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甜院》 分卷阅读1 ? 《四时甜院》作者:樱桃煎 文案: 景深初到若榴时,住进了学堂夏先生家。 先生家贫,院仅一榴树、一梧树、一可人姑娘。 尔后与她同吃同玩、共度四时。 哪怕家去后,他也记得那年石榴花开时,在一片火红底下他鬼使神差地……偷亲了她一下,石榴般的清甜滋味。 可后来还想再见她时,他还得翻一座高墙。 墙内绣着花儿的夏意只听重物落下的声音,抬头时他已臭着脸朝她过来。 “景深?”她讶异叫他。 “嗯。”他凶巴巴问,“这就不认得了么?” “我好想你呀。” “……”(涨红脸) ☆1v1,清甜初恋系。 人傻钱多桀骜世子x人傻手巧清灵少女 小剧场之夏日篇—— 夏先生(负手):昨日的诗会背了吗? 景深(垂眸低笑):《夏意》。 夏意(蓦然仰头):嗯? 景深(恍若未闻):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一字未背的夏意:……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励志人生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夏意,景深┃配角:石榴树,石榴花,石榴果┃其它:甜唧唧 第1章帝京远 山林里头黑越越的,野蛮的枝桠拦了月色去,帐灯光亮也难抵深林。 景深梗着脖子,眉头紧锁着跪在凹凸泥地上,不时回头看眼林子。 身前的帐里有妇人的啼哭声,山林里则是侍从们一声接着一声地叫着“八皇子”,一前一后吵得他心慌。 他跪了足足两个时辰了,这些人还是没寻着景随,若是让他去找,定找着了。 毕竟,景随是跟着他才落在林子里的。 想及此,少年暗自忿忿,心说皇伯伯可真把名儿给他取对了——随。 景随打小便爱粘着他,今儿秋狝也是他硬要跟着的,偏生又不善驭马,不过追一头鹿的功夫他就追不上了,谁成想这一落下便是天黑了也没出来。 父王已将他痛斥了一番,皇伯母从一个时辰前就哭起来了,他生怕还没听着景随找着的消息,就先听到皇后娘娘哭晕过去的话。 “找着了!八皇子找着了!”小太监喜极而泣,拖着哭腔朝灯火通明的帐篷跑来,反复嚷着这句。 景深眸子亮了亮,喜极想去瞧瞧景随,只是才一起身膝骨便一阵疼,直教个少年郎迟缓成耄耋老人家。 这么慢了几步,景深早落在其余人后头,过去时景随已埋头在皇后娘娘怀里嚎啕大哭了,就连陛下都慈爱蹲身抚他脑袋了。 景深见了这情景,喉头蓦地哽上两分。 这小子,哭得这般惨兮兮……这回准得生他气罢? “业障!谁准你起身的,还不跪下与陛下、娘娘认错?”睿王脾气一向暴躁,见小侄子毫发无损地回来先是松了口气,等回过神来却见原本罚着跪的儿子自作主张起了身还立在自个儿身侧,便压低了声儿狠声斥他道。 景深膝盖还生疼着,听了睿王的话后垂头半晌往帝后边儿上去了几步。 “你家世子当真将八皇子落在林子里了?”城门内八方楼里的伙计如是问坐在窗边儿一人。 那人望着窗下,答小伙计的话道:“千真万确,好在咱圣上不与世子计较才无事的。” “依睿王的性子,这事还未了罢?” “自然是未了的,”说话之人指了指在城门内队伍里的一辆破旧马车,“瞧见那辆马车没,我家世子的,王爷盘算了一宿才生了这主意,一早便将人逮着人往京外送了。” “送哪儿去?” “唔,这我也不省得了……不说这些,你替我拿壶好酒来,我啊,也当替世子爷饯别了。” 小伙计嗤笑声,替他取酒去。 窗边儿的人夹一粒花生米起来,笑眯了眼看城门底下的破旧马车。 世子爷,您可多保重啊!乡下可没个十六给您使唤。 想着,十六以袖掩面。 小伙计抱着坛酒来,见他这模样问他道:“你家世子被撵出京去,你就这般开心?” 瞧他掩面捂嘴笑的样子,丢人,这定不是他同乡。 十六但笑,心想你等俗人哪儿晓得他的开心。 比之八方楼上饮酒、吃小菜的十六,马车里的小世子实在不甚舒适,城门脚下闹哄哄的,出城进城的人实在聒噪——这马车隔不住外头的声儿。 “十六,到哪儿了?” 小世子的声音听着气冲冲的,无怪,任谁被人从睡梦中摇醒来而后又被告知自个儿被亲爹遣去乡下都会气得说不出话的。 更何况,昨儿刚跪了那么些时辰,腿还酸痛着,这破马车木板儿极硬,实在令人发指。 他并没等着十六的回音,倒是有个从未听过的声音答他了—— “少爷,我们已经出城了。” 车门遽然从里头被人拉开,策马的人也回头看他,神色淡淡。 “你是什么人?”少年捏着门框的手微紧,警惕地看着这个从未谋面的人。 “属下阿溟。”那人一双鹿眼看着他。 景深只消转下脑子就明白了,不过还是问了句:“父王派你守着我?” “少爷,当是老爷,老爷教属下守着您的。” 阿溟听命睿王,这话言下之意是要景深守住身份了,可……他父王当真随意送他去个小村子吗? 若是甚么穷山恶水,不毛之地又怎好……又得待上多长时日呢? 景深想着,忽“嘭——”的声摔上马车门,气哼哼地坐去硬邦邦的车座上。 此后几日只夜里在省城或小县里的客栈、酒家歇息,白日无不例外地赶路,在见识了连床铺都是潮湿的客栈酒家后,景深早把眉头堆成了愁云,心里将要去的地方一并愁上了。 十日来吃不好用不惯,加之前两日落了雨,秋雨清冷,少年便跟霜打过的昆仑瓜似的,此时竟疲惫地在颠簸泥路上倚着马车壁打起盹来…… 偶得一梦,梦里车马逾山行野,所经之路皆是山坂旷野,草木约莫有两人高,蚊虻如雨叮得人浑身疙瘩,村栅篱落则迢远罕有,总算见得一户还是两间破落茅草屋,而马车径直茅屋去。 茅……茅屋为秋风所破? 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梦之此处直蹙眉,而后便教马车门“吱呀——”的一声吵醒来。 日里天已放晴,外头天光钻进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里,尚且恍惝的人伸手挡住光亮。 原只是个梦啊,少年无比庆幸地舒口气,才问阿溟道:“到客栈了?” 阿溟沉声纠正:“是到若榴了。” 若榴……景深听到这二字总算清醒些,头日投宿时阿溟便与他说了要来之地——松然府襄 分卷阅读2 云县若榴乡,他只以为是穷乡僻壤,好歹要走上一月时间才拢,却没料着才十日就到了。 饶是如此,景深下车时候还是吊着一颗心的,生怕见着梦中场景。 清溪傍矮舍,山水含清晖,少年下车后环顾四周,却非梦中所见破败凄凉景致,而是个清致村落,不禁欣慰不已,心说父王也不是哪般无情。 地上经两日细雨微有些潮,早间新换上的白布鞋又沾了泥,景深低头看眼叹息声,尔后嘱阿溟将他包袱取下来。 阿溟却睁着双圆圆儿的鹿眼,好不认真地答他:“少爷,往后还得自力更生才是。” 从京里遣到若榴来,总是有用意的,景深恼了片刻便想明白来,也不与阿溟使世子脾气,顾自回了马车上将一个大包袱取下来。 可……他往哪儿去呢? 想着景深扭头看眼阿溟,后者正围着马车上下看着,又将马车内查检一番,却系没什么东西遗漏后便又坐上了马车。 “少爷,入了村子第二户人家就是夏先生家,您去了多保重些。” 此一番话大有别离意,景深听得心头空落落的。此后十六不在身边,阿溟也不陪着他么?那他岂不是孤身一人,若没有个投机人在,那他岂不是还得闷出病来。 景深望着远去的马车,辘辘声听得心里又沉上几分,便连走路的步子都沉了些——事实上确实沉了些,泥路上走着,如何都要沾些泥在脚上。 若是在往日,他定会先找一处将脚底泥蹭去,今日却无暇顾及,心头已是百感交集,或有些懊丧,或有丝迷惘,再有便是无边际的愁绪了。 是以当夏若钦第五回从院里出来候人时,便见一个愁眉苦脸的少年郎朝门前来。 少年见着他也愣住,理了理肩上扛着的极大的包袱,心想自己这模样会不会太邋遢,有失他世子颜面,不过面上还是傲然扬着下颌的。 屋前立着的男人身形颀长,比少年景深高出一头,瞧着像才将过了而立之年。 “前辈可是夏先生?”景深半晌才憋了这么声儿出来。 “正是。” “晚辈景深,前来……”他也不知前来做甚么的,这话便断在此处。 夏若钦也不等他话,看明白他神色,罢了轻笑声,与少年道:“先进院来罢,候了你半日了。” 即将寄人篱下的少年难得拘谨,看看夏先生,又打量几眼院门才木着脸跟他往院里去…… 第2章初相识 庭院门槛不高,少年腿却习惯地抬得很高,如此一来多余的架势便成了滑稽。 好在跟在人身后没人见着,景深低低叹息声,心下劝说自己不该与乡下的门槛置气,罢了才赏光打量起小庭院。 山云薄暮时候,夕阳余照。 院落简洁,东面墙边一棵大梧桐落下清荫,边上是一茅亭与一口井,院门两侧皆种着不知名的小菜,西边儿紧临着是张石磨,尔后一张石桌与几个石墩、一棵不高的石榴树以及……树后好似还有人影在。 隐约是个粉色衣裙的姑娘。 而若钦先生,一回院便见屋前小矮凳空了,只有个针线篮子孤零零搁在踏跺前。转头见针线篮子的主人已踩在小条凳上踮脚够石榴去了,摇头笑笑。 不过出去接个人的功夫,便管不住自己了,他出声唤树后踮脚的人:“小意。” “嗯。”小姑娘应声,笑吟吟从石榴树后探出头来,一眼看见先生身后跟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时愣了愣…… 于是小步子挪去了条凳尽头,没再让石榴树干挡住她视线。只见院里的少年穿着身深蓝衣裳,身形颀长,便是肩头驮着个大包袱也高挑的像河畔的树。 她加上凳腿儿才比他高。 至若容貌……两道眉毛生得张扬好看,一眼便留意到,张扬底下一双眸子黝黑黝黑的,正巧也瞧着她。她眨巴眨巴眼,眼神飘忽一瞬后再才顽固地飘回去打量他。 分明五官生得张扬,合起来看却清隽白净得像是个小书生。 “爹爹,他是谁人?”她转眼问先生。 “嗯……约莫是个暂且无家可归的小郎君。” 先生一本正经地答着揶揄的话,景深微愕不语,心下却意难平。莫非这个乡塾夫子也不知他来历,竟敢说这话? “噢?是以要住我们家?西边那屋也是与他拾掇的?”小姑娘仍站在条凳上,笑加加问道,心下却猜了大半出来。 前两日有个骑马来的人捎了封信,爹爹看过信便拾掇起最西边儿的杂屋,翌日还去襄云买了好些东西回来,今个儿本不是休沐日,却没去学堂,还不时往院外去,大抵都是为了他来罢? 先生听后点了点头算是应了她,好似不愿当着景深面多说些甚么,小姑娘未再细想,只又流眄看向景深…… 他可真好看。 也不知他多大了,打哪儿来,为何又落得个无家可归呢? “往后你就住尽头那间屋,你先瞧瞧缺些什么,若有缺的只管说与我。”若钦先生指向西边一间屋子如是道。 景深便将视线从石榴树下的小姑娘身上转开,将肩上大包袱换抱在腰际才朝先生指的方向去,路过石榴树时刻意避及绕开几步,不过仍能觉知到那两道比他高出几分的视线就是了。 总算走到小屋门前,他又回头看眼院中立着的先生才推门。 本就不大的屋子,此时教墙边几个叠在一起的大木箱占了一小半地去。余下便只有一床、一桌、两把简陋交椅了,角落里搁着盥匜水壶。 说齐全,倒也真齐全…… 景深敛了敛眼睫进屋去,将包袱丢在床上,自己也坐去有些硬的床沿上。 这般硬,夜里能睡着么? 留意到地上泥脚印时垂头看看自己脚底……正发怔时候一道黑影挡住了光,原是若钦先生进屋里来。 男人示意眼屋子,声音和煦地问他:“如何?” 虽只两个字,询问的口吻却似惠风般和畅,才不似家中那个暴躁王爷,景深想着再说不出不好来了,心下是百感交集颇有触动。 在先生的关切之下,初寄人篱下的少年总算将本就无多少的拘谨丢下来,指了指床上包袱小声道:“屋里不见衣橱,衣裳没地搁。” 先生浅笑:“有衣箱在,你且用着。” 衣箱……可是说那几个破烂不堪掉漆的木箱?景深语塞时又瞧上一眼,罢了罢了,屋子本就不大,便是有了衣橱也难置放。 于是又提:“屋里好似也没盏书灯……” “我看过你爹爹来信,听闻你最不爱念书的,天黑了便睡罢。” 景深:“……”不是说缺什么只管与他说么,如今连一盏灯都不给吗? 他抬眸再看看先生,唇边仍挂着浅笑,可这哪儿是和畅惠风, 分卷阅读3 皆是做来骗人的,父王定是与这位说了许多如何管束他的话。 “爹爹,阿宝抱着书找你呀——”景深暗自咬牙时屋听见外传来这么一声,然后先生便不再管他,只笑着拍拍他脑袋便出屋去。 直到先生拐出屋时景深还摸着被拍过的脑袋顶愣神,他……他教人拍了脑袋? “那飨饭……可好?”屋外小姑娘好似在讨论飨饭的事,絮絮声含糊钻进他耳朵里,这才觉察肚子空了。 只盼着这乡下的饭菜能入得了口,这些日子吃的干粮比他十五年来吃的苦还多,他想着又揉了揉脑袋收回手,回神来拍拍床铺,掸起的小细绒毛在透过窗的夕阳余晖下飘飘无所依。 像他似的。 念及此,少年嗤了声,隔空怨着京中那位拗王爷,一边解开包袱学着奶娘叠衣裳的动作忙碌起来,乱糟糟叠了几件时,眉头忽又拧了几分。 …… 他的脑袋里好歹流着大赜皇室的血脉。这位夏先生怎能贸然拍他? “咳——” 门外一声低低的佯咳声打断了景深的径自拉扯,是属于小姑娘的甜润声音。 尚皱着眉头景深抬头看去,是方才石榴树下的粉衣小姑娘正探着脑袋看他。 “怎么?”他鲜少跟姑娘家说话,加之存着气怄,这会儿开口时声音有些僵硬。 小姑娘解颐笑笑,将一颗红彤彤的石榴晃了几晃,问他:“你要吃石榴么?” 她笑起来时唇畔脸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怪是可爱……方才在院里见她时还总觉眼熟,就跟见过似的。 “你要么?”不见他回答,她又问他一遍。 景深看着那颗通红的石榴,仿佛能透过果皮见着里头的剔透果实,腹中嗷嗷便点点头“嗯”上一声。 小姑娘脚步轻盈钻进屋来,将石榴递来他眼皮底下。 眼前教粉色身影笼罩,景深没来由地觉得压迫,比方才先生那灰黑影子还迫人,起身俯视她时才觉松泛些,接过石榴到手中。 方桌上有一壶与两只小茶盏,没有盛果子的盘儿,更没有一把小刀让他有风度地剖开石榴,好在他这个世子一向做得不好…… 既无风度,他便徒手掰开了石榴,犬牙差互不过如此,一两粒石榴落在地上,其余完好留在榴房内。 他将略大的一半交给她:“多谢你的石榴。” “我不要,这整个都是你的。”说完她仰头打量几眼,确认下对方比她高出许多,唇畔携着两朵梨涡问他:“你叫什么?” “唔……景深。”他不自在地往后退几步,将余下半个石榴搁在桌上,红石榴轻微摆了摆。 井深?真奇怪的名儿。夏意转转眼,依旧笑悠悠:“是哪个井?哪个深?” “景致的景,幽深的深。”景致幽深之意,答完话他睨她一眼,才想起当回问她似的,“你呢?” “夏意,夏日的夏,惬意的意。” 夏日惬意,他点点头表示省得了,如是来屋子一时静默下来,夏意看着他手上半个石榴还未剥,料定他这是害羞了,便留了句话出门去。 身后握着半个石榴的景深僵站半晌才慢吞吞的坐下剥石榴,且用那点可怜巴巴的清甜汁水充饥。 院前夏先生细心解了阿宝的疑问,见阿宝笑嘻嘻跑回临院去才回头,转身时候只见他家姑娘往庖房去的身影,也跟进厨房去。 独自将女儿拉扯大的男人,自然入得了庖厨。 父女二人在日落前做好几碗素面,秋日乡间、石桌共食,才将行李拾掇好一半的景深端着大碗面大快朵颐,有如大口吃着鱼肉,夏家父女俩看得欣慰。 作为席间唯一的大人,夏先生泰然为两人介绍,却不知他家姑娘比他热情早与人通了名姓。 夏意不会儿问:“爹爹,景深会去学堂里念书么?” 景深自来是怕念书的,这时候听夏意问却不紧着,虽他父王恨不得他时时念书,却也不至被赶来若榴小住时也得去学堂罢? 果真夏先生没说定要去的话,只睇他眼答他家姑娘的话:“全看他念与不念,若是几时想念书了,来便是。” 既不用去,何苦自寻不快,景深抱着碗连面汤都喝净,再无开始乡下饭菜不如意的担忧。 饭毕天色愈暗,新凉入院,虫声入耳。 石凳上闲坐的景深听着小厨里碗箸相撞发出的声音,如坐针毡。 往常陪皇奶奶看戏时总听她讲些往事,说的多是她进宫前的事儿,翻来覆去地讲,于是她家中平白添了个只吃饭不做事的人的事儿他听过许多回了。 眼下比对来,他可不就是那个“只吃饭不做事儿的”?他还记得皇奶奶说起那人时有多恼…… 想着莫名不安起来,干脆踱步去小厨房外,门帘挂在两侧,能看见里头的小姑娘正借着油灯光亮刷碗,见来了人偏过头问他:“怎么了?” 他发现先生原来不在厨屋里了,有些磕绊地问:“我——有什么须得我做的么?” 夏意垂着尚且湿哒哒的手,看眼他又张望一圈儿庖房,然后笑弯了眼,取葫芦瓢舀清水将三只面碗儿冲净撂在一起,指指墙上凹下去的一个藏碗格道:“你长得高,能帮我搁碗么?” 他应上声才迈进这小方天地来,抱着三只碗轻易搁进小格里,留心到脚下一个四角八叉凳,猜出是她平时踩脚用的愈觉得小姑娘不易了。 不过才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竟要做烧饭洗碗的事。 昏暗的小厨房里油灯孜孜烧着,夏意看景深站着不动也一动不动,直到景深清咳了声才借着微光看他。 “往后若须得我帮你,只说便是。”他端着副长辈口吻与她道,心忖好歹住在她家里,哪怕只住几日,能帮她的便帮帮罢。 哪知夏意听后也笑,豪言壮语:“你也是啊,莫害羞提。” 景深:“……” 睿王府只他一个世子,家中没有姊妹,除了宫里几位备受宠爱的公主,景深再没和什么姑娘说过话了。 如今住进夏家,蓦地与一个小姑娘同处一院,总不自在,也有些接不住她话似的,是以他只点头,尔后溜出庖房回了西屋,夜便也深了…… 一盏灯也没的屋里只靠朦胧月色有了点光亮,景深躺下时仍一筹莫展,总觉着这日格外的长。 秋夜风吹得门不时哐当响下,不会儿屋后又有奇怪的叫声传来,像是狼的嚎叫声,虽他压根不知狼怎么叫,但听说乡下是有狼的。唔……若真是狼,这小破门当自己开了“引狼入室”罢? 眼瞪得泛酸了也不敢阖上,盘算着明日朝夏先生要张罗帐罢,床架上空荡荡总觉吓人。 像是秋风窜进了脑子里,始终清醒着,直至远远传来鸡鸣声时少年才不自知地睡去…… 作者有话 分卷阅读4 要说: 那么天亮以后会发生什么呢? 自我介绍原本想这样的—— “我叫景深,景致的景,深意的深。” “我叫夏意,夏日的夏,深意的意” ↑e是不是蛮有深意的? ———————————— q:文末出现“引狼入室”一词,请问该成语中“狼”指的是? a:班主任安排的和他女儿做同桌的男同学。 q:qaq(夏老师同款表情) a:(学霸式推眼镜jpg) 第3章安石榴 南飞鸿雁途径若榴,山丘上的石榴树各自坠着仅剩的十余颗果实,浅红映绿,便连鸿雁也在上头多盘旋几圈,多叫几声。 日上三竿,小院里坐着的夏意总算将最后一针收好,将针线篮子丢去石桌上,撑个懒腰又跑去夏先生屋里抱了身衣裳出来。 才一出来便听西屋有人叫了几声石榴,差点没吓得绊了,而后抬眼看看日头。 这小哥哥莫不是睡得糊涂了,想吃石榴单这么叫就叫的去床边么?转念又想,他昨日来时好似赶了许久的路,大致是迢迢而来路上累着了今日才睡到这时辰的罢? 唉,也不知他家中出了什么事…… 想着回去石榴树底下,将夏先生衣裳搭在针线篮子上后便围着石榴树打转儿。 末了将靠在篱墙上的长竹竿取来,踩去条凳上打一颗生得较高的石榴,几番尝试石榴才随着枝叶离了枝头,砸在地上夹缝里长着杂草上,滚开几步远。 她跳下条凳捡石榴,见了落下的尚且精神的绿叶,苦了脸。 院里的榴树是夏先生与夫人初来若榴时凭一条石榴枝条养成的,夏意自是晓得晓得先生如何珍视它的,二来她虽没亲自种它,却是跟着石榴树一起长大的。而今她还这般莽撞地打石榴祸及了石榴树,可不是罪过么? 她太息声,蹲身将树上落下的枝叶薅在一起埋在树根脚下,喃喃许诺:“放心罢,以后再不打你了。” 论打石榴,还是爹爹打得好些…… “咳——”景深的声音从身后不远位置传来。 夏意顾盼,寒暄来:“你醒了呀?” “嗯,可吓着你了?”他拾掇好自己出门时便见她背对他蹲在树下好似嘀咕着什么,走近时又怕惊吓到她,便先咳了声。 “没。”夏意多瞄了他两眼,看他还是略有些局促,便拿出活似长辈的和蔼来,“方才听你在屋里叫石榴,这个给你。” 一颗带着些褐斑的红石榴躺在她手上,景深瞢了片刻才觉察过来……无疑她将十六听成石榴了。 “此十六非——”他想着解释一句,却教小姑娘的一声“哎哟”打断来,然后就见她溜去了井亭底下汲水。 原是递石榴时发现方才埋叶子薅土将手弄得脏兮兮的。 井亭下她吃力转辘轳,随后跟来的景深登时觉醒了男子气概:“我来罢。” 她只手拿着石榴,转辘辘时使不上力,这会儿既有人要帮她,怎有不应的理,于是干脆松了辘轳,听木桶在井底跟水重重撞出哗声。 爱弯弓狩猎的少年气力大上很多,轻易拎了满满一桶水上来,嘴角不由翘了翘。 却听捧着石榴的小姑娘道:“你打得太满了,倒些回去!” “……”景深照做。 “你能帮我舀水盥盥手么,我手脏。” “嗯。” 景深拿着葫芦瓢,一下下舀满在她的调度下替她浇着手以及一颗石榴。只是浇着浇着眼神就落去了她手上,果真是姑娘家的手,白白净净的…… 他忽想起年幼时总爱捉着椿娘的手玩,那时便问过椿娘为何手这般粗,椿娘只说这是做饭浣衣时留下的痕迹,那—— “好了。”她语调轻快,打断了他所想。 “喔。”景深将倾斜的葫芦瓢回正。 “给你石榴。”她再次将石榴送出去,这回时干净的手托着挂着水珠儿的新鲜石榴。 他没再解释“十六非石榴”的话了,只手接过石榴:“今儿我只要半个。” “好。” 她利落应了,和他想的不一样……只好将瓢丢回木桶里,双手掰开石榴把大的一半给她。 “我要小的那半。” 景深面色变也不变,说起瞎话:“这就是小的那半。”说完讲歪理,“榴房里头有几粒石榴总是数不清的,我就觉得我的大。” 夏意觉得自己不解这理,却还是接过半个石榴,剥了一粒石榴倏地忆起一事:“教我忘了……堂屋里有爹爹给你留的小粥,教你起来时候热热吃,你去喝粥罢。” 用粥是行,可“热热”就有些为难景深了,可若说出来定要烦劳小姑娘热粥了,于是他握着石榴:“不必热,我用凉的便好。” 虽过了仲秋,天晴时还是暖和的,吃些凉粥也无大碍。 于是各分了半个石榴的人分道来——一个去小堂屋喝秋日白粥去,一个去石榴树下替爹爹缝补衣裳。 踏进小堂屋的人见桌上摆着的果真只有碗白粥与半碟儿芥菜,沉默了会儿…… 这便是乡下人的粥么?就只一碗儿白与半碟儿绿吗? 心里弃嫌着,喝粥的动作却不慢,快便只剩空碗空碟,对着空碗碟思索良久后又将碗碟收去厨里。 做世子做到这地步的古来只他一人罢? 小堂屋与庖房间开了道门,挂着两层帘子,外头那层薄帘大致是为了好看才挂,蓝底上绣着几朵青白牡丹与几只蝴蝶。 昨夜里进过这厨房,只不过借着昏暗烛光没看清明,这时又进来回才看清,小却整洁。 他寻着水开始浇碗,不情愿地用手试探上去。虽从涮过碗,却不至洗不好这一碗一碟罢? 才将在脑内吹擂,手上的小碟便不安分了,竟从手上滑了出去,在半空旋了半圈后出了灶台直直朝地上去。这下抓自是抓不着的,幸而他善蹴鞠,脚背敏捷一勾便将油碟勾住,松一口气。 这般看来,这芥菜还算有些油水。 不待他笑,那圆碟趁他松懈又一滑一滚,登时在地上发出脆生生的一声。 还是打碎了,景深眉峰不自觉聚起。 “怎么了。”院里夏意闻声跑来。 “我……”景深垂下眼帘,欲言又止,谁能想到他只是想刷个碗呢?眼下心情竟有些像秋狝那日弄丢景随时候,不过那日面对的是他父王甚至大赜天子,今日面对的只是个乡间姑娘。 “无碍呀,我扫扫便是。”她说话语调好似一直很缓,笑着说宽慰人的话时更软和,说完到廊下取了扫帚、畚箕来扫碎片儿。 景深却愈发恼,好心刷碗不成,反而又给人添了麻烦,看她慢条斯理清理了碎瓷片,又将粥碗洗好,心思愈发烦乱。 “我出去走走 分卷阅读5 。” “啊,好啊,可你认得路么?” “我不走远。”景深转身之际看她要搁碗,迟疑下还是去替她放了碗才出去,路过石桌时候留意到那件补到一半的旧衣裳,步子慢了些。 先生竟清贫至此,那床帐……夏日都过了不要也罢,反正他住不长久。 小厨房里的夏意望着景深出院去,挠挠鼻尖才回去接着补衣裳。 这件爹爹已穿了十余年的衣裳,可是娘亲手绣过榴花的衣裳,哪儿似她的小衣裳,长大后再穿不得了。 缝缝补补近午时才算了了衣裳事,将一早绣好的手帕揣在怀里出院去,掩院门时才想起还忘了一事——她忘了与景深说午间是要去学堂吃饭的呀。 …… 好在家住在若榴东面,芝婆婆家和学堂在若榴西面儿,他若是在村里走走的话,一路过去村里定有人见过他了。 是以她去芝婆婆家时见着一人便要问问有没有见过个穿蓝色衣裳,高高瘦瘦的小哥哥。 被问着的人或摇头,或有不解夏家姑娘问的是谁人的,只有编箩筐的吴阿婆说见过,说完又摆摆手:“不对,你说的是个男娃,我看的是个结实姑娘。” 夏意听笑来,晓得是景深长得漂亮吴阿婆才说这话的,问她:“那那个结实姑娘往哪儿去了?” 吴阿婆皱着脸想了会儿:“不晓得了,不晓得……” 只得作罢,夏意挠挠头,若榴又不大,怎会不见人呢,还是他去哪座小山上或是田间玩儿了?小姑娘垂头边走边想,快便拢了芝婆婆家,推开柴扉进院里去。 芝婆婆是教小姑娘刺绣的阿婆,本名叫君芝,姓甚便连夏先生都不晓得,只知这位君芝阿婆绝非寻常乡妇,单从那一身了得的绣功便能看出。 夏意进院时芝婆婆正守着锅里煮得咕嘟嘟的烂粥,见小姑娘像老鼠那样悄悄推门,笑眯了眼。 “芝婆婆,你怎么又吃粥啊?”夏意蹙蹙眉,瞧着比吃粥的人还委屈。 “牙不好了。”老人不算太老,可牙口是真不哪般好,她笑答,欲蹲身灭火时教夏意抢了先。 芝婆婆乐呵说了声傻姑娘,才说道:“我那屋里有李元从县里带的炒银杏果,你拿去,我如今什么都嚼不动了……” “我回去和李叔说说,别总和你买硬的东西,到头来全便宜了夏家那丫头。”夏意替她舀一碗粥,端去小桌上。 芝婆婆笑个不停:“好个姑娘,哪有这么说自己的?你那芙蓉朵可绣好来?” “噢。”她这才想起来似的,将绣着芙蓉朵绣帕摸出来给她。 “屋里头暗,等我吃过了坐去院里头看,”老人家接过绣帕,用一口粥叮嘱她,“你去我屋里拿银杏果出来。” “欸——”夏意咚咚跑出去,不会儿又嘚嘚跑回来,怀里抱着一小包油纸裹着的银杏果。 “你拿去学堂和你爹爹一道吃。是了,什么时辰了……”老人说着说着就喃喃自语起来,想明白了就开始撵她,“好个姑娘,你爹爹这时辰该在学堂等你吃饭了,还不快些去。” 她傻兮兮笑下,从纸包里摸一抔银杏果交给她:“芝婆婆,您记得睡会儿再看我绣的芙蓉朵,我午后就来。” “好好好……”芝婆婆一叠声儿催她。 这次夏意没再磨蹭了,蹬蹬跑出院去。芝婆婆院外不远处有架小木桥,过去不远便是悬杪堂,“悬杪堂”三字取自杜审言“树杪玉悬堂”一句,她自认得起就喜欢得不得了。 此时离悬杪堂愈近,愈发觉得自己闻到了饭菜香气,不过总觉得忘了些什么…… 夏先生在学堂做饭若榴乡人都是晓得的,不过乡人们并不知教习之地与炊烟味搭在一起本是一件不成体统的事,只觉得先生为人亲切尽责。 夏先生初来若榴便在榴山脚下重金建了学堂,村正摸不着边际,乡人们更是不解,只觉得这妖魔鬼怪之地还是离得远些才是。 可里正终归是里正,也算是识得几字,听夏先生说过一席话后便倾力相助,学堂这才6续进了二三学子。 后来就连里正家里幼子的名字都是教夏先生给取的,再后来,夏先生就担起了替乡里新生婴孩取名的担子。加之学堂每岁所收束脩不多,凡家中有多余出来合适读书的孩子,都送进学堂来。 学堂是夏先生的,夏先生在里头做什么都是对的,这便是若榴乡人们的认知。 “爹爹!”夏意踏进学堂后院,叫了声儿人。 夏先生翻炒菜的手一哆嗦,回头看人正靠在门框上,笑道:“今儿来得正准,将菜端出去罢。” “嗯!” “手上拿的是什么?” “芝婆婆给我的银杏果,”她顿了顿,道,“爹爹,你与李叔说说罢,别总给芝婆婆捎这硬的吃食,她哪儿嚼得动?” “这倒是,总教你吃了去。” 说话间父女俩将饭菜端去小侧屋里,夏意盯着比平日多出的菜,唇边笑意渐敛,眨巴眨巴眼:“哎呀……我好像忘了景深。” 不止她忘了,就连夏先生刚刚那一瞬也是忘记的。 夏意挠挠头,将景深说要出去走走的事说给他。 夏先生却怕她饿着,只道:“你先吃罢,他这般大的人了,家里不见人只随意一问也晓得学堂在哪儿,再者肚子饿了定有主意的。” 好似……很有道理的。 她慢吞吞刨着饭菜,用过饭在一间屋里小竹榻上小眠会儿,醒来时学堂里已经有念书声了,她便悄悄出去又回芝婆婆家,听她讲芙蓉绣帕哪处好、哪处不好,又得了个绣凤仙绣帕的活才家去。 到自家院门前时竟有些心虚,都快酉时了,他没吃着东西的话定饿坏了罢?不过院里却非她所想的有个人守着,反是空荡荡的…… 他人呢? 她转身又要出院找他,不过走到门口时就愣住了脚步,几步开外立着的少年头发乱糟糟的,白净的脸上多出了几处青红,原本就带着浅绯色的桃花眼此时通红着,衬得他眸子愈发黑亮,眼底似有浮光…… 夏意一悸,耳根瞬时急得红了,语调再不似平时的轻缓甜润,而是抬得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高:“谁打的?” 作者有话要说: 选择题: 1景深最大的错觉是:a忍忍,不过住几日就回去了;b先生真是太穷了,这般破旧的衣裳还穿。 2夏意最大的错觉是:a小哥哥这般文弱究竟是谁欺负他!b他好可怜,才这般大就没家了。 咳,等开篇的尴尬阶段过去了很快就会变粉变甜!我有超多粉色的桥段啊(do),看下去不后悔呀(硬广捂脸 感谢大家的爱~(シ__)シ我去考个外国文学史就回来……吧…… 第4章深院 分卷阅读6 月 比夏意还要凶巴巴的风摇得屋外的树哗啦响,景深立在风中颇显狼狈地咳了声儿:“无碍,只找不着你人。” 他的样子哪儿像是没事的,夏意愧疚垂头:“早间还忘了与你说去学堂的事,你饿了么?我给你做吃的罢……” 景深摇摇头,道:“我吃过的……午间在阶前等你时,临院大叔见了问我是谁人,我只说暂住在夏先生家的他就给了我一碗面疙瘩。” “李叔?” “嗯。” 夏意挠挠耳鬓,心道李叔果真是大好人,就连不认得的人也要给碗饭吃,不过眼下还是他伤势重要,于是招他回院寻伤药去。 景深想到脸上的伤,露出难堪神色,坐去石凳上时不禁忿忿嘀咕:“竟朝脸上打,也不知丑成什么模样了……” 先生屋里的夏意上下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药,好似是前两年下雪时跌了一回才买来的药,抱着出院里时他正垂丧着脑袋,看着可怜兮兮的。 “是谁打的你?”她问完才想起他初来此地,哪儿认得人,也因此更气更懊恼了。 他才刚来,什么仇怨要将他打成这样? 于是又凶起来,改口道:“待会儿用了飨饭我带你指认人去。” 景深听后忙出言制止:“不……不了罢。不过点小伤,不碍嘶——” 她涂药的动作许因生着气重了些,惹得景深吸口凉气。 景深呲着嘴角看她,她细长眉毛微微挑着,很是不快:“你如今住在我家,便是我家的人,有我和爹爹在,往后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景深喉头微哽,说不出话,良久才憋出一句:“你误会了,我没被欺负……” 夏意自不会听信,而是细嗅了嗅手上的小药罐儿叹息:“这药搁得久了,味儿都快散没了,明儿我去学堂问易寔,他该有的。”她记得里正夏日时在村外摔了,家中定有药的。 景深皱皱眉没再辩驳,只忍着疼由她给自己搽药。 他长到十五岁,架自是没少打的,只从来没人敢照着他脸打,今日倒好,教几个毛头小子给揍了。 “别处可有伤着?若是有伤,夜里回屋可别忘了擦药。”她将药瓶儿推到他面前。 景深仰头看她,眸子还带着润色,试探着说一句:“只我屋里没灯,恐看不着搽药。” “唔,爹爹忘了买灯么?” 不是忘了,是刻意没买的,景深腹诽。 “那我取两支蜡烛给你可好?可还缺别的?” 景深迟疑下,说出祈愿来:“我今儿还想沐浴……我自己能烧水。” 后补上的半句是怕再烦劳人,这话若教王府里伺候他的人听去,心底总要生出波澜的。夏意却无从知晓,只叮嘱他该用哪口锅烧水来。 他连连点头,末了才提出最后的心愿:“我能借借你的镜子么……” 夏意先愣了愣,而后总算弯眼笑了下跑回屋找铜镜去。 前几日才磨过的铜镜,照人时清晰无比。 可夏意再从屋里出来时院里的景象再不复方才了,不过取个镜子的功夫她爹爹便落了家门儿……跟着进院儿的还有几个鼻青脸肿的小少年和几个怒气腾腾的妇人。 这场景……夏意抱着狐疑看向景深,他正似怒又似恼地望着庭中几人。 一个妇人先开了口:“先生你可瞧瞧,我家阿全教他打成什么样了?” “我家阿三儿眼都教他打肿来。”阿三娘从哭闹着讨理,另一个妇人也跟着闹起来。 一时间夏家小院里闹哄哄的,才下学回家的阿宝听到动静都缩着脖子凑来门外听。 头回见识到村妇泼辣的景深几度要辩言时都教几个妇人们凶得没了招架之力。一句“以大欺小诚然不假,可以多欺少也是真”的话被打断几次才说明白。 至若这几个妇人存的什么心思,闹了这许久他自也听明白了,是定要从先生这儿索些东西回去才肯罢休的。 少年眉心锁得紧紧的,指节也捏得泛白,偏那几个脸肿的小孩儿还躲在后头给他摆鬼脸。 既忍无可忍,那便无需—— “景深。”原本正与人辩理的夏先生忽不轻不重地叫了他声,他一听声,蓦地蔫下来,看去夏先生。 不知缘由,只觉得这声叫出了堪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句的威力。 先生应付这事时与寻常文人一致——便是心平气和地讲一番理后妥协地拿东西出来。他辩完理后便干脆到厨里取了一大条熏火腿出来交给三个妇人,她们这才拉拉扯扯地出了院。 院里总算静了下来,景深脖颈仍涨得通红。 “爹爹……”一直守在先生身后的夏意上前去,怀里还圈着取给景深的镜子。 夏先生像没事人似的,笑着拍她脑袋:“无碍,我做飨饭去。” “嗯。”她点点头,等夏先生进了厨房才过去石桌边上,看少年好似气闷着,撇撇嘴角。 他打了人还气什么?亏得她以为他是教人欺负了。于是将小镜子顿在桌上一句话未说就转身走了。 景深看着倒扣在石桌上的铜镜,又看眼夏意背影,比早间更要气短…… 及至飨饭时,桌上一碟煨火腿,一碟秋葵,三碗白饭。 景深盯着那盘火腿,食不下咽,三两下刨净饭闷闷道声吃好了便下了桌,这回换作夏意看着他背影去…… 率先离了饭桌的人先收了碗箸,尔后在案头找到夏意方才说的大锅烧水去,却发现灶里压根没火。额角微跳,僵站片刻才到角落捡了柴禾尝试架火,几番尝试下来手都快点着了火才生起来。 脸上伤口见了汗火辣辣地疼着,风匣与阵阵烟雾间熏得快落泪,狼狈不堪的少年在见着火光后深埋下脑袋,露出个笑来。 牵得嘴角生疼的笑。 夏意收碗筷进来时便见景深坐在自己素日里垫脚的凳子上,少年见她后脑袋僵一僵才仰头。 本就挨了打的脸上又添了几道灰黑,滑稽又可怜。夏意抿了抿唇,欲言又止后别过头不看他。 锅里的水“咕嘟嘟”沸着,她垂着头去另一边洗锅碗,才添了清水进锅里景深便凑来边上,手里葫芦瓢舀着半瓢热水,在墙上一盏烛灯下蒸着热气。 “添些热的罢。” 她缩回手,看葫芦瓢中热水慢慢添注……到洗碗碟时候果真不冻手了,洗好了碗只微微发出点声音,他便乖乖放碗去。 这般好的小哥哥,怎么会打人呢?可事实就摆在眼前。那几个小子本就是若榴最顽皮的,却随便提一个出来也比他伤得重,瞧不出他还这般厉害。 她在心里漫无边际地想着,倒没忘了回屋找两支蜡烛给他的事。 得了蜡烛的景深已是万事俱备,只欠浴桶,只得委屈用个大木盆洗。白日里 分卷阅读7 那几个小孩儿倒没往他身上打,除了打人的腕子有些疼外身上并无皮肉伤,沐浴后便借着微弱的烛光胡乱往脸上抹药。 对镜仔细看伤时回想起了白日的事,不禁露出副一言难尽的表情…… 不过只是去散散心,却沿着河畔乱窜去了田地里,本就教油污了的鞋后又陷进湿泥里头,如此一来就教来得诡异的挫败感蒙上头。 不巧又听见几人在嘀咕,绕去看时是四五个树桩并坐的小孩儿说着话,隐约听见了“世子”、“夏先生家”一等词。登时一惊,只当自己的身份教人晓得了,不待多想便出去问几个小子,又与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些话,哪知一群莽撞的就动手打起人来…… 夜里风又起来,吹得门又阵阵响,景深总觉得是有人推门,回神套好衣裳将水倒去茅屋。 天已大黑,夜幕上星星围着月亮一闪一闪。 他驻足院中仰头看夜空,连日来的郁结烦闷忽地散了些去,便颇有兴致地回屋搬了把交椅到院里坐下,将湿漉漉的发搭在椅背上静静儿看着星星。 明儿廿八,过几日就九月了,也不知那位拗王爷什么时候才许他回去?近些日子,恐只有度日如年四字才能解…… “赏月呢?” 身后冷不丁传来男人温润声音,景深头皮麻了麻,起身来叫人:“先生。” 月下的夏先生好像笑了下,嘱他道:“夜里风凉,去找张帕子擦擦头。” “嗯。”他应声去屋里,出来时头上顶着一张干帕子,手上又抬了把交椅。两人并坐在月下庭院中低低叙谈许久才各回屋歇息。 因将傍晚时想辩的话全都说了出来,景深总算得了个好觉,翌日一早到堂屋时夏意将剥好小半簸箕的花生。 互相看对方一眼,谁也没说话。他坐下抱着饭碗用粥,觉得这比昨日吃的要甜得多。 他不哪般爱甜的。 “这粥是你做的?” 剥花生的人停了动作,歪头看他时点了点头,没忍住问上句:“好吃么?” 少年正色,不吝夸赞:“嗯,好吃。” 头回有外人夸她厨艺,小姑娘眉梢悄悄弯了弯。 二人间的氛围渐缓,后由她看着景深洗过粥碗儿才又回堂屋,方桌围坐一道剥花生。 花生壳在指尖裂开时发出清脆的“咔——”的声儿,粗砺外壳弹开时候指头有些疼,嵌在壳上未洗净的泥尘蒙上旧漆木桌。 “昨夜里你和爹爹说了什么?” 昨夜院里说话声低低钻进屋里吵得她都睡不好来,更要紧的是还惹得她好奇。 景深专注的剥花生,头也不抬:“与先生说那事我是被冤枉的。” 她停下动作:“嗯?你没打他们?” “……”景深噎了噎,“打是打了,可那是他们几个欺人太甚。” “他们三人先打的你?” 他忍不住吃了几粒花生米,放委屈了声调:“岂止三人,有五个的。” “五个?他们作何要打你?” 景深皱眉,不为人知地难堪一会儿才与她解释,不过用的是避重就轻的说法,还稍改了改细枝末节。 “昨儿出去走时无意间听那几个小子合谋要来偷你家屋后的柿子。”是以……是以他们说的是柿子,而非世子。 因着一场驴唇不对马嘴的交谈打了起来,景深忍住不气闷。 “然后你就教训了他们,他们一恼就打了你?” 景深不再言语,夏意便认定是这般了。原来错才不在景深那儿…… 她昨儿却偏听了那几位婶婶的一面之词跟景深怄气。他分明的好心却落得五人拳脚相加,若非功夫好些早教人打得缺胳膊少腿了。 愈想愈止不住后悔。 他才十五岁便没了家,如今连摔个盘子都愧疚难安,今日若没将话说明白,自己还要拿他当讨厌的人看……岂不是更可怜了? “对不起。”她头像是要埋进装花生的碗里,低声和他道歉。 景深看着眼底脑袋,忽觉罪过:“又非你打的我,哪儿需你赔不是。” 夏意仍垂着小脑袋,将昨日旧话重提:“往后不会教人欺负你了。” 真不知姑娘家脑袋里想着什么,都见识过他打过的人了,怎还觉得是他被欺负了?他装模作样不过是想教她别跟自己置气啊…… 无奈并着难堪,他唤她声:“夏意?” “嗯?”总算有反应抬了头。 “我从未教人欺负过,往后更不会教人欺负,如今不过倒楣些,等我归家时早便没事了。” 夏意一愣,脱口问:“归家?你不是……”说到一半,后头几个字就被她生吞了回去。 景深接上:“无家可归么?” “……我没这般想。”她小心看他眼,指尖的花生却要教她磨得平了。 “先生那时只说是‘暂且无家可归’的……”看她一脸费解,他解释来,“我来若榴是因我做错了件事儿,我父——父亲气怒之下就将我撵了出来,所以待他消了气就会派人来接我回去的。” 夏意听过后,耳尖比花生红衣还要红,难怪他瞧着不难过,原是她一直会错了意,咕哝着认错:“是我太笨了,胡思乱想许多……你莫生气。” 小心翼翼的模样景深都笑了笑:“我为何要气,我现在确实是无家可归的。” 她呆呆点头,好久才问:“那你家住何处,为何会到我家来?” “家住京城,至于何故来了你家,我也不知。”不过看先生……许是父王认得的人。 夏意则在听了“京城”二字喔圆了嘴巴,尔后装作不经意地挠眉心觑景深,景深觉察回看她眼,她忙怯怯缩回视线苦剥花生。 景深:“……” 作者有话要说: qaq前期的视角会常切换,想对比心境制造些微妙的误会。后期制造火花时就会统一些~这里我猜这本应该能写到3o字吧。 ☆昨天有小天使问我是不是很喜欢石榴,其实这次的石榴是个意外啊。因为我一直很喜欢《夏意》这首诗并且越看越喜欢,然后有天突然就想——如果是在一个“石榴开遍”的小院子里怦然心动,一定会很甜吧。这也是改书名叫“甜院”的原因呐。后来发现石榴又名若榴,谐音若留,就觉得更有梗了…… 第5章悬杪堂 “这帘子是你绣的?”景深穿去厨屋时牵着蓝底青白花的帘子问她。 她点点头,听他夸赞几句才笑着钻去厨房。这回一进来就想起一事来,朝抱着小簸箕的景深道:“方才忘了问你,你昨个儿用了灶可是没灭火?” 也不知他胡塞了多少柴禾,早间过来时还有热气儿呢。 景深将簸箕搁好:“我省得了,往后用了就灭。” 夏意探他一眼道:“你若是不会,待会儿我教你 分卷阅读8 。” 他这几日从未穿过重样的衣裳,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想来才不会进厨房的。 去墙根寻了几根柴禾后,她便坐去小杌子上生火,琢磨一会儿问景深:“景深啊,你家中可是有许多丫鬟?” 景深挑眉,垂眸审视她:“你问这个作甚?” 灶火前的小姑娘眸中倒映着橘光,思忖会儿却没说出究竟来,只说:“我从书上看来的,听说京城人最是爱找丫鬟的。” “哪儿是京城人爱找丫鬟,世上但凡是富裕的家中多少都有一二丫鬟。” “那你有吗?” 这话却难为了景深,王府自是有诸多丫鬟与小厮,不过…… 不过他那执拗父王不懂教导真谛,偏把他当作是那纵情声色的纨绔,生怕他——是以院里人手从来不由他做主,长到十五了身边都只有几个粗鄙小厮,为此还惹来了许多嘲笑。 这时想了想,为顾及颜面掩去了这实话,反说道:“自是有许多的。”说完不够,还特意补上句,“还有两个貌若天仙从西域来的舞姬。” 一句话牵扯去了西域舞姬身上,说假却又不假,那日秋狝他总算见着许久不见人影的七叔,七叔说他去北方时在一个官员家见着两个绝色舞姬,便带回京来,还说改日送去他那儿让他这个可怜小子见识见识…… 他确实想见识见识,不过大半不是想看那舞姬,而是想看将舞姬送来府上后他父王会怎么训七叔。 只还未来得及欣赏七叔“落难”,他便先受了“贬谪”。 夏意自不知这话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背后是怎么个弯绕事,听后只露出副了然神色来。 转去泡花生时听景深问:“要煮花生么?” “嗯,一份煮,余下一份炒来。”她说着匀出两份来,“不过得等它泡上会儿。” 他负手立在案边,好学地看着她,待她备好了小茴香和油盐,便拉着他坐下谈起天来,多是问他些京城里的事…… 景深随意拣了两样有意思的说,她比听说书还要有味儿些,景深见状也越发有兴致,心想早些时候在京城怎不觉得有意思,甚至还闹它无趣。 “还有呢?”她一双眸子清亮极了,像是装着几颗星星,眼周衬着浅浅的粉。 被人打得眼圈乌青的景深忽发现这个小姑娘原长着双跟他一样的桃花眼。 可真好看。 他久不作答,夏意又委婉问了声,语气巴巴儿的有些可怜。 “有是还有的,不过你案上的东西泡了许久了。”他冲案板努努下巴,“你若愿听,改日再与你讲。” 夏意应声跑去煮花生。 泡过的花生入锅,添了八角、小茴香与几匙盐搅和搅和,水沸后控成小火,约莫煮了一刻钟她便找热水泡另一份花生去。 那边锅里又焖了好一会儿,这边捞出的花生也晾干了,她转头央他:“景深,你能帮帮我么?” “嗯。” “将格子里那两只木碗儿洗洗给我。” 他照做,而后便有一碗带着淡淡咸香的花生到了他手上,瞧上去比才剥出来时饱满得多。 夏意又嘱他:“你再寻只大碗儿扣上,我炒花生去。” “嗯。”景深捧着小碗去案台上,找到只大碗准备扣上时却又嗅到那浅浅咸香味……遂回头看眼夏意,她已将炒锅支好踩在小杌子上要动工了,原她炒东西时也要踩着小杌子,可真矮。 景深感叹着回头,放心大胆地拣了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才扣上碗。 煮过的花生一入口,皱皱的红衣皮在唇齿间溅出爽口汁水来,口感酥烂,比甜的粥好……不过带着伤吃咸疼了些。 不到半柱香时候花生便炒好来,香味比起煮花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景深的肚子忽地猥琐叫了起来,好在教别的声音盖了下去。 再之后,他趁夏意洗锅时又偷吃两粒炒花生,比之方才的咸香花生,他决计更喜欢炒花生一些。 拾掇毕了夏意还不忘教景深哪般灭火,景深再三点头后二人才收好提匣出门去。 往学堂去的路上见着好些人,凡见着夏意都会问问一旁景深是谁人。待路过吴阿婆院前,夏意想起阿婆那“大姑娘”的说辞,梨颊微涡生。 “这是哪儿?”景深打量着眼前破旧老院问夏意。 “是芝婆婆家,芝婆婆便是教我习刺绣的人。”她边说边推开柴扉。 芝婆婆是外来人,所住院落其实系李叔家的老院子,自是比后建的夏家小院破旧。 “原你是在学刺绣?”他只当她是绣着玩。 她堆堆鼻尖:“嗯,我娘想我学的。” 话音未落,屋里头声颇显老态的声音:“可是小意来了?” “嗯!芝婆婆,今儿我煮了花生。”她进屋招景深,提匣在他手上提着。 芝婆婆见小丫头身后还跟着人,初时还未反应,后瞧定了才疑惑声:“咦……这不是阿寔?”再又和景深道,“倒记不清你是谁家孩儿了,只记得见过。” “芝婆婆,您可是记错了?他是近日才从京城来的。” “噢?京里来的……”芝婆婆喃喃,靠在垫着毯子的交椅上。 夏意取出花生放去她手边儿搁针线篮子的桌上:“还热乎着,我煮得可烂了,你尝尝看?” “好……”老人笑逐颜开,才吃了几粒几夸了她不下十句。 放在往日倒还好,可今儿个景深在跟前,她便不好意思起来,抓抓耳朵转去说些别的话。 这时忽听芝婆婆“噫”一声,随即转头问安静坐在一旁的景深:“少年郎——” 蓦地被叫了声,景深学着夏意叫了她声芝婆婆。 芝婆婆又瞧他两眼,问他:“还不晓得你名字,老太婆可能问问?” “晚辈叫景深,尚无字。” 老人眸子竟亮了亮,敛息问:“哪个景?那个深?” 景是一国之姓,是为罕见姓氏。之前夏意问他时,他能甚么也不想地告诉她,是他料定这么个小姑娘不会想多来。 可如今对着这个芝婆婆时他迟疑了下,总觉她并非村里普通老妪,不过没当着夏意面说假话,如实答道:“景致的景,深意的深……” 芝婆婆垂头低声喃喃一句,两个人俱没听清就是了。 小姑娘煮的花生颇为受宠,景深自得了芝婆婆青睐便光明正大地吃了好些。直到老人问什么时辰两人才往学堂赶。 出院走至小木桥上,景深满足地想,原她大费周章做两种花生是要给不一样的人啊,倒是玲珑心思。 学堂坐在矮山脚,四周景致清幽,小径上能听见鸟喈声,一侧临溪,进了山门就间齐整雅致的屋舍。 “这学堂是先生所建?”景深张望着问。 “嗯!”她骄傲点头。 景深 分卷阅读9 听过后又环视一圈,发觉悬杪堂比所住的小院儿大得多,也发觉……先生也没他想象中清贫。 “就快散学了,待会儿你先去后头,有间比家里还大的厨房呢。” “那你呢?”听明白她话中意思,他问她道。 她从他手上索过提匣,正色道:“我自是还有事儿要跟人说。” 景深轻飘飘睇眼她:“好。” 夏意坐去桂树下的石头上等人时景深就独自摸索着绕去了学堂后头,找着了那间厨房,屋子虽大,却没多少碗碟,案头只摆着一捆新鲜的绿油油的小菜。 看来是晌饭了,他无奈抬抬眉,不会儿就听见外头嘈杂声,到门口张望时就见夏先生阔步来了。 “小意呢?” “她在前头,说有事儿。” 先生不再问,进厨淘起米来。 门口景深观望着里头,想到那些教过他的先生或说此前认得的所有大丈夫,他们从来都以君子之辞远离庖厨的。 从未见过像先生这样亲下入厨的,他想着便油然升起了钦佩之情,问:“先生,你怎会做饭的?” 夏若钦将水滤干,瞧他一眼:“问这作何?可是想拜师了?” 景深先摆摆头,又觉得这举动不对,道:“我只觉得我学会了也无甚意义。” 夏先生摇头不言语,手上仍有条不紊地忙着备菜。 “先生也喜欢吃炒花生么?”他又寻一话,想到待会儿能再借先生光再吃些花生是竟没出息地笑起来。 见着少年傻笑,夏先生也笑他傻,挑眉问:“这话你从哪儿听来?当是听茬了,我最不喜花生的。” “可方才夏意——”他说着打住,回想起她抱着小提匣坐在桂树下等人的模样……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替我取个碟来。”当真是亲父女,使唤起这位小世子时是一模一样,只夏先生半晌也没等来个碟罢了,回头看时门口哪儿还有人影在? 好小子,眨眼便不见人影,无怪有人要将他撵出家门,夏先摇摇头。 景深畏缩在一根黑漆柱子后头。 桂树底下的小姑娘将小提匣交给个少年手上,那少年比她高出许多,垂头又和她说了些什么才提着提匣走,夏意这才笑嘻嘻往景深藏身的方向来。 他忙窜去一间空屋里,看她回了后边儿又等上会儿才慢吞吞回厨房。 “你去哪儿了?”正在洗菜的夏意见他便问。 “登东去了。”他淡淡应。 夏意费解的偏头,问先生登东之意,晓得是去茅房的意思后笑开来,感慨声:“原来你们京城人上茅厕都说的这么雅致呀?” “小意……”夏先生无奈唤她一声,似是在说女儿家休说这不雅的话。 她忙乖巧点点头,去捡柴禾点灶去。 至于景深,则因小姑娘话里“你们京城人”几字闷闷不乐。他想,他是丝毫不适合待在若榴的,若榴人也丝毫不热情…… 她做的花生米,竟没有一粒是给他的。他还巴巴儿地偷吃,当真没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敏感的世子呢 今天吹的牛也不应当 咳,私心觉得两个爸爸挺可爱。睿王就是日常抱着“我儿子会长歪”的心态养儿子,夏先生的人设就是日常装——咳,深沉风,面部表情以浅笑、微抬了抬眉为主。 !感谢神秘天使→“”灌溉营养液x22(是给景少女的生日礼物吗! 第6章小桃红 虽展眼就是九月,可午间闲暇还是会小憩会儿的。 悬杪堂不大,乡间学子却也不多,如此学堂便空下好几间。 夏先生从他屋里将早先备着的套芦苇被取来交给景深,将紧临着小姑娘屋子的一间给他休憩用。 比之他在小院里那间屋,学堂实在宽敞得多,何不就住在学堂? 景深想着翻转几下,竹床吱呀响着,许是方才的怨念太深又睡不好来。好容易熬到半梦半醒境地却听外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不会儿又是木门掩上的声音……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跳下床到纸窗边张望时见着个模糊背影往外去。 出于好奇心思跟去,果真又见着那少年将提匣交还给夏意,还多附了包东西给她。 他不禁嗤笑声,心道这小姑娘才多大年纪就晓得给人送吃食了。 这回不欲再做偷看人的小贼,便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也不怕那两人难堪。 与夏意说话的少年正对着他,见他来好似认得他似的,冲他颔首一笑。 有什么可笑的?景深想着还是还了一笑回去。这时才见清楚这少年容貌,眉清目秀,自带着一派书卷气。 看不出这若榴山水倒是挺养人…… “你醒了呀?”夏意回头笑盈盈问他。 “嗯。” 答话声教一阵夸张的笑闹声掩下去,看去山门时见三个约莫是才过了启蒙的孩儿进来,俱是七、八岁的样子。景深一见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就怕,总会让他想到景随。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其中一个径直朝这边来,景深认得他,李叔家的儿子阿宝,昨日便是在他家里用的面疙瘩。 阿宝先咧着笑朝夏意道:“小意姐姐,我爹爹明儿要去县城,你有要买的家去了记得说与他。” “嗯,我省得了。” 阿宝又偏头看眼景深,他脸上还挂着唬人的伤,阿宝便怯生生地问他:“阿深哥,你可认识个会飞的人?” 景深疑惑蹙眉,果真七八岁的孩子最是奇怪的,这又是从哪儿来的话? 阿宝摇摇头,喃喃自语:“不能说不能说……”复又抬头叫易寔,“阿寔哥,时辰到了,我们上路罢。” 易寔:“……” “阿宝,你从哪儿捡来的胡话?” “说不得说不得的。” 易寔无奈,朝夏意道了别就领阿宝进学堂,才走了几步又听夏意身后叮嘱他:“可别忘了和小满说!” “忘不了的。” 待一群人都进了学堂后,桂树下头就只有景深与她两人在了,她依旧好心情地与景深说话。 “既你也醒了,我们就回去罢。” “嗯。”他应声,而后双手抱于脑后仰头看着树梢山色阔步走去前头。 夏意右手提着提匣,左手提着一捆油纸包,陷入沉思…… 来时她只有一个提匣他都热心来帮她提着,回去时候手上分明多了东西他反倒不帮了,不过她也不好意思开口教他帮提,只慢吞吞跟在他身后。 这才几日而已,怎么就想着赖着人让他帮提东西呢,可不能被惯坏了。 再回去院里时,景深又闲到不舒坦,坐在石榴树底下想着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时节冷清寂静到秋蝉都泯了声儿,只有 分卷阅读10 夜里能听见几只夜鸣虫的叫声,若是能捉几只来倒挺好的,可惜十六不在跟前,他空叹息声。 叹息声甫落第就见夏意从堂屋出来,手上拿着药瓶儿径直朝他来。 “该擦药了。” 景深这才忆起脸上有伤一事,又想到方才那少年的笑,总算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了…… 他臭了臭脸,接过药瓶儿,木塞一取便闻着股浓浓的药味儿,蹙眉问她:“怎今日药味这般重?” “这可是我特意找来的伤药。” 他转转脑子,他今日一直与她呆在一起的,她得了什么东西他都该知晓才是,待想起那纸包适才恍然:“是那个小少年给你的?” “嗯,”她点点头,后纠他错,“不过易寔比你还大上一岁呢,才不是小少年。” “那他比你大上两岁,你怎直唤他大名?” 夏意惑然:“我与他一同顽大的,才不在意称谓。” 景深不语,默默涂起脸上的伤来。 可算知晓什么叫云泥之别了,“我与他一同顽大”几字是云,“你们京城人”几字则就是泥了……果真跟小姑娘住在一处就是烦心,成日来心情起伏不定不提,还总憋屈。 不比他起伏不定与憋屈,夏意始终悠闲自在的很,屋里取了笔墨纸张出来,磨过墨便铺平纸画起凤仙来。 凤仙比芙蓉朵好画得多,往年阿双姐姐还在若榴时,每岁凤仙花开时都会领她去小丘底下摘几株回来染指甲。 想起来这事,夏意停下笔看眼自己干干净净的指甲盖儿,心下喟叹,原来这般长时日都没染过指甲了,难怪她好似都不记得凤仙花的模样了。 “唉。”她因想起阿双姐姐忽地垂丧。 景深才塞好小瓷药瓶儿,准备走开时就见这场景。心说她不是成天笑着么,怎这时候叹气了? 绕去她那边一看,见纸上描了几笔,只画了半朵花,瞧着像是要画凤仙。心上愁云散去,他笑出一声来,方才看她大架势地拿了笔墨纸砚出来,还当她做什么呢,原是画这等粗劣的花儿。 “你笑什么?” 他不答她话,只问:“这是要画凤仙么?” “嗯!芝婆婆教我绣张凤仙绣帕,不过有些画不出了,”说着她转转眼珠儿,“你会画画儿么?” “咳,学过好些年。”教他作画的师父还是大赜第一妙笔…… 夏意微抿了抿唇,指指桌上问:“你能教教我画凤仙么?” “教你自是成的,不过得先自己画好一幅来。” “我省得了。”爹爹教作文章,都是学生们先作一篇他再讲的,该是同个道理。 她换一张纸,继而埋头专注作凤仙。他守坐在边上,视线渐从纸张上墨色凤仙身上转去她握画笔的手上,若有所思…… “你瞧画的对么?”好一会儿,她将笔架在笔格上指着画问他。 他回神看画道:“对是对的,可不打眼,”又问她,“家中可有朱砂、石青这类东西?” “没,”她摇摇头,颇为骄傲,“颜色都在我脑中呢,我向来都是绣花时再填色的。” 他觉得她扬着下巴的姿势有些好笑,问她:“夏先生素日也不作画么?” 她摇摇头:“爹爹只作诗、作文章,不作画。” “那你见过的凤仙是甚么颜色?” “红色,还有紫的,不过那回没染上紫色。”她比划比划指甲给他看。 他只手撑住下颌,压疼脸上的伤才松手端正坐着:“那我与你说两种凤仙,你瞧可想得出它模样来?” 夏意觉得新鲜,点头说好。 “我见过一种凤仙,俗名好似是叫洒金的,白质红点,开花时颜色有如凝血,跟寻常凤仙间植最是打眼的,你想得出么?” 梨涡渐渐消失,小姑娘摇头。 他又接着讲:“还见过一种一株开五色的凤仙——” “五色?”她不可思议地打断他。 “嗯,可不骗你。一株上头有大红、粉红、深紫、浅紫、白碧五色,开花时候全京城的人都想要了去,这个你又想得出是甚么样么?” 她再摇头。 他这才指指她的画:“若照着你画的凤仙绣,想来绣功再好也是绣不出好绣品的。” 这番话好似颇有道理的,夏意撑着脸颊也看许久,道:“可芝婆婆从未说过是我画的不好啊。” 虽如今回想起芝婆婆画的底样,好似都比她画的好看百倍。 景深也思索未果,道:“不若我将那五色凤仙画出来,你照着它绣,只瞧比以往绣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嗯……阿宝说明儿李叔要去县里的,你将要的全写下来,全算在我头上。”她阔气地将笔墨纸张都推去他面前。 景深接过笔慢条斯理写起来,边听她说道起李叔人来。 “李叔是村里心肠最好的人了,只要他的驴车能带上的,他都会替人拖东西回来。” 景深听她这话,忽觉福至心灵,笔尖一顿,偏头问她:“驴车?李叔家的驴可是养在你家屋后?” 夏意点头,知晓他为何这般问,解释句:“其实屋后那小山坡上的东西都是李叔家的,柿子和驴都是,那驴子只是有些夜里吵一些……可是它吵着你了。” “没。”景深面不改色地偏过身,继续列要的东西,心里却啊(do) 第7章红衫儿 事情却不似众人所想,这三个妇人却非是来闹事的,反而是一进院就挨个儿与夏先生道了歉。 后又将自家孩儿也招进院里来跟景深赔不是,三个半大小子皆肿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表了歉意。 昨日叫嚣的最厉害的阿全娘,这时候涨红着一张圆脸,从腕上挂着的篮子里摸了五六颗鸡子出 分卷阅读11 来往桌上一放。 “昨儿……昨儿是我们不讲理了,先生莫怪。” 围坐在石桌边儿上的三人教她这话惊得夹不动菜。 阿全娘拿了鸡蛋,余下那两人也各自拿了些东西出来赔礼,放到桌上便疾步出了院儿。 景深看着他们急去背影挠了挠头,转眼看先生与夏意,见父女俩都看着他,心下一慌,赶忙辩解:“不关我的事,我也觉得蹊跷……” 夏先生若有所思,眸光深沉,须臾才点点头:“罢了,先吃饭罢。” 两个小的自也不想了,等用毕饭夏意便将午后景深与自己列的单子交给夏先生看。 夏先生大致看眼,抬眉问景深:“这是想作画儿了?” “也不是,只想着替夏意画幅绣样……”景深说着,忽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幸而先生只“噢”一声。 转即听他道来:“不过你所列事物,襄云不过是个小县,多是买不着的,再者——”他顿顿,撩撩眼皮看向景深,“再者,你可知买这些东西合多少银两。” 景深:“……” 谈钱财的先生一点也不淡泊。 后来,夏先生亲自誊了份单子,将罕见难买的都换成寻常百姓能用,还在单子上多添了几样丹青需用,熟练的倒跟时常买这些东西似的。 景深正要问问他时,夏意便提着壶热水欢欣进屋来:“爹爹,方才我在厨屋外头见着只蛐蛐。” “在哪儿,带我瞧瞧去。”景深忽地被转移了视线。 夏意搁下水壶,应声提着裙子领他往外去,边还叮嘱他脚步轻些。 身后的夏先生看着两人背影,对着与他同受冷落的水壶叹息声儿,边斟杯水陷入忧思…… 快便及笄的姑娘了,还不时就要顽皮一回,如今家里又住进个爱闹的,恐要将小意带得更淘气些。 不过眼下,夏先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有亲自去李元家,烦劳他从县上捎带这些东西来。 出李元家院子时特地留意下,四周瞧瞧,总算在院西面儿一棵皂荚树上看见了什么,面上挂着笑出了院儿。 是日夜里,景深又搬了把交椅坐在庭院里看星星,听蛐蛐在四周叫,以及屋后驴子叫。 桂魄升,秋露微。 若榴的天好似比京城的要长,在京城时,去宫里陪皇奶奶听戏,一日什么也不做便过了,可在若榴,一日能做的事儿竟也挺多…… 他因垂眸想着事,月光浅浅投在眼睫上便在眼下蒙了层阴影,秋风儿清,正觉得凉意深时身后忽亮起了橘色暖光。 转头看去,桔黄暖窗上有个黑影,似是倒了杯水在喝……直看到油灯再灭时景深才搬着椅子回屋。 不知是错听了还是甚么,方才关门时候好似听人打了个喷嚏,男人声音。 先生病了么? 景深琢磨时去灭灯,见着桌上杯子时心念微动,而后也饮了杯凉水才躺去床上。然而深秋夜里的凉水丝毫不好对付的,顺着他那大赜皇室的血脉流至五脏六腑,怪冷的。 冷得睡不着。 又左右想起事情,从疑惑那几个妇人突然间的转变想去炒花生的事……于是黑夜里的少年敲打几下自己脑门儿,发出像是石头撞击的声音。 堂堂睿王府世子,几时肚量与心眼小成这模样?竟与一个小姑娘计较起花生大的事来,不过是碟花生,往后回了王府教人炒上十来斤便是。 心里小家子气的小怪被安抚好后,少年好算舒坦着睡去。 梦里遇着个红裙小怪,脸蛋儿跟夏意一模一样,坐在一篓剥好的花生中间朝他笑,手举着像是要他抱似的,若不是有张白净小脸便和红彤彤的花生融为一体了。 景深见梦中自己手伸了去,却不是抱她,而是将红裙“小夏意”提起来,她便垂着四肢咿咿呀呀,复而嚷嚷:“我不要给你做花生呀,不要不要!” 醒来的景深:“……” 他昨夜里是真心没再计较的,这个梦定是出了差池才来的。 眼见窗外是熹微天色,景深干脆起个早,洗漱毕到墙边搁衣箱的地方站定,对着上头几身穿过的衣裳和几双脏鞋陷入了沉思。 若衣裳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该多好? “笃笃——” 窗木教人敲响来,打断了他的妄想,旋即听见夏意低低的询问声:“景深?你醒了么?” “嗯,在穿衣裳。” 许听他说在穿衣裳,窗前的人影消失不在,他便从箱里取了身衣裳换上,这下里头只剩下最后一件干净的了。 又添一件此前从未有的忧愁事。顶着哀怨出门时夏意正坐在石墩上点着脚尖儿等他,今日她穿着蓝色衣裙。 小姑娘一见他,就起身来:“我要去河边洗衣裳了,你自己玩可好?” 洗衣裳…… 景深沉吟,看向院中搁着的大木盆儿,里头装着几件衣裙和一根木杵,抬抬眉:“能带上我么?” “嗯?”夏意才听时没明白,挠挠鼻尖才恍然,他的衣裳一日一换,也得洗才是。 “你要随我一道去?” 他点点头,僵着声:“嗯,你教我。” 这事夏意自然是不能回绝的,不过家里只一根棒槌,李叔这时候已出发去了襄云,阿宝也去了学堂,自是借不着的,只有再去别家了。 若榴东边人家少,除夏李两家临得近,再找一户就得再走上二十余步,若再去其他人家就离河畔远了,于是两人便停在了村东第三户人家门前。 夏意拍拍门,不会儿一个男人来开了门。 男人身量矮瘦,还不及景深一个少年高,见了院外两个小的好奇地打量几眼景深。 “百顺叔,我能管你借个棒槌么?” 吴百顺应承声,到屋里去,不会儿就听见里头妇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景深拧了拧眉,不高兴地问:“屋里人在骂谁?” “嘘——”她忙打断他,看去院里。原是个小胖子拿着棒槌出来了。 “拿去。”小胖子另只手上还拿着张油饼,咬了一口语声含糊地将棒槌递出去。 夏意接过棒槌,道:“我们用过了就还回来。” 小胖子哼哼着应上声儿便关了门儿。 景深看着木盆上头的棒槌,仿佛能见着上头的油渍似的有些弃嫌,更是不高兴地问:“作何不去别家借?” “图着近嘛。” 她抱着盆快步朝河畔去,景深则不紧不慢地跟着在后头,还道:“我虽从未向人借过东西,却也晓得借东西是要挑人的。” 夏意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哼哼一声:“你不晓得罢了,百顺叔人很好的,阿双姐姐人更好的。” 说完她回头,像是怄气地瞪了他一眼:“以后再不帮你借东西了。” 瞧他还说不说“从未向人借过东西” 分卷阅读12 br/> 小剧场了解一下—— q君:请问世子爷,回京后您要做些什么? 景深:(深情)感谢先生这些日子的照顾,往家中送些好东西来,让他们顿顿有肉吃,再就是感谢李叔给的面疙瘩吧…… q君:(提醒)那什么时候炒那十来斤花生? 景深:……(片刻后)十六,将他弄走。 第8章浣溪沙 “诶。你坐那般远怎么教我洗衣裳?”本是要委婉问的话教他问出了理直气壮的意味。 夏意只手拨了拨水,秋日里河水沁凉,些微冻手,便收回手在膝上蹭蹭,抱着膝盖回头看景深。 从百顺叔家过来河边别扭了有好一会儿了,现在想来反而觉得是自己小家子气了……景深他本就不知许多事,再来也没说什么似的,她怎么能为件小事儿和他怄气呢? 这下好算轻声回了他话:“过会儿再教你,我还得等个人来。”照理说,她带着景深借了个棒槌才过来河边,应比她晚些才是…… “等谁?” “小满,你昨儿见过的易寔的小妹。” “哦,”反正他也认不得,只聪明地推测,“所以你才跑来这般远的地方洗衣裳?” “嗯,这样我们各走上几步就能一起洗了。” 姑娘家好似生来就爱扎堆。 他也就地寻着块石头坐下,只是静待半晌了也没见人来,便无趣地捡石头打水漂来,大致能扔七八个来,多的一次有十二个,和夏意显摆时她却托腮盯着上游。 他无奈摇摇头,问:“可是她给忘了?” “不该的,昨儿我还教易寔提醒她了。” 他笑:“那便是易寔忘了。” “才不会的,易寔他记性最是好的,今岁府试时还得了府上第二呢,”她反驳时又想起前不久爹爹说的话,也捡了来说道,“等明年院试,他准能考成廪生的,再往后还会一路考去举人考去状元郎呢!” 不过最后一句状元郎是小满添的。 景深听完后眉毛已扬得不能再扬了,低声咕哝:“懂的倒挺多……”他不过只说了一句那人不好,她便解释这许多。 于是下一句就成了打趣话:“他成了状元郎又与你何干,还是……” “还是?”她学着他,模样呆呆的。 景深当即闭了嘴,觉得原本要出口的话实是太浑了些,何况她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怎能由着他打趣……好巧见着上游来了个人,遂岔开了话:“你瞧那边来了个人。” 夏意转头,见是易家小弟小鼻涕跑来,听他喘着粗气问他:“你二姐呢?” “我二姐出门前腿又抽抽了,这时候还疼着,教我来说声儿。” 夏意有些忧心,只说:“那你和她说我午后就去看她。” “嗯。”小鼻涕应声,又哼哧往回跑。 看着他跑远才转回身,望着景深道:“那我们自个儿洗罢。” 他“哦”上声,抱着衣裳来她边上,见没块大石头又跑回头将石头抱来。 夏意便细致地教他:“先将草木灰和皂荚粉……” 他就当作在学门新手艺,听得仔细也学得快,不过洗毕了衣摆也溅湿了大朵,他叹着气拧好最后一身衣裳放回大木盆里,转去看一旁早洗好的姑娘,问:“如何?” “你真厉害。” 景深心情愉悦些,抱怨声:“不过洗遭衣裳比狩猎整日还累。” 若不是河岸上都是石子,他早躺了下去了,只有退而求其次,寻块平整石头坐下。 对岸不远一座山上满种着榴树,还未染上秋的荒芜颜色,绿中带着些红,他指着问坐在身旁的夏意:“若榴是因这些石榴得名的么?” “兴许是的罢。”她托腮看,絮絮叨叨讲起来,“小满之前还与我说过一个故事呢,说若榴原本不叫若榴的,后来是因要留一个人才改名的,若榴谐音若留,挽留意思。” 他颇有兴致,问她:“什么故事?挽留谁?” “好似是襄云的传说,是说很久以前,襄云陷入了一场瘟疫,其余县城的人怕染了病,便把襄云人都拒在城门外……后来天神晓得了这事,派来位男神,这位男神便和襄云的一位医女合力治好了这场瘟疫,两人同甘共苦、日久生情,只是男神终归要回天上去的。” “后来呢?” “后来医女寻了一处山丘,在山上种满了石榴,取若榴作了村名。男神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在临着若榴的小村庄里种下漫山的棉花,每到秋日山头便是白茫茫一片,那个村子便叫白头,白头偕老之意……那是男神给医女的承诺。” “原是这样。”想不到小村庄还有这么讲究的传说,名字都诗意许多,“那后来呢,他们白头没。” 她摇摇头:“我也不省得,可我想,男神定不会骗人的。嗯……你想去白头么?过些日子我带你一道去。” “先生还准你跑去别的村里?” “白头离若榴很近的,再来我们有同一个传说亲近着呢,每年都能互相帮衬着摘棉花,中秋前后他们还来帮我们摘石榴了。” 她指指山上的石榴:“你来晚了几日,八月的时候坠得满了,好看得紧,你现在看的是摘过几回的呢,等这个月再摘一次去县里卖了,十月便终了。” 她说着说着便想起家里树上还剩几颗石榴,改日得让爹爹打下来。 他兴致勃勃地问:“你与我说说,这满山石榴树有几棵是你家的?” 夏意眨巴眨巴眼:“你不知道么,我家只有一颗石榴树。” 便是院里那棵。 景深语塞。这……还真是贫苦人家。 往后等他回去,定教人送用不完的金银来,要是夏先生澹泊不肯收它,他便全交给小姑娘,买衣裳首饰甚么的。 想到这儿,他看去夏意,她头上什么也没有,只一根光溜溜的木簪子在……软白耳垂上更没什么挂饰了,便连耳洞都没的。 “你在看什么?” 景深回神来,才觉察自己看得呆了,忙伸长手去她头上拨弄下,一本正经笑道:“有只又大又丑的虫。” “ 分卷阅读13 啊?”她惊呼,“给我瞧瞧看。” “丢进河里了。” 见她露出颇为遗憾的神色,他偏过头去低笑声儿。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儿突然很想让小世子陪媳妇打耳洞……等冬天吧,耳朵冻冻了就可以操作了。 这十来天过得太煎熬了,今天考完或许可以稍微喘息一下(_)然后就只剩三堂考试了…… 第9章低头笑 日头渐高,回去路上木盆便要比来时沉得多。 走至一棵榆树底下时,景深转头看了看夏意,出言问:“可觉得沉,不若我帮你——” 目光落到她怀里一盆粉蓝时,他的话也尽于此,耳根倏地不自在地热了,于是话语转成别的:“不若我帮你装棒槌。” “不重的,我自己就好。”她还记得告诫过自己的话,不能教人惯坏来。 景深闻言不在意地点点头,安闲抱着大木盆走在乡间路上。去吴百顺家还过棒槌回了院里,将衣裳晾好在梧桐树和井亭间。 看着晾了一排的衣裳,景深满意地翘了翘嘴角,夏意见了后也不禁笑起来。 “你笑什么?”景深睇她一眼,边问手上还学她掸了掸衣裳。 “我也不省得,就是瞧见你笑我也想笑了。” 景深笑得更开了,低眉问:“难道你见谁笑都会跟着笑?” 夏意一手拽着晾晒的衣,垂眸细思会儿才认真答他:“好似是的。” 说完又是一笑,景深对着她的笑摸了摸后脑勺,不知怎地,总觉得她笑起来有些眼熟。 秋阳钻过梧桐疏叶,照在两排衣裳上,景深跟在夏意身后钻出来,再望一眼自己辛勤一早的成果,忽然问:“怎不见你替先生洗衣裳?” 正蹲身扫木盆的人道:“爹爹说他是男人家,不能将衣裳丢给姑娘洗的。”说着笑兮兮仰头,指着梧桐树下,“爹爹每回都坐在这儿自己搓衣裳呢。” 景深看去梧桐树下,似乎看见了先生风轻云淡洗衣裳的场景,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笑意便僵住,他……他方才在河边洗衣裳时,也不知滑稽不滑稽。 双手揉了把脸。手上还带着皂荚的清香,心下又盼一回早些回京的事。 “快晌午了,我们该走了。”她收好木盆便催他出了院。 路过吴百顺家门前时,夏意放慢了步子、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垂,叫他声。 “嗯?” “早间和你怄气是我不好……” 她怎么又胡乱认错?景深垂着眼看她,笑:“哪处不好了?” 夏意抿唇笑,不提哪儿不好,而是说:“其实我也不喜欢阿双娘的,可我喜欢阿双姐姐。” “我怎没见过她?” 她叹叹气:“她前两年便去京城了。” “去京城作何?只她一个姑娘家?” “她说是和县里一位阿姊一道去的,去做丫鬟呢……”她说完甩甩脑袋,“不提这个。” “那提什么?” “提——”她拖长尾音思索会儿,“就提你为何不去学堂念书罢?你在家也没功课么?” 景深挑眉,怎说来这事上头?只得斟酌下答她:“在家时自是有的,不过不爱学罢了。” “噢,我省得了,你爹爹生气撵你可也是为了这个?” 阿宝三天两头地惹李叔生气,皆是因为他不爱念书。 “不全是,我来这儿多半是因为狩猎时弄丢了我堂弟。” “啊,如今可找着了?” 看她惊恐模样,他抓抓耳:“当日便找着了,不过仍免不了被罚的。” “那你爹爹几时才准你回去?” “唔……过段时候罢。”这事说来着实怪的,当初来若榴的马车上阿溟替了十六,原以为是父王派来来若榴看他的,不料将他送到这儿便走了,也没说句甚么时候再来接他的话。 她忍不住提议:“不若你与我爹爹学罢,我爹爹学问很好的,等你和易寔一样聪明了,你爹爹也不会总和你生气了。” 话音还未落,少年便接了过去,不悦问道:“你怎知我不及他聪明?” 夏意一怔,嗫嚅道:“你比他小,又不爱念书,便以为……你考过县试了么?考了第几?” “小小年纪,却是迂腐,谁说我要考那些了?” “念书不就是为了考功名么?”她看的《志怪潭》里每个书生都是要去赶考的。 “哼,若是这样,先生为何不考功名去?” “爹爹?爹爹要教书的呀。” “……”可真有道理,他接不住小姑娘单纯到显得蠢笨的话,阔步丢开她。 她小跑着跟上他:“所以你为何不念书?为何不考试?” 还能为何,不过我有王位继承,他们没有罢了。 可这话不能说出来,他便信口扯了句来:“我不及易寔聪明,他考得定比我好,我又何苦学。” 听到这与前言不搭的话,她思索片刻,决计安慰他,“你才不到十六,若努力些赶上他也是可能的。” 景深信步走着,不骗人,他现在牙疼,真是一点也不想听她说话。 再从悬杪堂出来时,他才因先生的一顿饭菜消了气,还教他看见只肥猫儿,就躺在学堂外林径旁。 “谁家的猫儿,比人还胖。” “富贵叔的猫儿,总爱乱跑。” 景深听着便要去挠猫儿,她拦住他:“这只猫儿挠过好些人的,你才头回见它,当心些。” 大橘猫懒洋洋掀了掀眼皮,看见两人后悠悠起身,慢吞吞走开。 “你去看你的玩伴儿罢,我自己玩上会儿就回去。” 因早间易小满的事,夏意要往里正家里去,她不放心地与他道:“那你今日不许与人起争执。” 景深:“……”她今日总气他。 又见夏意指指自己的眼角,轻轻柔柔与他道:“有了伤便不好看了。” 轻巧一句落在景深耳里,他瞬时乖顺地点了点头:“你放心罢,我只玩会儿就回去。” 她得了允诺这才走,站在原地的景深沉思片刻。好似……是他比她大上一岁罢?怎么沦落到要听一个小姑娘话的地步。 好在他没忘了那只猫儿,惆怅了一小会儿便替上了玩心,掉头跟上猫儿的步伐,一步两步……走了许久猫儿回头看他眼,又调转身回去。 他乐此不疲,猫儿只不时回头看它眼,几番后或是惹恼了它,总算改了懒洋洋的姿态拔腿跑起来,只是没跑几步又停下来。 景深不紧不慢地跟上,总算将猫儿逼的倦了,就地倒在了一户人家墙外。 “哼,长得丑脾气还怪。”说着朝它颈下挠,挠下几根猫毛…… 丑就算了,脾气怪也无碍,竟还掉毛。摸着也还行,只是脏了些,有几处毛都打了结,想着他拍拍大橘猫 分卷阅读14 的脑袋:“傻猫,也不知自己打理打理么。” 像皇奶奶宫里的穗儿,毛又顺又齐整干净,摸着也舒服。皇奶奶常说这许多孙儿里头,就他最孝顺,常陪她听戏……事实上他哪儿是想听戏,不过是想呼呼穗儿,如今想来实是不孝了,也不知他离了京还有人陪她老人家听戏么? 肥猫脑袋端的被人给拍了,凶巴巴儿地“喵”上一声,景深乐了,又去戳它尖耳朵。 “别碰它!”忽然有人这么叫了声。 景深没教示威的猫儿吓着,却是教这声吓得缩回手,还险些得一个趔趄。 转去见墙角处一人探出脑袋来,一个面容清癯约莫才三十来岁的男人。他脸色苍白地盯着墙边,又说一遍:“当心别碰它,它会挠人的。” 景深想起方才夏意提醒他的话,猜测他也是被挠过的人,面上露出丝尴尬,一个大男人怎会怕猫怕到这地步? “小少年,过来。” “大叔,这猫儿乖得很,不挠人也不咬人。”他说着又摸摸橘猫脑袋顶。 那男人还要说话时柴门“吱呀”一声,院门开了后就听一妇人尖酸刻薄的声音:“我说听见有人闹,原是你,可别待在我家外头——” 阿全娘刚嚷完墙角处立着的男人,准备骂蹲在墙外的人时却发现是景深,脸色微变:“是你啊小少年,来屋里坐坐么?中午烙的大饼还有些……” 头回她来院里道歉时景深便觉得怪了,今儿她还是这殷勤态度,他不多疑才是奇事儿,心下警惕地摇摇头。 “小少年,外头那人啊——”她打住了话,指了指脑袋又摇摇头。 景深大致看明白了这动作,她大致是说那人失了神志,是个疯的? 等妇人掩了柴扉,他再看去墙角时人已经不在了,猫也趁这空档走出几步远了。 他此时无心追猫,又琢磨起阿全娘对他变化莫测的态度,想来想去不外乎三种情况。 一便是她当真觉得自己做得错了,不过这话他可不信。 二则是她实则是存了坏心思的,待他不哪般防备时再解决了自己,不过这话他更不信了,一个乡村野妇哪儿有这拐弯抹角的手段,何况他不过是打了几下他儿子,那阿全皮分明是个皮实禁打的。 最后便是她有所畏惧……可她头一日能将他骂成那样,又有什么能教她怕的呢? 好罢,他还是想不透彻。 “好啊好啊,到时候我再带上景深一起去。” 嗯? 景深顿住步子,退回半步朝大敞着院里看,夏意正和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姑娘说这话,脸上笑意颇深。 若榴可真小,随意走走也能见着她,还听见她说要带他去……去哪儿? 他迟疑着要不要进去时,余光瞥见两个妇人抱着衣裳朝他来,他只好走过院门,等那两个妇人进了院子才又折回去听里头动静。 “死丫头,教你洗衣裳你腿抽抽,玩起来倒精神了。” “娘,是真的疼!” “腿疼手总不疼,去把菜淘了,你二叔屋前的石桌子扑了那一层灰总能擦擦。” “欸,我再坐会儿就去,奶奶还在屋头睡,娘你声音小些。” 夏意见小满这么顶了句嘴,又笑起来,景深听了,也低头笑了。 “咳。”身后传来声低沉的咳嗽声。 景深回头,一丈远外立着个青衫少年。这不是那个“比他聪明”的易寔么? “景兄弟怎不进去?”易寔带着清浅笑意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 嫉妒景深,不好好念书还有王位继承!我就不一样了,不好好念书期末就会凉。——by凉透了的樱桃煎(←大概会很好吃叭) 咳,下面的小剧场可能引起不适—— 易寔:(浅笑) 夏先生:(浅笑)好孩子,是我学生。 易寔:(浅笑着试探)那您女婿的位置? 突然出现的景深:(浅笑) 第1o章瓦声新 易寔爹娘不过是相貌普通的乡人,他却会生,将他爹娘身上生得好的地方都拣了来,模样甚至比小满还清秀些,看便知是个温润的。 听他说起话来,也有先生的影子,景深想这人若是在京中,单凭通身气度也是会被孟大人赞句才俊罢? 一时间他竟也觉得小姑娘夸得没错来,在这样的人面前怎能驳了自己颜面去,故将满脸的笑意收敛些来,也作深沉貌答他:“我只偶然路过……” 易寔眸中似乎带着些笑意,又问:“景兄弟可要进去?” 一口一个景兄弟叫得景兄弟颇有些不适,僵着声:“便不了。” 少年便冲他颔了颔首绕过他进院里去。 “三哥?你咋这早就回来了?” “先生考作文章,写得快便先回来了。” 景深听着又看进院里去,易寔背对着他,却看得出他朝小满边上的夏意看去,不准还笑了笑。 “你怎不叫人进来?” 夏意迷茫问他:“叫谁进来?” “住你家中的小少年。” “景深?他在外头?” 屋外听着的景深暗自咬牙,缩回脑袋,心下懊恼这等畏缩姿态怎教他看了去。 “咦,真是你,你不是要走走么?”夏意扶着门框,探身打量他问道。 景深转回身:“我跟着那只猫儿来的,不成想听见你声音了,这才想着等你一道回去的。”景深挠挠头,又问她,“你在里头说的,要带我去哪儿?” “白头呀,小满说初三就随她娘帮她大姐婆家摘棉花去。” “初三?”说话之人却是易寔,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夏意身后,问过后似是算了下日子,“可是后日?” “嗯。” “那日将好是休沐日,我正好也能一道。” “三哥你偏心,头些日子我说时你就没说一道去的话!今儿小意说去你就也要跟着去。”易小满一跳一跳的往门边儿来,一边哼哼道。 易寔别过头低声训她:“尽会胡说,那日不过是还没算明白休沐日是何时罢了。”他辩驳一句后又问她腿,“还疼着么?” “嗯,疼了一整日了。” 小满娘从院子后回来,见院门处围着四人在愣了会儿才展开嗓门儿:“阿寔咋这早回来了?都围着门儿做甚?小满你咋还没淘菜?你爹他们就要着屋了。” 连珠儿似的不住发问,易寔听后又把刚刚的话答了一遍,易小满则苦丧着脸跟夏意说:“唉,我得去淘菜了,你先回罢。” 夏意晓得她忙,瘪瘪嘴点头:“那我后日早些出门找你们。” “嗯!” 夏意看小满瘸着一条腿跳去了厨房,才仰头看易寔:“那我们走了?” “好。” 景深从易家兄妹俩也到了门边后便一句话也没说过,等与夏意走了好 分卷阅读15 几步远时才又和她说起话。 而易寔,盯着两人背影看了许久,到没了影儿才罢休。 日暮时因李叔还未归,夏先生便领阿宝回院里一并用飨饭。 吃过了饭阿宝便给夏意背起诗来,为了让厨里的夏先生听见声音扬着大嗓门做样子,听外头驴子叫声时才一蹬腿坐起来:“他们回来了!” “他们?还有谁?” “唔……我爹和我家驴。”阿宝挠挠颈子,说完便跑出院去。 夏意回头叫尚在屋外敲敲打打的少年:“景深,我们也去卸东西吧。” 原本正在往门框上钉木片以防夜里风摇得门响的景深听见小姑娘叫他,看看她又看看手上的石头,还是撂了随她取东西。 前日里列的东西全买了回来,景深许久不见画笔颜料,到手上时竟觉亲切,当即许诺道:“明儿我就画好给你。” “嗯!” 