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之上》 分卷阅读1 第1章 正值白露未晞之时,第一只铁蹄无声无息地踏上江岸碧草。大军渡江整肃迅疾,隐隐拱出合围之势。忽而,阵中奔出一骑玄金明光甲,立于高地,极目远眺—— 千军万马之前,黛青城楼高耸于黎明微光中。然而,失去天堑庇佑,建康已是累卵危城。 朕知道朕又在做梦。先帝攻下南吴都城建康、一统天下已然是十三年前的往事,朕也从未亲临战场,梦中情境却清晰如昨。 南吴惠帝昏庸无道,以至于城门还没破、他的脑袋就叫自己手下的兵士们砍了。老臣鸩酒相随,也不过是一片忠心付诸流水。满地横尸之间,白衣少年茕茕而立。他手中长剑滴血,面上却如同蒙了一层浓雾,令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陛下,寅时过正了。” 朕花了三年功夫,也还没完全适应刘瑾带点颤音的声调和他在屏风外隐约弯腰的影子。所幸,窗上水油桃花纸映着照夜灯笼的昏黄光亮,十数年来从未改变。 那个面目模糊的少年从眼前一闪而过,朕的额角跟着一跳一跳地疼起来。可恶的谢镜愚,白日里是个烫手山芋也就算了,夜里还不消停…… “……陛下?”刘瑾犹犹豫豫地又唤了一声。 朕回过神。“准备洗漱。” 各色金盆如流水一般端上来,冗长繁琐一如往日,朕不免走神。 三年前,朕刚即位,匈奴就大军压境,谢镜愚力荐党和为西北镇疆大将。前些日子,捷报传来,党和阵前射杀单于他曼,围剿大半敌军。匈奴大溃五百里,二十年内绝不可能卷土重来。 虽说朕一见党和就知道他会大胜匈奴,但把党和带到朕跟前的人正是谢镜愚,识人之功说不得得算他一份…… “陛下,是否传膳?” 朕侧了侧脸,刘瑾便识相地退下去布菜。再回过头时,正巧和铜镜中的人撞了个对眼——刚过弱冠不久的青年,俊眉修目,神情却淡漠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每次看到这张脸,朕便忍不住要想,那些口口声声宣称朕英明神武的臣子,真正的评价怕是心机深沉吧。 然而,子不语怪力乱神。若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以致于被人知道朕梦见的事——要么大不韪要么活见鬼,最不济也要担个匪夷所思——朕怕是早就死了,哪里还能让天下人俯首称臣? 从前的事不值得浪费时间,朕又想起谢镜愚那张比朕还殊无表情的脸。俗话说好事成双,朕干脆给他多准备了一份大礼。今日早朝可是重头戏,等闲不可怠慢。 卯时三刻,太极殿。 当今天下平定未久,各地州府都忙于休养生息,早朝事务并不多。唯一称得上大事的便是西北大捷,每个大臣都三句话不离匈奴。 “……匈奴残部已上降表,如今我大周威震八方,回纥、沙陀、契丹、吐谷浑等莫不臣服,实乃大喜……”兵部尚书魏骥说得那叫一个慷慨要奏?” 杜见知领命退下,其他大臣则纷纷小幅转头,偷瞄中书令王若钧。王若钧是三朝老臣,自高祖揭竿而起时就跟在高祖身侧,也无怪他们如此反应。不过,这会儿王若钧依旧眉目低垂,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基本上,朕的满朝文武可以分成三派。一派唯王若钧马首是瞻,一派多多少少感闻名,后来接连出了三个皇后,家中子弟便多有出仕,累迁至朝中权要。到谢镜愚祖父那辈,谢氏已经是南吴无出其二的世家,交游之人莫不是达官显贵。 家境若此,谢镜愚长得自然不差。剑眉高鼻,轮廓笔挺,对一般南吴人的长相而言,倒着实锋利了些。不过,谢镜愚迥于他人的地方显然不止这一处,否则太|祖——也就是朕的父皇——不可能起惜才之心,这会儿他也不会站在朕面前了。 只可惜,每当盯着他时,朕总是不由自主地从宇文护想到魏忠贤——当今世上,除了朕,可能没第二个人知道魏忠贤是谁,毕竟他活在千年后。朕刚即位不久,离效仿其他天子扳倒权臣的时机还早着。不过是未雨绸缪、尽早打算而已…… “……石柯,率队歼敌一百五十一人,封致果校尉,赐银……” “够了,这名单委实也太长。”朕回过神便叫了停,“给各部抄送一份,若没有异议就照此办理。” “是,陛下。”谢镜愚回,依旧是那幅不急不缓的语气,谁也挑不出错的那种。 朕私以为,若是朕够得上心机深沉的评价,谢镜愚肯定更够得上。“下面的有功之人赏过,上头的自然也要赏。”朕微微抬手,刘瑾便快步上前,开始宣诏。 朝堂上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诏书不长,朕很满意地看到底下大臣们各个不一的诧异面色——王若钧从中书令调任右仆射,空缺则由现在的吏部尚书谢镜愚填上。 王若钧不过是在几个宰相中调动,没啥好吃惊的;但谢镜愚么……中书省在太极宫内,长官向来由天子心腹担任;他们自然会想,谢镜愚身份敏感,如何能与“天子心腹”搭上关系? 而当事两人的反应……王若钧起身出列,老神在在,毕竟诏书就是他拟的。至于谢镜愚,他有一瞬怔愣,反应过来后起身走 - 分卷阅读2 出,速度并不比王若钧慢多少。 “臣领旨谢恩。”两人双双叩头。 “两位爱卿快快平身。”朕虚虚抬手,而后背了一大段抑扬顿挫的台词,大意为你们都是肱骨重臣,要好好表现,通力合作,好让大周愈发繁荣昌盛。实话说,若不是刚看到谢镜愚愣住,朕怕是没这么有耐心。 “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朝堂上多的是人精,场面话大家都说得很漂亮,朕自然没往心里去。“那是极好。”朕颔首道,“朕还有一事……谢凤阁,朕记得你尚未到而立之年?” 中书省又称凤阁,这一声谢凤阁理应毫无问题,但谢镜愚眉间微动,好似还没适应。“承蒙陛下垂询,臣今年二十有八。” “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果真堪为众臣表率。”朕跟上,心道这家伙已经猜出朕想说什么了不成。 “陛下过誉了。王相历经三朝,忠心为国,老而弥坚,臣拍马不能及。” 这就是把王若钧拖出来当挡箭牌了。“说得不错。”朕随口同意,也不管谢镜愚是不是猜到了,“这十几年来,谢凤阁辛苦操劳,无暇顾及自身,朕甚为过意不去。不若朕为你赐一门婚事,如何?” 像是一阵闷雷滚过,殿上顿时有些动静,王若钧都悄悄地瞅了朕一眼。 大概只有谢镜愚自己依旧岿然不动。“陛下厚恩,臣没齿难忘。”他说,语气都不带变一下,“可臣不能受。” 朕有点纳闷。朕说要赐婚,谢镜愚八成会认为朕想用姻亲关系牵制他。不乐意是绝对的,但他这么直白地拂朕的面子还是第一回 。“这是为何?” 谢镜愚还是八风不动的模样。“臣好南风。” 这惊天动地的四个字,由他说出来,就和“臣有本奏”殊无二致。殿上霎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随即便炸开了锅。 朕很能理解他们,因为朕也预料不到这种回答—— 谢镜愚这坑爹家伙根本不按常理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他……梦境横跨上下五千年,嗯~ 第2章 本朝前吏部尚书、新晋凤阁谢镜愚好南风的消息一出,整个兴京都炸了。 倒不是说朕的国都不堪一击,也不是说朕的子民大惊小怪,实乃谢镜愚是个风云人物。除去官职,他还有三个响亮的名头。其一是谢氏遗孤,其二是公子如玉,其三是国士无双。 这第一条就不用多说了。建康城破之时,为免受辱,谢氏全家老小都饮下了鸩酒。只有谢镜愚一个活了下来,其中曲折不为外人知。 第二条那就更不用浪费口水。谢镜愚样貌俊朗身形挺拔人人看得见,文采斐然精于骑射也是有口皆碑,更可贵的是待人接物进退有度,担个公子世无双的美誉怕是也行。 至于这第三条嘛……以谢镜愚的出身,能在行伍之间如鱼得水、屡建功劳,除去太|祖不拘一格降人才,对他自身的要求只会更高。智计百出,助太|祖平定四方,如何称不上无双国士? 这般条件,自是瑕不掩瑜,多的是女子想嫁给谢镜愚,朕说要赐婚也不是纯粹想给他找堵。可他一开口就给朕来个“臣好南风”,后面的事情要怎么接下去? “……您太过心急了,陛下。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更可能打草惊蛇。” 敢这么不客气地跟朕说话的人全天下没几个,朕的亲姐昭阳长公主便是其中一个。这不,一听到消息,她就寻了个送点心的由头进宫了。 “朕也想不到,为了推脱婚事,这话他都说得出。”朕捏着鼻梁,无奈极了,“朕以为他撑死就挑挑拣拣一些……他总归不可能不成家吧?” 阿姊原先一脸严肃,听了这话以后稍稍缓了缓。“陛下说得也是,谢相如此说法治标不治本。” 朕倒是想得更远。不管怎么说,谢镜愚尴尬的身份都摆在那儿,他为自己多想几条后路无可厚非。若是他敢说自己好南风,怕是后面的二三四条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朕出招。不过这话说出来徒增阿姊担忧,朕便按下不表。“总归是有办法的,只要他没说‘臣不行’。” “陛下!”阿姊果然看了朕一眼。 朕忍不住想笑。“这话朕也只对阿姊说一说了。毕竟阿姊早年率兵征战,听过的不差这句……” “——陛下!”这下阿姊真瞪朕了。 见好就收,朕赶紧转了个话头。“礼部杜见知说要祭太庙,朕让他和太常寺、鸿胪寺一起办。” 阿姊霎时挺直了肩背。“确实要祭,”她肯定道,又有些感伤,“若是父皇和皇兄能亲眼看到就好了。” 这话也就阿姊敢说。毕竟,若是太子哥哥活到现在,皇位可能就没朕什么事了。“阿姊想亲自看着么?” 阿姊摇头。“杜尚书做事稳妥,阿姊没什么不放心的。只不过西北那边……”她望了望朕,欲言又止。 朕知道她想说什么。党和大胜匈奴,军功无出其右,这封疆大将实至名归。但党和也是谢镜愚一路提拔的,忠心有待考量。狡兔死走狗烹这个道理上位者都懂,但做起来可没说起来那么简单。“西北近几年不能动,”朕沉吟,“不然怕是寒了边疆将士的心。况且现下谢镜愚依旧循规蹈矩,朕不能先动手。” “难,”阿姊下意识地咬唇,“若谢相不那么谨小慎微,他也做不到宰相。” 若谢氏不是满门身死,谢镜愚根本不可能升到要职。同样,若不是谢氏满门身死,朕也不至于如此忌惮他。 得失之间,向来难以权衡。 谁都不说话,阁中便沉默下来。暮春时节,沙柳新暗,池莲欲红;花信风起,乍暖还寒。 “阿姊,可要去里头坐着?”朕忽而想起,“你的旧伤……” 阿姊不自觉地摸了摸左肩。那里曾受过一支冷箭,伤了经脉,落下不能受寒的毛病,天冷时手还有些不听使唤。“无碍,天马上就热起来了,”她宽慰朕,“有劳陛下时时惦记。” 朕轻轻叹了口气。“朕不惦记你,还能惦记谁?” 三年前父皇薨,五年前太子哥哥薨,十年前母后薨……不算朕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就剩下朕和阿姊了。朕能梦到生死大限,却无法逆天改命…… 这似乎让阿姊想起了什么。“是了,陛下从小便与众不同,待人尤为宽厚。”她感慨道,“怕也正是如此,父皇最后属意于你。” 父皇怎么想朕不确定,但待人宽厚确实是阿姊的错觉——若她能预见人的死期,怕是也会多生出几分容忍。“别光提朕,阿姊你呢?最近朕的外甥们可还好?” 提到儿子,阿姊面上神情柔和下来。“还是老样子,简直是混世魔王。”她说着说着就开始生气,“ - 分卷阅读3 他俩又捉弄走了一个先生,全兴京怕是没夫子敢到府里来了!” 朕听得哑然失笑。“小孩子么,调皮一些也是常情。至于夫子……现今国子监的生员未满,不如朕指个博士去教他们。” 按惯例,文武官七品以上及侯伯子弟年满十四可进国子监,班令闻班令扬还差个四五岁。阿姊大喜,“那真是再好不过!我先替闻儿扬儿谢过陛下了!” 朕估摸着两个外甥知道此事只会恨得牙痒,朕这个舅舅最好三个月内都别出现在他们眼前。“那近日朕就不去长公主府了。” “没事,陛下,闻儿扬儿只会知道,是阿姊这个做母亲的硬求了陛下的恩典。”阿姊立刻道,“驸马也会感念陛下恩德的!” 朕微微一笑,不欲再提。 阿姊察言观色,也换了话头。“说到闻儿扬儿,陛下,您自己也该考虑考虑了。后位悬空暂且不提,如今后宫太过空虚,实在不妥。” 朕即位时未到弱冠,而太|祖生前定过一条规矩,男娶女嫁分别不得低于二十和十五。朕即位后西北边境不平,自也没谁有心思管后宫空虚与否。 “怎么,阿姊害怕朕没女人不成?”朕一挑眉。 “话可不是这样说,陛下。宫里女人自然不缺,缺的是能为陛下开枝散叶的啊!”阿姊一脸恨铁不成钢,“陛下自己也该上上心了!” 说句实话,朕没兴趣。先不提那些女人在朕面前都一副矫揉造作的样儿,朕还有个大秘密——朕知道下个天子姓甚名谁、年庚几何,现今离他出生还有好些日子。况且朕夜里总梦到不该梦到的东西,身边多人徒增烦扰。 但这由头谁也不能告诉。“等匈奴这些事儿过去再说罢。” 阿姊略有忧心,又没法坚持。再聊了一阵,朕留她用了午膳,而后她便出宫回府去了。 凌烟阁里复又安静下来。午后,朕在西阁打了个小盹,接着把剩下的折子批完,才发现申时都过了。往常这个时候,王若钧已整理好大小事务等着朕的意见拟诏,但今日…… “谢凤阁来了没?”朕随手搁下朱笔。 刘瑾恭恭敬敬地答:“回陛下,谢相已经在外头等好一阵了。” 这倒是出乎意料之外,朕不由挑眉。“人来了?朕怎么不知道?” “谢相听闻陛下正在看折子,便说他可以等。”刘瑾试探地问,“老奴这就去传唤?” 朕摆摆手,他便弯腰出去了。不多时,谢镜愚迈步进门。外头已经传疯了,他倒是毫无变化,依旧端着一张殊无表情的脸。“臣见过陛下。” “起来吧。”朕一边腹诽一边吩咐,“给谢凤阁赐座。还有,下次来了就让人通报,朕还以为凤阁今日无事呢。” “是臣考虑不周。”谢镜愚立刻接道,十分乖觉。 朕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这家伙又变回之前的德性了……两厢比较,恐怕早朝那个谢镜愚更接近真的谢镜愚吧?“这就开始吧。” 谈起正事,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朕得诚实地评价,虽然谢镜愚新官上任,但事情办得是一如既往地漂亮。除去没王若钧经验丰富,其他方面都要更强。若不是不可能,朕简直怀疑他和朕一样未卜先知了。朕不得不第一百次庆幸他的出身:若非如此,他权倾朝野只会更容易。 “……臣从未担当如此大任,若有不足之处,还望陛下纡尊示下。” 朕这头想着别的,谢镜愚那头已经表完了忠心。“无妨,今日便挺好。” “臣谢过陛下夸奖。”谢镜愚又道,依旧乖顺地不抬眼睛,“陛下可还有其他吩咐?” 虽然朕料定谢镜愚正等着朕出招,但朕自不可能不战而退。“确实还有一事。”朕握住扶手,微微向前倾身,“这里只有你和朕,朕要你说实话。” “陛下想知道的事情,臣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谢镜愚恭谨地回。 朕一听就知道他确实有备而来。对聪明人,用不着绕太多弯子。“谢凤阁,朕再问你一次——你早朝时说的话是认真的?” “臣对陛下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谢镜愚再次保证。 朕真的纳闷了。谢镜愚如此斩钉截铁,以后怎么圆得回来?暂时推脱才正常啊?“你这是要朕给你赐一位……”朕想了想,“男妻?” 约莫没想到朕还惦记着赐婚,谢镜愚神情一动。“陛下愿为臣赐婚,臣铭感五内。但臣有自知之明,此种癖好不登大雅之堂,更不好劳动陛下操心。” 这说得更死了。朕实在搞不清谢镜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如今贵为宰相,怎么还能没有一丝野心?就算他不想光复南吴,重振谢氏也是很应该的啊?“谢凤阁啊,你再这么说下去,朕只能当你已经有心上人、所以不想要朕赐婚了。” 朕本是随口一提,可谢镜愚闻言浑身一僵。这放在他身上太过稀奇,朕顿时重新打起精神:“朕这是猜对了?是哪家儿郎如此有福气?” 谢镜愚一脸为难。“陛下,这个……” 朕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下文,又想了想,不由大为惊诧。“莫不是你心上人不喜欢你?” “陛下,臣……”谢镜愚持续欲言又止。 朕当然知道所谓的心上人八成不存在,但这完全不影响朕逗弄臣子的兴趣——想看谢镜愚变一回脸难如登天,有机会自然要抓紧。“这也不对?那莫非你心上人还不知道你喜欢他?” “陛下……”谢镜愚似乎已经彻底放弃解释、破罐子破摔了。 作者有话要说: 长公主看皇弟自带八百米滤镜~ 以及,陛下要言灵了hhhh 第3章 在几个宰相中,中书令不是最权重的,但是最清贵的。这个位置的好处在于经常可以在朕面前露脸,坏处可能也是经常可以在朕面前露脸。因为接下来几日,谢镜愚在朕的凌烟阁里如坐针毡,事情一做完就迫不及待地告退,那样子简直像落荒而逃。 朕看得颇为有趣,只恨自己贵为天子,不好太过八卦。要知道,朕将谢镜愚调到凤阁的原因之一是引荐党和,之二是就近观察;如今还能加上个之三,不能不说是意外之喜。 不几日,上巳节到了,官俗一日休假。 朕忙了好些天,有点憋闷,便打算出宫。不管是春游踏青还是临水宴饮,与者甚众,正是看热闹的好时机。刘瑾给朕换上俗人常服时满脸苦哈哈——他对朕出宫没什么意见,但对微服私访颇有怨言——但朕只当没瞧见。微服私访可能出什么意外,朕比他清楚得多,不事张扬、再带足侍卫就是了。 左千牛卫上将军祖缪以前是朕的随身侍从,办事向来利索。没过多久,朕就顺顺利利地进了临江楼。 这临江楼吧,顾名思义, - 分卷阅读4 就在曲水河畔,是座三层酒楼,素有兴京第一楼的美誉。最好的包间自然是顶层,但想起梦中那些纨绔争执斗气、民女见富倾心之类的桥段……朕一点也不想自己变成民间说书人的素材,干脆指定中不溜的二层。好在临江楼地理位置极佳,便是二层,也能看见横跨曲水的十七孔石桥以及岸边半挑空的临江阁。 坐定之后,朕便拈着御膳房做的玉露团看景儿。上巳诗有云,歌莺响树,舞蝶惊花;云浮宝马,水韵香车。如今看来确是如此—— 曲水边人流如织,各家的马车一路排到看不见的远处。大大小小的流水席也已经摆出,熟蛋、红枣、米酒之类满筐满载。既然是三月三,自然也缺不了丽人明妆。她们成群,手执柳枝,低声娇笑如同莺语。 此情此景颇有清平之意,朕甚为欣慰。皇祖父和父皇多年辛劳成效已显,再加上西北大定,只要朕不太过昏庸,太平盛世指日可待。若还有蠢蠢欲动的,就逐一扫平得了…… 就在朕沉思的当口,窗外忽而飘来几句不正经的谈笑。 “……瞧那小娘子甚为美貌,不知是哪家的?” “哪个小娘子?” “喏,最大那棵柳树下。” “莫不是那个穿着红衫的小娘子?腰身看着比垂柳还袅娜,魏兄果然独具慧眼!” “这是自然!” “哈哈,如此看来,魏兄府中一定还缺一房侍妾了……” ……魏兄?魏骥? 朕眉头跳了跳。其实用不着这声魏兄,朕也能认出最近日日在朕耳边歌功颂德的那把声音。另外,若是朕没记错,魏骥年过五旬,家中已经有数十侍妾。 都到了这程度,他还想添人? 律条确实没规定侍妾人数,可照魏骥这种好色法,朕用不着做梦就知道他肯定死于牡丹花下。而后朕又想到,有资格上太极殿早朝的大臣,不说风流与否,府里有十几个侍妾是司空见惯之事,再平常不过。 相比之下,谢镜愚真是太格格不入了…… 魏骥那家伙还在评点美人,朕下意识地望向窗外。但在找到那个最大柳树下的红衫小娘子之前,朕先注意到了石桥头拥塞的人群。“去看看,桥上堵住了么?” 千牛卫立即领命查探。不多时,祖缪回报说确实堵住了。 “怎么做事的?”朕不太高兴,“不会疏散人流?” 祖缪半垂着头,神色尴尬。“陛下,那个……” 朕有点不耐烦。“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的。” “谢相在桥上。”祖缪赶紧道,似乎生怕朕反悔,“大伙儿都在看他,所以……” 群众自发围观谢镜愚,人太多了,以至于道路堵塞?这答案出乎意料,朕不由挑眉。“谢凤阁还真是兴京第一风云人物啊。”百姓见官不避,轻则痛打一顿,重则投入班房——这都拦不住他们? 听到那个“第一”,祖缪愈发小心翼翼。“谢相身着常服,且只带了两个侍从,怕是没料到会变成如此。况且今日上巳,百姓都往桥上涌,就算想避也没地方避。” 事已至此,朕一点也不关心理由。“还有什么?”若谢镜愚只是单纯被围观,祖缪会在明知道要挨朕骂的情况下什么也不做? 祖缪的尴尬愈发明显,黝黑的脸都泛出了红。“前几日,谢相不是说……那什么嘛。今日上巳,多的是青年男女互示爱意,这不就……” 朕早前就知道,想嫁谢镜愚的女子多如牛毛。但这解释不了谢镜愚自称好南风后依旧被围,也解释不了祖缪不同寻常的反应。“莫不是……”朕想了想,顿时啼笑皆非,“你可别告诉朕,咱们谢凤阁被男子给围了?” “据探子回报,男子女子约莫对半开。”祖缪忙不迭补充,看起来为朕猜到、不用自己说而大出了一口气。 男女对半开?从女子通杀变成男女通杀啊? 朕差点气乐了。“看来朕还是低估了谢凤阁。既然如此,那就看看情况再说吧。”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不出朕所料,桥头人群愈聚愈多——谢镜愚三个人势单力薄,不太可能脱身;而就算其他人往相府报信,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这肉烤得不错,回去要赏。”等的当口,朕又吃完了一块鹿脯,而后懒洋洋地问:“堵了多久了?” “回陛下,快二刻了。”祖缪赶紧答。 “从谢凤阁府里到这里,最快要多久?”朕又问。 “骑马至少三刻。”祖缪道,“但若是最近的金吾卫,二刻足矣。”他突然反应过来,试探性地问:“陛下?” 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余光瞧见祖缪鼻尖已经渗了薄汗。刚刚他那口气松没多久就又提了起来,毕竟想也知道,若是当朝宰相出游被围、却无法脱身,传出去绝对是朝廷的丑闻。“去吧。知道该怎么说?” “臣明白!”祖缪如蒙大赦,立即领命而出。朕瞄着他的背影,心道这心理素质还是差了点,好在忠诚足以弥补缺陷。另外,不特别聪明本就是优点;有些臣子嘛,不蠢就足够了。 又过了盏茶功夫,兴京第一红人谢镜愚进了包间。他肯定能猜到朕在这里,毕竟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假装金吾卫能骗过一般人,却绝不可能骗过日日进宫的宰相。 所以朕很遗憾地发现,谢镜愚进门之前悉心整理过仪表,朕没能看见他的狼狈样。见他要行礼,朕便摆了摆手:“今日例外。” 谢镜愚便站定,深鞠一躬。“臣谢陛下及时出手相助。” 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及时这词加得有趣,朕玩味地瞥了他一眼。“谢凤阁如此受欢迎,今日之前朕还真是不知。如此说来,朕打算给谢凤阁赐婚之举实在过于鲁莽,还望谢凤阁不要记在心上。” “臣惶恐,”谢镜愚立马接口,“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谢陛下厚爱。” 说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心里还不知道怎么扎朕小人呢,朕暗自腹诽。“今日之事,谢凤阁有何高见?” 谢镜愚沉默了一小会儿。“是臣疏忽大意了。” 这个朕相信,毕竟连朕也想不到这种事。“还有呢?” “当值金吾卫反应不力。”这次谢镜愚说得毫不犹豫,“若今日之事发生在兴京任一城门,此种迟慢极可能后果严重。” 到现在还没看到金吾卫的影子,朕早在心里把那些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应对之策?” “其一,军法处置今日当值金吾卫,并对左右金吾卫进行彻底整顿;其二,以后此类节日,金吾卫应事先派驻,以免重蹈覆辙;其三,联合操练除左右千牛卫外的十四卫,肃清军纪。” 朕点了点头。这么短的反应时间还能对答如流,朕没白提他做中书令。“拟诏,明日交由尚书门下会 - 分卷阅读5 审。” “臣领命。”谢镜愚低头道,“但臣还有其四。” 闻言,朕略有惊诧。“还有什么?” 谢镜愚的脑袋更低了些。“臣斗胆一问,陛下为何在这临江楼中?” 朕一愣,真气笑了。若不是朕,你个小白眼狼能在这跟朕指手画脚?怕不是要被围上一个时辰!说不定出个什么好歹呢!“朕要去哪里还得和谁报备不成?” 约莫是听出了朕的怒意,谢镜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臣不敢!” 都管到朕的行程了,还有什么你不敢的?“祖缪,”朕没好气地吩咐一侧努力把自己装成个桩子的人,“收拾一下,准备回宫!” 祖缪立刻领命而去,跑得比兔子还快。他跟在朕身边十几年,知道朕连名带姓叫人的时候已经着了恼。谢镜愚肯定听见了这话,也不见得不知道朕的脾性;可他依旧跪在那儿不动,摆明了和朕对着干。 朕颇有些心浮气躁,真想指着鼻子骂他一通。但考虑到朕英明神武的天子形象,朕还是勉强压了压火气。“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息怒,臣并无一丝一毫逾越之意。”谢镜愚回,声音比平时轻了两分,但依旧很清楚。“陛下等待时机,令千牛卫假扮金吾卫为臣解围,臣自当感已经在官员中传扬开来,众臣都觉得朕是被玩忽职守的金吾卫给惹怒了,恨不能对诏书上的一二三条举双手双脚赞同,一副生怕被朕的台风尾扫到的模样。 他们如此识相,朕稍稍气顺。兵部魏骥今日的话异常少,下朝时朕便把他留了下来。不过几句寻常问答,他已然汗如雨下,领子都浸湿了,显出一圈近似深黑的绛紫色。他想擦,又不好擦得太明显,整个人抖抖索索如秋后落叶,看着甚是可怜。 敲打得也差不多了……“昨日上巳,魏尚书可有郊游饮宴、与民同乐?”朕大发慈悲地问。 魏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话头:“上巳自该郊游饮宴,但臣昨日身体微恙,便在府中卧床静养,未能出行。” 说话总算过了脑袋,朕心忖。“那还真是可惜了。”朕又随口扯了两句,便准了他跪安。 魏骥知道自己逃过一劫,急忙一叠声地保证:“臣定当兢兢业业、忠心为国,以谢陛下爱护。” 此事就这么按下去了。朕倒不是怕被人听见那些话,毕竟说出去也是谢镜愚大胆犯上,但朕用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原本就已经够麻烦了。 午后,阿姊又进了宫。在得知曲水河上发生何事之后,她先是嫌弃谢镜愚自作自受,后又怪朕何必管他。 “就算金吾卫晚到那么一时半刻,被堵也是他自找的,何劳陛下您动用千牛卫?” 虽然口气不同,但这话简直和谢镜愚说的一模一样。为了不让阿姊更生气,朕明智地对此保持沉默。因为朕知道,阿姊这么说是因为她眼中朕永远排第一位;若说谢镜愚也是如此,便有些可笑了。 没错,这就是问题所在。如若谢镜愚必然与阿姊不同,又有什么理由让他当时就向朕进这种谏言呢? 朕思来想去,还是传了祖缪,让他暗中联系京兆尹严同复,查查当日曲水桥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谷雨过后,初夏临近,又是一日假。朕往年日日操心西北战事,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大军凯旋,清闲得颇不适应。 既无事,朕随手翻了翻司天台年头交上来的历法。不翻不知道,这一翻……整年里大大小小的假共有五六十日,还不算旬休、田假、归宁之类。排除病假事假,一年里已有三分之一的日子在放假。 怪不得金吾卫散漫至此,敢情朕干活的时候他们还在休息? 朕顿时觉得之前的要求还是太低了。司天台历来无甚存在感,朕想了半天都想不起台正何人。若特意把秘书监长官叫来,动静又未免太大了些。况且,如果要改制,还得叫礼部再颁个假宁令。不如拟个诏,直接加牵制条款更快…… “去瞧瞧中书省有没有人。” 其实朕这么吩咐时没抱什么希望。毕竟今日立夏,中书省即便有人也撑死是个舍人,拟诏不见得能如朕的意。可片刻后,刘瑾回禀称,谢镜愚已至承庆殿外听候差遣。 这兴京城里的三省、六部、京兆府、十六卫,哪家平日轮值要长官亲自上啊? 朕颇为狐疑。人一带进来,朕就直截了当地问:“朕刚刚听刘瑾说,谢凤阁今日当班?” 刘瑾悄无声息地退下,聪明地当没听到自己的名字。而谢镜愚先行了礼,才答道:“回陛下,确实如此。” 朕更狐疑了些。就算这是真的,朕偶尔一次心血来潮就叫到他,也太巧合了吧?“下次把中书省的轮值表给朕看看。” 谢镜愚恭谨地应了是,又问:“陛下招臣前来,所为何事?” 朕指了指 - 分卷阅读6 案头历法。“来,谢凤阁看看这个。” 谢镜愚便起身向前,捧起那本厚部头。若是换个人,怕是会对朕的要求迷茫不已;但他看得很是认真,绝不敷衍的那种认真。 正因为如此,朕曾还疑心,谢镜愚可能把他在临江楼说的第四条写成折子、参朕一本。好在这事并没发生:不管是他发现那对他也不利,还是意识到那样做是恩将仇报。 可朕的理智告诉朕,这两个原因都不对。至于对的是什么,朕毫无头绪。 好烦…… “陛下。” 惊觉走神,朕轻咳一声。“看出什么了?” “司天台对星象和节气的推演颇为尽职尽责。” 星象节气确实是历法的主要内容,但朕关心的可不是这些。“还有呢?” “依臣愚见,”谢镜愚答,明显字斟句酌起来,“每年节假多了,便有些……松散。” “哦?”朕故意不置可否,“那依你之见,要如何才算不松散?” “假宁令遵循礼制,若无依据,不好改动。况且,若贸然减少休假,臣民恐多有不应。既如此,臣以为,平日之外,御史台也应行使监察之职,勿令轮值一事陷为空谈。另,官衙府卫凡有请假者,均应向其长官报备,并签字记录;若有虚报,上下并罚。” 这话简直说到朕心坎里去了。虽说朕先前已经为金吾卫一事发作过,但要像谢镜愚这样举一反三地推测到朕的想法,满朝文武里怕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号。“谢凤阁,朕近日才真正明白,父皇当年为什么要破格提拔你。如此智计,确实人才。” 不知道这话戳中了什么,谢镜愚居然破天荒地抬头看了朕一眼。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再开口时道:“陛下过奖。臣能做的不过是为陛下分忧。” 摆明了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朕不由心生揣测。但现在追问显然不是个好时机,朕只能暗暗地记在心里,打算以后再找办法撬开那张蚌壳嘴。“就照刚才说的办。” “那臣先告退了?” 朕正想准,却又冷不丁地想起——朕刚提要给谢镜愚赐婚的当儿,谢镜愚怕得什么似的,恨不能躲着朕走;如今朕都松了口,他怎么还视朕如洪水猛兽?朕虽然疑他,但还什么都没做呢! 这么想想,朕又气不顺了。“时辰还早,先陪朕下盘棋。” 臣子陪君王下棋很正常,但谢镜愚仿佛吓了一跳:“……陛下?” “朕让你留下来陪朕下盘棋!”朕没好气地重复了一遍,心里已经开始后悔刚刚的一时冲动,但面子还是要的:“承庆殿里全是臭棋篓子,朕早就憋得手痒了!” 谢镜愚犹豫了一小会儿,最终乖乖地照做。 朕很快发现,他的棋艺比刘瑾之流强出无数,很可能经过名师教导,落子谨慎却又利落,棋盘上便显出攻守兼备之象。 俗话说棋如其人,果真半点不错。 这一局从巳时厮杀到午时都没能结束。朕赐了午膳,让谢镜愚用过以后继续和朕对弈。然而,直到申时过半,黑白子仍然胶着。 再晚就不太合适了,朕叫了暂停。“谢凤阁的棋艺竟也如此好,朕今日大开眼界啊。” “陛下谬赞。不过是陛下留了一手,好教臣不输得太过难看。” 朕扬了扬眉,朕什么水平朕自己清楚。谢镜愚应该也没藏拙:这人就是这样,做事无不尽力,口头却异常谦虚。如果一定要说胜负,恐怕是个五五之数。 也正因为如此,朕总抓不到他的错。朕还忍不住要想,此人用得如此顺手,若留在身边太久,届时换掉,朕就会对继任者挑三拣四了。 但这些都算想得太远。如果只看现在的话……太久没人能和朕杀个平手,这盘棋朕一定要下完。 “棋局朕叫刘瑾收着,等有机会再继续。”朕说完才想到哪里不对,“谢凤阁,最近的节假是不是佛诞?” “回陛下,正是四月初八的佛诞。” “那可能要再等等……”朕开始琢磨旬假的日子。 谢镜愚却显然想到了别处。“臣斗胆一问,佛诞节里,陛下可是要去慈恩寺?” 慈恩寺位于兴京南面,是父皇为纪念母后而修建。除了供奉母后,慈恩寺里还有佛骨舍利塔,父皇亲手书写塔碑。作为皇家寺庙,除了日常香火供奉,逢年过节布施祈福也是免不了的。 朕估摸着,谢镜愚想知道的不是朕去不去慈恩寺,而是朕要怎么去慈恩寺。“昭阳长公主会去祈福,朕就看看。”毕竟动辄用朕的名义祈福,那也太劳民伤财了。 “陛下,这个……” 谢镜愚这欲言又止的样儿,显然不赞同朕又要微服出巡。朕忍不住拿眼睛扫他。再搞得和上次那样,朕可就没什么好脾气了! 约莫接收到了朕无声的警告,谢镜愚说的还比较像人话:“纯德皇后坤德既轨,彤管有炜,臣素有耳闻,甚为敬仰。” 纯德是母后的谥号。虽然朕自认母后绝对担得起那八字评语,但谢镜愚不见得平白无故这么说。“这是应当的。” “臣也如此认为。臣不自量力,想亲手为纯德皇后煎一份香药糖水;若不成,殿外遥瞻也可。只不过,慈恩寺外人等闲莫入……” 他已尽力说得曲折委婉,但朕一下子就明白了。 佛诞节里,禅院都有浴佛斋会,熬香药糖水布施路人,以之为结缘。朕知道什么来世什么善缘都只是求个心安,可古话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谢镜愚这要求确实逾越。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去,也只能偷偷摸摸地去。所以…… 谢镜愚找了个如此蹩脚的借口,就为了和朕一起去慈恩寺? 有点意思。 “难得谢凤阁心意如此殷切,朕准了。”朕倒是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哼哼,朕早已看穿了你! 谢相:……不是陛下您想的那样! 第5章 其后几日,诸事如常。因着西北军班师回朝之日逐渐迫近,早朝诸事转而开始围着凯旋仪打转。凯乐、鼓吹、歌工、仪仗等均需一一确定,兵部、礼部、太常寺个个忙得四脚朝天。总爱做甩手掌柜的魏骥这次特别卖力,满朝文武均以为奇,朕但笑不语。 就在这当口,京兆尹严同复私下求见。 朕让刘瑾把人从空置的立政殿一路带进来。虽说朕不知道严同复有什么事,但绕着中书省走总是没错的。严同复也甚是乖觉,行礼后立刻直奔主题:“陛下,您上次让祖将军让臣查的事情有些眉目了。” 朕就喜欢这种务实态度。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把朕夸到天上去也对把事情办好毫无裨益。“查出什么来了?” “陛下必然明晓,按我周律,百姓见官必须回避,否则, - 分卷阅读7 轻者笞杖,重者收监。正因如此,自高祖皇帝定都以来,兴京从未有类似之事发生,谢相乃是第一例。” 朕点点头。这确实是前无古人的第一回 ;故而,就算谢镜愚风头正劲,朕也总觉得有古怪。另外,虽然当世南风不算罕见,但也没开放到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竞相示爱的地步。 “臣当时已觉蹊跷,但不好轻举妄动。后陛下使臣通察此事,臣便命人多方打听,向上巳日于曲水石桥之上的百姓询问详情。经多日排查,事情前后大致如此……” 当日,谢镜愚换了常服,带着两个同样身着常服的随从,自侧门出府,一路直奔曲水桥。他们去得不算早,桥上已然有人聚集。不知是谁率先认出谢镜愚,便大喊了一声。众人好奇,都想看他一眼,等想到回避时才发现后退不得,便越堵越厉害了。 朕轻轻地敲打桌案。谢镜愚被认出来挺正常,毕竟他起身于行伍,见过他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但讲到被围嘛……“严爱卿,你可否查出,当日是谁喊了那一声?” “臣无能,臣还未查到那人是谁。”严同复道,又赶紧找补,“但当日桥上许多人听见了,都说那声音不是兴京本地口音。” 不是兴京口音?朕隐约猜到了什么,眉梢一扬:“他们说的莫不是南吴口音?” 严同复立即称颂道:“陛下圣明。当年太|祖皇帝大破南吴,凯旋之时带回了大批南吴俘虏,口音腔调正如此人。” 严同复说得没错。 本朝凡是出兵大胜,军队班师回朝时都会带上俘虏,好办一个受降仪。等受降仪之后,小部分发卖给豪商巨贾,大部分按才能分配、充作官奴。北边的俘虏以马奴为多,南边的俘虏通常更擅长耕作纺织。 但不管是北边的还是南边的,在兴京待上十数年,乡音必然有所改变。严同复强调那人是纯正南音,那是极明显的暗示了—— 建康城破之时,惠帝身死,他的几个儿子也没活下来。但惠帝还有个弟弟,封了康王,彼时正好去钱塘游玩。听得国都沦陷,他便望风而逃,至今下落不明。若这个康王还活着,定然想要光复南吴。而论他成功的最大可能,莫过于策反已经官居高位的谢镜愚。 但没有证据,严同复只能暗示,而朕也不能点明。“那就继续查,查清楚为止。” 严同复应声退下。朕听得外头脚步声远去,才从案头抽出一张折子。立夏过后的第二日,谢镜愚就把中书省今年的轮值表递了上来。上头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他逢假必当值,只除三月三。 谢镜愚早知道有人在曲水石桥上等他,才空出了那一日。 他是去赴约的。 朕闭了闭眼睛,又睁开。谢镜愚大可把后头的表改改,好让那天不显得太过突兀,但是他没有。是因为他觉得朕不会追根究底,还是因为他问心无愧?另外,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秘密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确实有可能更不易暴露。若大喊的那人确是南吴康王的手下,他又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种种疑惑,朕自然不会写在脸上。当好皇帝的一个基本素质就是要不动声色,朕从垂髫之时就知道了。事实上,若是光看这些日子朕和谢镜愚之间的相处,简直就像君圣臣贤的典范。连刘瑾都忍不住要说,自谢相入主凤阁,朕的心情是一日比一日好了。 谢镜愚让朕心情好? 呵。 若是和贴身内侍计较这个,朕怕是刚即位就被气死了。但朕也不会委屈自己——祭太庙时通常都有赏赐,朕故意没带刘瑾,好让他自己反省反省。 祭过太庙没多久,四月初八到了。 因为要赶在阿姊等正经祈福的皇室眷属前先行上香诵经,朕寅时一到就得起身,这样才能在卯时之前到达慈恩寺。等坐上车,朕还有些困倦,连打好几个呵欠后才想起忘了什么事。 “祖将军,”朕从车里探出头,“谢凤阁人呢?” 祖缪正准备翻身上马,闻言脸上立刻露出了庆幸之色。“谢相刚等在晖政门外,如今便骑马跟在陛下您的车后。” 朕的马车前后左右全是千牛卫,谢镜愚一介常服混在里头必然扎眼极了。虽说这时候还在宵禁,外头街道上半个人都不会有,可万一被谁看见……朕知道祖缪为何庆幸了。“叫他到朕车里来。” 吩咐下去后,朕便靠在软榻上,开始打瞌睡。不过片刻,一阵清晨寒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窸窣动静。“自己找个地方坐,”朕眼皮都懒得抬,“快到慈恩寺时叫醒朕。” 车中静默了一会儿。“是,陛下。” 朕便准备专心致志地补眠。从最坏的情况说,即便谢镜愚真和南吴康王有关联,现在也不是动手的时机,朕一点儿也不担心会出事。而且,谢镜愚最近像是上赶着往朕手里送把柄,朕自然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该布置的早就布置下去了:别说动手脚,就算谢镜愚今日在慈恩寺里踩死只蚂蚁,朕都会知道…… 马车碌碌向前,朕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之间,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在身上。八成是刘瑾事先备好的斗篷,因为上头带着新熏的龙涎香气。香味有些重,朕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颊边因此碰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转瞬即逝。 而后,朕就真睡着了。再睁开眼的时候,身上的斗篷还在,车里的另一人正从时隐时现的窗帘缝隙中往外望。“谢凤阁,外头有什么可看的?”朕说着,也往朕这边的窗户外看了看——破晓曦光尚未明朗,偌大城池若隐若现,街巷坊市隐隐绰绰,只能勉强辨认出佛骨舍利塔的轮廓。 “回陛下,臣不小心出了神。” 这话听起来有些寥落,不知道是不是朕的错觉。朕又定睛看了看谢镜愚,他面上一如往常。“等会儿朕去上香,你就不用跟去了。但不要走远,辰时前必须离开。”今日祈福的不止阿姊,而朕对和朕的其他兄弟姊妹解释朕为什么在慈恩寺毫无兴趣。 谢镜愚点了点头。“臣明白,臣再次谢过陛下恩典。” 之后无话,好在慈恩寺很快就到了。朕直奔主殿,祖缪自派人跟好谢镜愚。等香上完、经诵完,朕走出大雄宝殿,发现日头已经出来了,佛塔金顶宝光璀璨。祖缪早已等在外头,见到朕,赶忙简短汇报了一下。 “你说他就是在寺里走了一圈?” “是的,陛下。” “其他什么都没干?” “臣恐怕是这样,陛下。” 朕抿了抿唇。“把人叫回来,一会儿从寺后头走。” 祖缪便去了。朕下意识地盯着金顶,摩挲下巴,暗自思索——谢镜愚搞这么一通动静出来,只是想进慈恩寺游玩不成?这寺里又没什么好看的,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还是说,这是个烟雾|弹, - 分卷阅读8 只是为了迷惑朕? 不知道严同复能不能查出点新的东西…… 又或者,应该让淮南道、江南道、岭南道都留意南吴余党的异动? 朕想着这些,又不期然地回忆起刚刚。朕向来以为,国破家亡如谢镜愚,心应当是冷的,血也应当是冷的。即便他有经世之才、即便父皇破格升迁,终究也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他的手是热的,而心…… 那双澄澈坦荡、一望见底的眼睛又浮现出来。若朕确实疑错他,若他对朕确实真心…… 不知为何,朕有些心烦意乱。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猜陛下他知道了吗?xd 第6章 不管怎么说,在发现新的证据之前,朕绝不能轻举妄动。还是那句老话,狡兔死走狗烹上位者都知道,但做起来是有技巧的。若是一不留神做得太过,被后世打成昏君那就划不来了。 每日早朝照旧,每日商议照旧,未完的棋局也在继续。朕得摸着良心说句实话,若是其他人有谢镜愚的棋艺,朕肯定会把他留在身边一辈子。高官厚禄都不是事,怕就怕人根本心不在此。 “……陛下,该您落子了。” 朕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盯着谢镜愚发起了愣。这就有点尴尬了,尤其在谢镜愚明显已经发现的情况下。“朕刚刚在想,党将军还要几日才能回到兴京。”朕脸不变色心不跳地拖出了一张挡箭牌。 “陛下这是等不及了?” 朕回以颔首。“按理说,已经等了两个多月,也不差这几天,可朕就是越来越坐不住啊。” “若党将军轻骑简从,怕是早就到了。”谢镜愚说,“不过是带着俘虏,便走得慢些。陛下且再耐心稍待,臣估摸着,不过是这七日十日的事了。” 话题已经完全变成了党和,朕在心里为自己转移注意力的本事点了个赞。“谢凤阁所言甚是。”朕称许道,又接着问:“如此看来,谢凤阁倒是不心急?” 谢镜愚看了朕一眼。自打朕叫他别总低着头之后,他便不像之前那么拘谨了。“陛下心急,臣自然也是心急的。” 这话说得……朕不由腹诽,再接再厉:“要不是谢凤阁当年极力推荐党将军,本朝大胜匈奴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约莫是底下的潜台词太危险,谢镜愚立即正色道:“党将军能立下如此功劳,全都仰仗陛下任人唯贤。臣不过尽自己的本分,陛下便多有赏识,实乃臣之大幸。” 当年谢镜愚还是吏部侍郎,说尽本分也不算错。但最后又绕到谢恩上头,朕就知道谢镜愚心底里是明白的——若他说他与党和私交甚笃,朕说不得得怀疑他结党营私、居心叵测。 这类太极,平日里朕从他嘴里听了无数,但今日可没这么容易揭过。“谢凤阁足智多谋,乃国之栋梁,臣之表率。朕恨不能人人都如你一般;可转念一想,这实在是犯傻——若真人人都如你一般,朕也没有那么多宰相给他们当啊!” 谢镜愚脸色果然变了。他霍然起身,给朕行了个一丝不苟的大礼。“陛下即位以来,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实乃天下之福。臣毕生之所求,不过是随侍陛下左右;若能助陛下成就千秋功业,臣死而无憾。” 朕瞧了跪伏于地的人半晌,忽而笑道:“怎么连你也学别人那一套了?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快点起来。” 谢镜愚依言起身,却不再坐下,而是立于棋盘之侧,眼睫低垂。朕估计朕和他一时半会儿都不想下棋,便让他退下了。 “……陛下,可要老奴将棋桌收好?” 朕从沉思中惊醒,见刘瑾不知何时进来了。再一瞄白玉棋盘,已是零落残局。“收进库房。” 刘瑾甚为不解:“陛下,这棋……好似还没下完哪?” 棋是没下完,但下棋的人没了,留着棋又有何用?“叫你收便收。” 刘瑾总算听出朕心情不虞,赶忙噤声,之后叫进来的几个小太监也轻手轻脚的。等人都退走,朕才拉下脸。 朕今日已经说得极重,可仍未逼出谢镜愚的破绽;既如此,只能等严同复的下一步进展了。 理智如此分析,但那双眼睛依旧不依不饶地在朕面前晃悠,逼着朕相信。换做其他任何大臣,目标都可能是谢镜愚说的那些——位极人臣,名垂青史。甚至都用不着名垂青史;活着时能将自己的画像挂进凌烟阁、死后够格配享太庙,已是无数臣子心中至高无上的荣耀。 朕想信他,又不敢信。谢镜愚自是国士无双,可谁能保证他绝无二心呢? 四月廿五,辛未日,宜祭祀、祈福,大吉。 朕早早地换好了衮冕,到御楼之上等着。西北军今日回都,张灯结彩、笛箫笳鼓自不必说,盛装仪仗从城门一直列到太庙再到承天门,《贺朝欢》的调子在整座兴京城中彻响。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成功……” 朕心潮有些激荡,不自觉地抓紧了身前雕花木栏。 随侍在侧的王若钧观变沉机,即刻趋前道:“陛下,臣听闻这歌声震天,必然是百姓心有所感,便自发同唱,实乃本朝之吉、陛下之喜。陛下文成武德、泽被苍生,更乃臣等之福、天下之福啊!” 有他带头,众臣纷纷跟上:“陛下文成武德、泽被苍生,真乃臣等之福、天下之福!” 虽说朕不喜欢听歌功颂德的话,但真有喜事,比如此时此刻,还是非常受用的。“诸位爱卿,速速平身。若不是诸位爱卿齐心协力、兢兢业业,怕也不会有今时今日。” “臣谢陛下夸奖!” 三品以上官员王公才有资格同登御楼,朕轻易在一小片脊背中认出了谢镜愚。建康城破于暮春,距今整整十三年;两相对比,景况天差地别,不知他作何感想? 其后便是吉献礼、献俘仪。等称贺完毕、俘囚带走,日头已上中天。朕命人在太极殿前备了大宴,足够千人同饮。 党和阵前射杀单于,这头一份功是他的,众人争相敬酒的对象自然也是他。出征之时,西北边防危在旦夕,不管是朕还是他都无心闲谈。若不是已经梦到这幅场景,朕怕是一点也不知道他的脾性、更不可能将重任交付予他。 但愿朕再做一个梦,便能彻底放心了。 再过不几日,端午和夏至接踵前来。朕留党和在兴京休息一月再返回西北,每日赏赐和流水一样送下去。宴席自然也不会停:等作陪的宾客从千人变到百人再变到数十人后,朕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私下赐宴了。 党和身逾五尺,瘦削精悍。虽说常年身处西北,他的面皮倒是比祖缪还白净些。这面相不怎么令人信服,故而当年朕属意于他,还有不少大臣劝朕要三思而后行。所幸党和去了 - 分卷阅读9 陇右道后捷报频传,可算堵住了那些人的嘴。 “……若不是陛下信任臣、为臣力排众议,臣绝不会有今时今日——臣再敬陛下一杯!” 他又一次先干为敬,朕不由暗自叫苦。党和生性豪爽,光明磊落;自身孔武勇猛加之打仗用兵如神,在军中威望极高。朕自是知道他表达感情的方式简单直接,就是一口闷;可问题在于,党和海量,朕可不是啊! 又喝了一大杯酒,朕简直要怀疑,党和自打回京起就计划灌醉朕,此时终于找到了机会。 “陛下果真爽快,乃臣等楷模!”党和朗声道,“其实今日臣有一个不情之请,臣愿先自罚三杯!” 只要别叫朕也喝三杯,什么不情之请都好说,朕松了口气。三杯落肚对党和来说不过是举手三次,一下便喝完了。“说吧,什么事?” 党和抹了抹嘴边残液,也不在乎自己满手是酒。“陛下,您准臣等在兴京逗留一月,日日赏赐不断,还有好酒好菜,臣等自当感之人,朕这玩笑开得确实不妥。”朕正色道。 “陛下明察。”党和紧绷的肩膀放下了,“那臣的不情之请……” “朕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朕说一月便是一月,”朕好笑地看着党和立即萎靡下去的面色,略略拖长音,“除非——另有什么要紧之事。” 党和脸上的喜悦一闪而逝。“敲锣打鼓都不见得能把剩下那些匈奴人哄回来,还能有什么要紧事?”他唉声叹气。 朕真被逗乐了。“可朕听说,回纥、沙陀对之前匈奴占有的水草丰美之地颇为觊觎。” 这提醒再明白不过,党和眼睛一亮。“可那些现在都是咱们大周的!”他兴奋极了,“陛下,臣想……” “回纥、沙陀两部疑有异动,朕命你端午过后立即动身返回,一一查明。” 党和立刻跪了下来。“臣接旨!臣愿永为陛下前锋!” 朕很是满意。党和素行忠义,言出必行;只要他在一日,西北便安定一日。“行了,还不起来?” “臣……”党和有点吞吞吐吐,“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陛下。” “怎么?”朕心情愉快,口气也很轻快。 “提早回西北这事,臣本不敢说,是谢相教臣说的。”党和低头讷讷,“臣怕陛下听了以后,不准臣的请求便罢了,还可能对臣心生疑窦。可谢相说,陛下心怀天下,只要臣确是为国为民,陛下一定会准的。” 从听到谢镜愚的名字开始,朕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哦?这么说来,是谢凤阁有不情之请?” 党和听不出朕话里有什么情绪,便悄悄抬头,对上朕的目光后又赶紧垂下去。“不是谢相,是臣自己。若是谢相知道,必定要怨臣多事。” 朕没忍住在心里冷哼了一声。你俩倒是关系好,知道他怨你你也要说,敢情朕同不同意都要唱白脸了?“到底何事?” 党和赶紧道:“臣与谢相识于微末,如今也十年有余了。臣虽驽钝,但臣心知,以谢相之才,绝不可能埋没。便是有些不好启齿之事,只要避过,也无甚要紧。可臣近日回京,才知晓谢相已向陛下坦承。” 等等?这话的意思莫非是党和早知道谢镜愚好南风? 朕懵了。朕一直以为谢镜愚那是缓兵之计,结果竟然是真的? 党和没有察觉,还在继续:“这些年来,谢相殚精竭虑、一心为我大周做事,明眼人都看得到。即便事务再困难,臣也从未见他皱一次眉。而臣这次回京,谢相却似乎满腹心事。臣斗胆,想请陛下……” 说得像是朕不顾忠臣心意、强行逼婚似的,朕实在听不下去了。“朕已经答应他,不给他赐婚了。” 党和还想再说,闻言一愣。“陛下,这是真的?” 朕相当没好气。“男的女的他都不要,你说朕能怎么办?” “男的女的都不要?”党和重复,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就说他为什么愁成那样,原来……” 虽然气还没消,但朕的好奇心依旧被勾了起来。党和连自称都忘了,想必确实猜到了一二真相。“原来什么?” “他必定已然心有所属。”党和斩钉截铁地回答,而后终于想起他还在朕面前。“回陛下,臣的意思是,谢相这是心里有人了。” “你当这话朕没问过?”绕来绕去又绕了回去,朕简直没法有好声气,“谢凤阁嘴硬着呢。他不承认,朕也没奈何。” “那肯定是谢相还不知道该如何做。”党和笃定道,“谢相不管做什么都得心应手,好似这世上没事情能难倒他,没想到最后却败在情之一字上。老天甚是公平,甚是公平!”他越说越高兴,最后还开心得哈哈大笑。 “……你现在还有不情之请吗?”朕瞧着他傻乐,相当无语。 “没了,没了!”党和赶紧叩头,“臣谢陛下恩典!” 说是这么说,可他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之前恨不能替谢镜愚让朕收回成命,现在又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朕真不知道谢镜愚有党和这样的老友到底是福是祸。 话再说回来,谢镜愚如今可是兴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想娶王公贵女都不难,还有谁能让他思而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党和:兄dei,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第7章 党和说走便走。四日假期过去,天色刚亮,他便领军出了金光门。朕打算亲自给他送行,他也没要。 他这一走,朕又面临无 - 分卷阅读10 事可做的窘境,只能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谢镜愚的心上人。不提别的,能让党和冒大风险为他求情,谢镜愚定然也是个重情的人;只要他的心上人能为朕所用,朕就用不着费神考虑他身上有没有不定时炸|弹、需不需要先下手为强了。 这方法摆不上台面,朕知道。但比起谢镜愚被南吴策反、双方兵戎相见,朕觉得,能和平解决还是和平解决吧。反正朕估摸着,朕在谢镜愚心里也没啥好印象了,左右不差这一条。 兴京城里,男人自然很多,适龄男人也不少,但说到能令谢镜愚犹豫不前的,那还真没几个。朕让户部给朕整理了份名单,一有空便对着挨个儿研究。说实话,里头有二三个条件确实不错,然而都和谢镜愚毫无交集—— 以前也就算了;他现在贵为宰相,怎么还能每日除了上朝、议事便是拟诏、回府?私宴从来不赴,交友也没几个,放眼望去全是至少不惑之年的同僚……好南风是一回事,喜欢大十几二十岁、有夫人孩子的男人,他口味没这么重吧? 朕深深地纳闷了。党和会不会和朕一样猜错了?其实根本就没那个所谓的心上人,谢镜愚只是察觉到朕起了疑心才满腹心事? 朕觉得这可能性确实挺大。 什么?说谢镜愚一日里有六个时辰都在皇宫,朕也该把朕自己列进名单考虑? 得了吧……虽然朕早前就有些隐约猜想,但这点自知之明朕还是有的。若他喜欢朕,那可比勾连南吴更像吃了熊心豹子胆。退一万步说,他能看上朕什么,一副还过得去的皮囊吗?他又不傻,朕一见他就犯疑心病,他没怨朕就不错了,还谈什么喜欢? 又是毫无头绪的一条路,好在严同复没让朕等太久。 “陛下,臣已经查出当日在曲水石桥之人的踪迹。上巳之后,他未在兴京逗留,而是一路南下。前些日子,那人已到岳州。若是臣的探子消息无错,他这是要回建州。” 岳州隶属江南道,建州隶属岭南道。若是朕叫人做建州刺史,妥妥儿算贬职发配,真正的天高皇帝远。那人要真是康王手下,只能说康王确实会选地方躲。 朕想了一想,问:“可派人跟住他了?” 严同复应道:“已经跟住了。之后该当如何,还请陛下明示。”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毕竟惠帝昏庸无道,康王自己也是个酒囊饭袋——然而架不住敏感,严同复谨慎小心也是正常。“让人继续跟着,别被发现。十几年来毫无动静,偏生最近有,怕是不甚太平。朕给你写道手谕,叫沿途州县配合办事。” 严同复明显松了口气。“臣谢陛下体恤。” “在没见到幕后之人前,一定不要轻举妄动。”朕再次提醒,“朕要活口。人不够就再多派点出去,要信得过的。” “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眼见这事解决就是早晚问题,朕脑子里那根弦总算松了下来。这一松便有了心情干别的,比如说去校场射箭。 父皇在外四处征战时,朕年纪还小,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也当如此,便练得很勤快。等年纪大点,朕才发现,父皇已经把该打的都打差不多了;若哪天大周需要朕御驾亲征,那朕这个天子显然当得极其失败。 虽然久未碰□□,但多年练习的感觉还在。除去开头两箭,后头每箭都正中红心。 刘瑾在边上看得吃惊不已。他以前跟在父皇身边,朕又是父皇最小的几个儿子之一,没机会见识。等朕射完一筒箭枝,他赶紧拍手称赞:“陛下真是百步穿杨的好箭法!” “不过死靶而已。”朕淡淡道,“吩咐下去,换活动靶子。” 刘瑾应声退下,可没过多久就返了回来。“陛下,谢相有事求见。” 朕不免有些犯嘀咕。朕今日确实还没处理中书省汇总的事务,但最近应该也没什么紧要的,何至于让谢镜愚跟到校场来?“宣。” “老奴这就去。”刘瑾继续问,“那靶子……” “换了。” “老奴明白。”刘瑾应道,而后小碎步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谢镜愚便进了校场。他按例行礼,而后道:“陛下难得有此雅兴,臣本不便搅扰。然而工部张尚书递了个新折子,臣见他很是着急,便冒昧前来,还望陛下恕罪。” 朕听到工部就大致猜出来了。“张继想在洛水上建坝?” 谢镜愚明显愣了一愣。“确实是,”他斟酌着说,“张尚书说,洛水下游雨多则洪、雨少则旱,白白浪费人力物力和良田。而入秋之后,洛水枯水,正是修坝的大好时机。若是要赶上今年秋冬,那一应事务现在就该准备起来了。” “这个张继……”朕差点要被气笑了。“他是该着急!因着西北战事,他生生忍了三年,就怕朕一句国库没钱打发了他。这不,党将军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忍不住了!” 谢镜愚明智地不发表意见。 朕也就是发发牢骚。修坝修好了,那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只是张继这股急吼吼的作风让朕甚为不喜。但不喜归不喜,张继也是一片为国为民之心,朕自不可能为难他。“拿纸笔来,”朕吩咐刘瑾,又转向谢镜愚,“朕说什么你记什么。” 谢镜愚自然没意见。等文房四宝呈上来的时候,活动靶子也布置好了。他往校场远处望了一眼,转头又见朕已经抄起弓箭,不免有些疑惑。 朕可不管他在想什么。“第一条,”朕弯弓搭箭,眯眼瞄准,“预估水坝建起之后的水线。若需要往年水线之类做参考,便叫各地州府报上来。至于雨量,司天台年年都有记录。” 话音未落,弦上之箭嗖地一声飞了出去。 朕又抽出一根箭,重新拉弓瞄准。“第二条,照预估出的最高水线,核查水线以下的村庄。民房、田垄、牲畜等均应一一登录造册,照价赔偿。除此之外,当地州府还应实地核查,为百姓选定适宜居住耕种的新处所。” 嗖,第二支箭也飞了出去。 “第三条,水坝修好之后,工部负责核验,吏部负责复查,户部负责对账。若是有谁贪污舞弊、欺上瞒下——”朕将第三支箭拉满弓,微微一笑,“刑部陶尚书和大理寺褚爱卿想必都很愿意亲自会会他们。” 话说得自然比写得快。等朕在一堆连弩之间挑选的时候,狼毫与宣纸摩擦的沙沙声才停下来。“陛下,就这三条?” 朕很快选中了一把称手的铁制小连弩,复又走回原位。“怎么,谢凤阁有何高见?” “臣……”谢镜愚犹豫了一会儿,“张尚书说要建坝,但陛下这三条却没有一条提到水坝本身。” 朕哼了一声,专注调试连弩机关。铁箭比木箭沉得多,弄不好半路就掉下来了。“连水坝怎么修都要朕 - 分卷阅读11 教的话,那朕要张继做什么?” 谢镜愚没了声,朕也差不多摆弄好了。举弩,瞄准,扣动机关——三支铁箭破空而出,声响低闷,隐如雷霆。朕放下连弩,吩咐刘瑾:“让人把靶子停了,拖过来给朕看看。” 六支箭,三个靶。木箭钉在靶心正中;后发的铁箭则直直破开木箭,箭尖穿靶而出。 朕挺满意,比刚刚说的那三条还满意。毕竟将一件大事前后考虑周全,多少靠朕那些不为人知的梦;而这一手箭术,却是实打实地靠朕的汗水练就的。 刘瑾看得目瞪口呆,连拍掌都忘了。至于谢镜愚,倒不是很意外的样子。“臣素来听闻陛下神射,今日有幸得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朕挑了挑眉。朕不爱打猎,也从未上过战场,谢镜愚从哪儿听来的?而后朕就想到了一个人。“党将军?” 谢镜愚点了点头。“党将军曾言,经陛下改良后的连弩在战场上几乎所向披靡,令军中诸人心驰神往。臣便大胆猜想,陛下箭术定然不差。臣却未曾想,陛下的箭术何止不差,简直是通神。” 刘瑾终于反应过来,急忙跟着称赞:“陛下箭术确实通神!老奴都看呆了!” “陛下不射则已,射则必中,臣自愧弗如。”谢镜愚又道。 这话听着可就有点别的意思了……朕看了看他,意外地发现他也正看着朕,一双漂亮的眼睛黑沉沉,像是极力压抑着底下的什么东西。“得了,你们再说下去,朕怕是走路都要飘起来了。” 谢镜愚便敛首告退,回去拟诏。朕瞧着他的背影,心里还在琢磨他刚刚的话和眼神。总觉得不太对劲啊……谢镜愚不会真的…… 第8章 这天夜里,朕半宿没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把这事儿重新捋了捋。 若朕处在谢镜愚那个位置上,前朝旧主突然派人联系,朕会答应帮他东山再起么? 康王……那是绝对没戏的。南吴已经亡了,就算康王是货真价实的皇弟,也没什么用。空有名头,手无实权,更何况本人除了吃喝嫖赌什么才能都没有。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别说凤凰如谢镜愚,这种烂木头怕是连掉毛草鸡都看不上。 但也不是说毫无可能。谢氏对南吴皇室忠心耿耿,以谢老爷子尤最。他历经四朝,官拜三公,自然感念皇室恩德。惠帝继位以来便沉迷酒色,他没少进谏。可惠帝当面应得极好、转头就当耳旁风,气得他把谢氏按族谱辈分起名字的规矩都改了—— 最大的孙子叫谢规,老二叫谢谏;最小的出生时,惠帝昏庸得变本加厉,谢老爷子简直要绝望,便取了个镜愚的名字。 镜者,正身也;愚者,蒙蔽也。连起来读什么意思,怕是三岁孩童都懂。 如此忠心殷然,朕第一次听的时候都不免动容。惠帝昏庸至此,谢老爷子还认为惠帝只是受小人蒙蔽,死心塌地可见一斑。 而惠帝自己什么反应呢?他以身体老迈为由,免了谢老爷子上朝觐见等一应事务,还放话说,只要没当着他的面“以首撞柱”,“谢公尽可自便”。 