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萧瑟》 分卷阅读1 ☆、楔子 楔子 竹杖、芒鞋、蓑衣、斗笠,在傍晚的雨中踽踽独行,虽雨势渐急,却始终不急不忙,神态洒然。闪电划过,照亮了半掩在斗笠下的脸,惊鸿一瞥,如诗如画。 容襄一手持笔,一手凭窗,望着山下小路上的行人,似已魂游天外。 单单从容襄的背影看,锦衣玉冠,身形修长,姿态娴雅,凭窗远眺雨中行人出神的模样足可入画,只可惜他嘴里偏偏叼个酒杯,脸上还有一大块明显刚刚蹭上去而不自觉的墨迹。 人说李太白斗酒诗百篇,他巴巴到娘亲处讨来据说最好喝又最不醉人的梅子酒,喝了足足大半翁,喝到再也喝不下,一句诗也没憋出来。也有人说美景当前自然诗兴勃发,可是他在这长安城外最有名的终南山上景致最好的湘泉山庄已住了个把月了,美景自然看了无数,依旧片句未得。 如今看着外头的路人,容襄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做不出诗,只是因为不曾见到可僵硬,显见得不情愿。 容襄也不计较,见武夷已伺候着此人摘掉斗笠,脱了蓑衣,露出一张因雨地里行走,冻得微微发红却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的漂亮面孔,原先只是远眺,如今灯下看,只觉分外赏心悦目,便笑道:“在下冒昧,不敢请问客人高姓?” 那人板着脸,道:“贵仆道贵山庄规矩大,不准夜间在附近行走,小可无奈借贵地歇息一宿,明日便行,既然匆匆一晤,何必要问姓名?” 容襄给噎得一愣,才晓得武夷是找了这么个滥借口,也只有硬着头皮答道:“这个……本地确实有这么个规矩,这个……夜间是不能赶路的,此时已近酉时,入夜前,客人也翻不过山去,前头也无宿头,因此便自作主张,请客人来歇息一宿,正所谓下雨天留客,客人何妨放开心怀,宾主尽欢,岂不快哉?” 这边说这话,那边武夷已手脚麻利地带人将里外大门一一落锁,那人身在屋檐下,只得答道:“小可姓萧,单名一个易字。不敢惊扰贵府上下,得蒙檐下收留一晚,足感盛情。”却不问容襄。 容襄丝毫不恼,笑道:“竟当真巧了,在下也姓萧,单名一个瑟字,可见你我有缘,不好生吃杯酒,对不起老天爷下的这场好雨。”说罢,不由分说吩咐摆宴,便伸手来拉萧易的手。萧易眉头微皱,手一沉,顺手自腰间包袱里摸出一套干爽的鞋袜,道:“不劳吃酒,但借个地方,换了鞋袜足矣。” 萧易模样再好看,他的脚只怕也没甚好摸,何况鞋袜?容襄忙不迭地收回手,笑道:“这个容易,来人!伺候贵客更衣!” 容襄素来是个胆大包天的脾气,这萧易从头到尾只不冷不热的应酬他几句,酒菜一口未动,就借口赶路疲累歇息去了,他连美人衣角都未能沾到,哪里肯罢休,待萧易走了,便拉过武夷低低说了几句。 武夷不等容襄说完,已告饶道:“小郎君,饶了武夷罢,这事武夷可绝不敢做,若给人晓得了,武夷定会被侯爷剥了皮。” 容襄撇嘴:“他是个男子,出了这等事,哪里有脸出去说?说了也没人信。” 武夷百般不愿,禁不住容襄死磨硬泡,终于抹着泪去安排了。 那边,萧易已将这间豪华的出奇的房间彻底检查了一圈,虽然全无异状,还是将床帐和外间的熏香俱熄了,才干啃了两个面饼,开窗接了半盏雨水吃了,才要和衣睡下,却听方才那小厮敲门道:“贵客开门,小的送热汤来给贵客净面。” 萧易虽对武夷强请他来山庄这桩事心存不满,但也晓得武夷必是受命而为,须怪他不得,便压下一肚子的不耐烦,扬声道:“有劳贵管事送汤,在下已歇下了,贵管事请回罢!” 武夷哪里肯罢休,不依不饶敲门道:“适才贵客雨中行走,鞋袜裤脚俱沾染泥污,还是洗了舒服。” 萧易举起脚看了看,适才换鞋袜时虽然尽力擦了,裤脚确实还留着不少泥点,再看看身下崭新鲜亮温软丝滑香喷喷的被褥,明白了武夷的为难之处。 打开房门,果然见武夷领着两个小童,捧着热汤木桶胰子布巾等物,那拎着汤壶的童子双手使劲,勉力站直,身形颤颤巍巍,面色涨得通红,显然已不胜重负。 萧易连忙将门大开,接过两尺高的汤壶,顺手拎进屋放在地上,口中连声道:“有劳!有劳!” 武夷又陪笑,耐心问:“贵客可要人伺候沐浴?”“可要搓背?”“热汤里喜欢放甚么香花?”“吃茶要淡些还是浓些呢?”“可要添被褥?”……不一而足。 萧易谢了又谢,废了半天口舌,总算重新关上门,耳根清净,可也再没了半分睡意。回头看新箍的松木桶中热气蒸腾而上,带着馥郁的松木清香,着实诱人。说实话这样冷风冷雨走了大半天,他也确实想好生洗一洗,眼见热水都抬到屋子里了,犹豫再三,伸手试了试水温,简直不能 - 分卷阅读2 更合适,不死心,又拿遇毒便变色的宝贝赑屃珠丢进去,眼看全无异状,终于收好赑屃珠脱了衣服,泡了进去。 水温略略有些高,整个人泡进去,只觉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他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享受片刻久违的奢侈感觉。 不过毕竟心里有事,如此舒舒服服泡汤,心思却没停,越想越奇怪,只觉此间主人行事蹊跷,不晓得是甚么路数,他撩水擦了把脸,放松片刻后又重新拾起戒心,狠狠心按住桶沿跳了出来,拿布巾擦干身子,打开自家包裹,取一套半新不旧的贴身衣裤穿了,又将包袱系回腰间,才要重新上床,忽然心生异感,悄没声摸到床角,抓住床帐用力掀开,果见内侧床板微不可察的动了动。萧易立时大喝一声“贼子哪里走!”一掌劈下,床板应声翻开,露出个小门,里面却只有寸许空间,空空荡荡甚么都没有。 萧易大为奇怪,大富之家,在床上做些机关毫不出奇,可是这机关若无人操控,总不能自动,如今机关背后地方如此之小,人又在哪里呢?他匆匆套上外衫,摸出包袱中的短刀,反手持了,伸进小门四处敲了敲,只觉声音沉闷,显然是实心的,却不气馁,又用刀尖在小门后各处缝隙撬了一阵,依然毫无所得。他盯着小门,思考片刻,一把掀起了厚重柔软的被褥。 被褥下面,果然另有个机关。 先前那个设计也算精巧的小门竟只是个障眼法。 萧易冷笑,仗着本领,丝毫无惧,伸手拉住机关用力一拉,只觉手上先是一紧,旋即一松,然后,整整一面床侧板毫无预兆的扑面拍了下来。 萧易大吃一惊,慌忙跳开,再然后,还不等他看清床板倒下后面出现了什么,已听到一阵刺耳之极的尖叫:“啊!!!!有贼人!!!!!有贼人偷看我洗澡!!!!!” 萧易定睛看去,面前便是光溜溜的容襄缩在半人高的浴桶里,拍打着热水,正在歇斯底里地尖叫。 为什么床板背后竟然是另外一间屋子? 为什么作为此间主人的容襄卧房会与客房一墙之隔?不对,根本是一榻之隔。 容襄既然在老老实实洗澡,为什么方才萧易会听到床板异响? 这些统统都是疑点,可是在容襄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怜巴巴的控诉中,萧易只觉头大如斗,再说这些,竟仿佛是狡辩了,只得默默地听着容襄的指责。脑中却总也忘不掉方才那一幕:水气蒸腾中,白生生的身子,乌黑蜿蜒的长发,红润润的双唇,一双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晶莹湿润,可怜可悯之状,宛若处子。 这少年,错而生为男儿身。 容襄已穿好了衣服,一身宽大的白色袍子,头发披散,坐在桌面冗自默默垂泪。萧易简直服了,人都说女人是水做的,这自称叫萧瑟的少年怎么也如此能哭!哭了一宿还不停!可是心中毕竟有事,虽然不忍,咬咬牙还是开口道:“在下孟浪,多有得罪,然身负十万火急的要务,不得不先行告辞,万望郎君体谅!待他处事了,必回来负荆请罪,是杀是剐,萧易绝无二话。” 容襄眨着一双哭得红彤彤水汪汪的眼睛抬头,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一脸懵懂地望着萧易。 萧易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遍。 容襄摇头,拿帕子抹抹眼角的泪,结果眨眼间眼泪扑簌簌又落下来:“我又不晓得你是哪里人士,这一走,却又去哪里找你去?岂不是白白吃了这番委屈?” 萧易略一沉思,伸手扯下颈上的红线,上头系着个莹白温润的玉玦,小巧精致,放在桌上,道:“此是家母遗物,万不敢失,且留在这里做个信物,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萧某定上门领罚。” 容襄委委屈屈拿起玉玦攥在手心,似乎万般不得已地点了点头,声如蚊呐,道:“快去快回,我会等你的。” 萧易只觉这句话十二万分的别扭,但事有紧急,今番已为这桩荒唐事在此地淹留大半日,再不赶路,只怕就要耽误要务,好容易得了容襄的允可,不及细想,便一躬到地,匆匆告别而去。 萧易前脚出门,容襄后脚就收了泪,丢开泡透姜汁的手帕,另换洁净帕子擦干净脸,擤了鼻涕,才重新拿起玉玦细细端详,口中笑嘻嘻问道:“我演技如何?” 武夷大为叹服:“小郎君果然天才,演甚么是甚么,只是为甚要做这一出戏?就为给那人看光身子?” 容襄抬脚就踹,怒道:“蠢!这人一身武艺,人又机警,我手里就你寻摸来那几样破烂玩意,哪个有把握留下他?自然要别辟蹊径。”他摩挲着手中光滑的玉玦,笑道:“要留下人,就得留住他的心,留不住他的心,好歹先留住他的东西。信物在我手中,不信他不回来。只要肯回来,我就有本事让他再走不脱,迟早入我彀中。” 得意完了,才举起玉玦,歪着头,带着几分疑惑,道:“只是这人姓萧,为甚会有李家的信物?李家甚么时候有人嫁到萧姓人家过?” 武夷全然听不懂,挠挠头,答道:“大概是多年前的事儿?因此小郎君不晓得?” 容襄摇头,却也知和武夷说这个等于对牛弹琴,便将玉玦贴身藏了,不再提。 萧易出门一路急赶,翻过山到了下个镇子便买了匹马代步,可是今春多雨,便是官道也竟日里泥泞不堪,这让萧易的行路变得分外艰难,马匹常常陷进泥里拔脚不得,逼不得已只得又弃了马,索性仗着功夫攀岩走壁,不避艰险,只挑小路行走,两个月多月路途下来,好好一个俊秀后生居然硬生生混作个小贼模样,好容易赶到太原城外的河东军驻扎之处,已是双臂露肘,麻鞋欲碎,活脱脱一个肮脏小乞儿,守营的兵丁哪里肯让他进去?萧易又不能对个守门的尽说真相,只好尽力求告,终于惹恼了兵士,若非跑得快,几乎招来一顿打。 萧易自然气个半死,万般后悔出门前竟没想到要带个信物,如今完全没法子证明自己身份,可如何才能面见节帅?无奈之下,只能趁着月黑风高,打算半夜溜进军营,但王忠嗣治军极严,太原重镇里里外外经他经营多年早如铁桶一般,萧易虽然一身功夫,无奈不熟悉路,到底被惊觉的兵士们逼在了角落,耳听得满营当当当震耳欲聋的鸣金示警,眼见得几百支火把明晃晃照着自己的脸,晃的几乎睁不开眼,再有若干根染着血气的长/枪指着周身,他连一动都不敢动,苦笑着对闻讯赶来的一位将军道:“节帅,没想到竟然要这样才能再次见到您,恕小人无礼,现如今没法子给您行礼。” 来人正是开元二年为国捐躯的骁将、丰安军使王海宾之子王忠嗣。王海宾阵亡后,皇帝怜其幼子失怙,将其子王训收为假子养在宫中,更赐名忠嗣。王忠嗣少年成名,勇猛 - 分卷阅读3 刚毅,智勇双全,为当世名将,此时已近不惑,身材高大,眉目爽朗,面上虽有多年边境征战留下来的风霜之色,仍不掩其俊秀。 王忠嗣本已歇下,为警示惊起,匆匆赶来,原本以为又是奚人奸细前来探营,此时听着萧易口音却是一口再标准不过的官话,且分外熟悉,分明是故人,便走近几步借着火光仔细打量了一下萧易的脸,蹙眉道:“是你?怎么弄成这个模样?” 萧易不敢动,只将手腕一翻,摊手道:“说来话长,节帅,求您先让兄弟们撤了枪,小人这半天一动不敢动,全身都要僵了。” 王忠嗣挥手道:“此人是我旧识,不是外人,尔等且放手,将这小子带下去梳洗更衣,到我那里问话。” 众将士轰然听令,不由分手便来捉手捉脚,将萧易拖去井边,打了几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将萧易里里外外浇个透湿,又来剥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袍子,萧易先前晓得理亏,不敢太过挣扎,现在终于忍不住,振臂一挥,将嘻嘻哈哈笑着来剥他衣袍的士兵挥开,冷冷道:“某自己会换衣服,你们走开。”一个身形粗大满脸虬髯的大汉取笑道:“又不是娘们,磨磨叽叽好生不耐烦,岂不是叫节帅久等?” 萧易乜他一眼,轻蔑道:“某晓得尔等心意,以为好容易捉到个闯营的奸细,偏偏某并非如尔等所想,尔等一场功劳飞了,因此不忿罢了。可笑尔等只要好好跟着节帅征战,何愁没有功劳,偏偏计较这样小事,哼,如此这般,才是女子行径。” 那大汉大怒,伸手来扳萧易肩头,萧易侧身避过,在那大汉背后顺势推了一把,那大汉立时失去重心,跌跌撞撞向前栽倒,不等众人反应,萧易又伸手抓住大汉背心,低喝一声:“起!”竟将一个百余斤的壮汉硬生生拎起,空中转了半圈,手上用劲,将其轻轻放在地上站稳。 大汉站在那里目现迷茫,一时未能明白究竟发生了甚么,周围人看得清楚,这萧易不光身手灵活,而且神力惊人,不敢再闹,便三三两两站在远处看。萧易自己脱了袍子,将腰间油布包裹取下,擦干身体,又换上一身自带的麻袍,才有胆大的上前引路道:“小郎君请随某来。” 萧易暗笑,这称呼变的倒快,明白在这群人面前一味谦恭可不行,必要用气势压倒才能得他们尊敬,便故意挺胸凸肚,大摇大摆跟在那兵士身后走了。 待进入王忠嗣帅帐,萧易已收起所有故作的轻慢,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求节帅救命!” 王忠嗣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其他人下去。”便亲自下帐,扶起萧易道,“你来此是为了杨慎矜、杨国忠等人联名弹劾皇甫将军和韦尚书之事吧。” 萧易叩头道:“节帅,李林甫弄权,节帅不会不知,我家大人素有才名,为其所妒久矣,遂将我家大人从转运使明升暗降到刑部尚书。年初皇甫将军石堡城兵败,获罪返京,与我家大人同病相怜,偶有来往而已,却仍为奸相所趁。今春上元佳节,皇甫将军与我家大人于景龙观斋醮时偶遇,遂同游赏灯,奸相便指使二杨进谗言,道我家大人与边将私通,今上为其蒙蔽,竟下旨将二位使君缉拿下狱审讯。”言及此,萧易已眼圈发红,勉强按捺住满腔悲愤,续道,“我家大人年逾半百,怎堪诏狱酷吏折磨?现在奸相又在图谋将太子扯进这件事情,一旦得逞,必是大祸!如今诏狱内外消息不通,我等一筹莫展,思来想去唯有向节帅求救,小人晓得皇甫将军素与节帅不睦,但皇甫将军乃国之柱石,节帅更是铁骨铮铮刚正不阿,不会因私怨置大义于不顾,因此斗胆求告节帅阶下,请您务必想法子救救皇甫将军,救救我家大人!这也是在救太子啊节帅!”语毕,已忍不住哽咽出声。 王忠嗣温言道:“别急,且先起身。” 萧易依言起身,眼望着王忠嗣,满脸哀恳之色。 他是真真切切抱着期望来的。权相李林甫昔年一心要扶寿王李瑁入主东宫,没想到太子之位旁落,耿耿于怀,生怕日后太子报复,因此始终在图谋东宫易主。太子之位本就岌岌可危,且太子只比王忠嗣小五岁,早已成年,皇帝越发对其心怀忌惮,如今李林甫为剪除异己,陷害韦坚与皇甫惟明,并试图牵连东宫,太子危矣!可叹李林甫权倾朝野,皇帝又为其蒙蔽,听之信之,如今有实力解开这个局的,想来想去,唯王忠嗣莫属。 王忠嗣乃皇帝假子,且军功赫赫,威震边疆,身兼河东、朔方两镇节度,拜左武卫大将军,在皇帝面前一向颇得宠,是少数几位敢与李林甫抗衡的官员中地位最高者。且王忠嗣与太子幼年在宫中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因此于情于理都不该置身事外。萧易自长安不远千里前来,原本是韦家已无计可出,迫不得已派人四处求援之故,但萧易千里独行,路上却越想越觉得此行大有希望,只要王忠嗣肯为几位使君上书求情,皇帝怎么也要看他几分面子,对几位使君从宽处置,自然也就不会牵连东宫,哪怕大人官职再降几级,也是最佳的结果了。 只可惜,萧易很快又被泼了一盆冷水,今番不是真切的初春井水,却更彻骨冰冷。 王忠嗣的回答,比冰还冷,比石头还硬:“不成,某做不到。” 萧易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萧易自小在韦坚府中长大。其外祖母出身兰陵萧氏,与韦坚之母原是手帕交,当年选为兴王李琰正妃,婚后不久,李琰为武后所杀,大归,生遗腹子,便是萧易的母亲,萧母自幼体弱,乃坐产招夫,却在诞育萧易时因血崩而死,萧父再娶,萧易因此被韦坚收留,自小养在韦坚府中,一向事韦坚如父。韦坚之妹韦氏选太子妃,当然在韦氏出嫁时,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李浚,韦坚做为太子内兄自然与太子挚友王忠嗣熟识。王忠嗣彼时已声名远扬,萧易慕其名,视为楷模,心中早将王忠嗣看作无所不能且品德至臻之人,虽是求告,心中却笃定王忠嗣断不会见死不救,如今听到如此回复,当真如晴空霹雳。 “为甚么不成!我……小人……恕小人不明白!”萧易按捺不住,质问冲口而出。 王忠嗣并未因萧易的无礼而动怒,淡淡问道:“韦家兄弟除了叫你来某处,是不是还派了许多人四处求救?” 萧易滞了滞,道:“节帅明察秋毫。” 王忠嗣又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沉声道:“你也算是半个宫中长大的,某问你,韦家兄弟如此四处求救,掀起偌大声势为韦尚书喊冤,至尊听说了,会怎样想?” 萧易毫不犹豫:“自然会明白我家大人的冤枉,不再受奸相蒙蔽。” 王忠嗣一字一顿道:“然则,支持韦尚书的力量,便等于支持太子的力量 - 分卷阅读4 。” 萧易本是极聪明的人,闻言登时恍然,木立当场,怔怔的竟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萧易忽然翻身又扑倒在地叩头道:“节帅!请赐小人一匹快马,小人不眠不休去拦截其他信使,定不教事态恶化至无可收拾,只求节帅能为我家大人说句话!” 王忠嗣神色不动,目光中却终于有了一丝怜惜:“你纵拼得一死,能拦住几个?” 萧易抬起头,双目垂泪,哀声道:“可是节帅,总要做些甚么,您总要做些甚么!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家大人被冤枉啊!” 王忠嗣声音低沉:“某与太子自幼/交好,某无论做甚么,在至尊眼中都等若太子之意,不仅救不得韦尚书,连太子与某都要牵连进去,某一身不足惜,但太子乃国本,万万动不得。”他摇头,“所以,某,甚么都不能做。” 萧易急道:“太子毕竟是至尊爱子!您又是至尊假子!虎毒不食子,您上书只是陈述事实,出于公心,至尊断不会因此降罪太子与节帅的!” 王忠嗣直视萧易,双目清冷:“当年惠妃之死是为了甚么,你竟忘了么!” 萧易瞬间如坠冰窖。 开元二十五年发生的那场巨变,他怎么能忘?韦坚当时任长安县令,须知长安县与万年县并在一起便是长安城了,所谓长安县令,根本便常驻京师,那场大变,近在咫尺。萧易彼时虽尚属稚龄,那天几乎惊破整个长安城的血光依旧深深刻入他童稚的心。 至尊因武惠妃进言,在一日之内,杀三子。其中,便有当时的太子,至尊曾经的爱妃赵丽妃之子,李瑛。事后武惠妃日日梦魇,终于在同年去世,到死,也没有看到自己的爱子李瑁入住东宫。 其实她永远也看不到。 当今至尊绝不是一位慈祥的老人,更不是一个舍不得杀自己儿子的父亲,他是皇帝。 最是无情帝王家。 萧易浑身颤抖:“因此,因此,节帅便决定丢卒保车,袖手旁观,任由我家大人自生自灭,对么。” “你要这样说,其实,也并没有错。” 萧易握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肉中而不自知,他心下明了,王忠嗣之意已无可转圜,便冷声道:“既如此,小人告辞。”言毕起身便走。 “且慢!”王忠嗣却又出声唤他,萧易绝望之中又生出了一丝希望,飞快转身望着王忠嗣,却听王忠嗣唤小校捧了个钱袋递到萧易面前,温言道:“此去路途遥远,且带些盘费。” 钱袋着实不小,沉甸甸的,看起来所谓盘费只是个借口,更多还是弥补良心不安。 萧易不由大怒,劈手将小校捧着的钱袋打落在地,厉声道:“节帅心意,小人代我家大人心领了!告辞!”说完,再不停留,大踏步而出。 王忠嗣似乎张口欲言,却终于甚么也没说。 萧易踏出帐门,帐外微熹的晨光中站着一员极高大威猛的胡将,手持单刀指着萧易,冷冷的望着他:“小子无礼,还想有命离开么?” 萧易热血上冲,已不管不顾,再不搭话,劈手便去夺那人的刀子。谁知那人看着身大力猛,身手却半点不显笨拙,与萧易斗在一处,四尺长厚背大刀刀光闪闪,处处不离萧易要害。 萧易冷笑,虽然赤手空拳,却丝毫不惧。这人铠甲鲜明,显然在唐军中身居高职,用的刀子又如此之长大,必是马上战将无疑。这样的人再厉害也有个致命的缺点,便是下盘不够灵活,因此萧易压低身形,辗转腾挪,招招奔胡将的下盘而去。 那胡将果然应付阙如,不数招已微显狼狈,只是仗着武艺精熟,勉强招架。 双方争斗,一个是闯营的无名小子,方才还在帐中对着自家大帅大呼小叫,另一个是自家的将军,周围兵士们看着不好,纷纷持枪挺上,在战团外层层围住,只等萧易露出些许破绽,便是万枪穿身。 便在此时,帐中却传出王忠嗣沉稳如恒的声音:“哥舒,放他走。” 那胡将一怔,但既是王忠嗣出言,他无有不服,恨恨跳开道:“也罢!既是大帅有令,你便走罢。” 众兵士发一声喊,已团团围上,枪尖寒光闪耀,指着萧易喝道:“大帅有令,尔速速离开!”喝罢,轰然一声,让出一条道来,任由萧易离开。 萧易环视一周,又望了那胡将一眼,拱手道:“这位必然是哥舒将军,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小人适才得罪,谢将军不杀之恩,小人这便告辞了!”说罢,忽然握住离自己最近的两支长/枪用力往怀里一带,持枪的兵士事出突然,慌忙回夺,萧易已借着二人回夺之势借力下压,纵身跳起,踩在长/枪上又纵身一跃,跳上一名兵士肩膀,那兵士连忙去抓他脚,却哪里抓的住,萧易便踩着团团围在一起的兵士肩膀,一路跑出圈外,落地后足下不停,又急冲出十数丈,却已到了营门。那胡将哥舒翰是个直性子,对萧易的身手也是大为佩服,便大声问道:“你叫甚么?” 萧易回首挑眉道:“在下萧易。风萧水寒之萧,千金不易之易!” 作者有话要说: (唐代“大人”一词多半指自家的家长,下人管自己家的家主一般叫“郎君”,官员正妻称“夫人”,普通人的妻子称“娘子”,底下人当面对皇帝的称呼可以是“大家”“陛下”什么的,背地里提起皇帝可以用“至尊”、“圣人”什么的。官员之间往往是互称官职的。我懒得细查,就通用使君这个敬称了) (天宝三载到至德二载用载不用年,这是玄宗想出来的,复古,有点你看我能和尧舜比肩的意思在里头,从这一点就能看出这位皇帝此时已经飘了。后来安史之乱中肃宗匆匆忙忙在灵武即位没顾上改旧制,到至德二载年末要改元的时候终于想起来,觉得载这个字不能乱用,你看安史之乱了吧……于是宣布明年不用载了,还用年,也就是说下一年是乾元元年。之后再没人折腾这个幺蛾子。) ☆、赐死 第一章 韦氏兄弟为救乃兄,四处求告,甚至在上书中言道太子可为韦坚作证,证其无反意。此举终于惹怒了玄宗。 玄宗毕竟已经年老,是个已失去了几个儿子的老人,他现在只想享受盛世荣光,只想在这样的荣光中,安度晚年。有歌舞、醇酒、美人相伴,他已心满意足,再不想生出甚么变故。所以,他明知道李林甫要扶持的是寿王李瑁,明知道自己立李亨为太子后,李林甫与李亨不和,想尽一切法子要扳倒太子,但他既不想动李亨,也不想动李林甫。 两个人这样争斗不休,恰好形成微妙的平衡,谁都要尽力讨好自己,谁都无法一方坐大,对自己形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玄宗很满意这样的平衡。 李林甫指使二杨诬告韦坚和皇 - 分卷阅读5 甫惟明一事,玄宗其实心知肚明。韦坚没有反意,皇甫惟明同样没有反意,但一个显贵,一个边将,都与太子关系密切,却天天凑在一起,也的确让玄宗心生反感。当年自己是如何起事的?这些人,便不知道收敛一些?也确实要好生敲打敲打这个貌似老实的儿子。 何况皇甫惟明攻石堡城无功,损兵折将,也让玄宗甚是恼怒。虽然明里未曾多加责备,只是削了皇甫惟明的军权,留他在京中任个闲职,但玄宗心中却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大唐与吐蕃边境的石堡城,是吐蕃依三面断崖、一条窄径而筑成,其目的就在于扼守青陇,控制河湟,是进军河陇的必经门户,对于大唐,则是扼守河西走廊的咽喉要塞。因此多年来都是双方必争之地。 石堡城在大唐与吐蕃之间多次易手,原本玄宗对之也并非势在必得,可是开元十七年春,当时的朔方节度使李祎奇袭石堡城,从此牢牢固守这座坚城长达十三年,到开元二十九年年末,却又被吐蕃攻占。这让玄宗非常恼怒。 在国内安定、百姓丰足、万国来朝、对外战事也节节顺利的今天,这样的失败对于玄宗是不可容忍的。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夺回石堡城,想着雪耻,可是皇甫惟明忝为大帅,竟然几次都失败了。 所以,他原本就该杀。 可是杀了皇甫惟明,韦坚也得杀,杀了韦坚,太子就一定会被牵连进来。 为了太子,他勉强饶了这两个人,贬官而已。下制书,借口韦坚因谋求官职地位,存有野心,贬为缙云太守;皇甫惟明因为挑拨离间君臣之间的关系,贬为播川太守。 可是这个越老越不懂事的韦坚,为了脱罪,竟然将太子拉下了水。这让玄宗怎么能再忍? 于是韦坚再贬江夏别驾,他的两个弟弟,韦兰、韦芝流放岭南。 太子李亨为免株连,立即将韦妃休了,并表示绝不以亲废法。韦妃一夕之间被打落凡尘,她不能似普通人家大归的妇人一般再嫁,天家的儿媳,即便被休,也永远属于天家,她别无选择,只有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 然而韦妃在韦氏一门中,还是幸运的那一个。 李林甫为斩草除根再进谗言,虽然他所谓韦坚的朋党,已经被玄宗打压的差不多了,因此皇帝其实已不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但李林甫话语中的四个字打动了多疑的皇帝。 除恶务尽。 韦坚因此流放临封。 这一切,都发生在区区数月之内。 萧易以为,这已经是苦难的尽头。 他从太原返京途中听说韦坚贬官缙云(今浙江丽水),于是匆匆赶赴缙云,还未抵达,又听说韦坚再贬江夏(今湖北武汉),于是再折往江夏,之后,是临封(今广东临封)。 数月的日子,萧易自己都不晓得是甚么支撑着他如此往返奔波,万里追随。 终于抵达临封,已是当年深冬,看到憔悴衰老到几乎认不出的韦坚那一刻,萧易便已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就此人事不知。 自小习武,几乎百病不侵的萧易病了,一场大病,缠绵一冬。 即便卧病,即便生活凄苦,即便韦家已无权无势,但能和韦坚在一处,能经常看到那张苍老憔悴却无比亲切的面孔,萧易的心还是迅速安定了下来。 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这个在他心中等同于父亲的人只要活着,他便还有家,他完全无法想象失去这个老人的那一天。 他并不知道,就在第二年的春天,李林甫为斩草除根,奏请玄宗后,派出酷吏罗希奭前往韦坚兄弟和皇甫惟明以及其他让李林甫有所忌惮的贬官流放地,将他们全部赐死。 如果只是赐死,或许还不是那么可怕,可是罗希奭残忍之处就在于,他从来不会让人轻轻松松的死。 昔日宰相李适之听说罗希奭要来,自饮毒酒而死,他曾任朝廷卫尉少卿的儿子李霅(音闸)想扶柩返乡,却被罗希奭截住,活生生杖杀。 “州县且闻希奭到,无不惶骇。”这一路上,在他的手中死了太多人,太多太多曾经的显贵高官在这个酷吏手中受尽折磨和屈辱而死。 其实罗希奭还在路上时,韦坚已听说了这个人,和这个人一路上所做的事情,他已认命,只求不牵累家人。他知道自己的家人受自己卵翼多年,都已柔弱不堪,覆巢之下,只会惊慌四散,却绝不会有甚么勇气反抗既定的命运。 但萧易不同。 萧易自幼丧母,父亲弃他如敝履,这许多年竟仿佛从来不曾有这个儿子。被韦坚收留后一向事他如父,且孺慕至深,这已足够让他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死。 偏偏这个孩子率直、热情,通晓武艺还有一身少年人独有的倔强与傲气,倘若罗希奭来时,萧易一时控制不住做了甚么惊天动地的傻事,不仅救不得他,反而会连累萧易自己和韦家其他那些原本可以不死的人。 韦坚自流放临封,一直郁郁寡欢,每日枯坐家中,家中人对此颇感忧心,却不晓得如何劝慰家主,在这一天,韦坚却忽然一反常态,要下人召集了家人一起用餐,准备了如今对韦家来说很难得的佳肴美酒,席间还温言与家人说笑,甚至唱了一首曲,还跳了一支舞。 家人都道家主终于想开了。一家之主能够振作起来,这家人就不会彻底沉沦,因此家人都很高兴,韦夫人也被劝了几杯,不等散席便支撑不住,让儿媳扶着入内歇下了。 萧易还在病中,因此未曾列席,其他人都离开后,韦坚提起一个早已备好的食盒,来到萧易的房间。 食盒中是几样萧易爱吃的菜,虽然已冷了,味道依旧很好。韦坚还带了一小瓮酒,与萧易倒了一小盏,温言道:“虽在病中不该吃酒,但这是紫苏酒,紫苏解表散寒、行气和胃,可以御寒。如今家里艰苦,炭用不足,被衾亦薄,此地入冬便潮湿阴冷难耐,此时尚属初春,依旧阴冷的厉害,吃一盏紫苏酒,对你的身子还有些裨益。” 别说是对身子有益的紫苏酒,便是此时万万不能吃的烈酒,但凡韦坚给他的,萧易一样甘之如饴,此时早慌忙坐直接过酒盏,道:“不敢当,不敢当,哪里能劳动大人倒酒!” 韦坚笑道:“你与我拘礼作甚,今日难得有好菜,陪老夫吃杯酒。” 萧易自然无有不从。他酒量虽不甚大,但这一小翁酒通吃下肚应该也没甚么问题,不过大约是病了这许久,身子虚弱,又许多日子滴酒未沾,与韦坚对酌了一会,竟微微有些醉意。 韦坚微微一笑,道:“毕竟是个孩子,吃些酒就不成了。”他站起身,轻轻抚摸萧易的头,道,“歇了罢,入夜了,太冷,被子定要盖严些,莫吃了寒,病情又反复。” 萧易只觉头顶的 - 分卷阅读6 手干燥温暖,勉强忍住没有像小时候那样顺势在这手心中蹭蹭,却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天真的如同多年以前。 大人今天看来是真的心情好,定是想出了甚么法子解决此时的困境罢。 大人聪明绝顶,从来没有甚么事情能难倒大人。 只要大人肯振作,刀山火海,我都跟了他去。 这样想着,萧易慢慢陷入了梦乡,嘴角仍挂着那抹天真甜蜜的笑。 韦坚轻轻替他掖了掖被角,提起食盒,离开了。 半夜,韦夫人口渴,唤人端水,却无人应答,才想起如今已没了贴身仆从,借着微弱的星光环目四顾,房间中,只有她一个人。 伸手摸摸床榻的另一半,冰冷。 韦夫人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起身唤道:“阿郎?” 