夏先生从小厨房里一出来便见两个孩子面对面地坐在石墩儿上笑得一脸傻气,也笑了笑。 “先生。”景深余光瞥见先生来挪去远一个石墩上。 夏意转头笑吟吟看他坐下,将桌上一大包东西推至他面前:“这是爹爹的。” 夏先生未急着打开只是顺势坐下歇息,将才坐下没多久就听门响了几声。 几人看了去,见是阿宝又回来院里,只是这回手上提着个旧篮子,里头装满了十余个朱果。 “先生,爹爹摘了些柿子教我送来。” 夏意离他近,双手接过:“好沉啊,怎这么多?” “爹爹说是阿深哥替他守的柿子,多的是给阿深哥的。” 夏意恍然,笑弯眼看去景深,后者则先瞧着她怀里的柿子看。 “咳,我也是做了我当做的。”他想起初来时那桩乌龙事儿,眼神飘去阿宝身上,揉揉他脑袋顶,“改日我与你爹爹道谢去。” 阿宝躲过他的手,有些急着回去似的说:“先生,阿宝先回去了。” “去罢,”夏先生说着沉声,“若明儿念书时你还瞌睡,便罚你扫学堂。” 阿宝听后脸色大变,连连点头,才又出去。 刚从树上摘下来方柿还有七分硬,夏意去柴房后摘了两颗新鲜木瓜来,丢进放柿子的篮子里搁去堂屋里。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原本想取一个方柿吃吃看的景深:“……” 回来石桌跟前的夏意大致是看出他的想法,将手负在身后,像大人和小孩儿讲道理那样:“若是想吃的话,还要过几日的,柿子要等红熟透了吃起来才甜才软。” “柿子不就当吃脆的么?” 夏意扬扬眉:“你胡说,脆的可涩了。” “脆的好吃。” “软的好吃。” “脆的。” “爹爹,你说脆的好吃还是搁软和了的好吃?” 左右夹击,夏先生挑眉:“你二人且聊着,我去河畔走走。” “……” 夏先生踱步出院,留给二人一个仙风道骨的背影。 夏意气闷轻哼声,分明软的好吃呀。 景深看她不快,眼底存了笑意,飞快挪身去她边上的位置,还拿话逗她:“我觉着脆的好吃些,吃着像是嚼冰雪。” 她别过脸去。 景深生于皇家,察言观色的本领拿捏得自是极好,见逗得够了才收了手,款语与她说了些京中趣事,小姑娘转眼间又乐呵起来。 月亮出来时还说笑着,踏进院的先生束手摇摇头,不禁嘀咕,当真两个小孩儿,一会儿吵一会儿又要好。 “爹爹,你回来了?” “嗯,月亮都出来这许久了,还不回屋里去。” 两个小孩儿这才窜回各自屋里,待次日一早景深便将昨儿李元叔买回来的东西取出来捣鼓了,末了得出个结论来——便宜货可真不好用。 “景深。” 他开着窗,这时候夏意便抵在窗槛上叫他,挡了光去,他眼前暗了些。 屋外人伸长脖子,笑融融问他:“你在画画儿了么?” “嗯。” “你来,我有东西给你。” 他存着好奇去了窗边,外头立着的小姑娘微仰着头看他,从身后取出个红柿子冲他晃晃。 “只搁了一夜,还是脆的,不过它就挨着木瓜的,想来也不怎么涩,你吃吃看。” 他乖乖儿接来手上,柿子上头还有水珠儿挂着,见她直直盯着自己只好先咬上口,果真生脆如藕,不过却也涩口,唇微木,面上却还一派云淡风轻。 “当真好吃?”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自己吃到了一口涩。 景深面不改色地承认:“嗯,比珍珠还真。” “好吃便好,我再取两个来给你,便无需做饭了。”她说着就要跑开。 他忙伸手出去牵住她胳膊:“不了,我不饿……你不煮饭也无碍的,只你不饿就成了。” 夏意侧身,回眸问他:“当真不饿?” “嗯……”他收回手,看看左手上的柿子,再咬一口,“我吃一个就够了。” 小姑娘偷成了懒,欢喜点头回了自己小屋里,从小妆台的屉子里取了一本半新的《志怪潭》看起来。 这书是她初夏时候随先生去襄云书铺时缠着要来的,拢共三册本子,这时候才看第二册。 一捧在手上便再放不下,津津有味之际却遇着四个难认又奇怪的字,不解意思,便又抱着书去找景深。 从窗外看进去时他正双手撑着脑袋闲闲看画儿,安静模样教人不忍搅扰。 影子却能搅扰,景深抬眼看来。 她一时竟有些吞吐,道:“我想问你几个字。” 景深则开了门教她进屋来,指着桌上的画道:“你瞧,这便是我说的五色凤仙。” 初时这五色凤仙养在京中一老花农家里,开过一回花后便享誉帝京,后不知他七叔拿了什么主意竟得了去,他去岁还见过它开花,这才记得清颜色的,不然只能胡画一通了。 夏意目光落在画上时便忘了问字儿的事,只扶着桌看画上一枝五色凤仙,惊奇不已。 “可比往年摘来染指甲的好看,若是真的就好了。”她不由感慨。 “本就是真的。” 夏意摆摆脑袋说:“我是说,若我有这么一株花就好了,等它开了花我便可以每个指头染一种色了。” 景深沉默,似是在想这些颜色同时在一只手上,良久觑她眼:“不嫌丑么?” “哪儿丑了?”夏意单想着一只手能有五个颜色就欢欣不已,拿出东西驳他的话,“你瞧它们几个才丑呢……” 说着将手上《志怪潭》拿起来,指着“魑魅魍魉”四字给他瞧,先问丑还是不丑再才问他怎么念。 景深教过笑问她,想到一事转去问她:“怎不见你念书,先生不教你么?” 夏意当即 分卷阅读16 个伏笔大噶应该都看出来了吧。 e我这种“生活流式”写法可能一不注意就流水帐了,我……我努力写得有趣可爱吧。 然后景深是个话痨少年,我觉得青春期的少年多少都有些话痨属性的,景深的比较外放。小意目前还是个还没长成少女的小姑娘……其实说这么多只是想表达后面真的会甜掉头的! 第11章白头行 夏意捧着半块儿瓦片儿,仰着脖子看天,可不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么? “好端端的,怎么就掉下来了?”夏意喃喃自语。 景深也拿着半块瓦片,退到院中脚看屋顶上却什么也见不着,问夏意:“这附近可有野猫儿?” “好似没有,只有老段叔家的狗。” 他四周张望思索了着,见柴房外墙边儿搁着两摞瓦,问:“家中可有梯子?” “嗯,茅房后头,你要去屋上添瓦么?” 上房添瓦?景深沉默着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往常孟先生痛心疾首说世子爷三日不打上房揭瓦的事儿。 谁能想到,他景深头回上房,不是为了揭瓦而是为了添瓦呢? 梯子靠在小土坡上,经雨打风吹愈发沉了,两人合力才抱来屋前架在屋檐上。 夏意扶着梯子,仰头看他往上爬,越往上越不安心,等两道细眉快拧在一起时景深才上去。 她忙搬了把交椅出来立在院中看他,不住地嘱他小心,景深却无心答她,屋顶上生了些青苔,恐打滑只得一心看着脚下,稳着步子往上,找到缺的一处将瓦给盖上。 好端端的,怎么会从中间掉一块儿下去? 不过还没想明白这事便教起身时入眼景致转了注意去。屋上所见极广,前可见院外老树清溪,临户的院子也能见着,往后还能瞧见屋后土坡上的柿子林,以及驴棚里的驴…… 果真像小姑娘说的那样,柿子熟了就似挂了一树树的红灯笼,秋阳下颇有风姿气骨,不愧是他护过的柿子,面朝柿林的人竟还自豪了些。 院里的大桐树将枝条伸去屋顶尽头,秋风吹来流响桐间。 立足蝴蝶瓦上的少年听到这声音后,才转身回来朝院里的小姑娘招手,欢喜道:“我盖好了。” 夏意便在梧桐叶声间急急催他下来,生怕他一不留意脚下打滑就摔了下来。 景深见她急,安慰道:“你安心,我瞧瓦坑里积了好多枯叶,将它扫下来。” “不要你扫它,你下来。” “这可不行,可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说教着,脚下缓缓移动,寻了根木棍儿一道道清理起瓦坑来。 枯叶、尘土与夏日里蝉的尸身一并往院里掉,夏意将交椅挪远些,看得更仔细了,就跟护着鸟蛋的鸟似的,随时要跑去屋檐底下接住他。 只看他扫至一处时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怎么了?” “有脚印……”他又仔细看了看,确认是人的脚印,该是下雨时来过屋上的。那脚印从梧桐树边就有了,该是踩着树梢来的上头,可又怎么到树上来呢? 景深目光停在李叔院里那棵大皂荚树上,心想若是从皂荚树上到墙头便轻而易举了,而那棵皂荚树好似是很好爬上去的。 “景深?” “你帮我扶着梯子,我就下来。” “好。”她哒哒过来。 此后景深便一直想着脚印的事,不会儿问夏意一句,到去了悬杪堂又和先生说起这事,说家里许有贼人的话,说完却听夏先生问他:“你觉得家里有什么能教贼惦记上的?” 景深一愣,心想这倒是。 夏先生又道:“若榴乡人淳朴,定不会有偷盗之徒的。” “是外头的人也不定,”他说着越发肯定,“一来李叔家就在村头,二来他白日也少在家中,进个小贼乃稀松平常之事。” 您可长点心罢,不过这不敬话自是不敢说出来的。 先生听过点点头,仍是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景深气闷着退出屋去,心说主人家都不急他又急甚,虽如此,回去路上还是好心叮嘱夏意几句。 夏意摸着耳根子点头,虽她觉得家里是不会来贼人的,可景深这般认真,终是他的好意…… 待到了说好去白头的日子,天还未亮夏意便起来收拾,罢了又咚咚跑去景深窗前叫他起。 秋日清晨寒露重,石凳也出奇的冰凉,她坐上去候景深时哆嗦一下,仰头看时一弯月亮还挂在天上。 望着朦胧雾色遮拦的月亮,她眼眶逐渐湿润,原是又打了个哈欠。景深若再不出来她就又要睡着了…… 似是听着了她的念叨,屋里人总算推门出来。 今日他穿着身象牙白色的衣裳,此时反出微弱的光来,比起夏意一团黑影好辨认得多,夏意忙冲他挥挥手,而后没忍住又打个哈欠。 景深不禁也跟着哈欠,语带不满地过来:“天还未亮,你着什么急?” 夏意忙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唇上,示意他先生还在睡觉,他这才噤声。 她悄声回他:“是要忙活一整日的,小满他们走得早,我们也得早些过去。” 他轻声嗤笑,弃嫌道:“倒没见过赶着去帮忙的。”口里这么说着,腿上动作倒不慢,跟着出了院儿。 河岸边吹来阵冷风,夏意掩好门后缩着脖子看景深,见他还是平常衣着问道:“你冷么?”她起来时还特地多穿了件薄衣衫在里头。 景深一听,忙挺直背,正色道:“不冷。” “你来时可带了厚衣裳?重阳快到了,过了重阳天更冷的。” “届时我该回去了。”他总觉得很快便会回去,天愈冷,这种感觉愈强烈。 这笃定模样教夏意打住了后来的话,二人并步走着,相距不过几拳,走至吴百顺家门前时忽余光瞥见一道黑影跳到矮墙上,然后便听头顶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 本还带着困意的夏意登时清醒,却不是因鸡鸣声清醒,而是因方才还在右手边儿的白色人影已倏地窜至她左手边上了,看去时他还一脸惊恐,这模样引得她捧腹再不困了。 景深自知丢了颜面,恼地拂了拂衣袖,抬头时却见朦胧暗色中走来一人,清瘦高挑,有些眼熟。 “易寔?”夏意忽然叫声。 迎面来的人笑一声, 分卷阅读17 答她:“嗯。” “你怎么来了?” 景深看她步子加快,一时挑眉不语还放慢了步子。 “她们天还大黑着就起来做饭,我怕你早上不吃东西就教小满热了几个馒头给你……和景深。” 后头三个字显然是补上的,景深心下暗笑这个书呆倒不错,不仅会读书还知晓给姑娘送东西吃。 被送吃食的姑娘还是个好收买的,甜甜地与人道了谢,欢喜接过尚且热腾腾的馒头,取了两个塞到景深手里后又转头询问易寔可吃过的话。 易寔点头:“我用过粥才来,怕老段叔家的狗醒得早,又把你吓着。” “我早便不怕大黄了,再来它已经老得不愿搭理我了。” “不怕大黄,小黄你总怕的。” 夏意一听便笑开,此时天已蒙蒙亮,景深听着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低头看看手里的馒头,别过脸不屑地咬上口。 到里正家时,小满与她娘、二婶、大嫂也收拾好来,一同往泥场方向去。 夏意一见小满两人就凑拢说话去,景深见易寔也插不进嘴时,才笑着去问夏意:“我们走着去?” “嗯。”夏意恐他不乐意,比了一根指头似是许诺道,“不远的,不须一个时辰就能到。” “……”可真能走。 小满那日在门前只看见景深侧颜,加之那时候景深脸上还有伤,便没把人看清楚。这时候天亮了,她遂才将人看清,心底啧啧几声儿,心说这人居然与他三哥一般好看了,朝夏意挤眉弄眼几番,却教她娘给看见了。 小满娘再一展嗓子,问道:“眼皮子抽抽什么呢,还不给你爹他们送早饭去。” “欸。”小满应声,和她嫂子一道往打稻场上去,给连夜打稻的男人们送早饭去。 景深则教易家两个妇人抓着问起名姓来,问他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的话,问着问着又过来几个也是往白头去的妇人、阿婆全瞅着他。 少年心头被问得烦了,面上却还端着教养答她们话,眼神不时溜去夏意那儿看上眼,她不出意料地走在易家兄妹俩边上笑闹着。 心底渐渐蒙上层烦闷,应付完那些妇人阿婆后便退到最后去,或踩或踢着道边儿的花草。 他定是吃得坏了才会随她去什么白头。 许是教人念叨的耳朵烫了,夏意鬼使神差地停了步子,转身见景深神情落寞地走在最后,忽然心虚,与小满耳语声就朝景深跑了去。 景深见来人微抿了抿唇。 她退到景深边上,仰着头看他,像小螃蟹那样横着走:“景深?” 他踩倒一根深秋倔强长着的草,偏过头去看已收割过的稻田。 夏意扇扇眼睫,又叫他声,他果然还是没听见似的,本想着揪住他衣袖晃晃,可伸至半道就又缩了回去。 景深约莫是余光瞥见这动作,心软些回头,一眼便见她笑眼盈盈。 他想起在宫里顽时,景圆就是牵着景和袖摆撒娇的,不管景和有多生气,这时定会消气牵着小姑娘回宫。 彼时不懂有甚威力,这时候见夏意笑吟吟讨好他的模样忽地就明白了……只可惜,这位小姑娘并未揪住他衣袖晃。 看他转头,夏意笑:“明日给你做苍耳饭可好?” 他轻飘飘问:“嗯?” “方才是我粗心,将你落下这许久才发现,以后定不会了。”说着她举起几根指头来立誓。 景深便含蓄着嘴角踩草,顺便拿“走路像螃蟹”的话气她,她只乖顺地改成面朝前走。 前方兄妹俩再回头时,见到的便是两人说笑的场面,这时又听前头刘家阿婆与媳妇说这二人可真登对的话…… 易寔垂了垂眼,叫声小满:“等等他二人罢。” 作者有话要说: 真·一起到白头。 而且我在地图上搜了搜,真的有白头这个地名啊~ ☆接下来我可能会为了压字数把一章拆成两次发,比较短小诸位别嫌弃呀 ☆换了个文案,大家觉得ok么?(;_; 第12章相与还 一群麻雀扑棱着翅膀到割过的田里啄食去,走在前头的小满忽驻足回头冲她招手。 夏意回招招手,转头问景深时有些小心:“我们要跟上么?” 问完又觑他一眼,唯恐他不乐意,不过好似是她多心了,景深非但没不乐意还笑着点头了。 如是来便成了一行四人,年岁相仿,多少都还存着些淘气的年纪,倒也谈得来,便连瞧似老成的易寔谈起打野味都能多说上两句。 景深不懂打枣一类乡间趣味,听到打猎的事倒来了兴致,竟与易寔三言两语地说起来,两个小姑娘的话则是从推磨枣那儿说去秋千上。 小满问起夏意:“先生可答应你绑秋千的事儿了?” “嗯。”她点头,“爹爹说等春日里我背上三十首写春景的诗就给我做。” “先生可真严格。” …… 到日出后又走了许久,夏意忽转头叫声景深:“你瞧前头那座小山。” 景深抬头看去,漫山的白在初暾底下有些晃眼,他只得眯着眼感叹:“果真是白头,真没叫错。” 白头山不高,山上少树,这时辰矮山上已有几户棉农在摘棉花了。小满娘与她二婶熟门熟路地领几人上了一条道,一直往上才见着小满二姐与她婆家人。 小满二姐婆家人一见他们便乐颠颠迎上来,既亲家母这边带了这许多苦力来,歇上会儿也不耽搁的。 反而这几个模样个顶个的俊俏的孩子,一来就惹得边上几户人家的闺女、儿子看过来。于是客套时便有人问起景深来怎从未见过的话,这回夏意没做那没心肝的,全挡在景深前头答了。 景深看她的眼神总算欣慰一些。 寒暄毕了小满二姐便给几个小的一人拿了个布袋儿来,细心教他们怎么摘棉花。夏意虽是来过三两回,却还是学得认真,见景深不用心还轻拽了拽他衣袖。 景深原本是垂手揪着朵棉花的,正感叹原长在枝上的棉花是这般软绵时手就被小姑娘拽开了,留那朵棉花在梢头枉自嗟呀。 好算他是个有良心的,等得了夏意能摘棉花的话后头个摘了这朵他揪过的,棉花躺在手心里轻飘飘跟云似的。 他专注看着棉花,夏意与易小满则专注看着他,见他为了朵棉花欢欣的模样眉梢上都染了笑意。 忽而景深再抬头时就见两个姑娘直直看着他,易小满约莫是羞了忙转过头去摘棉花,只有夏意小姑娘还冲他笑着。 “你笑什么?”他正色问她,边将棉花丢进腰间的布袋儿里。 “京里没人种棉花么?你瞧着像没见过似的。” “京郊外许是有的,只我没见过。”说话时他离她近些,跟着她进了同一条小道,一左一 分卷阅读18 右地摘起棉花,一问一答地说着京中事物,皆是旁若无人模样……不知不觉间各摘了半袋儿来,腰间皆鼓鼓的,像两个腰缠万贯的大财主。 正叉着腰显摆时听另端小满的声音叫她道:“小意,来帮帮我啊——” 看去她正蹲身在棉树之间,青丝绕在枯枝叶上动弹不得,夏意一看便笑,忙不迭跑去帮她。 待她替小满摘头上的枯叶儿时,候在原地的景深还笑得像个淳朴的老棉农,正欲换一处去时却听身后那个汉子的声音。 “易三郎,咋不见你急呢,再不急你小媳妇就跟人跑了。” 景深自然听得出他说的“小媳妇”是谁,微拧着眉转头看他。 “二牛哥,你莫胡说,小姑娘清白由不得你这般诋毁。”易寔语声淡淡,似是不悦。 被叫做“二牛哥”的男人忙挠挠头,讪笑转身换了株树摘棉花去,留易寔与景深两个相对无言。 景深看着易寔,一时之间,心头竟生出了说不出的怪异感来。 “在看什么?”夏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看易寔啊。不过这时候易寔已经埋头摘起棉花来,他搪塞答道:“看哪儿的棉花好。” 夏意笑两声,伸出根指头比划一圈:“方才你没听么,我们只能在这一块儿摘的,可别看去别人地里。” “我又不蠢。”他驳斥着,眼神又不受控地看向易寔,对上他打探的目光了,颇为难堪。 转念又想这有什么可难堪的?他又没抢他东西,小姑娘分明活生生的人,怎能说是抢? 夏意看他脸上又没了笑,蹙了蹙眉:“是累了么,不若坐着歇会儿罢?” 不过他穿着身月牙白衣裳,若是坐在这地上准得留泥印子,于是和小满到这当家阿婆那儿另要了几个干净布袋儿来,招他坐下……后又和小满跑去将从头至尾始终埋头摘棉花的易寔叫来,要偷懒也得一起偷,四人便扎堆儿在棉花丛中坐了一排。 小满将带在身上的水分给夏意喝,易寔解过渴瞥景深一眼,又将手上的水囊打量片刻,终还是起身到了景深跟前。 “景兄弟若是不弃嫌,喝些罢。” 景深正口干着,眼底就送了个羊皮水囊来。有了方才那几番对视,这时的他颇有些不自在,挠了挠额头才接过水囊来,易寔则又转身摘棉花去……景深对着水壶,心想往年能与以南、以北共抢一杯酒用,这时也无须拘这小节,遂才豪迈地解起渴来。 再起身穿梭棉花丛中时找着易寔,诚心与他道了声谢,易寔只点头一笑。 晌饭在白头山上随意吃了些,又一直忙活到申时三刻易家才往回赶,当家阿婆给易家人取了两匹断好的布,小满娘回去后又裁了小半匹交给夏意。 是以往回去的路上小姑娘始终喜滋滋的,抱着半匹步走路都蹦跶着,景深跟在她身后问:“你不累么,怎么还这般精神?” 今日走过得路可比他到抱月山找若极师傅时走得多。 夏意脸贴着布匹偏头问他:“难道景深不精神了么?” 景深听了这绕口话,挑挑眉不答,只眼角眉梢都挂上了懒洋洋的笑……看不出来,她脸上还挺肉乎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换封面了,做了好几个才有喜欢的(捂脸),不过这个颜色有些深沉了。 第13章栗子黄 白头一行后,夏意总算重新捧起了绣花篮子,只一得闲就缩回屋里在窗下绣那五色凤仙。 景深为此备受冷落,每日无趣到吃石榴时都要数清里头有几粒,或是出去河溪畔溜达、打水漂,偶会遇见富贵叔家那只肥猫撸上两把,再便是捉着下学回来的阿宝讲话…… “唉。”河畔少年叹着气,将一块石子踢进河里,又走几步见到上游有三个小孩儿叉鱼这才来了兴致过去。 好巧不巧,这几个孩子正是才来若榴时拿拳脚招呼过他的几个,这时候叉鱼想来都是没念书的……想着他抓抓耳垂,这么说来自己也是个不念书的。 那几个小孩儿见他走近忙露出副肉疼的模样,他则像全忘了那事似的,拿出嬉皮笑脸的本事来问人借鱼叉。 几人别扭着瞧他两眼,不甘愿地递给他,心底却盼着他叉不起鱼好生笑话他一番。哪知他看准一条便戳中一条,看得几人目瞪口呆。 景深将鱼丢进他们在岸边刨的水坑里,溅起水花来,笑道:“我在家时,池子里的鱼相中哪条就能钓着哪条。” 说着又叉起两条肥鱼来,心头有些懊恼,深秋本是垂钓的好时节,他此前竟没想到这儿,也不知先生家有钓竿无? 他叉了四条鱼,末了只说要一条就够,阿全先是怔愣,尔后乐陶陶跑去折了根老柳条串了条鱼交给他手上。三人也因各得了条鱼决计不与他计较前嫌。 回去路上,景深脚步轻快许多,还欢喜吹着口哨,他也算是给先生家加餐饭了罢? 进院时夏意正坐在院里翘首等着他,脚尖不住地点着地,见得他人时一蹬腿起来:“你回来了!” “嗯。”他朝她举了举手上的鱼,“我叉的鱼。” 夏意看他眸子亮亮的,一副要人夸赞的模样,当即毫不吝啬地夸了几句。 景深听着总觉得怪,可又说不出个究竟来,才把奄奄一息的鱼儿丢进桶里时就听小姑娘叫他,原是小绣帕绣好了来。 她将这些日子绣好的三方帕子比对过挑了张中意的让景深瞧,景深觉得好看,打叠起巧语将她夸成那人间难得的好,她虽不信却也笑得合不拢嘴,等飘飘然够了才问他:“你怎会懂女工的?”总不会是信口拈来的罢? 景深坐下,戳了戳石桌上的软柿子:“我娘是姑苏人士,生前最擅女红的,这才晓得些。”说完顺着胳膊看至袖摆内侧,只有圈镶边花纹。 若换作是他十岁前的衣裳,袖口上都会有朵小梅花的,那是娘亲亲自绣的,他与父王的衣裳上都有。可惜他那时候的衣裳是再穿不得了,倒是他父王,如今都还穿着五六年前的旧衣裳,还有小梅花在袖口…… 夏意此前只听他提起过他爹爹,这时听了“生前”二字,便晓得他娘也去了,看他忽变得垂丧,细声叫他。 他偏头看她,小姑娘弯月似的眉毛下像是星星在闪。 “你娘一定很厉害罢?” “嗯。”他点头,也问她,“那你娘呢?她厉害么?” 也不知像先生这样的人,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夏意撑在石桌上,双手托着下颌:“我娘去时我才三岁,我什么也不记得……不过她一定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他笑笑,学她撑在桌上:“比先生还要聪明么?” “嗯,爹爹排第二个。”她颇为骄傲地细数起来,“爹爹说我娘她琴棋书画样样皆好,模样生 分卷阅读19 得就像下凡的仙子,她还给我留了册自己作的画册儿呢。” 她愈说愈眉飞色舞,他忍不住也挑起眉来,升了好奇问她:“什么样的画册儿?” 夏意抚着下巴沉吟,后扬着脑袋回他:“一本凡是我想晓得的事,上头都有的画册儿……不能与你说了,我缝香囊去。” “天便黑了,作何还费眼睛?” “还早着呢。” 树影移院,景深看着她背影,撑在石桌上听鸟喈声…… 窗格上最后一缕光教屋檐吞去,夏意丢下香囊伸展胳膊时就听院中景深的声音在问:“先生,这是什么?” 探头看出去时正好教景深挡住,便推开小几下榻出屋去。 院里先生将解下背篓顿在地上,夏意就跑来景深边上看,一背篓都是带着芒刺的果苞。 “去岁不是嚷着要栗子吗?秋日和你易伯伯说过一次,与他买了百来颗来,午后阿寔与我说栗子全摘了这才去取。” “爹爹真好。”夏意雀跃,蹲下身去推那背篓,毛剌剌的栗子登时便骨碌碌滚了一地。 “你二人踩着玩儿罢。”夏先生说着就进厨屋里去。 外头两人皆新鲜得很,各踩上颗栗子,双脚对准苞裂的地方一用力锃亮的栗子便蹦了出来,玩得不亦乐乎时夏先生忽又从厨里出来,问墙角那鱼从哪儿来。 景深这才想起适才的鱼来,不舍地丢下毛栗子答他:“是去河边转悠时找人借鱼叉叉来的。” 先生瞧着很是高兴,便将景深人召去跟前,说是杀鱼还需一个人手。景深挑起一边眉毛,回头看眼院里仍兴致勃勃踩栗子的人才转回视线,“喔”一声后随先生进去。 先帮先生磨刀,而后看先生拿刀背敲晕鱼、刮去鱼鳞再开肠破肚,再之后将鱼鳞肠肚别去一旁教他丢掉…… 景深看着那肠肠肚肚,眉心登时汇成了小川,忽然之间便教这位表面看着温润的夏先生弄得头大,还有些不太想吃鱼了…… 不过这是做鱼前所想,待他丢了脏物回来时,鱼已丢进油锅里灼过,添了秋油、醋、酒成了道醋搂鱼,这才又改回想吃鱼的想法。 先生厨艺着实好的,山家清供他从来做得有滋有味,只偶尔的白粥不如意。 锅里又丢了一把薤菜进去,水遇热油发出嗞啦声,盖过了院内夏意说话的声音,二人都没听清楚时又听见另道声音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又透露了几个消息诶,大噶智慧的双眼看透了么?(捂脸 o(▽)o我每次写这两只是都一脸亲妈笑,他们好像小傻子,忍不住小剧场一下。 小小意&小小深:(跑圈圈然后停下来)麻麻,我们是你的什么啊? 樱桃(亲妈笑&摸脑袋):你们是妈的智障啊。 第14章秋风清 “爹说一早便给先生备了篮鸡子,不过方才只顾着栗子给忘了它,教我送来。” 易寔话才说完,先生和景深就到庖房门前站着了,一个手上举着锅铲,一个拿了双木筷儿。 院里易寔提着篮子朝先生作揖,接着方才的话说道:“还有一碗儿才将炒好的花生,奶奶听我要来,专程教我带来。” 至于带给谁的,先生不吃,自是给夏意的了。 景深听到这儿转了转手上的筷儿,转身回厨屋里,顺带与先生道:“先生,锅里菜好似快糊了。” 夏先生这才回屋,易寔后脚便跟进来,熟门熟路地将一篮鸡子拣去存鸡蛋的角落。 重新翻炒起小菜的先生问:“可吃过了?” “嗯,先生才走一会儿便吃上飨饭了,吃完了才来。” “来得正巧,刚好将背篓也带回家去。” 才一进来的夏意便听了这话,坏笑着跑来:“爹爹不是说自己的事当自己做么?怎么背后又使唤易寔?” 被拆台的夏先生面不改色,佯做没听见顾自炒着菜。 反是易寔与她解释,交谈间隙景深端着醋搂鱼绕过二人往小堂屋去,鱼香牵引着夏意偏头问:“饭好了么?” “不省得。” 夏意只好自己去小锅前头瞅两眼,见熟了便舀饭,还问易寔:“不然你再吃些?” “吃过再吃却无道理。”说罢与盛菜的夏先生说稍后还有学问想请教,这会儿便先到院里坐着看会儿书。 读人,身上随处都能藏本书,不过夏意还是叮嘱他:“天色都这般暗了,何须费眼睛?” “说得是。”易寔又将书收回去,坐去院里时夏意才抱着几只饭碗儿去堂屋。 景深已久候多时,还未开吃便先夸赞几句先生的厨艺,后才细致又安静地挑鱼刺、吃鱼、用汤。 良久,花生米吃累的人牛饮一杯热糖水,欢快地踢了踢腿,正好踢到了方桌儿对面坐着的景深。 “啊——”她短促地叫一声,睁大眼。 景深皱着眉头问她:“你叫什么?” 夏意觉得他有些凶,诚声道了不是,又听他哼哼:“不过吃个花生,没见过开心成你这样的。” 夏意先浅吟吟地笑了下,后才觉察过来这碟花生米景深也是一粒也未吃的,问他:“你也不爱吃花生么?” 景深挑鱼刺的手顿了顿,尔后笃定点头。 她皱皱鼻子,继而再吃那花生时也觉没劲来。难道天底下,只她一人爱吃花生么? 夜幕垂垂,若榴小山头月亮早在天还亮着时就出来了,接近十五,已有些圆了。 夏家小院儿里师生二人还辩着曲直,天色大暗之际忽亮起一抹橘黄的光,原是小厨房的油灯教人点亮了,夏先生暂停下话语,叮嘱声小姑娘将碗留下他来洗再才继续解易寔所疑。 小厨里的景深听闻叮嘱的话后,问夏意:“你可是病了?” 这两日先生总不教她洗碗碟,午间她也不去学堂了,只在家里随意煮些豆粥吃些腌菜,用过了也只将脏碗儿留在案上。 夏意听他这般问,摇摇脑袋,略显神秘地压低声儿:“我只是近日碰不得凉的。” 碰不得凉的……景深回想起往年盛夏时候,娘与椿娘总有那么些日子冒着豆大的汗也不肯吃冰雪元子,那时好奇还问过她们的,好似是—— 他耳根子染了些红,与她道:“我帮你。” 她亮着眼点点头。 待易寔携着背篓与小篮子家去后,夏先生一进厨房便见他家丫头正指点着小少年刷碗碟,不禁抬抬眉…… 重阳日雨归路,若榴落了场小雨,雨后几日更添了新凉,景深少年身板勉强还禁得住这气候,夜里对着窗外冷月时总爱沉思…… 他离京已一月之久,莫非还不够父王消气么?眼见着就要开冬了,他就忍心自己在乡下地龙也没的屋子 分卷阅读20 里睡觉吗? 想着庭院凉风吹进屋来,他紧了紧身上的薄衣衫,掩窗时忽觉不能再这么候下去,当教人送封信回去才是…… 想着便寻来取火又点两根蜡烛,找着笔墨纸张写起信来。可一想起府上那位拗王爷就不知说些什么好,干脆先与椿娘写了封信。 那日他被父王的人捉起来时椿娘许还在睡梦中,一觉醒来他人就不在王府了恐是要背地里哭的。 写完后又想着给太后娘娘写了封信,也不知他走后这么些日子有人陪她听曲么?宫里的穗儿听话么? 后又想到宁以南、以北兄弟二人,写下一封,又给宫里景和、景随几人写了信,虽他是因景随才来的若榴,可终归是他做得不好。 如是滔滔写了近三十页信纸,才想到本意是要给他父王写的,落笔时却只有硬生生几行问候,再便是问他几时派人接自己回去…… 罢了将几封信分好,吹灯上了床,琢磨起如何将信送回京城。 岂知翌日一早机会就送来了跟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虽然短小,但是是个“七分甜预警”!(翻滚gif)等我12号放假就会变回3ooo字章节的~ 景深(开始记仇):她竟然学了我的话劝别人去,还敢踢我! 第15章小皂荚 清早在院里倒水的景深听见外头驴子叫了两声,放好东西推门出去,直直撞见李元,李元见他时手滞愣下尔后清咳一声。 景深叫了声人,见驴车上堆着几筐的石榴,红彤彤的,想必这就是小姑娘说的最后一回摘下的石榴了,遂问李元道:“李叔可是要去县里?” “嗯,景小少年可是有东西要我带?” 景深摇摇头:“我想搭您的车,和你一道去,可好?” 说来他来时都未在襄云县里停留过,阿溟那时候直接将他带来了若榴。 李元偏偏头,似是在想,尔后爽朗笑道:“成,你等我将院里剩的两筐石榴搬来车上。” 景深笑道:“我帮您。” “不用了,你在院外等就是。”李元当即回绝了他。 他也想起自己什么都未收拾,便又折回屋里将写好的信收好,又到夏意屋前几步远处停下叫她。 半晌也没听回音,他便急了,正迟疑着要不要推门时就听身后传来甜润的声音问:“你起了呀?” 他转过身,她正抱着个小提匣定睛看他。 “你出去了?” “我一早便去芝婆婆家了,将绣好的凤仙交给她,她给我们热了几个馒头呢。”说着她将提匣顿在桌上,揭开食盒,“还热着呢,这两个是给你的。” “嗯。”他拿了两个馒头,正要给她说去县里的话时,李叔便来院前叫他。 “景小少年,可以走了。” “走?你要去县里?”夏意仰头问他。 “嗯,有事要办。”他答完她,转而露出个笑来,“可想一道去?” 想来她也少去县里罢? 果真小姑娘一听便被吸引了,转转眸子:“可爹爹不许我四处乱跑的。” “哪儿是乱跑,我们是随李叔去的。” “可不与爹爹说,他会生气的。” “先生还与你生过气?”他颇为不信地问,先生分明对小丫头好得很。 夏意点点头,夏天买闲书时他就生过气的。 “那好罢,你若不去我就自己去了。”他说着故意垂眸看看她,见她将手上的白面馒头揪了块下来,蹙着眉头可爱得紧。 说着就绕过她,夏意忙叫住他人,低声咕哝道:“我也想去。” 硬是将唇边的梨涡儿都愁没了,景深又宽慰并怂恿起她:“我们比先生回得早,近来午间还不用去学堂,只消求求李叔,先生定不会晓得的。” 夏意将提匣收到庖厨里去,口里衔着个馒头兴致盎然地跑出来,声音含糊道:“那我们走罢!” “你是小狗儿变得么?”他见她衔着馒头,果断笑话她,“不对,你是螃蟹变得,总爱横着走。” 她也不恼,取了馒头解释道:“方才不是开心么,还得关门才衔着的。” 李元守着驴车,等来的却是两个小家伙,一左一右地央他别与夏先生说,他不禁磨,三两句便一跺脚答应了他们。 驴子驮着个汉子,慢吞吞地拖着车,两个小的坐在驴车后头,脚蜷缩在四五筐石榴间,对坐着吃馒头,夏意还欣然将早上芝婆婆夸她的话说了遍给景深。 “芝婆婆说她从未想过是我画的不好的缘故……”说到这儿她理理裙摆,微扁了扁嘴,“她还说从前没细看,今儿才发现我画的没你画的一半好看。” 景深听这话乐了,心头颇为自豪,口上也直言:“不过才画了朵花儿就不及我一半,改日给你画上幅山水画来,岂不是一半也不及了?” 她不顾丑地朝他蹙蹙鼻尖,又睁大眼问他:“那你还帮我画么?” “自是帮的,你想教我画什么?” “画豆棚、瓜棚、荷塘,还有稀罕花草、一些虫子……你画得好看的全都行。” 她倒是不挑剔。只是什么瓜棚豆棚,他在京中几时见过,更遑论给她画出来,不过别的他随意画些倒是无妨,应承了她。 “前几日我在屋上看见了屋后小山上的柿子,之后画了幅柿林图,回去我给你看。” “好啊好啊。”她抿笑着。 秋霜染红了皂荚树,驴车经一棵大皂荚时好巧教鸟儿踢了串黄色小荚荚下来,砸在驴车上坐着的小世子头上。 他摸下皂荚,转头看身后上空的红叶,不满地皱了皱眉,正要丢掉小皂荚时教夏意牵住了袖摆。 景深看着她,眼神询问缘由。 她只伸手要过小皂荚,丢进随身揣着的绣袋儿里:“你不晓得么,皂荚果实存着洗衣裳时能用的。” 景深盯着她的小绣袋儿笑,可真是个乡下丫头,节省到这地步。 这时前头坐着赶路的李元爽朗地笑了,回头跟小姑娘说若要皂荚过些日子去他院里捡就是了,夏意笑着点头。李元又热情万分地叫两个小孩儿吃石榴,却让乖巧懂事的小姑娘给回了。 辛苦种的石榴,少一颗便就少几文钱呢。 驴车走了快一个时辰才见到襄云县城门,景深总算得以从驴车上跃身下来,不忘将手伸去给小姑娘扶,夏意却径自跳下来。 他讪讪收回手,仰头看城门上头“襄云县”三个大字时露出笑来,垂头时才发现小姑娘也正仰着脑袋,不知是对着蓝天还是对着城门上的大字,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来……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虽然短,但是有点甜的呀,下章就要进(小县)城了会长的…… 比心“芭蕉君”,灌溉营养液3 襄云县(没错就是城墙上那几个 分卷阅读21 字):很久没有见过这般淳朴的乡下人了,还一来就是两个! 乡下少女:(点头)嗯嗯。 乡下少年:你少胡说,我没有,我京城来的。 第16章襄云县 襄云县不大,却也谈得上四通八达,街衢道路车骑嗔咽,南来北往的商户或歇脚于此。 两人才一进城就与李元分了道,李元赶着驴去时三步两回头,又不放心地叮嘱了遍午时在老柳树下聚头的话才安心。 两人只乖巧地点头,望着驴车走了几步远才对视眼。 夏意抿嘴笑,仰着脑袋问他:“你还没说呢,来县里是做什么?” 他指了指前襟,笑答:“送信。” “噢?是问你爹爹几时接你家去么?” “嗯,不过还有些别的,”他顺着街道看去,问她,“你可知哪儿能找着送信的人。” “唔……”她摇摇头,好似爹爹从未传过甚么信。 他起初也没指着她能晓得,便找着个小摊贩问,小摊贩看着面前两人,生得标志清秀极了,尤其一双眼生得是一模一样,心下合计该是兄妹俩了。 他恰巧是县里人,晓得的倒也清楚,热情回问景深几句:“这得看小少年你的信是往哪儿送,若近些便找县南的祝老三,他是襄云最老实的信人了。若是地远,这时节也将好,只往县里客栈去问些商户,捎信是能成的,亦比信人送的快些,只是听人说要花好些银两呢,若又碰到黑心的,恐要将你钱财都骗了去……” 小摊贩喋喋不休起来,景深晓得的差不多时便摸出怀中佩囊,取了块碎银子来交给他道了谢。 独留身后小摊贩独自睁圆了眼……他做了什么还能从天上掉银两? 连忙又叫住两个标志人儿,好心提醒二人道:“近日县里乱,总有贼人,你兄妹二人当心钱财。” 景深了然应下,便带着他“小妹”往县里最大的客栈去——襄云楼。 找信人与托商户捎信之间,他自是选后者的。 夏意随他走了好远来才堆了堆眉头,偏头看景深侧脸,他好似丝毫不怯生,见着人便笑脸问路,快便找着襄云楼了——其实襄云楼她是晓得的呀,却不见他低头问问她。 “你在这里等我会儿,好么?”景深轻声问她。 她乖觉点头,看他随个伙计到楼上去,不见人影时才回神看四周,这时节襄云楼里头人进人出她都细细打量下,还见着不远地方坐着个正斟酒的白衣男人,唇红齿白的,倒是很好看。 临近的街巷里有唱词弹弦的,断断续续的弦音藏在街头叫卖声中传来襄云楼前堂…… 楼内人进进出出,夏意从那人身上收回视线后又才打量别人,不料教一个大胡子狠瞪了眼,许是把她当鬼鬼祟祟的小贼了,吓得她忙收回眼看去阁楼上,正逢景深从一间屋里出来扶着栏杆冲她摆摆手,远远的好似还笑了下,然后又回屋里去。 怎又回去了?只是出来看眼她么? 如是想着,忽地安了心有底气一些,不过眼神却不敢乱瞥了,只盯着楼梯看景深几时出来。 是以景深再推门儿下来时就见小姑娘可怜巴巴地守着他的模样,心霎时软了,这个妹妹长大了该多可人? “教你等得久了,”他快步走去她跟前,见那个小伙计又跟过来,又干脆地取了块碎银交给他,“有劳你带我寻那周爷了。” 小伙计欢喜接过,笑脸将二人送出去才蹦回堂内,凡坐在堂内的人都瞧去看他。 夏意出了襄云楼才问他:“你都与人说妥当了?” “嗯,他明日便启程入京了。” “从襄云到京城要多少时日?” “我来时坐的马车,正好十日就到了。”他答过她话,这时才认真打量起襄云来。 街市上叫卖声不绝于耳,深秋时节听到的多是卖炒银杏与各式糕点的声音,没想到襄云还是挺热闹的。 夏意却是一副不哪般稀罕的模样,这时候摆摆脑袋,好奇问他:“你平日出门都带这般多银两么?” 她其实想问的是,他平日也是这么挥霍的么?便连寻路他都大度地给人一块碎银子,她从不晓得问路也得给人银两。 虽觉得浪费了,却也晓得这是他人的钱财,她拿不得主意的。也因着这事,她忽然觉得景深当比她所想的还要有钱些…… 如是想着,看他的眼神都深沉了些,莫非他就是话本子上说的富家子弟? 富家子弟景深听了她问却是笑了下,这些银两不过留在身上备不时之需的,平日出门只有十六与在就是,何须他鼓囊囊揣满怀的银两? 不过如今小姑娘说它多,他也不能说这少,掩唇咳嗽声:“偶尔才带些,今日用得多是想少来县城。” 话也不假,虽他只来时随身的个薄薄的钱袋子,可在若榴确实无处用,不若在县里多买些东西来。 想着弓腰看小姑娘,问她可有想吃的,夏意当即摇摇头。 哪儿是不想吃,其实是背着爹爹来县城身上一文钱也没有的。景深问过便想到这个,笑着打趣道:“我住在你家里,想买些零嘴给你,不知夏意妹妹收是不收?” 夏意听他叫了声“夏意妹妹”,没来由的红了耳朵,脸蛋儿也热热的,还是摇了摇头,希冀道:“其实我想去书铺里瞧瞧……你能陪我去么?” 不是说不喜欢念书么,怎么好容易来一次只想着到书铺去?可真像小书呆,他最不喜欢的便是小书呆了。 “那好罢。”他应的颇为无奈,脚下不情愿地跟她找书铺去。 经炒栗子与梧桐子的地方时,他拽住一心向前的夏意:“走得累了,吃些东西罢。” 不由分说地买了包糖炒栗子来,塞进小姑娘怀里。 夏意对着香喷喷的栗子,再摇不动脑袋了……景深家里的钱财,定能买吃不完的糖葫芦与栗子罢? “你在想什么?” 她捧着热乎乎的油纸包,抓了一颗交给他,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谢谢,比这栗子还绵甜。 “小姑娘,过来瞧瞧胭脂罢?”胭脂摊铺上的年轻妇人百般热情地叫住了路过的两人。 临铺卖首饰、耳坠儿的姑娘也眼角眉梢也飞起来,道:“这位公子替妹妹看看首饰罢,瞧这对儿珍珠坠儿多小巧。” 景深教她看得起鸡皮疙瘩,忙要叫夏意走,却发现她直直盯着那副坠儿,忍不住笑她傻。 离了摊铺后才说给她听:“傻姑娘,那哪儿是珍珠的,都是说着骗你们小姑娘的。” 她若喜欢,待他回去了选最好的给她,好歹走在一起余人都把她当做是他妹妹的,总要做点哥哥当做的事儿才担得起这名头。 夏意却不满他说她傻一事,道:“我看的才不是那对,我看的是那对儿红色模 分卷阅读22 样像石榴粒的坠儿。” “况且——”她只手抱着栗子,另一只手摸了摸耳垂,“况且我还没打耳洞的,我才不买。” 景深闻言径自看去她耳垂,之前洗衣裳时就发现她没打耳洞的,这时看去耳尖,软白的煞是可爱。 她快便及笄的姑娘了,怎还没打耳洞呢?景蕖早些年就有了耳洞,就连才八岁的景圆去岁冬日都打了耳洞…… “烤梨咯,香喷喷甜滋滋的烤梨哟,保管甜进心里去——” 说话间二人过了一道小石桥,桥头不远有位大叔卖烤梨,嗓门压过一旁卖菊糕的阿婆。 “要吃烤梨——” 景深话尚未问完,身侧边出了差池,一道白影晃过撞倒了夏意,热乎乎的栗子骨碌碌散了一地。 那人见撞到人,忙蹲身去扶小姑娘,边问:“哎呀呀,小妹妹可还好?可有哪儿不适?” 夏意被他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许还不巧的坐在一颗光滑的小卵石上头,疼得瞬时眼眶蓄了泪,抬眸时便见一个白面书生,束着发冠,一袭白衣。 泪眼婆娑间,夏意发现这人方才是在襄云楼内见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樱桃:(推眼镜)再过几章本文第一男配(?)就要出场了! 易寔:喵喵喵? 第17章笑歌声 方才这人就在不远的桌上用小酒,她因他模样好看还多看了几眼的,后来教那个大胡子瞪了,怕被人当做藏了贼心的就没再看他。 不成想还能在桥头撞见。 那书生装束的人不听她答话,又问她:“小妹妹怎么不说话,可是撞得疼了?我瞧一瞧——” 景深早在夏意摔倒时就的圈住她,这时见这人开口便叫人小妹妹,说着手还朝小姑娘肩头去,忙伸手扣住那人腕子。 隔着衣袖把那人捏得叫唤声,他才收回手,边喋喋起来:“你这小少年好不讲理,我不过是想瞧瞧小妹妹伤了没,你怎动起手来?” 夏意瘪瘪嘴不理那人,捂着屁股要起身,景深才扶起她细声问:“可有哪处疼?” “是啊,小妹妹,若有哪儿疼可别不说,说了哥哥带你瞧大夫去。” 如此轻浮之语,景深再丢一个眼刀去那人才悻悻闭嘴。 夏意轻揉了揉身后某处,冲景深答:“我没事的。” “既没事,在下便先走一步了。”那人一拱手,竟真说走就走了,四周围着的路人才渐散去。 景深亦懒得理睬那人,只放心不下又问回身边的人:“当真没事?” “嗯。”除了身后那两块肉疼了些……想着她不自觉堆起眉心。 景深见状,忍不住笑她:“你怎么这般呆,走在路上都能给人撞?” “是他撞的我,我身后又没长眼睛。” “好好,我给你买烤梨。”好宽慰宽慰她屁股。 不过后头一句没敢说出来,一来本不是稳重话,二来是恐她听了脸会臊成猴屁股。 夏意又悄悄揉了揉身后,才忍着疼蹲下小心捡起油纸包来,里头只剩小半袋儿的板栗,余的全散在泥地上,心下不舍作势要捡起来时却教景深按住了脑袋。 动弹不得时听景深的声音在头顶道:“都脏了,别傻乎乎捡它。” “它们有壳的呀。”她气弱道。 他教她那副小气巴巴舍不得的模样气得发笑,摁着她脑袋学她道:“它们也有缝的呀。” 说完才松开手,夏意便摸着脑袋顶仰头无声觑他。他怎么能学她说话呢? “好了,走罢,还是买烤梨来得好。”少年款语温言,活脱似个好兄长。 一旁看了会儿热闹的烤梨大叔听了这话又尽责地叫卖一声,的确如他说那样香喷喷,将走近便嗅着了清甜梨味。 景深边说要烤梨时候手上也寻着钱袋儿,只怀中不见,袖兜里也没踪影…… 甫捆好了手上的油纸包的夏意抬头便见他困惑神情,问:“怎么了?” 他垂眼看她,神色有些呆:“佩、佩囊丢了。” “怎么会丢呢?我们……我们缘着路回去,该是从兜里溜出来了。”她说着便要回头,可比景深要急。 景深笃定摇头:“我分明揣在怀里的,此前从未丢——”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想起方才那人教自己扣住右手时用左手攘了他一下的事,登时了然。 起初那个小摊贩说的可真不假,他懊悔时叹:“不必了,我想该是教小贼取了去……” “那、那我们报官?” 景深心里虽恼这时才觉察,可在见着夏意两条细眉堆在一起时就消了一半的气去,忍不住伸出指头点点她眉心:“罢了,反正也剩不了多少了。” 反倒是当街教人偷了钱袋去这件事,有些失他睿王府世子爷的面子,幸而这里没人晓得他。 烤梨的甜味弥漫在两人鼻息间,可惜两人注定与它无缘。 离开烤梨摊子时夏意还是不哪般开心,就像是她丢了钱袋儿似的,又掉头看了看地上散的栗子。景深生怕她说出“既然你钱袋儿丢了,不若再去捡起来罢”的话出来,忙领她走了。 缘着城中河走时河畔有老妪卖深秋的橘橙果食,景深皱着眉别开眼,寻着块石子踢着走。 怎如今想给小姑娘买些吃食都这般难?离了帝京竟连烤梨、橘橙都买不来…… 夏意还抱着那半袋儿栗子,看他忽然兴致缺缺的模样,斟酌片刻才开口:“下回我们与爹爹一道来,买烤梨给你吃。” 景深扭头看她,他要甚么烤梨,分明是想给她的,至于下回来,届时不定还在若榴。 于是没应她的话,将话锋转去书铺身上,朝前边儿扬扬下巴问道:“是你找的那间书铺么?” “嗯!” 书铺外的幌子在风中微微晃悠,两人钻进书铺后径直朝西面角落里去了,那儿摞着的尽是些话本传奇,夏意打小就随先生来的书铺,这时自是熟门熟路。 景深默默跟在她身后,她翻看书时他眼神也在书摊上游移,偶见得一两本上头画着身段窈窕的姑娘,不禁多看上两眼。 “咳,”良久从窈窕姑娘身上挪开视线的景深咳一声,弃嫌道,“还当你看什么呢,竟是这等俗书。” 俗气的夏意手里正摊着本《剪烛语》,像是没听见他话,兀自笑出梨涡来,景深凑去看时她才紧忙掩住,合上书塞去最下头。 “啧,什么东西还不许人看了?”他坏笑着问她。 “才没不教人看,我只是藏着等下回来时爹爹买给我,不然教人买了去。”只是不晓得爹爹允不允她买。 景深听闻这话则觉可惜,若钱袋没丢现下就能买给她的。那小贼想来可恶,生得人模人样偏要做贼,不过妙手空空的本领倒挺好…… 他越想越偏,随手取了本书到手上, 分卷阅读23 见上头“状元郎夫君”几个大字时手一哆嗦,险些没吓掉了。 俗气! 他将书丢开,“啪嗒——”一声落在夏意眼皮子底下,她轻捡起来捋了捋书角,默默翻开看了几页后也塞到最下头。 这动作的意思是她相中了这册本子,下回来县里时要买。 景深哑然,竟觉得幸好钱袋儿丢了,他总不能亲手给小姑娘买这俗气本子看罢?甚么状元郎夫君,他不由得想去易寔,瞧她就是稀罕那个易寔罢? 小姑娘的心思当真许多弯弯绕绕。 从书铺出来后,两人又走街串巷许久,不过什么都做不得就是了,近午时才往渡云桥头的老柳树下去,听着时断时续的咿呀弦音。 李元果真不会儿就牵着驴车来了树下,却没紧着回去,而是带两人去渡云桥外不远的小茶棚底要了三碗百合面。 春秋仲月采来曝干的百合根,捣筛和面,浇上几滴油便成。 夏意每回来县里,都惦记着茶棚婆婆家的百合面,不论什么时节来茶棚都张着的,除了卖茶再就是百合面了。 这时候用完面连面汤也是用得干干净净的,放下碗时李叔已经去喂驴子了,只有景深撑着下巴定定看着她。 被他看得有些气虚:“你看什么?” “看饿鬼转世。” 夏意脸绯红些,起身来:“盘中餐皆辛苦,你不能笑话我。” 他追上她:“我没笑话你,我是觉得你吃饭可爱,我有个与你一般大的妹妹,吃东西时都板着脸只吃一点。”不过比你吃得好看些。 是以看见面汤都喝尽的姑娘……倒是挺新鲜。 夏意教他的话转了注意去,问他:“你家里还有姐妹么?” “家里是没,但叔伯家里有许多手足与姐妹。” 说话间两人到了老柳树下,爬到驴车后头,来时装石榴的竹筐全空了摞在一起,板车上比来时宽敞许多。 夏意学来时那样坐在边边上,这时却因摔了那跤坐着屁股疼,看着脚下踩着的一层草料,灵机一动坐去上头靠在板车边上,舒适许多。 指指对面的一叠草料教景深也这般坐,李叔在前头笑:“你们二人倒像是亲兄妹。” 今日好似教好些人当作是兄妹了。夏意看看李叔,又看眼相向坐着的景深……他这般好看,人说她是他妹妹,那她也也很好看罢? 她揪着袖摆掩唇偷笑了笑,心头有些微自得。 虽是在九月,午时日光底下暖意融融,夏意就将头埋在膝上,对着指头拨弄了会儿裙摆就困了。 摇摇晃晃的驴车上,景深胳膊肘在膝上看着小姑娘的脑袋,一头乌黑的头发,教人看了就想顺顺,只是上头无甚首饰,只有一根磨得光洁的木簪子在。 又偏偏脑袋看她耳垂,回想起今日她在耳坠儿摊前的神色……唔,她说石榴红的耳坠么?倒是很喜欢石榴。 来时路上说笑了一路,回去时却是安静得很,李叔不习惯地挠挠耳朵,自己低声唱起小调来……他半生无甚喜好,唯独喜欢听曲,每回去县里都要听一场才行,咿呀哼起小调来周身便多了平日见不得的柔情来,更显安闲。 再经过大皂荚树下时,又从上头掉了小串皂荚下来,只是这回落在夏意头上,原本昏昏欲睡的人一个惊醒睁开眼。 要抬头时教对面的人按住,低声道了句别动才伸手拣下来,她这才抬头,小皂荚在景深指尖转了个圈,才安稳躺好在他手心里。 “诺,老树送与你的,收下罢。” 她愣了愣,尔后笑开来,接过皂荚丢进小绣袋儿里与来时落的那串作伴,听着李叔的小调回了若榴。 驴子缓缓停下蹄步,长“哧——”一口气,景深伸展下腿脚道:“再多坐会儿全身都麻了。”这么看来,他来若榴时坐的那辆破马车实在谈得上舒适了。 “你下车跳一跳。” “才不。”他轻易跃下驴车,这回没试着扶她,只看着她别别扭扭地从车板上跳下来。 二人又与李叔道了谢,景深本想帮他抱那几个竹筐进院儿却又被回绝了。 这个李叔,虽小姑娘说他是个天大的好人,可不教人帮忙,未免太奇怪了些? 他又问了遍得了同样答案后便死心要回院,瞥见河畔松树底下有个人捡石头扔着水漂,只远远的看不清是谁人…… 罢了,反正与他无干。 作者有话要说: 李叔:(门口徘徊) 夏先生:阿元可是有话说? 李叔:(欲言又止) 夏先生:嗯? 李叔:(忍) 夏先生:阿宝近来很乖的。 李叔:(忍不住了)是这样的baba… ———— 我好像挖掘出景深的爱好之一了——先“盯”后“按”。大概就是会沉迷于按u1i小意的脑袋,按头大队队长,脑补狗子摁猫咪脑袋gif……微博樱桃煎,置顶动图那样的~ 容我再叭叭一句:昨天说第一男配的时候后面还有个问号啊(捂脸划重点),然后易寔同学的名字通“实”呀,很实在的名字了…… 第18章忆帝乡 在李叔的掩护下,二人成功瞒过了夏先生这事——那半袋儿栗子早在先生回来前就教两人毁尸灭迹了。 此后两日又似往常一样,不过又去河畔洗了回衣裳,这次是同易小满一道的,景深缩在远处石头上看两人嬉笑,一边独自敲打着衣裳…… 到了十五夜里时天骤然变凉,新凉再添,原本对着满月忆帝京的人忙关了窗躺去床上。初来时摇摇晃晃的木门经他嵌了块薄木片已然安稳,如今只听见屋外虫语,好似还能听着河畔风与落叶窃窃私语。 薄衾凉天气,辗转不成眠……一夜难眠的果子是翌日清醒得也早。 推门出去时便见石榴树上蒙上了一层白霜,院墙底下几窝绿油油的菜也覆上了白,唯有新开的黄白两色菊花有些精神。 原是到了霜降之日。 风与叶声中木门吱呀上一声——夏意也从屋里出来,哆嗦间也见了这白濛濛景象。小心翼翼掩上寝门后转头就见景深蹲在屋前阶上,手搭在膝上看着什么,于是轻着脚步过去。 只见地上一列蚍蜉抱着食物碎屑往地缝间钻的场景,他就在看这个? 景深仰头看她:“好似是昨夜里掉的糕点屑。”好容易吃上回糕点,蚍蜉都是稀罕的。 夏意也学着蹲身,垂眸看看辛劳蚍蜉,后又顺着往上看去了他枕在膝上的手。 少年的手瞧上去有些薄,手指修长瘦削,早在洗衣裳时她便发现了,眼下在寒秋早间,漂亮的指头冻得有些红……她打量得更细些,发觉景深穿得实在单薄。 “景深?你冷么?” “……”冷是冷 分卷阅读24 的。景深忍住微红鼻尖的凉意,沉默须臾后云淡风清道,“不哪般冷。” “哦。” “……”这算什么回应?他扫她眼,微微肉乎的脸颊冻得有些红。 “罢了,瞧它们作甚?进屋去罢,瞧瞧先生可须得帮手。” “嗯。” 中旬休沐日,是由夏先生掌勺照看家中小孩儿的,等他二人钻进庖厨里帮忙时只差用饭了。 小堂屋敞着门,细风吹进来绕着木桌儿转悠,衣着单薄的少年白皙面庞愈显得病气无颜色。 夏意睨一眼后仰头叫声先生。 “嗯?” 她又觑眼景深,随后挪去先生边上,伸长脖子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先生听后轻拍拍她脑袋,挑眉不满道:“怎不见你问过我?” 夏意忙抱着他胳膊晃了晃,夏先生只有放下碗箸由她撒娇,待晃得够了夏意才乖乖回了自己座上,抱着瓷碗儿暖手用粥,还不忘再打量眼景深,却正好对上了他疑惑的眼神。 显然是为方才这父女二人的悄悄话好奇。 不过这好奇心存得不久,用过饭教先生叫去屋里时便知晓了八、九分,了然之余添了几分动容来…… 先生一进屋便从衣橱里取了件折得齐整厚衣裳交与他,道:“快便开冬了,明日便带你与小意去襄云一回,”说到这儿时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他眼,“届时你去成衣坊挑几身合身衣裳来。今日天寒,姑且先套着我这衣裳罢。” 景深接过衣裳,先谢过先生,再才道:“不过无需烦劳再买衣裳,过些日子……该是要家去的。” 还在橱前收拣衣裳的夏先生听到少年这话时,手上动作满了着,吐出声疑问,不过声音轻得只他自己才听得着。 景深抱着半新的棉衣出来时又教秋风凌虐一回,却没急着回屋换衣裳,而是先去了夏意屋外。像往常那样离窗两三步远,他叫了声小姑娘。 夏意原就坐在窗下坐着,凭着天光翻她那本《志怪潭》,正看着一页讲窗外的不明黑影忽就听到这么一声儿,吓得将书丢到小榻上。 神思清明过来才跪在榻上推窗,见景深抱着身衣裳盯着她。 “咳——”他显然呆了呆,没想到她会径自开窗,真呆。 夏意撑着窗台,秋风儿吹的她鬓边两缕碎发一晃一晃的,她脸上挂着笑问他:“你作何站在外边儿?” “我来与你说谢的。”分明是他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便是为着这个,她才悄声说与先生的罢。 “我与爹爹都很好的,你若有什么话切莫憋着,今日若我笨些看不出,你便是冻坏了也没人晓得……” “你不笨,聪明着呢。” 任谁被夸聪明都会开心的,夏意笑吟吟俯身去,没有遮挡后景深一眼看进了屋,慌忙将眼神挪到窗棂上。 姑娘家的闺房岂容他看? 夏意快又直起腰,只手送了颗橘红柿子出来:“软柿子,给你的。” 什么软柿子,听着就像软世子似的。景深想着摇了摇头:“我不吃软柿子,我喜欢硬气点的。” 被他不领情的模样气着,夏意撇撇嘴角收回柿子,又睨他一眼便关了窗。 景深反被她逗得笑了,又对着窗大声道一声:“往后我请你吃又脆又爽口的硬柿子。” “我才不要,我喜欢软柿子!”屋里小姑娘也对着一扇窗说话,透过油黄透光的纸窗隐约看见窗外的身影,那柿子在黑影上比划着。 这么看,窗外的身影也不可怕的呀,她摩挲一下手上的软柿子,咬上口继续看那志怪小说。 明日又能去襄云了,她定要把那日藏的两本书要来,想着她对着书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爹爹定会应的。” 另一端的景深换上先生的衣赏后,俯身看了又看。 虽比先生矮了截,衣裳穿上身却差不多的,衣料自是不及他所穿,可先生的衣服好似自带了道骨仙风……想着景深甩了甩衣袖,尔后自觉傻气才坐下磨他拾来的树桠。 这枝桠是与夏意洗衣时在河畔捡着的,做弹弓上乘的枝桠。反正日子无趣,做个弹弓出来到悬杪堂后山打小东西也好。 只是才坐下拿起小刀,便见着了了不得的东西来——这自带着道骨仙风之气的衣服袖摆里侧竟绣着个胖石榴,由浅红线勾勒出的一颗饱满石榴。 景深的指头在石榴上来回摩挲着,神色微微怔愣……这石榴绣的位置,与娘亲绣的梅花如出一辙,怎先生的衣裳也绣着这样的小花样? 出屋去时正好见先生坐在梧桐树下搓衣裳,又看眼袖摆内侧的小石榴,走了过去。 “先生,”他待先生抬头问他时才举着袖摆问,“这小石榴可是夏意绣的?” 只她对石榴执念深。 夏先生以净水盥盥手:“嗯,她素来稀罕石榴,又说它生得可爱就选来绣在衣裳上。” “可真巧……”他喃喃。 听着这没头没尾的一句,夏先生道:“是挺巧,不过这主意却是她与芝姨学的。” “芝婆婆?” 夏先生点头,好似又想去别的地方,只看他弯唇笑了笑,顾自拧起衣裳来。景深便颇为殷勤地将水端去院外泼了,回头时夏先生已起身晾衣服,他端着盆去看晾衣绳上的衣裳。 果真每件上头都绣着小石榴,亏得他今日才看见…… “咦,这朵榴花是谁所绣?”瞧着歪歪扭扭的,他没将话问完。 “是我夫人所绣。”先生说这话时还理着绳上挂着的衣裳,语调轻柔。 景深无声点点头,心里将先生与他爹爹归为同一类人。因悼念亡妻将一身衣裳穿许多年,不过算来先生穿得更久些…… “傻小子,外头天冷还愣着作甚?” 傻小子摸了摸耳垂,有些凉意,与夏先生解释道:“我娘也与我和爹爹绣这样的花儿……” 夏先生自是晓得的,当年的睿王可是走哪儿都要与人炫耀一番袖摆的小梅花的。 翌日快巳时时夏家院外才过来辆骡车,是若榴东边儿老林家的车,今日驾骡子的便是他家大儿子,名唤大兴,二十出头的年青汉子。 因家头三弟在学堂念书,林大兴对先生也恭恭敬敬的,那日恰巧晓得霜降后先生要去县里便主动请先生坐家里骡车去。 与夏家小姑娘也热情,见面便问她:“最近咋不见你去易叔家了,小满总和我媳妇念叨你。” 老林家与易家毗邻,两户人家关系甚好。 夏意听过后扬扬下巴,道:“家里头来了个小哥哥,我去找小满他怪无趣的。”小满好歹有小鼻涕跟林家姑嫂陪她玩儿。 小哥哥景深听了这话,受用无比,还装作腼腆地偏过头去。 因开炉日快便到了,才进了襄云县里夏若钦便带人买炭去,林 分卷阅读25 br/> 第19章云雾开 “回去?” 景深绷着唇又往递铺里看了眼,确信点头:“嗯。” 夏意歪了歪脑袋,指头蜷着袖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方才和他玩得好了,怎就要回去了?她若能…… “杵在这儿做甚?”夏先生的声音从一侧传来,看去时手上提着一大捆炭。 夏意始才回神,愁眉答话:“景深他好似要回去了。” “嗯?”夏先生好似亦教这话震住,转头看景深。 显然,此时少年的雀跃胜过一切,对上先生询问眼神解释说来:“方才我见着此前送我来若榴的人了,想来该是接我去的。” “噢?我怎不知……”后头几字吐得极轻,景深单听了前一个噢字去。 先生说话素来简洁,这时候单噢上声景深自听不出什么意思来,亦看不明白他所想,只隐约觉得先生眉眼底下浮现了些笑意。 先生在高兴?因听到他要回去而高兴?他难道这般不招待见?景深心底突突打起鼓,回想这些日子来自己的举止言行……除去才来第二日与几个小家伙打了一架,其余时候他都是乖觉的——他在他老子面前都没这般听话的时候。 所以夏先生该当不是弃嫌自己的,兴许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你既要要家去了,怎还是不高兴?”夏意又循了螃蟹姿势走路,寻话问他。 他只摒开那些琐琐想法:“没有的事,我开心得很。” 夏意摸摸袖摆上的小石榴,再无别的话说,沉默间跟着夏先生进了卖炉盆的地方。 “爹爹,家里不是有好些个么?” “再往西边屋里添一个。” 西边屋里……景深问他:“先生,可是买给我的?” 若是如此,又何须破费?不过不劳他多想,先生便驳了他的想法去:“自然不是,我这是给往后住来家里的人买。” 话音将落,夏意小脑袋凑来两人中间:“往后?还有人要来家里么?” 景深望着她脑袋顶,看不见她的表情,不过听声似是高兴……心头莫名气闷,这小姑娘怎一回事,难道任谁住来她家里她都这般热情吗? 别人能有他和她长得像么? 因他想着这些无来头的东西,便也错过了夏先生冲夏意摇头的举动,反倒从这时起就不及刚刚欢喜了。 从炉盆铺出来后三人先将东西送去老柳底下卖茶的人家那儿再才转道往书铺去。 夏意看得出景深的心不在焉,只当他想着回家的事儿,于是只和先生说一两句话,无意间瞥见河岸卖烤梨的大叔脚步微顿,想起那日的失之交臂,她牵住先生衣袖晃了晃:“爹爹,我想吃烤梨。” 景深听了烤梨二字也偏头看去,又听身旁先生一口应承下来,不知怎的忽有些慌…… 果真慌得有理,才一走近,那烤梨大叔便开了口:“哟,又是你们兄妹俩呀,钱袋儿可找回来了?” 景深:“……” 夏意:“……” “嗯?你二人可有话与我说?”先生的语□□人辨不出他的心思,只看他还是付了买两个烤梨的纹钱去。 那卖烤梨的汉子教两个孩儿瞪了眼,忙闭口埋头烤梨。 景深挺身:“先生,皆是我贪玩儿才带上夏意的,与她无关。” 夏意也上前一步,道:“爹爹,不关景深的事,是我自个儿修行尚浅,轻易动摇了。” “甚么‘修行尚浅’,早不许你看那些书,如今倒是学了胡话来……”先生忽地就训起了她胡乱看书的事,她不禁露出委屈神色来,心道这时候不该训斥他二人乱跑的事儿么? 夏先生倒不是不气这件事儿,而是早就晓得了这事——那日李元等他从学堂回来便悄悄与他说这事了。 他还等着两个小家伙与他坦白,昨日在饭桌上特意说了几句去县里,他家姑娘只和景深那小子对视一眼便面不改色地说去别的话上,当真是学得坏了。今日本还要旁敲侧击几句的,不料买个烤梨就让二人败露了…… 被训了两句的夏意垂丧得像教霜打过的昆仑瓜,夏先生无奈,接过烤好的梨交去她手上,至于景深那个,还得劳他自己接。 接过梨的夏意缩了缩脖颈,讨好似的弯眼笑笑,边举起烤梨:“爹爹要吃么?” 夏先生忙避开直直冲他来的烤梨,叹声气:“时候不早了,走罢,这事回去再说你。” “喔。”她甜滋滋地啃着烤梨,满不在乎道。 如此吃着烤梨不会儿便到铺里的小伙计不许人吃着东西进,二人只有像看门狮子那样蹲在外头吃,连过路人都要多看上几眼。 不过,看门狮子是一左一右,他二人是蹲在一起的。 夏意因想着她藏着的两本书,不顾烫口地匆匆吃着。景深到底是个少年郎,吃东西比小姑娘快许多,待他吃完看去时她还在急切地吃着。 “你慢着吃,可别当街噎着了,我先替你瞧那两本书可还安好。” “嗯。” 景深进书铺时夏先生正专注选着书,他便默默踱步去上回摞话本小说的摊前,伸手从其中一摞底下摸出两本来,果真都还在,他两手各拿一本儿打量。 《剪烛语》一本虽也言情,好歹书名用典少些恶俗,这本《状元郎夫君》却是看几回眼疼几回,好好的小姑娘怎么会想着看这等书? 景深巡视一眼微乱的书摊,将那本他瞧不上的随意塞了进去。 “都还在么?”小姑娘的 分卷阅读26 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虽压得低低的,却也把他吓了大跳,油然升出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只有这本在了。”他稳住脸上神色,将书递去她手上。 夏意见只一本,又不死心地从底下取了几本出来,都不是她想要的,不过却让她翻到差不多的一本出来,叫《探花郎夫君》。 “……”景深微哽,哑然偏过头去走远些。哼,怎不见本《榜眼郎夫君》,干脆凑个齐全来。 这边稍满意些的夏意就抱着两册书,惴惴跑去先生跟前。 夏先生正替小姑娘寻觅春夏时候适宜念的书,却看女儿又亮着眼睛塞了两册本子来他怀中,摊开一看眼珠儿险些没落下来,又神情复杂地翻上几页,阖上后拍拍她脑袋瓜:“这书你看不得的,从哪儿拿的且还哪儿去。” 果真不允她,夏意嘴角一撇,对着先生眨巴起眼睛来,泪汪汪的要哭似的,景深从书架子后头绕来便见着这幕只当先生凶了她,当即就要去宽慰她。 却听先生叹气,摸她脑袋和蔼道:“这回装哭也没用,听爹爹话将书还回去。” 这下夏意是真的蓄了泪花,接回两本书往西面儿角落去。 景深还未见过她有这般垂丧的时候,就连刚刚被先生当街训斥时都还甜兮兮地笑,这会儿当真可怜巴巴的。于是想着与先生说些好话,哪料才叫了先生两字就得了“多说无益”几字。 唉,这先生,真古旧呆板。 说不通先生,他只好又跟去小姑娘那儿,夏意正对着书苦恼,原本只有七分想要的,不知怎的教爹爹回绝后就有十分想要了…… “你、你别哭啊。” “我没哭。” 景深一看,可不就是眼圈里包着泪么,这委屈模样真该教先生看看才是,想着他主动替她将两本书藏好来,转头在她耳边道:“我回去前偷偷给你买来。” “嗯?”她想想摇头,“不成,爹爹说无功不受禄的。” 景深嗤笑声,低声道:“见什么外啊,你之前不是说我住在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么,我替你买两册书又怎谈得上是‘禄’呢?” 夏意垂了眼帘儿,看了看凌乱的书摊,觉得这话好似挺有些道理的…… 虽有景深宽慰过,却抵不过她这回是真的难过了,回去车上一路上都抱着膝盖不说话。 夏先生几度想劳林大兴掉头回趟襄云,不过还是忍住了,继续看摊在膝上的书。 却不知小姑娘因他这举动更添了几分神伤,回去就钻进屋里抱着棉花枕闷闷不乐地掉眼泪。 啪嗒哭了好半晌才觉腹中空空,想起晌午时没吃完的百合面有些后悔,再怎么不开心也不该浪费粮食的……坐在床沿上揉揉肚子才出门去。 外头天色阴阴,风追着梧叶在院里哗啦啦跑,大敞着的院门前少年坐在条凳上。 清瘦的背影在瑟瑟秋风中显得有些单薄瘦脊,夏意看了好久才想起来他这是要家去的。 他等的人还没来么?已是昏昃之际,若是有人来接他早该来了罢…… 秋风中坐着的少年忽打了个喷嚏,不过仍是不死心地看着东边儿,夏意悄声走去坐在条凳另一端。 景深这才回头,兴致缺缺扫一眼她微红的眼圈:“哭得够了?” 她敛敛眉:“你坐了多久了?” “从先生出去后就坐这儿了。” 他说话时有些落寞,夏意将欲问的话斟酌几番才问:“在街上时……可是你认错人了?” “不应当,我肯定那人就是他,我记——”景深说话时从门槛边捡了块石子儿丢去远处,看见不远处的河岸时突然打住了话。 几日前他见着的那个河畔打水漂的人……也是阿溟。 霎时面色一僵,脑内像是教人打通了似的,将近来的事串将起来,譬如那三个村妇的转变、凉夜里的喷嚏声以及碎瓦之事…… “你去哪儿呀景深——”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下小深可以清醒了,接下来就该让他再也不想回家了。 睿王:qaq??? 我发现我女鹅的名字和谁都可以组cp!和景深“深意”、和小满“满意”、和易寔“意识(寔)”……甚至可以和没见过面的景随组“随意”…… 第2o章菊苗煎 临户小院的皂荚树下,阿宝正乐呵收着从树上打下来的皂荚,却听敲门声遽然响起。 在老皂荚树的簌簌声中阿宝细听一阵儿色变,压低声朝树上的青年人道:“是阿深哥,你快回屋躲着。” 树上人一听便一溜烟跳下树,回院角小屋去,藏了半边脸在窗边儿听外头动静。 外头阿宝虽年岁小,懂得心眼儿却不少,捧了大捧皂荚才去开门儿,佯装成是才从树上下来的,故而开门晚了些。 不过今儿景深却没心思与他说这些,单刀直入问他阿溟在何处。 阿宝听了这话,眼睁得比葡萄还大,手上捧的皂荚儿欻欻掉了些下来,偏还要死鸭子嘴硬地问他:“阿溟是谁人?” 殊不知屋里阿溟听了景深问后,自个儿就先钻出屋来,此时正站在他身后…… 夏意看着院里从未见过的人,眨巴几下眼,偏头看景深时发现他脸色更不妙了,低低叫他声,蹙眉问他怎么了。 景深回她话时仍冷眼对着阿溟:“无事,我出去会儿就回来。” “嗯……”夏意点点头,然后就见院里那个长着鹿眼的年轻人跟着景深出去。 两人走去河畔边上时,夏意还抱着老李家门框儿在看,连同阿宝也翘首望着河边儿。松柳底下,景深索性坐在岸上,被叫做“阿溟”的大个子则端端儿立在一旁…… 除此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了。 她松开门框儿,干脆抓住身边这个小家伙问话:“阿宝,那人是谁?为何住在你家里?” 阿宝早在阿溟出来时就将手中皂荚尽数丢了,这时候挠挠后脑勺,讪笑一声儿问道:“今儿天真冷,对吗?” 夏意原本因日里的事就不高兴,这时候才由不得他再插科打诨,黛眉微挑又问一遍,阿宝这才肯说。 原那阿溟是晚景深一日来的若榴,听阿宝说,他晚一日是因先去襄云卖了马车换了银两才来,那日傍晚他与李叔一回院就见有人坐在院中,那人见了他们后取了一锭银子出来,就说要住在家中,不准告诉任何人。 起初父子二人看他装束不敢说,后又见他功夫了得更不敢开口,再后来则因阿溟帮李叔做了好些事还和阿宝讲了许多趣事,父子俩便成了真心替他隐瞒。 今日也不知是哪儿出了差池,居然教景深给发现了。 阿宝说话间两人已坐在门槛儿上,叙说完这番话后阿宝反问夏意:“小意姐,你总和阿深哥在一起,你说他怎知晓 分卷阅读27 这事的?” 他和他爹爹向来瞒得好,定是一点马脚也没露的! 夏意抬眸看看河畔,景深不知什么时候又立将起来,看去时正巧在踢一块石子,那力度瞧着已是百般不快了。 他这般,是他回不得家了么?脑内思绪忽转了转,她回头问阿宝:“今早那个阿溟可是去襄云了?” 阿宝点头:“阿溟哥与我一道去的,他去递铺传信,我去书画铺子上替爹爹卖那怪人的画儿了。” 甚么怪人的画儿,她此时只听了头一句去,在心里头大略梳理下,猜测景深早间会说那话只是因为见着阿溟了,现下却发现阿溟压根不是来接他回去的,反是被派来暗地里看着守着他的人…… 这样的话,换作她也得不高兴的。 景深他爹爹可真奇怪,作何还让人藏着掖着。 “他们回来了!”阿宝叫了声儿,小短腿一蹬站将起来。 晚一步见着人的夏意,只顾着打量景深表情,便没想着起身,还是景深与她说了句地上凉的话她才起的。 她轻抓了抓眉心,正想问景深话时他却转身回院前又坐到条凳上头,不过这回,是埋着脑袋的。 夏意觉得他又变成了那个才来家里时腼腆、弱小又无助的景深了,登时被不佳,与小姑娘说话凶了些,再有……他承诺过要给她买的书,定是要买的。 哪怕眼下他身无分文。 庭院冷月清辉转着横斜枝影,凉意颇深。他掩好衣裳跑去夏意屋外,对月折好了信纸张塞进她门缝里。 更深露重,少年蹲在少女闺房前许久许久,后才挠了挠微热的耳垂回屋去…… 而坐在墙头的阿溟,直到等景深屋里烛灯灭了以后才回屋去,在信纸上记下几笔—— “晏平二年九月十九,属 分卷阅读28 下教世子爷……” 信纸写了整整一面阿溟才顿笔,笔杆戳着下巴思索着余下那句未能写下的话—— 是夜,世子在夏姑娘门前久蹲不起,原因不明。 这一句……好似不必说与王爷罢? 作者有话要说: 《四时甜院》by阿溟 樱桃煎:(流出七彩的泪)现在你们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了吗? 阿溟:(递手帕)没关系,我署你的名。 菊苗煎:我的名字好听!署我的! 阿溟:不成,你只能当章节名。 ——↑以上日常神经质↑—— 比心小阔爱“惊弓之鸟”,灌溉营养液x4~ (シ__)シ 第21章北窗眠 穷秋时节天亮得晚,夏意在鸿雁叫声中醒来时外头天色尚且暗暗,瞢瞢抱着棉被发了许久呆才神思清明些,慢吞吞坐起来。 脚丫踩在踏床上时揉了揉眼角,不经意间瞥到不远地方的纸张,呆着脸“咦”上一声,正要趿鞋去捡时纸张就呲着地朝踏床边过来。 原是风从门缝底下灌进来,纸张虽对折过,却终究只是张薄纸,一有风便往进来些……亏得没到床底下去。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再一弓腰伸长手就将信纸拾了起来,展开信纸时脚丫子还在踏床上轻点着。 信纸上头赫然写着两排小字,些微潦草却飘逸得体,余下的她也说不出究竟来。 景深的字,原来跟他人一样好看。 她将那两排字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弯着眉眼将信纸收好在妆镜台上拾掇去,而后揣着满怀欢喜到了屋外。 院中正扫着落叶的少年一眼看来她这里,不过又只一眼就又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你扫它们做甚?不会儿还得落的。” 最是梧树爱落叶的时候,还有临院吹来的皂荚树叶,引得石榴树也争风落叶,哪里扫得干净? 景深绷着唇:“院里全是,瞧着太萧条些。” 话才说完笤帚就被人夺了去,手上乍一空,他直看去那只“罪魁祸手”。 因近来留了心,一眼就见着了她袖摆上绣着的小石榴,默默感叹句好看的话才看去她人,此时左手撑着与她一般高的竹帚,右手叉在腰间,仰头与他说了声谢。 眼睛亮得不像话,眼下卧蚕锁着眼波,像星星。 景深自然知道她是在谢那字条上的话,而今对着这么双眼,觉得别说买两册话本子给她,便是替她写一册都成。 “还未做的事哪儿担得起谢字?何况我是诚心不愿看你哭的,将你当作我妹妹,可不图你的谢。” 夏意听过这话,抱着竹帚好奇问他:“你妹妹叫什么呀,如今多大?” “我有好些堂妹的,头回与你说爱板着脸的那个叫景蕖,芙蕖的蕖,与你一般大小。” 小山眉微微蹙起,她又问他:“她为何爱板着脸?” 景深眼神转了个来回:“她爹娘对她期许高,约莫是觉得板着脸才有气度。” “有气度……”夏意口里喃喃念叨着,一边将扫帚拿去井亭底下,余光瞥见树上黑影时愣了愣。 抬眼看去时梧桐枝桠上竟端坐着个人,此时穿着一身黑衣的年轻人正拿那双黑亮亮的鹿眼看着她。 她教他吓得往回缩了步,梗着脖子问:“你坐在上头做什么?” 树上阿溟抱着臂,面无表情答话:“做我当做之事。” 他所在的枝桠横亘在树干与院墙间,因有粗壮树干与枝叶挡着,从院里是见不着。往日未被觉察时一有人来他就轻巧越过墙头回李叔院里的皂荚树上,如今教人晓得后,无心躲藏,遂才教夏意见着的。 夏意还要说话时景深就来了跟前,一只手将她往井亭外推,边面色不虞地道:“不必睬他,他既爱坐就让他坐着罢。”说完眼中聚起锋芒,扫一眼树上的人。 看这反应,想来是一早就见过了,夏意忍不住又往上看了看,此时阿溟已挪到近院一侧的枝桠上来,垂着头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下一刻便让景深摁住了她脑袋,不悦的声音在头顶上盘旋:“你别看他。” “喔。” “他满肚子坏水。” “喔。” 树上兀自委屈的阿溟看着两人背影,须臾摸了摸下巴。 若非特殊日子,夏意都会去学堂吃晌饭的,景深也适应了来回走动的日子,只今日比往日有了些出入……便是饭桌上多了个人。 夏意替先生盛好饭后又给易寔舀了碗,一边问他:“小满也去了么?你不去行么?” 问这话的缘由是易家奶奶唯一的侄孙娶媳妇,早间已拖家带口去几里地外的梦云乡吃酒去,独独易寔没去。 易寔双手接过瓷碗,摇头笑笑:“前两日便跟爹娘、奶奶说过的,都不许我告假,说念书重要。” “是有道理,念书重要,对吗爹爹?”她边说着又给景深盛了饭,最后才坐好问夏先生。 夏先生替她夹了块豆腐到碗里,笑道:“豆腐堪谐世味,志趣于人也各不相同,阿寔如今定是自有定夺的,我说了却不算。” “嗯?”夏意听不懂,撇撇嘴角,忽没个预兆地去问景深,“你觉得念书重要么?” 景深险些教她这问呛着。若他觉得念书重要,京里那些教他念书的老臣也不会这般快地白了头。 可眼下一大一小师生俩都盯着他看,一口豆腐直顺着喉头下去,微哽后坚定答她:“自是重要的。” “那你为何不念书?”问过后夏意才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会心一击后,景深抵了抵唇,一本正经道:“自是还有别的事要我做。” “别的事?是——” 夏意又好奇了,不过要问时教夏先生截过话去:“可成了衙里当差的?怎还管去他人头上了?” 景深忙附和着点头,这件事才算暂且过去,还了饭桌上一些宁静。 虽已近冬,饭后还是照例要歇息的,至少教的须得休息。 悬杪堂后虽屋舍众多,但有床被的只那几间,这时没易寔小憩的床榻,若家去歇息恐才挨着床就得起身来学堂了,反倒白白耗去路上的时辰。 是以易寔便托辞不困,只说在学堂里坐着温会儿书就是,不料最后还是被送进了景深住的那间屋里。 小姑娘的原话是,“你们都是男子汉,睡一起怎么了?” 屋内两个少年相觑一眼,面上都有些不自在。景深清咳一声儿,指了指那张简陋的床:“你去歇罢,再不歇又该到念书的时辰了。” “还是景兄弟睡罢,我在案上趴会儿即好,你莫耽搁了自己睡眠。” 景兄弟皱眉:“这话你留着说给自己听罢,反正我本就没午觉习惯……”说着不予反驳地坐去了竹椅上, 分卷阅读29 对着北窗趴在桌上。 唉,他哪儿是没有午觉习惯啊?不过是看在他是先生器重的学生,更疑似是小姑娘心悦之人的面上罢了…… 否则,就算他面前站着的是景和,那张床他也是照睡不误的。 屋内的静谧倏地教声略显尖锐的声音划破,景深抬头看去,易寔正搬着一把竹椅,那声音该是椅子腿儿蹭在地上发出的。 “抱歉,方才没抬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景深见易寔朝他来,眉毛高挑着问。 “无道理让景兄弟一人趴在桌上。”易寔说着坐去方桌另一面。 景深听后额角一跳,他还从未见过像易寔这样的人,当真成了个书呆子,不过睡个午觉也要磨磨蹭蹭…… 心里没好气,他干脆又埋头去胳膊间,什么都见不着时才说了句随他的话。 这样一随他,两人便像傻子一样撇开床,都趴在方桌上小眠……如此趴得久了,后背总觉凉飕飕的,故而到起来时两人也没能睡着片刻。 景深暗恼自己方才没去床上躺着,还傻气地和他一起趴在这里。 反观易寔,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跟得了夏先生真传似的,拂了拂衣袖、恬淡朝景深作别后就去了前头。 景深看他走后才板了脸,却不是冲易寔臭脸,而是同方才那个趴在桌上睡的景深臭脸。 易寔不睡就不睡,他既做了当做的,再躺下也是过意得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景·祥林嫂·深:我真傻,真的,单知道床要让给易寔睡,却不知……(打住 计数君:摁头x2 第22章东南枝 悬杪堂外的老树下,一只橘猫懒洋洋躺着,偶吹来阵风将它身上细细软软的毛吹开几朵花,景深戳了戳熟睡的胖猫,登时消了一半气闷。 听见身后哒哒脚步声转过身去,总算候着夏意出来。 她径直跑来景深边上蹲下,揉了揉胖猫脑袋,却听景深在耳边低低笑了声。 “你笑什么?” 景深凑近些,看着她半边脸颊上竹枕落下的印子,又笑了笑:“没什么。” 夏意缩缩脖子,躲得远些,口中呢喃一句。 他没听清,只又问她:“不是说富贵叔最是小气吗,又怎舍得给他家猫儿吃得这般胖?” 在若榴待了这么些日子,当听的传言也都听了来,譬如富贵叔,分明是富足人家,为人却吝啬至极,生将自己饿成了纸片人。再如村里最泼辣的妇人,不是之前亲身见识过的阿全娘,却是小姑娘时常念叨起的阿双姐姐的娘亲…… 夏意听了这问,反笑问他:“你看不出么,它都是在外头讨东西吃的,再来就是去田里捉耗子,总有它吃的。” 险些忘了猫本职的景深一时语塞,想起宫里那只猫大爷穗儿,再看看这只树下吹凉风的胖猫,倒心疼起它来,收回手没再打搅它睡觉,起身叫夏意:“罢了,回去罢。” “嗯。” 哪知才走开几步就听身后“喵”的一声,掉头看时胖猫儿已不急不缓地跟了上来。 他不招惹它,它竟自己寻上门来。景深一只脚伸去它肚子底下托住它轻摇了摇,笑着与夏意道:“要试试么,好生舒服的,只沉了些。” 夏意心念微动,学着景深,不过伸到一半对上它幽怨眼神时就打住了,蹲下安抚它,听得几声舒服的哼哼声时才起来。 只这么一安抚,它就黏上了夏意,一路上都跟着她,只好两人一猫信步走,路上偶遇相熟之人,夏意都会拽着景深一道招呼人。 路过编竹篾的吴阿婆家时,她两个儿子正在往骡车上盘竹筐、竹篾,她则搭着个小凳儿坐在篱笆前剥橘子吃。如今她也认得了景深,知晓他不是甚么结实的大姑娘,而是个清隽少年,见着两人后招去面前一人给了个橘子。 夏意看看手上的橘子,抿着笑搁回篮子里:“多谢阿婆呀,我和景深分一个就好。” 吴阿婆笑得眼角尽是皱纹,又和小姑娘寒暄几句,说话间她孙女儿阿梦跑来外头帮她爹和二叔装竹筐儿,不时红着脸看眼景深。 景深再三撞上这目光,总算忍不住伸手去牵夏意衣摆,收着讯号的夏意只当是他听得无趣,才与吴阿婆道了别领他走,心想他竟像比她小似的。 身后阿婆遥遥看着二人背影,凭着老人家的爱撮合人的心思,感叹句瞧着登对的话,惹得阿梦也看了眼,尔后红着脸蛋儿轻哼一声,从筐里取了个橘子回院里去。 途径吴百顺家时,他家的鸡正在外头啄虫子吃,三四只个个都是雄赳赳的,小胖阿光与三两个同龄孩儿在河边生火玩儿。 夏意望着不远处的那簇火光,觉得有些暖和,一时想烤些东西来吃。转念想冬日在即,届时火盆一张,芋魁地瓜什么的都能烤,便越想越开心。 “是了……”景深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念想。 “嗯?” “你不是教我画画儿给你么,反正无趣,不若帮你画些有趣的来。” 原是这事,夏意欢喜道来:“最近倒不用的,等过几日省城里送来衣料我就该随芝婆婆绣戏服了!” “戏服?你还会绣这繁复东西?” 看他新奇,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耳垂:“我都绣了好些年绣帕佩囊的了,芝婆婆说今冬分我一身,教教我……” 想起芝婆婆,景深便想起那日先生说的话,心下也有些微妙感触。世上真有这般巧的事么,就连袖摆上的小样子都能绣在同个位置? “芝婆婆可真厉害。” “嗯!”她颇为骄傲,“而且不单戏服,芝婆婆还会绣屏风、绣挂轴,官家老爷夫人们都稀罕的!往后我也想这般厉害……” 景深一边听着,一边替她摘一串儿墙边长着的青花椒——近来她路过时总要摘一串,今日干脆替她摘一串。 “嗯,你也会这般厉害的。”夸完她后提着手上的青花椒闻了闻,冲得眉头都拧了起来,作势要交给她。 夏意哪儿肯接,笑意中染了些促黠,快步回院里去,留身后景深不满:“不接便罢,跑什么?” “咳。” 