──惠特察觉,他是无法隐藏──眼神里悲痛了。“你们怎么不写写在我母亲过世后,他是如何独自把我拉拔长大?他是如何把自己最喜欢的椅子移到我房间来,这样我睡不着的时候,他才能坐在那儿抱着我?他又是如何就那样坐一整晚,只怕我被恶梦惊醒?他会带着我去玩具店买礼物,我们会亲手包装它们,在晚餐后送到孤儿院去,让圣诞节对他们而言不再是个难以忍受的节日,这件事你们怎么不跟大家说?我猜你们是觉得不够耸动视听吧,所以你们宁愿写他是如何开除那个上班打瞌睡的男人,又是如何在公司濒临破产时给员工减薪。” 惠特哑口无言,只能看着对方。彼得轻蔑地瞪着他。“每个人都说他锱铢必较,抓着公司利润不放。但他只是把钱拿去给故乡的图了。他或许表面上是个无情的人──有时他确实就是──但他也是个诚实的人。他想做好事,却做了几件错事,就这样。”彼得的眼里有水光。“你们怎么不……”他又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你们怎么不干脆下地狱去算了。” “看在老天的份上,彼得,我原先真不知道──” 但彼得已经坐进车里了。出租车绝尘而去,惠特发自内心的辩白坠回了喉咙深处,再也无法被听见。如果眼下的情况还能变得更糟,他真心想象不到还有什么余地。他五味杂陈地走到格拉梅西公园,一路上忧虑和恼怒来回占上风,但彼得的房子一片漆黑。他敲了门,没人应声,只好在周围绕了几圈;不管彼得去了哪,肯定有张温暖的床在等着他。惠特又试了门铃,仍旧是徒劳。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放弃。他和彼得不过认识一天,有什么好良心不安呢?他们之间明明谈不上亏欠。 chapter 4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那带熟悉街区。直到他倒进游民之 - 分卷阅读9 家的床垫,从那条寒酸的毛毯找回一点安慰,他才记起他该写的稿子。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故事可写。不管他的嗅觉恢复与否,他根本无心写这个题材。他埋在毯子底下,听着身心俱疲的人们沉入酣眠时此起彼落的鼾声。大概只剩他还醒着了。他才认识那个男人不过一天,谈得上什么亏欠?但显然,一大把挥之不去的关切让他自己也无法被这个理由说服。 一只手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唤醒他,他满心期待那是彼得,但等他睁开眼,只见阳光穿过肮脏的窗户,落在吉米·威斯布鲁克的凌乱棕发和脸上,密密麻麻的雀斑让他看起来比实际的二十五岁还年轻。他坐在对面的铺位上,干瘦的手臂支着膝盖,正好奇地打量着惠特。“从没见过你睡到这时候。你没事吧?” 惠特掀开毛毯坐起身。他肯定自己整夜不过只睡着了五分钟,所以此刻他的双眼才如此渴望保持紧闭。他试着摆脱这种感觉,注意到自己发皱的西装。“该死。早知道脱了衣服再睡。”但他只用手指扒了下头发。“你的面试在今天?” 吉米做了个怪相。“好歹得试试。”他也顺了下头发,但只是让发型看起来更乱了。“我想把自己打理干净,但厕所比我还脏。你觉得到时其他人也会是一副流浪汉的样子吗?我是这么祈祷的。反正再怎么样也不会太糟。我是说,就算我没能被录取。” “你会被录取的。”虽说他也不是非得找个借口才能回格拉梅西公园,但有个现成理由也好。至少这样彼得直接把门甩在他脸上的机率也小一点。“你想去走一走吗?” 吉米不愿找陌生人帮忙,但惠特说了个善意的谎言,向吉米保证彼得是他的朋友,只是欠了自己一点人情。虽然吉米忐忑不安地落在惠特几步之后,他们总算到了格拉梅西公园。惠特决定不再细想这个决定是否明智,径直走上阶梯按了门铃。彼得睡眼惺忪地出现在门后,但他一看见惠特就皱起眉头,打算关上门。 “彼得,等等。要是你不想跟我说话,你可以不要理我,但──你说过你想帮吉米一个忙……”惠特回头望去,吉米正犹豫地走上阶梯。似乎察觉他俩并不十分受到彼得欢迎,吉米停在中途,看向惠特。然而这时开口的却是彼得。 “当然了。抱歉,我忘了约好的是今天。”他拉开门。“请进。” 惠特迟疑了。“如果你屋里有人──” 彼得又换回了不可捉摸的表情。“没人。只是睡不太着。” “我也有点睡眠问题,”吉米紧张地笑了。他绞紧手中那顶已经走型的帽子。“我得为这事谢谢你……” “这是彼得,”惠特告诉吉米。 “彼得·多灵顿。”彼得伸出一只手和吉米握手,但他的目光却落在惠特身上,故作平静的表面泄漏出一丝后悔。“请跟我来,我们可以在午餐前先收拾一番。我的冰箱里还塞了成堆的食物,我不介意来几个人帮我消化它们。”惠特记起了彼得此时的笑容。他们的陪伴依旧能让彼得开心起来──即使他心里还有前夜留下的伤口。惠特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彼得率先进入走廊时,吉米拉住惠特的手臂。“多灵顿?那他不就是──” “没错。那件事带给他很大的打击。我猜他也是因为这样才想帮助你,”惠特说到这才察觉那就是原因。“他要把家族传统延续下去,用他自己的方式。” 他们走上主阶梯时,吉米小声问,“我能做些什么回报他吗?” 惠特摇了摇头。“你已经在做了。” 