无人应答。 韦夫人披衣起身,推开房门,树影婆娑,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音,树影那边的书房,一灯如豆。 韦夫人心下奇怪,韦坚怎么如此深夜还在书房?她走过去,敲门,门却是虚掩着的,随着她的动作,吱呀一声,开了。 清冷的月光自窗棂照进来,将一条人影拉得老长老长。 甜梦中的韦家人被一声划破寂静的巨大哀鸣惊醒,急起循声找去,便见韦夫人扑倒在书房门口痛哭失声,头发散乱,而韦家家主,正在书房的房梁上微微摇晃。 老夫人的哭声暗哑到几乎无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哭声中莫大的伤心和绝望。韦家几个儿子则远远没有乃母那样伤心,看到父亲选择了这样一条路,心中纷纷涌起的念头却是寻找遗书——虽然韦坚被贬官流放,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韦家的家底依旧是厚实的,没了家主,唯有尽快找到仅剩的那些财帛才能管得后半生温饱,此时此刻哪里能将心思全部用来伤心? 于是一群人看似悲痛万分地将韦坚自房梁上解下来,看似纷纷伤心欲绝一般伏地大哭,眼睛却滴溜溜在房中四处逡巡——其实他们并不用十分费力去寻找,遗案上躺着,封皮上明晃晃三个大字:绝命书。 手最快的是韦家次子,他抢过去抢先拆开,这果然是韦坚的遗中先是说明自己为甚么自尽,然后便提到了家中余财收藏地点,还说到务必过几年再取出来使用,起码五年内家用尽量简朴,防备奸人觊觎。并将余财一一做了分配,韦家诸子及夫人姬妾均有提及,却独独没有提自小在家中长大,几乎便等于韦家儿子的萧易可以分到甚么,关于他,只有一句话,保护韦家长子,使其得以扶柩北归。 没有任何利益,只有责任。 韦家诸子以为,看到这样的遗书,萧易大概会失望,会愤怒,会拂袖而去,再也不和韦家来往。可是韦家现在的的确确需要萧易这样武功高强且忠心耿耿的人镇住场面,不然即便罗希奭不动手,也难保家中有些人因为家主故去而心生恶意,所以韦家长子做主,将遗书略改了改。 当然,财帛还是舍不得给萧易太多,能够让他不至于一无所得也就够了——他毕竟只是韦坚收养的孤儿,无名无份。 弄完这一切,他们才发现乱哄哄闹了这半天,阖府上下诸人都如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连襁褓中的幼儿都已被吓得哇哇大哭,萧易竟然还未出现。 派人去叫,发现萧易竟然醉卧在床,沉睡不醒,仆人们想了很多法子居然都没办法叫醒他,报给老夫人,老夫人只是哭,甚么也没说,韦家长子却不耐烦了,喝道:“甚么当口!居然还吃酒吃到酩酊大醉!大家都到了,只差他一个,抬也要把他抬来!” 萧易被抬来时依旧在沉睡,嘴角留着一抹微笑,甜蜜,满足,带着希望。 这抹微笑此时此刻在韦家诸人眼中看来简直刺眼极了,于是在韦家长子授意下,终于狠狠心往萧易头上泼了一盆冷水,在这早春寒冷的凌晨,一盆冰冷的,刚刚打上来的井水。 萧易受此一泼,一个激灵便醒了,睁开眼睛,眼前是韦家长子已满是不耐的脸,然后是一句冰冷的话:“家父去了,悬梁,大家都到了,只差你一个。” 短短一瞬间,萧易眼中尽是迷茫,然后是震惊,再之后是不信,继之便是一个打挺跳起,扑出人群,冲向那个被震天哭声围住的所在。 没有人打算挡住他,可是也没人打算为他让路,萧易明明还是病体,明明在昨日还虚弱不堪,此时此刻却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如猛虎出闸,将挡路诸人无论是谁,一一大力拨开,几个跪在那里的孝子贤孙不留神竟有被他拨得原地转了个圈才摔倒在地的。 待好不容易费力爬起来,很有些人想破口大骂,也很有些人想将这个无礼的小子教训一顿,家主新丧,怎容得他如此大闹?可是他们都被萧易接下来的反应惊得忘记了他方才的无礼。 萧易推开众人,扑倒在韦坚尸身旁,望着尸身已变形变色的面孔,怔怔地一动不动,仿佛魔怔了一般,但面色瞬间已红得可怕,过了片刻,突然用力一捶胸口,大喊一声:“痛死我也!”便是两眼一黑,一口血箭喷出,跌倒在韦坚脚边,韦坚胸前衣衫被染得斑斑点点,俱是血痕。 老夫人颤巍巍抬起头,已哭得昏花的双眼慢慢扫视着四周,最后终于定在萧易身上,她慢慢挪过去,伸出手,将萧易的头抱在怀里:“小易……小易啊!!!”话音未落,已放声大哭。 萧易在老夫人怀中悠悠醒转,整个人仿佛受伤的野兽,在韦坚脚边蜷缩如虾,牢牢抓住尸身衣衫一角,泪水连珠般簌簌落下,目光却死死盯着在场诸人,口中一声甚过一声,如同自心底喷出的哀鸣:“为甚么……为甚么……为甚么大人,会寻短见?为甚么?你们谁能告诉我,究竟是为甚么!为甚么啊!” 声声询问如杜鹃啼血,竟让在场诸人无不心惊。韦家长子走上一步,将韦坚遗书展开放在萧易面前,道:“你自己看罢。” 萧易一目十行扫过全文,目光最后牢牢钉在三个字上,他一字一顿念出声:“罗……希……奭!” 罗希奭! 韦坚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却拖了很久,罗希奭到临封时,还来得及到灵前看看韦坚最后一眼,顺便验明正身。 确实是韦坚,无疑。 罗希奭看着韦坚那张老脸忍不住恨恨呸一声:“老东西,算你死得快。” 最关键的人已经死了,罗希奭没兴趣对韦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下手,只将注意力转到韦家资财上,着人彻底查抄了韦家上下,搜到的田契字画并金银玉器果然不算少,让他心下很是满意,再四处寻摸一圈,见再无甚么好处可拿,便拂袖而去。 萧易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冷眼旁观。罗希奭搜走的资财是他做主取出来,特意放 - 分卷阅读7 在那里的,里面小部分是韦家诸子打算分给萧易的那些,大部分则是萧易勒逼他们交出来的。 “罗希奭此人性极残忍,此番前来本是要来折辱杀害大人,如今大人自尽,罗希奭必然会失望,如若在资财上不能让他满足,他定会将愤怒发泄在韦家其他人身上,到那时,别说家产不保,性命已将堪忧,因此无论如何也要用财帛填饱罗希奭。”萧易冷冷道,“小子有言在先,各位小郎君现下若舍不得钱帛,到罗希奭下手杀人时,休怪小子帮不上甚么。舍命还是舍财,请各位斟酌。” 这也是大人的意思,萧易心道。他心中冷笑,以韦家诸子之才智,原本也没法子明白大人的心思,因此没必要和他们说这一层,只教他们乖乖听话,能让自己完成老大人的嘱托便好。 确实,韦坚的遗书中只说让他保护韦氏长子扶灵北上,却只字未提如何应对罗希奭,须知李适之殷鉴不远,即便韦坚自尽,以罗希奭的性子,也不会轻轻绕过韦家上下,难道让萧易以一己之力去傻乎乎的反抗?韦坚太清楚自家儿子们的心思,也太了解萧易。他明知道儿子们绝不会主动舍财,也明知道萧易绝不会贪图韦家一丝一文。倘若他在遗书中明说要让萧易主持大局,让他将部分资财献与罗希奭,余下分给诸子,诸子定然不乐意,必然会趁着萧易未醒,将遗书私藏。如今这样写,诸子为了让萧易肯卖命,反而会私改遗书,小小分给萧易一些钱财,萧易却可趁着这个机会掌握家中财产多寡,从诸子手中逼出足够给罗希奭买命的财帛。诸子自然舍不得,可是他们改过的遗书在先,家中资财萧易是有份的,一旦萧易将自己名下的先尽数拿出来,再要求他们献财,比诸子要献出所有给罗希奭的资财要容易的多。 人总是这样,当有人比自己更吃亏的时候,自己稍稍吃那么一点点亏,似乎便不再那样难以接受。 大人对人心的把握,其实早已炉火纯青,但即便是如此睿智的大人,依旧逃不脱李林甫的罗钳吉网。 想到这里,萧易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却硬生生忍住了。 扶灵启程北上时,已春暖花开,一路虽然每多险阻,所幸举家安好。在长安西郊外的户县一个不打眼的小农庄里安顿好韦家上下,又与韦家长子独自前往长安万年县,不声不响将韦坚归葬韦氏祖坟之后,再趁夜离开。返回户县当晚,萧易便离开了韦家,临行前到老夫人处辞行,磕了三个头,道:“小子要去投军,不能再在夫人膝前尽孝,请夫人原谅小子不孝!” 韦夫人伸出手轻轻抚摸萧易的头,柔声道:“小易,你是个好孩子,此去千万记得不要再想法子给大人鸣冤,李相势大,他在世一日,大人的冤情便一日不能得申,反而会牵连你。大人泉下有知,也定然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否则便不会在那晚刻意用药迷倒你,你要明白大人的心。” 萧易捧住老夫人衰老干枯的手将脸埋了进去,热泪滚滚而下。 这世上除了大人,便只有韦夫人是真心爱自己的,韦夫人已如此衰老,今日一去,只怕便再无相见之日。何况自己要去做的事情,还是九死一生的事。 今日一别,其实,便是永别。 其实临行前还有一桩事未了,萧易站在山头远望长安城的灯火,不晓得那个自称萧瑟的少年是否还在湘泉山庄?他回来后已暗暗打探过了,那个庄子的主人并不姓萧,姓李。 那是晋城公主的产业。 李唐朝廷向来胡汉杂糅,许多胡人甚至异国人在大唐任职。晋城公主原是李唐宗室之女,开元十五年封晋城公主,下嫁前朝遗贵,时任青州刺史的鲜卑慕容氏后人、索卢侯慕容知廉,晋城公主诞育一子一女后便自青州返回长安,常居于此。 武惠妃去世后,至尊一直郁郁不乐,因此广选后宫,开元二十九年,晋城公主长女入宫,封才人,却始终未得多少恩宠,到如今,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慕容才人的圣宠就更谈不上了。至于晋城公主的儿子,大名叫做慕容襄,据说自小玉雪可爱、聪明伶俐,小时候随母入宫面圣,至尊都曾抱在怀里赞过,长大后却变得顽劣不堪,抢男霸女,白日宣淫,且荤素不忌,典型的纨绔子弟。 那个少年,是否便是慕容襄?母亲留下的信物尚在那少年手中,必然是要取回的,只是迁延日久,不晓得那个少年是否会顺顺当当将玉玦还给自己? 以萧易直来直去的性子,本该直接上门求见,但这阵子跌遭大变,萧易也变得谨慎了许多。回忆起当日之事,处处蹊跷,因此留了个心思,没有去湘泉山庄找人,反而在长安找家客栈住了下来。 他自小在长安长大,此地大街小巷里坊街市无有不熟,选的客栈正在晋城公主府邸后门附近,这里每日有大车拉着菜蔬果品等出入府门,管得便不太严。耐下性子观察十数日后,萧易终于等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个子不高,圆脸,常带笑,没有错,正是那个叫武夷的小厮。这小厮很明显是那少年的贴身仆从,他在这里,那少年九成便是这府里的人。 其实武夷屈尊跑来这里,原因无他,小郎君又忽发奇想,才入夏就要吃冰雪元子,偏偏家里规矩大,这个时候冰窖的冰还不能动,只能去外头找,因此武夷才特意来叮嘱采办,务必要给小郎君寻些冰回来。正说话间,却听旁边一个下人凑过来禀道:“执事,门外有人求见执事。” “见我?”武夷很是奇怪,自己平素跟着容襄,极少独自出门,因此也不认得甚么人,怎会有人要求见自己? 他走到门外,却见门外立着个垂髫童子,见到他出来,问道:“哥哥便是武夷么?” 武夷见他年幼,不以为忤,笑道:“我便是,你找我何事呀。” 那童子自怀中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布,递过来道:“有人送信给你。”待武夷接了,拔腿便走。 武夷心中诧异,打开麻布,却见上面一行字:“项王失机,百年难归。明日午时,明德门外,十里长亭,恭候君驾。” 武夷一头雾水,这块布条上每个字他都识得,偏偏合在一起却不晓得究竟在说甚么,只看得懂好似是个约请。他心下明了,以自己这点学识,这般云山雾罩的必然看不懂,因此投书人约的必然是能看懂的人,便将布揣在怀中,去找容襄。 作者有话要说: 罗钳吉网,语出《资治通鉴?唐玄宗天宝四载》。“李林甫欲除不附己者,重用酷吏罗希奭、吉温,二人皆随林甫所欲深浅,锻炼成狱,无能自脱者,时人谓之‘罗钳吉网’”。 慕容知廉确有其人,据说也的确是隋朝名臣慕容三藏的孙子,不过他在唐代只做个小官儿,也没什么侯爷的称号。真 - 分卷阅读8 正的索卢侯是慕容三藏他爹慕容绍宗,这人在历史上还是颇有些名气的。我这里完全没有考虑史实,纯粹乱用官职封号,别介意哈 ☆、玉玦 第二章 容襄披头散发正在屋子里生闷气。 上个月阿爷从任上送来十几匹好马,个高腿长膘肥体壮毛色光亮,看得他心痒的要死,便央着阿娘要骑着玩玩,哪怕只是在院子里呢?阿娘被磨的没法子,好不容易同意了,他兴冲冲跑去马厩,直奔早瞧上的那匹。这匹马个子不是最高,但通体乌黑,流线极美,年口又小,力气又足,跑得又快,是这群马里最好的,谁知不等容襄翻身上马,这匹臭脾气的小黑马抽冷子就踹了他小腿一脚,这一脚好重,痛得他死去活来。阿娘赶紧请了太医院的人来及时诊疗,小腿虽然没断,但也伤到了骨头,肿起老高。阿娘命人将当时为他牵马的人狠狠打了一顿给他解气,他也没真心怪那马童,见那孩子被打得可怜,还替他讨了句饶。但这一伤就是两个多月不得出门,还要戒色戒酒,实在是闷杀人。 人闲便生事,他闷在家里的日子,武夷就苦了,容襄简直是将满肚子的不如意都写在脸上,武夷跑前跑后,还要安抚容襄越来越糟糕的脾气。这回容襄在刚入夏,天气还极凉爽的时候就吵着要吃冰雪元子,一看便是故意生事,武夷立刻借口找冰,麻利趁机躲了出去,久久不回。 容襄百无聊赖,想起身去窗前坐坐,头发还散着,他也不叫人,一只脚蹦啊蹦,蹦到镜台前自己梳头,结果梳来梳去都绾不起个没有杂毛的发纂,气的他一把摔了梳子。这屋里除了武夷,原本也有其他小厮任他使唤,此时都在门外大气不敢喘的候着,但容襄就是觉得委屈,所以更生气,散着头发坐镜台前头,只觉人世间只有自己最惨,还没人安慰,火气简直要把头发一根根都顶得立起来。 武夷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个景象,站在门口,脚下如同灌了铅,一步都不想往里迈了。 容襄在镜子里瞥见武夷,啪得一拍桌子,转身喝道:“怎得去了这么久!” 武夷陪笑道:“启禀小郎君,只因现下还不到时候,各大冰库都没启封呐!只能着人逐家问,因此耽误了。” 容襄冷冷道:“听这意思,是找来冰了?” 武夷安抚道:“小郎君莫急,小的已找人一家家问,找是一定能找来,只是没有那么快。” “也就是说,你只是去吩咐了一声。”容襄表情不善,“就去了这么久?” 武夷看出不对,情知容襄现在心情不好,说甚么都错,索性不解释,装傻道:“哎呦,小郎君真是明察秋毫!小的去外院吩咐完找冰的事情,原本是立马要回来侍奉小郎君的,却在门口碰到个人,给小的递了一封信,里头文字跟哑谜一样,小的看来看去也看不懂,想着小郎君学问大,小的想破头也想不通的事情,在小郎君这里一定易如反掌,所以赶紧拿来请教小郎君啦。” 容襄果然被他勾住了心思,好奇道:“甚么信,拿来我瞧瞧。” 武夷自怀中掏出那块麻布,双手捧着递过去。容襄接过,一抖手打开,见上头一行字:“项王失机,百年难归。明日午时,明德门外,十里长亭,恭候君驾。” 字迹大开大合,尤其“十里长亭”的“亭”字,最后一笔极长,简直要飞出去。 容襄微微蹙眉:“这信,谁给你的?” 武夷答道:“是街上的小儿送来的,府里谁也不认得。” 容襄轻轻摩挲着粗糙的布面,喃喃道:“项王,当是指楚霸王,失机……项王最不该的失机,应在鸿门。百年难回……百年难回……百年……百年……”他苦苦思索良久,忽然抬头,双目一下子亮了起来。 “是玉玦!萧易!” 武夷挠挠头:“小郎君说的必然不会错,可小的听了答案还是想不明白,小郎君能不能给解释解释?” 容襄笑骂道:“呸!想得美,叫你多读些书,你偏不听,自己糊涂去罢!”他一转念,又道,“开春做了几套衫子,里头有一件纯白的还没穿过,你给我找出来。” 武夷劝道:“小郎君,天时还早呢,那件衫子忒薄,当心受了寒。” 容襄不耐烦:“叫你找你就找,恁多废话,再啰嗦,割了舌头!” 武夷吐吐舌头,不敢再劝,依言去了。 容襄要出门的消息迅速传到了晋城公主耳朵里,对这个儿子,她是又爱又气。容襄自小聪敏,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一学便精,偏偏死活不上进,镇日里吃喝玩乐不务正业,大人在任上离得远,更是疏于管教,自己这个当娘的每次下定决心要管,看着儿子那张俊秀的脸,想起小时候的玉雪可爱,责备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这回容襄太淘气,竟伤了腿,晋城公主才下定决心,要好好收收容襄的性子,因此接到消息,便带着人急匆匆赶过来。 结果公主心急火燎赶到容襄这里,却看到容襄穿着一件天青色的衫子,正乖乖坐在桌前读书,肩膀平直,腰身笔挺,侧影在阳光映衬下,美的简直不像话,公主的心立刻软了。 这孩子,明明如此乖巧,谁胡说八道他要出去乱逛的。 公主横了报信的人一眼,那婆子忙解释道:“老奴也是听说,那个武夷在给小郎君找出门的衫子。” 公主念她素来忠心,也不多加责怪,轻声道:“莫要听风就是雨的,襄儿今番吃了教训,分明懂事了不少。” 那婆子心中暗诽,口中却应道:“公主说的是,小郎君真是长大了,竟懂得读书上进了。” 公主哼一声:“襄儿素来读书读得好,只是往常静不下心而已,如今看,伤了腿不能乱跑竟是件好事,谢天谢地,他总算能坐下来。” 那婆子素来在公主身边伺候,深知她的脾气,忙附和道:“是,是,老奴失言,小郎君打小就聪敏好学,都是他身边那些小厮不好,把小郎君带歪了。” 公主冷笑道:“这话不假,那个武夷,天天寻摸些不清不楚的东西给襄儿,道我不晓得么?只是看在襄儿着实喜欢他的份上,没收拾他罢了。” 那婆子自诩得计,也知说多错多,便不再继续鼓动。心中暗暗得意,武夷小儿,叫你天天摆架子,我家女儿要进来伺候小郎君,公主都准了,你却给我拦了下来,老娘说多少好话都不答应,这回叫你落在老娘手里,看老娘不想法子剥了你的皮。 她在那里暗暗发狠,脚下却没停,小心翼翼托着公主的手,随公主进了容襄的屋子。 武夷早上来叩头,公主眼角都没夹他一下,只望着容襄道:“乖乖吾儿,腿可还痛得狠么?怎得不在榻上好好将养,早早下地作甚。” 容襄 - 分卷阅读9 闻言,连忙回头,笑道:“哎呦,阿娘来了怎么小子们也不通报,该打!” 公主微笑道:“是我不叫他们声张的,要悄悄看看吾儿乖不乖。” 容襄搁下笔,扶着桌子转过身,拱手道:“阿娘,儿子腿伤了不能全礼,阿娘莫怪。” 公主见儿子乖巧的模样,心简直都要化了,连忙抢上几步搂住容襄,心肝肉的喊了几声,心疼道:“腿还没好利索,可别累着了,赶紧回榻上歇歇!” 容襄抬着脸,笑道:“好得差不多啦!已经不痛啦!在榻上躺久了浑身骨头疼,才叫武夷伺候我起来梳洗更衣,好好读会子书。” 公主瞟了旁边婆子一眼,意思很明显:“看你,误会我儿子了罢!” 那婆子忙陪笑:“小郎君越大越懂事啦!公主好福气!”眼睛却四处睃着,找寻可疑的蛛丝马迹。 容襄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瞒着旁人,准备之周全从来都让武夷叹为观止,若能让她这么随便看看能看出端倪,也便不是容襄了,自然全无破绽。 公主又和儿子亲亲热热说了会子话,终于被容襄哄走。 公主前脚走,武夷后脚简直要瘫倒在地上,叹道:“小郎君神机妙算,你怎晓得公主会忽然跑来瞅瞅?” 容襄轻轻一笑:“府里上下多少只眼睛盯着我呢,有要讨好阿娘的,有要讨好阿爷的,有要取代你到我身边做事的,还有……”他笑容转冷,“还有那些不开眼想借道的。这几天我一犯懒,他们便一一都跳出来啦,就你这个笨蛋,全然不觉。” 他不愿在这个话题多说,话锋一转,道:“明日辰时出门,你提前准备好。” 武夷发愁道:“小郎君的腿还没好透,贸然出门,万一伤转重了怎么办。” 容襄骂道:“我的腿,我会不晓得轻重?原先不出门,是担心这副一瘸一拐的模样会被人笑话,又不是我动不了。” 武夷奇道:“明日,小郎君就不怕一瘸一拐被人笑话了?” 容襄大怒:“所以我才叫你去找辆帷车来!你道我很乐意给人瞅见么!” 武夷缩了缩脖子,却还不服气:“可小郎君总不能坐在帷车上见那个萧易罢,帷车可驶不进亭子,还不是要一瘸一拐见他。” 容襄嘿嘿一笑:“那个萧易嘛……一瘸一拐见他才好。”说罢挥手道,“去去去,休要废话,赶紧准备去,再走漏风声,我便当真割了你的卵子送入宫伺候我姐姐去。“ 武夷领命去了,容襄却又一头钻到榻上,拉开头顶隔板,摸出个丝囊打开,里面正是萧易留下来的玉玦。他摸出玉玦端详了一会,却又放了回去,转手在隔板后头又摸出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个白玉壁——玉质温润清亮,更胜萧易的玉玦——塞进了怀里。 当夜无话,第二日,萧易早早到了明德门外,却没有直接去长亭,而是在离亭子不远的露天酒肆里坐着吃些茶酒点心,宽大的帷帽遮住头脸,衣衫敝旧,背着破包裹,俨然路人。 毗邻官道,来来往往的人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却始终没有容襄的影子。萧易慢吞吞吃着点心,也不着急,等到巳时过半,自城中方向碌碌驶来一辆帷车。开始萧易也没有在意,来来往往的同样车子实在是太多,不过当这辆车在亭脚站住,车上下来一个青衣小厮后,萧易却不由自主挺直了腰,目光透过帷帽的缝隙,牢牢盯住那个小厮。见他下车后四处张望一圈,又进了亭子找了一圈,亭中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坐着歇脚的旅人,便又出来,将头钻入帷车,似乎和车中人说着甚么,车中人伸出一只手挑开帘子,露出半张脸向外眺望。 萧易再无怀疑,长身而起,摸出几枚通宝拍在酒桌上,便往那辆帷车迎上去。 容襄也看到了向自己走来的这人,只是认不出是否萧易。见这人越走越近,却在距离车子三步远的位置停下,拱手道:“车中可是萧瑟萧小郎君?” 容襄认出萧易的声音,连忙挑开帘子探出大半个身子,笑道:“是啊,正是我,你回来啦。” 萧易一拱手,道:“在下冒昧,将小郎君请到此处,实有不得已之处,小郎君不以在下卑鄙,屈尊来此,小可不胜感激。” 容襄笑容可掬:“你能回来找我已经很好啦,至于在哪里见面,半点不重要。不过这里灰土好大,又乱得很,你上车来,咱们去别处坐坐,安安静静说几句话可好?” 萧易警觉道:“那倒不必。先前在下冒犯了小郎君,彼时身有要事不敢耽搁,留下家母遗物为质,约好来日前来领罚,只是俗务缠身未能及时返回,还请小郎君见谅。今日约请小郎君来此,正是恳请小郎君赐还家母遗物,如有怪责,是打是罚,一并领受。” 容襄似笑非笑,看着萧易,却不说话。 萧易给他看得心中发毛,连忙补一句:“如小郎君要在下这条命,原也是不惜的,只是在下还有大事未了,还……”不等他说完,容襄已笑出声来:“萧郎说的好笑话,我要你的命作甚?只是当日一见如故,日日夜夜盼着萧郎归来,真是望眼欲穿,如今好容易再见,所以要和萧郎找个静处好生说说话,以解我相思之苦。” 萧易背后冷汗都下来了,这都甚么和甚么啊,甚么萧郎,甚么相思,这少年难道其实是个女子?可是这少年虽然面白无须,模样俊秀,但胸口平坦,颈有喉结,声音也是清亮的少年音,哪里都不像女子啊! 容襄注意到萧易的视线走向,晓得萧易误会了甚么,肚子里好笑,面上却楚楚可怜道:“其实我今日来见你当真不容易,前日里腿才折了还没好,车里颠簸了两个时辰,现下又开始疼啦,也确实想找个干净地方歇歇脚。” 萧易心中起疑,道:“腿折了可容不得这样颠簸往返,在下略通医道,请允许在下为小郎君看看?” 容襄大方道:“萧郎懂医那是再好不过,赶紧上车来帮我看看,这腿是越来越疼啦。” 萧易透过拉开的帘子扫视了车内一圈,车子窄小,实在容不下别的甚么机关,便放心钻入车子,武夷在外懂事地将帘子放了下来。 萧易道一声得罪,见容襄主动掀起衣衫下摆,露出一条包得鼓鼓囊囊的右腿,便轻轻将手放了上去摸索。可是包布太厚,甚么也摸不出,他略一犹豫,容襄已道:“我见每回医师来看病,都要将包布去了的,你怎么隔着布就能看病?”语气中分明带着调笑。 萧易脸一红,便去解包布,白布层层叠叠裹了好多,他解了半天才拆干净,露出容襄糊满伤药的小腿。 萧易以布裹手,略一用力,已感觉到指下果有异状,左右试了试,便晓得是腿骨因外力裂了,这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养不好极容易落下毛病,难养的紧。 - 分卷阅读10 这种伤做不得假,看来这慕容襄倒是真的有伤在身。他心中不安,道:“小郎君这伤确实麻烦,好在用药及时,不晓得伤药可随身带着?” 容襄道:“你左手边有块活动的板子,抽开下头是个抽屉,里头那个白瓷瓶就是伤药了。” 萧易依言取出,仔细闻了闻,确实是上好伤药,见抽屉里还有白布剪刀等物,一应俱全,便一一取出,将容襄伤处原有的伤药尽数擦去,换新药,再仔细包扎起来。他擦的仔细,涂的均匀,包的妥帖,动作轻柔至极。 容襄安安静静看着他动作,忽然道:“我先前骗了你,我真名叫做慕容襄,不叫萧瑟,你生不生气?” 萧易手上不停,道:“我知道,不怪你。” 容襄微微一笑,道:“你若不知道,也不可能找到我家来,只是被我这样骗,当真不生气么?”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我当时初次见面,报个假名,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呢?”容襄望着他,目光深幽,“你的名字,也是假的?” 萧易摇摇头:“大丈夫不打诳语,我便叫做萧易。” 容襄撇撇嘴:“你的意思是,撒谎便不是大丈夫,说来说去还是生我气了。” 萧易忍不住轻笑一声,抬头望了望容襄莹白俊秀的面孔:“你才多大,你不是大丈夫,是小孩子,小孩子说谎虽然不对,但为自保,情有可原。” 容襄的阿娘自小娇养万事不管,家中大人又常年不在家,其实很多事情早就是他在做主,去年岁末过了十五岁的生辰,更是数不清的人上门提亲,都被他逼着阿娘以他年齿尚幼、学业未成,不敢成家做理由婉拒了。但他心里从来都是当自己是个大人,最烦别人以年龄看轻他,可是如今萧易用这种半带宠溺的口气说出他还是个孩子的话,容襄的心中忽然有一块软了下去。 便是阿爷,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带上了几分暖意:“你能大我几岁,说这样老气横秋的话。” 萧易已裹好了他的伤,用换下的白布擦干净手,笑道:“我是开元十五年生人,今年十九,是不是比你大好几岁?” 容襄心下忍不住欢喜,道:“我是开元十九年生人,小你四岁。以后便叫你哥哥可好?” 萧易一怔。 容襄已笑起来,笑容明亮得简直让人目眩:“你也别叫我小郎君,可是像我阿娘那样叫我襄儿又太别扭,这样罢,原先我报的假名是萧瑟,以后你便叫我阿瑟好了。这个名字只你一个人晓得,旁人,便是我阿爷阿娘阿姐,还有武夷,我也不告诉他。” 第一次听到有人将自己和家人放在一起如此对比,自己的重要性似乎还高过了他的家人。萧易心中涌过一股暖流,这个少年,竟如此看重自己么? 他自小失去父母,也没有兄弟姊妹,虽蒙韦坚收留,视同养子,但毕竟不是,他与韦家诸子之间的感情也是冷漠的,那些人不过是大人的儿子罢了,而韦家诸子更是视他如奴仆,从来也没有甚么亲情可言。 今日,是第一次有年龄相近的少年对他表达亲近。 萧易因大人去世而空寂冰封的心,无声无息的裂了一个小小的口子,这个仿佛天然带着柔软和温暖的名字静静地流进了他的心:阿瑟。 只有他两人晓得的秘密:阿瑟。 萧易望着容襄灿烂的笑脸,微笑道:“好,以后便叫你阿瑟,不过人前还是称呼小郎君罢。” 两个少年有了共同的秘密,心一下子便亲近了很多,二人相视笑了一会,萧易到底心中藏着事,硬起心肠,道:“此番前来原是领罚,并取回家母遗物,既然阿瑟没有真的为当日之事生气,那么,可否把家母遗物还给我?” 容襄大为不满:“说好的找个清静地方说话呢,这么着急便要东西,要到了岂不是便要走?” 萧易叹息一声:“你有所不知,我有大事未了,实无心思与你交好盘桓,只想尽快了却心中所愿,此生无悔。” “如果我偏偏不还呢?”容襄问。 萧易又是一怔:“为甚?” 容襄望着他,目光竟仿佛有穿透性:“赐环则还,赐玦则绝。皇家只有远嫁的独养女儿才会被赐与这个样式的玉玦,依着你的年龄和姓氏,我找遍李氏宗族也对不上号,直到有一天,无意中见到了昔日越王家的一个近仆,听他说起一些旧事,才晓得,原来这样的玉玦还会在一种情况下出现,便是宗王早逝无子,宗妇大归,皇家会赐玉玦而返。”他停了停,看着萧易震惊的表情,续道,“再往上找早逝无子王妃大归的宗王,谁曾娶过萧家女,结合一些影影绰绰的传闻,说兴王的萧氏王妃走时已身怀六甲,便很容易推出你的身份。你的外祖,是被武后赐死的兴王李琰,你便是被韦坚自小收养的那个李家遗孤,其实,你不姓萧,姓李,是兴王唯一承嗣之人。” 萧易早已色变,听到此处忍不住低喝道:“你这般苦心调查我的出身,所图为何?” 容襄放松面皮,又笑了起来:“紧张甚么,我查你,原本只是好奇,你的出身也没甚稀奇,李唐宗室没有一千总有八百,何况你还是外支,对当今皇帝没有半点威胁。你的身份让我最着紧的地方反而是别的。哥哥,我不在乎你的身份,但我在乎你这个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哥哥,你说大事未了,莫不是要为韦坚报仇么?” 这一句声音已极低,但听在萧易耳朵里不亚于黄钟大吕,震得他头皮发麻,目瞪口呆,竟说不出话来。 容襄轻笑一下,道:“哥哥,你的容貌性情都是千好万好,但你这藏不住心思的性子,哪里能是李相的对手?就你一个人这般走过去刺杀,不等你走近他身周百步,早被发觉,死上几万次都不稀奇。不但报仇无望,一条性命也要搭上。你再想想,我能查得出你的身份,旁人也能,一旦事败,并不是只你一死而已,韦家其他人一样跟着陪葬,这难道是韦坚泉下想看到的么?” 萧易自韦坚死后,原本抱定了必死之心,只想安顿好韦家人之后,来长安刺杀李林甫,顶不济也要杀了罗希奭,至于是否可行,是否会有更糟糕的后果,他一直不愿去想,心心念念只是要把这条命交给大人才不后悔。正是这样的念头,才支撑了他这么久,今日忽然被容襄说破,一瞬间竟如坠冰窖。 容襄抬起萧易的手,轻轻打开萧易紧攥的拳头,将一枚玉璧放进去,道:“哥哥,若你打定主意去做这桩事,我也不劝,只要你记得我会一直一直盼着你回来,这枚玉璧赠于你,愿你百邪辟易,平安顺遂。至于你的玉玦,我要留着。你那封信上写百年难回,北齐乐陵王高百年临去,赠与 - 分卷阅读11 斛律妃玉玦以做诀别,斛律妃在高百年被叔叔高湛棰杀后,握住玉玦绝食月余而死。高百年别无选择,可是哥哥,你有。这枚玉壁,请你收在身边,看到它便能想起来,这里还有个人在等你,你的命,对这个人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我的命,真的,对他这般重要么? 萧易竟有些茫然。 加上今日,不过是第二次见面,自己何德何能,让这个少年对自己如此爱重?