嗯…… 朕觉得吧,就算父皇没打建康,南吴也是亡定了。 谢老爷子这样的人,见国亡而无能为力,选择服鸩殉国很正常。而谢镜愚那时年方十五,血气方刚,认为反正都是要死,不如多杀几个敌人回本。父皇从城门楼上看见,感叹南吴竟也有如此血性男儿,便执意留下了他。 话再说回来,南吴康王潜逃之时,他的爱妾刚生了个男孩,若能活到现在,应该是知事的年纪了。他是正统南吴皇室的血脉,又还年少;若是好好教导,不见得会和他父亲以及皇伯一样。过程固然会费力些,但少主老臣,届时怕是权倾天下到皇帝也压制不住的地步。 无论谢镜愚有没有这个野心,他都有这个能力,而他在朕手下是绝不可能越过朕的。不过,这也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谢镜愚一身才学都受自祖父教导,他心里真正认同的人君是不是也和谢老爷子一样,永远只有南吴皇室? 这个问题的答案,除了谢镜愚自己没人知道。 冷不丁地,朕又想起那双漆黑的眼睛,由它引发的猜想随即浮上心头——谢镜愚的心上人可能就是朕。 若这是真的,谢镜愚对朕的赐婚百般推脱确实有了理由。不仅如此,那些愿随侍朕左右的话也相当合理。 ——但他喜欢朕这件事本身很荒唐啊! 朕不禁要扪心自问,谢镜愚是不是太异于常人了。肯定不是朕给了他错觉,毕竟朕的疑心病还没好呢。还是如党和所言,谢镜愚无一不长,最后还是要栽在情上? 朕试着想象谢镜愚栽在朕身上的可能,顿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虽然朕曾打算从谢镜愚的心上人入手,但如果那个心上人真是朕自己,那就另当别论了。朕贵为天子,犯得着用自己去换臣下的忠心吗? 当然,朕还是很公允的。除去谢氏遗孤的身份,朕一直挺欣赏谢镜愚。要是严同复那头能确定谢镜愚并无反意,朕保证他不惑之前能位列三公、知天命之前能进凌烟阁;就算他想在府里养上百个男宠,朕也随他去。 这么想想,好像没什么大问题。谢镜愚一向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朕自不会提,他也不说,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夏至一过,酷热的三伏天便来了。刘瑾照朕的意思,把凝云阁打扫了出来。朕平日批阅折子、召见大臣一般都在凌烟阁,若放假便留在承庆殿。现在头条考虑是纳凉,临近东海的凝云阁便成了最佳之选。反正朕尚未选纳,太妃之类要么遣散要么随子入府了,□□的殿宇楼阁基本是空的,朕爱如何便如何。 自上次张继要建坝之后,朝中都是些末小事,不值一提。朕闲来无事,便在凝云阁办了个家宴。宴席的本意是礼仪性地关怀一下朕的诸位兄弟姊妹,谁曾想,冷不丁就给朕摊上了大事—— 阿姊上次劝朕不成,这次便拉了原太子妃、朕的嫂子杜氏做说客。 朕看到她俩坐在一块头碰头聊天就觉着事情不是太妙。“昶儿啊,”朕招手叫朕的小侄子,他立刻蹬蹬地跑了过来,“皇姑最近有给你带好吃的吗?” 雍昶今年九岁,是太子哥哥唯一的子嗣,记事起就养在宫外,还没彻底脱离天真浪漫。“陛下怎么知道?”他好奇地扑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皇姑给昶儿带了好多好多好吃的!母妃最后都不许我吃了!” 朕暗自叹气,就知道阿姊来者不善。她怕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着这么一个机会呢。“你是不是吃太多了?所以你母妃嫌你胖了?” “才没有!”雍昶立刻挺起胸脯,抬起手臂,小拳头握得紧紧 - 分卷阅读12 的。“陛下你看,昶儿根本就没胖!而且昶儿近日还开始练拳了,肯定不会胖的!” “哦?昶儿这么厉害?”朕打趣地问,却忍不住瞥了杜氏一眼。太子哥哥因体弱多病早薨,她确实是怕了。“练的是什么拳呀?给朕看看?” 得到夸奖,雍昶甚为高兴,当即就摆开架势,有模有样地比划了几招。 朕看得频频点头,“许久不见,昶儿果真是大有长进。”而后话锋再一转,“就算是朕,也没办法穿透衣服看到你胖不胖……”朕故意装作为难的样子。 雍昶显然没料到朕后面还有坑在等他,当即就不干了。“陛下耍赖皮!”他嘴角一拉,泫然欲泣。 “不如这样吧,”朕赶紧找补,“昶儿给朕抱抱,朕亲自称称你重了没有?” 雍昶不知道有多少的眼泪还没逼出来就变成了大大的笑容,一个猛子扎到朕怀里。“陛下!陛下……”他开始撒娇。 半大小子分量不轻,朕被扑得往后仰了仰。“怎么?”朕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有点好笑,“现在高兴啦?” 小家伙把朕抱得死紧,还一个劲儿地往里头钻。“陛下这么久不召见昶儿,昶儿以为陛下把昶儿忘了。” 这委屈的小模样……朕心里一软。“朕有很多事情要做啊。”朕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背,“这不,一做完朕不就想起看你了吗?” “真的?”怀里的声音依旧闷闷的。 “真的。”朕保证。 “那以后陛下还会召见昶儿吗?” “那不是肯定的吗?接下来没什么大事,朕怕到时候昶儿见朕都见到不想见呢!” “真的吗?”小家伙终于抬起了脑袋。 朕故意虎起脸。“朕是天子,朕说是真的就肯定是真的。” 他刚想欢呼,杜氏就已经走近,向朕盈盈一拜。“见过陛下。是臣教导不周,让陛下见笑了。”而后她转向儿子,“雍昶,还记得母妃教导你的礼节吗?还不快从陛下身上起来。” 雍昶朝她吐了吐舌尖,一骨碌下了地,找朕的两个外甥玩去了。 “昶儿啊,就是被陛下宠坏了。”阿姊也走了过来,感叹了一句。 杜氏即刻跟道:“这都是昶儿的福分,臣替昶儿谢过陛下恩德。”她又是一拜,眼中带上了一点莹然。 朕知道她肯定想起了太子哥哥。虽然朕不会短了孤儿寡母的吃穿用度,但想独自一人把孩子拉扯大确实有难处。“没什么恩德不恩德。太子哥哥就这么一个子嗣,朕多宠宠又如何?” 朕这么说本是想叫杜氏放心,但一出口朕就知道要坏,中计了—— 果不其然,阿姊立刻改口道:“陛下说得也是。想当年,太子哥哥在陛下这个年纪时,昶儿已经周岁。为了清扫匈奴,陛下公而忘私、国而忘家;如今西北大定,陛下也该考虑下自己了。” 杜氏也跟着帮腔道:“阿姊说得极是。若陛下自觉不好开口,阿姊也可出面不是?” “俗话说长兄如父长姊如母,如今父皇母后都不在了,若有需要阿姊的,阿姊自是责无旁贷,便是腆出脸去也无妨……” 她们一唱一和,配合默契至极,可朕只觉得头疼。两个女人朕就要招架不住了,她们还要朕娶一窝放在后宫? 朕绝对不要!朕的清闲日子还没过几天呢! “……陛下,您意向如何?” “太热了。”朕有些烦躁,脱口而出就是这句。不仅她俩愣住,朕也愣了一下,干脆将错就错。“朕夜里都热得不能安眠,想必兴京城里均是如此。等天气松快一些,再议此事吧。” 趁阿姊和杜氏没反应过来,朕忙不迭地溜了。仿佛连老天爷都要帮朕,朕刚离席,刘瑾就匆匆地递上来一份密折。是严同复写的,说朕想要的人已经收在京兆府内监了。 朕不由精神大振,即刻就把纳采一事抛诸脑后。“收拾一下,即刻出宫!”刚迈出两步,朕又觉得不够完备,“叫谢凤阁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朕要见他!” “陛下不是要即刻出宫吗?”刘瑾发懵。 “让他在承庆殿等着!朕回宫之前,他哪儿也不准去!” 第9章 未时,京兆府。 五黄六月,骄阳似火,露天石板路似乎冒着滋滋热气。严同复亲自引朕去内监,都忍不住低声提醒:“陛下,仔细脚底。” 朕潦草地点头,大步流星,几乎注意不到隐约透过靴底的灼烧感。“情况如何?” “回陛下,臣的下属带回了十三个人,五男八女。经臣初步审问,分别是前朝康王、他的独子、一个幕僚、两个随从,其余都是……女眷。”说到最后时,严同复明显有些迟疑。 朕估计着,那些所谓的女眷,八成不是什么正经来路。“不是说还有个爱妾吗?” “回陛下,她十二年前便死了。”严同复解释,“那个康王总往人烟稀少之处走,此类地方常常瘴气深重,但凡有个小病小痛都扛不住。即便是他的独子,身子也相当虚弱,来兴京的路上就一病不起,如今还昏迷着。” 朕又点了点头。“那个幕僚什么来头?” “臣已查明,他是个前朝秀才,姓郑。此人屡试不第,深觉自己怀才不遇,康王便许他重臣之位。来兴京找谢相的人就是他……”严同复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朕的脸色,“见南吴兵败如山倒,康王原先的僚机早已作鸟兽散。” “众叛亲离还能活到现在,倒也有点本事。”还有钱玩女人,朕在心里补了一句。但也多亏了他众叛亲离,不然不至于想出这种蠢主意,办事的还靠不住。“人在哪儿?” 严同复知道朕问的只有一个人。“这就到了,陛下。” 一座孤零零的石屋矗立在小道尽头,四周树木参天,酷暑里还有些阴森森。“严爱卿,你和祖将军一起等在这儿。” 两人顿时都有些意见。“陛下,这万万不可啊!” “难道他还能随意走动不成?”朕一挑眉。 严同复还是迟疑。“镣铐自是上了,可陛下您万金之躯……” 朕不想听他后面的话,便出声打断道:“这就够了。若有什么事,朕自会吩咐你们。” 康王毕竟是个前朝要犯,两人对视一眼,不作声了。朕大步走过去,推开了严实的木门。 屋内空荡荡,两只拴着链子的粗大铁环深深嵌进石墙,地上歪着个面白无须的臃肿男人。离他稍远的地方歪歪地摆着一把椅子,可能是审讯所用。 朕见过康王的画像,而面前之人看起来确实是康王,除了像老了二十岁。他两颊松弛,双眼混沌,显然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他手脚上的桎梏约莫四十斤重,对壮年男子来说不过迟缓动作之用,但这位很可能挪都挪不动。 “康王 - 分卷阅读13 殿下,别来无恙啊。”朕自行坐下,很自觉地端出了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微笑。 门打开又关上似乎完全没引起男人的注意。这会儿朕开了口,他才转动眼珠,很是纡尊降贵地看了朕两眼。朕出来得急,还穿着家宴时的袍服;虽不如冕服正式,其上绣制的五爪金龙也晃眼得很。 “你就是皇帝?”他开口,声音甚为嘶哑,“本王竟栽在你这种黄口小儿手里?哈哈,哈哈,好得很啊!” 手下败将就是爱逞口舌之快,朕不以为意。“康王殿下,朕今日前来,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康王忽而一扫颓态,恶狠狠地瞪着朕。“本王为何要答?难道本王答了,你就把本王放了吗?” “康王殿下真爱说笑。”朕徐然道,“建康城破都十几年了,朕才见到殿下,岂有轻易放走之理?” “不要脸!太不要脸了!”他破口大骂,又突兀地转为大笑,“但至少你是个坦荡的真小人,不像你父皇那样假惺惺!” 朕不动声色。不管他说什么,只要朕发怒,他就赢了。“朕想请问康王殿下,今年三月三,是不是殿下派郑秀才来兴京找谢凤阁?殿下可是有事要谢凤阁相帮?结果又如何?” 康王不笑了,他又开始瞪着朕。“你想知道?”他冷哼,诡异的笑容开始爬上嘴角,“那你问你的好谢相不就够了?何必费功夫问本王?” 瞧他这模样,怕是还没完全忘记当年玩的宫心计,朕在心里皱眉。 果不其然,那个碍眼的笑容越来越大。“既如此,本王便大发善心地告诉你——他当官当得可舒服了,要不是本王的人带了本王的亲笔信,他连见都不想见呢!后来见了面,他也诸多推辞,说什么要亲眼见到本王才能做决断——如此说法,你可满意?” 朕想了想。听严同复的意思,那个郑秀才并没什么真才实学,能说动谢镜愚才有鬼。而若是他们一言不合,郑秀才控制不住自己也是正常…… “啊呀,本王刚才记错了!”康王突然又改口,“谢镜愚他日日心系我大吴,总想着哪一天助本王光复大吴,如今对你不过是曲意逢迎而已!” 这人…… “康王殿下。”朕开口道,已然有所预感。 男人忽而爆出一阵疯狂的大笑。“你也明白了,是不是?不管谢镜愚在兴京多少年,只要他还流着谢氏的血一天,你就一天不会相信他,对不对?即便他如今官居宰相,你怀疑他,那又有何用?真是可悲可怜啊,不管本王说什么,他都难逃一死!” 赐死谢镜愚是不可能的,然而最坏的景况可能差不多……如果一定要在杀死他和留下他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 镜愚者,正己身,远小人…… 朕心中霎时如同明镜一般。“殿下说得极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朕倒是要谢殿下亲自指教。”朕叹了口气,话锋随即一转,“既然如此,朕只好越俎代庖,替谢凤阁把后路断了。若是谢凤阁知道殿下慷慨相助,他定然会感。“康王素来目中无人、刚愎自用。当日臣说要见到康王本人才能做决断,他必然已被惹怒。臣料想,他会说的,无非就是臣心系前朝、与陛下虚以委蛇之类……” 朕点了点头。“你确是如此吗,谢凤阁?” “……陛下信他?”谢镜愚猛地抬头。他眸光依旧澄澈清透,然而嘴唇咬得微微发白。 虽说朕有些于心不忍,但戏都已经演到一半了。“朕不知道该信谁。” 谢镜愚面色灰了下去。“陛下,”他低声道,“臣一直知道,臣的祖父对惠帝忠心不二,陛下口中不提,心里却视之为肉中刺。可臣想,只要臣做得再多一些、再好一些,陛下定然会明白,臣和臣的祖父是不同的。” 听到这里,朕莫名有些心虚。没事,朕又安慰自己,等谢镜愚这次表完忠心,朕就告诉他南吴皇室血脉已经彻底断绝。只要他知道朕最后还是选了信他,定然不会生朕的气,皆大欢喜。 “可若是陛下不愿相信陛下看见的事实、却愿相信他人的一面之词,臣实在是……”谢镜愚说不下去了,似乎还有些哽咽。 等等,发展方向好像不太对呀? 这样可不行,朕得把它掰回来。“谢凤阁,朕不……” 话还没说完,原本一动不动的人忽而箭步上前,用嘴唇把朕还没出口的话堵了回去。 ……朕这是……被谢镜愚轻薄了?! 朕简直目瞪口呆。朕猜对了一件事,就是谢镜愚没 - 分卷阅读14 说出口;但是,他改用做的了!这坑爹家伙,又不按常理来! 约莫是察觉到朕的僵硬,肌肤相碰的那一刻过后,谢镜愚自己退开了。“臣冒犯。”他垂着头,根本不敢看朕。 朕从震惊中回过神,一瞬怒火高涨。“谢镜愚!” 名字被吼的人这回立刻跪了下来。“请陛下息怒。” 朕简直要气坏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朕现在就告诉你,康王死了!他儿子也死了!是朕亲自赐死的!从今往后,再也没人能用这点胁迫于你,包括朕自己!你就这样回报朕的苦心,啊?” 听朕说第一句的时候,谢镜愚还想争辩。但听完之后,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陛下……?” “早知道你如此大胆妄为,朕就该把康王留下来!”朕气得都口不择言了,“让他证你一个图谋叛逆之罪!看看你还……” “陛下!”谢镜愚突然打断道,“陛下难道真猜不出臣的心意么?别说康王,就算惠帝死而复生,臣也绝不会背叛陛下!”他极快极重地磕了三个头。 那声音太过响亮,朕一时间无话可说,只能气呼呼地瞪着他。“你啊你,”朕想来想去都想不出什么好的骂人话,“朕一世英名都给你毁了!” 朕发誓这话没多余意思,但不知道谢镜愚想到了什么,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耳朵更是红得发亮。朕不由愈发没好气——朕都还没脸红呢,你个登徒子有什么脸红的资格?“什么时候开始的?” 换成别人估计对这种没头没尾的问话一头雾水,但谢镜愚听懂了。“臣也记不清了……”仿佛他的后背也能接收到朕的怒瞪,他又找补道:“应该就在陛下登基之后吧。” 朕对“应该”以及“吧”这类用词非常不满意,但这些都不是重点。“朕即位的时候你不是在吏部吗?”潜台词,每天也就早朝见一见,怎么能想太多? 谢镜愚停了一小会儿。“当时臣举荐党将军,朝中上下只有陛下支持。” 因为觉得自己被信任了吗?朕真想告诉他,那纯粹是因为朕未卜先知,而党和正是那个注定射杀单于的人。而且,臣子感觉自己被君主信任,正常反应应该是感大致是这样的—— 十三年前,因着父皇青眼相加,谢镜愚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得了个云骑尉之职。 当然,谢镜愚一开始是不愿意的。然而父皇问他,他是不是真的宁愿死都不愿造福天下百姓。 即便在当世鸿儒谢老爷子的诸多孙辈之中,谢镜愚的才学也无出其右。他从小便有自己的主意;惠帝的昏庸无能,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听闻惠帝被手下兵士砍头时,谢氏举家哀恸,只有他一个毫不意外。 “这天下,向来有能者居之。”父皇这样告诉他,“有人自取灭亡,也有人成为乱世枭雄。若没有朕,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攻打建康的人。” 虽然感情上不愿意承认,但谢镜愚知道这话说得对。南吴在惠帝这样人手中是注定要销声匿迹的,不过迟早而已。史载商周延续八百年,已经是最长的朝代;然而后几百年里,诸侯已自铸九鼎,王朝名存实亡。于他本身而言,他只是恰巧生在了南吴大厦倾倒的最后时刻。 谢镜愚便留了下来。因他才能出众,多有升迁。父皇相当喜爱他,屡屡招他伴驾。几年之后,天下始安,父皇率军回到兴京,也把谢镜愚带了回来。 如此一来,谢镜愚便经常出入甘露殿、凌烟阁等地,偶尔还能在议事中见到当时的储君,也就是朕的皇兄。 再后来,太子哥哥病薨。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嫡长子,父皇甚为伤感,时常走神。 “有一日,臣奉命去甘露殿听诏。太|祖皇帝说到一半,远远望见陛下您从千步廊上经过,若有所思地说,潜龙勿用,却不是不用。过了一会儿又说,臣和陛下倒是挺像。” 朕还挺愿意听听父皇的往事,但朕和谢镜愚哪里像了? 谢镜愚一定猜到了朕的反应,因为他接着说:“臣那时颇不以为然。可不过多久,陛下就成了太子。臣这才知道,太|祖皇帝所言并非玩笑。” 朕不免挑剔地把谢镜愚从额头打量到下巴,又从脚打量到脑袋顶。“那你说说,像在哪里?” “面上无事,心中有事;平日里似乎什么都不做,实际上却已经开始准备,故而动手就必定要成功。” 这话和之前那句“射则必中”有异曲同工之妙。朕认真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朕忽然又觉得哪里不对——平日里似乎什么都不做,实际上却已经开始准备,故而动手就必定要成功?那谢镜愚刚刚…… “朕问你,若是朕一开始就告诉你康王已死,你还会那么冒冒失失么?” “臣……”谢镜愚一怔。“不会。”他想了想,又补充:“刚刚不会。” 朕刚想自责不该绕弯子,结果就听到这么一句,差点被气乐。什么叫刚刚不会?谢镜愚这意思是他迟早按捺不住自己? 这当口,朕特别想学后世的一句话——你喜欢朕什么,朕改还不行吗?但真说出来就太跌朕的面子了,朕只能憋着气骂:“榆木脑袋!平时不是挺好用的?怎么关键时刻就不灵光呢!” 谢镜愚低着头,不吭声。 朕更生气了。现在还和朕搞无声抗|议这套?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没用!“今日之事,朕念你本不知情,便饶过你。若以后还有再犯——”朕沉声强调,“朕就调你去岭南做节度使!” 中书令正三品,节度使正二品;品级涨了,俸禄自然也跟着涨。然而岭南很是遭今人嫌弃;若是往岭南赴职,大多人都认定自己被贬,写诗自怜的比比皆是。 谢镜愚倒不见得会留诗句这样明显的把柄,但岭南离兴京少说三千里路。届时天堑横亘,无论他对朕什么心思都没戏。 南阁里一片沉默,但朕打定主意不先开口。 最后,谢镜愚终究屈服了。“臣明白。”而后他行礼退下,期间没再看朕一眼。 好像什么都说了,可又什么都没用、甚至还变得更糟……朕实在心烦,悻悻然地拍了一下身侧。瞧谢镜愚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还远远没完呢! 作者有话要说: 父皇:儿啊,为父不是和你说过,小谢血性男儿嘛~~ 第11章 第二日早朝,气氛前所未有地古怪。 首要原因自然是谢镜愚额头缠了纱布,显眼得很;次要原因嘛,就是朝野疯传,昨日 - 分卷阅读15 谢镜愚被朕训到半夜才出宫,怕是今日要被贬了。 要知道,自朕登基以来,还没谁享受过被朕训到半夜这种待遇。如今谢镜愚成了第一个,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好戏,殿上的窃窃私语吵得和西市似的。 但他们注定要失望了。虽然朕气还没消,但没有正当理由,朕也不会随便贬人。一切照旧,散朝时朕几乎能看到一片无形的八卦耳朵失望地耷拉下去。 众臣之中,只有王若钧的表情显得特别高深莫测。 不过朕知道,当王若钧自己都不清楚的时候,他就用这种表情糊弄下属。既然他猜不出,那他就一定会和朕旁敲侧击。 这不,借着汇报洛水坝前期准备进度的由头,王若钧找到了只有朕和他的机会。“陛下,”他汇报结束后没立刻告退,而是小心地继续,“臣还有一事要禀。” “说。” “今日早朝,谢相的伤瞧着非同小可。依臣愚见,不如让谢相在府中休养几日?若是谢相带伤上朝之事传扬开来,臣担心百姓会以为陛下苛待功臣。” 瞧瞧这话说的。不提谢镜愚为什么伤了额头,也不提谢镜愚前一日戌时末才出宫;自身私心包装成了为朕考虑,不愧是根历经三朝的磨牙老油条。 朕简直想给他的说话艺术鼓掌。“爱卿所言极是。一会儿朕就让人去传个口谕,让谢凤阁伤好了再来。”他会演戏,朕难道不会? 王若钧微微一愣。他后头八成还有些话等着,比如说朕不同意他就能继续打听为什么。但路被朕堵死了,他只能接口:“陛下英明。” 谢镜愚惹下的烂摊子,还得朕给他收拾! 朕不爽地给他又记下一笔。 六月之后,时序入秋。天还没凉下去,七夕便先到了。 倒不是说朕惦记着七夕。什么扎彩楼祀牛女,朕都毫无兴趣。奈何顺王雍至递了帖子上来,说机会难得,他七夕当日已包下了春明门附近的笑春楼,请朕与民同乐。 朕拿着这本帖子看了两遍,心中大致有了底。 虽然父皇常年在外征战,但子嗣绝不算少。除了朕和皇兄,光是已到弱冠的皇子,就有淑妃所出的雍至和雍显,贤妃所出的雍桓及雍惕,两位昭容分别出的雍蒙及雍孚,以及宫女所出的雍无咎。 这其中,雍惕薨了,满打满算还剩六个。雍至、雍桓、雍蒙、雍孚年长,父皇在世时已赐婚封王。剩下雍无咎和雍显两个,只比朕大一岁,弱冠之时正赶上匈奴犯边,婚事和分封自都拖了下来。 考虑到雍显是雍至的亲弟弟,雍至还特意选了七夕,这番请客必然免不了为雍显请恩旨了。 年纪到了自当嫁娶,没什么可挑剔的。至于分封,不过领个王衔、再遥领个外地的刺史,最后分一座城里的府邸,这事儿便完了。 王衔府邸都好说,朕唯一不确定的便是他们心中是否已有王妃人选,便准备赴宴一探究竟。 笑春楼这名字听着不如何出众,实际上却是兴京城里最有名的胡姬酒肆。不管是粟特人的胡腾舞、俱密人的胡旋舞,还是高昌的葡萄酒、波斯的三勒浆;只要你说得出名号,笑春楼都能提供。 当然,享受原汁原味异域风情的前提是,要有钱。 作为顺王,雍至显然不差这点钱。为了不让进不了笑春楼的百姓抱怨,他甚至还包下了边上两家酒肆,放言酒钱都记在他账上。 父皇素行节俭,这么干显然算铺张,搞不好就要被御史参一本。雍至自己也知道这点,朕还没下车他就迎了上来,行礼完后立即保证今日特殊、仅此一次。 “特殊?如何个特殊法?”朕一边往酒楼里走一边问,心里却在想,雍至怕是上次凝云阁宴里就想和朕开这个口了,然而那天没赶上好时机,只能今日再宴。 “臣知道,陛下定然以为,臣今日如此破费是为了臣弟。” 朕扫了眼跟在后头的另两人。为了不落人话柄,雍至不仅带了雍显,还把雍无咎也拉来了。说出去便是他为两个弟弟请恩旨,还能有个美名。 雍至见朕往后看,不由大笑:“陛下是不是在想,不过是一个臣弟变成两个臣弟而已?” “怎么?”朕扬了扬眉,有些纳罕,“朕以为今日也算家宴,莫非你还请了别人作陪?” 雍至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确实如此。陛下定然猜不到,臣刚到这笑春楼,就见着谢相正在街上闲逛。这不,臣便硬把谢相拉进来了!”他喜孜孜地道,不乏得意,“这兴京城里谁不知道,请谢相赴宴比登天还难,臣今日还是沾了陛下的光!” 就在他说“谢相”的时候,朕已经看见了等在楼门口的谢镜愚,心中暗骂雍至尽给朕找事。今天要谈的东西有一半是婚事,不连带着提谢镜愚才有鬼! “要臣说,谢相要是不应皇兄之请,今天堵的就该是东大街了!”雍显开了个半真半假的玩笑。 “两位哥哥说得极是。”雍无咎跟着附和。 瞧,这就开始了吧……朕好容易按住翻白眼的冲动。“还是速速进去,别在外头耽搁了。” 于是几人各自入座。歌舞酒食早就准备好了,但听一声弦鼓,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胡姬大都高鼻深目,肤白胜雪,再加上舞姿柔美婀娜、难得一见,无怪风靡兴京。 朕坐上首,按例先起一杯酒。诸人饮毕,雍至再起。等酒过三巡,雍至便顺势提出,雍显和雍无咎都二十有三,也该成家了。 “顺王此言甚是有理。”朕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表态,“按我大周惯例,诸位皇子都是先封王,再娶妃。虽父皇已然不在,朕也绝不会亏待诸位兄弟,该有的一分都不会少。” 雍显和雍无咎立刻跪下谢恩。两人都喜形于色,尤其是雍无咎——因着出身,他的名字和诸位兄弟都不同,父皇其实是不喜他的;如今朕许他封王,怕是让他娶个钟无艳他都愿意。 “起来吧,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如此客气。”朕继续道,“朕近日便让宗正寺先准备起来。若是两位哥哥已经有了心上人,也不妨告知朕,朕尽力安排便是。” 雍显和雍无咎又齐声应道:“陛下英明,臣听凭陛下的意思。” 这一看也是准备好的,朕还算满意。做皇帝的怕臣子勾结朋党,做臣子的怕皇帝心生猜忌;面上都按礼仪来,外戚关系再行衡量,大家心照不宣便是了。 “为谢陛下对臣弟的恩典,臣再敬陛下一杯。”雍至接上,一口便把他自己那杯先干了,又说:“陛下,如此一来,今日席上五人便只有陛下您和谢相没有消息了。” 朕下意识地瞥了谢镜愚一眼,而谢镜愚也正好望了过来。这还是他回府休养后朕第一次见到他,此时四目相对,顿时都有些尴尬。 - 分卷阅读16 雍至没注意,还在自顾自地说:“陛下自小就颇有决断,即位之后更是运筹帷幄,想必已有打算,臣不便过问。但臣真的要说说谢相——臣与谢相同年,膝下已有一子二女;谢相这些年劳苦功高,陛下赐婚也是体恤,谢相又为何坚辞推拒呢?” 话里话外都帮着朕,朕本该高兴。然而,雍至以为谢镜愚不愿成家的原因是好南风,却不知道真正理由是谢镜愚好的是朕。 这时候自然要装哑巴,朕刻意放慢速度喝刚才雍至敬的酒。面上是回府休养,实际可算面壁思过;朕倒想知道,谢镜愚这过思得怎样了。 “陛下愿意为臣赐婚,确是殊荣。”谢镜愚正色道,“然而为臣者,头条要务是为陛下分忧解难,助陛下成就千古圣君。”他顿了一顿,声线倏尔变低,“若为此故,臣宁愿终身一人。” ……宁愿孤独终老也不要赐婚? 这话说得决绝,雍至三个都惊呆了。 只有朕知道,谢镜愚这话完全是说给朕听的。朕警告他再逾矩就让他去做岭南节度使,而他的回复是非朕不可,即便只能以臣子的身份留在朕身边。 ——还思什么过,越思越过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烈男怕缠郎【x 第12章 雍显和雍无咎即将封王选妃,这消息不几日就传遍了整个兴京。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有适龄女儿的自是按捺不住,自家亲戚有女儿的也蠢蠢欲动。 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倒不是说朕对朕的兄弟十分放心、坚信他们不会谋|反,而是他们顶破天都翻不出大浪来—— 早在朕还是九皇子的时候,朕就和父皇说,诸位封王的皇兄离兴京太远,朕颇为想念。 实际上,这只是个由头,预防诸王起兵谋|反的由头——诸王分到各州去当刺史,从来都是正事干得少、私心长得快。本朝已有的几起叛|乱都是亲王和地方勾结;也正因为如此,朕几乎没有叔伯这样的长辈,宗正寺闲上加闲。 不管父皇有没有明白朕的言下之意,反正几位年长的皇子不日都被召回兴京;之后新封亲王的刺史之职也无需赴任,每月自户部领饷钱便是。 如此一来,只要皇帝掌握兴京十六卫和京兆府府卫,任谁都不能在国都兴风作浪;地方官员便是有反意,也轻易找不到起事的借口,有效降低了叛|乱的可能。 事实上,上次借着谢镜愚被堵石桥之事,朕还顺带换了一批十四卫中的将军、中郎将、左右郎将,确保不尸位素餐的同时尽可能安插朕的亲信,管起来更得心应手。至于外军,河南、河北、河东、关内、陇右、山南六道尽皆忠于皇帝;而剑南、淮南、江南、岭南这剩余四道中,只有剑南因需对抗吐蕃、府兵甚众,其余三道蓄兵较少,且均距兴京路途遥远,不足为虑。 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若朕没提前让父皇召回诸王,又如何能在未及弱冠、外患急来之时坐稳帝位? 话再说回来,对雍显雍无咎封王选妃一事,御史台呈报上来的言论远不止刚才那些。借姻亲攀上皇亲国戚便能一下子飞黄腾达,已经有人开始猜想这是不是朕大选后宫的征兆;如果是这样,不如再等等,就算出不了皇后,能先到朕身边、再抢占个一席之地也是很好的…… 朕翻着折子,简直哭笑不得。一个个干正事普普通通,就想着削尖脑袋走捷径。南吴谢氏接连出了三个皇后,难道这很容易学吗?再者说了,就算要学谢氏,也得先赶上谢氏的家学渊源吧? 但不管如何,他俩的事情提起来,朕就不可避免地连带成为靶子。朕倒不怕宗正卿来和朕唠叨;但朕估计着,阿姊绝对能找到一大波新的理由继续劝朕。上次她能把朕的嫂子杜氏拉来,下次估摸着就要请皇姑汝南大长公主出山了。 一想到这个,朕的太阳穴就开始一跳一跳地疼。孔夫子曾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朕早前不以为然,如今才体会到其中威力。 而后朕就翻到了工部张继的折子。上次王若钧已经说过,洛水上游预估水线以下的村庄搬迁进展偏慢。今日张继又提了起来,直斥沿途州府办事不利、延误工程进度。 朕想了想被骂的同州、蒲州和陕州都是谁在做州牧,而后觉着,不见得是州府办事不利,而是百姓眷念故土、轻易不愿搬迁。况且现在水坝还没修起来,他们可能有侥幸心态,认为自家的房屋田产不一定会被淹没。 换做平时,也就写道手谕的事情。但朕忽然间灵光一闪——这不是正好可以让朕去一趟洛府吗?沿途州县走走停停,向百姓昭示朝廷修坝的决心以及水坝带来的益处。等三四个月后再回来,风头早就过了,紧接着准备冬至和元日的大朝会,年一过就是春试…… 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朕想到做到,立刻就宣了严同复和几位上将军觐见,交代他们注意各处安防。而后便是带谁去的问题—— 刘瑾必须带,还需要几个内侍宫女便是他的事,需要打包什么行李也是他的事; 王若钧必须带,毕竟尚书省负责居中调度,不带他根本说不过去; 工部张继必须带,不然又得和朕闹,最好再带个侍郎,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吏部、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也要分别带一个,以确定当地官员到底有没有玩忽职守; 礼部什么的就不带了,朕都亲自去了,地方官府总归不敢怠慢…… 林林总总加起来,有二十余位官员随行。再加上各自的仆从随侍,朕的二支卫队……统共数百人,基本还算克制,御史都找不出毛病的那种。 唯一的问题是,中书省拟诏的那个,带谁? 不偏颇地说,论能力,谢镜愚无出其右。他遇事会动脑子,还很聪明,常常和朕想到一块去,从来不需要朕说第二遍。而且他还写得一手好字,非常对得起中书令素来的清贵之名了。 可是他这心思…… 放近了朕怕他多想,放远了朕自己又不爽——几个中书舍人都是中庸之姿,人不机灵也就算了,还怕死,随便拟个诏要朕来回核对至少三次。谢镜愚休假的日子里,朕心累得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表现出众、好养刁朕的胃口,这样以后朕看谁都是不如他了。 朕严肃认真地在他多想和朕不爽之间斟酌了下,几乎没有犹豫地倒向了前者——谢镜愚死心眼又不是这一次才有的,朕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呢?撑死……明年选几个机灵点的进士去中书省,让他们学起来便是了。 如此想好,朕便让刘瑾去中书省叫人。自七夕之后,谢镜愚就销了假,来的自然是他。最近他表现得就和朕刚登基时没两样,这也是朕决定带他的原因之一。而他提起笔 - 分卷阅读17 ,刚听朕说了一个开头,就愣住了。“陛下,您突然要去洛府?” “没什么突然,”朕摆摆手,开始睁眼说瞎话,“王相之前汇报之时,朕已心生此意。” 聪颖如谢镜愚,八成能猜出这不是真的。但就算聪颖如他,八成也猜不出是什么促使朕做出这种决定。他犹疑了一会儿,“陛下请继续。” 朕便挨个儿点名,完了之后问他:“谢凤阁可觉得有何不妥或缺漏?” “陛下,臣觉得两支卫队太少了,理应再加两支。”谢镜愚立刻就答,简直没有任何犹豫。 朕微微眯眼看他。三月三时谢镜愚就谏言朕无论何时都要带左右千牛卫,朕后来觉得那可能是他刚见到康王的人、担心康王可能会对朕动手;可康王都死得不能再死了,他还提?“人太多了,朕不欲增加沿途州府的开销。” 听了这话,谢镜愚毫不意外。“臣知道陛下素来体恤臣下,但此事决不可妥协。陛下乃真命天子、万金之躯……” “得得,”朕忍不住打断他,“这话你上次已经说过一遍了。朕只是去趟洛府,来回不过两千里不到的官道,怎么到你嘴里就像是去龙潭虎穴似的?你倒是说说,你是觉着关内、河北、河南三道的节度使治下不利,还是觉着朕不得民心啊?” 谢镜愚即刻就跪下了。“陛下明鉴,臣绝不是此意。”他一叩首,接着道:“臣只是觉着,不论何时何地何事,都应以确保陛下安好为第一要务。” 朕当然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否则朕就不会说出口了。但他如此紧张,倒是让朕想起一些别的东西。“谢凤阁,你老实告诉朕,上次顺王七夕办宴,你为什么恰巧在笑春楼附近?” “臣……”谢镜愚停顿了下,“臣听闻顺王殿下包下了三家酒肆,有些好奇。” 没说真话,至少不是彻底的真话,朕心里哼了一声。素来不赴宴的人突然对雍至包下胡姬酒肆好奇?根本不可能!“那朕再问你,上上次你为何想去慈恩寺?” “臣……”谢镜愚又停顿了下,“臣确信这个臣已经说过了。” 确信说过?煎香药糖水什么的,朕信你才有鬼!“谢凤阁,你这是要朕明说吗?”朕有点没好气了。 “陛下明察。”谢镜愚立刻道,“臣只是……只是不放心……陛下,”他难得结巴,脑袋深深地垂下去,“是臣逾越了。” 朕怀疑的时候便想听他承认;现在他果真承认,朕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朕自觉已经带够了侍卫;可他出身行伍,看多了冷枪冷箭,比朕谨慎也是正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就是在怕可能的万一。 至于为什么他那么怕朕的万一…… 朕想说你确实逾越了,你担心的东西是祖缪该管的;朕想说朕也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真有什么事朕说不定比某些侍卫还强点……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朕都说不出口。也许是因为朕打心底里知道他的行为出自纯粹的好意,而他已经尽可能收敛。 “行了,你下去吧。”朕烦躁地挥手。一点不省心的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 出门谈恋爱【x 第13章 朕觉得谢镜愚已经足够小题大做;未曾想,听了这事,朕的其他臣子们更加小题大做。 “陛下要亲自去看洛水坝?还要带臣去?简直太好了,陛下臣爱您!要是陛下愿意再带几个臣的小弟,臣就更爱您了!” 以上是工部张继。 “陛下啊,您看,您即位以后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呢!既然是第一次,阵仗怎么能磕碜呢?不如把左右骁卫一起带上,壮壮陛下的面子!武卫和威卫要带也是可以的!” 以上是兵部魏骥。 “陛下,您要去洛府,路上经过蒲州,那蒲州太|祖皇帝的建陵总不好当不存在吧?而这陵庙祭祀,正是我们太常寺该做的事情啊!” 以上是太常寺卿许致谦。 最后王若钧出列,好心地给诸位同僚做了个总结:“洛水坝是要看的,建陵也是要祭的;至于卫队,咱们折中一下,就带左右骁卫和左武卫吧。” 当然,他们原话都要委婉官方得多,但在朕听来就是这个意思。工部再带几个不过点头功夫,许致谦愿意祭建陵那就让他做,最后这左右骁卫和左武卫…… 朕没忍住瞥了今天还没吭声的谢镜愚一眼。这家伙正垂首而立,看起来好像和平时没两样,但朕非常疑心他在偷笑——他昨天说最好再加两支卫队,今日金殿议事一下子就变成三支、还是中和之数,不得乐死他? 可不管怎么说,所有人一致认为应当再隆重点总比所有人一致认为不该去要好。见诸位御史都没意见,朕只得自己开口削了左武卫的随行,其他都准了。 紧赶慢赶地准备了七日,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兴京开拔了。朕坐在华盖大车里,听着外头的肃静回避之声,真正松了一口气。 出发之前,阿姊果然又进了宫。去洛府一事已成定局,她只能嘱咐朕路上小心身体,事情做完早日回兴京。朕自然应好,反正什么时候回来朕说了算;若是阿姊届时有意见,朕有得是理由敷衍她。 朕心里一把小算盘打得叮当响,奈何谁也不能说,多少失去了乐趣。但再想到可以在兴京之外的田间街头闲逛,朕又振奋起来。偶尔想来个自由行都要挖空心思,当皇帝也是很累的! 这自由行吧,第一站便是同州。 同州州治荔城,处于兴京至洛府的必经之地,地势宽敞通达。因有多族混居,民风淳朴热情。当地盛产金针、红枣,百姓多食椽头蒸馍、枣模糊、鹣鹣馍之类。 这都是州牧马永贞介绍的。他自同州城外二十里迎朕,朕还没看见城门就先看见他了。好在他机灵,没一门心思地想着在朕跟前吹嘘自己的政绩,说的还都是朕有兴趣的东西。 “……如此甚好。”朕坐在州治府衙大堂上首,肯定了他的初步介绍。“那你再说说,洛水坝的前期准备,你同州完成得如何了?” 马永贞悄悄望了望朕,又悄悄望了望两边的兴京官员,鼻尖有点出汗。“回陛下,基本都完成了。只不过,李庄在洛水边有一片枣林,李氏祖陵也在其中。我等已轮番劝说好几次,全都无功而返。”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就连原本打算兴师问罪的张继都皱起了眉头。枣林可以赔,这祖陵就不好说了。百善孝为先,随意动土可是对祖先的大不敬。 朕打量了一圈诸人神色,没继续深究。“如此,朕知晓了。今日在座诸位怕是和朕一样,都是第一次来同州,有劳马州牧一一费心。” 马永贞连称不敢,自去安排晚膳和住所。诸人旅途劳顿,朕便让他们各自安置了。 一 - 分卷阅读18 夜无事。第二日,朕早早地起了身,吩咐刘瑾准备洗漱。 刘瑾睡眼惺忪,兼之一头雾水。“陛下,今日又不用早朝,您这是要……?” “叫你去就去。”朕不想多话,“小心点,别惊动其他人。” 即便不知道朕为何早起,刘瑾也听懂了不要惊动其他人的潜台词,顿时就苦了脸。然而朕已经打定主意,他也不好多话,只能照办。 于是,朕顺利地把自己扮成了普通富人。再点上八个换好常服的侍卫,朕便兴冲冲地准备出门吃早饭了。 然后,朕就在朕的院子外边看到了守株待兔的谢镜愚。 ——简直活见鬼,谢镜愚怎么知道朕要去体验一把民间生活? “谢凤阁,大清早的,你杵在这儿是干什么呢?” 谢镜愚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才答:“臣昨日翻来覆去想了一宿,思考若是陛下突发奇想,刘内侍能不能拦住陛下。如今看来,确是不能的。” 朕差点要翻白眼。刘瑾当然拦不住朕,所以你亲自来拦了?“怎么,谢凤阁又想叫朕带上左右千牛卫?” 谢镜愚一定听出了朕的讽刺,但他仍旧不卑不亢地答:“陛下圣明。” 一根筋的死心眼……朕简直服气。先是临江楼,后是慈恩寺,再接着笑春楼,而后是现在……怎么朕每次出去溜达都能被谢镜愚撞上?他的眼睛是长在朕身上了吗? 这样下去不行,朕决定先下手为强。“谢凤阁,朕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告诉马州牧,朕这就回去;要么你闭嘴,朕带你出去。选哪个,说吧。” 谢镜愚眨了眨眼睛,似乎真的认真考虑起来。不过片刻,他就道:“臣选第二个。” 朕本已做好了他选第一个的准备,闻言一愣。谢镜愚有这么好说话?还是说,如果谢镜愚能自己跟着朕,他就认为太多千牛卫是不必要的了? 可只要从谢镜愚的角度出发,朕立即就明白了其中奥妙——选前一个纯粹吃力不讨好,朕还要恼他;选后一个,朕会高兴不说,他也能亲自看着朕、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还知道变通,也不是完全的榆木脑袋嘛! “那就走吧!” 兴京极大,从宫中到西市少说得走半个时辰。同州连府都不是,自然更没国都的规模,不过从州府边上的院子走到早市也得一刻钟。 好在朕出发得早,一行人到的时候,天边微亮,店铺只稀稀拉拉地开了几家。早点摊的矮桌矮凳瞧着都是斑驳痕迹,摊主是个驼背老丈,正在露天铁锅后头拌着什么。 谢镜愚只瞧了一眼,眉间就蹙了起来。“陛下,您……” “外头就不要这么叫了,”趁还没人注意,朕赶忙提醒他,“你这是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是谁?”不等他回答,朕就提了声道:“要十份蒸馍!” “好嘞!”老丈看着驼背,声音倒是很洪亮,“这就上来!” 见如此,谢镜愚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朕落座。“外头吃食粗糙,臣恐不合陛……”挨了朕一记狠瞪,他赶忙改口:“恐不合您胃口。” “有什么合不合的,不就是蒸馍吗?”朕端起架子教训他,“粒米辛劳,就不要挑三拣四了。” “真不是我挑三拣四……”谢镜愚刚才的蹙眉统统变作了无奈,“这不是您从没吃过,我才担心吗?” 朕还待继续说朕没他想象的娇贵,蒸馍就已经端上来了。“客官,您们这是打哪儿来的呀?听着不是本地口音?” “兴京,”谢镜愚答得很快,又看了朕一眼,“我家主人是做果行的。” 朕刚想咬一口蒸馍,闻言差点把它掉下去。一眨眼的工夫,朕就成卖水果的啦?谢镜愚这睁眼说瞎话的工夫不比朕差啊? “兴京?”老丈想了想,“那你们肯定是昨日跟着陛下车銮到的吧?” “确实是,”谢镜愚道,好似已然轻车熟路地进入了角色,“我瞧您这儿还卖枣模糊?也给我们一人来一份。” 不一会儿,带点绛紫的枣模糊也端了上来。谢镜愚尝了一口,立即大加夸赞:“好吃,真好吃!” 老丈显然很是受用,呵呵笑了起来,花白胡子一抖一抖。 谢镜愚趁热打铁道:“阿伯,您这枣模糊如此美味,想必枣子本身就很不错。我家主子素闻荔城的枣子极好,只是不知道,荔城枣子哪家最好?” “原来您打算买枣子?那可是来对地方了!”老丈自豪道,而后又有点遗憾,“您来的时机不对,枣子现下还是青的呢。不过也不打紧,过两个月便有新鲜红枣上市了!这好枣子,您且先记着:城西的王家,城北的蒋家,还有城外的李家……” ……城外的李家? 正事莫名被抢走的朕默默地咽下一口蒸馍配枣模糊。三两下就套出话来了,朕该说谢镜愚果真人见人爱吗? 作者有话要说: 侍卫甲乙丙:谢相抢走的是我们的正事啊陛下! 第14章 早饭吃完,天也差不多亮了。城门刚开,人流甚众,一行人轻易混了出去。 一从官道拐上前后无人的乡间小道,谢镜愚就立刻请罪:“臣刚才擅自作主,还望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朕无语地摆手。他刚才问出了李庄的具体方位,核实了马永贞所言不虚,就连李大家的孩子偷撵李二家黄狗的事情都打听出来了,朕还能说什么?卖水果就卖水果呗! 见朕不说话,谢镜愚也安静下来。沿着日出的方向前行,道路两侧很快就变成了大片枣林。枝头果实累累,偶尔有孩童嬉笑打闹的动静,显然是个丰收年。 待能远远望见二三小屋时,谢镜愚再次开口。“前头估计便是李庄了。陛下可有什么安排?” 朕瞥了他一眼,没立刻说话。 祖陵确实棘手,马永贞束手无策不能算他无能;同时,李庄还是要搬迁,不然到时候真被水淹了,又算州府工作有失。倒不是说朕有义务插手;但如果不想管,朕何必到这里来? 谢镜愚如此猜测合情合理,然而朕今天一个字都不打算提洛水坝。“既然开果行,那安排自然是买枣了。” “果行只是臣随口一说……” 见谢镜愚无奈又不解,朕微微一笑,快步走到了最前头。 李庄是个不大的村落,统共加起来还没十户人家,根出同源,世代种枣为业。这倒是方便了朕:想买下全村的枣子,只要和族长李郑生谈好价格就可以了。虽然朕之前从没干过这种事,但慷慨一些总做得到。最后拍板成交的时候,李郑生还送了朕一大罐枣花蜜腌制的青枣。 在荔城,客气被认定为一种“你看不起我”的表现,朕便收下了。而后李郑生又主动提出要带朕再去看看今年的枣,朕自然也是同意。 “……别看 - 分卷阅读19 这枣树普普通通,好的都是三代之前便种下的。这林子都是祖先传下来的基业,我们拼了命也要守住。” 朕正立在一棵极大的枣树下,闻言不免多看了李郑生一眼,却捕捉到他面上一闪而逝的忧虑。李郑生是整个李氏家族中唯一识文断字的,不然也不会被公推为族长;他很可能知道洛水坝势在必行,却不想让外人如朕看出来。 看来不提洛水坝确实是正确的选择……朕正想换个别的话题,却突然听见一丝细微的哭声。“那里是什么地方?”朕指着林子深处问。 李郑生一愣,也侧耳听了听,脸色旋即尴尬起来。“八成是我的侄儿,”他苦笑,“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前不久我弟弟也去了,如今养在我名下。可孩子大了,还记得他爹。这不,隔三差五就要在他爹坟前哭上一回。”他重重叹了口气,“家丑不可外扬,倒让贵客见笑了。” 没想到后头缘由那么多,朕一时无言以对。这要说什么好? 正在犯愁时,一直旁听的谢镜愚突然开口道:“主子,我过去瞧瞧。” “那怎么使得?”李郑生连连摆手,“太麻烦您了,一会儿我再去劝劝就是。” 但谢镜愚什么人?脾气犟起来敢当面冒犯朕,一个小小族长怎么拦得住?“去吧。”朕一点头。 “这不太好吧……” 见李郑生还想反对,朕便抢过话头:“你侄儿多大了?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这儿?” 这提醒了李郑生。“对啊!”他一拍大腿,横眉怒目,“前几日我刚托人把他送进城中最好的私塾,结果他不念书却偷跑回来……这混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说着说着就要撸袖子,朕赶忙让他冷静下。“你且再等等。我这个属下别的不行,哄人绝对是一等一的。” 李郑生半信半疑,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捺下性子。 所幸,谢镜愚没让朕丢脸。不过一小会儿,他就从林子里出来了,手里还牵着一个半大少年。那孩子看起来也就幼学之年,长得眉清目秀,然而脸哭成了花猫,衣物上还全是灰印子。 虽然朕自小没和谁红过脸,也能一眼看出这少年和人动了手,不由微微蹙眉。李郑生倒是见怪不怪,又开始冒火:“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朕觉得有哪里蹊跷。“怎么?他经常打架么?” “以前还好,最近天天都不能看!”李郑生气打不过一处来,“再这样下去,我怕先生都不收他了!” 朕把他刚说过的事情连起来想了想,心里已经有了大概估计。“他有和你说过私塾如何么?” “他恨不能不去,又怎么会和我说……”李郑生连珠炮似的骂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愕地望向朕。 一个家境普通的孩子,父母双亡,在城里最好的私塾读书,会受到什么对待简直显而易见。官员富商的孩子看不起他,言语欺负上升到动手是很可能的;而夫子没偏帮几乎不可能,指不定还希望李家知难而退呢。 李郑生本是一张红脸,此时先变白后变青。等谢镜愚把他从少年嘴里挖出来的事实一对——诸事都如同朕的猜想——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要不是朕的侍卫拉着,李郑生一准儿要冲进城里和人理论了。看得出他性子直爽,对侄子也不错,然而这个脾气…… 朕基本猜出马永贞说的“无功而返”是怎么个无功而返法了。他堂堂一个州牧,能想到的法子八成是威逼利诱;放一般人身上可能还行,放李郑生这种认死理的人身上,怕不是被人用棍子撵出门的命…… “李兄,不如这事儿就交给我吧。”朕打定主意后便开口,“虽说我是从兴京来的,不比你熟荔城;可论起交游广阔,我自认还算说得过去。” 李郑生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是我们李家的家事,怎么好麻烦您?” “这可不仅仅是你李家的家事。”朕正色,开始循循善诱,“你想,孩子尚且能说岁数还小,不知何为对错,这便罢了。可夫子如此嫌贫爱富,又怎么能教好他们?我也不光是为你侄子,我还怕耽误其他孩子的将来啊。”朕还煞有介事地做了个总结,“这说到佛祖跟前,都是积大德的好事呢。” 李郑生估计还没见过和朕一样能盖帽子的人,一时间张口结舌。好半晌反应过来,他深深叹了口气。“您是见过大世面的,李某自愧不如。如此,李某只能腆着老脸请您帮忙了。”说完,他又叫人去地窖搬两罐蜜枣出来,一定要朕收下。 朕应了好,而后继续交代李郑生,让孩子在家休息几天,等皇帝銮驾走了之后再送回私塾去。 李郑生连连应是,然而少年一点不买朕的账。“我才不要去!” 他这么说的时候谁也没看。李郑生眼睛一瞪,就要发脾气。好在用不着朕使眼色,谢镜愚已经自觉接过话头:“还记得我刚刚和你说过的吗,阿光?” 叫阿光的少年瞅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道:“记得。” “那你是要这么算了吗?”谢镜愚语气平静,然而朕在其中听到了一丝恨铁不成钢,“还是说,在比试之前,你就已经认输了?” “我才不认输!”少年忽而大喊,把诸人都吓了一跳。可能他自己也吓到了,死咬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李郑生连叫了两声都没把人叫回来,又急又气。“今日实在抱歉,李某招待不周,还望诸位不要介怀。” 朕识相地提了告辞。李郑生又道了声不是,而后就急吼吼地找侄子去了。 一行人又走上了来时的田埂。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晒得人面皮发烫。 “谢凤阁,你刚刚和那少年说了什么?”朕一边问他,一边不自觉地揉着左脸。 “不过是些老生常谈,若是不出人头地就会更被人欺负之类。”谢镜愚轻描淡写地道,“平民百姓想要出人头地,现成的路子不就科举一条吗?” 朕承认他说得对,但……“你一个世家子弟,还能如此感同身受?” 话刚出口朕就觉得可能失言了,然而谢镜愚一点异常反应都没有。“人尽皆知之事,并用不着感同身受。”他顿了顿,又问:“陛下,您现在是要回城找那个夫子吗?” “不找,”朕嫌弃地说,又揉了揉右脸,“一想就烦的人朕才不见。” “那陛下您……”谢镜愚有些迷惑。 朕指了指后头侍卫抱着的三个陶罐。“甜枣已经有了,不就差根棒子了吗?” 谢镜愚回头望去,沉吟了片刻。“陛下英明。”他道,复又快步跟上朕,“陛下,日头越来越毒了,臣给您打伞吧?” 朕瞥了他一眼,正好瞧见他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瞎高兴啥呢……“还 - 分卷阅读20 不快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硬的不行来软的! 第15章 我是一个州牧,全国最大boss皇帝突然要来视察工作,全州兵荒马乱地准备了大半个月,力求一切都不出岔子;结果,皇帝到的第二天就自己跑没了影,还很可能去找那个誓和我死磕到底的钉子户了…… 求问我该怎么办?在线等,急! 朕看马永贞的心情大致就是如此,因为他在屋檐底下也不停地冒汗。朕还等着给个甜枣打一棒子,自然不可能好心解救他;而另一个能帮忙的,目前正眼观鼻鼻观心地把自己装成一根木桩,似乎堂上的一切都和他无关。 其实,若是换做朕是谢镜愚,也必然装死。因为朕一早出门的时候嘱咐刘瑾,若是有人想觐见,就说朕旅途劳顿还在休息。这本没什么问题,可诸位臣子都想知道朕的动向,左右打听一圈后,却发现谢镜愚根本不在府中。 他一个中书令,在荔城无亲无故,能去哪里? 最大可能莫过于皇帝身边。 朕一出现他也出现,凡是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谢镜愚跟着朕出门暗访了,马永贞也是其中一个。然而谢镜愚在兴京多年,别说至交,称得上好友的都没多少,又怎么可能主动替他出头? 当然,谢镜愚堂上可以闭嘴,等到堂下,八成要被同僚追着问话。 让你没事儿给朕找堵……想到一大清早发现自己被守株待兔的憋屈感,朕就忍不住想支持王若钧烦死谢镜愚。“许是路上车马劳顿,朕这一觉睡得有点太香了。让诸位爱卿等朕这么久,实在是朕的不是。” 众臣纷纷口称不敢,实际上却尽皆侧目。他们当然没那么大胆子质疑朕,被侧目的对象只有谢镜愚。 朕舒爽多了。要不是谢镜愚,朕的私访肯定神不知鬼不觉,也合该他担这个。“马州牧,”朕点名问,“昨日时间匆忙,今日你再把事情详细讲讲,也好让在座诸位爱卿一起帮着出个主意。” 马永贞赶忙出列应道:“是,陛下。”大概是太紧张,他说得有些磕绊,冷汗也流得更凶了些。 朕只当没看见。虽然李郑生没正面提到搬迁之事,但从他的言行举止之中便能揣摩一二;如今再听马永贞细说,朕便完全明白了。然而朕不打算公布朕去过李庄,便还是按先前的说法,一一要其他人提应对之策。 一轮下来,日头过午。不知是谁的肚腹咕了一声,满堂皆静,面面相觑。 朕这才注意到时间流逝。没想到那蒸馍虽然粗糙,倒是挺抗饿的……“瞧朕,一不小心又过了时辰。今日诸位爱卿都辛苦了,中午便在朕这里用顿便饭吧。” 众臣自然领旨谢恩。 虽说朕要赐膳,然而行馆条件远不比皇宫,菜色想高端也高端不到哪里去。唯一的特殊之处,就是朕让人开了一罐枣花蜜枣,每个官员面前摆一小碟。 最后一道菜怎么看都是荔城街面上随处有卖的甜点,可这甜点的来由……大臣们各个噤若寒蝉,尤其是同州本地官员。 朕给他们吃这个可不是让他们闭嘴的。“怎么,众位爱卿都不喜欢这蜜枣么?朕倒是觉得可口得很啊。” 众臣纷纷应是,那口不对心的样子看得朕差点笑出来。马永贞扛不住上下两重无形压力,硬着头皮夸赞:“此蜜枣清脆甘甜,入口回味,确是难得的佳品。” 朕要的便是他这句话。“朕也如此觉得。”没等他松这口气,朕又继续:“可朕认为,还是差了一点。” 马永贞的面色变来变去,就和走马灯似的,看得朕都要替他担心身体了。“臣驽钝,还请陛下明示。”他勉强维持了说这句话时语气的稳定。 “这枣自然是好的,可它还青着的时候被摘下来,便是被泡在蜜中,本身的涩却不会被完全消除。”朕微笑着说,点了点盘中青白的枣核,“若是等它熟透、心中转赤,岂不是更好么?” 马永贞的目光跟随着朕的动作,愣怔地盯着那枚枣核。“心中转赤?”他喃喃低语,“陛下说得极是,臣谢陛下指点。” 朕一看就知道他根本没明白。不过他至少抓对了关键,朕便大发慈悲地散了席。 在外头走了一上午,午后自然要小憩。醒来后,朕开始批兴京转呈的折子,王若钧随侍在侧。他年纪大了,朕早已准他不用日日站等,自有人把批完的折子送到他案上;然而瞧他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朕就知道他也被朕的双关套住了。 本朝第一实权宰相憋得如此辛苦,朕有些过意不去。“都快中秋了,暑气还这么重,”朕故意道,“刘瑾,把那枣花蜜枣再上两份,给王相的泡些温水。” 王若钧急忙道:“臣谢陛下体恤。” 朕已经主动给了由头,王若钧只要等枣端上来再吃一颗就能重提上午之事。然而大概是他倒霉——刘瑾把枣端上来的时候,顺带禀告说谢镜愚求见。 这来得叫一个巧,朕乐道:“看来谢凤阁也是闻香而动,想再尝尝朕的枣子了。” 王若钧脸上的笑容还没彻底展开就僵住了,估摸着心里正骂娘。但面上他滴水不漏,“臣也如此认为,毕竟谢相运气一向不错。” 看得出对朕早上只带谢镜愚出去很有意见了,这酸得,啧啧……朕让刘瑾宣谢镜愚、顺道再送一份蜜枣上来,而后笑道:“这倒是朕疏忽了,平日里光顾着叫你们做事。等回到兴京,朕挨个儿赏回来。” 王若钧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发慌:“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 谢镜愚进门就听到这个话尾,一脸莫名。他按例行礼,又说:“臣事先不知王相也在,望陛下与王相恕臣搅扰。”而后,他看见了刚端上来的两盘蜜枣,脸上便显出一丝若有所思。 朕没管他。等刘瑾再次出现并告退后,朕才拈起一只枣。“朕上午说,这青枣,便是浸透了蜜糖,内里依旧是白的。旁人一看只道甜,只有吃的人才知道,里头根本没有赤心。 “若放在其他地方,也是一样。一件事办不成,你觉得你已经尽你所能,却是否想到他人已然看穿你并未将之放在心上?”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何况在座两位都不笨。王若钧先是恍然大悟,接着脸色微白,吃完后便急匆匆地告退了。至于谢镜愚,他望着王若钧的背影,等再也看不见的时候才说:“陛下,您这是在暗示马州牧心不诚?” 朕但笑不语,继续吃朕的枣子。虽然朕故意扯什么赤心不赤心,但美味的蜜枣是无辜的。 谢镜愚回过头,见朕专心致志地在盘子里挑挑拣拣,似乎有些无奈。“马州牧自然想把事情办好,可惜方式不对。陛下曾经让臣背《孟子》的那句,臣至今记忆犹新。既然民贵君轻,做臣 - 分卷阅读21 子的只能将自己排在陛下之后。若是将自己摆在百姓之上,如此傲慢,定然不能成事。” 朕开始嚼新的一颗枣,想知道谢镜愚还要说什么。 “陛下还说,甜枣有了,还差根棒子。”谢镜愚微微叹气,“臣原以为是先棒后枣,然而陛下枣给出去了,棒子却没落。如今看来,若是马州牧机灵一些,便该自己请那顿棒子了。” 他说得一个字都没错,但朕只是笑了笑:“朕可什么都没说。” 见朕如此反应,谢镜愚怔了怔,而后快步出席跪下。“陛下年纪轻轻,驭人之术却是炉火纯青,臣不得不叹服。” 朕擦了擦手口,才瞄着他的脊背慢吞吞道:“可朕发现,谢凤阁最近胆子愈发大了,什么话都敢在朕面前说。”就算他跪着说,要治一个妄测君心的罪名也是妥妥的。 谢镜愚又怔了怔,而后低声道:“左右臣不差这一条罪名,那臣多说几句又何妨?” 他这话其实已经接近对地面耳语,奈何屋子里安静得要命,朕听得清清楚楚。“过了这么些日子,朕还以为你想明白了呢。还是说,”朕拖长尾音,“你拿准了朕不会治你罪,便愈发妄为?” “臣不敢。”谢镜愚立即告罪,“只不过,陛下愿为这天下的明君,必不会刻意迁怒于臣。”说完,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况且,若陛下要臣死,也用不着陛下费心治罪。” ……用不着朕费心治罪? 朕一时间噎住了。有话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朕怎么觉得谢镜愚的意思还要更进一层呢?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朕毕生志向——当一位明君。 谢相:臣毕生志向——奉一位明君。 作者:但奉着奉着就……你们懂 第16章 又过了两日,朕下令动身前往蒲州。 蒲州离同州不远,大队车马慢慢走也就两三日功夫。太史公称此地为天下之中,还有神话称神农之子曾居此地,历史源远流长。若不是如此,司天台也不会给父皇挑中这里的通天岭依山造陵了。 风水之说,朕无甚兴趣。然而祭建陵等闲不可轻待,便是当地州府已然提前做了准备,也整整忙了六七日才算完。见所有人都累得慌,朕便给他们放了两日假,等过了中秋再前往陕州。 听得如此,蒲州州牧郭化赶忙递了折子,想请朕瞧一瞧他们这新修的普救寺。朕见他忠心可嘉,便领诸臣去走了一回,最后还大笔一挥,帮他题了个匾额。郭化喜出望外,便又安排了中秋玩月,一副恨不能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到朕面前的模样。 玩月什么的,朕无可无不可。不过见随行的诸位臣子都很高兴,朕觉得这约莫也不是个坏主意。再者说了,朕在宫里赏了二十多年的中秋月,今年换个地方看,总归更新鲜些。 郭化将地点定在蒲州城西。黄河自此蜿蜒而过,临岸矗立着一座重檐塔,名曰鹳雀楼。文人墨客极爱于此登临赋诗,最有名的莫过于那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好在,时人中秋更爱临水弄月。宴至中途,朕借口不胜酒力,悄悄登上塔顶。 有诗云,万里无云镜九州,最团圆夜是中秋。天上圆月未必能尽数照亮九州,但整座蒲州城确实被映照得纤毫必现。中秋按例没有宵禁,城中灯影幢幢、笑语熙熙,城外群山万壑、河水萦带。月明如素,通天岭隐隐显出虎踞龙盘之势。 怪不得父皇自己也中意此处,朕随便想着。而后,朕又想到兴京。侄子雍昶只是爱撒娇,并不需要如何操心。可两个外甥确实调皮,假日里变本加厉,不知道阿姊这会儿有没有在头疼。班驸马也是,虽说公主为大,但也不能总纵着两个孩子胡闹啊…… 突然,一声沉沉的叹息传来。 朕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塔上还有人。因为听着耳熟,朕轻手轻脚地拐了个弯,果不其然地看见了谢镜愚。“谢凤阁,真巧啊。” “陛下?”