他们走到卧室,已选出一套西装的彼得将吉米一把推进浴室,并把门关上。“我们下楼去吧,给他保留一点隐私。” “彼得──” “下楼去。” 到了厨房,彼得就从冰箱一盘接着一盘把食物拿出来。惠特发现这地方简直一尘不染。“你的钟点工还来吗?” “不来了。没有她我也能过得不错。” “是吗?”惠特憋住笑。“那你晚餐吃了什么?” 彼得放下一个大浅盘,上头盛着一大块干瘪的烤肉,周围的红萝卜和芜菁也看不出原本的形状了。他干笑一声,无奈地看向惠特。“水煮蛋和咖啡。” “你会煮蛋了?” 彼得摇头。“但咖啡是我自己煮的。” 惠特笑了。“也是个好的开始。” “你不会连这也要写进你的报导吧?” 尽管语气讽刺,但他的神态里有种坦率的期待。惠特减去了讽刺感,用同样的坦率回应,“我不怪你生我的气,但我本来真不知道你是谁。我向上帝发誓,彼得,要是我一开始就──” “你还会想跟我回家吗?” 他没想到彼得会这么问。“我昨晚就想跟你回家啊。” 彼得似乎不太相信。“真的?就算我那么生气?” “只要你让我解释,我就不觉得你会继续恼火下去。”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倾身从橙子篓深深吸进一口夏日的甜美气息。“总之……”他朝彼得做了个鬼脸。“我已经不是记者了。我好几个月都没能写出一篇报导,往后也不见得写得出来。”他本想取出一颗橙子,犹豫了下还是收回手。他再度抬头,随意地笑笑,“我不会写你的事。我保证。” 彼得的笑意缓缓升起,但轻易就感染了惠特。他想他大概是栽了──未免太狠也太快。然而,说真的,除此之外或许别无他法。“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吧。”惠特伸出一只手。“我是惠特·史塔德──” 彼得倒吸了一口气。“1史塔德?” “看来你之前就在署名栏看过我。” “我昨晚买的那份报纸里没有,但之前经常看到。”彼得在餐桌对面的凳子坐下,暗自着迷。惠特困窘地啧了一声。 “那并不代表什么,好吗?事实上,我最近半篇报导都没写。我昨晚去切斯特福尔德家只是因为我老板希望我写些能印在报纸上的故事。”惠特停在这儿。没必要告诉彼得,查理希望他写的就是关于彼得的报导。反正那也不是他该讲的故事。仅有彼得一个人有资格决定是否要将之与大众分享。然而与此同时,惠特才明白过来,“你昨晚买了份时报?尽管你还在生我的气?” 彼得脸红了,他移开目光。“我只是好奇而已。”他从篓里拿出一颗橙子放在桌上,把它朝惠特滚过去。“买了报纸我才发现自己只知道你的名字。”一点顽皮的光芒点亮了它的双眼。“惠特曼?” 惠特嗤笑。“只有惠特两字。”彼得把整份报纸读了个遍,就只为了多了解一点关于他的事。惠特不禁惊讶,“你整晚都在做这件事?” “也不是。我搭出租车兜了会儿风。司机拿到的车资大概足够付他这个月的房 - 分卷阅读10 租了。”彼得趴了下来,枕在双臂上。“就当是日行一善吧。” “现在已经两善了。” 洗刷干净的吉米走进来,他看起来仪表堂堂,只是凌乱的头发又找回了原本的卷翘。西装可能大了点,但惠特觉得没人看得出来;吉米穿上身的样子就彷佛西装是为他量身订做。然而他睫毛上的水气和笑容里的颤抖也得除去才行。“焕然一新对吧?”惠特摇摇头。“只是给你一点好运而已。坐下吧,吃点儿东西。” 吉米定了定心神坐下,但他吃得很少。到了一点半,他便婉拒了彼得给的出租车钱出发了。惠特知道他不仅是出于自尊而拒绝,更是因为他必须徒步走过六个街区才能消化满溢的焦虑。惠特帮彼得清理杯盘狼藉,午餐时的嘈杂又归于安静。惠特洗碗时故意放慢了速度,祈祷对方会邀请他留下来待一会儿。不过彼得响应他期待的方式出乎意料;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住他,嘴唇温柔地吻上他的后颈。他放下沾满泡沫的黄油碟转身,用湿答答的手臂抱住彼得。“想带我参观一下其他房间吗?” “也好,就从厨房开始。”彼得靠近他,睫毛垂落在面颊上,双唇与惠特相贴。他的动作温柔,一触而过,浅尝即止,彷佛惠特是一处未知的领域。细火慢炖的情欲简直让人疯狂,但惠特沉浸在彼得的唇压在他嘴上的感觉,亦无法加深这个浅吻。随着唇间爱抚的目的更加明确,他就和彼得一起沉沦了,彼得把他压在水槽边上,两手捧着他的脸,密不可分的亲吻让两人越发喘不过气。 惠特好不容易退后,他喘了会儿,“在这儿?” “上楼去。” 彼得的房间和惠特记忆中一样空旷,像个舒适的绿洲,被半掩窗帘下透进的午后艳阳照暖了。但他还来不及好好看上一眼,整个世界就凝聚成一个郑重的吻,和来自那双蓝眼睛里更加郑重的凝视。“1史塔德,”彼得轻轻笑起来,“我让你吃苦头了吧?我只是……” “我知道。”惠特将他拉近。“我也喜欢你。” 随之而来的亲吻是如此熟悉,又崭新得令人疼痛,即使彼得的手指已解开他的长裤钮扣,展开一轮势在必得的爱抚,惠特仍千般不愿中断这个吻。他抵着嘴上正在探索的双唇呻吟出声,彼得将他推倒在床并且覆在他身上时,他也丝毫没有抗拒。想起未完成的工作,惠特犹豫了一下,但工作没可能让他从眼下的事分心。直到傍晚暗影让他察觉夜幕已深,他的注意力才回到现实世界。彼得成了一道朦胧温暖的身影,他紧靠着惠特,还在平复刚才被惠特成功搅乱的呼吸。