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高百年的这段故事,李百药编纂的《北齐书》里面有段记载 乐陵王百年,孝昭第二子也。孝昭初即位,在晋阳,群臣请建中宫及太子,帝谦未许,都下百僚又有请,乃称太后令立为皇太子。帝临崩,遗诏传位于武成,并有手书,其末曰:“百年无罪,汝可以乐处置之,勿学前人。”大宁中,封乐陵王。 河清三年五月,白虹围日再重,又横贯而不达。赤星见,帝以盆水承星影而盖之,一夜盆自破。欲以百年厌之。会博陵人贾德胄教百年书,百年尝作数“敕”字,德胄封以奏。帝乃发怒,使召百年。百年被召,自知不免,割带玦留与妃斛律氏。见 帝于玄都苑凉风堂,使百年书“敕”字,验与德胄所奏相似,遣左右乱捶击之,又令人曳百年绕堂且走且打,所过处血皆遍地。气息将尽,曰:“乞命,愿与阿叔作奴。”遂斩之,弃诸池,池水尽赤,于后园亲看埋之。妃把玦哀号,不肯食,月余亦死,玦犹在手,拳不可开,时年十四,其父光自擘之,乃开。 原文很好懂,我就不多嘴翻译了。总之就是兄终弟及,弟弟即位后将哥哥的儿子虐杀的故事。 最是无情帝王家。 ☆、长安 第三章 “为甚么?为甚么你会对我这样好?”萧易心中疑问忍不住脱口而出。 容襄笑了笑,笑容中颇有几分自嘲:“哥哥就当是缘分罢。自从那天见了你,我便没有一日不想你。说实话原本当日只是倾慕哥哥风华,想找个甚么由头与哥哥亲近亲近,因此使了些小手段,没想到这小手段却将我自己陷了进去。”他望着萧易,“我自小要甚么有甚么,从来不觉得有甚么人或者甚么物事需要我去珍惜,可是哥哥,我却只想珍惜你,便是我自己伤了都不打紧,却不想你有一丝一毫的伤损。” 萧易原也隐隐猜到几分,但绝没有料到会听到如此直接的剖白,不由得面红过耳,犹豫半晌方道:“可是,可是,你我俱是男子,怎能……怎能……怎能有……”后面的话却说甚么也说不出口。 容襄抬起头凝视着他:“男子,为甚么便不能互相倾慕?何况,我倾慕哥哥,只愿你此生平安,却没指望哥哥回报我甚么,只要哥哥记得,有我这样一个人将你放在了心尖上,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要重,因此不再自轻自贱,肯对自己多加珍重,我就心满意足了。” 萧易被他看得有些狼狈,竟不敢与他对视,低声道:“你还小,大概只是一时糊涂,长大了定会后悔今日所言。” “我确实比你小上几岁,但是在这种事上绝不糊涂。”容襄盯着萧易的眼睛,阳光透过米白的布帘映在他脸上,隐隐竟仿佛在闪光,“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甚么。而且,到死也不悔。” 萧易再也受不了他的逼视,长身而起,转身便要下车,口中道:“小孩子胡说八道,我走啦。” 容襄探身一把去抓萧易衣袖,急道:“慢!”但腿伤未愈,毕竟使不得力,竟一下子往前扑倒。 萧易心中原自纷乱,忽然发觉容襄跌倒,不假思索便回身去扶,恰被容襄扑个正着,雪白的衫子,乌黑的长发,都如丝一般光滑冰冷,扑在他脸上身上,还带着清爽的皂荚香气。 容襄便在他怀中抬起脸来,轻声道:“哥哥,有你抱我这一遭,我便到死也不会忘记你。若哥哥心中对我但有半分在意,只望哥哥此去,时有信来,只言片语也好,使我不致枯等。好不好?” 萧易原本必死的心被容襄这一番忽硬忽软的揉搓,早乱成了一团麻,竟不由自主点了点头,道:“好,我会时常寄信给你,你放心。” 容襄绽开了一个灿烂到炫目的笑容,伸出一只手立在萧易面前,道:“君子一言!” 萧易与之一击掌,道:“快马一鞭!” 待萧易走后,容襄却留在车中久久未动。武夷候在外头良久,眼见日头偏西,终于忍不住出言问道:“小郎君,可要启程回府?” 过了半晌,方听到容襄懒洋洋的答复:“再等等,我要再晒会子太阳。” 晒太阳?武夷抬头看看已经偏西的日头,再看看已经没甚么人的亭子,又望了望官道上匆匆赶路去城中投店的旅人,一头雾水。 “小郎君,咱们再不走,回头城门要关啦。” “关便关呗,难道你还叫不开城门?” 武夷苦着脸:“小郎君饶了武夷罢,摆出小郎君的名头叫城门必然叫得开,可是武夷的屁股也一定会开花。” 容襄扑哧一笑,也晓得这样磨磨蹭蹭不是道理,可是便这样走了,却仍有些舍不得。车子里仿佛还留着萧易的气味,闭上眼,仿佛还有萧易的声音在耳边:“好,我会时常寄信给你,你放心。” 萧易,萧易,他轻轻念了两次这个名字。不晓得为甚么便这样喜欢了这个人,不晓得为甚么会念起他的名字都是满心欢喜,不晓得为甚么和他那样抱上一抱,整个人仿佛都柔软了下来,只想和他亲近一些,再亲近一些,甚至,肌肤相亲。 这种感觉与以前和那些女子春风一度的感觉完全不同。晋城公主并不在意儿子早早知人事,容襄很早就有了经验,也曾迷恋女子柔软的身躯,可是不久就厌倦了,无论甚么样的美人,都不过是泥塑木偶,空有皮相。 但萧易不同,萧易给他的感觉,是温暖。 生在他这般富贵人家的小郎君谈甚么温暖似乎很可笑,照理说,他最不缺的便应该是温暖,自睁眼,便有数不清的人围在身遭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但那些人,除了阿爷阿娘,所有人都是带着目的的,他们对自己的关心,全是有代价的。 而阿娘,一个远在青州,很少能够见到。另一个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却从来没试过了解自己儿女的心,她只在自己开心时召孩子们亲热一下,对自己一双儿女承自于她的容貌得意一番,其余时候,便将儿女都交给家仆照管。因为她便是这样长大的,身边最亲近的不是亲人,反而是家仆,她早已习惯。 萧易的直爽热情,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他看出了萧易的性子,也因此捏住了萧易的心,却依旧感动于这样的性情。 自己纵有千般的算计,萧易呈给他的,依旧是直接的毫不掩饰的关心与爱护 - 分卷阅读12 。 他留恋地摸了摸萧易方才坐过的坐垫,才道:“好罢,为了不让武夷的屁股开花,咱们回去罢!” 武夷得令,急忙解开缰绳,坐上车辕,抡起马鞭,喝一声:“走喽!”车轮碌碌,便向城中而去。 萧易这一去,便杳无声息。 第二年的上元夜,灯花如海、与星争辉的第二日,长安城传出了一个惊天的消息,殿中侍御史罗希奭于上元夜饮宴,宴罢回家,路上被刺身亡。 当街刺杀朝廷命官,举朝皆惊,皇帝震怒,令严查,长安城所有城门,大街小巷贴满了缉捕文告。 虽然那个蒙面刺客身手极好,事先又在罗希奭必经之路上设了陷阱,占住先机,但罗希奭身边护卫众多,反应过来立时拼死拦击,更有四人团团围在罗希奭马前,将他护住。刺客孤身一人,虽拼死杀了罗希奭逃走,仍身被数创,尤其是背后中的那一枪,几乎刺穿了整个右肩胛,这样重伤,必然逃不远,躲在长安城中的可能性是最大的,因此全城彻查。 开远门这边也不例外。 开远门内外,很快排起了长队。 这里毗邻西市,客商云集之处,往来车马竟日不绝,往来人众素来是极杂的,人数又多,因此查起来极慢,巳时已过午时将近,队伍仍旧长得望不到头,行人怨声载道,兵士们也是窝着一肚子火。 好几回有人试图给兵士们使些钱,望能先行,往日里给些好处便能抬手放行的兵士们今日却转了性,无论钱多钱少,一概回绝,让早混熟了脸的老行商们分外纳闷。有乖觉的注意到城门下头阴暗处,多了个文官服色的人站在那里,头上戴的正是獬豸冠,便扯扯其他人,老老实实回去排队了。 獬豸冠,御史台的人。有他们亲自坐镇,难怪兵丁们不敢徇私。 披甲站班守门,餐风饮露,素来是苦差事,好在平日里有好处拿,不失是个肥差。可是今日有倒运的狗子盯住,又累,又冷,又饿,还不得休息,兵丁们便把火气都撒在了往来众人身上,呼来喝去,翻检货物的时候泼洒无数,行商们敢怒不敢言。 这边正在鸡飞狗跳,城中方向碌碌地又来了一辆马车。 四匹高头大马鞍辔鲜明,金镶玉饰的车子,重重叠叠的丝幕,车外随行的一众劲装大汉,都在彰显车中人不凡的身份。 兵丁们不敢怠慢,领头的将军连忙抢上去,眼睛瞄着马匹额头上和车厢上亮灿灿的徽记,一边拼命回忆,一边拱手道:“敢问来者何人?” 驾车的仆童下巴扬得老高,睥睨道:“不长眼么!不会自己看?” 那将军心中暗骂,嘴上仍谦恭道:“恕末将眼拙。” 仆童怒道:“眼睛竟长在尻里!识不得晋城公主的车驾!” 那将军本就窝着火,耐着性子好言好语几句已是极限,给这仆童一骂,登时气往上冲,冷笑道:“晋城公主家的家奴便如此威风,末将领教。今日圣上敕命全城严查,过往人等无一例外,还请车上的贵人启帘,让末将检查一下。” 仆童喝道:“好大狗胆,谁借你的胆子敢冒犯我家小郎君?” 那将军听到是晋城公主家那个出名纨绔的小郎君,虽然晋城公主护短的厉害,略有些惴惴,但公主总大不过皇上,尤其自己好歹也是个将军,当着这么多人被骂得狗血淋头,面子上委实挂不住,心一横,道:“皇命难违,恕末将无礼。”说着,便伸手去挑帘子。 层层叠叠的纱帷刚刚挑开一条缝,一阵甜腻微腥的香气已经扑了出来,浓得醉人,宽大的车厢中影影绰绰似乎有四五个人,白花花的胸脯晃得他头晕目眩。 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被惊得立刻停下动作,上头那人翻身跃起,顺手掀起袍子将身下人牢牢裹住,怒道:“甚么人!” 其他人也纷纷娇啼,掩衣不迭。 将军慌忙放下帘子,眼前晃来晃去仍是跃起那少年涨得通红的脸。原来,这便是晋城公主家的小郎君,这小郎君长得竟然这样好,旁边那些女子,便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他。 容襄气得半死,在车中喝道:“哪里的贼兵汉,竟敢偷窥我!不怕长针眼!死了没人埋!” 那仆童见将军伸手已起身去拦,动作毕竟慢了,没拦住,早慌了,在那里一个劲给将军使眼色,口中告饶道:“小郎君息怒!小郎君息怒!” 那将军也反应过来,虽听到容襄发狠,但满口孩子口吻,料想说几句软话也就哄过去了,忙道:“小郎君莫怪,只因城中来了贼子,末将奉旨检查,因此冒犯了小郎君车驾,改日定上门赔礼,还请小郎君宽宥!”说着,暗暗给那仆童塞了个钱袋过去。 仆童捏了捏钱袋,顺手收入袖中,道:“小郎君,武夷看这城里城外都是通缉告示,想来是在捉拿要犯,这位将军鲁莽是有些鲁莽,小郎君看在他也是奉了皇命的份上,大人大量,便饶了他这一遭罢。” 容襄大约是听清楚皇命两个字了,怒气稍减,道:“既是皇命,且饶了你这一遭,哼!武夷你还磨蹭甚么,便让我在这腌臜地方吃灰不成!” 武夷连连答应:“是,是。”说着便要赶车,此时却听到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慢。” 武夷一怔,见一头戴獬豸冠的绿袍人慢吞吞自城门下踱出来,走到车前拱手道:“小郎君容禀,下官奉上命,往来人等无论官员布衣,俱要仔细搜检,以防贼子混出城去。小郎君自然不会私藏贼子,但恐贼子借小郎君的车驾隐身,为了小郎君的安危,下官得罪,无论如何也要大着胆子搜上一搜,小郎君莫怪。” 这番话绵里藏刀,咄咄逼人。武夷一时想不好怎样答,已听得容襄在帘子后头道:“搜贼子竟能搜到我的车上,今番可是头一次听说。一个两个的,还不依不饶的,今儿我真要见识见识你们要怎生搜我!”他冷笑一声,“拉开帘子,让他们搜!若搜到了贼子,我任你处置,若是搜不到,你们整个御史台有一个算一个,今儿晚上就到我家跪门去!” 那御史闻言一怔,万想不到这方才还满口孩子话只晓得乱发脾气的小郎君竟能忽然这般强硬,车帘已向两边打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甜得发腻,还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臊之气。 车子里铺着厚厚的皮毛,四角放着暖炉,烘的整个车子温暖如春。车中有四个女子,俱衣衫单薄,妆容华丽,两个人一边一个卷着帘子,另有两个伺候在容襄身边,其中一个衣衫不整,半张脸藏进容襄怀里,耳朵都是红的,看后背微微起伏,似是喘息微微,情潮未退,显然是方才在容襄身下承欢的那个,另一个正自角落的箱子里取出件狐皮大氅,往容襄身上披去。 容襄搂着怀中的美人,一边轻拍着美人的肩膀 - 分卷阅读13 以示安慰,一边斜睨车外,冷冷道:“我便给你大大方方的看个够,要不要叫她们把衣衫都脱了给尔等好好搜检明白?” 在场诸人脸色都有些挂不住,这小郎君看着小,怎得如此胡闹! 那御史骑虎难下,看这容襄有恃无恐的模样,晓得这回只怕惹了不该惹的人,仍不死心,将车子里里外外并那几口大箱子都打开查了,全无异状。 容襄一直冷笑着任他搜检,城门口聚集的那些人都望着这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冷风飕飕的一阵阵刮,车帘打开,再也拢不住热气,车子里的温度迅速下降,几个美人都瑟缩着往容襄身上靠,他怀中的美人更是几乎半个人埋进了容襄的大氅,美人衣衫单薄,这般蜷缩着,细腰长腿曲线毕露,竟是分外诱人。 那御史狠命查了一通,连车底都细细看了,一无所得,却始终不敢将正眼去扫那几个衣衫暴露的美人,最后终于死心道:“下官已查过,全无异状,小郎君请。” 容襄冷哼一声:“这便完了?我的话,可从来不是随便说说便完的,你们如此折辱与我,还指望我轻轻放过么?你回去告诉你们那个叫甚么来着?对了,那个罗希奭,告诉他,今晚上带着你们整个御史台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到我家门前跪着去,少了一个,我去金殿告御状!” 那御史惨然道:“小郎君容禀,此番被贼子害了的,便是我家使君。” 容襄一怔:“他那样大官,也能给人杀了?”说完忽然哈哈大笑,“杀的好!杀的好!端的替我解了恨!叫他手下人欺负我!就该死!哈哈哈哈哈!”笑一阵,又睥睨那御史道:“既然那罗希奭已死,我也就不气啦,你这般小人物,我也懒怠和你计较,只叫你吃个教训算了。”说罢对武夷喝道:“还不走?” 那御史暗暗抹汗,这小郎君怎么精一阵傻一阵,罗希奭死在前头,自己搜检他车驾在后,这两件事是怎么扯到一起去的?但此时只求脱身,忙附和道:“是是是,小郎君说的是,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容襄一拍手,已过来两个女子将帷幕一重重重新挂好,武夷那边一抖鞭子,空中抖了个极漂亮的鞭花,鞭梢在那御史肩头掠过,登时擦破了一大块衣袍,沁出血来。 这自然是容襄指使的无疑,听得容襄在车中大笑,那御史心中恨恨,也有些庆幸,幸好这个容襄还小,糊里糊涂就混过去了,不然若当真因自己的缘故,让整个御史台去晋城公主府门口跪着,这脸可就丢大了,自己这个官儿,也休想保住。自己挨一鞭子,将这个过节揭过,实在是最好的结果了。 重重帷幕后,容襄怀中的美人已坐直了身子,面色苍白,牙关紧咬,额头上尽是冷汗,竟然是萧易。 容襄挥挥手,道:“都出去,外头坐着去,车里人多,好生气闷。”那三个美人便依言披上皮袍挑帘走了出去。 容襄不等人走光,已一把扶住萧易,关切道:“伤口又裂了?给我瞅瞅?” 萧易勉强一笑,道:“裂是没有裂,就是疼的紧。” 容襄本想直接剥开萧易衣衫看看伤口,凑上去刚刚碰到萧易领口的肌肤,已觉冷得怕人,想是方才冻得狠了,又是担心,又是心痛,脱下大氅将萧易重重裹住,抱怨道:“晓得疼,干嘛做那样傻事!蠢!” 萧易面色本已憔悴至极,此时却泛起一阵潮红:“罗希奭该死!我只恨身单力薄,杀他杀得太晚!” 容襄叹道:“对对对,你都对,可是这回你花了一年多,各种布局才杀了罗希奭,已经差不多赔上了一条命,李林甫那样的权相,护卫更是周全,难道你要打算再花上十年去布局杀他?只怕十个十年都不能够。” 萧易伤后力弱,勉力坐了一阵便坚持不住,微微向后靠去,容襄连忙揽住他后背扶住,小心避开伤口,又拉过几个软垫塞在萧易背后,道:“好啦好啦,先别说话,养养神。” 萧易依言闭目,过了片刻,忽然出言问道:“我是朝廷的通缉犯,跑到你这里,给你带来这样大麻烦,实在是对不住。” 容襄莞尔一笑:“你肯来麻烦我,我高兴还来不及。你不知道,那天你血淋林跑来我家的时候,我一边想哭,一边又想笑。想哭是担心你会死,想笑,是见你受了伤别人都不找,单单来找我,显见得心中有我,因此欢喜。侥天之幸,你这伤不至死,好歹叫我救回来啦。” 萧易眼睫颤动,低声道:“只因我在长安,已无处可去。” 容襄轻声道:“便是无处可去来找我,我也一样欢喜。哥哥,你能记得回来找我,我心中实在欢喜的很。” 话语中的深情,让萧易竟有些不敢承受,他想来想去不晓得该答甚么,心一横,索性闭眼装睡。 容襄扑哧一笑,道:“好罢,你安心睡罢,我不吵你。”他便坐在对面,安安静静望着萧易的面孔。萧易忍了半天,到底忍不住,睁开眼愠怒道:“你这么盯着我,我哪里睡得着?” 容襄望着他不说话,嘴角却慢慢浮起一抹微笑。萧易看在眼里,只觉一股热气涌上面颊,不禁又羞又恼。 容襄不敢再挑他,正色道:“哥哥,伤好之后,你又作何打算?” 萧易望着车顶,幽幽叹了口气:“以我一人之力,诛杀奸相是不能够了。”他犹豫了一下,道:“待伤好,我想投到王忠嗣军中效命。” “王忠嗣?现在接手皇甫惟明的部队,拜为四镇节度使的那个?”容襄问道。 萧易点点头:“节帅那里战事频仍,只要不怕死,几场仗下来便能攒起军功。今上好武功,有了军功升官最容易。”他伤后气短,说到这里停下来缓了口气,续道,“待我有了实力,早晚会扳倒奸相,但愿他命大,能活到那时候!”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包含着满腔恨意。 容襄点点头:“也好,你一身本领,投到军中大有可为。不过……”他轻轻握住萧易的手,萧易微微挣了挣,没有挣开,便由他去了,“哥哥,能不能扳倒奸相还是后话,你的命才是最最要紧的,军前效命,千万珍重,万不可轻易冒险。” 萧易一笑,道:“好。” 容襄伸出一根莹白的手指点在萧易的口唇上,道:“答应的这样快,定不是真心的。前次你也答允我好生保重,却受了这样重的伤回来,今次我要你发誓,无论如何不能伤到哪怕一根小脚趾头,不然我可不答应。” 萧易只觉心头一热,歪头躲开容襄的手,低声道:“我答允你好好活着,便绝不会反悔,你放心。” “要时时写信给我。前次你也答允我会时常寄信,却一去便杳无音讯,分明是说话不算话。” 萧易分辩道:“我这一年多都在长安城,时常有你的 - 分卷阅读14 消息,晓得你平平安安,哪里需要写信?” 容襄急道:“你晓得我平安管甚么用!是我要晓得你平安!” 萧易垂下眼睫,犹豫片刻,方低声道:“你的平安,也一样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子各种迷恋沈教授,眼镜美!西装美!衬衫美!袖箍美!挥刀美!吐血美!微笑美!发怒美!声音美!眼神美!睫毛美!呆萌帅气霸道儒雅……所有让我萌翻的属性全包括了!为了沈美人,完全不能忍的剧情我居然忍下来了!一次没有快进! ☆、投军 第四章 晋城公主通府上下都晓得一件事,小郎君独处时,是万万不可打搅的,公主兴之所至,跑过来看看儿子,来得勤了都会被小郎君翻白眼,何况他人?但今春开始,小郎君却无声无息的改了规矩,独处时活人不能打搅,但倘若有信,信角上还标了个小小的“襄”字,那么捧着这封信的人便可通行无阻,无论何时何地均可直入小郎君房中,小郎君非但不恼,还会大大有赏。 阖府上下一时间趋之若鹜,有事没事时常去门口晃荡,只盼能赶上一次收到这样的信,所得赏赐足足抵得大半年辛苦,只可惜这样的信笺实在太少,大半年过去不过两封而已,颇为遗憾。 小郎君寄出的信倒是多,简直如雪片般,然则寄信便没甚赏赐,因此也便无人抢,全是武夷跑的腿。时候长了,公主也听说了这件事,情知武夷口紧,叫来也问不出甚么,便叫人偷拆了容襄寄出的几封信,见写的都是日常琐事,甚么今早吃的汤饼太咸,一上午尽喝水跑茅厕;或者白天逛街看到一件猞猁狲袍子,看着毛绒绒甚厚实,毛色也光滑漂亮,颇为意动,结果打开一看,内衬竟是粉红绣花,俗不可耐,甚扫兴,没买;再不然便是昨天做梦偶得一诗,辞章华美,字字珠玑,醒来要记下来,却全忘光了……不一而足。 这种小孩子聊天式的往来信笺,公主委实没兴趣细看,只略打听了一下去向,晓得是寄到了太原,太原王氏子弟颇有几个与容襄是少时同窗,和那几个通信自然毫不稀奇,公主便任容襄去了。 其实公主若仔仔细细的查,便可查出这诸多的信并不都是寄往一个地方。 有寄往太原的,也有寄往凉州的。 其实容襄与萧易所有的往来信笺都是武夷一手包办,根本不走驿站,却走了索卢侯慕容知廉自己的一条军用信道,容襄不晓得用了甚么手段,拿到了索卢侯的印鉴,将真正机密的往来信件都用这条军用信道传递,至于那个阖府上下都以为是小郎君宝贝,封皮上标着“襄”字的信却是容襄拿来糊弄人的障眼法。 他的这番作为自然瞒不过索卢侯。 慕容知廉虽远在青州,对这个儿子做不到耳提面命,但毕竟对这个独子寄予厚望,晓得任由晋城公主养儿子,必然会养成纨绔,因此时常与容襄书信往来,权做提点。只是索卢侯生性严厉,又惜字如金,往来信笺中往往都是命令或批评。例如前次容襄用计将萧易平平安安送出长安城,正暗地里得意,索卢侯已得了消息,一封信过来将容襄骂得狗血喷头。容襄开始还不服气,可是展信之后越看越心惊,自己自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竟有那么多的破绽? 天寒地冻,无人相邀,莫名其妙带了四个侍女出城一圈,也没去甚么地方赏玩便回城了,府里那么多眼睛,眼睁睁看着带回来的侍女只剩三个,余下那个哪里去了? 容襄素来不喜欢熏香,却在那天用了味道极浓的香饼,浓到简直可以把人熏晕过去,莫非是为掩盖甚么了不得的味道?例如血腥气? 明明装着一副不晓得城门为甚么有人严查的样子,然后上来搜查的御史只说贼子害了自己使君,容襄顺口便道,原来被杀的是罗希奭。“害”与“杀”虽是一字之差,硬要解释也解释的通,但毕竟可疑。 如此这般的破绽随随便便罗列一番,还没看到第五个,容襄的冷汗已下来了。好在索卢侯不忍心把自己儿子吓死,在信的末尾补了一句,今番的漏洞,他已想法子补上,但下不为例,再敢这般没脑子的胡闹,便叫人将容襄直接抓去青州让阿爷当面教训。 但一顿臭骂和惩罚总是免不了,更让容襄崩溃的是,今番罚抄的竟不再是《道德经》、《易经》这种几千字的书,而是完完整整一本《战国策》,这可有十几万字啊!真像阿爷说的那样,不抄完整本书不准出门,容襄的屁股上大概都能长出蘑菇来。 武夷仿容襄的字略有那么几分意思,便不幸被抓了苦差,他的字在公主面前足可瞒天过海,至于索卢侯……容襄的眼珠子转了转,叮嘱武夷道,每页纸隔三岔五空个字,留着容襄自己补,这样那些不大像的字便可解释为抄得手腕子酸了,没写好。 可怜武夷辛苦抄书不算,倘若一不留神抄满整页还要重新来过,满心的不想抄啊!在容襄威逼利诱下却敢怒不敢言,抹着泪答应了。 容襄笑嘻嘻安慰武夷,许诺抄完了带他去北山打猎玩,武夷才高兴起来。 好不容易把武夷哄在了书房,回到卧室,只剩一个人的时候,容襄的面色慢慢沉了下去。 阿爷能看出来的事情,李林甫必然也看得出来。以李林甫的能耐,只要有线索,要查清真相轻而易举,萧易的身份只怕已经瞒不住了,现在还能平安无事,无非是忌惮王忠嗣,王忠嗣在一天,李林甫就不敢动他手下的人。而自己,还是多亏了阿爷这个青州刺史的位子太过敏感,李林甫在军中原本就根基不深,更不能得罪这个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要员。 但被毒蛇盯上的人,一旦露出些许破绽,就难免被噬。自己今番真是托大了。 容襄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了几个名字:皇帝、李林甫、王忠嗣,想了想,又加入了皇甫惟明、韦坚、太子。 他坐在桌前,边思索,边用不同颜色的细线将这几个名字一个个连了起来。 画到最后,所有线指向了一个人。 王忠嗣。 如果他是李林甫,破局的要点,必然着落在王忠嗣身上。 王忠嗣……有军功有圣眷有人望,又沉稳谨慎,这样一个几近完美的人,要如何去破? 容襄以笔支颐,望着窗外出神,不晓得萧易在王忠嗣军中过得可好? 这人是个打落牙齿肚里吞的脾气,来信都是报喜不报忧,但以他对萧易的了解,这样一个硬脾气少年,曾经那样决绝地从王忠嗣处离开,如今却要返回头求告到人家门下,以求军中效命,这已是极不容易的事情,何况还要承受其他人必然会有的奚落嘲笑,他究竟是怎样忍下来的? 当初萧易要去投军的时候,容襄其实还没有将从军打仗这件 - 分卷阅读15 事看得很严重,从军便从军呗,阿爷手下那么多军人,不都是好端端的?但萧易走后,容襄还是忍不住将阿爷抱过来一本本细看,与阿爷的往来通信中也多了许多对军中之事的探讨。他那样聪明的人,书中有不懂的,三言两语一点便透,让索卢侯深感欣慰,便时常将军中的真实战例撰录一份附在信后寄给他,容襄看得多了,才渐渐明白军前效命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背后藏有多少血泪,因此对萧易的处境便越发担心。 此时的凉州正是天高云淡,绿草如茵的季节。闲下来似乎只是看看蔚蓝如洗的天空,心情都会跟着好起来。萧易躺在一处高坡上,叼着草根,望着天,心情却很糟糕。 节帅确是正人君子,他那样尴尬的回来,节帅对前事却只字未提,还考虑到之前曾有龃龉,怕自己手下人趁机收拾萧易,特意将萧易安排在左军先锋营中郎将李信手下,远远离开帅帐。 萧易刚到军中,虽有一身武艺,毕竟不通军事,许多事情都是在李信一手引领下学会的,因此对李信甚是感相投,便将萧易也引为左膀右臂,极为倚重。 可是最近,李信与节帅之间却有了很大很大的分歧,两个都是他极感,怎么能指望那些军汉想明白? 因此,王忠嗣根本不打算解释,他的决定,就是军令。 李信与王忠嗣的第二次分歧,在石堡城之战。 其实至尊在王忠嗣上书的批复中,除了允可其归还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权之外,还有一个命令——去职前,攻下石堡城。 这是皇甫惟明失势的。他的倒下,李林甫的运作固然是直接原因,但其中更有至尊的意思在里面。事关皇帝的尊严,石堡城绝不能有失,夺不回来,就是死罪。 王忠嗣对此并不赞同。 他仔细研究过石堡城周边的地势,这座坚城的确扼守要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许多年来,围绕石堡城,也的确爆发了大大小小的无数战斗,大唐吐蕃双方都深知石堡城的重要性,无时无刻不想将此城收为己有。 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似乎没有一丝一毫共赢的可能。 历任的陇右节度使也都是这样做的。 但王忠嗣到了陇右,仔仔细细研究过地图后,却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派出了大量的细作深入敌境,将石堡城附近彻底探查,几乎一草一木都不放过,全部绘影图形,传回帅帐。王忠嗣发现,石堡城固然重要,可是此城地势险峻至极,三面断崖,只有一条石径可通山顶,是实实在在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自从开元二十九年重新被吐蕃攻占后,吐蕃不仅屯驻重兵,而且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构筑了极为坚固的防御工事。若要强攻,或许能攻的下来,但必须用人命去堆,或许一万、或许两万,或许,更多。 一万两万说起来只是个数字,一将功成万骨枯,必要的付出似乎总是不可避免。但这冷冰冰的数字背后,却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会哭,会笑,会痛,会伤,会有欢乐,会有悲伤。他们每一个人,都意味着一个家庭的殷殷期盼。 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王忠嗣并 - 分卷阅读16 不想用儿郎们的命来堆积自己的功劳。尽管他深知,只要能攻下石堡城,至尊绝不会在意会付出多少,他只会因这场胜利龙颜大悦。但若攻不下,自己可能就是第二个皇甫惟明。 但王忠嗣绝非怯战之人,他避开了石堡城,另外寻到一个契机。石堡城往东,也就是再往大唐防线方向退一点,有座积石山,同样险峻异常,此地完全可以依附山体构建防御纵深,阻止吐蕃军队依托石堡城东进。待日后寻得机会,或者仿效开元十七年李祎那场奇袭,再或者,相持阶段以重金向吐蕃买马,重利之下,蕃人必然景从,长此以往,蕃马日少,汉军益壮,假以时日,何愁石堡不取? 这是一个稳健的法子,以防御为主,步步为营。 但至尊不喜欢。他没想到当年勇猛善战年少气盛的王忠嗣,现在竟然变得如此保守退缩不思进取。 王忠嗣持重安边之策,如今成了至尊臧否他的由头。“漆弓百五,藏之何用?”至尊这行批复个中含义,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即便是这样严厉的责备,王忠嗣还要坚持己见,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至尊的不快人人看在眼里,便有心思活络的人动起来了。 大将董延光原是皇甫惟明麾下将领,自王忠嗣领了河西陇右两镇后,虽力求公平,保持平稳过渡,但皇甫惟明去职,他的部下难免会受到影响,董延光便是其中一个,从深受节帅信任,处处尊敬的大将变成可有可无的边缘人物,地位一落千丈,他胸中自有无数不平意,只是不敢言说。 至尊与王忠嗣对于石堡城的意见不合,让董延光看到了机会。他主动上书至尊,请求带兵攻打石堡城。 至尊大喜,遂命王忠嗣拨四万兵马给董延光,并配合董延光的作战计划,做好万全准备。 这道命令,王忠嗣已经无法再拒绝。至尊的意思很明显,你不出战,自有别人出战,用不着你摆死人面孔给我,重赏之下,何愁没有将士用命?你只要乖乖配合就好,反正你节帅的名份摆在这里,董延光胜了,最大的功劳还是你的。所以,你得听话。 这道命令不仅让董延光看到了东山再起的曙光,同样给了其他将士极大的愿。” 李光弼望着王忠嗣,良久良久,忽然双膝跪地,行大礼拜了下去:“节帅有古仁人之风,光弼不能及。光弼敢请节帅见谅,若当真有那么一天,请允许我以己身,换节帅平安。” 王忠嗣眼中微光闪动:“你这又是何苦来,我与你身份不同,同样的罪责,在我这里或许只是夺职,换了你便是死罪,我怎么会让你去做这种事?” - 分卷阅读17 李光弼伏在地上,声音低沉:“节帅身系百万之众,如光弼一身可换节帅无恙,光弼,心甘情愿。” 作者有话要说: 前阵子跑出去浪,晒的黢黑回来惊觉很久没更新了,良心发现,赶紧写了几千字,幸好玩的时候也记得构思这篇故事,不然临时抱佛脚,指定写不出来。 (王忠嗣有一把一百五十斤的漆弓,换算下来大概2石多不到3石,当时军中将士只要求开1石弓,将近3石是很硬的弓了。但王忠嗣很少用这把弓,总是藏在袋子里,以示无所用,表明他治边的基本思想在“安”而不在“战”) (李光弼是我另外一个萌点,平定安史之乱时,他领导的大大小小的战斗都很好看,奇谋叠出,看得我热血贲张。