才推开院门的夏意就听见梧桐树上传来咳嗽声,长叹一声,转眸子看去树上,阿溟正撑着枝桠定睛看着门边。 “你怎还坐在这儿?”不觉得累么? 阿溟看着朝树下来的小姑娘,以及刚进院的景深与他脚边的一只猫,沉默着指了指东南枝。 夏意顺着看去,只见东南枝上挂着两条肥鱼,张口仰面朝着疏桐,鱼鳍还垂死动了动。 “你怎还坐着?”景深走来,口气生硬地问方才夏意问过的话。 这回阿溟没指那鱼了,而是提起它们从树上利索下来:“去烤鱼吃吗?” “喵!”大橘猫盯着那两条大 分卷阅读30 鱼,蠢蠢欲动。 夏意则极轻的“喔”了一声,方才她还想过烤东西吃的事呢,这才转眼就送来眼前了。 只是这个送鱼的……她沉吟会儿,觉得自己应该和景深“沆瀣一气”、同仇敌忾才是,定不能要的。 “不要。”一个割爱摇头。 “嗯。”一个则冷声点头。 嗯?摇头的挑眉看点头的,生把小山眉挑成了“高山眉”,他不是和阿溟不对付么,怎又要吃他的鱼? “瞧什么瞧?你不愿吃么?”景深俯视她。 自、自是愿的。 家住河畔,吃鱼的时候比吃其他肉的时候多得多,做鱼自然也难不住她,这时候流眄看去景深手上的花椒,摊开手要过来,嘱咐他与阿溟:“那你们去河边架火,我备好了佐料就来。” 说完便咚咚跑去厨里,屋外两人一猫站了小片刻才朝河畔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开始铤而走险写甜唧唧的日常了……剧情会慢慢引出来的,至于大家关心的感情展开——现在还在累积阶段呐~ 夏意&景深:冲鸭!!! 故事里的每个人背后都有故事的,包括芝婆婆和夏先生,不过都是为主角服务,不会多余的!啾咪! 第23章鲤鱼肥 架火容易,景深年少顽皮时便在学府后山烤过鱼,阿溟更不必提,常年住在山上怎能架不来火。 只是……柴禾不好捡,河边的枯树枝不少,却也潮湿,拢共一些好用的都教阿光与他玩伴捡了去玩儿。 景深睨一眼阿溟,幽幽道:“你去找些柴火来。” “您不能使唤我。”阿溟不卑不亢地提醒他,虽他眼下是在讨好世子爷,但王爷的话他也都还记着。 “我可没使唤你,是屋里那位教你架火的,况今是你提议烤鱼的。” 阿溟思索。 “你若不去也成,这鱼今儿就先不吃了,大不了改日我再寻两条来单独请她吃。” “我去。”阿溟咬牙应下,将半死不活的鱼放在才将刨好的水坑里就往李叔家院里去了。 这时候找柴禾分明是让自己拿现成的去,他替夏先生家省着,就让自己理不直气也不壮地拿李叔家的。今日拿了,改日还得去村外山上砍些还…… 阿溟委屈着抱了柴火回河畔,后脚夏意便提着收拾好的提匣出来。 一来便见景深正乖巧地捡着河岸的枯松枝,阿溟则是抱着李叔家的现成干柴……夏意在心里比对比对,忽觉得景深真是一点富贵人家的脾气也没有。 再看大橘,在水坑旁虎视眈眈的,爪子不时往坑里挠挠又飞快的缩回来,多亏得它,两条挂过东南枝半死的鱼生被它弄得又游动起来。 夏意从提匣最上层摸了刀出来,思索片刻后挪去阿溟跟前。 “你会杀鱼么?” “嗯。”阿溟点点头,尔后眸光微凛。 岂止会杀鱼…… 杀猪羊也是会的。 不远处的景深听不见两人谈话,不悦打断对话:“火架好来。” 夏意便将刀递给阿溟,跑去助景深力,往尚且岌岌可危的火堆里塞枯松叶,丝丝枯叶香味萦绕鼻尖,这么一蹲,倒还挺暖和。 火势稳定后,可比阿光他们顽的一小簇亮,夏意拍拍手:“我去寻几块平整石头来——” “我去就是。”景深接过话,说完便溜开。 夏意略觉奇怪,懒洋洋蹲在火堆边看他绕圈找石头,拢共找了三块适宜人坐的回来,这才得以坐下……景深人可真好。 她想着,阿溟便将两条去了鱼鳞剖了腹洗净的鱼送来她眼皮底下,还跟来只兴奋的肥猫。 夏意接过刀与鱼,又在鱼身上划开几道,从提匣第二层取了佐料出来——切好的姜片、洗过的花椒、几瓣蒜、切成段的葱以及一些芫荽…… 将佐料分成两份塞进鱼肚里,用长又尖的竹棍儿穿好鱼,边和二人说它来历:“这是爹爹夏日里亲自削的,之前的烤了好些次鱼都黑透了。” 听来是常烤鱼吃的,景深问:“先生好吃烤鱼?” “嗯,不止烤的,还有蒸的、煮的、焖的……好多好多鱼,所以我也跟着爱吃。”说着面露委屈,“以往高伯伯还在学堂时,他比现在清闲得多,常来钓鱼的。” “高伯伯又是谁?” “早些年若榴落第的书生,悬杪堂修成后就在里头教书,前些年却寻了门路到襄云的一个学院去。”夏意娓娓道来,将第二条鱼穿好塞去他手上。 一人拿着只,将鱼送去火上烤起来,鱼皮在火燎下蜷缩,发出“滋啦”的幸福声。 景深没再问下去,像是回到了与宁家兄弟偷偷烤鱼的时候,一心盯着鱼看并翻转。 阿溟却不同于二人——他手上没鱼。一时有些后悔为何不钓五条鱼,那样给了李叔与阿宝后这边该还有三条,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只能负责添柴闻味儿了。 鱼肉微烤出油后,鱼腹中的佐料便散发出更诱人的香气,半熟之际夏意只手从提匣取了个小罐出来。 “阿——”她本是想叫阿溟的,却苦于不知该怎么叫他,他看上去年长她许多,若直称他名字有些不合宜,于是干脆忘了早间景深的话,“阿溟哥哥,你帮我拿下吧。” 蓦地被叫了声哥哥的阿溟愣住了添柴火的手,好会儿才反应过来作势去接那小罐儿,却见夏意摇了摇头,道:“是拿着鱼。” “欸。”阿溟木着脸接过鱼。 夏意拔了小罐上的木塞,教两人将鱼摆好浇起汁水来,“这是我拿秋油、醋和盐兑的,待会儿保证有味的。” 阿溟点头:“嗯。” 肥猫舔爪:“喵。” 景深则才反应过来似的,奇怪地看着她:“你作何叫他哥哥?”怎不见她叫他一声哥哥。 “嗯?”夏意有些心虚问,“那我该叫他什么?他瞧着比我大好多的……” 不待景深说话,她转头问阿溟:“阿溟哥哥,你如今多大?” “十、十九了。”阿溟答话时又磕绊了几分。 “你瞧,他大我五岁。” 言下之意,叫哥哥也没错的。景深哼一声:“我大你一岁就不算大吗,怎不听你叫我哥哥?” “易寔还大我三岁呢,他就没让我叫他哥哥。” “嘁,罢了罢了,又干他何事?谁又稀罕你叫哥哥了。”午间才与易寔有过不如意的景深撇撇嘴角,不屑转去翻转手上的鱼。 夏意见他气鼓鼓,也没再招惹他,待鱼熟透时从提匣最底下一层取了三副碟筷出来分鱼。 阿溟欢欣,不是他俩一人一条就好…… 对着碗碟里的鱼,气了许久的景深再憋不住话了,僵着声问:“这鱼你从哪儿弄来的?”比先前他叉的鱼还要大些,问着手上替一旁垂涎许久的猫儿夹了小块 分卷阅读31 鱼肉。 猫儿吃得欢快时阿溟答道:“村尽头的湖里钓的。” “还有湖?我怎不知。”这感觉像是错失了宝藏。 “便是往学堂去的那条路,走下去只几户人家,尽头就是湖……”论若榴布局,阿溟比景深晓得得清楚。 得了话的景深:“哦。” 两人一问一答间,夏意已吃了几块鱼,碗里是这般味美鲜嫩的鱼,他们怎还说得去别的话呢? 大橘猫一改往日懒洋洋作风甜腻地叫唤一声后,她又给它夹了一块没刺的交给它。可惜只烤鱼剩不得,否则爹爹也能吃些的…… 她转了转眸子,怀揣着别的心意问阿溟:“阿溟哥哥觉得好吃么?” “嗯。”他诚恳点头。 “其实我还会做好多的……你爱吃炒花生米么,就着鱼吃最是好的。”夏意暗示道。 “嗯。” “嗯……”夏意有些失落,阿溟没能听明白她意思,她本是想让他再钓些鱼回来,到时候请他吃鱼和炒花生米的啊。 又惆怅地想到她最拿手的炒花生,非但好吃,还能拿去和易寔换伤药……怎爹爹与景深都不爱呢? 作者有话要说: 话痨小气鬼·景深:(生气)我不和她讲话,她就不和我说话了吗??? 夏意:(小声问)他生气了吗? 我其实一直很想写美食文,但没有打美食标签的文不敢写太多,之后就偶尔写一两道罕见的吧! 咳,我专栏里有一本《荒岛上的土地神》了解一下吗?(暂无文案的美食文) 流落荒岛的天才厨师少女x被贬孤岛的英俊土地神! 小剧场一下—— 景深:(疑尤)我……我其实…… 夏意:(夹花生&嘎嘣脆)其实什么? 景深:(暗示)好吃吗? 夏意:(夹花生&嘎嘣脆)嗯。 景深:(疯狂暗示)&…?‰& 夏意:(惋惜)那你为什么不喜欢花生? 景深:…… 第24章归来晚 “它倒自在,舔舔爪子就去。”景深望着缘着河岸走得颇有些孤寂的背影抱怨句。 教正灭火的夏意听去,不禁莞尔:“作何跟它较劲?” 这是吃鱼来她跟他说的头一句话,景深听后才默默收回眼神睇她。 不巧吹来阵风,夏意才敛了笑意缩缩脖颈催促:“好冷呀,回去罢,今儿个我要给爹爹做飨饭的。” 景深只得收好地上提匣跟上她,到院里后又听她差使替她取厨房梁上挂着的熏肉,她则去院墙下小方地里摘菜。 石磨边上种了几窝晚崧,秋末数晚菘风味最胜,夏意正抱着一颗往下旋时阿溟就畏首畏脚地踏进门槛里……这还是他头回从正门进院,颇具敬畏之心。 将才进来就听夏意叫他,转去看时她已择下了晚崧外头经霜打过的几匹菜叶,交给他道:“这些你拿回李叔家喂鸡罢。” “唔……好。” 阿溟郑重接过了菜叶,当即掉头出院。夏意看着他背影摸摸脑袋,她也没说就现在呀…… 回庖厨洗菜时就听景深在一旁咳个不停,她担忧转头:“怎忽的咳起来?”不成是河边吃东西时吃病了? 景深对上她的眼,随后撇过头下巴一扬。 顺着看去,这才见案上的熏肉已切成了片,虽厚了些,却已足够教她惊讶了。 “如何?”少年矜傲问。 “景深好厉害!” 她夸人时眸子更加晶亮亮,景深再咳上声,像是害了羞转去堆柴禾的角落,将案板留给她切姜剁蒜。 料理好了晚崧与腊肉,备饭时候瞥一眼景深,他正拿着根烤黑半截的柴棍在地上画。 “你在画画儿?” “嗯。” “方才可吃得饱了?” 景深停下手上动作,将柴棍杵在地上,夷犹着摇头:“那便再来碗饭罢……” 听夏意笑吟吟应声,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近来吃饭总要吃上两碗才够,方才只吃了大半条鱼,自是还想吃的。于是摸摸后脑勺:“我去外头瞧瞧。” 说完便没了人影,夏意端着一铫米来了灶台前才看清地上的画,黑乎乎几笔描出个人形,正在砧板前张罗小菜……这个黑乎乎的小人,是她吗? 正端详细致的时候庖厨外又折回一人来,她蓦地抬头,对上他眼神时眼睫莫名颤了颤,轻微的像蝴蝶煽翅膀。 “怎么了?” 屋外人愣呆呆的,半晌才痴痴地转回身去。 白玉般的晚崧与腊肉和在一起是意料之中的搭,将其扣在白饭上再不必别的菜装点。 才归家坐到堂屋里的夏先生一脸慊足,对着另一碗饭问缘故,才晓得两个小的已是吃过鱼的人了,眼下只那个胃口大的还要吃。 “景深人呢?”不见他和自家姑娘在一起,夏先生竟颇有些不适。 “我去叫他!” 夏先生并未急着吃,而是静候着小辈,不多等夏意又哒哒跑回堂屋来:“他方才又作起了画,得收拾收拾才来,爹爹先吃。” “作画么?”夏先生提着筷儿无意嘀咕句。 “是呀,上回我还给你看过那幅柿林图的呀。”如景深所说,他那次回来就把画给她了。 夏先生仔细回想下,搬出了做夫子那套评来:“实景入画,平淡天真是好,只是笔力尚不足——” 夏意狐疑看他眼,当即打断:“可是爹爹,你会作画么?” 所幸还未吃上饭,否则先生定是要呛着的,这时候憋了良久,解释说:“谁说我不会,不过你娘说我画得不好罢了。” “哼,那你也不许说景深。” “……” “说我什么?”景深忽地进堂屋来,不过显然,他这个曹操来得晚了。 夏意摆摆头,又指了指桌上的饭笑眼盈盈道:“说你好慢呀。” 沉着如夏先生此时有些想问一句到底谁才是她爹爹,不过一想到书铺那事他又有些心虚。 罢,罢。他家姑娘多少还怄着他气,等过些时候就不会这般维护景深了。 再几日后,果真从省城里送来些戏服式样,来人还给芝婆婆捎带了好些稀罕果食冬菜与一些干炭,甚合老人家心意。 这是夏意头回抱着戏服回家来,对着纹样、捧着衣裳笑个不停,与先生炫耀一遍不够,还要拉着景深说上半日,弄得景深哭笑不得。 于是几日后景深一寻着空就缩回屋里画画儿……一来是天冷了,二来则是怕了她。 但终归是逃不过的,再听她提起戏服时,干脆趁先生不在家笑话起她:“芝婆婆不过才给了你一身衣裳,就显摆这许久,真像个小傻子。” 她忙反驳:“你不省得,别人做衣裳都是先绣好花样再裁成衣裳,可送给芝 分卷阅读32 婆婆的是已经制好的衣裳,难绣便也罢了,若出了大错毁的便不止一块料子而是整件衣裳了……所以我虽只得了一身,却是比别人厉害的。” “既如此,可别给人绣坏了一身戏服。” 夏意忿忿瞪他眼,钻回屋里去,总算静下心后才慢慢钻研刺绣,不过还是得时常跑去问芝婆婆。 芝婆婆上了年纪后越发怕冷,因着这个还未立冬便生了火盆,这天一老一小缩在窗边一起绣着纹样,好半晌眼酸了才伸展下。 “什么时辰了,天都快暗了。”芝婆婆搁下衣裳看向窗外。 夏意蹬蹬腿,血液通畅了才跑去火盆旁看一开始就煨着的粥,两个时辰早已煮得黏稠:“芝婆婆,粥好了。” “不若留在我这儿吃罢?” 她想了想,摇摇头:“今儿没和爹爹说。” “好罢,天就黑了,早些回去也好。” “嗯!”她说着溜去厨里替芝婆婆取了副碗筷,又踩到凳上从房梁上取了两条干鱼薧放才回屋。 看芝婆婆端碗吃时才抱着方才绣的绿斗篷道别。 在暖屋里待得久了,一出来又是飕飕的风,夏意缩缩脖子想也不想地把绿斗篷系在身上,只是戏服在她身上是大的出奇,她只好提着两角。 芝婆婆家临院的阿永已下学回了家,那爹爹也该家去了……为了早些回去,她在冷风中跑了起来,绿斗篷裹着一包风像颗大粽子。 凡是见到的乡民们都要惊疑一番,飘飘然如夏意自是错过了这些打量,不过路过老段叔家门前听到久违的犬吠声时,思绪忽地回到身上来。 她……她竟忘了不能在狗眼前跑的事了。 自小怕狗,偏偏必经路上有人养着条大黄狗。大黄虽从未咬过人,但她小时候因它摔过不止四五回,后来先生、芝婆婆、李叔、阿双姐姐以及易家兄妹都教她被狗追的法子——便是比狗更有气势。 那以后每次路过老段叔家时,她都装作气定神闲,直到大黄有了小黄她也没怕过它们了。只是今日她脑子好似灌了风,竟傻乎乎跑过来…… 小黄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一边后悔一边拔腿跑着,有些想哭时就教路上的石子绊了一跤。 小黄叼着她身上的绿斗篷,唔汪叫着,夏意眼眶里蒙上一圈水雾,只觉得双手火辣辣地痛,胸……也有些疼。 远远的传来声低喝,夏意从胳膊上露出眼时就见景深疾步过来,原本叼着绿斗篷的小黄转头就跑。 景深扶她起身时,看清她通红的眼圈以及始终皱着的小脸,替她疼起来,这比跟人打架疼罢? “疼吗?” “我的戏服还好吗?”她生怕斗篷教小黄咬坏。 落在景深眼里,则觉得她是魔怔了,分明拖着哭腔,头一句竟是问的是戏服,沉默着看了许久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只好扫了眼她身后的戏服,道:“完好无损。” 夏意松了口气,泪花儿都憋了回去。 景深看了看她蹭上泥的前襟,小胸脯尚且起伏着,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地方时忙转过身去,红着耳根子蹲下身。 “上来。” 夏意原本想说自己没受伤的,可是看见他的背,一个没忍住就爬了上去。 他背着她,长长的斗篷因架上了景深的身量再没拖在地上。 “我重吗?” 他没答她话:“手摊开给我看看。” 夏意眨巴眨巴眼,胳膊架在他肩上,两手摊开。 在地上擦了一遭,教石砾划破了手心,血迹沾着些细沙,看着就疼,他忆起娘亲给他呼伤口时的动作,轻轻呼起她手心。 夏意只觉得掌心的火辣辣经他吹过缓解许多。 “景深,其实我腿没伤的。”她把实话说给他,但胳膊仍旧把他脖子锁得紧紧的。 “那你作何爬上来?”虽这么问,他也没有要放她下来的迹象。 “是你让我上来的。”她推卸。 “嗯……那待会儿先生问起来——” “那,那你快放我下来。” “怕什么,先生问起来你就说腿疼,睡一觉明日就好了。” “真的?” “嗯。”他继续把人往坏里教,其实是觉得背着个小姑娘挺暖和的。 “咦?你穿的是新衣裳吗?”她边问边歪了歪脑袋看他前襟。 “嗯,李叔今日去襄云卖柿子,顺带取了回来。” 上回在成衣坊里买了两身成衣应付着,边还量了尺寸定制了两身,今日李叔才取将回来的,总算有了合体衣裳,便当即套了件在身上。 “真好看。” 夸得真不用心,他想,却问她:“你是说我好看还是衣裳好看?” 她笑一声:“景深好看,穿着衣裳的景深更好看。” “……”说得就像见过他没穿衣服似的。 “你是来接我的么?” “不然呢?” “是爹爹教你来的?” “自然不是。” 得了否定回答,夏意悄悄扬了扬眉,嘴角弯弯翘着。 作者有话要说: 叮!你的护夫狂魔已上线! 叮!你的小甜心景深已上线! 发现一条奇怪的生物链(?):狗见怕景深→狗→见狗慌夏意→爱夏意体质猫→见猫乖景深 折回厨房那个对视我好喜欢啊!o(▽)o大家觉得还ojbk吗? 夏意:景深好看,穿着衣裳的景深更好看。 景深:不,你错了,其实我—— 樱桃:(话筒抵到景深嘴上)闭嘴,营、营造良好网络环境。 第25章橄榄果 那日回院后先生好吓了回,知晓她又是教狗儿吓得摔了,啼笑皆非,后又细致替她清洗包扎手上伤口,至于腿究竟痛是不痛,夏先生是无从得知真相了…… 此后几日夏意因手心有伤,一蜷便疼,更别说捏针线的话了,只整日乐呵着动嘴皮子,景深如今才知她满肚子都揣着话。 九月三十即是立冬日,因先生想着要包角儿一事,故一挥手从廿九起就休沐,学堂里大小学子自是欢喜,就连好学如易寔也乐得如此。 廿九这早才日出时候,小院里两人就忙碌起来,先生忙着将早先买的炭敲断,匀成四份,景深则从柴房往屋里送一个大火盆,好容易才送去,出来时轻微喘着气,边凑去问先生:“先生上回在襄云说的话是假罢?” 怎还会有人来呢,家里又不是专收容那无家可归人的处所? 先生头也没抬道:“我早便否认过,不过你心不在焉没听罢了。” “是么?”景深有些怀疑,但不敢怀疑得太明显。 “骗你作何?” “那……先生可是一早就晓得阿溟了?” 他那时提起房顶上的脚印时,先生竟一点也未忧心,单 分卷阅读33 这一点就教人心生疑窦的。 忽地被提了名字的阿溟忙换到近院一边的枝桠上来。只是如今,院里除了夏意在时会看他眼,余下两人结实熟视无睹状。 夏先生蹲下重新捆炭,答他:“阿全娘来家里道歉时便起了猜疑,后又见阿远家院里皂荚树上的青苔去了些就猜出七八分来。” “您莫谦虚,什么七八分,全猜出来了罢?”景深不信地笑两声,与他顽皮一番。 夏先生但笑不语,不置可否。 “先生,近来可要去襄云?” “嗯?可是有缺的东西?” “不……是另有安排的。” 夏先生打量他一眼,不知他打着什么主意,只道:“亥月中旬去做新衣,再便是年前了。” “嗯。”他决计再去问问李叔。 盘算时听开门的声音,看去时夏意已出屋来,见了两人后笑着抓了抓手:“我的手痊好了。” “再不好就该去白头请那癞头先生来了。” 夏意赶忙甩甩脑袋:“不要!” “什么癞头先生?” “是一个怪大夫,不要说他,一提他我就脑仁疼。”夏意皱着眉头走来,看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虽存着些好奇,却也没再问下去。 炭炉分去各人屋里,堂屋里也摆好来,明儿就能开炉,将用过早饭院外便来了几人,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易小满。 夏意得有些日子没见她了,这时候小满进一院就抓着她埋怨个不停,诸如不同她玩儿了,只晓得那个景深的话。 她觑眼景深,小声解释:“他人生地不熟的,在若榴又不认识别人……” “哼,你若让他自己玩儿,保管过些日子若榴全是他朋友。” “你们怎么都来了?”她转开话题。 易小满睁大眼狠瞪一眼她,凶巴巴道:“村外的橄榄结果了,每年都去你还能忘!” 夏意结舌,不敢说话,一溜烟跑去厨里取了两个篮子,出来叫上景深,和夏先生说了声儿便出了院门。 外头还有五六人,易寔与小鼻涕,再有便是林家闺女与她三弟,自然还有贪玩儿的阿宝……与阿溟。 几人走了两刻钟才拢那几棵橄榄树下,橄榄树长在村外不远的矮山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有的,对若榴人来说倒是很新鲜的东西。 实际上,在大赜京畿四周,橄榄都是稀罕植物,因地势平坦不易生长。 若榴以西有诸多村落,以东却只有襄云县城,是以这中间许多东西都是若榴乡人发现当作自家宝贝的。 秋冬时节正是采橄榄的好时候,他们来时已有许多人在采了,还有不怕累从白头赶来的人。阿宝见状急嚷一声:“阿溟哥,上树!” 阿溟一愣,尔后有些生气地拍了下阿宝后脑勺,在阿宝呼痛声中爬上一棵树,往地上摇果子、扔果子,阿宝与小鼻涕就在树下捡。 景深看了笑开,与夏意道:“我也去树上,你在底下接。” “你会爬树吗?” “翻墙我都会。”他骄傲道,在几道目光注视下上了树。 易寔在树下出言提醒:“景兄弟,这棵树枝桠较细,你多留意。” “嗯。”景深也是上来才答应这枝桠不堪重负,只好改摇换摘,摘了一颗冲夏意道,“接住了。” “嗯!”她说着撩起衣摆,作势接。 哪知景深臭了脸,凶道:“衣服放下用手接,再不济拿篮子接。” “不要,我手才好的,用篮子接全都摔坏了。”她对果子要求很高的,太丑的不要。 夏意一转头发现林家姐弟在一处矮枝桠上摘了好些,忙将活推给易寔:“你来接景深丢的罢,我和小满去那边了。” 小满见她主动抛弃景深,欣慰不已,一手挽着篮子一手圈着夏意忙跑去别的地方。 独留景深与易寔,一个在树上木然摘果子,一个在树下淡笑接果子。 眼见着装满了一篮,景深就作势要下树时就教易寔拦住:“景兄弟,我们换另一边再接再厉。” 景深俯身看他:“不是装满了吗?” 树下人浅笑,指了指不远处的空篮子:“那个才是景兄弟的篮子。” 而装满的这个是易寔自己的,景深自然不满:“为何装满的就是你的?” 易寔正色答他:“若我说装满的篮子是景兄弟的,景兄弟就不会换一边了再摘了。” 景深暗自咬牙,心说这人怎么突然这般不讲道理,哪儿有半分上回在学堂让床的谦让模样? 他看眼摘果子的三个姑娘,转回目光后凶视易寔一眼,又木然扔起树上的橄榄果来。 “景兄弟扔得太重了,当心果子破皮。” 她最不喜欢破皮的果子了……景深忍气吞声,放缓动作摘扔,快到巳时才装满这两篮,那端几人也收获许多回来。 夏意装了半篮的果子,此时见景深的篮子满满的换上惊喜:“哇,景深你好厉害。” 原本还怄气她把易寔丢给他的景深登时就不气了,回去路上还主动帮夏意提着篮子。 小满有哥哥在,却没敢把篮子交给他,即便易寔说了好几回她也没给,她可不想回去挨她娘骂,三哥可是家里最宝贝的宝贝了。 夏意也知道她娘的性子,就笑嘻嘻帮她,两人提着同一个篮子与一旁的林家姑娘说笑。 早就听闻过景深大名的林二月还是头回见着他,悄悄看眼身后见人还离得远才问夏意:“这个景深在你家住了月余了罢?” “嗯。” “你和他要好得紧?” 易小满哼哼:“可不是么,你没瞧她都不来我们这边了么?日日都陪着他的。” “我保证以后不忘了你们了。”她无甚感情地保证道。 “若是阿双姐姐还在若榴,得指着你鼻子骂你白眼狼呢。”易小满不依不饶。 夏意忙反驳这话:“阿双姐姐才不会骂我呢!” “嘻,说起阿双姐我就想到今早过百顺叔家时,阿光在外头撵鸡,瞧着又胖了一圈儿呢。” 林二月连连点头:“我也见着了,也不晓得百顺婶子给他吃的些什么?以前也是,有什么好吃的都往阿光嘴里塞,阿双姐瘦得跟柴棒似的也不见她心疼下。” 易小满见夏意有些怏怏不乐,猜她是想阿双姐姐了,忙换了话语:“对了,你最近没去我们那儿,不晓得有件事简直笑破人肚皮。” “什么事?”夏意果真被她的话勾起兴致。 “富贵叔家的猫!” “大橘?它怎么了?” “大橘?什么时候有这么个名儿的?” “是景深给它取的,”她又问,“大橘怎么了?” 走在后头的景深听见夏意提了句他和大橘,也好奇地跟了上问,说来他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它了。 分卷阅读34 易小满佯咳一声,说书先生似的道来这事:“你们晓得的,大橘它总爱四处跑,这回竟跑去白头了,只是回来后再没出过门,每日懒洋洋趴在院里。富贵叔撵它出去找吃的它也不动,他就咬牙给它丢了一条小鱼,结果猫儿吃了小两口就偏过头不吃了。” “可是病了?” 她摇摇头继续说到:“我奶奶说恐是怀了身子才这般懒的。” “怀了身子!”这一声是夏意与景深齐发出来的。 易小满和林二月已经咯咯笑个不停了,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是,怀了身子,富贵叔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当日就去了白头,说是找到了那只做坏事儿的猫儿,当即朝人家里要了聘礼!哈哈哈哈聘礼!想来等猫儿生了恐还要去要生儿子的钱。” 夏意:“……” 景深:“……” 富贵叔真不愧是富贵叔。 “不好笑么?”小满堪堪收了笑问二人。 “有些好笑罢……” 心里想的却是,得看望看望那只猫儿,或许还得备份新婚礼罢?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二位,养猫工作即将提上日程。 忍不住剧透两个—— 景深:什么癞头先生? 剧透君:没事你会见到他的:) 景深:qaq 夏意:你会爬树吗? 景深:翻墙我都会!以后就翻给你看! 今天的易寔同学放飞自我了 易寔:(浅笑)其实……景深是你捡来的罢? 景深:(往易寔头上砸橄榄果) 第26章甚可爱 翌日立冬日。 天才蒙蒙亮各家就燃了灯,在隐约晨雾中泛起桔黄的光。 厨里夏先生剁好了馅儿,夏意跟他包起角儿,在案上摆了好几圈儿。今年不同往年,家里又多了张嘴,除了给芝婆婆送去的一份外还得多包一个人的量。 只是这时候多的一张嘴的主人还在酣睡之中。 夏先生踱步去门前,掀开厚帘子看看外面天光,眯了眯眼回灶台前,将煮饺子的锅支好烧水。 “小意,去叫景深起了。” 夏意将搁角子的案板推去先生手边,捡了串儿干花椒,漫不经心道:“这才日出,他平日都朝食才起的。” “他又非来家里当少爷的,教他起来替芝姨送角儿,回来便能吃早饭了。” 这样倒节省时候,夏意便听话去叫他起来,景深却在屋里磨蹭半晌也不见好。 等得久了,夏意也委屈:“外头这般冷,你自己起,我不等你了。” 听着像是有些生气,景深这才加快手上动作,几下推门儿出来,果真没见小姑娘等她。到厨房时里边儿热烘烘的,给芝婆婆煮的一份角儿已搁在碗里了,正冒着热腾腾的雾气,一旁还搁着一碗儿调好的蘸料。 “你将这送去芝婆婆家,当心别洒了料,”夏意说着又往提匣上盖了一层,放了几个未煮的,“这些个你嘱她早些吃,别搁忘了。” 景深寻回睡丢的神志,打着哈欠就带着提匣出门去,心道也就若榴人能差使他了。 父女俩依旧忙碌着,煮好早间要吃的后景深也回来了,举了举手上的提匣说是芝婆婆给了豆腐,夏意欣然接去放在案板上,然后就神秘兮兮地招景深进来。 见他进来,她指着她面前的碟子问,碟中摆着一层青色一层栗色的东西,长宽皆二指的方形果脯:“你猜猜我做的什么?” 景深凑近看了几眼,问道:“是昨儿摘的橄榄么?” “嗯!那另一种呢?” “都教你切成四方的,我怎看得出,不过这颜色瞧着像板栗。” “就是板栗,你吃块看看?” 他接过她递来的筷儿,夹了一块儿叠了四层的吃进嘴里,尔后眼眸睁得精神:“竟是梅花风味。” 他前两日还与她念叨梅花糕,今儿蓦地吃到梅花味的橄榄栗也算惊喜。 “厉害罢?” “自然厉害,我竟未吃过。”说着又夹一块进嘴里。 “角儿都快凉了,你二人还在嘀咕些什么?” 两人看去那端,夏先生正掀着堂屋与庖厨间搁着的帘子。 夏意举了举盘子笑:“我给景深吃了这个梅花脯,他说好吃呢。” “好吃不过角子,再不来就凉了。” 二人齐应一声儿才端着梅花脯吃角儿去,桌上景深又嘴甜地将父女二人厨艺夸了回。 这话夏意听得直笑,便连夏先生都颇给面子地笑了两下,三人瞧着便跟一家人似的,边吃边说笑上两句。 饭后堂屋里便生了今冬的第一盆火,开炉者,景深也。 夏先生话音还没落他便像个小厮似的去厨里从老灶里取了根柴棍来,半晌才点燃这盆火。 炭火初燃,微光中夹带着细微的哔剥声,他便蹲在一旁看了许久。 夏意弓腰俯视:“这有什么好看,你怎么看这般仔细?” “我是觉得这声音挺好听。”景深说着扫一眼堂屋,夏先生已不在了,该是回厨里刷碗了。 夏意笑:“我小时候也觉得好听。” “……”这话听着怎么有些奇怪呢? “你以前没用过么?” 景深点点头:“只见府上丫头小厮们用过。” 夏意又好奇起来,倒豆子似的问:“听书上说,大户人家都用藏在袖摆里的小炉子,对么?” “嗯,是有袖炉。” “炉子放在袖子里,会烫么?怎不见烧了衣裳?” 一双桃花眼忽闪忽闪地眨着,景深教她表情逗笑,好笑一通才解释:“袖炉本就不大,我多用的是倭人做的阿古陀。炉身多是做成瓜棱形,里头搁铜钵装炭烧或干脆装个小炉,上头蒙一层网罩儿做火屋就成,哪儿能烧着衣裳?” 夏意借着这话思索许久也想不出是什么模样,弱弱提出疑问来:“你能画给我看看么?” “自是成的。” 只是,一说起画画儿来,景深就是一副有话说的模样,冲就蹲在他旁边的夏意招招手,示意她贴过耳来。 夏意会意照做。 “我答应过的话可不是骗人。”他压低声耳语道。 他答应过她的,只有替她画画儿和给她买话本子了,夏意抿出两个梨涡来,也学他悄悄说:“我知道你定不会骗我的。” 这话他爱听,随后更坚定了主意,又附去她耳边:“这些日子我合计了一事,等它成——” 院门被人敲响,打断了景深的话,夏意没能听完就听小厨里夏先生嘱她开门去。 她应下,起身时腿都麻了半截儿,更别提蹲得更久的景深,这时候起来已是动弹不得了。 “我开门去,待会儿听你说。” “好。”腿尚且麻着,他的声音听着有些惨。 开门时院外站着的是 分卷阅读35 村南面儿一个大伯跟家里才开蒙的孩儿,手上提着两大条肉干。 立冬日学子们与家中长辈登门拜访先生,一道交束脩来——或是秋收后有些米面送将来,或是一坛子好酒、两条肉干都成,无需多少,只心意在就成。 这才头一个上门来的,接着便是三两个的来,每人来都要与先生说上会儿话,尤其才送家中孩儿来学堂开蒙的大人,生怕少问一句。 景深和夏意收好那些送来的东西就守在一旁,没得个说话机会,好一会儿人去了些村正才和易寔赶来,带的东西比别家都多。 夏意一见易寔先招了招手,易寔回她个笑,引得景深一旁啧啧两声。 后村正和夏先生说了好一番话,多是讲的明岁院试的话,一脸担忧,易寔只无奈守在他爹旁边。 “易大哥您宽心便是,阿寔既能在府试时拿第二,得生员自是不在话下,你该忧心的不在这里,却是阿寔成了廪生时要在府学念书,恐您舍不得他。”夏先生宽解。 “易寔要去府学念书?就在爹爹的学堂不好么?”一旁听着的夏意忽然打岔,惹来夏先生几句责备。 村正笑着,也问:“是啊,夏老弟,就在村里的学堂念不成吗?” 这时候易寔笑了,开口问:“爹,不是您教我考功名去吗?若留在学堂能考,我作何还要去考那生员?” 村正听得云里雾里,干脆一摆手:“我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你们说的这些一概不知晓,不过有先生的话我也不愁了。” 末了村正又问起学堂里其余几个和易寔一般大的人学成哪样,好歹是个村正,管得多亦属常事。 易寔听着没趣就看去角落里立着两人,一高一矮正嘀咕着。他忽想,若他真考得廪生去省城读书的话,此后便再难见到亲戚友人了罢?来岁春日院试,此后便离了若榴读书,再一年便逢丙辰年,秋闱一试后也不知会去何处…… 他垂眸想着将来事,愈想愈觉得胸腔里闷然,似有波涛在翻涌,也不知是哪根筋搭得错了,一时之间竟丝毫不愿考那什么功名了。可爹娘、奶奶的期许他都还记得,但凡得了银钱都替他攒着留作赶考的钱财,他总不能辜负这期许。再者,他又偏头看眼夏家父女…… 景深见易寔又看过来,推了推夏意胳膊,夏意带着笑看去,惹得易寔也平静下来,牵牵嘴角。 这旁若无人的“眉来眼去”,看得另一个人眼睛疼,忙阴阳怪气地噫了一声儿跑出屋去。 夏意不解其意,只继续听屋里人说话。 跑出屋的景深往后瞧瞧,见她没跟出来便放心去了梧桐树下叫了声阿溟。 “问过了吗?” “问过了,明儿能用的。” “那明日日出,你来我窗前叫我。” “是。”阿溟应允,心底琢磨着怎自己还是像被使唤着,可世子爷昨日与他说的话有理有据,谈不上使唤的。 “都立冬了,你也别总坐在树上,回去吃角儿才是,你不是有钱么?” “……”阿溟沉默,若世子不说最后一句还当是在关心自己,最后一句一出来分明就是在嫉妒他了。 嫉妒如今他比他有钱——当初来若榴时用的马车卖了得了好些,王爷说这也归他的。 沉默之际景深忽听夏意在身后叫了声他,转过头去便见小姑娘笑得一脸高深,不禁抬了抬眼。 “我聪明罢,你单噫了声我就省得是什么意思了。”夏意继续笑得高深莫测。 景深茫然,什……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和我说你合计的事么?”她又提了一句以昭示她脑袋瓜的聪慧。 方才景深出堂屋去她还未觉察他意思,后久不见他回来才想明白跟了出来,果真见他在树下等着自己。 这般曲折的心思,景深自然揣摩不透的,不过两人还是坐去井亭底下,一个耳语密言,一个托腮细听。 好一会儿才静下来,只听夏意紧张兮兮的声音在问:“要是不成呢?” 谈天说地滔滔半晌的景深假意痛心:“你不信我?” 夏意却当了真,连连摆手补救道:“我信的,你定可以的!” 志得意满的景深便跟个长辈似的拍拍她肩膀:“好了,回屋去罢。” “嗯。” “是了,明日先生问起我,你只说我和阿溟去县里了,别的都别说起。” “我省得,这是秘密!” 声音大到这丝毫不像个秘密,景深伸出根指头竖在她唇上,怪软的……他想着又按了按:“‘秘密’二字可不是大声讲的。” “嗯。”被堵住嘴的少女声音从鼻腔里出来,些微闷又些微软绵绵的。 景深松开手,弯眼笑笑得出个结论:“怪可爱的。” 夏意便像锅里焖着的青蟹子,登时红了脸,也不是没教人夸赞过,可景深夸她时好似不太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oo或许……你们会想收藏一下樱桃煎,以及她的预收,都很甜的(大声逼逼-- 第27章闲中好 是日午后夏先生同李家父子一道往村西土地庙里祭祀去,人走后夏意也拿着纸坊里买来的彩纸回屋剪寒衣去。 独留了景深一人坐在堂屋里,东瞧瞧西看看,末了无趣将屋顶上吹冷风的阿溟叫来。 然阿溟不比十六那样生在市井懂得了世故、说得来趣话,他自小被师父捡去养在山上,平时只几个师兄弟能打闹打闹,来若榴后便更没什么说话人了。 与阿宝还能谈谈京中景象,跟世子爷就没什么好说的,只能相对无言了。不过阿溟觉得,就算是无言对坐也比他一人坐在树上欢喜得多。 可惜景深体会不到他的欢喜,仍旧无趣,木着一张隽脸取来火钳略显粗鲁地捅了捅火盆,良久听闻一声叹息。 阿溟撩着眼皮子看他,尝试提议:“不若找夏姑娘说话罢?” 景深一脸怅然:“早间逗了她一下,还在和我害羞呢。” 虽小姑娘只脸红了小会儿,可之后说话时却都没看他眼,他这才意识到,虽她还未及笄,却已是有了少女心思的姑娘了,单从她爱看甚么书就窥得些了。 唉,早该晓得不该逗她的。 景深正叹惋着,如何也料不到夏意会这会儿来堂屋,见着人后先是咦了一声而后忙笑着起身让座:“坐我这儿来罢,暖和。” “嗯。” 虽小屋里也摆了火盆儿,但这才将将立冬,哪须浪费多的炭火去,再说了,这会儿也没了刚刚的害羞劲儿,便带着装彩纸跟剪子来堂屋里坐着剪。边坐去景深让出的位置边与阿溟问了好,随后指着篮子道能帮二人裁寒衣来。 岂料二人根本不知裁寒衣的 分卷阅读36 习俗,她这才晓得原襄云的立冬习俗跟京城是不同的,与二人解释来:“今日起便入了冬,我要给我娘做几件‘冬衣’,免得她受冻。” 爹爹与她取了这么个暖和名字,一半是因自己是夏至日生,另一半则是娘亲怕冷的缘故了,说冬日里抱着会暖和些…… 两个呆的听了这话,都劳神从彩纸堆里挑了好久,景深一脸慎重抽了黛紫与海棠红,阿溟沉思好久才选了玄青与胭脂红出来,夏意暗暗瞧上几眼才匐在矮几上垂下眼帘乖巧裁剪起来,余下两人便坐在椅上,枕着膝托腮专注看她,便是炭火烤得脸烫了也不收回去些。 夏先生从土地庙回来时就见这场景,一种约莫是叫不满的情绪钻将出来,这两个小子…… 尽管才入冬,夏先生还是在门外做了个掸寒气的动作,刻意发出的声响将堂屋里三人视线都转将去。 景深和阿溟忙站起来叫声先生,乖巧的就像是先生流落在学堂外的学生。 “爹爹,怎去了这么久?” “顺路去你崔伯伯那儿瞧了瞧。”夏先生将手烤暖和后转去看她裁剪的寒衣,眉眼间愈发柔和。 夏意没再问,埋头三两下剪完了全部的彩纸,便连边角料都没丢,想着多做几件待烧纸衣时也能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烧上些。 日迭时院前就点好一小堆火,各色纸衣没入火中瞬间被火燎去,暖烘烘的,想来当真能教去了的人也得些暖和。 烧完纸衣人便闲坐至堂屋之中。 夏先生少见地捧着本闲趣书在看,景深从他那儿得了盘棋便拉着阿溟对弈,只阿溟不哪般擅长下棋,是以他还能不时走走神帮夏意敲两颗干核桃,声音比落棋子的声音还清脆。 夏意则慢吞吞剥着果肉,攒的核桃装满了一只碗儿才给几人分,这般多余的架势皆成了几人心头窃笑。 素来不爱核桃阿溟,偏今日教这十来瓣干核桃弄得稀罕起来,不经意抬头时瞧见坐在对面的世子爷正眉飞色舞地落下一子。 责任心驱使下,阿溟在心底打起腹稿来—— 晏平二年九月三十,立冬。闲时溟与世子弈,世子忙里偷闲,与夏姑娘敲七八核桃,及至吃核桃,笑逐颜开,系以助人为乐。 一日闲闲到头,就着核桃用了碗暖粥才算过完了立冬日,阿溟一派傔足地晃悠回李叔院里,在信纸上刷刷几笔,末了将近日所记的几封全包进个大信封里。 初一这早天还未亮,便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儿吵醒了夏意,她闭目听了好一会儿,混沌间忽想起昨儿景深叮嘱她的话,一骨碌坐起身来,忙眯着眼跑去窗边。 透过油纸窗只见到两个模糊身影,一直等模糊身影见不着了才拢了拢薄里衣、趿着鞋小跑回床上继续酣睡。 等再醒时已是初暾上窗。 是个晴朗日子,院里有锯木头的声音,夏意拾掇好自己推门出去,冬阳底下木屑显眼得很,飘在地上蒙上一层木白。 “爹爹,锯木头做什么?” “早先学堂腐了扇门,又教几个淘气的踢了一块儿下来,托人问了几户都合适木头,只好先要了一块小的来明儿去补补。” 如今入了冬,终归不能吹着寒风念书……他边说边量,却听小姑娘幽幽叹息声:“唉,冬日过了又是春日了。” 到了春日,又得念书、背诗、写字了。 夏先生失笑:“怕什么,如今不还有人陪着你么?” “景深?他又不念书,再说他还有别的事儿要做的……” “别的事?”夏先生手上的锯子丁丁响起来,他的声音藏于其下,“是指偷偷画几幅画卖去么?” 夏意登时睁圆了眼,微顿后说起瞎话:“才不是,他没有,你胡说……” “你二人的小伎俩还不及学堂里淘气孩儿的一半高深。” 见是这样,她绕去牵住夏先生衣摆摇了几摇:“那爹爹要装作什么都不晓得,要是景深晓得了,不准觉着是我泄了密。” 再者里头还有她的私心在……景深想卖画儿也是为了给她买小说与画册子看啊。 “装作不知亦可,只是过了年便要安心念书,可做得到?” “嗯。”小姑娘答的有些气虚。 “再有便是邀景深与你一道念书,可做得到?” 夏意先点点头,好会儿才问:“为何定要景深和我一道学?” 嗯……夏先生沉吟。 还不就是景深那小子不爱念书,他爹偏又密密麻麻来了封好几页的信,翻来覆去都是请他管教管教他家小子的话。 哼,朝中老臣、学士都管教不了的,倒寻上了他这个乡下先生。 若是什么不相干的人倒也好说,可这位王爷到底不是一般王爷,好歹是同师门底下的友人兼兄长,他的独子总不能不管顾。 退一步说,管顾本是无碍的,偏偏这小世子刚来时那位王爷的来信里别别扭扭地说且由着他适应些日子,过些时候再念书不迟。 适应便适应,那时只不经意地撂了几句话在景深那儿,也没指望着顽皮小子会安心随他去学堂,后来果真不见他有一星半点要念书意愿,便也罢了。 近来也不知阿溟跟那位王爷说了些甚么,忽地又传给他一封信,便是那封要他管教管教景深的书信了。 在小院里同住了这么些日子,还跟景深月下谈过几回心的夏先生深知景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至少在他跟小意跟前乖巧得很,跟信中所说的顽劣不似同一人。 既硬的不成,来软的总行……夏先生心里拐着弯想这事儿,嘴边挑了几句好听的大道理和小姑娘讲。 夏意自不知这中的曲折弯绕,听得连连点头,想到有人和她一起背诗文也就不哪般无趣了,还心情颇好地抱着扫帚将院子扫了一圈。 自那日摔伤了手后,针线是再没碰过的,今日既闲下来便坐去罗汉榻上,推了半扇窗绣起简单戏服来。 照理说来,在若榴这样的小地方各家能打两三架床就不错了,哪儿还会有人家有心思与钱财打多的几榻来。 可夏先生因夫人的缘故请人打了好多器具在家里,夫人去后便盘了些好的去小姑娘屋里。若非夏意去过其他人家,只当所有人家里都有这些东西的。 是日风从乾来,院里石榴树解了葉子,随着桐叶慢悠悠奔走,刮出细细的声响来。 一有动静她便探出头,看是不是景深回来了,只是过了亭午也没等到人,晌午吃饭时也心不在焉的。 夏意戳戳瓷碗儿里的饭菜,瞧着一脸忧思:“爹爹,你说景深怎么还不回来?” “阿溟随他一道去的,不必忧心。” 话虽这般说,可上回去襄云时还教小贼摸了贴身的钱袋去,哪儿能不忧心?再者,阿溟哥哥如今看来就 分卷阅读37 翻墙爬树的功夫厉害些,也不知身手好不好。 若是遇到什么恶人,他二人应付得来么?或是半途驴子撒了野将人甩到车下怎好?再或是画无意间弄得脏了,岂不是白白去了? 愈想愈愁,愁眉苦脸的模样生把夏先生看得笑了,蜷着指节轻敲下她脑门:“才多大岁数,便这般爱操闲心了。” 夏意躲开,哼哼道:“爹爹不是总说我是要及笄的大姑娘吗?” 操心操心又怎么了? 夏先生失笑一声,如今倒是会顶嘴了,只他还要奉行夫人遗喻说不得她,遂摇头端起饭碗不搭理她,由着小姑娘的心思慢慢膨胀。 膨胀到回屋接着绣戏服时都出了神,干脆趴在矮几上来回推着个青果子…… 第28章忳郁邑 小院上空飞过一群鸟,扑腾着翅膀朝襄云方向去,襄云街衢已不如早些时候闹腾了。 这早一到襄云,阿溟便将驴车托给老柳树下开茶铺兼卖百合面的人家——随李叔来过几回后店家已认得他了。 景深知他要去递铺,藉府上那位拗王爷的名义“以权谋私”快马送信告密去,是以一下车就没好气独自寻画铺去。 这回来不比头回挥霍,实则是没了交与他挥霍的,他只有寻到老位置问那卖菜郎。 那卖菜郎无故得过景深一块碎银,自是还记得他的,此时瞧着还颇为惊喜,顺着街道指点:“您打鱼行往东边儿直走,见了回春堂拐南穿过布市就是观文堂了。” 观文堂便是襄云县上卖字画的铺子,也收字画卖。 景深一路过去,今日的观文堂倒比沿途都热闹,他在外头看了好一会子才进去。 堂里一个身量矮小的伙计见来人器宇不凡,忙笑脸迎将来:“客官也是来瞧‘清河三子’画作的?” 景深低头看他眼,又偏头看看堂内聚众的角落与二层传来的赞叹声,问道:“‘清河三子’是什么人?” 他早前在京里只听过边塞三子。 “原是个门外汉,‘清河三子’也不晓得。”小伙计嗤之以鼻,这之间见他所穿衣裳皆是些寻常料子制的,心说看茬来,这哪儿是什么贵公子? “掌柜的可在?我有画要卖与他。”景深不欲计较他这副瞧不起人的面孔,单道明来意。 小伙计嗤笑声:“掌柜的正忙着招待知县大人跟府里来的名士,可没闲着。哟——这位客官,您也是来看‘清河三子’画作的罢?” 景深见他径自跑开,拧了拧眉头,只手不由分说地扣上小伙计的肩。 “唉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小少年怎——”转回身的小伙计埋怨到一半便哑住了,许是跟前的少年比他高的缘故,他竟觉得些许压迫。 穿得平平无奇,怎还敢这般凶? “烦劳与掌柜的传下话。” “成成成……”小伙计无奈摆摆手,咕哝着往人群簇拥的地方去。 景深在少人的角落候了半晌,见小伙计领着个留着鲶鱼似的胡须的男人来,在他耳边嘀咕两句男人才朝他过来。 “客官有画要卖?” 男人说话声极细,让景深想起景随跟前伺候的公公,若非他长着两搓奇怪胡子……景深忙掩唇咳嗽声:“嗯。” 长着鲶鱼胡子的男人领他到观文堂偏堂去,景深与他谈了几句才晓得他只是掌柜的弟弟,管账的先生。 “客官所卖是什么画,系谁家所画?” “我自己所画。”他答得理所当然,边将所背两幅画交去给他。 那人拧着眉,心道这不是捣乱来么?却还是忍着不耐接来手上,展开先扫一眼画卷尾端的印章,随即将眼白翻上天。 “我们观文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的画都收的,我瞧你年纪还不大,再好好——噫?”男人说话间不经意低头看了看,这才好生看了眼铺在桌上的画卷,又噫了第二声……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候景深才从观文堂里出来,面色郁郁。 夏意一直闲至黄昏才隐约听见驴子的嘶鸣声,忙哒哒跑出院去。 日暮时比白日里冷了些,出院时发现她爹爹已在外头了,景深已从驴车上跳下来,阿溟则牵着驴绕去屋后。 “怎这许久才回来,都快急死我了!”她颇似埋怨地跑去,立在夏先生身旁,话音没落脑袋上便吃了轻轻一记。 “甚么‘死了’,休得胡说。” 夏意垂垂脑袋,一眼见着景深手上提着的几只正挥着蟹钳大螃蟹,对上眼后眸子登时转亮,忽闪着眼睫冲景深无声眨眼。 景深对上她俏皮的眼,顿觉局促,别开视线与先生解释句:“今儿在襄云出了件小事儿,故才回来得晚了。” 语毕掂了掂手上的蟹子,道:“这是在蟹行买来的,只不省得你们爱不爱吃,故只买了三只,不过不是湖蟹只是河蟹罢了……” 夏先生牵了抹笑,和气点点头:“行了,回屋罢,饭菜还温着。” “你们还未用飨饭?” “我们要等着你呀。”夏意凑去他边上接话。 少年听后松了松眼,垂眼看看跟在身侧走着的小姑娘……举起手上的螃蟹晃了晃。 福至心灵一般,夏意倏地会意,他是在说她走得像螃蟹……于是乖顺转正了脚步。 入了堂屋景深直从牡丹帘下钻进厨房,安置好螃蟹后对着它们挤了挤笑才出来。 天光大暗,用饭时桌上点了盏橘灯,昏黄中看不太清各人神色。夏意一改日里的忧心忡忡,这时候又哗啦啦倒起豆子来,好一会儿才觉察到景深不对劲,往日她说一句他便接上一句,可今日竟是一语不发…… 难道真出了什么差池? 弯月停在梧桐树上歇息,夏先生因明日要早起去学堂,故就成了小院里头一个吹灯歇息的人。 景深待先生屋里灯灭了好会儿,估摸着人已熟睡才溜去尚且亮着灯的寝房外,不同往日,这次他敲了敲窗。 正泡着脚丫子想事的夏意教这压抑着的声响惊了下,后才拢上厚衣裳跪去榻上开窗。 夜里冷丝丝的风进屋来,身后灯盏微光晃了晃,她也打了个寒噤,看时景深正愣乎乎守在窗外。 “你来做甚?”她笑哑哑问。 “给你的书……”他将捆着麻绳的油纸包搁至窗台上。 夏意捧将在手上,双眸放光,称叹一声。 “唔……外头好冷,我先回屋去了。”窗外人丝毫不拖泥带水,说完便没了人影。 夏意急忙唤了他声,却没拦住,只顺着风传来句“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先生已经睡了,夏意不敢再大声叫他,只蹙着眉毛探头,看他回了小屋才阖上窗。 就势坐在榻上,从针线篮里捞了把剪子剪了细麻绳。油纸里 分卷阅读38 的两本书,一本正是她心念许久的《剪烛语》,可另一本既不是那本《状元郎夫君》,也不是《探花郎夫君》……却是一本诗集,这样的诗集,爹爹已买了本一模一样的了。 夏意摸着下巴思索,眉心依旧微微蹙着,等吹灯躺去床上时仍觉得景深不对劲。 廊下有只蟋蟀不住地叫着……是日夜里除了夏先生睡得早外,余下两人皆是辗转不成眠。 也因着这个,翌日清晨再见时两人眼周各顶着两圈灰黑,面面相觑良久。 夏意满含埋怨之意地盯他,好会儿才到小厨里,景深则还似往日那样随她进了小庖厨。 坐在小杌子上生火的夏意起初是有些生气的——气景深不将话说明白,害得她整晚睡不好。 可生着生着火,火气也就消散了,而后拿着一根柴禾在灶台嗒嗒轻敲两下,引景深看将过来才闷声和他言谢。 “说过不必谢的,只你开心就好。” “那你呢,你为何不开心?” “我没。”少年语气略为僵硬地否认。 她才不信,快及笄的大姑娘坚信自己的直觉不会有错。景深定遇到了一件足以抵消卖画快乐的事。 只是直到用过饭也没能从他口里撬出些秘密来,景深愈是不说她愈是觉得事态严重,饭后便将饭碗丢给景深洗,自己跑去井亭下叉着腰问阿溟。 树上的阿溟一脸无辜:“夏姑娘,我当真不知晓,我一到襄云便传信去。” “难道你传信传了一整日?”她质问。 “传过信才从递铺出来就被人撞了下,而后觉察钱袋子丢了,我就捉小贼去。那小贼跑得快,我追着他跑遍了襄云的街巷,逮到他时已过了午时……” 阿溟解释着越过夏意看眼她身后,见世子爷正懒洋洋倚着小庖厨门框看夏姑娘背影,一手拿着刷碗的帕子,一手转着白瓷碗儿。 继续道:“然后我和少爷用了碗百合面,又一起教训了番那小贼,这才回来得晚,余下的我都不省得。” 夏意将信将疑,在脑内捋了半晌也没个头绪,看来还是得景深亲口说才是。于是原本打定明日去洗衣裳的小姑娘决计今日就去,饭毕当即收好几身脏衣裳催促起景深。 原本心情不哪般美妙的景深教她这么折腾着问竟好转心情来,不过他还是不肯说为何不快就是了。 许是劣根作祟,景深看着小姑娘气哺哺的模样觉得又开心些,不过这些开心在到河边碰到极凉的水后就又给浇灭了。 “都入冬了,怎还来河边洗?” “省着柴禾深冬时再用。” 只一句话就教景深歉疚来,方才他竟拿她的不快来取乐,何况她的不快还是因耽心他才来的。她这般傻,他怎么能惹她不开心呢? 这般看,他竟真成了父王口里的混帐了。 混帐景深长悔叹声,蹲着往夏意那边挪了挪,垂眼看她槌衣裳槌地起劲,伸出手:“我帮你罢?” 夏意赶忙抱紧棒槌,一脸提防:“这怎行?” “……” 她又指指他盆儿问:“你不是一件都还没洗么?” “喔。”景深挪回去,撒了些皂荚粉,在捣衣砧上搓揉捶抻起来,瞧着像模像样的。 果然没过多久,她又展开了一番询问,这回景深倒没有一口否决了,而是迟疑不决斟酌着。 随后先问上一句:“若我说了,你会笑我吗?” 夏意怔愣,随后摇摇头:“我才不会笑景深。” 第29章山芋头 看她呆邓邓的模样,景深的郁悒消藏几许,胳膊撑在膝上,单手托着下颌,指节在脸上一下下的敲打,神色恹恹地将昨日去观文堂卖画的事说给她听。 夏意听得细致,结果听他讲到那个长着鲶鱼胡须的管账先生噫了两声后他便打住了。 忙促问他:“后来呢?他说什么了?” “他说,店里的画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古今妙笔皆是特等,名士才子画作归为上等,就譬如‘清河三子’的画作,然后寻常书生的画若入得眼就收作中下等。” “那你——”夏意问着,就见景深颇为幽怨地斜睃她眼,忙捂住嘴。 “他说我的画若是要卖,就只能收作下等画作……我一恼便走了,可我一想应允过你的话,便觉下等便下等,能卖些银钱买书也是好的,故又折将回去。” 瞧他气哼哼的委屈样,竟只是为了几本大不必买的闲书,夏意心下的小人转起了圈圈,动容之余还有许些自责,抱着膝昂首叫他:“景深——” 见她一双眼又是晶亮亮的,景深忩忙打断她:“不许谢我!” 夏意吞声,转而笑了笑:“那我夸夸景深,他是世上长得最好看的好人。” 长得最好看的好人……这夸人的话何故听着怪怪的,但好人景深还是露了羞涩,抓抓耳别过头去。 夏意又说:“不过那几只螃蟹丝毫不便宜,他们收一幅下等画也会给这许多银两吗?” 若是的话,她也想学画画儿呀。 原本被夸得害羞的好人景深:“……” “下等画——”他说出这几个字时就像是恨不得将它们咬碎似的。 “嗯?” “卖一幅下等画的银钱只合买两本书来,买蟹的钱是从那个小贼那儿索回来的。” 原偷阿溟钱袋的小贼就是那日襄云街头偷了景深钱袋去的人,阿溟抓他来老柳树时一眼就教景深认出来,上前扯掉他脸上贴的胡子。 那小贼像个大姑娘似的不住哭,将全部钱财都抖出来,说求二人别送他去县衙就成。 阿溟才懒得去县衙,拿了银两就满不在乎地放过他,景深被偷去的自然早就没了,他便委屈了下取了小贼身上多的,后跟阿溟去蟹行时堪堪买了三只螃蟹,分文不剩,害他后来错过了更想买的东西。 夏意晓泠由委后,嘴巴甜的像是灌了几两蜜,甜丝丝道:“你瞧,老天爷都觉得你的画只卖成下等是亏欠了你,要把那小贼送来你跟前,所以你真是太厉害了。” 厉害的景深:“……” 果真是小姑娘,尽爱说这些甜腻腻的话哄人。 夏意看他嘴角微弯,又寻着话茬问他:“你刚刚说更想买的东西又是什么啊?” “我几时说了……你听错来。” “是么?” 一场衣裳慢掂掂洗了好长时候,总算洗好后二人齐齐坐下,搓着冻得通红的手。 景深这才留意到这时对岸榴山上有许多人扛着大蒲叶往上去,慢然停下手上动作:“这是在做什么?” “给石榴树穿衣裳啊,十月里石榴终了就拿大蒲叶裹着树根缠紧它,明年能结更多的石榴出来。” “真不愧是若榴人。” “你可别小瞧我,虽家里只有一 分卷阅读39 棵石榴树,但我和爹爹为了照料它跟人学了好多呢。” “那棵树是先生与你娘亲一道种的罢?” “你怎知道?” “因为我爹娘院里一棵缃梅树也是他们一道种的……”就跟她家的石榴树一样。 想起缃梅树,便也想起了睿王妃,想起了睿王妃他想去的就更多了。 顺手拾了块适性石头,打了个水漂,旋即视线落到袖摆上。良久眼眸微转,瞥一眼夏意袖摆上的胖石榴,却后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夏意巴巴盯着那只突然伸过来的手,指节匀称修长漂亮得紧,于是妒羡且不解瞅问:“你要什么?” “你能也给我绣一个若榴果么?” …… 冬阳底下并不湍急的河面上泛着粼粼波光,金光一直倾洒到看不见地方。 河畔老树上的阿溟手上拿着一叠树叶,将这场面暗记在心,错磨着怎样才能将书信写到最好,如何将场景描摹得真切且情感饱满。 “嗯?今儿怎么先做上饭菜了?”午间散学后的夏先生还未进小厨房的门便闻着股香甜味儿。 结果哪儿是做了饭菜,不过只是清水煮了两个芋头,这时候两个小家伙正拿擀面杖撵着,早间从村民那儿买的菜都还好端端的摆在案上。 自作多情的夏先生兀自叹慜,走近问:“你二人在弄什么花样?” “我们在给大橘做晌饭啊。” “噢?可否冒昧问下二位,大橘可是你二人常提的猫?” 语气哀怨极了,夏意边将案板上黏糊糊的芋头往小旧碗里盛,边撒撒娇:“爹爹可不许和一只怀了身孕的猫儿计较!况且我已经将米蒸在锅里了。” “谁欲同小丫头计较了?”夏先生反问,边去淘菜,见水缸快见底了便差使起景深去学堂后清溪边担两桶水来。 看热闹的景深:“……”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挑水了,这段路虽不如家中有口井便当,倒也不算太远,景深便任劳任怨地去了,缘着涓涓细流往上游去,一旁是山,一旁是溪岸与野树,树后边才是一条偏窄的乡间小路。 这条路便是往村尽头土地庙去的,他还从未踏足过,好似阿溟说的湖也在那边儿,改日得了空该去瞧瞧看,也不知这时节还有没有鱼…… “喵——”猫的嗓音有些沙哑,景深循声看去,见矮草丛底下躲着一只橘猫。 “大橘?” 不对……大橘可没有这般瘦,只这倒是头一次见到大橘以外的猫。 瘦橘猫跑来蹭了蹭景深的腿,景深也没嫌弃它,结果不知怎的,瘦橘猫忽受惊似的又叫了一声,腹中噜噜两声便蹿走了。 摸不着头脑的景深只好继续盛水,待起身时无意间瞥见了什么,顿了顿脚步才又往小溪对岸看了去。 疏林底下不知什么时候立着一个人在,只见那人瘦骨嶙峋、面颊瘦顇,双眼好似凹陷下去,正直直盯着对岸看。 素来胆肥的景深教他吓得心跳快了许些……却还是镇定着担上两桶水转身离开。 然而才走几步便听对岸那人叫了一声小少年,景深只好住了步子,问他何事。 那人正欲说话时适巧吹了阵冷风来,惹得他掩唇猛咳两声,原本苍白的脸上这才有点颜色。 “小少年,离猫远些。” 景深听完这话一滞,忆起跟前这人来——之前在阿全家门外见过的人便是他,那时也和他说别碰猫儿的话,只那日他瞧着好歹还有些血色,不似今日已瘦成了芽菜。 “嗯……”他搪塞着。 那人自吸了那口冷气后始终咳着,许是见他应了便转身回去了,背影清癯不见任何猥琐姿态,更甚还颇有些气度…… 景深愈发茫然。 第3o章欲雨云 景深回学堂时饭菜还在薪火上造化,肚子叫了半晌的夏意只差吃了给大橘备的芋头糊去,帮着景深倒桶水才问:“你怎么这么慢呀?” “方才遇着个怪人,待会儿再说与你跟先生。” 夏意歪头看他眼,没有问什么。不过从他说了“一个怪人”时就隐约猜到是谁人了,待在饭桌上听他将这事细细说了遍后就晓得当真是她想那人了。 毕竟若榴人都管那人叫“那怪人”…… 先生听了这事,亦是停下碗箸,正色道:“甚么是怪人,他姓崔,你与小意都该叫他声崔伯伯。”又解释说,“他如今瘦成这模样,皆因霜降后大病了场,想起些往事罢了。” “喔……可这和猫有甚干系,就因他教猫挠过?” “他怕猫自是有缘由,若因他怕猫就说他是怪人的话,那怕狗的岂不是也要被叫做怪人?” 怕狗的夏意:“……” 忽似举错例子的夏先生沉默须臾,随即道:“既如此,怕猫的与怕狗的一致,何至于落得个‘怪人’称号?” 景深本想再说句,却却接到小姑娘使来的眼色。尔后夏意便往两人碗里夹菜,笑咍咍道:“爹爹莫气,景深又不认得崔伯伯……” 夏先生点点头,景深虽闭了嘴,却更好奇起来。 饭后二人没作休息就端着芋头糊往富贵叔家去了,景深在路上又问起那位“崔伯伯”来。 夏意也不知从何讲起,只摸摸耳垂回想:“我其实鲜少见他,不过从我记事起爹爹就和他有往来的,那时候常听人说他是个怪人,见着猫便要发一阵疯……如今已是好的了。” “倒是挺神秘,先生何故与他有交情的?” 她摇摇头:“我只晓得爹爹会帮他买些作画须得用的。后来有李叔替爹爹,他将崔伯伯的画儿卖去换钱,买画材跟米粮肉菜给他,余下的银钱就算作是李叔的薪金。” 景深听后叹讶句:“我竟不是头一个作画儿卖的。” “我们的话岔儿是这个么?” 他笑:“怪到那时先生替我选颜料时熟会得紧,原是买多了。” “嗯。” “不过,”少年约摸是觉得自己太过好奇些,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上声,“为何他要托人去,自己去不得么?” 夏意摆头,景深这才放过这事。 话次间来了易家院前,院门大敞着,夏意探头看进去时正巧见易小满端着一簸箕碎菜叶从厨里出来,遂叫了声。 易小满忙竖起根指头比在嘴边,示意她小声些,等走近了才说:“我奶奶跟我三哥还歇着呢,你怎么今儿来了?” 夏意指了指景深手上的碗儿:“我们来看大橘的,想教你跟富贵叔说一声儿好进院去。” 易家西面住的是老林家,东边儿为邻的便是王富贵,教小满与富贵叔说一声倒容易。 小满应下,边空出一只手往景深手上的碗里试探一下,拿指头蘸了一块芋头泥舔了舔。 景 分卷阅读40 深耷拉下眼皮睨她:“……” 夏意牵牵嘴角:“小满……这是给猫儿做的。” “嘘——我只是好久没吃这东西,有些嘴馋。”小满再次示意她安静,“等我喂了鸡就带你们去。” 说完便转身去鸡笼处,将剁碎的菜叶掺着些剩饭洒在地上。 夏意看了看易小满,又转回头和景深小声说了几句话,再便听见门“吱呀”一声,看将去见易寔正朝他们来。 自知犯错的夏意忙垂了头,还没来得及认错就听小满过来训她了。 易寔解围:“不是教他俩吵醒的,是我早间和先生论学,尚存着疑窦才休息不好。” 听是这缘由,她松口气。 又听易寔问:“景兄弟手上是什么?” “呃,这是——”景深才开口便被人夺了话去。 “这是芋头煮烂撵的泥,拿来给大橘吃的。” 小满在一旁拊掌:“我这就去和富贵叔说说,三哥你既醒了,和我们一道去罢,反正离去学堂还有些时候。” “嗯。” 大橘的窝搭在井边上,木头架的,外头碗里搁了些不算新鲜的饭跟一碗水,里头垫着件旧衣裳和一张灰蓝色的布。 若看得仔细些…… “这不是我家鸡用的织笼吗?”小满显然也是头次来看,正凝神研究着大橘住的住所。 夏意则伸手呼噜呼噜大橘脑袋,原本懒洋洋蜷缩着的猫掀了下眼,长胡须抖了抖。 “喵——” “喵。”夏意学大橘叫了声,将芋头放在脚边,哄它吃东西。 易寔在身后笑着打趣:“你什么时候还学了猫语?” “这都是和景深学的。”她将幼稚把戏都推去景深头上。 易寔闻言看去蹲在夏意边上的景深,后者也抬头对上他,缩了缩脖子。 “我没有,你别看我。”景深拒绝他的眼神,心里还记着摘橄榄时被他戏耍的景象。 “景兄弟果真颇有童稚之心。” 一句似是夸赞又似含嘲的话听得景深郁结,呼噜猫脑袋的手更使劲了,正得劲时手背教人拍了下,脆生生一声。 “你把大橘都揉坏了,它肚子里可还有小猫儿在。” “哦。”景深收回手,大橘却不吃了,拖着日渐肥硕的身躯往堂屋里去。 几人寻思下,还是想跟上去,却听易寔道时候不早要去学堂的话。 两个小姑娘点头应下,跟他挥过手才预备进屋里招呼,易寔临走前又打量眼景深,后者被他看得迟疑几许才进堂屋。 堂屋比之夏家小院实是宽敞许多,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闭眼撑坐打着盹儿,脚边的火盆里只少许炭燃着,大橘也守在火盆边上,睡眼垂垂。 “你们咋进来了?”身后传来道女人的声音,细且低。 是富贵婶子,瘦得像柳条儿,这时候手上端着几块切好的油饼,见人看来时欲加藏掖却手足无措。 “就是来看下猫。”夏意弱弱答道。 “诶,那……那你们进来罢。”说罢进屋去,将装着油饼的碟子搁在富贵叔肘边,摇醒了他。 门口的夏意再摸了摸耳垂,有些后悔……作何还来屋里看它,这场景委实教人难堪。 这夫妻俩是如何抠巴,景深早有耳闻的,只没想到能为几块饼局促,好笑之余也觉察了夏意的不自在,弯了腰在她耳边说:“我们看看就回去罢。” “嗯……” 然而天不遂人愿。 才将醒来的富贵叔忽长叹一声,小满望着富贵婶出堂屋的背影,随口一问:“叔,咋又叹气呢?” 富贵叔却坐端来,招呼几人坐下:“你们几个来得巧,帮我拿拿主意。” 小满忙道:“叔,我们还小,能替你拿什么主意……” “你们念过书晓得事,聪明。”长胡须随着他叹气微摆动下。 他说起教他发愁的事来,甚少与他说话的夏意如今打量着他,觉得他又比往日瘦了些,面颊上又干又皱像是给妖精吸了精气去。 他先说着分家后幼弟的事,原他幼弟从分家后就住去襄云外,前些年病没了,他那弟妹便带着家中儿女来若榴管他要办丧事的钱。 富贵叔念着兄弟情,给了一封银子去,不料那母子几人蹲在院外哭诉说他连兄弟出殡的钱也不肯出,无奈之下又教媳妇从床头摸了十两银子出来给了这才回去。 说到这儿,富贵叔长叹一声,听似悲咽。 小满隐约还记得这事,那时她才丁点大,这时候慨叹道:“原是他们的错,倒怨在你这儿了,只是您咋还愁着这事?” “哎,愁的不是这个,是前个儿来人说我那侄女要嫁人了,家里撑不起嫁妆,就想要我给头牛去……可家里就那一头牛啊,给了他们我用啥。”他嗳嗳叩着掉漆的方桌。 “给了牛,你再买匹马啊,马车总比牛车快。”景深提议。 “马能犁地吗?再有了,凭啥要我给她女儿办嫁妆?”富贵叔愤慨,想到自个儿老来无子便更愁了,脑内一搅和便急得跺了下脚。 一跺堂屋外就传来声沙哑的猫叫声。 众人看将去,一只和富贵叔同等身材的橘猫钻进屋来,与此同时景深膝上一空,一肥一瘦两只猫就这么转起圈儿来。 “这是——”夏意顿悟,一脸稀诧地看去景深,后者瞧着比她还要惊讶些。 这只猫正是他在清溪边见着的猫儿,却没想到感情好到能让它从白头跑来若榴看猫娘子,真是情深意切…… 事情没个解决主意,富贵叔垂丧着,将火盆里奄奄一息的炭火翻转下继续烤着腿,不再拉着几个小孩儿说事,只独自哀愁。 一旁的油饼热气渐消散,富贵婶子这才再进了堂屋,先扫了眼油饼碟子才说话。 三人忙说要走溜了门去,也算是了了探望大橘一事。 回小院路上,夏意还讲着大橘,与景深猜届时会生几只猫崽儿出来,景深随意猜测个数便转了话头叫住夏意。 “怎么了?”她转头看他。 他躲开她眼神,慢慢悠悠道:“我在想,我来若榴这许久倒是挺熟了,往后就不四处跟着你了,”顿了顿又说,“你若想去找易家姑娘玩也无需带着我。” 夏意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话,愣了许久才温声说好,可是…… 小姑娘眼帘低垂,盯着泥路上嵌着的石头,突然间就不想给他绣小石榴了。 第31章绿蓑衣 寒云拂岫,落叶飘空。 本是幅好景,落在景深这处却成了凛冽朔风,吹得面容都僵硬了。 木门吱呀响了一声,景深回过头去,正好对上掩门的小姑娘,只是小姑娘就跟没见着他人似的径直关上了门。 身后又是一阵风吹来,卷着片枯叶送来他脑袋顶上,坐在屋脊 分卷阅读41 上的景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随后便耷拉着眼皮往小道上瞧。 夏意在院落间穿梭着,该是往芝婆婆那儿去。 自那日看过大橘回来后,她便又专注于绣那戏服了,除开偶尔会一道去学堂吃晌饭外,其余时候她都是抱着衣裳去芝婆婆家,一去就待上一整日,要到傍晚时才见得着人影儿。 此前分明答应好的要替他绣石榴果的事,这些日子就跟全忘了似的。 想着这怪事,景深郁结嗟叹声,缓缓转过身去继续看那远山——这些日子他总待在屋顶上。 只是近处矮陂上的驴子不安分了,嚼着草料冲景深叫个不停,就像有人要跟它抢草料一样,惹得景深心烦不已只想跳下去夺了它的草料来……好在他不是那莽汉,这时候只伸出两根指头堵住耳朵。 直到午初他才独自出门往悬杪堂去。 路遇吴阿婆在篱笆底下摘小茴香,和蔼如吴阿婆一见他便问:“今儿小意也没跟你一道?”此等问法,显然这些日子问过许多遍了。 景深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没等吴阿婆再问就阔步走开。 芝婆婆的小院里,夏意从庖厨里端出最后一碟小菜,进堂屋里坐去火炉边上。 老人家乐陶陶的,替她夹了块肉在碗里才感叹:“好久没和我们小丫头一道吃饭了,前个儿阿宝跟他爹来家里吃饭时还说起你来呢。” 夏意好奇:“说我什么了?” “阿宝说你日日跟景深玩儿在一起,都不去学堂玩儿了。” 夏意一想,好似是这么回事,往年景深没来时,她在家呆得无趣了,要么是找小满跟二月玩会儿,要不就是去学堂扫扫地、浇浇树甚么的。 可自打景深来了若榴后,她只每日吃晌饭了才去学堂,其余时候都陪着他的。她巴巴儿地带着他顽,他却嫌弃她霸了他的暇逸去,还说不再跟着她的话了。哼,不跟着就不跟着,心里这般想,却是更委屈了。 偏芝婆婆哪壶不开提哪壶,忽然疑惑一声,后问她:“这些日子你常来,怎不见景小少年跟着你了?” 夏意瘪瘪嘴,信口道:“他近来在总在屋上修行,才不和我说话。” 芝婆婆自是听不懂那“在屋上修行”的话,但听出了二人正在闹别扭的事,又回想起这几日小姑娘绣戏服时总不开心,恍然明白过来,饭桌上旁敲侧击几句小姑娘便全抖落了。 “果真是两个小孩儿,就为这么件小事快十日没说过话了?” 夏意箸尖儿戳戳米饭,气弱纠正道:“还是说过好几句的。” “他只说不再每时每刻都跟着你了,又非不与你顽了,怎就怄成你这样了?” 小姑娘皱皱鼻子,答不出话来,反觉得自己不在理了。 “小小年纪,苦着脸作甚,先开开心心吃饭,待傍晚回去了就和景深好好儿说话。” “芝婆婆,是我小气了做得不对么?”夏意忽而问她,又道,“我本来也不愿怄气的,可是回去后越想越不高兴,景深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怎会有人不喜欢我们小意呢?”芝婆婆堆着笑意,开解着小姑娘,“你怄气是人之常情,可是像景深这般年岁的少年,心思不比姑娘家简单,有时反倒想的比谁都要多,像你这样忽然不理他,不准他比你还要愁上几分。” “是么?”碗里的米饭早教她戳的烂糟糟的,她改戳一块儿腊肉,“那我还要不要给他绣小石榴?” “什么小石榴?” 夏意将在河边承诺过的要给景深绣小石榴的事一股脑说给了芝婆婆听,只是这回芝婆婆没劝着她给人绣了,反倒是搁下碗一脸正色说教起来。 “这小石榴自是绣不得的,景深虽暂住在你家中,却非是至亲至近之人,你绣的石榴便似你自个儿,这等亲密的绣样若绣去男儿家身上,终不成体统。来年夏日便就及笄的姑娘,再莫将自己当小丫头看了。” 这话芝婆婆倒是头回说起,夏意听后懵懵懂懂,先是觉得这下她便多了个适宜的回绝藉口,后才是觉着在理。 可多少心虚,毕竟那时她答应得是极爽快的。 午后天色忽暗了几分,原是头上来了几朵厚厚的乌云,看着阴沉沉的。 立冬后十日为入液,窗边看着天色的芝婆婆掐指算了算正巧是在今日,回头对正收碗的小姑娘道:“你将碗留着我来,我瞧今儿像是要落雨,你早些回去。” 夏意也不扭捏,应下来,走前看了看桌上那身戏服,斟酌着今儿是将它留在这儿还是带回去,末了抱着天尚早回去还能接着绣的想法带上了它,和芝婆婆作别出门去。 将才推开柴扉就见着小茅檐下蹲着的人了,可不就是景深么,一双清亮的眸子巴巴儿地望着门内的人…… “你怎么在这儿?”方才听了芝婆婆的话反省过,这时候她便先出言问来。 景深讶然,顿了顿答:“我听先生说你午间在芝婆婆这儿吃,就想来看看。” “那你作何不敲门?” “我不敢。” “……” 夏意默忖会儿,念及芝婆婆午的话,忽觉景深也挺可怜,这会儿抱紧衣裳,啃声道:“好似要落雨了,回去罢。” “好。”景深笑了笑跟上她,同往日一样,不过两人还是没能说上几句话。 黑云来势汹汹,才走了一半路程就落了几颗雨下来,掺着孟冬的寒风教人直哆嗦。 夏意弓腰护着手上的戏服,欲快不得,景深伸手去要:“我来罢……”他拍了拍胸襟,“我揣在怀里湿不了。” “衣裳大,揣不下的。” 他不由分说地要了衣裳去,塞了大半在怀中,而后拿宽敞袖摆挡住余下一截,瞧着有些滑稽,看她停了步子,问:“你瞧什么,有话家去再说。” “喔。”她小步跑着跟上他,路过老段叔门前见门关着才敢继续跑,回去时头发跟肩膀都湿了,脸蛋教风雨冻成林檎颜色。 立冬后的雨比雪还冻人,景深双手冻得通红,将戏服塞还给她:“你回屋换身衣裳,当心遭了风寒,我去生火来。” 她甩头:“不成,你也先换衣裳。” “好。” 夏意这才抱着万无一失的戏服回屋,擦干头发换了身衣裳才重回堂屋。 堂屋里的火盆已燃了火,人却不在,景深还是先生了炭火才去换衣裳的…… 她蹲去火边,搓着手,越若手暖和了景深才进屋来,各搬了个小杌子围坐在火盆边上,暖气快便烘干了二人。 四只手隔断了往面上扑的热气,两双眼睛互相打量着彼此的手,各有所思,好久才听见小姑娘软丢丢问:“你吃芋魁么?” 景深自是要吃的,如今没有他不吃的东西。 她起身,跑去厨里取了 分卷阅读42 两颗芋魁埋在炭灰底下,拿火钳掩好。 “这几日你是在与我生气,对吗?”景深冷不丁问上句。 夏意抬眼对上他清亮眸子,取次垂眼:“那你为何不想同我玩儿。” 她不答反问,弄得景深莫名,抱冤问她:“好不冤枉,我几时说过不想同你玩儿了?” 她不吭声,任由他摸索着答:“我那日说那话是因——”他顿了顿,“总之没其余意思,只恐你觉得是我占了你闲暇去。你那小姐妹不是总埋怨你不同她玩么,我便想不若先与你说了这话,省得你不好意思与我说,可你竟像是生了我的气。” “我不会烦你的。”她边说边晃脑袋。 景深定定看着她,问:“那你还怄气么?” “不怄了。” 他面色和缓,良久挺直脊背道:“你不同我说话这几日,我总地归结出一事来,你想听吗?” 看他正色,她也坐正来,手上的火钳停在一块芋魁上,点头:“嗯。” “我发现,在若榴,只有和名叫夏意的小姑娘在一起时才是最有趣的。” 屋外雨势渐大,堂屋里传出芋魁破皮的细微声响,烤得干脆的芋魁皮在火钳不经意地一戳下破开来,甜丝丝的气味抱着暖意钻进夏意鼻息间。 而景深的话,比芋魁还甜还暖上几分,名叫夏意的小姑娘匿着笑从畚箕里夹几块新炭丢进火盆里,不经意露出一排小牙来。 笑不露齿从不适合若榴的姑娘,景深不是头一次见,这次却是看得最仔细的一次,笑次间将一双眼笑成了两弯月。 待芋魁彻底熟时,她将方才无意戳破的夹给景深,景深空手接住,被烫得左右手交替掂了半晌,像江湖卖艺的。 微冷了才分一半去夏意手上。 夏意慢条斯理地咬一口,问他:“你近来为何总去屋顶上,是跟阿溟哥哥攀比么?” 时常一抬头就能见着他坐在屋顶,阿溟坐在墙头的场景。 “与他攀比甚么,我是在琢磨能画些什么。”他说着咬一口芋魁,外头虽冷了心还热乎着,烫得他又仰天呼热气。 这呆相若是教夏意外再一个人看去,他宁肯撞柱子去。 然他下一刻就听见了敲门声音,不是院门,正是堂屋的门给敲响了,随即门口出现个高大的人影来——身上披着极大的蓑衣,笠帽遮住了脸,往下便见鞋上沾着的泥与苔藓。 第32章冲冠怒 来人解下身上的蓑衣斗笠,挂在屋外廊下才探头问里边二人:“我能进来么?” 憨瞪着眼的夏意点头,阿溟便在阶前蹭了蹭脚上的泥进屋来,同样搬了个小杌子坐到二人中间。 景深拿出耐心等芋魁凉,嘴角微翘瞄他眼:“那小贼还缠着你?” “小贼?”夏意戳开了剩下的个芋魁,分一半给阿溟,边问,“是上回襄云那个小贼吗?” 阿溟两手接过半个芋魁,愁眉不展:“是他,前两日去襄云时又教他给撞见了,不成想竟让他跟来了若榴,定要我教他些傍身功夫。也不知他又从谁那儿偷来那许多银票,交给李叔说是想住上一段日子……” “他是个小贼,怎么能教他住进来?”若是拿了不该拿的东西去怎好。 “唔,我亦是这般说,李叔便不准他进院来,结果那厮厚颜无耻干脆躺在院外,眼下孟冬良月的,李叔深怕来日一早门口见着的就是具冻僵的尸身,于心不忍下就将柴房丢给他。” 为了不教他缠着,就大费周章换好蓑衣斗笠翻墙过来。阿溟捏了捏芋魁,继而慢吞吞抱怨:“方才上树时他就抱着我腿不准我来,我生将树上的老苔蹬了层下来……” 夏意细回想了下那小贼的样貌,只依稀记得瞧去第一面像是个文雅书生,所以这时候怎么也想不出他抱着阿溟腿的场景。 “倒是很艰险。”景深在一旁咬着芋魁评道,细听之下能听出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早先两日在屋顶上待着时他就听阿溟说了这事,只是那时候还与小姑娘闹着别扭,故而没想着笑阿溟这事儿。眼下同她和好如初,围坐在冬雨日的火盆前吃东西,哪儿能不开心,更何况如今倒楣的是阿溟,他便乐得做那幸灾乐祸之人。 阿溟心下不快,却又发作不得,只有闷声吃芋魁。 静默时夏意留意到景深手上的芋魁吃完来,便将最后半个也交去他手上,景深接过后自然掰开一半给她。 一旁的阿溟这才重新活过来,从那双睿智的眼中抽丝剥茧出一个胜过“孔融让梨”的故事来,双眼放出光彩来,岂料下一刻景深便护住了仅剩的小半个芋魁,提防问道:“你瞧什么?” 阿溟:“……” 是时院门教人敲响,雨声下掩着人声,夏意歪着脑袋仔细分辨着,后问阿溟:“可是那个小贼在喊门?” “嗯。” “你不如胡乱教他几招将他打发去?” “教他几招不如揍他一顿。”阿溟拧眉,拳头不由得握紧来。 幸灾乐祸的人这时假意咳上两声,与阿溟道:“凡事别总想着动拳头,要知圣人教导过和为贵的。” “是呀,什么话你好好同他说,我记得他年岁不大,若是有人肯教他一二道理,他定不会为恶的。”她颇显老成地附和景深道。 前来避难的阿溟无言良晌,待拍门声消停了他才对着火盆点点头:“嗯,我会教他做人的。” 夏意一噎,望着一脸认真的阿溟,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她不过是随口一接,当不得真的呀…… 翌日液雨一过,天又收晴,夏意受邀和景深钻在一处研墨调色来。 如今景深小屋里墙角的木箱上搁的尽是纸笔一类的东西,他取了一包红色渣滓交去她手上就到厨里取昨儿藏在米糠里头的铜片儿了。 她抱着研究了好半晌也没猜出是什么来,反倒将指头染红一截,等景深一进屋她就伸着爪吓他,笑咍咍问这是何物。 景深坐来她边上,摆出副正经且博学的模样解释:“这是从染家要来的红花滓,添水就能调成深浅不一的红,你试试看?” “红色就是这么来的么?”她头回玩这些东西,好奇问,“你往日作画前也要先调试半日么?” “往日自有人帮我做这些,再者我不用这等红花滓,都是拿胡粉、银朱对和取紫红颜色。”他一边说一边夹起火盆旁过了火气的铜片,从上边刮铜绿下来。 夏意虽听不懂,却还是感叹着捣鼓红花滓,果真用滓汁调了偏粉的红出来,不过手上也红了一片,看着当真有些骇人。 她皱皱鼻尖:“我洗手去。” 景深点头应声,目不转睛地刮着黄铜板片。 屋外天上仍旧停着几朵肥大的云,院子地上湿漉漉的 分卷阅读43 ,夏意踩着卵石往井亭去,半道却听见了敲门声,手尚未洗就应门去。 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儿谈起过的小贼。 夏意扶着门缘上下打量他,那人身穿着着浅灰色的薄棉衣,清秀面容上含着喜色,一见她便笑着挑眉,就好似眼皮子抽抽了。 “你是谁人?”她板着脸问。 “小妹妹不记得我了?当初我们在襄云可有过一面之缘的。” 说话语调听着便油滑,夏意忍不住瞪上他一眼,当初那一撞,回来后……身后某处疼了得有两日,这时候一见便和记忆中那个模糊人影儿对上了。 “看来是记起来了,我叫阿来,不晓得小妹妹唤作什么?” “阿来听着像小狗儿的名字。”夏意哼哼道。 那人眼笑眉开,贫嘴道:“好好好,是我骗了你,其实我叫阿去,这下总该说你叫什么了吧?” 夏意迟疑着,那人却眼尖地瞥到了她双手上的红,登时呼一声儿:“哟,这手是怎么了?” 说着就作势捉小姑娘的手去看,夏意敏捷躲开,借势双手一攘便将满手的红迹蹭在了他原本干干净净的棉衣上,怔愣片刻后忙关上门。 屋外人摸了摸鼻子,气得跺脚,退开十余步才越过院墙见着屋顶上坐着的阿溟,使出个“隔山打牛”的招式来。 被当做牛打的阿溟安然无恙,甚至还扬了扬唇角,原本还密雨溟沐的心情登时放晴来,心下将夏姑娘夸了又夸。不愿再看阿去手舞足蹈才站起身来,收好充坐垫用的麻袋,这才借着腰间的绳索麻利落到院里。 小院井亭底下洗手的夏意磨蹭许久了,兀自在半空抓了几抓,出神之际教走近来的阿溟吓了一跳。 “你怎么还是躲着他呀?”夏意起身搓着手,往西边儿小屋里去。 跟在她身旁的阿溟为难道:“我教不了他。”好共歹他都只想打那无耻之徒一顿。 夏意想起昨儿信口说的几句阿溟都当了真,干笑两声:“那就再想想别的法子罢,他总不会一直赖在李叔家里罢?” 若真是一直赖着,打他一顿又何妨? 她这句话也算是歪打正着说对来,阿去的确不会一直赖在李叔家里,因为自打那日阿去见过她后,常赖着的便是她了。 偏巧又到了每月不用去学堂的那几日,夏意日日都待在小院里,他也就日日寻上门来,要么给她一捧不知哪儿摘来的冬枣儿,要么就是端着自个儿亲手做的饼来,俨然将李叔家当作是自己家了,更甚还帮着身子不适的夏意做了顿晌饭。 还有更巧的,这些日子景深都在关在屋里作他那幅预备叫做《寒云出岫图》的画,也成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是以丝毫晓不得外头有这么个人成日缠着夏意。 反观阿溟,自打阿去不缠着他后他便日日神清气爽,见自家世子连日都在作画后也不再守着小院了,而是背着背篓、柴刀到乡外一座小山上砍些干柴回来,心想着最好是能将柴房堆得住不下人。 癸水来的最后两日,夏意坐在卧屋的火盆边上小心翼翼地缝着一个新的“陈妈妈”,制“陈妈妈”的法子是她娘亲一笔一划画在小册子里留给她的,她小时候百般好奇这是什么东西时还抱着书去问过爹爹…… 那时候爹爹只闭上眼,说娘亲不许他看这小册子的,一个字也不许看。 到长大了夏意才晓得,这都是做娘的要与自家姑娘说的话——哪怕她就要去天上做星星了也一定要留下的话,自然不能给爹爹看的。 想着拿手背揉揉眼,怂怂鼻子,继续引线时又听见外头有敲门声了。 不必想就知是阿去了,她蹬蹬脚起身出院给他开门去。 十月中旬天愈发冷了,门开时阿去鼻尖都冻得红红的,像是挨了人一拳,不过脸上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 “还关什么门啊,咱俩不是玩得挺好么?”阿去手背在身后,笑着问她。 景深伸着懒腰出屋时听见的便是这么一句,当即竖起耳朵往院门看去…… “可你做过小贼,要是你要偷了东西去怎好?”夏意怀疑着,未留心身后有人逼近。 “我们做神偷的从不偷容易偷的东西,你家中最难偷的……”阿去说着挑眉一笑,亮出身后藏着的东西来,“当属小妹妹的芳心罢。” 夏意看着阿去手上一枝才打苞的腊梅眨巴眨巴眼,刚想干笑两声时身旁就窜来个黑影,下一刻阿去便哀嚎声儿滚去了地上。 不远处背着一篓干柴回来的阿溟惊到松了镰刀,磨得锃亮的劈柴刀直直插进地里,刀把直指着小院门前盱衡厉色的少年。 第33章天欲雪 “景深——”夏意见阿去在地上打滚儿忙抱住景深左边胳膊摇摇头。 景深咬牙道:“我还没挨着他。” 她半松开他胳膊,睨了眼还假装打着滚儿的人忍不住鼓了鼓腮帮子。转去看景深时他仍紧着拳头,指节都无甚血色,一副下一刻就要打人的模样,轻拽了拽他衣袖。 景深冷着脸不看她,似是责怪,也不肯弯下腰来听她讲话,夏意只好踮脚凑去他耳边说事。 听着听着,原本横眉冷对的景深神色就变得怪异来,之后瞧去阿去,又扫了眼地上那枝可怜巴巴儿还未开的腊梅,忽冷冷诮笑声。 这下阿去也不滚了,捡起地上的腊梅枝起身来,冲景深干笑作揖:“蒙小兄弟见谅。” 说完掸掸身上尘灰,重新将花递去夏意手边,脸上露出个素日里少见的腼腆笑容:“就收下罢,我一早去小山上摘的呢。” 夏意瞄眼景深,试探着接过,景深仍一口气堵在胸口只当没看见。 此番三人忽地便静默下来,阿溟便是这时候走来边上的,没头没脑且带着些懊悔地问上一句:“出了何事?” 景深趁夏意不备,索过她手上的腊梅不由分说地塞进阿溟怀里:“他送你的。” 阿去:“……” 夏意:“……” 不明就里的阿溟背着个背篓,一手握着劈柴刀,一手拿着枝腊梅,好似还差只手摸脑袋。 