谢镜愚没想到朕会从他背后冒出来,实打实地吓了一跳。“臣见过陛下。”他赶忙行礼。 朕摆摆手,走过去和他并排站在一起。“难得中秋,就别搞这些虚的了。” 谢镜愚显然没把这话当真。一看朕过去,他就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陛下怎么离席了?没人发现么?”他往楼下望了望,黄河边上依旧觥筹交错,热闹得很。 “朕让他们别跟着。”朕简短道,“倒是谢凤阁你,什么时候偷溜的?” “臣……”谢镜愚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朕当然知道他为什么为难。他生在前朝,怎么敢当着朕的面说他思念家人?然而,即便朕能许他高官厚禄,也不能让人起死回生。说到底,和死人争是最不明智的事;朕已犯过一次错,不可能犯第二次。“不管你今日说什么,朕都不治你的罪。” “臣谢陛下恩典,”谢镜愚低声解释,“但臣确实无事。” 朕扶着栏杆远眺,闻言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那朕刚刚是听见鬼在叹气?” “陛下,鬼神之事,不好妄言。”谢镜愚劝,口气不甚赞同。 朕懒得和他解释世上根本没鬼神这档子事。“那朕就来和你说说活人。人死自不能复生,然而还要时常大举拜祭,朕觉得,这纯属浪费国力。” 谢镜愚震惊地瞪大眼睛。朕刚刚祭过建陵,这话算得上大不敬了。“陛下,您……” “有这些钱,还不如赈济百姓来得实在。”朕继续道,根本不管谢镜愚想说什么,“朕已经吩咐郭州牧,此次祭祀所用的物品,能再用的收进库房,不能的统统赐下去。随他们吃了用了,都比白白放到烂掉好。” 谢镜愚慢慢张开嘴又合上,显然有些震动。“陛下如此体恤万民,实乃我朝大福。”他顿了顿,又道:“臣从不知陛下如此豁达,臣自愧不如。” 但朕的话还没说完。“这依山造陵,气势确实宏伟,然而也确实太费工了。若朕百年,朕只想要一座墙够厚的陵墓,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身侧无贵重之物,自然能长久安眠……” “陛下!”谢镜愚被朕的话外之意惊得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就跪下了,“请陛下慎言!”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有什么可慎言的?”朕斜着眼睛看他。 “陛下乃真命天子,如何能与常人一般?”谢镜愚急道,“陛下自当天保九如、万寿无疆!” “活万岁,那朕岂不是变成老妖怪了?”朕不由失笑,存心挤兑他。 “——陛下!!” 看他脸都白了,朕实在不好继续吓唬下去。“行了,朕和你开玩笑,起来吧。” 谢镜愚面上的神情显示他认为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但朕都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和朕犟嘴,只好起身,一张俊脸 - 分卷阅读22 板得死紧。 朕还没见过谢镜愚对朕摆这种脸色,不由稀奇地多看了两眼。这人到底都把朕的什么话往心里去啊……“所以你还说不说了?” 谢镜愚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朕还没忘记先前他为什么叹气这个问题。“臣……”他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下去,“臣不是思念故土,只是有些触景生情。” “说来听听。” “天下大势,分合趋之;朝代更迭,山河不变。臣生在其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法力挽狂澜,故有一叹。” 这话说得倒是十分有理。朕点点头,“确实如此。”而后,朕突然又想起,在去慈恩寺的马车上,谢镜愚神情寥落,与他刚才的沉寂颇有几分相近。“去慈恩寺的时候,你也想到了这个?” 闻言,谢镜愚有些惊讶。“原来陛下发现了……”他望向朕,眼中盛满恳切,“不管以前如何,现下臣惟愿随侍陛下左右。” 朕瞧他如此神情,心中微微一动。“朕信你。” 区区三个字,谢镜愚脸色就立时阴云转晴。不得不说,他带着微微笑意的模样比板着脸好看多了。“臣谢过陛下。”他说着又要跪。 朕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得了,你不嫌累朕还嫌麻烦呢。”见他一脸惊愕,朕才意识到朕做了什么,赶忙轻咳一声收回手。“朕还有事要说。” “但凭陛下吩咐。”谢镜愚立即道。 朕莫名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轻快,心道真是个容易满足的家伙。“昨日里,郭州牧不是请朕去普救寺么?去的路上有条渠,你可记得?” “回陛下,臣确实记得,是永济渠。”谢镜愚对答如流,又接着问:“永济渠年久失修,多有壅塞,陛下可是想重新启用?” 朕点点头。“郭州牧说,城郭两侧山势险峻,每逢大雨,水流直灌州城,怕是已有此意。” 谢镜愚敛眉,片刻后道:“水利漕工,都是造福地方的好事。” “没错,”朕肯定道,“刚刚朕看了城外山水之势,觉着黄河汛期水流怕也甚是凶猛。若要疏通永济渠,不若做得彻底些——将它从城东延至城西,另设分水渠,再以铁牛镇之。要是诸事顺利,便是五六月间,百姓也无需担心洪水淹没良田,还能自行引水灌溉。黄河上的津桥,朕估计着,也用不着年年花钱修缮了。” 朕一边说一边来回指点方向,可等朕说完之后,谢镜愚都没吭声。朕转过头,却发现他正直直地盯着朕,神情有点古怪。“怎么?谢凤阁觉得朕的设想有不可行之处?” “臣绝无此意。”谢镜愚立刻澄清,“臣只是不知,原来陛下登高望远是为了这个。” 朕又好气又好笑。谢镜愚该不会真以为朕想选墓地吧?“所以谢凤阁的意思是?” “陛下圣明。”谢镜愚回答,忽而后退一步,给朕行了个一丝不苟的大礼。朕正不明其意,就听他说:“臣不才,不敢自比诸葛武侯;但臣愿效武侯之志,为陛下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朕微微愣住。类似的话谢镜愚说过多次,然而没一次如此令朕触动。“谢凤阁。” 谢镜愚闻言抬头。月色澄明,流泻在他英挺坚定的面容上,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温柔。朕看得有点恍神,心道他长得确实好,难怪兴京城中的男男女女都疯狂追捧他。 “……陛下?” 朕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居然看呆了,顿觉丢脸。“你也不看看地儿跪,”朕故意嫌弃,“脑门上都是灰!” 谢镜愚显然没明白话题是怎么转换的,懵懵地擦了擦额头。 朕被他这傻样给逗乐了,“朕叫你起来,你听不懂吗?” “是,陛下。”谢镜愚有点尴尬,脸也开始发红。在看到朕伸到他面前的手时,他更愣了。 见他沿着那只手看向朕,朕挑了挑眉。他颇是无所适从,愈发窘迫,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握着朕的手起身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都是月(i)亮(se)惹的祸【x 第17章 中秋过后,大队车马启程前往陕州。天气转凉,愈发干燥,车轮马蹄过处,尘土飞扬。御辇有黄绸遮蔽,自是无妨;不过朕还是让打头的千牛卫先行洒水,免得他们自己呛着。 等快到陕州时,朕等了一路的折子终于到了。是马永贞写的,朕前脚离开同州他后脚就去了李庄。给他这么一整,李郑生自然知道朕和谢镜愚不是什么兴京富商,震惊过后便同意搬迁,只要了他们应该要的补偿,马永贞新开的高价码毫无用武之地。折子最后,马永贞小心翼翼地说他已经把私塾的问题解决了,并为自己的疏忽请罚一年俸禄。 虽说办得有点慢,但勉强符合要求,朕便准了。此类普通折子上下都经过尚书省流转,王若钧看完朕的朱批后又在自己的折子里提了一笔,表态说尚书省会持续跟进此事,直到确实完美解决。 瞧,王若钧能屹立三朝不倒,自是有他的长处。 陕州州牧也甚是乖觉,自知道朕去洛府要取道他这陕州,便不分日夜地加班加点,硬是在朕到陕州之前把剩余的十几户全迁了。朕不轻不重地旁敲侧击了几句,盘桓两日后便去往洛府。 洛水坝就选在洛府城外不远处,故而一到所有人都忙开了。此处水线涨得最高,要迁的农户更多;然而他们常年为水患所害,早就巴不得搬,速度倒是比其他州府的快多了。 朕去实地查看的时候,河岸边上已是一幅人去楼空的破落景象,便让洛府府牧钟望命人稍作整理,免得到时候冲到水坝那儿堆积堵塞。谢镜愚和其他官员跟在后头,闻言补了一句,水坝建起来以后也该注意此类问题,阻止沿岸百姓往水里丢弃杂物。 他以前甚少对不是他职责内的事务发表意见,更别提当众了。朕忽而忆起他在鹳鹊楼上说的那番话。之前朕没见过他沉寂之态,固然有不够亲近的原因;现在想想,是不是还因为中书令太闲了? 虽说中书令位列宰相,但既然有清贵之名,就知道它的名头远强于实权。朕当时想着提拔他、又不能太权重,只能把他放在那儿。如今看来却不是很合适了,毕竟他的才干有目共睹,只拟诏实在大材小用。 朕越想越可能,不由好好检讨了一下自己。早前朕没想到后面会变成这样,没留什么合适他的职位;现在再想调整,少说也要等到明年,和赴任的新科进士一同安排。 要调他多少影响王若钧,免不了要安抚下;不过王若钧多年没出大错,熬资历也确实该给个国公了…… 傍晚,钟望要给朕一行人接风洗尘。单以宴席水准而言,堪称朕离开兴京后吃得最好的一顿。酒足饭饱之后,朕让人把谢镜愚留了下来。 - 分卷阅读23 “陛下可是有事吩咐?” 朕点头。“永济渠之事,朕打算交由你负责。” 谢镜愚惊诧地抬头。“陛下,”他字斟句酌,很是小心的样子,“此事需要统领协调六部,向来是尚书省份内之事,由臣做可能不太合适。” 朕眯着眼睛看他,不答反问:“你想告诉朕,你做不了?” “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孔夫子都说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况且王相……” “你想说王相要有意见?”朕不客气地打断他,“你想得到的朕想不到?谢凤阁,朕现在问你的是,你能把这件事办好吗?” 谢镜愚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异常坚定:“臣能。” 朕暗自松了口气。刚刚压制着的微醺酒意随即袭来,朕觉得也该沐浴就寝了。“那就这么定了,回兴京后你立即拟诏。” 谢镜愚应了是,却没有告退。“臣斗胆一问,陛下为何突有此意?” “朕给你找点事情做,你就不会有功夫触景生情了。”朕理所当然地回答。又一股酒意混杂着困倦涌上,朕摆了摆手:“行了,你退下吧。” 谢镜愚像是还有什么话,最后也没说出来。 过不了几日,重阳节到了。 重阳乃三令节之一,折插茱萸、赏菊饮酒、以诗赋情都很是流行。朕的大臣们也不甘落后,计划着要去登洛府郊外的周山,再以庆丰年为题赛一回诗。朕自知朕这个顶头上司去了只会变成拍马大会,便随口扯了个不去的理由,同时告诉他们诗会的头三名朕有赏。 如此一来,重阳当日,行馆里一大早就变得空荡荡。朕换好常服,往外走时四周极其安静,不由摇头失笑。 而后朕就在行馆大门处碰上了也要出门的谢镜愚。“谢凤阁这是起晚了?”朕打趣地问他,“现在去周山得被堵在路上了吧?” 谢镜愚本来没什么特殊表情,闻言有些无奈。“臣只是想出门走走,看看洛府的风土人情。” 这是不去周山?朕不由掀起眉。“怎么?”朕隐约猜到一个可能,惊诧之余又有点好笑,“莫非他们不带你?” “倒也不是不带,只不过……”谢镜愚愈发无可奈何,“诸位同僚私下里议论,若是我去了,那头名便毫无悬念,实在无趣。臣无意中听见,便……”他说不下去了。 之前的猜想被验证,朕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谢老爷子乃当世鸿儒,谢镜愚写得一手好诗词不足为奇,但这样未免也太惨了吧? “陛下……”谢镜愚低唤,又开始窘迫了。 朕乐够了,便挥手道:“朕正好要出去,你就同朕一道罢。”想了想,朕又补充:“诗会头名的赏朕也补给你。” “是,陛下。”谢镜愚立即应了好,又补充:“赏就不用补了,毕竟臣根本没去周山。” 居然还有人觉得赏赐太多?“怎么,谢凤阁嫌弃朕的东西?”朕故意板起脸。 谢镜愚立刻道:“臣不敢!”他差点又要跪,但跪之前他先看到了朕憋不住笑的脸。“陛下,请别逗臣开心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无奈至极。 “你也知道朕逗你开心啊?”朕揶揄他,“知道还不快走?” 洛府乃九朝古都,十省通衢,自是相当繁华。若不是大部分人都去了城郊爬山一日游,街上怕是寸步难行。朕顶着谢镜愚不赞同的目光往市场里挤了一圈,走出来时仍然汗流浃背。 “这地方人多得,便是比起兴京的东市西市,也不遑多让啊!”朕忍不住感慨。 谢镜愚的关注重点永远与朕不同。“主子还去过兴京的东市西市?” 那种不赞同简直要变作实质的压力,朕怀疑再说下去他又要提千牛卫了。“因为人实在太多,我就在外头看了看。” 听了这个回答,谢镜愚周身缓了缓。“主子可要回去换身衣服?” 朕不由扫了他一眼。同样是挤了一圈出来,谢镜愚还总挡在朕前面,可他除了衣物有点皱之外,汗倒是没多少。看来朕该加强锻炼了……“不回,现在去城北。” 只眨眼睛的功夫,谢镜愚就反应过来:“主子要去看洛口仓?还是说,要连运河一并看了?” 洛口仓是设立在洛府邙山黑石关的粮仓,规模堪称全国第一。它地处便利,逆黄河而上可运粮到兴京,顺黄河而下可运粮到海口。而粮仓中的粮食,大都从江南经运河送抵。再加上含嘉、回洛两仓,还有句话叫得洛府者得天下。 朕就说谢镜愚历来聪明得很,这不,两个都说中了。“好不容易来一次,该看的自然都要看。” 谢镜愚点头,可又瞧着朕犯愁。“山上风大,且关隘附近怕是没什么树木,主子您……”他的目光落在附近一家成衣铺子上,顿时亮了亮,“不如先买件斗篷吧?” 朕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实在有点忍不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比刘瑾还啰嗦?”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谢相想说没说的是啥? 第18章 嫌弃归嫌弃,但朕也不想出门一趟就出汗着凉、继而落个伤风感冒。斗篷自是买了,洛口仓也照去不误。 因着上有要塞,邙山并不许闲杂人等进入。朕头一回被人用长槊拦在前头,颇为新奇。“闲杂人等不可上山?那我问问,怎样才不算闲杂人等?” 几个卫兵狐疑地对视,满脸警惕之余还有遮掩不住的诧异,可能都没见过像朕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钟府牧自有法令,你等还不速速退去!” 朕愈发觉得有趣了。“若我不退,又当如何?” “莫非你等竟想擅闯?” 见所有长槊明晃晃的尖端都有转向朕的趋势,后头的谢镜愚终究看不下去了。他越过朕,解下了腰间的金饰鱼袋。 鱼袋是本朝官员用以证明身份之物,五品以上为银饰鱼袋,三品以上才是金饰鱼袋。满洛府只有一个钟望有资格佩戴金饰鱼袋,剩下的…… 卫兵们面面相觑,继而一个接一个白了脸。好歹有个胆大的,开口问:“属下不知您为……兴京何人?” “鄙姓谢。”谢镜愚倒是很客气,“我家主子就喜欢开玩笑,请诸位不要放在心上。” 然而朕看他这话效果适得其反。谢镜愚名气本就极大,年初还搞了好南风那么一出,谁都知道他是正三品的中书令。有个戴金饰鱼袋的年轻帅哥说自己姓谢,傻子也明白他主子是谁了。 “属下不知陛下驾到,请陛下恕罪!” 哗啦啦跪一地就不怎么有意思了,朕顿时意兴阑珊。“都起来吧。你们很是尽忠职守,赏。” 随身侍卫即刻掏出了银袋。而后,谢镜愚点了刚刚开口的卫兵带路。等爬上山道,他才开口劝道:“陛下,您也该适可而止。刀剑无眼,若是 - 分卷阅读24 有个什么差池……” 他总来这套,朕早就听腻了。“朕自有分寸。” 谢镜愚不吭声。好半天朕都没听到他的动静,转头一看——哟呵,嘴唇都抿成笔直一条了。“怎么?”朕明知故问,“谢凤阁此时觉着朕是个不纳良言的昏君了?” “臣不敢。”谢镜愚闷声闷气地回。 朕一听就乐了。这硬邦邦的调子,还说自己不敢?“如此说来,谢凤阁怕是对朕混迹街井也颇有意见了?” “臣不敢。”谢镜愚又说了一遍,语气和之前一模一样。 好你个谢镜愚,还借坡上驴?“朕可没看出你有什么不敢的。”朕道,颇有些意味深长。 谢镜愚肯定明白朕的暗示,因为他的脸一下子涨得火红。好半天,他才讷讷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街肆人人可进、往来甚众,几可窥得百姓日常全貌。然而其中鱼龙混杂,实在不适合陛下踏足。” “那你说该怎么办?” 谢镜愚毫不犹豫地接口:“臣皮糙肉厚,当可替陛下办了。” 朕本是故意顺着他的话头问,没想到得到这种回答,不由大为惊奇。“你还皮糙肉厚?”朕忍不住上下打量他,摸着下巴,啧啧有声,“这话若是宣扬出去,怕不是天下男子都要羞愧得一头碰死了。” 谢镜愚被朕看得局促不已。“……陛下!”他欲言又止。 朕估摸着,他不是想说陛下慎言就是想说朕又寻他开心,然而到底做贼心虚,不敢明言。“不如这样吧,朕提个折衷之议。你别再朕耳边叨咕那些,朕也保证绝不宣扬出去,如何?” 谢镜愚沉默了一会儿,小声却坚定地道:“那陛下还是宣扬吧。” 这是又开始犯犟脾气了啊? 朕差点被他气一个倒仰。但再转念一想,若是谢镜愚更关心他的脸面,当初也不会把一句“臣好南风”当众甩在金殿上了。 “此事容后再议,”朕不由分说地转移了话题,“继续讲讲永济渠。” 虽说朕把这事儿指派给谢镜愚时他颇是推脱了一番,但如今确定要做,他也说得头头是道。朕早前已说过要疏通河道、拓长沟渠、铁牛分水,他自行钻研了几日,计划在此基础上贯连边上的淇水和清河。 “……淇水和清河均乃古魏河道,疏浚即可,并不用再行开挖。”谢镜愚道,“另外,无论淇水、清河还是永济渠,届时都需年年定时清淤,不然便是前功尽弃。” 除去州府之重偏移,大多数时候都是因为朝代更迭、战火纷飞使得水渠河道无人照管、进而导致工程荒废。如今天下太平,一时半会儿也蹦不到天上有飞机海上有游轮的时代,朕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是自然。尽量早些竣工,之后交由各地漕运维护就是了。” 谢镜愚点头领命。 不过多时,一行人抵达近山顶,洛口仓巨大的斗笠形圆盖甚为显眼。绕着它走一圈很容易,然而里头纵深极远,朕目测了下距离便放弃了。“直接上黑石关罢。” 作为要塞,黑石关自然比鹳雀楼更适合极目远眺。不仅洛府、黄河、洛水都尽收眼底,甚至能沿着大运河望到极南之处。其上船只来往繁忙;美中不足的是,运河中段也有淤积,便时断时续的。 “朕听闻,运河畅通时全程可过龙舟,可现在……”朕说着,微微摇头,“谢凤阁,你可要看清楚了,毕竟这运河早晚也是你的事。” 运河横贯南北,头尾连接河南道洛府和江南道钱塘郡,穷尽先人数十年之力、百万人之工。如今,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落在朕肩头的担子已然轻松得多。 若说永济渠还能将大部分事务交给蒲州州牧郭化去做,运河就不然,必定得尚书省全程统筹谋划,三年能做出个眉目来都算快的。事务固然繁重;可从另一方面,要担如此大任,非得尚书省长官不可了。 朕这么说无异于变相许谢镜愚那个最令人垂涎欲滴的宰相之位,然而谢镜愚听了这话,面上却不见喜色,反而愈发凝重。 “怎么,觉得事情太多了?”朕问他,有点纳闷。 谢镜愚摇了摇头,复又深深一拜。“陛下愿托臣重任,臣自是感此景似曾相识…… 朕想起来了。朕上次说的是,“你就这样回报朕的苦心?”而这次……朕闭了闭眼睛。“还和朕有关系?” 谢镜愚嘴唇轻轻蠕动了下,但是没有声音。而后他转过脸,又垂下了脑袋。 朕不知道他到底从调令联想到了哪里,朕更关心结果。“朕再问你,你之前对朕的保证还算不算数?” 山风偶过,夹带着不知何处而来的菊酒清香,黑石关上却只有一地沉默。 “自然是算的。”谢镜愚最后说。“只不过,毕竟陛下已有言在先,臣也曾尝试不再想起此事。然而,离陛下愈近,臣便愈发贪心无厌、愈想得寸进尺。臣只怕……”他迟疑了一瞬,还是说了下去,“臣只怕有朝一日,臣克制不住逾越,那才是将陛下的苦心付诸流水。” 逾越?他想如何逾越?他能如何逾越? 朕怒极反笑。“你到底是怀疑自己,还是怀疑朕?” 谢镜愚闻言愕然。“陛下此言何意?” 朕气到极致,说话反而更冷静了。“如果朕要你当尚书令,那你就是尚书令;你不会流外,更不会被贬。”朕一字一句,掷地金声,“而此事 - 分卷阅读25 可能有的连带后果,朕当然也有分寸。至于你——”朕刻意拖长音,“若你心中所想正如你口中所说,朕也不惧。” “陛下……?”谢镜愚不自觉地瞪大眼睛,他愣住了。 “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朕扔下这句冷哼,径直从他身侧越过,大步走向下关石梯。“谢凤阁缘何以为,你必定能胜过朕?”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陛下讨厌一个人/一件事,那个人/那件事连出现在陛下面前的机会都不会有,比如说那个私塾先生,再比如说扩充后宫╮( ̄▽ ̄”)╭ 第19章 朕气呼呼地回到了行馆,晚膳都没什么胃口。刘瑾察言观色,蹑手蹑脚地沏了壶茶,便悄悄退下了。 这一次两次,朕确实都生气。但朕几乎可以肯定,谢镜愚并不真正明白其中缘故。他以为朕气他的大胆冒犯,确实;然而朕并不是气他逾越了君臣之界,而是气他的无礼唐突—— 想想看,有人冷不丁强吻你,你没反手揍他是不是已经非常客气了? 其实朕能理解他,毕竟之前他被朕故意晾了三四个时辰,八成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地方。和死亡一比,强吻可能连个冲动都算不上。但真救了他的不是朕的理解,而是他冲动过后立即请罪。朕敢对帝位发誓,如果他当时还想更进一步,这会儿他已经在岭南道了。 除去知进退,他的才能也是朕留下他的原因。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出山,可见人才对君王的重要性。倒也不是说满朝文武就他一个人才,然而他确实拔尖,要不父皇也不能把他留给朕了。既然有最好的,那干什么要用普通的? 如此一来,朕当然会认真考虑继续用他却节外生枝的可能性。最好的情况是他迷途知返,一切便会朝着圣君贤臣的方向发展;而最坏的情况嘛…… 考虑到朕已经梦见过朕在太庙的供奉——朕还能当五十六年的皇帝——图谋篡位这点可以先排除。那么,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三种可能:其一,谢镜愚过于冒进,朕厌弃了他;其二,谢镜愚一直将自己的心思控制得很好,朕知道了也当自己不知道,又是一条通向圣君贤臣的路;其三,谢镜愚小心谋划,朕最后也喜欢他…… 诚实地说,朕不知道怎样叫喜欢一个人,但朕确实不讨厌谢镜愚。毕竟他条件摆在那儿,想讨厌他相当有难度。再诚实一些,相比于选秀充实后宫的主意,朕觉得还是谢镜愚好点儿,至少朕和他很有共同语言,也没有一大堆潜在的、要操心的外戚。 什么?说谢镜愚是男的? 朕可是后世称成祖文皇帝的人,按《礼记》属天子七庙中的万世不迁之宗,男的女的不都随朕喜欢? 想到这里,朕平复下来,便有心情喝茶了。刘瑾别的可能不行,沏茶手艺确实没得说;茶汤红亮,茶香隽永,不愧是顶级的湖州红。朕小抿了两口,又忍不住想,谢镜愚确实是国士无双,然而也确实是纯臣;即便他有那个心,八成也过不了自己那关…… 并不是人人都能梦到上下五千年发生的事、继而对自身定位有明确判断;朕对他的期望可能太高了。 谢镜愚愕然的模样又浮现在把这幅影像甩走了。“刘瑾,准备一下,朕要沐浴就寝。” 一夜无梦。 再睁眼的时候,朕甚是神清气爽。刘瑾约莫已经接受了朕生气时自己待一阵子就会好转的设定,绝口不提昨日之事,只乖巧地服侍朕洗漱穿衣。等早膳快用完时,王若钧递了个话上来,说他昨日在周山上受了点风,今天要请病假。 左右无事,朕便亲自去看了看他。结果,老人家满面潮红、连连咳嗽,病得比朕想象的严重多了,随行的太医说怕是天都起不来床。 原计划要在洛府停留七到十日,倒是延误不了回程。然而,尚书令目前空置,尚书省就他一个右仆射,谁来做这统理六官之事? 朕把尚书郎中徐行叫来问了问。幸好最近天气转凉,事情不多;除了即将动工的洛水坝,相对重要的也就赐冬衣、恤孤寡。 若朕立冬在兴京,还得带百官出郊做个仪式。而这赐冬衣、恤孤寡吧,说难不难,只是覆盖面广,要一一核对,避免不均或者遗漏。户部的初稿已经送到了,近几日必须审完送回兴京,这样才赶得上立冬。 打了三年匈奴,大胜之后遗留孤寡甚众,给他们的抚恤是绝不能延误的。照王若钧的意思,要么他带病审核,要么他教徐行审核。可他说这句话时断断续续,咳得简直吓人,朕自然不可能同意。 随行的官员不多,大都还是没在户部干过的,叫来也是添乱……为今之计,只有一条。“传谢凤阁来。”朕揉着眉心吩咐刘瑾。 其实谢镜愚也没在户部干过。好在王若钧已经看了一部分,留有批注;有参照在前,他学得很快。另外,他对吏部和兵部的情况很熟,匈奴一战摸得更熟,做起来更有优势。加班加了两天,最后徐行的眼神都不对了,怕是被谢镜愚的工作效率吓得够呛。 朕批完折子之后的空闲也用来看账目了,两人高下立判的表现自然都收在眼里,心中复杂难言。终稿完成之后,徐行自去交给官驿,朕倚在榻上,开始闭目养神。 熏炉中点了伽楠,温和清醇的香气中又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甜,甚是沁人心脾。 “陛下。” 在快睡着的前一刻被人惊醒,朕有点恼火。再睁眼一看,谢镜愚竟然还站在先前的位置。“你还有事?”朕问他,已经清醒过来。“不对,朕也正好有事问你。” “臣……”谢镜愚本张口欲言,但听了朕的话就把后面的吞回去了,“请陛下先说。” 朕不知道他留下来想干什么,朕也没心情玩猜猜猜。“朕打算调你去尚书省。快则三年,慢则五年,你可以做到尚书令。”朕单刀直入地说,“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朕不喜欢强人所难。” 一丝诧异极快地从谢镜愚面上掠过。“臣……” “你想好了再开口,”朕警告他,“朕就问你最后一次。” “臣再愿意不过。”谢镜愚立刻道,简直毫不犹豫。 这倒有点令朕意外。“你又想通了?”朕问他,但并不真的需要一个回答,“那就这么办吧。王相那头,朕自会处理,你不用担心。”顿了顿,朕又问:“刚才你想说什么?” 谢镜愚摇了摇头。“臣想说的陛下已经说了。” 朕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没什么心情深究。“行,你退下吧。” 谢镜愚却没照做。“陛下……”他迟疑道,“您还在恼臣么?” 朕本来已经不生气了,但他这么一提简直勾火。“谢凤阁多虑了,”朕忍不住学了学他那副油盐不进的口吻 - 分卷阅读26 ,“朕哪来那么多闲工夫?” 谢镜愚不傻,自然能听出来。“陛下,”他又唤道,脚下忽而向前一步,“先前都是臣的错,请陛下恕罪。” 朕瞄着他,不知道他那一步是不自觉还是故意的。“哦?你何罪之有?” “第一次是臣太过唐突,以至冒犯了陛下。第二次是臣太过蠢笨,以致没有理解陛下的苦心。” 谢镜愚说这话的时候两眼望着朕,一眨都不眨。朕得承认他这样看起来还挺真诚的,但……事情可没这么容易。“朕分得清是非轻重。既然朕许你当尚书令,这些自然都揭过了。” “陛下!”谢镜愚急道,又上前一步,“您明知道臣说的不是这个!” “难道不是吗?”朕故意装傻。 “陛下!”谢镜愚更急了一点,剩下的那点距离也消失在他的靠近里,“错了便要改,臣请陛下给臣一个弥补的机会。” 朕微微仰头,好看清他的脸。“什么弥补?你看朕像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谢镜愚肯定注意到了朕的动作,因为他即刻顺着塌边跪下了。“陛下向来宽宏大量,可臣不行。错了便是错了;若不改正,臣日日不得安眠。” 这会儿他的脸几乎就在朕腿侧,眼里的血丝和面上的青黑朕看得很清楚。还以为他背着朕夜里加班干活了呢,结果却是这个原因? 朕先前多多少少抱着玩笑心态,此时却不能了。“如果朕说太晚了呢?” 谢镜愚浑身一震。“……陛下,”他说,脸色发灰,话却很固执,“只要陛下愿意给臣机会,任何时候都不晚。” 这话说得,朕都替他感到委屈了。“谢凤阁,你可要看开点。想嫁给你的女子怕是绕兴京三圈都有余,你犯得着和朕这儿死磕?等年过去,你从谢凤阁变成谢中台,铜门坎都要被媒人踏破……” “陛下!”谢镜愚仿佛忍无可忍似的叫了一声。 好像确实说得太过了,朕自我检讨了下。再定睛看他,脸颊肌肉绷着,一副牙关咬紧的模样。气气就算,气大发就不好了……朕心忖,想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但手刚一动就被抓住了。 另一人陌生而灼热的体温透过掌心传来,朕不太适应。想抽回来,却不行。“你这是又怎么了?”朕无奈地问。 “臣想……”谢镜愚只说了个开头。因为他旋即闭了嘴,低下头,将唇缓慢地印上了朕的手背。 手下力道紧绷,他的唇却很温柔,且触感干燥火热。明明印在手背,却像一路烫到了心里。 朕微微一抖,又想抽回手,这次轻易成功了。 谢镜愚依旧跪着,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臣在鹳雀楼上便想这么做了……是臣大胆逾越,请陛下治罪。”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的性取向:朕喜欢 第2o章 在鹳雀楼上就想这么做? 朕的注意力全被谢镜愚的第一句话吸引走了。当时他看起来确实有些局促,原来是在挣扎……亲不亲? 一时间,朕简直哭笑不得。而后,朕意识到,即便朕已经知道他喜欢朕,也还是低估了那种情感——也许是朕没有在意,也许是他压抑得好;最可能的原因是,就算朕不讨厌他,程度也远不及他对朕的。 想装作无事发生、却压抑不住自己,谢镜愚应该很煎熬吧? 再加上两重的不对等…… 朕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谢镜愚身子微微晃动,似乎想要闪躲,但最终还是定在原地。朕得以用手指逡巡过他的黑眼圈,心情又开始复杂难言。 “回去睡罢。”朕收回手。 谢镜愚一愣,显然完全没想到这种回应。“陛下?” “还有,有事没事别把治罪挂嘴边上,仔细朕真治你个大不敬!”朕补充,相当没好气。 “陛下……”谢镜愚不是很确定地望着朕,眼中希冀如流星般一闪而过,“您这是答应了?” 朕不由瞪了他一眼。“朕答应什么了?”见那点亮光倏尔熄灭,朕到底还是不忍心:“你觉得你这憔悴样谁看得上?” 这话绝对是挑剔的,谢镜愚怔了一怔。“陛下?”他的面色依旧不是很确定,然而嗓音已然一片柔软。 朕觉得他八成已经认定朕只是嘴硬;但朕不承认,他也就不说。有种异样的感觉突然涌上,但朕压住了。“谢凤阁,朕刚才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谢镜愚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朕,眼底惊喜与不舍交织。还有些别的、更深沉的东西在翻滚,朕现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臣明白了。”他最后说,行礼告退。 直到屋子里只剩朕一个,朕脑袋中那根紧绷的弦才猛地放松下来。可不妙的是,朕根本没觉察它是什么时候绷住的。另外,一放松,朕就知道刚才那种被压制的异样感是什么了——脸上发热,心跳加快。 真是活见鬼,谢镜愚双眼通红、还顶着两个黑眼圈的样子又不好看,朕脸热心跳个什么劲儿? 朕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灼热触感似乎还分明地遗留其上。再碰了碰嘴唇,却已经不记得那次是什么感觉了。 有什么东西开始变得超出预料,朕清楚地意识到了这点。一方面,合格的君王应当把任何事情都掌控于手;另一方面,超出预料的事情才有刺爱之事,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实际上朕知道,情场并不如战场一般,有明确的胜负可言。 进退得失,全凭一心。 朕仍旧不知道谢镜愚为何喜欢朕;但至少朕知道,高处不胜寒,万人之上的位子本就贫瘠到无法奢望获取某些普通之物。 ——比如说,常人之爱。 既如此,放手一搏又何妨? 又过了两日,洛水坝正式开工。 正是农闲时节,钟望轻易征用到一大批壮劳力。朕立在河边高台上致辞时,只见得一片脊背绵延开去。前头各色绸缎官服,后头则全数灰扑扑,甚至还有打赤膊的。两厢比 - 分卷阅读27 较,令人心酸。 “吾皇圣明!” 等这一阵山呼过后,朕便把钟望叫到身边,询问此事。他愣了愣,估计没料到朕眼神这么好,急忙保证会一一核查,尽全力避免严冬伤冻情况发生。 朕倒也没挑剔他,毕竟想让百姓都富起来可不是一两日就能做到的事。只不过,富庶如洛府,尚且有人衣难蔽体,那些朕看不到的偏远地方又如何呢? 再想朕那个成祖庙号……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啊! 在这种心情之下,回程的日子到了。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若钧便是一个典型例子。他现在倒是不太咳了,然而精神不济,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朕准他自己乘一辆大车,这样休息得好,也方便太医问诊。 “臣这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臣有愧陛下的重托。”他这话说得颤颤巍巍,就快潸然泪下了。 朕估摸着,这里头有一半的真心,另一半可能是怕谢镜愚抢了他的位置。毕竟这会儿谁都知道,他留下来的烂摊子是谢镜愚给收拾的。 但他不说,朕也不会点明。“无妨,”朕温声安慰,“此事也是意料之外。王相好好养起身子,以后才能继续为朕效力。” 王若钧感动得老泪纵横。“臣谢陛下体恤。” 朕在心里皱了皱眉。朕不认为他假情假意,然而每每演技浮夸,实在有点尴尬。“王相乃三朝老臣,从高祖皇帝辅佐到太|祖皇帝,如今又辅佐朕。这份功劳放在朝野众臣里也是无出其右,故而朕想着,等回到兴京,便给王相你加个上柱国。” 尚书右仆射是从二品职官,上柱国则是正二品勋位。实权没增加,俸禄加一点,然而架不住说出去有面子。毕竟文职爵位再往上就只有从一品的国公,以及太师、太傅之类的养老专用虚衔。 还有个重点是,除了亲王公主,朝廷中目前没有还活着的一品官员。王若钧只要升到上柱国,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人臣第一了。 朕都想得到的事情,王若钧自己显然更清楚。他惊得都愣住了,反应过来以后嚎啕大哭,抱着朕的手臂一把鼻涕一把泪,口中全是朕厚恩如此、臣无以为报之类的话。 他这回倒是不浮夸了,然而更加难以招架,朕出门时不自觉吐了口气。瞧王若钧的样子,朕接下来的安排应该没问题——朕本想直接给他一个国公,但后来一想,谢镜愚再能干也架不住年轻,一下子顶掉王若钧怕是不好服众,放缓步子、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去叫谢凤阁,朕有事吩咐。” 朕悄声嘱咐了个随身侍卫,而后回到自己的行馆。刘瑾眼尖地发现朕袖子湿了,赶忙张罗着要换。换到一半,外头传来通报声,说谢相到了。 “宣。” 谢镜愚进门的时候,朕正张着手臂让刘瑾系金带。“陛下?”他似乎没料到他会看到什么。 朕点了点头。刘瑾扣上最后一块玉带钩,随即退下。“还是上次朕和你说的事。”朕简洁道,“朕许了王相一个上柱国。你尽快把诏拟了,回到兴京便公布。” 谢镜愚张了张嘴,却没出声,似乎猜出朕还没说完。 “此番回去,应当正好赶上冬至及元日的大朝会,并无其余事务。你稍作准备,年后朕会命你去尚书省。如此一来,永济渠之事你领去便理所当然;你也可趁此机会,好好向王相讨教一二。” “陛下所嘱,臣自当尽心尽力。”谢镜愚恭恭敬敬地道。 朕对这态度还算满意。“很好。” 这会儿所有人都在打包行李、准备启程,谢镜愚却不怎么着急的样子。“臣还有一事不明。” “说。” “陛下要调臣去尚省……” 虽然他话没说完,但朕知道他的意思——那些个中书舍人朕都用着不顺手,怎么办?“左右不过忍几月功夫。”朕冷哼,心道就算有新科进士也八成比不上谢镜愚,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谢镜愚没有再问下去,只是上前两步。 “怎么?”他这一下来得突然,朕不免有些警觉。 “刚刚刘内侍出去得急,把陛下的玉钩?忘记了。”谢镜愚指了指矮几。 朕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果然见到了朕那块龙形白玉。“不过一只玉佩,朕自己也能……” 后半部分朕没说完,因为谢镜愚已经跪了下来,把那块玉钩?仔仔细细地佩在朕的腰间金带上。而后,他露出了一个像是极其满意的笑容,行礼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的性取向:陛下 第21章 归途一路无事。 十余日后,大队车马抵达兴京,朕远远就望见了城外浩浩荡荡的仪仗。主事的自然是严同复;为表隆重,朕的几个兄弟也全数身着朝服,站在队伍前头。他们自是依照辈分排列,但朕一眼注意到的不是排头的雍至,而是中间的雍蒙。 倒不是说雍蒙衣着不端,也不是说雍蒙礼仪不恭。事实上,他穿戴规规矩矩,举止也规规矩矩。然而有种人天生不会被湮没,雍蒙就属于这一种—— 他的生母杨昭容,待字闺中时便是全兴京公认最美的女人。婀娜窈窕自不必说,更别提还饱读诗书,贤良淑德到堪当女诫中的模范。朕曾经听到流言说,若不是父皇母后伉俪情深,这龙椅上的人就得换一换了。 虽说是流言,倒也不完全空穴来风。雍蒙自小深受杨昭容教导,温文尔雅,书画双绝,堪称朕的诸位兄弟中一等一有才华的。至于容貌,有那么个倾国倾城的娘亲在,他想不长得好看都不行。 就算是朕也得坦白承认,雍蒙是第一个朕能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公子世无双”的人。实际上,谢镜愚还没到兴京时,百姓心目中的国都第一男神非他莫属。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见魏王误终身”?即便到如今,他的魏王府依旧是文人墨客竞相投效的无上之地。 若不是雍蒙不爱出门、素行低调,实在可以和谢镜愚打个南北对台。 朕早前便知道有好事之人如此希望,此时又见到他,也不能免俗地将两人比较了一番。最终结论么……一个是朕的四哥,一个是朕的臣子,身份地位本就有差别,没法放在一块儿比。 雍至见朕下辇,急忙迎上前来,颇是嘘寒问暖了一番。有他带头,诸位亲王也跟着一番慰问。朕随口寒暄,等轮到雍显、雍无咎的时候,便提前告诉他们,封号朕都想好了,他们俩就等着上冬至的大朝会吧。 朕不在兴京的三四个月里,礼部已经在准备一应事项,他们自然知道。但听闻正式封王就是一月之内的事情,两人的兴奋之情依旧溢于言表,赶忙谢恩。 “陛下素来宽厚仁德,待诸位兄弟尤其亲厚,实在是我等的 - 分卷阅读28 福气。”雍蒙笑称。 闻言,朕特意瞧了他一眼。他和雍至、雍桓同年而生,弱冠时一同封王一同娶妻。彼年朕连太子都不是,实在不敢腆着脸自夸待他亲厚。便是再往前,朕也没和他同个太傅,平素宫中走动稀松平常。 八成又是什么周到的礼仪吧,朕心想。况且,如若朕的诸位兄弟们知道是朕向父皇提了亲王遥领刺史的建议,怕是恨朕都来不及呢,还谈什么兄弟情深? 但说到这遥领刺史,能防亲王叛乱,却防不了地方藩镇。可能也得改改,找个好时机,把各地节度使手中剩余的军权收上来才是。最后,若想要真正治本,必须亲立君威;这个就难太多了,需要好好谋划…… “……陛下?”雍蒙轻声唤了一句。 朕还没完全走神,闻言立即笑了笑。“本就是一家人,四哥说什么客气话?” “陛下说得极是!”雍至热情地接口,“今年的大朝会,不仅有陛下和我们几个,还有七弟八弟,实在热闹得很!”他又瞧了瞧雍蒙,拍掌笑道:“前两年战事吃紧,陛下不得不罢了大朝会;如今心腹大患已除,四弟,你的多年心愿很快便能实现了!” “哦?是什么?”朕从没听说雍蒙还有个多年心愿,颇为好奇。 雍蒙微瞪了雍至一眼,才恭谨道:“回陛下,也不是什么多年心愿。只是臣素闻谢相才名,想要讨教一二,却苦于无以得交,心中便常常遗憾。” 这个……乍一听令人惊讶,仔细想想却在情理之中。如果朕是雍蒙,怕也是很想认识一下后来居上的谢镜愚。“这话怎么说的?”朕也笑,“你堂堂一个魏王,谢凤阁难道敢把你关在门外不成?” “臣也未尝不如此想。”雍蒙轻声叹气,“然而谢相忙于政务,日日都不在府中,臣总不能在宫门外守着他吧?” 朕素来是知道谢镜愚不爱交游的。结党营私本就是官员大忌,更何况他身份敏感;为求自保,他肯定得拿出个态度来——不请客、不赴宴,私交慎之又慎,便是他的态度。即便雍蒙递帖或者叫他上门拜见,他必然也要推脱。 另外,虽然朕从没听说雍蒙有异心,但文人墨客从来都不是易与之辈;要么自恃才高八斗,要么唯我孤芳自赏。雍蒙在他们之中口碑极高,即便称不上长袖善舞,也至少是八面玲珑。如此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就来找朕诉苦,搞不好已经在谢镜愚那儿碰了好几个软钉子。 朕必须得说,这招棋还是很妙的。谢镜愚不爱交游,本质还是怕朕起疑心;雍蒙便直接找到朕,说他想和谢镜愚谈点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理由甚是冠冕堂皇…… “看来倒是朕给谢凤阁太多事情了,”朕笑着自责,“竟然只能让四哥在大朝会上见上谢凤阁一面。谢凤阁,”朕提了提声音,“到朕这儿来。” 随行官员本就跟在朕身后,谢镜愚官阶高、站得近,应当已经听到一些了。“臣见过陛下和诸位殿下。”他上前两步,语气恭敬,与平常殊无二致。 朕给他们互相介绍了下,末了对雍蒙说:“四哥,人朕已经给你带到了。其后如何,朕可管不着你们。” 雍蒙也甚是乖觉。“若是臣才学有亏,谢相看不上眼,那自然都算臣的错。” 这话说得可真是客气,朕总算明白雍蒙的好名声是怎么来的了——把自己摆得如此之低,礼贤下士都不足以形容吧? “魏王殿下乃天潢贵胄,加之才名远扬,只怕是臣高攀不起。” 朕正暗自嘀咕着,就听到谢镜愚这么一句,差点没笑出来。一句客气话是客气,两句客气话也是客气,但两句差不多的客气话就像是互怼了。 即便在场的都是人精,气氛也一时僵冷。朕好容易忍住笑,轻咳一声:“你们俩在这儿互相自谦,莫非是当朕和其他人都不在场?” 雍至急忙附和,雍显和雍无咎立马跟着扯开话题,好歹缓解了尴尬。而后严同复请朕进城,这事儿便过去了。 朕几个月不在宫城,便是紧急事务都及时送到了行馆,还是有不少日常折子堆积。接下来的半个月,朕起早贪黑,总算把积压的事情批完,大松口气。不用考虑匈奴、舒心等过年的感觉真好啊…… 朕忙的时候,负责拟诏的谢镜愚自然也得陪着忙。如今诸事告一段落,朕瞄着他一一检查新誊诏书墨迹干湿的细心模样,不由想起城门之事。“谢凤阁,朕有件事想问你。” 谢镜愚闻言,在桌后端正了身体。“请陛下直言。” “便是魏王殿下。”自前朝康王之事后,朕对谢镜愚说话便不耐烦拐弯抹角,“朕这个四哥可谓风度翩翩、才貌双全,到底是哪儿不招你待见了?” 大概没想到朕如此直接,谢镜愚愣住了一瞬。“魏王殿下确实是人中龙凤,臣怎么敢不待见?” 朕对此嗤之以鼻。“没有?那朕倒是很想知道,一句话就把人噎住的功夫,你是什么时候学的?” “陛下……”谢镜愚仿佛很是无奈,“魏王乃是亲王,臣确实高攀不起。” 这回朕真的想用白眼翻他了。魏王他高攀不起,朕他就不觉得高攀啦?“给朕说实话!” 谢镜愚犹豫了一会儿。“臣只是……”他露出一副努力斟酌用词的表情,“魏王殿下风评太好。” 朕闻言一愣。“朕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结交朋友的标准是风评不好。” 谢镜愚一定听出了朕的挤兑,因为他更无奈了。“倒也不是。只是人无完人,魏王殿下却好似一个缺点也无,臣便有些忍不住想要敬而远之。” 实话说,朕也有类似的感觉。雍蒙完美得像是仙人造物,令人感到不真实的同时,还伴随着一种像是脚下随时可能踏空的危险预感。不过,朕当然不会把朕还是莫须有的猜测说出口。“那怎么不见你对朕敬而远之呢?莫非谢凤阁发现了朕的某个不足?” 朕承认朕在故意挑剔,然而谢镜愚只是怔了怔,神情蓦而柔软。“陛下……自是与他人不同。” 那声“陛下”余味悠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愣是带出了不可错辨的情意。 之前那种异样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朕一时间忘了呼吸,只能瞪着他看。 谢镜愚可能错认了朕的反应,接着轻声解释:“情之一往,臣便顾不得其他了。” 朕不知道朕这会儿是什么表情。但据谢镜愚垂下眼睫的反应来看,估计不是太符合他的期望。然而,这会儿满屋子都晾着诏书,难道叫朕踩着走到他身边? 谢镜愚这坑爹家伙,说情话之前就不能先看看场合吗?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陛下请随便踩,臣愿意重写一百份!不,一千份! 第22章 为了弄清谢镜 - 分卷阅读29 愚眼里朕到底是什么反应这个问题,第二日洗漱时,朕故意在铜镜前多坐了一会儿—— 答案当然是老样子。 刚过弱冠不久的青年,俊眉修目,神情却淡漠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朕努力回想那种异样的脸热心跳感,然而一点儿用都没有。不管朕心里想什么,面上都无波无澜,甚至还显得愈发君心莫测…… 皇帝的表情管理这门课,朕可能早就修到了满分。以前朕是很自豪的,但现在,朕有那么一丁点绝望—— 无论换谁在谢镜愚那个位置,恐怕都被早早吓跑了吧? 这让朕对谢镜愚为何喜欢朕更好奇了些,伴随增长的还有忧虑。就算朕是皇帝,恋爱也不是这么谈的呀? 只是这事儿急不得。在朕能找到下个机会之前,因着冬至和元日的大朝会,各地官员纷纷进了京。大朝会本是全国高级公务员一年一度的述职和交流之机,但朕只在刚即位那年办过,今年就显得热闹异常。 一时间,兴京的客栈和酒楼都人满为患。朕嘱咐御史台和金吾卫都警醒些,别让底下闹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情。同时进京的还有不少番邦使节;朕惦记着边疆疆土,便挨个儿见了一遍。 匈奴已亡,其他几个小国各自战战兢兢,朕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于是朕心里很快有了数,让人接着安排各地节度使觐见。虽说这么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收兵权,但朕显然不会在真正动手之前漏出风声,只挑着寻常事情询问、而后再赐点小玩意儿就是了。 剩下的事情,便是封王。雍显被封为宁王,雍无咎被封为怀王。两场典礼一起举办,还请了诸多官员观礼,声势排场都很浩大,堪称兴京近年之最。 一切都很顺利,只除了一件—— 朕同意了雍显和雍无咎的正妃人选,只待来年开春正式迎娶。阿姊听说了这件事,又坐不住了。这不,朕前脚刚在冬至大朝会上宣布这件事,她后脚就进了宫。 “陛下,您成日忙于军国大事,阿姊也是知道的。但即便再忙,有些事儿也是不能耽误的啊!” 平心而论,她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毕竟朕是皇帝,明文规定可以有八十一御妻。即便朕不想太早立太子,往后宫里添几个女子也是理所应当的。 但朕依旧丝毫不觉得这提议有吸引力。下任天子还要快二十年才会出生,他的生母搞不好都还没出娘胎呢。再者说了,这个节骨眼上,朕往身侧添女子…… 谢镜愚知道了怎么想? 十几二十年间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准。朕不知道下任天子的存在是不是意味着朕与谢镜愚之间注定不会走到最后;可朕至少能保证,眼下朕绝不会做故意伤他心的事。 “阿姊,这事儿你就不要提了。”朕一想好就开口拒绝,“朕想干什么,朕心里有数。” 阿姊立即瞪了朕一眼。“陛下心里想什么,做阿姊的还不知道?您便是在梦里,也想着要效仿皇祖父和父皇、做这天下的明君呢!” 朕不由摸了摸鼻子。这话不能算错,毕竟朕不能说是梦告诉朕朕会成为这天下的明君。 阿姊看朕不说话,又接着絮叨:“谁也不敢说陛下您这样不对。毕竟,有这样的志向,对天下百姓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可是,陛下啊,您哪里都好,就是太清心寡欲了。” 朝中十一二月确实没什么活儿要干,朕看她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消停的趋势,只能硬着头皮洗耳恭听。 “您看您,从小性子就沉静。我记得有一年寒食,宫人们在窗外斗鸡斗蟋蟀得起劲,您坐在窗边背论语,硬是能当做看不见也听不见。” 朕忍不住插嘴:“斗鸡斗蟋蟀又没什么好玩的。” “我还没说完呢!”阿姊瞪了朕一眼,继续道:“还有一年母后诞辰,父皇为了讨母后欢心,特意叫了个民间最好的百戏班子助兴。他们进宫搭台那天,比您大的顺王、建王都跑去看热闹了,结果您呢?说自己身子困乏、懒得动弹,实际上却悄摸摸地在校场练箭!” “咱们不是说好不提这事了吗……”朕试图挣扎。要不是阿姊私底下和父皇一样尚武,朕的小动作应该不会被任何人发现才是。 阿姊又瞪了朕一眼。“这会儿又没外人,怎么就不能提了?”她颇有点没好气,但仍旧没完:“宫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要玩什么都是有的,然而我就没见陛下您曾对什么事情起玩心。不喜歌舞,不看杂技,角力和击球勉强看看,投壶稍好点,最喜欢的居然是围棋!您自己说说,您摸棋子时才几岁呀?别人都说是您性子闷、不合群,但叫阿姊来看,叫韬光养晦才对!” 这话可不能再说下去了。“朕那时有什么可韬光养晦的?”朕开始闭眼瞎扯,“朕就是不喜欢那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 “行吧,就当陛下您说得对。”阿姊自然想不到朕确实是在韬光养晦,轻易转了话题,“可阿姊还要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这天底下的男人,哪个不想要女人的?” 这话也不算错。毕竟阿姊曾在军营里待过,而那些兵士见到女人估计就和饿狼见到吃食一样眼放绿光,用“想要”来形容都算是轻的。 可她就差把那句男人都受不了的激将挂嘴边了,朕当然得为自己辩解一下。“朕和天底下的男人能一样吗?他们娶夫人回去,往屋里一放就完事了;可朕呢?朕娶之前要考虑她们的家世外戚,娶之后要想着她们的敕封开销。别的都还好说,朕操心一些便是;可多年征战,户部就那么点钱,朕还指望着先用在刀刃上呢!” “……户部没钱?”阿姊顿时懵了。 “花钱的地方海了去了。不如阿姊你去问问张尚书?朕看他恨不能把钱都掏出来修坝。”一提到张继,朕就有点无可奈何的没好气。 “花钱的地方再多,也不能短了陛下您的开销啊?”阿姊一反应过来就说,“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怎么就不知道替陛下您考虑考虑呢?” 朕一听,就知道阿姊已经被朕绕到觳中了。“这万里江山,大都是父皇打下的,功劳不可谓不高。可天下平定没几年,又和匈奴打了三年,一切都是百废待兴。既如此,朕怎么能把一己私欲摆在天下百姓之前?自当先做表率,臣民们才会心悦诚服。” 阿姊一心尚武,对圣人之言毫无兴趣。故而论起大道理,她只能被朕说得一愣一愣的。“……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朕肯定,继续添油加醋,“为君之道,向来要以天下为先。若是父皇在天之灵有知,必然也是赞同的。” 听到朕把父皇都搬了出来,阿姊终于放弃了。“我早该知道,我总是说不过陛下您的。”她颇有点悻悻然。 听出她的松动,朕赶忙趁热打铁:“ - 分卷阅读30 朕保证,只要时机一到,朕自会张罗此事。” 阿姊彻底没话说了,只得起身告辞。朕终于能松口气,径直往榻上一歪。刚才的理由找得甚为冠冕堂皇,至少能得个年清静;至于年之后……到时候再说罢! 就在朕思来想去的当儿,刘瑾禀告说谢相求见。虽然朕仍有点残余的心烦,但还是准了。 谢镜愚来自然有正事。只不过是很寻常普通的正事,用不了多少工夫就能做完。朕瞧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儿,好心替他先提了话头:“长公主刚刚从朕这儿出去,你路上碰见了吗?” 谢镜愚点了点头。“臣瞧着,长公主殿下似乎不很高兴。”他说得很是小心。 “她又来劝朕充实后宫,”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同时用眼角余光瞄他,“但被朕驳回去了,确实该不高兴。” 谢镜愚好像有些惊讶。“陛下,您……这是为何?” 这和朕期望中的欣喜反应天差地别。“你真的要问朕吗?”朕无奈反问,颇有一种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忧伤错觉。 谢镜愚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他面上惊讶之色慢慢褪去,又变成朕曾见过的柔软表情。“刚刚下朝后,魏王殿下又邀臣去他府上一叙。” 后头的话确实不必说,毕竟谢镜愚在这儿和朕说话就已经暗示了他的拒绝。 但是,又? 朕心中一动。雍蒙之前果然已经碰壁了啊……“这你和朕报备什么?魏王难道如狼似虎,能把你吃了?” 闻言,谢镜愚也不恼。“魏王殿下自是不吃人。臣只是……”他微微一笑,满室忽如春桃初绽,“但愿臣心如君心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臣想贪心,又不敢太贪心。 第23章 不久,雍显和雍无咎选了个良辰吉日,大摆谢宴。除了朕和诸位亲王,还请了朝中所有三品以上的大员。因为宴席设在他们之中的任一王府都显得有所偏颇,在外举办又不那么够档次,皇姑听闻,便主动借了她的大长公主府做场地。 父皇就剩这么一个姊妹,自然荣宠有加,汝南大长公主府是全兴京除了皇宫外最气派的建筑实不稀奇。许久未幸如朕,进门后都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皇姑信佛,常年茹素,修身养性多年,愈发显得慈眉善目。驸马云如在任宗正卿,也是个好脾气的人。雍显、雍无咎各自封王成家,作为长辈,他们自然是愿意看到的。朕之前还有些担心,毕竟阿姊催得紧;但他俩绝口不提朕的后宫,只说了些兄弟友爱、合力兴邦之类的例行套话。 这可真是谢天谢地。只要他们俩没意见,就算阿姊再着急也没办法——宗族里没人帮她说话,朝臣又更听朕的。 朕彻底放下了心,不免愉悦。这种变化可能同时体现在了气场上,宴席诸人也胆大起来。 酒过三巡,雍至便道:“今日难得陛下亲临,在座诸位又乃国之栋梁。盛会难逢,光是坐着喝酒饮宴,岂非可惜?”他故作扼腕之态,“小王斗胆提议,不若咱们来点花样助兴?” 皇姑不参加这种酒肉宴席,他这个提议就是对主位上的朕说的。酒席花样无非那几个,大家又都自持身份,朕谅他也想不出太猎奇的玩法。“朕以为顺王此言甚佳,诸位以为如何?” 问是这么问,但显然不会有人上赶着给朕扫兴,自然是一致同意。至于玩什么…… “投壶如何?”雍至又提议。 朕瞧他和建王雍桓都一幅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样子,不由暗乐。 就如同阿姊说的,朕自小在外人眼里很是沉闷,每逢大宴能避则避,避不过的也常常早退。朕早前是九皇子,顶上还有个光芒万丈的太子哥哥,一点也不惹人注意。他们八成是终于想起来,朕还从没被人灌过酒。 黄醅下肚,昏沉无力;朕不喜欢那种感觉,故而从不喝多。酒量尔尔,自不敢夸海口说肯定不会让他们得逞。但要是比投壶,那就由不得他们了…… “听起来不错。”朕即刻就准了。 于是雍至唤人端上投壶和竹矢。竹矢约莫手指宽,上有精细雕花;黑漆投壶肚大口小,两侧各有个和壶口等大的圆耳。约定每人每轮投八次,投中多的为胜,投中最少的三人喝酒。 第一轮从雍显开始。他起手颇是熟练,看得出没少玩。最后投中了六根,他抚掌笑道:“一般一般,但约莫也用不着被罚酒了!” 他的估计还挺正确。接下来十数人,除了谢镜愚箭箭都中,大都是五六之数。谢镜愚投完是王若钧,王若钧之后便转到朕了。 仆从把投壶摆在朕的桌前时,雍蒙笑道:“臣等今日何其有幸,能见识陛下亲手投壶。想必陛下一定能叫臣等大开眼界。” 鉴于在座诸人已经或多或少地伸长了脖子,他第一句话确实无错。但说到大开眼界…… 朕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一眼。雍蒙应该没见过朕射箭吧?“那朕可要承魏王吉言了。” 投壶就在桌前五步远。对朕而言,这是个闭着眼睛都能全中的距离。一、二、三……场上变得愈来愈静默,连口大气都没人出。等第八支竹矢入壶时,满堂都是喝彩之声。 “全壶!陛下全壶了!” “陛下神射!臣等望尘莫及!” 这些都是实话,但朕口头上还是要客气一下的。“这才第一轮,估计是朕运气好。” 在朕之后轮到的雍至雍桓也是五六之数;等到雍蒙,又是个全壶。 才一轮就出了三个全壶,其余人等尽皆目瞪口呆。 “太简单了,实在是太简单了!”因为平手太多、没人喝酒,雍至甚是愤愤不平,“再来!这次比贯耳!” 所谓贯耳,就是要把竹矢分别投入投壶的两只圆耳中。瞄准的位置来回变动,是更难一点。故而,从雍无咎开始的第二轮,众人投中的平均之数便从五六变成了三四。然而,依然是三个全壶,依然是朕三个人。 这下,连雍桓也按捺不住了。“魏王素来爱与客燕饮、讲论才艺,射礼出众很是当然。谢相家学渊源,又曾在军中历练多年,准头极佳也可想而知。可陛下您素来不好饮宴、也从未打仗,如何能百发百中?” 自然是凭朕自小苦练了……朕微微一笑,不欲多言。“司射何在?刚刚是谁投得最少?” 雍至就在投得最少的那三人中。被罚了三杯酒,他气得就差吹胡子瞪眼了。“这样真的不行,”他说,颇为痛心疾首的样子,“俗话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好酒不能只让臣喝呀!” 这话已经说得再明白不过,诸位大臣纷纷交换目光,一脸谨慎小心。要让朕被罚酒,一般人确实不敢。 最后,还是雍蒙帮了雍至:“陛下,两轮下来都难分轩轾,臣不 - 分卷阅读31 免也要起好胜之心。既如此,臣以为,第三轮可以换骁箭。” 所谓骁箭,是将投壶中的豆类倒出,这样竹矢入壶后便会弹跳出来。若是力道恰当,人可以轻易抓住竹矢再投。如此往返来回,多者为胜。 “看来魏王技痒,忍不住要和朕及谢凤阁一比高下了。”朕笑眯眯道,“谢凤阁,第三轮就朕、你、魏王来比,你意下如何?” “陛下觉可,臣自也可。”谢镜愚朗声答,一点也没犹豫。 闻言,雍蒙盯了他一眼。他面上挂着他惯常的微笑,但朕总觉着哪里不对——谢镜愚应朕应得这么快,雍蒙会不会联想到自己总被拒绝? 很快,第三轮开始了。雍蒙提了骁箭的提议,自然第一个上。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有备而来。一般丢七八个来回已经足够立于不败之地,他愣是丢了五十八个。 这功夫,别说在这次宴席上,放眼全兴京,怕是也没几个能比得过的。竹矢最后落地时,全场轰动。 “魏王这一手实在漂亮,”朕在喝彩的余韵里称赞他,“这酒朕怕是喝定了。” 雍蒙朝朕遥一拱手。“陛下谬赞。”他依旧微笑,“陛下和谢相都还未一展身手,臣不敢自居头名。” 话是这么说,但朕已然听出了其中的自信笃定。五十八个确实不少,朕刚刚小看他了…… “臣大胆自请第二。”谢镜愚恭声道。 这倒是有点稀奇。说是自请,内里意思却是一定要第二个上…… 朕不由看了谢镜愚一眼,他也正看着朕。两人目光甫一对上,朕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了——雍蒙是个劲敌,他打算先在前头给朕垫底;毕竟,万一朕的竹矢来回比雍蒙少,他再丢得比朕少,那偏向就太明显了。 朕可是神射,难道你觉得朕一定会输? 这会儿不能说话,朕只能尝试用眼神表达这样的意思。 但谢镜愚完全不为所动。朕估摸着他还是老样子,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奉做真理,只能松口:“准了。” 朕早前就知道,谢镜愚做事滴水不漏。这次要造假,他也做得很是逼真——先是很稳,而后手一晃,赶紧纠正;隔不多久再一晃,再纠正;最后竹矢偏离壶口时,众人一片惋惜声,他自己也似乎很惋惜的样子…… 这演戏功夫,实在了得。 要不是朕比以前更了解他,绝对看不出他是故意的。毕竟他已经扔了二十个来回,远超普通人的优秀。确实,要朕来二十个可谓简单;只不过,谢镜愚为了替朕挡酒宁愿只扔这个数,朕难道会让他的苦心付诸流水吗? 看着重新移到面前的黑漆投壶,朕凝心静气,拈起一根竹矢。 “一、二、三……” “二十二、二十三……” “五十二、五十三……” “九十二、九十三……” 刚开始,有人小声地数数;朕越丢越多,数的人也越来越多;等到最后,数数声已经完全盖过了竹矢入壶的声响,简直像恨不得自己就是掌控竹矢的人。 “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七啊!” “陛下的手法可谓是真正的出神入化!” “陛下英明,臣等拍马也及不上!” 