可是这人的战阵我不敢写,也写不出,默默的萌到死) -------------------------------- 如果有小仙女看到这里,知道的请帮我解惑。一篇老文《梅上雪》因设定问题被全文锁了,近日收到站短,说其中某个单章又违规,我试着修改了两次,锁定依旧,这样就很无奈了。想不出法子解决就想偷懒,不知道这种全文锁定而单章违规的,我不改这个单章成不成?反正全文都锁了,大家也看不见。 ☆、备战 第五章 石堡城一战的战前准备,由于王忠嗣的极端不配合,变得异常缓慢。将士们从开始的群情况下迅速收拢军心,保证大军可以顺利撤到积石山防线。 作战部队中,董延光在凉州日久,手下嫡系已有千余众,加上原先同在皇甫惟明手下,与董延光同气连枝的几位将军,林林总总凑一凑,足可凑起五六千部众。这部分人,王忠嗣很难调配,便任由董延光安排,左右董延光嫡系不多,他不会舍得让嫡系做先锋,因此无论胜败,损失都不会很大。 会派上去冲击石堡城,用人命去填天堑的,一定是王忠嗣部的军队,也就是此次出兵的先锋部队。先锋营由谁领军,才是王忠嗣最费思量的。 原本李信能力超卓,是先锋营很好的人选,可是李信急于求战,今番却不能用他,思来想去,最后定了陈睿爻,陈睿爻论武勇远远不及李信,但胜在听话,王忠嗣给他的命令是尽量保证有生力量不失,一旦战事受挫便退下来,那么无论董延光怎么说,陈睿爻也绝不会贪功冒进。 调令一出,李信急了。 眼看着石堡城一战之后,他便要跟着王忠嗣返回朔方,朔方对阵的是奚人,奚人给王忠嗣这些年一顿收拾,已老实多了,只敢小打小闹的扰边,大战很久没有了。只是小打小闹,哪里能有军功?因此石堡城之战万万不能错过,结果到了跟前,先锋大印却旁落陈睿爻!姓陈的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但李信知道,自己跑去求节帅,节帅一准会直接驳回来,连话都不会让自己多说,要拿到这个先锋之职,得兜个圈子。 首先是拿下陈睿爻。这人比较老实,好糊弄,一顿酒喝下来,陈睿爻先替李信委屈上了,李将军明明是最好的先锋人选,只因与节帅在一些小事上意见不合,大战来临反被闲置。自己论能力武功都远远不及李信,却要担此重任,实在惶恐,因此酒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法子辞掉先锋之职,推荐李信上位。 第二步是争取节帅身边人的支持。这个身边人,其实就是哥舒翰。哥舒翰眼高于顶,只看得上有本事的人,李信虽然勇猛,还没有放在哥舒翰眼里,可是哥舒翰和萧易打了一架之后,倒将萧易看作了个人物,颇为看重。 萧易有一点和哥舒翰很像,都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李信有心拉拢他与哥舒翰的关系,故意安排二人几次相遇,哥舒翰果然对这个敢在千军万马之前自称“风萧水寒之萧,千金不易之易”的直性子少年大生好感。萧易也不瞒他,直承自己的野心,只盼能在先锋营中任职,想做那个第一个冲进石堡城的人。 哥舒翰同样是个有野心有胆气的男人,第一个冲进石堡城这种梦想,他也有,只可叹王忠嗣不松口,他没法子参战。如今这压抑良久的满腔豪情被萧易挑了起来,哥舒翰大生知己之感,即便不能亲身上战场,有萧易这个小兄弟替自己实现理想也是好的,二人说起这场战事,各种假想推演,抵足夜谈,欲罢不能。 其实以萧易可怜的战场经验,说起这些多半只是听着,但他和哥舒翰性子对路,肯用心琢磨,学习能力极强,哥舒翰本不以计谋见长,但在萧易面前则俨然大家,有小兄弟边听边赞叹,还不是胡乱吹捧,句句说到点上,简直不能更得意。何况萧易武艺出众,哥舒翰偶尔兴起,拉着萧易去演武场打一架,二人各有所长,斗起来旗鼓相当,极为畅快。哥舒翰步战不及他,萧易对马战一无所知,萧易便教会哥舒翰长短刀法,弥补下盘的弱点,哥舒翰则将一手出神入化的槊法传给了萧易。 唐将中,能用马槊的不少,但像哥舒翰这样水准的还是凤毛麟角。槊分马槊、步槊,马槊是对付重装骑兵最厉害的破甲神器。但这东西造起来委实麻烦的紧,槊杆取上等柘木,破成粗细均匀的细蔑,用油反复浸泡至再无形变,这个过程就要起码一年,泡好的细蔑阴干充分,又要半年,再以上好胶漆粘合成丈八长的槊杆,外层缠绕麻绳,等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 葛布还不是裹一层就算完,要裹一层葛布,上一层生漆,生漆干了再裹一层 - 分卷阅读18 葛布,再上一层生漆……如此反复直至刀砍不断,击之有金声,槊杆才算做好。 然后将做好的槊杆去其首尾,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装精钢所制、有八面破甲棱的槊首,后安红铜槊纂。前后重量要不断调整,合格的标准是用一根麻绳吊在槊尾二尺处,整个丈八马槊可以在半空中水平悬停,整体既轻且韧,操控性极好。如此,武将骑在马上,才能保持槊尖向前而不费丝毫力气,可直握了借马力冲锋,也可挥舞起来近战格斗。只是整支槊的制作要耗时起码三年,并且成功率仅仅有四成,因此造价高得惊人,完全没法子在军中普及。可以说,拥有一支上好的马槊,基本等于在告诉别人,你是武将世家出身。普通人家,甚至是正常的文官贵族,都绝不会花费这个财力物力去打造一杆合用的马槊。 这种神兵,萧易原先只是听说,此番才第一次见识它的威力。黄沙万里的演武场上,身披精钢鱼鳞铠的哥舒翰挥舞马槊往来冲杀,一炷香功夫挑翻三十余骑,无人是其一合之敌,槊尖闪耀的寒光炫目到让人无法逼视,如此威风,世间罕有。 伴随着众兵士的欢呼,哥舒翰倒持长槊,策马停在萧易面前,笑问道:“如何?要不要学?” 萧易早已看得目眩神迷,哪里说得出半个“不”字?便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随着哥舒翰去了小校场。这个所谓小校场其实只是相对大校场而言,本身并不小,是个两百步见方的院子,相对安静私密,院子里铺着本地难得的细腻黄土,每日有专人洒扫维护,只有王忠嗣以下少数几员大将可以随意出入,他们惯用的长兵器也多半放在这里,便是陪练的兵器俱精心准备,打造精良。只可惜这里也没有多余的马槊,哥舒翰给他找了个重量手感接近的上好长矛先练着,答应回头定会弄来一柄真正的马槊送他。 马战不同步战,萧易最擅长的小巧腾挪功夫重点全在脚下,但上了马,脚法施展不开,他的功夫便立时打了个折扣,好在还有一把子好力气,腰背功夫又扎实,改用马上的长兵器学得也甚顺当,只是习练未久,所乘之马也算不上神骏,还做不到与胯/下的战马人马合一。 但可心意相通的好马同好槊一样难得,急不来。 自从萧易开始跟着哥舒翰习练马槊,李信便放了他的长假,允其常驻哥舒翰帐下,哥舒翰假公济私,给了萧易出入小校场的权限,使其可随时来这里习练马术与槊法。 萧易心中存着事,只是无处着落,情知着急也没用,便把满腹对李林甫的恨意都化作了习武的动力,天天风雨无阻,天不亮就跑来小校场发了狠一样习练槊法,两个时辰后全军点卯,随便吃点什么,又跟着大校场的兵士们一起操练军阵,午后回自己帐子里埋头记录这些日子听到的蕃人惯用之法及应对变化,尤其涉及山地仰攻的战斗,事无巨细,听到甚么记下来甚么,然后再细细整理思索,有不明白的地方,等哥舒翰空下来,再一股脑找他问。 如此一来二去,哥舒翰渐渐发现不对,这萧易的问题怎么越来越难?有些连他都答不上来了。他没那么多想法,甚么前辈的面子全没考虑,不知道就真说不知道,但看着萧易失望的面孔,还是安慰道:“我不晓得,节帅一定晓得,你等着,我帮你问节帅去。” 哥舒翰是行动派,抓着萧易,将他整理的那些东西胡乱揣进怀里,翻身上马,直奔王忠嗣的节帅府。节帅府是原先皇甫惟明的行辕,王忠嗣刚接手河西陇右两镇时,为担心有人生事,便常驻军中帅帐,待局势相对稳定后,偶尔也会来凉州城里的节帅府小住,这几日便是如此。 萧易被哥舒翰这样抓着一路走,不做声,也不反抗,心思却有些乱。他不是不敢见王忠嗣,要取得石堡城一战的参与资格,最后总要着落在王忠嗣这里,但他也知道,王忠嗣并不希望他参与。 在此番投军的时候,他已将来意说得清清楚楚,攻下石堡城的诱惑对他有多大,节帅怎会不知?但节帅始终不提,甚至连他所在的左军先锋营都一个不动,改用右军的陈睿爻部。 可是,他又想努力争取一下,只是不晓得如何开口。如今马上就要见到节帅了,他说,还是不说? 胯/下马脚步不停,很快便到了节帅府门前。门口的兵士识得哥舒翰,慌忙过来行礼,哥舒翰将马缰绳丢给他们,领着萧易便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到二门才站定脚步,对守门的两个人拱手道:“哥舒有事求见节帅,请代为通禀。” 那两人回礼微笑道:“节帅此时正在书房,将军稍等。”便有一人入内禀报,片刻回来道:“将军请进。” 哥舒翰将腰间的佩刀解下交给那二人,萧易有样学样,也将自己的佩刀交出,犹豫了片刻,又蹲下,将靴筒中的短刀也摸了出来交上去。待抬脚要走,忽然想起了甚么,伸手就去解腰带。 二人强忍住,神色不动,哥舒翰已惊笑道:“兄弟,你这是做甚?” 萧易有些尴尬:“见节帅是要解刃罢,我随身携带的家伙有点多,除了长短刀,腰带里还有条软剑。”说着,已将腰带解开,抽出一柄细如匹练的软剑。 哥舒翰没见过这般精巧的兵器,抓过来挥了一下,见软趴趴的完全使不上力气,绕在手臂上反倒割破了自家衣袖,皱眉道:“这鬼东西怎么用?” 萧易那边顾不上他,又从发髻里抽出个极细的三棱尖刺,左右腕扣里各摸出两枚飞镖,再脱了靴子,将靴底机关中藏着的针筒掏出来,一股脑摊在地上,松口气,道:“好了,这下我身上干干净净,再没甚么凶器了。” 哥舒翰看了看这一地的家伙,哭笑不得:“你原先究竟是做甚么的?只怕惯走江湖的也没你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咱们见节帅解刃就是走个形式,真要防备的话,自然会有人来搜身,哪里是你随便解把刀就能进去的。” 萧易这才恍然,看着自己铺了满地的家伙,挠挠头,笑道:“算了,既然都拿出来了,就放在这里罢。” 哥舒翰这才放下手中把玩的软剑,道:“回去你教教我这东西怎么用,如此精巧,倒也有趣。” 萧易点头应了,遂与哥舒翰一前一后进了二门。 王忠嗣的书房布置一如他的帅帐,地图、沙盘、大案、无数文牍,此外,便是一摞摞的书。但他此刻既不是处理军务,也不是读书,却在练字。 他工楷书,学自褚遂良,河南公的字学贯数家,到晚年,已自成一派,沉着峻拔、凝重深厚,王忠嗣此时写来,颇得其中三味,写的却是《诗经?大雅》中的两句话:“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斗方大字,墨迹酣畅, - 分卷阅读19 力透纸背。 哥舒翰只是性子粗疏,绝非不通文墨,看到这八个字不由得一怔。节帅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时期,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感慨? 王忠嗣写完终字最后一点,端详片刻,放下笔,才抬头微笑道:“哥舒你来看,我这幅字怎样?” 哥舒翰依言上前,道:“节帅的字又有进益啦,末将佩服。”这是口水话,王忠嗣笑笑,不再提字的事情,见萧易站在原地不动,王忠嗣又冲他招招手:“你也过来,在我军中怎么越待胆子越小,这可不像你。” 萧易笑了笑,便也走了上去。 王忠嗣温言问道:“听说这阵子你跟着哥舒学兵法骑射,他连家传的槊法都一股脑教给你了?你倒是哪里来的福气,让哥舒如此看重。” 这话萧易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哥舒翰抢着道:“节帅别取笑我了,我有甚么本事,节帅还不清楚吗?我和萧兄弟实在是一见如故,闲时互相切磋,可说不上谁教谁。”说着自怀中掏出萧易写的那几大卷东西,双手递上,道,“萧兄弟委实是个细致人,这是他这半年整理的兵法心得,您赏脸看看,可看得过?” 王忠嗣洗干净手,坐到大案后,将这厚厚一大卷纸展开,一页一页地认真翻看,开始还饶有兴趣,翻到后来,面色却渐渐沉了下去。 萧易偷眼看,见王忠嗣翻到的正是对石堡城的假想攻击战那一张,这是那晚和哥舒翰抵足长谈后记下来的,情知不妙,才要解释甚么,王忠嗣已啪地一声将整卷纸拍在大案上,冷声道:“哥舒,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学生?” 哥舒翰愣住,讷讷道:“节帅,这,这是怎么了?” “你还记得当年要誓死追随我时,你亲口说过的话吗?” 哥舒翰神色一凛,肃然道:“末将记得。当时末将行事任性胡为,闯了不少祸,节帅对我说,夫壮士,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末将回答,君子大道,从而行之。” “那你可知我坚持不打石堡城究竟是为了甚么?” “为了……为了……”哥舒翰迟疑半晌,道,“节帅在上书中说,攻石堡不如守积石,末将以为,节帅是想现在以防守为主,伺机反攻,现在还不是反攻的时候。只是……”他声音渐渐响亮了起来,“只是节帅,固守积石山确实是条好计策,但与其浪费民夫物力重新构建一条新防线,何不直接取石堡城?石堡城虽坚,毕竟只是一座城,我大唐将士拼死一战,还是能打下来的啊!何况这又是至尊的意思,节帅何必固执己见,非要弃石堡,而守积石呢?”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王忠嗣没有再看哥舒翰,眼帘垂下去,道,“好了,我意已决,你再说甚么,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你还是早点断了要攻石堡城的念头罢。”他顿了顿,续道,“也别再教坏小孩子,萧易留下,你回去罢。” “节帅!” “好了!”王忠嗣忽然提高声音,“哥舒,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哥舒翰握紧双拳,良久又缓缓松开:“末将不敢,请节帅息怒,末将告辞。”说罢也不看萧易,一抱拳,大踏步而出。 王忠嗣微微一叹:“已近天命还是这般火爆脾气,萧易,你莫要学哥舒。” 他的目光转向萧易:“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关于石堡城,你怎么看?” 萧易原本一直沉默,此时节帅问到头上,不得不答,便单膝点地,回道:“禀节帅,小人以为,攻石堡城有利有弊。” “你且说说,利在哪里,弊,又在哪里?” “石堡城乃汉蕃必争之地,据之,进可攻退可守,这是利。但石堡城山势险阻易守难攻,便是强攻下来,我军损失也必然极大,或许会得不偿失,这是弊。” “若换了你是我,当如何应对?” 萧易很快答道:“徐徐图之。” 王忠嗣微微点头:“你很聪明。”他拍了拍大案上的纸卷,“那么,这样聪明的你,为甚么还要去打石堡城?” “有时候,最好的路,不一定是最正确的路。”萧易毫不犹豫,“ 徐徐图之固然是目前最正确的选择,但上有至尊殷殷期许,下有将士渴盼军功,大唐国力鼎盛,粮草充足,我军气势如虹,将士用命,节帅更是不世出的名将,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我军,此时攻打石堡城,或许便是付出代价最小的时候。依节帅的意思,用几年的时间构建积石山防线,步步为营,这现在看起来固然可行,但几年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到时候您早已不再是陇右节度使,换上来的不知是何等样人?您将如何掌控陇右的战事进展?到时候若生出变故,我大唐岂不是还要受石堡城之制许多年?” 王忠嗣微微一笑,语气平淡:“若无法左右几年后的陇右局势,我又何必现在推掉这两镇节度?萧易,你恁的看轻了我。” “节帅恕罪,是小人失言。但小人始终认为,此时攻打石堡城,利,大于弊。上可报君恩,下可安军心,史书上还会浓墨重彩给您记下这一笔天大的功劳。有舍才有得,节帅,望您三思!” 王忠嗣的笑容浅淡:“好一句有舍才有得。萧易,若我依命去打石堡城,舍的是上万将士的姓名,得的,却只有个人的军功,如此舍得,你叫我如何做得?萧易,你扪心自问,为了别人的军功,你可愿意做那被舍的卒子?” 萧易被问得怔在那里,良久方勉强道:“将士们不惜生死,只求封妻荫子,节帅又何必苦苦相拦?” “你在回避我的问题。萧易,你自持武功高强,相信即便死上多少人,你也会是活下来的那一个,其他人的血,便可凝结为你的军功。我说的,可有半分不对?” 萧易的冷汗涔涔而下:“节帅……小人,小人……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杀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王忠嗣的目光凛冽,“我绝不会用别人的命,填充自己的功劳,即便这是至尊的意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至尊现在如此推崇军功,我若再不从中灭火,渴望封妻荫子的边将会为了军功,无端挑起无数战火,苦的,还是两方的百姓。萧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当明白何谓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萧易心中酸苦至极,双膝一软扑倒在地,泪水滚滚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出自《诗经?大雅》,意思是没有不能善始的,可惜很少有能善终。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出自《孟子?离娄下》,意思是人在做事之前,不可不假思索地遇事都做,必须有所比较、选择和取舍。比较、选择和取舍时,必须确定一个原则,即凡有损、有害、无效的事,坚决不去做;凡有利、有益、有效的事,全力投入,尽心做好。这 - 分卷阅读20 样坚持下去,必能有所作为,有所成效,必能有大贡献。在这里是说哥舒翰一身本领,之前的行为却过于任性,于国于己都没甚么益处。) 哥舒翰回答的那句话化用了老子《道德经》“上士闻道,勤而行之。”意思是高等智慧的人在听到“道”了之后,就积极勤劳的实行。在这里指的是信服王忠嗣,愿意依从王忠嗣的原则行事。) --------------------- 这个周末能放弃舔屏沈教授的美颜来更新,我都佩服我自己 ☆、弹劾 第六章 李信被节帅关起来了。 这个消息始终被严密封锁,陈睿爻开始还傻乎乎地时常去王忠嗣那里竭力游说,备说李信做前锋的各种好处,王忠嗣只是笑而不答,但到大军临开拔前一个月,陈睿爻终于发现不对,王忠嗣只是回了平淡之极的一句话:“李信近日有些张狂,我权且收收他的心。” 陈睿爻也跟了王忠嗣不少年,深知节帅语气越平淡,其实心中的情绪越,总不能因为他耽误了正经军机大事,因此他的信时常耽搁在路上,总是连续攒上好几封才会一股脑送到萧易手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萧易收到信时正在大校场上练箭,射箭他原先也会,他膂力强,眼神又好,因此既能开硬弓,准头也不差,可是上了马再射箭,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马飞速奔跑中上下颠簸,要稳住弓都不易,和谈瞄准?王忠嗣却不和他说甚么诀窍,无论中与不中,只教他一箭箭射去,言道练的够多时,自然会找到感觉。萧易便发了狠一样去练,前几日才终于找到手感,兴冲冲去找节帅,王忠嗣赞道:“你进益真的很快,其实射箭重在心而不在眼,真正的好箭手都是心手合一,手一抬,箭便出去了,并不用怎样认真去瞄准。” 萧易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王忠嗣看他一派天真,忍不住好笑,道:“好了,定位靶练到这样已经够了,明日开始,叫人将靶绑在马背上再练,记得换无头箭,免得伤了我的好马。” 萧易刚得了夸奖,谁知接踵而来的便是浓浓的瞧不起,气不忿却又不敢反驳,只得越发发了狠的练,其实移动靶相比固定靶相差并不多,需要做的只是预判,萧易原先有练飞刀的底子,练起移动靶来反倒更得心应手。容襄的信到来时,他正在大校场上练到欲罢不能,送信兵连唤了他好几遍,他才听到。 他放下弓箭,纵马驰回,接过送信兵手中的信囊,打开口往里一张,果然是几封熟悉的淡蓝色信封,信封左下角隐约都画有个小小的玉玦。 是阿瑟的信。 他心中一暖,拍了拍那传信兵的手,道:“谢了,兄弟”,说着,已塞了几枚通宝过去。 他的性子本就豪爽,虽然俸禄不多,却素来不拿钱当钱,出手极大方,要不是王忠嗣管吃管住,只怕早晚会饿死在这个凉州城。不过舍得使钱,又待人以诚,在陇右军中的人缘便极好,上上下下的人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几分交情,便是哥舒翰和李信,当着萧易的面被节帅那样指责,也没有与他生出甚么嫌隙。 那传信兵收了钱,果然眉开眼笑,道:“谢甚么,这本就是兄弟应该做的,萧昭和若有甚么东西要送出去,只管找我。” 萧易此时受封昭和校尉,萧昭和正是平级或者军职低于他的人对他的称呼。 萧易再次谢了,便收好弓箭,与那传信兵一同离开了校场。他匆忙回到自己营帐,将一身汗透了的衣衫换掉,又净了手,方在铺位上盘膝坐下,打开信囊,一封封细看起来。 容襄的信每次都挺长,将自己在长安的日子絮絮说来,腿伤终于好了要写进信里,被小黑马踢伤气不过,便非要将小黑马驯服,最近终于成功了要写进信里,前几天吃到一家特别好吃的古楼子,回头定要带萧易去吃上一次也要写进信里,如此云云。 萧易每次看到这样的信,总觉得在军中已被盔甲刀枪冷硬了的心又会重新融化一些,他心上压得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也似乎会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因此,他拆信时的心情,可以说是带着欢喜的。 然而此番的几封信,却让萧易原本红润的面孔很快失去了血色。 王忠嗣望望这个迅速憔悴下去的少年,离他捧着那几封信来找自己算起,不过区区半月功夫,萧易已瘦了 - 分卷阅读21 一大圈,整个人几乎瘦脱了形,面上也再没有原先的飞扬神采,反倒显得极是沉默。 他指了指几案对面的座椅,温声道:“坐。” 萧易低声应了一声,便在王忠嗣对面坐下。王忠嗣从大案上拿起一封信递给他,语气略带几分取笑之意:“你的信又来一封啦,今日刚到。你这小朋友今次竟用了八百里加急,真是胆大包天。” 萧易一怔,神色却仍是晦暗,未伸手去接,先抬头看了一眼节帅。 王忠嗣微微一笑:“放心,这封信夹在了给我的军报之中,除了我没人看得到。” 萧易低声道:“是我等僭越了,节帅莫怪。” 王忠嗣又是一笑,将信放在大案上,起身道:“你慢慢看,我先出去有些事,你看完了自出去找我。”说罢便要离开。 萧易却不理那封信,猛地一推大案霍然起身,一个箭步抢到王忠嗣跟前,急道:“节帅!您当真不考虑一下吗!” 王忠嗣停住脚步,笑容渐渐淡去:“他说的或许都是真的,不过,我不在乎。” 萧易双目微微发红,伸手拦住王忠嗣的去路,哀求道:“节帅,您正当盛年,是国之栋梁,若当真因为这种事见责去职,不仅仅是您本人的遗憾,更是我大唐的重大损失,您若去职,谁还能接您的位子?还请您三思!” 王忠嗣凝目望他:“我这条命,可说是当今给的,少时,至尊曾因我常领轻骑出关,恐我因轻进而丢了性命,便将我召回长安,到我渐长,性子渐趋沉稳,才放心让我领军。至尊对我的爱惜,我不敢不报答。若至尊真的降罪于我,也必然有他的理由,我认。至于你说的无人接替,这便是笑话了,休说光弼哥舒都是一时之能士,足可当大任,便是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已锋芒初现,若我料不错,你的未来不可限量,又何愁我大唐无人?” “节帅!”萧易勉力控制才没有大喊出声,声音因竭力压抑已有些沙哑,“节帅!除了您,谁还能有偌大威信节制三边!您若去职,继任的九大节度必然各自为政,变成一盘散沙!” 王忠嗣用奇异的目光望着萧易,良久方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对,可是这样也没甚么不好,至尊,会喜欢的。”语气中竟带了几分苦涩。 萧易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节帅会如此回答。他一下子明白了王忠嗣的想法,便是因为太明白了,反而感觉一片茫然。 便是节帅这样谨慎沉稳几乎从不犯错的人,还是至尊假子,也逃不脱自古以来名将的下场么。 那么,古往今来那些名将,究竟是为甚么要成为名将? 王忠嗣绕过他,慢慢地,却极坚定地,一步步走了出去。萧易怔在原地,许久,许久,终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到大案前将那封信拿了起来。 不出所料,这封信果然说的还是朝中局势。 石堡城之败,让玄宗甚为郁郁,但他没法子迁怒于王忠嗣,毕竟在战前,王忠嗣就极言此战不可,如今被他说中了,玄宗却从哪里来的脸面再去责骂王忠嗣? 所以,玄宗的一肚子不满都放在了董延光身上。这人主动请战,夸下海口,却铩羽而归,不可不罚!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盛怒的皇帝原本是一口无坚不摧的刀,无人敢缨其锋芒,然则他身边偏偏有个解语花,便让天子的百炼钢也能化作绕指柔。 贵妃说,你且听听人家将军怎么说,再罚也不迟呀。 贵妃说的话,哪怕只是随口调笑,玄宗都会觉得很中听,何况这次说的实在很有道理,玄宗便收回成命,让董延光上书自陈。 董延光原本就不认为这次战败是自己的错,何况王忠嗣的战前准备也确实拖延的太过明显,因此,董延光将失利的原因归结为四个字:贻误军机。 主语自然是王忠嗣。 玄宗受到奏报,第一反应便是勃然大怒,但却没有直接批复,而是将奏折留了下来。 这个消息,容襄第一时间就给萧易写了封信。王忠嗣对于萧易而言无异于最大最牢固的那棵遮荫的大树,在萧易可有足够实力与李林甫一搏之前,只怕都要靠王忠嗣保住他这条小命,因此关于王忠嗣的任何消息,容襄都在关注,也自然会及时向萧易报知。他说,无论如何也要让节帅尽快上书自辩,免被奸人泼污。 可惜这封信并没有及时寄到萧易手中。 然后,朝中开始出现指摘王忠嗣的言论,有说他功劳大了,便恃功而骄,连至尊的话都不听了;有说他官越大胆子越小,只想守成不敢进取,所以在边关战事上畏缩不前,不复当年之勇;更有诛心的,说王忠嗣是在养敌自重。 到此时,李林甫一直没有表态,容襄猜测,李林甫此时出手,当是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他还在等,等一个最好的机会。 这是第二封信,依旧没有及时寄到。 再然后,第三封信写道,玄宗将所有弹劾王忠嗣的奏折都留中不发。但,却将董延光的自辩奏折遍示群臣。 这举动背后的含义实在太可怕,萧易收到这三封信,没有片刻犹豫,便急匆匆捧了去找节帅。 董延光说节帅贻误军机,若皇帝不信或者直接让节帅也上书自辩,都是好事,说明皇帝对节帅还是信任有加。若皇帝留中不发,也勉强,说明皇帝对节帅还有起码的信任,要看节帅今后的表现。可是皇帝偏偏将这封奏折遍示群臣,这是赤/裸/裸的打脸。 看,王忠嗣这厮,忝为节帅,竟然做出这等事来。他是怕手下大将打下石堡城,光芒盖过自己呢?还是更存着别的甚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原先朝中对于此事的议论原本还是比较隐蔽的,但玄宗此举一出,对王忠嗣的批判便到了明面上,除了越来越多简直如雪片般的弹劾奏章,坊间竟也出现了以此事为蓝本的话本和变文。 堂堂节帅,竟成了贩夫走卒口中的笑柄。 偏偏在这个时候,李林甫上书了,他居然在为王忠嗣辩解,他说,将军是爱兵如子,不愿意手下辛苦培养的兵士因此役而死伤过重。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对的,只可惜这句话的听众是玄宗。 爱兵如子,有时候,等同于收买军心。 敏感多疑的玄宗没办法不这样想,莫非王忠嗣是在用驳皇帝面子的方式换取军队对他的拥护和爱戴? 李林甫实在太了解玄宗,实在太清楚怎样说话,表面上是在为王忠嗣说话,实则是再阴狠不过的一刀。 口蜜腹剑李林甫,名副其实。 形势已如此危急,节帅竟然还置若罔闻,是认命了,还是别有打算?萧易左思右想,一颗心犹如在滚油里上下翻滚,痛得他坐立不安,终于把这封信揣在怀里,又去找王忠嗣。 大校场上旌旗如云,军 - 分卷阅读22 队正在操练,今日节帅亲临,儿郎们心情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默默地也站在一旁。 大校场上,此时正是李信和赵河的对决,赵河主守,李信主攻。以高地上一杆大旗做标的,大旗百步之外以战车围之,代表城墙。高地的背面及两翼遍布红色旗帜,以示绝地,不可行,只有正前方可攻,而正前方唯一一块平地则有赵河布的却月阵,一千重步兵成半月形结阵,两端抱墙,六百弓/弩手居中,两翼各有一百骑兵在后方待命,李信领五千骑兵沿一条狭长小路向前冲阵。 李信的兵三倍于赵河,重骑兵战力又强的可怕,但输在地利,战阵施展不开,赵河兵力少,步兵机动性又差,可灵活机动的骑兵一共只有两百人,实在太少,他的主要优势便是地势险要,阵型严整。 李信已冲了几次,最好的一次将赵河的左翼打得向后退了一箭之地,但赵河令旗挥舞,迅速变阵,右翼骑兵破阵而出,以奔雷般的速度直向李信左翼横插过去,李信左翼调转方向迎上,赵河部的骑兵忽然变向,向右转了个大大的弯,带着李信部的左翼也跟着又转了个弯,双方侧翼交锋,短兵相接,战了一合不分胜败,马队去势不停继续前冲,却冲到了李信部的后方,远远离开了主力阵容,那边赵河以调动弓/弩手和重步兵集中兵力,强顶己方左翼的攻击,左翼骑兵则绕阵而出,扑向李信部已空虚的左方战线,将李信部阵型从中剖开,破阵而过,趁着李信部阵脚未稳,兜转过来再次冲锋。李信部挤在狭窄的空间内,变阵极为艰难,被连续冲了几次,阵形已然大乱,李信不得已再次鸣金收兵,退回本阵。 王忠嗣示意萧易上前,问道:“你也跟了李信一段时日,且来说说,战场正面最为平坦,适合骑兵冲锋,李信为甚么始终不打正面?” 萧易早已看清此时大校场上模拟的正是石堡城攻防战,战场拟在石堡城内城之下,心中正在激荡,听节帅动问,忙上前回道:“以小人看,赵将军所部的正面防守极其严密,弓/弩手呈三段防守,箭阵覆盖了将近五百步的范围,从正面硬冲损失太大,因此李将军才想从两翼突破。” 