出了这么一茬,景深又不甚高兴地转身回屋去,阿溟在他走后将腊梅塞回阿去手上,倨傲道:“我不要这。” 阿去假笑开,目送阿溟回临院去,末了转回头反客为主与夏意说:“还愣着作甚,进屋去罢,外头多冷。” “哦。” “小妹妹别这般冷淡嘛,来,花花儿给你。” 一枝才打苞的腊梅经了几番周折,终还是落到了夏意手上,夏意领阿去坐去堂屋里,而后回卧房将火盆掩灭才又回去。 那枝梅花教她随意插在了一个小瓶子里,阿去烤着火问她:“你和那位小兄弟说了什么?” 她眨巴眨巴眼:“你不知道 分卷阅读44 么?” 阿去自然是知道的,遂换个问法:“你几时晓得的?” 夏意面色忽变得不太自然,脸蛋儿晕上层玫瑰色,压低声音:“我那日推你时攘着你胸了……” 之后盥手时总觉不对,还是夜里掖被角时才觉察过来那软软的是如何不对劲,她也有的呀。 “原是这样……”阿去叹息,低头看了眼胸,心道被戳破了女儿身身份日子多无趣啊,想着双手合掌,“小妹妹替我保密罢,别说与阿溟那呆子,可好?” “可比起你,我和阿溟哥哥比较熟。”夏意不经思索脱口道。 “往后我帮你做晌饭,我手艺好你是晓得的。” 这话倒不假,夏意摸摸下巴,道:“可是景深晓得了。” “你与他说说,他定听你的。” “你怎知道他会听我的,他比认识我还先认识阿溟哥哥。” “他方才那样护着你,倒比亲兄长还亲,你冲他撒撒娇他一准儿应。”她哄骗着,还罗列别的好处,“再者你瞧那阿溟,时时呆头呆脑的,我拿男儿身份好气他,多气几回他总会活泼些。” 夏意一想果真是如此,没认识阿去前,阿溟脸上从来没甚么表情,说话也是语气淡淡,可在认得阿去后多了生气的表情和隐忍的语气来…… “那……”夏意夷犹。 一个“好”字堪堪在嘴际时,忽见阿去露出副哀伤神色来:“唉,若我小妹还在世的话也当有你这般大了,不定也能长得像你这般好看,可惜我没这福分了……” “我答你就是。”不过就瞒着这么一件小事,也无、无甚大碍罢?阿去她想瞒着阿溟,无非就是想学他功夫…… 可一想到阿溟说她想学功夫的原因是想有身傍身功夫了再去偷人东西,她就严肃起来,借机劝她莫再行那偷窃之事。 在说教人的事上,夏意深得先生真传,分明大她两岁的阿去在她面前瞬时矮了一截。 整整说了一个时辰,期间阿去不时打断她,叙说她的悲惨往事来,说她的爹娘小妹是如何去的,到最后反倒说哭了夏意,阿去直后悔抚额。 二人在堂屋里说得热闹时,西屋里的人总算忍不住躲去外头听了会儿,最后再次怏怏不乐地回去屋里。 阿溟究竟是招惹了什么人回来,竟把小姑娘哄得团团转,他这几日在屋里埋头苦画,那甚么阿去就把夏意哄了去,他都好些日子没和她好好说话了…… 景深怨念着,盼先生快回来好将人撵去才是。 十五下元节,亦是小雪日,只今年小雪是见不着雪的一年,去岁好歹还飘了几粒。 适逢休沐,李夏两家一道往襄云去预备过年时的冬衣。一辆驴车,阿宝儿骑在驴上,李叔驾驴,夏先生则与夏意、景深二人坐在后边儿车板上。 至如阿溟,则十分替驴儿着想,主动提出跑去襄云即是,还拉上阿去一道。 阿去苦着脸问:“坐驴车儿去都要一个时辰,两条腿跑将去还回得来么?” 阿溟心想回不来正好,不过面上没显露这坏心思,作古正经道:“是你说要与我学功夫的,我的功夫便是自小跑出来的,京中招云山上没有一处是我没踩过的。” “噢。”阿去漠然跟去他身后。 车上的夏意关切问她:“你真要跑着去?” 阿去三两步跟去她边上,李叔已驾着驴去,她疾步走着笑道:“嗯,多走走也好,往后被人追时还跑得快些。”说完怕她唠叨赶忙转去说别的,“如果你同我说话我定不累的。” 景深别过头去,即便晓得阿去女儿家身份,却还是不妨碍他烦她来,尤其在听她说这些浑话时。 希望先生能管教管教她。 然而夏先生一早就晓得阿去是个姑娘的事儿了,这时候看小姑娘在底下走得累竟开口道:“阿去小兄弟不若也坐上来罢。” 受宠若惊的阿去忙摆摆手:“不必的先生,我权当练身手了。”她说着看一眼不苟言笑的阿溟。 夏意捋着两根草料,半转着身子与她说话,没留意景深一跃去了李叔边上要来了缰绳策驴,只觉得阿去跑得越来越慢,渐渐跟不上驴车了。 这才开口来:“你别说话了,省着体力罢。” 阿去也这么想,是以不再死命追驴车了,而是凑去了阿溟跟前,乐呵呵问:“你身上背的是什么?画儿吗?” “嗯。”阿溟看她已经开始喘粗气了,脸红扑扑的,又看眼在景深操纵之下越跑越快的驴车,劝道,“你再别说话了,当心还没到襄云就提不上气了。” “你这人,不教我功夫就算了还学会咒人了。”阿去虽抱怨了句,却再没说过话了。 阿去落去了后面,夏意也一下没个说话人了,爹爹和李叔说着午后回来打糍粑、腌寒菜的事儿,她干脆枕着脑袋看景深清瘦的背影,觉得怪好看的。 路过熟悉的大皂荚树时,前面的景深忽然回头看了眼她,她登时精神起来,不过表情仍是呆呆儿的,与他笑了一笑…… 真像个傻子,景深转过身去,驴子竟又走快了些。 及至襄云,众人在成衣坊里各自挑了衣料,量了尺寸,店家将取衣裳的时候定在一个月后才从铺子里出来。 夏先生与李叔往肉行去买猪肉去,阿宝本是想跟着阿溟一道的,却教他爹扯住领子一道往米市、肉市那边儿去了。 至于阿去,一进襄云便没了人影儿,阿溟忍不住怀着恶意揣测她又去盗人钱财了。 景深要过阿溟背着的画轴,这是昨夜率先交给他手上的,怕早上出来时先生会问起自己,可另一面,他又隐隐觉得自己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先生恐怕是早就看出他的花样来。 想来有些丢人的。 “我们要去画铺了,对么?”夏意兴致盎然。 “嗯。”他抱着画轴儿,领着夏意往观文堂方向去,走着走着突然顿住脚步看向身后阿溟。 阿溟困惑时便听一句“你不许跟着我”的话,指指自己鼻子:“我听老爷话,他说要记下你的举动。” 景深额角一跳,便是因为这个才不许他跟着的,他可不想将自己的画卖做下等画的事败露到第三个人那儿去,更何况……阿溟还是个背后说话的,届时回京去,不定多少人都晓得这事了,他景深的颜面可挂不住。 “上回就没跟着我,这回也不必了。” 阿溟叹气:“上回没随着你去属下已经很后悔了,这次——” “瞧见那边没?” 话未说完的阿溟顺着他眼神示意的方向看去,是两个县衙的捕快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着,一胖一瘦。 “若你再跟着我,我就说你偷了我的钱袋。”正好他身上没钱袋儿,反倒是阿溟腰间挂着个。 阿溟忙护好钱袋 分卷阅读45 儿,四处张望,说了句“我去瞧瞧扇子”就走了。 夏意在一旁乐呵不已,感叹:“阿溟哥哥真不会骗人,大冬日的他要去哪儿看扇子?” 会骗人的景深适时装可怜来:“他若跟了去,就晓得我的画教人轻视成哪般模样了。” 一句话便戳中了夏意的怜悯之心,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空荡荡的衣袖:“景深是最厉害的。” 随后一路上都说着赞誉他的话,小世子的虚荣心在她这儿得以膨胀,是以踏进观文堂时信心十足。 夏意记得小时候随爹爹这观文堂,不过后来由李叔替崔伯伯卖画儿后就再没来过了。 观文堂有层阁楼,构造像一个客栈,夏意进去时候仰头看顶上,比家里高出数倍来,空荡荡的四周都挂着画,赞叹一声后目光落去角落里算账的人身上时就晓得他是景深说的那个长着鲶鱼胡须的二掌柜了。 上回来时无比热闹,是因传闻中的“清河三子”带着画儿来了襄云,今日比那日则冷清得多,拨弄着算盘二掌柜的抬眼看一眼来人,认出人后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算账。 “咳——”景深等了半晌也没人上来问一句,深吸一口气咳了声儿。 “今儿不收了。”二掌柜的不等他说出口便回了。 景深耳根子蓦地涨红:“为何不收了?” “唉,”里头人叹叹气,指了指西面儿墙上挂着的画,“你自个儿瞧去。” 景深敛眉,挪步去西面儿墙上,从左看去右边,他的画仍好端端儿挂在里头,夏意也一眼认出景深的画出来…… “等什么时候,你这画卖将出去我再收你别的画,观文堂可不做亏本买卖。”清脆的算盘声在观文堂内回旋,钻进景深的耳朵里像有口洪钟在耳畔响。 夏意悄悄打量景深,这时他早没了进来前的锐气与笑脸了,她环顾一圈儿问那掌柜的:“你作何把他的画挂在这边儿?你挂去那边显眼的地方去定卖了去。” “小姑娘,那边儿是上等画的位置,可不是谁的画都能往那儿挂的,你阿兄的画就该在这边儿。” 夏意还要辩驳时教景深拦了下来,小声道:“晓得你想替我说话,不过说了也无济于事的。” 他脸上的愠怒随着耳根上红的消散一并散了去,推着小姑娘的在观文堂里绕起来。 “我们还不走吗?”她气乎乎地问。 “我总要看看他们的画哪儿比我好了。”却非他自视甚高,他与景和皆随若极师父学了近十年丹青,便是若极师父偶尔也要给几句赞誉的话,虽不多却也是大赜第一妙笔的认可,决计不是拿来给人言语糟践的。 夏意频频点头,随后指手画脚起来:“你瞧这幅,画的树像成精了一样,歪来扭去才不好看,竟然还是中等画儿呢。” “还有这幅,这个老头都被狗咬了还笑,真是疯疯癫癫。” “上头那幅画,画的蝴蝶唔——”她正点评得来劲,却教景深捂住了嘴。 景深弓着腰,凑近她面前笑:“你安慰我直说安慰的画便是,哪儿需你信口胡诌说人家的不好,你瞧瞧那个鲶鱼胡须的人教你气成什么样了。” 夏意竭力忽视怦怦儿跳的心,缩着脑袋看去二掌柜的,果然脸色臭臭的,转回头去景深已经站直来。 她缓和一阵才说:“其实我想说上头那幅蝴蝶画得可真像真的,瞧着那片花就开心得很。” 景深闻言看去,果真是一幅好画,近处蝶恋花,远处则是水色江天,峰峦若隐若现,若看的仔细些还会见得汀渚溪桥上有个婀娜倩影……他不由得看入了神,近处的几只蝴蝶就跟会动似的颤了颤翅膀。 原是堂外吹进来一股寒风吹动了画纸,里头人拢衣裳时也进了位客。 回过神来的景深跑去问那掌柜的:“那边墙上挂着的画是谁人所画,还是只是一幅周折转手来的画。” 那掌柜的结舌,撇着嘴角道:“你可真会问,一问便是跟你一样的人。” “此话何意?” “这画儿也是我收的,每两月送上几幅过来,不过人家比你强,好歹卖得出去。” 景深虽不愿承认,却也不能否认这人的画比自己的要好。 夏意从一过来便耷拉着眼皮颇为怨念地看着那掌柜的,掌柜的被盯久了转去瞧她眼,问:“小姑娘怎么凶巴巴的?” 说着就从高台上伸出一只手来。 景深长臂拦住他:“你做什么?” 那人不睬景深,只对夏意道:“手伸出来。” 夏意睁大眼,伸出一只手去,而后手心哗啦啦掉了一把炒熟的西瓜子,清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了两圈,问他:“你作何给我这个?” “求求你别瞪我了。” 夏意腆颜,红着耳朵垂下头去。 后来还是景深点了点她脑袋,才挪动脚步出观文堂去的,出去之前景深慷慨一挥手将画留在掌柜的眼前,道:“这画全当是抵那几颗瓜子。” 二人并肩潇洒出了观文堂,走在街巷时竟无丝毫的不快,才不像是被回绝的人,直到……直到景深途径路边叫卖的小摊铺时。 首饰摊铺前吆喝的姑娘见着景深时,眼一亮尖着嗓子招呼:“公子啊,你可算来了——” “你认错人了。”景深打住她的话,一边捂住夏意耳朵,一边带着她往远处跑…… ======================== “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隆冬大雪夜,堂屋里烛光摇曳,小几上摆着碟没吃净的烤糍粑,糍粑边的交椅上夏先生阖眼酣睡着。 夏意则抱膝坐在小凳儿上,泥胎炉烧得殷红一片,带着她面颊也染上酡色,迷迷糊糊间背着这首颇应景的五绝。 景深再替她斟满一杯新醅的桑落酒,举着自己的酒杯,面上浮着浅醉的笑意:“能饮一杯无?” “能的呀。”她豪迈举起酒盏儿,一饮而尽。 一杯复一杯,再端着酒壶斟酒时只出来一两滴,原不知不觉竟喝光了一壶,景深还是不死心地上下晃了晃酒壶。 屋外风雪将门口的厚棉帘掀了个间隙,大片的雪趁机钻进堂屋来,却很快教暖融融的热气与酒气热得化了。 景深背心教寒风吹得冷,这才清醒些,听到夏意咕哝声时才发现她已经倒头在先生膝上睡了去。 唔……这父女二人的酒量可真差,尤其先生,三两杯便不省人事了,还不如他家的小丫头厉害。 醉酒的小丫头不老实地挥了挥手,差点儿挥去红彤彤的小炉上,景深心下一悸当即跑去拽着她的小凳子往后拖了截。 如是一来,她的脑袋也没可倚靠的地方,他手托着她脑袋瓜,长腿往一侧伸去勾了把交椅来给她垫脑袋。 硬邦 分卷阅读46 邦还冰冰凉凉的,才没有先生穿着厚棉服的膝盖暖和舒适,夏意不开心地睁开恍惝醉眼。 景深未见她醒,而是看去躺在椅子上酣睡的先生,随后过去他前头,竭力将人背在背上要往外头去。 “你们去哪儿?”醉酒的夏意看去两人身影,像是一前一后要出去似的。 “我送先生回屋睡觉,你乖乖儿趴着,不许摸那炉子。” 她哼哼笑两声,弯着眼:“我又不蠢。” 景深教她呆蠢样惹笑,后才背着先生出去,这场雪昨个儿日迭时就下起来了,冬月朔日便是大雪日,一场大雪这般下了一整日,院里都积起寸厚的雪来…… 才从暖洋洋的堂屋出来就跟落入冰窖似的,小院里只有堂屋里一抹光亮与地上白皑皑的雪,他只有摸着黑将人送进屋去,先生身量比他还高大,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总算安顿好了先生。 刚想坐着歇会儿的景深忽想到尚且独自待在堂屋里的夏意,紧忙往回走。 在寒风里走了个来回,原本五成清醒的人这时已有七分清醒来,钻进堂屋时夏意正端着腰板看着门口,一见他便做出副地包天的嘟嘴模样,一声不吭,这样看去脸上的小肉更明显了。 他掸了掸身上的雪,到炉边烤了烤手去戳她肥肉:“这不是回来了么,还撅着嘴作甚?” 夏意听后,虽嘴还撅着,不过眼皮子已耷拉上了,脑袋往右一偏,眼见着要撞去椅子扶手上时景深用力一拽,将人拽来他这边……改成撞在他下巴上了。 他呲着牙,口里隐约有股血腥味,和着酒气生疼着,反观夏意,只摸了摸有些疼的脑袋便安心倚在他肩上了,口中还念念有词。 景深认命地叹口气,谁教他人在她屋檐底下,背上夏意便往她卧屋里去……他也是出于不得已才要去小姑娘屋里的,总不能将她丢在堂屋里不管罢,夜里这般冷。 风雪呼啸,院子里一片白。 夏意紧紧儿抱住景深脖颈,脸蛋埋在他肩窝处寻暖和。景深只觉得耳朵教她头发撩得有些痒,却避之不及,忍着痒用头顶开了夏意的卧房门。 里头黑洞洞一片,景深反复闭眼睁眼几次才看清些,摸索着道将她送去床上,鞋也没给人脱便抽出棉被给她盖好,满身的酒气中竟散出股茉莉的清香来,看不出她还这般讲究地薰过被子。 “唔……”脸贴在棉枕上的人发出像小狗酣睡的声音。 他听着声音笑了笑,不过心里有分寸,决计不多待,结果才走开两步就听见床上的小姑娘叫他声后又嘀咕句。 “什么?”景深停下步子问了句,后才觉察自己是在问一个醉鬼。 哪料醉鬼夏意听话地又说了遍,他仍未听太清楚,长吁一声躬身问:“你说什么?” “能饮一杯无?” “……” 果真是个醉鬼说着醉话,景深决然出屋。 只不久又推门进来,手上拿着取火几下将屋里的火盆点上才真正儿走了。 风雪难解酲,纸帐梅花醉梦间,夏意的梦中人从此添了个景深。 给她斟酒的梦中人。 短短一两日,若榴便也成了白头,小山矮陂、茅檐屋顶皆白茫茫一片。 翌日禺中时太阳忽探出头来,树影移阶,只麻雀结伴飞来小院里,寻寻觅觅后歇去廊下唱歌。 啁啾声中,半张脸贴在枕间的夏意缓睁开眼,眼见暾暾冬日照进屋来,榻几上搁着的剪子明晃晃地发着光。 雪停了啊。 她裹着被子滚上两圈,手背揉揉眼强迫自己清醒些,却发现身上衣裳穿的好好儿的,就连鞋也没脱,想着突然苦丧了脸,也不嫌冷地揭开棉被看,果真发现床尾的被褥上教自个儿蹬了几个灰印儿出来,唉,这还是前些时候才洗好薰过的。 再一闻,身上尚存着股酒气,便抱着被角回想昨个儿饮酒、烤糍粑的事儿—— 往年也与爹爹喝过酒,米酒或是百花酿一类,只那时候是一人一杯,至多不超过两钟的。昨儿却不一样,有景深在,竟喝了那一大坛去,还醉得记不清后头的事来…… 只记得喝高兴时做了件不该做的事儿,便是自己随着景深一起怂恿爹爹喝了三四钟,然后爹爹就醉倒了。爹爹不论什么佳节都不爱饮酒,只因不胜酒力,昨儿犯浑劝他喝得多了,也不知现下醒了没。 念及此她又闻了闻袖摆下床去,想着去烧热水来再洗一回,才一推门廊下房梁上的麻雀就砉的声扑棱着飞开,齐齐歇去了石榴树的枝桠上,踢得积雪簌簌落下来,入眼的是满院的雪。 “哇……”她忍不住低低惊叹声,去年大雪时虽也下雪了,不过只比小雪时大了一点,积雪不深,今冬还未到冬至便积起雪来了。 正欲往雪地上踩踩时就听雪被人踩出咯吱声,顺着沙沙声响看去,景深正提着两个木桶朝井亭底下去,不过他才走到梧树底下就福至心灵般地停住步子看来她这边。 四目相对,夏意忽忆起还没梳头洗漱过,忙抱头捂住乱糟糟的发。 “你醒了?”景深寒暄一句,寒暄的话便是明知故问的话。 “嗯。”她想了想,抱头跑去他边上,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儿。 景深提着桶,看着笑了声儿,问她:“你捂着头做什么?” “我还没梳头。”她平日里可是个爱整洁的,才不会似今日这样脏兮兮胡乱跑的。 “小厨里烧着两锅水,待会儿替你送去门前……”景深说完,也不待夏意反应过来便转身去了井边转辘轳。 不会儿夏意便凑来一旁,问:“你在替我备沐浴用的水么?” 景深忍了会儿,才“嗯”了声。 “早间先生匆忙出门时见我醒了,便多嘱咐了句给你烧些热水唔——的话。”他解释完补上一句,“还说雪后路滑,午间在家里做饭吃,就不必去学堂了。” “好,等我洗好给你做好吃的。”她说完松开抱头的手,提起腿边一桶水往庖厨去。 尚在汲水的景深没拦住,便抬高声在身后笑话她:“原你头发比大橘的窝还乱啊。” 闻言,浅粉布鞋踩在雪地上的脚印便深了些,景深也提上桶水跟进厨房里,此时灶上锅里的水已跳出小花来。 锅底柴禾烧的旺,夏意蹲坐在小杌子上召他来:“你来暖和暖和手罢,别生了冻疮。” 景深手确系已冻得通红,他坐去翻转烤着火,目光在他的手与夏意的手上巡视许久……遥记得初来时,她洗石榴时他还忧心过她的手会变成椿娘那样,如今看来,不止小姑娘的手会变粗,便是他自己的手也会成那样罢。 劈柴打水、生火洗衣,生将自己活成个卑田院乞儿模样,如今还要给一个小姑娘烧沐浴的水,若是教他那些兄弟好友晓得 分卷阅读47 后也不知会被笑成什么模样。 “唔,景深,水好似好了……”身旁的夏意在他想事时就起身来,这时声音混在水沸声中,含蓄却又明显地暗示一句。 他好笑地端下水,将早先烧好的几锅与这次的热水一并送去她屋前才任她去。 一时又闲下来的景深干脆就缩灶台前取暖,忽想起下雪这两日都没见过阿溟了,不是说要时刻看着他传信去京里么,天一冷就偷懒可还行? 想到京城,他不禁对着眼底十根指头算了算归期,仍旧是遥遥无期……又想到好久之前托一个粮商送的信,若那人不蠢、那几封信也未出差池的话,这时候理应送到了,不过那时考虑着身份,没教人将信送去王府,而是送去了京城宁家。 宁家系名门望族,去了京城只消一打探就知在哪儿了…… “咚咚——”院门一响,惊起树上那几只鸟儿,朝屋后飞去。 景深开了门,见是阿去在门外冻得跺脚,这回手上拿着的是一枝红梅,开了一两朵余下的又全是花苞儿。 说来,这两日也没见阿去来过,天一冷就不送花可还行? 阿去朝左试探着进门,未果,随即换去右边,还是进不去院里才笑:“景兄弟别挡着路嘛,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夏意她在洗澡。” 阿去登时做作地睁圆了眼,语气忿忿:“好个小子,你怎知她在洗澡的,什么时候还学会偷看姑娘家洗澡了?” 景深额角微跳,本着教养没才没白她一眼,利落转身回小厨房里,才将坐下门口的厚门帘儿就被掀开。 “景兄弟,我有些话想问问你。” “什么话?” 阿去将红梅搁在灶台上,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上头歪歪扭扭的写这个“阿”字。 “你瞧着像有学问的,我问你‘阿溟’的‘溟’字该怎么写?” “……”景深静默无言,良晌才从灶火里钳了根烧得黑乎乎的柴禾出来,在地上写了个溟字。 阿去扭着脑袋欣赏好久,吹捧一句:“景兄弟字写得可真好,跟你人似的。”而后捡起那根柴禾照着地上的字又歪歪扭扭地写了个“溟”字在信封上。 开始就有些好奇的景深这时总算忍不住了,却还是状似不经意地问:“这是给阿溟写的?你们不就住在一个院子里么,有什么话非得写在信上说?” 重新抚好信封的阿去欠揍道:“想知道啊?先叫一声姐姐来。” 少年用脚碾擦去了地上的“溟”字,转身不欲理睬阿去。 哪知阿去揣好信起身来,问:“午间你们要去学堂吃吗?若是不去……”说着阿溟摆出主人家的架子来,“若是不去,我给你们做饭吃罢。” 景深想起先生的话,心念微动:“你想做便做罢。” 阿去虽人不正经些,做的饭菜却挺好吃的……景深想着暗自鄙薄自己一番。 梁上挂着的台鲞是上回去襄云时买来的,阿去便做起一道台鲞煨肉,时值冬日,又是小乡村里,鲜少有新鲜菜果,这时只找着些冬生的韭黄与易养的黄芽菜,原本味美的晚菘在孟冬时便没了。 刀噌噌切着菜,预备下锅炒时就见一个粉色小身影钻进厨房来。 “阿去!”夏意笑嘻嘻跑来她跟前,头发还湿哒哒的,“你怎么突然跑来做饭?好久没见着你了。” 话音未落就教景深揪着往后,听他在顶上训斥:“头发湿漉漉就出来,不怕结冰么?” “噢。”夏意乖乖坐下烤头发,方才洗好后跑了几遭才将浴桶里的水倒去茅房里,这时是又累又冻。 暖和些偏仰着头问阿去:“你做了些什么?” “台鲞煨肉、醋溜黄芽菜、韭黄炒黄芽……” 说来说去只这三样东西,景深倏地笑出声,不说菜名儿他还觉察不出近来吃的东西有什么不对,而今想来,可不就是冬菜花样少么? 阿去却当他是在笑她,出言来:“你笑什么,只是如今是冬日,若是别的时节,我会做的可多了去,山海兜、橙玉生、樱桃煎,有什么是我不会的?” 夏意听着摆出一脸憧憬:“到时候我能和你一起学么?” 切干姜的刀微顿了顿,把着刀的阿去看去两人,声音放低:“这些日子我要回去一趟,过年时就是我那倒霉师父的忌日。”至于还回不回若榴,她也不知道了。 “你要回去?什么时候?”夏意蓦地抬头,揪了揪衣角,心下涌上颇为熟悉的失落感,上回景深说这话时也有过这感觉。 景深有家,他终有一日会回去的。可她以为像阿去这样的,真正没有家的,是不会离开的…… 眼前阿去又笑成了平日那样,答:“吃了饭就走。” 这话一出,连景深都愣了下,看眼阿去又看眼夏意。 愈发怏怏的夏意敛眉,撇着嘴角问她:“你为何今儿才说?” “唉,我也是见下雪了才想起我那倒霉师父的,等雪停了就去了。” 头发才半干的夏意闷声跑出小屋去,在廊下等了会儿,身后竟一人也没追出来,存着疑扒拉开帘子:“你们都不安慰安慰我么?” 景深面露惊讶之色,后问:“难道你不是要回屋拿饯别礼么?” “……”夏意使劲丢开帘子,回去在小屋里四处翻找,近来一直在绣那身戏服,其余的小物件竟是一个没绣,好久才找到个崭新没用过的东西,想了想还是揣进怀里出门去。 到厨里时阿去已溜好了道黄芽菜,一见便巴巴儿:“给我瞧瞧,你要送我什么?” “这个。”她从怀里抽出条又长又大的矩形巾子,上头绣着几朵肥硕的牡丹与翩翩起舞的蝴蝶。 景深起身绕来她前头,与阿去一道欣赏这大方巾。 “真好看啊,”阿去夸,“不过这是……” “若夏日里用绣花枕头嫌热,换竹藤编的枕头时就可以盖上这个,不仅不硌,还好看的呀。” “可盖上不又热了么?”景深指出纰漏。 “……”阿去瞪他眼,慎重接过,叠了几叠塞进怀里,“省得了,不过我倒觉得冬日盖在绣花枕头上也成。” 夏意闻言垂头,这帕子去岁夏日时绣的,做好了才觉得不中用一直搁在箱子里。 “好了,再说会儿菜便凉了,我再炒个韭黄芽菜便开吃!” 阿去转去做最后一道菜,夏意则拖着景深从小堂屋里搬来两张椅子拼在灶台前,到吃饭时三人便坐在矮凳小杌子上。 夏意替阿去夹菜问她:“当真吃过便走么?” “不然我刷过碗再走?”她玩笑一句,才放正经取出起先的那封信来伸去夏意面前。 “这是什么?” “给阿溟的信,你见着他就帮我把信给他罢。” “哦。”她应下。 下一刻便听阿 分卷阅读48 去悠悠叹气:“不过就是前日亲了他下,竟两日没敢出屋了。” 这话说的平常到像是在说昨日吃过什么一样,夏意却听得涨红了脸,险些噎着:“你亲他作甚?” “我看他好看就亲了啊,你年纪还小,不懂也是。” 夏意干笑两声,原本的离别愁绪忽染上了些诡异的好笑。 饭后夏意随阿去一道刷过碗后,阿去便回李叔院里胡乱收拾了个小包袱出来,呆白雪地上,夏意怂了怂鼻子:“你不与阿溟哥哥道别么?” “都在信里了。” “那我们还会见么?” “有缘自还会见的,”阿去说完转头看倚在门上的景深,“景兄弟,我们也有缘再见啊。” “你别胡说,我们才没缘分。” 阿去抖抖肩上的小包袱,挥挥手:“那我去了。” “嗯。” 挥手作别时远路上传来阵阵踢踏声,似是马蹄声,三人顺声看去,一个魁梧的男人正驾着匹马往这边来。 阿去猜是来了热闹,便先打住离开的步伐,静候着人来。 三人雪地驻足,特特马蹄声渐进,黑袍男人见着三人后一勒马,在马儿嘶鸣声中跃身下来,身后养得油光水滑的马儿呼哧一口热气出来。 男人肩上背着个大包袱,三两步走将来,朝景深打躬作揖道:“少爷。” 第34章踏雪马 阿去终还是没留下凑这热闹,只多看了那魁梧男子几眼便与夏、景二人道别上了路。 本是该多离愁的夏意,在阿去走后却又多了件事儿,便是招待这个不速之客进屋去。 家中没有新茶,只能用去岁的茶招待人,夏意守着小厨屋煎茶时耳朵竖得高高儿的,却仍是听不见堂屋动静。 存着些好奇,又按捺着些许忧思,终于还是蹑手蹑脚过去帘边儿,牵开帘子想听听那二人说些什么话。 好巧景深背对她坐着,正好挡住那个黑袍男人的视线,她听得很安全。 起先只听包袱的碎碎声,后见景深伸手接过什么东西,听他出言:“父——” 才说了一字,景深便转过头,偷听人说话的夏意直对上他的眼,有些心虚地丢开厚帘子躲在门框后。 “父亲可说别的话了?” 倚在土墙上的夏意立地竖起耳朵,板着脸听得极为认真。 “没。”男人微顿,旋即道,“不过七爷有话问您。” “噢?他有什么话?” “七爷问怎不见您给他写信。”男人一板一眼答话。 “你回去告诉他,他整日不见踪影,一年到头不在京中,便是想送信给他也要有缘才见得着。” “是。” 夏意听到这才没再接着听,坐回茶壶边上,只手托腮只手转着阿去留下的那枝红梅,耳边有许许文火声与煎茶声,直至茶香漫出来才慢吞吞放下花、提壶出去…… 那黑衣男子此时已静坐在一旁,景深则拆了封信在看,夏意先替那人斟了杯茶,那人似是受宠若惊,忙与她顿颔。 她也点点头才缩去景深那儿,扫一眼他手边,几上竟搁了有十数封信。 他家里人可真多…… “你不坐下傻站着作甚?”景深重新折好信纸,问呆在一侧的人。 有所思的小姑娘沮丧着眨眨眼,放下茶壶坐去他边上,藏在衣摆底下的两只脚点了点地,转眼问他:“你爹爹可是改了主意?” “他从不改主意的。”景深端着茶盏,悠悠儿啜口茶答她。 听了这话,夏意才给自己斟了杯热茶,脚尖安分不再点地,只抱着茶盏小口小口抿着。 阿去才走,她不想景深也走,那样…… 院外忽传来声马的嘶鸣声,敲碎这一霎的静。对面坐着的黑衣男子闻声急切起身,与二人点点头便往院外去,才一出去便听他中气十足地吼了声,二人这才相视一眼跟出去。 雪地上,一匹棕马精神矍铄立在较远的棵老松下,骑在它上头的正是方才就走了的阿去。阿去一见夏意出来,松开牵缰绳的手与她挥了挥。 夏意怔愣,小心翼翼回挥下手,目光慢慢落去前头那个丢了马的男人身上,悻悻收回。 朔风儿刮得人耳朵疼,男人威逼阿去将马还回来,逆着风声传来的却是阿去一句:“我走路太慢,还是想借仁兄马一用。” 见男人阔步追去,阿去一夹腿马儿便特特疾骋起来,留下个比方才离开时要飒爽百倍的背影。 眼前场景……夏意只有捏住自己脸蛋,不许自个儿笑出声来。一来是知这时候笑是为不厚道,二来则是她需要静下来琢磨琢磨这时候替阿去开心有几成助纣为虐的嫌疑在? 痛失爱马的男人仍驻足在雪地里,似是备受打击,瞧着有些无助。 收敛好笑意的人仰头问景深:“他要怎么办?” “他还有阿溟在。”景深示意下临院院门前立着的阿溟,显然他也是听了马叫声出来的,这会儿正望着马儿去的方向发怔。 见了阿溟,夏意便将袖兜儿里揣的信取出来,展平时上头用黑灰写的字已有些糊了,她指腹擦拭擦拭才往发呆的阿溟那儿去…… 入了夜,阿溟借了半张床与他那仍怄着气的师兄,留宿一夜后又驾着长耳公送他去了襄云递铺,“以权谋私”地在驿站借了匹马儿才回京去。 不过阿溟始终心不在焉,此后半月都是副无精打采样,十五这早下树时,脚一滑便给摔了,那模样狼狈得紧。 原本在井边儿汲水的先生下巴缩了缩,耷拉着眼皮子看他,良久问:“要坐到什么时候去?还是腿伤了?” 腿是没伤,阿溟起身抓抓脑袋:“先生早好。”问了好才问他,“他们可在屋里?” 往常先生在家歇息时阿溟都不敢造次下地来,只先生在学堂时才下来找那二人玩儿。今儿缘着脑子糊涂,竟当着先生的面儿闯了民宅,多少难堪的。 好在先生不在意这事,打好了水与他道:“你来前不久便出去玩儿了。” 阿溟便又顺着梧桐树缘墙去了屋顶,放眼看见一高一低的人影走去村里那棵大楝树…… 到了大楝树下时,矮的那个复又长叹一声。 如此唉声连连一路了,景深没忍住,拿手上笔杆子敲了敲她脑袋:“你一早叹了几声气了可省得?” 夏意揉揉脑袋,嗔怨看他眼:“阿去走了快半月了。” 今早插在她房里的梅花开全了,好看得很……月初的积雪已化了去,冬至就在眼前,估摸着又快下雪了。 景深拿笔敲打敲打手心,问:“走了半月又如何?” “你没觉察阿溟哥哥打阿去走后就不对劲了么?”原本性子那般淡然的人,阿去走后就跟失了魂儿似的。 “不对劲 分卷阅读49 么?”景深好似在认真回想,可并未得出什么,只笑她,“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是我在胡思乱想么?” “不是么?若你将这多的心思都用去刺绣上头,你早成了——” 景深看着跟前这个傻乎乎的爱多管闲事闲操心的小姑娘,吞下原本要说的话,他丝毫想不出她去做那绣娘会是什么模样。 做什么绣娘啊? 偏她对什么都好奇:“我早成了什么?” “你早成了跟芝婆婆一样厉害的人。” 他哈一口暖气,转而问她:“你娘作何想教你习女红?” 夏意转转眼,瞄去天上一朵阴云那儿,讲了些旧事来:“芝婆婆说,那是我娘跟她置气时说的话……那时候娘与爹爹才来若榴,晓得芝婆婆精女红后她就去央芝婆婆,求她传授一二技法,可偏偏娘是一点做女红的天赋也没的,芝婆婆气坏便说不教蠢笨的,我娘便说将来她有了女儿定能比她厉害百倍的。” “那你初学时——”景深一转头,见她眼下挂着一滴晶莹的泪珠儿,结巴道,“你,你别哭啊。” 夏意存着疑惑抹了那滴水珠儿去,仔细看了看指尖。她不过是说起娘亲感怀些,怎会哭呢? 不须臾额间便是一凉,她仰头看,又一粒细雪落在睫毛上,片刻融化。 她笑开,抹了把脸:“又下雪了啊景深!” “瞧见了,还当是你哭了。” “我从不哭的。” “我却记得先生不给你买书时就哭过。” “那次不算。”她反驳着,又想回方才的一番话,便跳回去原先的话茬上补一句,“可我娘丝毫不蠢笨的,她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 “嗯,我省得——排在先生上头的夏夫人。” 这回夏意又反悔来,神色认真:“不成,爹爹和娘亲都要排在第一个。” “好好好,既你抵赖了便就你说了算。” 本就冻得红彤彤的脸这下更红了,她怯声:“我从不抵赖的。” “那是谁分明应过替我绣个小石榴后又反悔的?” 旧事重提,夏意就像是给人按住了脑袋,急得打转儿,又将那日芝婆婆教导她的话解释给景深。 这模样反倒叫景深不好意思来,好生道一回歉:“你别急,是我小肚鸡肠了,分明说过不气的事又抬了出来。” 夏意支吾:“你才不小肚鸡肠,你是我见过最大肚的人……”最近每顿都能吃两大碗儿饭去。 小雪不时就着风撒几颗下来,在鼻尖或是肩头化去,两人加快步子到了易家。这次来是为给大橘画像儿的——据易家奶奶说,大橘到冬月底就能生了,眼下到了望日,再过半月就能有少说三只小猫崽儿了。 景深跟夏意两个不知哪两根筋搭在一起了,就想着要给临产的大橘画一幅像,便与小满约好了今日将大橘从富贵叔家抱来画画儿。 正值休沐日,两人去时易寔也坐在堂屋里,大橘则蜷缩在易家奶奶跟小满脚边儿,除去这几人外里正与他媳妇、弟媳都在堂屋坐着,整整齐齐。 几双眼齐刷刷看来景深,他一把圈回要去小满身边坐的夏意,声音低低的有些委屈:“这事儿可也有你的份儿。” 言下之意,她不能像没事人那样躲在一旁。夏意闷声应下,与他一道站去桌边儿,看着他僵着脑袋照猫画猫,瞧着比罚扫学堂人还要惨…… 就这样惨兮兮画到中途时,易家奶奶手上的线团一落,端端儿砸在了大橘头上,如此一来懒惰如大橘都动手刨了刨那线团。 景深心情松缓些,几挥笔画好来——在一只神情惫懒的大肚猫的脑袋顶上添了个毛茸茸的线团儿,仔细看还能见着猫爪上缠着两圈。 画好后屋里老少都围过来看这画,易家奶奶带头,领着儿孙将景深夸了好一番。若非画上只水墨勾勒,景深还当自己作了幅逼真至极的画出来,他不过是给猫儿画了幅小像,里正一家可真热情…… 此时的夏意也投身进夸赞景深的行列,热情不比易家人低,唯独易寔浅笑守在人后头。 后受人冷落的主角不乐意来,拖着极其肥胖的身躯到景深腿边“喵呜”一声,景深不敢抱大肚儿猫起来,只好将画张开在它眼前。 也不知是看懂没看懂,大橘又就地躺了下去,蜷缩着肚子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众人发笑时外头进来一人问:“一早不在,出了什么喜事?” 看见夏意二人后又笑:“原是来了客。” 小满见他,忙与他哼哼:“可算回来了,三哥等驴车等了快一早了。” 易峰摸着后脑勺笑:“不是赶着给你春花姐送宝贝去么?这就送阿寔去襄云。” 易寔忙道:“听小意说来时就在落雪,还是我自个儿去罢。” “不成,就那会儿撒了几颗罢了,再说了,”易峰瞅一眼易家奶奶,“你这是想教我挨奶奶打。” 果真,易家奶奶一听这话就凶他:“你但凡是听话些谁还会打你,昨儿阿寔就说要去襄云,你一早还赶着车给跑了,跑也就算了,日日寻那李家姑娘,你倒是把人给娶回来呀——” “奶奶,您也别念叨二哥了,三哥还要赶去县里呢。” 易峰也附和,易寔这当口便没再多言,只回屋里拿了伞与一早备好的礼出来,只他没想到,出来时见到的是小满、小意与景深都坐在驴车上的场景,挑一挑眉。 小满招手:“三哥,还愣着作甚?小意和景深也想同我们一道去!” 第35章眉梢喜 长耳公从村西到了村东时停了一脚,两人下车放东西且与先生说这事。 正在屋里批卷的夏先生忍不住说二人一番:“明儿就去襄云,便是一日也等不得么?” 上月的新衣该是制好了,李元与他已说好明儿去取的话,他们两个倒好,急着给人添麻烦去。 夏意指尖敲点着书案,有些着急:“人还在外头等我们呢,爹爹莫再怪我们了,我们会乖乖儿将衣裳取回来的。” “去罢去罢,将伞带上。”说着又将钱袋儿丢给她。 再从小院出来时,景深手上拿着两把油纸伞,夏意手上则是个钱袋儿,爬上车后两两对坐。 夏意捧着钱袋儿,有如捧了一捧儿珠玉珍宝,眉飞色舞的,坐在她对面的景深与易寔一致笑起来。 身旁小满问她:“你去买什么?” 夏意收好钱袋儿,茫然摇头:“你呢?” “昨儿管我爹娘要了钱,去买胭脂、妆粉。”小满红着脸说,笑眯了眼。 前头驾驴的易峰听后掉头问小满:“胭脂?你觉着你春花姐会稀罕不?” “肯定稀罕的呀,二哥要买?” 易峰嘿嘿笑两声,算是应了。 小满又碰了碰夏意胳 分卷阅读50 膊:“不然你同我一道买,我们涂一样的脂粉。” “我也能抹么?我没见过有人搽那东西的……”都是在书里瞧见那些姑娘小姐爱涂抹。 “我大嫂与大哥成婚时她就涂过,好看得很。” 夏意教她说的微微心动,摇摆不定时抬头询问景深:“你觉得我能买么?” 被问到的人身子前倾些,凑近看她的脸,教驴车颠了下才直回腰:“我觉得你不抹那些也好看。” 易小满闻言斜眼,轻飘飘睨了景深一眼,再瞧夏意,夸她一句就笑弯了眼,问景深:“那你家中姐妹用这么?” 景深想想景蕖,平日教一群宫女又是描眉又是点唇的,每回见她时皆是盛装打扮过的,端庄好看得很,如实答:“用的。” 夏意又沉吟思索会儿,一直到襄云才大致拿定了主意。 驴车进了城门后没停下,而是先将易寔送去了一户人家外,待他提着礼进去后易峰才领着几个小的找地方停驴车。 “那是谁家,门好生气派。” “你不晓得?是县令家,今日是他家公子及冠生辰呢,专程教人来家里请三哥去,我爹、二叔备了好些日子的礼……” 两个小姑娘窸窸窣窣说话间,易峰将驴车托付好,便带着小妹往寻那卖胭脂水粉的地方,夏意跟小满挽着胳膊兴冲冲往前走,景深晓得是拦不住她了,也跟上。 不过途径回春堂时步子犹疑一下,尔后叫住人:“不若你们到胭脂铺去,我往观文堂瞧瞧。” 夏意自然晓得他为何想去观文堂,一时两处都想去了,不过在易小满看负心汉的眼神之下坚持未动摇地让景深一人去了。 景深穿过布行,路上行人渐稀,观文堂内更是冷清,景深进来时只有两个小伙计躲在帐台里头取暖,其中一个便是他头次来观文堂时替他叫掌柜的那个,见他后打个呵欠继续烤火。 景深也不稀罕他的招呼,转身在一面墙上找起画来,上回挂那幅烟渚沙汀画的位置已换上了别的画,想来是被买了去,这回预备去阁楼上一睹下所谓一等画是怎样风采——至于特等画,但凡是真迹的定不会大咧咧挂在这店里。 那伙计到这时候才跟过来,问:“客官今儿是来买画儿的?” “赏画来。” 小伙计嗟叹声,引他去阁楼,一路上拐弯儿抹角说了些教小少年多学学再来卖画儿的话,景深恍若未闻,直奔久闻大名的“清河三子”那儿去。 如今观文堂里剩的三幅只留作珍藏画作不卖的,是以才存得住,景深在第一幅画前驻足观摩许久,未能看懂其中深意……看不透深意便罢,画中山水还布置迫塞、楼殿模糊错杂,如何看也不像是妙笔。 再瞧第二幅,佳在是小幅画,所画松竹枝干遒劲,可画石只画一面,浓淡失宜,抛去意境不谈,画工上便不知忌讳。 景深反省片刻,确定自己不是心怀妒忌才这般大肆点评的,而是他自信他的品鉴力。身为若极师父唯二的弟子之一,他好歹见过今人佳作,更不提父王与圣上所藏古人粉本,神妙之作见识过不少的。 看去最后一幅时,景深已心生了粗浮之气,欣赏不得,转身看那候的不耐烦的小伙计问:“这当真是‘清河三子’的佳作?” “可不是,你瞧底下还张了咱掌柜亲自提笔写的画论。” 景深埋头看去,喉头登时一哽。 “清河巡抚黄大人独子黄忖作,此画……” 景深略过多余吹捧的话看去中间那幅的画论,上头写着“松然府知府周大人之子周雅达作,此画……” 忽有些后悔,他作何费这么些时候来看这等画儿,没想到世人趋炎附势到这地步来。 转念他又想到当初在京里时,他作的画也是教好多人赞誉过的,那时他还志满意得的,这时候想来莫非那些人也只是冲着他那个世子名印在赞扬么? 他走在小伙计前头下阁楼去,这次却见着了二掌柜的在堂前送一人。 他停下问小伙计:“你家大掌柜的可是从不来这观文堂?” 小伙计哪敢说是,只道:“有新画来时就来……” 二掌柜的约莫是听见身后的声音,转身看了眼,瞧见景深时一愣,忙转回去叫住那个才要出去的青衫男人。 “主簿大人,便是那位小少年。” 被叫做主簿大人的人看来景深,笑着招呼他过去,问:“我方才挑的幅唤做‘寒云出岫图’的画儿可是你所作?” 景深心突突跳了两下,猜出七八分来,憋着大气点点头:“正是晚辈所作。” “不知小兄弟师承何门何派?” 这话……自是不能如实答的,他信口拈来:“无门无派,只早些年与一位不知名的先生学过。” “我年少时有幸见过若极先生一面,今日一见你的画,竟觉画中笔墨有几分若极先生的神韵在……”那人说着问景深,“小兄弟唤做什么?家住何处?” 景深则还没从他提及若极师父的事上回过神,二掌柜的狠瞪了他眼他才答话:“我叫夏深,家住襄云。” 他这时候才不会傻到说出自个儿的姓氏,大赜国姓,在这位见过若极师父的人面前还是不提的好,便自作主张冠了夏先生的姓。 那人喃喃念了下“夏深”这个名字,又问:“可是‘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的夏深?是个好名儿,只不知襄云夏先生是你什么人?” 景深:“……”失策了,不知现在说他叫景深还来得及么? “是先生……”他含糊其辞,只求他赶紧带着画走罢。 幸而那主簿大人没再问这事,又介绍起自己来,叫作戴成,系县衙里的主簿,景深叫他声戴先生,戴成又说了好一番他将来必有大成的话,听得景深又是高兴又是心虚的,好久后人才走。 戴大人去后,那二掌柜的这时看景深的模样与之前不一样些,和善一笑,两撇胡须翘起来,道:“好小子,倒没看错你,往后你的画我收做中等,可记得多画常来啊。” 景深淡淡觑他眼,轻哼一声:“唯利是图。” 掌柜的不恼,只一拊掌,附和他笑道:“小兄弟说得对。” 如此厚颜无耻姿态,景深阔步往外去,却教掌柜的拦住进了耳屋里,才进去便摸出两小块碎银来:“你那两幅画都卖了出去,这些你拿去给你妹子买吃的去。” 景深看着送来手边儿的碎银,动摇了再不卖画的心思,又听掌柜的说:“方才戴大人之所以买了你的画,还是我劝他看过的呢,他往日来可只买延祚先生的画去,今儿延祚先生的画教人买了去他便要走,还是我请他看过你的画儿的。” 说完看景深不信,又重申遍:“若是骗了你,明儿一分钱也赚不着。” 分卷阅读51 “延祚先生是谁?” “你这小少年,这时候是说延祚先生的时候么?”掌柜的先唬一句,才说,“可记得上回你问过我的那幅画么,便是延祚先生所画。” 原是如此,景深愈发觉得那位戴先生颇有品鉴力的,这时忽听掌柜的疑惑声儿—— “咦,方才你可是说你家住若榴?那就奇了,这延祚先生传闻也是若榴人,你怎会不省得他?” “若榴人士?” 掌柜点头。 到出观文堂时,景深仍琢磨着那延祚先生是何人,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延祚先生就是若钦先生。 不对……景深狠敲了下脑袋。 可真是蠢笨,那日在小溪边上见着的崔伯伯,可不就是在若榴画画的人么,愈想愈有可能,景深想,回去当再问问先生他是何人才是。 接近午时,走前易峰说午间在小酒家吃好的,说时候到了襄云楼外聚头便是。他往襄云楼去时特地绕了下远道,见着了那个卖耳饰的小铺,翘首阔步过去。 还没走到就听那卖首饰的姑娘问:“公子啊,上回见着我你跑什么呀?” 景公子佯装成疑惑模样,问:“几时见过你跑了?” 那姑娘喃喃:“不成真是我看错了?” “我之前央你多留些时候的耳坠儿可还在?” “我藏在底下自然是还在的,不过你晓得,这对坠儿可人,若是摆在显眼地方定没了……我替你留了这好久,公子看?” “嗯,多付些钱是应该的。”身上有两块碎银的景深气粗道。 卖首饰的姑娘这才爽快将那对石榴色的小珠儿耳坠交给他,他给了块碎银去还找了十来个铜板回来,收好铜板单看耳坠儿。 透红得像真的石榴粒,比那些劣质珠子好看得多,她倒是很有眼光。他拿自己的锦帕儿裹好耳坠儿,揣进袖袋里,眉梢带喜朝襄云楼去…… 第36章点绛唇 襄云楼用过晌饭后,夏意跟小满又欢喜转去糖坊,一时没忍住便诸般蜜糖各买了些,后又随小满去买萁豆、熟药。 小药铺里头,小满跟伙计要了小瓶儿药与夏意道:“这个是手皴药,冬日里洗衣做饭,指不定就皴了手,你也买些罢?” 夏意早教小满惹得什么都想买了,这会儿又掏钱买了瓶药,从小伙计那儿接来手上时下了决心——今日再不买别的了。 是以当小满给小鼻涕买虎头帽时她就抱着糖袋儿藏在景深后头,就像是给景深添了条尾巴。 景深笑着转头咬尾巴:“你多大了,还想学小孩儿戴虎头帽?” “若是不进来这儿我就不想的,可一见着帽儿就止不住想要了。” 他举了举手上提的捆着胭脂的袋儿:“你可是要搽胭脂的姑娘了。” 夏意扁扁嘴,这才大方出去帮小满选帽儿,之后才是去成衣坊取衣裳,冬衣厚,两户五口人的衣裳分别包好,还是易峰帮着搬抱才回驴车上。 东西全都买好,便坐在驴车上闲谈,申时将尽时易寔才小跑着过来。 “久等了罢?”他说话时吁着白气,好似还带着酒气。 易峰便问:“你还喝酒了?” “只喝了两巡,奉直兄教人备了解酲茶,已喝过了。” “上车来罢,赶在天黑前回去。”易峰坐端看了看天色,彤云聚拢,“白日里飘了几粒雪,今晚估摸着是要大下一场的。” 易寔上去坐在景深边上,与几人抱歉道:“身上酒气大了些,可莫恼我。” “待会儿冷风一吹就散了。”小满最是捧她三哥场的个,捧过了场才和他看今儿买的东西。 归去时车上多了许多东西,拥挤些,四人缩手缩脚坐在草料上,颠簸时还会撞上人膝盖,景深长手长脚,时候一久便麻了腿,尝试扭了几扭后袖兜里的手帕险些滑出来,好在敏捷一把捞住了才没掉出来。 安分下来,景深捧着袖里的耳坠儿他抬头看眼夏意耳垂,软白的在夜色中也打眼,分明晓得她没打耳洞,可偏偏就想买来。 “小意,景深在偷看你。” 正埋头研究那虎头帽的夏意听小满凑来耳边说了这句,蓦地抬头看景深,景深也转眼对上她的眼。 天色暗暗,中旬的圆月被大雪前的彤云遮得只有浅晕,昏黑中夏意看不太清景深的脸,却对上了那双像极了寒夜里的星星的眼。 心念微动,景深他…… 他戴虎头帽一定很可爱罢? 景深被她看得不自在,转头问了易寔一个无来由的问题,方才那短暂的微妙易寔自然也是有所觉察,这时见自己的被当做缓和氛围的,一时也不知当笑还是当闷。 事儿既转开,夏意便重新看手上的虎头帽儿,天色已然大暗,看不仔细时她便不舍还给了小满,同时心里也下了主意。 虽做一顶虎头帽要经剪、贴、插、刺、逢十数道工序,少说要做七八日,却比买来顶合算。前些日子将那身戏服绣了个大致,正好没有玩的,不如做两顶帽儿来,她一顶,景深一顶,到时候一起戴上,多好看呀…… 戌时初驴车便回了若榴,夏先生敞着院门等了好久,见着驴车后上来接东西与致谢,易峰自觉吃不起先生的谢,又和易寔帮着将东西送到屋里去才走,走前互道了几句冬至好的话。 当夏意在屋里给先生看买了什么东西时,景深便和一日未见的阿溟将李叔与阿宝的新衣抱去临院里。 回来时夏意正指着装水粉胭脂的袋儿,有些害羞地说道:“爹爹,我还跟小满一起买了胭脂。” 夏先生听后一愣,随后面上露出些歉疚神色,揉揉她脑袋:“我竟忘了我们小意已大到爱美的年纪了。” 总说她是个大姑娘了,却连女儿家爱打扮的事也忘了。 夏意像小牛犊那样用头顶了顶夏先生手心,反驳说:“我才不爱美。” “胡说,哪儿会有不爱美的姑娘?”景深适时插嘴,手却扶着袖兜里的东西。 二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说了几句,比当初争软硬柿子时还要无趣,夏先生面不改色地刨了刨盆火,给两人煨豆粥吃后才各自归屋歇息。 卧房内夏意才将点亮灯,就跑去大箱子里翻找了能做虎头帽的料子出来,在烛光下打量时就听窗又教人敲响。 不必问,定是景深了。 她抱着灯咚咚跑去,跪在矮榻上开窗:“这回是什么事?” 景深遏抑着笑,剑眉底下一双眼却藏不住笑意,从怀里摸出手帕搁在窗台上:“我记得曾有人巴巴儿看过这东西。” “甚么东西?”她看眼手帕儿,乱糟糟的,指头一牵。 烛苗晃动下,一只小巧的透红耳坠儿乖巧躺在二人中间。 “咦?”景深对着那粒红眨眨眼 分卷阅读52 ,呆呆儿咦一声。 夏意懵了会儿,后拣起耳坠放到手心,借着烛光看,想起这是好久前跟景深偷偷去襄云那次相中的耳坠儿,那时她只觉得好看,缘着未打耳洞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去。 方今又见着它竟是景深给她。 她看看景深,似还在因只有一只耳坠儿恼丧,伸手戳戳他:“景深?它怎来的?” “自是买来的,明日再与你说,”他垂头,脸上早没了起初的笑意,接着说句,“等明儿天亮了,我就去找另一只。” 这话倒像是在跟耳坠儿赌气。 夏意笑仰着头,伸长手将一只坠儿放在他眼前晃了晃:“明儿教雪藏了去,便是扫了雪去也不定有呀。”顿了顿又说,“你既送了我这般好看的坠儿,我也要有东西给你。” “什么?” 夏意笑出齐整的贝齿来:“你将今日才取回来的新衣裳给我。” “为何?” “你不想要我绣的小石榴么?” 话音甫落,景深便换上笑意,窜回他房里抱了两身衣裳出来,往窗台上一搁,弓腰直视她的眼睛,凶道:“这次你若再反悔,我就——” “你就?”夏意脑袋探近些,两颗头像是要撞在一起。 景深倏地站直身来,一抬手将她脑袋摁在冬衣上,摁完便跑。 从软绵冬衣里抬起头的夏意,摸了摸不算疼的鼻子,竖着眉毛冲景深凶道:“我已经反悔了!” 只这么唬人无甚威慑力,景深头也不回的钻进屋里。 “反悔什么?” 突然一声,夏意忙转头看爹爹卧房那边,他正提着一盏灯探头看着她,不仅声音听着吓人,这场景也挺吓人。 她忙将窗台上的衣裳收回怀里:“爹爹早些睡呀。” 后在夏先生的注视下关上窗,只将景深的衣裳与先生的搁在一起就往盆边取热水洗漱去。 一夜好眠,便是屋外风雪也没惊扰了她。 再醒时又是摇银世界。 比之大雪那场渐大的雪,冬至的雪是一夜骤至,鹅毛大雪教院里的树又一夜白了头。 夏意洗漱后便急急坐去铜镜前,仔细擦过铜镜,将装胭脂、香粉的小盒摊放一排,再兑了黛粉便傅粉点唇描起眉来。 昨儿买这些东西时,店家娘子还给她和小满看了好多册儿,分说小山眉、月眉、倒晕有何不同,又教了二人如何敷粉点唇,若非如此,她也买不了这许多东西回来。 姑娘家果真是爱美的,涂抹胭脂时忽然想快些及笄,到时候还能买好看的发钗来。 对镜梳妆毕了,她又捧着镜子去窗边臭美许久才坐回去,目光扫过妆台上的那只石榴红耳坠儿,她拿将起来在耳边比划半晌,又萌生了要打耳洞的念头…… 约莫在那妆台前坐了一餐饭的时候,她才起身扭扭腰,寻着一张绣着芙蓉的手帕儿覆在头上出门去。 薄薄儿的纱巾并未挡住她的视线,只所见事物蒙上层纱罢了,她隔着手帕张望下小院,依稀辨出是白茫茫模样,垂眼看看地下,已不见雪飘,该是停了。于是去雪地上蹭了蹭,不及上次久积的雪厚。 “怎傻站在雪地里?” 夏先生一如既往的从身后出声,夏意捂好手绢转头看他:“现在什么时辰了?” “隅中了。” 夏意“喔”一声,蹦跶去先生面前问:“景深呢?他起了没?” “可不似你,天将亮时就撑伞出去了。”先生答完话,蹙着眉作势要揭她脸上蒙的手帕,“可又成了疯丫头,蒙着脸做什么?” 她躲开一步:“我用了昨日买的胭脂,等景深回来一道给你们看。” “他回来了,到吴百顺家前头了。” 阿溟一如既往的从头上出声,父女二人又教他骇了下,仰头看去屋檐蹲着的人,他也正一脸好奇的看着夏意。 夏先生无奈叹气,摇着头去井边汲水,夏意便跑去门前盼景深。 透过手帕,只见高挑人影由远及近,快到面前时停下步子问夏意:“你怎么了?” 她没答话,笑加加跑回院里,这时候阿溟因好奇已顺着绳索到院里来,先生也打好一桶水到雪地里候着她了。 当着三人面,她可算大方揭开了面纱儿,将一早辛勤化好的妆容给他们瞧。 景深在面纱揭下那一刹,手上因雪停收好的油纸伞直直倒下,砸去了一旁先生脚背上,先生便借势一皱眉垂头看脚去…… 第37章调笑令 雪地上的小姑娘垂着头,沮丧到眨眼时眼睫都能触到脸颊上,酥酥痒痒的。 头一次化好的妆容是以失败告终,院里头三个男人均是面上一僵,围着她左右好言。 “没有不好看,只与你平日相差甚远,一时没适应来。” “先生说得对。” 阿溟虽未出言安慰,但头点的跟舂粮似的。 闷闷不乐的人依旧是闷闷不乐,回屋洗去脸上红白胭脂,再出去时仍是气鼓鼓的,气的非为院里几人,而是自己手笨这事。 照理说,她女红好,也该是个手巧的呀。 入了堂屋后,夏先生抵唇咳上声:“是爹爹不好,没能耐教你这事,他日问问你芝婆婆,想来她多少会的……” “嗯。”夏意气闷之余还略感难堪,这会儿再不愿提起这事单支吾一声。 先生这才去厨里准备晌饭,阿溟不知为何也跟进去。 只剩昨儿还欺负过她的景深在堂屋,这时不禁歉疚来,怀着愧意拖把椅子送到火盆边唤她:“坐这儿罢。” 夏意过去,方才坐下就有只修长的手摊来她面前,她定睛一看,手心竟放着昨日丢的那只耳坠儿,霎时来了精神:“你找着了?它在哪儿?” 景深抽了把椅子坐来旁边,想着能逗她乐便将早间的事全细说给她。 原是昨夜里思前想后许久,想到许是在驴车上伸展时那会儿钻出来的,便一早去了易家。易寔领他去驴车车板上找,不过寻了个空,后才晓得原昨日车上的草料已抱去喂驴了,他又钻去臭烘烘的驴棚底下在喂草料石槽里找到了这个耳坠儿。 她一听这是从石槽里头取来的,蹙蹙眉,心下替他委屈:“它都去那腌臜地方了,你还捡它作甚?” 景深却当她在嫌弃耳坠儿,解释来:“我捡来后洗过好几回才回来的。” 她捧着小耳坠儿沉默阵,晃晃脚问他:“你还没跟我说它怎来的呢,可是那个掌柜的将你的画儿卖了出去?。” “嗯,算是这样,不过我这回遇着位先生,他……”景深又将观文堂里的事儿说与她,除戴大人问他名姓一事隐去未谈。 夏意听及此,虽不知若极先生是何人,却听得出他是个厉害的,姑且忘了昨夜及今早的仇夸他一 分卷阅读53 番。 早间那件不快的事儿也就此过去,吃饭时候景深问起先生有关“延祚先生”的话来,知晓那人确系是村南住着的崔祜伯伯后又惊又喜。 桌上另一个戳破一碗儿小馄饨的人也下了决心,众人快吃完时忽提想打耳洞的话。 先生头个回应:“不是怕疼不愿打么?” “可是景深送我的耳坠儿好看得紧,我想戴它。” 另外两人看向景深,景深吓得馄饨复落进碗里,扶着碗问:“她这般可爱,你们就不想给她东西吗?” 夏先生看景深的眼神越发深邃,阿溟则在心里将这话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景深匆匆吞了余下几个馄饨,饭毕回屋绘了几幅九九消寒图送给几人。 冬至起入数九寒天,景深画消寒图时讲究得很,算是投人所好。给阿溟画的幅是铜钱形的,给先生的是写了“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的写九图。 给夏意的一幅则是梅花形,画一枝素梅,上头九朵梅花,每朵九瓣,每过一日便染红一瓣,待梅花全红时便也出九到艳阳天。 夏意将消寒图贴在木格窗上,有时拿朱砂点红,有时干脆用她的胭脂点一瓣儿。 冬至后夏先生在村里打探了番,听说吴家阿婆就常给村里丫头们打耳洞,便做了些肉菜交与夏意带去。 夏意虽下了要打耳洞的决心,却没想到来得这般快,一路上心砰砰直跳。 帮她提着菜的景深笑:“我陪着你,怕什么?” “你陪着我,我就不疼了么?” 景深一噎,却非是夏意的话有意噎他,相反是她的话问得太过认真他答不出口。 他又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怎么会有他在就不疼。 两人来了吴家小院外,院门敞着,里头好似热闹得很,清了声嗓子才敢叫人的,吴阿婆孙女儿出来迎的人。 进去后才晓得里头是怎么热闹的,堂上坐满了人,老的少的小的都在,男人们围坐在一堆喝酒谈天,女人们另坐一圈儿纳鞋底嗑西瓜子儿。 吴阿婆听两人是提着肉菜来打耳洞的,笑:“都是邻里,还带啥东西。” 屋里她媳妇附和:“不过倒是个好天,外头冰天雪地的雪也没化,今儿打不疼。” “真不疼?” 这下妇人只是笑笑没说话,夏意觉得是白开心了,与景深一道等了会儿吴阿婆才拿着东西来:“到外头来,快便打好了。” 夏意跟上她,景深正要跟上是屋头嗑瓜子的妇人们就笑起来:“小姑娘打耳洞你跟去干啥?” “我不能跟么?”景深问完看去屋外,发现小姑娘也回头看了眼他,当下不受控地跟了去。 夏意看他跟出来才松口气,这时吴阿婆已将小板凳儿四条腿插到没化的雪上,指着教夏意趴上去。 她蹲身正要趴上去时就教景深托住脑袋,随即见他从怀里摸出张锦帕来垫在上头。 “小少年可真讲究。” 自然是要讲究的,不然谁知这板凳教几人坐过。 夏意屏息将脑袋贴上去,方帕上还残余着景深身上的暖和,不至于太冻。她想着闭上眼,睫毛微颤,感知着耳垂上绿豆与花椒的碾压,直到觉得耳朵快没知觉时登时一针穿过…… 哪儿是没了知觉,分明疼得厉害烫得厉害,她呦咽声,豆大的泪珠儿就顺着滚到深蓝色的帕上晕开成一朵花。 “疼吗?”景深蹲来边上,见她眼睫都湿漉漉也觉得耳朵疼起来。 吴阿婆拿浸了油的棉线穿过耳洞,才打趣:“可哭得早了,还有一边儿没打呢。”说着又拿绿豆跟花椒碾她右边耳朵去。 蹲在雪地上的景深捏了捏拳头:“不然就打一只就好。” 那烧红了的针直接戳进肉里,单看着就疼,姑娘家细皮嫩肉的何苦遭这醉。 可这提议才出口就教耳朵疼的人驳了回去:“不成,我有一对坠儿呢,不能只戴一边。” 景深哭笑不得,闭着眼睫毛颤成蝴蝶翅膀的人听他赌气说:“早知如此,我就不找另一只了。” 趴在凳上的夏意忽地就笑了:“可只有一只坠儿的话,我就不会想打耳洞了。” 到头来便成了她在安慰他了,这回教针戳时有了些准备,只吸口冷气紧闭眼抖了几抖。 两边耳朵都穿好了棉线,她湿着眼圈儿将帕子还去他手上。 景深看了看上头的泪,又看看她尚且红着的兔子眼睛,问她:“你擦擦泪。” “喔。”她擦干泪才帮吴阿婆带东西回小屋里,听阿婆说了几句怎么养耳朵的话才到堂屋找景深。 不过这时景深满脸的不自在,她看出不对劲来:“你怎么了?” “没事。”他手上拿着空提匣,别过头看道边人家。 夏意耳朵仍旧疼得厉害,看景深时却发现,他耳根子也红红的…… 这是怎么了? 冬至后三辛入腊,当消寒图上的梅花红了一朵又七瓣时,大橘生了猫崽儿的消息就传了来,夏意跟景深赶去富贵叔家看时白头那只瘦橘猫儿竟也守在猫窝外头。 “生了几只呀?”夏意一来便问易小满。 “没看清呢,奶奶说猫儿才生不许人近,若是挨着人气儿不准要将小猫儿丢了。” 夏意听过这话再不敢试探着过去,只和景深将尚且温热的芋头糊搁在不远处。易家奶奶说,母猫儿会自个儿出来觅食,这样才有奶水喂幼崽儿,等过了年小猫儿就能自己出来觅食了。 这趟虽是白跑了,两人却还是欣忭不已,回去路上遇李叔驾着驴车从身后头来,教二人上车。阿溟跟阿宝便坐在上头,脚边搁着的是一筐血淋淋的猪肉。 “李叔去含玉杀猪了么?”夏意一上车就寒暄问一句。 她晓得李叔家是有猪的,不过没自己养,是在含玉一个专替人养猪的人家买猪养着的,近年关时就会杀猪去,一头猪他与阿宝吃不完,留一份送去芝婆婆家,再卖几份给旁的人家,好比她家每岁都会从李叔这儿买鲜肉。 李叔看着很是高兴,笑着回她,之后阿宝便笑着叫她:“小意姐,我和你说,今儿宰猪时有户人家的猪跑了,胡师傅就把刀给了阿溟哥哥帮人追猪去,然后阿溟哥哥就循着那人的刀杀起猪来。” 夏意惊讶地喔圆嘴巴,看去阿溟身上,果真见有斑斑血迹在。 景深亦是稀奇地看将去,似夸又似在笑话他:“没想到你还会杀猪。” 又听小宝接着说:“阿溟哥哥杀猪比他耍功夫时还要威武,将来我也要当杀猪的。” 此话一出,前头赶着驴的李叔便转身狠敲了两下阿宝脑袋:“前儿可是没挨够?” 阿宝抱头,慌忙改口道:“我错了,我是要和阿寔哥哥学。” 如是一来,喜事有了,趣事也有了,一路上夏意 分卷阅读54 比谁都欢喜,到院时径直回屋缝一顶虎头帽去。 近段日子比绣那戏服时还要忙碌,做好了一顶完整的虎头帽,手上这顶是较大的个,约莫能在腊八前做好,除此外还将几身新衣裳上的小石榴绣好了来。 给景深拿绣好石榴的衣裳去时他正坐在桌边抱头盯窗外,她便把衣裳搁在桌上居高临下地觑他。 景深定定看她好一会儿,神识交流之下深会其意,而后摆出乖顺的模样将头伸头去衣裳上,任她摆布。 夏意睥睨其脑袋顶,心一软最后只轻轻摁了下,才不似那日他不知轻重的模样。后景深才抬头巴巴儿看抓着袖摆内侧看,见果真是惦记许久的小红石榴后笑得像个孩子。 “等过几日,还有个东西要给你。”她想到屋里的虎头帽,又多看几眼景深,愈发觉得他戴上会好看得不得了。 景深问是什么,结果自然是得不了答案的,只有多等几日。 腊八前一日才从学堂回来夏意便钻回她屋里,景深在堂屋里生火盆儿时忽觉头上落了个东西上来。 仰头一看,便见着个白白净净的姑娘戴着顶虎头帽对他痴笑,头上的小老虎也绣作笑脸,瞧着喜庆得很。 他才扬了扬嘴角儿笑意就僵在唇边,心生不妙,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尔后将小帽儿摘到手上看。 果真是顶虎头帽。 “喜欢么?” “这就是你说要给我的东西?”他一言难尽地转了转帽子,老虎头两侧旁杂绣着些柿子、石榴、蝴蝶与蜻蜓…… 也是一只笑着的老虎,眼睛却有她头上那个两只大。他立地起身,换作俯视她:“哪儿有老虎眼睛这般大?” “你不觉得它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么?” “不觉得。”景深不满,语气淡漠。 夏意哼唧声,伸手稳了稳头上的虎头帽:“你快戴上罢,这样我们就是虎头虎脑了。” 谁要和她虎头虎脑了? 景深摸不透她成日里想着些什么,却还是腹诽着戴上帽儿,还好今儿阿溟去襄云了,不会忽然就来院里,若是教他见了这模样,往后回了京还有何颜面? “景深,我给你背诗听。”虎头姑娘坐下,竟从袖兜里头摸了本诗集子出来。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景深坐好,颇觉好笑问她:“怎忽然要背诗?” “等过了年,跟爹爹背上二十首写春日的诗他就答应给我绑秋千。” 虎脑少年凝视着她,问:“眼下你会几首?” 虎头掰着指头算了算:“我原本会好多的,不过这许久没背全忘了去,只记得诗名是什么了。” 她说着将《惠崇春江晚景》《春夜喜雨》一类写春日的诗说了几首,以证确实是晓得的。 诸如此类佳篇景深自也是熟知的,不过这时听夏意说了几首后惊觉自己也忘了不少,登时慌张起来。自来若榴后再没人逼着念过书,自在逍遥虽好,却日渐蠢钝,说出去岂不是遭人耻笑?枉他还自觉聪颖的。 可若要他随先生去学堂念书,他还是不愿的。景深细思后摸摸虎脑问夏意:“你此前说春夏时都要念书是怎么念?” 虎头一垂,听她蔫头耷脑答:“天好时就坐在石榴树底下读书练字,天阴时就回屋,飨饭后爹爹便要检查当日学得如何,若答不出来明儿就得多写篇字。” “又不用去学堂念书,你作何丧气?” “我记性不好,总背不好书,大字写得多了还肩酸。”她仔细翻一页,仍不是写春日的诗便太息声。 “我替你找罢,往后我教你念书如何?” “可你不是没有念书么?” “教你总还成的。” 夏意点头,听到屋外有敲门声坐起来:“早间听人说午后有卖炭墼的人来,准是了,爹爹要我再买些来的。” 留了景深在堂屋里翻书选诗,她窜回屋拿了钱袋儿开门去。 可门外哪儿是什么卖炭墼的?一位身穿华服、束白玉冠的男人站在门外,身后两侧守着四人,几匹枣色骏马与一架比房屋还华美的马车。 又是来找景深的么?夏意扶在门上的手顺着木门老隙抠了抠,抿着唇一声不吭地看着外头的人。 为首的男人生得俊美,精致得更像是个美人,在夏意打量他时也将夏意瞧了瞧,看她有些警惕率先笑问:“你就是夏意罢?没想到长这般大了。” 夏意听他叫了自己名字,一副好似见过的口气,心上更添几分困惑,不是来找景深的么? 她仍未出声,只点点头。 “真是个可人姑娘。”那人看着她忽夸赞一句。 这回夏意总算忍不住了,脸红着憋了句了问:“你是谁人?你认得我?” 第38章拨霞供 华服男子轻笑笑,眉宇间也挂着笑意,这傻劲儿让觉得夏意觉得眼熟,下一瞬就听他启唇道:“我是你爹爹的友人,亦是——” 说及此处,他忽笑得咳了声,随后便吸进一口腊月天的寒气一直咳了下去,方才的风度消失殆尽。 夏意仰着脑袋,两颗仿若黑葡萄的眸子定定瞧他,似在想好好一个人忽地就这样了? 直到景深在她身后叫了声“七叔”时才知他果真是来找景深的。 比之上月那个来送信的黑衣男人,夏意对这个正在屋前咳嗽的男人更加提防,原来这就是他七叔? 她转头看景深,景深的惊喜还写在脸上,他越过她,踩在门槛上服饰屋外的华服男人:“七叔,你怎么会来这处?” 景煦收好掩唇用的方帕,神色自若时才一把将景深从门槛上拽下来:“别总想着俯视人,噫……长高了?” 景深一手别开他胳膊,挺直腰杆跟他七皇叔比量比量,发现自己真又长高些,比见着他人时还要高兴,又问一遍:“你怎来了?” “自然是来看望你的。”景煦说完牵了抹玩味的笑看他,“只许久未见,没想到你愈发小了。” 景深心下“咯噔——”一声,登时觉得脖颈上一颗脑袋比铁还沉。这回倒好,没让阿溟瞧见他傻乎乎戴虎头帽的场景,“长舌甫”景煦却看了去…… 想着一把揪下头上的帽儿,本想说句不是自己的话,可愣是没能说出口,只将帽儿叠好重新踏进院里去,与屋外景煦道:“她是先生家的女儿,你若想进屋需问过她。” “还需你介绍,我早便见过她的。” 夏意看看景深,心想这人既是爹爹友人,又是景深叔父,哪儿有不招待他进屋的理,于是说几句别处学来的客套话将人迎进院。 那几个随从便从马上将备的些东西搬进堂屋里,小屋子登时满了不少,夏意去烹茶时教景煦拦住:“何须多劳煮回茶,我喝跟你们一样的就成。” 夏意顺着他看的 分卷阅读55 方向瞧去,诗册边上放了两只兑了糖水的杯子,点点头,另换只干净杯子灌了灌热汤才去给这位七叔泡糖水喝。 只消倒水的功夫就成,端着杯出来时景煦笑问她:“若钦兄还未归家?” “嗯……爹爹平日都日暮时才回来。” 景煦摸了摸下巴,唤来廊外的人,在他耳边低声嘱咐几句那人便与另一人出了院去,两匹马并驾去了襄云方向。 原本在挑诗背的两人,因有不速之客造访打住来,景深坐下后奇怪地问:“你当真是先生的友人?” “这岂能有假?” “可你比先生小了十岁。” “年龄与交情却无干系,再者你祖父是谁人你难道不知?若再荒唐些再生个比你小的叔父都是成的。”景煦说着优雅地喝一口糖水,甜得皱下眉,心道这小子怎这般能吃甜了? 景深教这话哽住,果真是不孝子,先帝都去了他还要犯上一番。 夏意也觉得景深这个七叔年岁轻,听景深说他比爹爹小上十岁后又带着好奇暗自瞧上几眼。 之后便听起他与景深说他走后京里出了哪些事,譬如他才离京那会儿,椿娘原本都收好了行囊要来若榴照料他却被他爹拦下,再譬如景随那小子,自见不着他人后就在小孟先生那儿闹脾气,结果自然是被铁面老师罚抄论语…… 讲着讲着景煦就滔滔不绝起来,等说去宁家兄弟俩身上时才打住,抿一口糖水扫对面两人一眼,发现小姑娘抱着杯子晃着腿,只有景深脸上有好奇神色,细思片刻没再讲下去。 “怎不讲了?以北怎么了?” “天晚了,若钦兄可是快回来了?” 夏意看看屋外天色,嗯一声起身来备油灯,果真不到一盏茶时候夏先生便落了家门,还没进院三人便迎了出来。 早在院外就见着那架宝马雕车与两个随从,这时见了景煦的夏先生只稍稍挑了挑眉。 还是景煦先抱拳与他道:“小弟未递名帖便来拜访,还望若钦兄见谅。” “许久不见,阿煦也学会礼数了?”夏先生说句反话,毕竟他从未见过站在院内与院外主人家说拜访话的人。 景煦咳一声:“当着两个小孩儿面,若钦兄便别唤我阿煦罢,我早便及了冠,你叫我声寒去也好。” 这分明是撒娇语气,两个小孩儿鄙夷看向他:“……” 夏先生笑着将几人拥进屋里,见堂屋里摆着好些东西,朝景煦道:“如此厚礼,若钦一介乡野村夫恐是难招待回来。” “这是给若钦兄的谢礼,唯恐礼薄了匹敌不上我那侄儿顽皮。” 话是说景深是来给人添麻烦的,便是给再多东西也不能算多。 一旁静默的景深忽冷笑声,厚着脸皮问:“你既晓得礼薄了,还不再添些来?” 景煦一顿,随后不可思议道:“没想到如今不但顽皮,还学会厚颜无耻了?” 叔侄二人贫嘴几句,夏意坐在先生边上始终看着,好久才停下来。 夏先生正要问吃些什么时听见外头勒马声,尔后还有两声驴子的嘶鸣声。 一开始被景煦支出去的随从各提着两个湿漉漉的袋子进来,打开时见是猪、羊肉藏在冰雪里头。 “寒冬腊月的,不若吃拨霞供暖和暖和身子?”景煦面容上露出欢喜颜色,看向屋内众人。 夜幕垂矣,阿溟脑袋靠在冰冷的梧桐树上,看着小堂屋里亮堂的灯光叹息。 这位清闲王爷怎么偏选在他去襄云的时候来若榴呢?错过了他跟世子见面的场景,他该怎么给王爷转述呢?杜撰么? “阿溟哥哥,回来吃饭啦——” 临院里阿宝的声音震天动地响,话音才落下屋里景深也大声附和声:“你怎又来看了?我们要吃饭了——” 阿溟只好耷拉着眼皮摸黑回李叔院里,景深却教堂屋里坐着的景煦敲了下脑袋。 “好吓我一跳。”景煦确实教景深这声吓着,敲过他头才平复些问,“外头那人就是来看着你的?” “嗯。”景深如今说起这事已是心平气和了,这会儿盯着桌上风炉上头咕嘟嘟的煮锅看,热汤上头飘着些佐料与干小蕈。 铁铫摆在方桌正中,四人各踞一面,向门而坐的自是夏先生,对坐景深,夏意居右,景煦居左。各人面前摆着酒、酱、椒料腌好的蘸汁,此时少半铫热汤煮沸,听着咕嘟嘟的声音,夏意吞吞口水问一句:“能涮肉了么?” “开吃罢。”先生看她馋猫儿模样,与众人点头示意动筷。 得了话得夏意跟景深一并夹了片薄羊肉片进锅里,反复拨摆,等肉片颜色变成云霞色时才丢进自己碗里蘸蘸一早调好的姜椒醢酱吃掉,随后皆笑开来。 笑得像村口的小傻子。 景煦看着小傻子们,心生些感慨,做出个举杯动作,却发现手上的是一杯甜糖水。 今日真是吃了许多糖,甜兮兮的有些黏牙,遂问先生:“吃拨霞供怎能没酒?” 白日里的虎头虎脑这时一听酒便竖起耳朵,哪知夏先生随即扫兴回绝:“今日不成,明儿我还要去学堂,两个小家伙头回便喝多了。” 景煦先点头噢一声,吃了几片肉后忽问:“莫非若钦兄如今酒量仍差得很?” 夏先生:“……我去厨里看看栗子,再烤个雷公栗罢。” 说完便没留恋地去了,景煦握着竹箸儿的手顿了顿,挑眉问夏意:“可是教我说准了?” 夏意想了想,觉得还是要顾及爹爹颜面,摇摇头。 景煦没劲地又喝一口糖水,问景深:“你不是不爱甜的么?” “有吗?”景深顾自吃着肉,没心思理他。 景煦又没劲来,再换去问夏意:“他平日也这般能吃吗?”难怪又长高了。 正吃着一片兔肉的景深一噎,转过头去猛咳一阵,这下夏意哪儿还顾得上回景煦的话,忙去替景深顺气,递了水给他,边拍他背边哄:“你吃的不多的。” 景深吃得多还是少自己心里还是有数的,听夏意宽解说吃得不多的话时心情略为复杂,他有什么办法,就是吃不饱啊…… “怎还呛着了?”夏先生端着一铁铫出来,搁去火盆上头。 已咳好的景深与夏意看去锅里,密密覆着栗子。 景深不知是好奇还是为了转话题,问道:“就这么闷么?能熟么?” “底下有蘸了油跟水的栗子,何须你操心?”夏先生说着盖好盖,重新坐回位子上。 继续涮肉片吃时,景深有些委屈,夏意见他涮肉的兴致都不及方才了,亲自帮他涮过放去碗里:“你别不吃呀,肚子饿了睡觉时会叫。” 看上去像只甩尾巴的小狗儿,夏先生短暂地想了刻,尔后咳一声,夏意忙也给他也涮了片。 事外人景煦挑眉 分卷阅读56 后,一筷儿夹了三片到铁铫里拨云霞去。 不会儿一旁火盆上的铁铫里头开始发出闷响,有如轰隆隆的雷声,愈到后头哔哔剥剥声愈是强烈,小屋子里一时热闹得很,待栗子出铫剥食时其香软酥烂着实让人又多吃了些。 一顿毕,收拾盆炉的收拾盆炉,洗锅碗的洗锅碗去,唯独景煦一人左也不是又也不是木木立在原地,还教景深弃嫌说碍路的话。 啼笑皆非的清闲王爷干脆躲远去,吃饭一时爽快,饭毕却难堪得很,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倒是他这个自幼养尊处优的侄子,如今做起这粗累活来哪儿还像个世子爷,这么一想,他也觉得兄长给景深的惩处重了些。 夜里躺去景深床上时这感觉更甚,床板比石头还硬,屋子燃着盆火也久不见暖和。 “景深,这下你睡了吗?”景煦睁大眼看着泛着橙红暖光的火盆。 “嗯。”景深不耐烦道,已经记不清这是他第几次问这话了。 “……”景煦语塞,裹紧身上被子,“你住在这儿开心吗?” 开心么? 暗色中,本还不耐烦的景深也睁开眼,渐渐感知到暗夜里微弱的炭火光芒。 他来若榴这许久,好似从来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细想了想,低低“嗯”了一声。 “你开心什么?乡间景致好或是这儿的人好?” “人好。”他脱口道,后又说,“景致也清秀。” 景煦舒气,问他:“可是比在京中时自在?” “嗯,难怪你总四处跑。”景深顿了顿,想起白日里的疑惑来,“你认得先生,那爹爹也认得他罢?” “自是认得的,我认得他时才九岁,那时我母妃才去,还是母后送我到宫外与四哥小住时认得的。”当然还有一个交好的缘由,不过好似不该说。 “先生果真一早就知晓我身世啊。”景深感慨道。 “晓得你身世也不会优待你。” 深有此感的景深却还要顾及面子反驳:“先生待我很好的。” “哦。”景煦不信,随后心里拨起算盘来,“今儿见着夏意小姑娘,真是个可人姑娘啊。” 景深心想可不是么,良久又想起他日里的话,问:“你当真见过小时候的她?” “嗯……见的时候约莫是三两岁,是个小豆丁。今儿门开时见是个出落得水灵的姑娘,还感慨许久,眉眼间跟她娘有几分像。” 景深原想问问他还认得夏意娘一事,可转念想都与先生相识了自是见过的,遂话出口时又成了问夏意的:“是不是那种胖乎乎、软绵绵的小团子?” “怎这般上心?阿圆你都不爱理睬的。” “阿圆有爹娘阿兄们疼,哪儿还需得我上心?” 景煦啧啧声问:“你不会是稀罕上小姑娘了罢?” “自然是稀罕的。”少年黝黑的眸子泛着些光,笑起来,“她虽看起来傻乎乎的,其实却是个心灵手巧的。” 景煦听后愣了愣才嘀咕:“又没问你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噢。” “那你可想着要娶她为妻?” 景深一滞,耳根子突然烫起来,登时抬高声音:“你少胡说,她还未及笄的。” 可毕竟是深夜里,少年声音依旧是按捺着的。 只有他的心跳声按捺不住,怦怦猛跳着,唯恐叫这个长舌景煦听了心跳声去。 景煦压下喉咙里的一声笑,又问:“那等她及笄了呢?” “她及笄了……我也快回京了。”景深心跳平静些,说到回去一事时竟胸口竟有些闷。 “你回了京就不稀罕她了吗?” “稀罕啊,回京后我还要将好的东西全都送来给她。”景深抓抓耳朵,“你说姑娘家都喜欢什么?你不是认识很多姑娘吗?” “我认识的都是姑娘,可夏意只还是个小姑娘,我可不知。” 景深不屑地撇撇嘴角,想到夏意应该是喜欢百合面、花生跟烤鱼的,好像还有…… “对了,七叔,你那株五色凤仙可还活着?” 景煦认真回想下:“园里花农养着的,你问它作甚?” “我回京后你送我罢,卖给我也成。” “也是要送给小姑娘?”景煦没等他答话便先笑一声,长长叹道,“景深啊,你真是个蠢小子。” 语毕,他险些教景深一脚蹬去床下,再和这混小子说话时竟一声也没理睬他这个七叔。 真是个不知礼数的蠢小子…… 本还想着点醒他下,如今看来,不如教他自己气死自己得了。 第39章喜春来 在掩门声落下后,西边屋里再度响起景煦的询问声:“可醒了?” 尚在混沌中的景深一惊,微恼了问他:“你怎还没睡?” 景煦叹:“是教关门儿声吵醒的。” 是先生出去时掩门声,景深想到自己才来若榴那几日,也是这般睡不好,这才缓和了不满坐起身来掀他被子:“那便起来。” 数九寒天掀人棉被,景煦哆嗦着摸黑起来,扶着腰背:“倒是苦了你,不若你给你皇奶奶写信撒撒娇,她那般疼你不准就敲打四哥一顿接了你回去。” 景深倒不是没想过,可后来还是作罢了,总得给他父王些颜面罢,于是只在给皇奶奶的信里说了些问候话与平安语。 “你几时走?” 没听他答话反被问几时走的景煦撇撇嘴角,裹紧衣裳:“今儿腊八,我留下讨一碗粥明儿再回京。” 他这回来若榴的时候倒巧,景深趁机将过年问候亲友的信写好交给景煦交由他捎回去,又将这些日子画好上真的卷《彤云溪岸图》收好给他:“今岁不能一道过年,也不能替皇奶奶庆生,你将这卷画交给她也算我的心意去了……” 好在明年才是老人家古稀大寿,到那时再尽心备份大礼就是。 景煦拿着画看上几眼,嗤上一声:“也就你拿得出这东西送人。”他收好画与信问,“怎不见给若极先生的信?” “若极师父上回回信里说他在山中小居,若无大事就不必给他写信,书信拜年许不是什么大事罢?” “……”景煦敲了下他脑袋,逼着人坐下给若极先生写信,边训其没良心,末了说,“头回不在京中过年,也不见你有半分失落。” “失落甚么,又非回不去了,正好也想瞧瞧新鲜。”还是头回要在乡下过年,当然……也是最后一回,权当瞧新鲜好了。 …… 午间往悬杪堂去时,夏意身后便带着两根长长儿的尾巴,又引来了好些人注目,她一路解释下来到学堂后先倒了杯热水喝。 景煦忍着寒意强行拽着景深围着学堂看上圈儿才回小舍里坐下,品评一二:“学舍挺大,只是我瞧没几个念书的。” 只见 分卷阅读57 几个跟景深一般大的,再几个约莫学过五六年的少年,剩下的多是才开蒙不久的小孩儿。 正踮脚取门后挂着的掸子的夏意回他:“只若榴的人家会将孩儿送来学堂里念书,别的地方要念书都去县里的大书院呢。” “原是如此……”景煦不顾及形象地撑个懒腰,看景深长手已伸去帮人取鸡毛掸子,欲使坏揭穿其面目。 是以做作地抬高眉毛,道:“许久不见,你当真跟变了个人似的,搁在以往是如何也想不到你还会帮人做事的。” 正递掸子的给夏意的景深忽古怪地看去景煦,夏意听了这话也转转眼,真诚地问景煦:“难道你家里没丫鬟么?” 有了丫鬟,就有人帮他做事了呀,他何苦再帮人做? 景煦缩了缩脑袋,多出层俊美下巴……他没有,难道那个全京城都晓得没丫鬟伺候的景深有吗? “唔……外头好似散学了。”景深想起往日信口胡诌过的话,箭步挡住夏意面前,拦住了景煦的眼神与夏意说道。 她遂才点头,拿掸子扫几下饭桌,而景煦也被他侄儿瞪了眼。 腊八粥是预备在晚间吃,午间学堂还是一如往日的清淡菜肴,景煦在桌上说了许多见闻趣事,末了提起冬月里去南方待了许久的话,结识了一位住在竹坞间会造纸的冷美人,说到冷美人,不免又引出了曾在北边儿一个官员家见过的两个姿色不凡的西域舞姬。 夏意听及此处,抱着木碗儿颇有兴味问他:“西域舞姬跳舞很好看么?”她还记得景深说过家里也有两个西域来的舞姬。 “自然是好看的……”不过不止舞好看,模样也是绝色,景煦正喜滋滋回想时对上了夏先生淡淡的目光,立马收敛笑意,端正神色问夏意在念些什么书的话。 景深见他七叔在先生面前与在父王面前都是一个样,忍不住无声笑了起来。 待傍晚用过八宝粥饭后景深忽拉住景煦要拇战,景煦一头雾水:“一没美酒,二少美人,拇战作何?” “以糖替酒,权当替你送别了。”至于美人,他瞧了瞧夏意,似是在说小姑娘姑且算个小美人的。 “无趣,不来。” 景深招手唤夏意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声。 夏意眼睛忽闪忽闪点头,之后一番巧语后便是两人便轮番上阵与景煦拇战,她在前头时景深就在身侧出主意,先生摆了摆手由他们玩去,自回书屋阅文章去,听到堂屋不住传去笑声与哀嚎时干脆提笔留一小记。 及至月出时,小屋方桌上点上两盏桐油灯,景煦面前摆着的是许多芝麻糖膏,夏意与景深面前却是银票跟碎银。 “可‘送别’够了?”景煦拉着脸,眼皮半阖问景深,心想他是多糊涂才答应他们用糖充银钱的? 景深指节无声点着桌面,走去圈景煦脖颈:“我觉着天色亦不早了,七叔明儿走得早,还是早些时候歇息罢。” 景煦甩开他胳膊,起身垂眼看他:“不是说过别总想着低头看人么?” 被俯视的景深推他往外去,一边说:“您别惦记着我低头不低头的事儿了,等明年中秋时再见我,定比你高。” “少说不切实的。” 夏意看着叔侄二人走开的背影笑了笑,而后将面前的银钱分成两份,景深说拇战赢后一人分一半的,可她是听景深的话才赢了许多的……她思忖片刻,又挪了些到景深那堆。 油灯底下,碎银还泛着暖光,有钱可真好呀。 “这样可就不一样多了。” 少年带着打趣的声音在堂屋里响起,夏意一惊,抬头时景深已坐好在她对面了看着她笑,灯光衬得他张扬的眉眼隽秀起来,她呆呆儿问他:“你怎么又回来了?” “方才是送我七叔回去,总要回来跟你收拾的。” 两个微涡又出来梨颊上,她将多的那堆推去景深面前。 “你真笨,说好的平分。”这哪儿像是平分出来的? “我不笨,你想秋日里分石榴时也是一人一半,可谁也不知是你的石榴粒多,还是我的一半多,分钱财时也一样。” 真是谬论,景深低眉笑她。 腊八景煦造访后,便近年关,大寒时学堂也停了课,便也到了去襄云买年货的时候。今岁夏、李、易、林几户人家是一道前去,还带上芝婆婆,襄云街巷人头攒动,卖猪肉、梨橙、爆竹、灯笼、剪纸、香各色铺子都热闹无比,一派喜庆。 京里来的景深却像是没见过这场景似的,跟在夏意身后左右指点,这举动将易小满、林二月两个姑娘惹得发笑,悄声议论着。 一些小子也追着景深笑,他非但没恼,还将他晓得的京中习俗说来吸引人。 既到了襄云,观文堂自是没放过的,忙中偷闲的两个离了大伙儿去观文堂时小伙计果真将景深的画收做二等,又得了些银两后便悄悄溜去书铺里头买话本子去,书再往包剪纸的纸袋里一塞便掩人耳目了…… 夏意便一边转圈圈一边允诺给他绣个新钱袋儿的话,景深觉得这买卖比给他买糖或是烤梨吃要好。 满载归去的路上,景深见田野上一群穿着衙役衣裳的人在劳碌,伸着脖子看了半晌没看出究竟时听先生问:“可钻研出甚么来?” “先生,这些人在做什么?” 先生也看了眼道边的田地:“采冰,冬日里放的水这时结了冰,切割送去冰窨待明年夏日用。” 听了采冰二字的夏意想到冬日里与景深一道攒的冰雪,头钻至二人中间道:“爹爹,我好想吃冻奶啊。” “先生,我也好想吃冻奶啊。”挨着芝婆婆坐的阿宝也凑过来。 夏先生便一人戳了下脑门儿:“冬日里吃冻奶,可是想冻掉牙去?” 见夏意被戳了脑门儿,景深笑着别过头去,前头李叔转头与阿宝说:“你回去多榨些豆油我做给你。” 阿宝回绝:“我回去要背书的……年后先生要查背论语的。” “你今儿背了,过完年准又忘了。” “可爹爹做的冻奶没先生做的好吃。” 父子俩一人一句,直至说回若榴去也未消停,日暮前榨的豆油给芝婆婆装一大罐后先生竟大发慈悲做了碗儿冻奶出来,不过只一份,几人分了吃,皆冻得牙关不住地抖,偏还笑嘻嘻的。 阿溟虽只吃了一口,夜里却在信里洋洋洒洒许多,生把监察督促的信写成冬日食冻奶小记。 