谢镜愚二话不说,就把三杯酒喝了。雍至见他如此爽快,震惊之余还不忘调侃:“谢相即便输了,也输得很高兴啊?” “臣输了,然而陛下赢了。两厢比较,自然还是陛下之事更重要。” 这个人…… 朕心中微动,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得雍蒙道:“陛下的投壶功夫才是真正的炉火纯青,臣甘拜下风,愿自罚三杯以敬陛下。” 没等谁阻止,雍蒙的三杯酒就下了肚。他如此爽快,自又是一片叫好声。 朕就在这种叫好声里生了点疑虑。怎么感觉朕这个四哥在和朕唱对台戏呢?还是和谢镜愚有关的对台戏? 作者有话要说: 雍蒙:你俩太过分了,不就是三杯酒吗? 陛下&谢相:谁让你先挑衅朕/陛下╮( ̄▽ ̄”)╭ 第24章 左右冬歇, 闲来无事,朕回宫后便命人暗中查访了一番。 但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雍蒙风流蕴藉、人见人爱, 朕从没听过他的什么不是。他唯一的爱好, 就如雍桓所说,素来爱与客燕饮、讲论才艺。据说魏王府的寻常摆设品味都高雅至极,引得诸位宾客流连不去。 可能像朕一样对此没有兴趣的人才是少数。风花雪月之事, 听着很是文雅渊博,实则如同空中楼阁一般。不能变作国富民强的功夫,朕自是懒得花。 如此说来,阿姊说朕清心寡欲实在有失偏颇。朕不是没有想要的东西,而是只想要某些特定的东西而已。比如说四海升平, 再比如说…… 朕又想到谢镜愚。谢氏的家学渊源世人皆知,如今就剩他一个, 雍蒙千方百计想要结交实属正常。但谢镜愚避他如猛虎, 雍蒙无从下手,说不好还会来找朕。 那种古怪感觉又浮现在朕心头。雍蒙客气,谢镜愚也跟着客气;谢镜愚喝了那三杯酒,雍蒙也自罚三杯…… 朕说不出里头哪里不对, 但就是觉得古怪。 难不成雍蒙只是犯了收集癖?全天下的文人墨客都卖他面子,奈何作为鸿儒之后的谢镜愚偏不,雍蒙便和他杠上了? 总不能是雍蒙看上谢镜愚了吧?不早不晚的,偏在这个时候?而且也从没听说朕的四哥对男人有兴趣……魏王妃和她女儿几乎没人注意, 但也不是不存在啊? 朕思来想去,还是一头雾水。看来还是找机会问问谢镜愚罢…… 年后谢镜愚便要正式调任尚书丞, 故而别人闲暇,他还要预先拜访尚书右仆射王若钧以及六部尚书。十二月正是官员互相走动的好时机,朕不愿意横插其中。 但皇帝想在正月的一大堆节日到来前私底下见见现任中书令兼未来的尚书丞,办法还是有的—— 赐除夕宴。 元日乃一年之始,按例举行大朝会。外地官吏要拜表入贺,共议时令政事;边境诸族酋豪也纷纷入朝共庆,隆重程度更甚冬至。赴早朝时点亮的灯火都能把兴京城照亮,阵容浩大可见一斑。 至于朕要做的,就是给诸位近臣一个恩典,让他们除夕便进宫通宵饮宴,第二日随朕一同去上朝。 前三年朕几乎没赐过宴,今年本就该补回来。唯一的问题是,朕依旧得叫上包括雍蒙在内的诸位亲王;但若是顺利,问题会变成突破口也不一定。 朕向来不惧在两难局面中做出选择,甚至还有些巴不得。尽早发现总比养虎为患好,不是么? 除夕很快就到了。 因为过年,宫女内侍们比平时忙得多。彻底扫除,准备宴饮,敬神除傩……夜里下 - 分卷阅读32 过一场薄雪,因着人来人往,还没彻底天亮就被踩没了。 朕无事可做,便让刘瑾在庭前梅树下设好桌案,上置笔墨纸砚,朕自临帖。宫中所藏名家真迹甚众,朕随手挑了份名气最大的。不过,对朕而言,要紧的不是字多好看,而是全神贯注。 等刘瑾提醒该用午膳时,朕已将兰亭帖临了十数遍,额上微微发汗。刘瑾生怕朕着凉,坚持得先换中衣。然而,在他为朕系上玉钩的时候,朕仿佛看见了另一人的影子,还有那个仿佛极其满意的笑容。 给朕挂个玉佩而已,他到底高兴什么?朕忍不住纳闷。 刘瑾给朕整理好衣物,而后上下看了看,突然有点发怔。“陛下近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好事?” ……是吗? 朕没忍住摸了摸脸侧。“你能看出来?” 刘瑾闻言,立即变得小心谨慎。“老奴不敢妄测圣意,老奴只愿陛下心想事成。” 这么快就被吓住了,朕的君威有这么重?“没事,朕随口一问。”朕颇为无趣地摆手,又想到一件事,“今日赴宴的诸位爱卿什么时辰进宫?” “回陛下,按惯例在未时和申时之间。”刘瑾赶忙道,“您午后还可稍作休憩。” 要通宵守岁,确实得先补足觉。朕又问了问烟火爆竹之类的安排,便用膳安置了。 这一觉甚是神清气爽。 申时一刻,朕换好冕服,自承庆殿去两仪殿。诸臣都到了,同样身着最正式的朝服,恭谨地垂手立在大殿两侧。 虽说朕醉翁之意不在酒,但除夕赐宴,感谢诸位今年的辛苦工作、还望明年再接再厉之类的客套话还是要说的。最后,朕按惯例祝了众人健康长寿,再喝一杯柏叶酒,便轮到他们说客套话了。 朕素来不喜长篇大论,故而诸臣也学了乖,控制自己的祝词不要太长。即便如此,殿上数十人,轮一圈下来也要半个多时辰。朕实在有点不耐烦,但不好表现在脸上,只能挨个儿打量底下。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容,毕竟被赐宴是一种无上荣宠。剩下的个别人,倒也不是不笑,只是好似心不在焉—— 比如说谢镜愚。他坐在那儿,看着不动如钟,眼皮却在微微颤着,像在极力压抑什么。 比如说雍蒙。便是盘坐也不能掩盖他的潇洒风姿;更别提他还拈着一杯酒,要喝不喝的模样,一双含笑的桃花眼直往对面扫。 ——没错,他对面就是谢镜愚。 朕觉得这真是越来越古怪了。雍蒙这么明目张胆地盯人,谢镜愚不可能不发现,便故意垂着眼睛装没看见。避免对视确实是规避尴尬的好办法,但雍蒙此举为何? 就在朕犯嘀咕的时候,雍蒙突然回转视线,落到朕身上,继而一笑,遥遥举杯。 如果雍蒙是个女人,这个笑容绝对称得上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然而他是男人,还是朕四哥,所以朕镇定地回以举杯,表示朕看见了。但在心里,朕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厉害—— 雍蒙明知道他这样做会引起朕的怀疑,但他还是要做…… 他到底想干什么? 到目前为止,此事不仅无解,还愈发扑朔迷离,以致于朕觉得宴席上的山珍海味都不那么可口了。宴至中途,朕找了个借口退席,径直到边上千秋殿的南阁里消食。 过不了多久,刘瑾轻声来报,说谢相有事求见。 总算不笨……朕心中轻哼,开口准了。刘瑾之前见朕有倦怠之意,已经稍稍避远;这会儿估计觉着谢镜愚宴间还要跟过来必然是有不为人所知的秘事,故而把人带进来后便麻溜退下了。 确实有不为人所知的事,但不是刘瑾想的那几种而已。 “谢凤阁有何事?”朕倚在塌边,明知故问。 谢镜愚并没被难住。“臣见陛下离席,恐陛下身觉不适,便跟着陛下出来了。”他这么说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朕的脸。 被他这么看着,朕下意识地碰了碰脸颊。是有点热……除夕的酒避无可避,喝了不少。“无妨,”朕摆了摆手,“一会儿朕喝过解酒汤再回去。” 谢镜愚依旧盯着朕。“殿上人多,臣也想在陛下这里透透气。” 他这么一说,朕又想起了雍蒙的灼灼注视。“朕上次好像说错了。魏王确实可能如狼似虎,但只对谢凤阁你。” 闻言,谢镜愚眉心蹙起一瞬,不很赞同的模样。“陛下玩笑了。臣以为,魏王殿下不过是一时起了玩心。” 这回答颇有深意,朕不由挑眉。“此言何解?” 谢镜愚思考了下措辞。“像是孩童看到什么有趣的玩意,便想着弄到手。但真到手以后,要么发现不是自己想要的,要么轻易厌倦……” “总言而之,都是被丢弃的下场,怪不得谢凤阁要敬而远之。”朕替他总结,已经在憋笑了,“朕只是没想到,谢凤阁对自己竟如此没信心。” 谢镜愚顿时变得无可奈何起来。“陛下。”他稍稍重了音调。 “上巳节,曲水桥,嗯?”朕斜眼看他,故意拖长声音。 谢镜愚愈发无可奈何了。“陛下,百姓看不破那些虚名,难道您也不能吗?” “只有你自己觉得那是虚名罢?” 被朕接连揶揄,谢镜愚终究忍不住,上前一步。“陛下,”他几乎是咬着字说话了,“不论是魏王殿下,还是兴京百姓,都无法左右臣,全因臣已心有所系。” 朕眨了眨眼睛。“谢凤阁心系何人?说出来,朕给你赐婚便是。” “陛……”谢镜愚睁大眼,刚想反驳,却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躯连着声音都震动起来,满是不可置信。“陛下……?” 他这种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反应不免让朕怀疑朕平日苛待他。最近朕什么也没干吧?还好心少召见他几次、让他有空走访同僚呢! “怎么,你还是不要?”朕可是逾时不候啊! 谢镜愚张了张嘴,却没立刻吭声。而后,他又试探性地朝朕的方向走了两步,过分惊喜加之举棋不定:“陛下,您今日……喝了多少?” 怎么着,他还以为朕喝多了不清醒才许他? 一而再再而三,朕着实丧失了耐心。“闭嘴,过来。” 约莫是朕的君威又开始发挥作用,谢镜愚老实照做了。然而他很紧张,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连跪都忘了。 好在朕这会儿懒得和他计较。“弯腰。” 谢镜愚犹豫了一下,慢慢倾身。凑近了,朕便看清,他向来澄澈的眼里此时已燃起星点火光,明亮灼热;呼吸也是急促炽烈的。 都这样了还问朕有没有喝多…… 既然你这么能忍,干脆憋死你算了! 朕忍不住腹诽,手却像背叛意志般的抚上他的脸。掌下皮肤带着似曾相识的蓬勃 - 分卷阅读33 热度,唤醒了朕对上一次亲密接触的隐约记忆。 朕闭上眼睛,亲了亲那张薄唇。上面残存着柏叶酒的香气,其他好像也没什么……朕往后退开一点,复又打量他近在咫尺的脸—— 嗯,确实挺好看的。 “……陛下?”谢镜愚慢慢开口,声音暗哑。 朕不免为他的这种变化感到心惊。而后朕又发现,朕后退他便跟上,这会儿的姿势已经非常像他覆在朕身上了。换别人朕一定要治他一个大不敬,但…… “朕……” “臣……” “陛下,醒酒汤熬好了,您要趁热喝吗?” 刘瑾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刚刚那点旖旎气氛顿时荡然无存。谢镜愚即刻退回他原先的位置,而朕慢慢坐正身体,暗骂刘瑾太会挑点。“送进来。” 两碗醒酒汤很快被摆在桌上,朕和谢镜愚大眼瞪小眼。 刘瑾一向不很敏感,此时也察觉到了不对,急忙告退。可有些时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朕轻咳一声,端起其中一碗,一饮而尽。“你也喝了,一会儿陪朕出去清醒清醒。” 谢镜愚面上极快地闪过失望,但还是应了下来。 外头夜很深,估摸着已近子时。炮竹声越过宫墙,一阵远一阵近,想来城中彻夜未眠的人也不少。 “建康城里的除夕,是否也和兴京一样?”朕问,自己都不知道为何会想到这个。 谢镜愚显然也没料到朕的突发奇想,微微一怔。“除夕之日,驱除群厉,彻夜守岁,各地都是差不多的。” “是么?” 谢镜愚很快领会了朕的言外之意。“惠帝自也赐除夕宴。然而臣彼时年少,并未有此荣宠。臣的祖父倒是够格,然而惠帝不愿见他,因此……”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朕早已听闻谢老爷子的诸多事迹,完全能想象他被排除在除夕赐宴外的反应。便是涵养再好,也架不住会被昏君气死。另外,长辈心情不虞,作为家中小辈,谢镜愚的除夕怕是过得战战兢兢。“那看来是朕不该提起了。” 谢镜愚摇了摇头。“无妨,都是过去之事了。”他顿了顿,又道:“其实,臣委实比臣的祖父幸运许多。” 朕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这拐弯抹角的,就不能直白点夸朕吗?“自你跟随父皇,也许多年了。从那时到如今,你觉着哪地的除夕最为难忘?” 谢镜愚的神情像是想知道朕为何有此一问,但他最后忍住了。“应当是在受降城。” 朕记得这个。打下建康后,原属南吴的州府纷纷归顺,父皇顺利一统大江南北。匈奴错误估计了战情,以为可以趁本朝精锐在南地的时候捞点好处,结果被父皇率军奇袭,大败后便是在受降城办的献俘仪。 轻骑相逐,雪满弓刀,光是想象就令人心驰神往。“受降城是何种情形?”朕忍不住追问。 “边镇之地,自是没有爆竹,连灯烛也少。大伙儿便点燃篝火,痛饮浊酒。戍歌连夜不息,外族闻而远遁。” 话语简单,但足够想象。朕静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朕也想去。” 谢镜愚闻言,不很意外。“臣……” “——砰!” 遽然升起的焰火打断了他的话。朕抬起头,望着那一大朵璀璨的光。它们很快落了下去,而后是第二朵、第三朵…… 是宫人放的第一轮烟火,子时到了。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点点莹白沾染在缁色冕服上,甚是显眼。 “陛下,雪下大了,回去罢。” 朕应了声好,心想两仪殿里的臣子们估计已经等急了。可朕甫一转身,原本立在身后的人就贴上前来—— 是个吻。 他毫无章法,然而急切又用力。朕被那种突如其来的力道弄得脚下一退,他即刻紧跟向前,吻得更重。察觉后背已经挨上了廊柱,朕正想斥他一句大胆,却全数被他不管不顾地吞了下去。 肌肤相亲,耳鬓厮磨。有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也被焰火的动静彻底掩盖了。 雪还在下,夜更幽深,朕却无端端生出一团心火。它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只烧得朕躁热不安。朕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放它。 “……陛下?” 像是觉察到什么,谢镜愚停了下来。可他仍然紧挨着朕,一手在朕脑后,不知是想给朕垫着还是想压向他,亦或者二者都有。 那股无措的焦灼感愈发明显,于是朕明白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而自朕过分在意谢镜愚起,这一天便注定会到来。 朕微微侧头,几乎凶狠地吻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晚点应该还有更新~ 第25章 到了如此地步, 接下来的宴饮和大朝会,朕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朕出神时面上依旧无甚变化, 加之礼仪繁琐但是固定, 还是顺利地捱了过去。 初三是新年的第一日常朝。开始时照旧免不了几句场面话,而后朕便命刘瑾宣读新的调令。其中,最主要的自然是谢镜愚从中丞:虽然品秩比中书令稍低, 然而尚书省是公认的实权部门,朕的重用态度可见一斑。 此举和之前调他到中书省的举动完全相反,许多大臣都一头雾水,只差把“陛下您到底在想什么”写脸上了。不过,朕已经提前和王若钧打过招呼, 剩下是谢镜愚自己的事情——要是他处理不好,朕也不会提拔他。 再来说说尚书丞。这个位置上接尚书仆射, 下对六部, 实质上是个中转。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难点在于平衡协调多方,好处则在能迅速掌握六部职责,而且最合适的升职方向是尚令。 想要平步青云, 只在顷刻之间。 这已经不是一般人能担当的职位了;每个皇帝都只会派上自己绝对信任的官员。 地位如此重要,可想而知的是,见到皇帝的机会绝对不少。然而,既然是中转, 光靠自己显然不能成事。不管是陪仆射、侍中等在议事堂议事,还是协调六部分工合作, 都需要和他人一起面圣—— 在一大堆官员的眼皮子底下,根本就没有暗度陈仓的余地。 朕有那么一丁点不高兴。之所以是一丁点,是因为朕知道,谢镜愚肯定也知道,这才是对他和朕都好的方式。 办公室恋情要不得,后人诚不欺朕。 虽然朕如此想,但也只是想想。因为朕还没开始真正发愁,阿姊已经先替朕愁上了。 “尚书丞?陛下为何……”阿姊还没沾座,听到这消息,立刻有点激动。 朕示意她稍安勿躁。“先坐下罢。”朕早知道她会有这种反应;要不是上次后宫之事朕已经令阿姊不虞,这会儿也用不着上赶着请她进宫、再亲自告诉她康王的事。 - 分卷阅读34 阿姊乍一听康王被擒,差点跳将起来。等再听到他已死,那口气才松了松。“去年之事?半年了,外头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 朕摆了摆手。“都过去多久了?现在再翻出来,不过是给有心之人做文章。” 阿姊又想了想,冷静下来。“陛下说的极是,保不准有遗老遗少打着康王的名号死灰复燃。如今他确已死,外人又不知晓,咱们便多了一道底牌。” 朕也这么想。太早亮出自己的全部实力不是明智之举,朕从小便知道。 “所以陛下提了谢相……”阿姊又道,开始变得若有所思,“照陛下的说法,康王正是因为想寻求他的支持才露了马脚?” 朕又点了点头。 阿姊望着朕,眉头一点一点蹙起来。“那陛下又如何确认谢相并无反意?即便不提南吴谢氏均是有名的忠君之士,他全家自饮鸩酒,多多少少与咱们有关。他便不恨么?”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朕当然听过这句话,朕也疑心过很长时间。这时候,朕大可以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这能说服朕,却不见得能说服所有人。“这话怕是只有父皇才能答了。” “倒也是……”阿姊不自觉地咬着嘴唇,“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为何父皇当时留下他。即便他再如何能干,也总归是个祸患……” 朕忽而不想听她说下去了。“阿姊未免多虑,这天下终究还是朕的。” 阿姊一怔,反应过来后歉然一笑。“确实是阿姊想太多了。既然陛下有此安排,那定然已有后招。阿姊等着看便是。” 她说得自然,朕却一愣。 后招? 阿姊是懂朕的。朕做事向来三思而后行,必胜的招数压在最后是常事。然而,说在此事中有后招…… 连什么是必胜都不知道,又如何安排后招? 常年都把大小诸事掌控于手,朕却头一回感到了茫然。 这日下午还安排了几位调任官员的谒见。说是谒见,其实就是朕稍稍说几句让他们在新岗位上努力工作的特别愉悦。由于较往年明显反常,王若钧还担心有什么别的事,又旁敲侧击了一番。在得知朕就是普通的赐宴之后,他满意地回他自己的位置去了。 谢镜愚跟在王若钧身后,按例要一起退下,但朕叫住了他。“今日要比什么,谢相可知道?”朕已经叫惯了他凤阁,如今改成和他人一样的称呼,不习惯之余还有点不爽。 “以梅和雪为题,赋诗助兴。”谢镜愚答得很规矩,然而眼睛里写满了纳闷。他素来知道朕务实,突然主动搞什么赛诗肯定别有所图。 朕看他这模样,再联想到周不比,忍不住想要发笑。 - 分卷阅读35 “谢相可能还不知道,朕新得的中书舍人可是个直性子。他竟和朕说,没和谢相你比过的东西,说不好是他强还是你强。” “确实如此。” 周不比的话严格说来相当客观,然而谢镜愚也点头同意就不好玩了。“怎么,今日魏王不在,谢相还没必胜的信心?这可就说不过去了啊。” 谢镜愚没有接朕这句高下,有人说魏王殿下多次相邀、谢相都不敢应,怕是徒有虚名之辈。” 私议朝官,换别人可能很忌讳的事,到周不比这里,痛快得和竹筒倒豆子一样。另外,去年重阳时朕远在洛府,此类碎嘴确实传不到朕耳朵里。 朕一面心道留此人在身侧怕是大有用处,一面继续试探:“不过是底下的人多嘴多舌而已。” “倒也不是。那些人都不是朝中官员,臣并不相熟。想来他们并无诋毁谢相的理由,臣便信了。” 听到这里,朕觉得周不比还是太实诚了。一个人会不会说另一个人坏话可不是由他们是否有利益牵扯决定的;若是那些人心生妒忌,背地里这么说谢镜愚也很正常。“朕素来听闻魏王交游甚众,如今看来,却是良莠不齐。” 周不比赞同地点头,又补充:“魏王殿下礼贤下士,也确实不能全数顾及。” 一听就知道,周不比对雍蒙印象极好。然而,对雍蒙印象好的人远不止他一个,朕不以为忤。“若是他们对谢相有意见,实在该冲着朕来。”朕故意叹了口气。 “陛下此言何意?”周不比果然愣住了。 “要不是朕指着谢相做事,他何至忙得连个赴宴的时间都没有?竟然还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确实是朕的不是。” 周不比听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愈发羞愧。“是臣偏听妄信,令陛下徒增烦恼。”他随即跪了下来,“请陛下治罪。” “你何罪之有?话又不是你说的。” 周不比完全没起身的意思。“臣偏听偏信,自是失察。” 朕暗自叹了气。得,又来了个死心眼的。“这样吧,朕再问你几个问题。若是你答得好,朕就免了你的失察之罪。” “臣……谢过陛下恩典。” 他中间的可疑停顿像是要拒绝,但朕不在乎,只要他最后领情就行。“依你之见,魏王殿下与谢相的才情,孰分高下?” 周不比惊讶得抬起了头。“陛下问这个……?” 朕才不会告诉他,因为这个问题朕没答好,所以想要一个参考。虽然周不比的回答可能没什么参考价值……“你只要告诉朕答案。” 周不比眉头紧蹙,很是为难的样子。“臣以为……可能在伯仲之间。” 得,果然没参考价值,看来哄回谢镜愚只能指望朕自己了。“那你以为,魏王殿下多次邀请谢相,是否心中也想要一比高下?” 这个问题更难了,周不比愁得额间都显出了好几条纹路。“臣不知。”他最后说。“臣原也如此以为,但若魏王殿下心存相比之意,不该早就有了吗?” “嗯?”朕一时没反应过来。早就?什么早就? “臣听闻,谢相多次婉拒魏王殿下,都是去年之事。然而,谢相自建康城破后便追随太|祖皇帝左右,永和元年起,更是常住兴京。臣依稀记得,太|祖皇帝之所以改号永和,是因为天下已定,顺王、建王、魏王又均于那年封王纳妃,太|祖皇帝龙心甚悦,以为吉兆。如今已是清平五年,魏王殿下真要和谢相比的话,为何非得等到现在?” 在周不比说到“去年之事”的时候,朕就意识到朕到底漏了什么。朕以为雍蒙在谢镜愚那里碰软钉子是一直有的事情,却没想到只是最近。 如此说来,谢镜愚对雍蒙避如蛇蝎就更正常了,雍蒙这妥妥儿一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节奏啊!用明面上的官职升迁也解释不了,因为雍蒙从不以高低贵贱论交,更何况谢镜 - 分卷阅读36 愚在朕即位的时候就已经是正三品的吏部尚书! 若一定要说去年有什么变化,怕是只有朕把谢镜愚调到了经常空缺的中书令一职上。 中书令清贵华重,自谢安起,一直是文人墨客们心神往之的职位。雍蒙会注意也说得过去,但他是个一品亲王,中书令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他。而且,如果他真对中书令有兴趣,那也该连带关注中书舍人之类…… 他并没有。 他仅仅关注朕让谢镜愚当中书令这件事本身。 所以谢镜愚觉得雍蒙只是起了玩心。因为雍蒙很可能并不是关注他,也不是关注中书令,而是关注朕。 朕又想起朕说魏王恐怕只针对你时谢镜愚不甚赞同的模样。作为当事人,他比朕更清楚雍蒙的前后态度变化,怕是早就有所察觉了吧? 至于谢镜愚为什么不说…… 朕能猜出原因。其一,雍蒙贵为魏王,由他提起便像离间;其二,他也不知道雍蒙在打什么主意。 想到这儿,朕不由努力回忆了下朕和朕这个四哥的交情。 父皇的几个儿子里,太子哥哥是嫡长子,之后是小两岁的雍至、雍桓和雍蒙,而后则是再小两岁的雍孚。因为年纪相仿,母妃品级也相差不大,故而他们互相熟悉。 雍显、雍无咎和朕比他们小太多,基本就没同进同出的机会。另外,虽然理论上太子哥哥可以带着朕和他们一起,但朕总怕不意之间泄露有关梦境的惊天秘密,谁都不敢走太近。 如果一定要在皇子中评个风云人物,头名显然是带着储君光环的太子哥哥,雍蒙则因出众的相貌才华紧随其后。至于朕…… 朕的皇子生活普普通通、平平淡淡,完全地乏善可陈,估计就是吊车尾的命。等朕成了新太子,确实不吊车尾了,储君光环也有了;然而雍至、雍桓、雍蒙、雍孚都早已封王出宫,基本没有碰面机会。 所以,雍蒙会注意朕,岂不是活见鬼吗? 朕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更不指望周不比替朕想明白了。他退下时颇为松了口气,而朕继续冥思苦想了一刻钟,仍旧不得其门而入—— 难道时隔多年,朕这个四哥突然想做皇帝了? 不能吧……杨昭容背后可没什么牛逼外戚,雍蒙爱结交的又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反?皮这一下,然后被朕当成案板上的鱼肉切掉吗? 总结一个字,懵。 好在朕从不钻牛角尖。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暂时搁置,左右雍蒙翻不出什么大浪来。至于其他的事…… 怎么把吃醋的下属哄回来,给他放满满一条曲水河的花灯行吗?如果不够,加一整个曲江池如何?要是还不够……兴京城大列炬火、光烛天地也是可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有钱,任性。 第27章 满城点花灯什么的, 朕就是随便想想。 本来吧,临近的上元节就是放灯观灯的日子, 前后三夜都没有宵禁。有道是“千门开锁万灯明”“山光水焰百千层”, 就算朕不点,黎民百姓也会自发点上的。 再者说了,即便不提烽火戏诸侯的前车之鉴, 谢镜愚也不是褒姒。要是朕劳民伤财只为博他一笑,他非但不会高兴,恐怕还要做第一个谏朕的人。 连梦里都没有可供参考的君臣恋爱经验,愁。 思来想去,朕觉得, 可能还是要先见个面,单独的那种。 而说到制造机会, 朕确实可以找个理由, 在凌烟阁议事之后把谢镜愚留下来。然而谢镜愚新进尚书省,上下事务都要打点熟悉,忙得脚不沾地。朕不着痕迹地观察了几天,实在开不了口。 工作日不行、办公室不行, 就只剩下假日出宫一条了。上元将至,正是一条现成的借口。 刘瑾,不消说,还是很有意见的。但他那个尖细嗓音太有辨识度, 朕微服出宫时从不带他,全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祖缪朕倒是屡屡随身带着, 然而他根本没啥心眼——朕让他悄悄地给谢镜愚递个消息,他也只当朕特别欣赏谢镜愚这样的聪明人、暗地进行是怕其他大臣心生嫉妒,完全没想到别的地方去。 每到这种时候,朕就忍不住感慨,若是人人都如祖缪一般,事情就太好办了。 朕贵为天子,即便是微服私访,某些环节也不能少,更别提安保。故而,当朕抵达正对朱雀大街的花萼楼时,谢镜愚已经在预定的包厢里等着了。 “臣见过陛下。”他行礼道,依旧是挑不出差错的那种音调。 “起来罢。” 谢镜愚依言而起。朕再一挥手,其他人就都退了出去。 包间里头顿时变得很安静,只能听到别地儿传来的声响——外头锣鼓喧天,年轻女子齐声歌唱,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内里则是箫管弦音,朕进来时就看到几个舞女在跳新曲,细腰广袖,人见人怜。 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 朕是不是选错了约会地点?可花萼楼已经是兴京城里最好的酒楼了呀? 约了人却不知道怎么起话头实在太尴尬了,好在谢镜愚没让沉默延续太久。他率先开口道:“陛下,永济渠之事有眉目了。” 刚刚还在夸他的朕差点一个绝倒。若是想知道永济渠的进度,朕何必费神把你叫到这里来?以前没见你这么不解风情啊? 吐槽归吐槽,正事还是要听的。“郭化上折子了?他怎么说?”朕一面问,一面在榻上坐了下来。 “郭州牧的意思,修永济渠乃是利州利民的大事,自然是越快越好。但此时地里正等犁田,中和之后便要开始农忙了。故而,他打算先让人绘制沿线地图,拟定新渠的路线走向;等春种结束,再着人从旧渠开始修缮,再开挖新渠。” 流程很清楚,朕点了点头。“还有别的吗?” “郭州牧已经将旧渠地形勘绘下来了。”谢镜愚道,而后从身上摸出了一幅卷轴。 随身带地图,敢情你还真是来谈永济渠的啊?朕简直要气得没脾气了。“打开,朕瞧瞧。” 郭化早就有修缮永济渠的心,地图绘制得相当细致。从山势高低到淤塞情况再到周边田居,没有一个不标注得清清楚楚的。朕发现他还标了植被、土质、风向以及雨季时间,心道这可真是块做事的材料。“看得出郭州牧很是用心。” “工部张尚书也如此赞赏。臣还听闻,郭州牧亲自走访乡黎,招了不少民间能人,才能拿出这么一张图来。” 朕非常满意。“有郭化这样的州牧,蒲州百姓有福了。”顿了顿,朕又补充:“那就叫郭化放手去做,户部之类不用他操心。” “臣明白,臣本就当为郭州牧协调此事。” 朕嗯了一声,手托下巴,对着地图凝神思考。“ - 分卷阅读37 此事何时能够做完?” “那要看新渠的长短。若臣所料不错,前后约莫需要三年。” 朕再次点头,同时把目光从地图上转开,望向谢镜愚:“那依你所见,大运河何时才能通贯?” 这问题听起来简单,实际上却不然。运河连通河南、淮南、江南三道,延展开去后,西至兴京东至入海,堪称天下动脉。钱和人都是大问题,贸然开工又修不下去就更糟了。 谢镜愚面色慎重起来。“大运河穷尽人力物力,若求速成,免不了陷百姓于苦役,令天下思乱。然而,近年来,各地基本称得上风调雨顺,国库日渐充盈。且去年以来,边防军粮开销大幅缩减,余裕更为明显。臣估摸着,最早明年,运河之事便能正式提上日程,不致民怨沸腾,也不致半路断工。” 他担心的几个地方,都和朕想到了一处去。“最早明年?户部这几年的账你看过了?” “回陛下,臣确实看过了。”谢镜愚微一躬身,“陛下这几年厉行节俭,以身作则,宫中开销较太|祖皇帝在位时还少不少,臣等莫敢不效,盈余增长乃是必然。” 这笔账,朕不用算都知道。毕竟后宫无人,东宫也无人,全皇宫就朕一个主子,就算逢年过节都赐宴也花不过父皇。“那朕再问你,如果朕还想摆平西南和北边的麻烦,户部的钱该怎么安排才够用?” 谢镜愚本保持着一个恭敬的弯腰姿势,闻言猛地抬头。“西南和北边?”他口中惊诧,点漆般的眼里却极其明亮,“陛下是想……” “朕说想,”朕纠正他,“只是口头说说。”实际上,是必须要做! 谢镜愚明显领会了其下的含义,眸中愈亮。“臣明白。”他忽而跪下去,“陛下之所愿就是臣之所向,臣必定会为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朕很满意。君臣齐心,没什么干不成的。攘外安内是大事,急不得;一年两年做不完,十年二十年也要做。朕正想叫他起来,忽而又生出玩笑的心:“你动不动就死而后己,那你倒是说说,你死了朕找谁去?” 大概是朕的语气切换太快,谢镜愚一下子就无奈了。“陛下,您不能……”他抬起头,在看见朕的手时,一瞬怔愣。 此情此景特别像上次在鹳雀楼上的重演。朕玩味地盯着他,想知道这次他会怎么做。“谢相倒是说说看,朕不能什么?” “陛下,”谢镜愚一脸忍耐不住却又不得不勉力忍耐的样子,“您第一次做是无心,第二次就是故技重施了。恕臣直言,此举实在称不上高明。” 朕对他扬了扬眉毛。“就算朕不甚高明,你又能高明到几何?” 谢镜愚从朕的手看到朕的脸,再从朕的脸看回朕的手,颧骨处慢慢浮出了一丝不甚明显的红色。“不管陛下以后再这么做几次,”他低声回答,“臣也还是要乖乖跳下去的。” 跳下去?这是什么形容?难道朕在谢镜愚眼里是个坑吗? 这朕就不乐意了。眼见他就要吻上去,朕却猛地抽了手。 “陛下?”谢镜愚愣住。 “那谢相还是不跳比较好。”朕不爽极了,“万一摔了个三长两短,朕可赔不起。” 谢镜愚更愣了。等反应过来,他似乎有些哭笑不得。“陛下此言差矣。臣心甘情愿,又如何要陛下赔?” 但这话朕听着味道愈发不对。“你像是在说,朕确实是个坑?” 谢镜愚吓了一跳。“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赶忙解释,“臣只是觉得……”后面的话仿佛花了他很大的力气,“最近的日子就像是美梦一般。” 朕怀疑地打量他。美梦一般?当朕是瞎的吗?前几天还在吃醋,可今天赴朕的约也没看出兴奋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朕直截了当地问。 谢镜愚浑身一震。他抬头望着朕,眸光复杂;朕也盯着他,誓要找出原因所在—— 而后朕明白了。 朕是君,他是臣,他要担心的本来就比朕多。毕竟,如果朕反悔,如果事情泄露,错都会是他的。便是以上两件事都没发生,那朕也早晚要纳妃立后。虽说朕确实有个皇位要继承、确实需要一个太子,但他那时要如何自处?更何况,朕还知道朕会寿终正寝,他却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压力确实大了点……怪不得谢镜愚绝口不提人日之事,怕是已经在后悔了吧…… 朕有点生气,心中的某块地方却蓦而一软。这傻瓜,又自己憋着。“你和朕说实话,”朕指着自己的脸,“朕长得很像负心薄幸之人吗?” 谢镜愚真的被吓住了。“当然不!陛下您为何这么想?” 朕根本不搭理他。“那谢相是觉得自己是个负心薄幸之人了?” “臣当然也不是!”谢镜愚立刻反驳,满脸受到冒犯的样子,“便是臣大逆不道地喜欢陛下,那也只喜欢陛下一个!” 嗯,这话听起来就舒服多了……朕旋即起身,走到谢镜愚身前。“这不就行了吗?”朕弯腰,一手扶上他的肩膀,让两人双眼直视,“太久以后的事情,朕也不知道。然而朕至少能保证,只要朕心许你一日,便一日不会去找别人。” 手掌下的身躯开始细微地颤抖。“陛下刚刚说,陛下心许……” 因为太过激动,谢镜愚几乎口不成言,但朕简直没好气。若是朕不喜欢你,你以为你哪儿有机会把一个皇帝压在廊柱上亲?梦里这么做朕都能治你个目中无君好么?“这下行了?还不起来?” 说完之后朕便想直起身体,然而谢镜愚不知何时伸长手臂,抱住了朕的肩背。“你又怎么?”他力道极大,朕只得继续弯着身子说话。 “陛下……”谢镜愚低声唤,说话时带出的热气一阵阵地扑在朕耳侧。 朕不适应地往边上偏了偏,但没用,因为下一刻耳垂就被吻住了。触感温软湿润,令人不自觉地战栗。“起来,”朕一边忍着那种感觉一边轻踢了他一脚,“这样朕要站不住了。” 约莫是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谢镜愚的膝盖终于舍得离开地面了。随着姿势改变,他的一只手臂还在原处,另一只向下滑到了腰。“陛下……”他又唤,气息密密地打在朕颊边脖侧,实在麻痒。 那股焦灼的心火又开始冒头。朕干脆也抱住他,又偏了偏脑袋,想堵住他的嘴;但他的动作比朕更快,朕刚一动,他的唇就准确地覆了上来。 外头仍旧喧闹一片,但早已没人注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作者,撒糖! 第28章 二刻之后, 朱雀大街。 好容易出宫一次,街自然是要逛的。元夕之夜, 云车龙阙, 火树凤楼,端得是帝京盛景。朕从没在灯市上溜达过,更何况—— 还有人相陪。 - 分卷阅读38 想到这里, 朕侧头看了看身边人。虽然朕不介怀,但谢镜愚死活不愿意和朕并肩同行。朕又想了想,今日碰到一二熟人的概率还挺高的,便随他去了——毕竟他这次总算没扫兴地提千牛卫,有进步, 可喜可贺。不过,他一在朕边上就自觉进入侍卫角色的毛病可能是改不了了…… 又一波人潮挤来, 谢镜愚急忙侧身挡住。等他们都过去, 他才察觉到朕的视线。“您看什么呢,主子?” 朕本来想说别和朕的贴身侍卫抢事做,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当然是看你啊。” “……主子!”谢镜愚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往边上看去。 “别看了。”朕对他掀了掀眉毛。要是连贴身侍卫的嘴都管不住, 朕还当什么皇帝? 谢镜愚明白过来,但还是有点不安。“这不太好吧……外面人多口杂……” 朕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你现在往那棵最亮的灯树下一站,根本用不着开口说自己是谁,就会有人前仆后继地围观, 场面绝对比上次在曲水桥还夸张——你信不信?” “主子……”谢镜愚愣了一下,显出了丝无奈, “主子说的自然都对。可我是不会去的。” “这不就是了?”朕很满意,“我只是替他们把该做的事情做了。” 谢镜愚肯定没想到朕能拐着弯强词夺理,无可奈何的同时又有点窘迫。“主子,您……” 朕才不会说,朕就喜欢看他这模样。“走吧,”朕大发慈悲地指了个相对人少的方向,“那边像是猜灯谜的?” 谢镜愚跟着望过去。“确实是……您要过去看看吗?” 相比和一大堆围着杂耍百戏起哄的,朕觉得谢镜愚肯定巴不得去猜灯谜。“光是一个人猜可没意思。”朕故意嫌弃。 “那您是要……”谢镜愚眨了眨眼,似有所感。 “限时一刻,比比谁猜对的多。” “……您和我比?”谢镜愚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朕差点白他一眼。“不然?你要和侍卫比吗?” 根本用不着朕说第二句,几个侍卫就有志一同地撇开脑袋,用实际行动表示了“我等只是木桩、还是谢相您去和陛下比吧”。 见得如此,谢镜愚长长地出了口气,像是放开了什么无形的拘束。“主子,这可是您要和我比的。” 他之前从未用这种语气和朕说话,朕一下子就被逗乐了。“怎么着?这会儿自恃比主子我聪明了,是吗?” “话可不是这样说。”谢镜愚道,煞有介事的样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话您肯定是听过的,也用不着我多费唇舌了。” 朕似笑非笑地瞥着他。他的意思无非是朕自小修习帝王术,肯定比不过他这种书香世家出来的。还不是和朕刚才说的差不多?“这时候我必须要借用一句话,”朕慢吞吞地拖长音,“比都没比,怎么知道孰强孰弱呢?” 谢镜愚肯定记得这话是周不比说的,因为他眼眸旋即一暗,反应和人日那天一模一样。“看来您确实很是欣赏……” 他没说下去,但架不住朕存心想气他。“你说呢?” 谢镜愚如墨的眸光一瞬间变得愈发深了,像是平静的水面突显漩涡,又像是饿极了的野兽马上就要破笼而出。“那我——”他望着朕,毫不犹豫地继续:“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这话后,谢镜愚率先走向了那些挂着谜面的灯笼。朕站在原地,回味了一下他刚刚的表情。是有种危险预感,却还伴随着莫名的心悸…… 朕突然间非常想知道,如果不在街上,谢镜愚刚刚会做什么。 再来说灯谜。虽然朕不是什么猜谜高手,但好歹太傅交代的学习任务一项不落,十个里差不多能猜出八个。没过多久,朕就扯了一堆谜面纸条。再左右四顾,只见鱼灯高悬,谢镜愚却不见了。 “过去多久了?”朕问边上的侍卫。 “回主子,差不多一刻钟了。”侍卫也回过神,四处张望起来。 此时夜已经很深,但街坊巷市依旧很热闹。灯若昼日,华光极盛,与天上新正圆月交相辉映。不远处,民间彩女手挽着手、袖连着袖,歌舞连翩,也甚是引人眼球。再往更远的地方望,人山人海,根本没法分清谁是谁。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走到哪里去了? 朕不免有点着急。再一转头,却见到有人立在稀疏的灯影中,半抬着头,仔细端详一盏造型平平的花灯。虽然他背对着朕,但确实是谢镜愚无疑。 此情此景,朕心中忽而一动。 真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这是什么新的韵律?我以前从未听过?” 听见谢镜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朕才意识到朕在出神的时候已经把那首理应在几百年后才问世的词背了一半。“没什么,随口说说而已。” 然而谢镜愚满脸都写着不相信。“莫非您在此事上也如同射箭一般?” 和射箭一般暗自藏拙?这个真没有啊!写得好的那个是辛稼轩,不是朕! 真是要死的节奏……朕暗自擦汗。“既然你也回来了,那就一起去评一评,看看谁猜对的更多吧。” 这个话题转移可谓生硬。谢镜愚深深望了朕一眼,没反对。而朕瞄了瞄他手中纸条的厚度,又捏了捏自己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朕确实猜得比他少,可这回就算朕干脆地认输,谢镜愚也会以为朕放水让他了吧? 接下来的时间,朕一直在检讨自己,为什么正常情况下会赢得满堂彩的事情到朕这里就变得如此尴尬。果然还是要把未卜先知这种事情烂在肚子里…… “……咱们到了,主子。” “嗯?”朕回过神,才发现一行人已经顺着人流走到了一个木制大台前。台上搭着彩绸,四角有乐伶,当中还有一圈人。他们似乎在讨论,因为太远听不大清。 “这是在干什么?”朕一时茫然。 谢镜愚略微诧异地看了朕一眼。“上元赛诗会。” 朕一听脑袋就大了。所以谢镜愚没生气,然而错以为朕对诗词歌赋极有研究?“这……”朕刚想说咱们还是走吧,转念一想,这样可能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不如将错就错,以后再慢慢解释得了。 谢镜愚的误解果然如朕所猜的。他凑过来,在朕耳边低声道:“臣知道他们都远不及陛下,但聊以解闷还是可以的。” 朕一时间哭笑不得,但也不好立刻反驳。“那就随便看看吧。” 此时诗会已经进行到中途,写完的诗挨个儿张贴在边上,令众人公开评判。因为有 - 分卷阅读39 侍卫,朕很顺利地挤了进去,抬头看第一首—— “神灯佛火百轮张,刻像图形七宝装……” 神神叨叨的…… 朕心里嘀咕了一句,再看第二首—— “上元高会集群仙,心斋何事欲祈年……” 更不得了,都自比群仙了! 朕委实不耐烦,接着看下去的动力都要失去了。所幸第三首还可以——“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前面两首词藻华美,然而尽堆砌一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这首却难得接了地气…… “臣也觉得这首不错。”因为边上人实在太多,谢镜愚又凑过来悄声道,“后头两句,正是今日的真实写照。” 朕转头瞧了瞧他近在咫尺的脸,同样凑到他耳边。“知朕者,谢相也。” 这话效果立竿见影,谢镜愚耳朵根立刻染了一层绯红。朕瞧着有趣,故意又吹了两口气。谢镜愚反应过来,立刻向后躲了躲,一脸不赞成的模样。 朕很想说朕可是和你学的这个,但毕竟大庭广众之下,私底下的小动作还好,真做什么是不可能的。“人太多了,这就出去……” “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谢兄。” 朕话还没说完,一把清越的声音就突然横插过来。朕听着相当耳熟,回头一看—— 雍蒙不知何时出现了,站在不远处,身着常服也是鹤立鸡群,一脸笑意吟吟。 “……魏王殿下!他是魏王殿下啊!” “那谢兄是谁?难道是谢相?” 边上百姓立即起了骚动。朕即刻明白为什么雍蒙只叫谢镜愚……他要是脱口一句九弟,朕这微服就变明服了! 事出突然,谢镜愚看了看朕,而后走到朕前头。“臣见过魏王殿下。” 人群骚动得更厉害了。朕很能理解,毕竟光谢镜愚一个就要引发拥堵,再加上雍蒙……兴京城两大流量齐聚,再不走就真脱不了身了! “上元佳节,便不要一口一个殿下了。”雍蒙依旧一副可亲模样,“我刚在楼上喝酒,却偶然望见谢兄在此。机会难得,可否请谢兄赏脸移步?” 虽然雍蒙口称谢兄,眼睛却望着朕。谢镜愚也回过头,用目光征求朕的意见。 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赶在众人发现他俩的目光焦点都是朕之前,朕极轻地点头,心中却在怒骂——朕料到可能碰见一二熟人,但这熟人怎么会是雍蒙? 作者有话要说: 雍蒙:自然是为了修罗场。 第29章 论起其中原因, 却不怎么令人意外。 雍蒙素来爱与客燕饮、讲论才艺,自然不会错过上元赛诗会这样的活动。但直接出面又太过隆重, 他便包下了边上的酒楼, 既可以随时观察进度,也不致错过有兴趣的人。 ……所以今天的事算守株待兔的一种? 朕一时无语。归根结底就是不该念那半首青玉案、还被谢镜愚听见,朕实在该再警醒些。至于现在……虽然约会半路被打断很是不爽, 但也不失为一个查明雍蒙所图的好时机。 一打定主意,朕便收敛心思,仔细听雍蒙说话。 “……多年来,臣还未曾见陛下有此雅兴,便大胆相邀。若是贸然搅扰了陛下, 还望陛下体谅。” 说完,雍蒙深深弯腰行礼。朕瞥了一眼谢镜愚, 发现他也正望着朕, 面上带着不明显的歉疚。朕对他小幅摇头,口中则道:“魏王起来罢。朕今日微服出访,只是想与民同乐。既然这样都能碰上谢相和魏王,那也是天意如此。” 雍蒙直起身, 闻言轻轻一笑。“能碰上陛下,臣的运气已是很好。而谢相能在臣之前碰上陛下,更是时运极佳。” 不知道是不是朕的疑心病又犯了,现在朕听雍蒙的每句话都像是别有它意。朕自不可能说朕约了谢镜愚, 但雍蒙有没有可能猜到?按他出现的时机推算,他应该没看见后头朕的小动作, 但他在楼上往外望时可能看到了谢镜愚在朕耳边说话? “确实如此。”谢镜愚接话,仿佛他只听出了字面意思,“能为陛下作陪,是臣莫大的荣幸。” 朕又仔细想了想。就算雍蒙全看到了也没什么,毕竟真正逾矩的地方只有朕和谢镜愚两人知道。“既然是上元佳节,就不要谈时运之类的了。”朕及时岔开话题,“不如魏王和朕说说,今日可有什么收获?” 雍蒙面上笑意愈深。“若是什么收获也没有,臣怎么敢请陛下和谢相赏脸呢?” 所谓的收获,诗句是免不了的。不得不说,雍蒙的品位确实高雅,连着好几首都是用词清新、不落俗套。而后,他又引荐了两位能人。其中一人做得兴京城里最好的乳糖圆子,另一人则扎得兴京城里最好的龙灯。 “虽说这乳糖圆子不及宫中所赐,但也别有一番风味。至于龙灯,街市上所谓的龙灯都是粗鄙之物;若他能为陛下扎灯,一定会做得活灵活现。” 听起来噱头很足,但朕一点兴趣也没有。“朕还从不知道魏王涉猎竟如此广泛。” 雍蒙素来是聪明人,一听就让两人退了下去。“陛下可是不喜?” 当面挑刺不是朕的风格,朕就想了个好听的理由。“倒也不是。朕只是觉得,让他们仅为朕一人做圆子扎龙灯,还不如让他们做给更多的人吃、扎给更多的人看。” 雍蒙一副恍然大悟而后心虚受教的样子。“陛下爱民如子,臣实不能及。” 朕瞧着他毫无破绽的表情,着实有点失去耐心。照这种进度,等到走的时候还是在套话和太极。接着,朕又回想了下朕自洛府回兴京那一日、还有除夕赐宴那一日,心道不能一直坐以待毙,便状似不经意地往谢镜愚的方向瞟了一眼。 席上就三人,谢镜愚不可能注意雍蒙,自然一下子就接收到了。对朕的暗示,他似乎有点不乐意,但还是开口说人有三急、想暂时失陪。 雍蒙便让人给谢镜愚带路。等谢镜愚下了楼,他才笑道:“谢相素来博学多才、精明强干,中丞,越来越得陛下青眼,实在令人羡慕。” 来了! 朕顿时打起精神。“这话若是别人说,朕还是相信的。可从魏王口中出来……”朕故意停顿了下,上下打量他。 “陛下莫非想说,臣与谢相乃是齐名?”见朕颔首,雍蒙却摇了摇头,好似有些失落,“陛下此言差矣。” 朕哈哈一笑。“难道众所公认尽是虚言吗?” “众人公推,自不会空口无凭。然而,”雍蒙又摇了摇头,那股失落之意愈发明显,“臣自觉得,臣远不如谢相。” “此话怎讲?”朕问,想知道他到底在后面准备了什么等着朕。 “若是只比相貌才学 - 分卷阅读40 ,臣和谢相各有所长,勉强可算平分秋色。何况,臣和谢相毕竟身份有别,不好相提并论。”雍蒙说着,轻叹了口气,“然而,谢相入可为中书令,出可为尚书丞;在为陛下解忧这方面,臣确实远远不及谢相。” 说到这里时,他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忧愁,令人见之不忍。 朕的疑心病却更重了一些。雍蒙这话是什么意思?明面上说是想为朕解忧,实际上却想要实权? 然而雍蒙下一刻就否决了朕这个猜想。“谢相为父皇一手提拔,如此能干也是当然。便是臣和诸位兄弟,也只有望尘莫及的份儿。” 朕一时没有说话。谢镜愚是父皇一手提拔的没错,但亲王遥领刺史、从此没有实权,明面上也是父皇的命令。关于朕才是父皇如此做的真正原因,雍蒙是否知道了更多? “朝中之事,臣不能像谢相一样为陛下分忧解难,还能算是臣心有余力不足。可到了朝下,臣仍旧不能令陛下展颜,那臣真是无能至极了。” 朝下?无能至极? 话题展开太过急转直下,满脑子转着朝堂权谋的朕顿时有点懵。 “陛下,当年您住承庆殿,距臣住的安仁殿不过百步。十数年来,那百步还是百步,甚至还愈来愈远。”雍蒙又叹了一口气,“想陛下与臣,既是君臣,又是兄弟,然亲密犹不及……”他没指名道姓说谢镜愚,“臣每每想起,均觉得是臣的过错。” 朕听懂了,却更不懂了。怎么,雍蒙这会儿来和朕说要加强兄弟感情联系?是不是晚了点?“四哥多虑了。你我血脉相连,已是至亲,又何来疏远可言?” 雍蒙朝朕拱了拱手,满是歉意的样子。“陛下如此宽宏大量,自是臣的福气,可这并不能令臣于心稍安。若当年臣能常邀陛下走动,也不致陛下难得出宫还独自微服。” ……怎么,嫌朕出宫却没想起你来? 可朕已经约了人了! 朕不免腹诽。而后朕想起,不管是正式出巡还是微服出宫,朕确实一次也没幸过魏王府。但真要说起来,朕即位以后也就幸过顺王府和建王府,因为雍至和雍桓的嫡长子行周礼。 不管以上哪一个原因令雍蒙变得如此古怪,那不都是在暗示,雍蒙突然在意谢镜愚是因为……嫉妒?嫉妒谢镜愚能获得朕的信任,嫉妒谢镜愚能和朕走得近? 朕被朕的这个新猜测雷得外焦里嫩。 雍蒙贵为亲王,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即便他不想搞后宫,也有无数人等着爬他的床,犯得着跟朕这儿较劲? 再者说了,谢镜愚喜欢朕已经是概率很低的事情,哪儿这么巧两个都喜欢朕?如果是真的,才是活见鬼! 朕是皇帝,没错,但朕还没自大到天下人人都爱朕的地步。故而朕觉得,谢镜愚可能说对了一半,关于雍蒙只是起了玩心这点—— 朕的性子,好听点说是沉闷,不好听地说就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以前没有对比,雍蒙也就没注意到;如今谢镜愚却打破了那层壁垒,他不免要起好胜心,想知道自己哪里比不过谢镜愚…… 感觉还挺靠谱的,而且时间点都对得上。 所以,雍蒙确实是收集癖犯了:只不过对象不是谢镜愚,而是朕。 想明白以后,朕真是服了雍蒙弯弯绕的曲折心思。从夸谢镜愚开始,而后变成自愧不如,最后再引出真正的主题……“朕今日也是临时兴起。本想随便走走就回宫,未曾想越待越久了。” 雍蒙定定地望着朕。“那以后臣还能有像今日这般的机会么?” 朕没料到,铺垫那么长的话题如此就就揭了过去。“自然是有的。” 听到朕答应,雍蒙随即展颜一笑。若他不是朕四哥,朕真要用云破月出、银光乍泄来形容。 谢镜愚就在这时回了席。“陛下和殿下谈到什么好事了?”他问,语气很是自然。 雍蒙率先朝他举了举玉杯,笑意不褪。“不过是见今夜盛景,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罢了。” 谢镜愚没再说什么,应了雍蒙的酒。 但朕素来知道谢镜愚心事藏得厉害,不由留了个心眼。子时之前,朕便说困了要回宫。此时诗会尚未结束,且魏王府还在朕回宫的半道上,朕轻易拒绝了雍蒙要送行的提议。等进了宫门,朕挥退左右,才问一路上都默不吭声的人:“没话要说?” 谢镜愚也没和朕客气。“陛下应了魏王殿下什么?” 这直白得,果然憋狠了吧……“魏王和朕提兄弟之情,朕自然是不能拒绝的。”朕停顿了一下,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朕应了魏王什么?” 谢镜愚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因为魏王殿下有所图。” 朕就知道他早知道,只是不说。“魏王是有所图,朕刚刚已经说过了。” “陛下真认为那是……”谢镜愚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后面那一半实在太匪夷所思;若是没有证据,是要担造谣污蔑的罪名的。 朕不说话,只扬起眉毛看他。月正中天,映亮了那张俊脸。谢镜愚也望着朕,面色变来变去,像是在和压抑着自己的什么东西进行到目光都近乎执拗,朕却在其中读到了孤注一掷的决绝,之前的气恼瞬间消隐无踪。 “你啊你……” 体温炙热,心跳如雷。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只有一吻以存。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的哄人水准,感受到了吗? 第3o章 元正、人日、上元过后, 因正月乃一年之始,月底晦日也通常被当做节日。彼时春色新晴、柳翠含烟, 民间节俗通常是祭神祭祖、饮酒湔衣、送五穷这三样。放到皇帝身上, 则是赐宴群臣,兴致好就再作作诗。 还是吃饭,还是作诗…… 朕深深觉得, 这时候的娱乐活动实在太过贫乏。朕已经赐了两次宴,短短一月里又要赐第三次……朕简直想罢工,然而真罢工怕是诸臣都有意见,便打算按以前的折中办法,赐百官刀尺便是。而且, 正月晦日乃是重农务本之节;冬去春来,假放 - 分卷阅读41 够了, 也该开始干活儿了。 名单上的头一条就是即将到来的春耕。具体事务自有司农卿负责, 百官一般就仪式性地献献农书。但自谢镜愚告诉朕最早明年可以修缮大运河以来,朕就觉得,赋税可以再低一点。朕确实想大兴天下水利,然而工程浩大, 急不得,还是要先考虑富民。 至于其二,就和农耕没太大关系了。前朝动乱之后,史籍之类多有散佚。为此, 父皇设立了弘文馆;尽收天下藏书的同时,也征集天下人才。如今匈奴已灭, 朕合该把这事儿捡起来,同今年春试一起交代给礼部和吏部去办—— 堂堂中书省,居然没几个人用得顺手,这像话吗? 最后则是吏治。虽然照周不比的情况来看,本朝吏治还算清明,但也不能不防微杜渐。诸事眼看着就要步上正轨,若是因人之故毁了,那可是亏得很,实在对不起父皇打下的基业。而且地方官员朕也不很熟悉,合该派人下去查探一圈,好让朕有全局之数。 有了初步想法,朕便把司农卿、几个尚书、御史大夫等人挨个儿叫来询问。大致确定可行性后,朕再把几个丞相叫到一起,讨论确定诏书内容。 王若钧,不消说,没有意见。“陛下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实乃天下幸事。” 侍中曹矩人如其名,本分规矩得都要过头了。当年朕要派党和去打匈奴,朝野大都反对,他都没吭一声,此时自然更不会有意见。 中书令如今空缺,根本用不着征求意见。于是,朕把目光投向了王若钧座下的谢镜愚。“谢相可有什么高见?” “臣谢陛下垂询。”谢镜愚恭敬地来了一句套话,才继续往下道:“不论是轻税赋还是重文教,臣均以为极好。唯有整顿吏治一点,臣有些想法。” 他毕竟有“前科”在,朕不免扫了一眼特准旁听的周不比。“说来听听。” “照陛下的意思,每道派京官一人巡察所属州县,考察官员职务,有荐黜之权,还可不上报就处理一些犯法之人。此举确能增加巡察使的威信、令地方官员望而生畏,但臣以为,生杀大权全掌于一人之手,便是他尽力公平,可能也不免有偏颇。” “也是,”朕从善如流,“那谢相以为,该如何避免这个弊端?” “臣原先想,再多派两人同行,共谋决断。然而,巡察使常年在外,御史台并无如此多人可供抽调。故臣以为,可于各地抽调相关官员,令御史台教导三月或半年,再分别抽签,随京官至其他道上,便可更令人信服。” 这意思就是交叉执法嘛! 朕当然知道这个。但朕毕竟是皇帝,事情不能都由朕一人完成,总要给臣子们留点发挥的余地。“谢相此言极是。”朕赞许道,又转向其他两人,“王相,曹相,若朕有什么不足之处,你们也当和谢相一样,大胆直言。” 王若钧和曹矩都满口应下了。但朕知道他俩照做的概率不大——年纪大了以后,大臣想的事情更多是安稳退休养老;直谏可能要犯朕的忌讳,他们自是不太愿意冒的。不过,朕告诉他们就等同于告诉所有官员,也不算浪费口舌。 “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个建议。”谢镜愚又道。 竟然还没说完?朕顿时有点稀奇。朕刚没留那么多坑给他填啊……“那就继续说。” “陛下既有心清明吏治,除去依靠本有此责的吏部与御史台,说不得也要亲力亲为。中书省如今正副都空缺,正是陛下施展的大好时机。” “嗯?”朕真的好奇起来。 “臣以为,陛下可以命五品以上的京官轮流值宿中书省。只要陛下有所闲暇,便可随时廷见,垂询民间疾苦和施政得失。如此一来,百官自当自励廉能。” 此言一出,不说朕了,王若钧、曹矩、周不比都盯着谢镜愚看。因为这话确实有些令人遐想——明面上是朕多点事情;背后是不是在暗示,中书省剩余人等都不那么有用?亦或者,地方官员由巡察使监察,而中央官员除了由御史台监察外,还当由朕考察一二? 朕不免又看了周不比一眼。他满脸惊讶,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赞赏。而王若钧和曹矩,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不管怎么说,对朕来说是好事,除了累点。对朝中其余官员而言,他们做事就该更谨慎一些了。至于对谢镜愚自己……此事若是传出去,满朝文武估计都要腹诽他给同僚找麻烦,得罪一大票人是肯定的。 以上几点,在座的人都能想到,无怪王若钧和曹矩那个表情。但朕还要多想一点—— 之前朕表现出了对周不比的赏识,谢镜愚便有些醋。可事到临头,他依旧惦记着中书省无人可用的事实。不管自己将要开罪多少人,不管朕是否会赏识更多人,都不能阻止他向朕进选拔官员的谏。 这个人,真是…… “谢相所言,正是朕之所想。”朕开口道,“此事便这么定了。” 谢镜愚口自称谢。王若钧和曹矩对视一眼,共称陛下英明神武。 “但此事仅今日凌烟阁内的五人知晓。”朕又提醒他们,“若有旁人问起,你们要说,这就是朕的意思。” 谢镜愚猛地抬头。他有些惊喜,又有些不赞同。“陛下,您……” 朕估计他马上就要开口反对——既然是得罪人的事情,他肯定宁愿自己担着——便提前打断道:“朕说定了,便就是定了。” 大概是朕太过斩钉截铁,谢镜愚怔怔地望着朕,一时间哑口无言。朕没给他继续争辩的功夫,让他们三个退下,只留周不比一个拟诏。 约莫是全程旁听了议事的缘故,周不比这次拟诏的速度特别快。落笔即成,只誊抄了一遍。朕看了看定稿,还挺满意,便夸了他两句。 周不比得了朕的赞赏,却没显出什么特别高兴的样子来。朕一眼瞥见,便问他为什么。 “臣今日才发觉,和谢相一比,臣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周不比回答,一脸恨自己不成钢的模样,“谢相才是真正的能臣。臣先前听人说谢相国士无双,还道有所夸大。今日以后,臣实在心服口服。” 朕不由失笑。“以后学着点就是了。” 周不比恭恭敬敬地应了是,又道:“臣能为陛下效命,也是臣的荣幸。” “为何?”虽然朕已大致猜出他想说什么,但还是问了一句。 “谢相提此建议,是为了陛下有人可用,甚至甘冒得罪所有朝臣的风险。而陛下口上不说,却已想到此层,还替谢相除了隐忧。侍奉圣君若陛下,自然是臣三生有幸。” 虽然他说得对,但朕还是虎起脸。“你可知道,你这话算是妄测君心?” 周不比立即跪了下来。“臣当然知道。但臣也知道,陛下圣明若此,又体恤臣 - 分卷阅读42 下,绝不会因此治臣之罪。” “好啊,你是说你这臭脾气还是朕惯的了?”朕好气又好笑。 “臣不敢,臣只是说了实话。”周不比道,又深深一叩首,“若陛下愿臣一直说实话,既是臣之幸,也是天下之幸。” 还来? 朕真是服了周不比。他说话直,然而并不是莽撞;其中分寸很难掌握,他倒是平衡得还可以。“你随口说说就得了,别不停地给朕盖高帽。” 周不比依旧一本正经。“臣所言,均是出自肺腑,又如何能与高帽扯上关系?” “……还不给朕起来?”朕几近无语,实在没法继续和他贫嘴了。 周不比没有动。“然而臣还有一事不明。” 朕没忍住瞪了他一眼。不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不起来了是吧……“说!” “陛下要担此事,便不怕众臣说陛下严苛么?”周不比道,声音莫名地较平时为轻,“臣瞧着谢相要反对,怕也是此意。” 朕一愣,随即意识到周不比说了这么多,实际上还是替朕担忧。“朕问你,若要你在中书省值宿,随时廷见,垂询民间疾苦和施政得失,你怕么?” 周不比摇了摇头。“臣为中书舍人,此事本就是臣的分内之事。” “这就是你觉得众臣可能有所怨言的原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周不比听出了朕的反问意味,有点愣住。“陛下的意思是……” 朕根本用不着等他问完。“这事儿可不只如此。想想看,朕是天子,劳心劳力尚且没有怨言,做臣子的偏要不知好歹吗?况且,若是有真才实学,又何惧朕亲自相询?怕是恨不得早日在朕面前一展拳脚。只有……”朕瞟着他,没说下去。 “只有尸位素餐的无能之人,才会惧怕,进而有所怨言。”周不比接口,眼睛发亮,“臣明白了。陛下果真运筹帷幄,臣等望尘莫及。”说完,他又深深一叩首,拿着诏书退下了。 凌烟阁中只剩下朕一人。微风忽过,墙上悬挂的一排功臣画像随之轻动。朕起身走近,挨个儿端详上头的人。他们大都是父皇的臣子,不是过世就是告老还乡;可朕估计,不用太长时间,就有新面孔跃居他们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千古一帝成就(1/n) 第31章 字数不多、内容却很多的诏书颁下后, 可谓是一石是永远做不完的。谢相还是要注意劳逸结合;若是把自己累坏,那可不值当。”朕苦口婆心,就差和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了。 谢镜愚的回答是深深地看了朕一眼。“臣明白,臣谢陛下体恤。”他张了张嘴,迟疑一瞬,道:“尚书省还有未处理的事务,臣先告退了。” 这…… 朕不得不准,而后自己干瞪眼。朕上次是不是一次性布置了太多事情?应该不至于,其他大臣、还有朕自己 - 分卷阅读43 ,感觉都还行啊……难道王若钧当甩手掌柜、以致谢镜愚忙得要命?亦或者就如谢镜愚所说,为了把朕交代的事情做到最好,他也要做到他认为的最好? 考虑到谢镜愚的性格,后一种可能性非常大。 朕一时间无话可说。先把朕撩起来,而后自己跑去专心工作,还美其名曰都是为了朕…… 谢镜愚这坑爹家伙! 就在朕暗自生闷气的时候,周不比来了。他每日都要到朕这儿来听命拟诏,今天也一样。