惠特平静地意识到,有些非同寻常的事情已然发生,只是不知道这份奇迹还能够持续多久。 惠特醒来的时候只见满室月光,彼得平稳的呼吸温暖着他的肩膀。他打算再睡一会儿,便继续躺着,感受此刻屋里不受城市喧嚣打扰的寂静。他的思绪漫游,落到那张他之前未曾注意过的摇椅上,彷佛能看见一个男人靠着椅背昏昏欲睡,还有一个小男孩依偎在他怀中。杰拉德·多灵顿──那个据前雇员声称从来不笑的男人,对着黝黑长夜中向他寻求安慰的幼小灵魂,肯定也会露出笑脸。惠特不相信彼得回忆里那个慈祥和蔼的父亲形象仅仅是来自于丧父之痛。他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是他的祖父用爱将他养育成人;尽管人们始终想不透,那个爆脾气的老鳏夫怎么有办法将一个口无遮拦又爱刨根问底的小男孩拉拔长大。 对家庭关系浮想连翩之际,惠特又睡着了,直到门铃将他唤醒。彼得从浴室走出来,头发还是湿的,但已穿好衣服,正在系背心扣子。“有谁会来这儿找你吗?” 惠特嗤了声。“没人知道我在这儿──” “吉米。” 惠特抓过睡衣套上,往楼下跑去,彼得紧跟在后。门铃再度响起时惠特正好握上门把。他还没来得及将门完全打开,站在门前的吉米就冲了进来,彷佛没法再多等一秒。他边喘边抓住惠特的肩膀,──但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把它借给一个朋友,他正要去爱迪生酒店面试一份工作。我觉得这里头真的藏有一些好运。”他近乎崇敬地抚上西装领口。 彼得满脸雀跃。“尽管将它传下去吧。如果你的朋友想来这儿吃顿饱的,洗个热水澡,我也很欢迎。” “真的?”吉米仔细地盯着彼得瞧了好一会儿,才握上彼得的手。将彼得平静的喜悦看在眼里,惠特心想,无论如何,杰拉德·多灵顿都做对了一件事。 然而哈洛德·莫顿是个明显比彼得壮硕的人,他没可能穿得下彼得的西装。“太可惜了,”惠特说。哈洛德困窘得脸色发红,站在吉米身后的门廊上。“但我们还是可以让他好好梳洗一番。” 彼得似乎出神了,他心不在焉地招呼他们,直到惠特关心的目光唤回他的注意力。“我想我们还可以试一试。”他没把大家带到他的卧室,而是继续向前,进入一个被厚重布帘和更厚重的寂静层层掩住的房间。在穿衣间里,一整排剪裁昂贵的羊毛和亚麻织料衣物都已覆上灰尘。彼得把唯一一只空着的衣架取出来摆在架子上,接着抽出一套炭灰色的西装,小心地挂在自己的手臂上。“这套应该合身。” 哈洛德急得冒汗。“恕我直言,但──我不确定这样做妥不妥当。我是说,我觉得我不该──”他无助地望向吉米,后者又望向惠特。 彼得完全没注意到其他人的视线交换。他出神地站在那儿,扯着一截脱线的线头,明显在想别的事情。惠特将手放在吉米和哈洛德的肩上,让他们转向卧室。“你们应该知道浴室在哪──”他又看了眼哈洛德发皱的外套。“别担心,我们会把你的西装刷得像新的一样。” “我不想这么失礼,”哈洛德小声说,又看了一眼彼得。 “别在意,”惠特说。“他明白。” 两人一离开,彼得便抬起头来,用不甚在意的笑容迎上惠特同情的视线。“我猜把这些送给不知它们由来的人也比较好。”他将西装挂好时,惠特走到他身后,用双手环抱住他。彼得转身将脸埋在惠特肩上。“我早该明白──”他的声音破碎了。 彼得说的不是西装。惠特担心得又抱紧了一点。羞耻不是导致人做出 - 分卷阅读11 坏决定的唯一原因,他更不喜欢彼得把罪恶感强加在他自己伤痕累累的心上。“你知道吗,我忘了跟你说──游民之家里还有个家伙,吉米说他成天就在叨叨最近有个教职工作开缺了。但他的外套已经四分五裂,白衬衫看起来像灰的。吉米告诉我,那人都不好意思踏进负责人的办公室。” 彼得抽身用袖口擦了擦脸。“他是个老师?” “我猜是吧。那人倒是聪明──只是怎么也补不好自己的外套。”惠特笑了。“你得借他点穿的。或帮他找个老婆也行。” 那种熟悉的怅然微笑又出现了。“找老婆大概是来不及的,他只能换件衣服了。” 事实证明,带陌生人回家,让他们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很容易就成了习惯。惠特虽然也乐在其中,但最令他开心的还是能够看到这一切带给彼得的影响。每一次握手、每一个拥抱、和每一个心怀感和安慰,这就让他很高兴了。每个下午,送那些打磨一新的求职者出门之后,惠特就会设法引诱彼得出门,回到现实世界。他们会将每个无关紧要的念头付诸实行,无论是深夜的电影,还是在冒着深秋寒气的公园中骑着单车绕行。 惠特甚至怂恿彼得和自己去一起寻找报导题材;然而惠特还没把自己最感兴趣的故事写下来。哈德利被惠特的社会版拖稿气得七窍生烟,还在锲而不舍地追讨多灵顿的报导。惠特知道要是自己再交不出稿,也许很快就会和时报成为陌路人,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越发笃定自己宁可丢了工作,也不愿失去彼得的信任。 直到十一月的第一天,彼得才让他有机会思考,自己是否从头到尾都不曾获得对方的信任。哈德利最近一回的劝导彷佛还在耳里叨念不休,惠特走回那栋房子时,却发现大门上了锁,彼得给他的钥匙也不管用了。他正要按门铃,一个矮胖红脸男人就走了出来,身上还裹着一件明显过小的外套。惠特不认得他,等他擦身而过走下台阶,惠特才回过神来追了上去。