大寒之后,年味愈浓,不时来几个捧着红纸的小孩儿请先生给他们写对联,景深看了后蠢蠢欲动,写了几联在先生跟前显摆几下,夏意则不是在绣香囊纳鞋底,就是在炉边剪窗花。 后景深便看似忙碌,实则无趣得劲,见着夏意时还好,夏意一回屋他就闲得慌,干脆跟更无趣的阿溟磨豆子 分卷阅读58 做起了豆腐,结果自是浪费了许多豆子。 夏意瞧见后,教他们弄得气鼓鼓,干脆拉着二人一起剪窗花来…… 景深试着剪了几张,捧着残缺的薄红纸张儿苦着俊颜:“我真剪不来,教我做这个还不如让我做灯笼去。” “只要你不浪费豆子去,就不管你。” 他乖乖将东西推还给她,拣起这些日子她剪好的看了几看,蝴蝶、蜻蜓、胖鱼儿的应有尽有,越觉着她手巧了——除了给自己涂抹大花脸时不太巧。 他轻放下剪纸,问:“家里拢共才几扇窗,你剪这般多,不成要贴得密密的才罢休?” “还有给芝婆婆和李叔的呀,芝婆婆最近总说眼睛疼,李叔家里没人会剪纸的,过年了总要贴的。”她解释时忽而耳垂有些痒,又像是疼,遂轻轻碰了下。 景深便顺着她手看去耳垂上,问:“还是不能戴坠儿么?” “能是能的,不过我要等过年再戴。”红彤彤的,跟年多登对啊,思索间手上又剪好一个雁阵给他显摆显摆。 家家户户忙碌至除夕时,整个若榴便成了红通通的、喜庆的若榴了,像秋日时漫山的石榴那样红。 夏意起了个早,将存在小匣子里的两粒耳坠儿取出来,总算挂上耳,软白耳垂教着小粒透红衬的莹白。冬日做的新衣也是枣红颜色,穿上后便是通身的红,她笑着转了两圈后又拿胭脂做口脂在唇上抹了些,不敢再折腾脸,抹点口脂却是成的。 出去时正张桃符的景深一见她便大笑起来,惊得她捂住嘴,生怕是又涂厚了。 “你怎么这般红,再圆一些就像林檎了。” 听是这话,夏意松开手转上一圈:“红通通的不好看么?” 景深三两下涂好浆糊,张好对联后来她边上:“还行,不过还是耳坠儿最好看。” 还行的夏意凶凶地看他眼,而后忙碌着贴窗花,剪了几日的窗花在今日贴满了好几户人家的窗,为图热闹,李叔、阿宝跟芝婆婆近夜里时都来夏家小院里来,共做吃食守岁,比起平日,是要热闹得多。 待听到闾里噼啪的炮仗声响时景深头一个冲出屋去,阿宝和阿溟是并列第二,跟在景深后头点燃两串爆竹,夏意则落在最后头替芝婆婆捂耳朵。 院前、院中都燃了一回,火红火红的灯笼底下是融融笑意,放完炮仗继续守岁时嗑瓜子与一些甜糕,开了坛屠苏,酒量还不及阿宝一个小孩儿夏先生两杯进腹后只能强打着精神说话了。 阿宝当场笑:“爹爹,你瞧,我喝酒比先生厉害的。” 李叔今日也没敲他,只假装凶巴巴儿地瞪他:“你真当先生会记不得你这话?” 夏意在芝婆婆的管束下没能多喝,这时抱着最后能饮的一盏酒慢慢啜着,心说爹爹虽记不得,她能啊,就算她不能,景深也一定能。 可看去景深时他和阿溟哥哥正一心喝酒,真是个酒鬼,吃很多饭的酒鬼。 是日长夜里添了两畚箕的炭墼才算守晚了岁,天快亮时众人才各回屋小眠会儿,还未沉睡时又闻爆竹声响醒来。 日往月来、灰移火变,轰天爆竹声中寒意也随除夜去。 立春日的小院里,夏意正啃着芦菔咬春时,就见小满蹬蹬跑来院里,易寔随后也进来。 抱着根大萝卜咬的夏意笑:“你们怎么来了?我去给你们拿萝卜。” “还吃什么萝卜呀,大橘的猫崽儿出窝了!” 她脚步一顿,眉梢尽是欢喜地问:“出来了?好看么?有几只?” “能好看到哪儿去?有三只呢,不过富贵叔正逮猫儿要卖呢——” 夏意一愣,紧忙掉头叫了声屋里正和先生洗芦菔的景深。 第4o章昆仑奴 小石桥一岸,村夫们拿柳条鞭着泥牛打春,一旁或有童稚小孩玩闹。 夏意跟小满坐在石桥阑杆上,怀里抱着的是只白橘交加的小奶猫儿,才一月大点的猫儿站起来时腿脚还是颤颤巍巍的。 她又微弯了弯腰揉揉蹭着她腿的另一只小猫儿,仰头商量:“十枚铜板太多了些,八个罢……” 小桥头的富贵叔痛苦摇头:“少一个也不卖。” “可若我们不买,这儿再没别人要猫了。”这话是景深说的,他才不信若榴会有人肯花十个铜板儿买只猫回去,这话说出来分明就是教他们赶着买的。 “没人要我就抱去白头卖,白头没人要我就去含玉,总有人家里跟田里有耗子的。”富贵叔越说越气怄,赌气道,“要是没人要我就把它们丢在外头村子里。” 语毕夏意膝上的小猫儿就跌倒来,肚皮白净一片,她挠挠小猫肚皮,软乎乎的,哪儿舍得让人丢了这般可爱的猫儿——虽她也不信富贵叔会舍得,但末了还是妥协在十个铜板底下与他买了膝上这只毛茸茸的小橘猫。 不过出门时急匆匆的,才没想到要带着钱袋儿来,富贵叔又拒不赊账,要回家取时就教易寔拦住:“不若先去我家,借你们几枚铜板,也不用急着还。” “是呀,我回去问奶奶要不要猫儿,也要只来。”小满膝上同样也躺着一只猫儿,这些日子她时常去看望大橘猫,对它们自然也有了感情。 自是应了,往易家去的路上小满挑眉说:“今儿富贵叔脾气不好是因为过年时还是将他家的牛给人做嫁妆了,难过到打牛都不去。” 这对富贵叔来说是件比什么都伤心的事了,夏意努力体谅他时还是免不了哼哼几声:“没有牛就拿猫儿撒气么?” “他哪儿是拿猫儿撒气了,分明是拿你撒气。”易寔轻笑声打趣她,“他晓得你们稀罕猫儿,这才一早到我家院前阴阳怪气地说要卖猫儿,可不就是招你们来买。” 夏意瘪嘴,落在易寔眼里微微一笑。 抱头走在后头景深听易寔笑夏意,觉得自己也连带着被嘲笑了,出言道:“只十个铜板就能买只猫儿来,你不是稀罕得很么?” 夏意想了想方才的猫儿,再度妥协,换了别的话问易寔:“可是二月里就要考试了?” “嗯。” “你考上了可是要去府上里念书?” 易寔垂眼看她,摇头:“考过了才省得,不过我想在县里念,离家近些……” 说话间几人进了易家院子里,易寔回屋拿了十个铜板给她时小满也乐颠颠跑出堂屋:“奶奶说屋里有只猫儿也好,春日里一暖和不定会有耗子。” 这时富贵叔已抱着一窝猫守在家门外了,没再到小桥头上吆喝,不过他卖给里正家的猫只须六个铜板…… 原话是说里正家买的那只不如她跟景深选的那只好看。 正如易寔说的那样,富贵叔是拿她和景深撒气了。缘着这个,夏意回去路上都还鼓着气,可另一个被 分卷阅读59 撒气的人丝毫不见气闷,也没留意到她在气,只双手捧着猫不住地逗。 奶猫儿叫声还是甜腻腻的,比大橘故作甜腻讨鱼吃时细润好听得多,景深稀罕得不得了,自打买回它后成日喂它喝水吃东西,到哪儿都抱着举高。 说好只有和叫夏意的小姑娘在一起时才开心的景深,从此有福宝就够了。 夏意垂眼盯着一人一猫,眼皮一垮,莫名拈酸委屈起来,跟一只叫福宝的猫儿。 福宝这个听着比阿来还像小狗名儿的名儿也是景深取的,他说猫儿的颜色就像福橘一样,福橘是他最爱吃的橘子,可惜今冬没吃着。 说来说去,离不了一个橘字。 东风解冻,散而为春雨,若榴乡外几处矮陂上杏花含苞,田野间菜花亦待开,除去料峭春寒外随处都是一派生机。 今年的元宵恰遇了雨水,也正好是先生的生辰日。 清早起来时天还飘着细雨,掺在斜风里多少有些冷,月事方才去的夏意却觉得神清气爽许多,在廊下撑了个长长的懒腰才去跟先生与景深问好。 而今景深比秋日里才来时起得早,听夏意与他说好时只头也没转的应了声继而晃福宝,夏意便冲着他身后皱了皱鼻子,见先生取了几包菜种到屋前院后撒时才往厨里备长寿面。 春日潮,柴禾都燃得慢,夏意一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一边听堂屋里景深哄福宝的话。早在他和大橘玩时就知晓他爱猫的,不过没想到他这么粘猫,不若待他生辰时绣幅猫儿送给他? 景深的生辰……她添了跟柴禾进灶里,边回想着当初问他年纪的事。 她是永宁二年夏至日生,生辰在五月十八,属兔,景深则大她整一岁,永宁元年夏至生,生辰在五月十六,属虎。 倏地灵光一闪,若是绣个双面绣给他呢?一面是猫儿,一面是老虎。 她只想想便觉可爱,拿定主意时火也好了,她便着手备些小菜做长寿面,念及爹爹今日生辰明日就得回学堂教书一事胡诌了句:“今日吃了长寿面,明日清早学堂见。” 哪知才念完景深就一头钻进来,边还笑:“先生就在堂屋里,你声音太大了些。” 骗人也不会,爹爹分明去屋后撒菜种了。不过想到方才他没理会她的事,她就轻飘飘睇他眼没睬这话,只微扬了扬下巴有些刻意地问:“你怎不抱着你的福宝了?” “我找些吃食逗它。”景深哪听得明白话里的刻意,过来案边巡视,“那可是我们各出了五个铜板买的,是我们的福宝。” 她气弱地哼上声,由着他找了圈儿东西又出去,只他前脚出去她后脚便发现水缸见了底,只好又出去打些水。 细雨廊下,景深离福宝四五步远,半蹲着身,手里拿着块生芋头骗福宝过去,看似是在锻炼它走路。 夏意多看了眼,懒得叫他便冒雨跑去井亭底下,汲了两桶水后干脆从井亭底下冒出脑袋叫树上穿着极大蓑衣的人,笑嘻嘻问:“阿溟哥哥,你能帮帮我么?” 阿溟理了理厚大的蓑衣,从梧桐树上下来,二话不说拎着两个木桶往厨房去,不过避雨的大笠帽未摘,过去时正好卡在了小门框间。 冒雨跟来的夏意笑出声,见他双手提着水解不开草帽,便踮起脚尖替他解了下巴底下的帽绳,阿溟这才动弹,缩着脖颈从卡住的笠帽底下钻出来。 夏意看着那顶还卡在门间比她高许多的草帽,笑得更开心了。 “在笑什么?” 原本陪猫儿玩的景深凑了来,古怪地问上句,而后伸手将帽儿取下来在手上细瞧。 阿溟趁这空当进屋往水瓮里添水,只留夏意与景深在屋前,夏意便乐呵着将方才的事说给景深听,唯恐不生动,还将将草帽戴在自己头上过了一次门。 景深却没笑,而是一把将她头上的帽子取下,盯着她微乱的发髻看了会儿道:“少戴阿溟的帽子,他整日里出汗的。” 他们就站在厨屋外,里头的阿溟自然听见这诋毁话了,夏意恐他生气,佯怒瞪了景深眼:“这才到春日,哪儿就整日出汗了,何况还是雨天才用的蓑帽……” 素日里面无表情的阿溟许是也不乐意了,踱步来门边解释一句:“我时常洗的。”才不是那等整日出汗不洗的糙汉子。 夏意摸着脑袋笑:“我省得啊,阿溟哥哥看着就白净。” 白净的阿溟似是想到什么,红了红脸,要过景深手上的帽子回树上去…… 经了这么一茬,景深倒是放过福宝没再缠着它,而是接手阿溟又跑了两趟将水瓮装满,好了凑去锅边问:“这面只先生有么?” 言下之意,他也想吃的。 夏意转眼看他:“今儿只是爹爹的生辰,我们喝粥。” “又是粥啊……” 看出他垂头丧气,她许诺:“你若是想吃,待你生辰时就做给你。” 景深想一想,问:“那时你可是要及笄了?” “嗯。”掐着指头算,正好还有五个月的,不过在她之前,二月和小满也快及笄了…… 送她们什么呢? 再有初秋时易寔跟阿宝的生辰,她送什么呢?也不知阿溟哥哥生辰是何时…… 因元宵时的生辰,脑袋瓜里一路盘旋想去夏秋时节的生辰,到饭桌上时还乐此不疲地琢磨着送人什么,余下两人只默不作声地看她傻笑。 因是最后一日歇息日子,夏先生在用过长寿面后便婉言邀景深下起棋来,景深自是迎战。 两人闲敲棋子时候就换成夏意抱着福宝举高高了,颤巍巍的小奶音惹得她心都化了,玩了许久见它睡着她才又抓起诗册背诗。 她还记挂着秋千那事…… 午后雨歇,先生照例午睡去,只留两个精力足的在外边儿,夏意便逮着景深教他听自己背诗,才背了三、四首就听敲门声,景深留了句让她好生背书的话才去开门。 来人是个未曾见过的圆脸男子,见了景深后挠了挠后脑勺,狐疑问:“这儿还是夏先生家么?” “正是。” “噢,这里有封信,是交给夏意姑娘的。”年轻人说着将信塞到景深手上,又从小背箧里摸出个纸包来,“这个也是交给她的。” 景深看着微皱的信封,抬头道:“你稍等下,我叫她来。” 听是送东西的人来,夏意大喜撂了书,与屋外人后说了三两句忙又跑回自己屋里去取了一包东给他,等人走后才抱着纸包回堂屋,眉眼弯成月牙。 “谁送来的?”教她高兴成这样。 “是阿双姐姐啊——”她坐下后徒手拆那油纸包,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反而系成了死结。 还是景深取了去几下绕来推回她面前,问:“就是那个‘阿双姐姐’?” “什么这个那个,只有 分卷阅读60 一个阿双姐姐。” 她喜滋滋纠错时打开几层油纸,见最上头放着个花脸的面具,黑色做底,两道蓝色粗眉,额间泥棕色花纹,鼻尖和两腮是亦是棕色,嘴巴涂了圈红…… 有些丑。 “是昆仑奴面具。” “昆仑奴?”夏意将面具捧在手上看了又看,默念一遍它的名字,虽然瞧着丑,可一想是阿双姐姐送的就开心得紧。 “它就叫这个名吗?” “嗯。好巧今儿是元宵,每年元夕夜街头都有好些人戴面具赏灯的。” 夏意望着面具遐想片刻,再想想书上看的猜灯谜与看烟火,有些憧憬,还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若榴没有灯赏。” “襄云有灯会么?” “没,就算有也不能夜里去看的。” “往后我家去了,邀你到京城你可应?”景深忽然问这个。 “京城?”她纤细指头摩挲下面具,心动不已,可是爹爹曾与她说过不会去京城的话…… “你会画画儿来给我看吗?” 她把邀请转去了别的话上,景深没得到答案,只些微失望地点点头。 这话揭过去她才放下面具,看原本面具底下的小玩意,其间显眼的是一颗陶响球跟个九连环。 可翻找了几下也没能找着想要的东西,忽地像是泄了气。 “怎么了?” “阿双姐姐忘记给我信了……”说这话时眼圈都红了。 景深一惊:“唉,是我蠢了,收了信便存在袖兜里了。” 她这才收起委屈,拆开信看过才稍平静些,收拾东西要回屋里去。 “我帮你拿面具罢。” 夏意虽舍不得却也没多的手脚,自己兜好一包琐碎玩意往小屋去,面具留给景深拿去,不过自然不能跟进屋的,乖觉守在窗外等她开窗。 或许……也没太乖觉。 等夏意放好琐碎物件推窗时就见一张黑乎乎的花脸凑来她面前,透过两个窟窿只有一双黝黑的眸子,登时尖着嗓门叫了声。 景深退回半步,堵住耳朵笑:“一个面具怕什么,先生可还在睡。” “谁怕了,不过一开窗就见着——”说着好脾气如夏意也哼了声,坐在榻上不再理他。 他解下面具,厚脸皮地支在窗上笑:“好了,以后再不吓你了。” 面具在夏意眼前晃了晃,她才双手抱来。 景深仍守在窗外,看她不说话,寻了话来:“那九连环可会解?若是解不开我能教你。” “嗯。” 没脾气的始终是个没脾气的,景深叹着气笑。 “你的阿双姐姐可是在京里做丫鬟?” 一提阿双姐姐,她就更没脾气了,点点头:“百顺婶娘家有个婶子在京里做活,后来就把她也送了去。” “几时去的?” 夏意抿了抿唇,斜看他眼:“你站着说话不累么?” 站着说话不累,可是弓着腰说话容易腰疼…… 是以后来便成了她坐在屋里榻上,景深在廊下搭了把交椅坐着,两人隔着窗户说话。 景深听了好些传闻中“阿双姐姐”的事,知悉她在小姑娘心目中是哪般地位,怜惜时还有些羡慕意…… “停——”景深听至一处时眉头微微蹙起,打断她的话,“你方才说什么?” “方才说?”她仔细回想下,“方才说我也想陪她做丫鬟呀,虽她信里说每月许多例银,可总没个人陪她……” 可阿双姐姐去的是京城,是爹爹不会去的地方,她若去了,爹爹便只有一人了。 景深因她的话语塞许久,想到认识她这许久来的事,约莫窥得些端倪来。譬如才来时她问了他好些丫鬟的话,原是打着这个主意,可……他少见地露出严肃神色:“不成,做丫鬟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夏意双手扶着窗台看他,这动作像极了福宝:“那是哪样?” 措辞之际,景深忽听先生卧屋传来的开门声,随后便听先生叫他去书房。 第41章和羞默 夏先生与夫人初来若榴时,受了李元与吴百顺两家许多关照,那时,阿双尚且不足四岁,家中还未有小弟。 夏夫人对毗邻而居的人皆是掏心掏肺的好,对阿双这样大小的丫头更是喜欢,尤其生了夏意后,常给两个小丫头编歌谣听,做糕点也不忘了阿双,去襄云时买东西也是双份的买。 偏偏这般好的夏夫人,在生下夏意后就重病了场,在夏意将三岁那年的春日里便去了。 阿双那年近八岁,已是记事的年纪了,因将夏夫人的好揣在心中,待夏意便像是待亲妹妹那样,陪着小夏意长大,夏意从记事来就数与阿双顽得最好。 在夏意五岁那年吴百顺家里总算得了个儿子——百顺媳妇念叨近十年的儿子,从那后,原本就不哪般疼爱女儿的百顺婶对阿双就更不上心了。 直到夏意七岁时的冬春之际,松然府又染上场瘟疫,许多人都得病去了,那段时间夏先生将学堂闭了,将夏意护在家中。这场瘟疫中,李叔娘子不幸没了,留下尚在襁褓的阿宝,而百顺婶娘家爹娘也去了。 百顺这个名与吴这个姓搭在一起本就不对,无百顺。 无百顺的百顺叔早年丧父,母亲寡居养大他,没见他着讨媳妇便入了土,好在媳妇终是讨着了,虽是个夜叉,却也得了个乖巧女儿,后来还老来得一子。那场瘟疫中百顺媳妇娘家爹娘去了后,她心孝便将家中积蓄拿去给二老办了棺椁下了葬。 百顺叔无二话,只是此后家中日子越发拮据,阿双总有吃不饱饭的时候,原本跟着夏意在芝婆婆那儿学针线活的,却教她娘给禁了,只教她日日下地做活,家中但凡有点好的都给她儿子,好似闺女不是她闺女似的。 夏先生念及初来此地时吴百顺的关照,便婉言说帮助一二的话,可百顺娘子不讲理,只觉得是先生瞧不起他家,冷嘲热讽地撵先生出门,便是捉着阿双手玩的夏意都觉察了不对劲。 那之后,阿双要是在夏家吃了东西回去就要挨骂,有时甚至还会挨打,可阿双在夏意面前时还是那个爱笑的阿双,先生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偷偷给阿双些好的。 一直到阿双及笄时,先生从学堂回来路上忽教阿双拦住。阿双哭着与他说,她娘要把她卖去京城做丫鬟了,先生大惊之下领着阿双回她家里,与阿双爹娘说这事不妥的理,又将打消已久的接济一二话说了番,结局却是一样的。 在吴家,吴百顺说不上话,百顺婶拿着顶门棍将人赶了出来,口里骂骂咧咧说她吴家的闺女轮不着夏家人管,更甚出言诋毁夏先生是看上她家阿双的话,此话一出,纵是夏先生这般气度的人也怄了火。 阿双又是气又是难过,那之后几日都 分卷阅读61 没敢去找夏意,唯恐先生还怄气,夏意则没寻着契机去找她。夏先生再见着阿双时她已定下了去京城的时候,她只敢支支吾吾地求先生几句,内容却是让先生和夏意说做丫鬟其实是件好事…… 阿双走之前也和夏意说她是自己愿去的,还说襄云县卖鱼大伯家的姑娘也要去,夏意虽然不舍却不能拦住阿双做她欢喜做的事,红着眼圈,笑得比哭还丑地送走了阿双。 夏先生本以为这事如何都瞒不住、骗不过的,结果他家的傻姑娘真信了去,一信就是这许多年。 好在阿双跟夏意一起学过写字的,虽写得歪歪扭扭的还时常词不达意,但终归是能寄信的,每年过年时都有个回乡探亲的货郎帮她送信回若榴来,听说是含玉人。 至于信上写的甚么,夏先生虽没亲自看过信,听的却不少。夏意每回收了信都要念叨几日,多是阿双说吃得好用得也好的话,还总给她买些稀罕玩意,说是一月能得几百铜钱呢。 先生听过后感念万千,又心疼阿双那丫头总破费买东西来,还每年给家里寄钱,故而每回都会在夏意给小货郎的包袱里头会添些纹钱去。 只这中许多事,夏意都不晓得罢了。 方才午歇时教小姑娘一声尖叫嚷醒来,走到窗边时就听见景深出声,才晓得还是二人在打闹,便又顺势在榻边坐下,半开着窗听两人闲说话,才晓得是那个小货郎来过了,听到那番做丫鬟的言论时又叹又愧时却听景深打断了她。 他恐这个富贵窝里小世子将话说破,只好开门将人叫了来…… 景深听过这话后,又将刚刚小姑娘和他说的阿双姐姐是如何如何好的话想来……前后串了起来才真正对阿双有了认知。 感触颇深时又想,屋里那小姑娘,真是修来好多福分,偏叫所有人都稀罕她。 不过想这话时,他嘴角往上微翘了翘。 书案边的先生尚且惆怅着,将瞒了几年的事说给了景深……说时舒坦,说毕了却又要担忧。 正要说话时听景深出言:“只这事当真瞒得住?” “还真瞒得住,”先生叹声,“将这事说与你可不是教你透露给她,却是教你替我藏好来可省得?” 景深郑重点头:“省得的。”他稍想了想,问先生,“先生可知那阿双姐姐在京中哪处做丫鬟?” 正饮茶的夏先生觉察他的意思,微笑了笑:“曾问过那货郎,说在京城一陈姓闲官家里,听倒是个好人家。” 景深又想到些什么,问来:“夏意说她想去看阿双,先生作何不领她去京城?若先生来京,便住我家,父亲他不是也与先生交好么?” 我也与夏意交好。 “当初离开京城时——”夏先生说到这儿摆摆头,复端起茶盏睨景深,“今日是我言多,便到这儿了。” 景深顶着头雾水,才被勾起好起来的好奇心思才不准他走,刨根问底:“当初离开京城时怎么了?” “你若是来学堂念几月书就说与你听。”先生淡漠道。 杀手锏一出景深只悻然收问,苦着脸邀功:“近来都是我教夏意背书的。” “那劳你再教她些时日?说来也该是念书的日子了……” 于是先生就此拿定了主意,俗言道一年之计在于春,读书之计也该在于春。 只是夏意没料到今年的春会来得这般早,才编造过两句胡话打趣她爹爹,自己二十这日就也要念书写字了。 春夜细雨之后,石桌上还湿漉漉的,第一日念房里头,清致的小书房里有张专程做给夏意的小桌。 今岁不同的是,有景深陪着她,哦,还有福宝,福宝乖巧文静地蜷缩在一把交椅上,睡得安稳,肚子里还呼噜噜噜地响。 景深像模像样地督促她念书,不过一到讲文章时就露了本性,扯些趣事叨叨个不停,或还会说说作者的一二轶事,夏意难得地没打哈欠学了一早,不过只听了景深说的无干话去…… 午间去学堂时都还扯着景深问那些文人轶事从哪儿听来,先生远远听见些文人名字,抬抬眉想,还从未见过他家姑娘有这般好学的时候,连带着将景深都暗暗夸了几句。 春日易乏困,夏意午歇醒来时仍然迷迷糊糊困着,家去回小书房练大字时一个比一个丑。 景深也打着哈欠,此起彼伏的哈欠声中取了她几幅字来,其中一张上头写着“夏意景深”四个大字。 这几字放在一起竟融洽的很,不过…… 景深收住哈欠,眉心微锁,将纸张拍到夏意面前质问:“作何将你自己名字写得好看,写我名字时就这般丑?” 收回手时上头因无意碰到未干的笔墨黑了一块,他也没在意,将手搭在扶手上晾着。 被质问的夏意仰头,眉眼间尽是困意:“我写自己名字当然好看的呀,你不会么?” 景深对这个解释不满,要过笔写下同样几个字,不过皆是横着写,搁了笔推去她面前。 她将纸张转了圈看,混沌念:“景夏深意?” 念完摆摆头,发觉是要横着看,也发觉这几个字确实都是好看的。 “可是……我是……我只练过几年字啊。”她气短辩驳。 “我不管,你今儿得把‘景深’两个字练好看来。” 夏意打个哈欠,心想他可真霸道,和他玩得越好就越知晓他是什么人,反正早先的孤独无助又弱小全是假象。 想着又是一个哈欠,在纸上反复走“景深”二字的笔抖了抖,“景深”就又丑上几分,写个不停、哈欠也不停,泪花都出来了。 院外伸懒腰的景深一回书房就见她噙着泪花写字的场景,还当是写字写得哭了,忙跑去给她擦泪:“你不愿写也别哭啊。” 脸蛋忽被人覆上擦拭几下,夏意一惊醒,抬头定定看他,良晌不敢言,只暗暗安抚心跳,唯恐它跳出喉咙。 怎么就一直跳呀? 景深隔着书桌弓腰,久了腰有些酸,不过手还停在小姑娘尚有泪意的白——黑乎乎的脸蛋儿上。 唉,弄脏她的脸了,说是不说呢? 又过了会儿,他收回手,负手而立,一脸不认可地看着她:“你写字可真不小心,脸比福宝还花。” 夏意一愣,摸了摸自己脸,指头也染成黑乎乎的。 原他看着她是脸花的缘故啊,想到这里面上又添了几层不自在的红,出去洗了把脸,之后虽清醒了,却如何都不自在。 尤其不敢看景深眼睛,她托腮想,分明以前也是这样看他的,还曾盯着他眼睛看过许久的,怎么偏今日脸红心跳…… 字是练不下去了,她便拿着书假意读,傍晚先生回来时发现她该背的书一字不会,练的字全写着景深的名字,心下登时一惊,将纸张捏得皱巴巴 分卷阅读62 的。 他的小意长大了…… 于是是日傍晚的饭桌上先生一语未发,景深吃过一碗再要去盛饭时却发现锅中一粒米也不剩,抱着空碗委屈问:“先生,家中可是没米了?” 第42章春意浓 正月晦日惊蛰至,天将亮时忽闻一声春雷。 今春的头一声雷…… 几只胆小的雀儿约莫是被雷惊到,缩来小院廊底下来婉转啁啾。 拾掇完毕的夏意走来榻边,推窗对着天抖起衣裳,与雷震子弯眼笑时就听景深屋里传来铜盆落地的声音。 雷都打过半晌了,这时候落盆子总不是吓得失手罢? 然后便听开门声,下一刻景深便跑来了她窗前,见她时才收了收脸上的惊恐表情,绷着脸道:“我屋里有怪物。” 夏意:“……” 她觑着他,怂了怂脖子,出屋后没急着往景深屋里去,而是先叫他抖抖衣裳。 景深费解:“抖衣裳作甚?” “春雷动时抖一抖,来年都不生虱虫,还能抖了霉运去。” 景深一副被噎的表情,不甘愿地抖了抖:“是要邋遢成什么样才会身上生虱虫……”埋怨完指了指他屋的方向,“还是快去我屋里瞧那怪物罢。” 夏意再睨他眼,生得高高大大,却还要躲在自己身后,真好笑。 进他屋里时地上已被打湿了大片,铜盆里只余下少半的水,福宝正傻乎乎地在地上舔水喝,这些日子福宝都是睡在景深屋里的。 她张望一圈,压低声问:“那怪物在哪儿?” 景深指了指盥匜后边的一块石板,夏意轻手轻脚过去,看见石缝里有个黄黄的蝴蝶茧,景深便在后头说:“早前便留意到这团东西了,未管顾它,不过方才打雷时看它动了下……” 起初只当眼花,直到要端盆倒水时果真又见它动了,这才吓得脸盆都掉了。 夏意则睁大眼凑过去,喝够水的福宝也跑到她脚底下转圈圈。 “景深,这只是蝴蝶的蛹呀。” “嗯?”景深僵了僵声。 “蝴蝶茧啊……”她说着招景深来看。 他几时见过蝴蝶茧,在诗文里头听过几回罢了,心想今儿真是出了丑。 两人脑袋凑得极近,一起看着那个丝绒绒的茧,须臾春雷又轰隆隆地响,蝴蝶茧才又跟着动了动。两人只见蝴蝶茧壳无声裂开来,随即一只湿漉漉的、小小的蝴蝶挣扎着爬了出来。 那一刹,景深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赶忙离远了些,而后小蝴蝶便微动了动翅膀向屋外飞,福宝见了这一幕,吓得往景深裳摆下钻。 当着夏意面儿,景深哪准,赶紧蹲下身敲打福宝。 目送小蝴蝶飞去夏意才收回视线,也蹲下身摸福宝脑袋,如今的福宝比才到家里时有肉一些,大了一圈儿,感受到夏意的轻抚后换去蹭她腿。 “你怎么这般会撒娇啊?”夏意咯吱咯吱它脖颈。 福宝甜软喵呜一声,登时引起夏意的稀罕,早忘了前些日子还和它吃味的事,与景深商量:“今儿教它睡我屋里罢?” 景深不知在看什么,问过这话后也没应声,她抬头看他时发现他正瞧着自己。 “你看什么?” 他垂眼:“它调皮得很,别教它去床上。” 夏意复又垂头摸福宝:“可小满说抱着叶子睡觉可舒服了。”叶子是易家领回去的小猫。 “不成——” “为何不成?” “谁知道福宝是公是母。” “……” 福宝尚小,看不出雌雄来,因这荒谬原因作了罢,跟福宝玩了好一会儿夏意才觉还未吃东西的,跟景深去堂屋里。 抱着饭碗时,景深由衷地叹息声,转头看夏意:“先生近来可是心情不好?” 夏意撑着半边脸,想起爹爹近来总是副冷淡模样,堆了堆小眉头:“许是想娘了罢,杏花开时爹爹便爱愁。” 是么?先生近来看他时神色复杂得很,他还当是自己哪儿做得不对了。 傍水低田绿未耕,田埂间却已跑着许多小孩,敲着铜盆赶尖嘴雀儿,口里唱着歌谣叮嘱鸟雀今年莫来,还有些匍在地上观草的。 景深走在路上腿就像是定住似的,欢喜翘首看着,还特地绕了远道看景致才到学堂。 悬杪堂内,因院试在即,几个少年跟易寔在树下互考学问,蹲在石上的一个少年见夏、景二人一齐进来,拿书卷拍了拍易寔肩头,使个眼色。 易寔转头,见两人便笑了笑,桂树底下高挑少年打眼得很,赏心悦目的另一解,夏意也露出一排贝齿朝几人笑笑,心下怕打搅他们忙领着景深绕学堂一侧往后去。 景深垂眸看她,长长的眼睫顺着眼帘往下,鬼使神差地问她一句:“他都要去考试了,怎不见你做些好吃东西给他?” 做些好吃的? 夏意茫然问他:“需要做好吃的么?” “你往日不就……” 夏意仰头看看他,见他高挺的鼻梁时想起曾给易寔送过一次花生米,试问他:“你是说之前那次给他的花生?” “嗯?之前还送过什么?”他别扭地移开眼。 “哼,哪儿有之前,分明就那一次,还不是为了与你换伤药来?” 莫名气结的少年霎时一愕,又走两步后才转回眼看她,想起那次好似的确是从易寔那儿拿了药的,惊喜问:“所以那回是以物易物?” 她点点头。 不待景深开心完便又听她道:“不过你说的对,易寔就要考试去,总该做些什么给他,鼓鼓劲对么?” “……” “你觉得做什么好?” 景深只往前走,嘴上道:“你愿做什么都成。” 于是她吃饭时候始终心不在焉,景深也不知存着什么心思,拿竹筷头戳了戳她胳膊。 不待夏意有反应,便听先生咳了声,惊觉看去对面,发现先生深幽的眸子正盯着他。就是这样的眼神……近来先生总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饶是他平日云淡风轻他也有些畏怯的。 故无来头地解释句:“夏意说要给您背诗的。” 夏意闻言瞪眼他,尔后抱着饭碗与先生笑:“我已经会背好些首了,今晚就背来给你听。” 先生对着女儿时,面色显然松缓许多,温和道:“前些时候去你崔伯伯家时见了块废置的好板子,做秋千再适宜不过的,不过近日忙了些,秋千过段时日再做给你可好?” “嗯!”她自是体谅先生的,院试在即,正是他操心的时候。 “先生,不若由我去延祚先生那儿取板子来,想来做秋千的活儿我也是会的,我教阿溟一道也就不必您忧心了。” 先生心想,这哪儿的话,这样来只会更忧心的,正要回绝时就听他家 分卷阅读63 闺女附和—— “对呀爹爹,有景深和阿溟哥哥在就不用你操劳了呀,况且景深一直想见见崔伯伯呢。”说完搁下饭碗儿,一脸期待地看他。 如此来他再说不出回绝的话,须臾平复下来,冷静时些忽觉得近日自己对景深太过忌讳了些,或许是他多想了才是,景深毕竟也只是个傻小子。 更何况,小意尚未及笄,那等心思定也不会懂的…… 先生沉思时,夏意也忘了起初一直捉摸着的事,安心吃起饭来。 景深猜她忘了,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嘴角,将芦菔吃出山珍海味来——他若是晓得往后会被她拉着一道做千层馒头给易寔的话,给他十座金山他也定不会笑的。 这时且由他开心,午间小眠后二人就往传说中的延祚先生家里去,先生不放心他二人,又叮嘱句若见着大橘切莫带了去的话。 两人自然是舂粮似的点头应下,兴致勃勃走上小路,景深踢着块儿石子走路,问她:“你说我待会儿能请他给我看看他的画儿么?” 自从他因“迫于生计”走上卖画的不归路后,他对作画是愈发热忱了。 夏意当然是连连点头:“我与你一道央他便是,”顿了顿又问他,“你不和爹爹学学问,那你会和崔伯伯学画画儿么?” “这哪儿成?我是有师傅的人。” “你师傅很厉害吗?” 他点头,心说岂止厉害。 “可你说‘延祚先生’也厉害啊,圣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与他学学又如何?” “你如今倒是很有学问,张口便是孔圣人。” “你也该多学些学问。”她摆出小先生谆谆教诲的语气。 他低低咕哝声,笑话她:“我瞧你是忘了这些日子是谁督促你念书、背诗的了。” 夏意堵住耳朵,小步往前跑,景深信步跟上,二人直到了崔祜门前时才停下说笑。 小院落在村子尽头,挨着土地庙,再往前不远便是阿溟曾说过的那片湖,惊蛰时节远看去已是一片浅绿了。 过些日子或可以来瞧瞧。 眼前院子门户紧闭,木门上留有岁月的痕迹,数道深黑旧痕留在上头召示着主人家的清贫。 说到底夏意也没独自来过这儿,正迟疑时景深就越过她敲门去,打量间门便从里头开了。 比起冬日里见他时的枯瘦,如今他面色红润得多,看起来年轻几岁。 崔祜先是惑然看了景深许久,待瞧见少年身后抿着笑冲他招手的小姑娘才明白些什么似的,大方一笑将门大敞开教两人进来。 堂屋里整洁朴素,不似一个独居男人的屋子——至少不似李叔家乱,景深道明来意后便跟他去柴房角落取板子来,竟是磨过的光亮板子。 “延祚先生已打磨过了?” 崔祜似是惊讶了瞬,不过仍是先答了他:“那日若钦提及过些日子要给小意做秋千,我闲来无事便先替他打磨过,省得再费力。” 话音还未落地就听门外小姑娘的道谢声:“有劳崔伯伯了。” 崔祜看去扶着门框的夏意,点头笑笑,待景深将木板搬去院里时他才问起方才的话:“小少年如何得知‘延祚先生’的?” 正中下怀,景深顺势将他在观文堂内见到那幅画的事说来,末了婉转提了句想再瞧瞧他画的事。 崔祜便领着两个小孩到采光最好的一间屋子里去,比先生书房置放还要简单,铺开几幅画给二人瞧瞧,夏意一个劲儿地夸赞,景深笑她时还问崔祜几句笔性墨情。 显然崔祜也因二人的举止欢欣不已,笑着说话时气色更好,谈至兴头感慨来:“可惜我只一介寒士,藏书是不成的,”他依旧一派喜气,继续说,“不过今人书画里,我这儿倒有幅妙笔。” 说完他去架上取了个长筒下来,虽是搁在柜上的,却未蒙尘,甚至还锃亮锃亮的,看得出主人家的珍视。 揭开竹筒摊开画轴,是一卷素绢长画,一入景深眼帘他便觉着眼熟,待慢慢从画首看去卷尾,见到跋尾时心中波澜更深。 当真是若极师父的画。 “哇——”夏意惊叹时恨不得凑去画上看,下一刻便教人戳着眉心往后推,边还听罪魁祸首道:“当心口水滴在画上。” 夏意气鼓着瞋他眼,面颊却臊红一片,不知是羞是气。景深忙又拍了拍自己脑门儿凑上前去:“你若不开心,便教你也戳戳。” 戳戳便戳戳……夏意这次再没留情,在景深眉心戳戳点点几下才算饶了他,却见崔祜盯着他二人笑,有些难为情地走开。 这事过了景深才试探着问几句崔祜与若极师父是否有过交情,未得出究竟他才作罢。 临走前,崔祜叫住景深,今日他着实是欢欣的,尚且笑着:“还不知小少年名唤什么?” 如今他最怕的便是有人问他名姓的,于是他只说:“崔先生叫我阿深便是。” 这才抬着厚木板子往回去……此后一日,景深遵守诺言将阿溟从房顶上叫下来做秋千,两人齐心,夏意鼓劲,到傍晚就做好来。 次日夏意就在上头待了整日。 坐在秋千上晃悠晃悠腿,蹬不高便只好央求景深来推她,景深便任劳任怨地去她身后。 秋千架在梧桐树上,荡得高了便能看见井亭上的茅檐,夏意便想着再高点许还能看出院去看见河岸与山,于是央后边的人再推高些。 哪知景深推着推着就闪过身,叉着腰微喘气:“你在上头玩了一整日了。” 早间玩不够,从悬杪堂回来后还要玩儿,他的胳膊估摸着都瘦了一圈了。 夏意虽不尽兴,却也没再好意思让他推,双手握着一边秋千绳索,脸贴在手背上看景深,他已蹲下去按一旁傻站了许久的小福宝了,然后对福宝笑…… 这下她又悄然委屈起来,他对着福宝笑嘻嘻,对着她就凶巴巴的,于是又可怜兮兮地自己蹬地荡起秋千来。 “要我帮你么?” 一道轻缓平稳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夏意手扶着粗绳仰头,阿溟正埋头用一双鹿眼盯着她,她怔愣会儿,面颊上的小梨涡又显现出来…… 一个“好”字才吐了一半出来,她便又飞了起来,虽不高却也吓得她心跳至嗓子眼儿惊叫一声。 尖叫声落下,便听景深略为僵硬的声音:“我歇好了。” 第43章秋千罢 “你怎么吓人啊?”经他一吓,夏意心怦怦跳个不停,又气又怕之下索性赌气,“我不要玩儿了!” 景深绷着脸,冷声道:“今儿不玩往后再不给你推了。” 人在夏意身后,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出他语气不妙,登时觉得莫名其妙。 一会儿怪她玩得久,一会儿又凶她不准她停下,哪儿有他这样的人? 想着又被 分卷阅读64 他推得高些,不免生气,抬高嗓子:“那我就不要你推了!反正阿溟哥哥会帮我。” 话音落地,秋千也从高处落了下来,只是身后人的手再没挨上来,只听衣裾发出的碎碎声远去,直至秋千缓缓停下来身后也没别的声音。 夏意脚尖堪堪触地,福宝小脑袋就来蹭她绣花鞋背,缘着胸腔里一阵委屈,忍不住鼻尖一酸。不知呆坐了多久,身后脚步声才又过来,不过却是直直往院外去的…… 看着少年背影消失,啪嗒两颗泪掉在了膝上。 好端端的,怎么就惹着他了? 福宝像是觉察了她的不对,前爪搭着她腿要她抱,她只有将它抱来膝上给它揉肚皮,听到的只有一连串软甜的叫声,以及梧桐树叶的轻微晃动阿溟离去的声音…… 一院静谧,久违的无趣教夏意如何都不适应,树下待不住、回屋做针线活也做不好,最后还是给福宝做吃食才消磨些时光去。 景深还是没有回来。 直到临近散学时总算忍不住出了院去,还在心底宽慰自己:我不过是去接爹爹的,才不是想找那个凶巴巴的坏人。 然而走在路上时眼神不住往河岸瞟,始终未见踪影。从百顺叔家到老段叔家门前一截因有屋舍挡着,不见河岸,一直走到吴阿婆家门前才又有一条道从河边开来,也是在这条道口上夏意看见了景深。 他只手圈着个洗衣盆儿朝这边来,旁边含羞走着的是吴阿婆的孙女儿阿梦…… 呼吸微微屏住,她突然没出息地往后退上几步,藏在一户人家墙角看那两人过来,心下像是有根粗粗的狗尾巴草挠着。 他几时认识阿梦的?她怎不知? 他不耐烦她,也是为了来陪阿梦洗衣裳么?想着她抠了抠墙上的干草,看着愈走愈近的两人,心头的狗尾草也愈发挠得心痒痒,干脆一昂首要踏出去。 这时却听阿梦的声音问:“你今日怎的没和夏意一道?” 夏意收回步子,扒着墙竖着耳朵听。 好久也没等到景深答话,她又探一截脑袋出去,二人业已停在吴阿婆家院前,只见景深将木盆还给她:“方才在河边是我莽撞了,还望姑娘原谅则个。” “知、知你是无心的。”阿梦脸颊绯红一片,低下头答他。 见这场景,夏意鼻端微微有些酸,分明她才是与他最要好的,他却对别人比对她要好。 景深看这姑娘脸红成这样,藉口要走时便觉得身后有人盯着他,于是在阿梦说话时回头看了眼。 相距不远的两人四目相对,夏意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乍了起来,脑袋一空,转身便往家跑。 身后景深愣了愣,想起什么似的也不顾阿梦拔腿离开,朝夏意背影道:“你别跑。” 哼,作何他叫不跑就不跑?夏意鼓着气继续跑。 又听景深在身后道:“老段叔家的狗——” 话未说完,老段叔家门前卧着的小黄耳朵就是一竖,像是见着了熟人一骨碌起身吼着追起人来。 夏意听着犬吠,又添了急,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红着眼圈哼哧朝家院跑。 好在景深手长腿长,跑得比……比小黄快些,将小黄打发走了才又追上夏意。 整个午后受的委屈在小黄追上来时就触到了顶,这时候停下来,夏意竟抱膝坐在院前哭了起来,一边累得喘气一边还得抽噎,瞧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景深几时见人这样嚎啕哭过,吓得不轻,安慰她:“那狗已经教我赶回去了。” 回应他的仍是一串哭。 他揉了揉脸:“你哭什么?” 这样一问,竟又像是不耐烦了,夏意倏地就打住了嚎啕,只哑声往外冒眼泪。 “喵。”小福宝闻声跑来院前,前脚搭在门槛上,脑袋将蹭了蹭夏意屁股,下一刻便被景深揪着后颈提起来,在半空挥了挥爪又喵几声才被放下。 “方才你跑什么?” 夏意憋着想哭的劲儿,红着眼垂头抠指甲。 景深教她哭得有些气短,这时候竟生了些心虚:“我……我怎么你了?” 她依旧一语不发,只手圈着膝枕着下巴,另只手揉着脚边福宝。 “是你自己不教我推的。”为这事,他还怄着呢,甚么有阿溟帮她的话,听着就教人不爽。 听他说推秋千的事,夏意憋着泪花儿抬眼,声音细若蚊呐:“是你先凶我的……” 景深吞声踯躅,心下一团乱麻,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是我不好。” 他几时说过这样的话,夏意鼻息微微一滞,一松懈掌下的福宝就哒哒朝归家的先生跑去。 先生远见他二人时就不对劲,走近见坐在阶前的夏意红着眼圈就着了急:“这是怎么了?” 她半真半假答道:“教小黄追了。” 夏先生似是松了口气,尔后便提着她往院里拖:“春日地潮,也不怕坐出病来。” 被拖着的夏意扭头看景深,见他愣得够了跟进院才收回视线…… 可他并没跟进堂屋,只停坐在石凳上头逗福宝,这让屋里的夏意又瘪了瘪嘴。 “你二人吵架了?”夏先生冷不丁问一句。 夏意闷着脑袋想上会儿,一时竟捋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吵架,只摇摇头,先生无奈轻点了点她脑门儿:“既没吵架,何苦苦着脸,我去备饭,若出来时还苦兮兮的,明日便多练十页字。” “噢。”她闷声应下。 先生这才撩开那牡丹帘子到厨屋里去,取了几瓣蒜倚去门框上。 石榴树下坐着的景深不知在想什么,便连福宝从他膝上一跃下来他也不曾留意,而是死死地盯着石桌。 先生一边剥蒜一边思索着满怀心事,等福宝过来他脚边时,罕见地露出些孩子气,用脚托着福宝肚子将它转上半圈儿,福宝力有未逮只有四条腿垂着由他转。 天光大暗,若榴山头飘来几朵黑云,春雨绵绵。 往常这时候还在堂屋里呆着的人,今日也全回了屋去。夏意抱着被衾时候仍闷闷不乐,尤其想到景深帮阿梦拿木盆儿的事…… 就像他说的那样,是他不好。 后来还是将头蒙进被衾里头才睡去,此后几日绵绵春雨,她依旧每日学诗文、练字,景深或会教上两句,但更多的时候都在一旁做小玩意儿,或回屋调色作画儿。 自那日别扭事后,两人相处时始终这般不咸不淡,连先生都不太习惯,好在阴雨天气,秋千是玩不得的,不然面上又该添几分难堪。 二月十二为花朝,夜雨收晴,乃劝农之日。晨起时河畔萦绕着层薄纱似的雾气,沿着河岸飘拂至村头。 夏家小院前罕有的热闹,皆因今日还是若榴几个学子上松然首府预备院试的日子,除了亲戚友人,邻里也来相送 分卷阅读65 ,几乎大半个若榴的人都在这里。 连鸟儿飞来枝头凑热闹。 夏意与小满、二月凑在一处,听先生与几个学生说话,并排着替人慌,易寔听先生说完话后才来笑着安抚她们:“你们几个急什么,平日不都把我捧上天么?” 小满甩甩脑袋:“三哥自然不要我们捧,你定会考好的。” 余下两人附和,阿宝也凑上来:“阿寔哥定要考上状元啊。” 哪知教易寔拍了下,淡笑道:“只是院试,任谁也考不上状元的。” 阿宝捂住嘴,退回景深边上,易寔也转眼看去了景深,低眉笑笑。 景深被他笑得莫名,想问他,却又看见夏意一副有话说的样子不甘忍下来,罢,罢,她有话就教她说去罢。 “景兄弟。” “嗯?”景深如何也想不到易寔会叫他。 “我有几句话想和景兄弟说说。” 人群依旧闹哄哄,先生更是被围得看不见人影,景深在三个姑娘和阿宝、阿溟的凝视跟着易寔到河畔去。 两人身形高挑得一致,立在松树底下像两棵小松树。 “我三哥为何要和景深说话?”小满一脸费解。 夏意望着纱雾笼罩下的人影摇摇头,同样疑惑:“他们几时玩得好了?” 只有林二月悄悄瞅了眼夏意,欲言又止地抓抓耳朵。 院外一大群人约莫站着说了两炷香的时间才渐收敛,几架驴车、骡车上驮着各自的包袱,里正见余下几人都坐好来,便朝河岸吼一声易寔。 易寔这才过来,身后跟着面色不佳的景深,夏意与坐上车的易寔讲话时都分了几分心去看他…… 一行车远去后,众人这才各自往田埂上去,二月也随她兄嫂弟弟回去,只小满还留在夏家。 “早就想来顽你的秋千了,却一直下雨。”小满悄悄和她说话。 夏意看看秋千,道:“我去寻块干巾子来,擦擦就能玩了。” 小满难得能来一次,夏意自然愿意充那苦力,推着小满荡了好久的秋千,听她咯咯笑心情才好些,连日来头上都蒙着的阴雨也随天变得晴明起来。 初阳底下,宿雨蒸蒸,估摸着快辰时了小满才停下,转头与夏意说:“唉,今儿我玩过头了,改日换我来推你,只现在要回去给我爹他们备饭了,不然又得遭我娘骂。” “嗯,随时都候着你来呀。” 小满眯眼笑着,趁她不备戳戳她脸颊上的梨涡才跑出院,边笑道:“我回去煮饭,你也该回屋练字了!” 夏意瘪瘪嘴,院里再没个人影,垂头时就见着还微微摆着的秋千,心绪又飘去景深那儿。 方才易寔和他说了什么呢,他脸色那般差,还一回院就闭在屋里…… 想着转去看景深屋子,好巧对上阶上人的视线。 第44章踏花归 “她走了?”檐下的人轻问声。 她点点头,嗯一声。 景深抿下唇,继续明知故问:“先生不在么?” “随易伯伯到田埂上去了……” “那,我——” “主人家?”屋外一个面生的小子探头进来,断了二人的呆板交谈。 经他一叫,景深倒真端出了主人家的架子问他何事。 “我是从襄云来给一位王富贵大爷送马的,却不晓得他住在哪处?” “送马?” 年青小子点头:“前儿个他来马市挑的,说放晴时给他送将去。” 马这活物,打他七叔回京后就再没见过了,听是给富贵叔送的马就更奇了,上月还为了一头牛撒气的人怎会突然买马呢?不成真为了当初他说的话? 景深往外走了几步,经夏意面前时停下步子,望着她问:“去瞧瞧吗?” “嗯……” 院外守着一匹马辔鞍鞯皆配好的干瘦棕马,鬃毛有些糙,瞧着还不及李叔家的驴子结实,景深无奈扯扯嘴角,像是失了乐子,然下一瞬就灵光一现闪过个念头,回屋里取了样东西便引那人朝富贵叔家去。 而夏意,她也不知怎么就跟他来了,就好像她的腿是由景深使唤似的…… 那个送马小子与景深年岁相仿,牵着马走在泥路上时说个不停,走到楝树底下时笑弥弥道:“今早义父差我送马,我本还不情愿,如今看,我算是个有眼福的,能见着像你们这般标志的兄妹,可比县令家的公子姑娘好看。” 夸他二人好看的话听得多了,说他二人是兄妹俩的话也不少听。 可这一次,景深就是不愿听这话,斜睨眼那少年:“我和她不是兄妹。” 小少年希诧,睁圆眼摸着脑袋又不着痕迹地打量眼两人。 景深状若无意地瞥眼夏意,从道旁一棵柳树上折根柳条下来捋叶儿,道:“我是她最好的玩伴。” 一路上东张西望地夏意总算定睛看向景深,他正假意玩着那根嫩绿柳条,耳根一片绯红,要是他有尾巴的话,现在定翘得高高的罢…… 脑子里像是出现了景深翘尾巴的一幕,夏意忽笑了声,声音像是从云端漏了一缕天光。 好些日子没听她这样笑过了,景深揪着柳条的手又紧上些,指节微微泛白,心又怦怦跳快来,咽着大气踯躅问她:“你笑什么?不是吗……” 还是她觉得她和别人更要好些? 分明在冷锅里躺了几天的两颗豆子,这时候因一个牵马小子的话总算感知到了斧底柴薪的温热。 夏意垂头看着脚尖,脑袋轻点点。 那少年看两人模样,笑呷呷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来:“这我就省得了……” 也不知他省得了什么,接下来一句话也没说,就牵着温顺马儿静静跟人去了买马人家。 这时辰的富贵叔正打点他新买来的牛,见马也送来赶忙仔细迎了来,眉开眼笑,倒显得瘦巴巴的脸庞上有些肉。 夏意听他们说了几句便分了心,寻觅起大橘身影来,生了小猫的大橘总爱往临户易家院里去找它的小猫崽儿,她探头看进院里时只有两只猫儿在打转儿。 早间才见过的小满这时抱着菜从后院出来,看见一颗畏畏缩缩的小脑袋时惊喜挑眉:“你怎过来了?” 于是她又和小满蹲在一处嘀嘀咕咕小会儿,兴抖抖交谈起各自家里的奶猫时就听景深在外头叫她。 像往常那样,她有了景深丢了小满,小满望着她背影气郁,咕啜几句才抱着簸箕回屋里去。 劝农日的静寂屋舍间守着一匹瘦刮刮的棕马,马上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眉清目朗的紫衣少年郎…… 夏意扬着头,丹唇微启,呆打颏问他:“怎么是你坐着?” 景深拍拍腰包:“骑一回十个铜板。” 呆定够了,她总算才瘪瘪嘴,又是一个福宝的钱。 分卷阅读66 少年上身微倾,问她:“可骑过马?” 她瞧一眼比她还高的棕马,吞吞嗓子:“小时候去襄云时,坐过的……” 不过单是坐过,那时襄云来了个变戏法的,骑着匹白马,爹爹看出她喜欢就与人说了几句,然后便把尚不及马腿高的她抱去了马背上……以故她也是坐过马的。 “想骑吗?” 他坐在马上,问这话的意思明白如画,她又敛缩看看马,马儿滴溜圆的眼睛对上她的,呼哧一声。 她往后退一步,然而着看景深点头。 然后就见一只匀称修长的手伸来眼底,一如既往的好看,也一如既往的教她觊觎。 她会意,慢慢伸出手去搭在他手心,少年的手心像是有个小暖炉,从手心直热到脸上,到整个人都热起来……景深说的话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结果便是在景深数了几声后她仍呆呆邓邓立在原地,还险些把独自饬力的景深拽下马来。 饶是风姿特秀、爽朗清举的少年郎也给她吓着了,然而苦怀不得言。 夏意回神,脸上皱出些歉疚:“我……”我没听。 话没敢说完,景深无奈堆笑,松了从方才起就握在手心里的软绵小手,一跃下马教她。 “这马性子温驯,我马术是兄弟们里头顶好的,无需害怕。” 他以为她方才无动作是害怕的缘故,夏意背对着他悄悄红了脸,有些心虚,然后才专至听他话,握好缰绳,单脚踩上马镫,尔后在他指划下一蹬地跃上马去,登时比景深高出半身来。 景深看她面色红扑扑的,笑粲问道:“如何?” “不哪般……”她对上他笑,别别扭扭地偏过头去,脸色仍像猴儿屁股,原因只一个,方才上马时景深无意碰着她屁股。 他无知觉,只她一人难堪。 景深听她这么说暗暗撇了撇嘴角,后才驾轻就熟地上了马,喜得是少年少女二人,这瘦巴巴的马才不至过累,只在景深上来后不满地甩甩脑袋便罢。 少年从身前小姑娘的发丝间闻到种木槿叶的清香,早前他就无意中闻到过,但这是头一次挨得这般近,好似比他曾在王府时用的茶籽还香,更比如今用的皂荚清新……害得他也想用木槿叶濯发。 “啊,景深,它动了!”夏意手探去摸着马鬃毛时身下马忽悠哉走起来,不禁屏息,收回手身子往后倾。 景深忙伸手去握缰绳,指顾间竟像把她圈在了怀里,少年意动,她会不会不自在? 她当然会不自在,待被锁在景深两臂间时人就比锁还硬邦。 景深觉得自己怀里有根树桩,晃了晃缰绳,在她头顶说:“你别僵着。” “噢。” 她还是僵着脖颈,他只好收回手摁了摁她脑袋瓜:“你别怕,我先慢些骑,待不生分了再跑快来。” “噢。” “想去哪儿?” 夏意顺着雨后小路看,问:“能去田埂上吗,今儿许多人啊——” 她话才说一半景深就牵了缰绳,按辔徐行,往田埂方向去,她先是惊呼一声,随后看马儿走得慢才漾了浅笑。 骑坐在马背上离树巅都近来,路过一棵柳树底下时她也学早间的景深折了枝才冒嫩叶的柳条,笑溶溶挥着问身后人:“景深,我有没有和你讲过啊,悬杪堂外头那棵小柳树就是我小时候插的……” “未曾。” 听是这样,她就乐呵着和他讲插柳之事,景深不时被她把玩的柳枝戳戳挠挠脸颊,虽痒,却还是坚定抓着缰绳,一言不发地挂着笑。 这些日子的不温不火,在夏意不知觉间就蹉跎过去…… 田埂边的树新绿初成,花朝日的百姓皆笑意融融,俯仰间有人见着了缘着田边小路走的一马二人,诧异指去。 一传二,二传三,话便传到了村正和夏先生那儿,村正言笑间顺着看去,也是惊讶,问一旁欣然的夏先生道:“夏老弟,那二人可是你家小意跟景深?” 夏先生看将去时二人已策马远去,不禁眯了眯眼。 好两个顽皮的,又是从哪儿寻来的马? 又想,这下可是和好来? 连夏先生自己都没想到,这二人闹别扭他作为老父亲会有这许多不适。 马蹄特特,在几日绵雨后的泥路上溅起泥泞,从若榴北面田埂出去,沿途能见矮陂上的桃李树。 春分将至,桃始夭、李方白,微湿杏梨花各自粉白一片,比秋冬时节看竟是两方天地。 “景深,我们走这条道罢。” 柳梢指去一条小道上,他便转了方向,这时坐在他前头的“木桩子”已经没了起初的僵硬,灵活得能转身了。 田连阡陌,直到看见西面儿那片湖马儿才被驭停,景深利落下了马,望着上头人伸长胳膊:“我托你下来。” 夏意畏瑟伸手,任由景深拖住她胳膊,一齐施力才下来,脸挨着地时还有些飘飘然,忽若踩在一团云上头…… 于是低头一看,果然踩在软趴趴的泥地上,苦恹恹与景深埋怨:“我鞋脏了。” “咳,脏便脏了,雨后本就这样。” 罪魁祸首说着就牵着四只蹄子都脏兮兮的马往垂杨下去,栓好它回头时发现夏意正踩在一块石头上,暗笑声她真是个呆木头。 不过后来,呆木头还是下了地,随景深一同坐去了杨柳底下的石头上,垂杨蘸水,湖面微縠,少年少女并坐草地上双双笑睃的场景清雅得像幅画。 遂而也成有人笔下的画中人。 冷豆子从在马上时就成了热豆子,这会儿又说了些趣话就算真正和好来,夏意拿那根柳枝划了划湖面,对着湖里生了褶皱的云朵问景深:“你那日为何同阿梦玩啊……” “阿梦是谁?”若不是这儿只他在,他准会觉得她这是在问别人,反问一声后自己也思索来。 她对着湖一瞬不瞬,半晌听他觉悟,且委屈道:“可是说吴阿婆家的孙女儿?好不冤枉,几时又同她顽了,不过是在河边踢石子时踢去她腿上害她走路疼罢了,总要赔礼道歉的。” 说完问她:“你就是为这个和我怄气的?” 夏意听得心怦怦跳,还是拿柳枝搅和着湖面,湖里的云已一团糟:“才不是,我是气你莫名其妙。” “我几时——”说至一半,景深便哑了声儿。 他那日的确莫名其妙了,可他有什么法子,就是忽然很不快啊。 “我好饿啊,回去吃晌饭罢……”她说着起身拍裙摆。 景深顿了顿,明白她是不计较了才笑笑,随她起身时从脚旁捋了一朵粉白的小花,背在身后看呆木头踮脚走去马旁边,等托她上马时悄悄在她发髻间别了朵粉花……兼根杂草。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上马比方才容易得多,景深只托着她腰一助力人便上去 分卷阅读67 了,也没碰到哪处不该碰的地方惹得夏意脸红。 如此又驾着马回富贵叔家,一路回到小院时先生正坐在秋千上噙着笑候他们,吓得两人赶紧乖乖站好。 到午后念书时,好巧夏意在书上看到个“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典故,懊悔不已,只恨方才没凑去马蹄上闻闻。 景深撑着下颌,懒拖拖笑:“既闻不到马蹄想,不若闻闻自己脚丫,今人景深有一句‘踏花归来猪蹄香’……” 不巧的是这话落到夏先生耳朵里了,于是是日傍晚,景深又只有一碗儿面吃,而另外二人碗里除了面还有猪蹄。 第45章巧言语 此后数日收花日、社日、春分相继而来,百花有成的时节里,小院柴房外的房梁来了只燕子筑窝儿,日日架架格格叫。 春分这日多数农人们赶去村外半里地的池塘栽藕,妇人姑娘们便缘着阡陌小路采挖野菜,有人更甚在河畔烧起野锅,野炊春菜打牙祭,小孩儿则忙不迭钓鱼、粘雀嘴。 除了在松然首府院试的少年郎们,余下人大都是忙碌并自在着。 夏意跟小满、二月各采了半篮儿野菜后就坐在一处说起知心话,谈的便是及笄一事,因林二月生在二月里,再过几日就及笄,小满生辰在四月十八,夏意又只小她一月,故都在眼下…… 抱着菜篮子的林二月忽脸颊彤红,小声道:“其实还有件事没同你们说。” “甚么?” “前儿个6伯伯来我家说亲事了……” 小满大惊:“你要成亲了?” 二月赧然递一个白眼给她以及堪堪合上嘴巴的夏意,道:“你才要成亲了,不过才谈罢了,我爹娘说好歹让我呆到十六再嫁人的……” “我不想嫁人,不想及笄!”小满这会儿忽然来了脾气,扔了块石子进河里,当即听见小鼻涕大嚷声她把鱼给惊了的话。 没搭理那边,夏意也附和小满道:“嗯!我也不想及笄,不想嫁人。” 这回轮到小满欲言又止地看她眼。 “哼,你们两个,姑娘家大了总要嫁人的。” 二月咕哝,那端她弟弟忽跟一个小皮猴扭作一团打了起来,忙跑去扯人,不会儿小满也教她娘叫过去,夏意只有起身寻景深。 他和阿溟、阿宝正坐在人群下游钓着鱼,她蹑手蹑脚靠近,最后停在景深后头拍他肩膀。 前头垂钓人哧笑声:“别拍了,早见着你了。” “好喔。”她答应得利落,然后从腕上挎着的篮子里寻出一朵又大又粉的野花儿,插在景深发冠上盈盈欲笑,叮嘱他,“不许摘下来。” 景深:“……”突然不想钓鱼了。 阿宝还在一旁闹啾啾:“阿深哥戴粉花儿真好看,比小意姐姐还要好看。” 于是阿宝的发髻上也多了两朵粉红花儿,一左一右,一点也不像男子汉。 唯有阿溟,聪明躲远,观望几只菜花蝶在他们头上打旋儿。 长日下来比扫了整个学堂还累,景深整日都顶着那粉花儿,连先生见着都会打趣几句,好在夜里饱餐一顿雕菰饭搭柳叶韭,将他受的委屈都冲去。 往后两日依旧晴明,百花争妍的时节夏意每日都想着采花儿回来,功课和刺绣却还是不能落下的,忙刼刼却也欣欣然。 到十八时,院试完的学子也从府上回来,村人们忙里偷闲也要去问候几句。 李叔带阿宝去里正家时适巧看见临院两个荡秋千的人,笑问:“先生可在家?” “爹爹去杏子坞取酒了。” “小意姐,我和爹爹去看阿寔哥,你们去吗?” 夏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道:“去的,怪到昨晚听见驴车声音了,原是夜里回来的。” 喃喃毕了回头问景深,他正打着哈欠,听她询问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因易寔回来,里正一家这早竟都没下田去,个个儿都喜洋洋坐在院里或是堂屋里头跟来人谈天儿。 许是因那日河畔边的交谈,景深总不愿正眼瞧易寔,在人前敷衍几句后就缩去角落摸猫儿,易寔也乐得如此。 然而才和夏意说了几句话就教几个小孩儿围住,无奈之下让小满给她取东西去。 往偏堂去的路上她问小满:“易寔说的是什么东西?” 小满努努嘴,语气微酸:“我三哥对你可好了,听说府上有石榴味的糕点,回来时特地给你捎了大包呢。” 夏意听后一时不知滋味,寻思想拿什么还他人情。 小满看她沉思模样,忙说:“我就是瞎拈几下酸,三哥说这是谢你,之前你不也给他做了软锅饼和千层馒头么?” “可那是景深帮着我做的……”说这话时小满已将一包沉甸甸的糕点交到她手上。 “你是不是——”小满再度欲言又止。 “我是不是什么?”夏意问小满,看她不高兴地瘪嘴慌张些,“你怎么了?” “我三哥人很好的。” “我知道啊,怎突然说这个?” “我三哥快十八了。” “……” 夏意先是一头雾水,尔后眼帘低垂,软声说:“我还知道你二哥快二十了。” “小意——”小满拖长尾音叫她,无奈恼丧却又不敢挑明,毕竟这话只是她娘让她提及的,若是惹了三哥和小意不高兴又怎好。 “嗯,这个糕点好好吃啊。”夏意转了话锋,边取了一块往小满嘴边凑。 本不乐意的小满在唇瓣挨着那块糕点时就屈服下来,小口吃着,闷声说:“屋里潮,出去罢。” 出去了,这事儿也就翻了篇儿。 到了外头时,夏意已重新封好了纸袋儿,抱着去易寔面前道谢,易寔面上漾着清浅笑意,瞧上眼院里逗猫儿的景深,勾了唇角问:“跟他和好了?” 夏意眨巴眨巴眼:“你怎知我和他吵架了?” “阿宝早就同我说了,整个学堂的人都知道你们吵架的事。” “……”夏意撇撇嘴,心想还得再给阿宝戴几朵小花儿。 “头上是什么?”易寔忽然问,说着手伸将去她头上,摘了根绿油油的草下来,满脸好奇,“这是姑娘家新稀罕的么?” 夏意:“……”这不是,这是景深插在她头上的。 想着她转头看景深,哪想直直对上他眸光,此时的景深就像被逆着抚过毛的小兽那样炸了毛,凶巴巴瞪着她。 她没来由的一阵心虚,转回身又跟易寔说了几句院外才又来了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爹爹,原早间去杏子坞取的酒就是给他最得意的学生送的…… 易寔一时哭笑不得,他人凑这热闹便罢,怎先生也来?他这只才考完,结果若何还不得知就如此,考上了又该如何? 先生一来,院里村正和易家二 分卷阅读68 叔也都回屋来跟人说话了,夏意便退到院里。 她跑去景深边上质问:“那草又是什么时候插来我头上的?” 景深头也不抬,哼哼道:“反正有人给你摘下来了,还问作甚?” “噢。”简单应上声她就坐在他身后的石凳上。 没多会儿景深就憋不住了,松开叶子站将起来坐在她对面,望着她面前的纸袋儿巴巴儿问:“这是什么?” “这是易寔从府上带回来的石榴味儿的糕点,你要尝尝么?” 一听是易寔捎的,他当即拒绝:“不要。” 这会儿离了景深魔掌溜达几圈的叶子又跑回来,大抵是找不着人玩儿,想往夏意腿上去。 夏意稀罕抱起它,笑弯了眉眼:“叶子它比福宝轻呀。” “你日日给人做好吃的,自然如此。”他话里有话,想到那时还帮着她给易寔做什么千层馒头就是满肚子的气。 夏意定定睨他一眼,敛了敛眼睫没再吭声,单抱着叶子候她爹爹。 近午时时先生才从堂屋里出来,满脸笑意带着两个呆豆子家去,走在路上又不听二人言笑,好不自在地问:“这又是寻了什么别扭?” “没别扭呀,是么景深?” “嗯。”一点也不是,他别扭着呢。 夏先生匿笑,想起一事说道:“早间去杏子坞时遇着延祚兄在外头画画儿,与我说有幅画才上好真是要给你们的。” “给我们的?” “噢?你们不知这事?” 夏意晃晃脑袋:“崔伯伯可说几时去取了?” “倒没提及。” 景深脚步放缓,在父女二人身后说:“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去罢。” 夏先生看他掉头去,不知想到什么微笑了笑。 四之月日头一高,天便也热起来。回去小院后,夏意已热得鼻尖冒汗,坚定拒绝了福宝送来脚边的腻歪。 可有先人们“春捂秋冻”的话在前头,先生才不许她这早就减衣裳,但希冀总是要有的,缓了缓热意,她就跑去厨里问:“爹爹,几时才能换春衣啊,今岁好似热得早些……” 先生自然也热,却只擦擦汗说:“去看你娘时再换。” 夏意听了这话,轻轻嗯上声就乖巧帮起忙来。 二月廿七便是夏夫人的忌日,在此之前先生需放几日假,去襄云买祭墓所需以及清明时物,还会在屋里写好多好多文章诗篇预备届时烧给夫人…… “今岁多挑几身漂亮衣裙,让她瞧瞧快及笄的小意。”先生舀米时笑道。 夏意听见及笄二字,似是想到了什么,忽提着菜刀问:“待我及笄了,爹爹会让我嫁人么?” 幸而菜刀在她手上,否则谁能拦得住先生想挥刀的冲动,听了她这话心下激起千层浪,锁着眉声音微凛冽地问:“谁同你说什么了?” “没人说什么,只是听二月说如今有人去她家说亲事了……爹爹,我不想嫁人。” 有了后一句话,夏先生胸怀里的汹涌波涛总算平静些,尽力显得沉稳道:“不嫁人,我们小意还小。” “嗯!” 得了这话,夏意安心切起小姜来,只有先生还皱着眉头想事做菜。 景深直到饭菜快做好时才回来,圈着一轴画,额上许多汗,同样也回绝了渴望亲昵的福宝。 夏意出庖房替他斟杯温水,笑问:“不成你是跑着回来的。” 分开这么会儿,景深也不别扭那事了,直言肚子饿了想回来用晌饭就跑起来。 她笑上声,去接他手上的画:“画的什么呀?” 景深叼着杯子,哰哰唔唔道:“你自己瞧。” 画卷不长,展平后不足她两臂长,画上所画乃是块花草地与一小片碧湖,少年少女并肩坐在杨柳树下,身后不远处系着一匹棕马,正是驾马同游那日的场面。 “景深……”她喃喃叫他。 “嗯?”他仍抱着空杯子,垂眼看桌面。 “你不会和我抢这幅画对么?” 景深眼皮子一掀起来,心道不对! “对么对么?”她又问,语气竟像是在朝他撒娇。 他没骨气地垂眼:“嗯。” “你人真好啊景深!” 哼,巧言令色鲜矣仁。 第46章杏花天 林二月生辰那日,夏意送了一张桃花方帕给她,二月素来稀罕她的针线活,倒比从她这儿收到别的东西欢喜。 同天夜里阿溟给了景深一封信,说是睿王写的,夏意晓得这事后心里又打了半晌鼓,终在皎皎月光下蹿去了景深窗外。 笃笃敲两下窗,好一会儿才从里打开。 他低头,借着月光及屋内烛光看她,白净的小脸上浮着些红晕。 “你怎么不套衣裳呀?” 她问话时好似有些羞涩,景深不由衔哂:“那你还看?” “我就看。” “你来作甚……” “阿溟哥哥说你爹爹给你写信了,他说什么了啊?” 景深古怪看她眼:“怎还管来了我头上?” “我单问问罢了,你不说也罢。”说着作势要走,却教景深牵住了胳膊。 “我想说给你听。”少年嗓音低切,像是从岫壑里飘出来的。 夏意退一步回去,抵着窗问他。 “清明后便是我娘的忌日,那位拗相公没说教我回京的话……” 初听这话时她顿了顿,原来他同自己这般像,欢喜的日子紧邻着,难过的日子也如此近。 少年低低絮絮地诉着苦,好久垂着头斜敧在窗框上,夏意仰着头,踮脚摸摸他头,柔和道:“这般说来,你爹爹拿定的主意也无错,你娘亲定不会怪你的,顶多在天上笑话你和你爹爹。” 景深望着她收回去的手,呆定良晌才摁住她脑袋:“竟敢摸我头。” 夏意屈着脖子躲过他魔掌,往旁边吹了吹落下的一捋发:“景深。” “嗯?” 穿过庭院微风轻撩了撩她碎发,有些痒…… “我回屋了。” “……” 少年支着脑袋望她,等门关上他才收回半个身子,却不知那间屋子里又有人推了窗探出头。 土膏欲动的仲春月夜,心下某处也像是破土冒出了小芽,痒剌剌的…… 廿五日起就是悬杪堂学生们的休沐日了,这一次直歇去三月初的清明后,是过年和农忙时才有的欢喜,可功课少不得的,阿宝从头一天开始就坐在树下写字背书了,声音大到能把临院的夏意吵醒。 廿六清早从屋里出来时气乎乎的,先生非但没安慰她,还说:“阿宝都知晓用功念书了,你却还娇懒蒙头睡。” “岂是我一人蒙头睡了?景深不也是么?” “景深早起来用过两碗粥了,觉得天热回屋换衣裳去。” 分卷阅读69 两碗粥,这话好笑。她噱噱去厨里端了最后一碗饭来,坐在石榴树下听临院阿宝扯着嗓子背书。 春秋两个时节的衣裳本是能通穿的,可换在景深身上就不同了。 深秋隆冬过去,少年个子不知觉间拔高不少,旧时华服上身后短了好一截…… “可是太奇怪了些?”景深如是问院里二人。 夏意笑不可支,连泪花都笑出来,景深气翳,回屋换回厚且不华美的衣裳出来。 石凳上啜着茶的夏先生藏着笑,道:“待会儿去襄云裁几身薄衣裳就是。” 景深抱着福宝到梧桐树根下画小人去。 大致又候了一炷香,小院外就来了辆马车……唔,马儿拖着的板车。 林家儿郎驾着车,逢人笑呀:“教先生久等了,早间先去富贵叔家里借马儿用一用,这才来得晚些……” 他也想试试用马儿拉车到襄云须多久,若合算往后干脆借富贵叔的马车用,左右只三个铜板。 “三个铜板?”夏意一歪头问他。 “嗯,原本他想要五个铜板,我转身走时他就点了头。” 林大兴想起劝农那日他们同骑过这马的事,问:“你们给了他多少?” “十个。” “……”林大兴挠头干笑两声,才安心赶马来。 马车确比驴车快,快拢襄云时就远远见城郊外头许多人探春,旁观下进了襄云城门,经了一冬,襄云街头又热闹起来,货郎们走街串巷叫卖,时令花果等等。 先生先带着两个孩儿挑新衣去,夏意在一片粉色中挑了一身藕粉、一身杏粉,和她往日的衣裳比起来,景深着实看不出差别来,妄图和先生一起取笑她时却听先生好夸了番他家姑娘好眼光,到后来亲自给她挑了件水绿色的…… 看来先生也只是闭着眼夸她的。 景深挑衣裳时,先选了他最爱雪青色,比黛紫浅的一种紫,后挑挑拣拣,撞见身蟹殼青的,这个颜色……与夏意那条水绿裙子相似。 于是他状若没多想地要了它。 单买成衣不够,先生还教店家娘子重新给夏意量了下身段,这才是给她五月里及笄备的新衣,在耳屋那端挑式样、颜色又花了好久去。 景深在外头腿都站僵直了,无趣看着人进人出,问一旁笑得霁朗的先生:“先生不累?” “不累。” 景深闭嘴,却听先生主动说:“尝陪夫人买过衣裳首饰。” 是以站这么会儿不累的。 处于下风的景深:“我也曾被夫子罚站过大半日的。” “……” 这时夏意才从偏屋出来,脸色有些恹恹,景深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犹豫下,还是说出来:“方才量身段时腰身粗了一圈儿。” 景深笑戏:“过年吃了那许多,能不粗么?” “我吃的不成比你多?” “可今儿你也见着了,我是往高长的。”他说着还比划一下。 两人相识越久,相处就越不和睦,此时左拌一句右逗一句跟在先生身后出成衣坊去,往市上买米面、艾粉,以及祭墓用的纸钱果食…… 已败下阵来的夏意一副气包子模样,景深看她不睬自己忙又慌神来,小声道:“我去可好?” 她摇摇头,近来可不想看那等闲书了,心思本就古古怪怪,恐越看越爱胡思乱想了…… “那——”景深张望,“那纸鸢如何?” 夏意朝他指的方向看,摊铺上头挂着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纸鸢,旋即没出息地点头嗯一声。百花、燕子、蝴蝶、胖鲤鱼……看得人目不暇接,挑来挑去才选了两个不同花色的蝴蝶纸鸢。 结果回去先生边上时教他轻斥几句不许胡跑的话…… 晌饭在小酒家里用些小菜,先生又领着夏意去首饰铺瞧。 姑娘家笄岁自是要有根好发簪的,先生不欲在这小店里选定簪子,而是同店家商量可否去府上选支新式样的巧饰来,这事只消多给银钱,便无不妥的理。 这端谈事时,那端夏意正磨磨蹭蹭挑着首饰,边问景深:“你觉得哪支好看?” 被问话的人心不在焉:“都成。” “那你觉得哪对坠儿好看?” 景深瞧瞧她耳垂上的透红坠儿,又扫眼店里姑娘面前摆着的,道:“你耳朵上的好看。” 夏意笑,摸了摸耳垂上挂着的小粒坠儿继续挑新的来。 景深则在一旁暗暗不快。 他生平头一次给姑娘买首饰,不是在京中最大的宝珠阁,也不是在襄云最大的珠宝首饰铺里,竟是在襄云路边的小摊上…… 说出去定成人笑端。 “景深,你瞧这个!” 他挪去看,是对有留苏的耳坠儿,一旁还有些玉坠儿,想了想指着一副说:“这对搭你那件水绿色裙子好看。” 夏意便点名要他指的一对,卖耳坠儿的姑娘寻小盒装放时景深就凑近她边上,摸着鼻子说:“待我家去,给你挑最好的首饰来。” 她抬眼看看他,脑内一时间百转千回,想问他还会不会再来若榴,可一想来去路上要耗近一月之久便没再问。 这时先生事谈妥当,过来结了帐才又领着人往下个地方去。 一日几乎走遍了整个襄云街头,大小物什买来饶是有三人也难抱动。 夏意抱着她的衣裳首饰,看一左一右两人都热湿了鬓角,后悔些:“早知如此,该先放些去车上的。” “你累么?”景深歪头,垂眼问她。 “自然累的。” “我帮你啊。” “嘁,你比我多出一只手么?” “我头上还能顶的。” 夏意笑粲,夏先生斜窥二人一眼,不作声色地停下,整饬下手上东西才跟上,走至二人中间才罢休。 “先生,你挡着我们了。”景深说完就绕去另一边和她说话,先生皱皱眉,心道这小子话恁地如此多。 越若到了马车边上才这话多的小子才停歇下嘴皮子,在茶铺用了几钟冷茶才长吁短叹,夏意兀自埋头捶腿,直到上了马车才洞快。 马车抵暮而归,先生再三谢过了林家儿郎才抬着东西回院,用过单陋飨饭后就预备起明日去坟茔的东西。 景深大抵是触景生情,也帮着父女俩拾掇起东西来。 夏夫人的坟茔在村外一处杏花开得好的地方,粉色落英铺在路上便似无人之境。 从天色熹微时出发,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这处,杏花天的杏花林,沾着露的花瓣纷纷落下就成了场杏花雨,扫过人发顶肩膀才到地上。 今日夏意如愿换上了春衣,正是新买来的那身杏粉衣裙,纵使是在扫着墓地四周的尘网,也像极了杏花林里的小仙子。 景深在远处杏树底下看着,终归是外人, 分卷阅读70 不敢打扰长眠之人。 只是对于这位像是蒙了几层纱的夏夫人,景深好奇不已,此前耳闻过几回,于他看,先生的夫人该是聪颖慧丽的女子,夏意也同他说过她娘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话,这定不是俗人会的东西。 到杏花花瓣上的露珠蒸干时候,夏意先从坟茔前过来,悄声道:“爹爹还有话要和娘亲说的,我们只等着他。” “嗯。” 静默等着时候,夏意忽说:“过几日,我陪你去河畔。” 陪他在河畔烧纸钱给他娘亲。 知晓她是怕他难过,景深弯唇笑了笑:“我娘定会喜欢你的。” “为何?” “你是第一个给她做寒衣的人,她不稀罕你稀罕谁?”看她得意,他又补一句,“我娘亲素来喜欢傻乎乎的姑娘,那时家里添了个叫阿圆的堂妹,她恨不得日日去看她。” “哼。” 景深安静坐在石上笑,看先生在坟前烧他写的书信诗词,视线又落回夏意身上,少女脸颊白皙,杏腮在杏花林的映衬下染了薄粉,与那日在月下时红得一致。 “有句话……”他忽然开口。 夏意转回眼。 “有句话近来一直想说,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 “你近来——”他定定瞧着她脸蛋儿,缓慢伸出根指头去戳她脸颊,停在左边梨涡上,徐徐道,“你近来梨涡也变浅了……” “嗯?”她不解偏头。 “你昨儿不是说腰身胖了么,有没有想过,其实你脸蛋儿也变圆了?” 第47章春气暖 寒食后一日乃是清明,三月伊始。 皇家祭陵、百姓拜祖的日子,夏先生家里却无这事…… 早失怙恃,从记事起就已住在省城慈幼局中,有妇人说他本姓夏,生辰在上元佳节,却说不出他父母亲人是谁,时日久了,他便也变得不在乎。 幸而聪慧好学,做工之余抄抄院墙角下听书也学得一二道理去……机缘巧合下,他教一位姓孟的先生撞见,孟先生瞧他机敏,多盘问他几句,此后几日更是默默观察他,愈发觉得他资禀过人,便在回京前问他可愿随自己回京念书的话。 那时尚不及十岁的孩儿呆呆邓邓,念书这事是他从未奢想过的,他遂问那孟先生:“若我去京里读书,还会有睡觉的地方吗?” 慈幼局里与他同住一屋的小兄弟,才来时浑身秽臭,听是没住的处所,在庙里避雨时给人打了……他不愿那般脏兮兮的,哪怕给米店扛五六袋米他自己也不脏的。 孟先生听了他的话,朗声大笑:“学院里遍地皆是能住的地方,你想一人住一间房都是成的。” 念书与干净的房子,是年幼时的夏先生最渴盼的东西,于是他十岁那年就随孟先生进了京城。 通都大邑,大千玩乐并未蒙了夏先生眼去,同宿生宝饰绮绣也未萌慕艳意,自始至终都记着孟先生的话,勤恳踏实,天子脚下矜贵子弟都知晓孟先生有这么个好学生,大都与他交好。 原本众人眼中将来堪当重任的大才却在秋闱前离了京,此后十余年再未听闻过这人消息…… 若榴地小,先生将悬杪堂打点得比他曾呆过的学堂还要整洁,闲闲过着日子,昔日朋友甚少还有往来,更莫说去祭不知在何处的先祖了。 听了这席话,坐在柳树上的景深许久才回神,问:“那先生为何会突然离京?总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忽地就离开……” 树下少女拍拍袖子,轻飘飘哼上声:“今日的日额已用没了。” 实则是她也不知为何了,这些还是听她娘“说”的。 树上景深没再揪着这事不放,而是因她的话气笑来,问她:“如今已是三月了,如何还要定‘日额’?” 自那日杏花林下他说了句实诚话后,她便端出气包子的秉性,每日与他说几句话都定好来,称作“日额”,说等到三月清明再同他正常往来。 更惹人笑的是,有时分明是她忘记这事先开口来,也要扣在他头上,吃饭时都不忘鼓着腮帮子,就像他曾在深林里头见过的松鼠似的。 处在下风的夏意又哼一声,问:“你还没摘好么?” 景深笑,抱着树干上搁着的一捆嫩柳枝一跃下地来,分了一半去夏意手上。 今日她穿着那条水绿色的裙子,咳,他也穿着那身蟹殼青的…… 折柳本就要穿应景颜色,他默默想着,目光又落去夏意脸颊上,脸蛋比别的地方都要有肉些,软白的让人想揉一揉。 可这是个逾矩的念头,景深有些遗憾地垂下眉宇,顾自弄起手上柳条来,一边往小院回去。 经了寒食日,小院门楣上已挂上了好几串柳条穿好的“子推燕”,雏燕便对着面粉和着枣泥捏成的燕子吟吟不停,福宝日日在阶下张望着脑袋,恨不得吃东西也能仰着头。 进院里时先生正在庭边浇灌冷饭瀋,等清明雨后就能生些青翠苔藓出来……因二人脚步轻,他也想着事就没听着人走近,直到发冠上被人丢了样东西,头略觉一沉他才搁下葫芦瓢转身。 一袭浅绿色衣裙的小姑娘头上正顶着个绿油油的柳叶帽,背着手认错:“爹爹这般高,只能用丢的了。” 说完又念一句俗语:“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 夏先生想着理了理柳叶冠,摆端正了才摇摇头问她:“写清明的诗会背几首了?” 夏意:“……” 所幸先生只是这么一问,没再说别的,只重新拾起葫芦瓢沃饭瀋养青苔,夏意忙溜回石榴树下找景深,他比划着做了一半的柳叶帽请教她,两人便头抵着头窸窸窣窣忙碌起来,直到景深也戴好绿帽……柳叶帽才又去寻别的事做。 傍晚河畔,村人们6续烧纸钱时夏先生也领着二人去祭已故之人。 翌日傍晚同样,为了景深娘亲又烧了许些,蹲在火堆旁的景深像个小孩儿似的,同他娘说了好些他爹的坏话,说着说着左耳就红烫烫的,于是乎一口咬定是他爹也在说他的坏话。 若非时机不对,夏意真想笑上两声,心下好奇想景深爹爹会是什么模样。 初时听说他是为了景深堂弟才送景深来若榴的,就觉他是个偏心爹爹;后又说要让景深在若榴呆上一年,又觉是个狠心爹爹;再后来听景深说许多同他爹爹斗嘴的事,偏心和狠心之上又添了个童心。 就像书里写的一个大将军,外边看颇负意气,长着一圈大胡子,心底又有一处能化作绕指柔…… 于是待景深喋喋够、火光欲灭时她问他:“你爹爹是将军吗?” 好巧景深爹爹也很厉害的。 “将军?他只有将军的脾气。”又有哪个王爷将军能比得过他的脾 分卷阅读71 气。 “可你瞧着一点也不怕他。” “亲父子有什么可怕的,他在我娘面前什么模样我全都记得。” 火堆渐灭,河畔上再无他人,月色淡阴阴,清辉卷在春水中往东流,余下的皆装进了少年、少女澄澈的眸子里。 “回去罢,想来我娘也听得烦了。” “嗯。” 松下细风,微光下石子河畔辨不清,小院里亮着的几盏油灯也无济于事,走在前头的景深忽停下步子,朝夏意伸出手去。 “抓着我罢。” 夏意垂眸,定定看着他手,那日骑马时候触碰到他手心的感觉仿若还停在手上,痒痒的……于是缓伸出手抓住他衣摆。 景深:“……” 少年讪讪合拢了掌,转腕牵引她回院,入院前她才松手。 衣摆垂下来的那一刹,景深觉得有什么地方突然变得空落落的,还觉得春气渐暖的月夜里,虫声唧啾有些扰人…… “夏意。” “嗯?” 她仰脸问他,就像福宝仰脸撒娇,可他自己都不知方才为何叫她,或许是想盖过虫声蛙鸣。 “往后你还是多吃些罢。” 往后你还是多吃些罢…… 何那又说出这话? 笑她梨涡浅的人是他,教她多吃的人也是他,她偏不要。于是焉躺下的小姑娘抱着被角蒙头睡去…… 梦里头她在烟草湖畔放风筝,却怎么拖也拖不动,顿了顿风筝线,看去时系在尽头的蝴蝶纸鸢竟变成了景深。 仓庚喈鸣声中怪梦醒来,想到墙上挂着的新风筝,她忙抓上风筝出屋,拽着景深就着杪春东风放纸鸢。 菜花丛中数对蝴蝶翩跹,听两人笑闹声渐渐归于宁静,又见天上两只花色艳丽的同类搅和在一起渐渐远去,快便隐匿在云影之上…… 两只蝴蝶纸鸢,卒。 静默许久的景深咳一声,心虚道:“我没料到它们会缠在一起。” 毕竟他从未玩过这等姑娘家才稀罕的东西,想同她一道,谁能料着这容易就绕在一起…… 她轻叹声,虽惋惜却没难过,收好了断线道:“罢了,权当送给天上的仙子顽,便是没有仙子,好共歹它们还在一起。” 好共歹它们还在一起? 景深从纸鸢消失的云端收回目光,偏头看看夏意,这小姑娘……莫不是在伤春? 第48章少年心 三月良辰,气临节变。 桑满墙阴,繁红闹紫,春耕之事还未毕若榴乡人便又忙起分栽、移植石榴一事,夏意也在屋后撒播小茴香与瓜豆种子。 众人皆碌碌的清晨,若榴来了个骑马的魁梧县差,近到田际农人、远至山头料理石榴树的人都望将去,只见他驾马去了里正家院外。 或有在家中备晌饭的老妪妇人听了动静,探头看出来。 来人下马,中气十足地与人报喜来,道易家三郎考中县学廪膳生员,于谷雨后五日入县学。 除他外还有两个少年分别中了增生、附生,亦入县学读书,喜报完了才又扬鞭策马往下一个村子去。 这是夏先生来若榴后教的头几个学生,此番竟一举考中了三个秀才,着实教若榴乡人们好吃了惊,毕竟若榴只在好多年前出了个高秀才…… 后来又听人说中了秀才后便是见到县官老爷也不必跪的事,恨不得也从自己家里揪一个孩儿送去学堂念书,可权衡之下又只有少数人舍得丢一个耘地人。 连百顺婶子都打定主意要送阿光去念书,自然不是去悬杪堂,而是塞几封银钱将他送去县里的书院,为了陪阿光,又拿了家中多半储蓄在书院外赁了间房子陪他。只有百顺叔还守在若榴,像往日那样劳作,人倒变得爱与人来往些…… 不过这皆是后话,此时若榴人们尚且只是惊喜,毕竟这事为若榴添了不少光,够他们在春耕之余喜谈上一阵。 然这欢喜未能传去景深那儿,他这时正替先生操着他女儿的心。 只因这早他又听夏意说起了她的阿双姐姐,甚么阿双姐姐生辰就在谷雨前后,甚么想去京城看阿双姐姐,甚么想陪阿双姐姐做几日丫鬟云云…… 景深不禁头疼,直想拿笔杆敲她脑袋。 这先生,真把好好的姑娘骗成了个呆瓜,就不怕她哪日真去做丫鬟么? 这时夏意抄好两首诗,左右观摩阵推去景深面前:“你瞧是不是又写好看了些?” 景深心里还忧心着她要做丫鬟一事,随意扫上眼,见首句“芦叶梢梢夏景深”时微微一怔。 对面的夏意眉眼盈盈,笑问:“好看吗?” 他头回见她写“景深”时,嫌丑教她写了好几页纸,如今这两字写得反比别的都好看。 “好看。”他教得可真好。 夏意弯着唇角不言语,又埋头翻了几页诗册抄诗,不识字、不解意时问问景深,景深多看眼那对梨涡,没再忧思那事,也捧起先生丢给他的书看,时而抬眼偷看下对面坐着写字的人。 春院桐始发,树上一人打着盹儿,树下一猫啃挠着树皮,皆未留心这对闲伴…… 待到谷雨,已是杨花落尽暮春天气,常有子规啼啭声,这日天还未大亮夏意便教布谷声唤醒。 念及早间有事儿要做,没多赖着床当即起来,在熹微晓色出门去了李叔家的绿畦边。最外头有一小块地是李叔划给她家的,先生将屋子后头种不下的韭芹、茭白等等种在这处,篱笆边还长着一小丛毛豆。 间植一处,总不能强求长势喜人,父女俩一向随性,种得出便吃,种不出便买别人家的吃…… 去岁至今一直风调雨顺,满畦春蔬都绿油油的,连同她家这一小块地也精神,精挑细选摘了半箩春蔬才回去,一进院就听福宝可怜兮兮地叫着。 这惨样皆出于景深不肯抱它的缘故,不肯抱它的原因有二。 一便是近来的福宝好磨牙磨爪,见着什么东西都想啃一啃挠一挠,就连衣裳也不肯放过,猖獗到连先生的裳摆都敢咬。 二来……今早天初初露白景深就起了床,然而从堂屋到厨屋,从屋前到屋后都没见着夏意人影。许久未有过这样的事了,感觉就像是他被人抛下一样,哪儿还情愿抱福宝? 这时见她回来,面色臭臭的朝她去。 夏意抱着圆箩,试探问挡在身前的人:“福宝惹你生气了?” 景深蹙蹙眉,沉吟不语。 她又瞄眼梧桐树上的人,再问:“阿溟哥哥惹你生气了?” 景深的炮仗脾气在见到她后就渐消下来,此时决计将这事翻篇儿,索性点点头:“嗯。” 不顾阿溟有几多苦不堪言,他伸手要过了圆箩往庖房去,没肯等她,结果立足灶台前等了好久也没见她跟进来,待他咬牙再出去时,院里哪儿还 分卷阅读72 有人影在? 