“陛下,”他刚行过礼就说,“臣刚刚在千步廊上看见谢相了。” 朕点了点头,没心情答话。 周不比瞧着朕的面色,再开口时小心了些:“谢相近日委实太忙。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府,换洗衣物都是下人送到尚书省去的。” 什么?! 朕一听就瞪了眼。怪不得谢镜愚只说要朕在上巳时小心呢,原来他自己过得更糊弄!“这事儿怎么朕现在才知道?” “因为其余人等可能也不知道。”周不比说得更加小心,“臣前几日值宿,换班后又多待了两刻,离开的路上偶然碰到谢相府中下人,这才知晓。那人还苦苦哀求,让臣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 这一听,朕真是服了谢镜愚。 日日加班还要避着同事,他哪儿来那么多精力?而后朕忽又想起,他说过他已经看过户部这几年的账……当时朕只当他看了总账,可照现在的加班劲头看,他所谓的“看过”很可能是都看了?户部一年的账都是以山计算啊! 朕先是目瞪口呆,而后气打不过一处来。“谁让他这么干的?谁许他这么干了?” “陛下息怒。”周不比慌忙跪下,“臣思来想去几日,实在觉得此事不能瞒着陛下,这才……”他顿了顿,又道:“谢相应当还不知道臣知道了。” 听到“谢相应当还不知道”,朕愈发怒发冲冠。“胆子肥了啊他!”知道的人知道他自愿,不知道的还以为朕把臣子往死里操呢!估计他就是怕人误解才偷偷摸摸加班;但要是传出去,有几个人信啊? 见朕在气头上,周不比识相地保持了沉默。过了一阵子,朕慢慢顺过气,但什么干活的心情都没了。“你先下去吧,朕明日再宣你。” 周不比似乎想要起身,又有些迟疑。 “你还有话说?”朕问。 “臣只是……忽有一谏,”周不比道,“有关此事。” 嗯,有解决办法?朕勉强提起了一点耐心。“说。” “臣以为,谢相之所以如此废寝忘食,除去谢相本身想为陛下排忧解难,还有个明显的缘故,就是朝中能人不多。这多出来的担子,便压在谢相肩上了。” 这个朕当然知道。若不是如此,朕也用不着叫礼部吏部多干选贤举能的活儿,朕自己也不用那么费劲地给自己找事做。 “臣也知道,陛下扩弘文馆、廷见京官、乃至四月亲面进士,也是为此。”周不比道,“其中进士才是大头。臣以为,此举虽然甚佳,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新科进士即便授官,也是从微末之职做起;真要成独当一面之人,非得年历练不可,解不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所以?”朕眯起眼,已经大致猜出他想说什么了。谁能比新科进士更快登上更高的位置?谁有这种资格? 答案只有一个—— “亲王。”周不比道,深深俯下身,“臣以为,当可授诸位亲王一官半职,襄助陛下开创盛世。况且,皇亲国戚只食俸禄、却不知劳才有得,只会令他们肆意挥霍、助长奢靡攀比之风。” 朕承认他后面那句说得还挺对的,但前面的还有待校验。“周舍人知道太|祖皇帝为何改号永和,应当也知道永和元年之前发生了什么吧?” 周不比又一叩首。“三王之乱。” “你既知道,还出此谏?” “三王犯上作乱,太|祖皇帝皆已平定。”周不比恭声道,“如今诸王,都是陛下的手足,从未有此不韪之举。故而臣以为,三王之乱,祸不及今。现今,陛下又令诸臣荐贤举能。即便陛下不任人唯亲,也不当避之唯恐不及。才行并举,知人善用,才是正途。” 说到这里,周不比的额头已经紧贴着地面,想必知道自己说的正是朕的忌讳。但不管他说得是否有道理,光敢说这一项…… “让朕再想想。”朕摆了摆手。 此事还远远够不上强谏的级别,周不比便依言退下了。朕独自思考了一会儿,愈发觉得头痛。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 决定了,今晚朕要亲自去尚书省堵谢镜愚!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朕没有开黄腔!一次都没有! 第32章 是夜亥时末, 远山无月,天晦如墨。 朕特意早早歇下, 就是为了能在最夜深人静、无可争议的时间点抓谢镜愚一个现形。刘瑾已经照朕的吩咐, 让监门卫等着一路开门——中间绕开中书省和门下省,再从长春门出宫,最后直走一段就到尚书省了。 “陛下, 此时夜露寒凉,还是老奴替您去吧。”刘瑾在给朕系披风的时候都不忘唠叨。 朕不以为然。“光你去有什么用?你去了,而后谢相和朕请个罪,回头又照样自顾自继续?”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这种事,朕相信谢镜愚干得出来。 虽说刘瑾事无巨细地操心, 但涉及到军国君臣之类,他一向说不出个所以然, 或者就算知道他也不会说。“那老奴给陛下提灯。” 朕又想了想。半夜毕竟不比平时, 要是传出去就不好解释了。“不,你走在中间。要是有人问起,就说你要替朕去尚书省取点东西。” 刘瑾照办。朕轻装简从,一行人左弯右拐, 很快就出了太极宫。宫外属皇城外城,左右全是六部、十六卫之类的机构,除了值宿之人,一个鬼影子都没有。 等快到尚书省时, 朕压低声音吩咐刘瑾:“把灯笼熄了,留一个就行。一会儿进去, 你在外间随便找一找,朕自己进去。” 刘瑾一怔,估计终于明白了朕的决心。“那陛下小心一些,老奴在外头等您。” 朕随意地应了一声,满心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朕就不信了,这样都不能让谢镜愚乖乖听话! 虽然朕只来过尚书省不到三回,但它就是个方方正正的结构,规模比太极宫小得多,根本不可能迷路。趁着刘瑾拖住前面当班的官员时,朕从偏门绕了出去,一路往后直走。每二十余步就有一盏灯笼点着,朕毫不费劲地找到了存放历年档案的屋子。 和其余房屋一样,里头也点着一盏幽幽的小灯。朕悄悄地在走廊外头绕圈,保证不发出声音、也不让自己的影子投到窗上的同时,仔细观察情况— - 分卷阅读44 — 里头全是很高的书架,上头堆满卷宗,光线相当昏暗。朕走过一面,毫无所获;再转到另一面时,便在中间位置看到了人。 一张小榻,一盏烛台,还有一套普通至极的桌椅。从地面年深日久的书架压痕来看,这些估计都是新近布置的。至于朕要找的人,此时正坐在桌后阅读什么,一张脸被边上成山的案卷挡住了大半边。 果然不出朕所料。档案馆所处的角落相当偏僻,而值班巡夜每晚就那么几次,忽略掉很是正常。就算是偶尔有人绕到后面来,也必然会发出动静。谢镜愚只要及时把灯一吹,就绝不会被发现。 朕站住脚,远远打量他。朝上他总垂着头,倒还不如现在看得清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光线投下的阴影缘故,他脸颊凹陷,下巴发尖,像是瘦了。也可能因为相同的原因,他眼下发黑,倦容满面,也比白日里憔悴许多。 这样到底是怎么骗过朕的…… 朕简直怀疑自己的眼力出了问题。而就在朕想走过去的时候,他似乎困极了,不自觉地阖上了眼睛。 打盹了?这倒正是个好时机。 朕又悄悄地绕回前头,打开门再合上,无声无息地穿过书架。谢镜愚果然睡着了,脑袋微微歪在一侧。朕还从没见过他入睡的样子,不免又仔细打量了一番—— 脸部轮廓确实比上次近看时更锋利,他瘦了不是朕的错觉;即便闭着眼睛,也是嘴唇紧抿、眉头微蹙,一副无法踏实安眠的模样。 朕一面想骂醒他,一面却不由自主地心疼。就在举棋不定的时候,朕却突然注意到桌角搁着个其貌不扬的小盒。说它其貌不扬,是因为它的造型确实很普通;但问题在于,这玩意儿好像和兴京街市上那些摊贩卖的水粉长得一模一样? 不察看一下简直愧对朕特意半夜爬起来。朕走过去,打开一捻—— 果然是水粉,已经用掉一些了。 朕当然不会以为谢镜愚在此地藏了个女子,这玩意儿显然是他自己用的——他皮肤较常人为白,只需每日上朝前在眼底下薄薄拍一层,别人不就看不出来了吗? 他果然就是要瞒着朕…… “……陛下?” 就在朕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的当口,谢镜愚醒了。刚睁眼屋里就多了一个人显然把他吓得够呛,他遽然起身时差点把椅子碰倒就是明证。“陛下,您怎么会在这儿?” 朕朝他扬了扬手里的粉盒,似笑非笑。“不如谢相先和朕解释解释,这东西怎么会在这儿?” “臣不是……”谢镜愚一着急,就有些语无伦次。“臣没有……” 不是?没有? 朕不由冷哼一声。“谢相最好再解释解释,这个时辰为什么你还在尚书省。” 谢镜愚一怔,继而眼神闪烁,显然是心虚了。“陛下……”他小心翼翼地道,“您怎么知道的?” “你还敢问朕为什么知道?”朕又忍不住生气,“谁准你每夜留在尚书省的?值宿表上日日都是你不成?” “不是,可是臣想……” “你想干啥?”见他还要争辩,朕愈发恼火,“朕现在就告诉你,不管你想做什么,都得经过朕同意!” 谢镜愚闭上了嘴。好半晌,他才低声道:“臣明白了。” “怎么,不服气?” “臣不敢。” “你倒是说说,你说你不敢的事,哪次是真不敢的?”朕简直气打不过一处来。眼角余光忽而瞥到那张榻,朕立即指着它:“上去,睡觉!” “陛下,”谢镜愚顿时变得很无奈,“要是臣躺上去,那就起不来了。臣还要上早朝呢。” 这一听就是蹩脚的借口,朕根本不搭理他。“要么朕免了你的早朝,要么朕免了你的职;选哪个,你自己说。” 免职这个恐吓明显很有用,谢镜愚脸一白。“陛下……” “再和朕讨价还价,朕就帮你选后一个。”朕道,语气强硬,不容置疑。 谢镜愚总算发现,这会儿谁都不能改变朕的主意。“那臣先送陛下回宫再休息。” 先送朕回宫?朕一走你就要皮上天了吧? 朕更想冷哼了。“怎么,谢相还想和朕来围魏救赵这招?”朕瞄了一眼桌上摊开的书卷,又四下里打量了一圈。“朕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等你睡着,朕自会回去。” 谢镜愚真的惊讶起来。“陛下,这样怕是不妥吧。” “朕现在不信你。”朕干脆挑明了说,“除非朕看着你老实睡着,否则其他都免谈!” “陛下,这于礼不合。”谢镜愚这会儿在苦笑了,“哪儿有臣子在君前酣睡的道理?” “朕是天子,你说了算,还是朕说了算?”朕干脆走过去,把他推到榻上,顺手拖过唯一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了上去。“就现在!” 谢镜愚瞧了瞧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势,又瞧了瞧他自己身下的小榻。“陛下当真要如此做?” 朕已经不耐烦和他扯皮了,闻言只扬了扬下巴。 在朕灼灼的目光下,谢镜愚只能认输。榻上只有一条薄被,他脱了鞋,便和衣而卧。朕盯着他掖上薄被、闭上眼睛,心里那股气才平了一点。又盯了一会儿,毕竟深夜,朕上下眼皮也忍不住开始打架。 “……陛下,”朦胧中有声音在耳边劝说,“您要是困了,便躺下睡吧。” 朕迷迷糊糊,但还记得事情。“几时了?” “子时还未过半。陛下暂且休憩,等到早朝时辰,臣会提前叫醒您。” 早朝这个词触动了某根神经,朕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看见谢镜愚正赤足立在朕身侧,朕立即就火了。“你怎么起来了?” 见朕发怒,谢镜愚赶紧解释:“见陛下如此困倦,臣怎么能安心睡着?” 朕不由分说地又把他推回榻上。“你真要和朕比这个吗?” “陛下,”谢镜愚却不像之前一样听话,执拗地望着朕,“您之前说过,臣睡着您就回去。而且,天底下从来就没有臣睡着、陛下坐着的道理啊!” 好啊,又和朕来君臣那套? 朕眯起眼睛看他,忽而解开披风,坐到榻边,开始脱鞋。“你进去点。”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谢镜愚顿时大惊失色。“……陛下?!” “闭嘴,不然朕就治你的罪。”朕毫不客气地打断,因为朕估计他马上就要说类似“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之类的话了。然而榻不大,一个人还行,两个人实在拥挤。“你给朕仔细点,”朕故意威胁他,“要是朕被你挤下去,朕也要治你的罪。” 谢镜愚僵硬地张开嘴,又闭上,完全震惊过度。直到朕自顾自躺下,他才反应过来。“陛……” “闭嘴,睡觉!”朕拉了拉被面,合上眼。 旁边没有任何动静。 - 分卷阅读45 过了好一阵,才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帮朕把薄被掖得更严实了一些。就在朕暗道谢镜愚敢从朕身上越过去朕就要真治他罪时,边上多了个坚实温热的身躯。 “陛下……” 这一声唤轻得几近气音。朕一动不动,假装没听见。一小会儿安静,烛花细细地毕剥了一声。鼻尖全是沾染了另一人温暖的松烟墨香,朕又开始昏昏欲睡。 但在朕真正睡着之前,他的手臂横过了腰,将朕牢牢实实地抱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温柔地走进这段良夜~ 第33章 等再睁开眼时, 面前全然陌生的景象令朕有一瞬恍惚。下一刻,记忆回笼, 朕下意识地往侧边转了转脑袋—— 有张沉睡的脸近在咫尺。相比之前在椅背上睡着的模样, 谢镜愚这会儿眉眼放松,呼吸平缓悠长,显得安稳多了。 台上蜡烛还剩个底, 就快燃尽了。朕又瞧了瞧窗外依旧如墨的天色,估摸着还没到寅时。不过刘瑾估计等得头都疼了…… 想到这会儿回去还能赶在进宫早朝的诸臣之前,朕便打算起身。但这动作刚开头,朕就意识到,谢镜愚的手臂还在朕腰上, 相当紧。 难不成他真怕朕被他挤下去? 还是说他只是想抱朕? 朕不由又看了熟睡的人一眼,有点好笑。说实话, 如果可能, 朕挺愿意多躺一会儿。然而现在肯定不行,朕只能挨个儿掰开他紧握的手指,再掣住他的手腕,小心移到边上去。 这动作不算小, 但许是多日没有安眠的缘故,谢镜愚依旧睡得很沉。朕得以脱身,把薄被重新给他掖好,再穿鞋披衣。再想到谢镜愚突然醒来的可能, 朕研了几笔墨,给他留了个放假三日的手谕。 一切准备停当, 朕正想离开,榻上的人却翻了个身。“陛下……”谢镜愚极低地嘟囔,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 要不是朕确信谢镜愚睡着了,朕真要怀疑他是故意的。不早不晚,偏在这时候……朕坐到榻边,握住了他的手。“快睡,”朕低声哄道,又伸手去抹平他眉间的褶皱,“朕在这儿。” 谢镜愚的手微微一动,像是想要回握,朕不由垂眼看去。再抬起眼时,朕发现他又恢复了之前的安稳模样。 平时怕是早惊醒了吧?要不是因为太累…… 朕一半是心软,一半是心疼。再望了望外头的天色——早朝时辰耽误不得——朕俯身吻住他的脸颊。“朕等着你。” 硬生生等了快两个时辰,刘瑾在看见朕出现的时候差点就要哭了。“陛下,您怎么去这么久?老奴实在耗不住,只能先出来,又不知道陛下去了哪里……” “朕不就在这?”朕安抚他,“赶紧走罢,不然一会儿天要亮了。” 至于早朝,见谢镜愚缺席,大臣们都很惊讶。再听到因为谢镜愚过度操劳、朕特意赐假时,人人表情各异。朕正好借这个机会一一考校他们的工作,不过关的罚俸罚到把事情做好那日为止。 如此一来,众臣都知道朕要做的事绝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各个战战兢兢。朕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管行不行,他们都得给朕先动起来。要是真不行,朕再仔细考虑周不比那个提议。毕竟,若是只论聪明程度,朕那个四哥确实比许多大臣都强。 故而,等谢镜愚的三日假放完之后,回来看到的便是都紧着皮干活的同僚。他再想偷偷摸摸地夜宿尚书省也不可能了,因为在朕的授意下,王若钧调整了值宿表,还要求底下的人巡逻时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被朕这几手防着,谢镜愚无计可施,只能趁其他大臣不注意的时候瞪朕一眼。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朕只当朕没注意到他的大不敬。 又过了几日,上巳到了。 朕早前便做了功夫,说不出宫是不可能的。但毕竟微服,没法理直气壮地占用视野最好的曲江亭,朕便命人在河岸边选了一处高地,事先布置好桌椅屏风帷幔等物。这种事祖缪向来办得很好;外面的人看不清里头的情形,里头的人却可以一览外面全景。 因为朕的主要目的是私下考察新科进士,地方便选得极其靠近曲水流饮之处。可能也正因为目标太明显,谢镜愚准确找到朕并没花太多功夫。只有单纯如祖缪才会大加惊叹,说什么谢相实在聪慧过人。 “你竟还记得今日上巳,谢相?”谢镜愚行礼时,朕就忍不住抢兑他。 等祖缪彻底退出去,谢镜愚才无奈地回答:“即便臣不记得,陛下也会令臣记得的。” “哦?”朕故意拖长音。 谢镜愚抬起头,目光明亮得像是暗夜中的启明星。“但凡是陛下说过的话,臣都会记得。” “光记得有什么用?会照着做的话,朕才会高兴。”朕不由撇嘴,心想谢镜愚那时候估计半梦半醒、竟也记了下来。不管怎么说,他今日自觉地来了,朕多少还是满意的。“过来,坐这儿。” 谢镜愚只顿了一小会儿,就依言照做。离得近了,朕得以仔细端详他的脸——下巴还是略尖,但眼底青黑确实没了…… 嗯,尚可。 “陛下,您看什么呢?”谢镜愚被朕盯久了,有些局促。 “看你最近有没有老实听话。”朕哼道,坐正身子。 “那敢问陛下有何结论?”谢镜愚问,这会儿他似乎在忍笑了。 变得也太快了吧……要不是顾虑着天子的形象,朕一定白他一眼。“看起来还成。”就老实这一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陛下……” 听得他声音忽而变轻,朕不由转头看去。但就这一转头的功夫,谢镜愚便从他的椅子上起身,贴了上来。“陛下,臣想……” 他想干什么显而易见,朕不由真瞪了他一眼。见得如此,他便不再说话,直接用唇堵了上来。 “你这胆子真是愈发大了。”一吻结束,朕有些气息不稳地评价。虽说四下无人、帐幔相围,但现在真的算是光天化日之下啊! 一向重规矩的谢镜愚居然笑了。“臣谢陛下给臣这个胆子。” 他笑起来长睫微微扑闪,着实令人心动。自诩不动声色如朕,都不免有点热血上头。不知道他是不是看出来了,复又凑近。一会儿还要出去,面上自不能留下痕迹;他侧过头,吻一路向下,直至没入衣领。 “陛下……陛下……” 朕本就被撩得心浮气躁,这会儿更是听不得他暗欲渐高的声音。“别出声,”朕喘气道,“一会儿被人听见了……” 谢镜愚果然不再出声。但没他的声音似乎又少了点什么,朕忍不住动了动。他似乎把这理解成了别的意思,一手迟疑地向下,隔着衣物碰到了—— 还从没第二个人碰过那里,朕差点 - 分卷阅读46 跳起来。但谢镜愚的另一只手越过朕的肩膀压在椅背上,所以朕只能继续坐在那里,眼睁睁地见谢镜愚眸色渐深。而后他跪了下去,椅背上的手随之滑落到朕身侧,另一只手的目标看起来是朕的腰带。 朕一惊,地抓住了他。“你不必如此,”朕深吸了一口气,想把那股四处乱冒的邪火压回去,“过一会儿就好。” 谢镜愚就着手被扣住的姿势望向朕,点漆般的眼珠里多出了一些平时没有的东西。“陛下,”他声音比朕还轻,然而其中坚定却毋庸置疑,“臣一直愿意。” 朕不由顿住。朕相信谢镜愚说的是真的,但潜意识里的那股唐突感仍然挥之不去。倒不是说朕不想要——男人箭在弦上的时候说不想要,真是太虚伪了。也不是说朕怕吃亏——就以这时代的静态画册,朕百分之三百相信朕比谢镜愚有经验。 但是,此时此地,怎么看都不是个好选择。在朕的想象里,若要走到这一步,不说红绸罗帐,至少也要沐浴净身之类的吧? 朕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 谢镜愚听完,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陛下,”最后他说,从未如此无奈,“臣从不知道您……” 他没说下去,但朕随便想也知道没啥好话。八成嫌弃朕煞风景呢……“再者说了,在外头也不方便。图得一时痛快,等会儿怎么收拾?” 谢镜愚张了张嘴,像是想反驳,又放弃了。朕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桌上雪白的锦帕,顿时明了。但这么一磨蹭,感觉早就过去了。 “你好像也没……”朕偷偷地往下瞄了一眼。 谢镜愚立即挡了挡,相当没好气。“陛下!” 两人大眼瞪小眼,情况十分尴尬。就在朕怀疑朕是否太过古板的时候,外头锣鼓声起,意味着流水宴饮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可真是救了朕的命。“起来罢,陪朕瞧瞧诸位新科进士的表现。” 谢镜愚只得起身。他似乎还有话要说,刘瑾隐约的身形就映在了屏风外。“陛下,魏王殿下求见。” 如果说刚才还有点旖旎气氛未散的话,这会儿也全没了。朕看了谢镜愚一眼,他面上已然变成严肃。“魏王怎么知道朕在这儿?” “魏王殿下好似认出了陛下的车驾。” 朕顿时想起了元夕之夜。得,看来朕以后每次都要换一辆马车才行……再想到今日的重点之事,朕心中微微一动。“宣。” 作者有话要说: 嗯…… 第34章 不过片刻, 雍蒙进来了。 刘瑾禀告过后,谢镜愚就飞快地给朕整理好了衣领。雍蒙应当不会看见任何可疑痕迹, 但也许谢镜愚在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触动他的神经。他先给朕行礼, 谢镜愚再给他见礼,而后他就笑言:“近日碰上谢相的机会比之前大得多了,看来臣有幸沾到了陛下的福气。” “新科进士头回齐聚一堂, 臣也不能免俗,想要瞧瞧热闹。”谢镜愚答,从表情到口吻都毫无破绽。 “谢相此话说得真是对极了。”雍蒙还是笑着,望了望朕,“毕竟新科进士都是将来的国之栋梁, 乃陛下心之所系。咱们做臣子的,当然还是要以陛下之事为重。” 要不是知道他俩关系还停留在谢镜愚避雍蒙不及、雍蒙对谢镜愚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程度上, 朕真以为这是一次亲切友好的交流开头。演技都爆表了吧…… 朕轻咳一声。“既然是上巳, 就不说什么重不重的了。稍作休憩,再评鉴一番新科进士的诗词歌赋,岂不是很好?”朕又挨个看了看两人,笑道:“刚刚听到魏王求见的时候, 朕就忍不住想,今日运气最好的说不定是朕。谢相和魏王均以才学闻名朝野,今日难得都在,朕只消听你们的高见便够了。” 两人齐称不敢。 此时, 外头的流水宴饮已经开始。刘瑾又进来一次,禀告说进士们的题目定下来了, 是樱桃。 “这倒不怎么令人意外。”雍蒙率先开口,“陛下特赐御园樱桃及糖蒸酥酪,诸人理当领旨谢恩。” 这话说得没错,朕也不吃惊。但问题在于,以樱桃为题,等会儿朕就只能听到一些歌功颂德的奉制诗了。真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啊…… 谢镜愚似乎猜到了朕被败坏的心情。“道理是如此。但樱桃本非寻常之物,有人怕是首次得见,多少影响发挥。” 朕一想也是。这种时候,要他们想出除了夸朕以外的内容,确实有些强人所难。“那谢相可有什么主意?” “臣提议,不如臣和魏王殿下以此为题比拼一场,陛下为裁。”谢镜愚恭声道。 此话一出,别说朕惊诧,雍蒙也小幅扬起了一边眉毛。但他很快把那种震惊压了下去,饶有兴趣地问:“谢相此言当真?” “当着陛下的面,臣绝无玩笑之心。” 雍蒙微微睁大眼睛。“那真是妙极!”他搓掌笑道,“此比试是臣的夙愿,臣恳请陛下恩准。” 朕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谢镜愚大概是想给朕解闷,但雍蒙像是真心高兴?“谢相和魏王如此有兴致,朕怎么能不成人之美?说说,你们想比什么?” “既然陛下为裁,那自然是陛下出题。”雍蒙立刻道,一副有得比就绝不挑剔的样子。 “臣附议。”谢镜愚也没有意见。 朕点了点头。朕知道的名句肯定比他俩都多,然而比起自己作诗……那还是算了。“就以你们各自擅长的体裁来吧。左右咱们就是比个彩头,定死了反而不美。” “陛下说得极是。”雍蒙接口,双眼依旧望着朕,“臣斗胆一问,陛下的彩头是?” 见谢镜愚也望过来,朕便指着面前玉盘道:“意境高的赐樱桃,韵律好的赐玉盘。” 雍蒙一怔,而后笑了。“如此好是好,但不论输赢都是臣赚到……臣怎么能贪陛下的便宜呢?” 谢镜愚没说话,但他的眼睛里写着同样的意思。 “魏王此言差矣。你们比试,朕赐彩头;你们比得高兴,朕瞧着开心,两全其美的好事,怎么能叫贪朕便宜?”朕道,振振有词得很。 谢镜愚是见过朕如何把歪理掰成正理的,此时唇边便忍不住显出了笑意。而雍蒙又是一怔,目光里带上了一丝朕以前没见过的温度。“既然陛下这么说,臣不尽力怕是不行了。” 之后便是时限。朕定了一炷香,而后让人布置笔墨纸砚。 细香点上,谢镜愚和雍蒙都对着自己的白纸沉吟。而朕无意识地盯着那股淡而朦胧的青烟,思绪不由自主地发散开去。 雍蒙向来好诗词,又细心,今日会到曲江池、继而注意到朕的行迹实在不足为奇。他早年便风靡兴京,谢镜愚后来居上,他想和谢镜愚比试一番 - 分卷阅读47 也实在无可厚非。朕一直不知道他接近是为何,直到刚刚—— 那种微妙的感觉,该怎么形容? 雍蒙终于像个人了? 想到这里,朕恍然大悟。可不就是么?以前朕总觉得雍蒙完美得像是天上仙人,不食人间烟火的那种;刚才那个眼神却不是仙人的,而是一个会在正常人身上出现的反应。素来遥不可及的人突然变得真实可期…… 难道雍蒙说要加强兄弟感情的话是真的? 朕没忍住多看了雍蒙一眼。他像是察觉到了,抬眼看来,又是微微一笑。可能还是因为之前眼神的缘故,朕瞧他这个笑也比之前有温度了。 继续往下思考,如果朕的猜测是对的,剩下的最后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雍蒙直到去年才想到要加强兄弟感情…… 朕那时候干了什么?把谢镜愚调到中书令任上? 这本是个提拔中带着警惕的举动,但后来康王自投罗网,朕便打消了之前的疑虑,真正开始重用谢镜愚。绝大多数人注意不到那种细微的改变,雍蒙也许可以?正因为他注意到了,便觉得朕可能并没那么忌惮几个兄弟,故而想要接近? 朕不由又设想了下朕在雍至、雍桓等人眼里的印象。性子闷,心思缜密,拒人于千里之外…… 拒人于千里之外? 朕忽而一惊。 所以这才是原因?因为在雍蒙眼里,朕也是个高高在上到无法接近的人?直到谢镜愚之事,雍蒙才发现朕可能不是他想的那样;刚刚也是,朕几乎算是开了个玩笑,他便更肯定自己的猜测? 同性格相斥,为什么听起来很令人信服的样子…… 朕在心里默默地扶额。朕看雍蒙可能有八百米滤镜,雍蒙看朕可能也有……闹了半天,原因竟很可能在朕自身,这实在太尴尬了。朕已经尽力做到客观;现在看来,可能还是有所欠缺…… “陛下,臣完成了。” 两句一模一样的话几乎同时响起。朕回过神,正好看见谢镜愚和雍蒙互相注视对方的桌案,脸上都有些惊讶。 “你们俩莫不是约好了?怎么这么巧?”朕笑问,瞄了瞄用来计时的细香。“这才燃了过半,你们不用再修饰一番?” “能一气呵成的诗句,再修饰便不免过于匠气,更可能画蛇添足。”雍蒙解释。 谢镜愚依旧不吭声,但瞧他面上神气,朕估计他也是同意的。 他们俩竟然能达成相同意见,朕被吊起了好奇心。难道真是旗鼓相当?“那朕便瞧瞧。” 雍蒙写了一首七律。平仄韵脚再规整不过,内容则是咏春。一般的咏春也就罢了,他颔联点的是富贵不知贫困苦,尾联写的则是愿秋有丰收、四海升平,意境一下子拔高了。 再看谢镜愚,句型长短不一,竟誊了一首杂曲。杂曲自汉乐府调而生,备上一应乐器就能边唱边舞。既然是民间所好,歌辞写什么海晏河清就太不对头了—— “别来几春千万结,玉窗五见樱桃花。 况有鱼素书,开缄使人嗟……” “思别离?”刚看头两句,雍蒙就惊诧得把朕想说的话给说了,“谢相,你这是……” 雍蒙没说下去,但朕知道他在惊诧什么。自谢镜愚说好南风起,身边并没多一个半个清俊少年,也没人见他去灯红酒绿之地放纵自己。据朕的探子传话,朝中风向都认为那只是谢镜愚用来打消朕疑虑的。 但现在,谢镜愚竟然写了一首情真意切的思别离?那岂不意味着,不管是男是女,谢镜愚确实有个意中人? 显而易见的是,谢镜愚不会承认。“前些日子,臣听到一首极好的曲子,但只有一半。臣日思夜想,实在技痒,便忍不住跟着写了。” ……只有一半的曲子?他不会还记着朕念的那半阙词吧? 朕不由更仔细地把谢镜愚的杂曲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谢镜愚明明没听到后半阙,怎么知道那首词就是在说意中人? 见朕不说话,谢镜愚又补充:“怕是仿得虚有其形不得其髓,臣献丑了。” 然而事实完全相反,朕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估计只有朕知道他到底在仿什么,估计也只有朕看得出里头接连的隐喻…… 五见? 这是说他五年前就暗恋朕? 鱼素书? 莫不是在说朕那道手谕? 这会儿,朕万分庆幸朕喜怒不形于色了。真是胆壮了,当着雍蒙的面就敢给朕写情书!虽说没第三个人能发现,但…… 谢镜愚这坑爹家伙,永远都不按常理来!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觉得谁赢了?【do ps,如果没有特殊说明,本文诗句均引自《全唐诗》。 本章特殊说明,杂曲改自李白大大【自觉献上膝盖 第35章 虽说朕早就知道谢镜愚和雍蒙很难放在一起比较, 但把七律和杂曲连着看,朕才真正明白, 他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谢镜愚看起来是雅, 然而骨子里是狂。平时瞧着比谁都规矩,可一到关键时候,总有出人意表之举, 让人措手不及、防不胜防。 至于雍蒙,他看起来也是雅,然而骨子里是贵。不管有没有观众、有多少观众,叫雍蒙放下架子写一首情诗,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雍蒙自己应该也察觉到了这点。“谢相乃性情中人, 不拘小节,臣自愧不如。” 朕眉梢一挑。“怎么, 朕还没评高下, 魏王就先认输了?这可和咱们之前说的不一样啊。” 雍蒙摇了摇头,还盯着桌上的那首杂曲。“诗写由心,臣怕是永远也及不上谢相了。”说到后头,他似乎有些怅然。 这反应…… 朕不由替他想了想。 雍蒙容貌一等一, 才情一等一,身份一等一,眼光估计也是一等一的。放眼望去,全兴京也就谢镜愚能与他比肩, 想要有个和他差不多水平的适龄女子简直是天方夜谭。倒不是说他不喜欢魏王妃,只不过肯定到不了日日相思的程度。 朕刚刚的猜测可能只对了一半;没有意中人, 雍蒙想写情诗也写不出,至少达不到他自己的标准。如此说来,雍蒙认为自己可能永远也及不上谢镜愚也没错。 “陛下,虽说很是冒昧,但臣实在想问谢相一些问题。”雍蒙又道。 他一脸恳切,朕不好拒绝。“那要看谢相自己愿不愿意答了。” “那是自然,臣绝不敢叫谢相为难。”雍蒙保证,而后转向谢镜愚。“敢问谢相,你是如何注意到你那位意中人的?” 这问题……饶是朕都要替谢镜愚捏一把汗。虽然雍蒙很客气地没问你喜欢谁,但这也算得上私密了。 谢镜愚看了看朕,而后垂下眼睑。“人群之中,惊鸿一瞥。”他叹气般地摇头 - 分卷阅读48 ,“自此以后,莫不敢忘。” 大概没想到有一见钟情这么简单的答案,雍蒙愣住了。停顿片刻,他又不甘心地问:“谢相既心许此人,为何不主动求取?以谢相这般才貌,怕是没人能拒绝罢?” 谢镜愚摇摇头,没正面回答。“近而望之,远而趋之。”他念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雍蒙更愣了。“这是为何?若是近了,自然要趋前呀?总是遥望的话,那永远都……”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句话戛然而止。“冒昧了,谢相。”他拱了拱手,不再问下去。 朕一时也没说话。虽然谢镜愚尽力含糊其辞,但朕听懂了—— 五年前,正是朕被立为太子的时候。在册典上,朕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许多朝中大臣,包括谢镜愚在内。反过来,对谢镜愚而言,应当也是如此。但是不是一见钟情不确定,毕竟朕和他之前肯定已经互相听说了。 至于那句满是患得患失的“近而望之,远而趋之”…… 朕顿时理解了谢镜愚前段日子为何拼命加班。毕竟朕是皇帝,这重身份实在太大,大到没有谁能忽略,害怕自己无用、而后失宠也很可能。然而,即便有诸多担忧,他也从未想过离朕而去。 其他人自是猜不到此层。雍蒙突然刹车,怕是想到了有夫之妇之类难以启齿的地方。 “那就这样,”朕开口转移话题,“论韵律,自是魏王工整;而这些樱桃,都是谢相的了。” 两人均无异议,齐齐谢恩。而后朕又扯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事,便称倦了、要回宫。因为脑中思绪纷杂,朕谁也没让作陪。 五年,谢镜愚忍了四年。期间,朕还时时暗中观察他,愣是什么苗头也没发现。若不是出了康王那档子事,他怕是还能继续忍下去。再加上党和这样的参考,要谢镜愚变心怕是难如登天。 专情是好事,但他的专情对象是朕这个皇帝,那就不好说了—— 朕许谢镜愚如今,又可否许他定心? 要是再过几年,朕要立后,他却仍旧喜欢朕,又当如何? 以上概括起来就一个问题——若谢镜愚全心全意对朕,朕会不会以同样的全心全意对他?更直白一点说,作为皇帝,朕能不能以同样的全心全意对他? 别的都好说,可下任天子绝对玩笑不得。虽然他要十几二十年后才能出生,但朕已经开始头痛了。如果注定要负人真心,朕一开始许谢镜愚是不是太过轻率? 满脑子都是朕可能是个渣男的想法,朕的心情自然好不起来。这出现在刚微服回来的朕身上还是第一次,刘瑾噤若寒蝉,连带着小内侍们个个战战兢兢,整个承庆殿都笼罩在低气压里。 到了第二日,低气压已然发展成台风眼。这很是罕见;即便朕并没发作谁、连疾言厉色都没有,大臣们也全吓得不轻。 虽说这时候求见朕就是自找死路,但总得有人做这件事。公推自然是王若钧,可朕一点也不想看见他;而后谢镜愚自告奋勇,可朕更不想见他。 如此持续了几日,消息终于传到了阿姊的耳朵里。听说朕独自生闷气、私底下还谁也不见,她担心得很,不由分说地冲进了朕的承庆殿。她是本朝长公主,又素来与朕亲厚,监门卫和刘瑾根本拦不住她。 “陛下,您最近是怎么了?” “没怎么。”朕恹恹的。 “陛下这样还叫没怎么?再有怎么的话,天不得塌了?”阿姊急道。 朕在临窗的长榻上换了个姿势坐着,不去看她。“朕说没事就没事。让朕自己待几天就好。” “陛下!”这下阿姊不只是急,气也上来了。“阿姊知道陛下您自小都是如此过的,可气坏身子就不合算了!”约莫觉得口气太冲,她又放柔声音问:“到底出什么事了?说出来,阿姊不定也可为陛下分担。” 朕心道阿姊这是有备而来,连软硬兼施都用上了。但就算打破天,朕也不会告诉她朕正考虑怎样才能在不做渣男的前提下弄个儿子出来继承皇位——要是阿姊知道,她怕不得打断朕的腿! 眼看着糊弄不过去,朕只能想个别的理由来挡。“近日有人和朕进谏,要让诸位亲王出任官职。” 阿姊似乎还准备了更多劝说朕的话,闻言一愣。“他们不是都有……”话说到一半,她瞪大眼睛,惊诧不已:“陛下的意思是……实职?” 朕点点头。这事儿就周不比提了一嘴,而后他再没说过,其他人也没有;朕令人打探后,知道周不比和几个亲王都没关系;最后,要周不比撒谎,还是在朕面前撒谎,委实太为难他了。 总结,八字没一撇的事,但噱头够大,拿来做挡箭牌再好用不过。 “怪不得……”阿姊果然一瞬间露出了理解的表情。很快,她又斩钉截铁地补充:“不管是何人说的,此人必定其心可诛。” 阿姊向来无条件向着朕,此时这么说相当自然。“朕还没拿主意。”朕解释,“圣人如舜,其弟象欲杀兄,舜仍然慈待象,最后才能成一代佳话。故而朕时常思索,亲九族是不是天下长治所必须的。” 就算阿姊再尚武,舜与象的典故也是听过的,毕竟这就写在《二十四孝》的第一条。“陛下,这个……”阿姊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朕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舜不知道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经过了几手加工;今非昔比,父皇处置三王之乱的时候完全没手软,能诛的都诛得一干二净。至于朕自己,当然也不信上位者为维护统治而弄出来的唬人玩意儿,可碍于身份,不好直说而已。 “朕想了几天,觉得这可能也不是什么大事。”朕安慰阿姊道,“车到山前必有路,朕早晚能想出办法。” 阿姊原本有些愁容,闻言顿时变得哭笑不得。“这可不是小事,陛下,”她正色道,“父皇前车之鉴犹在,陛下绝不可放松警惕。” 朕点点头,又握了握她的手。“朕知道轻重,阿姊勿要忧心。” 阿姊仔细瞧了瞧朕,而后紧紧回握。“只要陛下爱惜龙体,做阿姊的自然日日都宽心。” “与做圣人相比,阿姊这个要求可谓是简单了。”朕忍不住笑道,“朕自会注意的。况且,朕一见着阿姊,就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了。” 阿姊见朕说得认真,不由好奇。“这是为何?” 朕故意笑得更促狭了些。“毕竟,若要这么干,朕头一个就要封——”在阿姊的紧张注视里,朕慢悠悠地拖长音,“左卫大将军就很配阿姊,阿姊觉得是也不是?” “陛下……”阿姊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阿姊觉得,陛下又寻阿姊开心了。”她佯怒道。 但朕没错过她眼里的一丝惊喜。阿姊早年陪父皇在外浴血奋战,他人看着罕见 - 分卷阅读49 ,她却是乐在其中。如今没什么仗可打,可若是能回到军中,她肯定会高兴。 “陛下生怕阿姊受了忽视,时时关心,阿姊自是领情的。”阿姊又正色道,“然而陛下当以大局为重,切不可为一人妄下决断。” 身边人个个都以大局为重,朕怎么能不以大局为重? 朕没忍住腹诽,但依旧被感动了。“朕明白阿姊的苦心。此事朕会再考虑考虑。” 阿姊点头。她却不知道,朕说的认真考虑,远不止给亲王实权一事。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无需担心,作者我专业撒糖,不甜不要钱! 第36章 约莫是有阿姊安抚, 其后几日,朕不再像之前一样沉着脸, 笼罩前朝后宫的阴翳霎时一扫而空。趁此机会, 百官纷纷赶着汇报这些天的工作进展—— 农耕马上要忙过了,水利之事准备提上日程;礼部已将搜集史籍的命令送至各州县,还派了不少人去各地督工;吏部和御史台也协商完毕, 预备开展联合培训,州府的推荐人选不日便会进京。 ——瞧瞧,这些人就是要吓一吓才成! 朕不免生出一种这些天没白憋闷气的感受。当然,他们自己改正最好。毕竟要是等到朕真生气,他们脑袋顶上的乌纱帽就别想要了。 说起来, 还是干事的人偏少。之前有匈奴战事在前头顶着,看不太出;一到朕准备对内用事, 薄弱环节便暴露出来。 在这种前提下, 朕不免对今年的新科进士们抱有极大的期望。四月初二,殿试准时在延恩殿进行。至于题目,朕早就准备好了—— 在农林、水利、弘文、吏治中选择任意要素,结合近日政策, 陈述其中利害;若能针砭时弊,那就更好。 用后世的话形容,应该类似紧跟时事热点的申论。 就算是朕,也得承认题目确实不算简单。毕竟这些诏令都是在今年正月晦日颁布的, 距今只过了俩月,不可能看出什么大成效, 也不好看出什么大弊病;但若不出这样的题目,而是考什么诗词歌赋,那估计就真和周不比说的一样,得培养个十年八年才能派上大用场了。 也正因为如此,朕允许他们从卯时答到金乌落山。为了避免可能的紧张,朕还特意没在延恩殿逗留,只让礼部的几个监考不时巡逻。反正这种题目没前人之作可照搬,也用不着朕一直盯着。 在延恩殿里考试的当儿,朕则与礼部、吏部几人就近于弘文馆议事。 杜见知也觉得题目太难,但最后是朕评判,他就提了一条意见,建议朕阅卷时适当放宽要求;吏部则更关心之后还要不要他们选拔,朕便让他们负责今日考试落选之人的部分。毕竟,如果朕觉得某个进士见解独到,朕自己就知道该把他安在哪儿。 诸项事务分割清楚后,吏部等人领命告退。朕把杜见知留了下来,详细询问弘文馆的进度后才让他走。而后,朕开始翻阅几本新收集的古籍。本想随便翻翻,然而朕向来一拿起书就放不下,看着看着就忘了时辰。 直到午时过后,刘瑾实在忍不住,进来问午膳时辰。朕这才意识到饥肠辘辘,只能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书卷,吩咐用膳。但看到刘瑾得命后还一脸仿佛便秘的表情,朕就知道还有别的事。“你这是怎么了?” “回陛下,谢相已然在弘文馆外等了很久。”刘瑾忙不迭道,显然是恨不得朕问他。 谢镜愚啊…… 莫名被朕晾了这么久,以他的脾性,也是该忍不住了…… 朕忍不住心中叹气。“谢相又不让你通传?” “谢相说,他等陛下出门便可,无需打扰陛下。”刘瑾一边回答,一边悄悄地瞄着朕的表情,“可老奴想,虽然最近日头还不算毒,但也不能叫谢相一直那么站着……” “行吧,朕知道了。”朕挥挥手,那股头疼又冒了出来,“叫谢相进来,与朕共用午膳。” 刘瑾如蒙大赦,赶紧迈着小碎步出去了。不一会儿,谢镜愚进来,早已准备好的午膳也流水般端上了桌。 “坐罢,谢相。”朕指了指一张椅子。 谢镜愚依言照做。 自有宫女夹菜布食,一顿午饭吃得相当平静。 朕根本不用瞧谢镜愚面上眼里什么神色,因为在人前他不会露出任何破绽。等到碗筷都撤下去、侍女也退下了,朕才开口道:“古有云,食不言寝不语。如今午膳用完了,谢相有什么话,也可以说了。” 谢镜愚顿了顿。“上巳之后,陛下便心情不虞。若是臣做错了什么,还请陛下明示。”他的眸光依旧澄澈,可深处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 “和你没关系。”朕愈发心虚。难道朕能告诉他,朕可以预见一些身后之事,所以在烦恼可能要负他? “陛下。”谢镜愚又唤了一声,摆明了不相信。 即便在私底下,只要能做到,谢镜愚都恪守君臣之限。比如现在,若他把自己摆在朕心许之人的位置上,便完全可以质问朕为什么。 可是他没有。 就如同他所说的,“近而望之,远而趋之。”他不会给朕任何机会把他发配到偏远之地。当然,如果朕想找什么莫须有的理由,他也没办法。可问题在于,朕从来就不是会找莫须有理由的皇帝。 所以,只要他不行差踏错,无论朕和他前景如何,他都能留在朕身边。 如何以报?如何可报? 朕愈发心烦意乱。再抬眼瞧他,一面觉得他近日必定不好过,一面又没想出两全之策,朕实在为难。然而,越是拖泥带水,就越可能造成更大的伤害。与其如此,不如摊开明说。 “朕突然想知道,若是朕弱冠之时便纳妃甚至立后,你还会……” 对朕的未竟之问,谢镜愚有些吃惊。但他并不是非常吃惊,想必这些天已经把各种坏可能都设想了一遍。“臣已说过,惊鸿一瞥,莫不敢忘。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以后如何,都不能改变臣的心意。” 朕心里一沉。朕就知道……可即便早就有所预料,听到此等肺腑之言,朕也不免深为触动。“朕明白,朕也并不是疑你。只是如此一来,不就太委屈你了么?” 闻言,谢镜愚身躯一震,反应竟比之前还大。“陛下多虑了,”他随之起身,郑而重之地给朕行了个大礼,“臣从不委屈。” 这反应也是朕能料到的,朕不由沉默。 见朕不语,谢镜愚便继续说了下去。“陛下为君,乃万人之上;说起来可以随心所欲,实际上也并不见得。臣能得到陛下垂青,便只是一时,也是臣三生有幸,又何来委屈可言?故而臣以为,若陛下为此忧心,大可不必。” 哈,这话说得可真是通情达理—— 一个皇帝 - 分卷阅读50 ,不说纳满八十一御妻,想要个亲生骨血继承皇位再正常不过。而他和朕都是男人,梦里都生不出个孩子来。既如此,他觉得,就算朕哪天厌弃他,他也没有意见;就算朕要娶妻,他也绝不反对。 姿态可谓臣之极致,任谁都挑不出错。然而,真听到他这么说,朕非但不觉得高兴,之前的心虚也全数化作了怒气。“你在说,若是朕想立后,你也毫不在意?说不定还要为大周千秋万载欣然上份贺表?” “臣……”谢镜愚的额头就要贴上地面,朕根本看不见他面上神情。他肯定听懂了朕的冷嘲热讽,因为他声线似乎有些颤抖。但最后,他还是肯定道:“是的,此乃为臣的本分。” ……你现在来和朕谈臣子的本分?! 好啊,很好! 朕简直怒火冲天。要不是桌上刚刚收拾过,此时空无一物,朕说不定就要当头砸他一个什么了。朕头疼了这么久的事情,结果到谢镜愚这儿根本就不算个事?那朕到底在愁什么? “谢相真是豁达,倒是朕作茧自缚了。”朕恶狠狠地咬牙道。这会儿,朕多看他一眼就多一分失控的可能,朕只想立刻回承庆殿去。 可就在朕大步向门口走去时,一直跪伏的谢镜愚忽而扯住了朕的袍角。朕被拉得一个趔趄,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后,简直要暴怒:“大胆!还不给朕放手!” “陛下……” “放……”朕正待再斥他,忽而觉得有哪里不太对。“给朕抬头。” 谢镜愚依旧固执地跪着,手也依旧固执地攥紧。“臣自不愿见陛下身侧有他人紧密陪伴,更不愿想陛下与他人肌肤相亲,”他一字一句道,“可国之重器,又如何能因臣一人而动?” 这话说得几乎和阿姊那句一模一样。朕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越说下去,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就越明显,完全无法忽略……“抬头,不要让朕说第三遍。” “陛下,臣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谢镜愚却如此回答,手也松开了。 龙袍袍角已经皱了一块,但朕这会儿根本注意不到。“你……”朕向他走近,他便受惊般地退了退。于是朕更加确定朕的猜想,大步向前,双手扣住他的肩膀,猛地往上拉——地上的人想要抗拒,然而姿势没朕好使力,朕还是看见了—— 不知不觉间,谢镜愚竟早已泪流满面。 作者有话要说: 话不多说,顶好锅盖【x 第37章 虽然已经有隐约猜想, 但真见到时,朕还是震惊到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似乎有了自我意识:等朕反应过来时, 朕已经跪了下去, 将无声流泪的人揽入怀中。鬓边因此感到湿意,朕紧紧闭上眼,迟来的心痛汹涌而上—— 有心若此, 夫复何求? 谢镜愚却不怎么配合。他想往后退,可能还想擦一把脸,然而挣不开朕的怀抱。“陛下……”他开口唤,带着不明显的犹豫。 另一人的体温和心跳逐渐浸透胸前衣物,这会儿朕才不管他想说什么。“再乱动, 朕就贬你去岭南道。” “陛下,”谢镜愚的那点犹豫顿时都变作无奈, “容臣一言, 您这话说过好多遍了。” 朕估摸着他想说狼来了之类的典故。至于一开始被朕打断的,无非是朕和他现在的姿势严重与礼不合。都是些浪费口水和时间的东西,朕一点也不想听。 见朕不动,谢镜愚把声音放得更轻软了一些。“陛下毋需忧心, 臣只是一时情难自禁而已。” 闻言,朕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伸手拭去他面上未干的泪痕。“一时情难自禁?”朕反问。之前他还嫌朕煞风景,朕看他在此方面的功力绝不逊色于朕! 不知是朕动作太缓慢还是太暧|昧, 谢镜愚又动了动,尴尬里混杂着不好意思。还有别的什么, 但在更深的地方。“臣自己来。”他如此要求。然而朕擅射,膂力不弱,他的动作只能是徒劳无功。“陛下……”他又唤了一声,终于迎上朕的双眼,而后突然呆住。 朕没问他为何这个反应,只一点点地将泪痕擦净。可等一切做完之后,他仍然呆着。“怎么了?” 这像是唤醒了谢镜愚的某根神经。“陛下,您……”他道,一脸完全的不可置信,“眼眶红了。” 朕还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比不过你。” 朕蓄意轻松气氛,然而谢镜愚显然不和朕一般想。“竟然令陛下伤怀,臣实在有罪。”他垂下头,面上满是自责。 “说了和你没关系。”朕不怎么在乎。再想了想,朕补充道:“不管什么事,朕是皇帝,朕肯定能想到办法。” 谢镜愚极快地抬眼看了看朕,又收了回去。“陛下能有此心,臣已然别无所图。” 得,又开始一根筋了。“起来罢,别跪着了。”朕不欲与他做无谓争执,随之起身。 但谢镜愚依旧跪着不动。“不论何时何地,臣都希望陛下以天下为重。”他叩首道,“虽说天下分合大势自有其律,非人力所能改变;但眼见陛下就要开创新的盛世,臣宁死也不愿成为此路上的阻碍。”他顿了顿,又补充:“臣只愿为陛下的垫脚石。” 最后一句话,他是迎着朕的视线说的。朕能看出他真心实意,但…… 朕曾以为,既然下任天子能给朕尊成祖这么破格的庙号,那定然是亲子。如今再想想,若是朕早做计划,在宗室中过继合适的男孩,花数十年好好培养,他也不见得不感念朕的恩情。 只不过,没有合理原因,过继宗室之子会招致非议,对政局影响不妙。朕一向身体康健,又不能和谢镜愚一样宣称好南风就完事——即便是谢镜愚那么说了,也没几个人真的相信他好南风…… 总结,还需从长计议。朕现在隐约知道为什么下任天子十几二十年之后才出生了——要布个合理到所有人都没有反对意见的局,这点时间算不得夸张。 如此打定主意,朕便开口道:“朕之前问你的事,你不用担心了。” 谢镜愚没立刻回答,但他眼睛里的东西立刻全数变作了担忧。 这反应实在令朕没好气——朕真的不想说,那是一种生怕朕变成昏君的担忧。真是一点不解风情……朕委实不乐意,又不好明说朕的计划,便硬拉着他起身,继而准确堵住那张想说什么的嘴—— 与其让它说出不中听的话,还不如统统吞进肚里呢! 这日之后,一切又都恢复到了上巳之前。 朕继续敦促几项诏令的进度,有的快有的慢,总体成效比差强人意好些。但考虑到朕的差强人意标准不低,底下人也已经尽力了。 至于殿试,大多数人的卷子过目即忘,只有两个写得有些新颖见地。朕便根据他们所选的要素,一个指派去 - 分卷阅读51 了礼部,一个指派去了工部。还有个勉强能入眼的,派到中书省学习一二。毕竟周不比拟诏尚可,中书省目前没六部那么紧缺人手。 仿佛就是要打断诸事步上正轨的节奏,五月初,一封从剑南道发出的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朕的案上。 密信是剑南节度使李囿亲笔所书,很短,也只写了两件事。然而,这两件事都不是什么小事—— 其一,吐蕃大败吐谷浑,吐谷浑都城失守,残部已经快退到与剑南道交界之处。吐谷浑单于已死,大将慕容起侥幸捡得一条性命,现已投奔本朝。 其二,慕容起带来消息,称吐蕃背后有大食支持,野心极大。如今吐谷浑已灭,吐蕃下一步便要攻打本朝了。 吐蕃攻打吐谷浑,朕当然早就知道。吐谷浑骚扰剑南道多年,因为地形优势,打而不尽灭而不绝,实在烦人。朕实在料不到,吐谷浑这次败得这么快,还是接近全军覆没的惨败。 这可就相当严重了,朕连夜把几个宰相、将军以及兵部尚书魏骥叫到了甘露殿。听到这两个消息,殿上立刻就炸开了锅。 “这消息是慕容起带来的?臣以为,降将之言,未必可信。毕竟吐谷浑连年骚扰本朝边境,那个慕容起更是首当其冲。说不定他已然与吐蕃勾结,这才假意归顺,又以假消息动摇边境将士的军心!”魏骥愤然道,显然非常厌恶慕容起。 “魏尚书所言,倒也不是不可能。然而,吐蕃野心极大,此事早有端倪。前年,吐蕃二王子杀其长兄,随后即位赞普,实乃野心勃勃之人。如今已过两年,他怕是肃清了大王子的势力残余,又灭了吐谷浑,自恃兵强马壮,便想趁胜之势,挑战我朝。” “崔将军所言极是,臣附议。大食与本朝素有旧怨,暗中支持吐蕃确实极有可能。臣也并不是说慕容起完全值得信任。但臣以为,若是慕容起蓄意对本朝不利,他不必说得如此详细。毕竟说得越多错得越多;少说几句,让我等捕风捉影不是更妙?” “现在也不能算不是捕风捉影。毕竟他只说吐蕃要攻打本朝,却没说何时何地。幅员辽阔如本朝,想要全线尽防,实在耗费人力物力。” “若是对吐蕃人有所了解,预料也不难。七月稻黍新熟,向来是那些蛮夷所偏爱的时候。如今已是五月,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朕负手而站。眼前是父皇留下来的、绘满整面墙壁的地图,背后则是大臣们假意,慕容起确已和吐蕃交手过,必然对吐蕃的兵力、阵法都有一定了解。让他做奸细风险不小:若慕容起被策反,吐蕃便得不偿失了。如今,慕容起自知只有本朝可依靠,为博取信任,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吐蕃也必定能料到这点,再加上之前崔将军所说的最佳策略……” 朕没再说下去,但也用不着再说了。 “臣请战!” “臣请战!” “臣请战!” 不过眨眼功夫,几个将军全都跪了下来。 “准了。”朕道。但在他们谢恩之前,朕折回身,微微一笑。“但朕也要去。” 第38章 这话造成的影响有多大, 看殿上诸人霎时凝固的表情就知道了。一时间落针可闻,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好一会儿, 王若钧才颤巍巍地道:“陛下, 臣年老昏聩,刚刚可能错听了陛下的话。” 朕知道王若钧什么意思。他不是真的没听清,而是想给朕一个台阶下, 以防朕只是头脑一热。“如果你听到的是朕想去剑南道,那你没听错。” 众臣面面相觑。饶是平日修养再好,此时也显出了几分惊恐之色。 崔英毕竟是武将,弯弯绕没文官多。“陛下,您这是要……去监军?”他问, 几乎算得上心直口快了。 朕也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想。父皇开疆扩土,不说文治如何, 武功肯定是盖世的;相比之下, 朕从小养在兴京太极宫,不说细皮嫩肉,也是不食人间烟火,更别提上战场了。若是大臣们没有反对意见, 那才是真见鬼。 “监军另有其人。”朕说,好笑地看到崔英愈发警惕的模样,“但朕也不想御驾亲征。”虽然御驾亲征听起来很牛,然而不适合目前的朕, 也不适合这场迫在眉睫的战事,真要搞只会拖后腿。 崔英松了一口气, 而后愈发迷惑。“那陛下的意思是?” “拟诏幸叠府,但朕要去益府。” 叠府是陇右道首府,为党和常年坚守之地。益府则是剑南道治所在,位于中部偏西;虽然离吐谷浑交界更近,但离前线还远着。 “陛下,您这是想……声东击西?”几个将军同时失声,均是一脸震惊。 “宣你等进宫时,朕已经把这事大致考虑了一番。”朕理所当然地点头,“吐蕃赞普想要乘胜追击,必然不想锉了士气。故而,即便吐蕃与剑南、陇右都交界,他也更偏向剑南。理由有三,朕先说,你们听听有没有问题。” 几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没意见。至于谢镜愚,自朕说要去之后,他还没吭过声,只紧紧地盯着朕。 朕就在他写满了“臣想听听陛下这次又有什么歪理”的注视中清了清喉咙。“其一,陇右有党将军。自匈奴灭后,西域诸国闻党之字莫不闻风丧胆。且党将军治军严谨有方,若他称不上良将,便无人是了。” 党和灭了匈奴,功劳极大,堪称本朝第一大将。这个众人都是服的,纷纷点头。 - 分卷阅读52 “其二,也就是崔将军刚说过的。”朕继续道,“虽然都算偏远之地,但剑南和陇右依旧有极大的不同。朕听闻,陇右道又名黄沙道,条件艰苦自不必说。而剑南地处西南,却是富庶之地。算起稻黍之类,怕是仅次于有鱼米之乡美称的江南。吐蕃再如何兵强马壮,也是高山极寒之地,哪儿能放着眼前的肥肉不吃、偏要去啃硬骨头?” 这话他们也无疑义,又是一波点头。 “其三则是,用兵之道,避其缨芒。朕要去陇右,吐蕃就只能打剑南。如此一来,便可以省下往陇右增派兵将的功夫,缩短过长的防线,在剑南全力迎敌。” 在朕说到“朕要去陇右,吐蕃就只能打剑南”的时候,好几个大臣都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想必认为一国之君不能以身犯险。但再听到后一句,他们就愣住了。 “陛下的意思莫非是,陛下的仪仗车马自往叠府去,而陛下常服随军前往益府?但在外人眼里,陛下就是去叠府视察军情?”崔英尝试性地问。 朕点点头。“兴京城中五胡俱有。虽说大都真心依附本朝,但也难免有几条漏网之鱼。”而朕一会儿就要把严同复叫来,让他近日多派些便衣上街,瞧瞧能不能揪出吐蕃的探子。 这种潜台词不是人人都读得出,但谢镜愚的神情已然转做沉思,想必有些动摇了。 朕说要去之前就已经预料到,朝中最大的反对声绝对是谢镜愚。只要把他说服,其他人不是什么大问题。“再叫陇右及附近州府互相派兵,做出兵力调动之象,就能更好地障人耳目。”朕再接再厉道,“与此同时,在座几位将军都率兵前往剑南,也就不那么扎眼了。” 被点名的将军们纷纷交换目光,也思索起来。崔英张了好几次口,又闭上,最后叹服:“陛下思虑周全,臣望尘莫及。” 其他几人也6续点头,包括魏骥。朕即刻拍手,示意刘瑾把早已准备好的虎符呈上来,命四位将军连夜召集兵马赶往剑南道。为抢在吐蕃偷袭之前抵达,自然要争分夺秒:他们领了朕的口谕,便立即退下去点兵。 剩下的几位大臣见得如此,再迟钝也明白,朕早就铁了心。 王若钧看了看仍旧不说话的谢镜愚,又瞄了瞄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曹矩,再次担起重任。“陛下,臣素来对带兵打仗半分不懂,故而只能仰仗诸位将军的判断。既然诸位将军都赞同陛下的调度,臣也没有意见。可是,关于陛下的声东击西之计,臣仍觉得有些不妥。” 朕就知道文官比较难搞。“请王相明言,朕自当认真考虑。” “陛下体恤前线将士,想要亲临以振士气,自然是好事。然而陛下乃万金之体,等闲不可出什么差池。叠府虽不是前线,但近日怕也有些动荡。臣以为,既然有诸位将士相护,陛下坐镇其后、运筹帷幄即可。” 曹矩立刻附和般地点了点头,谢镜愚仍旧不表态。 “朕知道,王相这是在为朕考虑。但王相可曾想过,连实地都没去过的人,又如何谈得上运筹帷幄?朕刚刚确实提了三点,崔将军几人也都认可了,然而那只是上层的东西。具体要如何打,最终还是要多讨论,再结合实际情况,才能做最后论断。 “另外,朕的命令若想落到实处,还要靠诸位有经验的将士来执行。有何不妥或是不可行之处,也只有他们知道。退一万步说,即便这次能行,下次也不见得能行。若是长此以往,必将落得个纸上谈兵的后果。” 王若钧被朕的纸上谈兵之论驳得哑口无言。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若陛下去了益府,怕是没有月不能回京。那此间京中事务……” “无关重要之事,朕就要请王相代为操劳了。若有急件,就同上次洛府一般办理。” 王若钧显然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随朕出巡已是勉强,随军那就是要命了。故而,他也没有太过坚持。“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幸。只不过……” 朕就烦王若钧这一点,说个事情和挤牙膏一样,面上不显而已。“还有什么?” 王若钧又瞧了瞧谢镜愚,再转脸时,一脸下定决心的模样。“陛下,您一定要去的话,那还是把谢相带上罢。诸位将军忙于战事,即便有心,也难免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而谢相早年从军,还经常随侍太|祖皇帝左右,定然能将诸事打点妥帖。” 在听到“把谢相带上”时,朕便忍不住扬起了眉梢。谢镜愚很可以嘛!才调到尚书省四个月,就能让王若钧帮他说话?人缘真是杠杠滴!怪不得他从一开始就不表态,原来大招在这儿等着朕呢! “谢相意下如何?”朕故意问他。 谢镜愚即刻向前一步,躬了躬身。“臣听凭陛下吩咐。” 要不是众目睽睽,朕真想翻他一个白眼。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要么朕不能去,要么朕去你也去——吧?小样儿,还和朕装? “朕正有此意。朕先前说监军已有人选,此人便是谢相。朕想,此事涉及多地军队,而论起居中调度之职,就如同刚刚王相之言,朝中怕是只有谢相堪当了。”朕道,带着微不可察的冷哼。 “臣必当为陛下鞠躬尽瘁……”谢镜愚道。不管他听没听出来,都行了个大礼。 但他的话有可疑的尾音,估计是想到朕嫌弃过死而后己,便吞了回去。“起来罢,”朕不免好笑,但面上还是掩着,“曹相,魏尚书,你们可有其他想法?” “回陛下,臣没有。”曹矩的回答一如既往没看头。 “虎父无犬子这句话,臣今日才真正明白。”魏骥则如此道,拍朕马屁的同时还不忘连父皇的一起拍了。 朕瞄了瞄他,心道不知道是朕先忍不住免了他还是他先掏空自己的身体。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朕挥手让他们下去,只留了谢镜愚一个。 “谢相今日既不是第一个反对的,也不是反对者之一,朕很是惊奇。”朕先起话题,毕竟谢镜愚表现真的过于安静。 谢镜愚似乎有点窘迫,但只是瞬间。“臣一开始确实想反对。但陛下确实言之有理,臣无法反驳。” 朕不由扬眉。“无法反驳?所以让王相替你开这个口?” “臣也不知道王相会如此建议。”谢镜愚立刻澄清,“王相如此说,只是出于对陛下安危的担忧,再加上相信臣有同样的担忧。” 换成之前朕肯定要怀疑,但今时不比往日。“那你这次要怎么说?还是绝对不离左右千牛卫?”朕打趣道。 “臣……”谢镜愚的无奈又浮了出来。他估计知道和朕拼嘴皮子没好处,便机灵地换了个话题:“陛下刚刚所言极是。先召齐兵马,路上再来进一步研谈细节如何。可臣只想问,陛下是不是双重声东击西之 - 分卷阅读53 计?” “你想到了什么?”朕嘴角含笑地望着他。 “陛下刚说,以叠府为幌子,实际上去益府。陛下又说,不去实地的运筹帷幄,实际上是纸上谈兵。臣便忍不住想,益府是不是也是幌子,陛下的真正目标其实是安戎城?” 安戎城,顾名思义都能想出它是干什么的。此城临近与吐谷浑的边界,是当之无愧的前线据点。再确切一点说,安戎城与益府之间多座城池连接,有人也就有大片良田,被吐蕃垂涎理所应当。 朕笑得更开心了。“果然,知朕者,谢相也。”顿了一顿,朕又好奇起来:“你既猜出朕想去安戎城,也不反对?”这不太像谢镜愚一贯的风格啊! 听得此问,谢镜愚撩起袍角,郑而重之地一跪。“陛下曾登鹳雀楼观永济渠之通便,也曾于邙山黑石关考洛口仓之丰实。彼时臣便知晓,陛下胸有鸿鹄,必当展翅冲天。如今,陛下想要为大周驱除蛮夷、乃至开疆扩土,臣求而不得,又如何会反对?” 朕听得心中一动。“大道理朕一直明白,但朕问的是别的方面。” 