王忠嗣微微颔首,继续问道:“李信几次尝试两翼突破都失败了,你觉得他还有甚么机会么?” 萧易没有急于回答,又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场中形式,方答道:“如果只限这块阵地,李将军没有任何胜算,骑兵的机动性在这块阵地上施展不开,只靠人数强攻的话,他的兵力又不够硬推。” “你说的,只限这块阵地,是甚么意思?”王忠嗣问道。 萧易略一沉吟,便爽快答道:“小人以为,要攻打这块高地,并非只有正面一条路。”他指了指赵河站立的那块高台,“那里,地势还要高过标的,若以弓/弩手居高临下俯射,可以有效压制赵河的阵势,方便我方正面冲击。” 为了便于指挥,赵河在战阵之右搭建了个高台,站在台上指挥,这原本在战阵之外,可以说是跳出了演练原先的设定。 王忠嗣终于正眼看了看萧易,目光中大有深意,对众将道:“破阵之法,往往在阵法之外,我想,萧易这般计划,你们也有人如此想过,只是因为石堡城周遭并没有真正地势高过它的高地,才放弃了这个想法。”他顿了顿,“尔等都是百战之将,且来说说,若正面强攻,对方守军不到两千,我军要多少人能强攻下来?死伤几何?” 众将经过石堡城的实战,再加上近日不断的各种模拟操演,对于石堡城攻防的兵力对比,心中早有答案,闻言纷纷答道:“最少四万,若要保险起见,要六万。死伤,起码半数。”答案竟是惊人的一致。 “两万到三万人。”王忠嗣深深一叹,“我陇右全军也不过四万部众,此时要打下石堡城,就要折去陇右军的大半,石堡城,不亏是铁刃之城。尔等须牢记,如此极险要隘,我军只能徐徐图之,切不可操之过急。吐蕃据守石堡城,蕃将悉诺罗这些年反复击退我军攻城,守城经验丰富之际,他领坚兵固守,从后方源源不断调集大量军备,已将石堡城内外修得铁筒一般。蕃军以此为依托,不断出兵大肆劫掠我河湟牛马粮食,充实石堡城防区,而我军在石堡城左近却无险可守,无城可依,因此被动受制。如今,我积石山一脉防线已开始逐渐打造,大漠中的神威城、应龙城等堡垒也已初见规模,待我军在荒漠中构建起互为犄角的战线,扼住石堡城通往外界的所有通路,断绝所有吐蕃军队来援的可能,蕃军再行劫掠也有我军随时堵截。彼时,石堡城将逐渐变成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孤城。到那个时候,才是正式攻打石堡城的时机。” 王忠嗣为人深沉内敛,甚少如此长篇大论,今日这番剖析,丝丝入扣,将自己打算如何攻克石堡城的思路说了个明明白白,一些心思细密的人听在耳朵里,心中却升起几分不安。 王忠嗣下面的话让他们的不安变得越发深重:“哥舒打仗素来身先士卒,众军俱服他,惜在心思不够细密,这点比不上光弼,光弼我可放心令他独当一面,哥舒则要凡事多问问赵河,此人与你一快一慢一刚一柔,可互补之。” 萧易越听越心惊,一声“节帅”便要冲口而出,王忠嗣却摆手制止了他,温声道:“我晓得你有话和我说,现下还不是时候,待操演完毕,你到我帐中去。” 大校场上的对阵胶着了许久许久,众官兵早已饥肠辘辘,但节帅依旧笔直地立在那里,众将焉能后退? 最终,李信败北,全面撤退,此时已申正二刻。 王忠嗣站在高台上,定定地凝望西北方,那里,烟霞渐生。 回到大帐,王忠嗣屏退左右,只留下了萧易,笑容浅淡:“你那小朋友,此番又说了甚么?” 萧易跪坐在帅案之侧,望着节帅,喉结滚动,却半晌说不出话,索性将那封信从怀中取出,递到了王忠嗣面前。 王忠嗣没有伸手接,淡淡道:“我累了,不想看,你直接说罢。” 萧易低声应了一声“是”,犹豫片 - 分卷阅读23 刻,道:“容襄说,李林甫上书为节帅开脱,但,他的说法更会引起至尊猜忌,只怕事情还会有变。” 王忠嗣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那他今番又有甚么建议呢?” “他建议……建议……”萧易心中一团乱麻,涩声道,“他建议,节帅不做任何解释,主动请罪,将战败的所有责任都揽到身上。”他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小人,也不明白他为甚么忽然这样说。” 王忠嗣抬手拍了拍萧易的头:“你这小朋友端的是个人才,萧易,你要好好向他学一学。” 萧易大惑不解,望着王忠嗣:“节帅?” 王忠嗣又是极轻极轻的笑了一声:“我虽长期僻处边关,但在朝中,还是勉强留了几分烟火情的。”他从小抽斗中拿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奏折,“这,便是我对于此事的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孙子兵法》) (古楼子,古代面点。出自宋代《唐语林》:时豪家食次,起【用】羊肉一斤,层布【辅一层羊肉馅之意】于巨胡饼【特大的胡饼】,隔中【胡饼的夹层中】以椒、豉【豆豉】,润以酥,入炉迫之【将饼贴入炉内,以火烘烤】,候肉半熟而食之。呼为“古楼子”。看着就各种好吃的羊肉馅饼,好馋。) (申正二刻——中国古代以十二地支表示一天的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相当于现代的两个小时:子时是前一天的23时到第二天的1时,丑时是1-3时,寅时是3-5时,卯时是5-7时,辰时是7-9时,巳时是9-11时,午时是11-13时,未时是13-15时,申时是15-17时,酉时是17-19时,戌时是19-21时,亥时是21-23时。 每个时辰都有“初”“正”之分。“初”指时辰的,如“子初”指23时;“正”指时辰的正中,如“子正”指24时。每个时辰又可分为八刻,前面四刻为上四刻,后面四刻为下四刻。这样每一刻就相当于现代的15分钟。 申时指15时到17时,因此,“申初”指15时,“申正”指16时,“申正二刻”则是16时3o分。 古代军队一般在卯时点名,所以叫点卯,点卯后吃早饭,然后出操。卯时是5-7时,是一大早,到下午16:3o,正常人都会饿的。在战时,有时候战事胶着,真的会有兵士没办法/轮流吃饭,饿着肚子一口气打十几个小时的时候。有可能的话,军官一般会让兵士随身携带点干粮,战事稍缓的时候可以用干粮垫垫肚子,尤其是骑兵,马鞍袋里经常会塞点可以吃的东西。不过都不好吃,像蒙古骑兵喜欢用硬得硌掉牙的肉干,现在去内蒙古到处能买到的那种所谓大汗军粮,比起当年的肉干,坚硬程度不可同日而语。中原的军队常用干得掉渣的死面饼子,最有名的就是戚家军的光饼,也有炒面,例如新四军行军途中就是用马肠形状的布袋子塞进炒面随身携带,着急了干咽,有条件就化一碗糊糊。总之都不好吃就是了。现代军人要幸福一点,有军用罐头和各种速食品,我前些年参观基辅号的时候曾经吃过一顿军用罐头饭,说实话,比死面饼子强点有限,军人真心不容易。) ☆、返京 第七章 王忠嗣正式卸去河西、陇右两镇节度,近日将重返太原坐镇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事实既定,王忠嗣威望又摆在那里,部下便也不再多说,开始收拾行装。 但是,这里面并不包括哥舒翰,他留了下来。 王忠嗣去职后,河西交给了长期驻守此地的契丹族名将安思顺,安思顺自开元二年到现在的天宝七载,前前后后已经在此地供职三十余年,练达边务;且他出身昭武九姓,与当地诸多胡人具有天然的亲近感,绝不会故意挑起胡汉争端,有他坐镇河西,王忠嗣还是很放心的。 而陇右节度使,则由哥舒翰接任。 河西、陇右能够依着节帅的心意选择继任者,这大概说明,节帅并未完全失去圣心?萧易只能这样猜测。 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很少有人知道,节帅此番去职,并非直接返回太原,而是先回长安。 此时离开驻地,只带少数贴身侍卫亲兵去长安,一旦圣心有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节帅将再无反抗之力。 王忠嗣原本要将萧易留在陇右,留在哥舒翰身边。只有在军中,才有可能实现萧易的理想,而返回长安,不仅仅是军功无望,同时还意味着他将面临被李林甫擒而杀之的危险。 即便王忠嗣去职,哥舒翰也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保住他,将他留在陇右,对萧易来说,本是最好的选择,这也是容襄期盼的。他固然有一万个想见到萧易,但萧易的命更重要,只要萧易平平安安,便再多几年见不到,也是好的。 可是萧易自己,却放弃了这于他而言最正确的选择。 他也说不清楚是为甚么,只是觉得现在守在节帅身边,能够守护节帅安危,是件再重要不过的事情,甚至比为韦坚报仇更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节帅要面临的变故,已迫在眉睫。 他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 这个还有几分天真懵懂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他原先对韦坚的孺慕之情,已随着韦坚的逝去,以及节帅对他的悉心爱护,转到了王忠嗣身上。 萧易貌似刚强,其实心中始终有那样一块柔软到不能触碰的地方,需要有这样一个父亲一样的人来保护。这是与生俱来的缺憾,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法子去真正弥补。 王忠嗣万没料到萧易执拗起来竟这般坚持,他讲过道理,发过命令,萧易从头到尾就一句话:“我要跟着节帅。” 王忠嗣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手下人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当真将萧易捆在军中,自己一走了之罢!何况就算他真的这样做了,以萧易的脾气武功,只要有机会走脱,也一定会万里追随跟上来的,哪怕担上逃兵的罪名。 这个少年的脾气,真是半点不像韦坚,不晓得究竟是如何长成这个样子的。 自己此行虽然危险,王忠嗣心道,但要保住这个少年平安,还是做得到的。 王忠嗣一行五百人,出凉州城便分出三百,护卫李光弼返回灵武,他是朔方节度副使,本就不可能离开灵武太长时间,何况那边还有消息说是奚人蠢蠢欲动,也需要他尽快返回坐镇。而王忠嗣自己,则只带了两百人,直奔长安。 萧易与另一名诨名叫做七哥的,是侍卫亲兵营的两名主管,每人领一百人,排好班次,轮流护卫。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长安西郊的乌桓驿,此地距离长安主城已不到五十里的路程,天色也还早,王忠嗣却带着诸军在乌桓驿附近扎营, - 分卷阅读24 住了下来。 萧易在返京途中,因要贴身保护,除了轮休时间外,与节帅可说是形影不离,因此,也接触到了更多原先触碰不到的秘密。 原来节帅与京中一直有书信往来。 原来节帅对朝中的变化一直了如指掌。 原来,自己还是小瞧了节帅。节帅虽然不说,但整个局势其实尽在掌握,他若不想败,无人可以将之击倒,即便是权势滔天的李林甫。 能击败节帅的,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人。 皇帝。 其实皇帝也并没有法子真正击败节帅,节帅镇守边关这许多年,在军中的威望早已超过皇帝自己。所以才会有皇帝希望打下石堡城,节帅不愿意,于是大军便直接败了的事情发生。 只要在自己的军中,节帅便无坚不摧。 但是如此强大的节帅,却心甘情愿的离开驻地,心甘情愿的前往危机重重的长安,将自己最最安全最最强硬的护翼丢下,用最最柔软的一面去面对至尊。他若败了,只能是败在忠心和亲情上。 他对至尊,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萧易对他。 一般孺慕,一般信任。愿意在那人面前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呈现出去,哪怕因此鲜血淋漓。 面对这样的柔软,本该温柔以待。 王忠嗣随身的侍卫人数太多,乌桓驿本身是万万住不开的,只能在附近扎营,平素若有类似情况,王忠嗣都会与亲兵们一同驻扎在临时的营盘,今番却一反常态,坚持住进了乌桓驿的一个单独的小跨院里。 跨院中一共只有三间房,主间必然是留给节帅的,另外两间小的可怜,就算是摞着睡也只能挤得下十来个人。护卫太少,萧易委实不放心,和七哥商量了一下,分二十人一小队,保证同时有三个小队在跨院内外巡逻,那两间房只做临时休整之处,轮值结束才回驿站外的营盘休息。而萧易和小七两个人,则一人六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着王忠嗣。 萧易并不能确定节帅为甚么一定要在长安郊外住下,而不是直接进京,但猜测,总与皇帝的暧昧态度分不开。对于石堡城之败,节帅上书将全部战败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了。为甚么这样做,事后萧易慢慢想,也终于想通。 至尊最愤怒的,应当不是战败本身,而是战败给他带来的耻辱。他要求进攻,王忠嗣劝阻,结果果然如王忠嗣所预料的败了,这不正说明在战略眼光上,他不如王忠嗣吗? 他的尊严不允许这样的失败存在。 因此,他需要有个人来承担战败的责任。 或者董延光,或者王忠嗣,别人都不够资格。 董延光已经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所以,只有王忠嗣。 也只能是王忠嗣。 所以,王忠嗣上书了,揽下所有罪责,将至尊洗脱出来,将自己变得不堪一击。只有这样,才能保留至尊的尊严。 也才能让已起了疑心的至尊,相信自己还可以在翻手之间灭掉王忠嗣这个已经强大到可怕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感觉到安全。 不能也不愿拥兵自重,就只有置于死地而后生,这便是王忠嗣的应对,也是容襄的建议。 只是萧易心中总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节帅,大概已做好了置于死地却有死无生的准备。 节帅不愿直入长安,只怕还是在等,在等皇帝的态度。他始终对这个老人抱有最大的善意和尊重,虽然口中说着“若明主见责问刑,某无悔”的话,但明主两个字,才是他真正的希望所寄。 在他心中,玄宗,从未变过。 至于皇帝心中究竟怎样想,萧易不愿去深思,他只能强迫自己专注于对节帅的贴身保护,细致、周到、无所不包。 每次午夜梦回,让他冷汗淋漓痛哭失声的那个场景,他今生也不愿再见到。 即便是凌迟,只要还没到最后一刀,就还有生的希望。明明痛到极致,也还是活着的,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 歇在乌桓驿的第三天,宫中来了内官。节帅这样的人回京述职,自然是要先报到宫里,那么玄宗会派内官来传旨也合情合理。可是一直紧绷着一根弦的萧易却仿佛闻到了甚么不好的味道,明明此时该七哥轮值,他休息,却在听到消息的一瞬从铺上弹起,急匆匆披挂整齐赶到了王忠嗣身边。 他来得好快,宫里来的车马竟然刚刚在门前停好,传旨内官下车,带着一脸不容错辩的谄笑,向迎出门的王忠嗣深施一礼,道:“节帅一路辛苦!咱家来迟一步!节帅恕罪,恕罪!” 他身后跟着个小内官,手中捧着托盘,明晃晃的黄绫分外扎眼。 节帅的生死,便在这小小一块黄绫下面。 可惜这是密旨,内官笑容可掬地扶起王忠嗣,与他把臂而行,进了内间。萧易和七哥只能守在门外,尽量不露声色地支棱耳朵偷听,可惜内室二人声音太小,萧易耳力虽好,也只勉强听到了几个支离破碎的音节,完全猜不出意思。 他们密谈的时间很短,不到盏茶功夫,便又一同出来,在厅上东西昭穆而坐,谈笑风生。 内官传旨是代表皇帝,于情于理都该上座,如今却在传旨后特意与节帅昭穆而坐,是不是说明在皇帝身边这些近侍心目中,节帅并未失宠?那么,是不是说明,节帅安全了? 可是倘若皇帝真的已经高抬贵手,又为甚么不即刻宣节帅入宫,当面谈个清楚,却让内官传甚密旨? 萧易正在胡思乱想,王忠嗣却在厅上喊了他的名字:“萧易,我卧房案头有个大红雕漆盒子,去取来。” 大红雕漆的盒子?萧易一怔。从没见过这东西啊?是节帅特意准备给内官的贿赂么?他应了声“诺”,转身之际与七哥对视了一眼,目光中包含了千言万语,七哥微微颔首。 萧易绕过中隔,疾步进了后堂。这间主屋不算太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分了三进,最外面是厅,也便是王忠嗣与内官现在谈话的所在;中隔后是第二进,乃书房起居之所,地上还铺着一块厚厚的锦褥,显然方才内官宣旨便是在这里;再往里有个屏风隔开的地方是内室,相连的部分还有个小小的净室。 内室便是王忠嗣的卧房。 王忠嗣身兼数职,公务繁忙,文牍案卷在短短两日里已铺满大案,萧易匆匆一瞥,没有见到甚么大红色的盒子,又怕胡乱翻动乱了文牍的次序,只能一点点仔细翻找,连大案下头俱找过了,一无所得。回忆方才节帅的原话,难道不是内室,而在书房? 他退出内室,又在书房的大案上找了一遍,却仍是没有。 正翻找间,耳中却依稀传来几声异响。 说是异响也不对,因为这声响其实很正常,这是亲兵收拾茶盏 - 分卷阅读25 的声音。王忠嗣身边伺候的都是多年亲兵,训练有素,动作一向轻巧,因此这声响也极细微,若不是萧易耳力惊人,根本听不到。 但这细微的声音却惊得萧易一身冷汗,丢开手中的东西,脚下发力,两步便绕出中隔,定睛望王忠嗣原先的位子看过去。 这一惊非同小可,不仅仅是节帅,连那个内官都不见了,七哥却正在同亲兵一同收拾茶盏。 萧易不及细想,冲过去一把拎起七哥的领口,压低声音急急问道:“节帅呢?” 七哥莫名其妙:“节帅?送内官出门啊。” 萧易大急,口不择言道:“你就让节帅一个人去了!你是傻子么!”说罢也不等七哥回答,旋风般转身就向外冲,口中喝道:“但凡能动的,都跟我来!节帅危险!” 七哥虽然不明就里,但节帅危险四个字还是让他悚然变色,他没有多想,匆忙领着人跟了出去。 但萧易的脚步哪里是普通人跟得上的,他三步两步已抢到院外,而原本停在门口的马车,已将行出驿站大门。 萧易的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去,噌啷一声拔出佩刀,飞脚踩着旁边的大树借力向上,纵身跳上院墙,再凌空一个翻身,已抢在了马车正前方,双脚分开,横刀当胸,喝道:“尔要将节帅带到哪里去!” 马车刚刚起步,马匹速度未起,有人拦路,车夫慌忙一勒缰绳,马车便稳稳地停住了,车帘微微摇晃几下,然后归于平静。 王忠嗣的声音响起:“退下。” 熟悉、镇定、坦然、无惧。 萧易直挺挺立在那里,面上尽是倔强之色,一丝一毫退开的意思都没有,驿站中涌出的亲兵纷纷围上来,迅速将马车的去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王忠嗣此番入京,带的人的确不多,又要轮休,又要留些起码的兵力在内警戒,以防被抄了后路,此时围在马车周围的,其实不过七十余人而已。 但这七十余人都是战场上千锤百炼过来的铁血军人,个个气势凛然,便如出鞘的钢刀,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能力,只要他们愿意,这辆马车以及跟车的那些绣花枕头般的御林军,都将在片刻间被撕碎。 想活着离开,先交出节帅再说。 车中的内官已面如土色。当王忠嗣在内室中听完旨意,要他如此配合做场戏的时候,他原本还有些不以为然,他真的没想到,要在这些军人们面前带走王忠嗣,竟然有这样难。 王忠嗣平静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大内官请见谅,这些军汉都是粗人,冒犯尊驾,自有责罚,某会让他们尽快散去,大内官莫慌。”说罢,示意车内伺候的小内官卷起帘子。 车帘慢慢卷起,王忠嗣一身便服,只是简简单单地坐在那里却不怒自威,眼风到处,亲兵们哗啦啦跪倒一片:“节帅!” 萧易也被这宛如实质的目光压得几乎透不过气,膝下一软,也跪了下去。 “尔等若要陷我于不忠不义,便只管围着。”王忠嗣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萧易头顶,淡淡道。 萧易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双拳紧握,猛地抬头,声音已有几分哽咽:“节帅!” 这声呼唤中有多少哀求,多少绝望? 王忠嗣与他双目对视,良久良久,终于轻叹一声,慢慢站起,缓步走出车厢,俯身轻轻摸了摸萧易的头顶,温声道:“萧易,离别两个字,是今天的功课,你要好好学。” 学不会,也不想学,萧易死死咬住牙关,额头上青筋崩起,手中的佩刀嗡嗡作响,竟是抖个不停。 王忠嗣极慢极慢地摇了摇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与至尊的事情,与尔等毫无关系。尔等若还当我是你们的大帅,便从速退开。” 萧易此时心中一片雪亮。节帅用陇右留住了哥舒翰,用朔方边事哄走了李光弼,再拿个莫须有的盒子将自己骗到内室,他是将所有有可能为了他以命相搏的人都支开了。 原来,节帅早就做好了准备,一个人去面对皇帝的怒火。在临去的这个时候,他还在为手下的将士们开脱,将所有的问题都揽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肩膀上。 现在他们所作的一切,后果,原来都要节帅来担。 萧易再也没法子控制自己的声音,自牙缝中嘶嘶挣出几句支离破碎的话:“若,若尔等,伤了我家节帅,我家节帅,一根毫毛,便,有如此刀!”说罢右手握柄,左手持刃,双臂较力,竟将一柄百炼钢刀生生折为两端,插入膝前的土地。 刀光在阳光下剧烈地闪动着,良久不停,萧易跪在原地,目送着马车碌碌行远,鲜血顺着低垂的左手一滴滴落在地上,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王忠嗣立在大明宫含元殿外,远远望着这个巍峨华美的宫殿,心中百感交集。 玄宗近些年喜欢听政于兴庆宫,休憩于大明宫。屡经修缮,这座宫殿比初创时更大更精美,也更舒适。大明宫风格的演变,其实便从侧面印证了玄宗的改变。 从励精图治,到耽于安乐。 王忠嗣对于玄宗的改变,若说一点意见都没有,那是假的,但当他终于陛见皇帝,抬头望见玄宗显见得苍老了许多的面孔时,却抛下了之前所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陛下!” 玄宗看着这个满面风霜又笔挺如松的中年人,心中一瞬间有些恍惚,他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这个孩子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竟已鬓生华发。 “忠嗣。”玄宗轻声呼唤,“走近些,让朕好好看看你。” 王忠嗣没有起身,膝行靠近御座,微微抬起头。 玄宗的目光将他缓缓扫视了一遍,从头发,到手指,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地方。这是他一手打造的英雄,曾经是他的骄傲。 可是为甚么英雄不能像骏马一样,到死都忠心耿耿,不生半点异心? 玄宗疲惫地闭上眼睛,再睁开,目光重新变得清明:“忠嗣,你长大了,可是朕,却老了。” 王忠嗣热泪滚滚,嘴唇翕动,半晌方道:“陛下,春秋鼎盛,不老。” 玄宗微微一笑:“你还是这般不会说讨好的话。”他拍拍御座的扶手,“坐下,陪朕说说话。” 王忠嗣哪里敢坐御座!只在玄宗座下的垫脚上紧靠边坐了一点点。 见他依旧如此恭谨,玄宗心下略有点释怀:“忠嗣,这些年风霜劳顿,苦了你。” “这本就是臣应该做的。”王忠嗣诚恳道,“陛下休要这般说,折杀了臣。” “朔方、河东,这些年很安生,多亏了你。”玄宗不紧不慢道,“我本打算将河西、陇右也一并交给你管,没想到,你却不肯。” 王忠嗣慌忙起身跪倒,道:“陛下容禀,此事并非是臣不肯,而是臣德不配位,能力有限,实在没 - 分卷阅读26 办法兼顾四镇,”不等他说完,玄宗已佯怒道,“跪甚么跪,起来好好说话,朕只是在和你聊天,没有责怪的意思。” 王忠嗣又磕了个头,才起身重新坐好,却只觉后背湿冷,冷汗密密麻麻,几乎湮透重衣。 玄宗长叹一声:“朕老啦!”他幽幽道,“不过这些年自诩将这天下治理的还算不错,聊堪自/慰。只可惜,朕却让石堡城在朕手中得而复失,实在是一大败笔。” 他望着王忠嗣:“忠嗣,朕这辈子,该做的已差不多都做了,最后只有一件事还是个缺憾,因石堡城而拓地千里的河湟之地,朕想在死之前,拿回来。忠嗣,你能替朕,达成这个心愿吗?” 他带着微笑,目光中却带着审视:“朕老了,朕只怕已等不到你稳妥的长久之计,忠嗣,朕要你今年取下石堡城。你若答应了,四镇便还是你的。” 他冰凉的手握住王忠嗣的手:“忠嗣,你一定会答应朕的,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昭武九姓:有种说法是昭武九姓原先是月氏人,“原住祁连山北昭武城,被匈奴击走,西迁中亚河中地区,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昭武九姓胡人在唐代又称“九姓胡”或单称“胡”,西文则称之为“粟特”,擅经商,长期在丝绸之路上做买卖,河陇一带正在丝绸之路上,汉胡杂处,此地的胡人多半就是粟特人,安史之乱中的安禄山、史思明都是出自昭武九姓。 安思顺和安禄山是亲戚,安禄山的母亲带着安禄山嫁入安家,使禄山随“安”姓,安思顺是正经的安家人,论起来,两个人是堂兄弟的关系,只是没有血缘。安思顺和安禄山打小关系就挺好,也都在大唐做到很大很大的官,安思顺最高是河西、朔方两镇节度,安禄山最高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看看唐朝地图,你会发现兄弟俩控制的都是大唐边境的要塞。但二人相比,安思顺汉化的要多一点,忠君思想更浓厚一些,安禄山有反意,安思顺却没有,还多次上书提醒皇帝安禄山有反意,算得上是忠臣。可惜安禄山起兵之后,安思顺还是被解了军职入京,和他弟弟一样当个没啥权利的官儿,后来又被和他一向不和的哥舒翰诬告,兄弟俩被杀。在代宗朝,平定安史之乱的大英雄郭子仪上书请求,才让安思顺平凡昭雪。 我觉得冤杀安思顺是哥舒翰的一大人生污点,关键是除了公报私仇之外,我找不到其他理由把哥舒翰的行为合理化。哥舒在我心中是个很矛盾的存在,他敢孤身入京为获罪的王忠嗣求情,而且打仗又厉害,后来安史之乱时已经中风了,还能挂帅坚守潼关不破,直到被老糊涂的玄宗逼出关外才大败,怎么都是个英雄,还是个自带萌点的悲情英雄。另外这人身上还有诗词的加成,“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我从第一次听到《哥舒歌》就特别喜欢,觉得哥舒两个字有奇妙的魅力,似乎天然带着勇武剽悍,让我好感倍增。后来渐渐知道了一些更多的故事,发现这人并不是完人,居然还会做出诬陷好人的事情,就很难过,儿时的偶像总是十全十美的,一旦幻想破碎,失望往往加倍,但再多污点也抹不去他的战功赫赫,所以一直很矛盾,不再崇拜,但也绝对讨厌不起来,就是那种,一万个人都说他不好,你也知道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还是觉得他是大英雄的感觉。) (昭穆而坐——北面为尊,南面次之,东西相对平等,所以对等的座位一般叫昭穆而坐。) ☆、定策 第八章 皇帝与王忠嗣究竟说了甚么,除了他二人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只知道,这次宫中密谈之后,王忠嗣带来的亲兵侍卫二百人,便被羽林军重重围住,解甲去兵,软禁在乌桓驿旁边的行营里。 这些为国拼过命、流过血的军人,被如此屈辱地关押,却不能反抗。 群龙无首或许是其中一个原因,最重要的,则是节帅此时此刻生死未卜,他们的反抗,很可能让节帅背负不该有的罪名。 我等的命不足惜,却绝不能因为我等,让节帅受到一分一毫的伤害。所以这些面对敌人从不退缩的军人,都默默地解了甲,将几乎从不离身的兵器和爱马统统交了上去。 萧易自然也在解甲之列。 自从节帅被带走之后,萧易变得异常沉默,熟悉他的人都很奇怪,七哥私下里和萧易谈过,之后便一个人承担了这个行营的管理之职。 好在只是困守行营,既无战斗,也不出营半步,管住这两百人的日常生活,他一个人也够了。 朝廷并没有虐待他们,该有的衣食用度都有,在营盘附近还单独开辟了一小块场地,让他们可以自己种种菜,养养鸡,丰富食谱。 可是越这样平静安详,就越可怕,因为这意味着软禁可能遥遥无期,节帅的命运,也因之可以预见。 只是他们已毫无办法,只能日复一日地等待在这里,等待他们的节帅归来。 萧易不再露面,并不是在自己的帐子里枯坐等死,他在忙。 他面前摊开着一套熟牛皮缝制的护肩、腰带、绑腿、背囊,内侧缝了无数小口袋,插着飞刀、飞针、小抓钩、长绳、迷药、吹针、小弩……等等,另有个打造精巧的腕盾,展开不过方圆半尺,收起来则可以完全隐藏在精钢护腕之中,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全部可以用上的东西。 他还特意在兵器上都涂了黑漆,精钢腕盾上蒙了一层牛皮。只有这样,暗夜潜行才不会产生任何光亮和声音。 解甲去兵,盔甲做不得假,兵器却不然,生死关头走过几遭的军汉们,哪一个手里会只有那一柄刀一杆枪?只可惜他们的轻身功夫不足以在这样的管控下无声无息地离开,他们也想过挖地道,这是战场上常用的潜行法子,隐蔽而安全,可是耗时太久,他们等不起。 所以,这些人将能拿出来的家伙都拿出来了,一股脑塞给了萧易。 只有这个少年有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逃出去。 探听节帅的消息,必要时求救,这一切,也就只能寄托于这个少年身上。 萧易全部的凭借就是自己的一身武艺和这套装备,他必须尽快熟悉这套装备每一样东西的位置,才能在需要时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使用。好在之前他已经有了浑身藏家伙的习惯,再多一些,也无非是再勤加练习而已。 他并没有着急,花了整整三天的时间做这些事情,因为一旦行动,就必须成功。 而且,他还需要一个契机。行营外的巡逻实在太严密了,他们已仔细观察过,羽林军两组巡逻队之间的间隔竟然短到可以前后相望,这中间根本没有任何破绽可以利用。 那 - 分卷阅读27 就只有人为制造破绽。 