“你是从旅馆来的吗?” 男人转过身来,挑起眉毛。“抱歉,你说什么?” “就是旅馆──”惠特皱眉。“彼得在屋里吗?” “啊。”男人彷佛这才明白他的疑惑。“不在,银行已经接手这个物产了。” 惠特赶在他转身前抓住他的手臂。“你们把他赶出去了?” “多灵顿先生自己把房子腾出来了。”他甩开惠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用不着我们赶。” “腾出来?那他去哪儿了?” “不好说。”男人迈开脚步,惠特紧追在后。 “为什么?你是不知道,还是不能告诉我?” “都是。” 男人喘着粗气离开了。惠特挫折地瞪着他的背后。“那还有谁会知道?” “去问银行吧。” chapter 5 惠特不想去问银行。他只想问彼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对方会去哪里,惠特自己除了游民之家以外也无处可归。他心急如焚地回头,直到走到包厘街上,第一丝愤怒和受伤的情绪才压过对彼得的担忧。彼得不是个多话的人,惠特从不觉得这一点有什么不好;但被驱逐出门并非什么能闭口不言的小事。假如彼得有意把这权充道别──他想必能找个更委婉的方式将人推开吧。 惠特心神不宁地走到他惯睡的铺位,才发现旁边的床上已经有人了。“这狗娘养──”他半是气恼半是松了口气,脱口就骂出声来,把彼得和其他几个刚安顿下来的人都吓了一跳。彼得坐在床边,还没脱下大衣和帽子,双手反复交握。惠特跌坐在床,朝着彼得那侧倾身,“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彼得蹙眉。“你没有看见我留的字条。” “字条?” 他眉心的纹路加深了。“史密森先生一定是把它拿走了。” “你是说把你赶出去的那个人?” “不是,让我离开的是银行的人,史密森先生是房产经纪。我给你留了张字条让你来这儿找我。” “你不知道他们今天就要把房子收走了吗?” 彼得垂下视线,“我老早就知道了。” 惠特不解,但至少冷静了点,他走过去在对方身旁坐下。“你不希望我在场?”他放轻了声音问。 彼得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转过凝重的脸面对惠特。“我希望的。我一直打算告诉你,但后来──” “你不确定我会怎么反应?” 彼得望着他。“什么?不,不是的,”他摇头。“只是你看起来那么高兴,我也是,一切都如此美好──尽管只有这一小段日子,我也没办法看着它毁于一旦。还有让你失望,”彼得轻轻地补上最后一句。 “天啊。”惠特大舒了一口气,疲惫地笑了。“你差点把我吓死了,彼得。” 彼得看起来更为难了。“我并不想让你以为──你以为的那样。我压根不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 “一点点失望是不会让我受伤的。”惠特靠在彼得肩上。“只要你还在我身旁,这些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一点点失望。我猜只要一个小小的奇迹就够让人把注意力集中到重要的事情上来了。” 彼得仔细瞧着他,彷佛将信将疑。“你不介意这一切都结束了吗?” “你是说我们一次对付一个脏杯子,直到将整个曼哈顿洗得焕然一新的伟大蓝图?”惠特轻嗤,接着微笑,“我们是干得不错。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找到了工作──但即使是还没找到饭碗的人,他们也开始确信机会就在不远处。是你鼓舞了他们。”那个为彼得树立榜样的男人居功不小。彼得的故事再度浮现,几乎是央求着惠特、渴望被诉说。惠特对它的抗拒越来越弱了。他勉强把已然自行展开书写的文字甩出脑海。“我们去吃点儿晚餐如何?我的口袋里还有一块钱,可以找辆餐车奢侈一下。” 彼得笑了。“我手头的钱肯定还够去柴尔德1吃一顿大餐。” 注1:chi1d’s, - 分卷阅读12 美国第一家连锁餐厅。 “你开玩笑的吧,你真的破产了?” “我的债权人和罗斯福先生还给我留了几块钱。”彼得压低了声音。“我们可以上街找酒店开一间房,至少换个没那么多床虱的地方。” 暮色四合,进来寻找遮蔽之处的男人越来越多。惠特发现要是他和彼得留在这儿,这将会是一个多月来两人头一次分床睡。虽说他仍在质疑彼得刚才的坦白,他还是勉为其难答应了。只要彼得和他有一样的渴望,他的常识就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们在一间小酒店的顶楼要了个狭窄的边间,这儿塞进一张床都有点勉强,确实没什么空间给床虱了。但门上带锁,窗上有帘,已足够让惠特将彼得拥入怀中,感受一整日来求而不得的安慰。那双温柔抚上他背脊的手,埋在他发间的脸颊,以及彼得的低声倾诉──这些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欢愉;它们早已在他身上生根了。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当他俩不在一处,他对彼得的思念是如此锥心刺骨。 “说来真有趣,”彼得喃喃自语。 