听得这话,谢镜愚随即抬头,目光明亮灼热。“只要臣在陛下身侧,自不会让陛下伤一根毫毛!” 作者有话要说: 千古一帝成就之开疆拓土副本:开启 圣君贤臣成就之夫唱夫随副本:开启 万人之上成就之一人之下副本:开启 第39章 次日早朝, 关于吐蕃的安排一下,朝野震动。 大臣们震动的头一条自然是吐蕃灭了吐谷浑。 早年, 我朝西边边界从南至北依次是党项、吐谷浑、白兰羌, 并未与吐蕃直接相邻。后来,党项归附我朝,吐谷浑并了白兰羌, 西南第一大问题就变成了吐谷浑。如今吐谷浑灭国,吐蕃已然在后虎视眈眈,换谁都冷静不了—— 吐谷浑一个就骚扰得边境不宁,换成数倍于吐谷浑的吐蕃,这还能好? 至于其二嘛, 显而易见不是派兵驰援,而是朕要幸叠府。 虽然叠府有党和驻守, 正常情况出不了什么大事, 但这的确是朕第一次去西北。若是站在党和的角度,天降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上司,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吐蕃不打陇右也就罢了,打陇右那岂非是两边都乱? 此类担心就和昨夜几个大臣没明说的东西差不多。朕懒得再解释一遍, 就听王若钧和谢镜愚一左一右地替朕说话。最后众臣的疑虑总算勉强压了下去,朕估计他们和王若钧想的差不多——有谢镜愚这个有经验的随身,朕的人身安全应当能得到保证;其他事情就等吐蕃这个燃眉之急解决以后再说。 因为朕已命人连夜安排一切,故而刚下朝不久, 朕就混在两列换班的监门卫之间出了玄武门。右卫大将军江通早已率军在宫墙外等候,谢镜愚同他一起。祖缪随后出发:作为朕最亲近的将军, 他这次要随仪仗走,让戏演得更逼真点。 什么?问朕为啥要偷摸着从玄武门离开? 首要问题是保密,其次则是——要是大摇大摆地从宫城前面的承天门出去,百分百要撞上怒气爆表的阿姊好不? 出了兴京,头一站便是五百里开外的山南道首府梁府。 节度使褚海睿已经收到李囿的求助,早就在城门口候着了。一见到远处显出军旗,他便立即带人策马向前,递上一本极厚的新密件。 密件自然是李囿写的。因为事情紧急,他先写了短信,令士兵快马加急送到兴京。稍后又写了一份长的军情,只等着送到已经出发的主管将军手上,另有同样的一份送往兴京给朕过目。 但这会儿朕就在军中,把个褚海睿吓得不轻。“陛下?!”他说着就要跪。 朕现在只关心边境情况。见得如此,谢镜愚立刻向前,拿过褚海睿手中的密件,再转呈给朕。“陛下。” 朕对他点点头,便飞快地翻阅起来。里头果然有新的细节—— 就在短信发出后不久,便有探子回报,说发现了吐蕃斥候的踪迹。虽然人没抓到,但长期在高原生活的人长相与中原人迥异,吐谷浑又灭了,除了吐蕃再无别的可能。李囿原本也有些怀疑慕容起是否真心归顺,结果来了这事,赶忙下令严守前线城池。 其二便是慕容起所知道的其他有关吐蕃的消息。据他说,吐蕃这次兵分四路。三路正面进攻,最后一路回旋包抄。吐谷浑不比中原,地广人稀,都城很快成了腹背受敌之势。且两边都善长骑兵,吐谷浑对我朝步兵的优势瞬时荡然无存。吐蕃计划周密的突袭再加上切断城中水源,吐谷浑兵败如山倒实在可以预料。 最后便是请朕调军救急了。虽然吐蕃还未开始进攻,但能围困吐谷浑都城,吐蕃的实力绝不可小觑。而如若吐蕃开始进攻,剑南道本身驻军确实可以坚持一会儿;然而,要取胜就是天方夜谭,能坚守到底都是奇迹。 “这信是何时送到你这的?”朕问褚海睿,一边示意谢镜愚拿走密信传阅。在场其他人早就等着这一刻,立马全都围了过去。 “回陛下,就在前两日。”褚海睿赶忙道,“臣听闻沿途大军已拔,便想当面交给诸位将军。至于另一份,昨日就已经送进京了。” 朕小幅颔首,又问:“这就是剑南最新的消息?” “是,陛下。臣已经嘱咐下去,若有剑南来的信件,一律无需通报,直接呈送。” 朕不由环顾了下前后左右。几个将军还在看密信,表情一个赛一个严肃。再后面则是大军,虽然军姿称得上整齐,但全都面有倦色。一路急行军,朕这个骑马的都有点吃不消,更何况步行? “梁府情况如何?”朕接着问,心中则想着,大军拉过去,怕是还得休整一阵才能发挥最佳水平,不然倒是送死的成分大些。 褚海睿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自剑南求援,臣就开始调配军队。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即刻便能驰援剑南。” “嗯。”朕对这回答比较满意。剑南道驻兵在十道中不算少;只不过,若想要尽力减少伤亡,还是得再多些才成。“剑南道最近储粮情况如何?” “据臣耳闻,应当不少。若有不足,臣还可从山南调配。” 朕要的就是这句话。若是吐蕃进攻,肯定想要速战速决,因为他们储备绝对没有本朝充足,而且马匹耗粮更甚于人,绝不可小觑。他强归他强,确实不好正面杠,却很容易拖过去。 唯一的问题在于,拖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朕思考的当儿,几个将军把密信看完了。 “陛下早前所料,如今一一应验,实在英明神武。”江通率先道,满脸都写着佩服。 朕摆了摆手,无视又变得震惊的褚海睿。“朕 - 分卷阅读54 不过比你们早看到几刻,便多想了几刻。若是给在场诸位同样的时间,朕认为诸位都能想到。”顿了顿,朕继续问:“此地可有熟悉边界地形之人?最好会画沙盘。” “暂时没有,但臣可以即刻命人制作。”褚海睿忙道,转头嘱咐身后的亲兵,那亲兵领命后便一溜烟儿地打马回城。而后他又转向朕,询问道:“此去益府,山路崎岖,并不好走。如今已是酉时末,陛下可要在休整一夜,明日一早拔营前往剑南?” 朕自是准了。大军在城外扎营,褚海睿已经备好了足够饭食。朕和几个将领以及随身亲兵去节度使府上,简单用膳过后便去看沙盘。 既然是临时赶制的沙盘,便不能追求细节,只能看个大概地形。剑南道地势已然不低,然而吐蕃更高,理论上具有极大优势。好在边界的几座城池都没修在落差最大之处,不然光投石就够喝一壶的,根本没法打。 来回研究了两遍后,崔英先开了口:“臣以为,吐蕃用于吐谷浑上的战术,并不能在本朝奏效。” “那就说出来给诸位听听。”朕道。 “是,陛下。”崔英应道。“其一,正面三路背后一路。包抄堵截是个好计策,然而吐蕃绝不可能绕到咱们背后。其二,切断水源。剑南道所饮之水基本都源自三江,吐蕃穷尽全国之力也堵不了它们。” 这两点事实非常明显,所有人都点头。剑南道属地为长条形,北边与陇右接壤,南边直到绵延万里的雪山。除非吐蕃插了翅膀,才有可能飞越天堑。而三江奔腾其中,地势险峻,水流湍急。要是吐蕃有堵了它们的能力,怕是他们已然穿越到五千年后。 “是件好事,也不是件好事。”江通道,剑眉紧蹙。“吐蕃的斥候都到了,咱们还不知道他们想怎么打。” 这确实是事实,也是众人发愁的主要原因。毕竟论起兵力,本朝还是占有优势的。怕就怕对方出人意表…… “有谁了解那个松仁松赞?”朕思索着问。 这个问题显然只有褚海睿能答。“松仁松赞,原吐蕃二王子,现吐蕃赞普。少时便以勇猛闻名,颇得当时的吐蕃大相欣赏。但他素来表现得有勇无谋,为诸王子所轻。如今看来,此人心机深沉,之前的一切怕都是装出来的……” 后面他还说了点什么,但朕觉得前头这些就足够了。扮猪吃老虎,真是个刺儿头啊…… 接下来,诸人又商议了几句。得不出个所以然,朕便让他们先睡,明早出发后继续探讨。而就在朕继续绕着沙盘观察时,谢镜愚去而复返。“陛下,”他不赞同地道,“您一路操劳,此时也该早点歇下了。” 朕轻轻摇头,依旧盯着那些起伏的沙面。“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知道的消息确实还不够。朕这会儿只想立刻飞到益府去,因为慕容起必然知道更多的。” 谢镜愚神情一肃。“陛下的意思是,慕容起可能还未全数交代?” 朕不由哂然。“李囿都没完全信任他,他怎么会把底牌都掏出来?肯定要等到确认自身彻底安全后才会交代。” “如此不是……”谢镜愚似乎有些意见,但最后他说:“也是人之常情。” 朕不由瞄他,心想把自己后路断完了才来求朕信任的人,满天下怕是只有你一个。“你留下来,只是为了让朕早点休息?” “确实如此。”谢镜愚认真地点头。“另外,大军不日即将抵达安戎城。臣想恳请陛下,不管发生何事,都请陛下以自身安全为第一要务。” 越临近剑南,那种时刻都可能发生危险的气氛就越重,朕没和他唱反调。“朕知道。”朕保证,又道:“以朕的神射,你以为有谁能轻易伤到朕吗?” 闻言,谢镜愚终于露出了近几天的第一个笑容。“若不是陛下神射,陛下以为臣会赞同陛下亲身犯险吗?” 哟呵,能耐见长,还和朕杠上了啊? 朕一挑眉,就待和他理论一下朕的武力值。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外头忽而一路急报声。朕与谢镜愚对视一眼,前后推门出去。不过片刻,传令兵便冲了进来—— 果然是李囿的手书。好几座城下都出现了叫阵的吐蕃小队,估计大军不日即达。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请让我们提前为这位松仁松赞点蜡【x 第4o章 急报一来, 刚刚才回去的几个大臣又匆匆地跑了回来,江通鞋子都穿反了。 不过这会儿没人关心仪表。李囿的消息很短, 众人一一看过, 而后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几句,大致同意这么一个结论—— 李囿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自然是吐蕃已有小股军队前来叫阵。以目前情况来看,从雅县到安戎城都有吐蕃人出没, 估计对面布的是疑兵之阵。毕竟,就算吐蕃再强,他们也不可能有兵力拉一条长达四百里的进攻阵线。 好消息是,因为松仁松赞即位手段堪称凶残,又攻打吐谷浑, 李囿已经留了个心眼,预先实行坚壁清野政策, 坚决迁走了原本住在与吐谷浑交界处的百姓。只要死守城池, 就暂时不会有伤亡情况。 “他们来得真快!”江通忍不住叫苦。“我等率领的数万精兵历经长途跋涉,如何能立即与吐蕃一战高下?” 诸人面面相觑,而后褚海睿道:“不快就不叫偷袭了。”他想了想,又疑惑地望着朕, “自知道吐蕃之意始,臣就有一事不明。” “那就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朕准了。 “臣瞧着,吐蕃如此来势汹汹,好似势在必得。可但凡那个松仁松赞有些脑子, 就知道此举到底还是无用功——即便吐蕃再兵强马壮,他们也就那么点人, 绝不可与我朝相争。相比之下,吐谷浑倒还显得更聪明,每次只抢掠粮草牛羊。” 这话相当有道理。游牧民族,过的是马背上的生活,定居一地本就不符合他们的习俗。退一万步说,在他们高原上找块水草丰美之地定下来也就罢了,强抢我朝州府定居?不过一年半载肯定被赶跑,这么做怕不是脑子进水? “无利不起早,”崔英笃定道,“况且松仁松赞听起来不傻。他必定有比吐谷浑更大的图谋,才要摆比吐谷浑更大的阵势。” 褚海睿不见得想不到这个。但问题就在于,松仁松赞有什么大图谋。既然不是粮草地盘,那剩下的只有…… “松仁松赞怕是要以高压迫使陛下让步。”谢镜愚说出了在座诸人想说都不敢说的话。 “真是欺人太甚!”江通用力一拍桌,怒道:“那个吐蕃赞普说不得是见陛下年轻、又无临阵经验,便想以此欺了陛下去!” 单论即位时间,朕还比那个松仁松赞早两年。但说到年轻没经验, - 分卷阅读55 那倒是真的——松仁松赞已过而立,且素性剽悍,每每打仗都是前锋,看不起朕这个后方坐镇太极宫的很正常。 几个将军都义愤填膺,只差挽起袖子怒骂了。不过朕不吭声,他们也不好说得太过。 “如今要怎么办,陛下?”崔英问,有些急切。这次是他领行军道大总管之职,先开口理所应当。 朕沉吟了一会儿。“你等率大军按原计划行进。至于朕……”朕本来想说朕领一队精兵连夜前往益府,但转念一想,这样还不如直接把人叫过去。“褚节度使,立刻写信去益府,让李节度使带慕容起去安戎城。” 几人又是面面相觑。而后褚海睿小心地问:“那若是吐蕃不打安戎城呢?” “他们不可能不打。”朕笃定道。 崔英往将军们面上望了一圈,而后上前一步,恳切道:“请陛下明示。” 朕不由冷笑出声。“既然松仁松赞有大图谋,那他定然要造成足够大的威胁。若是只打雅县、清溪关那样的小地方,他哪儿来底牌要挟朕?” 见朕如此反应,诸人莫不噤声。片刻之后,褚海睿躬身道:“臣明白,臣这就去拟。” 他说完就退下了,几个将军也是。谢镜愚留在最后,等人都出去了才劝:“陛下息怒。” 朕冷哼一声。“不过一个狼子野心的外族人,朕犯不着和他生气。” 谢镜愚仔细瞧了瞧朕的脸,随后道:“诸位将军刚刚已然知道了陛下的意思。有他们在,定不会使吐蕃赞普的图谋成真。” 朕想也是。毕竟朕向来都是同样的表情,偶尔有变化都能把臣子们吓着。“最好是如此。” “陛下如此不虞,是否是因为陛下已然想到了吐蕃赞普的可能图谋?”谢镜愚又问。 “你说呢?”朕反问他。 “臣确实有一二猜想。”谢镜愚答,而后点点道来:“在听闻吐蕃背后有大食相助的时候,臣便有些疑惑。虽然我朝与大食在北庭、焉耆之地有所摩擦,但大食远在万里之遥,路途又险峻,如何能为吐蕃提供帮助?便是他们有意相助,撑死也就提供些珠宝香料罢了。” “别小看大食的珠宝香料,”朕故意道,“那些玩意儿多得是有价无市的。” 谢镜愚摇了摇头。“它们确实有价无市,但陛下定然明白,不管珠宝还是香料,都不是国家壮大的必需之物,而是享受用的。照褚节度使之言,松仁松赞绝不是个贪恋身外之物的人。若是如此,松仁松赞何必要装作有勇无谋?说他为了赞普的享受也说不过去,因为他现下已然灭了吐谷浑!” 说得都对,朕赞许地点头。“那谢相以为,松仁松赞想要从朕这里要到什么?” “不是粮草,不是牛羊,也不是地盘。臣恐怕他想……”说到这里,谢镜愚顿住了,略带担忧地望着朕,像是怕朕被后头的话绪,“他想要一个公主,真正的公主。” 朕确实这么想。朕也确实不高兴,但朕没谢镜愚想的那样不高兴。 毕竟,用联姻来安抚周边部落不是什么新鲜事,古已有之。在大多数情况下,皇帝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就认一个宫女做义女,再封个公主嫁出去敷衍。用一个女人和嫁妆换边疆安宁,从皇帝和国家的角度来说是合算的,毕竟打仗要耗费更多国力,打胜仗也是如此。 朕还没出兴京时,就猜到松仁松赞可能有此企图,如今这个猜想就是现实的几率变得愈来愈大。 但只要看朕这会儿在梁府、城外还有数万大军,就知道朕不准备这么干。本朝确实有待字闺中的公主,都是朕的妹妹。若是松仁松赞的企图成真,他可不是当朕的女婿,而是和朕同辈! 这种姻亲连什么连?想娶本朝长公主,松仁松赞他也配? 谢镜愚仿佛从朕的沉默里读出了朕的心情。“一般情况也就罢了。可如今,不谈陛下,诸位亲王膝下之女年岁都尚小,不可能嫁到偏远之地。而以陛下的岁数,认义女公主也有些勉强。故而,只有……”他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朕明白,“吐蕃赞普的图谋,确实太大了。” “虽然江将军有些沉不住气,但他刚才说得对。”朕又是一声冷哼,“松仁松赞就是欺朕年轻,觉得朕不经事。我朝灭了匈奴,他八成认为都是党和的功劳。而党和再能干,也不能以一人之力护全本朝。他便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想让朕为他的铁蹄所慑,而后退让于他!” “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谢镜愚立刻道,“若是他知道陛下如今就在军中,不日便能抵达剑南,他必然明白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太过。” 朕知道谢镜愚不想朕气不过,便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背。“确实。另外,若是松仁松赞起了这个头,其余部落搞不好都会跃跃欲试。边疆永无宁日不说,朕也没这么多公主可一一嫁去。更何况,松仁松赞都敢弑兄,别说义女公主,怕是嫁一个真公主也没用。他的野心只会让他利用此间机会发展壮大,而后再攻打我朝——”朕再次冷笑,“割肉饲狼这种事,朕可做不出!” “陛下所言极是。”谢镜愚这么说的时候,眼里又显出了似曾相识的光,“陛下临危不乱,乃是臣等之幸,天下之幸。” 朕原本还有些气愤,闻言顿时绷不住了。“你就别和朕说套话了,好像朕还没在别人嘴里听够似的。” 谢镜愚立即正色道:“别人是别人,臣是臣。而且陛下确实英明,又怎么能不让臣说呢?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陛下!” 朕相信他前面还是在真心夸朕的,但后面完全就是夸张扯皮了。“你和谁学的油嘴滑舌啊,谢相?”朕不免揶揄他。 谢镜愚还是一脸义正辞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而臣最近都跟在陛下身边。” 好啊,这回不杠,但是改一本正经地含沙射影了? 朕不免想起之前未完的武力值话题。现在扯回去有些刻意,朕便干脆问他:“谢相,朕总觉得,有时候你看朕的眼光不太对。” 闻言,那双漂亮眼睛里似曾相识的东西更多、也更深沉了些。“敢问陛下,是哪些时候?” 被他那样看着,朕已经感到心跳加速,但这会儿必须撑住。“刚才朕说朕绝不割肉饲狼的时候,之前你给朕系上玉钩?的时候,”朕装模作样地轻咳,“还有上次朕在校场射箭的时候……” “校场射箭?”谢镜愚这么重复的时候,人已经欺了上来,变得暗哑的声音也近在朕耳边,“原来陛下一早就看穿了臣。” 他的话像叹息又不是叹息,但打在皮肤上就是一阵战栗。朕稍稍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想 - 分卷阅读56 说朕的自我感觉可没良好到那种地步。可还没等朕开口,谢镜愚又继续道:“陛下总是低估陛下自己。” 这话可就稀奇了。虽然以谢镜愚的聪明,猜出刚才朕想说的话不是不可能,但什么叫朕低估朕自己?“此言何解?” “陛下怕是不知道,陛下一心二用、还每箭必中的样子,有多引人注目。陛下可能也不知道,陛下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样子,有多令人移不开眼光。最后,陛下肯定还不知道——”谢镜愚道,定定地望进朕的眼里,其中晦色不辨,“每当看到陛下如此,臣心中便满溢喜爱之情,只恨不能……” 恨不能什么? 他没说,朕也没问,因为答案是明摆着的。一股热气自两人紧贴的下腹而生;刚开始像是星星之火,不过片刻就燃成了燎原之势。 作者有话要说: 倒数第三段翻译如下: 陛下,求合体! 第41章 次日清晨, 天光未明,梁府的城门便开了。 吐蕃故布疑阵, 其后可能跟着大军, 也可能只是骚扰、打击我方士气。但不管如何,都要早作打算,更何况现下还不确定吐蕃的真正战术。故而朕只小憩了一阵, 便起身上路。为了快些抵达安戎城,朕轻骑简从,除了谢镜愚、崔英和褚海睿外,只带了小队精兵。大军行进速度稍慢,朕便让江通等人随后赶来。 从梁府到安戎城, 足足有千余里。即便骑着良马,还有褚海睿带的本地向导, 也不能朝发夕至。一路风餐露宿, 两日后的傍晚,诸人终于在晚霞余晖中望见了茂府巍峨的城墙。 “陛下,今夜就在茂府歇下吧。毕竟从茂府到安戎城,快马加鞭一日足矣。”褚海睿进言道。 朕瞧了他一眼。能做到节度使这个位置, 通常年纪都轻不了。褚海睿已是知天命之年,自告奋勇要随行已然是勇气可嘉。“嗯。”朕准了,又问:“褚节度使可否知道,此时李节度使到哪儿了?” 因为要赶时间, 一路都抄小道前行,便是李囿有信来也不知道, 只能靠经验推断。 褚海睿思索了片刻。“臣连夜命人送去益府,正常情况下,李节度使隔日一早就能收到。若是李节度使收到信便出发的话,此时应当已经快到安戎城了。” 就是李囿和慕容起一定在朕这一行人前头的意思,朕放心了点。然而,等到茂府城前时,朕就远远望见城门洞开,两列兵士手执长矛,从门外严整地排到城里。城门上有些人影在晃动,像是也看到了城下来人。“看来他们确实先到了。” 褚海睿本没明白所以然,骑到近处才发现这么大的阵仗。李囿显然已在,一行人即刻快马加鞭,驱策上前。 到了城门口,地上早就跪了乌泱泱的一片。 “臣李囿,恭迎陛下圣驾!” “臣等恭迎陛下圣驾!” 在震天的呼声中,朕翻身下马,走到带头之人身前。“起来罢,李节度使。”说着,朕又往他背后望了望,“哪个是慕容起?” “回陛下,臣在此。”一个男子应声抬头。 朕不免仔细上下打量他。此人便是跪着,也能看出身量颇高。脸是一张高原人特有的紫红面膛,剑眉深目,眼珠略微有些异色。是不是心机深沉不好说,总归不是什么毫无心机的长相。 总而言之,慕容起长得挺符合朕对原吐谷浑大将、现我朝降将的想象。反过来,看见朕,他地掠过一丝惊异。不过,朕这会儿没工夫关心他对朕的第一印象如何。“既然人都齐了,就别搞这些虚礼,赶紧找个地方议事。” 于是一行人立即策马进城,不过片刻,就全进了议事厅。首先当然是李囿简要说明边疆的最新战情—— 继吐蕃小队骚扰叫阵以来,雅县和邛县已经出现了约莫千把人的吐蕃军队。数量称不得少,但相比不见踪影的吐蕃大军,不算什么。主动出击确实可以,不过李囿担心这是条诱敌之计,便还是执行坚守之策。 “李节度使此举实在明智。”崔英先开口,“我朝骑兵不如吐蕃,而若是上步兵,又追不上骑兵。而且,万一追上也就罢了,怕就怕跑不了。到时候敌军四下里一围,我朝怕是损失惨重。” 李囿叹了口气。“崔将军所言极是,李某也如此想。可李某估计,此法并不能坚持很久。吐蕃见咱们不上当,下一步怕是要派人到城下叫骂。李某自己可以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而手下兵将们可按不下那口气。” 这话说得也很有道理。孙子兵法都说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被敌手辱骂,兵士们必然群情激奋,这时候出击是最好的;等后头骂多了,上头又没动静,军中不免滋生流言,怀疑此仗必败之类。 朕一边侧耳听他们议论,一边慢慢绕着大厅正中的沙盘。这沙盘绝不是褚海睿临时命人赶制的可比,值得仔细端详。 “不是臣要说丧气话,但若要和吐蕃大军正面交锋,咱们胜率确实不大。不管是吐蕃还是吐谷浑,他们都擅长骑兵,咱们多的却是步兵。虽然论披坚执锐,肯定是咱们胜出,但那些蛮夷狡猾得很,人多时便大肆于马上砍杀咱们,一见劣势、或东西一得手就立刻远遁,咱们追不追都是个问题。追吧,怕有埋伏;不追吧,又挫了士气。若不是不能根除、落得如此两难局面,剑南何至于年年都要防着蛮夷打秋风?” 也许全是大实话的缘故,一时间满室皆静。 朕听这把声音耳生,便问道:“刚刚这位是谁?” “回陛下,臣名项宁。” 项宁……朕凝神想了想,依稀记得他是新提的定远将军。“那依你之见,咱们永远只能缩在城中了?” 这话说得严重,项宁有点慌。“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他顿了一顿,稳下自己,又找补道:“臣以为,敌军酷爱偷袭,咱们也能想出应对之策。” “说出来给大伙儿听听。” “其一,便是李节度使已经采取的办法,清空边界百姓,以免伤亡。其二,训练弓手,在骑兵未到近处之前便群射之,便是无法全部杀死也能破了敌阵,再接以重甲步兵砍断马腿,自然能胜。其三,培育良驹,训练骑兵,便可图在马背上与吐蕃一较高下。” “确实有道理。”谢镜愚一下子就发现了关键,“但除了第一条和重甲步兵之外,其余都耗时甚众。” 他没明说,但朕估计在座的人都懂,这三条办法解不了燃眉之急。朕也没立即做评价,只问:“除去骑兵数目上的差距,追上去会被埋伏,是因为不熟地形以至于不知如何规避,还是我方兵士不适应在更高之处作战?” 项宁明显有些惊异。“回陛下,二者皆有。” 进议 - 分卷阅读57 事堂的门以来,朕第一次把目光转到还没吭声的慕容起身上。“其他人不清楚地形,那你呢?” 虽然慕容起一直目不转睛地跟着朕的脚步,但乍一听自己被点名,他也有些惊诧。“回陛下,臣不敢自夸了解全部,但原吐谷浑界内地形,臣确实再熟悉不过。” 这就够了。只要能先歼灭吐蕃大部兵力,再乘胜追击到腹地也不是难事。退一万步说,若是主力被灭,吐蕃数十年都恢复不了元气、更别提骚扰本朝,也不失为边疆平定的一种方式。 朕稍一点头。“咱们现在的步兵、骑兵、弓手,各有几何?” 李囿赶忙报了个数。崔英跟在他后头,把增援的兵力也报了上来。最后谢镜愚补充道,远在陇右的党和已经得到消息,松府和龙州的驻军肯定在赶来路上了。 朕就知道把监军一职交给谢镜愚准没错。现下我朝兵力已数倍于吐蕃兵力,再不打胜仗简直说不过去。 李囿、项宁等人消息相对滞后,如今才知道朕打算做什么。“陛下准备实在堪称万全。如今臣瞧着,不论吐蕃想干什么,他们都讨不了什么好处。”李囿道,长舒了一口气。但想到朕如此大动干戈必然是想治标治本,他又显出了犯愁的神态。 朕知道他愁什么。吐蕃骑兵跑得实在太快,便是我军兵力占有绝对优势,也不能打个全歼的大胜仗。而若是想要全歼敌军、或者至少歼灭大部分,说不得要效仿一下吐蕃,来个背后包抄…… “李节度使,”朕吩咐李囿,“即刻写信发给前线诸城,无论吐蕃如何叫阵辱骂,都要坚守城池。再多派点探子出去,一定要摸清吐蕃大军所在。” “臣领旨。” 李囿立马接口,朕便转向项宁。“项将军,援军约莫还要二至三日才能到前线。而此间,朕要你点齐所有弓手,于城墙上列阵,迫使吐蕃无法于近处攻城。若是有投机之类,也全数备上。重甲步兵统统点齐,只待援兵一至,便可派上用场。” 项宁也领了命。“陛下可是要引吐蕃大军近前、再包围他们?”他尝试着问。 朕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不丁地转向第三人:“慕容将军,你最多能带多少兵力?” “回陛下,吐谷浑人口远不如本朝,臣至多带过五千人。”慕容起有些不明所以。 朕思量了一下。吐蕃此番估计有一二万兵力,五千断后还是少了点,加上铁蒺藜之类的暗器可能都不太够用。若要在不影响正面进攻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避免伤亡……“朕给你八千,你能带么?”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慕容起面上全是不敢置信。反应过来之后,他立即起身,一撩下摆,扑通跪下。“陛下厚望,臣必不敢负。”他重重地磕了个头。 话说到这份儿上,朕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无非是先坚守城池、引出敌军主力,而后再以本朝大军列阵,威慑敌方。吐蕃还不知道有这么多兵力在等着他们,乍一发现我朝不仅早有准备、准备还如此充分,士气必然受到打击。趁此机会,我方便可大举进攻包抄,最后再断敌军后路,形成合围之势。 李囿诸人不见得想不到这种法子,只不过先前的军力不够布这个大阵、他们也不敢让慕容起做断后这么关键的一环而已。现下,在座诸人震惊过后的面面相觑已然说明了一切—— “陛下知人善任,唯才是举,更兼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臣实在望尘莫及。”谢镜愚率先打破了那种沉默。 有他这么带头,其他大臣也纷纷回神,齐声口称陛下圣明。看到慕容起身躯微震,朕便知道这事儿已经成了一半。 但说到底,朕敢用慕容起,也是因着谢镜愚的前车之鉴。“都赶快起来罢。你我君臣同心,何愁边境不宁、敌国不灭?” 作者有话要说: 大杀四方预警! 第42章 定下大致方向, 接下来该议的就是细节,诸如兵力分配、将领调度、兵器及阵法之类。具体操作崔英更熟悉, 朕就听着他安排, 偶尔有意见谢镜愚也能替朕说了。诸事尘埃落定,众人各自回去就寝。 一夜无事。 次日清早,按预先计划, 诸臣兵分三路赶赴前线。朕要去的自然是中路,依旧是谢镜愚、崔英和褚海睿随行,再加上一个李囿。 就如同褚海睿之前所预料的,从茂府到安戎城快马加鞭仅需一日。但离安戎城越近,山林就越茂密, 路也越不好走。直到入夜,一行人才进了安戎城东门。 与常年宵禁的兴京不同, 即便天色已黑, 安戎城里也是一片灯火通明。街道上全是巡逻兵士,不少人在搬运兵器等物,空地上还立着不少石块及投机;催促呼喝之声时不时传来,一派紧张的应敌景象。 朕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不免四处张望,胯下马蹄也就慢了。 进城时,李囿出示了他的鱼符。传令兵一骑飞奔往城主府通报,不停高喊着“剑南节度使到”, 这会儿所有人都知道了。街道两侧很快跪了一路,还夹杂着窃窃私语—— “李节度使来了!是不是援兵也要来了?” “这不是肯定的么?大官儿可比咱们更惜命呢!” “那敢情好, 被骂了两日都不能动,还以为真要龟缩在城里了呢!”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朕有意不让李囿事先提醒安戎城守将、云麾将军徐应骁,就是想要听一些可能听不到的话。看来李囿所料不错,我军坚守不出,吐蕃猜出援军将至,越拖对他们越不利,便用起激将法了。 “陛下,”李囿压低声音道,小心地控制自己的马头不超过朕太多,“这时候还不说,不太好吧……” 朕摆了摆手。兵士跪他却不知道有朕这个皇帝在,他肯定害怕。“前头带路就是。” 但当然,朕这个大活人也不那么容易被无视。有几个胆大的抬头,又立刻低了下去。 “怎么李节度使带的人都好面生?” “嗤,难道你还认得所有大官儿啊?” “没见过也该听说过,可这几个好像都对不上啊……” 其实朕挺想继续听这些不靠谱的议论,然而马儿很快踏了过去,徐应骁也很快从城主府出来迎接了。“李节度使,”他还隔着二十来步远时就喊,有些激动的样子,“来之前怎么也不知会一声?徐某好令精兵亲迎!” 云麾将军没有节度使品级高,但也不是完全的从属关系,徐应骁这么说,显然挺欢迎李囿。反观李囿,有苦说不出,只能拼命用眼神示意。 徐应骁的兴奋没得到回应,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李囿身后。他的职位足够他在元日大朝会时谋一个太极殿上靠前的位置,故而一看到朕,瞬时大惊失色。“ - 分卷阅读58 陛……”话说到一半,他冷不丁反应过来朕为什么摇头,赶紧把后面的吞了回去,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诸位远道而来,还是赶紧到城主府休憩一下罢。” 片刻之后,城主府。 在确保议事厅门窗紧闭后,徐应骁就跪下来给朕行了个大礼。“陛下圣驾亲临,臣有失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起来罢。”朕吩咐,“赶紧把最新的情况说一说。” 情形基本与朕在进城时听到的几耳朵相差无几。就在李囿所说的小队骚扰之后的次日,吐蕃便开始在城下叫骂,言语粗俗难听,守门的将士几乎就要忍不住了。若不是徐应骁以援兵将至拖着,这会儿军中肯定要乱。 “援军最快后日抵达。”崔英一听就说,“徐将军再坚守一二日即可。” 徐应骁大松口气。“一二日,臣应当力所能及,城中各项储备应该也足够。”而后他望了望朕,又望了望崔英,“敢问现下到底如何安排?臣也可命人做好准备,配合大局。” 见朕点头,崔英便大致讲述了下兵力安排。在听到我朝大军数倍于吐蕃时,徐应骁频频点头;再听到慕容起负责断后,他眉头便皱了起来。 崔英见他如此,便道:“只有慕容起熟悉地形,此事非他不可。但他毕竟是原吐谷浑将领,八千兵马可能并不如何服他,陛下便令项宁项将军随行前往。” 听得项宁也去,徐应骁面色才阴云转晴。 朕瞧着有趣,心道朕的将领们一个比一个爱在脸上写心事,实在好懂。“徐将军,你打算如何准备?” 徐应骁恭敬地朝朕拱了拱手,才开始回答。他之前已经隐约料到吐蕃要来大的,不然也不会亲自驻扎安戎城;故而,他的一切准备都照着吐蕃大军可能随时压境的标准来,朕对此十分满意。 “……陛下亲率大军而至,便是刀枪剑雨,臣也要为陛下捧回那吐蕃赞普的人头!”徐应骁最后如此立誓。 朕知道他忠心可嘉,虽然朕目前还不怎么想要松仁松赞的人头。“徐将军的话,诸位都听到了。朕希望,诸位的决心都要像徐将军这样才好。但朕如此大动干戈,只为了一个东西——”迎着诸臣略带疑惑的目光,朕徐徐道:“朕只想要边疆百姓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堂上几人对视一眼,而后跪下齐呼:“陛下仁德,乃万民之福!” 因为吐蕃已然叫骂两日,明后日极可能采取真正强攻,朕便没留诸臣太久。一路奔波,朕理应倦极而睡;但许是第一次亲临前线,朕困意全无。在榻上折腾也是浪费时间,朕复又起身,让徐应骁的亲随卫兵带朕上西城楼。 安戎城地处咽喉,三道交汇。东北侧通向陇右道,松府和龙州驻军抵达时必然从这条路走。南侧则是通向茂府、益府的道路,数万大军正星夜赶来。至于西门外的山路,早先直通白兰羌、其后直通吐谷浑,现在则是直通吐蕃。 “吐蕃驻扎在哪儿?”朕问那亲随。 亲随卫兵不知道朕的真实身份,只道是兴京城中的高官,语气相当紧张。“就在城门外约莫五十里的地方。”他指了指前方的一片茫茫黑夜,“但现下是看不到的。” 朕凝神望去,又低头瞧了瞧城门外绵延数里的长明灯。那是徐应骁命人入夜之后冒死点上的,为了避免被偷袭而不知。当然,除去灯火,还有大量斥候在外,吐蕃人并不会傻到去灭灯、令我方产生警惕。“吐蕃大军都在那里?” 亲随卫兵迟疑了一下。“未必,”他解释,“咱们派出去的斥候只探明了吐蕃约莫三分一的兵力所在。至于剩下的三分二,依徐将军的猜想,怕是仍旧隐没在密林之中。待到吐蕃正面进攻时,便成左右翼相辅之势。” 吐蕃素来擅长骑兵,要他们把马匹全藏在林子里,倒是为难他们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松仁松赞的志在必得——若不是有所图谋,他这么费力干什么? 强敌近在眼前,忧虑必不可免;但对朕而言,更多的是心潮澎湃—— 黑夜,孤身,朕立于城门之上,尚且压抑不住那种建功立业、江山入手的豪情与渴望;也许魏骥说得没错,朕确实继承了父皇尚武的血统,遇上对的时机便只有喷薄而出一途…… 此番,不破吐蕃终不还! “陛下。” 就在朕暗自发誓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谢镜愚的声音。朕诧异地回头,看见他正立在几步远的地方,而原先的几个士兵都不见了。“你怎么来了?” “臣睡不着,便想瞧瞧陛下睡了没有,却正好碰到陛下登楼望远。”谢镜愚解释,上前几步,将手中捧着的大氅抖开,仔仔细细给朕披上。“虽说时序五月,安戎城也远不可与兴京相比。陛下深夜出门,应当注意防寒。” 朕瞧了瞧他身上穿的,又瞧了瞧他刚给朕穿的,不由笑道:“朕比你还年轻些呢,怎么会比你还不抗冻?谢相也不要厚朕薄己啊。” “陛下万金之躯,臣又怎可与陛下相比?” 朕最烦他这老一套的说法。“你要再这么说,朕只能把这大氅给你了。” 谢镜愚果然不说话了。他依旧和朕保持着半步的身位差,远远望着朕刚刚注视的方向。片刻之后,他轻声文:“陛下可是在看吐蕃大军的驻扎之地?” 朕点点头,正想说可惜夜里什么也看不到,一错眼,却注意到他面上不同寻常的神情。“怎么?”朕隐约有些令朕不太愉快的猜想,“莫非你想上战场?” “臣原本不想。毕竟监军一职做好,也能为陛下分忧。”谢镜愚的声音更低了些,“然而,今日听到徐将军如此说,臣便忍不住设想,若是臣能亲手向陛下呈上敌首……” “不准!”朕从听到“臣原本不想”时满脑子就只有这一句话不断盘旋,“朕不准你去!”出口之后,朕才意识到语气太过强烈,便赶忙找补:“一切都安排好了,你想抢哪个将军的事做?况且你是监军,该做的本就是好好居中调度!其他都不干你的事,别给朕想些有的没的!” 谢镜愚好似有些惊讶,也好似不太惊讶。“陛下所言极是,臣只是突然异想天开。” 虽然他应得没有一丝不情愿,但朕还是怕他惦记着。“你答应过朕什么,忘记了?还有,”朕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若你亲自去,朕是要分心的。届时若朕指挥失力,那便都是你的罪过!” 最后一句可谓色厉内荏,朕自己都能察觉。谢镜愚肯定也发现了,因为他面上浮出了清浅的笑意。“陛下,您……” “镜愚,我不准你去。”朕第三次强调。 称呼转换只是朕灵机一动,但谢镜愚像是受了极大的震动。他一瞬不瞬地望着朕,漆黑的眼珠在深夜的衬托下却更显明 - 分卷阅读59 亮。半晌之后,他轻而郑重地保证:“出发之前我就说过,只要我在你身侧,自不会让你伤一根毫毛——阿潜,我说到做到。” 作者有话要说: 虽说打仗不能谈恋爱【x 第43章 朕长到二十三岁, 第一次被人叫阿潜。皇帝的名字要避讳,兄弟之间以排行相称, 而从父皇、母后到阿姊私底下都只叫朕小名。除了有种仿佛是别人的不适应感, 谢镜愚的保证可谓甜蜜。 这确实让朕安然入睡、还做了个不可言说的美梦,然而—— 朕长到二十三岁,同样第一次被乱哄哄的人声吵醒。瞧着窗外曦光微亮, 朕便坐起身,问守夜侍卫:“外面怎么回事?” 几个侍卫也一脸迷茫的模样。“回陛下,似乎是城外传来的。” 听到城外两个字,朕残存的困意顿时不翼而飞——吐蕃人又来了!“城里有没有动静?” “天还黑着的时候,崔将军曾派人来过。听说陛下好容易才睡着, 便说一会儿再来。”侍卫赶忙道,“那时还没声音。” 现在和他们说就该把朕提前叫醒已经来不及, 朕赶忙换衣洗漱。正要出门时, 谢镜愚和崔英几乎同时进了朕的院子。 “什么情况了?”朕迫不及待地问。 “今日叫骂的吐蕃人比前两日多许多,臣恐怕敌军今日便要开始强攻。”崔英面色相当严肃,“徐将军已经亲临西城楼指挥,李节度使负责后方调度, 褚节度使从旁协助。” “臣已经命人传书给两路援军,让他们加快脚程。”谢镜愚不等朕再问就回答,“但臣估摸着,援兵最快也要明日一早才能到。再加上要为绕到后方的慕容将军及项将军争取时间, 今日安戎城必定是苦战。”他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玩笑之色。 听得如此,朕点点头, 便大步向外走去。 “陛下!”崔英急忙叫道,“您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去西城楼。”朕理所当然道。 “陛下,西城楼现下随时可能开战,陛下实在不应以身犯险!”崔英快走几步,扑通一声跪在了朕的去路上。“臣请陛下即刻领三千精兵从东门出城,好与江将军等人汇合!” 一个大活人杵着,朕只得停下脚步。“若朕想出城,一早便不会到这里来。” 崔英用力地磕了个头。“是臣疏忽,臣原以为敌军攻打时大军已至,便足以回护陛下。但若要置陛下于危难之中,臣便是守城也守不安稳啊!” “也只有几个人知道朕在这里。”朕尝试和他讲道理。 但崔英的反应更像是痛恨自己没预见到现在的可能。“臣请陛下即刻出城!”他又磕了三个头,在石板地上砰砰作响。 得,看来是死活不同意了。一早就来找朕,怕也是想让朕早点回到后方去,真是白父皇和阿姊都曾和朕提起过,实在算不得什么。“光会逞口舌之利可没什么用。” “陛下这样想确实最好。”崔英松了口气,三两步跳上最后几级石阶,而后伸手想扶朕。朕正想对他摇头,就看到徐应骁大步走来。 “崔将军,怎么来得……”徐应骁可能想说崔英让他久等,但下一刻他就发现了朕这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陛下?!您怎么来了?!” 徐应骁惊诧得忘记控制音量,自然也不用指望他记得左右还有诸多兵士。一时间,城楼上寂静若死,所有人都直愣愣地望着朕徐徐登上石阶。 昨夜领朕上城楼的亲随此时就跟在徐应骁身后,面上表情从极度惊诧转到极度惊喜只是一瞬功夫。“真是陛……” 眼看他就要欢呼起来,朕赶忙打断道:“别喊,别做声,都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去!” 这反应无疑是默认。一张张历经风霜的面孔上,或快或慢地显出了狂喜之色。城楼上霎时士气高涨,兴奋的窃窃私语比比皆是。朕毫不怀疑,没两下这消息就要传遍全军了。 就算徐应骁对朕以身犯险有诸多不满,这会儿也无话可说。“陛下,”他气鼓鼓地朝朕行礼,又责备地瞪了崔英一眼,谢镜愚自然也没能逃过。 “别怪他们两个。”朕有些好笑,“朕是天子,真想做的事,他们拦得住?” “是,毕竟臣也拦不住。”徐应骁还是有点没好气。再往朕身上的重甲一瞄,他的眉头又蹙紧了。“陛下,臣身上这件明光甲更好点。” 他说着就要脱,朕立刻按住了他的手。“免了。朕就看看情况,用不着这么麻烦。”开玩笑,若是朕真想打仗,那定然要把父皇留下的那套玄金明光甲带上啊! 见朕坚辞,徐应骁无可奈何地放弃原先的打算,转而叫两列弓手挡在朕前头,这才开始向朕和谢镜愚、崔英 - 分卷阅读60 简要说明战情—— 探子之前探明的三分一吐蕃大军已然拔营,正慢慢朝着西门推进。至于应该存在的左右翼,目前暂时还不见踪影,吐蕃赞普显然也没打算一股脑儿全上。 “……臣估计,吐蕃早前应该打算夜袭。然而咱们防守严密,他们夜袭也不见得能得到什么好处。”徐应骁一边说,一边颇有深意地指了指成排堆积的火油桶。“于是,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强攻,并且要赶在咱们的援兵到来之前。” 朕颔首。从弓手之间的空隙中,朕能远远望见远处迷蒙的山雾,以及山雾笼罩下那片缓慢涌动的黑红色。“最慢不超过半个时辰。”朕估算过速度和距离,又瞧了瞧天光,“那时候日头该出了。” “陛下英明,臣也如此……” 徐应骁话音未落,外头又是一波新的叫骂声。朕不由稍稍趋前,往下打量。 “这些吐蕃人简直狡猾至极!”徐应骁立刻骂道,“虽然吐蕃的铠甲不如咱们,可要射穿他们的铠甲,便是训练有素的弓手,也得在五十步之内才能做到。吐蕃人试出这点,便一直在五十步开外徘徊,偶尔进五十步也是挑衅,不等咱们反应过来又跑远了!” 徐应骁越骂越气愤,显然早就满肚子苦水。正常情况下,不提谢镜愚,崔英一定帮他接着痛骂吐蕃。但这会儿崔英只顾偷瞄朕,他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崔将军你这是……”他狐疑地两边打量,“敢问陛下,可是有臣等想不到的妙计?” 朕不由一笑。“妙计没有,弓手倒是有一个。” 见朕接过身后侍卫递上的长弓,徐应骁双眼瞪得铜铃一般。“陛下,您这是要……” “让你的弓手给朕让个位置。”朕吩咐道。 虽然徐应骁依旧满腹狐疑,但谢镜愚和崔英都不反对,他只能照做。 朕在腾出的空位上站定,继而弯弓搭箭。城下的辱骂愈发不堪入耳,但朕全当没听见,眯眼寻找目标。徐应骁说得不错,那些吐蕃人就喜欢在危险的边缘试探。既然如此,朕便送他们一程好了。话再说回来,能被一国之君射中,怕也是他们的荣幸—— 嗖! 嗖! 嗖! 三箭接连而出,朝着三个不同的方向。朕收弓返身,不再多看一眼。 然而,其他人都恨不能扒着墙头看结果,和朕完全相反。只片刻功夫,欢呼声便自身后冲天而起:“中了!射穿了!简直太厉害了!” 在这种震天的背景音里,徐应骁目瞪口呆,半天都没反应过来。“那三个人被拖回去了……”他喃喃道,“应当是重伤……” 光听突然急遽变弱的骂声,就已经足够朕想象出这幅画面。“徐将军觉得朕这个弓手如何?”朕故意问他。 “自然是极好的,简直不要太好……”徐应骁下意识地回答,眼中渐渐透出狂喜之色,“陛下不仅神机妙断,更兼百步穿杨,臣等实在望尘莫及!” 朕但笑不语,只侧头望了望谢镜愚。瞧见没,朕要是真上战场,也不会差!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忍无可忍…… 第44章 按徐应骁口中的前两日情形, 吐蕃应当叫骂到日出之后再尝试攻城。但今日三人中箭,骂战戛然而止。一骑随即向后奔出, 不过片刻, 远处涌动的黑红色行进速度明显变快。 “陛下。”徐应骁一注意到,就立刻转向朕。朕小幅点头,他便大声吩咐左右, 准备迎战。 在一片兵戈相碰的金属声响中,谢镜愚开了口:“陛下,那松仁松赞可能有点急了。” 朕也这么认为。对吐蕃而言,用得好好的挑衅被当面搦了势头,他们不气急败坏才有鬼。“谢相的言下之意是?” “今日将有苦战, 诸位将士都心知肚明,不可避免。”谢镜愚又道, “臣原先以为, 松仁松赞能韬光养晦多年,必然是个不轻易动怒的性子。” 他说的两件事乍一听完全没联系,但朕隐约捕捉到了背后含义。“你想真正激怒松仁松赞,好教吐蕃自己露出马脚, 从而减轻我军压力?” 谢镜愚点了点头。“臣刚见陛下三箭,此时又见敌军变阵,不由心生一计。” 朕一下就精神起来。如果真有用,不仅满安戎城的兵士百姓要感谢谢镜愚, 后方的将士家属也莫不感激涕零。“赶紧说来听听。” 崔英和徐应骁赶忙凑上前来。等谢镜愚如此这般地说完,他们俩都显出了些许疑虑。 “这能成么?”徐应骁的疑虑更多一些, “若是松仁松赞这么容易中计,吐谷浑也不会败得这样快了。” 崔英没说话,但朕目测他应该有同样的疑惑。 建议刚出口就遭遇反对,谢镜愚的反应却是一笑。“若是咱们碰到松仁松赞未即位、或是刚刚即位,那谢某此计定然无用。可咱们运气可能算得上不错,有吐谷浑在前头给咱们顶住。” 顶住这个说法值得商榷,徐应骁不由皱起眉。“谢相的意思是……” 崔英也一脸若有所思。“吐蕃在吐谷浑上得了大胜,想要趁此机会大举进攻我朝可以预料。另外,虽乘胜追击是兵家惯常之策,但确实不是每次都管用。”他声音不大,却越说越快,“故而谢相以为,吐蕃过分自信,便成了骄兵必败?” 谢镜愚又一点头。“不过死伤三个,吐蕃便改变了他们原先的步伐。臣觉着,”他转向朕,“松仁松赞并没咱们之前料想的那样沉得住气。” 此言一出,几人尽皆面面相觑。 “自听说松仁松赞弑兄以来,朕便一直觉得这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朕思索着这个之前没考虑到的死角,“但谢相所言也不无道理。松仁松赞处心积虑地登上赞普之位,定然恨不能向所有人证明他确实够格当赞普,而且越快越好。” “陛下英明,臣就是这个意思。”谢镜愚接口,“臣以为,哪怕他只有一分急功近利,也是咱们的机会。” 崔英和徐应骁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所有安排都做好了,而且谢镜愚刚刚也说过,临时变阵是兵家大忌。 谢镜愚好像完全没注意。“臣也不要陛下立即做决断。等吐蕃大军到了近前,臣只要简单试上一试,陛下就知道臣之猜测真假何如。” 虽然他口称让朕决断,但朕知道他这话说说给崔徐两位将军听的。“谢相打算如何试?” 谢镜愚抬头看朕,面上恭谨,眼睛里却有一股朕如今已经很熟悉的、志在必得的神色。“臣大胆请陛下委屈一二。” 朕不由扬眉,而崔英和徐应骁的担忧开始变成疑惑。 铜壶滴漏声声都如同落在刃上,三刻钟很快就过去了。 原本预料半个时辰到的吐蕃大军此时已经到了城外。步兵持 - 分卷阅读61 长戟,身披韧草串起的片甲,圆盾则以皮革与韧草编织而成,正中有鹰鹫图案。骑兵持长弓背箭筒,穿着半身锁子甲,当胸一面护心镜;马匹也是全副武装,只有脖下和腿部刀剑易伤。吐蕃以红为尊,衣物尽皆红色,铠甲又是清一色玄铁材质,远望就是黑红黑红的一片。 说实话,就算朕眼力再好,也不能隔着百八十步看清这么多细节。但是,那面护心镜实在明晃晃,简直就和靶心没区别——刚刚朕瞄准了护心镜偏右的位置,对那三个士兵就是偏左。所以,只要不出意外,他们已经咽气了。 话再说回来,吐蕃赞普本人确实打眼至极。朕根本用不着认识他:光看大阵中央的红旗之下有个全身红铠、头盔顶上还有三枝长长彩羽的人,就知道那是松仁松赞无疑了。 阵中红旗挥动,片刻后吐蕃大军便排列完毕,最前的步兵盾阵离城墙最近有七十步左右。一人旋即骑马而出,振臂大呼:“赞普亲临,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朕正想着吐蕃吃了亏就长了记性,猛听到这么一句异域口音浓重的西南官话,差点没控制住表情。招降是这样招的?吐蕃人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徐应骁显然也不吃这套。“你又是何人?报上名来!”他吼了回去,而后低声对朕道:“应当是吐蕃大将聂赤。” 对面报了名字,果然是聂赤。 “安戎城守将、云麾将军徐应骁在此!”徐应骁再次吼了回去。 “什么什么将军?”聂赤一副“我没听懂”的模样,“不管是个什么东西,也是常年留在如此苦寒之地,还不如早早降了,还能饶你一命!” “这些话你们都已经喊过百八十遍,大爷我听得都要耳朵起茧了!你好歹是个将军,能不能换点新鲜的给咱们大伙儿听听?”徐应骁毫不示弱地嗤笑回去,城楼上的将士们也群起嘲讽,显然都是经验丰富之辈。 便是聂赤听不清,他也看得出不是他想要的反应。“你……” 这恼羞成怒的调子刚出来就没了。朕正想说聂赤确实不太沉得住气,就见到对面大阵分开,烈烈红旗跟在那个红铠之人往前移动,不由凝神细望—— 七十步距离也掩盖不了松仁松赞相当粗犷的眉目。他的红铠已经足够打眼,面甲两侧及双臂披膊位置还有复杂的花纹装饰。“不知徐将军想听些什么新鲜的?”他提气道。 毕竟谁都是第一次见这位赞普,城楼上霎时紧张起来,但徐应骁还是撑住了气势。“你就是吐蕃赞普,叫松仁松赞的那个?” 直呼君王名字放哪儿都是大不敬,吐蕃军中顿时一阵气急的骚乱。松仁松赞抬起手,那些声音就没了。“我确实是松仁松赞。” 他一开口朕就发现,他的官话要比聂赤标准多了。说鲁莽武夫能做到这点,朕头一个不信。 对面没什么火气,徐应骁也不好挑衅得太过。“那就要看赞普想说什么新鲜的了。” 松仁松赞似乎笑了一下。“那我要先问问,你们之中谁才是管事的?” 这个问题嘛……徐应骁下意识地回头,看到朕的时候才发现中计。“陛下,”他轻声道,有些微紧张,“怎么办?这下他知道咱们有援兵了!” 朕小幅摇头。“无碍,没援兵他才要怀疑。”随后,朕对谢镜愚颔首。他会意,即刻从朕身侧走到徐应骁身侧,朗声道:“奉陛下诏令,谢某领此次监军之职。” 隔着这么远,除非松仁松赞手里有个望远镜,才能发现徐应骁看的是后方的朕、而不是谢镜愚。故而,他像是吃了一惊:“谢?南吴谢氏那个谢吗?” “正是。” 他们一来一往,朕听得暗自心惊。这松仁松赞明显做过功课,谢镜愚的计划可能有点危险…… 松仁松赞突然笑了。“哈哈,未曾想竟然是你!”他又笑了几声,“虽说行军道大总管才是真正管事的,但我想问问,既然你来了,大总管不该是你吗?” ……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明晃晃的挑拨离间啊! 朕顿时非常有骂回去的冲动,可惜这会儿不该朕表现—— 谢镜愚完全不为所动。“赞普想说的就是这个?” “我想说的是,若你此时降我,我保证封你等同于大总管的职位。”松仁松赞又道。 这么大个馅饼,朕怀疑聂赤听了都要跳脚,但谢镜愚依旧一脸冷漠。“若这就是赞普所谓的新鲜话,谢某劝赞普还是不要浪费口舌了。” “这是为何?”松仁松赞仿佛很感兴趣。 “陛下正是信任谢某,才委任谢某监军一职。”谢镜愚朝兴京的方向拱了拱手,“谢某既为臣,自不能辜负陛下的厚望。” “读书太多,就是迂腐。”松仁松赞摇头道,像是很惋惜,“不过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值得你如此……” 他话还没说完,城楼上就是一阵骚动。不少将士按捺不住自己,已经开始破口大骂。 松仁松赞还不知道朕就在城楼上、更兼三箭神射,不由敛起之前的惺惺作态,真的惊讶起来。“如何今日……”他很可能意识到了今天与前两天的差别,但如今形势由不得他深想。“我最后再问一句,刚才那三箭是谁射的?” 听到这话,徐应骁一脸震惊地望着谢镜愚。而谢镜愚则望着朕,满脸都写着一句话,那就是——“陛下,瞧,臣说中了吧?” 朕差点被他气乐。这节骨眼,还和朕较上劲了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松仁:我是不存在吗????? 第45章 按照谢镜愚之前所猜测的, 朕那三发神射必然会引起松仁松赞的注意,原因有三。 其一就不用说了, 被当头挫掉锐气, 换成谁都会在意;其二,敌营突然冒出个神弓手,是否有更多、是否有新阵都值得商榷;其三, 朕的弓箭均为特制,弓身箭杆上还刻有代表乾卦的六条横杠。 古有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朕善射技也善利器,若是第二点不足以说明,加上第三点就完全够了。 和突厥人相比, 吐蕃人不算个彻底的、马背上的民族,然而捕猎依旧是他们生活中极其重要的部分。若能培养优秀弓手、乃至改进弓箭, 对吐蕃而言, 意义相当重大。 故而,松仁松赞可能对其他人虚以委蛇,招揽朕的心却绝对是真诚的。 求贤若渴本来是个值得称赞的君主品格,问题在于他根本不知道朕的身份。 也正是因此, 谢镜愚希望朕在松仁松赞要人的时候假装自己不是皇帝。这样做,一来能持续麻痹松仁松赞,毕竟皇帝亲临和派个宰相监军是完全不同的级别;二来则是尝试刺激松仁松赞,让他愈发急于求成。 总而言之, 除了委屈朕纡尊降贵 - 分卷阅读62 地演普通士兵,其他都是好处。 “赞普此言何意?”谢镜愚故意把问题丢了回去。这也是策略之一, 先钓对方胃口。“区区小兵,竟然入了赞普青眼不成?” “区区小兵?”松仁松赞大笑出声,“敢问谢相,若此人只是区区小兵,怎么不见其他人有他那般的箭术?” 他的笑声比嗓门还大,传荡开去之后,四下里仿佛有隆隆的回音。徐应骁说他自幼便是猛将,看来是真的。 给这么一震,城楼上兵士骇得尽皆对视,但谢镜愚依旧岿然不动。“不管此人是不是区区小兵,他都是我朝的兵士。谢某好心劝赞普一句,不要白费心思了。” 松仁松赞又嘿然一笑。“两军交战,胜负未分,我也不指望他立刻就弃明投暗。”而后他话锋一转,要求道:“你把人叫出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头一回,松仁松赞的语气里带上了强硬。要朕说,朕真讨厌他那种吐蕃必胜的口吻,朕真心地不想搭理他——说再多都是废话,还不如直接过招,来个手底下见真章呢! 但这会儿的计策不是不搭理,而是必须得搭理,朕终于明白谢镜愚所说的委屈到底是什么了。 想到这里,谢镜愚恰巧回过头。“陛下。”他轻声唤道,左右松仁松赞不可能听见。 朕颇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赞普有何指教?” 城上城下七十步的交流只能靠吼,朕的技能树从来没点亮过此类方面。听得边上兵士代朕回答,松仁松赞明显有些惊异。“这位小兄弟像是第一次上战场?” 你才小兄弟,你全家都小兄弟! 朕忍不住疯狂腹诽。“在下不过区区小兵,从来只能跟着大伙儿一起喊。”虽然如此吐槽,但朕也不得不感叹松仁松赞的眼力。 这话里头明显带着避之唯恐不及的味道,松仁松赞却不以为意。事实上,不以为意这个形容可能轻了,他的反应更像是愈发感兴趣。“你才二十出头?” “是又如何?”朕实在有点不耐烦。 听到这个回答,松仁松赞忽而驱马往前两步。“这个年纪……自是美玉良才,堪当大用!” 众人瞬时一片哗然。不光为了他往前的大胆,更为了他的用词—— 吐蕃兵士轮番骂了朕好几天的酒囊饭袋、昏聩愚昧,吐蕃赞普开口却又称朕是美玉良才、堪当大用;你们吐蕃内部能不能统一一下说辞再来啊? 朕自认演技不错,但在四下一片压抑的吃吃笑声里,想不笑场真的很难。“赞普言重。”朕一边假客气,一边忍不住又横了谢镜愚一眼—— 结果谢镜愚竟然也在忍笑。“陛下已经把他唬住了,”他说,嘴唇几乎不动,“就差最后那点。” 笑什么笑,还不是你出的主意! 要不是大敌当前,朕真想撂挑子不干了。 松仁松赞没有察觉到城楼上的细微异常。“我们吐蕃人从来不搞虚以委蛇那套,”他用一种明显带着骄傲的口吻宣称,“我说你堪当大用,你必然就堪当大用!只要你愿意改投我吐蕃,拿上你的弓箭,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他说“从来不搞虚以委蛇那套”的时候,朕就没忍住腹诽——当大家都不知道你的赞普之位怎么来的么?再到“堪当大用”时,朕已经连吐槽的力气都失去了。至于最后那个“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赞普美意,在下心领了。”朕朗声答。从现在开始往后即是关键,松仁松赞是否入觳就在此一举。 听到朕亲口回答,松仁松赞又往前两步。“这是为何?” 仿佛都意识到重头戏即将到来,城楼上嘈杂渐悄,只听得朕一人的声音琅琅回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生在大周,身上流的便是大周的血,骨子里长的也是大周的魂。尔等未开化之蛮夷,如何敢与我大周争锋?尔等粗俗鄙陋之徒,又如何敢自认与我朝陛下同辉?” 朕一气说完,感觉痛快多了。谢镜愚、崔英和徐应骁随即出声应和,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兵士们惯常训练有素,听得如此,便齐声来了第三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等……” 一时间声震四野,远处山林中的鸟雀都被簌簌惊飞。就在士兵们高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时,第一缕曙光穿破云雾,直直地打在城楼上。将士们身上的精钢铠甲被如此照耀着,满目华金,肃然且辉煌。 如果说宣战需要一个好时机,那绝对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没等话音彻底落下,徐应骁就高声大喊:“大周的将士们,你们看,这就是天意啊!天要助我大周!大周此番必胜!” “天助大周!” “大周必胜!” 在军士们的齐声呼喊中,徐应骁重重跺了跺手中长戟。“诸军听我号令——击鼓,放箭!” 早已待命的弓手即刻点燃箭上油布,而后纷纷射出。虽说射不穿七十步外吐蕃大军的铠甲,但箭能射到的距离可比能射穿的距离远得多。吐蕃列阵步兵在前,用来穿起片甲的韧草不易砍断,却见火即燃。 松仁松赞不傻,一见火箭,即刻就命大军退后。然而大军动起来毕竟不那么快,更别提和风声迅疾的箭枝相比。下一瞬间,吐蕃阵中大乱,原先的阵型维持不住,便显出了散沙之象。 徐应骁又命人放了两轮火箭,而后再次击鼓。朕知道那是打给侧翼听的,负责左右翼的两位将军听得此声,即刻就会率兵自南北城门出城,以形成夹击之势。另外,为防吐蕃两翼伏击,徐应骁已命人趁夜在城外三十里处挖了条壕沟,填上火油柴草,再虚虚地盖上一层松针等物。拦马索这种简单的玩意儿,更是拉得到处都是。对付吐蕃群起进攻的投机、滚石之类,就更不用说了。 为了不让将士们分心,朕自觉地退到后方。 可以说皇帝在治国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于战场上,朕实在不敢如此自夸。面对真实血肉堆砌起来的边疆,皇帝大多数时候就是个精神领袖。如今,朕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能等时间来做分晓。 “陛下,您害怕么?”谢镜愚突然问。 虽然边上不是连天呼喝就是金戈作响,他依然压低了声音,朕要仔细竖起耳朵才能听清这句话。“怎么可能?!”朕不由嗤了一声,心想谢镜愚干什么要问这么奇葩的问题。 “那陛下喜欢么?”谢镜愚又问。 这就不那么好答了。“不管朕喜欢,还是朕害怕,此事都不取决于朕。”朕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轻了。喜欢看见将士们浴血奋战?那当然是否定的。然而,即便不提现下,即便在太平盛世,保家卫国的责任也不会少—— 大 - 分卷阅读63 多数人能生活在阳光之下,是因为有少数人于阴影中负重前行。 朕忽然想到这句话。 相比于一般人,朕生于皇家,已然享受了他人所不及的好处;便是要相应地担起他人所不及的责任,那也是应该的。故而,自朕梦到朕在太庙的供奉起,从没一日为自己将要成为皇帝而感到雀跃,满心满眼全是如何才能成为一个配得上庙号的明君。 对谢镜愚而言,是不是也是如此呢?朕许他仅在朕一人之下的位置,他是否也觉得他有等同的付出才能安心? “崔将军已经出发了,”朕开口道,“若你现在下去,还能赶上他。” “……陛下?”谢镜愚吃惊极了,一副完全没料到的模样。 “去做一个监军该做的事。”朕抬起手,握了握他的手心,“朕在这里等你回来。” 谢镜愚直愣愣地盯着朕。“陛下,臣……”片刻后,他才低声喃喃,像是哽住了。 朕就知道他会明白。“快去罢。”再想了想,朕又不放心地嘱咐:“别冲动,别冒进,不要辜负朕的苦心。” 谢镜愚的回复是紧紧地反握住朕的手。掌心传来另一人炙热的温度,心跳也似乎触手可及—— “臣必会为陛下带回陛下想要的任何东西。” 他如此立誓,自面容到声音,都从未像现下一般坚不可摧。 作者有话要说: 我,作者,大杀四方兼撒糖!【咦 第46章 就如同先前所预料的, 一日酣战。等到天黑,双方各自鸣金收兵。崔英和徐应骁点了点兵将, 死伤不算少, 毕竟吐蕃彪悍众所皆知。但要是和之前预估的死伤数额相比较,那已经少得多了。 “陛下亲临,士气大振, 大伙儿都豁出去了。”徐应骁如此说的时候,容色疲倦,神情却振奋一如晨起之时。“便是明日吐蕃再强攻,臣也有把握。” 对守城一方来说,只要城未破, 那都是胜利。 朕点点头,崔英闻言则笑道:“徐将军这话说得极是不妥。明日哪里还轮得着吐蕃强攻?轮也该轮到我们了罢?” 徐应骁一怔, 随即大笑:“没错没错, 瞧我这一时糊涂!谢相白日里已经混在军士中出城,此时应当与陇右来的大军汇合了!” “若是一切顺利,应当如此。”崔英点头赞同,“虽然我们都称他一声谢相, 但谢相当年也是军营出身,战绩彪炳,从来不曾出过差错。对谢相而言,率陇右军从北侧包抄, 也不过是宝刀再试而已!” 他们两人都对谢镜愚抱有极大的信心,朕也放心了点。毕竟理智上知道风险很小, 也克制不住感情。“朕瞧着,比起兵士,还是慕容将军养的两只鹰更快些。” 刚刚慕容起送了信来,说八千兵士已然安全经过最险峻的悬崖山路,眼见着就要抵达吐蕃大军后方。朕便回信叫他辛苦一些,连夜行军,再在吐蕃回途的必经之路上撒上铁蒺藜,之后就可以逸待劳了。 崔英和徐应骁自然知道这些,但说到用鹰送信…… “吐谷浑人擅长驯鹰,慕容将军更是其中好手。可苍鹰毕竟难得,臣以为,多训练些信鸽也可。” 但就算朕不说他们也都知道,高原密林之间,本来就不太适合鸽子。“这也不是一蹴而就之事。待到日后有所空暇,再好好向慕容将军讨教。”朕道,又望了望外头天色,“快要戌时了罢?