正要去她窗边时就听外头人说笑的声音,转头看去夏意已探了半个身子进院,与他笑:“景深,去桑林么?” 去,当然去的。他想也没想当即应下。 只他没想到夏意说的去桑林是现下就去,在她催促声中出了小院才见外头的易小满……以及闲待在家不必去学堂的易寔。 两个小姑娘又堆在一处悄声说话笑个不停。 不是说去桑林吗,将他催出来又定定候着是何意思? 困惑之际就有好几驾车过来,其中一辆正是易家二哥驾着的,原不止他们几人要去桑林,村里好几户养蚕人家都要去的。 景深伸展着撑个懒腰,心知今日又当是忙碌的一日…… 然而这回是他想多来,夏意来桑林压根不是替易家采桑的,毕竟易家人也不养蚕植桑,她来不过是凑凑热闹罢了。 陌上桑林边,马、轿、板车多停在此处,景深在村子外见到这场景惊诧好久,才知还有从襄云来的公子小姐的……忽又听桑林里传来的姑娘家惹人遐想得低笑声以及男子的款语声,霎时明白来。 再看一眼身旁笑开花儿的夏意,默然不语。 她莫不是来看男女幽会的? 还是……他目光转去正在同易峰说话的易寔身上,突然升起些慌张,她小小年纪,应当不会学人“期我乎桑中”那套罢? 不会的。 想着他偏过头,易寔也笑着朝这边来,这还是头回见他笑得这般开怀,开怀到景深越觉不安,他作何要笑成这模样? “二哥可说了,几时进去?”小满见易寔过来,笑得合不拢嘴问。 易寔忍俊不禁,扶扶额角:“他说再多吸几口香甜气再进去。” 夏意遂又和小满笑成一团。 四人站在一起,只有他景深一人不知究竟,有些气闷,却不能大肆发作,只闷声问:“你们不进去?” “我们不——”小满说到一半,突然一顿,“是了,我们怎不进去偷听听二哥与春花姐说些什么?” 于是,几人在易峰进了桑林后也跟进去,景深这才明白来,今日这遭全是因为易家二哥有些话要与临村的姑娘说。 可惜没人说与他,是他自己揣摩出的。还要闷着声往前走时衣裳就被人牵住,回头一看,夏意顶着张红扑扑的脸颊,指着另一条桑径,声音压得低低儿的:“我们去这边。” 桑径间四个少年少女蹲在一处,夏意蹲下后便与景深咬耳朵,原本心情不佳的景深因她这识趣的举动舒心一些。 可于夏意本人来看,这哪儿是识趣的举动,她不过是以为他还生着阿溟的气,想替他寻点乐子罢了。 嘀嘀咕咕时候小满轻扯了扯夏意衣裳,示意她主人公快走近来,只是……夏意又扫了眼小满,后者已不及来时那样欢快,又越过小满看了眼易寔,他仍旧是挂着笑意看着另一边的动静。 收回视线,她他有些不自在地摸摸裙摆。其实那日易家小堂屋里,小满与她说的话她都隐约明白了意思…… 晏平三年的春日不同于往年的春日,这是她及笄前的最后一春,也是在这个春日里突然萌发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心绪。 一种想同人说却又不知说与谁的心绪。 那日她与小满装傻充愣,与爹爹却说得明白,她一点也不想嫁人,哪怕是易寔这样好的人…… “春、春花妹子——” 桑林里易峰的声音传来,强拽回了夏意的纷飞思绪,她也从枝叶缝隙看了去。 易峰模样周正,块头也高,平日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这时候面对着心仪的姑娘竟耳根子红透来。 远处又传来姑娘家的轻柔笑声,近处桑顶上还有戴胜鸟走来走去,四双眼睛躲在桑林后头,只见易峰又踯躅几步,最终停下站在名□□花的姑娘面前。 “春花妹子,我有话想和你说。” “嗯。” “那我可说了——” “嗯。”少女腼腆低头,似是预料到了他接下来的话。 易峰遂清清嗓子,只手背在身后,拿出这几日苦学的本领开口来:“隰桑有阿,其叶有难。既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他起得深情款款,收得气势恢宏,背完这首小诗时起先的羞涩也都抛开,直视心仪的姑娘。 而春花姑娘,从他起背时的一脸茫然,到最后就换上了大红脸。 前头什么桑、什么叶的她不懂,后头那句什么心、什么爱的她却明白,这下便轮到她答复来。 桑径上蹲着的的小满:“……” “三哥,你教他的?” 易寔掩着唇,像是在憋笑,缓了缓才答:“不是我教的,只是他几日前管我要了本《诗经》去,后来又零零碎碎地问了我几个字……没想到是用在这儿。” 也不知他是怎么选的,倒一选选了首应景的表白小诗来,虽诗中是女子与男子抒情,他这是同姑娘表白心意,但于他二哥如此已然是优秀。 另一端景深与夏意也乐了,这首《隰桑》前几日才背过的,那时夏意还将“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一节抄了几张纸,没想到会教易家二郎拿来表白心意…… 一来笑着,二来又在心底替他着急,于是在听到春花姑娘应了好后桑林后头的小姑娘们就笑起来…… 结果自然是被人提了出来,春花见这四人偷听,臊红了一张脸要走开,易峰忙好言拦住她,使了个眼色教人走,只听他在背后说过几日就请良人说亲去。 这等表白心迹的故事,夏意在书中看见过好些,这却是头一次当面听,走去桑林外头脸蛋儿还红扑扑的,就像是有人同她诉了衷情。 “你脸红什么?”一旁景深不解风情问道。 这话让她怎么答?因别人幽会而脸红?夏意扁扁嘴,含糊道:“热的。” 暮春时节是有些热意…… 景深没再问,跟几人坐去了道边一棵大树底下乘凉,小满霸了夏意说话,他则只有被迫同易寔坐在一处说谈。 这个易寔,从初认得他起就端着一派温和,那时只当他和别的书呆子一样,后来见他会给姑娘送吃食,会当着姑娘面一套、背着姑娘面又一套才知他哪是什么呆子,分明得了先生真传是个精明的。 如今每见着易寔,他就会想起花朝那日与他在河畔边说的话。 那时他还疑惑了瞬什么话定要要单独同他讲,不过也只是一瞬,随他走到河畔后就已猜着了大半,无非是和小姑娘有关的话。 有些不安,还有些不爽,于是先发制人问他所为何事。 易寔仍 分卷阅读73 旧是神色淡淡,轻笑声道:“我不知你是如何看她的。” 这个她,除了是夏意还能是谁? 他绷着唇,眉宇间夹着少有的凛冽:“有话直说。” 易寔也就听了他的,直言道:“她从来都是个傻乎乎的小丫头,除了被狗追以及阿双走时哭过,其余时候若想从她身上寻一星半点的不快都是难事。是以我不希望你惹她闷闷不乐,不论……不论你是何身份。” 听过这话的人闷声不语,像是教这番话戳到了喉咙。 他莫名其妙地与她生气惹得她难过这好些日子,原来是在她身上难寻的不快。至于易寔后一句不论他是何身份的话,他已无需再问。 “我会与她道歉的。”纵是少年气性,他还是收敛着说了这话。 易寔却没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说:“在你来若榴前,我以为我会娶她的。” 他心下蓦地一紧,不由捏紧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娶她?” 易寔轻笑声:“自小就听人揶揄过,连同我娘都常说长大娶小意的话,那时年幼,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事实如此。 “然而长大后才知结发为夫妻并非有了父母之约就能完满的,终归是要两情相悦的……更何况,先生也从未说过这话,就算他待我如同亲人也从未提过。 “他是世上最爱小意的人,我自知比不过他,更知我对小丫头的这丝渴盼其实是来自他人的揶揄之中,或许我从来只待她如妹妹,亦或许等她长大我就会心悦于她,可我并未从她身上看出半点会心悦于我的蛛丝马迹。” 至少,她从来没有为他伤心过,更不会为他绣那等彰显亲密的小石榴。 好长的一席话,景深听到最后已不自觉地松懈了敌意。 “你作何要同我说这些?”虽然他好像受用了些…… 易寔脸上总算露出了些微崩塌,后才微微提唇笑了笑:“景深,或许我还有机会娶她。” 他第一次没叫他景兄弟。 话语堪堪落地,里正就叫他走了。 落在后头的景深心又是一沉,身上某处本已松了的一根弦又教最后这句话拧紧来,连带着脸色也紧了紧。 最初的“不解其意”终在许多个日日夜夜里酿成了“半知半解”。 这番话就像一团卵石,不锋利,砸着人却又钝钝的疼,也不知砸在哪处,摸不着看不见,只在偶尔对上夏意眸子时会砸他几下。 桑林里的笑闹声渐缥缈,身侧夏意、小满与易寔的声音也变得模糊,景深撑着下颌,透过树梢望着云想,这块卵石究竟身藏何处? 第49章窗影畔 谷雨后五日便是易寔几人往县学去的日子,此去未有太多离愁别恨,这全归功于若榴离襄云较近,去也便宜,归也便宜,于是人去后也都各自散去。 此事毕,蚕月亦只剩十日,老天干脆连下十日雨,正好迎了扦插石榴所需。 雨天自然不能在石榴树下读书,两人将战场挪回先生的小书屋里,可景深发现,这小姑娘愈发不用功了,一首诗还没背好就抱起她的绣篮子绣小物件,还颐指气使地让他画豌豆荚和樱桃给她。 “还未摘下来的豌豆荚?未曾见过,不会。” “那就樱桃。”她说着从盘里拈了颗樱桃送进口中,继而埋头绣手上的香囊。 景深丢下书,坐去她边上的交椅上,伸长脖子问:“这是绣给你那小姐妹的?” “嗯,我也不知送什么好,只有绣些东西送人了。” “可是她生辰快到了?”他意有所指且意味深长地问她。 “嗯,四月十八,今岁小满后两日。” “噢?可是正巧大你一月?” “可不是巧么。”她说着手上动作一顿,仰头看他,“但不及我二人巧啊。” 同是夏至日生,虽不同年差了两天…… 景深教她这话取悦来,脊背挺得更直,暗示道:“你这兰花香囊绣得挺好,适合姑娘家。” “那是自然。” “……” “对了!”夏意又抬起头来,眸子亮亮的。 景深打起精神,心道她可算明白了他的意思,然下一刻就听夏意说:“豌豆荚和樱桃就别画了,你替福宝画一幅画儿罢。” “……” “还有噢,等立夏后我就去芝婆婆那儿呆十来日,只有早间能陪你玩,到那时你同福宝玩罢。” “……” 景深终铩羽而归,在桌前逮着笔半晌也落不下去,愤愤时竟瞥见夏意在偷笑吃樱桃,撂了笔一迳回他屋里去。 他都为她的生辰备了礼,她却不晓得送些东西给他,还差使他画福宝,想来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呆子。 等腹诽够了他才又出门把弄得脏兮兮的福宝找来,一朝春夏改,正是福宝掉毛时。 为了画它,景深恨不得把它绑起来,实在闹腾,上窜下跳身上的绒毛都漫天飘,于是只好耐心等它睡了才慢吞吞画。 画好时已近日暮,瞧着画,他忽然想起上次去延祚先生家取画时他说的话。 那时延祚先生正收着几幅要拿去襄云卖的画儿,他一见就大肆称赞,延祚先生听他有意学画,便说若是想学画能去他那儿寻他,还谦虚道虽他画功不精,却也能教他一二。 景深虽有若极师父教导,可夏意也说得在理,三人行必有我师,延祚先生与若极师父属同一画派,与他多学学定是良多好处的。 更何况,离京这许久,没有若极师父的教导画功指不定不如从前,若是回去教他看了定又是一张冷脸,他可不愿见,所以那时便同延祚先生说愿学一二。 只这许久一直没去罢了,既如今夏意有了忙活事儿,他也能每个午后去请教请教,也不算哪般无趣了。 主意就此打定,此后几日雨天又是寻常过法。 及至四月初雨停,初二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 立夏日必备三样东西乃青梅、樱桃与鲥鱼。然鲥鱼出扬子江心,非寻常百姓能得,故只能用河里鱼虾替代,夏先生又在厨里大显身手做了条号称“假鲥鱼”的边鱼,颜色玉白,瞧着便诱人。 再有正是夏初林笋盛时,做了道傍林鲜,更重要的是姑娘家当吃的豌豆,立夏日吃豌豆荚,便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姑娘们皆愿多吃,除豌豆荚还有豌豆糕…… 景深统统吃得欢快,比先生加夏意两人吃的都要多,哪里还有半分的矜贵在? 午歇后夏意从屋里取了几根五色丝绳出来,自己腕上系着根,到堂屋时只夏先生在。 “爹爹,你的绳子。” 先生一笑,接去戴在腕上,如此来,他身上的光彩除了袖摆上的小红石榴,就是根五色丝绳了。 “景深还没起么?” “想到是。” 分卷阅读74 “那我先给李叔他们。” 于是跑去临院给李叔、阿宝以及阿溟三人各一根彩绳才回院绣小花,先生稍坐了会儿就去不远地方与村人买樱桃了,唯有景深还在屋里大睡着。 如今他吃得越发多,睡得也越发久了。 这话有几分耳熟,像是从李叔那儿听过,好似是……好似是前几日他提起他养在含玉的猪时说的话。 咳。 景深才不是猪,他比猪俊郎千万倍的,是书里说的清隽佳公子。 “这是什么?”睡醒的清隽佳公子忽然出现,指着她腕上的彩绳问。 她抬头,猪头——景深的头就凑在眼前,她毫不拖泥带水,一掌推开,掌心挨着他脸时还发出声清脆声响。 景深:“……”好疼哦。 “我,”她咕呶声,“我不是成心的。” 若是成心的还了得,景深便自认倒霉坐下,夏意这才从篮子里拿出另外一根编好的五彩绳给他:“这是立夏绳啊,京城没有么?立夏戴上立夏绳,整个夏日都不疰夏的。” 京城就算有,也是男儿家也不戴的,至少他没戴过。 “且信了你。”他接过立夏绳,往左腕上戴却怎么也戴不好,遂长臂伸去她面前,“你帮我系。” “噢。”她乖巧上手。 夏先生装着一篮樱桃回来时就见这场景,眼皮一耷拉,走近冷声问:“便是绳子也不会自己系吗?” 景深有些慌,解释道:“只手系不上。” 说完见先生手上也系着根一模一样的彩绳,心下失落几分,原不是他一人独有的。 无怪,谁让他是小姑娘的爹爹。 可待他吃够了樱桃,见着梧桐树上系着彩绳的阿溟后就彻底丧了气,原来不止他和先生有,其实连外人阿溟都有。 她可真是心好得很,保不齐她还给远在襄云的易寔做了,想到这儿景深又添郁怅。 哼,立夏快过罢,教她早些去芝婆婆那儿待着,免得气他。 话虽如此,然到了立夏后见不着她的时候,他又不住去想她。 看他久不动笔,崔祜唤他声,景深这才回过神来……谁能想到,延祚先生让他画幅夏景图他都能想到她呢? 画什么不好,偏要画夏景图? 他叹惋声,想不到什么夏日景致,便画起此前在若极师父山居住所所见之景,松偃龙蛇,却也瞧得出作画之人心生粗浮,此画一个午后自是画不好的,延祚先生也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来,遂教他早些回去吃飨饭。 得了这话的景深像脱缰野马那样跑了去,崔祜在他走后才绕去未画完的画前边儿,凝神细思,竟觉得有些眼熟,不论是景致还是神韵,可久住若榴十余年,他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 初夏槐风细,一路跑到芝婆婆家院外的景深全靠这微风解热,斟酌会儿才敲门。 快便听屋里人的声音,然后夏意就来开了门,看见屋外人是景深后一脸惊奇:“你来做甚?不是去崔伯伯那儿学画儿了么?” “我等你一道家去啊。” “噢。”夏意应声时以星速砰地关上门,掉头跑回小屋里头。 门外碰了一鼻子灰、吃了闭门羹的景深咬牙,这又是哪一出?半日不见就是这样气他的么?牙疼。 幸而她还晓得来开门,脸上依旧是那副无辜的笑吟吟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与他道:“进来罢,芝婆婆说想你呢。” 说着还同他吃味,道:“芝婆婆才认识你几月罢了,对你快赶上对我好了。” 景深不满于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低声咕啜一句,她没听清,也没打算听清。进去屋里时桌上只摆着樱桃果食,竟一个绣花篮子也没有。 芝婆婆看他,乐呵招去边上说话,又张罗了好些吃的给他,景深与宫中太后相处时候多,深知如何能讨老人欢欣,左一句有一句把芝婆婆哄得直乐,三人直说笑到日薄西山时。 回去路上,景深如同往日那样放缓步子配合边上的矮个子姑娘,走到老楝树底下时忽道:“往后几日我早些画好,来陪你可好?” 若是平日自然是好的,但他偏偏要这时候说。纵使有犹疑,她也万万不会拒绝景深的啊。 “好啊。” 她还是应了他,乖巧点头,心想反正也才四月初,而且,芝婆婆看了他也是开心的。 “你要是再敢让我吃门灰,我就——” “你就怎样,你要打我么?” “哧,谁敢打你,碰一下你手指头都不敢的。” 她微沉默会儿,出言叫他:“景深——” “哼?” 她歪仰着头看他,笑着伸出根指头轻戳了戳他手背,离开时不经意地在他手背上划过一截。 那一刹就像是教烛苗烫了下。 须臾她笑出了梨涡,问:“你害怕吗?” 他攥了攥拳,藏去另一边的胳膊底下,同时也转开目光,僵着脸道:“怕得要死。” “哦。” 两人仍旧漫步走着,夹路风来,卷带着隐隐花香。 少年屏息一瞬,没有预兆地开口:“日后不许这样戳别人的手。” 路有蜻蜓蛱蝶飞……夏意就像那只蝴蝶,翩翩然不知所向。 景深好似也顿了顿,而后盯着那只蝴蝶解释:“我是说,他们也会怕的。” “哦,不戳你就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我戳你?” “好。”他将手伸去她面前,一如立夏那日戴立夏绳那样,“戳罢。” 余下的归家路上,景深任由夏意在他手上戳来戳去,不痛,反而酥酥麻麻的,直到夜里那感觉都未散去。 戳她的人又何尝不是,夜里守在窗边,撑着脑袋看手,像是上头有万语千言怎么也看不尽。 庭院中月光落下梧桐清荫,少年像初来若榴时那样搬了把交椅到院里坐着,不过此时已不是望月思帝京了,而是枕着椅背看还亮着昏黄烛光的屋子。 他还记得好久以前因她在窗内喝了杯水,他也回屋喝了杯凉水,比深秋夜里的月光还凉。 今日纸窗上小姑娘的影子竟像是呆住了,半晌也不动一下,不成是睡着了? 虽天日渐暖和,夜里终归还是凉的,可他现在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并不敢贸然敲她窗。于是头脑一转、灵机一动,借着上弦月微弱的光在院里寻了块小石子,拿在手上轻掂了掂才往她窗槛上扔。 好不清脆的一声,连虫子都噤声一瞬,更不提里头只是个小姑娘了,登时吹灭了灯跑去床上,放下床帐裹紧寝被,紧挨着眼像是听见了门的吱呀声…… 心砰砰跳到夜半才安稳睡去。 翌日一早顶着乌黑眼圈出去时,饭桌上与众人说了这事,喝着糖水的景深微呛了呛,心虚不已。 分卷阅读75 他也是怕她在桌上睡着病了啊,谁成想她胆小成这样,起初见她连虫子也不怕还当是个胆大的,原是高估她了。 第5o章槐阴绿 “此处用线要细,排针再虚上些……” 小院阶上,满头华发的芝婆婆正眯着眼指着手上方帕与夏意品评好坏,而方帕上头绣着的正是前些日子景深画的酣睡中的福宝。 芝婆婆说完将手帕翻转面,上头绣着的乃是一只老虎,轮廓与另一面的福宝一致,也阖眼睡着,但比福宝憨傻睡相威武百倍,这老虎是芝婆婆替她画的。 从元宵起她就想好要送景深张双面绣作生辰礼,绣什么也是一早就合计好的,芝婆婆初听她要绣猫和虎——还是都睡着的猫和虎时乐不可支,边笑边说人都以山水、亭台、花鸟作内容,从未见过绣懒猫和病虎的。 她还偏要当头个绣懒猫和病虎的,反正景深定会稀罕的。 至于为何定会稀罕……或许是因前些日子他还和小满的兰花香囊吃味,也不知她是几时学坏的,看着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就觉有趣,便装傻充愣好久,至今也没说给他。他不说又怨得了谁? 她心安理得地想着时,柴扉教人用肩顶开来,而后就见蓝裳少年捧着一抔东西大阔步朝两人来。 如今他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不仅是在夏家,在芝婆婆家也是这样,夏意见状忙从芝婆婆手上接过方帕,藏进怀里。 “你藏什么了?”景深走近问。 “谁藏东西了?你手上——”夏意话没问完就看他手伸来眼底,一捧九、十颗金杏,初夏杏子肥,单看眼就流了哈喇子,喜滋滋问,“你从哪儿来的?” “从延祚先生住所出来后正遇上吴家大叔驾驴车路过,他见我便说载我一程,我不想走就欢喜应了,上去驴车时见装了好几筐金杏,过了小桥我下车时他家姑娘就给了我十来颗。”他本不好意思接,吴家大叔又笑哈哈劝几句,热情至极他便也伸了手去。 往后回京,多给若榴乡亲们送些好东西才是,他抱着这心思一路来了芝婆婆院里,见小姑娘对着杏子嘴馋模样,心想这几颗杏子来得倒巧。 可夏意在听了这话后就渐敛了脸上的笑和那几点馋意,小气吧啦地想:他前些日子还与她说他和阿梦不熟,结果今儿就收了人家的杏子,还笑得这般开心…… 想着想着没来由的委屈,于是等景深端着洗过的杏子来阶前时她绷着脸说不要。 这便奇了。 “怎又不要了?方才还看你巴巴儿地吞口水。” 经他这么一说,面皮薄的夏意有些羞恼,耳根子染上薄薄的粉:“我牙疼,吃不得。” “怎会牙疼?可是近来甜糖水喝多的缘故?” 听他关心,夏意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心下暗恼自己几分,几时成了小心眼的小气鬼。 是时芝婆婆出言来:“眼见着就是小满,白头那癞头大夫理应来若榴,到时候你寻上他问问可有治牙疼的药。” 她最怕那癞头先生的,这时一听原本不疼的牙都疼了些,忙说去别的话将这事翻篇,并且……瞧芝婆婆和景深吃光了整碟杏子,其中多数又因芝婆婆牙不好全落进景深肚子里。 哼,欢喜都是别人的,她什么也没有。 这别扭直到了吴阿婆门前也未消散,反而像添了一团更厚的阴云落在她头上、心底盘旋起来,闷闷的,只因阿梦坐在院前笑嘻嘻朝景深挥了挥手。 景深见了还冲她一颔首。 她同阿梦认识这许多年都没受过她的招呼,景深才来大半年她就和他招呼…… 于是有人小心眼到飨饭后天色未黑就钻进了屋子,气呼呼剪起料子来。 没几下便听外头笃笃铛铛的声音,以前从未听过的动静,好忍几下未果,又唬着脸推门出屋。 孟夏天长,天光还没落,铛铛的声音是从院外传来,引着还在生闷气的夏意走去门口,尔后便见景深、先生、阿宝连同阿溟四人在老柳底下扔石子。 老柳较低的树枝上挂着个破锣,石子儿砸上去能不响么? 夏意还从未见她爹爹这样顽过,看着他同几个小孩儿笑着扔石头攀比的场景,一时觉得她爹爹也像个小孩儿。 无声走去几人身后时还是景深先留意到她,一见便笑:“怎又出来了?” 剩下三人闻声也回头来,先生许是觉得这场景教他家姑娘看了有失颜面,咳上声才丢了手上石子。 阿宝热情邀她一道玩儿,心里想的却是这下有人给他垫底来,然他没想到夏意一上手就扔中来。 连夏意也很惊讶,从未玩过这类游戏却头一下就中了“靶心”。 景深见状吹捧起来,说她是女将军转世,她这下再不气了,又欢喜地连扔几块石子,几乎是百发百中。 是日薄暮,小破锣笃笃铛铛响个不听,本属于少女的一些心思也消失殆尽,换了阿宝的叫苦声和景深无止境的夸捧。 先生失笑,回屋提笔留了一小记才做别的,书案上的小匣子里,收罗了他村居若榴来的全部趣事…… 小满日动三车,蚕妇们煮蚕、抽丝、剥茧,日夜皆可闻缲车嘈囋声,农夫们则在头一日就将水车架好,天未亮便打着火把往河岸祭水车神,鱼肉、香烛与净水摆好,起磕头拜祭,再才是泼水、踩水车灌溉田地。 水车声与锣响声底下,河水的水花像一条条白肚皮肥鱼,一迳跃起飞至地里。 隔岸观田的景深见这场景,即刻像福宝那样一抖擞,抛去了仅剩的些因起得过早而生出的不悦情绪。 自来若榴后,连枷打稻他见过、收石榴以及给石榴穿冬衣他也看过、摘过棉花、与村人们一道过过年、看过他们春耕夏耘…… 觉得新鲜的同时也感叹过,他曾读过许多写农人辛劳的诗作文章,然纸上所窥终抵不过亲眼所见与亲身所历,故叹其艰劳,感其睿智。 没想到父王将他送来乡下一遭,倒还教他多添了些圣贤之思。 正美滋滋暗自夸捧自己时候,身旁另一个隔岸观田的出声来:“厉害么?” “嗯。” “再厉害也得摘了槐花儿回来再看。” 景深将视线从水车上收回,见身边抱着圆箩的小姑娘瞪着眼看她。 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如此,近来她看他时总爱瞪眼,那双生的同他一样好看的桃花眼愈发惹人,还真是长大了……至于瞪眼的威慑力,几乎没有。 夏意见他无所动,气馁催他几声,心下只恐槐花被别人摘完去,放在往常,她定是头几个到树下的。 “着急什么?”景深看她急忙忙走着,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这漫不经心的语气自然别想得到回应。 村北有 分卷阅读76 三四棵大槐树,四月里槐花淡香笼了方圆七八户人家,景深跟夏意快到转角处时就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再然后走在他身前的人刚一拐弯就掉头撞进了他怀里,手一松圆箩也掉在地上。 景深嚯地一下弹开了两只胳膊,不敢动,垂眼看胸前的小脑袋,心跳有如雷动。 怀中人显然也惊了惊,从他胸膛抬起头来,摸着撞疼的鼻子道:“我错了。” 他竭力忽视方才的悸动,找回声调问她:“见着什么了?” 不等她答,拐角处便来了个背着竹箧的圆脑袋秃子,笑弥弥模样,听他开口:“小夏丫头还怕我?” 景深看看他,又看回夏意脸上,带着点红的脸蛋儿在听了这话后一皱,转过身去冲那人哼哼一声。 那人从竹箧里头摸了包芝麻糖膏出来,伸到她面前:“来来来,专程给小孩儿带的糖,你也吃。” 夏意手抬起来,快挨着糖包时候又缩回来,拿与不拿交锋之际身后人给了那人一枚铜板,夏意回头看看景深,他正抬着眉毛笑。 这下她便心安一些,从那人索了两块芝麻糖来,那人拿了铜板,看了眼景深直笑:“久不来若榴,小夏丫头也成亲了啊,怎没请老夫吃一回酒?” 夏意一下胀红脸,那人还继续说着:“新郎官模样不差,以前倒是没见过……” “你、你休要胡说,他只是个小哥哥。” 那人这才打住,见两人都面红耳赤的,知是打趣错人了,嘶了声儿:“嘿嘿,老夫去别处瞧瞧。” 说完就背着竹篓去了,留下两人僵站在原地,夏意垂头不语,觉得手心里两块芝麻糖都在发烫,身后站着人也久久没有动静。 都怪那癞头坏人,睁着眼胡说。想着她更难过些,景深会不会为了这话疏远她? 景深若知道她这般想,定也觉得默契,为了教她别在意,他只有自己先静下心来,等面上不哪般烫时才道:“那人头上长了好大块癣,莫不是此前说过的癞头先生?” “嗯。” “什么癞头先生,叫他癞头赖子才是,满口胡话。” 夏意听他这样说才收起些羞赧,抱起地下的圆箩继续往老槐树下去。 景深还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头,在槐花暗香的牵引下悄悄弯了弯眼,翘成槐花那样的弧度。 可是…… “怎全是姑娘?”见到槐树下十来个小姑娘,景深展平眉眼。 “只有姑娘家不用踏水车啊。” 树下不时张望的小满也见了二人,招手并夸张道:“都不剩多少了,你怎才来?” 夏意抱着圆箩跑过去,见地上已落了好些槐花,略觉可惜,二月将竹竿给她:“我今早头个来的,歇上会儿再来,你先用着罢。” 密密匝匝的槐树枝上坠着一串串槐花,黄白黄白的藏在嫩绿底下,夏意刚对准一簇花序挥竹竿时就教人从头上握紧了竹竿,像是加了一把锁。 景深的声音就在头上盘旋说:“我来罢,哪儿有姑娘家挥竹竿的?” 周围看将来的挥竹竿的姑娘们:“……” 景深说完这话也觉不对,抬眼看下余下几棵树底下的姑娘们,另只手不好意思地摸摸耳后。 顾不上旁人是羡慕还是如何,景深朝槐花儿身上招呼去,槐花们便纷扬落下,打着旋儿进了夏意的小竹箩里。 东边儿枝桠上铛铛几下,西边儿枝桠上也丁丁几下,造福的不止夏意,许多姑娘都跑来接,一阵笑语欢声。 富贵窝里出来的景深,竟也是头一次被这许多姑娘们围着,陌生之余还有些慌张,也不知在慌什么。 总算等夏意篮子装满来,他当即停了打槐花的动作,将竹竿还给二月就躲去别的树下,留姑娘们在树下。 日头已高,打了这许久槐花他也怪累的,坐在石上看槐树上的云朵时夏意就抱着满满一篓槐花朝他来,看来是喜得忘了方才那癞头的话。 她一走近就吹来阵香风,浅浅的槐香撞进他怀里,像是早间撞上来的小姑娘,也香香的。 “景深,你好厉害啊。”她坐在景深让出来的干净石头上,与他说往年打槐花的事儿,“往年我来得早,却要打半个时辰才装得满,结果你一来,三两下就满了,还帮别人打了许多。” 说话时她摘下一粒槐花苞,端详许久问景深:“是我眼睛不好么?我怎看不出它究竟是白色还是黄色还是绿色?” “……”景深无奈摊开手。 夏意轻轻一丢,饱满的花苞就落在他手心,他逮着绿尾看,半晌也露出为难神色,他好像眼神也不好了…… “浅黄罢。”说着他半转身对着夏意,拿着槐花苞去她唇角比对,笑道,“它同你笑的弧度一样。” 夏意微愣了愣,埋头从膝上的花箩里又寻了朵已绽的槐花,比划到景深眼上:“它同你笑的弧度也一样。” 景深轻嗤声:“无趣,你就不会说些别的?” 她收回手,哼一声。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近来她有多爱撒娇,冲着景深撒娇。 总之景深对她的哼哼声很受用。 微风吹来,消解了二人仅有的疲惫,她这时已捋起了槐花,将它们一朵朵的摘下来,淡香沁人心脾,她拔了根花蕊出来,淡黄色带着花蜜,她伸去景深唇边:“你吃么?很甜的。” 景深睨上一眼,牛吃草那样一低头,她手上便只剩下槐花尾巴了,而嚼槐花的牛正笑容满面地吹风看云,赏槐序之景。 夏意便继续捋槐花,二人皆没留心到槐树下的姑娘们正窸窸窣窣说着悄悄话。 满载而归的归路上,换做景深抱着竹箩,路过河岸田地时水车声仍吱呀呀地响着,这便是乡村四月闲人少。 “喵呜。”福宝见二人一前一后进院从石桌上跳下来迎他们。 走至中庭的夏意脚步一顿,转眼看去一侧石榴树上,初夏浓绿石榴叶中漏了点点浅红,大喜之下揪住景深腰窝往上一截处的衣裳。 景深浑身一麻,顿时僵站住:“怎么了?” “你瞧,石榴花快开了。” 第51章蜂蝶戏 自石榴花露出点点音讯后,夏意每天都留意着石榴树梢,冒出的几朵花苞就像是橙红色的小葫芦。走在路上时也要张望张望河岸的榴山,绿茵之中同样伏着星星点点的红。 每日里都要与景深夸夸道榴花盛开时有多火红,景深便吃着东西看她左右比划,静待榴花开。 及至榴月初时小院里的榴树上总算开了一两朵花,小葫芦一般的花蕾连夜炸开,吐出一条红裙,露出黄色花蕊。 景深叼着个粽子从堂屋出来走至石榴树下时脚步微顿,透过翠绿屏障的缝隙瞧见朵已开的榴花,松开粽子,笑着转头叫夏意出来。 屋里 分卷阅读77 正和一个蜜粽置气的夏意气呼呼出来,将粽子举至景深眼底:“这个定也是你绑的,总是拆不开。” “我帮你便是,气什么?你先瞧你惦记的石榴花。”他接过粽子,朝树上扬扬下巴。 夏意会意翘首,左挪右动许久才找着朵已开的榴花,霎时笑开。 景深这时已坐在树下解开了她的粽绳,这随性绑法确实是他绑的,看她在树底下笑才继续啃自己的粽子。 明日即是端午,再过十余日便是他二人的生辰,届时便是榴花正盛的时节,如今他已被小姑娘说得很是想瞧瞧了。 “你再不来,这粽子也是我的了。”他突然又逗她一下。 夏意转眼看看他,笑一声才过去抱着甜粽啃,石榴花的丝丝甜香裹着蜜粽味道,静静在圆桌上跘旋。 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有人已倦了看他俩,实则是隐约有些羡慕,于是索性抱着臂膀一阖眼睡去。 芒种时节农人刈麦、播种,妇姑相随,就连悬杪堂里的学子也散学帮田去,先生便趁这时带二人去襄云取衣裙首饰,顺道探了番在县学里念书的易寔三人,一道在襄云楼里吃晌饭。 许是读书太用功的缘故,才在县学待了月余的少年们已瘦削不少,尤其易寔,一眼就看得出的清瘦。先生便同几人掏出肺腑之言,易寔这才笑着应下教他安心,还不忘同景深玩笑几句,或拿话暗里招惹景深几句。 景深说不过他,就本着礼数还他微笑,心里的小人却已粗鲁地逮着易寔左右摔了好几回。 席间谈及夏意生辰一事时,易寔露出些愧疚神色,说前些时候小满生辰他便已告过假了,这次夫子再不许他家去,夏意自然是摆手教他别介怀的。 可于易寔,终归是过意不去的,晌饭后就往县里首饰铺去给她添了对新耳坠儿,余下那二人则先同先生告辞回了学堂。 首饰铺里,先生见易寔挑得认真,始终未有多言,景深却慌乱起来,心想易寔果真不是一般书呆,他竟知来首饰铺上给姑娘买东西,好一番郁结后才在心下劝慰自己,他要送给小姑娘的才是最好的。 又听将耳坠儿交去夏意手上的易寔问可觉得喜欢的话。 如若不喜,他定还会在这上头破费的,如今他一人在襄云念书,少了钱财自是不成的,夏意忙点点头,甜笑着回他喜欢。 瞧她点头比小鸡啄米还快,一旁的景深忽地就暗自神伤起来。 偏易寔还来招惹他,转脸与他笑得和善,道:“景兄弟生辰好似也在那几日,如若不嫌——” “不必,我什么都不要。” 易寔挑眉不语。 景深拿这话堵了易寔的后又欲语还休地瞧了眼夏意,后者望着他眨巴眨巴眼就低头理袖摆去,他也不知她究竟是懂了没懂。 本当易寔在他回绝后就打消了主意,然而路过扇铺时易寔还是给景深挑了把折扇作礼,笑着同景深说:“长夏里有把扇子,景兄弟拿它好生消消火气才是。” 头上忽燃了一簇火苗的景深推辞不过,终在夏先生带领下的三双眼的注视中委屈接过、谢过。 “这扇子真好看,上头还有山有水有花有树啊。”夏意素来是个爱捧场的,冲着景深手上的折扇夸赞。 景深单看上眼就合了折扇,心道不过如此,还不及他信手画的好看。 这念头在头脑里闪过,方今已掉进钱眼里的景深忽而有了个新主意,趁着易寔同先生道别时去扇铺里问了那掌柜的几句,再出来时候又换上了那副傻小子面孔,加之易寔已回了学堂,他就更忘了那时神伤。 此行后,他就在屋里画起了扇面儿,夏意日日捧着脸看他,倒没觉得无趣,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她越看,景深就画得越起劲。 直到有一天,夏意抱着福宝问他:“景深,你会画人么?” 景深松开画笔,上下打量她,笑问:“画你吗?” 晋人顾恺之语: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唐人朱景玄亦曰:夫画者以人物居先,禽兽次之,山水次之,楼殿屋木次之。 按这种说法,景深最高止于山水、禽兽,鲜少画过人,连若极师父都未对他有这要求,可是眼下,他越看这个抱着猫的小姑娘,越想画她。 不禁想起那次延祚先生给他二人的画,能在画上看见自己,当是件开心事罢? 许诺说来便来,他笑说:“等我多请教延祚先生几回,夏日里就给你画。” 夏意手上细撸着福宝脑袋,一边吃吃笑:“当真?” “自然当真,画的名字我都想好来,”他说着冲她弯眼笑笑,“就叫《夏意图》可好?” 真的夏意图。 夏意便笑得更痴,手一松福宝便跳到桌上,在景深画好的扇面上踩上几脚,景深额角抽一抽…… 最近的福宝实在讨厌。 打端午、芒种过后,天愈发热,夏至日也愈发近,今年的夏至恰好夹在二人生辰中间。 倒苦了夏先生,他家姑娘及笄一事上他已有许多不懂地方,寻去芝婆婆那儿事无巨细地问了好半日才记下,偏今年还有个友人家的小子要在他家过生辰,总不能亏待了他,是以早几日就操心起两人生辰时需备的东西。 还没备好就收到封信,睿王的信。信上说他不必替景深那蠢小子操劳,不过是个十六岁的生辰,哪儿就非过不可了? 先生一噎,登时觉得自己对景深实在谈得上是尽了心力,好共歹比他这个亲爹和善。倒也没听睿王的话就此不顾景深,还是替他备了几道鲜少吃的菜点……景深这傻孩子,当真好动,也当真能吃。 夏意也知这是景深头个不在京城过的生辰,猜他定有诸多不适应,又觉得他会想亲戚友人,于是又不忍心瞒他,生辰前几日悄悄与他透露了其实她没忽略他还是偷偷给他备了礼的事。 景深松气的同时心又痒痒起来,不知道小姑娘会给他什么东西。 若是小荷包,他给她买过几回书,已经有个了……罢,罢,到时候就知。 转念又想去那几封让阿溟送去的信,心下盼着他要送给小姑娘的东西能早些来,想到这里他收回思绪,看眼夏意耳垂。 上头依旧挂着那两粒石榴红的小耳坠。 哼,谅易寔送的那对也入不了她眼。 十六一早,景深就被黄莺儿热情唤醒,然后就听夏意在屋外唤他起床吃面。 她元宵时许诺过的长寿面。 少年一惊醒,五月十六,乃是他十六岁的生辰日。夏意悄悄说要送他的东西也是在今日,于是长腿一蹬,换了身新衣,在屋子里顾自打点了好久才推门出去。 庭院里头,榴花堆火,花开欲燃,上头一如往日那样有蜜蜂嗡嗡萦绕,景深心情甚佳,又垂头拂了拂 分卷阅读78 衣袖才往厨屋去。 熏过艾草的厨屋比春日里干燥些,夏先生一派光风霁月地在锅前煮着面,景深一愣,话不经脑就问出来:“怎是先生在煮?” 夏先生抬了一边眉毛看他,反问:“我做得不好?” 景深忙甩甩头:“自然不是,只是……”他支吾,没说出来究竟。 “你挡着门做什么?”夏意从屋后绕来,手里是一窝青绿小菜,刚问了景深句就收到他幽怨的眼神,忙无辜眨巴几下眼。 当着先生面,景深当然不能质问她为何不是她亲自做面给他,只有乖乖给她让了路,自己苦守在屋外。 直到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长寿面出锅,他才从先生手上接过碗到堂屋里,不过连先生都还未吃上,他也不太敢吃。 先生看他迟疑,和善笑笑,道:“今日你是寿星,先吃无碍,我和小意的粥再过会儿才好。” 景深点点头,可还是没动筷,原因是夏意还没从厨屋里出来,哪儿有她这样的人,寿星还等着她呢。 “再候上会儿长寿面便成‘续命面’了。”先生不满自己一早做的面被某个蠢小子糟蹋。 续命面,这是哪儿的话?原来先生也爱胡说。景深腹诽一句才抱着碗嗦起面,先生的厨艺稍稍抚慰了下景深。 吃到一半就听夏意在厨里说粥已做好的话,先生回厨屋端粥碗时,坐着吃面的景深从良心深处觉得还是有些虚。 于是一双桃花眼死盯着青白色的牡丹帘子,看先生端着两碗粥饭出来,身后跟着个矮个儿姑娘。 等她彻底从先生身后出来时就见她手上还抱着碗冒着热气的面…… 这是……第二碗长寿面,夏意做给他的。 她笑吟吟说:“就知你一碗不够,最少最少也要两碗的。” 大肚景深有些难为情,但接过面后吃得毫不含糊,连面汤都一饮而尽,白瓷碗底扭曲了他俊朗的面容,他恍惚想起一事—— 初来若榴时,他笑话过那个吃百合面都要喝净面汤的姑娘,如今看来,他那时哪儿来的脸皮笑她? 夏意舀了颗红枣在勺子里,没急着吃,而是看景深傻笑,不禁也傻笑下问他:“好吃吗?” “嗯,比先生做得好吃。”景深说完色变,这句话说得纯属无心,脱口就出。 预备午间给景深做几道好菜的夏先生:“……”后悔没听他那友人的话。 景深忙又转头把先生那碗面的面汤喝净,一脸诚恳地与先生道歉:“先生做的面丝毫没烟火味,反而有楚畹之风。” 饶是先生是个正经人,这会儿也绷不住地笑了,眼角露出些细纹,夏意这个爱笑的更是笑个不停,景深看着父女二人,心说日子还真不好过,他怎么就沦落到要哄着人过日子了? 寿星景深才一早就吃撑了肚子,索性和夏意在院里逗起福宝,将一个装了芦花的旧荷包丢来丢去,福宝眼见着就能够上,荷包就教人捡起来丢开,几遭下来夏意先不忍心,要松手给它玩。 景深却要了荷包去,远远儿的朝福宝头上丢去,正中猫脑袋,福宝便生气地揪住荷包,跑去梧桐树下对它又啃又挠。 夏意有些热,拿手扇风,笑:“你怎么对福宝这般坏?” 才买回来时,分明恨不得时时都捧着托着它。 景深睇她一眼,没说话,听见榴花间蜂蝶声音后才低声问她:“你要送我的东西呢?” 早间给他做长寿面,手帕并没带在身上,既然他这般想要,不若早些给他。 “你等着,我去屋里取。” “嗯。”他一脸收敛不住的希冀。 坐在石凳上等人时,院外就有马儿的嘶鸣声,他等的东西来了,只是听着不止一匹马啊? 第52章玉面红 四架尖顶马车,八个阿溟的兄弟,下车后齐齐整整地朝景深行礼。 出院来的父女俩都愣了愣,临院闻声探头的李叔父子也看直了眼。 不说他们,景深本人也怔了会儿,他不是只要了一样东西来么?怎忽地就变成了四辆马车? 不过细想之下也无错,好歹是睿王府世子的生辰,纵使他不在京城也该有人送礼的。 景深想着膨胀几分,转过头问先生可否能教这些人搬东西进屋,这哪儿有不能的,先生应上声就回堂屋挪地方来。 心笑这小世子爷的派头着实很足,与他同住了这么些日子,险些要把他当那乡间儿郎了,先生想着就有二人抬着东西进堂屋来,树上阿溟见了兄弟们,也下来帮人盘东西。 夏意怕碍着他们路,定定守在石榴树下看他们大张旗鼓地搬着各式箱盒到堂屋里去,鲜少见过世面的姑娘目不暇接,福宝也被许多人吓得躲去了梧桐树后。 唯有景深记挂着一事,趁人不注意时溜出院,问了人才寻到一辆马车上,将里头东西抱出来后畏畏缩缩进院,绕过石磨从石榴树后回了他屋里,搁好东西才又出屋守去夏意身旁。 夏意早已结舌,睁圆眼问他:“往常你也会收这许多东西么?” “嗯。”他应声后垂头看她,笑问她,“你想要么?” 往后她生辰时,他也给她备好几架马车的礼,可惜她今岁是她及笄…… 夏意没看出他的惋惜,摇了摇头:“我不要,这阵仗好生吓人。” 她说着垂了头,想到怀里揣着的手帕,忽然怕景深会不稀罕,像只小乌龟缩回脑袋:“景深,我晚些再给你罢?” 景深顿了顿,不解问她:“方才不都说好了么?” “这会儿好多人在,晚些时候罢……” 她搬出个半真半假的理由,景深听后“嗯”上声,几许失落。 好在人多,东西快便搬去了堂屋,夏至之日,正是飞龙在天时,几人竟一会儿也不停歇,快马加鞭地要往回赶。夏意便在几人走前给他们的水囊里灌满了凉水,几个被漂亮小姑娘关照过的男人老脸一红,当即被景深赶走。 先生静坐堂上饮茶,阿溟也借机赖在屋里没回树上,半间屋子都堆满箱盒,景深对着满地的东西忽而沉默…… 怎就送来了堂屋?那他岂不是还要搬回屋去? 再瞧他们摆放,着实不合理,左侧只搁了四五个小盒子,另一侧则尽是大箱盒。果真是徒有四肢的莽汉,还不及阿溟一半聪颖。 四人静默之时福宝从外头进来,脑袋不住在左侧的矮匣子上蹭。 景深琢磨会儿:“不然……我现在就打开罢?” 若是有好用的,留在外头最是好的,他那小屋子又能装下什么? 夏意也正好奇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听后露出些兴致来,落至景深眼里便邀她与他同拆礼物。 福宝蹭的那个盒子打开后是几支毛笔与几根墨条,皆是上品,景深见后嘴 分卷阅读79 角微扯了扯,无言半晌才和夏意解释:“这是我爹送的,是教我好好念书写字。” 夏意干笑两声,心里拿笔墨和她的双面绣帕比对比对,觉得自己比景深爹爹更甚一筹。 景深又拆了第二样,里头是几双新鞋与绸袜,他垂垂眼眸说:“这是椿娘给我的,她总愁我穿戴不好。” 她听他说过好些次椿娘的,再比对比对,自己的绣帕就稍逊一筹。 第三样,里头是几个奇奇怪怪的木头人偶和一个塞在干草里的陶壶,景深嘴角再抽几下:“这是我两个好友所赠,就是与你说过的宁家以南、以北两兄弟,他们一个好木工,一个好玩陶土。” 他说这话时夏意正有些心动地瞧着那几个木头人偶,皆没留心身后啜茶的夏先生有片刻恍惚。 景深再拆最后两样,一个大些的里头装的是他皇奶奶送的,小的是宫里几个兄弟送的,看得出都是听了他父王的嘱咐,一个铜板都没人给他。 没什么意思。 这边的拆完来,二人又跑去多的那边,纠结片刻从一个方木箱子下手,景深开了锁,掀开箱顶的那刹眼睛一晃,像是见着了火光,火红一片。 “这是……” 这是条吴绫做的石榴红裙,显然不是给他的,他呆呆看夏意,道:“这是给你送的。” 夏意表情比景深还要呆,抱膝探头看那红裙,她还从未见过这般精致的料子,单看就知价值不菲,也不知全貌是哪样好看…… “好巧还是你喜欢的石榴颜色。”景深又说。 “嗯。” 先生听了动静也凑来两人身后,见着箱子里的红裙时沉默几分。 前头夏意有些害羞,仰头看看先生,唤了声爹爹。 头回收到不认得的人送来的东西,这会儿仰头叫先生乃是在不自觉地寻主意,先生冲她笑笑,点头以示无碍,道:“改日我书信同你景伯伯言谢。” 景深看得出她喜欢这衣裳,心下将他爹爹夸了番,没想到暴脾气拗相公还会给小姑娘挑合意东西。 这认知待他拆了下一个盒子时就更深了,他爹竟又给小姑娘备了盒珠玉首饰,单看玉润珠圆就知是耗力气挑来的。 他爹几时有这玲珑心的? 再拆下去仍旧是给夏意挑的东西,这样看,箱子左右摆放分明是有用意的,少的是给他这个寿星的,多的都是给小姑娘的。 团扇、扇坠儿、胭脂水粉、几匹好缎子、梳、钗、镜样样齐全…… 若教不知情的人来看,说这是聘礼也成啊,聘——聘礼? 景深倏地脸红起来。 如若是平常,夏意定会关心地问他句,可眼下,她已是目瞪口呆,哪儿还有心思管景深脸红与否? 景深爹爹何故给她送这许多东西来? 先生也教这阵势弄得不清明,皱皱眉,良晌听外头马蹄声才回神,方才已驾着马车去的一人又独自骑马回来,涨红脸说有封重要书信忘了来。 原是教小姑娘的一袋水冲昏了头脑,驾车走至半道才惊觉书信未递,忙解了车,单快马回来送信。 深沉如阿溟不认可地同他师兄摇摇头,那人将信送到先生手上后,这才真正告辞。 信不是给景深的,却是给他?先生重新落座,拆了信细看,面上渐露出些教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好一会儿他才抹了把脸收好信,走去夏意身后摸了摸她脑袋瓜,笑说:“将东西盘进屋去。” 既爹爹这样说了,她虽不好意思收,还是乖乖点头:“喔。” 因蹲太久,夏意起身时眼前一黑,一个踉跄膝盖便撞到了尚且蹲着的景深胳膊上,景深脸便更红些。 甩甩脑子才抛了那奇怪念想去。 三个男人抬着大箱小箱往夏意闺房外去,面面相觑后,景深把阿溟踢开,请缨同先生二人将东西搬进屋。 可先生显然迟疑了下,若不是屈服于几个箱奁的重量,他也要把景深踢开。 景深暗暗感知到了先生的排斥,心道他定是忘了大雪夜醉酒那次,还是他背着小姑娘回屋的呢…… 他景深是正人君子,踏进小姑娘闺房时别的心思都是没有的,更何况这回还只是抱重物进来妆镜台边上,先生何至于提防他? 景深松下最后一个箱子时起身吁气,视线越过先生肩头,恍惚间瞥见某个粉色衣物,属于正人君子的面庞登时烧红。 他、他好似窥破了天机,原来小姑娘的肚兜一直晾在屋里!难怪他从未见过…… 觉察到自己在想什么的景深忽觉罪恶深重,慌不择路,在先生赶他出屋前直直冲了出去,外头夏意被他吓一跳,问他:“可是累着了,脸红成这样?” “没……”景深说完疾步去了井亭底下,夏日里的井水沁凉舒适,浇在火辣辣的面庞上以缓他的不正直。 双臂扒在井缘上,景深觉得,他许是魔怔了。 夏意不放心他,跟来了井亭底下,拍了拍他背心问:“你还好么?” 刚看了小姑娘肚兜的人丝毫不敢抬头看她,脸垂在井口上感知凉意。 “没不好,就是有些热。” 他的声音在井壁上撞来撞去,钻进夏意耳朵里时闷得不像话。 她愣了愣,景深这是在和她吃味儿么? 分明是他的生辰,他爹爹却只给他送了他不稀罕的笔墨,却给她了这许多好东西……若是她,她也会吃味的呀。 想着她将声音放软几分,戳戳他脊背,小声叫他:“景深。” “嗯?”景深缩了缩背,想让她别戳他,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于是这声“嗯”又让夏意听出了里头的委屈,她更心疼他了,并有些愧疚,又戳戳他:“景深……” “嗯?” “我现在要送你东西了。” 趴在井口上的少年总算缓缓抬起头来,面上的热气经井水和凉气消散过已不及方才红。 见这招有用,夏意忙从怀里取了那方折好的帕子出来,还热乎着,景深接过去时头上又开始冒热气,这是从她怀里出来的…… 她怕他不喜欢,率先邀起功来:“这方帕子我前前后后绣了近一月呢。” 景深听这话,感念万千,她竟花了这许多日子,他那时居然还觉得她是忘了他…… 他慢慢打开,见着只睡着的老虎。 “这不是病老虎,它只是困得睡着了,因你属虎我才绣它的。”她细声解释,声音又细又软,景深看着小老虎笑了笑。 “你瞧另一面。” 他将方帕翻一面,一眼见着个熟悉的。 “这个你该认得罢?那时教你画福宝就是想着给你绣这个。” 景深将这方帕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随即取了自己的旧锦帕出来,丢在地上换上新的,连带着泄羞愤之情。 夏意:“……” 分卷阅读80 这是块上好的料子啊,于是她默默捡起来,景深没说话,等她收好了东西才咕咕哝哝同她言谢。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夏意总觉得今天的景深尤其可爱,方才他说谢时又红了脸。 第53章荷叶圆 夏深柿林密,夏意生辰这日天初亮景深就推门出了院,从李叔家院外绕到了屋后的柿林,寻到了驴棚底下。 被他扰了清静的驴难听地叫上两声,景深只手捏住鼻子,平日坐驴车时没觉着它臭,这会儿离驴棚近了才闻着气味。 一早就来寻这苦头是因他卧房花盆里养的花叶有些蔫,就想着与长耳公借点糟粕滋养滋养它。 至于花盆是哪儿来的,自然就是他给夏意备的礼了。 老早就同他七叔传了书信,管他要了那盆五色凤仙,如今他没有宝贝东西能同景煦交换,于是就同景煦说,今岁不要他送东西,用他本想给他这个侄儿的东西换这盆花。 如若景煦不肯,就说明他要送给自己侄儿的东西不如一盆花,景煦好面子,自然又做了个亏本买卖将花送来。 当初他一个少年人坐在马车上奔波十日都累,更遑论一盆凤仙,教几个不会照料花草的粗汉子赶车送来花叶早就不甚精神了。 因要瞒着夏意,他还不能抱它出屋见见天光,在屋里闷了两日就更萎缩,于是昨夜忙叫来阿溟,来驴棚底下寻腌臜之物就是阿溟的主意。 阿溟知晓这是给夏意的花,念及他同世子爷的浅薄情分,主动说他能去的话,可偏偏这一次世子爷就是要亲自去。 他当然拦不得,干脆一早起来爬上屋脊看景深去驴棚,拿废纸包了包粪土后才绕回庭院中。 捧着粪土回院的少年想,今日这盆五色凤仙就能重见天日了。 望它早些精神起来,过些时候开花开好些。 正这时先生推门,他看去先生时发现他眼圈周围有些淡淡的乌黑,想来小姑娘及笄,他也睡不好的。 先生也看见景深,问:“手上是什么?” “呃,乃是轮回之草料与不幸之泥土。” “……” 听不太懂的先生微点了点头,稍后就张罗起事情来,想到今日会有些小姑娘来家里,他先往庖房去做些糕点。 景深回屋往花盆中盖粪土时就听芝婆婆赶来了院里,看来她也起了个大早。夏先生忙迎她进院,只有寿星本人还慢吞吞待在屋里,不知究竟醒了与否,后来还是芝婆婆进屋去替她打扮。 小姑娘的闺房里,那条石榴红裙芝婆婆也拿着看了几看,红艳得像小院里的石榴花,芝婆婆眼神飘忽了下……这红也像嫁衣,除了不繁复外。 她问穿着藕色粉裙的姑娘:“怎不穿这条?” 夏意笑:“我要穿爹爹买的。” 是了,哪儿能在及笄日穿他人送的,芝婆婆暗笑自己糊涂时才将那裙子重新放回去,走至妆台前看了看首饰与胭脂水粉,笑着招粉黛未施的小姑娘坐下。 她说,她也很久没弄过胭脂水粉了,姑娘家的发髻也数十年没梳过了,生疏得很。 可她还是给夏意梳出个漂亮发髻,描了黛眉,点了丹唇,皎皎白皙的脸蛋上晕了层浅浅的粉,原先的小姑娘经她一番梳妆打扮过真真儿成了少女。 夏意凑在铜镜前看了好久,全然不信这和当初那个大花脸是一个人。 她可真好看,颇为自恋地想着时悄悄笑出梨涡来,便伸着两根指头戳了戳。 芝婆婆看着镜中的少女,笑说:“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能给小丫头梳妆。” “芝婆婆还给别的小丫头梳妆过吗?” 芝婆婆好笑,忍不住点了点她眉心:“你叫谁小丫头呢,她如今——” 听她顿住,夏意转头看她,老人家面上露出些伤感神色。 “芝婆婆……” 她声音轻轻的,像是有一团软绵绵的云朵裹着,芝婆婆一听就回了神,柔和一笑:“她曾经也是个小丫头,不过那时你还不知藏在哪处呢。” 夏意笑了笑:“那我就是芝婆婆给梳妆的第二个小丫头?” 芝婆婆沉吟会儿,严肃摇头:“你是第三个。” “还有谁?” “还有自然是我自个儿,”芝婆婆笑得可爱,“我也曾是个小丫头啊。” 夏意一愣,这话倒是没错,谁都曾是个小姑娘呀。 一老一少在屋里笑上会儿才准备出屋去,可这一次,夏意竟有些害羞,因为芝婆婆说我们小意是若榴最好看的姑娘。 这话听了心里美,面上也羞呀。 果不然,才出去院里见着景深她就羞起来,尤其是景深还直直瞧着她看。 “你瞧什么?” “自然是瞧好看姑娘。” 话一落,芝婆婆先笑起来,这个景深,哪儿有嘴这般甜的小子,只是这样说,可不是惹小姑娘害羞么? 夏意果真脸颊红了红,又听芝婆婆笑,朝景深嘟嘟囔囔几句,分明早前还说她脸蛋儿肥,现在又拿这话打趣她。 后才跑去小厨里给先生看,又得了几句夸赞才出来。 同别的姑娘一样,她及笄也是来了几个年岁相仿的姑娘,其中小满和二月与她最要好的,二人将她从头到脚都夸了遍,送了她些小东西后几人就荡起秋千来,先生送些果食糕点在桌上就由他们去。 景深则同阿宝、阿溟以及林、易两家的幺子在石榴树下投壶,不过用来投壶的壶是景深的简易笔筒罢了。阿宝投不过几人,泄气胡乱投了一通,结果惹怒了树上正在同榴花谈心的蜜蜂,在他手背叮了下,呜哇一声哭了,芝婆婆忙拿土法子治他伤口去,反观秋千边上的姑娘们还在笑话他。 午间竟分出两桌吃饭来,当然,另分出来的桌就是那几个小子们,景深对此万分不满,他好歹也住在家里这许久,怎还要和这些臭小子们坐一处? 可后来一想,他这也算是主人家招待来客,于是又来了精神,替几个小家伙张罗起饭菜,还替手上有伤的阿宝夹了菜。 他的座位正对着夏先生,先生越过大桌上几人看见他这热情举动,眼皮微抽了抽。 这个景深,从早间起就不对劲,人长了一岁,却越发傻了…… 越若日暮众人去后景深才笑着将夏意招去树下,夏意端着笑蹦哒过去,直觉知晓是景深有东西要给她,以故揣着期待。 景深命她面朝院门坐才掉头去他屋里抱花儿,夏意面上极为乖巧,点点头他就去了,然后慢慢扭头看。 哪知景深走了两步忽一转头,恰巧撞见她偷看,失信的人忙转回去,脑袋埋在桌上:“我不看就是,真的。” “我教你抬头你再抬。” “好。” 景深笑笑,阔步回屋里抱了花盆出来,她果然还守信埋 分卷阅读81 着头。 夏意听见他脚步声后脑袋动了动,但因景深没开口便姑且按捺住了想抬头的心思,只听什么东西落在石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听是个重物。 “好,你抬头。” 一盆不成气候的花草。 满怀期待抬起头的夏意冲花盆眨巴几下眼,还是没能把它眨巴出花儿来。 越过花叶看看景深,他在花后笑得正开心,就好像他是这盆花草开出的花。 她也笑起来:“这是什么花,从哪儿来的?” “你仔细瞧瞧这像什么花儿?” 夏意再上下看看花叶形状,细回想下,不确信地问:“凤仙?” 景深点点头,她忽而想起景深初来家里时,就是在这张石桌上,她画凤仙不成,景深就担下了给她画绣样的活。 五色凤仙便是第一幅,想到这儿她眸光闪了闪,眼底满是欣喜,指着桌上的花问:“它就是那个五色凤仙?” 景深再点点头,扬着下巴笑粲问:“可是比耳坠儿要好?” 他话中的耳坠儿自然是指易寔同她买的那对。 今日她戴的是新买来的,景深送的那对难得地躺在了首饰盒里,夏意想了想那对耳坠儿,又瞅瞅眼前的花,摇摇头:“不,二者都好。” “……”景深收敛下笑意,但看在今日是她及笄日的面上没臭着脸。 夏意还不知自己会错了意,这会儿碰了碰凤仙花叶与景深说谢,脸上表情比谁都认真。 她总爱见外,景深不乐意:“我送你花儿乃天经地义,才不用谢。” 她闷着脑袋想了想,没说其余话,只又轻抚了抚花叶,问:“它为何臭臭的?” 景深面容一愣,起身撑着桌面凑来花上闻,果然是驴粪臭。 他垂眼看着花前的夏意,呆呆道:“我只顾着照料它,没想着会臭。” 四目相对,双双蹙眉。 之后两人便就着如何养花儿一事问了先生、李叔、阿溟几人,次日还钻进先生书房翻了好久的书,零零碎碎记了些花草事下来,将凤仙养在夏意的窗台之上。 至榴月底,天燠热。 从学堂回小院时两人头上各顶着大片荷叶遮阳,荷叶是早间先生托村人带的,夏日里荷叶做粥菜也能消暑。 巨大的荷叶沿挡着,以故景深低头看夏意时只能见着片圆圆的荷叶,撇撇嘴转看去河岸满陂的榴花。 漫山浓绿映红,可惜再过些日子就要谢了,景深想了想,戳了下夏意头上的荷叶。 她抱住头,摁着荷叶边缘仰头看他。 傻乎乎的。 “可还记得那日我同你说的话?” “……”那日又是哪日?他日日都与她说很多话的。 景深看她这模样,知她忘了,又伸出指头弹了弹她头上的荷叶:“《夏意图》也不记得了么?” 她这才想起这事,登时笑出一排小白牙:“今日就画么?” 少年抬头看看天:“你若不怕热,今日画也成,”语毕他先摇摇头否决,“不成,今儿恐来不及画完,我鲜少画人,总要多耗上会儿。” 夏意霎时耷拉了脑袋:“罢了,明日罢,早些起来画可成?” 景深面露难色:“早些起来也不够,除非午间不到学堂去。” 午间歇许久,路上再耽搁许久,哪儿还够画一个夏意。 听了这话,夏意也面露难色,在午歇和一幅有她自己的画里挣扎徘徊,总算禁不住“夏意图”的诱惑,决计忍一时之热得一幅画儿来。 景深也敛眉沉思,深思熟虑到回院后才有了个主意,坐在那儿摸着唇角笑了好久,等回神时发现夏意像看呆瓜那样看着他。 忙放端正,正色同她商量,只不过……咳,只不过是掺着些欺瞒的商量,等夏意点头时,他又止不住地摸起下巴笑。 夏意:“……” 第54章夏意图 驴子悠悠扬蹄,呼哧一声便拖着驴车往襄云去,阿宝同二人道别后就摸着脑袋候在临院外,等先生一道去学堂。 先生素来不是拖沓人,今儿出门晚乃是教景深耽搁了脚步。 昨日他打学堂回来后二人就笑嘻嘻与他说今日不去学堂的话,问过才知这是要画画儿,说一出是一出,便是各长了一岁也改不了小孩儿气性,长夏里也不怕热。 于是乎,今日一早起来就受景深邀从桌出来,才搁好在梧桐树下,景深又拔腿去屋里取纸笔,尚有话说的先生只有等着他。 景深抱着东西出来时,见先生还立在门边,问他:“先生有话说?” “嗯。将昨儿的瓜隔在井底浸着,炎暍天当心中了暍。” “谨遵先生教诲。”景深嬉皮笑脸应他,边将东西放好,先生这才摆摆手出门,带着阿宝往学堂去。 听话的景深就到厨屋里抱西瓜出来,前些时候就有外村人挑着瓜卖,听是白头一户人家有一块西瓜田,先生昨日回来时左右手各抱了一颗。 西瓜入桶,渐渐没入水面,沉去井底,景深做好这事又把夏意窗台上的五色凤仙抱去了石桌上,拍拍手才去叫还未醒的夏意。 可夏意哪儿是没醒,分明与景深差不多时辰起的,然后就缩在屋里打扮这半日。 景深敲门时候她正在门后磨磨蹭蹭,一听声僵了僵,缩着脖子开了门,只脑袋露出去,身子全藏在门后,两只手扒着门框。 屋外人发笑:“藏着作甚?” 夏意抿唇,短促叹声:“我太红了,怕你笑话我。” 今儿她穿上了那袭石榴红裙,红彤彤的,美得不得了,可要她出门去又挺难为情的,她从未见过有人穿红成这样的衣裙。 更何况,外头这人过年时还笑话过她那身枣红色小袄,今日这石榴红更明艳。 景深顿了顿才明白过来意思,笑弯眉眼:“哪回是诚心笑话你的?你出来,若我笑了我是猪头。” 她咬着唇笑了笑,将门大打开,整个红彤彤的身影毕露在景深眼前,景深当真去他所说没笑她,反而看得细致。 夏意被他看得不自在,挠了挠鼻尖,还是没忍住和景深显摆起来,提起腰际的一根纱带与他说:“原本穿上有些宽大的,见箱底还有这么根带子,猜是束腰的就试着系上,奇的是一下就合身来。” 裁衣人不知她尺寸如何,这许是最好的主意的,添了根纱带反倒又让裙裳精致不少,而且腰肢一束她才知她腰有多细。 她又美滋滋地称赞好几句,总算夸完了这石榴裙,一看景深,他已经听笑来,她一哑,忽觉自己太没见过世面些,微红着脸问:“你笑什么?” “头一次见穿红裙这般可爱的姑娘。” 原是夸她,她偏了偏头,悠悠道:“那开始画罢?” 景 分卷阅读82 深先点点头,点过了才有些为难地挠挠头。 他昨日出的主意是,她在石榴树荫底下给他画,自然不能是干站着,也不能像给宫人画肖像那样呆坐在椅上,寻思来便想到美人榻…… 眼下问题便出在这美人榻上,恐怕整个若榴只能在小姑娘屋里找着,可他,可他总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再进姑娘家的闺房罢? 好罢,除此外再无其余办法,要她一人抬出来的话定是不成的。 “怎不进来?”夏意朝窗边走了几步才发现景深没跟进来,又退回门边招他,像个没事人似的。 这事若放在别的姑娘头上,总会落得不好听的话,可景深眼前这个姑娘,是个呆瓜。 被呆瓜一衬,他这个本该气度不凡的世子就像个扭捏的大姑娘,畏首畏脚反不像君子。 景深清咳一声,扬声问:“你屋里可有不便见人的东西?” 譬如那等粉色的贴身衣物…… 不便见人的?夏意回头环顾,确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点点头。 景深这才肯进来,不敢多瞧,径直朝小榻去,在夏意的帮辅下成功将它抬去了石桌旁的石榴树荫下,至此已万事俱备。 福宝凑巧出现,站在榻脚边一倒,睡了过去。 时辰尚早,二人简易吃了些东西就施展大计,夏意摆好笑坐在榻上,腰背挺直,景深则走去梧桐树下弄色启画。 一个眉眼盈盈笑梨涡,一个双眸含笑持画笔,二人算是做着同一件事,笑的却不是同一件事。 夏意笑是因她是要做画中人的人,自然要笑,景深笑则是觉得夏意傻,他……他是从她周遭景物落笔的,尚未画她。 《夏意图》本是他对着夏意脱口说出来的名儿,可想得久了,脑内便也描摹出此画来。 景深的《夏意图》,不单要有夏意,还要有屋宇、榴树、猫、五色凤仙与美人榻……换言之,夏意图不单要有夏意,还要有夏之意。 若极师父的弟子总要有境界的。 少年眉宇间笑意更甚,夏意看着他,原本僵硬的脖颈缓缓放松,自在地打量起他。 前几日读《世说新语》,书里说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她初见这些字眼就觉得像是在说景深。可她是个只会硬背诗文的蠢笨姑娘,只会捡别人的话夸他,要她自己夸的话,只能说出他像小树,笑起来眼睛像弯弯槐花这样的话。 分明……分明有更美好的词来赞述他呀。 正想着,拿着画笔的人就抬起头来,看见她直愣愣的眼神后微一抬眉,还未开口夏意眼神便飘忽去别处,人倒是还好端端坐着。 便也没说什么,各自安安静静地画画儿,直到夏意坐得累了,可怜兮兮问他:“我能动动么?” 景深憋着笑点头,同时良心又受了谴责,索性道:“我先画其他的,你随意。” 听是随意,夏意登时伸展起来,准备去瞧瞧景深画了半晌的画,结果自然是被做了坏事的景深挡了回去,借口是得画好了才能给她看,这样才有惊喜。 虎头少女便当了真,不舍退回几步,问:“你口渴么?想不想喝甜糖水?” “你喝就是。” 画起画来的景深比其余时候都要沉稳,夏意欣慰点点头,到小厨屋里捣鼓兑了大杯糖水才又出来,乖乖抱着杯盏喝水,放松够了又坐回榻上,发现上头落了朵榴花下来,干脆捡起来插去头上,笑着拍了拍矮榻:“我歇好来,你接着画罢。” “好。”景深抬眼看看她,继续给石榴树添枝加叶。 亭午将至,日头愈高,景深大抵是画得忘了时辰,不怕热也不怕饿似的,只字未提晌饭的话。 脸快笑僵的夏意趁他低头悄悄动了动,摸了摸平坦的肚子,欲言又止。连站着作画素来“大肚”的人都没说累,她坐在榻上的哪儿能埋怨? 石榴开遍,绿荫满庭院,时辰一到梧桐树上的蝉便叫起来,往常这时阿溟会抱着福宝一起捕蝉,今儿他去了襄云,福宝也懈怠趴在榻边酣睡,只能任由蝉鸣阵阵。 夏意境界颇深,心道蟪蛄不知春秋,且由着它罢。作画人则心无旁骛,便是蝉叫声也惊扰不得。 熟睡中的福宝动了动耳朵又换了个姿势继续,境界颇深的夏意看着它,暗暗羡慕,一边继续撑着眼皮强打起精神,可终归架不住困意,在蝉鸣声中越来越昏沉,抱着团扇一倒,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 景深瞥见动静大喜,拿方帕拭了拭额头的汗,总算提笔画起了红裙少女……说来不齿,他一早的煞费苦心为的便是让夏意躺下,这才是他想画的《夏意图》! 夏日惬意,是她说与他的含义。 惬意之意,总不能是像她那样僵硬坐着。 可他是个端端正正的好男儿,总不能开口让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光天化日躺在外头,总得有个契机,是以才出此下策等她自己睡去,他就不信这个贪睡鬼不会困。 果然贪睡鬼就是贪睡鬼,他兴致勃勃地画着,运笔顺畅,不时擦擦汗撩撩袖摆,却因怕小姑娘中暍中途一刻也没停,好在夏有凉风,不时吹会儿。 日渐西沉,再一阵微风吹来时他总算收了笔,甩甩手,撑着长桌看画。 不过是粗略画成尚未上真的稿本,但景深仿佛已见着了红裙少女于夏日在石榴树下小眠的场景了…… 景深顿了顿,一抬头,可不是见着么?就在眼前。 他轻笑声,溜去斟了杯凉水饮尽,再回梧桐树下时将半干的画收回自己屋里去,等过几日全画好了再给她。 出屋时又有小阵风送来面上,盛开许久的榴花临近凋败,火红的花瓣就这么飘飘落下。 景深大步过去榻边,果真在榻上躺着的小姑娘眉心见着一片花瓣,像是添了颗美人痣,不过熟睡中的人并不舒适,秀气的眉毛已微微蹙起。 他单膝跪下,只手造次,将花瓣从她眉心提起,榴花花瓣带着微微凉意,有些滑,从他指尖飘落至福宝鼻尖,引得它呼呼打个喷嚏。 夏意仍旧蹙着眉,想来榴月天睡在外头谁都不会安稳,景深捡起掉在地上的团扇,上头正好也绣着榴花,他看了眼便替她轻摇起扇子来,小风徐徐舒展热意,少女缓缓松了眉心。 白皙的脸颊不知是热的还是教衣裙衬的,微微红着,长密的眼睫落下阴影,唇畔的梨涡若隐若现,摇着团扇的少年一乐,才知她原来睡着时候也是笑着的。 “嘁,在乐什么?”怕吵醒她,他声音放得极低。 摇着摇着扇子,他又凑近些,拿扇坠儿上的流苏在她脸颊上扫过,扫一次,她眉头就蹙上一蹙,发出断断续续的咕哝声以示不满。 几番下来少年总算舍得收手,然不待往后撤身,又吹来阵风,石榴花瓣钻过绿 分卷阅读83 叶缝隙,簌簌飘落在她裙上、发间乃至唇瓣上。 景深想也没想的替她捡了去,人却在触碰到她唇瓣的一刹麻了麻,手像猫爪触到水那样忽然弹开,僵在半空。而目光,定定地留在少女樱唇上,一抹浅浅的粉,像莲瓣颜色,瞧着…… 瞧着想让人尝尝看是什么味道。 他想着,鬼使神差地将身子再往前一倾,低头覆上了少女的唇。 在火红盛夏里,沾带上疏微凉意。 刹那间,手一软,榴花团扇直直砸落在福宝头上,喵呜一声。 第55章暑笼晴 脑内好似装了几口大钟,嗡嗡作响,扰得景深心惊头晕。 慌神离开少女的唇,着急后退时却因半跪着行动不便倒在地上,后背硌在小石头上生生疼着,眼被昏昏日光晃得睁不开,想撑着身子坐起来时却又发觉双手止不住发软…… 无心管顾哪处疼,此时的景深只敢一声不吭地躺着。 禽兽不配抬头。 可等了许久也未听夏意出声,少年眉头深皱,抛了懦夫作为,一咬牙撑坐起来,却见夏意仍旧安睡在榻,只有福宝守在她边上气势汹汹地瞪着他,肚子里还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她没醒? 她没醒…… 少年始终遏在胸腔里的一口气由喉头慢慢吐出,僵直的身子瞬时软下来,撑着脑袋坐在地上,大掌覆在眼上。 适才,是他轻薄了小姑娘。 这个认知在景深头脑里撞来撞去,洪钟万钧,夏意所定。 不知坐在这处想了多久,心跳不如将才猛了他才扫了扫发从地上起来,一眼也没敢看夏意,狼狈走到井边。 腿脚像是被人打折大病初愈似的,走过去比背着个人还耗劲儿,汲水时也转不动辘轳,总算打起水来发现里头还有个大西瓜…… 借着冰西瓜的水浇了些在脸上,他总算回过些神来。 他盯着西瓜的眼神像是要把它盯出个洞来,摸着大西瓜拷问自己。刚刚他,为何会亲她?单是为了想尝尝看什么滋味吗? 到这儿他又收回手轻抚了抚唇,若尝得没错,她嘴巴该是甜的,像她常喝的甜糖水得味道,抑或还有那片石榴花瓣残留下的甜味…… 指头覆盖下,少年的唇角翘了翘,幅度就像福宝吃饱喝足趁意时的嘴角。 趁愿之后又涌上阵忏悔,忏悔他怎做出这等轻浮小人之举? “景深?” 井亭外响起夏意的声音,心绪不宁的景深浑身一绷,没敢转身,又假意捧了一捧水浇脸,找回魂儿问:“你醒了?” 若是细听,能辨出他声音微微颤抖着。 “嗯,福宝好吵。” 景深心下惊孱,她听见那时福宝的叫声了,那她—— 她又接着说:“它肚子呼噜噜叫个不停,睡了整日想是饿了,你饿了么?” 原是这样,他想起他二人也只早间吃了些东西,遂点点头,只是人还是没转过身。 “爹爹也快回来了,我去厨里做饭。” “好。” 静听上会儿,身后没声响了景深才转回脸看小厨屋的门,双耳透红。 短短两钟茶的时候,他便冠上了禽兽与小人的帽子,而被他轻薄的小姑娘毫不知情,还好心替他做饭。 借若哪日她知晓了,会讨厌他罢? 景深又懊恼地揉搓起脸,似若揉着一团淤泥。 “脸怎么了?” 这次换作才进门的先生问他,他手下动作一停,更心虚愧忏,适才那事倘若教先生晓得,他景深又有何颜面住在家里? 先生没听他答话,也没理会,拭拭汗回屋斟了几杯凉水解热。 饶是日暮天也热着。 到了用飨饭时,美人榻已搬回了夏意屋中,三人围坐石桌之上,荷叶粥菜清凉消暑,先生像村里的老大爷一样摇着柄大蒲葵扇,不时问一二句两人作画的成果如何。 景深支支吾吾地敷衍着,因夏意就坐在对面,便一次头也没敢抬,就连饭也只吃了一碗。 先生微眯了眯眼,差使盯着眼前空碗怔神的景深将瓜切了来,景深得令,拿出追兔子的劲儿去了庖厨,然后又乌龟似的半晌才抱着切好的瓜出来。 经井水冰了整日,西瓜沁沁凉凉的很是消夏,绕是面红耳赤如景深,吃了几块瓜后都镇定不少,不过依旧是红着耳朵,尤其是见着石榴花瓣飘到桌上时…… 目光触及那红花瓣,景深不免想起才过去不久的那个吻,那时,他好像——他该是,不受控地遵从了本心。 不受控地遵从了本心?景深忽抬头,看向对面坐着的红裙少女。 她正像小羊吃草那样低头咬着瓜,双手藏在桌下,只一颗小脑袋一埋一埋的,专注到没留心到他的眼神。 “咳。” 这声是先生咳的,景深循声看去,先生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正盯着他瞧,一若幽深古井水。 要是在往日,景深早就怯怯缩回脑袋,可今日不同,他不加思索地朝先生傻笑了笑。 这是他往后的老丈人,他不当怕。 先生疑龊挑眉,再盯一会儿也没用,不愿再看这小子痴笑,垂头吃瓜。 树上的蝉又不停歇地叫了起来,阿溟今日虽蹲在梧桐树上,却没担起捕蝉的担子,而是皱着眉冥思苦想…… 思索他去襄云那日到底出了什么事。 世子爷为何会一夕之间变了样,不时一个人傻笑,还会背着夏家父女俩偷亲石榴花——地上捡起来的那种。 以往住在招云山上时,一个爱下山的小师弟说城中有位少爷冲撞了花神,成日里捧着花草疯癫,如今瞧世子的病症与小师弟说的那人像是一致,难道世子爷也冲撞了花神? 阿溟的眉心紧锁,决计将这事说与王爷,若真是病了,早些带回京医治才是要紧事。 庭院里独坐的少年自然不知阿溟会有这主意,眼下他正借石榴花瓣调着色,琢磨着若是有朱砂就好了,那幅画上真后准会更好。 这几日他忙着上真,而夏意则因那日在外头待了整日病恹恹的藏回屋里,让景深在甜蜜之余又不安得很,只差把她当菩萨供起来,殷勤得先生都没眼看。 到了暑月,石榴花败时景深才抱着画来敲夏意的窗。 盛夏晴窗乃是大敞着的,不过留着竹帘,他能从缝隙中看见窗边的水绿色的小姑娘。 夏意偏头,见了人影后才撩开帘子,一双晶亮亮的眸子望着他。 “画好了?” “嗯。”景深把画双手给她,心砰砰跳,怕她看了画后怄他气。 她干脆卷高帘子看画儿,天光进了屋子,景深一眼瞥见小榻几上放着的几颗杏核,原来她一人缩在屋里推杏核玩。 他再慢慢看去她表情,意料之中的怔然,他 分卷阅读84 不禁吞了吞喉,讨好似的问:“喜欢吗,夏意图……” “你骗我。”她声音低低的,听不出是委屈还是生气。 景深恨不得回到那时候提着自己摔几下,忙不迭解释:“我是想——”他顿了顿,声音放轻缓,“不是说夏意就是夏日惬意么,你那样干巴巴坐着才不惬意。” 到底不是个爱置气的,夏意只小心翼翼搁下画卷,指头轻点了点窗台上的五色凤仙,回他刚刚的话。 “我很喜欢呀。” 景深清咳声,低头笑了笑。 “你最近为何突然变得好了?” 景深结巴:“往、往日不好么?”他分明一直待她好。 “往日你总笑话我,而今——”她瞄他眼,“而今你总奉承我。” 总奉承人的景深耳根子又绯红一片,巴巴儿地列出一串以证清白:“我往日也总奉承你的,夸你字写得好,夸你做的饭好吃,夸你绣功了得……” 夏意这才哑声,说声“好罢”又碰了碰凤仙花叶,然后眉梢微提,睁大眼又瞧了瞧,凤仙花叶底果真藏着个小小的花苞。 “景深……它好像长出花苞了。” 景深弓腰凑近些,拨拉拨拉花叶,从上至下拢共见着八朵小花苞。 暑月至,榴花息,凤仙降于庭。 即日起,二人又多了件渴盼事,等五色凤仙开。 小暑过后,蝉噪凉柯,峰愁蝶怨。 夏意贪睡怕热,景深只有同阿溟去襄云,用画和扇面儿换了银钱给夏意买鲜桃李、甜瓜,只可惜街头卖的冰雪带不回去。 唉,冬日里该藏些冰雪的,她也不至热成这样,懒拖拖的模样和福宝差不多,虽书和针线篮子都丢下,却还是少陪他玩儿。 算来还是秋冬二时好,她也活泼好玩儿些——景深蓦地愣住。 秋冬二时……秋冬二时早便过去,而下一个秋冬,他再不该呆在若榴了。 怎么就盛夏了呢?景深喉头微哽。 卖甜瓜的阿婆见他托着瓜出神,唤他几声也没响应,着急些:“小少年,瓜不要就还给老太婆呀,县衙就在不远地方你别胡来呀。” 老婆婆提防地看着他,景深这才抱歉摸了一个瓜的银钱给她,抱着甜瓜往渡云桥头的柳树下去。 阿溟已坐在驴车上等候多时,景深一见他便皱了皱眉,搂紧瓜问:“他可说了几时接我回去?” 阿溟一愣,今儿睿王正是说这事的。看他面色不虞,吞吐说:“只说七月里,细的未说。” 只剩一个月,景深忽地气闷,坐上驴车时仍阴着张脸。 阿溟噤声,粗气也没敢喘,将人送到屋外后当即带着驴去后山。 小庭院里只有蝉鸣和猫叫,景深闷声抱着瓜果到井边,借凉水洗过瓜果,抱着桃李到夏意窗外。 还未敲里头人就牵了帘子。 景深看着她,不禁露出难过神色。 夏意微愕,跪在榻上直起上半身,像安抚小孩那样轻声问他:“你怎么了?” “我……”景深咽咽,递过粉桃绿李,“我给你买了瓜果。” 是这样吗? 她为何觉得,他最初想说的不是这句? 第56章明月下 六月有半,圆月半垂,月光落在庭院里,伴着虫吟,一道俶扰着少年思绪。 没有冰雪伺候的夏夜虽不好过,却也熬过大半去,唯独今夜,如何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他大抵是明白了个中滋味。 冬日里也是躺在这处,七叔问他可想着娶小姑娘为妻,若换作今日问,他一定答想的。 可单他想有甚么用,总得问过她的意思,她若不愿……景深将脑袋狠埋进薄衾里,拱了几拱,好半晌后顶着头汗掀开薄被,愁闷瞪着眼,直至天色大白。 整夜未阖眼的少年总算在日出时捏定了主意,他走之前,要问好她的心意。 这早出屋时夏意正从井亭底下出来,手上端着一瓢水朝她窗前去,景深站定挠了挠额头,也朝她窗外去,侧倚在窗上同她牵起一抹笑。 夏意细瞧两眼,浇花时才出声问:“眼圈儿黑沉沉的,昨夜没睡好么?” 他摇头,手伸去点了点凤仙花苞,否认道:“睡得可好了。” 夏意自然不信,鼓了鼓腮,将葫芦瓢回正,景深忙伸手要去,殷勤道:“我去。” 近日果然爱讨好人,夏意停在花前,看他走到井亭底下才转眼往厨屋去。 先生将盛好几碗儿莲子粥,挥挥手将她支去堂屋,用饭时候与二人说去襄云的事。 便是那位早年在悬杪堂做过先生的高先生,年近不惑才得一子,今儿正是孩子满月时,铺设筵席招待亲友,先生曾在他落第时开解许久,还邀他一道进悬杪堂教习,这时自然受邀。 晨饭后他便启程去襄云,这回不是坐着他人赶着的驴车,而是他自己骑着小毛驴去。 景深望着先生和小毛驴远去的背影,扑哧一声笑出来,没心没肺到极点,夏意在他旁边气哼哼咳了声他才收敛,差点没噎着自己,一边无辜摸鼻尖和她解释:“见惯先生霁月光风的模样,一时觉得新奇才笑。” “噢。”夏意单应了一声就回院里,在院中踟蹰小一会儿才抬步向她卧屋去,走到凤仙花前莫名犹豫,回头看眼景深。 少年脸上的笑意已尽数不在,站在她方才站过的地方巴巴儿望着她,活像只被人丢下的小狗崽。 本是要进屋的夏意忽然心软,指尖抓了抓袖摆问:“福宝呢?” 景深敛眸,左手指了指石磨,福宝正蜷在上头睡觉。 她便离了檐下,到石磨边看打呼的福宝,它鼻尖不知在哪儿蹭得黑乎乎的,猫爪上细白绒毛也脏兮兮的,像是从田地里归家的农人。 正要点点它鼻尖时另只手就伸了来,指节在福宝头上一敲,脆生生的一声,然后便听福宝呜咽醒来。 景深收回手,眼睫下笼着层委屈意味,哪怕将气撒在福宝头上也不足以消减。 夏意替福宝顺毛,垂着头说:“你别敲它呀,不是我惹你生气的么?” 她还知道是她惹他生气的,景深憋着一口闷气,问她:“天就这般热么,你要时时呆在屋里?” 留他一人在外头。 夏意放软声,也像是在给景深顺毛:“我前些时候月信啊,就想赖在屋里。” 景深欻的下涨红脸,心道哪儿有姑娘家这样明目张胆说那事的? 遂他也问了句男儿家不当问的话:“那,那过去没?” “……”夏意咬了咬腮肉,两手将福宝提起来,“过去了,能替福宝洗洗了。” 福宝仿佛预见了什么,在夏意将它抱到梧桐树下时就死命挣扎起来,叫得惊天地泣鬼神,连临院阿溟、阿宝 分卷阅读85 都听不下去,总算在景深打来一盆水后心灰意冷。 凉凉的井水,塑成福宝与尘世的屏障,湿嗒嗒的皮毛被两个主人揉搓按捏,皂荚泡泡洗去了它美好的磨蹭岁月。 景深拿出他洗衣的本领,搓揉个不停,望着橘白橘白的福宝忽而问:“洗好它你就要回屋么?” 夏意想想,没点头也没摇头。 他垂眼,索性抱着还带着泡泡的福宝再贴了贴地,瞬时又沾满了泥土和小石子。 福宝:“……”喵呜。 夏意:“……” 怎么像个小孩儿耍赖?她暗暗叹气:“我不回屋就是。” 手下又搓搓揉揉好久,景深才道:“我替你推秋千罢?” “好。” 有了这个好字,景深利落抱起福宝,葫芦瓢几浇就把它洗净来,指使它甩了水就把它送到阶前晒毛。 临走前指着它鼻子威胁不许在地上打滚,福宝委屈坐好,眯眯眼等毛毛干。 夏意坐上秋千,笼在心下的朦郁教夏日细风吹了去,两条腿在空中晃悠着,忽然自在得像蝴蝶,果然同景深玩比缩在屋子里有趣百倍。 可是,景深就要回去了。 日暮时屋外来了个汉子,问过知是白头人,与二人说夏先生在高先生家醉了酒,恐今夜回不来的话。 将人送走后夏意才皱了眉头,露出担忧神色,飨饭也没吃好。 景深推了推一碟台心菜,慰解她:“先生酒量不佳,那位高先生定会照顾好他的。” 况且,依他看,她才是最该教人耽心的那个,如若他不在,岂不是只剩她一个小姑娘在家里,夜里一准会怕。 不单他这般想,就连此时远在襄云醉朦腾的夏先生也想到这儿,忽然有些庆幸家里还有个小子陪着她。 几经劝慰,夏意才安了心,然愁容依旧。 景深觉得她着实不对劲,左思右想绞尽脑汁才明白来,定是昨日阿溟同她说了要回去的话。 难怪他整日都没到院里来。 想通这事,他赶忙搜肠刮肚,将听过的趣事往外倒,趣事不够他就将他儿时出糗的事搬出来,直说到月出东山。 正值十五,明月高悬,景深望着月忽然升起别的心思…… 古来便有花前月下宜幽会的说法,此时无花,月总是有的。心动不已的人当即回屋抱了一卷竹簟和干净被衾来。 夏意不解:“这是做什么?” 月光满庭,衬着少年白皙的面颊,他笑着扬了扬下颌:“上房。” 说完将东西搁去石桌上,借着月光溜去屋后将木梯搬出来,搭在屋檐上,拍了拍结实的木梯。 “真要上房?” “骗你作甚,我带你看月亮。” 可是庭中也能看月亮啊。夏意吞吞声,说不出这话,点头应他。 上一次用这木梯还是过年扫尘网时候,年纪同她差不多的木梯,她却一次也没上去过,这会儿扶着梯缘仰头看,不太敢上。 “怕什么?要是掉下来,我接着你就是。” 景深总说的一句话,怕什么,要是如何如何,有他在便是。 比定心丸还厉害,她每次听后当真就不怕了,于是顺着长梯,慢吞吞往上,爬了好久才到顶端,在景深的指点下颤巍巍地往上走了几步,腿有些发软。 轮到景深上来时,她提着胆往院里探头,景深怕她一头栽下来,当即喝止她。 夏意却觉得他还在下头,是奈何不了她的,于是默默伸着脑袋,他将薄被和竹簟卷在一起,只手圈抱着往上爬……他怕她栽下去,她也怕他没扶稳摔了啊。 好在他也好端端地上来了,凶巴巴的,再不许她在屋檐上探头。 夏意撇撇嘴:“又不是我想上来的。” 景深理亏觑她眼,展开竹簟,将被衾铺在上头,拍了拍:“躺下看看硌不硌。” 她乖乖爬上去,只有两只脚踩在蝴蝶瓦上,试着躺下。 玉轮当空,躺在屋顶上看它又大了好多,她侧头看看蹲在竹簟外的景深:“很舒服的,你不要躺下么?” 景深心怦怦直跳,想说这样有失分寸,可还是不受控地点了点头,迟疑问:“我能么?” “本就是你的主意啊……” 他脸烫些,终在最边缘躺下,两手停在腹上,整个人僵硬得像根木头,过了好久才偏眼看夏意,与她中间只隔着一人宽。 被看得久了,夏意也偏过头,小声问:“不是看月亮么?” 景深忙转正头,望着月亮寻思着从哪儿说起,停了片时悠悠开口:“听说月亮上有个广寒宫。” “嗯,嫦娥仙子就住在里头,还有她的小玉兔。” “那后羿你可知?” “嗯,书上说帝尧时十日并出,他射了九个下来。”她伸出根指头,围着月亮划了个圆,接着问,“为何会十日并出呢?” “不过是神话罢了。” “也是,又怎会有仙子呢?” “……” 景深噎了噎,又偏头叫她:“夏意。” “嗯?” “你偏头看看我罢?” “不要。”她非但没偏向他,还朝另一侧转了转,留给他发髻微乱的后脑勺。 景深愣了愣,今日再一次觉得她不对劲,壮着胆子一伸手将她脑袋掰回来,霎时僵住胳膊。 她哭了。 眼眶里打转的泪花汇聚在眼角,兜不住时便越过鼻梁,啪嗒一声砸在身下的薄被上,晕开深色的小花。 景深手还轻搭在她脸庞上,呆了好久才拿指腹替她拭泪,夏意再也忍不住来,放声哭起来,他找出方帕来替她愠泪,直到呜咽声渐停下。 月光下,少年低声问她:“舍不得我?” 