惠特先是点头,接着才想到要问,“什么?” “你竟然有这种力量,让我觉得只要有你一切就都足够了。” 惠特嗤笑一声。“我正在想同一件事。” 彼得后退了点儿,笑着问,“真的?” “不然我干嘛走到哪都抓着你不放?” “因为你喜欢我?” 惠特咧嘴笑,“你明白得挺快啊。” “偶尔而已。”彼得的眼睛闪着水光。“但我正在努力学习。” 惠特牵起他的手转身走向床铺。他躺下去,将彼得拉到身前,用褪色的毛毯和坚定的双臂紧紧裹住对方。“别哭啊,”他低语,“我没把手帕带在身上。” 彼得闭上眼,笑着倒抽了一口气。“我身上也没有。”滑落的泪水是必要的宣泄,惠特落在他被浸湿的双颊上的吻同样也是。等彼得转过脸噙住惠特的双唇,就没人再想到手帕了。惠特想融进对方体内,温暖那处默默负伤,彷佛无人能触及的角落。他放轻了动作,只为传达自己的意图──直到彼得推得他仰面朝天,然后跨到他身上,双眼隐隐发着光。“我可不是玻璃做的。” 沙哑又透着恼怒的声音让惠特笑出了声,那一瞬间他突然懂了。清醒地活着──和一个让他愿意清醒地活着的人在一起,这就是彼得所追求的一切。惠特用足以弄痛彼得的力道亲吻他,又被热烈地回应了。他在彼得体内点燃的渴望足以燎原,驱使他加深这个吻,用双手迫切地索求彼得的肌肤。彼得的低声呻吟中带着不可置信的欢愉,尽管隔着衣物,两人躯体间的摩擦仍足够让惠特的血液沸腾。那双在惠特衬衫下探索着解他裤头的手彷佛在煽风点火,于是他也将对方脱得一干二净。当彼得赤裸地落在他身上,他觉得自己差不多就要这么交代了。 如果这就是清醒地活着的感觉,但愿他能长生不死。 不久前──不过是八个星期前?──时间还彷佛消磨不完,现在却已供不应求。等他满身大汗、筋疲力竭地倒下,旁边躺着一个双颊酡红、睡眼惺忪的彼得,他的思绪里已经填满了对未来的期待。“我要帮你找份工作。可能找不着在管理层的,像你以前那种工作──但你对数字很拿手,没错吧?” “不算太拿手,”彼得坦承,“我更喜欢管理的部分,确保每个人各司其职,帮他们解决困难。但除此之外我也没什么擅长的了。” “几个月前你还不会点炉火呢,现在你都是做早餐的好手了。你肯定有些学习天分──”惠特打了个呵欠。“能学会煎太阳蛋。” 彼得亲了下他的肩膀。“只要有人做给你看,那又不是什么难事。” 惠特靠近了点,想揶揄彼得一两句。然而似乎才过没多久,他睁开眼,就发现阳光洒了一室,彼得已经出门了。天花板上裸露的灯泡下方有什么晃了起来,他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大张挂在电灯拉绳上的画纸。彼得这次把便条放在了惠特不可能漏看的地方。惠特起身,笑着把那张纸从半空里扯下来。上头只有寥寥数语。彼得说他去找史密森先生了,顺道去取之前落下的几件东西。 惠特想起自己的衣服也还留在游民之家的置物柜里,于是抓起彼得用过的铅笔;但他给彼得写字条的初衷却渐渐偏移了。和曼哈顿的其他居民一样,惠特从前也不待见杰拉德·多灵顿──直到他透过彼得的双眼看见那个男人。彼得或许在悲痛之余升华了父亲的人格,但彼得本身的人格却让惠特相信,多灵顿生前肯定是个好人,至少对崇拜他的儿子带来了不少好影响。 惠特正要开始写,但他的铅笔停在纸上,犹豫了起来。彼得可能会认为他不守信用。虽说彼得接连和他分享了自己谨守在心的回忆,这仍是只有彼得有资格讲述的故事。惠特珍视这份信任──然而若只是把这个拉扯着他的心的故事写下来,他也不觉得算是背叛。 整个中午过去了,他终于放下铅笔,好好伸展了番僵硬的指头。他惯用打字机,尤其是文思泉涌,写字速度赶不上的时候。他想着要把报导先给彼得过目,但彼得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史密森先生要跟他谈多久。 反正报导也得先取得哈德利的首肯才能刊登。惠特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塞进大衣口袋,走出酒店。外头风吹雨打,透着冬日的凛冽,但并没让他慢下脚步。他在湿滑拥挤的人行道上快步行走,拒绝思考夜幕降临后可能像天气一样恶劣的情况。 等他全身湿透,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哈德利对面的位子坐定,盯着那份原稿的背面和后头袅袅升起的烟雾,他对自己的决定已经是疑虑重重。“怎么样?” 哈德利不耐地呼出一口气,“你好歹先让我读完吧?” 惠特在椅子里垮了下来。他决定再等一分钟就要讨一根骆驼香烟,才不管自己是不是还饿着肚子。哈德利平静地读着,彷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他终于放下那份稿子,靠上椅背。他的脸上浮现的笑容虽因疏于使用而僵硬,却松开了惠特肠子里的结。“还行?” 哈德利笑了。“欢迎回来。” 一个结再次纠起,只是这次是在他的喉头。“普立兹奖跑不掉了?”他打趣道。 “明早看人们的反应就知道了。” 惠特坐直了。“你明天就要刊出?” 哈德利拿着稿子起身走出办公室。惠特等了漫长的十分钟,终于忍不住取了根骆驼香烟。哈德利回来时他几乎都要抽完了。对方坐进嘎吱作响的皮革椅,滑动轮子靠向书桌。“明天就刊,”他哼哼,朝惠特抛出一张薄薄的纸片;一张支票,上头笔迹潦草。 