两位将军早些歇下,好为明日之战养足精神。” 崔英和徐应骁便称谢退下了。朕又坐了一会儿,没觉着如何困,便起身去了伤兵营。 说到伤兵,入目情形自然好看不了,屋子里到处都是血和药混合的腥苦气息。便是随后抵达的几个御医全都上阵帮忙,也是忙得团团转。 如今朕没了掩饰身份的必要,更何况一袭绣有五爪金龙的大氅放哪儿都能第一时间引起众人注意。朕一进门,就不得不连称免礼,而后一一安抚过去。不知道是因为近距离见到活的皇帝还是因为白日里的三箭,众位兵士望向朕的目光里非但没有怨恨,还满是紧张钦慕。 说实话,被佩服的感觉很好,但看他们一身伤,朕便高兴不起来。故而,朕只待了一阵子,转头又登上了西城楼。 因着大战的缘故,今夜城外的长明灯并没昨夜点得远。匆忙之间,战场并未彻底打扫干净,残刀断枪到处都是,更别提那些不知何人的肢体碎片了。修罗炼狱,莫过于此;朕于心不忍,然而这并不是于心不忍便能解决的问题…… 当年父皇东征西战,是如何面对这一切的呢? 如今天下传到朕手中,朕又要如何才能尽可能地消弭战争? 畏战不可行,好战不可行;要在它们之中取得平衡,却比偏向任何一方都难…… 朕忽而明白了谢镜愚问那两句的用意。镜者,正身也;愚者,蒙蔽也,亦可作不明事理解。 “谢老爷子不愧当世大儒,真是取得一手好名字。”朕嘀咕道,不由暗自失笑。想必父皇把谢镜愚留给朕之时,定然也预料到了此日…… 耳边风声寂寂,脑中思绪纷纷。不知不觉之间,眼前的黑暗中燃起了火把,一点接一点,在密林中蜿蜒前行;下弦月微光黯淡偏红,大将身上的银铠也像是染上了血色;忽而光线全灭,但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前头开始出现星点火光,依稀能分辨出许多帐篷起伏的轮廓…… 这一切都没有声音,像是某种默片。 朕立刻意识到朕在做梦。松府和龙州的驻军马上就要到了!必须马上让崔英和徐应骁带上大军汇合!慕容起和项宁的八千兵马应该已经就位,江通等人什么时候到? 下一刻,朕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果然不小心睡着了。再望远处,该是吐蕃军队驻扎的地方还是浓重的黑暗。“去叫崔将军和徐将军,”朕毫不犹豫地吩咐边上值夜的士兵,“就说陇右大军准备偷袭吐蕃,让他们立刻准备接应!” “……陇右大军偷袭吐蕃?”士兵一脸迷茫,完全没反应过来。 仿佛老天爷都在帮朕,城外北面林中隐现火光,三长两短,每次都是一闪即逝。这是军中暗号,看见的几个士兵莫不目瞪口呆,之前被朕点名的那个也被吓住了。“回陛下,我这就去!”他一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此时恰好是寅时正。若在京中,朕应该刚刚起身。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上朝的时候。平日常朝没有太多事务,通常一个时辰之内便能结束。官员们各自回去做事,朕则开始批阅奏折。午时之前,朕便会用膳,而后小憩;午后则是留给召见官员、几位宰相及中书省拟诏的固定时间。若有空暇,朕不是在看书便是在练箭。到了晚膳后,要么继续挑灯夜战,要么面见京中官员、令其议政 - 分卷阅读64 …… 而今日之战的胜负在朕批阅奏折的末尾时便已经定了下来。 被陇右大军偷袭,吐蕃已然措手不及;之后安戎城驻军加入配合,吐蕃更是顾首不顾尾;若说他们在两边夹击下尚且还能坚持,再加上数万大军肯定不行—— 虽说一路都是急行军,但毕竟数量摆在那儿,只要不傻就不会硬抗。我军援兵刚冒头,松仁松赞就知道此次要吃大亏,即刻率兵后退。这本是个打不过就跑的上上之选,奈何工部张继向来奉行实用至上,监制的铁蒺藜瞧着灰扑扑,踩上去才知道它到底有多锋利。 午膳时刻之前,朕已经得到了偷袭成功、我军大胜、吐蕃溃逃的消息。待到晚膳之前—— 原本只能远远看着的松仁松赞已经被押解到了城主府。 “吐蕃赞普为我朝生擒,吐蕃将军、上师、兵士等均已投降。”一众将领都跪伏于地,齐声称道:“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臣等幸不负陛下所托!” 朕亲自挨个儿把他们扶起来。“诸位为大周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这头功自然都是你们的。来,给诸位将军赐座!” 诸人一一坐定,就是将敌军首领带上来的时候了。 以吐蕃赞普的身份来说,松仁松赞表现得还算有气度。虽然身上狼狈,但他并没有那种败家之犬夹着尾巴的影子。相反的是,他一进门,就直直地盯着上首的朕看,要他低头好像比要他下跪难多了。 “赞普。”朕先开口。不过是被盯着而已,朕一点也不在乎。 然而,一听到这句话,松仁松赞就大笑起来。“那日城上,果然是你!” 朕瞧了瞧左右将军,暗自思忖。昨日朕确实在城门上喊过话,被认出也正常。退一万步说,就算松仁松赞认不出朕的声音,他见到那么多援军,也该猜出几分阵仗为何了。“昨日之事,让赞普见笑了。” 朕的本意是指开头士兵替朕喊话,可松仁松赞似乎一点也不如此认为。“见笑可能是有,却是我令陛下见笑了。” “此话怎么说?” “昨日,陛下刚射出那三箭不久,我就发现其上刻有标记。但直到被偷袭之前,才有个曾听说过易经的上师告诉我,那不是普通的六条横杠,而是六十四卦中的首卦,乾。乾者通天,一般人是用不得的;更何况,陛下就名潜,还玩了一把谐音,是不是?” 江通和项宁立即出声喝止,要他不能直呼朕的名字,而朕就在这种背景音里眯起了眼。“赞普这是后悔了?” “是。”松仁松赞坦承,“若是我刚看到那箭杆时就知道标记是什么意思,昨日我肯定撤兵。便是慕容起再熟悉地形,那时候也来不及拦住我们……” “凡事没有早知道,赞普。”谢镜愚冷不丁道。 这盆冷水估计把松仁松赞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他终于把目光从朕身上错开,定定地凝视了谢镜愚一会儿。“谢相说得极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本该效仿当年的谢相才是。” 里头含沙射影的味道太明显,崔英忍不住斥责道:“本朝之事,也是你可以随口议论的?你还是好好担心你自己罢!” 朕不免多看了谢镜愚一眼。他面上神色毫无波澜,但手指微微缩紧。“怎么着?”朕收回视线,故意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开口,“赞普这是只求一死,说话便口无遮拦了么?” “我……”松仁松赞刚想说点什么,半途中又反应过来:“难道我可以不死?” 这话出口便是示弱,他也发觉了,立即闭紧嘴。 “若朕一心只要你死,你现在还能活着?”朕嗤笑一声,“至于如何才能活,想必赞普心中已有定数。” 松仁松赞沉默了半晌。“无非是老三样。割地,赔款,”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蒙受了极大的屈辱,“称臣。” “赞普果然聪明,不愧是能做到赞普的人。”朕称赞道,又假笑了一下,“可惜赞普刚刚不合作,朕这会儿又改主意了。” 这一来一回摆明耍着人玩,松仁松赞猛地瞪朕,眼中满是怒火。以他的长相,这样做应该挺吓人,但这会儿他身上全是绳索,杀伤力等于零。“来人,把他带下去。” 情势发展急转直下,在座的几位将军都有点懵。“陛下……”崔英尝试地开了口。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朕冷哼,“朕瞧他还不是很服。既然如此,那就先关几天挫挫锐气。” 诸人交换目光,都没什么意见。在我朝大军的绝对数量优势下,吐蕃大军灭了十有七八,松仁松赞活着或者死了都不影响大局,端得看朕心情如何。 又议了几句战后安排,朕便让他们都回去休息。至于谢镜愚,当然被留下了。“不过一介蛮夷,你用不着在意他说的。”朕开口道,语带安抚。 谢镜愚摇了摇头。“臣并不在乎他说臣如何。只是,若是此人桀骜难驯,对陛下而言就是个麻烦。” 原来如此……朕一面为自己猜错了而脸红,一面又为他的真意心软得一塌糊涂。老是戳朕心窝,真是…… 谢镜愚望着朕,眼里浮现出些微笑意:“陛下刚刚是在替臣出气么?” 呃,被当事人发现,这个就有点那啥了……“是又如何?”朕反问,面上朕是绝对不会输的。 谢镜愚的笑意更明显了点。他起身向朕走来,在朕椅前俯下身,让他的目光与朕直直对接。“陛下……” 尾音绵长,还带着无可错辨的情意。像是鬼使神差一般,朕抬手抚上他近在咫尺的脸。“镜愚。” 这回答令谢镜愚确定了什么,猛地压下来,唇舌相接。他身上惯常带着一股极淡的松烟墨香,如今沾染了未褪的烽火硝烟;不能说不突兀,却令朕更着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多写了点字,于是更晚了~ 下章开始专心谈恋爱!【咦 第47章 我朝大败吐蕃的速度就如同吐蕃大败吐谷浑的速度一般, 不能说不在预料之中,也不能说不令人惊叹。安戎城中连着庆祝了三日, 待到朕准备带援军返回时, 百姓与兵士夹道欢送。虽然场面比去年兴京的献俘仪有所不如,但朕真正感到了欣慰—— 此次灭了吐蕃,西南便除去了多年大患, 此是其一。其二则是,剑南道之后便不需要太多屯兵,李囿及徐应骁提出退军还民之策,并主动将原先不在朕手上的军权上交。 不得不说,这正是朕当众三箭所能带来的好处之一。只要朕能令他们心服口服, 想要收回原先散落的兵权就会变得轻而易举。如今有剑南带头,不愁其他九道不照着做;更别提朕手中本来就掌控着大部分兵力的调度权。 在真正的实权都操控到手后, 朕就用不着担心任何事, - 分卷阅读65 包括周不比提议的那条。让诸位亲王出任官员原本是相当棘手的麻烦;可如今朕的君威已然在军中、乃至天下人心中都树立起来,朕还怕给他们个一官半职么?后顾之忧已除,又可以得个兄弟和睦的美名,便是一件真的好事了。 至于朕的诸位兄弟们会怎么想…… 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早前是朕的提议令他们只能做个富贵闲人, 明面上终究是朕赐官给他们。就算要腹诽朕韬光养晦都到了心机深沉的地步,他们也只能接受现实。况且,在朕的诸位兄弟姊妹之中,只有阿姊一个称得上有战功, 朕说要封她做左卫大将军可不是随口一提。 故而,不管他们怎么想, 终归只能是想想! 此为环环推进之策,便是之后被人察觉、甚至有所动作,朕也已稳操胜券—— 没错,这才是朕千方百计都要亲自前往剑南道的真正原因。不管是去向叠府的仪仗幌子,还是数万援军的莫大手笔,都是为了朕能坐稳帝位。少有人生起反叛之心、乃至没有的稳定政局,才是太平盛世的奠基石! 也正因为如此,朕对松仁松赞极有耐心,毕竟他这个枕头递得真是太及时了。再者说了,吐蕃地处高原,想派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朕还是要封个谁去自治的——朕对吐蕃的要求只有一条,就是不闹事;只要松仁松赞明白他并不是无可取代,还不得给朕乖乖俯首称臣? 于是,回兴京的路上,朕确实地实践了朕的要求——晾着松仁松赞。自剑南大捷后,雪片般的贺表纷飞而至,朕更犯不着看他那张臭脸影响心情。 因为不赶时间、还带了吐蕃降兵,归途脚程比去时慢多了。况且时入酷暑,没人喜欢赶路。故而朕走走停停,巡视沿路州县的风土人情,待到九月中旬才回到兴京。 仪仗自是少不了,隆重程度更甚之前,朕远看时就知道王若钧花了不少心思。待到近前,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全都等在城外,诸位亲王也在,甚至素来不怎么管事的宗正卿都露了面。待到入城,朱雀大街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还没看见朕的华盖,就已经就是摆宴了。 历经数月发酵,朕于安戎城西门上的三箭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百官莫不交口称颂,贺诗自然也少不了。朕稍稍看了看,吹成什么样的都有,简直哭笑不得。 等太极殿大宴摆完,还有数不清的小宴在等着。朕考虑了下后头要做的事,便吩咐先在甘露殿摆家宴。 甘露殿是父皇寝宫。自父皇过世后,朕少有踏足,只在几次特别重要的朝议时才启用。前来赴宴的诸人见得地点,莫不心知肚明,开口就称陛下必然会像父皇一般成就千古霸业。 等觥筹交错告一段落,雍昶便开始缠着朕,囔囔着要学射箭。他这一开口,班令闻和班令扬也眼巴巴地望着朕这头,一脸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 阿姊注意到自家儿子的表现,顿时又好气又好笑。“阿姊赴过的宴也不算少了,今日才见得两只皮猴愿意乖乖地待在席上。”说着,她望向朕,那股恨铁不成钢瞬时就变成了骄傲:“还是陛下有法子。” 朕瞧了瞧两个满脸期盼的半大少年,笑道:“要朕说,不是朕有法子,而是阿姊不舍得令闻令扬吃苦。若要练成朕这样的箭法,一进校场就要练一整日,阿姊如何忍心?” “陛下就知道揭阿姊的短处。”阿姊佯怒,配合着朕继续往下道:“况且,又怎么是阿姊舍不得?就以令闻令扬从没个定性的样子,阿姊还不知道他俩以后要如何闯祸呢!” 听得阿姊如此说,班令闻、班令扬面上都显出了羞惭之色。朕瞧着好笑,便再接再厉道:“是么?若是阿姊舍得,朕瞧也用不着朕——毕竟当年朕刚学射箭,还是阿姊手把手地教的呢!”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朕暗暗练箭,原本谁都不知道;奈何有次被阿姊撞个正着,之后阿姊便免不了和朕说些实战中的注意事项。要不然,即便朕能练成百步穿杨的箭法,一到真正临敌便可能露怯。 听到朕的箭法是阿姊所授,班令闻、班令扬立刻就转向阿姊,四只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崇拜。 “陛下还是老样子。不是先斩后奏,就是没事儿就给阿姊戴高帽。”阿姊嗔怪道,眼里却是感。 朕不由哈哈一笑,正待为朕的先斩后奏辩解两句,边上却传来了雍蒙的声音。“臣瞧着,陛下也并不尽是给长公主戴高帽。”他一面说一面走近,而后给朕和阿姊行礼,“长公主殿下当年英姿,臣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论历史上的巾帼英雄,阿姊能不能排第一有待商榷;但若是以公主的身份,那定然是第一无疑了。“瞧,阿姊,四哥向来是个明事理的人,如今他都站朕这边呢!”朕更乐了。 “行了行了,知道陛下和魏王殿下兄弟情深!”阿姊故意做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我走,我这就走,还不成么?” 雍昶本来一直抱着朕的手臂,见得阿姊如此说,也知道该识趣地靠边。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朕,走得一步三回头,颇为依依不舍的模样。 “陛下和昶儿关系如此之好,实在叫臣羡慕。”雍蒙跟着朕的视线望过去,语带感慨。 朕近日的心情都非常愉悦,闻言也不觉得如何。“那四哥还要再努力努力。自魏王妃生了个女儿,朕许久未听见四哥府中传来好消息了。” 雍蒙显然没想到朕会提到这个,顿时一愣。“陛下……” 借着微醺的酒劲儿,朕又指了指雍显和雍无咎的方向。“四哥,瞧瞧老七老八。朕不过是去趟剑南的功夫,回来就听得怀王妃和宁王妃肚子都有了动静。这速度,这效率,就算是朕也望尘莫及,四哥是不是该学学?” 要不是朕是皇帝,这话绝对轮不到一个还没结婚的弟弟指教哥哥。雍蒙此时就一脸哭笑不得,道:“陛下怕是喝多了。先不提学不学得成,此事也不是臣想就能有的。况且,陛下心系大业,如今转好势头正旺,又如何有望尘莫及可言?真要提望尘莫及,也是臣等远及不上陛下。” 朕听雍蒙说得甚是真诚,又往他面上多看了两眼。不知为何,朕突而想起上巳时他做的那首七律。颔联点的是富贵不知贫困苦,尾联写的则是愿秋有丰收、四海升平……朕当时只觉得拔高了意境,如今再想想,却品出了一股空有壮志的味道。 如此说来,雍蒙素来爱与客燕饮,莫非是因为想进 - 分卷阅读66 而无能、只能退而求其次? “父皇将天下托付于朕,朕自当兢兢业业。”朕开口,心道幸而雍蒙从来不会闲得关心朕的后宫。“便是事务繁忙、难以兼顾,也是朕职责所在、理所应当。” “臣明白。”雍蒙一躬身,“陛下胸中自有凌云志,臣早前闭眼不识,近日才逐渐明白。陛下勤政爱民乃天下之幸,臣只恨……” 他没说下去,但朕隐约猜出来了。“在朕面前,四哥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雍蒙再次俯身行礼。再抬头时,他望着朕,声音极轻,却毋庸置疑。“不管陛下有何忧难,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忠心表得相当彻底,朕顿时清醒了点。“四哥言重了。就算有再多忧难,朕也不能叫四哥替朕赴汤蹈火啊!” 雍蒙没吭声,依旧望着朕。 朕的本意是不会叫朕的兄弟们去做送死的事,但他的眼神像是透出失望。这让朕慢半拍地意识到,朕的话听起来更像是委婉的拒绝。 真是的,非得在朕喝酒之后谈正事…… 朕一面腹诽,一面注意到桌上的鹿肉脯。它原本是长条形,但被朕斜斜地切掉了部分,便有些像玉笏的形状。“四哥一番好意,朕自然明白。但眼下朕手边没什么好东西,”说着,朕指了指那块肉脯,“只能委屈四哥先受这个赏了。” 皇帝赏赐自己吃过的食物不是一般的荣幸,雍蒙立即跪下谢恩。等再抬头,他才注意到细节之处。“……陛下?”他顿时有些惊喜不定。 朕瞧雍蒙也不是什么不知道桐叶封弟典故的人,便没多做解释。“四哥才学斐然,朕向来自愧不如。今日四哥如此说,朕实在高兴得很,不由愈发期待来日了。” “臣也是如此。”雍蒙应道,眼中光彩从未像此时一般璀璨。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 ps,今天太晚了,没来得及写到昨天预估的部分,改明天发大糖! 第48章 大大小小的庆功宴告一段落, 正事就愈来愈多地提上日程。朕四五个月都不在兴京,积压事务都堆成了山, 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加班了好一阵。等朕再注意到奏折以外的东西时, 冬至都快到了。 今年冬至有例行的大朝会,兴京城中已逐渐热闹起来。但要说最热闹的话,还是当属年前。除去各地进京面圣的官员, 还有藩属各国的朝臣。不说蛮夷什么的,他们其实都很机灵:有一年一次名正言顺的进京机会,他们不仅会带贡品,还会带上当地的特产美食之类,让人街头巷尾推销。 做生意的头脑实在精明, 就算是朕也要服气一二。不过他们人口有限,生意做得再大也不会对本朝有什么影响, 朕就随他们去。 等等, 说起外族人,朕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朕一开始故意晾着松仁松赞,但事情一多起来,朕就真把他抛诸脑后了。如今想起, 朕还隐约有些心虚——这一晾就是小半年,松仁松赞怕不是被晾过了罢? 看管松仁松赞的兵士似乎为朕终于想起他而感到轻松,把人往地上推搡的动作都显得特别解气。 朕原本在闭目养神,听见膝盖碰到地面的声响, 才睁开眼睛。“赞普,多日不见, 你似乎有些清减了。” 松仁松赞不吭声。不用朕开口,他背后的侍卫就用剑鞘压着他脖后,喝道:“陛下问你话呢!” 朕对他们摆摆手,又问:“若是下人有所亏待,或是饮食不合赞普的口味,赞普大可以说出来,免得朕觉得亏待与你。” “陛下就不要一口一个赞普了。”松仁松赞总算开了口,然而语气不怎么好,“我不过一介阶下囚,陛下能想起我都是我的荣幸,又何谈亏待?” 这话说得犟,侍卫瞬时又想狠敲他后脖,但被朕用目光制止了。“赞普看来是怨言满腹。”朕顿了顿,继续道:“赞普如今有何打算?” 闻言,一直不愿与朕直视的松仁松赞猛地抬起头。“同样的伎俩,陛下以为还能骗到我第二次么?” 骗他第二次? 朕努力回忆,依稀想起朕好像确实摆过他一道,突然改主意什么的。“虽说朕贵为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朕也是有脾气的。彼时赞普颇为桀骜,难道还奢望朕好声好气?” 松仁松赞估计想不到朕这么直白,一时间张口结舌。 朕瞧他的模样,好心给了他一个台阶下:“那朕换个问法好了。赞普这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死呢?” 这个问题和之前他自己的问话极其相似,松仁松赞立即抿紧了嘴。 朕不由深深怀疑,朕轻飘飘的一句“朕改主意了”到底给他留下了多大的心理阴影。“赞普不说,那朕就只能替赞普说了—— “赞普素来自恃英勇,觉得自己理应继承大统。奈何长兄在前,不得不隐忍多年,才真正坐上那个位子。之后,赞普迫不及待想立威,便挑了吐谷浑。若是此时收兵,还能算结果不错。然而人心不足,赞普想借大胜之势胁迫我朝,妄图一次全数解决。 “想法自然是很好的,勇气也可嘉。只可惜算盘太响,被朕听见了。” 自朕说到“理应继承大统”的时候,松仁松赞就又抬起头,鹰隼般的锐光在那双浅色眼珠里一闪而逝。“陛下如何知道我只是想要胁迫?” 朕回以冷哼,心中却道此人如今斗志未灭,可能真是个人才。“难道以吐蕃之力,能够打败我朝?赞普野心勃勃,也不至于眼瞎到看不清形势罢?” 松仁松赞再次抿紧唇,显然被朕戳中了痛脚。好半晌,他才重新开口:“那陛下以为,我想要如何胁迫陛下?” “打不赢,那自然只能图点别的了。”朕翘了翘嘴角,“像是吐谷浑,要的是粮草牛羊。朕估计着,你也想要这些,但嫌每年都要亲自抢太麻烦。若想一次到位,莫过于迫使朕联姻,还要那种能和朕平起平坐的联姻。如此一来,朕自然会年年都派人往吐蕃送东西了。”朕一面说一面斜眼瞧他,“你说朕猜得对也不对,赞普?” 好一阵,殿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得松仁松赞愈发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朕怀疑他要暴起的时候,他却自顾自地说话了—— “陛下生于兴京,可能有所不知。我等族辈,常年居于高山之上,一年里有半年是苦寒时候。便是在剩下半年时间里,我族也只能逐水草而居,捕猎更是要看天时地利。冬日里出生的婴孩,有不少都因为饥寒交迫而冻死。便是长大一些,也多有夭折。 “长得强壮、亦或者身手敏捷才能活下来,我本以为这世道就是如此艰难。直到某日,我听人说,越过吐谷浑后便是大周地界,那里气候暖湿、五谷丰廪, - 分卷阅读67 人丁兴旺、街肆繁华。我初时一点也不信,直到我真正看到—— “安戎城年年都为吐谷浑侵扰,可即便如此,那里的人也比我族过得好多了!别的不提,至少饿死人什么的从未有过!我瞧着实在眼热,回去以后便告诉父亲和哥哥。然而他们都说攻打大周是痴人说梦,劝我死了那条心。” 松仁松赞原本越说越令朕不由沉默。都说是形势逼人反,放到松仁松赞身上也是一样。换朕生在吐蕃那样的穷乡僻壤,肯定也要把脑筋动到富足的邻国上去。但朕理解他也没用,本质立场就相对,更不用提赞同了。 “如今看来,父亲和哥哥的话才是对的。虽然陛下年纪尚轻,之前也从未打过仗,但光看陛下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我就知道我之前小觑了陛下。我族为生活所迫,尚且不能人人练到如此;陛下锦衣玉食却有如此毅力,我确实只有……自愧不如的份儿。” 见他深深低头,朕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话。“说完了?” 松仁松赞本想点头,点到一半却改了主意。“虽说如今胜负已定,我多说无益;然而此事因我而起,其他人只是照着命令办事而已。我一个死不足惜,”他恳切道,头一回主动对朕叩首,“还望陛下能够善待活下来的人。” 见得如此,原本对他横眉怒目的几个侍卫都不免有所动容。 “虽然你如此说,但因你之故,朕不得不调动大部兵马应敌。若不是得胜归来,此时朕就要被言官参个百八十本。”朕慢慢地拖长尾音,“如今你和朕这么要求,朕很是为难啊。” 松仁松赞不回答,只是又用力磕了三个头。他已经瘦了至少三圈,但与地面相碰的力道听着还是非常吓人。 朕使了个眼色,左右侍卫赶忙上前拉起他。“就算你把自己磕死了也没用,”朕循循善诱,“你死了,难道你的族人就会活得更好么?” “陛下的意思是……”松仁松赞本已抱着必死之心,此时听得朕话里似乎有转圜之机,又不敢确定,便十分犹疑。 “朕刚刚听你说,你要的无非是族人肚子能吃饱。粮草牛羊自然都能喂饱肚子,可你们为啥都要抢呢?”朕继续循循善诱。 这话都可以算得上明示了,松仁松赞眼睛一亮。“毛皮,药草?” 朕点点头。吐蕃的毛皮药草质量大都不错,而且多为珍稀,想换点吃饱肚子的粮食肯定是足够的。“还有良马。”朕提醒他。 良马是吐蕃骑兵最大的优势,松仁松赞停顿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陛下所言为真?”他有点不敢相信。 朕微微一笑。“你以为,安戎城为何叫安戎城,而不是别的什么名字?” 松仁松赞彻底醒悟。“臣明白了。”他朗声道,随即再次深深俯首,“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吐蕃便奉陛下为赞普一日!” 朕原本想搞定吐蕃二十年就算胜利,结果松仁松赞开口就保证到五十多年,朕再满意不过。现下手上大事全都告一段落,朕龙心甚悦,便吩咐中书省,从今日起恢复五品以上京官的夜谈。 结果,头一个来的是谢镜愚。 “怎么是你?”他一进门朕就忍不住问,“莫不是中书省的谁给你行了方便之门?” 谢镜愚先行了礼,才道:“第一日原是王相。只不过近日天气已凉,陛下体恤王相上了年纪,不要他在寒夜里值宿,臣便顶上了。” 朕想了想,确实有这么回事。“那就坐罢。”朕道,又吩咐刘瑾上点糕食温着,再煨一壶小酒。“朕许久没摸过棋子,实在技痒,不如谢相今夜就陪朕手谈一局?” 谢镜愚自然应是。朕早就知道他棋艺精湛,几乎和朕旗鼓相当;不过朕今日心情大好,走子利落,最后赢了。 “臣贺陛下大获全胜。”谢镜愚即刻跪下道。 朕有点诧异。“朕就赢了你一个子儿,你至于这样么?” 谢镜愚却没起身。“一个子儿放在棋盘上是一个子儿,放在天下上就不是了。”他这么说,明显意有所指。 朕愣了一愣,随即笑道:“朕见了松仁松赞一次,你就猜出来了?” “以陛下之英明,收服吐蕃是早晚的事。”谢镜愚道,“况且今夜陛下心情甚佳,臣想不出除了吐蕃已降外的其他理由。” “就你是个人精!”朕笑骂道,而后把松仁松赞的话简略地说了说。 “与吐蕃开通贸易?”谢镜愚若有所思地重复,“就如同陇右到北庭那一段?” 陇右到北庭的地界几乎是个长条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是本朝通向西方的必经之途,后世称为丝绸之路。也正因为如此,就算陇右道本质是黄沙道,也得死死守住。 “陛下仁德,乃是天下百姓之福。”谢镜愚又道。 “都和你说过好几次,没别人在的时候就别给朕来这些虚的了。”朕不怎么认真地瞪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外头天色。“现下子时怕是过了。你再回中书省去也是费劲,朕叫刘瑾把偏殿给你收拾一下罢。” “陛下。” 这声音听起来有别的意思,朕回过头。果不其然,虽然谢镜愚还是跪着,但他的手已经落在了朕的玉带扣上,意味相当明显。自回兴京后,两人全忙得脚不沾地,多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说不想要……那是不可能的。 “这时候来可就睡不成了。”朕故意提醒他。 “陛下想睡么?”谢镜愚反问。 他话里的睡和朕所说的睡明显是两个意思。朕听出谢镜愚也是蓄意,不由好笑地轻踹他一脚。“还不快过来?” 从安戎城大胜开始,朕与他便开始互相用手纾解。开头时感觉确实有点儿怪异,但瞧见谢镜愚沉迷其中的绯红眼角,那点怪异根本不算什么。更别提他情动时的声音,光是挨在朕耳边轻而隐忍地叫陛下,朕就…… “陛下今日的感觉来得很快啊。” 朕回神,发现谢镜愚已经把手用上了。“还不是你干的好事?”朕怪他,还不得不忍着涌上来的热意继续嫌弃:“不是叫你过来么?那么远,朕怎么帮你?” 谢镜愚却摇头。“陛下,手谈改口谈如何?” ……手谈是下棋,口谈又是什么? 朕有一瞬间迷惑,但很快就不迷惑了。因为谢镜愚凑得更近,而后—— “你……”朕下意识想要后退,然而身体沉浸于欢愉,根本不听使唤。而后,更大的浪潮铺天盖地地袭来,朕沉浮其中,再也思考不了别的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呜—— 呜—— 大家低调…… 第49章 做到这种程度, 朕还不知道谢镜愚心底里到底想干 - 分卷阅读68 什么,朕也用不着当这个皇帝了。 倒不是说朕之前完全没想过。只不过, 朕从小考虑的都是如何当一个配得上越级庙号的皇帝, 分配到这种事情上的时间本来就没多少——忙瘫了以后只想睡觉,谁还想得起别的?偶有闲暇,也是看书练字射箭。最后一条、可能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从没人令朕产生此方面的兴趣。 朕确信朕的身体一切正常,这事儿只能解释为朕很挑剔。 这么想想,谢镜愚能成为朕第一个有兴趣的人还挺难。一开始是偶然,他对此又认死理,朕恰巧也喜欢他…… 有第一个不见得有第二个, 朕竟然有些理解雍蒙对着谢镜愚那首杂曲的怅然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运气要好到什么程度, 才能碰上彼此深爱之人? “……今日早朝就到此处么, 陛下?” 把朕神游的心思拉回来的是王若钧。他估摸着看出朕精神不足,便想早些结束朝议,好让朕回去补觉。 朕微微眯眼,挨个儿打量阶下大臣。虽说朕刚刚半心半意地听他们说话, 但重点还是注意到了。“怎么,人手又不够?” 听着朕尾音平平,霎时满堂落针可闻。似乎所有人都没想到朕看着困兮兮,心底里却门儿清。 别人躲得过, 吏部尚书宋远道却避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出列。“回陛下, 目前还是够的。但等年后,告老还乡的官员离任,怕就不能……”他低垂着头,紧张得袍袖都在微微颤动,“怕就不能保持今年的进度了。” 朕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不能保持今年的进度?照朕翻完的那些折子看,今年只有司农卿手上的任务完成得尚可,工部吏部礼部都达不到要求,还想更慢?“这事儿都拖多久了,你就不能给朕拿出个解决法子来么?” “臣以为……”宋远道额头开始冒汗,“臣以为,明年春试可以稍稍放宽一些。” “否了。”朕直接拒绝,“本来春试中举之人大都不了解朝中情形,光是磨合就得花大半年。一年也就罢了,每年都如此,朕哪儿来这么多大半年可等?就算朕等得,事情又等得?百姓又等得?再者说了,放宽要求,便是良莠不齐。一般事务就算了,大事给办坏了,谁负责?” 被朕连珠炮般的抢白一通,宋远道都要站不住了。“臣……愚钝。”他只能这么说,同时悄悄地瞅边上其他大臣,想要求救。 朕不用定睛细看就知道他瞅的是谢镜愚。谢镜愚在吏部的时候,除去最早时结党营私的怀疑,朕从来不用操心活儿没人干。换到宋远道手上,朕就得整天惦记着,能力高低可见一斑。“其他人的意思呢?” 众臣讷讷。只听得一片低语声,却没人敢站出来。 朕冷眼瞧着。倒不见得所有大臣都想不到朕的潜台词,但问题在于,有些不想说,有些不敢说——不是谁都像周不比那样,或者说没人像周不比那样。让亲王出任实权官员,谁先提起谁就有可能被朕当成亲王那派,凡是有点脑筋的都不会在这件事上当出头鸟。 “行吧,你们都不说,那朕先说。”朕颇为不耐地敲了敲御座的金质龙头扶手,“诸位亲王大都已经成家立业。朕思来想去,几个大男人,总闲在府里养花逗鸟也不是个事儿。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想必诸位亲王都不会介意给朕搭把手。” 众位大臣顿时面面相觑,或惊或疑。 朕挨个儿打量他们面上神情,心里暗暗记下,经过谢镜愚时顿了一顿。“宋尚书说年后有人要告老还乡,名单列出来。届时你们一起商议,诸位亲王更适合哪个位置。冬至大朝前,朕就要看到拟定的名单;元日大朝正式颁旨。这期间有一个半月左右的功夫,朕会让诸位亲王先行熟悉各项事务;若有不妥,再做细调。” 这会儿,再傻的人也听出已经朕思虑多时、如今宣布的是定论。皇帝要提拔自家兄弟当官天经地义,反对有可能要被打成挑拨离间。左右这事儿别人不好拿主意,只有朕说了算。就和之前不敢吭声一样,此时他们也不得不山呼:“陛下圣明!” 朕冷不丁在早朝里扔了个深水炸|弹,后续波动自然少不了。下朝以后,几个宰相立即一起约好了面圣。 “陛下,让诸位亲王出任朝中官员,好是好,但是不是太突然了?”王若钧先开口。他毕竟油滑,态度便模棱两可。 朕端着茶杯,自顾自地吹着面上飘着的银针,蒸腾的莹白雾气也氤氲了视野。“怎么突然了?” 王若钧自然不会开口就提什么三王之乱的前车之鉴:他只会用一种含沙射影的方式说出来。“之前没有一点点预兆,”他小心地揣摩用词,“况且,诸位亲王的实封刺史改成遥领刺史还是先皇的意思。” “朕又没说要恢复早前亲王的各自封地。”朕抿了一口热茶,还是谁也没看,“朕不过是要他们帮朕干点活儿。光领饷不做事,不光百姓有意见,他们自己估计也于心难安罢。” 谁都不能在亲王心思上和朕理论,王若钧自然也不能。“可朝中关系错综复杂……” 这话说得也不算错。目前朝中有六个亲王,带上母族和姻亲关系,多多少少牵扯到各派官员利益。 但王若钧不知道的是,朕早前通过父皇的手埋了伏笔,之后更没让诸位亲王有直接与手握实权的武将联姻的机会。况且,父皇武功赫赫,朝中武将大都服他,自然也跟着服朕。再加上近日剑南大捷,他们生出2心的概率几乎等同于零。 武将不反、皇宫内早在朕即位时就治得铁桶一般,光靠几个文官能干什么?更何况朝中最重要的文职都是朕的人,朕还打算继续扶持一批起来? 不客气一点说,朕的诸位哥哥,早就在朕的阳谋里了。 想到此处,朕不易觉察地笑了笑。“等宋尚书的名单出来,王相再担心这个也来得及。”如果朕没记错,今年想要告老还乡的官员都是品级不算太高、然而事情不算太少的,让几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亲王历练一番再合适不过。 见朕态度坚定,王若钧也没辙了。指望曹矩反对还不如指望地砖突然会说话,他只能把目光投向谢镜愚。 谢镜愚照旧恭恭敬敬地行礼,而后才开口:“早朝时,陛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但臣还有几事不明,还望陛下为臣解疑。” “说罢。”朕喝下最后一口茶,随手搁下杯子。朕这个主意早前没和他提过,朕倒要听听他是什么意思。 “谢陛下。”谢镜愚一躬身,“陛下想要诸位亲王出任朝中官员,这的确符合本朝法典。但毕竟身份不同,臣不明的头一条便是,诸位亲王就任以后,也要参加吏部每年的考核么?” 吏部每年年底都有考核,干得好的提拔,干 - 分卷阅读69 得差的贬职。自朕去年让吏部严格考勤、裁除冗余后,官员偷懒的可能便大大降低。 ——想混吃等死? ——没门! “那当然是要考核的,标准就和其他官员一般。”朕颔首,而后一笑,“虽说他们干得差朕也不会削了他们的一品亲王衔,但朕可以罚他们的俸啊!” 谢镜愚点了点头,接着问:“这正是臣不明的第二点。陛下也说了,无论诸位亲王干得如何,他们都是亲王。若是所有官员都如此想,那还有谁敢让诸位亲王动手呢?又有谁敢说诸位亲王的不是呢?” 朕一想也是。亲王不想干活儿,只要拿出身份压一压就行了,搞不好还有很多人愿意帮他们干。“那就改改——吏部考核完以后,朕再亲自检查一次。要是有谁回护包庇,朕第一个罚他,且是重罚!” “陛下此法极佳。”谢镜愚再次点头。 朕瞧他并不是到此为止的意思。“是不是还有?”朕问,一转眼却瞥到曹矩一脸“居然还要让陛下考核?如果我是亲王那我宁愿光领饷”的表情,顿时有点乐。 “是,陛下。”谢镜愚第三次点头。“这最后一条则是,陛下早朝时只提了诸位亲王。但臣以为,若是诸位亲王可领实职,那就还有一人更该领实职。” 此言一出,王若钧和曹矩立即转头看他,满面惊异。因为这个指代很明显,就是阿姊。论功绩,阿姊确实比诸位亲王都配得上;问题只在于,历朝历代都少有让女人出任朝中官员的情形。 朕只当没注意到王若钧和曹矩的过度反应。“你说昭阳长公主?这个朕自然考虑过。之所以朕早朝时不提,是因为朕已经想好让长公主做什么了。” 这下,三个宰相都齐刷刷地望着朕。 “朕要令昭阳长公主出任左卫大将军。”朕道,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 谢镜愚先是一愣,继而不自觉地露出笑容。“陛下考虑万全,臣没有意见。”他恭声道。 王若钧原本想说什么,但见谢镜愚如此,他喉咙滚了滚,到底咽了回去。“陛下知人善用、不拘常理,实乃我朝之福。” 其他两人都赞同,就算曹矩还有些接受无能,也没意见。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但以朕的预料,诏令如此颁下去,雍蒙可能还好,其他几个亲王有很大的概率叫苦连天。为了避免他们换着花样来找朕求情,朕已然打定主意,冬至大朝会以后就摆驾汤泉宫,等快到元日再回来。元日大朝之后,事情已然板上钉钉,再求情也是没用的。 什么?问朕突然去别宫的理由? 天气冷,朕泡个温泉不行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不认识汤泉宫? 那华清池肯定认识吧? 【我什么也没暗示,正经脸 第5o章 汤泉宫位于兴京东面骊山脚下, 距都城约莫三四十里路。其汤历史悠久,早在始皇初就砌石起宇, 从天子的游幸之地正式成为别宫。从那时到现今的数百年间, 历代帝王多加修缮,慢慢演变成如今称得上可观的规模。 这倒是让朕捡了个现成的便宜,毕竟叫朕自己掏钱修新的宫殿是根本不可能的。再加上早年父皇偶尔去过几次, 楼台水道之类已大致整饬过。如今朕要再去,命人打扫一下主要殿宇就成了。 故而,朕一面将此事吩咐下去,一面让诸位大臣仔细商议宋远道的名单。等他们得出个各方都相对满意的结果后,汤泉宫也整理干净了—— 相比雍蒙被公推接替吏部侍郎的位置, 其余亲王的职位可谓乏善可陈。在冬至大朝会上,朕命刘瑾当着百官的面念了敕令, 次日便按计划出兴京东门、前往别宫。 虽说汤泉宫和兴京不算远, 但毕竟有些距离。几个宰相商议之后,拟定了一份方案——朝中留两位宰相处理大小事务,剩下一人在汤泉宫御前听诏;为免来回奔波,每人轮值十五日。顺序自然照资格来, 先是王若钧,而后曹矩,谢镜愚最末。 汤泉宫里大大小小的温泉有十来处,本是方便帝王携带妃嫔之用。然而朕后宫空虚, 基本派不上用场;这也是朕让人只收拾主要殿宇的原因。按例,官员应该住在宫外;但房子空着也是浪费, 朕便让王若钧暂住瑶光楼。若有官员因急事前来也一并暂住,还可以省下通传和觐见的时间。 至于朕自己,则住飞霜殿。御汤就在飞霜殿南面的九龙殿中,长宽数丈,用莹澈白石砌成莲花的形状,边缘上下三层台阶,中间的喷水眼也是莲花造型,引自温泉活水。在里头泡澡泡到昏昏欲睡,不得不说,确实非常惬意。 然而,这种舒服的日子没过几天,雍至就自己跑来了。“陛下,您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故意做出一副哭丧脸,“让臣等累死累活,陛下自己却跑到汤泉宫来!” 因为是私底下,朕没和他计较用词问题。“你这才干了几天啊,二哥?” “这是几天不几天的问题么?”雍至立刻反驳。仿佛是觉得自己口气太重,他又赶忙找补道:“陛下是为了臣好,臣当然知道。可是陛下,您要想想,就算臣等贵为亲王,那些个杂事也是从没办过的。这一来就要做这么多,年终还要陛下亲自考核……陛下,臣丢脸没关系,可臣总不能连累陛下的脸面啊!” 朕不由哑然失笑。朕的预料果然没有错——除了雍蒙,其他几个亲王都是叫苦连天。“怕连累朕的脸面,好好做事就行了。这不是给了你们一个来月的时间熟悉么?还不够?” 雍至一时无语。“可是……” “没什么可是。不会,学就是了;一开始做得不好,后面做好就行。”朕摆了摆手,而后故意问:“你刚刚一口一个臣等,臣等除了你还有谁啊?” “当然是全部的!”雍至张口就来。见朕挑眉,他憋了半天,才小声补充:“除了老四,还有长公主殿下……” 朕要的就是他这句话。“你瞧,这不就是了?四哥做得,二哥怎么做不得?”朕好笑道,“若是朕没记错,四哥的事情还更多罢?” 听朕这么说,雍至相当不服气。“老四是什么人,怎么能和我们比呢?” “那二哥说说,四哥哪里与众不同了?”朕愈发好笑。 “老四啊,真是哪里都与众不同,打小就与众不同!”雍至道,颇为振振有词的模样,“容貌自不必说,文采也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才华满得简直无处安放!骑射之类也拿得出手,更不用提谈吐有礼进退得宜!臣斗胆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这几个兄弟,当年就没一个比得过他!” 当年没一个比得过他? 朕面上笑容不变,心里却不由嘀咕起来。朕还是九皇子时,极其不起 - 分卷阅读70 眼,雍蒙的光环把朕盖过去很正常;但说到没一个,岂非太子哥哥也包括在被雍蒙比下去的范围内?平心而论,太子哥哥能被立为储君,确实沾了嫡长子的光;可事实和说出口是两回事—— 雍至这么说,是只有他这么想,还是大家都如此心照不宣地默认,甚至包括雍蒙自己? 雍至没察觉到朕的心思。“如今大局已定,陛下肯定也知晓,臣不怕说实话。当年太子薨了,父皇要重新立太子,臣等都以为会立老四。” 他说的这个朕确实知道。“确实,朕也如此以为。”演戏演全套,不是么? “到头来,我等却发现,”雍至又道,略有自嘲地一笑,“父皇不愧是父皇,看得就是比我等深远。陛下即位至今,还不到五年。然而,匈奴灭了,吐蕃臣了,西北西南全数平定。如若不出意外,二十年内都不会再起波澜。如此辉煌的功绩,莫说老四做不到,就怕连父皇都没预料到。” “得得,朕都被你夸得飞起来了。”朕赶忙叫停,“还有,别以为用父皇的名头给朕戴高帽,朕就会收回成命。” 雍至顿时又变成一副哭丧脸。“陛下,臣知道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是,”他稍稍放软声音,“给臣等调个闲职总可以罢?” “那怎么行?”朕拉下脸,“若朕说要封你们官职,却给可有可无的虚衔,传出去得多难听?便是你们不介意,朕也介意得很。再者说了,诸位哥哥都是天潢贵胄、人中龙凤,怎么就担不得一般人担得的职位?今日之事若是有第三人知道,朕才要担心二哥的脸面呢!” “陛下,臣还是觉得不太妥当……”雍至持续犹豫。 话说到这份上,朕已经完全明白了雍至的来意。事情多是一回事,要考核是另一回事,怕朕生疑才是他真正担心的—— 光看他刚把雍蒙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但没有一个形容词往野心勃勃上靠就能发现,雍至一点也不傻。朕做事目的明确,手段又雷厉风行,然而陟罚臧否并无异同;若说在朕手下做事可能有风险,唯一的风险仅可能来自朕本身。 简单来说就是,只要朕真的放心让他们出任实职,不管多麻烦,他们都能做。 朕有心点开雍至肯定受了好几个人的委托才前来汤泉宫探听口风的事实,但转念一想,适度留有模糊的态度才能让他们继续收敛着自己。“朕说行的事情,那就必定能行。差不多的事情,四哥做得,长公主做得,你们做不得……这可真的说不过去,二哥。”朕稍稍加重了语气。 雍至还没完全放心,但朕已经说到这种程度,他再不受命就要算抗旨,只得领命退下。王若钧在他之后进来,汇报了这几日朝廷动向,让朕更确定了朕刚刚的猜想—— 朕一直担心,给亲王实职,他们就有可能伺机谋反。可从亲王的角度,他们要担心的更多。皇帝授予他们实职,除了以示兄弟友爱,是不是还有试探的成分?只要他们有一个行差踏错,下场便会如同三王之乱?若如此,是不是要坚辞以证清白? 如今朝堂之上的关系还称不上特别错综复杂,种种心机已然免不了;想要任何事情都心中有数,还是不能松懈啊…… 虽然朕想通了其中关节,但明面上的功夫还是得做一做。雍至前来诉苦,朕自然得安抚他一番——赐他去星辰殿的小汤泡一夜。此举效果比说什么都立竿见影;次日晨起,他向朕辞行回京,眉眼之间比前一日轻松多了。 其后的日子,没什么大事发生。在别宫用不着早朝,朕可以多睡一个半时辰;用过早膳后,兴京的折子正好送到;批完一般就是午膳时辰了,用个饭再小憩,下午想研读古籍想爬山望远都可以;等到夕阳西下后,泡着温泉喝小酒,天公作美时还有白雪纷飞作伴…… 嗯,怎一个乐不思蜀了得? 如此这般,直至轮到谢镜愚在汤泉宫御前听诏。他抵达时已是傍晚,朕便先打发他用膳休息。待到第二日午后的闲暇,他听得朕这些日子的安排,气得简直要磨牙:“陛下真是挑得一手好日子。” 朕知道他在暗指什么,不由嘿嘿一笑。到了年底,多多少少会忙点。“不过是些年年都有的琐事。朕不在京中,你们还会更省事。” “是么?”估摸着朕实在太得意,谢镜愚真的要磨牙了。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自己平静下来:“陛下即位以来,怕是还没有如此放松的时候罢。” 这倒是实话。虽然之前也有类似的清闲时候,但在别宫,心态就是不同。“难得剑南大捷,朕觉得可以犒劳一下自己。”朕笑道。 听到这个,谢镜愚就彻底不吭声了。好半晌后,他才问:“难道匈奴大捷不算?” “那不是党和的功劳么?”朕反问他。 没想到朕会这么说,谢镜愚噎住了。“陛下,这事儿不能照您这么说……” 朕估计他接下来就要开始慷慨陈词忠君之道,赶忙打岔:“你今日就打算和朕谈论匈奴大捷?” 约莫是听出了言下之意,谢镜愚深深瞧了朕一眼。“当然不是。臣只是忽然想起,既然松仁松赞已经归降,那元日的大朝会……” “他想不想来?”朕直截了当地问。 谢镜愚稍稍一顿。“臣瞧他愿意得很。” “那就让他来。”朕想了想,补充:“给他准备一身体面的,免得到时候上朝磕碜。” 谢镜愚自应了。毕竟元日大朝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朝会,有吐蕃赞普以臣礼觐见相当长脸。“还有魏王殿下,”他又道,“以臣愚见,近些日子,他做得怕是比宋尚书还好。” 这个朕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魏王毕竟与你齐名。”朕故意打趣他,“若是魏王这点事情也做不好,岂不还要连累你的名声?” “陛下……”谢镜愚唤道,都有些无可奈何了。 朕只当没瞧见。“这事儿可以元日之后再议。照朕的意思,年底已经剩不下几日,谢相又是第一次来汤泉宫——”朕故意拖长音,“不若这样,今夜谢相在瑶光楼的小汤里好好泡上一泡,明日陪朕一同去爬骊山罢?” 作者有话要说: 约会? 约会! 第51章 次日, 寒天欲曙,朝光开晓。自飞霜殿远眺骊山, 但见树白经霜, 却不失为一个冬晴无雪的好天气。 朕前一天说要爬山,刘瑾还担心。若是夜里下雪,宫人来不及清扫山道, 免不了石阶湿滑,有个万一就不好了。如今天晴,只是稍冷一些,他给朕前后打点时便积极了不少。“自陛下到汤泉宫以来,少有操劳, 又休息得当,一日比一日看着精神。老奴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望陛下此次也能尽兴而归。” 因为朕今日想要登上峰顶 - 分卷阅读71 , 故而只打算带几个手脚快的年轻侍从。此时听得他如此说,朕便笑了笑:“那是自然。” 等朕出飞霜殿的时候,谢镜愚早就等着了。他今日也系了一件大氅,石青的颜色倒显得比平日里英气些。“谢相怎么穿这个?”朕故意挑剔他, “旁人一眼望去,还以为你是个芝麻小官呢。” 本朝惯例,三品以上服紫,四品五品以上服绯, 六品七品以绿,八品九品以青。 旁边的侍卫随从也有些惊诧, 只有谢镜愚自己不以为意。“不管几品,到了陛下跟前,确实都是芝麻小官。” “行啦,就你会说话!”朕被逗乐了。“赶紧走罢,再晚说不定要露宿山顶了!” 出得昭阳门,便有数条辇道往山岭之间蜿蜒而上。既然叫辇道,当然可以让步辇抬上去。但朕醉翁之意不在酒,执意徒步,并让侍从远远跟着。“谢相可知道今日行程?” “陛下说要爬山,臣估计着,陛下应当是要爬西绣岭的第一峰。”谢镜愚一边说一边指着方向,“自此上去,经绿阁,过金沙涧,再上至羯鼓楼,便差不多到顶了。臣听闻楼东还有翠云亭,不过此时被西绣岭遮住了。” 朕跟着抬眼瞧了瞧。骊山上满是树木,故而更近、但更低的绿阁完全看不见,倒是高处的羯鼓楼从一片银绿枝条间挑出尖角来。“绿阁得名为四处皆绿,还是夏日里来更合适。至于羯鼓楼,想必谢相肯定知道典故?” “西绣岭第一峰,传言为当年幽王举烽火之处。”谢镜愚果然对答如流,“不过按《吕氏春秋》的说法,不是有寇至则举烽火,而是有寇至则击鼓,故因此名。” 朕点了点头。“幽王其人,谢相以为如何?” “照太史公之言,幽王即位第二年,三川皆震,他认为这是王朝将亡的前兆。即位第三年,幽王幸褒国女姒。褒姒清冷,幽王便以烽火戏诸侯,以博美人一笑。最后,幽王欲废王后及太子,立褒姒及其子,王后之父申侯反。幽王举烽火征兵,兵莫至,便为申侯、缯国﹑西夷和犬戎四方杀于骊山下。” 朕又点了点头,阐述历史人物的生平对谢镜愚来说明显太过简单。“历代史书多有言,幽王举烽火而兵莫至,是因为烽火戏诸侯之故。” 这话不是个问句,但谢镜愚素来敏锐。“陛下并不如此以为?” 朕没肯定也没否定。“纵观前周史,其北有寇常犯,即为缯人﹑西夷、犬戎等。自幽王之父宣王起,王师败逋,只有三胜。第三胜便是对申侯;其后,宣王更令其子幽王娶申侯之女为王后。” “如此联姻,想必此胜并不彻底。”听了朕的话,谢镜愚若有所思,“宣王可能还要借申侯之力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正是如此。王师不力,寇又常犯,故而史载幽王数举烽火。一次两次便罢了;长此以往,诸侯有所懈怠,也是正常。” 谢镜愚对诸侯“也是正常”的懈怠显然很有话说。但他看得出朕还没说完,便沉住了气。 “此是其一。其二,便是申侯——幽王烽火戏诸侯时他不反,幽王要废太子、也就是他的外孙时,他反了;不仅自己反,他还联合缯人﹑西夷、犬戎一起反。幽王有其自食恶果之处:但要把此事都归结于褒姒……”朕摇了摇头,很是好笑,“难道是褒姒叫申侯联合贼寇反的么?” 古往今来,若有君主失德,总要被归于小人或女子的蒙蔽引|诱;谢镜愚的祖父谢老爷子便是其中坚定的一员。但在幽王的故事里,他再失德也不能作为臣子申侯与贼寇同反的理由—— 申侯之所以反,真实原因是幽王换掉太子会严重伤害他的切身利益。 什么君权神授、以德服人都是虚无缥缈的空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才是从古至今颠扑不破的真理。 谢镜愚隐约听出言下之意,微微瞪大眼睛。换成是别人,可能会有更大的反应;但他听朕明里暗里说了无数次不把自己放在至高之位的言论,已经有了些免疫力。“将山河之事全数系于后宫一女之上,确实太过。”他思忖着道,“但是,陛下是否在暗示……” 朕一扬眉。“朕暗示了什么?” “如若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谢镜愚谨慎地揣摩用词,“当年的申侯放到现今,是否只有……可以对上?” 他隐去了名字,但朕知道他在说谁。“你为何如此想?” 见朕反应如此平淡,谢镜愚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虽然他声称只是为了百姓温饱,但办法千千万,他偏要选强攻。如今,败是败了,臣是臣了,但卧薪尝胆的前车之鉴犹在,难保他回去之后便开始效仿。” 朕不由一笑。“自打朕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朕就知道此人不是易与之辈。放他回吐蕃,早晚是纵虎归山。” “那陛下还……”谢镜愚顿时大为疑惑。 “他是条饿虎,但也是条瘦虎。新历大败,即便他还是首领,位子也不可能稳当。另外,吐蕃如今元气大伤,少说要二三十年才能恢复,这期间周边有什么变数还难说。再有,西北突厥虽灭,回纥又渐有壮大之势。暂且稳住吐蕃,西南后方便可安稳。等东面北面平定之日,我朝铁骑必已炼成。到了那时,他再想反——”朕又微微一笑,“又得再卧薪尝胆个二三十年了。” 此中关节错综复杂,谢镜愚一时怔住。直至登上半山腰,他才重新开口:“陛下深谋远虑,妙计连环,臣实在佩服。” 朕瞧了瞧他面上神情,没接这个称赞。“今本朝国号同周,谢相以为,朕是不是更该以史为鉴?” “怎么会?”谢镜愚下意识地反驳,“虽说国号相同,但陛下与幽王又如何能相提并论?便是再往前,太|祖皇帝又如何是宣王可比?况且,也没有褒姒……”他半途卡住,面色微红。 朕一看就知道,谢镜愚想到了朕希望他想到的那个方向。“怎么了,谢相?”朕故意问。 谢镜愚还是很尴尬。过了片刻,他缓过来一些,偷眼瞄了瞄朕——朕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他顿时明白了,无奈道:“陛下又寻臣开心。” “哪里有?”朕睁着眼睛说瞎话,“就算谢相想要自比褒姒,怕也是没褒姒的美貌罢?” 听到朕这么挑剔,谢镜愚的眉毛都快飞起来了。朕以为他要立刻反驳,结果却没有,而是沉吟了半晌。“陛下,臣适才想起,臣刚刚有一句话说错了。” “哪句?”瞧他很是郑重的样子,朕不由好奇。 “天下诸事都取决于利之一字。”谢镜愚一字一句地重复,“其实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如此。” 朕注意到他目光灼灼,已然猜出一二。“譬如说?” “臣对陛下之心,绝无私 - 分卷阅读72 利,日月可昭。”谢镜愚这个誓言简直可谓掷地有声。 朕忍不住腹诽,瞧你讲经论史头头是道的样子,怕是朕想昏聩一把都没希望;谏臣从来不好当,更别提利益了。不过朕嘴里说的是:“没错,毕竟这事儿本来就全是麻烦。” 谢镜愚果然很有意见。“陛下,此言何解?” 朕没回答,只是回头望了望。谢镜愚下意识地照做,而后立即明白过来。“陛下,”他的声线倏尔变轻,“您嫌弃他们跟着碍事么?” 朕停下脚步,深深看进他的双眼。“怎么,谢相不如此认为?” 两人立于上下石阶,对望半晌。日头早已出了,草面白霜将化未化,泛着点点冷色华光。即便如此,周遭气息也愈发缱绻,全然不似君臣之间该有的。 自谢镜愚说“此言何解”开始,他便皱着眉头。现下多少有些松散,但还残余着一些。“算啦,”朕伸手抚平最后一丝褶皱,“朕随口说说而已。” 谢镜愚身躯微动。就在朕打算抽离时,他却猛然抓紧了朕的手。“虽然臣早前说过惟愿随侍陛下左右,助陛下成就千秋功业,但如今……” “如今谢相后悔了?”他手心极烫,朕忍不住一动。 谢镜愚不由分说地抓得更紧。“是。” 嗯?朕不禁扬眉。“怎么个后悔法?” 这话答不好朕肯定要发飙,但谢镜愚只稍稍一顿。“自几位宰相定下轮值汤泉宫起,臣便日日焦心,只等一月之期过后,便可见到陛下。数日不见思之如狂,唯有陛下可令臣有如此体会。虽然臣也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臣——” 谢镜愚直直地望进朕的双眼,话声却低得与眸中的交颈之意完全相反,“可臣贪心不足,只想要得更多。”言毕,他垂下头去,轻轻吻了吻朕的指尖。 作者有话要说: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瞧,我替你们把评论写了【喂 第52章 在接下来的山道上, 指尖上的轻柔触感久久徘徊不去,扰得朕心猿意马。若来得及便绕到翠云亭的计划因此搁浅, 朕只想早点下山去。 刘瑾对朕提前半个时辰回来略有惊讶, 赶忙催促尚食局呈上晚膳。朕草草用过,便迫不及待地摆驾九龙殿泡温泉了。 明面上说是泡汤,实则是做些不好启之于口的事情。朕挥退左右, 解下中衣,步入莲花池。池边二三级白石阶面已经被浸得温热,朕坐下去,肆意伸展身体。忍了一路的暗火却没被浇灭,反倒如温水一般猛地涌上周身, 将朕包裹得严严实实。 朕眼前不由又浮现出谢镜愚托着朕的手亲吻的情形,那股火焰便燃得愈发猛烈。这坑爹家伙, 撩起朕的兴致却没后续……朕一面咬牙切齿地腹诽, 一面不由自主地探下手。此时回忆谢镜愚略带薄茧的手指和过分湿热的口唇可能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感觉来得实在太过迅速—— 莲花池上,喘气渐炽;片刻之后,又一点一点地悄声下去。 流水很快便将可疑痕迹带走, 朕也终于可以专心考虑这件事了。当朕对谁都没兴趣的时候,朕极少想到男女之事,连自我纾解都少。这令朕一度以为,朕这辈子可能就如此清心寡欲下去;管他什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反正朕只要把太子这个任务完成就足够。 但现在可不是那么回事。心动情动,带起身动;想想也合乎情理, 然而…… 朕该给的暗示都给了,总不能叫朕明示谢镜愚吧?另外,虽说谢镜愚可能比朕还着急,但以他那能忍成个闭嘴蚌壳的个性…… 莫非还得朕下剂猛药、好让他狂上一狂? 不至于吧……朕直犯嘀咕。迄今为止,两人独处基本都是朕蓄意制造机会,总该有一次轮到谢镜愚主动啊? 刚发泄过的身体还残余着些轻飘飘的、恍若在云端的感觉,但朕已然开始发愁。天色愈发暗了,背后不远处的宫灯光芒跟着愈发明显。朕满腹心事,又往温泉中沉了沉身子,只把脑袋露在水面上。 忽而,那抹暖黄光线晃了一晃。朕刚刚已经吩咐下去,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这会儿有人,估摸着只可能是刘瑾来送软巾。然而,朕眯着眼睛等了一阵,只听见脚步声慢慢停住,刘瑾那略带尖细的嗓门却没随之响起。 “东西搁好就下去罢。”朕开口吩咐,有些恹恹的。 背后的人却更近了两步。步伐不大,却甚是坚决。 朕听着不太对,旋即回头。入目却不是宦官袍服,而是一袭绛紫大氅,色泽深得像是能融进夜色。朕心脏咯噔一跳,刚冒出头的紧张感瞬时变了一个味道。都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朕这回是想谢镜愚谢镜愚就到了…… “……陛下。”谢镜愚终于出了声。 因为背光,朕看不清他面上神情。若是只从他说话的语气判断……在这个时辰,他出现在此地,必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但是否能够逾越最后一步,还是取决于朕。“谢相这会儿又记得服紫了?”朕不动声色道。 谢镜愚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白日那件在夜里太过扎眼。” 朕微微挑眉,没应声。 “臣刚刚……”谢镜愚小声解释,那种干了坏事的局促体现得愈发明显,“臣刚刚悄悄绕过了陛下的随身侍卫。” 朕不用猜都知道他是偷溜进来的,不然朕也不至于他到背后了才发现。“谢相的意思是,朕合该加强一下这九龙殿的守卫?” “臣……不是这个意思。”谢镜愚赶忙又解释,“臣只是……只是……”不知为何,他有些嗫嚅。 借着八角宫灯中透出的烛光,朕瞧见他耳根已经染了一层绯色。真古怪,当时他说口谈的时候都没这种反应,反倒是现在…… 朕心电急转,忽而意识到今日与之前有一点极其明显的不同。“罢了,不管你怎么进来的,”朕稍稍从池中起身,“你有何急事,非得在此时见朕?” 池边三级白石阶,一级在水面上,两级在水面下。朕坐到第三级上,恰好能将手臂于第二级上摊开,只露出半个胸膛。 谢镜愚像是噎住了,又像是在憋气。好半晌,他才回答:“陛下说对了,臣确有急事。” “那就说。”朕道,懒洋洋地倚靠在石壁上。 谢镜愚又停顿了一会儿。“若是臣今夜不见陛下,”他轻声道,“臣唯恐陛下不愿再等臣。” 他嗓子里已经带出了他极力压抑的东西,听着莫名令人耳热。“等?朕今日没吩咐你做什么罢?”朕故意继续和他装傻充愣。 “陛下确实没有。”谢镜愚又道,“是臣妄自揣摩圣意,请陛下……”他像是想说赐 - 分卷阅读73 罪,半路却转了个调子,“请陛下许臣戴罪立功。” “哦?”朕斜着眼睛看他,心道这人总算在关键时刻机灵了点,“朕倒是想听听,谢相想要如何戴罪立功?” “陛下今日上下西绣岭,怕是乏得很,臣愿自荐为陛下推按。” 他这么说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朕简直怀疑他早就想好了这个借口。“朕素闻谢相学富五车,可从未听过谢相还会推按。” “陛下谬赞。虽然臣德薄才疏,但确实会一点儿。” 后半句话听着很是真诚。朕忍不住盯了谢镜愚半晌,暗道他一个高族子弟到底从哪儿学的推按。但这会儿答案不重要……“衣服脱了。” 许是有些突然,谢镜愚闻言愣住。 朕简直想白他一眼。“怎么着,你给朕推按,还要朕挪身不成?” 谢镜愚立即口称不敢。以如今的气温而言,他穿得不算太多。但在朕的注视下,他生生出了两个错,差点把自己绊倒。等脱到身上最后一件亵衣时,他双手略有停顿,但还是解下来了。 他身上不该看的地方朕都看过;但说到彻底坦诚相见,这倒真是第一次。从他走来、再下到池中的过程里,朕眯着眼睛、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的目光简直可以用肆无忌惮形容。“谢相不仅脸长得好看,”朕忍不住要点评,“骨肉也很是亭匀啊。” 许是太过直接,谢镜愚立即被闹了个大红脸。“陛下,”他强撑着道,不停闪烁的目光终于停在了朕前胸,“臣觉得……还是陛下更好看些。” 这时候还不忘给朕戴高帽,朕轻嗤一声。“谢相觉得朕像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么?” 谢镜愚又是一愣,而后明白过来。“陛下只是太过铭记君为轻之道,便真以为事实如此了。况且,陛下肯定还听过一句话,叫做——”他道,声线倏尔柔软,“情人眼里出西施。” 朕本来还想再逗他两句,但谢镜愚连“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都说得出口……“行行行,比嘴皮和脸皮,朕确实都不如你。”