一场冲突被制造出来,行营内无聊的军汉们大白天聚众吃酒,酒后厮闹,争斗间上了真火,乒乒乓乓一通乱打,竟将营栅冲破了一小段。 惹祸的几个军汉被七哥着人按在地上打了一顿,打得哭爹喊娘,营栅外的羽林军嘻嘻哈哈看着笑话。 几十军棍罚完,惹祸的被关了禁闭,其他军汉则怨声载道地开始修补营栅。 大概是心情郁闷,负责修补营栅的军汉们动作懒懒散散,木桩也立得七扭八歪,被巡逻到此的七哥抓个正着,原本就因部下酒后闹事而极其光火,现在这些人的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七哥自然要重重处罚。 罚的法子也是就地取材,撞倒的这一小段营栅原先是个光滑的圆弧,加起来也不过丈许,七哥却故意刁难,要求他们重修为起伏的波浪形,长度无形中加长了许多,从丈许生生变成了三丈有余,工程量增加了三倍不止。 军汉们想想方才被打开花的那十几个屁股,明知七哥故意刁难,可是敢怒不敢言,只能默默地干活,心情自然郁闷到无以复加。 外面的羽林军只顾着看笑话,却全没有留意到,这一小段营栅已悄悄变得波澜起伏,中间巧妙地藏了好几个死角。 营栅修好的当天晚上,萧易行动了。 晚上的乌桓行营内一片黑漆漆,只有营栅一圈点着通明的火把,原本无法不被人注意的靠近。 所以萧易根本没有打算去靠近,他今晚正是行营的守卫之一,一行十人,都穿着褐色布衣,手持自己削的木棍,沿着营栅巡逻。 巡逻小队路过一个小小的土包,微微隆起的土包遮蔽出一点点阴影,只那样一瞬,阴影中有同样衣衫的人窜出,替换掉萧易,巡逻小队人数不变,继续前行,萧易则贴地几个翻滚,已到了火把照不到的暗影中。 外面的羽林军巡逻队远远走来,萧易伏地不动,等他们过去,拨开身下的浮土,取出里面的背囊系在背上,然后将土坑恢复原状,伏下,继续耐心等待。 再过一会,行营第二列守卫巡逻经过,萧易将身体压到最低,整个身形隐藏在队伍的阴影中,几乎是贴着地般潜行,路过距离一处内凹的营栅仅有几步远的最佳位置,脚下发力,已如一缕轻烟般窜到营栅脚下,再次伏在阴影之中。 羽林军巡逻队在营外经过,没有人留意到几乎与营栅融为一体的萧易。 萧易伸出手贴着地面摸索,很快便摸到了预先做好机关的那几根木桩。这几根木桩看着和别的毫无两样,其实中间早已折断,只在外面裹了一层树皮掩人耳目,此时萧易用匕首沿着断口转圈划过,几根木桩的下半截便随手而落,露出个可容人进出的孔洞,萧易再不犹豫,矮身窜出,又回手将截断的木桩戳回原处,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几根木桩曾经截断过。做好这一切,萧易再次将身形压低,贴地游/行,隐没进黑暗之中。 羽林军巡逻队再次经过。 逃出行营只是第一步,现在要做的则是探听节帅的消息,决定下一步计划。 去哪里探听?萧易也没别的路子,只有去找容襄。 说也奇怪,容襄和他认识也没多久,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他却对容襄有无比的信任,他似乎早已笃定,容襄一定会帮他。 长安城有宵禁,萧易到城外时,城门早已关闭。他仰望高高的城墙,长长吐了口气,伸出双手扣住砖缝,提一口气,猛地蹿上。他之前也从未翻过这样高的城墙,生怕爬到一半这口气卸了,动作已是极快,到最后丈许还是再无力向上,身形已微微往下一坠,萧易一翻腕,左手腕间藏的短刀应手而出,握住刀柄于电光火石间切入砖缝,整个人便挂在城墙上,摇摇晃晃。 他抬头估计了一下距离城垛的高度,看着差不多,一只手摸出腰间的小抓钩,咬住绳头,右手持抓钩转了几圈,用力往上抛出,听到一声轻响后拉住绳子向后略收,手上传来的感觉明显已扣在城垛上,他将绳索在右手腕子上绕了两圈,往下拽了拽,确认无误,便深吸一口气,松开左手短刀,双脚一踹城墙,如大鹏般腾空而起,沿着绳索攀援向上。 这回终于一口气到顶,脚踏平地,萧易轻手轻脚收好抓钩,趁着城上守兵还未觉察时,已摸到内墙边,悄无声息地翻下了城墙。 他潜入晋城公主府时已深夜,府中诸人早已歇下了。 萧易上回刺杀罗希奭后逃来公主府,是运气好,撞到了武夷,之后便藏在容襄的院子里养伤,对公主府其实并不熟悉,但高门大户的府邸左右就是那个模样,只是暗夜中看不分明,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一点点摸过去。 正摸索,忽然在暗夜中听到隐约一声马嘶,萧易精神一振,容襄说过,他家里只有两个地方有马,一处是府里的马厩,另外就是养在他自己院子里的小黑马。马厩只可能在外院,内院有马嘶声,必然是容襄的住处无疑,他便循声找了过去。 容襄却还没有歇下,此时已是深冬,窗子紧闭,隐隐映出里面的烛火和人影,还有依稀的说话声。 萧易摸到廊下,沿着廊柱翻上房顶,找到明瓦,俯下身运足目力朝里面望去。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看身形,一个是容襄,另一个应该是个女子,身姿妖娆,与容襄似乎抱在一起。 萧易登时面红耳赤。 上回他重伤逃到公主府,容襄想了那么个香艳的法子送他出城,当时只是做做样子,萧易已然经受不住,要不是实在没别的法子,断断不会答应容襄把自己打扮成女子,还要让这厮光明正大的搂搂抱抱亲亲摸摸。 他此前没有抱过女人,也没抱过男人,换言之,没被女人抱过,也没被男人抱过,那天与容襄的耳鬓厮磨是他此生与人最亲近的一回。容襄身上的皂荚香气,和肌肤的温度,到今日,萧易还能清晰回想。 他一方面抗拒,一方面本能的向往这种温暖和亲密,只是自己还不愿意承认。 此时见到容襄与别人亲近,他竟一下子想起了那天的情形,一时心跳如鼓,竟没留意屋子里两个人说了甚么。 忽然那女子向后跌倒,软在地上,容襄已披衣而起,俯身在那女子耳边说了甚么,那女子便跌跌撞撞出门去了。 那女子出去后,屋子里只剩了容襄一个人。 萧易摸出刀子,顺着泥灰缝隙撬开明瓦,看准容襄的位置,轻轻掷出个泥团。 容襄正坐在榻上生闷气。 武夷被阿娘找茬关了禁闭,这些年出出进进替容襄私带东西,到底被公主抓到一次,要不是容襄拉下脸来百般求情,断不会禁闭几天了事,结果容襄却要忍受这个阿娘塞过来的女使贴身伺候。 他微微冷笑,道自 - 分卷阅读28 己不晓得么,这女使分明是阿娘身边那个婆子家的女儿,早前就千方百计想送到容襄身边伺候,只盼着有一日能得宠,从此举家富贵。先前被武夷拦了,婆子不甘心,只怕一直暗中监视着武夷的一举一动,终于抓到把柄,便死活将自己女儿塞过来了。 这女使模样倒是不错,就是忒没眼色,和那个婆子性情又是一模一样,尖酸小气又巴望富贵,这种人见利忘义,绝不可近。 容襄再喜欢美人,这种人,他也不会要。 可是武夷还在阿娘手里,也就等于在那婆子手里,他便十分的不乐意,也得给那女使三分好脸色,只是今晚那女使实在太过分,竟然要投怀送抱。 容襄可不想给这种人靠近,自然斥退了事,不过这样一来,明日还要想法子再哄那女使开心,免得去婆子那边告黑状,实在是烦。 正想着,忽然头顶被甚么物事敲了一下,他顺手一摸,刚好接到一个碎开的小泥团,忙抬头望,却见黑黢黢的屋顶露出方方正正一小块天空,星光下,一个无比熟悉的影子正在那里。 容襄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影子又掀开几片瓦,游蛇般顺着梁柱滑下,笑嘻嘻站在自己面前。 不是萧易又是哪个? 容襄定定看了片刻,忽然纵身而上,扑入萧易怀中,唤道:“哥哥!” 萧易猝不及防,几乎被容襄扑倒,怀中的少年长发披散,带着熟悉之极的皂荚香气,双手牢牢扣住自己的腰,光滑的面孔贴着自己的耳畔,呼吸喷在自己的脖子上,是让人心慌的热度。 萧易张开的两只手无处容放,又不敢去碰容襄,强迫自己用最镇定的语气道:“阿瑟,年余不见,你长高了。”说着,扶住容襄的肩膀,要轻轻推开。 容襄却不松手,萧易身上的风尘、汗水、还有颈项处疯狂搏动的脉搏,这一切都让他如在梦中。 他抬起头,怔怔盯着萧易的双眼,良久良久,忽然踮起脚尖,以口相就,吻上了萧易的口唇。 萧易的脑中嗡的一声,仿佛炸开了一朵烟花,然后便是一片空白。 柔软、甜蜜,带着致命的香气。 说实话,若不是容襄亲着亲着便上手试图扒萧易的衣服,反被硬邦邦的牛皮腰带划疼了手指,萧易今晚会不会糊里糊涂被他占去更多的便宜,当真不好说。 容襄坐回榻上,板着脸呼呼吹着自己发红的手指,甚是郁闷。萧易又是好笑,又有几分不好意思,委实不晓得该说甚么让两人不再如此尴尬,便索性说起正事:“阿瑟,今次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求。” 容襄抬头横了他一眼:“想来又是你家大帅的事情,对罢。自从听说他要进京,我就在想,你会不会胆大包天跟着跑来长安,可是想着你又不傻,怎么会来自投罗网?”他恨恨地哼了一声,“结果,你可真是我的傻哥哥,竟当真跑来了,你知道不知道死字如何写?朝廷可一直未曾撤了你的海捕文书!” 萧易神情肃然:“阿瑟,你既晓得节帅入京之事,可知他如今安好?” 容襄又哼了一声:“安好?你想得美。你家大帅死拧脾气,对上皇帝还半点不让步,他也不想想,这些日子多少弹章都是皇帝在压着,对他也算是有几分真情了,他就不能服个软,哄哄皇帝开心?把皇帝哄高兴了,他顺顺利利回朔方,一切还不是他说了算?非得针尖对麦芒地和皇帝对着干,结果皇帝大发雷霆,把他丢进了诏狱,只等着三司会审呢!” 诏狱,又是诏狱! 萧易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紧张道:“节帅是甚么罪名入的诏狱?” 容襄眼皮低垂,犹豫片刻,方抬眼道:“有人告密说,王忠嗣曾对身边人道‘愿奉太子’。” “节帅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他那样至忠至孝又素行谨慎,怎么会说出这样轻狂的话!”萧易被这四个字,到那时,说不定已经晚了。” 萧易咬了咬牙:“再不好打,只要能救节帅,我拼了命,也要去打!” 容襄几乎想一巴掌扇过去,恨恨道:“哥哥!你这脾气几时能改改?对谁好,就一定要把命交给谁吗?对你家韦使君感恩戴德,便要豁出这条命去刺杀李林甫罗希奭,对你家大帅感恩戴德,便要豁出这条命去攻打那个几乎不可能的石堡城?” 他盯着萧易:“我也对你好,你是不是也要对我感恩戴德,要为我也拼一拼命?” 萧易一怔,道:“若是你当真遇到甚么危险,我自然也会为你拼命。” 容襄气得笑出声来:“傻哥哥,你拢共有几条命,让你这么去拼?若是为他们死了,又哪里能再为我拼命?” 萧易被问住了,沉默良久,方低声道:“倘若此生做不到,来世,也必然会做到。” 容襄心头一颤,伸手握住萧易的双手,轻声道:“我信你。”说罢,微微一笑。 萧易不自在地收回手,扯开话题道:“嗯,既然这个法子能用,便要抓紧,我能不能借你的信道一用,给朔方、陇右都去个消息,请哥舒将军和李将军一起想个法子,尽快打下石堡城?” 容襄晓得他面嫩,便乖觉地顺着他的话风接口道:“要快又要隐秘,自然是要走军用信道,但我能力有限,八百里加急只能去一处,是朔方还是陇右,哥哥,你得选一个。” 萧易犹豫片刻,道:“节帅更信任李将军。” 容襄心中一叹,道:“可是哥哥,攻打石堡城这事,毕竟是你家大帅反对的。你家大帅宁愿冒犯天颜也不肯做的事情,必然有不肯做的理由,这个理由李光弼也必然是清楚的。你觉得,以李光弼之冷静自持,他会为了救你家大帅,无视王忠嗣之前的拒绝,贸然去攻打石堡城么? - 分卷阅读29 我觉得,以李光弼的为人,他反倒会直接跑来京城,想法子将王忠嗣所有罪过都一股脑揽到自己身上,而且还能说得天衣无缝,让人不得不信,最后多半是他得死,你家大帅承担连带责任顺便抱憾一辈子……”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 萧易早已跃起,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拉开门扇,露出门口的身影。 “是你。”容襄冷冷道,“我倒走了眼,你竟是个有本事的。”他面色如霜,“你是奉何人之命而来?” 那女使被发觉,原本想逃,没想到萧易动作这样快,见已走不脱,更不答话,翻手抢过立在旁边的门闩劈下,竟直取萧易。 萧易赤手空拳都不怕她,何况此时浑身都是武器,他展开腕盾格开这一棍,将容襄拉过来挡在背后,顺手抽出腰间软剑,便与那女使斗在了一处。 女使吃亏在衣裙散漫,动作不够灵活,萧易看出破绽,身形越发飘忽,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不数招,便将那女使一脚踢倒,再也爬不起来。 容襄缓步自萧易背后走出,蹲在那女使旁边,萧易要拦,容襄却摆摆手示意没关系。他低头对那女使道:“现在可以好生说话了么,你是何人所派?” 那女使头发散乱,喘息道:“小郎君,你莫要给这人骗了,这人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可不是甚么好人!我是担心小郎君安危,才这样做的!” 容襄轻声道:“是么,多谢你告诉我。我竟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那女使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小郎君,你别怕,等会我定会抓住机会将你救出去。” 容襄为难道:“可是这人好生美貌,我着实喜欢,便是通缉犯,也想一亲芳泽,如今还未得手,哪里舍得让他被人捉去?” 他微微俯身凑到女使耳边,低声道:“若你能找到同他一般美貌的人,我便将他交给你去领赏,可好?” 那女使才要答话,忽觉胸口一痛,一柄刀子已刺入她的胸膛,与此同时,容襄的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她的口鼻,将她按在地上。 那女使如被钉在地上的虫子般扭曲挣扎了一会,终于一动不动。容襄丢开刀柄站起来,掏出汗巾嫌恶地擦了擦手,丢在那女使的尸身之上。 这变故好快,萧易竟不及制止,他虽心中不忍,也知容襄是为了救自己,只是方才还温软如三月春风的少年忽然如此狠辣,心中不免升腾起几分迷惑。 容襄,究竟还有几张面孔? 容襄却毫不在意,一脚踢开那女使的尸身,镇定道:“此地你已不宜久留,长话短说,要救你家大帅,其实需要的不是另一个王忠嗣,而是冲动起来就可以不管不顾的猛将。” 他停了停,飞速做出结论:“哥舒翰。” 只有哥舒翰,他是陇右节度使,原先王忠嗣的得力手下,至刚至勇的猛将,他才是最佳的人选,他请命去攻打石堡城,名正言顺。 天宝七载冬,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无旨返京,单人独骑,直入长安。 陛见后,哥舒翰返回陇右,整军,备战。 随即,王忠嗣以阻挠军功的罪名被贬汉阳太守,幽居长安。随他一同前来长安的二百侍卫亲兵尽数革去军职,遣散。 天宝八载六月,哥舒翰晓谕全军,十日内攻下石堡城,到期不克,斩。 萧易随军,随他一同返回陇右的,还有容襄所赠的小黑马。 长安对萧易而言实在太危险,容襄权衡再三,终于同意萧易跟着哥舒翰前往陇右战场。他留在长安也做不了甚么,节帅那里看守极其严密,他本就是通缉犯,躲在军中还好,若大剌剌地跑去金吾卫守着的地方,那不是找死么。 不过萧易的军职已被褫夺,此番返回陇右,哥舒翰便为他重新弄了个身份,化名李易,跟在自己身边做个副将,还送了一柄质地精良的长槊——这是之前答应过的,哥舒翰一直记在心上。 萧易提槊策马,远望西北,那里,是巍巍石堡。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明瓦,是古代富户在窗户等处使用的玻璃替代品,主要材料为海洋贝类的贝壳、羊角、天然透明云母片。一开始都是用天然材料打磨到极薄,镶嵌在屋顶上做采光之用,后来工艺进步了,也有拿羊角胶做的,还可以做成彩色,用来做花窗,很漂亮,需求量也很大,明代时在江南都有明瓦一条街,好多工匠专职加工明瓦。 明瓦出现的不算早,有种说法是宋代才出现,不过我查阅了一些唐代建筑的文献,里面也出现了明瓦这个词,看起来也差不多是一样的东西,所以我就默认唐代也有了。这东西材料虽然不算多么昂贵,但加工起来一定麻烦得很,可以比照螺钿家具的加工原理,这些材料要打磨得精薄绝对是个功夫活,所以不够富庶的普通人家只怕还用不起这东西,还是蒙窗户纸来得价廉物美。 ☆、石堡 第九章 长安城,王宅。 王忠嗣被软禁在这里已经有很久了,久到他已渐渐习惯这里的安静。负责看守这里的金吾卫对他始终尊敬有加,但他们只守外围,平素里是很少能碰到的,而在内院中侍奉他的,全是又聋又哑的阉奴。 这里除了风声、雨声、鸟雀鸣叫的声音,便只有墙外偶尔传来的孩童打闹的声音,只可惜很快又会消失。 这里,是不允许无关人等靠近的禁地。 因此,那个少年走入王宅,走到王忠嗣面前时,他真的吃了一惊。宣旨的内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看他的文官武将都在意料之中,唯独没想到来的会是一个看来如此年轻稚嫩不谙世事的美貌少年。 少年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有酒,西北最烈最辣的酒,有肉,又咸又膻的煮羊杂,有饭,又厚又硬的麦饼。 这本不是会出现在长安的饭食,粗糙得让人难以下咽,可是王忠嗣却感觉无比亲切。 这在前线,已经是犒军时的饭食。 一看就是从未吃过苦的少年陪着王忠嗣一起吃了这顿粗糙的酒肉,烈酒入口,明明呛得脸都红了,可是这少年酒没少喝,肉没少吃,硬得简直可以硌掉牙的麦饼也跟着啃了半个。这之后,少年又来了很多次,有时是送饭,有时,只是纯粹的来陪王忠嗣下下棋、喝喝茶。 一开始,少年来的时候总会有金吾卫的人在门外等,无论多久都会等,但时候长了,金吾卫的人也渐渐开始懒散,不再从头到尾严密监视,甚至经常只是抱着枪坐在门外打盹,等待里面漫长的棋局结束。 这少年看起来实在不像能翻过天的人,他太精致,太美貌,从头到脚就是个琉璃般的人物,脆弱、易折,经不得半点风雨。 少年说,他叫慕容襄,是索卢侯的独子,也是李相的门客。 这两个身份,每个单独说出来都没甚 - 分卷阅读30 么大不了,可是合起来,却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如今朝堂上,李林甫与自己曾经的手下杨国忠正斗得难解难分,李林甫多年经营,势力遍布天下,只是在军中略有不足,到王忠嗣去职,终于得以遥领河东节度使。 而杨国忠,由于贵妃盛宠日增,他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他与被李林甫一直打压的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联手,纯以谄臣之道,将至尊哄得心花怒放,甚至安禄山还认了贵妃做义母,于是至尊也便顺理成章的成了他的义父。臣子再亲近,也近不过家人,一个贵妃堂兄,是至尊自家钱袋子日渐丰足的功臣,一个贵妃义子,是个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只知皇帝不知太子,蠢笨又忠诚的胡儿,在至尊眼里,他们已经远比李林甫更可爱。 李林甫自然不愿看到这一切,但他无论多么努力,始终输在了一个人身上,那个对政事毫不关心的贵妃竟是至尊最大的软肋,自从有了这个心爱的女人,至尊很多时候甚至更像深陷情网的少年人,而不再是一个皇帝。这个会哭会笑会发脾气会撒娇会吃醋会用全部身心爱着至尊的女人,在玄宗朝竟是不败的。她在一日,杨国忠的权利便只有增加,不会减少。 此消彼长,李林甫自然要在别的地方想法子,杨国忠则针锋相对,见招拆招。 就在这样敏感的时候,世代镇守青州的索卢侯独子拜在李林甫门下,做了门客。 青州北有黄河、济水,地险足恃,是山东诸州与中原连接的交通要冲,河流众多兼有良港,加之农业、商业发达,这里既是人口殷实的上州,也是军事重镇,历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青州刺史索卢侯慕容知廉一向持身公正,不朋不党,他的儿子却投了李林甫,那么索卢侯即便不能当真帮着李林甫,至少不会和他作对,这对杨国忠来说自然不会是甚么好消息。 至于慕容襄为甚么投李林甫?所有人晓得之后都只有摇头叹息。 这个纨绔少年竟犯下了风流命案,在床笫之间虐杀了一名女使,而这女使的父亲,偏偏是李林甫的人。 李林甫帮慕容襄按下了这起案子,投桃报李,慕容襄便从此成了李林甫的门下走狗。 至于背后还有甚么交易,便不足为外人道了。 “不过,节帅可不是甚么外人。”容襄捏着一枚棋子在棋盘左上角点下,笑眯眯道,“销了我的人命官司外,还能撤了萧易的案底,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我将您那二百侍卫亲兵一股脑送去青州安置,这笔买卖,划算的很。” 王忠嗣也是微微一笑,应了一子,道:“这样划算的买卖,你是如何说动李林甫的呢?” 容襄眨眨眼:“我可是我阿爷的独子。”他笑得很开心,“而萧易乃至那二百亲兵在李林甫眼中其实无异蝼蚁,买一赠一的小添头罢了。李林甫打着我阿爷支持他的幌子,范阳的安禄山便如芒刺在背,不敢轻举妄动。而且他放过萧易,在哥舒将军面前也卖了个好,哥舒将军日后自然也会还他这个人情,相当于让他在军方又多了个助力。我们各取所需,公平公道。” “你却因此洗干净了萧易的身份,替我打通了与外面的联系,又利用李林甫的力量,将野心勃勃意图吞并青州的安禄山暂时压制住。这一石三鸟的计,可妙得很呐。” “节帅真是高抬我了。”容襄毫不客气,“您身在囹圄,已是必死之局,尚能将石堡城之战生生拖了半年,说您被软禁了便没有法子与外人沟通,让我怎么才能信?” 王忠嗣一笑,没有接话。 容襄拈起一子,望着棋局,似乎在凝神思考,午后的阳光从侧面映过来,他脸上的绒毛都纤毫毕现,长睫颤动,眼神纯净又专注,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可爱,口中却说着完全不同风格的话语:“节帅,你真的认命了么?不说裂土封王,您只消此时返回朔方军中,再不来长安,天下便没有人能伤得了您。至于赦免的理由,到时候皇帝为了自己的面子都会替您找几百个出来,又何必困守在此等死?” 王忠嗣淡淡一笑:“其实你甚么都明白,只是觉得我这样做不值得罢了。”他点了点面前的棋局,“例如这局棋,看起来你我旗鼓相当不分胜负,但我若是毁了你棋盒里剩余所有的子,便可不战而胜。破局之法,很多时候原本就在局外。但是,这不合规矩。”他望着面前若有所思的少年,深深叹息。 这少年实在聪慧得可怕,只希望他能将这份聪慧用在正途上。 “规矩就是规矩,你我都按照这规矩行事,天下,才不会乱。”王忠嗣缓缓道,“如今的大唐,至尊,就是规矩。” “哪怕是乱命?” “哪怕,是乱命。” 容襄叹口气,不再劝。这些日子,他已经变着花样不晓得劝了王忠嗣多少次,他知道这个人到今时今日依旧有着巨大的能量,可以轻易掀翻这个国家,可是掌握着这样力量的人,竟然宁愿等死,也不动用这些力量。 他实在没办法理解,但会尊重王忠嗣的选择。若不是王忠嗣对于萧易来说实在太重要,他连劝都不会劝。 就像他明知去陇右前线攻打石堡城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但是萧易坚持要去,他再担心也不会死命去拦,因为这是萧易的选择。 他喜欢这个人,他知道,萧易心中应当也已有了他,但这不是他去强行涉足萧易人生的理由。 他坚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和活法,好也罢,坏也罢,生也罢,死也罢,总是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才快活。 不晓得此时哥哥在陇右前线,战事可顺利? 石堡,此时已血光漫天。 石堡城扼守河湟,背靠华石山,面临药水河,坐落在一个名叫石城山的褐红色峭壁之上,分为内外两城,内城建在山顶的一个巨大方台之上,约可容纳千余人。从大方台沿一条羊脊小路蜿蜒而下,羊脊小路窄仅可容人,宽不过并肩,大约不到一里的山路外,是一个小方台,这里是外城。外城城墙之下,便是三面绝地,止北坡和东北坡有两条山沟可通山下。 石堡城最初是前朝炀帝所筑,只是未过多久便落入吐蕃人手中,被蕃人多年营造,已固若金汤,因此在吐蕃人口中,它另有一个更响当当的名字:铁刃之城。 仅仅四个字,杀气弥漫。 哥舒翰受命领陇右、河西并突厥阿布思所部共计四万余,又临时从河东、朔方征调二万余人,共计六万余,陈兵积石山、神威城、应龙城一线,纵深八十余里,围绕无数城堡、高地、据点,逐步推进。 他此番的战略稳健的出奇,几乎不像平时的作风。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战的意义。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节帅为了这一战究竟付出 - 分卷阅读31 了甚么。 那天,听到至尊对节帅的处罚决定后,他无法自抑地跪地痛哭,苦苦为节帅求情,至尊不耐烦,拂袖而走,是他膝行哀免,希望可以命换命。 至尊或许最终还是心软了,答应不杀节帅,但,要他必须立刻进攻石堡城,只许胜,不许败。 他本已咬牙应下了,明知伤亡必然如节帅预料般可怕。但只要能救节帅,相信儿郎们便是付出自己的性命,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是没过多久,至尊居然又变了主意,竟然给他宽限了半年,让他可以抓紧时间在前线构建工事,使唐军战斗时可以有所依托。 他后来才知道,为了这半年,节帅付出的是三个承诺:终此一生,不掌兵、不涉政、不与外人通。 对于正当盛年的节帅,这三个承诺等于提前结束了他的政治生命,今后,即便活着,也仅仅是活着而已,再无其他。 节帅用后半生换来的这半年时间,哥舒翰自然无比珍惜,他甚至为此丢开之前所有的耿直和傲慢,结好一向不喜欢的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联络李光弼,将遥领河东节度使的李林甫哄得开开心心。 这一切,都是为了各方可以齐心协力,攻下石堡。 由于这半年准备的足够细致,一开始的战事推进很顺利,哥舒翰充分利用了骑兵可远程突击的特点,各城之间互为犄角,相互支持,战线犬牙交错,攻守切换自如,将八十余里纵深的战场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棋局,战术变幻莫测,一日之内往往已有数变,数日间便迅速将大战场上的吐蕃军队或分割消灭,或打退到日月山之外,或被压制得再无反抗之力,到第五日,蕃军唯一的阵地便只剩下石堡城。 最可怕的石堡城。 经过这几日的厮杀,萧易原本一身银光灿烂的鱼鳞铠早已变了颜色,洗都洗不出来,哥舒翰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原本就是身先士卒的打法,如今有萧易为他防护后背,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敌阵中往来冲杀,仿佛浑不知死字怎么写。 这可苦了萧易,带着五十余亲兵小队手持钢盾死死护在哥舒翰周遭,既不能影响哥舒翰观察战场的视线,又不能阻挡他冲杀的方向,还不能让不长眼的刀枪流矢伤了大帅,好在这些日子萧易几乎与哥舒翰形影不离,对哥舒翰可能采取的战术变化了然于胸,因此心意相通,才勉强跟得上哥舒翰的节奏。 即便如此,他依旧周身是伤。 在这样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像他这样遍体鳞伤的比比皆是,一场战斗,能活下来的就是胜利。 问受伤了怎么办? 只要手脚没断,那就继续打。 仿佛没了知觉,刀枪入肉,竟好似不觉得痛,只晓得见到敌人便一槊挑过去,或翻手一刀砍过去,是槊尖刚好插入敌人口中因此挑掉了半个头露出红红白白的脑浆,还是砍破胸腹流出了花花绿绿的肺肠,或者戳飞的敌人眼珠子挂在槊杆上,再拉着长长的血丝落在纷乱的马蹄间,槊杆却因此握上去黏腻湿滑,这些半点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打倒眼前这个人,然后逼近下一个。 蕃军实在不能失去这珍贵的河陇之地,这是他们的牧场、他们的口粮来源,为了族中老小可以安然度过一个又一个严酷的寒冬,他们拼死守卫,勇悍无比。 而汉军,则是没有退路的哀兵。 这场大战,不死不休。 石堡城攻坚战,从一开始就血肉横飞。 石城山林木繁茂,水源充足,本就是极好的据点,蕃军还在城中屯了无数粮食、弓箭、武器,山顶遍置滚木、擂石。他们居高临下,占着地利,又视线宽阔,无论唐军从哪个方向登山,迎面而来的都是数不清的石头、巨木、箭雨。而且他们登山的小路,其实便是极陡极陡的山沟,战马根本上不去,只能手攀脚蹬,兼之两侧岩石壁立,遍生植被,蕃军只消在山顶沿着山沟丢下滚木擂石,唐军便根本无处可躲,只能眼睁睁地被碾成肉泥。 唐军迅速减员。半日功夫,从开始的两万余人便减到了一万八千余人,而且伤者中至少一半是已完全失去战斗能力的重伤员。 哥舒翰杀红了眼。 他是彻头彻尾的马上战将,在这种山地仰攻必须步战的时候,委实使不上力气,这样的无力感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躁。 萧易站了出来。 “大帅!请让末将去试试!”他没有说任何理由。因为这原本也不必说。 哥舒翰赤红着眼看着这个少年,握住刀柄的手松开又握紧,反复几次,终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好!你上!” 萧易重重一拱手,将面甲拉到眼睛下面,重新扣好头盔,转身便要走,哥舒翰在他身后低声喝道:“萧易,别忘了你承诺过我甚么!” 萧易回头,因连日不间断的厮杀,他的神态明显带着疲惫和倦意,面甲缝隙中露出的两只眼睛却好似发着光,眉骨上先前被撞破的地方还有血流下,染红了他的一只眼,他抬手擦了擦,忽然顽皮一笑:“好,我那软剑的剑法,回来便教给大帅,末将不会忘的。” 哥舒翰红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所谓承诺实际上指的是甚么,但谁都没有说。 在这样的情势下,活着,其实已经变成了最最奢侈的事情,为了最终的那个目标,虽千万人,吾往矣,向死而生。 萧易飞快地冲到了李信身边。 从早到午,付出了数千人的代价,李信所部的先锋营只冲上了北坡丈许的山路,寸寸喋血,步步惊心,李信的牙几乎已咬碎了。萧易冲到他身侧,先挥拳替他挡开了山顶碎落下来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然后一扯李信手臂,大喊道:“将军!