哈德利肯定把 - 分卷阅读13 那个可怜的事务员说得耳朵都痛了。惠特着迷地看着那串数字──只有短短一行,但这是自从好久以前收到第一张支票以来,他所见过最美的数字了。“所以……真的明天就刊出?” 哈德利叹了口气。“你很介意吗?我还有工作要做,你也是。到周日为止我可以让你乐不思蜀一番,在那之后,你就要给我交来更多这样的报导了。”他把那包骆驼香烟扔给惠特。“但看在老天的份上,首先搬回你那间该死的公寓吧。” 惠特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他把香烟留给哈德利,又将支票存进了银行。他去找了先前的房东,才知道由于很久没人付得起租金,那间公寓在他搬出去以后一直空着。男人不情不愿地答应降低房租后,便把钥匙还给了惠特。惠特冲上楼去,只见家具都覆上了毯子,客厅那扇破洞的窗子还没补上,但除此之外一如往昔。只需要除除尘,这儿很快就能恢复成家的模样──而这一次,他希望是两个人的家。 chapter 6 惠特迫不及待想告诉彼得这个好消息,但等他冒雨冲刺了一小段路回到酒店,房里却仍空无一人。他等不住,于是动身前往莱辛顿,倒在半路便遇到彼得迎面而来。彼得一手拎着手提箱,一手撑着伞,他满面的忧愁在看见惠特后都消失了。“你又跟踪我了?” 惠特露出一样的笑容。“你介意吗?” “怎么会?”彼得用一只手探了探伞的边缘。“你每次都能将雨水赶跑。”他收好伞,走在惠特身旁。“你看见我的纸条了?” “看见了,还把它派上了用场。史密森那边怎么样?” “架子大得一如往常。他觉得那栋房子卖不出去。说真的,我压根不在乎,反正我也不会踏进门口一步了。” “在包厘街过得挺愉快啊?” 彼得坦率地回应了他的揶揄。“只要你也在那儿就足够了。” “要是我在别的地方呢?譬如说,时代广场附近?” 彼得停下脚步瞪着他。“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找到住处了吧?” 惠特晃了晃钥匙。“来瞧瞧?” 彼得再没问一个问题。他们抵达公寓后,他从客厅走到卧室,再回到客厅正中央,环视周围那些三十年没变过的老家具。“你之前就住在这儿?” “从26年春天开始。这儿冬寒夏热,三楼的浴室老往下漏水,楼梯人来人往的动静就像大象出巡。靠前门的斯图尔特太太放卡鲁索1的声乐唱片从不间断,对门的蒂莉·多曼永远都有东西让我帮她修理。这儿水管和暖气乒乓作响,窗子经常打不开,储藏室还时不时遭老鼠突袭。”惠特忍不住笑意。“这儿可难住人了。” 注1:恩里科·卡鲁索(enri caro ,1873-1921),意大利歌剧男高音。 “但你是怎么……”彼得转过身来,睁大双眼。“你写出一篇报导了?” “可以这么说。” 惠特还来不及解释细节就被彼得抱住了。“我就知道你办得到。我好高兴。”他松开手,脸上满是喜悦。“哈德利先生喜欢吗?” “他看起来是挺──” “你写了什么?” “就是……”惠特清了清喉咙。“你。” “我?”彼得的笑容渐渐消失。“光只是我?” “彼得,你听我说──” “你说过你不会写我父亲的。你答应过我的。”彼得一步步后退,撞上了一张椅子。他稳住了重心,四顾张望,彷佛这间公寓突然变得危机四伏。接着他因受伤而明亮的目光射回惠特身上。“为什么?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写。是哈德利要求的吗?” “他是有说──” “所以你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了?” “我是有选择的。”要是彼得读了那篇报导……“你相信了我这么久,就不能再多相信我一天吗?” 彼得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能写篇文章历数一个人的好品质,可一旦人们觉得他是个恶人,他们就会歪曲事实,或根本视而不见。我父亲已经无法为自己说话了。现在只剩我一个人能捍卫他的名誉了。” “不只有你一个人,”惠特轻声说,“事实上我写的不是杰拉德·多灵顿,既然每个人都知道了他是谁,我觉得也是时候向大家介绍彼得·多灵顿的父亲了。”他涩然一笑。“我自己也才刚刚认识他。但我确实该让你先读过的。你能原谅我吗?” 彼得呼出一口气,避开惠特的视线。“我也想原谅你。” 惠特或许不久后就会被原谅,但他不能忍受此刻的心结。“现在还不迟,我们走。” 彼得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去哪?” “去报社。我想让你读那篇报导,如果你不喜欢,我会尽我所能撤下它。你的手提箱就暂时留在这儿──”他望进那双为难的蓝眼睛。“好吗?” 彼得蹙眉,但终究把公文包放下了。惠特喜出望外,赶忙将人催出门,两人在湿淋淋的路上疾步前往43街,通过旋转门,直达编辑室。惠特四处不见哈德利,只好抓紧机会问芭芭拉,后者正靠在办公桌前,一边用修剪精致的指尖绕着一缕红色卷发,一边朝着话筒另一端的人大嚼八卦。 “我交来的报导在哪里?”他问。 芭芭拉一手遮住话筒,手肘支在桌上倾身。“亲爱的,你说什么?” “那篇写杰拉德·多灵顿的。查理给你的手稿。” “噢,那个啊。”芭芭拉的注意力飘到彼得身上,她投去一个充满魅力的微笑。