夏意抽抽鼻子,泪光点点,哽咽着嗯了声:“舍不得,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道做,还有好多书想和你一道背,还有好多好奇事想问你,还想……” 还想,还想问问那日在榴树底下,他为何要偷亲她? 第57章策藜杖 她好端端地做着梦,偏偏有东西在她脸上跑来跑去,痒痒的,可梦里的她抱着满满一箩花,松不得手,只好忍着脸上那个讨厌东西。 再吹来阵凉风时,脸上的东西就消失不在,可没舒心多久,唇瓣上又飘来片薄薄儿的花瓣,微微有些凉,是她花箩里飘出来的吗? 手指才动了动,就有人先她一步摘了下来,很快,也很麻,像冬日梳头解衣那样发出细细的咤声,人也麻了一瞬。 花箩不在了,适才梦里的凉风夏花全都消失不见,眼前漆黑一片,再之后唇上微微一凉…… 福宝的喵呜声、团扇倒地的细风声、景深慌乱的呼吸声,全都钻进耳朵里,她睁眼,不可思议地摸了摸唇。 偏过头看景深,他躺在地上一动 分卷阅读86 不动,像是在害怕。 于是在福宝跳上榻挡住她后,她也重新闭上眼,也许闭上眼景深就不会太怕。 然她从脑到心全都乱糟糟搅成一团,连眉心也颤个不停,也是啊,怎么会只有景深一人害怕? 后来景深去了井亭底下,浇脸、发呆、懊恼,她也全见着了。 几时见过这样的景深,她心软捏了颗定心丸送给他,自己却被奇怪心绪摁在了砧板上,从那日后就缩在屋子里鲜少出来……自然也少同景深玩闹。 有时越过竹帘,她甚至能看见景深给福宝推秋千的场景,可怜巴巴的。 今日景深拿狗狗难过眼神看她时她忽然心虚,毕竟这些日子来,景深对她好得不能再好,就好像……就好像他明白了什么。 阿溟哥哥说七月里他们就得走了,这样算,至多也只有月余时候,他问她是不是舍不得。 他这样好,她自然舍不得啊。 “我还有好多事想和你一道做,还有好多书想和你一道背,还有好多好奇事想问你,还想……” 到最后一句时,她再也说不出来,干脆抱膝掉眼泪,皎皎月光底下泪光点点。 景深手足无措,一会儿拍她背替她顺气,一会儿摸摸她脑袋顶,一会儿拿方帕给她擦泪,不住拿话哄她。 后来还是院里的福宝叫了声她才哑住,吸了吸鼻尖探头往底下看,发现福宝已气势汹汹地爬到了木梯中间,此时正进退两难。 傻福宝…… 傻福宝的眼睛在夜里泛着幽幽绿光,见二人探头看它便喵喵叫起来,颤声听上去可怜极了,景深无奈,顺着木梯往下,将胳膊递给它,福宝抱住他胳膊才得以上来。 夏意缴着手帕,提心吊胆等他们上来后才抒气,福宝一上来就在房顶上撒野,哒哒跑着。 景深望着它去,愣了愣神,越过屋脊看去后山,尔后以手示意夏意转身。 黑魆魆的柿林里萤光熠熠,流萤点点,映衬之下,两人眸子都同福宝一样来。 原来已是流萤飞翻的时节。 为了再近些看,她跪往上走几步,挺直背伸长脖子看得仔细,夜风吹干她湿漉漉的脸颊,一两只流萤翩跹飞至屋脊上,忽上忽下,忽明忽幽,比天上圆月还要可爱。 只是景深忽然发出奇怪吸气声,低低呢喃句,她不舍转开视线,问他:“你怎么了?” “咳,”他抓抓另一边脸,半转身给她看,惨兮兮问,“蚊虫不会咬你么?” 他半边脸颊上赫然挺着两个大包,甚至在月光下落出阴影,夏意笑着戳了戳,无辜笑:“我自小不遭蚊虫咬的,爹爹也是。” “……”还有这能耐? “许是你的血要甜一些呢?”她撤了方才的难过,笑着宽解他,“月赏够了,流萤也看罢了,不若就下去罢?” 免得呆在这儿他还被咬。 脸还痒着的景深顿住,蹙额挠了挠耳鬓,遗憾地想,今夜大抵是说不出那话了,只有再等上一等。 下去时候也是夏意先,景深在屋顶上给她鼓劲儿,等她脚尖挨地时他才安心,把竹簟薄衾扔下去后就托着傻福宝往下。 原本走得好好的,福宝却在半道顽皮,前腿一伸往下扑,后爪挂在景深衣裳上,牵扯之下景深脚一滑竟从木梯上头跌了下来。 重重一声,然后就听他闷哼抽气声。 “景深!”夏意扔开卷到一半的竹簟奔向景深,他侧卧在地,抱着脚腕,额角青筋都露出来。 小姑娘才收住没多久的泪此时又往外冒,但咬着唇没哭出来,将景深扶坐起来,颤着声儿问他能动与否。 景深忍过一阵疼,额头已渗出汗来,脸色苍白,夏意单看着就疼,眼下先生不在家,她没法子便跑去临院敲门。 阿溟被带来院里时景深已缓过了最初那阵疼,替景深看脚伤时夏意就两手托着景深后背,躲在他身后偷偷红眼睛。 习武多年,这等脚踝脱位阿溟虽见过不少,却也不敢贸然替他复位,当即决定往白头寻那癞头先生,若索了富贵叔的马,骑得快些只需一炷香的时候就能赶回来。 夏意在阿溟去后,听他嘱咐打了井水,拿凉帕给景深敷脚。景深忙抓住她手腕,从她手上接过湿帕子自己敷:“我来就是。” 覆上凉意,景深眉头又拧了拧,儿时掉马后滚了几圈儿都未曾摔伤,今日竟因猫扯了把就摔伤了脚,实在倒霉。 还……还偏偏摔在夏意面前。颜面全失,何谈气魄? 看他皱着眉头,夏意抹了把泪,置气道:“往后再不管福宝了。” 福宝就守在不远地方,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事,尾巴绷得直直的,动也不敢动。 “你别哭啊,我这会儿不疼了。”景深宽慰着她,还笑扯扯的。 她虽不信,却还是停了泪,默默换着湿帕子,然后找来柄扇子替他扇风,景深因伤处一阵阵疼着,便也安静下来,良久只闻虫声。 “我给你唱小曲儿罢?许听着听着就不痛了。” “嗯?你还会唱小曲儿?” 夏意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清了清嗓子直接唱起来,一首吟诵月光的曲子,恰也应景,嗢咿软语…… 果然听着听着就不哪般疼了,良药苦口在今夜便有了另一说法,良药难耳。 实在难为听。 平日说话软绵细润的小姑娘,怎唱起小曲儿来恁的难听? 而夏意,这还是她懂事后头回这么肆无忌惮地唱曲儿,曲子是从芝婆婆和阿双姐姐那儿学来的,她们则是从她娘亲那处学来的,她本欢喜得不得了,却因唱得荼毒人耳就作了罢,这会儿给景深唱,脸始终热着。 耳边传来马蹄声时她才收声,只听外头人埋怨:“哼,教你骑慢你不听,这下老夫腿软了,还不是得你扶着。” 两人齐看去门边,阿溟搀着癞头大夫进来,肩上还背着个大药匣子。 “老夫倒要瞧瞧,多大伤定要把我从梦里扯来。”他脾气挺大,提着油灯气哼哼过来看伤,倒也没说是小伤的话,只嘀嘀咕咕几句。 夏意今日也不怕他,反倒能凑多近凑多近,癞头先生借着油灯将伤处左看右看,把药匣子打开后鼻孔重重哼一声:“小夏丫头再去点盏灯来。” 她诶一声,忙不迭往堂屋找灯,结果还没点燃就听外头景深惨叫一声,登时包着两包泪跑出去。 那癞头见她出来,没问灯的事,继续医伤,提着油灯的阿溟给夏意腾出个位置来,景深便被人围得严严实实…… 有些热。 又半柱香的时间,几人才散开,景深右腿已被缠成两条腿粗,由阿溟扛回屋里去。 昏黄屋子里,夏意又凑在景深床边问了好久,确定他没事才和众人出来,缠着癞头先生问他几时会 分卷阅读87 好、几日上一次药的话,直至圆月上梢头才回屋歇下。 至于被扰了好梦的癞头先生,气哼哼地占了阿溟的床,阿溟摸摸脑袋,钻进阿宝屋里睡。 一夜的不安宁就此过去。 翌日清晨先生就骑着小毛驴回若榴来,头回在外留宿,终归担心,酒醒便同友人告辞,却意外发现富贵家的马系在自家院外。 这二人又借马儿骑了?疑惑进院后,就听辘轳声响,之后他家姑娘就提着桶水出来,见着他一惊,搁下木桶就来他面前:“爹爹!” 面容缺些精神,表情几多委屈,瞧出些不对劲的先生问她昨日出了何事。 她便把景深受伤的事抖落出来,听了前因后果的先生额角跳了跳,在她脑门上轻拍两下,叱哆声:“胡闹,哪处不能赏月,定要去屋上?” 看她委屈,又问:“那先生可说了几时会好?” “他说只消静养,十来二十日就好。” 先生闻言失笑,要景深静养,可不是比登天还难? 可笑着笑着他就再笑不出来,因他家姑娘接着又说往后十来日不去学堂,要留在家照料景深的话……换言之,此后十余日只有他一人在学堂吃晌饭。 先生把这笔账算去景深头上,亲训诲半日,景深脚不得落地,唯有伤心听着,耳朵都快生出茧子来先生才教诲完,最后还从先生那儿得了根藜杖,才知先生前年冬日摔过腿。 才拄了两日藜杖,景深就已百无聊赖,却又不愿躺着。 留给他的时候不多了,余下的日子他想多陪着夏意,或说,是他想夏意多陪陪他。 因此日日翘着腿脚坐在堂屋或石凳上,同夏意啰哆些话,且盼着腿脚早日利索,那样他才能玉树临风地表白心意。 “怎的又苦脸?不是说不怄了么?”夏意丢下正纳着的鞋垫,预备安抚呆坐着的少年。 这两日景深总同他自个儿怄气,时常堆着两条眉毛,她起初见了就问,听他气囊囊显摆往日狩猎时是何等丰伟风姿,就知他是在同自己怄气。 景深懒懒摆弄着两个木头人偶,吞声答她:“这回气的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哼,脚伤好了再说与你。” 木头人偶在石桌上撞得咔咔响,夏意扫了眼庭院,推开绣花篮子问:“不然你去荡秋千罢,以往都是你推我,如今我要报答你的呀。” “你推不动的。”他拒绝。 “谁说我推不动的,我能提整桶水。” 景深扭捏一阵,到底还是磨不过她,拄着藜杖到了秋千边上。 她在身后柔声问他:“抓好没?” “嗯。” “腿抬好没?” “嗯。” 语声落地秋千便轻轻晃动起来,景深沉归沉,夏意推动却也不难,只是推不太高,掌心每次贴上他后背都实实在在的,像在推一块石头。 她忍不住去想,景深吃的和她吃的都一样,怎么一点也不肉呼呼? 想得正出神,脚下忽窜来抹黑影,低头一看,四肢短小的福宝正仰头看着她,接着又是一抹黑影,从前方来…… 少年石头一样结实的脊背撞上她脑门儿,整个人往后退几步,没站定就跌坐在地,蹙鼻直吸凉气。 福宝又闯祸了。 景深张皇来扶她,却不便蹲下,只有架着藜杖伸手牵她手,福宝心虚得躲在景深腿后探头,望着它滴溜溜的圆眼,夏意气瞪回去,然后将手交给景深,委屈撒了一半去他那儿:“你的背好硬啊,我头疼。” 他使劲拽她起来,跳两步,自豪道:“男儿家哪儿有脊背不硬的?” 她气哺哺回:“李俊宝就不硬。” 景深蹙额,疑殆问她:“李俊宝又是谁人?” 这下夏意也气不起来,吃吃笑上两声:“李俊宝就是阿宝啊。” “……”景深沉默,瞬睒问,“这名也是先生取的?” “不,是阿宝爹娘取的,他爹爹想他俊,他娘想他成宝,就有了这名儿。” 景深微讶,随即便是良久无言,他想,取名这事需慎思才是。 第58章剥莲蓬 大暑过后,廿三日若榴便添了桩喜事,里正家二子易峰娶亲,大喜日子。 易家设酒摆宴邀亲戚乡临来,先生和李叔早就备好礼,是日携家带口去祝贺,然而景深与阿溟未能算在其中,苦守在家。 午时阿溟照着先生给的食单,在厨里大显身手煮了锅素面出来,又照着夏意嘱咐,给景深盛了满满一碗送去。 景深看着煮得烂糟糟的面,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快结成一团时才勉强试试,非但难吃,面更甚还生着。 富贵脾气当即发作,果断丢下碗饿肚子等父女俩回来,到黄昏后才吃上先生做的饭。 夏意看他这样,人后悄悄说他小孩子脾气,又好声好气说他辜负了阿溟哥哥的苦心,景深咬一口瓜,低眉顺眼听她说话,心底的不痛快说没就没。 然到月出树下纳凉时,夏意提起明早要和小满去村外荷塘采莲蓬的事,景深又不洞快起来。 “我也去。” “不成,你伤还没好呀。”她说着放下手上的木头人偶,“明儿我给你带莲蓬回来。” 景深才不管顾莲蓬,直奔想问的去:“那易寔也随你们去?” 他兄长大婚,他自然也得假归家。 夏意提起木人偶的胳膊,晃了晃:“他不去的罢,剥莲蓬是姑娘们的事。” “最好如此。”他都噜声,将另一个木头人偶也推去夏意面前。 两个木头人偶正是景深生辰时宁以南赠与他的,凡今几经捣弄,已成了夏意所有,她还拿笔墨给木头人画了眉眼口鼻,眉毛粗的那个是“景深”,细的那个就是“夏意”。 夏意玩了会儿将两个木头人放好,拍拍手:“好几日没浇凤仙了,我去浇些水。” 景深看着她跑开,扬声道:“白日里就有两朵快开,约莫明后日就开。” 她借着微白月光和廊下的烛灯,从井边舀了瓢水去,站在窗前“哎呀”一声,葫芦瓢一丢就抱着花盆跑回石榴树下。 “你快看,开了!” 凤仙花梢最上头那朵,在众人不觉察的时候悄然绽开,薄薄月光下,一朵白碧小花,是为五色凤仙头一色…… “景深,我可以摸摸它么?” 景深笑倒:“一朵花能吃你不成?” “我怕它娇贵得很,要是摸败了怎好?”到底慢掂掂伸出手,轻触花瓣,小心到脖颈都不经意间缩起来。 先生沐浴濯发出屋,身后见状,问:“缩着脖子作甚?” 她便拽着先生去围观凤仙,又挨个儿把底下几朵花苞介绍给他,养了一月,凤仙上的花苞哪一朵是粉红、哪一朵是浅紫她都记得清清 分卷阅读88 楚楚。 小院里有个絮絮答答的小姑娘,堪比十来只寒蝉,可偏偏另外两人都爱听,三人一猫围着一盆花和两个木头人偶坐到二更天才回屋…… 哦,还有蚊虫陪同。 大抵是景深身上留着尊贵的大赜皇室的血,蚊虫专叮他一人。 莲叶田田,一一风荷举,早来了荷塘的夏意叹美声,然后就跟几个姑娘采莲蓬去。 小满满心欢喜:“你总算不时时刻刻带着景深了。” 夏意藏在一朵半凋荷花底下,轻哼一声:“怪他伤了腿啊。”不然,她也想带他出来,瞧他整日在院里憋着,脾气越发大了。 “他去岁秋日来的若榴,说呆一年,那他怕不待快要回去了?” “嗯。”夏意摘莲蓬的手垂下来,有些低落。 小满凑近她,拿手上的莲蓬贴了贴夏意脸蛋,似是安抚:“他有亲戚好友,终归是要回去的,你舍不得他,他家里人也更想他啊,再说了,你若是像景深那样离家一载,能不想家么?” 夏意缄口不言,好久绵叹声:“你说得是,我单为自己着想了……” “好啦,休要难过,安心摘了莲蓬回去和你的景深一同剥罢。”小满笑嘻嘻打趣她一句,夏意也没反驳,单安心在荷田里寻莲蓬摘。 足足摘采两个时辰,午时夏意才跟小满两个嫂子回去,因她二嫂嫂是新得不能再新的新媳妇,易峰在人走到半道时就接她来,尔后新媳妇就臊红着脸和他走至一处。 易寔是跟着易峰出来的,这会儿自觉和另外三人走到一处,替嫂嫂妹妹们背过一背篓莲蓬。 昨日见他时因酒席热闹私底下没说上几句话,这会儿夏意见着他,便同往日一样问他念书的话,易寔笑:“怎么像个小大人?待晌饭后我随你一道回去,这些话我该说给先生听才是。” 夏意晃了晃手上仅剩的一朵莲蓬,笑开:“我本就是大人。” “是啊三哥,我和小意都及笄了,本身就是大人。” 易寔听后但笑不语。 若榴另一头的小院里,景深因晚醒甚至不知夏意几时出的门,醒来后就只有先生和阿溟在家,哦,还有来院里找阿溟玩儿的李俊宝。 景深腿搭在另一个石凳上,单手撑着下巴,另只手打着蒲葵扇,叫来捉弄福宝的阿宝:“你去把窗台上那盆凤仙抱来。” 阿宝体贴,见他腿脚不便就应下来,然而走到窗边就没出息地嚷嚷起来:“阿深哥,这是什么妖怪!” 气得景深想拿藜杖敲他几下,可惜一动脚就疼起来,阿宝抱着花跑过来,惊惮不已,问他这是什么奇花。 景深目光却落在第二朵花上,一夜之间竟又放开朵粉红凤仙,心下哼哼:教她出去,外人都比她先见着第二朵花。 暗地里气完了才答阿宝:“乃是五色凤仙,不可多得。” “比人参还难得?”阿宝想了想问。 “比它……比它自然要难得些。” 说完这话,阿宝不可思议地思索起来,连带着看花的眼神都变了。 二人屋外玩耍时候,阿溟已将柴房打点好,先生看过欣慰不已,午间备饭时还特意问阿溟想吃些什么。 景深听厨房里已张罗起饭菜,杖藜蹦去厨外,道:“夏意她还未回来。” 一副痴相公模样,先生无言:“她今日和小满一起吃。” 景深委屈巴巴跳回树下,不知想到什么,试着松开藜杖走几步,结果脚腕处还是焮疼,唯有气吼吼坐回去,暗气老天不开眼,什么时候摔不成,定要他快回京时才害不好。 及至晌饭后先生说有事要忙,歇也没歇地出门去,阿宝也带着瞌睡回自家去,景深则是无心歇息的那个。 他倒要看看,那个口里说着舍不得他的小姑娘几时回来。 于是不会儿他就要问阿溟一声人回来没,戴着草帽坐在屋上的阿溟打个呵欠,任劳任怨帮他盯着人,心劝自己罢了,他就是个可怜的病者。 木头人偶被可怜的病者折腾成倒立模样时,阿溟总算道:“回来了。” 景深推开木偶,架杖往外,又听阿溟说:“不止她一人,还有易三郎。” 这下景深走得更快,卯力跳出门槛后就见一高一矮两人朝他过来,矮的那个手上有一柄莲蓬,高的那个怀里抱着十来二十束…… 并肩走着,竟融洽得很,落在外人眼中倒是郎才女貌,般配至极。景深心下咕嘟嘟冒起酸泡泡,像是翻了醋坛子,凛着眼等来两人。 夏意小步过来,看着比平日还要乖巧:“怎么出来了呀,吃过了吗?” 易寔接着笑问:“多日不见,景兄弟怎成了跛脚相公?” “你别打趣他呀,待会儿怄了气又该甩拐杖了。”夏意从旁绕来,点了点景深胳膊,“还能跳进去么?” 受了气的景深摇摇头:“不能,要你扶才进得去。” 夏意又有什么法子,自然是扶他回去,易寔跟在二人后头,摇头笑了笑:“先生可在家?” 想明白他是来找先生的,景深才答:“出去了,说快便回来。” 凤仙还摆在石桌上,景深一坐下夏意就瞧见那朵粉红花儿了,惊叹声,景深生怕她不够后悔,一旁道:“早间就开了,可惜有人没能头个见着。” 凡有耳朵的人都听得明白是在说谁,夏意却不在意,转头招易寔坐下,顺便将他手上的莲蓬要来。 三人对坐神聊,眼见着百无聊赖时先生就回院来,手上提着只老母鸡,咯咯悲鸣。 “爹爹,这是哪儿来的?” “自是与村人换的。”先生说着,示意已站将起来的易寔重新坐下,边召屋顶上坐着的阿溟下来,差他去河畔把鸡杀了。 午间才觉得先生人好的阿溟:“……” 屈己接过老母鸡后,又等先生拿了杀鸡刀给他,独自望河畔去。 临走之际景深还令他带上福宝,要他“杀鸡儆猫”给它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阿溟自是做不出来,更何况福宝只是只弱小可怜的小猫。 经了这茬,先生才和易寔进屋说话,屋外又只剩深、意二人。 天时地利人和,景深便又接着方才那事拈酸:“姑娘家摘莲蓬,他也去了?” “易寔没去,只回来路上帮我拿了些。” 他提着木偶在一大堆莲蓬上比划问:“这就是你说的拿了些?”分明她手上只剩下一朵。 阴阳怪气。 夏意盯着他看了会儿,而后气哄哄趴下,脸藏在花盆和莲蓬后头,瓮声瓮气道:“景深是笨牛!” “你说谁笨牛?”他炸了毛。 “笨牛。”她又凶巴巴对吼声。 景深被凶得瞬间蔫巴,耷着脑,张张巴巴会儿才说:“我不是成心和你怄气的,我只是……” 只是有些拈酸 分卷阅读89 。 可这话不能就这样说出来啊。 恼煞,他捏了捏耳垂,呆磕磕说:“我是笨牛。” 不听她应声,他又说两遍他是笨牛的话。 夏意能憋好笑,却没能藏住梨涡,从莲蓬里抠出颗莲子丢到景深脑门上才消气。 然后将自己拿回来的那柄莲蓬交给景深:“这是昨夜里说好要给你的。” 景深才好又蛮皮:“为何偏是最小的个?” “你不要还我就是。” 她说着伸手去拿,景深忙一把圈在怀里:“谁说我不要?”这可是唯一一枝她亲自带回来的。 “那你会一直带着它么?” “一直带着它?”景深摸了摸莲蓬问,“挂在衣裳上?” “……”夏意垂首剥起另外的莲蓬,曼声说道,“不要你戴在身上,带它回家就是。” 一枝她在荷田里数了好久,刚好有十七颗莲子的莲蓬。 第59章最钟情 景深终究没问出来那莲蓬的玄妙之处,却还是许诺不会丢了它忘了它,后就随夏意剥起莲蓬。 新鲜的莲子外连着层青绿色的薄皮,装在簸箕里,像一堆绿石头,剥至一半屋里师生二人就说笑着出来,易寔又在院里停留会儿,直到阿溟提着杀好的鸡回来他才家去。 先生趁着天尚早进厨屋炖鸡汤,预备好好给景深补上补,免得他成日拄着藜杖难受。 鸡汤味鲜美,景深一没留意就多喝了几碗,餐后就苦恼子策杖散步…… 如此苦恹恹呆到七月初,总算无需藜杖就能走路,只不过还微有些跛,瞧着不甚雅观,有失他世子颜面。 天上初流火,人间乍变秋。到立秋前几日忽落了雨,二人闲闲无趣,便又缩在屋里画了幅五色凤仙,带盆一起画的那种,纵然景深脚伤未痊,夏意提的主意却还是要听的。 再说这五色凤仙,四五日前就全开来,当真集五色于一枝,夏意给她的小姐妹们倒豆子,小姐妹们又和其他人倒豆子,传着传着全若榴的人都知夏家有盆五色花了,不时前来探看。 起初夏意还有些自得,后来人一多她又心疼。就好像她始初与景深说起这五色凤仙时是说她也想要盆,届时花开就能在指甲上染五种颜色,可真到了这时候,她才舍不得糟践。 雨歇后就到七夕,是日夏、李两家又结伴去了襄云,此行是为陪芝婆婆和夏意过乞巧节,一老一少挽着胳膊走在前头,添置不少彩线布匹。 身后男人们从夏先生到景深再到阿宝,每人手上都抱着些东西。 阿宝看着前头正喜孜孜吃着果食的夏意,吞了吞口水,仰头问他爹:“为何只姑娘妇人们能过乞巧节,我不能过?” “你问先生。” 就在一旁的先生:“……” 至夜,小院里列巧果儿,芝婆婆坐着领小姑娘望月穿针以乞智巧,后又低低絮絮同她讲起一二姻缘巧事。 书房里同先生敲着棋子的景深耳跟厢虽嘈嘈杂杂,却是一句也没听清,几次落错子,先生不由攒眉:“安心下棋。” 景深这才冷了耳朵,拿出本领和先生抨棋,奇得是今日这局竟是他胜。 “我信不及,先生可是让我了?” 先生啜口茶,声喏之:“让你做甚,你靠本事赢的哪需推我头上。” 笑次间景深又借灯观摩起棋局来,喜不自胜时又听先生开口:“可是快走了?” 景深抬起头来,踧眉应:“估摸着就是中元节后的事。”待孤魂归地府后方能启程。 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与这么个傻趣少年呆了近一年时候,先生也生出不舍之意。 趁夜里与景深又长谈一番,这回多是谆嘱他回京后不得再似往日那样顽皮,即便无心学术也要听小孟先生教诲,又说及画画一事,道既他有心力,不若多在作画上下些功夫,将来也不至无所事事成庸碌之辈。 景深连连应承,等先生说够了才问:“先生可是与我那拗爹爹同窗读书的?” 当初夏意说京里的孟先生时他就想到这里,只一直没问的罢,今夕既说了这许多,多问些也无妨。 “却系同窗。”先生将茶盏顿在小几上,“作何好奇这事?” “我就想探探先生与我爹渊源有多深?怎就想着送我来您这儿。” 先生发笑,问:“那你觉得我这儿你来得好是不好?” “自然是好。”景深抬高声,怕惊扰到外头的人又敛笑,“幸而我当初是个憨皮的,不然也见不到夏意……和您啊。” “……”先生兴致忽低,沉默会子深奥开口,问他,“你可知同为束发之年的我与如今的你有何差别?” 景深参解不透,问:“有何差别?”难道是不及他聪颖? “差别就在,那时的我早便能藏住所想之事,你却不能,”先生顿了顿,“甚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景深心下面上都是一紧,这话的意思是,先生其实一早就看破了他的心思? 那他……他略为局促地看向先生,昲悦不堪:“那先生何意?” 先生眯了眯眼,放下茶盏:“世事分为两种,一时与一世。若榴于你乃是一时之事,京城于你才是一世之事,若混淆二者,错把一时当成一世,谁来担这中的愁怨?” “那要是先生错把一世当作一时呢?” 先生顿了顿,沉声答:“那便来日再谈,你年岁尚轻,未必担得起大话。” “先——” 景深话未出口就教先生打断,下了“逐客令”,他抹了把脸,心知时机不对,便顺礼出去。 院中摆设的瓜果已撤,亦不见人影,只有一股凉风儿吹着,景深又揉揉脸,有些挫败。方才书房里的话实在转得快,猝不及防便罢,先生还不许他将话说完。 甚么他年岁尚轻,担不起大话?他活到十六,从未言而无信过。甚么若榴与京城,分明都在大赜,又有何不同? 短短十几步路教他走成苦活儿,直到推门进屋时,他也没能留意到仍驻足在书房外的夏意。 此后几日景深一见着先生就摆副出小兽好斗的表情,先生依旧往日那副澹泊样,不咸不淡看他犯傻。 夏意则静悄悄坐在两人中间,要么细口细口扒饭吃,要么就专注做针线活。 是月辛巳,立秋已过去四日,往后数三日便到中元节,景深再候不住,于是在从学堂回来的路上叫住夏意,藉口说想四处走走。 幸而今日天阴沉,不及前几日热,不然他又算做了件傻事。 他领着小姑娘胡乱穿过屋舍篱落,像是不识路似的,直蹿到畦垅间才停下。 夏意目光锁在他后背,在他转过身时细咬咬唇肉,指着不远处,先开口截他话:“那边有一小块地是 分卷阅读90 李叔划给我家的,不过我和爹爹都无暇照料它。” 她说着要领他去看,景深脚步迟疑下,片刻后乖顺跟上,田畦边的篱笆间结着一串串的青绿豆荚,荚上头生着细白的毛毛,看上眼就觉心痒剌剌的。 走近豆篱,夏意伸出指头轻触了触一串微瘪的毛豆荚,时值孟秋,豆荚里的豆子鼓将起来,就好像心里的古怪情思胀起来。 这时身后刮来阵风,豆荚丛被摇得哗啦啦响,连天色也变得黑沉沉的,令人不安。 “约莫是要落雨了,我们回去罢。” 景深自然不愿,稳住她:“我想同你说些话再回去。” 又一阵大风,吹得夏意脑袋昏沉,她甩甩头,为了遏制心底的古怪,她又叨叨咕咕起来,点了点豆荚壳:“可惜你走的时候早,若再晚上一月,就能吃上晚收的香珠豆了,豆珠又大又嫩,煮过后用酒——” 若再瞧不出她的反常,景深就是白长了脑子,听她截了几回话,劣时明白过来,打断她香珠豆的言论,直截了当地问她:“你省得我想说甚么?” 夏意哑默,倏时垂下头。 她当然省得的,今日这场景与春日桑林里所见何其相似,更不论他还偷偷亲过她,而她也偷听见了七夕夜里他与爹爹的谈话……虽使人傻,却再明白不过的。 见她默默不语,景深登时赌鳖气来:“你不说话我就当你不知,横竖我就要家去了,你不愿听我也要说。” 夏意知道他又在使性子,胆一薄仰头看他,年来他的个头又高不少,从低处看他时原本就飞飏的眼梢更嚣张,眼面上凶,偏偏耳朵又全红。 待欲开口,又刮来阵风,随风卷来的小石子险些迷了她的眼睛,片时间,鸡鸣狗吠声顺风从不远处的屋舍间传来,田垅间寂静不复,暝色缓缓吞没天光,直至天地间黑胧胧一片。 晦暝星见,咫尺不辨,耳畔唯有风叶与百姓惊嚷、鸡鸣狗吠之声。 “景深……”她教这场景吓得手心都渗出薄薄一层汗,漆黑中手探向面前,将碰到一丝温热手就落在了他暖烘烘的手心里。 “别怕。”他从容安抚她,另只手缓拍着她后背,声音哑涩,“不过是日蚀罢了。” “日蚀?天狗吞了它吗?” 幽暗中,少女声音软丢丢的,显然还是在害怕。 都这时候了她还在好学? 景深左手圈着她右手,另只手仍然轻拍着她后背,不满问她:“当真不愿听我讲?” 她动了动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些,四周黑咕隆咚的,心底生起种在夜里做坏事的错觉,不过倒没方才怕了:“天都这样了……” “便是这样了才好。”他说完,在暗色中伺机抱了抱她,感知到怀里的小姑娘又变成僵木头时得逞低笑声。 一瞬便松开,继续说:“可知日蚀会被史官载进史册里?” “那又如何?”她瞢然仰头,只依稀辨别出他的轮廓。 “所以,”景深肃虔道,“所以我要在能载入大赜丹史的时刻与你说,我心中喜欢你。” 良久良久,他面上热意退去也没等着这小姑娘出声,倒先将天色等明,四周旷亮,恍若隔世。 好在,心上人还在眼前。 天色复明,夏意蓦地偏转过身,垂眼看挂着豆荚的篱笆,心旌摇摇。 原来,就算早知晓了心也会怦怦跳。 景深侧腰,躬身瞧她,笑道:“你回我一句罢,不然我多难过。” 她便把头埋得更低,像极了他在宫中见过数面的天方国鸵鸟。 “爹爹说了,你年岁尚轻,勘不破这事。” 景深顿了顿,明白过来她是听着了那夜的话,怪到她知晓,撇撇嘴:“我是真心说这话的,你尽管不信,它也是真。” 说完见鸵鸟转身走,忙跟上去:“正是我年岁轻,我才不敢妄言轻动,若你我再长上几岁,我定有不同主意——” “可你方才就抱我了。”这也是轻言妄动,她说着脚下步子更快。 “方才,”景深懊恼,“方才是天狗吞了我脑子,是我唐突,但我一生中只唐突过你一人,今后也不会再唐突他人……” 已红成石榴的夏意揪着衣角,脚下生风往家院去,她今日再听不得景深的话了。 第6o章今别离 到夜里,夏意抱着被角抠指头,心里想的全是日里景深说的话,一会儿面红耳赤,一会儿又悄促促伤神,想到他就要走了又啪嗒落几颗珍珠泪。 他说的那些话,任谁听了都受用罢? 眼不交睫,直至天明才昏昏默默睡上阵,醒来时已是禺中,梳洗罢,对镜一瞧才发现她整个人都蔫头耷脑的。 戳戳梨颊才出屋去,院里不仅不见人影,连猫影也是没有的。 走去厨屋也没见着人,案头罩着的小碗儿豆粥已凉,她斟酌下还是懒得热它,便抱着豆粥和小碟香干菜去堂屋。 细口舀着凉豆粥,心里默计待会儿见着景深说什么话,吃到一半时不经意抬头,发起痴。 门外一只手正忙活着,将摘来的花靠在门槛上,一排紫红。 夏意但觉身子不由自主,悄冥冥挪开木椅往门边去,那只手的主人还未觉察,忙乎着摆花,她不配合地探出头去。 抱着花的少年蹲在门边,仰头看她,姿势同蹲在他身旁的福宝一模一样。 “喵呜。”福宝见着她后甜甜一叫。 她只看着景深,问他:“你摆它做甚?” “瞧不出么,我在奉承你。” 她在门框里头蹲下,抱膝点了点门槛上的大红凤仙,又听景深道:“你舍不得拿屋里那盆染指甲,我就去村外找了这些,够你用罢?” 花瓣教她扯落一片,低低道:“可是景深,你就要回去了呀。” 景深愣了愣:“你在答昨日的话?”他忽然大声,“我要回去又如何,便是回去才好,教你和先生看看我的诚心,才不似蒲苇一时韧。” 夏意抬眼,景深一对上她眼就偏过头去,似是在怄气,又似在腼腆,然后就见他就把手上剩余的花送来她手边上,还是没肯回头看她眼。 她搂过花,又把门槛边上好几枝圈成一捧,乖觉又端靖:“我也很喜欢景深啊。” 今次,就轮到了景深变鸵鸟。 心底像是点了百来响爆竹,噼噼啪啪,久久未平,窘默之后面上才露出肃艾之色,道:“你既说了这话,就当把它记牢。” 她轻轻“嗯”上声,像飘霏轻云,景深也觉自己轻飘飘的,像烧红的晚霞。 正不知该由谁做先起身的那个时,福宝就立起身来,澹雅绕过景深,跳进门槛到堂屋角落喝水去,夏意方才想起她未用完的豆粥,捏捏耳垂便抱着凤仙回桌上。 余光瞥着门外,待见着 分卷阅读91 人影时才转回眼,景深却直直走来,坐在她对面,也不看她,单从桌对面抽了朵花玩儿。 她便换成大口咽粥,几下吃好到厨里洗了碗碟,出来时景深还在埋头玩花。 他好像……他好像是在害羞? 可分明是他先说那些话的,昨朝絮语一路,害得她回徨整夜,今日她回他一句,他却羞了,就好像是她先说似的。 她站在帘边看了许久,景深指头越来越僵,末后将花撂开,壮声道:“你莫害羞,且像往日那样待我就是。” “……”今儿到底谁在害羞? 夏意暗嘬了嘬嘴,过去坐下:“反正再过些日子就见不着你,我才不羞。” “这话甚么意思?听着就好像你盼着我走。” “你方才还说便是要回去了才好。”她说着摘起凤仙花瓣来。 景深想到将将的话,噎了噎:“这不一样,我就算回去了也会时时记褂你,还要给你写信送东西。” “可我不会传信。” 他又噎一噎:“怎如此笨?届时我派人送信给你,你只消把信给他就是。” 夏意手上动作一滞,想到前些日子做的件傻事,忽然脸热,她可真傻,幸好没说给他听。 一旁景深又都都咕咕几句,她都没听进去。 是日午后,夏意便栖栖默默捣起凤仙来,自阿双姐姐走后,她再没染过指甲的,法子却还清楚记得,还央景深去找人要几片扁豆叶回来。 如今若榴人人都认得景深,他模样生得好,还嘴甜会说话,随意一个阿婆就能给他摘十数片扁豆叶,不单如此,还要拖着他说昨日异象,将日蚀说得可怖至极。 选在日蚀表白心意的景深万万不认同,和那阿婆解释好久才说明白,回院里时夏意已捣好了凤仙花汁。 指头放去绿油油的扁豆叶上,舀一小匙凤仙花泥铺在指甲盖上,扁豆叶折回包住整个指头,拿绣花线缠住就算涂好。 如此反覆,左手便全包好来,显得五根指头又胖又短,右手……右手得他人帮忙才涂得好。 景深一下就看出她的难处,主动请缨帮她涂,刚刚看她染时他就学会来。既无他法,夏意就将手伸去他面前。 素指纤纤,手掌小得可怜,景深想到昨日他还圈住过这只手就更小心翼翼起来,待他打结时夏意总算知道他捆的粽子为何难解开了,分明就是随性乱绑啊。 “好了。”景深替她包好最后一根指头。 她动动十指,好像一排绿油油的小人在跳舞,看了看剩下的花泥与扁豆叶,眼波流转看去景深。 像是明白了什么,景深忙甩甩脑袋:“不成,我又不是姑娘家,涂成红指甲像什么话。” 夏意眼帘一垂,过了会儿便听景深闷闷道:“那……要染也只染一根。” 夏意又亮了眼:“好。” 景深遂又扯来片扁豆叶,在左手上扫视几遍,选了小拇指上“刑场”,铺了层花泥将手指包成粽子,学着她哒哒敲了敲石桌。 夕阳西下时先生也回来,指头上的花泥也包了两个时辰,足够染上颜色。挨个拆开,仔细洗了指甲四周,橘红色的指甲在夕阳余晖下异常可爱,她不禁又跳起手指舞来。 景深的小拇指也染上了同样的橘红色,他看了又看,怎么看都与他不搭,到吃饭时候,扶在桌上的手小拇指翘得极高,连先生都忍俊不禁偷笑两回。 一日到头,各自抱着欢喜歇息。 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 展眼便至既望,梧桐解叶,夏意从秋千上捡到一片,失悦坐去上头,脚尖兀自点地荡秋千,叶柄在指尖转圈。 院门边上立着两人正低声交谈着,一个是阿溟,另一个则是曾教阿去夺过马的人……他是来接景深家去的。 而景深,此时正在屋子里收拾包袱。 居室逼仄,景深尚还记得初来时他是哪般不如意的,如今却留恋起屋里的一桌一椅来。 在若榴制的衣裳上有小姑娘亲绣的石榴,衣箱里还有她做的小佩囊与虎头帽,他全数收进包袱里,还有枝半脱水的莲蓬也从墙上取下来,寻遍几角旮旯,确无遗漏后他才叫阿溟进来取东西。 来时只一个包袱,回去时竟还多出两个,装的还多是旧衣裳,景深不禁想笑,可这时候他实在笑不出来,他还得去安抚他的小姑娘。 先生就坐在石榴树下,景深走过他时听他哼了声,看来是他没哄好人,景深无辜摸摸鼻尖,看他眼才继续朝夏意去。 夏意见他来,脚尖触地停下微微晃悠的秋千,偏头问:“你全收好来?” 景深摇摇头,小声说道:“还有个最想收的,可她爹爹在,我收不得。” 听他玩笑,她一点也笑不出,反拿梧桐叶刮了刮他手背:“那我送你出去罢。” “怎急着要赶我走?” “你胡说,是那个大个子说要早些启程才赶得去省城的。” “多说几句话却还是成的。” 话次间景深蹲下身,与秋千上的少女悄声说起话来,声音低低嘈嘈,先生听不真切,拇指在福宝脑袋上揉来按去,倒没拦着二人说话,福宝眯着眼吭哧。 阿溟边上的大块头挠了好半日的头,想催促时教阿溟拦住,一番打耳喑后立即露出肃穆神色,安心等世子爷说话。 约莫一炷香时候夏意才从秋千上起来,景深又过来与先生道别。 话别一番,出院时阿宝和李叔正在同阿溟讲话,小马车静静地停在柳树下,相隔十余步路。 景深看了看父女二人:“我走了。” “一路保重。” 他朝抱着福宝的先生笑笑,目光往下对上夏意水蒙蒙的眼睛,喉头微哽,轻道一声:“我走了?” “嗯。” “不许忘了我说的话。” “嗯……” 景深转身,堪堪走出几步就停下,回头又瞧了眼先生,然后胆肥张开臂膀,冲夏意道:“你抱抱我罢。” 夏意鼻头一酸,一头跑去抱住他,眼圈红通通的,一眨眼泪就涌出来,浸在他胸襟上,听到身后爹爹佯咳声后回头看他眼,这才松开抱着景深的手。 少年就在她头上哑沙沙道:“你别哭,我会想你的。” 她点点头,这回景深才是真真儿上了马车,马车外的阿溟也朝父女俩拱手道别,然后勒转车马。 马声萧萧,车声碌碌,夏意望着那个方厢远去,泪花又涌上眼眶,朦胧间看见马车上的人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与她挥手,她也伸出手挥了挥,终不车马影…… 手还未收回泪就夺眶而出,先生忙放下福宝过来揉她头,她便抱着先生呜咽一阵,哭声渐停时先生才舒展眉头,温柔拍拍她后背,像安慰小孩儿那样安慰她:“不哭,午间给你做软香糕可好?” 分卷阅读92 第61章还帝乡 夜里吹起风,满树的梧桐叶被晃得哗哗啦啦,想来明日又是个雨天,床帐里的少女又翻来覆去到半夜才阖眼。 醒来时外头阴沉沉的,瞧不出是什么时辰,院里空落落的,秋千被风吹得微晃,石凳上吹风的福宝见夏意出门朝她腿边来。 它大抵也觉察到了景深不在,昨夜里就黏她。 夏意领着它,到厨里拿了块昨日的软香糕放进它的小碟里,见碗里水见底,又到井边汲水给它。 这些事,往日多是景深做的。 给福宝舀好了水,撑着下颌看它卷着舌尖饮水,呆了会儿才给自己热粥饭吃,孤零零坐在堂屋里,总觉得景深会在下一刻出现,撑着哈欠钻进厨房找东西吃。 思及此,她大口塞了几勺饭,又非再见不到景深,她多吃几回饭就又能见着了。 这话是景深同她说的,他还说他回去后会替她在京里找阿双姐姐,这样,日后也不会一年只收她一封信。 吃完才没再胡思乱想,揉了揉福宝就出门找芝婆婆去,前些日子芝婆婆还说她懈怠,如今得补回来才是。 尔后三四日,她都按景深教她的法子做,不去伤心,偶尔奏效,可心底终究空落落的,该她难过时还是会难过,望着橘红指甲会发呆,看见他画的画儿也会出神,发现石榴树上的石榴变大也会想他。 就连先生,好几回做饭时都忘了这事,多做出两人量的饭菜,又气又笑。 在他走后第六日,夏意竟在门外见着了阿溟,不信似的揉了揉眼睛,阿溟无奈,摸着耳朵交给她一封信,说景深走至半道险些就折回来,后没法子他才找了匹马送信来。 熟悉的倔脾气,夏意忙刼刼拆了信,看了又看,末了也写一封交给阿溟,苦了阿溟又骑马往回赶。 这是景深离开后送来的第一封信,夏意之后又捧着看了几回,仔细收好放在妆台小屉里,点了点粗眉毛的木头人偶脑袋才去忙别的。 马车到京畿时已是十日之后的事了,走至半道被遣回若榴送信的阿溟还未追上来,驾车的只有阿观一人。 阿观远远见着城门后拭了拭汗,虽是秋阳,亭午时分还是热的,他咧嘴笑道:“世子爷,就到了。” 里头的人本盯着左手小拇指愣神,听了这话撩开帘子,城门处有十来二十个百姓排着长队进城去,挑着担子闹闹嗡嗡说着话…… 时隔一年,他又回了这繁华之地,倒有些不适应。 景深放下帘子,点了点倚在马车壁上半枯的莲蓬,笑了笑。 阿观进城时拿出块令牌,守城官兵看后直接放车马进城,不过才走到城门内八方楼脚下就教一群人拦住。 “车内何人,还不速速下马?” 听着这声儿,景深当即打开马车门,马车前头围着黑压压一群人,宫里宫外的兄弟友人全都候在这处。 大喜跳下车,头个朝他跑来的正是当初秋狝时他弄丢的景随,如今景随已快幼学之年,个头长了不少,一头撞来他身上,抱着他景深景深的叫个不停。 后头景和见状,前来提他,揶揄道:“是谁说过不再缠着他的?” 景随一听,忙松开景深,一旁乔装过的小内侍忙上来给他擦泪。 “景深,当初都是我不好,不然你也不会去那穷乡呆这许久。”才一说完,脑门便吃了景深一记。 只听他美滋滋道:“谁说我去的是穷乡,我去的是山清水秀、美得不能再美的地方。” 景和挑眉看他眼。 话次间又围上来几人,其中宁家兄弟二人在最前头,方才马车下喊话的便是宁以南,景深见他后当即调侃:“一年不见,可是又偷偷拿陶泥抹脸了?” “你好得很,我便是黑也比你俊朗上百倍。” 有人便道:“他这样不也是为了我们好辨别?” 宁家兄弟同胞,自小就生得一模一样,便是与他们一同长大的少爷们都分辨不出,直到宁以南好玩“泥巴”后,肤色愈来愈黑,自然也好认得多。 一群矜贵少年们顶着亭午日光,站在简陋马车前说了半晌才觉傻气,转身一瞧,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都偏着头看他们,景和最是年长,此时颇为难堪地咳上声:“不若先移步藕花巷,为候你来阿随连午膳都不肯用。” 皇子不肯用,余下众人定也是未曾用膳的。 景和又补问句:“阿深意下如何,可急着回王府见四叔?” 想到他父王,景深轻撇了撇嘴,端出副小孩儿未讨到糖吃的口吻:“怎不见他接我来?罢,先同你们去藕花巷小坐会儿。” 听他这语气,素来沉稳的宁以北都笑起来:“这话倒像是置气小孩儿说的,今朝我们可见过睿王,他若不是听我们都来,早便自己来迎你了。” 景随也凑来附和:“宁大哥说得正是,今儿一早我就和五哥到睿王府,四叔他只差没喜出褶子来,早几日还差人从岭南送了荔枝回来,我替你吃了些,倒比送进宫的还要好吃。” 说着走至一架马车前,他邀景深:“坐我的马车!” 若放在往日,景深说什么也不要和这个黏人小子一起的,今日回应他算是破了例,转头与阿观嘱咐跟着马车,暂不回府。 景随问:“作何不教马车回府?” “马车先回府,我却不在,岂不是让父王和椿娘空欢喜一遭。” “可它破旧得很,跟在我的马车后头有损我皇子威仪。” 于是他头上又挨了记,景深就像个老先生,像模像样地说教起他,听得景随直皱眉,苦苦央他:“今日好容易不用念书学道理,你就别说我了。” 这可怜模样教景深想起了不爱念书的李俊宝,不禁又想一阵若榴的人和事。 景随听他不说话了,也就安静闭嘴。自从秋狝那事害得景深被送去乡下后,他就好生反省过,决计他回来后再不死缠着他。 可没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素来潇洒英朗的景深,竟然学姑娘家染了指甲! 虽只染了小小的一根指头,可那抹橙红比日落时的云霞还晃眼睛。 不过在马车上他始终隐忍,待到藕花巷,一下马车就与众人说了这事,之后景深的手速被围观,一句又一句的打趣往他头上砸,他皆未理睬,只暗暗稀罕自己的小拇指。 藕花园乃是京中少有的清净之地,园主乃是京中富商大贾,园内庖人五湖四海皆有,富贵闲人往往不愿去甚么京中名楼小聚,而是来藕花园内。 途径藕花池,宁以南替景深遗憾:“可惜过了藕花正好的时节。” 景深轻笑声,心道他才不需看藕花,他有夏意送的莲蓬,比藕花池好看千百倍。 坐在水榭时大都饿了 分卷阅读93 来,饭菜经宫里的小内侍们验过才送进来,菜品花样繁复,全是景深阔别已久的山珍海味。 他也不端着,大快朵颐尝了几道,然而还是不对味,不禁想,难道他是教先生做的山家小菜养刁了? 若是连美食也无福消受,那也太惨些…… 慢朦腾用着小菜,又来人送了壶蔗浆与糕点,满桌的少年都不稀罕这甜腻东西,景随虽小,却也不爱吃甜,准备让人撤下时就教景深拦下。 景和又一挑眉:“几时爱吃这甜腻腻糕点的?” “是啊景深,怎离京一年,回来就像个小姑娘似的?”宁以南笑咧咧打趣他。 景深睨他眼,悠悠取了块百果糕,吃净后才同他们讲世俗成见这等话。 宁以南呆怔怔听完,道:“不过吃个糕点,倒像孟先生授课的阵仗。” 这便是境界,他好歹和夏先生在同个小院里住了四时。 景深想着倒杯蔗浆,望着杯盏里的玉白浆汁,又想到那个爱喝糖水的姑娘,她定也喜欢这,也不知她这时在做些什么? 十日不见,如隔三十秋。 碍在人多的份上,他只不着痕迹地轻叹声,抬眼之际见着对面优雅夹菜的宁以北,怔愣片刻。 嗯?为何一年不见他,竟像只过了一日? 自上桌后就埋头苦吃的景随总算有空说话,一开口便是:“景深,你为何总盯着宁大哥看?” 众人转眼看去景深。 “诶,少听他胡说,我就看了那一眼,不过觉得无甚变化罢了。” “这倒是,这儿只你变得多,一身粗布衣衫,好吃甜腻东西,还染了指甲。” 众人咍咍说笑,午膳用毕景深才告辞先走一步,毕竟是还未归家的人,留不得他,但说过几日再聚的话。 景和斟酌片时,哄了景随几句,便不打算跟景深去王府,只同他道别,看他重新钻进那辆又小又破的马车,难免好笑。 当初他被送走得突然,一句话也未留下,更不提相送的话,也不知那时是何等委屈? 而今看来……他这个弟弟倒像是有了秘密,改日得多问上几句才是。 破旧马车从藕花巷出来,缘着主街走过数十间商铺,又穿几条小巷,快便到了睿王府侧门,景深牵着帘,看着再熟悉不过的高墙忽然明白了何谓“近乡情更怯”,他这会儿心砰砰直跳。 刚转过小巷,不到正门时就听个小子扯长声儿道:“世子爷回来了!” 时隔一年又听见十六的声音,景深头脑里顿时有了百来种折腾他的主意,下一刻马车就停下。 甫一下车,就见他父王站在阶上,身后立着管家与红着眼圈儿忍着没上前来的椿娘…… 看来,倒真盼着他。 虽心里有过诸多不快,可眼下哪儿还计较那些,还是高兴胜过一切。 “孩儿见过爹爹。” 此话一出,景深与睿王都是一愣。 景深愣的是自他长大后,再没叫过“爹爹”这二字,都是遵礼叫父王的,今日开口就是“爹爹”,当真是与小姑娘处得久了,一口一个爹爹,潜移默化之下他也拣了来。 至于睿王所愣,与他乃是同一件事,当初送他离京,就已想过这小子回来后会与他置气,然而今日……他竟又听景深叫他“爹爹”,这还是他小时候的叫法。 因一声爹爹,父子俩都悄悄红了耳朵,睿王姑且按捺住内心的一丝雀跃,掩唇咳嗽声:“回来就好。” 景深再踏入王府时,张望几番,园林里只看得出草木的细微变化,进了堂屋更瞧不出不同,坐下后先嘱咐十六将马车内的包袱放好就是,不许乱动。 睿王问他道:“可是见过阿随他们了?” “见着了,午膳已在藕花园里用过。” 睿王又咳上声,端起手边的茶盏浅啜一口,如今的景深太乖巧些,他……他好不适应。 随后又命人将昨日送至王府的七夕红送来,白玛瑙碟盛之,倒先饱人眼福,荔枝相伴,父子二人又小叙一番,后景深才回院,临走前问:“这荔枝如今岭南可还有?” “问这做甚?”睿王沉吟瞬,“许还有些。” 景深笑:“自是差人给夏先生家送去。” 见他父王挑眉,景深才笑着告退,回院收拾沐浴,全妥当后才得暇适。 椿娘总算到院里心疼他来,道他受苦了,又说那时候没能替他在王爷面前求上情是如何如何悲伤,景深好笑劝她好半晌才没哭的。 “椿娘,我如今反想谢我父王,若不是他把我送去若榴,我也遇不着那样可爱的姑娘。”景深说了好长一通话,最后一句是这样说与她的。 椿娘停下抽噎,看看他伸来的左手,小拇指上小片橘红,不禁笑起来,拭干泪轻声问:“对她可是真上心?” “可比真珠还真,”景深肃色道,“等她再大些,我就……我就娶她回家。” 椿娘见他这样,欣慰不已,问:“这些话可同王爷说了?” 他摸摸耳朵,有些腼腆:“我才归家,这些话需有个时机才说得。” “这倒是,”椿娘欣慰一番后忽又冒出个微小疑惑,问道,“若是——我是说若是,若是小姑娘眷家,不肯远嫁于你怎好?” 景深睁大眼,眉头一皱,椿娘见状忙道:“哎呀,竟忘了我家那口还有话与我说,你舟车劳顿十来日,且歇会儿罢,便不扰你。” 说完没留恋地出去,留景深一人在屋里气急。 第62章烛光摇 话虽是景深不愿听的,理却正如椿娘所说,她生来就呆在若榴,若是一朝要她离开,肯答应才是怪事。 可她要想一辈子呆在若榴,岂不是…… 景深脑袋里的弦忽然绷紧,使劲晃晃脑袋才把那讨厌想法甩出去。 躺在床榻上又琢磨阵儿,才想出个听起来万全的计策。 他要早些与她说及这事,早早说服她,再多同她说些京城好处,等她万般想来京城时便算成了一半。 若还是不愿,那就学七叔那样,做个闲散世子,全年只在京城呆几月,其余时候就回若榴或者去其他地方见见山河大川,野趣之事她总喜欢。 他伸长手揪了揪床帐上挂着的香囊,这是他将才换上的夏意绣的个,喜津津想着这事,说好休息却始终不曾阖眼。 但觉饥肠辘辘时才起身出去,十六见他忙问:“世子爷可是饿了?方才喜月姐姐传饭过来,见您睡着才没叫。” “无碍,这会儿传来也成。” 十六一听就要出屋去,不料又教身后人叫住。 “世子爷还有别的吩咐?” 景深顾自斟了杯茶,抿了一口才说:“今儿起你就不许叫十六了,改叫十七。” 被叫了十六年“十六” 分卷阅读94 的十六苦恼子,斗胆问他:“非改不成?” 问完就被睨上眼。 “我替你多加一数不好?” 便是有不好十六也不能说,屈己应下:“十七省得了,这就给世子爷传饭去。” 景深看着他背影笑笑。 她最稀罕石榴,十六与石榴谐音,叫十六岂不是便宜了这小子。 那端十六到东院小厨房里,喜月从身后唤他:“十六?世子爷醒了?” 十七恹恹应声:“喜月姊姊,以后我就改名儿叫十七了,十六这名儿且丢了罢。” 喜月身后的一个小丫头问:“怎突然换了名儿,十六与十七有何差别?” 他们自然琢磨不透家里世子爷的想法,没再多想,将晚膳传去东院里。 至夜,睿王院里又来人传话,教景深好生歇息,明早入宫见太后娘娘。 想到那个和蔼的老太太,景深也想念起来。 舟车劳顿,夜里再不如白日精神,刚躺下就沉睡过去,梦里他竟又回到若榴小院里,夏意在榴树底下背诗,他撑着脑袋听她背,听着听着他就睡过去,背书的小姑娘当即放下诗册,凑去他脸颊边偷亲了下…… 他觉得脸烧红时忽然又转到了屋顶上,夏意坐在屋上嘤嘤哭说要下去,他就圈着她腰肢从屋檐上一跃往下,轻飘飘落地时她惊奇不已,遂抱着他腰在胸膛处蹭蹭脑袋,景深又觉得心痒难耐。 翌日清晨蓦地睁开眼,僵了会子才难堪下床,趁醒得早先洗了些东西,再到洗漱罢脸红也未消散。 送早膳来院里的椿娘恐他是累病了,嘘寒问暖半晌皆说没事。 后来人催促景深,他匆匆用过早膳跟人去了,椿娘浅笑着摇摇头,心说便是长大一岁也还是少不得操心,去屋里替他收拾床铺时脸色才一变,“哎哟”一声后替他收拾。 那头景深已和睿王坐上进宫的马车,面上仍浮着丝红晕,睿王暗暗打量几眼。 “可是许久不进宫腼腆了?” “……”景深摇摇头,“无事,不过马车里头太闷了些。” 说着装模作样地撩开车马帘透气。 直到进了太后宫里时才摒了那绮思去,雪球似的穗儿一见他就从太后怀里跳下来迎它,一时间殿内的人都欢喜看去他。 景深虽是个世子,与他们情分却很深。 景随这早又有藉口不念书,同样也待在殿内,再还有好几个皇子公主,还有一人,论亲疏还是太后入宫前妹妹的孙女,自幼失怙失恃,祖父祖母经了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变故也一病不起,太后娘娘矜恤,将她收进自己宫里养大,名唤奚明珠,如今年方二八,同太后娘娘好得与亲祖孙无差,蕙质兰心,便是皇后娘娘说起她都赞不绝口。 奚明珠见景深过来,自往边上让去,景圆小丫头就抱着她胳膊撒娇,悄悄要桌上的糕点吃,她便笑吟吟帮她拿块。 殿内人虽都是候景深来,眼下却还是各有忙乎的事,不会儿就说闹成一片,太后娘娘直抚掌欣抃,后来连陛下下了朝也来看一看景深。 在宫中直待到午时过了他才出来,坐在马车上撑懒腰,喃喃道:“还是在若榴待着闲适。” 再两日后,阿溟便灰头土脸地赶回京城,揣着信到睿王府府门前,教护卫拦着盘问番,这才把话传去景深院里。 彼时景深正在潜心作画,十七进屋禀事时叫了两声他才应:“何事?” “回世子爷,外头有个叫阿溟的,说是有信给您。” 景深登时改了方才的漫不经心,撂了笔,笔墨浸在宣纸上染成大朵黑花:“快教他进来。” 十七忙三迭四地去了。 阿溟当真奔波久了,风尘仆仆一副倦容,景深接信时拍了拍他肩:“真是有劳你了。” 面无表情的阿溟:“……” 他急急拆了信,小姑娘来信上说他走后她只哭过一回,然后就是说她和先生、芝婆婆、小满甚至福宝做了些什么,干巴巴的话在景深看来却像是有声音,整个人周遭都笼上层柔和的光,看完一遍不够,再看一遍。 阿溟看他发了光,生怕他又立即提笔书信要他再送回若榴去,这样疲于奔命下去,恐累死他也说不定。 幸而景深还知体恤他,请他吃了两钟茶,用了几块糕点就放他回去,临走前叫住他:“是了,我还不知你住在哪处,总不会还住在招云山上?” “住在我师父的武备馆。” 武备馆就立在天子脚下,阿溟师父庄临以儒学为宗习武,一生钻研击刺攻守之术,乃武术大成者,这才有殊荣规划营治武备馆这等看似于民间,实则归皇家所用的武馆。 庄临门下菁英弟子早纳入禁军,像阿溟这等晚收弟子多数不如早年弟子,是以学成下山后都到了武备馆。 可就算他们不及早几批师兄,也都不容小觑,好歹都是庄临师父的弟子,阿溟护他去若榴就算屈尊了,再不能教他做送信的……虽然,他的师兄弟还在睿王的差使下做过送礼的。 阿溟终于抹着汗出去王府,心想回了武备馆,他先蒙头睡上三天三夜,送信着实累。 大火西流,梧桐叶落,寒蝉鸣泣之时白露也至。 再五日就到中秋,夏意就同小满和她哥哥嫂嫂去襄云买了些油面鲜肉回来,还未入村小满就远远见着一辆板车,一片红,指顾道:“你家院外像是有人。” 夏意伸长脖子,没能看出究竟,等驴车走近才看清楚,车上全都是荔枝。 赶车的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见驴车停下问几人:“可有个夏意夏姑娘。” “是我。”她慢吞吞跳下车,“这荔枝是……” “是位叫景深的公子差人送的。” 其实夏意早在他开口前就猜中了,这会儿亲耳听见景深名字,就似灌了一勺蜜。 不过他送的也太多些,那人和易家大哥二哥一起才盘进屋,两个小背篓没装下桌上还堆了好些。本就易搁坏的东西哪敢存这许多在家,即便是给芝婆婆他们送了好些都还剩不少。 不禁在信里说他笨,这些日子来她一旦有想景深就会拿起纸笔写许多废话下来,想着等信人来时直接给他就是。 可她没想到信人会来得这般快——中秋前一日,她正和爹爹在厨里做小饼时就来人送信。 他不过才离开一月,竟就收了两回信。 手头还忙活着做小饼,她来不及看,只将信丢去屋里榻几上,又把早先写好的信取出来交给外头那人。 想到已是中秋他还差人送信,对人愧疚些,又到庖房取了几块小饼包好给信人,那人接过还热乎乎的月饼,嘿嘿笑道:“姑娘莫觉为难,我其实是回乡探亲的,中秋后再回京。” 误解了景深的夏意脸颊一红,甜丝丝跟信人挥手,然后才重新 分卷阅读95 回庖房。 先生抬眼看看她,忍了忍没说话,心里却不禁计较……他还记得春日里也是在这处,小丫旦旦道不想嫁人的话。 如今看来,也罢也罢。 夏意非但没留心到先生的不悦,更甚还哼哼起小曲儿荼毒他耳朵,先生看不过,遂将她撵出厨房。 一得遑暇,她就兴冲冲回屋里拆信,景深先说他染指甲被人嘲笑,语气瞧似埋怨,却又透露出欢喜,夏意看了看自己的指甲,涂过一月颜色愈发浅了,想来再过些日子就瞧不明显了。 再往下,景深竟用整整两页信纸来说京中好吃菜式和点心,可怕的是他还搁了幅菜品画在里头,她唯有喝几口蜜水解馋,后又听他说京中的好去处,听着好不有趣。 再欢喜看下去时眸子忽然睁大,像是被噎着那样,慢吞吞收好信丢进小屉里,重新钻回厨房帮忙。 到夜间,少女裹着新弹的棉被在床上滚几圈,好几遭才停下,良久捏了捏自己脸颊,趿着鞋下床。 中秋之时,月光皎皎,她借着钻进屋的月光点亮烛灯,又从小屉里摸出白日那封信看。 烛火微摇,黄白信笺上景深问她,他可不可以娶她为妻…… 第63章石榴酿 反正送信人也走了……不回他也罢。 谁也不知他来信里会说这事呀。 夏意托腮替自己开脱罪名,却不知景深收到回信时是哪般光景,十来张信纸翻来翻去,就是没见着她的回音。 就算是回绝也没一句的。 他便从字里行间细抠,也没能看出端倪,好久才信她是真的没给他答复……不过也不恼,他本就知道这不是件易事,路漫漫其修远兮,急不得。 时值秋分,连着一二日微雨凉天气,景深撑着哈欠从学堂出来时就教宁以南圈住脖颈,自夏日烈阳去后,这位小少爷肤色日渐白回来。 景深不高兴推开他:“怎不见你困?” “前几日小孟先生还夸你,结果今儿就现了原形。” “哼,我不过是昨夜没睡安稳。”虽他不计较小姑娘没回复的事,但少不得有丝挫败之感,加之屋外雨声潺潺,睡得好才怪。 宁以南嗤笑声:“走罢,以北还等着我们。” 三人前些日子就说好小聚一事,奈何宁家大公子近来忙得席不暇暖,才不似这两个还在学堂念书的“酒囊饭袋”,忙至今日才得闲。 栖月居便是二人的去处,栖月居藏于闹市中的一个小园子里,平常也是清净,两个少年进园后就见几个小花仆在移植牡丹,走至小道上远远闻着桂子天香。 不浓不淡正好来,景深不吝称道声,就要进迴廊时发现角落里有棵高大的石榴树,坠着几颗红彤彤的石榴,微一挑眉。 “早些时候未觉察,如今看这石榴树生得倒挺好。” 宁以南闻言看去,并不觉得有何稀奇,便催人上了阁楼。 巧的是,那棵石榴树就在阁楼窗外,伸手还能碰着颗石榴,景深换喜摘下来,掂了掂石榴又赞一句:“是棵好树。” 宁以南撑桌笑他:“这是怎么了,一棵树能教你夸上两回,再说这树比你都大,见过不知多少回了,偏偏今日才夸?” 景深将熟透的石榴掰开,坐下道:“我喜欢石榴。” “咳咳咳——”宁二公子教一口茶呛住。 景深也觉察这话不对,道:“我府上那个,如今已改名儿叫十七了。” 宁以北这时才出言:“你去的那个地方可是叫若榴?” “正是。” “原是这缘故,”宁以南伸手去拿景深面前的半个石榴,边道,“若榴可是全种着石榴?” 见他魔爪来,景深一把捞起桌上的石榴,冷哼声:“我的。” “……”几时变得这样护食了,往时分明大肚得很,难不成去若榴一趟他人还变小气了? 相比之下,宁以北就淡然不少,只因他在景深回来那日就见着他袖摆上不打眼的刺绣,那时一晃而过没看真切,今日一听石榴就恍然明白。 那石榴绝非衣裳上本就有的,定是某个姑娘所绣,不准那个姑娘就叫石榴。 念及此处,他提及一事:“今日我来得早,在底下听两个小花匠说这榴树长得太高些,改日要移栽去别处。” 景深问:“移去哪儿?” “……”宁大公子掩唇一咳,“我的意思是,既你稀罕这树,不若买去府上植在你院里。” “这个好。”景深一时间甚至想好了下一封信说些甚么,就说他院里的石榴树。 正说着就进来几个院里的丫鬟,几样小菜上桌,还有一壶正是石榴酿。 浅红色泽,酸甜并存,还有涩鲜口感,亦不醉人,景深喝了小两杯就上瘾来,又暗中盘算怎么给夏意送石榴酿的事。 桌上与兄弟二人谈起在若榴发生的事儿,摘棉花、烤鱼、打槐花乃至先生做的一些菜他都说来,宁以北这才晓得那姑娘其实是叫夏意。 夏意,倒是个好名字,也不知模样如何能教这呆子牵肠挂肚。 “你说这许多,我只好奇一事,你说的夏意姑娘可是貌若天仙,竟让你十句不离她?”不愧为同胞兄弟,便连想的都一致。 “虽不是貌若天仙,却比月宫里的玉兔还可人。” 景深放下酒盏,却不慎碰倒,石榴玉浆沾湿右手,他忙从怀里摸出锦帕来擦拭,锦帕上酣睡的猫儿教对面因他话而舌桥不下的人更惊讶几分。 “你这方帕子……也挺花哨。” “花哨?”景深说些将方帕转一面给他们看,“后头还有只老虎呢,这也是她送我的。” 宁以南:“……” “倒真是个手巧的姑娘。” “那是自然。”景深又垂头把腰间的荷包解下来显摆,“这个也是她绣的。” “……” “景深,您这是红鸾星动?” 话落,喝了数杯石榴酿没脸红的景深唰的一下涨红了脸,把方才剩下的半个石榴推去宁二公子面前:“石榴给你,这事暂不许说与他人。” 及至寒露,夏意又收到了好多景深送来的东西,譬如一车金黄方柿,听来人说是萧山所产,以生脆如藕扬名,来人还说硬的吃起来最好。 不过夏意觉得,后头这句是景深说给她听的。 此外还有一小坛石榴酿,她吃了好多年石榴,倒是头一次见着石榴酿,抱着坛子闻了好一会子才搁好,景深信里教她藏起来,省得爹爹不许她喝…… 可是,这酒就是当着她和爹爹的面送来的呀。 再有就是他的画,还有念书时胡写的趣诗,当然少不了的是信,信中少不了的……是问她那句话。 她是个矜持的小姑娘,怎可轻易答复这话,于是矜持的小姑 分卷阅读96 娘只红着脸蛋在信里写一句“我也很想景深呀”,又在后头留了个福宝脚印。 他总是送好东西来,她也不能只干瘪瘪地回信,于是上次来信后她就绣好一方锦帕,上面绣着头不哪般像牛的牛,底下还绣了“笨牛景深”四个小字。 除此外就是往马背上驮了小袋儿毛剌剌的栗子教他踩,还有一团串在绵绳上的白棉花。 送信人教她这两样东西弄得哭笑不得,收好后往回赶。 秋冬交变,霜抱风拂。 若榴与京城间始终书信礼物往来不断。 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天上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这之间夏意又收到好多稀罕东西,她日日用着的就是个阿古陀,她曾央景深画过的袖炉,不止她有,她爹爹、芝婆婆他们也是有的。 亦不单他们有,景深还给若榴好多人都送了东西,连富贵叔都有个扑满,也算投其所好了。 如此来,夏意就开始疑惑,疑惑景深家到底有多大,他出手这般阔绰,他爹爹也不管束么?不对……他爹爹也慷慨大方。 初认得景深时,见过他在襄云“挥霍”,那时她只当他家中钱财能买吃不尽的糖葫芦与栗子,如今看来……他其实能买下若榴全部的石榴树罢? 怀揣着这事,去了芝婆婆小院里时也暗自愁着——当然,只是她自以为的暗自愁。 眼力虽不好却依旧是明眼人的芝婆婆一眼看出她愁容,盘问之下她说出这事,芝婆婆不禁笑她:“怎满脑子都是吃的东西?”便是衡量家产,也是拿糖葫芦、栗子做比。 夏意深叹口气,以为芝婆婆没听明白她意思,不过也没想让她明白,不然多难为情? 她仅仅是,心底忽然生出种她和景深其实丝毫不般配的想法,就像书里所说的“门不当户不对”。 芝婆婆看她越发沮丧,哪里还不知她这是生了女儿愁思,不过面上没显露出来,只在绣戏服时状若无意地提起一则旧事——她信口编造的旧事。 是说往年家住姑苏时听闻的,当地有个名扬大江南北的美绣娘,绣功了得,就连皇后娘娘的凤袍也是她绣了好些年才成的。世人都在琢磨这绣娘会嫁给谁人时忽听人说她其实早嫁了人,嫁的是个丹青画师…… 美绣娘与她夫君一个作画,一个绣画,所绣山水花鸟全都栩栩如生,画上笔墨韵味都在绣品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时人都说这是“以针作画”,说二人乃是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夏意听完瞢然,一面又对“以针作画”心动不已,她若是能以针作画,是不是也能和景深做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的一对? 想着烟视媚行深埋下头,唯恐芝婆婆看了她窘态去,却不知芝婆婆一直眯眼偷笑着她,连手上的绣活都停下来。 是日后,夏意就捏紧绣花针,下定决心要绣一幅画来,选的便是春日里崔祜伯伯给二人画的那幅……青草地、垂杨柳、倒映着一小片天的湖以及湖边坐着的少年少女。 虽不知绣不绣得好,但试试终归要比不试好罢? 她吸吸鼻翼,仔细研究起墙上的画,画幅不大,如若开春时候就着手绣,稍顺手些到四五月就能绣好。 到那时还能拿它送景深当生辰礼物。 虽然,她早就“送”过他一个了,那时她天真以为景深归家后就与她再无瓜葛的,于是私心在荷塘里寻了枝生了十七颗莲子的莲蓬,想着就算不能陪着他,到底能送他点什么。 …… 一年快便到了头,年后几日夏意又收到个大惊喜,便是阿双姐姐的信,这次不是由往日那个小货郎捎来,而是和景深的信一起送来,景深竟真找着了阿双姐姐。 她欢喜看过二人的信,笑不可支。 在景深的信里,他百般委屈地说他早在京里所有陈姓官员家查过的,皆说没有阿双这人,后来才知起初没找着的缘故仅仅是阿双在陈府上不叫阿双,而是叫无双…… 阿双姐姐信里说明了这缘故,当初她去陈府时就说过她叫吴双,陈府小姐就给她改叫无双了,却不知那个小少年听后会气。 还在信里与夏意说那小少年本是想替她赎身教她早些归家的,可她究竟还记得“无功不受禄”这句话,这才没敢应承,结果那个小少年又怄气来,像个小炮仗。 小炮仗这几字又教夏意笑个不停。 可她心底觉得,他更像个方柿子,硬会子就没了脾气,里头还是甜甜的。 第64章夕相待 梧桐树与井亭间晾着一串串将采来不久的小蕈菇,风一吹就摆几下,就似挂着张帘子,福宝歪着脑袋在底下看。 忽忽数月,一晃而过,转眼又到石榴花开的时节。 夏意将那幅堪堪绣好的画拿在手上看了又看,眼见着就要舍不得它时总算卷好来,装在个素蓝色缎袋里,系好才带去堂屋里。 小堂屋里坐着的信人正在喝茶,见她来忙起身来。 书信往来这许久,只有这人是见过两回的,便是中秋时来过的信人,夏意把东西交与他,边央他带句话给景深,要他在生辰那日再拆开。 信人点头应下,又吃了两钟茶才骑马去,不见人影后夏意才退回院到石榴树下看信,福宝便跑来她脚下打呼噜。 如今的福宝,蜷缩着大睡时比七八个橘子圈起来还要大,世上怎会有长得如此快的猫呢? 她不禁拿脚背蹭蹭它,意料之中地得了福宝不满的喵呜声。 远在帝京的睿王府内,亦有一棵石榴树,石榴花开得一如夏家小院里。 花下快步走过一个少年,肩上挂着个小包袱,待他出府后就有辆小马车候在巷子里,驾车的正是阿溟。 清明过后就起了心思要回若榴,奈何四月里有圣上诞辰,便只有等这事过去再说,想着五月去亦好,将好能陪夏意过生辰。 坐上马车时雀跃得像个赶去郊游的黄口小儿,素来面无表情的阿溟也提着唇角笑了笑,扯着缰绳驭马出了巷子。 可惜车上载着许多东西,不然景深也不愿坐马车,早就骑马往若榴去,还快上二三日。 罢,只要能见着她,怎样都好。 二人这端将出巷不久,睿王的马车也回府来,只见他匆匆下来问世子可还在府上的话,得知将走不久忙教人追他去。 太后寝宫外,冰雪冒着丝丝凉气,风轮转着寒气,底下的人却觉察不到丝毫凉爽之意。 殿内只有风轮声与众人细微的呼吸声,良久里头才出来个丫鬟,颤声禀话道太后已安稳下来,众人这才舒口气,但仍不敢懈怠。 是日辰时,服侍太后的小丫鬟婉儿照旧进她寝宫唤她起床,却发现两张搁冰块的小几被移去床帐边,就知是太后她老人家贪凉 分卷阅读97 夜间偷偷推去床边的。 却非婉儿不尽责,而是太后娘娘宫中有规矩,亥时后除非她有唤,否则都不能进寝殿打搅她歇息,就连她最疼惜的明珠姑娘也不得在这时候进去,这才教她将冰雪放在床头一整夜。 婉儿见后无奈挪开小几,后才轻声唤老人家醒来,原本好好儿的,太后也坐将起来,却在婉儿转头取回衣裳时忽然咿咿啊啊几下,再之后就呕吐出秽物来,婉儿大惊,心急如焚叫来殿上众人,这时太后已昏倒过去。 太医忙不迭赶来医治,另一端话也传去皇后娘娘那儿,一时间都心急火燎。 待皇上下朝后也得知这事,睿王自也晓得来,这才急忙回府把景深拦住,此时他与其余皇子、世子都守在外殿,听已无性命之忧时才松了眉头。 如此来,近些时候是再动不了身去若榴的,景深失落也不是,不失落更不是,只得留在帝京,日日与兄弟姊妹们探望太后她老人家。 自那日惊险后,她面容便僵硬来,一只眼肿得睁不开,另只眼也只能微微眯着,时常不知她究竟是醒着还是没醒,嘴角也只能微微动,说不出话,更吃不得东西,只得每日替她喂些流食充饭。 这场景,饶是景深这样的七尺男儿也红过几次眼圈儿。 太后对孙儿孙女们都好得很,几乎不偏袒,若真要分个先次,那他定也归在前列,哪儿能不难过。 缘着这事,提笔给夏意写信时他又烦闷几分,去岁一别,竟有十月未见,世上哪有他这样的人? 撩拨完小姑娘就走,虽有音信,却是一面也没露的,倒像是将小姑娘玩弄在股掌之上的卑鄙小人。 他写着写着又烦躁揉几揉鬓发,再看着信纸时一句话也写不出,遂撂了笔坐去床上。 床尾挂着一幅“画”,正是夏意送他做生辰礼的绣画,他伸出手摸了摸垂柳下的姑娘,凹凸不平,眉梢渐没了精神。 皇奶奶的卒中之症大抵到六七月才得痊愈,那时又快到宁家太老爷的古稀大寿,自来交好,也脱身不得。再往后又是中秋,身为皇家子弟,皇家中秋筵席也无不去之礼…… 念及此处,他遂倒下头去,结果教瓷枕撞着了后脑勺,生疼着。 撞得妙,活该撞! 他又翻转过身子拿脑门撞它,心里默念中秋后就好,中秋后任谁也绑不住他,他定要往若榴去。 只希望,她别怄……她别太怄他气,哄不好就难办了。 及至七月巳丑日。 景深与睿王皆受邀去往宁家,宁太老爷的古稀大寿甚至还不及花甲那年排场大,只邀了些许好友,旁的不亲近的皆不怕得罪人地摒了去。 宁家乃京中望族,太老爷的生辰就连圣上也赏礼来府上,所至宾客亦是皇亲、名门,就连素来行踪不定的景煦都特地赶来。 然今年宁府上上下下都不哪般欢喜,酒也未多用,众人都也体谅。皆因今岁寒冬里宁老夫人感了风寒,大病一场,至今未愈,甚至隐隐有大去之势。 景深与宁家兄弟坐在一处,说话间也问起老夫人的事儿,宁以北捏了捏眉,道:“这大半年来遍寻名医,皆说没法子,不过夏日里周太医替祖母医治后与父亲说,若是能找着高祖时西南秘境‘药王’的传人恐是有回春本领的。” 他说着饮一杯酒:“可那甚么西南秘境与药王,听着便像世人胡诌出来的,派出去的人四处打探也没得个准话,到如今……” 到如今,便是找着了那甚么药王的传人,恐也来不及跋涉至京。 话虽没说完,景深却是再明白不过的,等筵席散宾客去后才与宁家人一道去后院看了宁老夫人。 纵然屋子每日都在通风,却还是有丝药味,老夫人正听个小丫鬟唱歌谣时就听人禀话,将衣裳拢端帽子戴好才教人进来。 景煦进屋便问:“老太太方才听的什么,耳熟至极。” 知情人听便知这是句讨巧话,老夫人年轻时最是琴棋书画出色的美人,尤其琴抚得好,精通音律最喜编琴谱,琴谱编不过瘾又爱上编小曲儿,方才那个小丫头唱的便是她往年所编,景煦因儿时一件事与宁家生了些渊源,那时候就听过不少。 宁老夫人这时听了这讨巧话,笑起来,正经答他:“是首吟月光的曲儿,你自然耳熟,往年——” 老夫人像是想起什么,睨寿星一眼,这才说起别的,景深也同她说了好些话,可总有些心不在焉,原因是他想起了去年这时候的夏夜里,夏意也与他唱了首吟月光的曲子,好生难听…… 可是,比起这个黄鹂嗓子的小丫鬟唱,他更愿听夏意唱。 心下又与自己叨叨起来,默道中秋过了便去见她,好几回才重新静下心来,抬眼看见床榻间笑盈盈的老夫人,与众人一样,诚心盼她能好起来。 凤仙花开,鸡冠环户,二人在书信里熬来熬去、盼来盼去,总算快到中秋。 景深在来信里许后便来若榴,届时除非有人前来捆他,否则他是不会回去的。 对于景深骗她说多吃几回饭就能见着他的话,夏意虽难过,却也体谅他,于是看过信早早地去西边屋子里扫尘网。 也是这日,她才在角落里捡到了一把灰扑扑的折扇,打开一看,正是易寔送他的那把,不禁笑起来。 说来易寔八月里就乡试,今秋竟一次也未回来过,就连他十九生辰也没过,小满不止一次地与她说易寔,夸他往后定有大成…… 听着,总像说媒。 不过还好,好共歹她还能拿话堵回去。 扫完屋子,她便踩去条凳上摘石榴,心想,若是这时候爹爹领着景深进院该多好,一如两年前初见他那样,站在高处打量他,或许今年他又长高一些? 可惜今日才初十,还不到中秋,她轻叹了声气。 摘下石榴,拿小刀划开,一粒一粒挑着吃,用吐出的石榴籽用来默计日子。 入夜后躺在床上,听着蟋蟀叫声,心下总不安得很,就好像这次还是会横生变故,还是……不能见着他。 也不知是如何睡过去的,再醒来却是教几声急匆匆的拍门声吵醒。 尚未出门的先生应门去,来人头上裹着张灰头巾,一见他就从怀里摸出封皱巴巴的信…… 第65章身世事 中秋帝王家宴分设午宴与晚宴,午宴是天子与众亲王、藩王、皇子、世子及朝廷重臣同殿燕饮,晚宴才是同后宫妃嫔同乐。 今岁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加之她本就不喜同众妃嫔待在一处,遂只在自己宫中与几个公主们吃月饼、听梨园唱戏。 缘着这个,午宴散后诸位皇子及诸亲王世子到她宫里看望,皆是同姓姊妹兄弟,亦无需顾忌男女大防,一来便又热闹几分。 分卷阅读98 景圆是宫中最小的嫡公主,万般受宠,见兄长来,忙笑咯咯从景蕖边上过来,还不忘拿块酥皮月饼给景和。 景深从旁打趣:“怎不见我的?” 于是景圆又跑回去拿了块月饼给他,他这才晚其余人一步去老人家面前,他们一来,她干脆也不仔细听戏了,命人添坐椅进来。 “闹了小半日,连时辰也不知,眼下甚么时辰啦?” 景和答她话:“回皇奶奶,午宴才散,不过申时罢了。” “申时好,小深他们也可多陪我玩会子。” 过了酉时,他们也得告辞家去,毕竟家中还有老父亲候着。 “皇奶奶,有阿圆和姐姐们陪着你还不够么?”景圆听了她的话,佯装不开心地问她,娇憨模样惹得众人直笑,景蕖忍笑时不慎拂倒手边的酒觚,落地清脆一声。 殿内蓦然静下来,看去时酒觚还在地上转了转,景蕖微微抬眼:“一不小心,我倒成了个罪人。” “何罪之有?”太后娘娘笑瞪她眼。 “罪在……扰了皇奶奶和好孙儿们谈话?” “这是甚么话,殿上谁不是我的好孙儿?”她说着招景蕖去他边上,牵着她手道,“唉,转眼我们阿蕖也十六了,可是快到出嫁的时候了,哀家得好生想想……” 太后娘娘说着沉吟,景圆小机灵鬼似的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扬声道:“还差五月就能嫁给宁大哥啦!” 来年开春宁家长公子便满十八,当初陛下赐婚时婚期便定在春二月。 这话一出景蕖登时红了面颊,睨了景圆一眼,太后娘娘恍然:“五月啊。”又稍提了口气,转去问景深,“宁老夫人可安好了?夏日里好似周太医去瞧过她病。” 景深闻言,此情此景说实话也不是,编假话更不是,斟酌再三与她道:“近来在寻一位名医,听是能治好的。” 众人皆未多心,这话便也划了过去,太后又将一旁弄香的奚明珠叫来:“你倒歇不下来,不同众人好好儿玩闹,反去弄那熏香。” 奚明珠没辩驳,只笑道:“珠儿愚钝,接不住各位皇孙们的话罢了,不想丢脸躲去边上,哪知又教太后娘娘唤了回来。” 客套话如此说,事实却是她终归不是景姓人,这般多皇子、世子来总待在人前也不合规矩。 太后娘娘这时候倒因景蕖的事生了别的心思出来,握住她手教她坐在自己身旁:“《庄子》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如今看来确是如此,弹指之间哀家也老了,便连哀家的儿子们都老来,孙儿们虽年华正好,却没几个成家的。” 膝下众人一听,忽然绷紧头皮,才说及景蕖婚期一事,这时候谈起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果然听她话锋一转,道: “我领明珠进宫那年她不过才三岁,而今算来,陪在我宫里已有十四年之久,同你们也是一齐长大的,若不是今儿说起阿蕖的婚事,我倒忘了她也是个妙龄丫头。” 话到此处,忽听奚明珠惊声唤她:“太后娘娘!” “嘘,不许你说话。”太后凶了句,手上却轻抚着她手背,继而道,“哀家的明珠可不比京中名门闺秀差,更比她们温婉体贴,才华亦比她们出众,你们随意一个都不定配得上她,哀家今儿与你们说起这事也算发了慈悲……你们当中,可有谁有心?” 众人皆屏息以待,就连台上唱戏梨园都停了下来,寂静中,几个少年人只盼着真有个人能跳出去,倒不是说奚明珠不好,相反,正是她太好了些,又是太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他们自来只拿她当公主当妹妹来看,从未逾矩有过男女之思。 这会儿没个预兆地说起,实在成了僵局,但众人都知,今日定会有人被提去,毕竟这事儿已当着众人说起,若是没个果子,便是伤了明珠姑娘的颜面,然有太后娘娘在,她的颜面谁也伤不得。 太后娘娘也意识到这事不妥,但为时已晚,这事今日必须有个结果。 想到这儿,原本满堂欢喜都变成了压抑头不起,就连景圆也不敢出声,缩去景蕖身旁。 “乱了!全乱了!” 景深狠拂了拂衣袖,桌上的菜碟、酒壶、酒觚全落去地上,狼藉一片。 睿王进堂屋时就见这一幕,拧眉喝止他:“出了甚么事要你动这干戈?” “父王!太后她老人家老糊涂了。” “胡闹!究竟出了何事?” 景深捏着拳头,额角青筋都绷了出来,将今日殿上的事说与他,到最后目眦欲裂:“凭什么是我?凭什么景和要拦着我?” 睿王也教这事噎到,心道母后这事确实是老糊涂做法。 他试图缓和景深:“景和拦你是无错,他也是怕母后气病。” “那我呢!我气病了又如何?”景深胸口起伏大喘着气,胸腔里的悲愤无处发泄,就好像下一刻就能暴毙。 “景深!”睿王又喝他一句,顿了顿才说,“这事尚有回旋余地,明日我便与陛下商议此事。” “我不管它回不回旋,明日我便去若榴,最好是山高水阔,谁也找不着我,从此世上再没景深这个世子!” “休得胡闹,近来你哪儿也不许去。” 父子二人僵持不下,好好的中秋毁于一旦,景深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地坐到二更天,谁也没能进屋打搅他。 静夜中明月当空,像是有意招引着什么,景深望着月,深深吐纳几下,随后就取了他的世子令牌,揣上几块碎银推门出去,绕去东院外一棵老桐树下,顺着爬去树上,而后消失在墙头…… 石板路上铺着清辉,反着泠泠冷光,中秋团聚之夜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景深快步走在冷风中,喘着白气直往城门去。 绕过米行,就见到八方楼,楼外只挂着两个红灯笼,景深又加快了步子,却在这时,他身后忽窜出个鬼魅般的黑影,带过一阵风远远,景深望着他背影皱了皱眉,心猜是个小贼。 又走几步,身后传来几个男子的声音,吼声划破月夜宁静,景深回头看眼,亮堂堂火光朝他来,他只当是抓小贼的又转身往城门去,哪料一人直接上来扣住他。 他挣脱,不悦道:“那小贼刚绕过八方楼,睁大眼睛再抓人。” 那人睁大眼,接过火把把人看清,一脸诚恳道:“世子爷,我们是来抓您的。” “……” 景深咬牙,好得很,防他防到这地步。 中秋三日休沐,为的是让朝臣好好在家享乐舒适,然翌日一早睿王就去打扰陛下,也不怕陛下尚在清梦中。 为了景深的事,他也一夜未睡好,唯恐他逃跑还连夜派人暗中看着他,甚至老谋深算到连阿溟也被人看起来不许他出武备馆。 虽狠心了些,却也 分卷阅读99 是为了他好,好歹是唯一的儿子,为了他便是惹得龙颜大怒也是无妨的。 好在这会儿御座上的人已消了气,听他说完这事,捏了捏眉心,问:“可问过了,景深为何不愿娶明珠?” “早便与臣弟说过,道已有了心仪的姑娘,只等她应了就娶回家来。” “噢?”皇上悠悠端起茶杯,啜了口茶,“是哪家姑娘这般胆大,亲王世子想娶她,还要她应才成?” “是——”睿王清咳一声,“是老太傅家的外孙女,如今住在松然府的一个小村子里。” 上好的六安瓜片,微翘叶缘挠了挠尊贵天子的喉头,优雅用茶的人忽然被呛咳了几声,只听他问:“你说谁人?” 睿王又带着姓氏答一遍:“宁太傅家的外孙女。” 也是,您曾觊觎过的宁小姐的女儿…… 宁家。 笼在众人面上已久的愁云总算消散去,原因只一个,传闻中西南秘境“药王”的传人找着来,就住在个叫白头的小村子里。 派去的人已“绑请”他上了马车,至于何谓“绑请”,便要从那神医说起,好求歹求,如何也不应,性命攸关,只有不敬将他绑上马车,虽动了粗,与他一道的人对他还是百依百顺,只差拿他当祖宗供着了。 只不出意外,过几日就能到。 景深来的时候传话人刚去,宁家兄弟见着他后惊讶不已:“面色怎如此难看?” 昨日太后草率赐婚一事还未传出,他们尚不知晓,听景深说了这乱点鸳鸯的事儿后面色也难看起来。 宁以南蠢钝不已,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你的夏意姑娘如何是好?” 还是宁以北拖住景深,他才没被揍,事到如今,素来镇定的宁大公子也没好主意:“睿王今日去见陛下?” “嗯。”他闷声道,“不管这事如何,我都要去若榴,再不守信我就该被千刀万剐了。可父王的人一直看着我,我思前想后只有你们能帮我。” 宁以南道:“你放心,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们给你顶着。” 三人在偏堂合计许久,中途宁以南出去找了个小厮,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才又回屋,到日暮时三人才出来,避开众人绕府半圈进了个月洞门,正是当初宁小姐所住的院落。 院里有假山湖池,湖边有个六角亭,距亭不远处就有一棵老柳,三人在树下候了会子就等来了方才那个小厮,他手上是身蓝色小厮服饰,景深接来躲去树后换好,出来时那小厮已不在这处。 宁以北道:“出去往西,折出巷后有人牵着马候你。”说着又把自己的令牌给他,“你的世子令牌便留在我这,若有需用之处且用我的。” 景深没出息地抹了把眼圈,在二人肩上各捶了下:“多谢。” “谢甚么谢,赶紧去。” 这才爬上老柳树,真正消失在墙头…… 第66章人事巧 日暮黄昏,景深在巷外得了匹马,怕人追来,便在街道上骑起来,派来看着他的几人分守在正门与两道侧门,偏头时瞥见一人一马登时大惊追去。 虽有马匹,奈何道上诸多往来行人,又有小摊点摆在路旁,他若横冲直闯定会伤着行人,遂只能堪堪超过那两人。 直到出了主街,到城门前才骑得顺畅些,不过这时已近宵禁时候,出城入城的人排了好长一列。 景深顾不得太多,直接骑马到最前头,意料之中地教守城门的官兵拦住,将令牌给他们瞧时掉头看眼身后,那二人中有一人已追到队列最后,正欲索回令牌时却见一个瘦小影子将那人扑倒在地,还趁机转头冲他摇了摇手。 会是谁? 景深皱皱眉头,不再多想转回头去,接过令牌便出了城门,顺着敞道直走到天黑,郊外虫鸣兽叫瘆人得很,加之不知方向,只有先到近处村户家住上一夜。 整夜未睡安稳,像个逃犯似的怕人追来,又把他扣将回去,好在一夜安好。 翌日天将蒙蒙亮他就起来,在农人家中随意用些粥饭,问了去路才骑马去。 此后两日也不知在官道上吃了多少灰,临近日暮才抵一个小县,住进县里的一间小客栈,将马儿交给小伙计牵去吃草料,又差另一个小伙计买身新衣来。 刚坐下叫了几样小菜店内就又进来两人,身影魁梧,一眼就扫来窗边景深这处,景深只抬眼看看二人,他们便往另一端坐下。 这二人是昨日傍晚在茶肆时追上他的,却没靠近,只远远跟着,想来也不是抓他回去,许是担忧他安危才来。 景深没管二人,饱餐一顿后就拿着新衣回屋沐浴,天尚未大黑就早早睡了,朦朦胧胧间好似听见了夏意与先生的声音,然而醒来时他仍然躺在这个连名字也不知晓的客栈里。 失落会子便提气劲儿起来,近来他总是天没亮就醒,下了阁楼后在店里装了袋水,又拿了两块饼就牵马去。 客栈马厩外停着个马车车厢,较为破旧,昨日他来时还不在这处,是以多看上眼,此时一个裹着灰色头巾的汉子也进来柴院,看样子那马车车厢就是他的。 景深没再多看,牵马出去时正巧撞见跟着他的那二人进来,两人见他后当即顿首,景深单睨视眼就去。 马匹是那日临时寻来,脚力非那甚好的,他本想着六日就赶去,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在第七日午间才拢若榴。 阔别年余,景深在远远见着李叔家屋子时喉头就微微哽咽,心里又存着少年委屈心事,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也忍不得,又卯力骑快些,下马时险些没站稳。 正是八月廿三,与两年前他初来若榴时差不多时候,按捺着胸腔里的翻涌走去门边,却发现院门是掩着的,不过并未上锁。 