攻势暂缓,我有话说!” 李信霍然回头,见是萧易,原本脱口而出的骂人话咽了回去。萧易将他拉到岩石转角处,暂时避开上面源源不断砸下来的滚木擂石,在石头树干与山岩隆隆撞击声中大声喊道:“将军!这里太窄!阵形完全铺不开!咱们得化整为零!” 李信也大喊:“怎么化整为零!老子现在这些手下,都他奶奶的已经快变成零碎了!” “先让他们停下!”萧易几乎要贴着李信耳朵喊了,“先停下!我和你细说!” 李信挥挥手,身边的传令兵匆匆而去。唐军多半退下去重新休整,只留下极少数人像萧易李信这样找个死角躲了起来。 山上的蕃军看出唐军的退意,滚木擂石也渐渐稀疏下来,到后来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块石头隔三岔五滚落,好像只是在丢着玩。 李信恨恨骂道:“这他奶奶的鬼山头,漫山遍野的石头数也数不清,竟是用不完的!” 萧易听着周围声音小了下来,便道:“将军,咱们现在这么打, - 分卷阅读32 等于一波一波冲上去送死,得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化整为零就不是送死?一股脑砸死和一个个砸死有区别么?”这半日死伤惨重,李信戾气冲天。 萧易咬了咬牙,低声道:“一股脑砸死,和一个个砸死的区别就是,后者,蕃军会更累。” 李信心头打了个突。 这还是用人命在铺路。 他到底还是个狠人,略一犹豫,便重重一点头:“行!” 很快,先锋营接到了李信的命令,原来攻山是以小队为单位,每队一百五十人,现在各队正依命将小队拆开,变成以什为单位,每位什长各领所部十丁,按照队正的安排,轮流攻打。 每次往上冲的人少了,但从上面看下来,狭长蜿蜒的山路上尽是络绎不绝的唐军,所以,滚木擂石箭支依旧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兵士们并不傻,这样冲其实就是送死,大家一起死,还是一个个轮流死本也没甚么区别,这种攻山战,自古以来就是用人命堆出来的,也没甚么好说。 一什一什的军士添油一般地6续冲上,死伤依旧惨重,雨点般的滚木擂石却半分不见缓,李信越看越心疼,这可都是人命啊!可是此时此刻却已别无选择。又一个兵丁被巨石砸中,如破布般翻翻滚滚一直掉在了他的脚边,身体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眼睛睁得老大,头却已经碎了,这幕惨状看得李信目呲欲裂,不由自主扭头去找萧易,却忽然发现萧易已脱得只剩布衣,正重新扎束,将一套牛皮护肩腰带裹腿等穿在了身上。 李信顾不上其他,冲上去一把薅住萧易脖领子大喝道:“你傻了吗!战场上解甲!你不要命了!” 萧易平静地抬起头,边将精钢护腕扣好,边淡淡道:“不解甲,动作就不够灵活,我上不去。” “你要上哪去?!”李信大吼。 萧易指了指头顶:“那里有棵大树,你看它的位置,若砍倒了它,会怎样?” 李信一怔,依言抬头望去,果见上方山路盘旋处有株合抱粗的大树矗立在山岩上,若砍倒了这棵树……他瞳孔一缩,只要砍的角度找准了,大树倒下的方向刚好是他们攻山的那条路! 而且大树粗长,倒下后会和岩壁形成一个夹角,树干可将山顶滚落的滚木和大石块挡住大部分,威胁便没有那么大了。而唐军,则可以在树干与岩壁夹角的缝隙处钻上去。 李信刚刚生出一分欣喜,忽然想起不对,重新扣住萧易手腕:“那也不成!那个位置忒也显眼,你这样上去,就算攀到了大树旁边,也没法子冒着山顶射下的箭雨砍倒那棵树!” 萧易点头:“对,是不容易,可是总得试试。” 李信咬牙道:“明知是死,干嘛要试!”他压低声音,“等上头的狗蕃子累了,饿了,没气力了,咱们再往上冲,一样能打下来!” 萧易定定地望着他:“那样,要多死很多很多人。我上去砍树,若成了最好,若不成,也能吸引山顶很大一部分人注意力,剩下那些人还要不断地推动滚木擂石,会累得更快。” “可是你可能会死!”李信几乎捏碎了萧易的手腕,“节帅有多护着你,你最清楚!这条命现在不是你自己的!” 萧易右手沉腕,空中划了半个圆,便摆脱了李信的钳制,目光平静如水:“可是将军,现在你有更好的法子么?大家都是命,他们死,和我死,其实也没甚么区别。”他轻轻笑了笑,拍了拍李信的肩膀,“再说了,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死?对我也要有点信心。” 说罢,再不犹豫,伸手攀住旁边的岩壁,猱身而上。 作者有话要说: (石堡城其实不止一条山路,根据今人对这片战场的考察,至少有三条山路,严格说,是山沟,路两侧都是山崖。三条路一条在北侧,一条在东北侧,一条在西侧,但坡度都非常大,非常难走,今人有现代化装备也要互相扶持,爬得艰苦异常,想像一下当时的兵士披甲持兵,顶着滚木擂石如云箭雨沿着这种路攻城,虽然只是3oo米高的山包,但每一步都伴随着死亡的威胁,这种仰攻已经不仅仅是艰难两个字可以形容的,根本就是在拿命填。 据推测,在当时,石堡城周围除了水就是沼泽,也就是说唐军是没法子绕过石堡城攻打它的背面也就是西侧,只能从北麓或者东北麓登山,所以西侧的小路我就没提。) 关于这部分的具体资料,参见王昱老师写的石堡城遗址考察记实,刊载于《青海社会科学》2oo9年第5期。这篇文献说得非常清楚明白,有兴趣的可以搜来看看。) (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向死而生——德国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在其著作《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的一个概念,约略可以理解为置于死地而后生吧。顺便说一句,中国有些翻译家是真的神仙,能将外文翻译得言辞古雅朗朗上口还易懂,这绝不是只学好外文就可以做到的,国文功底必须过硬,可以说是内外兼修的大家。此等神仙,吾有生之年,只能仰望。) (唐代军制挺复杂,说实话我看了很多资料依旧没搞懂,所以选择了其中一种比较简单的来用,折冲府下领团(营)、队、伙、什、丁。十丁为一什,五什为一伙,三伙为一队,五队为一营。) ☆、星陨 第十章 这棵树所在的岩壁略略向山沟方向倾斜,大树的根深深抓住倾斜的山壁,向天空伸展开广阔的枝桠。 萧易一路隐藏身形,攀得极快,下面的李信仰头看着,时当正午,阳光明晃晃自天空洒下,刺得他几乎要流出泪来,却不敢眨眼。 萧易攀到近处,停了下来。这棵树长在岩壁内侧,也就是说,想接近这棵树,必然要暴露在山顶蕃军的视野内。 他扣住岩壁,向四周仔细观察了一下,心下有了主意。 山顶的蕃军委实已经累得狠了。虽然唐军正式攻打石堡城是从今早开始,但之前这里也一直战火不断,哥舒翰率部围剿整个大战场上的蕃军,可从没忘了石堡城这边,佯攻没少干,围点打援没少干,不间断骚扰没少干,早已经将石堡城的守军弄得疲惫不堪。 原先还能轮流休息一下,勉强恢复体力,可是现在唐军集结了两万余人团团围在山下,从今早开始,展开高强度大规模的进攻,终于逼得蕃军不得不全体动员。防守一方,占着地利,居高临下只需要推推石头木头,听起来好似很轻松,但是整个河陇战场蕃军几乎全军覆没,石堡城已经是吐蕃最后的希望,保住石堡,唐军前功尽弃,失去石堡,蕃军将彻底退出河陇。巨大的精神压力导致所有人的心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一丝松懈,作为石堡城守将的悉诺罗更是连着几天没有能够好好 - 分卷阅读33 休息了。 他在石堡城镇守多年,这期间唐军已经不晓得打了石堡城多少次,有好几回战况都可称得上危急,但悉诺罗自诩从未怕过。 可是这次不一样。 前所未有的庞大人数、周密细致到可怕的前期准备、还有唐军人人面孔上的决绝,似乎都在预示着此次大战的不平常。 唐军,今番对石堡城分明是势在必得,为此,不惜一切。 一波又一波的攻势,潮水一般的唐军前仆后继的涌上,死掉,滚落,在山脚堆积起一层又一层的尸首,其他人再踩着同袍的尸首向上,再向上,永无止歇。 悉诺罗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石堡城就是一块鲜美的羊肉,无数恶狼团团围住,露出觊觎的目光,蠢蠢欲动,自己亮出雪亮的刀锋,打退几次进攻,进而将他们震慑住很长时间。但是最终,狼王还是来了,暗夜中仰天长嚎,恶狼蜂拥而上,自己舞刀相迎,开始还能守护得密不透风,看起来大占上风,但是围在四周的恶狼实在太多太多了。 多到,让人绝望。 在这样的围攻之下,每一刻都变得极为漫长。 但是,已经没有任何别的法子。 终于再次打退唐军北路的进攻,这边的攻势已明显缓了下来,他却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立刻将注意力转去了东北侧的山路。 悉诺罗的经验不可谓不丰富,但即便是他,也没想过要去看看山路以外的地方。这座山实在太险,除了这两条小路,其他山岩俱险峻难攀,而且许多地方的岩石酥松至极,一碰即落,大概在这世上,只有灵巧的山羊可以在这样的岩石上立足。所以,他很放心。 可惜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世上还有像萧易这样的人,竟可以在这样的山岩上攀援如飞。 李信素知萧易身手好,但的确没想到可以好到如此地步,看着他一步步接近大树,李信的双拳都不由自主握紧了,紧盯着萧易一举一动。 攀到高处,萧易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在茂密的植被中若隐若现,若不是李信从头至尾一直死死盯着,现在只怕已经找不到他在哪里。 萧易受阻于最后一步,李信看在眼里,也暗暗着急,却忽然发现萧易又不见了踪迹,他忙睁大眼睛四处寻找,找得眼睛都要酸了,却只能看到大树附近的林子里似乎有些许动静,又过了良久,终于有个身影从林子中钻出来。 李信不由轻笑了一声:“这小子,当真鬼灵精。” 原来萧易竟弄了好些绿油油的树枝捆在了身上,从头到脚无一漏过,这样打扮完了,再顺着树干一点点往树上爬,远看完全分辨不出。 山路上的喊杀声再次响起,震天动地,虽说此番嗓门大而攻势远逊,但听着也挺吓人不是?蕃军不得不打叠精神,认真应对。于是喊杀声、巨石粗木滚落撞击山岩的声音、兵士们的惨叫声笼罩了整个战场,也遮盖住了萧易用手斧砍削大树的声音。 萧易看得很准,他选择的角度可以借着岩壁倾斜的势头,只要能将大树砍断三分之二,这种倾斜之力就会带着大树向山道方向轰然倒下。 大树很粗很粗,即便他神力惊人,无奈手斧太小,砍起来还是非常吃力。周围惨叫声不断,他知道,这意味着一个又一个人的倒下,但偏偏不能着急。 无论多么紧急的状况,都要先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是节帅教给他的,萧易学得很好。 一斧,一斧,又一斧,随着斧痕不断加深,大树逐渐开始颤抖,渐渐的,抖动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终于让山顶的蕃军注意到了这里。 万箭齐发。 李信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萧易却似乎早有预料,一闪身便躲在了大树背后,无数箭支带着风声,咄咄咄钉在树上,密密匝匝,几乎淹没了原来的斧痕。 萧易躲在树后,探头探脑看了一眼,发现伸长手也够不到需要砍的部位,无数蕃军虎视眈眈,现在可没法子再大模大样地爬到正面去砍树。好在斧痕已有半尺深,他砍的时候手法又特别,每次收斧时都略略转个弯,因此将斧痕挖得很宽,萧易便收了手斧,又自背囊中摸出把线锯。 线锯也叫弓子,模样和普通的锯很像,只是将锯条换成几根钢丝拧绞而成的弓弦。这原本是玉匠拿来开玉的家什,萧易觉得用来暗搓搓锯个栏杆窗棂的也不错,无声无息还能做成折叠的方便携带,所以就弄了一把,此时刚好派上了用场。便小心翼翼将线锯从侧面嵌进斧痕,从大树背后握住线锯两端,来回拉扯起来。 蕃军自然不会任由他弄鬼,但是萧易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只有两只手臂露在外头。距离如此遥远,区区两只手目标太小,要射中委实太难,蕃军只有蒙着射,就算射不中也要让这人不能太猖狂。 箭雨压制之下,萧易已经完全不敢伸出头去了,他站的这个位置脚下只有半块脚掌大的一块岩石勉强算是平整的,其他部分都凹凸起伏,要站稳了都难,原是借不上力气的,他只能踩动机括,将左脚靴子尖暗藏的刀送出,嵌入大树树干借力,右脚踏在岩石上,双腿用力夹住树干,如此才能勉强用上劲。 但这个姿势极耗气力,没一会,他便满头大汗,汗水一滴滴滑下,洇在眉骨的伤口上,还有些滑入了眼角,又痒又痛,分外难熬。不过更难熬的,却还是脚下接连不断的血肉泼溅之声。 山顶的蕃军已经看明白萧易要做什么,可是除了一刻不停地向这边射箭,他们甚么也做不了。 山脚下的唐军也明白了萧易要作甚么,他们的攻势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因为即便大树按照唐军期待的那样拦住山上滚落的大部分威胁,也只能拦住那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无数巨石砸下,便是这等巨木,也支撑不住多久,终会断裂,他们必须将那短短的一段时间最大限度的利用起来,不能在山脚下坐等。 山上山下无数人屏息等待的那一瞬,终于来临。巨木倒下的声音震耳欲聋,破碎的树枝岩块四处飞溅,尘土飞扬中,萧易凌空跃起,稳稳地停在岩壁上。 以这棵大树为依托,唐军首次一口气冲上了半山腰,在付出伤亡两千余人的惨重代价后,强行攻上最后几里山路,占领了石堡城外城所在的小平台。 有外城城墙做掩蔽,唐军终于可以喘口气,稍事休整,李信也才终于挪出功夫去找找萧易。 李信还是很了解萧易的,这个少年绝不是明知大战正酣还能置身事外的人,他在后续的战斗中没有出现,一定是受了重伤。 李信猜得一点也没错。 如云的箭雨中弄断那棵树,萧易的双臂其实早已中了好几箭,没有盔甲在身,每一支箭都牢牢咬进肉里,萧易嫌扎在手臂上 - 分卷阅读34 的箭支影响动作,便用口硬生生将之一一拔去,到后来,两条手臂已血肉模糊,伤可见骨。 但最重的还不是手臂上的伤。 大树倒下后,萧易完全暴露在了蕃军的视野之内,早憋足了劲的蕃军一瞬间箭如雨下,比之前还要密集几分,萧易攀在崖壁上,腾挪余地太小,虽然勉力挥舞软剑护住上半身,双腿却片刻间几乎被射成了刺猬。 等萧易好不容易重新攀下岩壁,回到山脚下相对安全的地方时,他的双腿已血流如注,箭支歪七扭八插在腿上,有些已经断了,多数却还完整,翎羽被染得通红,鲜血自萧易靴子尖汩汩流出,走过之处,尽是血脚印。 军医几乎是将他架下去的。再逐个切开伤口,将一枚枚带着倒钩的箭头取出,上药,包扎,不等这一切做完,萧易已晕了过去。 李信默默地看了他一会,轻轻叹了口气,重新硬起心肠,走出医帐。 下一个目标,内城!强攻! 最后一里山路,彻底化为地狱。 层层叠叠的尸首堆积在山路上,死状各异,鲜血洇湿了大地,草木尽赤。山顶丢下的滚木擂石几乎填满了这一里山路的每个角落,沾满血肉泥浆。 死伤多少,已经完全没法子计算了。李信只知道,他的先锋营,现在十停中已经去了九停,几近全军覆没,接替他冲上去的左军先锋营也死伤泰半。 两夜两日,内城不克。 离玄宗给的十日之限,还有两天。 是夜,天降大雨。 大概是老天爷也不忍心再看到如此惨状,大雨封锁了视线,阻断了这一段山路,也暂时阻断了双方的战斗。 两军连日来第一次正式休战。 哥舒翰的嘴唇全裂了。但是这样的大雨,他没法子发动攻势,只能等。大雨中连路都看不清楚,随时随地一脚踏空,让军士们怎么往上冲? 眼看着便要超过至尊给的期限,全军士气一片低迷,哥舒翰独个坐在帅帐中,盯着帐外的大雨,一言不发。 帐帘掀开,萧易苍白的脸出现在帐门口:“大帅。” 哥舒翰先是一惊,旋即怒道:“你不好好养伤,下这么大雨乱跑甚么!” 萧易笑了笑,钻进大帐,脱去身上的蓑衣,拱手道:“大帅,末将有话说。” 他双臂双腿包裹着的厚厚麻布已被雨水打湿,昏暗的烛火之下,看不清上面的痕迹是水痕还是血痕,面孔乃至口唇都苍白得毫无血色,明显是之前失血过多,还没缓过来。 哥舒翰重重地哼了一声,还是起身将萧易按在自己身边,推过去一杯热茶,道:“喝了茶再说话!” 萧易感,便接到了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王忠嗣,已于他抵京前不到半月的时候,天宝八载岁末,病逝于长安王宅,享年四十五岁。 将星陨落,鬼神恸哭,天下震动,三军缟素。 骊山,华清宫。 “玉环,你说朕对王忠嗣,是不是逼得太狠了一点?” “妾哪里懂得这些,不过三郎做的事情,总是有三郎的道理,想来是不会错的。” “朕这回,好像真的有些过了。”玄宗深深叹息,“没想到,他竟因此而死。” 贵妃伸出白腻光滑的手臂抱住玄宗,柔声道:“妾不懂得军国大事,只记得妾儿时曾经养过一只狸奴,极是心爱,却因妾一时不小心,让它淹死了,后来又养了许多只,便一直悉心照顾,对它们好得不得了,便再没有一只遭到同样的不幸。” 玄宗终于展颜一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只晓得猫猫狗狗的。朕和你说这些作甚么,玉环,你给朕跳支舞罢。” 贵妃嫣然一笑,艳色无边。 天阙沉沉夜未央, 碧云仙曲舞霓裳; 一声玉笛向空尽, 月满骊山宫漏长。 美人一舞动天下,君王从此不早朝。 天宝十载,安禄山擅启边事,杀良冒功,龙颜大悦,安禄山以此功劳补授河东节度使,自此执掌三镇节度,权柄一时无两。 天宝十一载,李林甫病逝,同年,杨国忠拜相,与安禄山争权。杨国忠以安禄山有反意上书玄宗 - 分卷阅读35 ,玄宗不信。杨国忠请召安禄山入京,他说:“安禄山但有一丝反意,便不会来,陛下一试便知。” 玄宗明白杨国忠的意思,毕竟王忠嗣殷鉴不远。 出乎杨国忠的意料之外,安禄山来了,声泪俱下向玄宗哭诉:“臣本胡儿,蒙圣人垂爱至有此位,本来忠心不2,奈何杨相猜忌,臣死期不远矣!” 玄宗心生愧意,授安禄山御马监之职,使其得掌天下军马。安禄山又以克契丹为由请赏,因有功之人太多,无法一一奏报,玄宗便授予其两千余空白告身,任由安禄山自行封赏。 天宝十二载,河西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因好酒声色,突发风疾,绝倒良久乃苏,从此返京,称病不朝。 天宝十四载,河东、范阳、平卢三镇节度使安禄山于范阳起兵,天下大乱。哥舒翰于危难之际带病奉旨守潼关,关破,大唐中央最后的二十万军队死于此役,哥舒翰被部下裹挟投降,数年后被害身亡。 潼关天险后面,便是繁华无尽的长安城。 迭出昏招的玄宗真的怕了,再也没有抵抗的勇气,便连夜逃亡蜀中,除了拱卫在侧的御林军和贴身宦官外,只带了贵妃和少数几位皇子皇孙,其他嫔妃宫女内官,尽数弃于长安不顾。 继东都洛阳之后,帝都长安即将成为第二个人间地狱。 容襄站在楼顶,远望长安城外滔天烟尘。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节帅宁死也没有做的事情,还是有人做了。 假如节帅还在,想来安禄山还不敢反。 可惜,没有假如。 至少在当时,节帅死得无怨无悔。 他很少真心尊敬一个人,这辈子,大概也只真心尊敬过自家阿爷,王忠嗣是第二个。 大概,也会是最后一个。 他是如此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情景,时隔数年,依旧历历在目。 那是个炎热的午后,蝉鸣阵阵,林木幽静,容襄捧着那只小小的锦盒,慢慢走入王宅。 王忠嗣放下手中的笔,问:“到时候了?” 容襄将锦盒轻轻放在案上,跪坐在王忠嗣对面:“嗯,到时候了。” 王忠嗣挪开镇纸,轻轻吹干纸上的墨迹,小心卷好放在案上,再洗干净手,打开了锦盒。 小小的锦盒中,是一粒金色的丹药。 王忠嗣将丹药拈起,丹药却自动变成了两半。 整整齐齐的两半。 王忠嗣修长有力的手指松开,任由丹药掉回锦盒,默然片刻后,拱了拱手,微笑:“多谢你,有心了。” 容襄侧过身,没有受这一礼,心中却还是生出了几分欣慰。 他做这些原本只是为了萧易,王忠嗣明白不明白,原本并不重要,但既然他懂了,也谢了,总强过自己苦心谋划却不为人所知好得多。 同样自小生长在宫闱之中,他知道王忠嗣已经认出了这枚丹药。 半粒金丹。 这枚丹药名字就叫做半粒金丹。 因为它杀人,只需要半粒。服下这半粒金丹,只有在数月间逐渐憔悴而死,过程极其痛苦,且无药可救。 但是如果同时服下整粒,反而会死得很痛快。 这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药。 半粒金丹,从来都是宫中的秘药,宫外之人根本就不知道这种秘药的存在。 王忠嗣不知道容襄花了多大力气才弄来了另外的半粒金丹,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吃了整粒药猝死,容襄要怎样将这件事圆过去,并会为此付出多大代价。但他清楚,能做到这一步,很难。 所以,他要感谢。 容襄轻声道:“就当是我替萧易为您尽孝罢,我能做的,本也不多。” 王忠嗣微微一笑,为自己倒了一盏清水,拈起丹药,服下半粒,再将另外半粒丢进了旁边的香炉。 容襄脸色大变,长身而起:“节帅!” 王忠嗣轻轻拍了拍容襄的肩头,道:“没事。”他合上锦盒,放回案头,“借用一句你的话,权当尽孝罢,我能做的,如今,也不多了。” 容襄真的怔住了。 这一瞬间,他忽然彻底明白了王忠嗣的心。 猝死,固然没有痛苦,世人却会因此质疑他的死因,玄宗的清誉也必然会因此受损。 而逐渐憔悴而死,他本人痛苦不堪,但这样死,便更像去职后因心情低落而郁郁而终。这完全是他王忠嗣自己小心眼,想不开,与至尊却没甚么干系。 而且这样死,王忠嗣便不是死在容襄手里,容襄只是完全的受命行事,身不由己。 节帅到死,心中还是只有别人,便没有半分余地留给自己。 容襄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长拜于地,泪如泉涌。 作者有话要说: (“威棱慑沙漠,忠义感乾坤”——《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唐,高適)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兵车行》,唐,杜甫) (“天阙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华清宫》,唐,张说) ---------------------- 这是第二次自己把自己写得哭出来。 平生第一次挑战写历史上存在过的真人,自不量力,但不如此不足以宣泄我的悲痛。 从手中有限的史料,我没法子完整的勾勒王忠嗣的形象,只知道他的一生也有褒有贬,起起伏伏,最后郁郁而终,而已。 打动我的是他和李光弼的那段对话。 李光弼言于忠嗣曰:“大夫以爱士卒之故,不欲成延光之功,虽迫于制书,实夺其谋也。何以知之?今以数万众授之而不立重赏,士卒安肯为之尽力乎!然此天子意也,彼无功,必归罪于大夫。大夫军府充,何爱数万段帛不以杜其谗口乎!”忠嗣曰:“今以数万之众争一城,得之未足以制敌,不得亦无害于国,故忠嗣不欲为之。忠嗣今受责天子,不过以金吾、羽林一将军归宿卫,其次不过黔中上佐;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乎!李将军,子诚爱我矣,然吾志决矣,子勿复言。”光弼曰:“者恐为大夫之累,故不敢不言。今大夫能行古人之事,非光弼所及也。”遂趋出。——《资治通鉴·唐纪三十一》 因为这段对话,我从心底里尊敬这个人。也因为这段对话,才有了这个故事。 后面的情节已经有了框架,但是写出来大概不会很快,乱世人命贱如狗,写这种情节,太难受。 ☆、城破 第十一章 王忠嗣生命最后的几个月,容襄一直陪伴在侧,眼看着节帅一步一步走向最后的那一天。他知道,无数像萧易一样的将士还在前线浴血奋战,他们许多人心中的想法其实很单纯,打下石堡城,节帅就有救了。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皇帝并不打算 - 分卷阅读36 让节帅继续活下去。 那三个承诺,不掌兵、不涉政、不与外人通,如此苛刻如此决绝,本就不是任何人能做到的。 虽然节帅承诺了,但皇帝心底并不相信。他并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真的能够放弃手中即得的权力和地位,放弃亲人,放弃朋友,放弃所有一切,困于斗室,终此一生。 何况这个人还如此年轻,如此出色。 何况,这个人,还如此广受爱戴。 皇帝不相信任何人能够真的信守这个承诺,除了死人。 在节帅用这三个承诺换取皇帝的让步时,其实已经明白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没有人可以同皇帝讲条件,你没有这个资格。 如果你有,那么,你就该死。 容襄不能,也不敢把这个消息送给萧易,就这样看着节帅日渐憔悴、吐血、痛苦不堪,一日日,走向末路。 而前线拼死战斗的那些人,对此一无所知。 王忠嗣赠了他一对短剑:“王某在疆场上驰骋半生,没想到却是你这个小朋友陪我走完最后的路。”他轻轻抚摸着剑鞘,“这对短剑,是王某儿时习武用过的兵器,先考在上面刻了两句话,王某一直谨记在心。如今,将之转赠于你,望你珍惜。”说罢,郑重其事地将短剑放在容襄平举的手中。 两柄短剑一模一样,只在剑柄处刻了不同的字迹:“苟利国家,死生无悔。” 苟利国家,死生无悔。 容襄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神色如常,他收好短剑,为王忠嗣奉上了一盏茶:“节帅,这您可不像是要送我的物事,倒像是借我的手,送给萧易的。” 王忠嗣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忍不住又低头咳了几声,他信手擦去嘴角的血迹,笑道:“你若是不甘心,便偷偷藏起来一柄,反正萧易也不知道。” 容襄抱屈:“他那么莽莽撞撞,又傻乎乎的死心眼,节帅干嘛要对他那么好?我这些日子比伺候自己爷娘还认真的伺候您,可不见您这样。” 王忠嗣反问道:“既然他那么莽莽撞撞的,又傻乎乎的死心眼,你干嘛要对他那么好?为了他,不光把自己卖了,连阿爷都给拉下水。” 容襄眨眨眼,笑道:“大概,是觉得傻的好欺负?” 王忠嗣失笑:“哪有这样的。”他望着容襄,如果不是确凿知道他是男子,只看面孔,大概许多人会因为这样过分的美貌,怀疑他是女儿身罢。这样看上去脆弱易折又美丽的少年,喜欢另一个热情又冲动勇敢的少年,虽然不常见,但似乎也没甚么特别让人惊讶的地方。 可是偏偏这个少年远不像他的外表那样纯良无害。 他和萧易,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萧易清澈如一汪泉水,一眼便可望到底,而容襄……恰恰相反。 他可以先毫不手软的杀人,再伪造现场,缜密严谨如同积年老刑名,然后惊慌失措的简直像只小白兔,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跪求李林甫饶过他,并让狡猾如狐的李林甫相信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 他面对王忠嗣这样不世出的名将,谈论陇右前线的战场局势依旧有理有据有自己的见解主张,从不随声附和。但在那些金吾卫面前,他却怎么看怎么胆小怕事软弱可欺,是个被李相指派来监视自己的小人物,半点本事也没有,不过就是个传声筒罢了。 他明知谁奉命来杀自己,谁便必然会成为无数人的生死大敌,他在李相面前哭到几乎气绝也不敢接过可以杀死自己的毒/药,最后被以命相胁才不得已接了这个烫手的任务,转过身便想尽办法弄来了另外的半粒金丹,好让自己能死得舒服一些。 黑与白,在他身上奇妙地融合成为一个整体,以哪一面示人,只在他一念之间。 “萧易,是个好孩子。”王忠嗣轻轻叹息,“开始我只是因韦公遇难自己毫无作为而心怀歉疚,因此想加以补偿,才善待萧易,但是这个孩子所作所为,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他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怀念,好像想起了很多很久远的事情。 “很多人都曾像他那样纯粹过,但后来都变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其中也包括我。”王忠嗣自嘲地一笑,“我希望他能一直这样下去。” 他凝视着容襄:“这个世上,萧易真正放在心里的人并不多,你,别伤了他。” 这是王忠嗣最后的嘱托。 他去的时候,明明已经被毒/药折磨得不成人形,但始终目光清明,举止有节。 到死,他也没有死在榻上,临终那一日,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扶着容襄的肩头走到门外,面向东北,面向大明宫的方向拜了三拜,尔后,含笑而逝。 苟利国家,死生无悔。 可惜,节帅拼了性命要保护的,终于还是失去了。 如今的大唐,已被战乱折磨得不成模样。 节帅为此付出了那么多,千千万万将士为此付出了那么多,哥哥……容襄心头泛起一股酸涩又甜蜜的滋味,又在心中轻轻呼唤了一声,哥哥。 哥哥,也为此付出了那么多。 可是他们付出的一切,似乎都没了意义。 他们的皇帝,可耻又可笑的,逃了。 抛弃自己的子民,逃了。 仓皇失措。 前一天还在召集百官商议如何抵抗,表现得大义凛然,当晚就悄悄的连夜逃了。像丧家之犬,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大唐帝国君主的气度。将那么多毫无自保能力的人,丢在即将陷落的长安城。 当皇帝不再保护他的子民,当帝国的军队已经失去战斗的动力,当每个人都只想着逃跑的时候,长安城中的普通人尚能扶老携幼举家逃难,深宫中那些人,那些柔弱又美丽的存在,那些被娇养到大,甚至连逃跑都做不到的笼中鸟,面对叛军的铁蹄,要怎么办? 别人,他不想去关心,但里面,有他的阿姐。 他已经提前送走了阿娘。在颜真卿败退灵武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便当机立断,派人将阿娘送往青州。 阿娘当时还不愿意走,兵荒马乱,哪里都不如帝都安全,晋城公主如是说。 容襄连劝都不劝,一杯迷药灌翻阿娘,便连夜送出了城。 可是他自己还不能走,长安,还有他的阿姐。 阿姐还在宫里,虽然皇帝对这些妃子毫不在意,但一入宫门深似海,再要出来,难比登天。 