“你一定就是楼下新来的小可爱吧。”她将话筒抵在衬衫褶襟上,伸出一只手。“我是芭芭拉·埃利奥特,但你叫我宝贝就行。” 彼得的笑容充满绅士风度又不失幽默。“很荣幸认识你,宝贝。” 惠特放弃了,他自己动手去翻打字机旁那堆文件。芭芭拉生气地啧了一声,用话筒把他的手打开。“别弄得一团乱行吗?我几百年前就把你的报导打出来了,它已经到楼上了,亲爱的。不过说到多灵顿──”芭芭拉再次掩住话筒,用她圆圆的蓝眼睛来回打量彼得和惠特。“谁猜得到他是这样一个好人呢?” 彼得盯着她看的表情就好像她突然长出了一对翅膀。惠特简直想给她一个吻。“我们要去找它了。谢了,宝贝。” 两人来到四楼,惠特在乱成一锅粥的排字工间穿梭,彼得跟在他身后。终于他看见了正在忙碌的罗伊·巴特利特,手上便是一叠用黑色铅笔标注的稿件。他无视对方抗议就把整叠抢了过来,开始翻找那篇报导。 罗伊在他身后张望。“好歹告诉我你在找什么吧?” “多灵顿那一篇。你有看到吗?” 罗伊笑了。“你在说 - 分卷阅读14 笑吧?那篇早就在这层的每张桌子上被传个遍了。还有人打赌那是不是你捏造的。” “上头写的千真万确。”惠特把那一叠稿件还给对方,四处张望。“到谁手上了?你知道吗?” “听说最后是英格拉姆拿走的,他大概已经开始排字了。” 惠特咬牙。“谢了。” 他招手让彼得跟上,经过一列排字机时,罗伊从后头喊道,“史塔德!干得好啊。” 彼得斜眼打量惠特。“你究竟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一分钟内你就会知道了。” 英格拉姆正弯着腰审阅一帧排字框。惠特靠近了些,不然他的声音就要被周围轰隆作响的打字机运作声淹没了。“多灵顿的报导呢?” 英格朗雪白的眉毛在镜片上方扬起,那双绿眼依然锐利。他从凳子上拿起一迭复印件,抽出最下方的一张。“你不会要撤回吧?” “这就要由多灵顿先生决定了。”惠特将文件交给彼得。 英格朗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但他不置一词,继续工作。彼得似乎这才明白自己被赋予的权力,他无视周围的熙来攘往,沉默地站在那儿,朝稿子瞧了一眼,然后把它举到英格朗的台灯下方;但他几乎还没开始读便湿了眼眶。惠特才发现,报导的标题──《一位父亲的礼物》──被原封不动采用了。彼得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来读完它。 惠特推着他远离机台,进入最近一部电梯,按下顶楼键。门阖上之前彼得就再度读了起来,急切的心情溢于言表。惠特想环住对方的身躯,但这一刻让彼得徜徉在他笔下文字的感觉太过美妙,反而让他收回了手。他不愿贸然闯进彼得此时身处的宁静之地,因为在那儿共融的回忆是彼得和他父亲仅剩的连结了。 电梯停下,惠特又按了个键让它继续运转。彼得压根没注意到。他们快到达一楼时,纸张从他手中飘落,他的视线追随向下,彷佛舍不得那些文字。当他再度望向惠特,他已然冷静下来,那双眼中是无尽的蓝,里头闪闪发光的不只是泪水,更饱含不再孤军奋战之人所拥有的释然。 彼得转身在那排电梯按键中按下了四楼。惠特忍不住问,“你确定?” 彼得似乎说不出话来。他用双手紧紧抱住惠特,湿透的双颊贴上他的颈窝。惠特感觉到彼得仓促地呼出一口气,希望这多少能带走一点儿对方的悲伤。彼得心不在焉的抚慰中带着一丝谅解,让他也放下了一颗心。“我太他妈冲动了,”他喃喃说,“因为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你好像总是懂我。” 彼得轻嗤一声,抽身吻住他。“你可别还利用这点来占我便宜了。” “我忍不住啊。你对我太好了。” “我不会每次都这么讲道理。” “是吗?”惠特掩不住笑意。电梯停下时轻微的反弹提醒了他们即将回到他人视线之中,他下意识拉开两人的距离,即使他不想这么做。 放手的不舍也浮现在彼得的脸上,但他笑了一下,好奇的神色就压过了感伤。“你是真的相信吧,”他递出稿子,“相信你自己写的每一个字。” “我在这方面还挺多愁善感的,”惠特也笑着说。 彼得没有理会他玩笑的回应。“我们还来得及让它登上明天的报纸吗?” “没问题的。等会儿我要赶紧去趟游民之家,免得在我把置物柜里的东西取出来前就被人清空了。那可是我仅剩的家当了。” “你不只剩下那些。”离开电梯前,彼得轻轻捏了下他的手。 把报导还给英格拉姆之后,惠特去游民之家领回他的个人物品,彼得则回街尾的酒店退房。惠特交还钥匙,朝游民之家那简陋而实用主义的内部陈设望了最后一眼,打从心底感激自己终于得以离开这里。尽管他将永远铭记这是他遇见彼得的地方,但他知道,要到很久以后自己对这里的回忆都才会从惨淡变为甜美。 走上人行道时,他遇见正要进门的吉米。“他们还没把你赶出去啊?” 吉米捶了下他的手臂表示招呼。“你也知道我存了好一阵子钱,今天终于买下来了。”他拍了拍大衣口袋。“虽说看起来不怎么样──” “你这傻瓜,她爱你,她不会在意这种事的。”惠特把他拉到一边以免挡住经常出现的房客。“你什么时候要找个房子住?” “大约下周吧。对了,彼得怎么样了?” “好多了。哈洛德呢?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没,不过他满怀希望。”