他推门进去,入眼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小庭院,门旁种着晚崧的菜地、石磨、缀着许多石榴的榴树、梧桐树、秋千、井亭……全部没变。 不同的是,今次没有领他进院的先生,亦没有那个踩在条凳上摘石榴的姑娘。 手失落地从门环上松开,就听身后有人试探叫他:“阿深哥?” 他转过身,阿宝正仰头看着他,一脸重逢欣喜,奈何景深还不太想笑,问他:“夏意与先生人呢?” 阿宝挠挠耳垂:“小意姐与先生去京城了,走前交给我爹爹一封信,是要转交给你的。” 景深眉心跳了几跳,像是听不懂阿宝的话,问他:“京城?为何会去京城?” 阿宝也不明缘由,只将他领去家里拿了那信出来,信里夏意说她外祖母病危,舅舅传信到家里来,希望她和爹爹能带着娘亲的骨灰回去送送老人家,也想着能让老太太在临终前看看她的外孙女儿。 景深揉揉额角又看一回,若非 分卷阅读100 信上字迹千真万确是夏意的,他定要觉得这是他人胡诌的信,几时她又有个在京城的外祖母了? 不单他头疼,便夏意初听这话时都有难消化。 那日一早收到信先生匆匆叫她醒来,未做解释便让她收拾衣裳行囊,她一肚子疑惑,到先生收好时才同她道这是要上京城去。 夏意登时红成兔子眼:“为何要去京城?我不要去,我要在家等景深来。” 先生不忍摸摸她脑袋:“我们带娘亲家去看她的娘亲,这是她的遗愿啊。” 小姑娘微滞,酸着鼻头给景深留了封信,这一次,差池出在她这处。 在马车上的这几日先生将尘封十余年的往事说与她听,那时候她娘还是太傅家的千金,而她爹爹最多最多也只是个世人看重的穷苦儒生。 她偷偷看过好些话本,话本子里的故事无非就是帝王将相、魑魅魍魉与书生小姐,她如何也没想过她娘与她爹爹便是“书生小姐私定终身后花园”那类。 彼时夏先生的先生孟先生与宁太傅交好,先生也与宁家公子同窗,往来密切,一次在府上多吃了一杯酒就醉来,迷迷糊糊撞进个园子里,见亭子里坐着个垂泪的少女。 那是他们初次见面,二人皆算失了礼,尤其先生,在见着人后急忙转身离开,不料下一刻昏睡倒地,将身后垂泪的宁小姐吓得再没敢哭,上来晃他。 便是那一晃,先生在恍倘间见着了落入凡尘的仙子,从此心就满来。 后来他才得知这位宁小姐已有了婚约在身,指腹为婚的那种,因着这个,连对她有心思的太子也未能插手甚么。 先生本就不敢妄想,这下就更退缩来,若是在外遇见宁家小姐,从来只敢垂着头偷瞧她或是远远儿看她。 本想着这样看到她嫁人就好,却不料他竟撞见了那梁家公子从青楼出来的场景,面上一派慊足,明眼人皆知那是做了甚么,也不知是从哪儿涌出股劲儿,他竟把那梁公子拖进巷子里打了一顿,虽他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直不起腰。 少年意气的事却教巷口的宁公子与一个小厮看得一清二楚,二人皆没出面,而是回了宁府与宁小姐说这事,原来宁公子与那小厮都是她派去的,为的就是让兄长瞧瞧那梁家公子是何品行,好借此毁了那碍眼婚约,不料倒生出这枝节。 那时宁公子问妹妹,可是认得他那友人,宁小姐笼袖笑了笑,没说曾在花园里见过他的事,只说那人见着她连头也不敢抬,却偏偏爱偷看她,还以为她不知晓,个头高高的,却总爱红脸,好生不搭。 后来,世人编的话本子就套去他二人头上,一来二往情愫互生,只差将婚约退了来,可偏偏那婚事就是退不得,梁家人仗着曾救过宁太傅与夫人两条命如何也不认。 没辙之际还是太子出面名正言顺地将两家婚约退掉,却有一个要求,便是想纳宁小姐为太子侧妃。 宁小姐是个连未来夫君出入烟柳之地都容忍不得的人,像太子那样将来会坐拥后宫佳丽三千的人她更是不愿嫁的,推了梁家这座小山反来了座大山挡在前头,然这事就连太子太傅也开不了口回绝了。 往年太子不开口,是因她婚约在身,如今他亲自出面退了这婚事,便也有了开口之理,事况反成了宁家无法谢绝。 好在太子并未直接请旨赐婚,而是答应宁家让他们考虑几日,毕竟他也只能给她个侧妃位置,太傅是他的老师,若是逼得太紧必定为旁人所诟病。 便是那时,宁小姐在见着先生后问他:“呆子我问你,你愿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带我离开吗?” 先生一愣,正神游不知如何回话时对面佳人便哭了来:“好得很,素日里待我好全不是真心,你走罢,从今往后再不相见就是。” “这是甚么胡话,我心里千个、万个地想带你走,可你父母兄长皆在,如何远去?我愿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可你呢,当真要弃家人于不顾?” 瞧着弱不禁风的女子却比谁都要强,当即牵着先生手到堂上,老爷与夫人看了大骇,气问二人几时牵连在一处的。 便是那日,在父女二人的对峙中,夏意娘亲说出断绝关系几字,一下便点着了宁太傅的怒火,摔了手中茶盏不够,连茶壶也拂至地上:“好得很,我养的好女儿要同她父亲断绝关系,那从今日起,我宁修远便只有宁辙一个儿子,再无女儿。” 这件事后,先生便带着她去了若榴,夏日里他曾送一个名唤崔祜的友人来过这个村子,那时漫山的榴花就烙在他心上,只因她喜欢榴花,从此便在若榴安家落户。 而宁太傅,也因此事同孟先生断绝了往来,实属迁怒。 马车微微颠簸,先生眼帘低垂,低低道:“也因这事,你娘亲始终都怀着愧疚……”到底不是一句年少无知不懂事就能推脱的事。 听完这番话,夏意的兔子眼睛早就簌簌哭个不停,先生替她拭泪:“也不知你娘亲有没有说与你,那把陪你长到十二岁的长命锁,便是你外祖母命人打好偷偷送来的,还有……你及笄时的那身红裙与好多珠宝首饰,其实是你外祖父借景深爹爹之手送来的。” 那时睿王在信里说,他本是在京城里求好的珠宝首饰,下朝时宁辙好奇遂问了他句,他迟疑会子还是说了这事,宁泽神色复杂,家去后还是与二老说来,后才有了那许多珠宝首饰与姑娘家的石榴裙…… 睿王说,当初太傅无疑是气,可生过气也回味过这事来,若是他家姑娘没有个心仪之人,那时定也能寻出别的办法,依她那性子,更甚会出别的事端。于是,这许多年来,宁老太傅愈渐伤感这事,奈何他的女儿早便病逝,他的愧疚也只能是愧疚,连外孙女也不敢认回来。 嘴硬得像鸭子,备起礼来却不含糊,全是极佳珠宝,许多人家嫁妆都比不得的好,老夫人还命人制了身石榴裙去,她的女儿喜欢榴花喜欢榴红,或许她的外孙女也随她。 夏意听了这话,又难解些,却什么也没问。 这一行走了十日,中秋也没过成,只在城里买了几块小饼应付了,待进了京城听见喧闹声后才慢吞吞揭开帘子看,车马嗔咽,行人如织,比襄云不知热闹出多少。 原来她爹爹娘亲还有景深都在这富庶地方长大么? 想到景深,她又担心起他,也不知他到了若榴会有多气? 马车驶进一条宽巷,随后就见两扇高高的门,比襄云县令家要气派百倍,踏跺下守着几人,其中一个还蓄着美髯,夏意见他看向自己,忙丢开帘子,而这时马车也停下来。 先生先下的车,夏意后钻出帘子时手上还抱着景深送的那盆五色凤仙,其余东西皆能托付给李叔,唯独这难养的花儿得她亲自带着。 那蓄 分卷阅读101 着美髯的人见父女俩后,声音浑厚嘱一旁的小厮:“愣着作甚,替表小姐搬车凳去。” “是。”那抬着车凳的小厮还未走近,就见表小姐她抱着盆花跳下马车来,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夏意抱着花呆答颏,心下有些慌神,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她爹爹,见爹爹冲她点点头知是无事,这才松懈下来。 是时宁辙上前来,看了看夏先生,未吐出只言片语,只又垂眼看他这个外甥女,与她提了提唇角也没能说出什么,终于道:“进去罢,老太太这时正巧醒着。” 将人领进府院,去里院时宁辙将老夫人病情说与先生听,又将寻着那名神医的事说与他们。 夏意懵懵懂懂听着,神思不受控地教府上景致吸引去,一会儿路过芭蕉穿过水榭,一会儿又钻过一道洞门,怎会有人家里装着山水? 才踏进后院时就有个小丫鬟往外跑,见宁辙便急急道:“老爷,方才老夫人又吐血晕了过去。” 宁辙脚步匆匆往内赶,先生也没落下,不过抱着夫人的骨灰瓮不如宁辙快,还要嘱夏意跟上。 夏意在听了吐血那话后才收回其余心思,紧跟着进了屋子,一股药味,床边正坐着个大夫在把脉,隔着床幔模模糊糊见有人躺着,不禁将怀里的凤仙抱得更紧些。 后知后觉地发现屋里好多人都看着她,架子床尾坐着个瘦癯的老人家,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她有些害怕地撇开眼,又发现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俊美少年在看她,她转回眼看花,余光瞥见她爹爹朝她这边过来些。 静默良久进来个小丫头,给老夫人喂了药听大夫说已安稳众人才到外堂来。 老人家坐在高位,神情没有方才紧绷,召夏意坐去他边上,欲言又止半晌才问她:“怀里抱的是什么花?” “凤仙。” 小丫头白白净净,生得与她娘亲有几分像,老人家心下叹惋声:“可知我是谁人?” 夏意抿抿唇,小声道:“外祖父。” 老人眼眶里染上丝润色:“外祖父问你,叫什么名字?” 也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她还是规规矩矩地答话:“夏意。” 话落,她就见坐在右手边的孪生兄弟齐齐朝她看来。 宁太老爷也留心到这儿,与夏意指了指那二人:“那二人皆是你表哥,脸白的是大表哥,叫宁以北,面容较黑的那个是你二表哥,叫宁以南。” 这两个名字,夏意从景深口中听过好些回的,她时常玩的木头人偶就是宁以北做的,这时猛然听见,惊得微微张圆嘴巴,再看他二人也呆呆呆就知景深也与他们说过自己。 原来,世上真有这等凑巧事? 第67章过墙去 碎瓦片砌成的小径上生有苔藓,古雅自然,夏意轻踩在上头,跟着前面两个一旦间冒出来的表哥穿过花间岸侧,小脸绷得紧紧儿的,教另外二人也不知从何处开口。 方才在外堂候了会子老夫人转醒来,头一句问的便是父女二人回来没,这才进屋见过,比起老太傅硬邦邦的模样,老夫人着实难过,泪涟涟将夏意叫去床边坐下,生了皱纹的手轻抚着骨灰瓮呜咽半日。 虽是头回见她,到底连着血脉,见如此,夏意也忍不住落了泪,还是老太傅看不下去才说去别的,本就在病中,又哭这许久,老夫人没多久就累来,众人退出屋教她好生歇息。 余下的……便是三个男人间的话,宁以北与宁以南不待他们开口就主动出言,道领妹妹去姑母院里瞧瞧的话。 夏意听是她娘亲往时住的院子,自然万般心动,转头目光询问先生,得了肯定后才跟二人出去,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 宁以北见她始终抱着那盆花,体贴问她:“花盆不重么,不若交给表哥拿?” 她摇摇头:“我自己抱着就是。” 静默走至洞门前的碎瓦路上,宁以南才开口说头一句话:“妹妹觉得此处景致如何?” “有山有水,好看得很。” 宁以南心下默算,发现这个表妹答他时话比答他大哥话时多了一字,莫名开心起来,又再接再厉道:“我瞧也好看得很,无需金钱作埒,自成盛景。” 夏意听不懂话中典故,不知如何接话,单单从鼻间蹦了个“嗯”字出来,又甜又细,听得宁二公子忽然心尖颤了颤。 难怪景深会日日同他们夸这个小姑娘,眼下看她抱着花乖巧文静的模样试问又有谁不稀罕? “这院子虽多年未住过人,却是月月扫尘、年年修葺的,我们只陪你在园里走,待会儿觅风、觅雪陪你进姑母屋里。”宁以北指着不远处道。 “噢。”夏意默默打量着这园子,路过湖亭,渡过一道小飞桥身后二人才止步。 宁以北笑了笑:“妹妹若放心得下,便把这凤仙留在外头,我与以南替你看好它。” 进她娘亲旧居,抱着花也不便走动,况且这两个表哥生得实在好看,笑起来她连花也抱不稳,便蹲身搁在地上,心想难道景深的友人也要同他一样好看么? 觅风、觅雪两人虽是小丫鬟,却是伺候在老夫人院里的,私底下听几个年长的姑姑提起过这院的事,也曾教老夫人派来扫过屋子,这时领夏意进来后就退至门边:“请表姑娘随意走动。” 夏意点点头,在这间比她闺房大出几倍的屋子里走动起来,窗格下的书案、壁上挂着的琴、绣了四季景致的屏风…… 陌生底下又觉亲切,透过纱窗隐约见着小飞桥尽头立着的兄弟二人,她便走去撑开窗屉子,外头说着话的二人闻声看来,面上呆了呆才与她笑,她便颔了颔首又转回去看别的。 收回眼的宁大公子拍了拍宁以南后脑:“再瞧下去,难保我不与景深说。” “欸,我单看看,突然间多了个好看妹妹,我也想同他人显摆显摆啊。”他说着挑了挑眉,问,“景深此去定是扑了空,待他回来我们该如何?” 宁大公子转回身,抬眼看了看远处的老柳树,道:“今日在堂上,表妹知晓我们名字时显然也是诧异,便说明来京前她也不知去处,景深回京后定要四处寻她,届时你我只装作不知,他那无端婚约一日不除,他便一日难见我们家的姑娘。” 话落,他便发现他这弟弟像瞧傻子那样瞧他,皱眉欲问他何意时忽然觉察一大纰漏,是了,他怎忘了还有睿王在?也不知睿王与陛下协商妥没。 “罢,总之要拦着他。” 兄弟二人就此达成共识,昔日与景深的情谊以星速败给了才见面一日的表妹。 父女俩来京后第二日那神医便也送来府上,宁辙引他进府时他始终絮絮叨叨,说“你们认错人来”、“老夫哪里是甚么神医”的话, 分卷阅读102 又问宁辙会不会给他回白头的盘缠,若不给就赖在府上的话。 宁辙额角直跳,好在把人领进里院,只见候在外堂的父女俩一脸惊奇,尤其夏意,黛眉挑高,嘴唇喔圆。 癞头先生疑惑一声:“先生和小夏丫头怎在此地?” 这时倒不是叙旧时候,只大抵说了几句就送他瞧病去,宁家众人这才知若榴与白头两地皆在襄云,两家还有些交情。也是这么遭后那癞头大夫才没说甚么“不是神医、医不来”的话,而是改说让宁辙替他寻个贤惠老伴儿来。 此后几日,癞头先生几乎没踏出过里院,少有阖眼时候,宁家人把希冀全存在他这处。 宁以南怕小姑娘觉得闷,问过几次可想出去瞧瞧的话,夏意听景深说过那许多京城风土人情,心底自是万般想去的,可又想到老夫人正在医病,只得摇头道:“等外祖母病医好了再出去不迟。” 这懂事模样,宁二公子打心底稀罕,心想这样也好。 夏意看他面上浮着些笑意,也没人看他们这处,便将藏在心里一直想问的话问了出来:“到那时,二表哥能带我去寻景深么?” 一听景深名字,宁二公子就咳了声,掩唇道:“自然是能的。” 说着拍了拍掌:“嗳,我竟忘了,府上有几棵剡溪红桂这时节开得正好,带你瞧瞧去。” 隐隐有些奇怪,但夏意说不出究竟,只跟着他去见识那红桂。 九月将至,桂花哪里是开得正好,分明已经簌簌往下掉,夏意站在树下,用衣袖接住一捧,心想景深若是在这处她定要教他将这幕画下来…… 与此同时,皇宫的桂园里也躺坐着一人,阖眼听鸟雀歇至桂树梢头桂花落下的声音,身上盖着的薄毯上落满桂花。 凉天气,桂花风也未能教她舒心些。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后停在她身边,带来阵浅浅的兰香。 太后老人家这才睁眼,一旁的奚明珠就坐在从宫人那儿借来的小杌子上笑盈盈看着她。 老人家偏过头,拢了拢膝上的桂花,然良久不听身边人开口说话,终于忍不住先出声来。 “珠儿可也怨我?” 要是往日,奚明珠定会轻轻柔柔地摇摇头道一声不,可这次她只是冲她笑,只差说“珠儿也觉得太后娘娘做错来”,老人家将毯上桂花抖去地下,像是在赌气。 奚明珠这才开口:“太后娘娘,珠儿打小就养在您膝下,您与宫里各位娘娘,更甚进宫拜访的命妇夫人们都爱夸赞我,说我蕙质兰心、聪颖过人,听得久了我便真觉得如此。” “本就如此。”老人家打茬。 她笑了笑:“所以啊,珠儿就想,我的意中人也要是绝顶聪明的才是,这样我才能与他谈诗词歌赋,我写不好的句子便交由他润色,他作不好的赋我也能凑凑热闹……” 说到此处,奚明珠顿了顿:“像景深世子,虽貌若潘安机敏过人,性子却桀骜不好读书,与我如何也谈不到一处的,更何况,如今景深世子已有了心仪之人呀。” 太后娘娘沉默良晌,似是想了很多,然而到开口时只吐出一句:“珠儿这是嫌小深不够聪颖?” “太后娘娘哪里的话,珠儿不敢。” 老人家叹息声,又将新落下来的桂花拢至手上:“那你说说,小深他还会原谅我这个皇奶奶么?” “您现在不松口,教他如何原谅?” 太后噎了噎,嘴硬道:“我终归是个太后,话已出口,即便是要与皇帝妥协,也得候上大半月才行。” “……”奚明珠不禁心下叹惋,倒苦了景深世子。 又听老人家问她:“珠儿不觉伤面子?” “我啊,我的颜面许都去了太后娘娘面上……”她不觉得伤颜面,反倒是她老人家得为了颜面煎熬上一阵了。 景深再回京时就像是刚犁了地从田里回来的农人,睿王见他时既觉好气又觉好笑,椿娘和管家赶来堂屋后也是哭笑不得。 睿王撇开笑意,冷哼声坐至上座,手往几上狠狠一拍,连茶盏都跳了跳:“不是说再不要这世子位置、再不回京吗?” 身上全是尘土的景深拧了拧眉:“我回京又非为了当这苦命世子,我是为找夏意才回。” 睿王气笑:“好,你不愿当这世子,那你可知见了本王当行何礼?” 景深一愣,尔后愤愤跪下。 又听睿王问:“本王问你,如今春秋几何?” 景深眼皮子抽了抽,臭着脸回话:“虚度十七春秋。” “错,余下三月教你吞了不成?” 他定睛看着堂下的人,又道:“既到成家立业之年,便该懂得成熟稳重,如此急躁退避反似懦夫行径。昔日你捧着韩昌黎的文章问我,为何道‘其已成熟乎,将以为友也’,问我何谓成熟,难道不成熟就不能与爹爹做友人么? “那时我骗你说是,还是你娘亲接过书卷同你讲后一句,‘其未成熟乎,将以讲去其非而趋是耳’,事后她还嗔我不会教导孩子……事实确也如此,自她去后我便越发管教不来你,你桀骜不驯,我亦固执己见——” “您还知道……”景深嘀咕声,又听小几被拍响,闭上嘴。 睿王像是忘了方才讲到哪儿,转说他话:“自你从若榴回来后,比少年时倒成熟许多,我只当你懂事来,可偏偏遇事又空急躁。旁人都说我脾气大,可我好歹明白‘少安毋躁’之理,你呢?” 景深被他说得头昏脑胀,眼见着听不下去时睿王也就停下。 “罢,浑身脏兮兮,累了我眼,回你院去。” “是。” 被训了番,他这副脑袋垂垂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景煦养的大犬,睿王多看两眼又叫住他:“陛下说了,母后如今已想明白,只差些时日就该松口,你知她好颜面,再忍上几日。” 景深先顿了顿,是没想到事情已经解决好,然后又听忍上几日的话,拧了眉头答:“是。” “你若是想找小夏意——”睿王才提半句,就见他儿子猛地抬起脑袋,眼睛都亮起来。 “父王知道她在何处?” “你去问以北以南,他们该知道。”就是不知如今他们愿不愿景深见小丫头。 景深充着疑,回院将自己好生打理番才出门,虽在路上奔波半月已是累极,可一想到能见夏意便哪儿都好来。 十七身量不及他高,跟在他身后小跑着才追上,心下长叹,希望世子爷能早些见着夏姑娘,他这一盼盼得可真久。 上了马车不住催促车夫,结果一到宁家就让那二人兜了出来,坐进巷外不远处的酒楼里吃晌饭。 景深为此颇有微词:“说罢,卖的甚么关子,定要把我诓来这处?” 宁以北摸出怀里的世子令牌,推还去他 分卷阅读103 面前,景深也把他的取出来,听宁以北缓缓道:“也不知你打哪儿听来的,你要找夏意与我二人何干?” 景深微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他,总觉得不对劲,狐疑问:“你今日怎开口就这许多话?方才路过偏院为何听见里头有唱戏声。” “嗳,”宁以南长叹声,正巧把话岔开,“还不就是那位神医,近来祖母病有好转,神医他就教我爹替他在偏院里搭个简易戏台叫来梨园唱戏,自在得紧,就是声儿大些。” “那老夫人几时能大愈?” “唔,那癞头说好转只消一两月,大愈就得慢慢调养来。” “癞头……”景深忽然嘀咕一句,电光火石间想到了夏意的信,脑里闪过个大胆念头,一双黑亮眸子扫视过那二人。 宁以南被他一看,身子往斜后仰了仰,好不巧地撞上上茶的小伙计,手一抖茶壶便倒下,茶水顺着托盘洒到他左肩,登时吸了口凉气。 多亏衣裳厚,才不至滚茶烫人,不过湿了半边衣裳着实狼狈,接过宁以北递来的方帕擦起衣裳来,才擦两下就教景深一把抓住胳膊,只见他另只手探去他腰际,将一个荷包夺去手上。 宁以南:“……”想跑。 是个旧荷包,上头绣着两只蝴蝶,好像是当初纸鸢飞走后她绣的,景深攥着荷包看他:“从哪儿来的?” 楼下适巧传来坛子破碎的声音,随后听人扬声问:“好大的醋味儿,还教不教人吃饭?” 接着就是店里伙计致歉声…… 宁以南也不擦身上的茶水了,清清喉咙才支支吾吾说:“我涎皮赖脸管我表妹要来的。” “你表妹是谁?” “夏……你的心上人。”他畏缩说着,忽然又硬气起来,“我们瞒着你也是为她好,谁知你那无端来的婚事过得去过不去?” 景深冷嗤声:“倒真是个好兄长,但我认得她的时候可比你长。” 说完便拿着荷包往阁楼底下去。 身后宁以北咳嗽声,道:“你尽管去找她,如今宁府正侧门皆有人守着。” 景深置若罔闻,下楼去时十七正在琢磨下一口吃什么好,结果就教怒气腾腾的景深叫走,跟他回去宁家巷外。 果真连侧门都守着人,瞧着身手不凡,见着他人就像是见着了十恶不赦的盗贼,景深气笑,不过他本就没想着走门进,而是绕去较窄的那条巷子,上回他便是从这处翻出来的。 墙角倚着有两人粗的一捆柴,教十七放倒它,指着墙边的柴垛朝十七道:“上去。” 十七一下便猜中他的意思,委委屈屈上去,手撑着墙半蹲下,景深便一踩柴垛,二上其肩,指使十七站直身子。 奈何他身材瘦小,才站起一半腿就哆嗦起来,可他肩上立的是无比尊贵的世子爷,他就是再哆嗦也得撑着,摔了人可了不得。 景深手往墙缘探,却始终差点,咬牙道:“再高些。” “是,世子爷。”十七使出吃奶的劲儿使劲一直身子。 “好,好……”景深胳膊垫在瓦当上,看进园里,四处寻觅少女身影。 “世子爷,可好了?” “嘘——” 一个小丫鬟从洞门进来,手上是个提匣,路过柳树后就听嗡嗡的说话声传来,不会儿她就空手出去了。 这下景深便知夏意就在那个六角亭里,此时是教柳树挡了身影去,大喜过望,总算一蹬脚爬上墙头。 余下满头大汗的十七靠在柴垛边喘大气,没喘几下就见宁家两个公子进了巷,心下咯噔一声。 第68章喜相逢 再踩去那棵柳树上时,景深便透过柳条见着小亭里那抹藕粉色身影,忽然间手脚都不知如何安置,为此下树时脚下打滑又重重摔了跤,幸而树下种着大片绣墩草。 湖亭中绣着花的夏意只听重物落下的闷响声,抬头看去时就见老树后头出来一人,正狼狈地揉着肩,许是摔得疼了,抑或是教她撞见狼狈模样有些难堪,朝她过来时直臭着张脸。 夏意脑袋一懵,手上忘记使力,绣花针便从指间掉去地上,极细微的一声,淹没她的心跳声中。 “景深?”一岁不见,她叫起他名字时竟有些费力。 他正好踏进六角亭内,听她语调停下脚步,闷闷“嗯”上声,又摆出副臭石头模样,凶巴巴问:“这便不认得了么?” 夏意就像没见着他凶,仰头与他笑弯眼,露出两个梨涡:“我好想你呀。” 蓦地听见这从蜜罐里掏出来的话,臭石头忽然木了脸,就像结在树上的林檎,慢慢涨红脸。 下一刻林檎便造次弯下腰,虚搂住她,想说些甚么时却又无从说起。 被搂得久了,夏意忍不住拿鼻尖轻蹭了蹭他肩膀,衣裳经香薰过,少年身上带着浅浅的梅花香,教温热气息笼着她眼眶却微涩些。 伸出指头戳了戳他胸襟,确定是真的景深,低垂眼帘问他:“你怎不说话呀?” 景深沉默一阵,不甚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此时无声胜有声,懂么?” “哦。” 她攘他一把,没攘开,又推两下。 景深这才不舍地松开她,在她面前蹲下,身形即刻矮了半截,依旧红着面耳:“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可偏偏见着你后一句也说不出。” 她品了品他这话,点点头,挪开膝上的针线篮子,从桌上的提匣里取了两块糕点也蹲下身,递给他桂花糕时道:“你方才从树后出来,我便发现你又长高好多,活似你比我多过一年,而我只长了这么一点。” 她拇指与食指比划着,不及一寸。 垂眼看了看桂花糕,又接着说:“可你一臭脸,我又觉得我其实只是去厨里拿了块糕点出来。” 景深还是那个景深。 景深一怔,半阖眼帘看她咬了口桂花糕,也红着耳廓…… 年来的思念、连日的愁苦全化作蜜罐里的蜜,他伸手摘了她唇角的碎屑,将方才的拘谨和手足无措都退了去,问她:“你今日是从蜜罐里钻出来的么?” “嗯!”她笑吟吟点头,将最后一口糕点吞掉才去捡脚边的绣花针。 景深挡住她的手帮她捡,奈何他从未捏过绣花针,并不得法,好几下才捡起来,在指尖搓转几下,颇为委屈地叹了声:“我从未想过见面会是这般难的事。” 她这才问他:“你为何是翻墙进来?” 不是说和她两个表哥是最要好的友人么? 景深想到那缘故,不敢说与她,反正过些时日便再没那档子事。 没等到他的答案,反听洞门处传来宁以南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叫了声“景深”,景深闻声忙躲去她身后:“我和他们起了争执,他们不许我见你,我只有翻墙进来。” 一听这话,夏 分卷阅读104 意先是不信,后才不解,二表哥分明答应了她要带她见景深的,怎如今不让景深见自己?想着她也微炸了炸毛。 宁以南走到亭外就见二人蹲在地上,见景深蹲在夏意后头,当即嗤笑声:“好生厚颜,偷跑进来便罢,这会子竟还躲去姑娘家身后。” 说完就见他可人表妹起身来,面上气鼓鼓地质问他:“你为何要骗我?” 听明白她的质问,宁二公子的气焰瞬时弱来,再看后头景深投来威胁的眼神,也知这缘由是说不出口的,胡编乱造地解释起来:“我没骗你……我不过是想教他歇息歇息再来,你不知他为了见你在路上吃了多少苦头。” 夏意听是自己凶错人,面色红了红,与他道歉后才转过脸埋怨景深,心底却是暖融融的。 亭外的宁以南看着他二人兀自撇撇嘴角,难怪他大哥不同他一道进来,分明就是猜到了结果,人家郎有情妾有意,他区区一个表哥又算得了甚么,这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难堪得很。 “爹爹?” “先生?” 亭里突然传来两声,揪回宁以南的思绪,转过头看果然见他姑父挑着眉过来,再之后亭中二人就跑去他姑父面前。 活似……活似一对小鸳鸯。 宁以南别过脸去不去看那端,生怕见着棒打鸳鸯的一幕,可仔细一想,今儿打鸳鸯的其实是他自己。 真是罪过。 想着罪过之人又去亭子里拣他妹妹没吃完的桂花糕吃。 先生来本是有事要说,却不料见着个不速之客,将景深上下打量过。 一岁未见,这小子已同他一样高,似笑非笑问他道:“几时来的?” 景深掐着小拇指答他:“今早才赶回京,不过将进来一小会儿罢了。” 说完便想起另一事,睨眼身旁的夏意。 那日他收到的信上并非只说了来京探望外祖母这一件事,还说了另外一事。 因父女二人走的那几日正值乡试,她信中遂教他问问易寔考得如何,就是不知是先生教她问的还是她自己想问……若是她自个儿想问,那倒有些气人。 不甚自在地把这事说与先生,先生淡然点点头道:“自不必问他,他岂会连举人也考不中?” 一句话犹如一盆凉水泼在他头上,心道果真是她自个儿想问,还是教他去问,真是好得很。 这会儿她听了还笑嘻嘻的,亏他方才还觉得她是蜜罐里出来的,此时一点也不甜。 先生这才说及来院里的缘故,是要出去拜访恩师,早些日子日日守在院里,是因担忧老夫人的病,而今老夫人已有好转迹象,便趁机去拜访拜访老孟先生…… 景深便顺着杆子往上爬,与先生道他也要领夏意去外头玩儿的话,在府上闷了这么些日子可不是无趣么?她本是喜动的姑娘,这样下去哪儿成。 铺眉苫眼、拿班作势,夏意听着都觉着话假,先生更不必说。 喜的是,先生倒没把自家姑娘看做是高门大户的闺秀,没觉得她不能同外男相见,反正在若榴时这二人还同院而居,同桌而食,更甚还胆大到当着他面搂抱过,此时他再计较也没用。 加之他亦觉得久闷在府上不好,小丫头又不肯同她两个表哥出去,念叨景深念叨了这许久,不让二人出去倒是心狠了 便没顾及地应下,只教二人不许做过分逾矩之事,譬如牵小手甚么的,决计不行。 第69章一执手 这是来京后夏意第一次踏出宁府院门,巷子又深又静,她只在来时的马车上看过两眼。 先生与二人反向相左,出了府门后就左拐,夏意则跟着景深往右去,门前立着的是被遗忘的弱小又无助的宁二公子。 唉,多个妹妹又如何,还不是别人家的?再想到那个厚着脸皮要来不久转眼又被人抢走的荷包,又是重重一叹。 在宁二公子长吁短叹之际,景深已领着夏意走出长巷,未急着带她去街市上,而是先绕去适才爬墙的地方找着十七,从他那儿得了叠银票才教他先回府去。 十七正盼得如此,笑嘻嘻朝世子身边的姑娘看了两眼,觉得当真如世子念叨的那样可人,决计多看几眼回去与椿娘说道说道。 夏意觉察到十七的谛视,与他眨巴眨巴两下眼后还笑了笑,随即就教人蒙住了眼,景深将她转了圈儿才说:“你别看他,他一见姑娘笑就脸热的。” “那为何捂我眼睛却不捂他的?” 他发笑:“他也见不得姑娘眨眼。” 所以为何不捂他的呢?既甚么都见不得,于是她才不信这话。 冷清秋风吹得夏意面颊微凉,少年温热的手覆在少女眼上,像是一块暖玉撞上一块寒玉,各自清晰地感知到彼此。 他们是真真儿见面了。 透过少年的指缝,夏意只能见到狭长不完整的天地,原以为走远后他快便松手,却不料他捂得更紧些,连指缝也不留给她,压着她鼻梁,眨眼时眼睫都能扫到他手心与手指。 她爹爹才说过不许逾矩的话,他就这样,夏意脸颊悄悄攀上浅粉,不知他想做甚么,干脆闭上眼。 等不到手心酥痒触感的景深忽然央她:“再眨眨眼罢。” “嗯?”她听话眨了两下,又重新闭上。 景深这才依依不舍地撤下手,将手覆上自己的眼眨两下。 夏意睁眼后就见他这奇怪举动:“你在做什么?” “我在想,你的睫毛与我的有何差别。” 她愣愣磕磕一会子,问:“那有何差别?” 景深忽然一步挡去她面前,她顿步仰头,教他一双黝黑的桃花眼定定看了好久。 “你的眼睫卷翘,比我的软,而我的硬上许多,微微下垂。”是以触碰到手心时不及她的舒服。 他认真不已地说着这话,连夏意听过都挑了挑眉,像看小孩儿那样看他,景深气哼哼点了三下她眉心才退回她身旁。 “每年重阳时京里都很热闹,近来重阳将近,街头会有许多果饵糕点卖。” 一听果饵糕点,夏意突然惋惜:“方才觅雪给我拿的桂花糕我只吃了一块。”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与先生说话之际,那桂花糕就教她二表哥吃了个净。 景深反笑说:“没吃正好,我带你吃别的去。” 她摸了摸肚子,像是逮着了说话人,小声道:“今日午间我是同外祖父一道吃的饭,他总教觅风、觅雪给我布菜,我一点也不自在。” “傻乎乎的,你要不愿与他老人家说便是,他定会依你。” “我以为那是规矩。”她又委屈巴巴说另一回事,“外祖父他还爱吃一道鳝鱼炒鲎,还让觅雪给我添菜,我一见那鳝鱼便害怕,甚么也不想吃、甚么也吃不下了。” 分卷阅读105 景深似能想得出她那时的小表情,不禁有些心疼,她终归是才来京城,才知有这么些个亲人,在人前定是乖顺不已,便是委屈也藏得好好儿的。 “哪儿有那许多规矩,你不愿吃便说给他,否则他怎知晓,指不定日日给你做鳝鱼。” 经鳝鱼威胁,她忙点点头。 二人没坐马车,走了好会儿才到街市上,夏意听见熟悉的叫卖声时欢喜踩上一座石桥,站在最高处看。 沿河两岸皆是河房,鳞次栉比,张挂着一排红灯笼,不过眼下才未时没点亮罢了,灯笼虽不亮,少女眸子却亮藿藿的,指着泊在河岸边的画舫问景深:“那船能坐么?” “自然能的,不过白日游舫所见万不及夜里所见好看,况且我们要先往上游去,不若夜里再坐这画舫?” “夜里?” “你不愿瞧瞧京中夜市?” “可爹爹……” 唔,爹爹好像没说需早归的话,虽二表哥有叮嘱,可她好似无需听他的话罢? 就此爽朗拿定主意,跟景深走去主街上,买了一包炒银杏果抱在怀中往菊园去,时近重九,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才靠近菊园就嗅到股微涩味道。 夏意这才知景深说的是“菊园”而非“橘园”,她还以为能吃到橘枨。 这失落倒没存多久,进了菊园后,她就教一片黄菊牵绊住目光,没注意到一旁景深与个上前来的小花匠说了些话,收回眼后仍只有景深一人。 他担起小花匠的担子,亲自与她说道这菊园:“入园这处种的皆是黄菊,蜜西施、绣芙蓉、报君知一类。” “那别的颜色呢?” “往前就是……”他说着仰头抬眼看天,一边将手伸去她面前,“咳,你愿意牵着我么?” “不——” 才听了一字,他就打断她:“什么?” 他仍抬头看着天,留给夏意的眉梢看上去并不开心,她试着把适才的话说全:“不是答应了爹爹说不牵手么?” “若是不应,他不许你出来怎好?” 爹爹巴不得她肯出来瞧瞧呢,若是不许,兴许只能是不教她同他出来罢?她正想着这事,景深竟一把将她手捞去。 走在她前边肃肃道:“终归是许久不见,不能为此生分了。” “我也不想同景深生分呀,可你能走慢点么我跟不上了。” “……” “再说了,我与你不生分时也未曾牵过手啊。”书上说姑娘家最是矜持的,所以就算她想牵住他也不应当。 “谁说没牵过,那时我牵你上过马的。” 不过那时他不甚在意,今日这次才真真儿知晓了甚么叫做少女柔荑,软绵绵的,牵上后再不愿松开。 走过黄菊地,便是大片白菊,种着水晶毬、玉蝴蝶、白剪绒这些类菊花;再绕下去又见着红菊、粉菊、紫菊……直教人眼花缭乱。 景深指了指紫菊旁小矮山上的亭子,道:“从这儿上去有京城里最好吃的菊糕。” “就是你说过的有石榴点缀的菊糕么?” “嗯,”往小亭去的石阶微陡峭,他将她手握得更紧些才接着说,“以往我只听旁人说过好吃,去岁重阳时我才自己吃过,若不是不能久搁,我早就送去若榴给你了。” 说话间到了矮陂平阔之处,才见后头还有两排屋舍,门口那个戴着帽儿的人正是两人一入园时就见着的小花匠,见来人后折回屋里,不会儿就出来两个青裳姑娘,手上各托着盘糕点朝小亭里去。 夏意正扶着凭栏惊叹,菊园由上往下看比穿梭花间还要好看,若榴的花全都生得零落,除了夏日里榴花是密密一片,其余时候再难寻到大片花地,如今见着诸色菊花倒是饱了眼福。 景深从身后叫她,迟迟吾行才回去亭桌上,托盘里才将做好的菊糕还冒着热气,上头果真缀着透红榴颗,捻了块吃了两口,发现菊糕面上所覆乃是极细肉丝,凭着仅有的厨艺尝出糕点是由肉与秫面杂揉做出,对它赞不绝口。 另一盘是印着花的重阳糕,糜栗粉与糯米粉拌蜂蜜做好的,两样皆只有两三枚,她不过吃了几块其余都教景深吃进腹中,还辞严义正道他是为了待会儿她能吃更多东西。 夏意可怜巴巴地应下,出了菊园才笑盈盈说:“忽然觉得那鳝鱼挺好,替我省下了肚子。” 景深这才笑,又带她去近处山水堂看预备在重阳时卖的菊灯,今日这处尚且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在。 玳瑁灯、五色珠串的流苏珠子灯、细眼罗帛灯…… 夏意再一次眼花缭乱,见着一个做工精巧的灯便要甩一甩景深的手,景深总觉得手要被她甩脱位来,但还是欢喜牵着她,仿佛世间再没什么能把他二人分开。 然下一刻,一道黑影径直蹿了过来,抱紧了景深身旁的夏意,而夏意,被他吓得一松手…… 景深看着那人,懵了一瞬,顿时怒不可遏,欲要伸手拽开那人时自己也被人拦抱住。 “世子爷息怒,那是阿去,阿去——” 阿溟的声音落下,那端穿着男子衣裳的阿去才松开夏意,一脸欢喜问:“小意可还记得我?” 她懵着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点点脑袋,问她:“你为何会在京城?”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阿去骄傲地拍了拍束紧的胸脯。 景深也呆愣愣的,带着怒意的拳头缓慢松开,这时阿去已转过来看他,啧啧道:“早就觉得景兄弟气度不凡,竟没想过有这么个显赫身世。” 夏意转去看景深,忽然发现她压根不知他是何身世,从未听他提起过,更未想过,只知他是个富贵人家的少爷。 遂问阿去:“什么身世?” “嗯?”阿去缩了缩脖子,不解挠挠耳朵。 景深则有些慌,怕她会为此怄气,斟酌着说:“我待会儿自己说与你,不许问他人。” “哦。”她乖巧点头。 阿去嘿嘿笑了两声,手便伸去景深那儿,搓了搓指头:“上回在城门处是我帮了您,您看是不是得意思意思?” 城门处? 景深想起那日他被人追时是教一个横空出来的小子把人扑倒的,忽然笑:“好啊,原那人是你。” “对对对。” “那我问你,中秋夜里从我边上跑过去的小贼可也是你?”若不是她,他也不会以为来人是追小贼的。 “那夜我只是教狗追了,可没偷东西——”阿去说着捂嘴,“你胡说甚么,不是我。” 景深:“……” 夏意:“……” 阿溟:“……” “咳,便是为了愧疚我才帮你的。” “那为何还要我意思意思?” 阿去:“……”不是说世子么,怎么抠抠巴巴的,她转过头去,又心疼地抱住夏意,也不知可爱的夏 分卷阅读106 意妹妹往后吃得饱吃不饱。 景深不高兴地把夏意抱回来,睨了眼阿溟让他带阿去到别处玩。 结果夏意不乐意来,与景深道:“我也想同阿去姐姐他们一起看灯啊。”虽然这处都是未点的灯…… 见他突然又臭了脸,她又问:“这就是他乡遇故知,对么?” “勉强算得上。” “那一起走走多好呀,对么?” 她总爱在话后加上“对么”二字,瞧着像在问别人,实际上谁听了也说不出个“不对”来,景深更是如此,除此外他又能怎样,还不是撑大肚子包涵她。 跟阿溟走在二人后头,见夏意圈着阿去手腕,还兴致勃勃与她说笑,怎么看怎么碍眼。 这下她见着其他做得精巧的灯甩的再不是他的手,而是阿去的胳膊,世上真有东西能分开他与她的手,便是阿去的胳膊。 景深暗自咬紧牙关,小肚鸡肠地算了算,从午间宁以南那个蝴蝶荷包起,到信里教他询问易寔,再到为了阿去抛弃他的事……短短一日之内,“罪行”便堪罄南山之竹。 再这般下去,他终有一日要酸死在醋坛子里,得好生说说她才是,再……再凶上一点。 一侧的阿溟莫名抖了抖,转头见世子爷的眼神就像把利刃,只差插去阿去背上。有些想上前把阿去扯开,可也有个私念——他不想接着同阿去扮甚么断袖了。 那便罢了罢,世子爷不高兴会儿就好了,他却能开心好久。 第7o章画舫轻 慢吞吞看遍山水堂的灯时便近酉时,这之间阿去已把她来京后是哪般撞见阿溟的事全说给了夏意,小姑娘听后感慨个不停。 也是从山水堂里出来后,总算开心够的阿溟才带阿去离开,作别前阿去又附在夏意耳边嘀咕了好几句,后才欢天喜地的与阿溟扮断袖去。 夏意看着阿去背影,在原地呆愣住,景深叫了她两声皆没应,还是伸手戳戳她脸颊才让她回神。 “她同你说什么了,呆成这样?” 自然是夸耀……夸耀她昨日又亲了阿溟,当然也不止是夸耀,还说了些别的。 她没答景深的话,单轻咳嗽声,叹讶阿去与阿溟缘分之深,景深是再不想听阿去的名字了,便作罢叹了声说腹中饥馑的话。 这才觉察天色早在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秋风凉天气,景深姑且先忘了小姑娘这一日的“罪行”,又带她去近处栖月居用晚膳。 走至栖月居楼阁底下时景深便指着那棵新移栽来的小石榴树说:“我与你说的石榴树起初就长在此处,因挡了阁上的光才随我回的家。” 如今楼阁外的小榴树只有稀稀落落的几颗石榴坠在上头,果子奇小,该是今岁没长成。 夏意顺着树仰头看看阁楼,就知移栽去景深院里的那棵树比自家院里那棵还要大,想到这儿惋惜道:“今秋不在家中,那一树的石榴才吃几颗罢了。” “我院里却还剩好些,改日带你去吃如何?” “我……我要回去问过爹爹。” 景深轻嘁了声,这时两人已走来楼阁之上,夏意将西阁里的灯与窗楹张望几番,又去东厢瞧了瞧,才发现阁外还有一敞豁平坐之地,摆着张长桌与数把交椅。 欣喜指着外边儿问景深:“我们能坐外头么?” 阁内天光略有些暗,即便亮着五六盏灯都不及外边儿敞亮。 “能自是能,不过近夜风挺凉。” “不凉不凉不凉,就当坐在院里石凳上。”她笑吟吟跑出去坐下,俯瞰院中树池。 听她说起院里石凳,景深还颇有些介怀,本以为回若榴后就又能欢喜住在小院里,哪想他只是在院里绕过一圈就又回京城来。 他坐去她对面,相隔不远,忽然问她:“你想回若榴么?” “当然想的呀,日里夜里都在想……”许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妥当,又补充道,“他们待我都极好的,可我不论说话做事总有些不自在。” “那——”景深将要开口,就来人抬了两盏羊皮灯上来摆在外头,点亮后饶是秋风底下也不会灭。 人下去后,夏意才接着问他:“你方才想说什么?” 景深撑着半边脸盯她,良晌才问:“那你想一辈子都呆在若榴?” 夏意想,她大概是明白他意思的,然而那话从来只在信里见过,而今与他有一年未见,虽没生分,话次间却还存着些拘谨,若这时摆明来她定答不出来。 干脆伸手抚了抚羊皮灯盏,说另一回事:“你还没与我说你的身世呢。” 这场景倒是像极了一年前日蚀那日,心知肚明的小姑娘拙劣地避开他的话,不过他并不急着问出口,在那之前,他得先凶凶她。 这会儿但轻叹声,松开撑着脸的手,抵去下巴上才问她:“我的身世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何差别?” “纵然没有差别,我也想知道啊。” “咳,你方才可听到阿溟唤我什么?” 夏意回想下,摇头:“那时我教阿去抱着,头脑空空什么都没听见。” “那你头往前些。” 景深像招小猫小狗那样朝她招了招手,她听话照做,往前探探头,景深也往前伸了截,低声耳语。 待二人重新坐好后,一个眼张得圆圆的,另一个腼腆莫名。 圆圆眼惊讶:“你这般厉害的呀?” “……”景深腼腆之余教她噎了噎,“嗯,还行罢。”不过就是有个王位继承。 幸而这时有两个丫头送了第一道菜上来,及时终止了二人干瘪无趣的交谈,不过只是两碟开胃小菜,菜名叫做“春兰秋菊”,苏子微渍过鲜红青梅卤汁,杂和梨橙蔗霜,色泽鲜艳,口感酸中带甜。 夏意小抿了口就亮了眼,登时什么都忘了,夹起果肉蘸青梅卤汁吃个不停,可惜开胃小菜只是小菜,没吃几口就见底了。 这一开胃,当真更饿,随后送来第二道菜,两只蒸螃蟹,盛螃蟹的托盘里不单有醋,亦有一份梅卤,听说蘸着梅卤吃螃蟹是宋人的吃法,比蘸醋多出些别致风味。 况且吃的是湖蟹,味道更是鲜美至极,夏意吃过后巴巴儿问景深能不能再吃一只的话,景深自然是摇头:“螃蟹性寒,姑娘家不得多吃,待会儿还有……” 他没把话说完,夏意也没把话听完,她只觉得如今的景深已不如一两年前能吃,心猜他这下应该不会长个子了……那她再努力长高些,兴许能有他肩膀高。 想着可怜巴巴端起蔗汁抿一抿,下一道菜点也就送来,碟上扣着个盖子,才揭开一道缝隙就闻着蟹膏肉的香气,打开后见是道蟹酿橙,大颗黄橘削顶剜瓤后填了蟹膏与蟹肉进去,以橘汁、酒、醋与水蒸过味香而鲜。 不单味香鲜,菜式模样也是极 分卷阅读107 好看的,夏意左看右看都下不了手,叹喟道:“若我有一个能存住好东西的匣子就好了,不论甚么时候放甚么东西进去,再拿出来时都还是原本模样。” 她在天马行空地幻想神奇匣子,对面景深则已从怀里摸出了那个午间沾了些茶水的荷包,正蠢蠢欲动要丢去桌上凶凶她时夏意就叫他声。 抬到一半的手又教他压下去,莫名心虚:“何、何事?” “我想再尝尝那个石榴酿……” 她今日实在是吃畅快了,竟还想着喝酒。 不过去岁秋日他送的直到夏日里才收到回信说喝光来,拢共一小坛酒,还是她与先生努力大半载才喝净的,这会儿却主动出言要喝。 便先满足她这个小心愿罢,他想着又教人送石榴酿来,却听厨子传话道石榴酿性温,不宜与螃蟹一道吃,是以只给二人斟了小两杯送来。 夏意端着酒盏浅浅抿了一小口,转头又换小匙舀蟹膏吃。景深则一饮辄尽,见了她的动作后便知道那坛酒为何喝得那般慢了。 只是眼下不是笑话她的时候,而是要与她说说道理,于是停在膝上许久的荷包又被他提到手上,推去夏意面前。 她停下小匙,看了微有些脏的荷包两眼:“怎在你这儿?” “为何给他这个?” “……”她揪了揪荷包,“二表哥说你总在他们面前矜夸显摆,所以他也想要一个,好不可怜。” “呵。”景深冷笑声,“我瞧他分明是嫉妒我,你日后无需理会他。” 夏意甜不丝笑两声就等来下一道菜,就着白饭吃时又听景深问她易寔那事,她索性耷拉下眼皮,理直气壮道:“自然是要关心啊,全若榴都紧着他这事。” 又说:“我听人说县学里的夫子都夸他有状元之才,还听说众人都想巴结他。” 所以她也要巴结他? 景深眼皮跳了跳:“谁许你巴结别人的,巴结我就是。” 说完愣了愣,又与自己赌鳖气:“我是说,你谁也不许巴结,有我就够了!” “好哦,你尝尝这个罢。”她将面前的菜推去他面前,仍旧笑得甜丝丝的,衬着羊皮灯暖洋洋的桔光,眸子里像装着星星。 罢,他都凶她这许久了,今日便饶了她。 见他夹了菜进碗里,夏意才抱起小酒盏小喝一口,一脸和善微笑,心想景深真是太可爱了。 石榴酿顺流进心坎,她双手托着脸颊,顶着酡红脸蛋儿说道:“我好喜欢和景深一起啊。” 花甜蜜就,景深忽觉那杯石榴酿和蟹酿橙里的黄酒酒劲儿上脸来,若不是天暝月上,只怕又是张大红脸。 直到出栖月居时他还轻飘飘的,以此为由教她牵住自己,正得意洋洋时就迎面撞见两位公子,显然是认得他的,见面便作揖,之后不着痕迹地瞧了两眼夏意。 也是因这么两眼,景深就不悦来,径直牵走夏意,夏意回头多看两眼,不为别的,就因那两位公子身后各自跟着两个丫头。 “瞧他们作甚?可有我好看?” “不及你一半好看,”又问,“你同他们关系不好?” “少胡说,我都不认得他们。” 她一想也是,景深可厉害得很,只是…… “景深,你为何不带丫鬟出门呀?” “我——你不是想坐画船么,我们去河岸寻一艘送你回去。” 答非所问,必有蹊跷,夏意上半身前倾一些,歪着脑袋看他,所见是他高傲的下颌。 “我和她们比谁好看些?” 景深堆了堆眉头,垂头看她:“自然是你好看。” “那我和那两个西域舞姬比谁要好看?” 被她问得头涨,他干脆抖落出来:“哪儿有甚么舞姬,我其实一个丫鬟也没的。” 夏意收回身子,撇撇嘴角:“不要你骗我,你分明就夸过她们的,还说她们是妙音‘迦陵频伽’。” 景深难以置信:“我绝不信我说过这话,若是我说的,我——”他指了指河面,“我就掉进河里去。” “不要你赌这牙疼誓,你明明就说过的,就在小厨房门边儿上。”她难得地生了气,丢开他的手自己往前去。 脑袋里一团乱麻的景深忙追上去,委屈巴巴认错:“那时是我情面难却,只顾着说大话了,可我是真的没有丫鬟,更没甚么西域舞姬,至若说她们是妙音鸟,若真的说了这话,也是一时糊涂。” 可夏意哪儿还在听他的话,一双眼早看去河房外露台挂着的红灯笼上,眼神熠熠。 景深:“……”所以她究竟生没生气?又为何会记得他两年前胡诌的话? “景深,好多画船啊!”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湖面,去去来来周折其间,还隐隐听见萧鼓声。 “走罢,我们自己也能坐。”既然捉摸不透小姑娘的阴晴,那就顺从她罢。 从栖月居外不远处上了艘小画舫,能见两岸红灯笼与竹帘纱幔,悠悠泛在河面像是踩在轻飘飘的云端,夏意小心翼翼地坐下,仰头看篷上挂着的羊角灯。 景深坐在她对面,说:“其实,夏月里是最热闹的时候,你若那时候来定会喜欢的。” “我今日来也很喜欢。”她偏头,从小窗看外头。 景深单望着她侧脸,虽已不如以前肉乎了,但还是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戳上一戳。 等转过另外半边脸的夏意无辜捂住脸颊时景深发现他已经动手戳了,讪讪收回手。 “有件事我想同你说很久了。”景深抚摸下指头,眼睑微垂。 “什么事?” 他提了提气,身子前倾凑去她耳边:“去年夏日里,我在石榴树底下偷偷亲过你。” “那……那我也有件事未同你说。” 她竟丝毫也不惊讶!船微微晃了下,景深教篷顶晃动的羊角灯刺了刺眼,仿佛知晓了什么,却不敢信。 夏意实诚说与他:“其实那事,我也是知道的。” 画舫内静悄悄,只能听见河房内有人说笑以及远远的萧鼓声。 “那时你不生气?”良久划破宁静,他心虚问她。 “不气,那时我只害怕。”怕到好几日都躲在屋子里。 “我还以为只有我怕。” “你才不怕,你之后几日对我殷勤得很,我就更怕了。” 这话听着不对劲,景深又拧了眉:“你怕甚么,我会吃了你不成?” “那事我都忘了,就不提它了罢?” “忘了?那方才说知道的人是谁?” “方才记得,现在忘了,别说了罢别说了罢——”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哀他,还说唱小曲给他听的话,毫无戒备。 倘若留意些,会发现景深藏在灯火之下和黑眸沉了几分。 在她顾自唱起小曲儿的一刹那,船抖了抖,大抵是她吓着了船夫,正偷偷笑时景 分卷阅读108 深便朝她过来…… 既然忘了,那便重温下。 好巧还是石榴酿的甜味。 画舫再度平稳时,二人的唇瓣也没分开,灯影投在船板上,无一漏隙。 溶溶河面上泛着灯笼红光,闲闲画舫内唯闻两人怦怦心跳声…… 第71章酸复甜 船夫忽在篷外唤了两声,画船里二人当即吓得分开来,对睃一眼后便避开不看彼此,再听原是迎面来了两艘大画舫要避开他们。 这遭过去,夏意忙忙侧身别开脸,扶着船窗呆呆看河房红窗影,脸颊与溶溶河水中的倒影颜色一致。 景深趁她偏转过身子,在小几上摸了摸,拿起盛瓜果的小碟贴在面上,白瓷碟冰冰凉凉的触觉教他红烫的面耳好受些。 直到瓷碟变得温热他才把它丢回小几上,而另一个仍旧垫着下巴看河水,良久无话。 忽然间水面上落下一物,砸起个小水花,夏意一个,宁大公子古井无波,宁二公子同他祖父一个模样气得瞪眼,唯有先生瞧着有几分委屈在…… “小意,回来。”先生先开口让她过去,她瞧了眼景深听话上了台阶,将府门处的人挨个儿叫了遍。 先生先瞧了眼宁家两个男人,一板脸:“怎这般顽皮?爹爹不是说过早些回府的话么?” 几时说过这话?小姑娘狐疑看他眼,恍然明白过来,这才知道就算是爹爹也会被大人训斥的。 可他为人师表,怎能这样骗人呢? 唉,谁教他是爹爹,谁教他是让自己这个女儿害的? 她埋低头认错:“是我玩过头了,爹爹训我罢。” “罢。”身后的老太傅出声来,他们纵然动怒,也不会与自家小姑娘出气,声音尽力放缓道,“不关我们小意的事,觅风、觅雪,带表姑娘回院去。” 一直候在门内的两个丫头应声,前来领夏意回院,临走前她回头看看踏跺底下的景深,见他还朝自己笑便放下心来,一路上还笑丝丝和觅风、觅雪二人说今日吃了哪些东西。 觅风年长她一岁,这时候叹了声气说她:“姑娘还说呢,今日入夜了都不见你回来,府上都急成什么样子了,若不是知道你是同景深世子出去的,早该四处找人了。” 夏意嘟嘟嘴,问她:“我爹爹可是教外祖父训了?” “这我却不知晓。” 她走两步,快进园时又问:“你们知道景深,那你们知不知道他有几个丫鬟?” 觅雪提着灯,忽在一旁笑出声,被觅风睨了眼才哑口。 “你笑什么?” 既然她问了,觅雪心想说了也无碍,况且她已知表小姐同景深世子是知心人,这话说了表姑娘也能开心些。 “表姑娘没来府上时,我一直伺候在老太太院里,七王爷总是来府上拜访,一次我端茶去时他正与老太太说笑呢,说的正是睿王世子院里还没婢子一事。我还想像大少爷、二少爷这样洁身自好的少爷院里都有好两个丫头伺候的,怎他一个世子也没有?” 原来景深说的全是真,夏意果真如觅雪想的那样开心几分,回屋里后又问她们:“七王爷是景深的七叔么?” “正是。” “他为何总来拜访?” “好似是七王爷幼时教老太太与姑娘的母亲救过一命,在府上小住过一段时日。” 还有这等渊源……夏意洗漱过躺下时还在想这事,以前她只从爹爹与芝婆婆口中听过娘亲的事迹,再有便是从那个小册子里晓得一二,而今来了京城,又听外祖母和府院里的厨娘说过好些,对娘亲就更向往了。 她想若榴是真,可从未后悔来京这遭,不单一朝间多了几个亲人,还见识了这繁华之地,只是……只是她好像还没见识太够。 到这儿她才想起景深,也不知她走后他有没有被外祖父凶?他既是个世子,该不会被外人凶罢?可听说外祖父是当过太子老师的人,连当今圣上都说教过的人,再说教说教景深也不在话下罢? 她想了会儿长叹声气,担忧景深回来时与她承诺带她去看阿双姐姐的话落空。 幸而在外顽了整日,困倦袭来才没让她忧思太久,而是抱着被子一觉睡去,还打着极细微的呼噜。 一夜好眠,翌日转醒时竟已近午时,怕自己才做几天的“表姑娘”就变惰忙起来梳洗,觅雪 分卷阅读109 替她簪了支新的白玉蝴蝶簪,她捧着铜镜瞧了好久才放下。 觅风将她的“早膳”端来时笑她道:“姑娘起得好早,听人说景深世子已在堂上候了一早了。” “景深来了?”她喜孜孜问她。 “嗯。” 夏意忙大口大口舀起粥,吃了小半去时忽然抬头问觅风:“京城里的姑娘小姐们可是不能出门?” 觅风斟酌会子答道:“大赜民风开放,倒不是不能出门,只要有家中人陪着都成。” “那我这般顽皮,外祖父还许我出去么?” “这……我想景深世子既然来了,总是说好才成的。” 夏意还是嗳气,连粥都吃得不起劲儿来,用过饭便借口问安看景深去,事情却出乎她意料,景深竟又一次把她带出了宁府大门。 这日他带她去了个叫藕花园的地方,早间那碗小粥尚未消化就又饱餐一顿,最后难堪地发现小腹微微胀鼓,在藕花园里散步看残荷时都要时时留心把它收回去。 景深无意间瞥见,偷笑几下,顾及她颜面没说出来,还把她头上的白玉蝴蝶簪夸来夸去,夏意暗暗讶异他竟还认得出这是新的簪子,走进荷亭观鱼时才问他昨夜与他们说了什么。 他轻笑声:“当然是以理服人。” “甚么理?” “我和他说你才不爱吃甚么鳝鱼,而是喜欢边鱼、鲫鱼、鲤鱼,又告诉她你嗜甜,而不是像个老头那样单喝茶就够,还说我能带你去见她想见的人,而他们谁也不知你想见谁,甚至都不能将你带出府门……”他斜欹着凭栏笑睃看她,“而后他们就哑口无言了。” 虽然,也不是这般简单的“理”,但与她说这些就足矣。 果然连夏意也觉得简单:“就是这般简单的‘以理服人’么?” “嗯?你不该觉得我厉害吗?” “景深好厉害呀!” “……”为何她总能把话说得听不出真假呢? 这事许要他日后再琢磨了,他眼下还需带着小姑娘见阿双姐姐去。一早就差十七去陈府传过话,两人出了藕花巷后直接去往樱园,夏日里樱桃会便开在此地,方今秋日清净得很。 他陪她走到一棵樱桃树下时就止了步子:“我在外头亭子等你。” “嗯。”想到阿双姐姐就在里头,夏意急冲冲要往里去,却又教景深叫住。 他叮嘱她:“休要哭红眼睛。” “喔。” 景深看她跑进了屋时才进亭子坐下,撑着半边脸打哈欠,昨夜晚归,还兴致勃勃地回想着画船上那个吻,害得他睡不好,还又起了个早去宁府等人,哪儿能不困? 于是眼前园景不会儿就变得朦朦胧胧,最后终于被遮挡在阖得严实的眼皮之外。 瑟瑟秋风钻来亭中作祟,从少年脊背上旋去脖颈处,正觉凉飕飕时脸颊上就覆来暖意,像是有只软绵绵的手在轻柔拍打他。 “景深?景深——” 少女一叠声儿地将他唤醒,睁开眼时尚觉混混沌沌,喃喃道:“怎梦醒了还是梦?” 约莫话落他就清明过来,这哪里还是梦,他昨日便真真见着了他梦中的小姑娘。 夏意见他忽然傻笑起来,呆着脸回头看了看阿双姐姐,生怕阿双姐姐又觉得他是个傻兮兮的小炮仗,景深留意到她回头的动作,发现此处不止他二人在,这才收敛去傻笑,摆出风度,奈何一边脸上还印着他熟睡时留下的红印。 这茬过去后夏意便和阿双在京城里逛了起来,景深像个局外人跟在后头,许是午后在凉风中睡了好久,他不会儿就咳嗽声,几遭后夏意就把他带去了回春堂瞧病。 往后数日,景深只能拖着病体来宁府带人出去,带她去看杂耍,去看兽园里的狮子,再一日后就带她回府上去看石榴树。 夏意被他领去王府门前时就没出息地怕了,摇头说不要进去,景深哑声问:“你竟连我家门都不愿进?” “这不成体统,不合规矩呀。”实则是,她怕见着景深的爹爹呀。 “我们都不成体统这许多日了,再不成体统些又何妨?” “可你爹爹……” “放心,我爹和小姑娘说话都温声细语的。” 二人进府时睿王正和管家在书房里下棋,听人禀话说世子带了夏姑娘回府时棋篓忽然翻了,只见睿王急忙忙起身,回屋换了身新衣才去外头。 夏意一度以为景深的爹爹会是个蓄着大胡子瞧上去凶巴巴的人,然而她见着的是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也是,景深生得这般好看,他爹爹怎会差呢? 她乖乖叫了声景伯伯,原本是要叫睿王的,景深却说叫景伯伯就是。 这还是夏意长大后睿王头一次见她,听她叫了声“景伯伯”觉得像是一团白白净净的云砸到他头上,当即应她两声细声问起她话来,还差人下去备晚膳与邀夏先生。 是日傍晚两家人竟坐在了同张圆桌之上,吃饱喝足后两位老父亲就去书房说话去,夏意问景深:“他们会说什么?” “自然是说要把你许配给我的话。” 夏意将拿到手上的糖酥又送回糖篓去,半垂着眼睫说:“可我还没答应你呀,他们不该这般草率。” 景深明明没吃糖,却觉得牙疼:“那你倒是答应我啊。” “可我想回若榴去。” “我陪你回去就是,你若不愿一直呆在京城,我还能带你去看名山大川,南北风土,你读书念诗的时候不还说向往得很么?” 他话才说完堂屋里就近来两个丫鬟,一个是传话来:“世子爷,王爷教您去书房。” 景深挑了挑眉梢,用他病得沙哑的声音同夏意笑说:“你等着。” “……”喔。 等他走后,另一个小丫头就领夏意在园里走动,后来椿娘就替了那个小丫头,逮着夏意就同她说起景深的好话来,直到天色大黑才往宁府赶。 马车上,她看了好几眼先生,都欲言又止,末了还是先生长叹声,问:“可是有话想问?” “嗯。”她抠了抠马车帘子,絮絮问,“景伯伯都和爹爹说了什么?” “说了你的终身大事。” 终身大事几个字吓得她把车窗帘子捏得更紧些:“那爹爹怎么说的?” “我自然是回绝了,我们小意说过她不想嫁人的。” “爹爹!” 先生抬眉瞧她:“嗯?我说的不对吗?” 夏意瘪嘴,她好像是这么说过,可那日是因为小满试探过她,有意让她嫁给易寔她才这般说的,如今……如今又有不同啊。 夏先生看她失落模样,心又软来,柔声道:“不过后来——” “后来什么?” “后来我又答应了这事。” 她手从车帘上滑下来放在膝上,仍旧一副失落模样:“可我想回若榴 分卷阅读110 去。” 先生啼笑皆非问她:“那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垂丧着脑袋,实在可怜巴巴,先生又摇摇头说:“景深说,他想先陪你在若榴玩上半年,等他年满十八再下聘礼也不迟。” 那小子还说,反正她又不会嫁给别人,早些晚些又有何差别。 呵,先生又在心底冷哼声,话虽没错,可他听着总不对味。 夜里夏意在床上辗转,抱着被子欢快地滚了几圈,次日景深又来了府上,比前几天病得更重些,听是昨夜开心过头在院里跑了几圈,宁家老小听后但觉好笑,宁以南还将这事说与其他友人,皆乐不可支,同时还对宁家那位表姑娘好奇起来。 等到秋游登高那几日夏意收到好多夫人姑娘的邀请,不过她都小心翼翼地回绝去,最后连尚在病中的宁老夫人都劝她出去。 可夏意总高兴不起来,反而越觉拘束,越发想念在若榴的时候,外人不察个中缘由,难免说她小家子气,景深与小姑娘二表哥知道这事后险些没把那人头骨给掀了。 展眼便也入冬,朝菌歇、花复胎、草化薪时,在宁府上住了近两月的癞头大夫总算腻了医病听戏的日子,手一挥与宁老爷说要回去白头的话。 老夫人的病要想痊愈绝非一蹴而就,只得慢慢调养,他走前只嘱咐今冬再不准老人家受凉,不然华佗在世也医不好的话。 宁家人对他是万般感谢的,除了老太太外都出门送他走,夏意望着马车消失在巷角,再听不见辘辘声时眼眶微微湿润。 她也想回家。 第72章江南客 巷里吹来阵冷风,她借机揉了揉眼。 心里所想都写在眸子里,不提先生,便连宁老太傅都看出她在难过,一时间心底又感伤难过起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带着她与孙儿们回院看老夫人。 先生守在原处看着小姑娘的背影转过朱阁,低头抒了口气就照旧往老孟先生府邸去,不过今日是去回绝他昨日所提一事的。 初时寒窗十余载,为知心红颜弃大好前程于一旦间,而今他早已磨平了少年人的锋芒,无心庙堂高地,回去养他与夫人合种的石榴树才是要紧事,更遑论还有悬杪堂的十余个学生等着他。 …… 初冬至,夏意换上了薄冬衣,听觅风说这是京里最新的式样,小领和袖腕上还有一圈乳白色的细绒毛,摸着软软滑滑的,倒不痒人。 只是在见到景深后,他忽然伸手轻揉了把她脸蛋,她避开他的魔掌后不开心地回绝他的相邀,自天冷后她就不愿出府去,缩在院里取暖比甚么都好。 景深看她仍旧恹恹,笑:“先生不是在与老太傅商量回去的事儿了么?” “可他就是不肯我们回去啊。” 自从爹爹与老人家说及这事后,他每日都要与爹爹怄回气,连舅舅都不敢在二人交谈时露面,二表哥也时常劝她就住在京中,还给她做了好些陶器、陶娃娃,大表哥也凑热闹给她做了个小木匣子…… 她把这些事统统倒给景深,更不知如何处置,只听他笑道:“且信我的,再过两日老太傅就该松口了。” “为何?” 景深看看她毛茸茸的小领,忍住没伸手:“像他这样被人顺从惯的人,最是好颜面的,但凡说出的话,就算不占理也得执拗上好几日的。” 就像宫里那个老太太…… 这事,他大抵也是看明白了。 “那你呢?当真要回若榴玩儿?不是就快过年了么?” 是时景深已捏着块桂花糕喂起鱼,听了这话点点头:“你猜我昨日为何没来府上找你?” “为何?” “我入了趟宫,去见了我皇奶奶,她的生辰最是巧的,正好在过年时候,我昨日去便是同她说今年许又要在若榴过冬,不能陪她老人家过寿的事。” 夏意本来静静摸着袖摆上的毛毛,听他话后登时顿住:“既然如此,她又怎会应?” 若果放在往年说这话,太后娘娘决计不会点头的,可今年中秋时候她做了件他人眼中的“错事儿”,听了景深的话后先来的是委屈,问他可是还在与她生气。 景深见她面露委屈,也虚了会子,然后便表了番自己想同小姑娘在一起的心思,把自个儿放在更委屈的位置与她说若榴故事,故事里的易寔不仅是个年少英俊的出色青年,还是对他心仪的姑娘抱有念想的人,为了不让他觊觎自己的小姑娘,他定要回若榴阻止他。 太后娘娘一听,道了声这还了得,忙点了头:“那等来年,你带着你的小姑娘一道替我庆生,两人一起就算补了今年的。” 景深这会儿便从这事里挑挑拣拣一些说给夏意,夏意听到“两人一起替她庆生”那里一下就明白过来意思,也拣了块桂花糕喂鱼去。 扶着凭栏她又问他:“那景伯伯呢?过年也不同他一起么?” “一起啊,他昨个儿还与我说也想去若榴见识见识,还说已向陛下告了假,要和先生去悬杪堂教几日学生。” “……”她无言,心想景深爹爹不愧是景深爹爹。 两个傻的遂在亭子里喂了一早的鱼,直到鱼儿们都不乐意吃时才停下。 事情也正如景深所说,当日傍晚她就被叫去了外祖父院里,两个老人家皆细声问她愿不愿意留在府上的话。 她眨巴两下眼,把实话说与他们,一句“我想回家”说得可怜见的,两个老人家唯叹息声。 老太傅问她:“来年二月初是你大表哥大喜日子,可要来?” “嗯。” “待喜事后……老夫也随你们回若榴去。” 夏意知道,他这是想去娘亲的坟茔上瞧瞧,点点头。 老人家遏制住伤感,心底盘算来年六月她也该嫁来京城的事,到那时也能常见,这么一想也就想通来,总算与父女二人妥协。 回若榴的日子定在十月十五,五日之后,这几日景深不再日日带她去外头玩儿,而是忽然间爱上了给她买东西。 耳坠、发饰、流苏袋……无一例外都是毛茸茸的式样,她也才发现景深压根不是喜欢猫,而是喜欢摸毛茸茸的东西。 于是乎,她只要穿戴上这些带绒毛的,景深都会管不住他的手,不时揉揉她或者戳碰一下,她索性全搁起来,景深为此遗憾颇多,但另一边还是四处搜罗着毛茸茸的东西送给她。 十三那早,行囊收拾得差不多的景深忽听闻个始料不及的消息,便是若极师父出了山。 若极先生自两年前萌生了作幅《大赜江山图》的念头后就住进了他的山间居所,这两年间从未下过山,便是去山居拜访他也不定见着。 景深赶去他府邸时正好撞见出宫来的景和,兄弟二人 分卷阅读111 皆兴冲冲地往里头去,若极先生方才起来,见二人后也是高兴,询问一二后便遂了二人心愿带他们去画室看画儿,是幅绢画,并不哪般宽,却足足有一面墙长。 画卷开首乃高山飞瀑流水,地脉长虹后又见渔村野市,细微之处可见茅庵边农人弄柴、河畔渔人捕鱼、野市换布匹瓜果场景,东流而下,又见村舍高山,飞鸟熊兽觅于林野…… 不过乍看,就见万象,倘若再看仔细些也不知还有多少惊喜在画中,兄弟二人来回走动看上几遍,交口称誉,若极先生嫌他们喋聒,叫去茶寮才问年来境况。 景和始终在宫中,并无新鲜事迹,唯有冬狩与随太子治水时出过京。 景深要说的便比他多许多,除去多了个心仪姑娘的事必须要说外,还提起了延祚先生,若极先生与景和都听得颇有兴致,待听到景深说那位清贫先生还藏了幅他的画时若极先生惊讶挑眉。 “但不知那位延祚先生尊姓大名?” “姓崔名祜。” 若极先生斟茶的手猛地一抖,茶水偏注到盏外,他抬眼问景深:“他如今,可还安好?” 景深愣了愣:“他——若极师父认得他?” 若极先生点点头:“你二人还未出生时,京城里有位叫‘示古’的年轻画师。” 示古为祜,正是崔祜,那时他方才及冠,在家乡听闻京中有位青年画师便寻他比画功来,那位年轻画师正是当年的若极师父。 然而“示古”的画功是他幼时四处杂学得来,不及若极先生专攻一家来得精,他输给若极先生后亦不气馁,仍旧埋头钻研,此后时常寻若极先生比画韵、比运笔,输多胜少,二人交情却愈发深厚,若极先生还不吝点拨他。 那时他住在一个赏识他画作的商人家中,除若极先生外还认得了小他数岁的夏先生,结交了不少友人,还在商人家的花园里认识他的女儿。 商人的女儿对他一见钟情,时常抱着她养的猫偷跑去他的住所看他作画,往来间二人竟情愫暗生,“示古”决定画一幅传世名作来,这样就能光明正大的迎娶她,然而在他说与商人女儿后得到的却是否定答案。 他不解缘由,又问过她几回皆是同样答案,打击之下连作画都耽搁了,甚至久久没去找若极先生比画,还是若极先生忍不住亲自下了“战帖”请他去的。 便是那日,他再一次输给了若极先生,再回去商人府上时一切都变了,始终对他和颜悦色的商人阴沉着脸,他身侧守着两个宠人,见着崔祜后都露出冷笑。 他以为是他与商人女儿的事情教他晓得了,忙跪下说愿迎娶她为妻,还许诺说会画出当今世上最好的画作……谁知商人越听面色越沉,最后冷笑声问:“女儿?那小贱人是这么同你说的?” 这话于他有如五雷轰顶,原来他的心上人并非是商人之女,而是商人抢来府上的小妾,因对他一见钟情所以骗他说是商人女儿的话,也因这个才始终不肯答应他。 在他失魂落魄之时,商人就教人送来困兽的铁网笼,里头锁着的正是那名女子,商人身后的一个小妾抱来了她的宠猫儿,给猫儿喂了颗药丸就把猫儿也丢进笼子。 众人都退出屋,唯留了二人一猫在黑洞洞的屋内,那个从故事开始就骗了他的女子泪涟涟与他道不是,说若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他,他只摇头寻东西开笼子,说带她离开京城的话。 然而终究是带不走她的,也不知那些人喂猫儿吃了什么,两炷香的时候过去它就发了狂,扑往主人身上挠她,她抱着膝埋着脸求他不要看,忍着痛无声冒着泪与汗,屋里只有男人的嘶吼声、砸笼声与发狂的猫叫声…… 他亲眼见她去了,她没了呼吸,他便也没了气力……再醒来时,他睡在若极先生家,他疯疯癫癫好几日,吃了几副药才缓下来,可他再也记不得若极先生了。 听知情人说了来龙去脉后,若极先生猜他是有埋怨他,若那日他没有下那“战帖”,他兴许还来得及带她离开。 这事之后,是若极先生请来夏先生送他离京的,夏先生将他托付给若榴一个憨厚农户才离开,并未告诉若极先生他所居何处。 景深听后唏嘘,心底又为此难过不已,当晚回府时都还垂头丧气的,却发现家中来了几个意想不到的来客。 他舅舅、舅母与表弟从姑苏来了京城,听是姑苏近来疫气流行,他们特来京城避上一避,父子俩都有些手足无措,毕竟……毕竟他们去若榴的行囊都收拾好来。 第73章此意深 摇落初冬,官道两侧的树木凋败,冷风卷着落叶奔波,马车停在一个小茶肆边,一个车夫正喂马儿吃着草料。 夏意在茶棚下喝了两杯热茶后就起身走动起来,久坐马车之上,即便是垫着厚垫、靠着棉花枕头也难免腰酸背痛。 几只麻雀在茶幌上跳着,时候尚早,先生便提在此处多歇会儿再走,正好借茶肆薪火吃些热食。 此时已是离京后的第五日,再过五六日就能到若榴,景深因他小舅舅造访,还需在京城呆些时日,待礼数尽周到后才启程来若榴,至于睿王,许要到腊月才赶得来。 虽同行不得,夏意也不至到难过地步,反而只一想到若榴的人事物都乐不可言,一路照料她的凤仙,看看他乡风土景象,终于在廿六日禺中时回到若榴。 李叔与阿宝自然是最先得知他们回来的人,李叔高兴一挥手差阿宝请芝婆婆过来院里,说要亲自入厨为父女二人接风。 先生极笑应下,后便回屋收拾包袱、扫尘网,夏意回来时带了好些新衣,全是她外祖父、外祖母教人赶制的,除衣裳外还有景深送给她的那些毛茸茸的玩意儿。 还有个新绣架,也是外祖母教人新做的,用的是极好极结实的木头,绣画用最是方便,她把东西收好后就拖了架子进屋。 拿掸子扫了扫灰,又换了厚棉被,这才大致妥当,往软软的床铺上一躺,望着望着梅花纸帐傻笑会儿才重新起来,跑去架上寻了两个画匣回屋。 她走之前曾用景深教她的法子把画藏好,庶免霉白,这时将画取出又挂好在原本的地方。 画上石榴花照旧鲜红,画纸却微有些脆硬,景深说是装裱时用的糨糊不佳,书画熨帖不长久,易变形、生霉斑…… 画卷易受潮生虫菌,绣画却不会,有了上一幅绣画的启示,她忽然也想把这幅与她同名的画绣下来。 “小意姐——”阿宝在屋外叫她,声音大得能把屋檐上的灰尘振下来,她忙应声出去。 小院里有李叔打点,尚还整洁,夏意一出卧门就有个橘黄影子朝她腿边撞来,她咯咯笑,把福宝抱起来,惊叹声:“你怎 分卷阅读112 又重了呀?” 阿宝笑得大声:“它快赶上个大西瓜重了。” “喵——”福宝也跟着二人叫唤声,被夏意放下后又兴冲冲撞去先生那儿,先生无奈揉揉它毛茸茸的脑袋就到井边洗手去。 临院里芝婆婆帮着李叔做了好几道菜,来时怕他家东西不够,还自带了好些东西,夏意见着她后欢喜抱住她,芝婆婆笑得合不拢嘴,一口一个“小丫头”地叫着。 次日父女二人只先在院里歇息,听闻消息的乡人或有上门拜访的,里正家自然是要来,易寔自秋闱中举后始终在家中温书,这时也前来,在堂屋里与先生说谈。 至于小满和夏意两个小姑娘,一见面便堆去屋里说悄悄话了,小满问她当初何故说走就走,她只说是外祖母身体有恙,后便说去在京城见着阿双姐姐和景深的话。 嘀嘀咕咕后她又把自己装发簪的小匣子抱来要与小满分上两支,小满左看右看都觉金贵,最后只敢拿一根,又和她东说西讲到好晚才家去…… 再两日后先生便回悬杪堂教书去,时隔两月没念书的阿宝没出息地大哭了场,偏偏李叔问他时他还说是太想念书高兴得哭了,众人哭笑不得。 日子渐渐归于平静,一切都与去京城前无几差别,夏意的卧屋里生起火盆,架好绣架,针线布帛全都备好时才坐下描轮廓。 小两日才做好这番功夫,下针线前又跑去请教芝婆婆要领,芝婆婆听她又要绣画,惊讶片刻,心道当初编的话小姑娘倒挺受用。 想到这儿,她主动问起景深来,夏意挠挠袖边的细绒毛,红着耳朵给她说婚约在来年夏日里的话,这下芝婆婆惊讶得瞪圆眼,良晌才吐出句:“这事你爹爹可晓得?” “……”夏意憋红耳朵,“自然晓得的,不然怎定得下来?” 芝婆婆笑,调侃她说:“不是你两个小家伙私定终身就好。” 听了这话,夏意险些把脸埋进衣领底下做鸵鸟状,芝婆婆这才收了打趣,问她:“你方才说景深也要来若榴?” “嗯,他和他爹爹都要来的。” “噢?他爹爹也来?” “嗯,原本是要同我们一道来的,不过景深小舅舅一家从姑苏避疫气去了京城,这才没一起的。” 芝婆婆搁下针线,问她:“姑苏有疫气?可还严重?” 夏意晃晃脑袋:“我也不知。” 答完后便见芝婆婆面上笼来几分愁绪,她暗暗揣摩下,回想起当初芝婆婆在这处与她说的“以针为笔”的故事,那时她好像是说她曾住在姑苏…… 她还记得儿时总问她生辰在什么时候,芝婆婆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后来听人说她本不是若榴人后她又问她家乡在何处,她还是摇头说不记得了。 怎会有人忘了自己故乡呢?她在京城时对若榴是万般记挂的呀。 默尔之际,夏意忽然出声,问:“芝婆婆的故乡可是在姑苏?” 老人眼波动了动,看她时幽幽叹息声:“转眼间我也老到想与人说说往事的地步了……” 本以为那些前尘往事会随她一并到棺椁里去,迩后入了黄土再无人知晓,可眼下,她又变了主意…… 芝婆婆姓穆,本名叫做穆君芝,姑苏人士。 她十四岁那年认得了一位姓梁的少年,少年大她两岁,家贫好学,相识两年间二人对彼此都生了情意,奈何她她父兄都不允她嫁给那么个平庸之辈。 少年从此更为勤勉发奋,到及冠之年便考中进士,她却在十八岁那年被迫嫁给户钱姓人家,少年看着钱府外的红灯笼,决绝上京,却不知她在嫁过去的后一日钱府公子就暴毙而亡,婆家认定是她克夫将她遣回娘家。 穆家姑娘的事遂成了坊间笑谈,这样正好,她便能一心钻研刺绣之事。 而入京后的少年在高中后就当了个小官,成了百姓口中的梁大人,因姑苏再无他的牵挂,他竟一次也未回去过,此后数年间凡有人介绍哪家姑娘给他他也都回绝了去。 说是没了牵挂,谁也不信。 梁大人一路高升,铁面无私,查获诸多贪官污吏,为此还得罪了不少官员,但再多人记恨他也不能使其改变心志。 后来,梁大人接到一封密信,信上密密麻麻罗列着多地官员的多种罪状,其中便有姑苏穆程贪污重罪。 在梁大人一一查证之下,信上多半人的罪状都属实,包括姑苏穆大人……穆家被抄,穆大人与家中男丁被流放,唯留妇孺住在个狭窄的小院里,几个姨娘、嫂嫂弟妹听人说是梁大人经办此事,便把仇怨推去了她的头上,嫌她占了间屋子便把她赶了出去。 那年她二十有八,因绣功极好,倒也有富贵人家的夫人太太愿意收容她,也是那年,她接到了皇后懿旨,令她绣件凤袍。 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等殊荣让人艳羡,然也不是容易差事,整整三年她才绣好一件华美无双的凤袍,皇后娘娘大喜,赐她府邸宅院,那年她已三十有一。 她在白府住了三年,白夫人在她有了自己的府第后就把自家女儿送来她这里,拜她做女先生学刺绣,她本就喜欢白家小姐,加之闲来无事便应下这事。 白家小姐是她唯一的学生,她将全部手艺倾囊相授,二人要好得连白夫人都吃味,不过还是主动提起要让自家女儿认她做义母的事。 她这个义母兼师父瞧着白家小姐长大,白家小姐十六岁那年便与一位京城来的公子结了缘,那位公子姓景,家中排行第四,自称景肆。 景肆爱捉弄白家小姐,她时常气红眼睛来芝婆婆这里,芝婆婆问了几回才晓得有这么个人在,便生气说往后她来这里时多带几个人,然第二日小姑娘就是红着脸,带着枝梅花过来的。 也不知那个景肆做了什么,竟把白家姑娘芳心偷了去,在白家小姐年满十七后就把人迎娶回京去,也是那时候人们才知景肆贵为皇子。 年近四十的芝婆婆没了稀罕的学生,闲闲无趣只有和白夫人一起叹气,某日往布市去时忽闻街道上车马声,她回头一看,马上坐着的正是梁大人。 哪怕二十载未相见,他们还是一眼认出彼此,那日她是含着泪回去府上的,哀婉叹息几日才重新把心事藏好,互不相见便是,只当世上没有这个人。 可世事难料,她的侄子竟在嫖赌时杀了人,她弟妹前来求她,说她的儿是当年尚在腹中才保下来的,是穆家的独苗,又道梁大人是她老相好的,她还是皇子妃的义母,定能救下他的。 旧相好……她刚刚藏好的心事又被人剜了出来,她终于还是答应了,救他们穆家的独苗,然后去求见了梁大人。 他们都老了,各自未娶嫁,然而所说的话只是官与民的话,那一面后,她的侄儿得了 分卷阅读113 救,听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做包庇之事…… 也是那之后,她便离了姑苏,一路去过好多地方,终于在若榴歇了脚,巧的是她前些年曾在姑苏街头救过一人,那人正是李元的爹,因是恩人,他便将老宅院给了她,自己跑去儿子在村头建的新房里住,去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李元照看好恩人,李叔的古道热肠或许皆是来自他爹身上。 在若榴住了没多久,便有个灵气的姑娘来拜她为师,这灵动模样,让她想起自己的乖徒儿,便应承下来,可她没想到的是这个琴棋书画全都会的女子唯独做不好针线活,笨手笨脚学了快一年也没学会皮毛,那时她已怀了身子,赌气说:“将来我的女儿定比我厉害百倍。” 芝婆婆讲到这处时笑说:“不过这事你娘还是说错了,我们小意岂止比她厉害百倍,少说也有千倍罢?” 从暖洋洋的小屋里出来时天空竟撒了雪下来,夏意被寒风吹得清醒些,伸手接了两片雪。 六花银栗在手心消融,她转头跑回屋子里与芝婆婆说:“下雪了。” 今冬的雪来得极晚,大雪都过去许久了才飘雪。 芝婆婆起身,披好披风才出屋,果真见大片大片的雪往下落,她取出把油纸伞给小姑娘,道:“快些回去罢,当心雪下大。” “嗯!”她撑着伞出院,掩上柴扉便又收好伞。 好容易才下雪,还是不撑伞为好。 片片玉絮,纷纷扬扬落下,发髻上、衣裳上、甚至脸颊与手背上都有,凉凉雪瓣化做水滴。衣裳上的细绒毛在寒风中被吹得开花,偶沾上一片雪,融化后就合成一缕,任风吹也吹不开。 天寒地冻的,人都钻在屋里暖和,外头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便傻乎乎地走几步转上圈儿,走几步转上圈儿,终于在转了第四圈后见着个披着大氅的少年郎。 玉树临风的少年啊。 她再不转圈儿,直直朝他跑去,欢声问他:“可是我转晕了?” 景深解开大氅,披在她的身上:“你没转晕,晕的是我,恍疑是我见着小仙子了。” 他忽然嘴甜,夏意又红了脸,低头牵了牵厚重的大氅,道:“它挨着地了。” 他顺着方才的话说:“仙女的衣裳都很长。” 被调侃的她便拿油纸伞敲了敲他腿,景深转头看看四周,见空无一人才伸手抱了抱她,在她耳际委屈巴巴道:“我好饿啊,想吃吃仙女做的饭。” 少女的声音从他胸腔处传来,带着闷闷的笑意:“仙女从不吃饭的。” “……”景深默尔,松开她点点她眉心,然后就在怀里寻觅起东西来。 “你在找什么?” “这个。”他从方帕里取出一支坠着浅茄色毛茸茸流苏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插去她发间。 夏意:“……” 风雪渐大,他簪好发簪后就接过她手中的伞,撑着伞与她一道回了小院里,在堂屋睡大觉的福宝闻声耳朵一竖,从小窝里探出头来,再之后就兴冲冲扑去景深身上。 景深想,要是方才她也这么扑到他怀里该多好,偏偏要在面前停下。 他笑着揉福宝几把,他的小仙子就从厨里端了碗冒着热气的粥出来,笑弯眉眼,露出可人的小梨涡:“这是早间剩下的粥,你尝尝看甜不甜啦?” “……”谁能想到,他回若榴吃的第一餐饭是剩粥呢? 趁他用粥,她坐下在他对面,讲:“你知道么?方才我在芝婆婆那儿听了个好长好长的故事。” “什么故事?” “芝婆婆她只说与我一人,我不能讲给你听的。” “……”景深险些被粥噎着,抬眼看她,“既如此,你为何要说给我?” “因为我很开心呀,你知道么,我和你的娘亲都是芝婆婆的徒弟啊。” “嗯?” “所以,我的辈份要比景深高一些的。” “……”景深一针见血地问她,“你娘亲不也是芝婆婆的学生么?” 是这么个理,夏意撇撇嘴角,说:“那你一点也不惊讶么?” “不是不惊讶,而是早就惊讶过了。”他慢吞吞舀着粥,一边给她说当初他在他父王面前提起芝婆婆时的事。 他虽不知芝婆婆姓甚么,却知道她名唤君芝,君芝这个名与刺绣在一处,睿王又怎会不知她是谁人? 景深听了芝婆婆与他娘亲的渊源后,再感慨声天公巧处,又想到在袖摆绣小绣样的事,更加确定。 “造化太奇巧,我们两个合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抱着粥碗如是说。 夏意一听“天造地设”这几字心就怦怦直跳,她也曾这般想过的啊,不过她是个矜持的少女,说不得的。 这场大雪下了两个日夜才停,井亭与树上都覆盖上厚厚的雪,秋千上也留着一层,人踩在雪地上时咯吱咯吱响。 夏意这两日只在绣画上留了两片绿,其他时候都在和景深玩儿,这日雪停,自然是要堆两个雪人的。 她站在石磨前,借石磨上的积雪揉了两个雪团,叠在一起做了个简陋的小雪人,又寻了石子来给它做眉眼口鼻,简陋的小雪人就此成了简陋的丑雪人。 景深这时也从石磨边上起来,在夏意堆丑雪人的时候,他也蹲在一旁做了个小雪人,抱着他的雪人送到石磨上的雪人旁。 夏意凑近看了又看,笑吟吟把两个雪人推近些:“这样它们会暖和些。” “嗯?” “就……就心里暖和些,冰天雪地的,还有另一个雪人陪着它泽。” 景深摇头,转了转其中一个雪人,说:“你这样还不够它们心里暖和,得像这样才成。” 只见他把两个雪人相对而放,两只手拖住它们脑袋,往前一推,两个雪人便头抵着头了,瞧着……像是在亲吻泽。 夏意嗤嗤笑出声,仰头看了看身旁少年,而后抱着他胳膊往下扯了扯,踮起脚尖在他颊畔亲了一下。 这是那日阿去教她的主意。 被亲的景深愣了愣,心底腾腾漫出暖意,顺着攀来面容之上泽。 “哎呀,我的画儿还没绣完呢。”她忙松开他往卧房方向跑,结果才跑至石榴树下就被景深抓住。 他压低声笑了笑,也学着她在她脸蛋上一亲芳泽:“不许胡说,那是我的画。” 北风吹来,石榴树枝上的积雪不堪重负,吹落覆去二人头顶肩上…… 一不小心,少年少女都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