容襄真的找不到甚么理由将阿姐接出宫,更找不到甚么法子把天子的嫔妃堂而皇之的送出长安。 容襄得到安禄山起兵的消息其实很早,甚至比朝廷接到颜真卿的奏报都要早。 他开始只是担心阿爷,担心萧易。毕竟阿爷镇守青州,对于安史叛军西进是强力的掣肘,叛军一定会想尽办法将青州打下来,而萧易……他在河北,在 - 分卷阅读37 安史叛军横行的河北。 河北平原郡太守颜真卿,与其兄颜杲卿一样,都是安禄山所辖地区的官员,安禄山领十几万叛军自范阳起事后,河北诸郡或逃,或降,颜氏兄弟秘密联络,兄长颜杲卿诈降,颜真卿在平原郡闭城坚守,是大唐在河北最后的孤城。 萧易,当时就在平原郡。 朝廷无能,武将纷纷向安禄山投诚,颜真卿作为一介书生,却站了出来。他不仅仅坚守平原,还派出人四处号召,很多之前被叛军攻占的城池在感召之下纷纷杀掉叛军头领,易帜,最终形成将近三十万的河北义军,颜真卿被推为盟主。 河北的义军成为安禄山军队与范阳之间的一根刺,存在于安史叛军的后方,阻断了叛军粮道,颜杲卿还趁安禄山不备,攻占太行山至关重要的井径关,使叛军不敢直扑潼关,进逼长安,大大拖慢了叛军西进的步伐。 但是,他们争取来的时间,朝廷并没有好好利用。 安禄山的军队迅速回击,擒住颜杲卿和他的儿子,割舌、剁手、挖眼、斩首,颜氏三十余口喋血。 同样残忍的手段,在叛军攻占东都洛阳之后又出现了无数次,他们甚至将誓死不降的洛阳官员都砍了头,血淋淋的首级送往平原郡。 这是威胁、是挑衅、是震慑。 颜真卿亲自祭拜,誓师! 萧易献计献策,在义军泰半是新军,缺乏足够训练的不利条件下,于河北博平郡魏州附近的堂邑与叛军决战,大胜,一举收复魏州,义军声威大振。 短暂的胜利冲昏了玄宗的头脑,他强逼此时驻守潼关的哥舒翰出关迎敌,去主动打退叛军。 明明只要死死守住潼关天险,待其他勤王军队会合,便可对叛军围而歼之,但是玄宗不想再等。这场战乱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他迫不及待的要立刻消灭这些胆敢挑衅天威的人。 一日之内,连续几道制书发往潼关,哥舒翰明知必死,却只有含泪领命。 二十万大唐军队殁于此役,潼关失守,天子出逃。 他是不是应该感谢这位大唐天子丢下了自己的嫔妃?否则,他还真找不到法子救出阿姐。容襄冷笑。 大明宫此时一团混乱,惊觉皇帝出逃,宫里剩下的人完全没了主心骨,人性最丑陋的一面完全暴露,大难临头各自飞,临走还要疯狂抢夺宫中财宝,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这时要混进大明宫,实在是轻而易举。 容襄带着武夷,顺顺当当地摸进宫墙,并很快找到了阿姐居住的宫所。 同样一杯迷药灌倒已哭得失去理智的阿姐,帮她换上男子的外衫,容襄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武夷:“现在往东去青州的路已经不通了,你带着我阿姐,去太原,找萧易。” 颜真卿败退灵武之后,便将兵权交给现在的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自己改作更拿手的后勤工作。而萧易则到了河东的李光弼麾下效命,此时正在太原。 他叮嘱:“包裹里有路引,一份是你的名字,另外一份,写的是容襄,给阿姐用。阿姐容貌与我八分相似,平时只坐车,见人不要说话,别人便看不出。”他笑笑,“这份路引原先弄来只是为了出门玩方便,如今竟能排上大用场,可见我有先见之明。” 武夷捧着包裹,只觉烫手之极:“小郎君,那你呢?” 容襄一笑:“咱们准备的那辆车子只能坐一个人,阿姐坐进去,我就得在外头跟着走路,那样辛苦,我才不干,我要留在长安。” 武夷大急:“那武夷去找匹马来,小郎君骑马就不会累,咱们三个一起走!” 容襄又是一笑:“别看现在到处乱七八糟,其实各个地方查的都很严,没有路引证明身份,一准会当成奸细抓起来,那可是说杀就杀,半点不手软。我要是也一起走,拿谁的路引?慕容瑾?还是慕容襄?” 武夷大急:“那,小郎君用武夷的路引走!武夷留下!” 容襄白了他一眼:“没听懂么,我才不要辛辛苦苦去走路,况且阿姐那样娇滴滴的脾气,也就只有你才能伺候得好,我不讨那个苦吃。” 他摸摸武夷的头:“别闹啦,乖乖听话,你再磨蹭,咱们三个都要陷在这里,连个送信的人都没有。”他笑了笑,“你也别担心我,我是甚么人,自有法子脱困。” 他看了看昏迷中的阿姐,略一犹豫,便下了决心,又自领口拽出一根金线,金线尽头,挂着一只小小的玉玦。 “这枚玉玦是萧易留下的,刚好用来做个信物,他见到这枚玉玦,自然会好生照顾你们。” 武夷捧着尚带容襄体温的玉玦,挂着泪,这一步始终迈不出去。 容襄叹了口气,道:“别做这等女儿情态啦,赶紧走,你们走了,我也好放心办我的大事去。阿姐便托付给你,你们务必要活下去。” 武夷终于哭出声来,扑倒在地,重重向容襄磕了几个头,背起慕容瑾,趁乱逃出了宫外。 容襄望着他们的背影,出神良久。 今日一别,此生还会有相见的日子么? 他其实毫无把握。 只能赌。 如果赌输了,他望着西北方向,如果赌输了,咱们两个,就扯平了。 当年你也曾将对我的承诺丢去九霄云外,不顾生死的冲入石堡城,如今,要换我不守承诺啦。 早知如此,那天拼了命也要再亲上一亲,抱上一抱,你再不情愿,也要抱。 哪怕你当时正用剑指着我的胸口,也要抱。 乱兵破城很快,他们冲入大明宫时,这里还有很多宫人没有逃走,正像容襄猜测的,这些人已经连逃走的能力都没有了。 虎狼一样的叛军冲进这温柔富贵乡,彻底被迷了眼睛,失去了理智。破城之后奸杀抢掠本就是常事,只是这回,他们竟能在皇宫中任意抢掠,可以对着皇帝的女人为所欲为,这样的感觉实在太好,好到完全失去了控制。 哀求?更像是美妙的音乐,女人们叫的声音越大,他们越兴奋。 贿赂?人都是我们的,何况你手里的财帛。 反抗?一刀砍翻在地,无论死活,只要不再反抗,就继续施暴。 无论原来是甚么身份,上到王妃,下到宫娥,无一例外。 暴行从宫内到宫外,从大内到外廷,叛军所到处,哀鸣遍野,血光滔天。 长安城的惨状玄宗并没有看到,他此时正悲痛于马嵬兵变,悲痛于贵妃惨死。他在逃亡蜀中的路上,除了贵妃,想的更多的还是那个与他分道扬镳的太子李亨。 李亨竟然要留下,不随着自己一起入蜀避祸,他究竟要做甚么? 被皇帝遗忘在脑后的,其实不仅仅是宫娥,长安城中还有数不清的官员,和他们的子弟。 叛军在宫内的 - 分卷阅读38 翰林院就抓到了好几个没有逃走的翰林供奉,老的老,丑的丑,就一个长得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反正全不认识,便一个个砍过去。 砍到那个小白脸,他已经吓得缩成一团,抖得筛糠一样,死掉的人伤口处喷出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混着鼻涕眼泪,看着可笑之极。 他双手抱头,哆哆嗦嗦的喊:“别杀我!你们不能杀我!我是晋城公主的儿子,你们不能杀我!” 叛军们狞笑着:“正经公主今天都杀了好几个,还差你这么个公主家的儿子不成?” 那小白脸哆嗦地更厉害了:“我,我,我,我阿爷是索卢候!” 刀子已经几乎砍到了头顶,叛军中却有一人咦了一声,制止住了那持刀的士兵,一把薅起那小白脸的脖领子,仔细打量了一下,问:“索卢候?青州,索卢候?” 那小白脸身下传来一阵腥臊之气,显然是尿了裤子,他带着哭腔答道:“是,是……是青州!青州,索卢候!” 那人哼了一声,将他丢在地上地,不屑道:“先留着这人,有用。” 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国号,大燕。 天宝十五载六月,长安城破,天子出逃,太子李亨于灵武即位,改元至德,召天下兵马讨贼。 玄宗入蜀。 至德二载,郭子仪、李光弼会师横州,收复河北。 此时留守太原的萧易,见到了那枚玉玦。 看着那张与阿瑟极其相似又有太多不同的面孔,武夷在说甚么,萧易好像已经完全听不清了。 他只知道,阿瑟还在长安,他没有跟着一起逃出来。 不仅如此,玉玦,阿瑟竟然将玉玦还给了他。 这意味着甚么,萧易不敢去深想,他心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当时分别时的一幕一幕,在心头不断翻滚。 “你明知李林甫是我的仇人,却在为他做事。” 容襄点点头:“是啊,我也是没有别的法子了。帮他一把,总好过让那个杨国忠作威作福,他若掌了权,只会比李林甫更糟糕。” “你明知节帅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你,你却亲手,亲手给他下了毒。” 容襄微微一怔:“这件事情,你也晓得了?” 萧易面色铁青:“你好细心思,事情做的天衣无缝,若别人不说,我的确只会以为节帅是染病而亡。只可惜,只可惜你的好主子却完全不想替你隐瞒!” 容襄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最初见到萧易的喜悦被渐渐冲散,急匆匆冲上去的脚步终于硬生生停在萧易几步远之外:“好主子?我从未真心为李林甫做事,哥哥心里应当很清楚。今日又何必用这话来辱我?这只是你在迁怒罢了。至于节帅之死,乃是天命,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既然无愧,为什么不敢让我知道?!” 容襄定定地望着他:“为什么不敢让你知道?哥哥,你现在的样子,就是我不敢让你知道的理由。”他眼睫颤动,似乎要哭,又似乎在强忍,“我怕你误会我,怕你因此与我生分,怕你恨了我,我害怕!” 萧易的手无法抑制地颤抖,他低声嘶吼:“就算此事与你无关,你总是知情人。那么长时间!你完全可以将消息传出来。我们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要救节帅出来,可是你……你,你就那样一言不发,连一个字都没有提!你就那样眼睁睁看着节帅去死!” 容襄反问道:“我没有把消息传出去的理由,你难道不明白?”他眼中渐渐泛起水光,“你道我当时很好受么?可是我没法子!哥哥,节帅的心意,你难道今日还不明白?” 他指着案头长长的匣子:“那是大帅赠与你我的短剑,上面的字,请你看清楚。” 萧易迟疑了一下,容襄已打开匣子,取出短剑,转过来将剑柄递给萧易。 “苟利国家,死生无悔。” 这八个字如千钧铁锤,重重打在了萧易的胸口,原本旧伤未复,此时气血攻心,登时一口血喷了出来。 容襄脸色大变,忙伸手去扶,萧易却微微侧身避开,只抢过短剑,噌啷一声,宝剑出鞘,寒光闪闪,映得他面色惨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节帅……仁至义尽,他们,他们却赶尽杀绝!”他握剑的手掌收紧,额头上青筋突突乱跳,唇角的血殷红刺目,“我,我要杀了他们!”说罢,霍然转身便要出去。 容襄扑上去拦在他面前,双臂张开:“哥哥,你要哪里去?” 萧易顿住脚步,剑锋直指容襄:“让开,我要去杀了那对昏君奸臣。” 容襄寸步不退,眼神一下子变得极其锐利如刀锋:“哥哥,节帅若肯杀了他们,就不会安然领死。你现在去刺杀皇帝和奸相,大唐会立刻陷入一团混乱!现在党争如此激烈,安禄山却趁隙逐渐坐大,只有留着李林甫,才能镇服安禄山,保持各方势力的均衡!只有留着皇帝,才能保证各方势力不会发生火并!哥哥!这两个人,现在还不能死!” 萧易一向稳定如恒的手颤抖得厉害,剑尖无法控制地上下晃动,已划破了容襄胸口的衣服:“你,你在阻我,阻我报仇。” 容襄一字一顿道:“是,我在阻你。我不能看着你将节帅的全部心血化为乌有!” 萧易目光如在喷火,逼视他的双眼,剑尖不断晃动,良久良久,剑终于垂了下去,眼皮低垂,紧咬着牙关,口唇边一道鲜血缓缓流下:“你走罢。”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你走罢,再不走,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我自己。” 那一日,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萧易脸色惨白,死死握住那枚玉玦,将翻涌上来的一口血硬生生重新咽了下去。 阿瑟,我从未真的恨你,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只是,只是在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如此无能,恨我自己,竟然甚么都做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苟利国家四个字最出名的应该是林则徐那一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不过它最早出自礼记,原文是“苟利国家,不求富贵”——《礼记?儒行》) (安史之乱的实际战况和文里写的不完全相同,我按照自己的需要稍微调整了一下不同事件发生的次序。) (颜真卿,就是那个颜体的颜真卿,他和堂兄颜杲卿是安史之乱时的英雄。颜杲卿的儿子死的时候不过十几岁,生前曾经多次往返奔波于颜氏兄弟的驻地,传递消息,后来被叛军活活砍掉了脑袋。颜真卿因此写了千古留名的《祭侄文》,斑斑血泪,尽在其中。 颜真卿老年为奸臣所害,死于贼人之手。 英灵不灭,风骨永存。) (翰林院从唐朝开始设立,初时为供职具有艺能人士的机构,自唐玄宗后,翰林分为两种,一种是翰林学士,供职于翰林学士院,一 - 分卷阅读39 种是翰林供奉,供职于翰林院。翰林学士担当起草诏书的职责,翰林供奉则无甚实权。大诗人李白受封的就是翰林供奉。) ☆、青州 第十二章 至德二载正月,大燕皇帝安禄山爆亡,其子安庆绪领兵攻河南,张巡以不到万人死守睢阳,将十数万叛军牵制于此地,寸步难进,史思明独木难支,为郭子仪、李光弼打得节节后退,转而向东,分兵渡黄河,欲取青州。 史思明并没有打算强攻青州,他现在已经够焦头烂额的了,青州如此难啃的骨头,他想智取。 法子也想好了,应该会有用。 这个法子其实很简单,就是惑乱青州军心。因为青州刺史慕容知廉的独子慕容襄正在他手上。 自起事以来,安史大军先后攻占洛阳、长安,俘获了不少高官子女,这些纨绔子弟多半都是软骨头,为了活命,投降了大燕,他们的父兄还在顽抗,而自家的子侄却已经成了大燕的官儿。 只可惜这些官儿只是虚衔,这些纨绔子弟最大的作用其实只是人质,押着这些人望顽抗的城下一站,鬼哭狼嚎的喊一阵,城上的人往往就开始乱了。城下是自己的儿子、弟弟、侄子,你手里的令旗还能挥得下去吗?就算你忍心,你的手下人也不忍心,只要有一个人开始犹豫,军心就不稳了。或者是将领怀疑自己的手下,或者是手下怀疑自己的将领,就算谁都不怀疑,底下人再喊几句诸如“你儿子已经是我大燕的人,就算你此时不降,你们的皇帝也不会再信任你,以后早晚也会杀了你”这样的话,城上的人必然心神大乱。 守军的心乱了,这座城,也就好打了。 从开战以来,这一手屡试不爽,史思明觉得,到青州这里应该也好用,毕竟慕容襄的亲娘晋城公主也在青州,阿爷狠心,阿娘还能狠心不成?再加上慕容襄实在是很听话很配合,被俘以来问甚么说甚么,让干甚么就干甚么,让指认谁就指认谁,长安城破之后,好些易容伪装的高官子弟都是靠他才一一擒获。这人实在是个很好用的棋子,所以他绝不会做出到了城下大喊:“官军已经收复了哪里哪里!不日就将来援!你们一定要坚持住!不用管我!”这种让他牙疼的蠢事。 容襄被推了出去,战战兢兢地站在两军阵前,两手放在嘴边,对着城头上大喊:“阿爷!我是襄儿!” 声音破破糟糟,明显带着哭音,最后一个字还拐了个哆哆嗦嗦的弯,听着史思明大皱眉头,叫人找个大嗓门的军士上去,替容襄喊话。 城头上果然起了一阵骚动,过一会,一个顶盔贯甲的将军站上城头,中气十足地喊道:“贼子使计乱我军心,不用信他!我儿已在长安城破之时殉国,这人不是我的儿子!” 容襄刷一下冷汗就下来了,阿爷,你真是够狠! 他也喊:“阿爷!真的是我!我没死!” 旁边的兵士放大音量一起喊:“我没死!” 城上的将军大喝:“你说是我儿,可有凭据?” 容襄一怔,叛军已经开始不怀好意地打量他的手脚,显然是打算砍下哪个部件送进城去,以资证明他的身份。 容襄忙大喊:“我有证据!阿爷屁股上有两颗黑痣!是小时候我偷看阿爷洗澡看到的!” 旁边的兵士也跟着大喊:“阿爷屁股上有两颗黑痣!” 城头的将军明显趔趄了一下,片刻后方咬牙道:“你怎么还不死!投降叛军,你有甚脸面来见我!” 容襄哭哭啼啼:“阿爷!你真的忍心看儿子死吗!”他扑通一声跪倒,泪如雨下。 城头上的将军转身下了城,似乎不忍心再看。 史思明一声冷笑:“让那小子就跪在那里!我倒要看看慕容知廉能抗多久!” 城上城下两军对垒,正中间一大片空地中,容襄跪在那里的身影分外清晰。 辰时列阵,容襄还没跪到巳时就已经坚持不住了,摇摇晃晃,两眼翻白,叛军怕他死了,喂了几口水,又吃了几口东西,再找个木桩子戳进旁边地上,让容襄扶着木桩子接着跪。 太阳逐渐升高,晒得人两眼发花,容襄觉得再这么晒下去,自己就算没有累死饿死,也会被晒成人干,嘬着牙花子琢磨了一会,便膝行往前一点一点挪,边挪边喊:“阿爷!儿子要死了!救救儿子!” 城头上令旗一挥,万箭齐发,容襄动作迅速之极的爬起来,连滚带爬跑回原来的位置,身后密密麻麻一片长箭钉在地上。叛军们惊魂未定,一把扯住容襄:“你小子怎么自作主张!往前跑甚么!” 容襄面色惨白,干裂的嘴唇冒着血珠,四肢发软,半死不活挂在叛军手上,道:“我……我坚持不住了……” 叛军骂一声:“软蛋!”不过看容襄的模样不像假装,不得已去回报史思明。 史思明也是气个半死,可是还真不能就任由这小子就这么死了,只得暂时收兵回营,不过,还是将容襄的头发割了半截,连一封他亲自口授、容襄附在箭上射进了城。 第二日一大早,容襄又被迫跪到了城下。这回史思明学了乖,叫两个手拿巨盾的士兵站在他身边,一方面挡住城头可能射下来的箭,一方面还能给这小子遮遮阴。容襄出发前就用手头所有可以利用的材料给自己做了两个软垫子,此时绑在膝盖上,终于不像昨日那样痛了。不过辛苦还是要喊的,哼哼几声便有水喝,他哼哼地挺勤快。 他这般怕死又怕疼,让史思明更加放心。 第二日,那个将军没有出现在城头,反倒是个华衣女子在城头哭得撕心裂肺,容襄也跟着一起哭,城上城下哀嚎一片。 今天,容襄又往前蹭了一大截,但是城头没有再射箭。 第三日,没等容襄再次跪到城下,青州城头已一片嘈杂。将军来了,那个华衣女子也来了,在城头撕扯哭喊,折腾了半天,华衣女子被送下了城。 史思明看出苗头,叫人赶着容襄往前走,向城头继续喊话。 没想到那个将军居然弯弓搭箭,一箭破空,咄地一声,长箭钉在容襄身前不到五步远的地方:“站住!你敢越过这个位置,我便亲手一箭杀了你!” 容襄慌忙站住,哭道:“阿爷!你一定要救救我!你可就我这么一个儿子!” 城内女子的尖叫:“慕容老贼!我就这一个儿子!你敢伤了我儿,我跟你没完!” 城头的将军果然弓箭渐渐垂了下去,叛军看着大乐,史思明也心中略定,看来,青州指日可得。 便在这时,异变陡生,一直半死不活的容襄忽然跃起,甩开旁边两名兵士,往前急冲! 与此同时,城头万箭齐发。 但,全对准了容襄的身后。 容襄脚步极快 - 分卷阅读40 ,连冲几步,直扑方才城头将军射下的那支箭所在的位置,可是史思明毕竟是个枭雄,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挥手间便是无数支箭向容襄后背射去。 眼看着容襄便要死在乱箭之下,忽然地皮翻开,一个身影迅疾无伦地破土而出,抱住容襄就地一滚,竟没入了土层之下! 史思明大惊,但战局陡生剧变,已经容不得他多想,两支重骑兵已向他两翼奔涌而来,马蹄轰鸣,势不可挡。 中计了! 两军迅速绞杀在了一起,方才容襄消失的地方,瞬间被厮杀在一处的两军所淹没。 坑道中,萧易紧紧抱住容襄,几乎是伏在地道中,极其迅速地匍匐而行。 一片黑暗中,只有容襄的双眼亮的惊人,他双手揽住萧易的脖子,双腿也盘在萧易的腰上,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萧易身上的味道也就无可避免地涌入了容襄的鼻端。 尘土、血腥、汗水。 似乎萧易每次出现都是这个样子,又臭又脏,可是他偏偏不想放手。 大地在震颤,支撑坑道的木头也跟着颤抖,地面上的人挤得太多了,坑道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萧易的动作更快了。 距离坑道终点只有不到一丈,几乎可以看到地道那一边的光亮,忽然周围的木头剧烈颤抖了几下,眨眼间便轰然倒塌,一根横木重重砸了下来。 萧易猛地向前一窜,却仍被横木扫到,电光石火之间,他拼命蜷身,要在自己身下营造一块安全的空间,轰隆一声,横木倒下,他后背被重重一击,闷哼一声,一口血喷出,他慌忙侧头,仍有几滴血溅在容襄脸上,之后便再也无力支撑,半跪着软伏在容襄身上。 这一系列变故其实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待尘埃落定,两个人已被横木死死压在那里,动弹不得。 “哥哥!”容襄手脚都被压住,一动也不能动,只能对着萧易的耳朵大喊,“哥哥!” 萧易微微动了动,试着拱了拱身体,发现动弹不得,又伏了下去:“是我,别喊了,耳朵,要给你喊破了。” 容襄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咬牙半晌,忽然一口咬在萧易耳朵上,含混道:“你干嘛来找死!” 萧易喘息片刻,呼吸喷在容襄的脖颈上,似乎还带着血腥气:“你能,来找死,我,为甚么,不能来?” 容襄松开牙齿,怒道:“这下子咱俩一起死在这里,你高兴了?” 萧易咳了一声,黑暗中看不清他脸色,只听到语气略带几分笑意:“放心,死不了,你没听到,城里头,挖地,的声音?咱们,已经到城墙,下头了,再坚持,一会,就能,出去了。” 容襄其实也听到了内城方向铲土的声音,只是不晓得萧易伤势如何,实在慌得厉害,必须要找点话来说,此时听着萧易说话断断续续,明显中气不足,心中大痛,道:“你这伤,是不是当年在石堡城的旧伤没好?一直留到现在?” 萧易又喘息几声,道:“你就非得,现在问?不怕我,一口气,上不来,憋死?” 容襄气得胸口发闷,索性闭上嘴巴和眼睛,等。 片刻的安静后,萧易低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真好……阿瑟,真好……我……我终于……终于救你下来……我……之前……之前……一直怕得很。这样……真好……” 语音未落,萧易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史思明大军退了,青州军本就强悍之极,慕容知廉又利用他围城的这几天在城外设下了埋伏,在今日一举发动,安史叛军因接连的败仗早就不复开始的勇悍,此时被青州军一冲,军心已散,史思明只得率部退去。 青州城中,伤势极重的萧易和伤势不那么重的容襄正躺在一间屋子里养伤。 索卢候也没办法,容襄死活要和萧易待在一个屋子里,他不答应,晋城公主先要死给他看:“儿子大难归来,连这么个小小的要求你都不能答应?” 所以现在,萧易一睁眼,面对的就是二人已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同榻共眠十几天了。 容襄只是手脚受了轻伤,养了这十几天,行动已完全无碍,萧易却内伤沉重,被军医勒令躺在榻上不准乱动。 军医事情太多,萧易终于醒来,他也松了一口气,给萧易换完药,叮嘱几句后便走了,容襄趴在榻边,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易,盯得萧易后背发麻:“你干嘛这么看我?” “太原的守将,擅离职守跑来青州,萧大将军,你胆子不小啊。” “我……”萧易道,“我这不是为了护送你阿姐来青州么,也是为了不负你所托。” 容襄哼一声:“你好歹也是一个大将军了,手底下那么多人,非得你亲自护送?” 萧易辩解道:“如今世道这样乱,让别人来,我不放心。” 容襄面色不善:“什么不放心!说一句惦记我要来救我有那么难吗!” 萧易张口结舌半晌,才在容襄要杀人的目光下屈服了,硬着头皮道:“是,是担心你。” “担心我,干嘛当年把我一个人丢在长安?”容襄继续逼问。 萧易默然片刻,低声道:“此事,是我错了,当时年少无知,没有理解你的苦心。” 容襄得理不饶人:“既然知道错了,后面那几年,你干嘛不来长安找我?” 萧易已被逼得无话可说,反问道:“你不是也没来找我?我在军中,行动不自由,又不像你想走便走。” 容襄眉毛高高挑起:“行动不自由?那连封信都不能写吗?” 萧易再次被问住了,斯艾良久,方道:“你……你不是也没给我写信……” 容襄气得要死,伸手掐住萧易脖子:“你好意思说?要不是我四处打听,连你在哪里都不晓得,叫我怎么写信?” 晨光自窗棂中照进来,映在容襄脸上,他因怒气而涨红的脸颊显得异常生动。 萧易心中忽然软成一片,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容襄明显憔悴了许多的面孔:“你瘦了。” 容襄万万没想到萧易会主动与自己亲近,惊得口唇微张,怔怔望着萧易,掐着萧易脖子的手也不知不觉地松了。 萧易握住容襄的手,微微用力向下一拉,容襄脚下一软,倒在他身边,萧易将他一把抱住,低声道:“你瘦了,可是你还活着。阿瑟,你不晓得,看到你还活着,我有多开心。” 容襄鼻子里又酸又涩:“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他吸了吸鼻子,“虽然死了那么多人,好在,你我都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他忽然又挣扎出来,目光灼灼盯着萧易:“你不问问我是怎么从叛军手中活下来的吗?我可是干了不少坏事才让他们没有杀我,你就不问问吗?” 萧易嘴角一抽,道:“你以后再慢慢解释给 - 分卷阅读41 我听罢,反正我知道你永远是我原先认识的的那个阿瑟,这就够了。 ” 战乱可能还会持续很多年,民生多坚,乱世中,每个人要生存下去都很难。当有人可以患难与共,再多的血泪中也有甜。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早晚,可以看到那个黎明。 番外: 关于攻受。 武力值对比:萧将军力气大,容参军力气小。萧将军完胜。 经验值对比:萧将军零,容参军身经百战。容参军完胜。 可怜的零经验萧将军仗着力气大攻了一回,身经百战的容参军红着眼圈忍了,但过程太痛苦,容参军打死也不同意第二次。 但是萧将军力气太大,容参军怎么也没办法将萧将军推倒,气愤之余开始冷战。 萧将军先软化了,初次领教这种不寻常的搏斗,萧将军欲罢不能,只好放下身段换着花样哄容参军,容参军看出他的心思,不为所动。 萧将军祭出杀手锏,假装受伤,骗得容参军自投罗网,跑进他的大帐,被强行扣留。 不过第二天,容参军没有像头一回那样眼泪汪汪卧榻十余天,而是神采奕奕地跑进跑出,反倒是萧将军,当日一反常态地停了早课。 据说,只是据说,有人在帐外偷听过这样两句对话:“我在上头!我就要在上头!” “凭什么?”将军压着火气,“我要领兵打仗,这样太影响行动了!” “凭什么?”参军理直气壮,“凭着我怕疼!”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安禄山据说是被贴身侍卫杀死的,他儿子安庆绪是同谋,这个说法我信。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自有恶人磨。) (睢阳之战,大家都知道的。张巡死守睢阳十个月,牵制十余万叛军在这里,从至德二载一月到十月,整整十个月,孤军,孤城。 至德二载十月,史思明被迫降唐,虽然是假的,半年后又复叛,但也说明当时的局势对安史叛军大大的不利,睢阳之战在其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睢阳之战太血腥太悲壮,我不敢写,直接跳过了。) (史思明没打过青州,至少我没见过史思明打青州的史料记载,完全是我胡说八道的。青州在当时隶属平卢,平卢镇附近是契丹和奚人的地盘,势力可以辐射辽东、辽西。平卢节度使本来也是安禄山,安禄山范阳起兵后,安史势力从平卢逐渐淡出,经过几次兵变,平卢勤王势力占了上风。平卢的位置很特殊,它其实是在安史叛军的敌后,因此一直是平叛前线,而且内忧外患打得也很艰苦,只是不如河南河北战局那么敏感。 平卢军中有个名人叫李正己,本名李怀玉,高句丽人,是当时平卢节度使的副将,随大军南下平叛进入青州地界,后来这厮翅膀硬了把旧主子赶跑,自己做老大。朝廷毫无办法,只能捏着鼻子认了,把他封为第一任平卢淄青节度观察使,赐名正己。代宗【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孙子,唐肃宗李亨的儿子,原来的广平王李豫】年间,李正己再次扩大了自己的势力,拥兵十万割据一方,祖孙三代盘踞青州一带几十年,是唐后期重要的藩镇之一,后来到了宪宗年间【宪宗号称小太宗,皇帝也算做得不错,他在位的时候平定了不少藩镇,比他爷爷德宗强得多,就是有点虎头蛇尾】被收复。当时朝廷刚刚平定淮西,借着大胜的威势又取了青州。在平定淮西的过程中出现了那个著名的李槊雪夜入蔡州的故事,半夜顶着大雪强行军三十五公里,奇袭得手。不过在恶劣天气强行军,路上就死了不少人,李槊也是个狠人。) (这阵子追天盛长歌追的跟做梦一样,好多地方都是停下来一帧一帧看的,感觉就是把我能想象的和不能想象的盛唐画面都活生生再现给我看了,好些道具原先只是在博物馆里看到,现在变成灿烂华美的实物……还不同款式不同风格充分体现其生活化的作用,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盛唐气象。我相信其中一定有道具组根据别的史料衍生的东西,不完全是大唐原貌,但已经知足得不行不行了,除非真有穿越,否则谁也不知道原汁原味的大唐究竟是甚么模样,历史一旦过去,就再也没法子原样重现,留下的,都是后人的记载和后人的解读,也就再也没法子做到真正的真实。我能看到这个程度的大唐风貌再现,真的是开心的要爆炸了,然后反过来再看自己写的东西,巨大的落差让我颇觉无力。 挑战大唐、挑战历史上存在过的真实人物、挑战政斗、挑战乱世、挑战战争,挑战武打……我得多自不量力才会选择这种题材?这全是我的短板。可在这一篇故事里头,我一股脑地去尝试了。 写的再认真,也隐藏不了这篇故事写砸了的事实,我在这一系列的挑战下已经没什么更多的心思去考虑情感主线了,所以两个人的感情,我自觉写得并没有落在实处,很飘很空,所以大概也很难引起共鸣。 好在还有人一路陪我走到了完结,青旗姑娘,我爱你呦,么么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