吉米笑了,“他说他想快点找个房子,好再洗一次泡泡浴。” “确实是人生一大享受啊。对了,吉米,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吉米的双眼亮了起来,彷佛就在等这个机会。“尽管开口。” 惠特开口了,尽管不抱多少希望,但他近来已对好运寄予了无可救药的期待。他在第一道阳光出现时起床,跑出门买了份时报回来给沉睡中的彼得。他们在惠特的客厅里拼凑了一张临时的床垫,因为原先那张被收回去了──惠特猜测是被屋主卖掉了。 所以他们只能把沙发座垫和罩着家具的毯子扯下来铺在地板上凑合,但惠特知道,这晚他和彼得就算睡在人行道的一隅,也会如同置身天堂。出门时他顺路买了鸡蛋、培根、咖啡和鲜奶,当彼得盘腿坐在地上读报,他就在一旁准备早餐。他注意到彼得是多么小心地翻阅那份报纸,看来至少有一期不会跟蛋壳和咖啡渣一起给扔出门外了。 吃完早餐后他们把毯子收好,又徒劳地细读了遍报上的征人启事栏。“看来你得用老派的方法找工作了,”惠特说,“我们该庆幸今天至少没有下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兴奋的谈笑声,惠特明白过来,这是老天爷给他们的第二次眷顾。“天吶,他们要吵醒整座曼哈顿了。” 他打开门,只见一群上气不接下气,却笑逐颜开的人;吉米、哈洛德;还有两个惠特认得但想不起名字的人。四人像在庆祝胜利的游行队伍里一样将一张高背椅扛在肩上,那张椅子很快被搁在目瞪口呆的彼得跟前。 “就是这一张没错吧?”见彼得光站在那儿盯着它看,吉米问道。 “是这一张没错。”惠特和吉米握手,低声表达感谢,吉米只是挥手阻止他。 “这又不什么难事。乔治跟哈洛德出了大部分的力,我跟弗兰基呢,我们就出了张嘴。”吉米加大了笑容。“还砍了点儿价。那经纪人到后来只希望我们快点滚蛋。” “椅子没到手我们还不走了。”乔治的笑声在他厚实的胸膛里共鸣回荡。“我猜他都想送我们算了。” 彼得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你们──这是你们为我买的?” “我们集资买的,”惠特说 - 分卷阅读15 ,“我们想趁史密森把它打发走前拦截下来,看来我们到得正是时候。 ”他没说是自己出了份子里的大头,但他觉得彼得应该猜得到这点。 不过彼得看起来茫然得只能陷进那张椅子。“我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你们太好心了──” “这是我们该做的,”吉米平静地说,并伸出一只手。“我从没见过你的爸爸,彼得,但我想这篇报导上写的多少属实吧。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如果你之后还需要任何帮忙,尽管向我开口。” 彼得起身和他握手,接着其他人也依次上前,神色里有不加掩饰的感。 至于彼得──他也正愉快地罗列自己在就业市场上的可能性。惠特只想吻他。当碗盘收拾好,客人皆散去,公寓恢复原状,他终于等到机会。彼得找了个阳光充足的角落安置那张椅子,他坐在上头,双脚搁在惠特摇摇晃晃的脚垫上。惠特塞进他身旁的空位,半坐在他的大腿上,两人双腿交迭。“也许我能在报社给你找份工作。” “最好不要。那样你可能很快就会厌烦我了,到时我还能去哪儿?” “去钓鳕鱼?” 彼得似乎有点意外,接着又害羞地笑了。“我不想去了。至少不想一个人去。” 惠特也笑,“现在是谁对谁抱有期待啦?” “我没有啊,我只是喜欢你。” “真的?你是不求回报、如痴如狂、永远不变地喜欢我吗?” “很有可能。” “听来我的好运还没完全用光啊。” 彼得的嘴角勾起一个淘气的弧度。“我倒觉得自己还剩了一点好运,托一位名叫惠特比·劳伦斯·史塔德的先生的福。” 惠特佯怒,“是谁告诉你的?” “我打电话去时报问的。” “不可能吧。” “宝贝可是相当乐于助人的。” 惠特摇着头笑了。“你确定不想来报社工作?” “当主编?” “当送稿小弟。” “我现在会炒蛋了,”彼得出言提醒。 “噢,当然啦,这是收复曼哈顿的第一步。”换作从前,惠特绝不相信一双乐于助人的手加上一颗慷慨分享的心就能办到这么多事。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或许再没有其他方法了。 彼得伸手越过惠特,用一根指头扫过椅子旁边的黄铜台灯,留下一道尘迹。“可我们都连这间公寓都还没收复呢。” “它这个样子已经自成一格了。”惠特利用了姿势上的优势将彼得拉过来亲了一下。“图个吉利。” 彼得的笑容柔软下来。“好像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会拥有多到足以分给别人的好运。” “嗯哼,不过我在想……”惠特表情严肃地看着他。“我们可能要先确认一下。” “曼哈顿还在等着呢,”彼得低语着打趣。 惠特深深吻住他,对方响应的吻温暖得足以抚慰经过无数寒冬之人。世界上的其他角落还没从倾颓中复原;但他自己的人生毫无疑问正在好转。“曼哈顿……”他轻笑出声,“就让它等着吧。”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