朕一挥手,借以掩饰身下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谢相不是要给朕推按么?这就开始罢。” 说句实话,直到这时候,朕还对谢镜愚的推按抱有一定怀疑。但他一上手,朕就知道他确实所言不虚——力道适中、手法精准,不一会儿朕就觉着身子软了半边。不是没力气的软,而是充分放松的、意慵心懒的软;光是陷在被褥中就会很舒适,更别提朕现在正泡在微热的温泉里。 “不错,之前是朕小瞧了谢相你。”朕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变坐为趴,好让谢镜愚顺着后背按下去。 “陛下喜欢便好。”谢镜愚轻声回答。 朕听得他满是隐忍的嗓音,忍不住腹诽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结果下一刻,他的手便换了位置,绕向更敏感之处。 朕一时不察,唇边便溢出了半声没控制好的气音,像喘息又像呻|吟。仿佛受到鼓舞,身后之人随即贴近,将朕紧紧拦腰抱住。“陛下……”他在朕耳边唤道,克制不住地前后动作,“臣想……” “你想?”朕反问,掰了掰他在朕腰间的手指。禁锢的力道似乎有些不舍,但还是松开了。朕便抓住那只手,用力一转一拉,两人瞬时换了个位置—— 大片水花被激溅上岸,但没人在意。朕半站着,将谢镜愚按坐在石阶上,两人鼻尖相对,几乎贴上。“谢相,朕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朕拖长尾音,“你就想着如此大不敬之事?” “臣……”谢镜愚急了,立即就想要解释。 可他刚吐出一个字,就被朕用手指按住了唇。“那朕今夜便要告诉你——”朕随即抬腿,越过他的膝盖,嘴唇随之欺到他耳边,“朕坐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仅许你一人之下。” 像是从未如此奢望,身下躯体僵住半晌。 “陛下……”和谢镜愚的声音一起找回来的是他落下的吻和紧环的手臂,“臣必定不负陛下厚意。” 那股心火又燃了起来,从未如此猛烈。朕抱住他坚实的脊背,最后一次找碴:“但你也得给朕记着——若是你把这次搞砸了,以后就换朕来!” 谢镜愚闻言低笑,胸膛随之隐隐震动。“陛下,您怕是不知道,臣为这一日到底准备了多久。”他将朕抱得更紧,“臣又怎么可能让陛下反悔呢?” 不知何时,落下了雪。水细起,灯朦胧,正是夜长尽欢时。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请温柔地走进这段良夜~ ps,找句最没噱头的话当内容提要,我容易嘛/(ㄒoㄒ)/~~ 第53章 朕做了个美梦。 梦中, 朕游于云梦台,远望高处的观宇。其上独有云气, 状如峰峦, 升腾直上,须臾之间,变化无穷。旦为朝云, 暮为行雨;朝朝暮暮,巫山之阳…… 谐鱼水之欢,效于飞之愿,梦里有些旖旎景象也是正常。朕于半梦半醒之间模模糊糊地想着,画面却忽而一晃, 眼前出现了一座极其熟悉的单檐庑殿—— 太庙! 朕垂髫之时便梦见过它。因着宫室未满,朕轻易找到了父皇的神主, 又在附近找到了母后和太子哥哥的。没立刻看到朕自己的, 朕还在父皇的宗庙中急得团团转。等反应过来朕另有宗庙,时间已经不够:朕仅仅看到自己生平的开头,梦就醒了。 在此之后,朕无数次地想要再梦到太庙。若能把神主夹板上所刻的生平事迹看完, 朕想做一个配得上庙号的皇帝便会容易些,可多年来都未能遂愿。如今…… 朕来不及思考更多的,便提起袍服下摆,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太阶。前殿祭祀庄严一如往日, 朕目标明确地直奔后殿。寻找朕的庙堂比当年容易多了,毕竟朕现在已对太庙形制烂熟于心;想要触碰到神主也比之前容易多了, 毕竟朕现在已不是不及神龛高的幼童形态。 但再次对朕的神主伸手之前,朕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其他地方—— 朕的神主边上依旧没有皇后的神主。之前朕以为朕没立皇后——为牵制各方势力平衡,这也不是不可能——如今想想却别有深意。继续细看,本该有的皇子神主也没有。 旁人看来只会觉得异常古怪,但在如今的朕眼里,简直太过明显。 朕定了定神,回首再望—— 太阶之东,自北向南,一溜儿六个神主整齐排列开去。那是功臣配享太庙的位置;而能摆在朕的宗庙中,自然都是朕的臣子。 六个人,都有谁? 朕的心脏忽而砰砰狂跳起来。一室宗庙的宽度算不上多远;可朕走得越近,步伐就愈发沉重。因为隔着几步距离,朕的目力已经足够看清北边第一个神主上所刻的金字—— - 分卷阅读74 太尉燕文忠公谢镜愚。 一时间,朕简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从始至终,朕与谢镜愚在天下人面前都是君臣关系,也许该哭;事到如今,朕终于能在梦里看见谢镜愚、即便只是牌位,又也许该笑…… 深色木牌静默伫立,令朕想起谢镜愚低眉垂首时的恭谨姿态。随便动神主确实不敬,但朕已经动过好几个,也不差他这一个。况且只是在梦里…… 朕终究伸出了手。供奉于宗庙的神主之位木质致密,相当沉重。朕小心翼翼地把外头雕饰描金的那层提起,刻满小字的夹板便露了出来。借着长明灯透出的烛光,朕仔仔细细地读,从头至尾,一字一句。 就该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全都看完之后,朕有半晌失神。倒不是说朕错看了谢镜愚:但……时者运也,非人力所为,亦非人力所及。 一股似曾相识的憋屈无力旋即冒出,沉甸甸地压在朕心头。母后是这样,太子哥哥是这样;到了谢镜愚,仍然还是这样—— 若是照有所得必有所失的说法,这是否就是朕未卜先知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朕张了张嘴,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又枯立半晌,朕回过神,才发现眼角有些湿意。神龛角落,蜡烛已然燃至小半,珠泪长垂,冥冥中似有同感。 即便心如刀绞,也有正事不得不做。朕将谢镜愚的神主重新放好,便打算折身去看剩下五个。可不看则已,一看下一个,朕就愣住了—— 司徒梁文昭公雍蒙。 朕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雍蒙?他的神主不应该和太子哥哥、其他诸位兄弟一样,摆在父皇的宗庙里么?怎么会在朕这儿? 此时,天光微曦,窗纸上已然透出浅色。这是大梦将醒的前兆,就算朕想查看雍蒙的神主夹板也来不及了。此时最重要的当然是记下其余四人的名字,朕匆匆移动步子,挨个儿察看—— 李简光,党和,周不比,花…… 就在朕走到第五和第六人的神主之间时,外头遽然涌进一大片炫目的白光,牌位、烛火、庙堂逐一被卷入消失—— 朕缓缓睁开了眼睛。金龙纹绣的帐幔跃入眼帘,正是飞霜殿寝宫的布置。梦中情形如走马灯般地在脑海中穿过,朕又闭上眼,强迫自己记住尽可能多的细节。若不这么做,朕可能就会和当年一样,只能回忆起最重要的几点。 又过了好一阵子,朕才重新睁开眼。梦里不尽然是朕期待中的东西,但至少这回朕尽力记全了。至于其他的…… 对比梦境前后,朕简直想苦笑。蔡邕写得好,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前半句算是有了,后半句也能算有;可半路突变,画风差距也太大了罢? 倒不是说梦没用,可是…… 朕努力不去想令朕难过的那部分。六个大臣够格配享太庙,算上雍蒙,朕如今只有四个;剩下两个在哪儿呢? 李简光,花…… 朕反复咀嚼。前面的至少有整个的名字,相对好点;至于后头的……天知道本朝到底有多少个姓花的?能用于参考的只有一条,此人是单名。虽然无法靠这个排查出唯一正确的那个,但勉强能算聊胜于无…… 朕又有点想苦笑,但还是控制住了。怨天尤人于事无补,朕只能努力考虑,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把朕将来的凌烟阁功臣找出来。 可话再说回来,雍蒙竟然配享朕的太庙? 朕实在很难想象。照本朝的规矩,没当皇帝的皇子配享其父皇的太庙;除去叛乱被除名的,至今没有例外。而截至目前,即便有兄弟之名,朕和雍蒙也称不上多熟。猛然告诉朕,其实雍蒙也是个忠臣…… 朕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配享太庙一事,可以由朕亲自指定,也可以由之后的皇帝追加,毕竟不可能所有臣子都在朕之前过世。但不管是朕指定的还是后面的皇帝指定的,臣子想要配享太庙,那就必然得做出天下人都认可的功绩。 说雍蒙能做出一番事业,朕还是信的;只不过,他的事业做大之后却没有生出反意,着实有点稀奇…… 若是朕没料错,当年不仅雍至等人以为雍蒙将要继承大统,雍蒙自己也如此认为。因为雍蒙才名满兴京,风头最盛的时候正是太子之位空悬的那年。朕不敢保证雍蒙本人在其中推波助澜,但他心有所想,纵容他人议论就不可避免。 然而,被立为太子的皇子却是朕。尘埃落定,他再把自己搁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上就是找死。为求自保,他刻意做出一副只爱与客燕饮的姿态。故而,兴京城中,提他的人渐渐少了,谢镜愚随即声名鹊起。 雍蒙的样子做是做了,朕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好。可人心是这么容易改变的么?更何况雍蒙可能打小就知道自己极可能是诸位皇子中最有能力的那个?六年前他想当皇帝,六年后他就不想了? 作为皇帝,朕从不敢拿概率赌博,凡事都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正因为如此,朕早前不放心谢镜愚。也正因为如此,朕把匈奴灭了、吐蕃定了,才敢让诸位亲王出任实职。 结果这会儿却告诉朕,最坏的概率一个没赌到,朕之前纯属瞎担心? 不是说朕就期待事情变到最坏,然而…… 朕不免又认真想了想。谢镜愚之事应该算是朕疑心病犯了,可雍蒙还真不见得。毕竟,若朕没采取先手准备,他绝对比谢镜愚更具威胁。他日后能成为忠臣,说不定正是因为朕断绝了他可能循去的其他道路。 真要如此,也是人之常情。毕竟,雍蒙看着也不像是一条道走到黑的性子;反观谢镜愚…… 朕心情相当复杂。朕能许他彼此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没打算一直瞒着他;只要有合适的时机,朕必然会对他坦白未卜先知一事。毕竟朕之前已经不小心在他面前说漏过一次嘴,总得圆上;再者说了,朕活得算长寿,没什么可令人担心的。 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以谢镜愚的聪慧,若朕对他撒一个谎,其后就要用无数的谎来弥补,更别提还有可能被看穿。若是朕打从心底里不想让谢镜愚知道某些事,最好的办法不是半真半假地提,而是—— 绝口不提。 只要朕不开这个口,谁也想不到此等匪夷所思之事,就算是谢镜愚也不能。天有赐、自也有责,朕一人尽数担着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我的he保证并没失效【逃 第54章 朕心里有事, 身上还残余着些许酸软,人便没什么精神。刘瑾服侍朕起身的时候注意到, 还以为朕前夜温泉泡过了劲儿。“陛下, 这汤泉虽好,但也要适度。不若这样,以后陛下进去半个时辰, 老奴便提醒陛下起身罢?” “嗯。” - 分卷阅读75 朕随口应了一句,心思根本不在温泉上。想问谢镜愚在干什么,但又担心太明显——不想要被第三人发现,做贼心虚可能就是用在这时候的。 可要认真地说,朕也不是想要立刻见到谢镜愚。当然不是因为亲密接触后才知道害羞;但朕刚受了大刺的意思,“臣忍不住去找了对的。” 哼,这才像句实话。 朕满意了一点。“那谢相看了对的之后有何感想?” 可能问得太直接,谢镜愚刚平复没多久的窘迫又浮现出来。“陛下……” 看他这样,朕不由认真考虑——在此类话题上,谢镜愚动不动就脸红,朕是不是也该脸红一把陪他?“这个不说就算了,”朕还是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药膏又是怎么回事?” 可效果并没达到朕的预期,因为谢镜愚更窘迫了。“臣听闻……男子不比女子,容易受伤,便……”他吞吞吐吐地解释,“其实,臣昨夜就带了。” 朕不由扬起一边眉毛。“那昨夜为何不用?” “水下看不清,也不好用……”谢镜愚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注意朕的反应,“况且,陛下一靠过来,臣就热血上头,就……全忘了。” ……一做就全忘了? 朕的另一边眉毛也克制不住地挑了起来。所以朕料得没错,谢镜愚本质上确实是童子鸡!虽然论实战经验朕和他差不离,但理论上和精神上肯定都是朕占上风! 这么想想,朕莫名有些愉快。“药膏就免了,没那么夸张。”虽然身后是有点不适,但朕觉着吧,过两天它就自己好了。也不是朕讳疾忌医:毕竟第一次,两个人做得很小心,声音都不敢大一丝。 但谢镜愚显然不和朕一般想。“陛下,”他坚决地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陛下因此生了病,臣万死难辞其咎。” 朕不由瞪眼。撑死发个烧,怎么就万死了?况且事后他又不是没清理。“谢相多虑了,朕又不是泥捏的。再者说了,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 谢镜愚噎住了一瞬,但只是一瞬。“那处陛下自己又看不见。” 啥? 朕差点被气乐。“你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是朕说你,”朕做出一副苦口婆心的姿态,“即便朕是天子,那地方也不会好看的。” 这下,谢镜愚干脆不吭声了,只拿两只乌黑的眼珠定定地望着朕。两厢对视半晌,还是朕先败下阵来。“行了行了,不就是上药嘛!” 说是这么说,可光天化日之下宽衣解带仍旧有些羞耻,更别提要给人检查那处。朕靠在桌边,支起一条腿。“能看出什么?”朕忍着那种怪异的感觉问。 谢镜愚扶着朕的半边身体,朕几乎能感到他的呼吸打在朕皮肤上。“有点发红,”他回答,语气也不太正常,“但是没出血。” 朕听得他鼻息已有转向沉重的趋势,心道要是在书房来一发那估 - 分卷阅读76 计就不是两天能好的问题了。“你不是要上药么?” “是。”谢镜愚顿了顿才回答,“可能有些凉,陛下忍一忍。” 虽然他这么提醒,可他窸窸窣窣地忙活了一阵后,涂上来的感觉却是半温热的。朕忍不住回头瞧了瞧,就发现他挖了一些莹白膏脂在手心呵气,再一点一点地沾取。“你这样要弄到什么时候?” 这真不是朕故意挑剔。因为就这么两下半的功夫,他已经起了反应。 顺着朕的目光,谢镜愚也往自己身下瞧了瞧。“陛下放心,臣知道分寸。”他抬头保证,“请陛下再张开些,臣要进去了。” 虽然朕知道他的意思是里头也得上药,但听听这话,简直…… 察觉脸上有发烧的趋势,朕赶忙回过头,依言照做,心中暗骂——朕本来是忍得住的,可现在要是还能忍得住,那就不是清心寡欲、而是神仙了。再加上身后手指动作,不一会儿,朕就被逼出了半声闷哼。 “陛下,药上好了。” 听到这句不解风情的话,朕简直不知道是高兴好还是生气好。“还不给朕穿衣?” 一件大氅随即从后向前包裹住了朕。朕刚想说你这穿衣顺序有很大问题,谢镜愚就转到朕身前,不由分说地跪了下去。 半个时辰过去,书房的窗户才重新打开。清冷空气一拥而入,很快冲散了屋里混杂了旖旎气息的熏香味道。 朕一边眺望远处骊山风景,一边装作无意地问:“今日没什么大事,咱们还关门议了这么久。要是他人问起,这要如何解释?” 谢镜愚闻言一笑,也不点明没人敢问朕这事。“冬日放晴,见山川秀美、风景独好,陛下一时兴起,便留臣做了幅画。” “那画呢?” 谢镜愚便转去书桌边研墨。朕想跟过去看,却被他制止了。“陛下在窗边便好。” 这人又来了什么主意,朕心忖,颇为好奇。原以为要不短的时间,可一炷香过后,谢镜愚就出声道:“臣做好了,陛下。” 朕踱步过去,就见到桌上平摊着一幅写意山水。西绣岭本不是什么龙虎之势,在他笔下却生出了几分磅礴;窗边之人负手而立,虽只是寥寥几笔的背影,也硬被山水衬出了君临天下。 “画得不错,但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朕不由失笑。朕刚刚在出神,几近什么都没想;谢镜愚看朕的滤镜得有多厚,才能画成这样啊? “臣请陛下不要妄自菲薄。”谢镜愚立即正色,“臣敢保证,臣眼里的陛下就是大多人眼里的陛下。” 大多人都和他一样,认为朕绝对会成为一位明君么? 朕心中一动,又想起昨夜的梦境——谢镜愚会先于朕过世,足足二十年。想到二十年无他相伴,朕实在忍不住要难过。现今,他尚不知此事,已然如此反应;若他知道,怕是立即要强忍心痛谏朕纳妃生子了—— 爱朕如他,怎么可能愿意见朕茕茕终老呢? “……陛下,您怎么了?” 朕听得他声音不对,才意识到朕眼角发湿。“没什么,朕只是突有所感。”说完,没等他再追问,朕就拉过他的脑袋,深深吻了上去。 聚散有时,生死有命;即便朕贵为天子,也无法改变。但朕和他还有三十五年的时间:他想要随侍朕左右,朕便许他这三十五年;他想助朕成就千秋功业,朕便要他在这三十五年里亲眼看见清平盛世! 作者有话要说: 内侍监:大打击 但我估计没人注意得到内侍监了,咳咳~ 第55章 其后十数日, 一切正常。 批复折子照常,午后议事照常, 入夜泡温泉也照常。谢镜愚又偷偷溜进来两次, 只有一次做到了最后。当四下无人时,两人便挨在一起说些情话,亲密动作也少不了。更多的时候, 朕坐在飞霜殿的书房中,远望着瑶光楼里的人影就心生满足。 朕没做新的梦,控制自己不露破绽就愈发容易。再者说了,时人年逾花甲已然称得上活得久;谢镜愚比朕大六岁,朕又比寻常人都长寿, 这才有了二十年的差距。 剩三十五年,听起来还是很长的。但朕还是不免有种急迫感, 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滴漏在朕耳后不停顿地叮咚作响——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了。 故而, 即便汤泉宫里的生活很是舒适逍遥,朕也按时返回了兴京。正值岁末,众臣诸事准备停当,就等着朕回来主持元日大朝会。借着剑南大捷的名义, 朕又在除夕办了一次宴。名义上是向各地节度使以及诸位大将军表彰李囿、徐应骁等人英勇歼敌的功绩,实际上却是—— 收权。 剑南道兵权已在吐蕃被灭之后全部上交到了朕手里;毕竟只要不傻,就知道朕不可能无缘无故冒大风险亲赴剑南。李囿、徐应骁等人已做了明智之选,其他人稍稍动点脑筋, 就知道该照着做。 酒宴之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刀光剑影丝毫不见;但不用等到新年的日头升起,所有大臣就都会知道,这天下已然尽数在朕手中。 作为新上任的左卫大将军,阿姊也应邀参加宴席。她是席上唯一一个女人,明里暗里受到的注目最多,都盖过了党和。要不是她还有另一重身份是本朝长公主,怕是所有人都想灌她一杯酒。 朕得公道地评价,虽然朕和阿姊是同胞姐弟,但阿姊的酒量比朕强多了。她不仅挨个儿敬了一圈,最后还有余力给朕挡酒。诸人瞧她这气势,莫不心服口服,都称这可谓是一女当关万夫莫开。等宴席散场时,她还拉着朕的一只手,絮絮念叨:“陛下……陛下……” “给长公主殿下弄碗醒酒汤来。”朕吩咐左右。等人全退下,朕才接着问:“阿姊想和朕说什么?” 虽然阿姊喝了很多,但她的意识还有一部分清醒着。“陛下,”她抓着朕的手更用力了些,话语时断时续,“这一日……阿姊总算等到这一日了,陛下……” 半醉的人不知轻重,朕怀疑朕被扣住的地方一会儿就要变成青紫。“朕早和阿姊保证过,阿姊本就无需担心。”虽然话这么说,但朕心里依旧产生了一股熟悉的温暖。 阿姊频频点头,仿佛她真的知道朕在说什么似的。“陛下,如今您已经真正有了如同父皇那般的地位,以后什么事都不用愁了……即便是谁有大不敬的野心,他也必定会失败……阿姊好高兴……真的好高兴……这大将军当不当,又有什么所谓呢……” 朕听得她越扯越远,心道她酒意可能越来越浓了。“阿姊醉了。朕叫人收拾了偏殿,阿姊先去睡一觉罢,明早还要上朝呢。” 阿姊好像听懂了,手略略一松,嘴中却没停。“上朝……这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要阿姊说 - 分卷阅读77 ,若是能亲眼见到陛下有了子嗣……就算即刻叫阿姊去死,阿姊也无憾……” 子嗣? 朕身上冷不丁一震。好在没有第三人,阿姊又醉眼朦胧,没人注意到朕的失态。“朕自有安排,阿姊不是一向知道么?” 这时候,派去取解酒汤的宫人回来了,朕便命他们将阿姊带到偏殿去照顾。至于朕自己,不得不开始思索—— 朕许了谢镜愚,那就一定要做到:即便只是在朕心里许诺。 但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计。内侍监的话本女人随便推拒,宗正寺和满朝大臣却不是好糊弄的。若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朕想不出他们会忘记催促朕立后生子。而若要在立后和生子之间做个判断,那自然是后者比前者重要;只要有太子,皇后什么的都是小问题。 那么,老问题又来了:宗室里有得是男孩,缘由呢? 谢镜愚那个好南风的借口肯定不能用,相同的理由只会给朕和他都带来麻烦;剩下的,朕只能想到不育了。 说实话,这比好南风还丢面子;然而是最彻底的,相对来说也比较方便施行——朕只需要假意收几个女人在后宫,封住她们的嘴;过个几年,毫无子嗣动静,不用朕开口,满朝文武就会明白了。届时朕再装得着急一些,想从宗室过继个儿子到膝下便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至于过继哪个…… 朕粗略地想了想,没什么中意人选。再想到下任天子的出生时间,朕顿时又恍然——要么朕至少等个十八年过继他,要么朕过继的儿子是他的父亲。 战线太长,演戏也颇费精神……可朕再一想,又莫名开心。十八年比三十五年早到,谢镜愚来得及看到朕后继有人;暂且不说这能不能完全消除他可能的负疚感,但肯定能消除部分。 这个计划完全可行,但前提条件是谁都不知道。毕竟,就算谢镜愚破天荒地不反对,阿姊知道也会气到爆炸…… 朕愈发打定了主意。 次日便是元正。新年伊始,众臣都显得很是活跃。贺词不断,贺仪也摆满了太极殿前的广场。但在诸人之中,朕只特别注意了三个。 其一显然是雍蒙。就如同雍至与谢镜愚说的一般,他对吏部侍郎这个新身份相当适应,适应到简直能用游刃有余来形容。朕都不需要看他的工作情况,光看他的贺仪就明白—— 他献上了一本《后稷农编纂于近千年前,除了后人引用的部分,早就散佚不存。然而,雍蒙却利用他在文人墨客中良好的人际关系,花了近十年功夫搜寻遗迹,竟真被他拼出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尚有缺漏之处,还望陛下不要嫌弃。” 雍蒙这么说完全是自谦。因为司仪刚把《后稷农书》这四个字报出来,金殿已然轰动,人人都在惊呼。司农卿焦平更是有可原;而且说句实话,这本书大概是朕即位以后收到的、最合心意的贺仪了。 “魏王实在有心,朕重重有赏!” 雍蒙伏地叩首,而后道:“臣谢过陛下恩典。但臣以为,若是陛下能将这些赏赐交给司农卿,那臣的努力才算是真正没有白费。” 朕不由哈哈大笑。“准了!焦卿,还不速速谢过魏王?” 至于朕注意的第二个人,则是松仁松赞。光看他的眼睛,朕就能察觉后头不甘现状的野心。杀了他自是一了百了;但就如同朕和谢镜愚说过的,即便留他一条命,朕也有得是办法继续整治他。故而,发现他悄悄地打量满殿官员,朕也没指出来——吐蕃如今势弱,朕到时候再叫李囿做几手准备,保管叫他忙得焦头烂额,搞不好都要后悔当时没战死。朕来阴的还能博一个仁德名声,何乐不为? 这其三么,则是回纥的使者。 党和提前回陇右时,用的便是回纥与沙陀虎视眈眈的借口;但实际上,这也不全是借口,不然也不能说服其他大臣。如今,距离匈奴被灭已差不多两年,回纥诸部壮大,边界已逐渐靠近陇右道。吐蕃新臣,他们这两年应当不会轻举妄动;但再过几年,就算他们不动,朕也要让党和动了。 有这种想法,即便要保密,朕也得先与党和通通气。但太极殿大宴后,朕还没来得及宣党和,刘瑾就进来说党将军求见。 无事不登三宝殿,朕暂且把回纥的事情压了压,打算先听听他想说什么。党和见朕还是有些局促,但还是很快地说明了来意—— 陇右气候恶劣,常年都是黄沙漫天。他还好,几个儿子也还好,但他的夫人出身江南,近年来愈发吃不消。故而他想求个恩典,让朕同意将他夫人和女儿留在兴京。 大将自愿把家眷留在国都,这是历代皇帝求都求不来的好事。“这事儿你自己做便是了,为何要禀告朕?”朕不由扬眉。虽然党和常年在外征战,但兴京城里又不是没他的府邸! “陛下明鉴。”党和又一弯腰,仿佛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羞惭。“臣夫人虽说算个小家碧玉,但随臣日久,难免不清楚兴京城中的风气。她入不了诸位夫人的眼也就罢了,臣就怕她万一无意中开罪哪位……” 朕一时愣住。虽然朕将党和的话听得很清楚,但讲到后宅女眷什么的,朕估计朕比党和更不了解。“这个……”朕努力调动起朕为数不多的宫斗宅斗知识,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党将军的女儿多大了?” “承蒙陛下垂询,臣小女刚过金钗之年。”党和深深低下头去。 朕听他这回答,再看他这模样,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党和夫人也许确实需要改善生活环境,但更重要的是女儿——再过三年便是可以正式出嫁的年纪,为人父的当然得开始计划;在陇右就只能嫁陇右,党和哪里舍得? “党将军也是一片苦心。”朕颔首,“朕明白了,党将军就放心罢。” 天子说出口的保证必定兑现,党和闻之大喜。“臣谢陛下厚恩!” 但他不知道的是,朕满心都是吐槽——党和自知权重,不敢随意给女儿找婆家,故而来求朕;可朕能放心把他女儿嫁给谁?朕自己么?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只是一个吐槽,嗯~ 第56章 虽说大权完全在手朕才能真正放心, 但朕绝不可能将党和的女儿收进后宫。其一,党和不见得愿意独女深宫争宠;其二, 朕也不好封一个大将之女的口。要是朕这么干了, 绝对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么,要把她指给朝中的谁呢? 党和退下之后,朕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可即便朕是一国之君, 也不可能 - 分卷阅读78 把大臣们的家谱倒背如流。思而无果,朕便暂时放弃,打算找人商量商量。 这商量的人么,朕率先想到的自然是谢镜愚。 次日是年初二,几位重臣挨个儿进宫觐见, 听取朕新一年的大致要求。朕故意多拉着王若钧说了会儿话,便成功地把谢镜愚拖成了午前最后一个。 “朕也不和你绕弯子, 朕就是有事要你拿主意。”谢镜愚刚进门, 朕就直截了当地说,“党将军昨日求见朕,你知道么?” 谢镜愚躬了躬身。“臣略有耳闻。” 见他确实不很惊讶的样子,朕估计朕用不着给他总结前情了。“那你以为此事如何?” “党将军愿以家眷留都, 对陛下而言是彻头彻尾的好事。”谢镜愚道,“臣以为,若是陛下有心嘉许,可赐些什物以示恩宠。” 朕点点头。“朕已经让刘瑾去库房挑了。党将军的夫人已有诰命, 没法再封;但是党将军的女儿,朕瞧着, 差不多也该为她物色夫家了。你在吏部好几年,应当比朕熟悉满朝文武哪个有适龄的儿孙。也不用列出所有的;挑几个你觉得合适的告诉朕就行。”朕想了想,又补充:“你有空再做,不着急。” 听得此言,谢镜愚面上却露出了些许惊讶,嘴唇也微微张开:“陛下?” “怎么?”朕比他更惊讶。“难道朕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谢镜愚的惊讶里还混杂着一丝疑惑。等着两样情绪都消失,他又确定一般地问:“陛下要臣拿这个主意?” “到底怎么了?”朕忍不住带上了点反问的意思。 “此事,臣不知。”谢镜愚立即就答。 啥?朕简直要被他弄懵了。“你不是都知道了么,还有什么不知道?” “臣知道的是党将军想让夫人和女儿留在兴京。陛下想要满朝文武中适龄儿孙的名单,臣也明白。”谢镜愚旋即解释,“但谁合适、谁不合适,臣确实不知。” 虽然他声音不大,然而语气坚决,显然早就打定主意不参合进来。涉及朝中党派权力,的确可能是蹚浑水。可朕都先问了,他还有什么担心的? “怎么,你现在还和朕见外?”朕敲了敲桌子,略有不耐。 “陛下明鉴,臣不是这个意思。”谢镜愚又一躬身,“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他人不好置喙,臣请陛下亲自做主。” 得,还油盐不进起来了哈?“所以你这会儿当自己是‘他人’了?”朕不由瞪了他一眼。可话说回来,要不是他一直秉持这种态度,恐怕也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 谢镜愚似乎被触动了。“陛下,”他唤道,而后朝朕的方向靠近一步,“臣只是希望臣能做到公私分明,不至于影响陛下的决策。” ……他这死心眼是不是到死都改不掉了? 朕无奈地腹诽起来。“行吧,于公你不知道,那于私呢?” 谢镜愚停顿了一会儿。就在朕怀疑他还要给朕来个“臣不知”的时候,他开了口:“若是于私,臣只希望陛下不要纳她入宫。” 朕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差点被气笑。“你这不是忽悠朕么?光是于公朕就不能这么做,你还拿出来当私心讲?” “臣明白。”谢镜愚小幅低头,“可这确是臣的私心。” 这模样……朕简直被他气得没脾气了。“你到朕这边来。” 谢镜愚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做了。等他到了近前,朕突而抓住他,用力拉到榻上,自己随之起身。他一惊,立刻就想跟着起来,腿却被朕用膝盖死死压住了。“答到朕满意,朕就放过你。” 上下姿势堪称尴尬,更别提距离近得能用暧|昧形容。谢镜愚只稍稍一动,就停住了——越动越尴尬,他察觉到了朕居心为何。“陛下,还是先……” 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眼见他就要讨饶,朕立即打断道:“朝中有几个年纪合适的?” “陛下……”谢镜愚一脸不得已的无奈,但还是老实答了。 朕一一听完,而后轻哼。“瞧吧,朕就知道你一清二楚,还非得和朕打什么太极?” “臣本来也说臣知道这个。”听到朕故意曲解他之前的话,谢镜愚果然忍不住出言纠正。 朕微微眯眼。“你这是和朕犟嘴么?” 谢镜愚立即闭上了嘴。但朕并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他。“继续说,哪几个合适?” 谢镜愚又拿他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朕。他上次就用这招让朕退让了,然而第一次有用不代表第二次有用,况且朕还铁了心—— 朕不说话,身体却越逼越近。谢镜愚不得不用两只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可对挽回他往下倒的趋势无济于事。当然,他可以把朕从他身上掀开,问题是他不敢这么做。 在倒到榻上的那一刻到来之前,他终究憋不住了:“党将军膝下有三子一女。” “然后呢?”朕停下逼近的趋势,心里还隐约可惜。但话说回来,大事确实更要紧。 “如今长子婚约已定,就是陇右道的亲;其余二子也自小苦练武艺,应当是做了子承父业的准备。若是党将军教得好,西北边疆安宁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仰仗他们的努力。”谢镜愚微微喘气,“党将军手握西北兵权,又战功赫赫,朝中怕是有许多人愿意与党将军联姻。” 这事儿他不说朕也知道。“还有呢?” “此事朝中人人皆知,党将军自然也清楚,要不他也不能特意向陛下说明此事。如此一来,”谢镜愚又长吸了口气,“三品官员的子孙就绝不能考虑。然而品级太低也不行,会显得陛下疑心过重。臣以为,五品左右还是合适的。不高不低,能给陛下留有进退的余裕。” 五品……朕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谢镜愚口述的名单。“那岂不是只有一个?”再想了想,朕又注意到之前忽略的另一点:“党将军相当重情,他必然希望女婿只娶他女儿一个。这要求已然不低,朕估计他不会强求品级。五品以下还有谁?” “陛下所言极是。但五品以下官员子孙,臣得先去户部查查,才能回禀陛下。” 朕一想也是。朕差不多能搞清三品以上官员的亲戚关系,撑死再加上几个重点关注对象;品级越低人越多,谢镜愚能记到五品,已经称得上不错了。“行,那朕就等着你。” 说完朕就要起身,然而一阵突如其来的天旋地转,后背触到了榻上堆放的织锦圆垫。朕再抬头,原本的上下关系已然反了过来。因为近,谢镜愚那张俊脸在朕眼前放大。“怎么,这会儿换你来问朕了?”朕好笑地挑眉。 谢镜愚摇摇头,从刚刚就渐次粗重的呼吸愈发明显。“陛下问完了么?” 其实完了,但不知为何,朕忽而就想要拖得更长一些。“还有一件事,朕要你去做 - 分卷阅读79 。” “臣听凭陛下吩咐。”谢镜愚眼也不眨地道。 朕不由扬眉。不知道什么事就应得这么快?怕是要后悔哦!“去户部的时候也稍稍注意一下适龄女子,”朕在谢镜愚立即变为惊诧的眼神中泰然自若地继续,“朕要塞几个在后宫。” “陛下想要……”见朕如此淡定,谢镜愚的惊疑也没表露太多。 “当然是为了先下手为强。想想看,接下来两三年估计都没什么大事,有空管朕闲事的大臣必定少不了。既如此,朕当然得先做点样子给他们看。” 谢镜愚很快明白过来,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为难?”朕忍不住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用不着漂亮的,听话就足够了。等你定下来,朕装着办个选秀,再把人带进宫——”朕稍稍加重语气强调,“放心,就是挡箭牌,朕对她们没兴趣;而朕之所以要你去做,就是让你对她们知根知底,不要想多。” 谢镜愚注视了朕一会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臣明白陛下的苦心。”他没有多说。 这下轮到朕惊诧起来。“你这是……答应了?”反应是不是太平静了一点? “凡是陛下想要的,臣都会为陛下办到。”谢镜愚回答,以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就在朕觉得朕之前就听过他说过类似的一句话时,他又问:“陛下问完了?” 朕还在想他那个点头接着摇头到底隐藏着什么意思,注意力便不太集中。“嗯。” “那陛下可还满意?” 听得他声线变低,朕发现自己开始无法专心思考别的事。“满意如何,不满意又如何?” “陛下说臣答得满意就放过臣,可臣——”那张熟悉的脸靠得更近了点,“打从心底里不想被陛下放过。” “是么?”朕怀疑朕这会儿呼吸肯定和他一样快,心跳也急得如同擂鼓,“朕怎么瞧着,如今是你不放过朕呢?” 朕只是打趣,但谢镜愚本来就黑的眼珠变得更深了。就在朕忍不住抬头亲他之前,他忽而死死按住朕放在身侧的双手;下一刻,更可能是同时,他的吻如狂风暴雨一般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猜,谢相在想啥?应该不难吧~ 第57章 在白日的皇宫里, 想做点比吻更多的事情可不容易;更何况明日是新年第一日常朝,正经事还是有的。故而, 午膳时辰还没到, 谢镜愚就告退了。 午后安排的则是两位亲王,雍至与雍蒙。雍至代其他几个亲王谢朕恩典,不多时便退下了;再接着是雍蒙——与其余几个兄弟不同, 朕真有事情要他做。 其一,在今年春试中不拘一格地选拔生员。不拘一格的意思不是降低要求,而是注重特长,最好能选到适合空缺职位的人才。 其二,配合礼部杜见知, 在收集各地古籍充实弘文馆的时候,也注意考察民间精英, 范围不局限于文书上的能力。若有需要, 也可联合工部等人一同考察。 其三,与御史台、大理寺联合巡查官员是否徇私舞弊,并严格吏部的年终考核。尤其是后一项,绝不能因为手足亲情而对诸位亲王放水。 前面两条雍蒙都应得很快。听到最后一条, 他忍不住摇头叹息:“吏部真是很能得罪人,臣现在知道为何诸位同僚公推臣来做了。” 可不是这样?要给亲王的任职实绩评分,一般人想想就受不住了。估计宋远道这个尚书都不愿意接烫手山芋,巴不得转给雍蒙呢! 朕不由一哂。“要朕说, 这可是大伙儿对你的信任,四哥。” “陛下说得极是。”雍蒙从善如流地一拱手, “臣定然会将陛下的意思一一落到实处。” 朕瞧了瞧他面上神情,又补充:“况且,二哥他们也许不服其他人,对四哥却是一定服的。” 雍蒙显出了疑惑的神情。“陛下此言何解?” 朕便把雍至在汤泉宫对朕说的话大致总结了一番。末了,朕笑道:“既然二哥说四哥打小就与众不同,朕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事务肯定都难不住四哥。” “二哥实在过誉。”雍蒙赶忙客气推辞,“至于难不住什么的……有陛下在上,必然会为臣指点迷津。” 真是会说话,朕忍不住想。朕故意提起雍至的话,就是想看雍蒙的反应。但和之前一样,雍蒙依旧完美得不漏一丝破绽。若不是朕在朕的宗庙中见到了雍蒙的神主,指不定还要如何忌惮他。 可即便如此,五六十年后的事情也不能完全代表现在。 “这可说不好。像那本《后稷农书》,朕就浑然不知。” 这个话题已经荣登兴京城中的热门头条,人人都要提一嘴。虽然旁人听这话可能会联想到别的含义,但朕觉得,既然雍蒙能公开献书,那就一定已经准备好了应对各种状况。最容易的办法莫过于不动声色地打太极,把这件事往轻里说…… 雍蒙果然停顿一瞬。但再开口时,他并没采取如朕所想的方式。“陛下想听臣说实话么?” “四哥如此说,是个人都想听实话了。”朕又笑,心里却不是很肯定——今日什么情况?难道雍蒙就等着个单独面见朕的机会坦白?毕竟,若雍蒙没这个打算,他完全可以把《后稷农书》继续藏在手里? 事实证明,朕猜对了。因为雍蒙张口便是:“《后稷农书》,臣本是预备献给父皇的。” 这…… 就算朕想装风轻云淡,两人也都知道不可能—— 朕即位至今,满打满算也就五年;雍蒙近十年前开始搜集《后稷农书》,从时间上反推,确实是自父皇还在位时就着手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部分;最关键的部分是,时间点。不管是八年前还是九年前,那时的太子都还是太子哥哥,而且还是一个正缠绵病榻的太子哥哥。 如此敏感的节点,就算大臣们能想到雍蒙此举很可能有意皇位,也绝口不提;可雍蒙不仅提了,还点明他就是打算献给父皇…… “四哥。”朕开口,带着点不明显的警告。他一个说不好,朕就不得不处理他;而若是他不说,那明面上朕还能装不知道——说实话,就算朕还没完全信任他,也没到想治他个谋反之罪的地步。 雍蒙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朕这时候的称呼是给他的梯子。“但当然,这事没成。”他继续道,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其中固然有未收集完成的缘故;可臣知道,陛下也知道,真正原因到底为何。” 若朕这时候还看不出雍蒙要堵一把大的,朕也用不着当皇帝了。“四哥,你这是兵行险着啊。”朕稍稍叹了口气。 闻言,雍蒙竟然微微一笑。“臣以为是釜底抽薪。” 隔着数步距离,两人的目光直直交汇。就 - 分卷阅读80 在这片刻时间里,朕脑海中闪过无数与此相关的可能——是兵行险着还是釜底抽薪,部分取决于他的表态,最终则取决于朕的信任。“为何是现在?” “若陛下想听假话,那就是因为陛下令臣出任吏部侍郎一职;若陛下想听真话,那就是因为除夕大宴。” 朕微不可察地眯眼。虽然雍蒙说是一真一假,但这两句都是实话,本质上完全相同——除夕大宴,朕收齐了天下的兵权,稳稳坐定帝位;也正因为朕早就有此把握,才会同意让诸位亲王出任实权官员。“魏王如此聪敏,难道就料想不到,朕听了你这些话,可能愈发心生忌惮么?” 听得“魏王”两字,雍蒙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芒。“从谢相到慕容起再到松仁松赞,陛下待臣下向来仁德。故而臣以为,对臣曾经犯的错,陛下定然也可过往不究。” 这话乍一听很有道理,但这会儿是不够用的。“魏王又可曾想过,你与他们三个都不同?”朕不得不提醒他。更何况,松仁松赞若像他说的那样老实臣服便罢了;要是再有反意,定然必死无疑! “臣当然知晓。”雍蒙道,难得一顿,“陛下总是称臣聪敏,然而陛下自身更技高一筹。既如此,臣以为,最好还是不要和陛下兜圈子。于陛下无甚好处,于臣更无好处。” 朕不由扬眉。这倒是真的——若是朕与他永远隔着面具说话,朕的疑心病下不去,而他怕是得不到一个好死。“可你既坦承有此意,朕就不得不担心,万一有个什么破绽被你瞧了去……”朕没说下去,而是故作为难地摇头,“说不定还是先下手为强更好,魏王说呢?” 虽然朕语气平淡,但话语内容完全相反,基本就是威胁。雍蒙却不惊慌,只定定注视着朕,半晌后才轻声问:“陛下会给臣留这个破绽么?” 这种问题,朕根本不用也不会回答。 雍蒙显然也知道自己问了件答案明摆着的事。“陛下不会,而臣同样如此以为。”他又一躬身,“既如此,臣愿为国效力、愿为陛下驱策,还望陛下成全。” 一时半会儿,朕没说话,雍蒙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纹丝不动。过了约莫半盏茶功夫,朕才问:“魏王算准了朕不会处置你,是不是?” 雍蒙摇头。“臣只不过知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他就差明说“因为我还对陛下有用”了,朕也没法再问下去。除去可能有的、坏的部分,好处确实是显而易见的。“今日之事,普天之下怕是没有第二个人敢做。”朕略有感叹,“魏王确实处处都与众不同。” “陛下谬赞。”雍蒙复又抬头望向朕,“可不管陛下信与不信,臣确实认定陛下比臣更强。” 这话指代模糊,朕不由想,他到底认为朕有哪些地方比他强。诗词歌赋绝不可能,容貌气度八成也比不过,剩下的……他在特指谋算,还是在指当皇帝? 当然,雍蒙有收敛心思、从此忠心为臣的可能,也有虚以委蛇、其实在施计中计的可能。但还是那句老话,实权在手,朕倒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既然魏王明白,那再好不过。”朕重新开口,“诸事繁杂,就辛苦魏王了。” 把话彻底说开可能确实更适合朕与雍蒙之间的关系,朕以后就用不着费劲想怎么和他交流。但还没轻松几个时辰,就有人进谏,要朕警惕雍蒙在朝中过于良好的人际关系。 这人显然不是谢镜愚,而是周不比。 “你真是……”朕简直要无语。上次对谢镜愚有意见,这次对雍蒙有意见,而且都正值风口浪尖上——怎么朕身边全是不怕死的人?“还记得你之前和朕说过的话么?”若是朕没记错,周舍人你刚到中书省的时候,明明还在帮雍蒙的!建议给亲王实权,也是你提的! “臣当然记得。但此一时彼一时;臣那时没想到,魏王殿下交游广阔到如此地步。”说到这儿,周不比像是有些羞惭。 朕这会儿顾不得他是不是因为曾赴过雍蒙的宴席而感到后悔。“你不觉得这时候说已经太晚了么?” “只要陛下有所防范,那就不晚。”周不比立即接口,“臣只是以为,几位殿下再如何,也绝不能越过陛下。” 其实朕明白周不比的意思。时过境迁,以前和现在是两回事。故而,周不比之前站雍蒙,这时候又反了过来。更准确地说,他的立场并没变过——就如同他说的,他一直试图从朕的角度考虑利害;但他掌握的信息没有朕多,判断就未免与朕的有偏差。 如此想想,朕便不像刚听到时那样没好气了。“朝中官员有所交游,实属正常;若是谁有逾越之举,朕会知道的。”朕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将周不比往中书令培养了。品级提高,了解范围越广泛,建议才越有用…… “陛下圣明。”周不比立刻道,又仔细瞧了瞧朕的脸色。“陛下,您……”他突然有些迟疑。 “有话就说。”朕吩咐。有可能掉脑袋的话都说得毫不犹豫,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周不比便说道:“陛下,臣怎么觉着,陛下嘴唇较往日有些不同?” 这话题急转直下到朕都不敢相信,以至于朕下意识地摸了摸。“怎么了?” “似乎有些发肿。”周不比认真道,“陛下今日是否吃了什么平日里少吃的东西?臣听闻此事可大可小,大了可能还有性命之忧。陛下要不要让尚食局查查食谱?” 虽然这时候还没有食物过敏这个词,但朕估计周不比就是在说这个。问题在于,朕根本不是食物过敏!想到谢镜愚那个暴风雨一般的吻…… “可能是山葵罢。”朕尴尬至极,强撑着撒谎。 周不比顿时恍然大悟。“那是臣多虑了。” 他随即告退。朕一人在屋子里瞪着空气,暗自磨牙——亲完了也不知道提醒朕一下,谢镜愚这坑爹家伙! 作者有话要说: 周·尽说大实话·不比~ 第58章 正月里最不缺的事物, 除了鞭炮焰火,就是流水一般的宴席。朝中大小饮宴本就不少;而为了庆祝朕的一干成年兄弟正式走马上任新官, 皇姑难得主动摆宴, 日子定在上元节。 这天本就放假,完全不会影响正常工作。虽然朕知道这种安排定然经过皇姑和她的驸马兼宗正卿的反复考虑,但朕还是忍不住要腹诽一句—— 本可以偷溜出宫的一天, 泡汤了! 然而,这种宴席也不是没好处。作为宗室里资格最老的长辈,皇姑摆起家宴来,规模比朕通常摆的还要大些。规模大意味着人齐,人齐也就意味着朕可以伺机观察可能的继子人选。虽说朕估计这事儿真正实行起来还得过好些年, 但人无远虑必 - 分卷阅读81 有近忧,提早考察一番总没坏处。 按照惯例, 过继也要分个亲疏远近, 更何况朕要的是个太子。不过,介于三王之乱的缘故,父皇那辈的兄弟一个没留下,朕只能在朕这辈的兄弟当中考虑—— 顺王雍至和建王雍桓情况类似, 都有一个嫡子两个庶子;魏王雍蒙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恒王雍孚有两个庶子;宁王雍显和怀王雍无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但雍无咎自己出身不够,怀王妃肚子里不管是儿是女都不能考虑。 继续深入思考,还得排除亲王嫡子——原因之一是强人所难, 原因之二是亲族麻烦——目前也就六个候选人。 短暂致辞过后,宴席正是开场。借着雍至等人挨个儿上来给朕敬酒的功夫, 朕悄眼打量他们身后。可不知道是几个孩子年纪太小还是朕眼光太高,朕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谁有当太子的资质。当然,以他们的年纪,就算当了太子也不会即位,但怯怯懦懦的怎么能行? 如此一来,现下朕做什么过继打算都没用,因为根本没有及格人选。退而求其次,朕只能希望谢镜愚那边的进展顺利了。 搁下这事,朕就开始注意到别的—— 阿姊向来头疼的两个儿子还是很皮,然而今日座上长辈极多,就算是他们也不得不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副如坐针毡的表情简直逗极了。 至于雍昶,他正委屈巴巴地望着朕这边。朕瞧着好笑,便招手叫他过来。不出朕所料,他觉着委屈的原因是,朕去了剑南好几个月,回来又开始忙;等忙完了,朕并没看他,而是自己去了汤泉宫。虽然他不敢明着抱怨,但意思就是朕说话不算话。 “许久不见,昶儿的拳练得怎么样了?”朕故意逗他开口。 虽然雍昶气鼓鼓地嘟着个嘴,但事关个人荣誉,他还是答道:“还在练。” 听他尚未摆脱稚气却硬邦邦的口吻,朕又想笑,好歹憋住了。“那箭又练得如何了?” 可朕没料到,这话变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雍昶瞬间变得更加委屈。“母妃不让我练。” 听了这话,朕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女眷们的方向。杜氏是礼部杜见知的堂妹,饱读诗书、温婉柔顺;更别提她当年是太子妃,父皇挑她的时候确实想要她做下一任皇后,标准低不了。说她不讲道理绝不可能,朕便压低声音问:“你母妃说了缘由么?” 雍昶眨眨眼,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母妃说,陛下自小练箭,心无旁骛,长大了才能有通神的箭法。昶儿本身就练得晚,若是还三心二意,拳也练不好,箭也练不好。” 朕恍然大悟。“是不太中听,可确实如此。” 雍昶一听就不高兴了。“陛下也觉得昶儿没法练好箭?”他嘴一扁,泫然欲泣。 “朕不是……”朕瞬间很无奈。雍昶平日里并不会如此娇贵,偏生在朕面前心思敏感得很。“照你母妃说的,把拳练好也不坏。”朕尽量放软语气劝说。 “可昶儿就想练箭。”雍昶又道,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一点水光要掉不掉。 心疼之余,朕有些纳闷。照理说,少年人容易心血来潮,也容易抛诸脑后;剑南大捷大半年过去,他怎么还惦记着?“想练到如朕一般的箭法,少说也得十年功夫。”还不一定能成,朕在心里补充。 “只要能练好箭,昶儿愿意花十年功夫,二十年、三十年也行!”雍昶坚定道,就差赌咒发誓了。 “你……”朕一时间无话可说。怎么又一个死心眼?朕就是招死心眼的体质还是怎么地?“朕问你,为何你一定要练箭?” 刚刚还斩钉截铁的人瞬时嗫嚅起来。“昶儿……我……” “你怎么?”朕忍不住追问。 雍昶却似乎不想说。此时阿姊正好走近,他一眼瞥到,像是抓到救命稻草般扭头就跑。 他主动从朕身边跑开、还没一步三回头,这事儿之前从未发生过,朕一时懵住。不光是朕,阿姊也瞧出了不对。“昶儿这是怎么了?” 朕粗略地把练箭的事情说了一下。闻言,阿姊一脸若有所思。再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带上了追忆:“太子哥哥去的时候,昶儿还小,不记事。”她叹了一口气,又道:“现下看来,他可能真把陛下当太子哥哥了。” ……把朕当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朕就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过继之事。雍昶的资质自然比那六个庶子都强,但杜氏为太子哥哥守寡多年,还一手将雍昶带大,朕再如何也不会打她独子的主意。“阿姊,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朕便算了,皇嫂听到怕是要伤心。” “是阿姊一时不察。”阿姊也想到隐含义,面上便显出一丝歉疚,“阿姊的意思是,昶儿孺慕陛下,因而陛下练什么他就想学什么,很是正常。” 朕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儿。“罢了,不提这个。阿姊过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阿姊一拍手。“啊呀,差点给忘了。”她指了指雍至等人的方向,“老二他们说一会儿还要来给陛下敬酒,阿姊便来提醒陛下,先喝碗解酒汤垫着。” “还来?”朕忍不住想要扶额。 “皇姑设宴,理由都是现成的,肯定避不过。”阿姊道,略有担心地望着朕,“不然阿姊再代陛下几杯?” 一次两次好说,每每都叫阿姊代朕喝酒也不是个事儿。“阿姊好意,朕心领了。可朕想,他们只是助兴,不会太过分的。” 虽然说喝多少大家都有分寸,但朕早前就发现,雍至和雍桓对灌朕酒有极大的兴趣。如今有个大好机会摆在眼前,叫他们放开胆子灌酒不可能,然而轻轻放过也是绝不可能的。 故而,晚点朕回宫时,感觉前所未有的头重脚轻。杯酒误事,朕昏沉中还忍不住腹诽。以后还是比投壶吧,看朕不把这些酒全灌回来…… 待到晖政门,刘瑾已经等在那儿。朕刚从辇车里探出头,他就被唬了一跳:“陛下,您这是喝了……多少?” 朕没法和他解释这个问题。“准备一应什物,朕要泡个澡。”满身酒气,连朕自己都受不了。 听得朕还能清楚地吩咐他做事,刘瑾面色好了一些。“回陛下,老奴早就备好了。”他小跑上前,给朕搭手下车,“可是,陛下,谢相已经等您一阵子了。” 朕落地的动作随即一顿。“他有急事?” “朝中事务,老奴不好多问。”刘瑾一面说一面观察朕的表情,“陛下喝得不少,是否要让谢相改日再来?” 即便喝多了,朕也知道,不止朕一个觉得放假就该干点别的事。“不用,去立一扇屏风罢。” 屏风的真正作用并不是隔绝视线,而是障人耳目。等朕泡进热气腾腾的浴池,便挥手让宫人退下,只留谢镜愚。刘瑾生 - 分卷阅读82 怕朕不小心把自己淹了,出门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朕长时间没出声,谢镜愚就得叫他进来。 至于谢镜愚,自然不可能让朕醉得淹死。但他的方法不是等朕睡过去之后叫刘瑾服侍,而是亲自上。“陛下?”门一关上,他就绕过了屏风。 “别叫了,朕知道是你。”朕把脑袋向后靠在池边软巾上,眼睛半阖,只感觉脸上因酒力作用而一阵一阵的发烧。 没有回答。一阵低低的水声,而后有人在侧面跪下,面颊鬓角随即传来湿润稍凉的触感。朕微微张开眼睛,见得谢镜愚手里拿着块湿帕,正在给朕擦脸。“这事儿不用你做。”朕不适应地偏了偏头。 但谢镜愚用另一只手阻止了朕的这个动作。“与其让他人来做,臣宁愿自己做。”他坚持道,而后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 拜那种凉意所赐,朕清醒了一些。首先涌进朕脑海里的念头是要批评他亲肿朕的嘴唇还不提醒朕的行为,可如今见他轻柔动作,朕又怎么舍得出言责备?“今年没去猜灯谜?” 谢镜愚摇了摇头。“臣不想独自前去。” “怪朕去赴宴?”朕又问。 谢镜愚又摇了摇头。“心想事成是梦里才有的,臣向来明白。” 不知为何,朕听他这话像是有别的意思。不光如此,他年初二时的那个点头又摇头再次浮现在朕眼前。在那之前,朕说了两点——其一是朕对选秀进宫的女人没兴趣,其二是不要他怀疑。若是按对应关系,谢镜愚的意思是不是,他知道朕对选秀进宫的女人没兴趣,其二是他不会心生怀疑? 奇怪,总感觉还有第三种意思……朕甩了甩头,想更清醒点。 “不要乱动,陛下。”谢镜愚不赞同地道,“臣给您再擦一遍。陛下洗浴完毕,便早些休憩罢。” 啥?所以你特意来一趟就是让朕早点睡觉? “镜愚。”朕稍稍加重了语气。 面上湿帕立即一顿,谢镜愚显然听懂了朕的潜台词。他望着朕,而后俯身下来,蜻蜓点水一般吻了吻朕。“醉酒之人体虚,再出汗怕是要伤风。” 来一发多多少少会出汗,但是……“朕又没醉!”朕不平道。 谢镜愚满脸都写着“臣不相信”,但他没反驳。 “你哪儿来这么多大道理?”朕简直要被气得没脾气了,“若是有,怎么不见你年初二时有?” “年初二?”谢镜愚重复,反应过来后,颊边微红,“陛下看见了?” 一想到那时有多尴尬,朕就开始没好气。“朕本来没看见,但周舍人发现了。” 谢镜愚顿时吃了一惊。“臣以为陛下午膳时便会注意到……”他缓慢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的样子,“可陛下就那样……” 想到周不比之前的雍至和雍蒙,朕愈发没好气。“你还敢说?” 谢镜愚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地方。“顺王殿下向来不是什么细心的性子,应当无碍。但魏王殿下……” 要朕说,周不比都注意得到的事情,雍蒙肯定更注意得到。这是第一回 ,他没说什么;但要是第二回、第三回,怕是就没好运可言了。“魏王殿下有更重要的事情。”朕哼道。 如果说谢镜愚之前都带着一种安抚醉酒之人的态度,此时也全数消失了。“更重要的什么?”他凛神,“难道魏王殿下竟和陛下坦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还有人抢沙发的话,先道一句晚安~~ 第59章 谢镜愚态度严肃, 朕不免被他带动,跟着认真起来。“怎么?朕还没说, 你就知道了?” “也并不全是, ”虽然谢镜愚这么说,但他眼中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意味,“魏王殿下拿出了《后稷农书》, 实在出人意表。依臣料想,这只是个开头。” 完全没错,朕赞许地点头,而后把年初二时朕与雍蒙的会面情况大致说了说。谢镜愚听得聚精会神,在知道雍蒙变相承认自己曾对皇位有意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 “朕说他是兵行险着, 但他觉得自己是釜底抽薪。” 谢镜愚安静了好一阵子,眉宇深深蹙起。“臣料魏王殿下定然有大动作跟着, 却没料到是这样大的动作。” “那谢相觉得他是真情假意?”朕问他。 又是一阵沉默。“真情假意都无所谓, ”谢镜愚慢慢分析,“因为陛下确实不会给他留下任何破绽。” 雍蒙想即位,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暂且不提天时地利,人和这方面他确实看不到任何希望——朕的帝位名正言顺, 又自小以成祖庙号为奋斗目标,他怎么可能找得到为君不仁之类的反对理由? 思及此,朕稍一点头。“朕这个四哥,胆子比朕想象的大多了。”胆子大并不是说雍蒙有意帝位, 而是他敢承认自己有意帝位。 谢镜愚听出了朕的潜台词,却不很赞同。“然而, 魏王殿下只会在陛下面前如此做。只要有第三人在场,他绝不会显出半分不臣之心,更别提承认。” “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朕一哂,颇是不以为然,“他确实想为天下百姓做事,朕没理由不让他做。至于他口里说服、心里到底服不服……”朕划了划水,继而懒洋洋地笑了笑,“是与否都无所谓,因为朕根本不关心。” 谢镜愚张了张嘴,像是想说朕是真命天子、雍蒙竟敢不服之类。但话出口时,他说的却和周不比曾谏过的差不多:“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 “防人之心?”朕冷不丁被逗乐,“你这么说可就太对不起魏王了。魏王可是把你、慕容起、松仁松赞都当做朕宽宏大量、既往不咎的例子!” 谢镜愚皱了皱眉,又松开。“就如同臣刚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陛下一早疑臣情有可原,臣从未因此生出怨怼之心。之后陛下愿意信臣,臣求之不得,自然也要赞陛下宽宏大量。”他话锋忽而一转,“但臣如此想,其他人并不见得也如此想。暂不提慕容将军,松仁松赞极可能配不上陛下的宽宏大量。” 自他开头时,朕就等着他那一句“但是”。“你确实与他俩不同。”朕道,想想不够完备,又补充:“与其他人都不同。” 听朕如此形容,谢镜愚眼神微动,嘴角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臣谢陛下青眼。”在满室氤氲水汽中,他凝视朕的目光显得异常温柔。“臣定不会辜负陛下。” 此情此景,再说话只是浪费口舌而已。朕蹬了蹬池底,稍稍站起,他也同时俯身相就。一室静寂,外头偶有焰火嗖嗖,衬得隐约水声愈发旖旎。 也因为如此,朕做了一夜温存的梦。待到将醒之时,朕还不愿醒,只闭目回味了一番。夜里下了一场无声无息的雪,窗纸被映得发亮,朕的意识也一 - 分卷阅读83 点一点地清楚起来—— 先涌进脑海中的是昨日之宴。 倒不是说朕记着要把酒灌回来,而是有关太子之事。朕之前想到两种可能,昨日主要考虑的是第二种。这会儿再想想,在下任天子出生之前过继,万一弄错人,后续麻烦更多。不如等到那年之后,朕瞧瞧他到底是谁的儿子,再寻个漂亮理由立他爹做太子。 这样就绝不会出错了。至于问题,可能有二:其一,朕得做好二十年以上拉锯战的准备;其二,彼时再立太子有可能根基不稳,朕得帮他立威。 考虑到朕活得久,这两个问题都能解决,就是得花功夫。果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朕暗自嘀咕,而后又想到第二件事,昨夜谢镜愚说的那句—— “心想事成是梦里才有的,臣向来明白。” 得承认,这话很现实,却隐约带着悲观,朕觉得他有别的意思也是因为后者。至于那个点头又摇头…… 朕使劲回忆了一下。这种感觉不像是空穴来风,朕大概忽略了什么。朕要谢镜愚给党和女儿物色个合适的婆家,他坚辞不肯,在朕的逼问下才说了几句—— “若是于私,臣只希望陛下不要纳她入宫……这确是臣的私心。” 前后串联,朕忽而明白过来。谢镜愚所说的“她”,并不是特指党和的女儿,而是个对所有后宫女子的泛指。他自知这么说太过逾越,便简略了。 说实话,若是可能,朕也不想浪费时间精力以及国库金钱在往后宫添几个注定没用的女人上。 但这是演戏的最低限度;更重要的是,也是宗室和朝臣能接受的最低限度。社稷为重,朕清楚这点,他也清楚。所以朕提了,而他没反对。 想到此处,朕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就如朕在西绣岭山道上所说的,不同常理之事,本就全是麻烦。天子也不能保证诸事尽如人意,朕与他都只能尽力。 此二事暂时告一段落,朕便搁置不想,转而关注其余的。 不管雍蒙到底为何摊牌,他的能力都毋庸置疑。一个来月的功夫,吏部诸事全都赶上了进度,还带着礼部的进度一同加快,朝野之上莫不交口称赞。当然,他们夸雍蒙的时候必定还要再夸朕英明神武。但朕就随便听听:因为朕估计着,这事儿没完,雍蒙之后还会再找朕。 另外,在元日大朝会之后,番邦使者6续离开兴京,松仁松赞也是。他走之前,朕又见了他短暂一面。都是些流于形式的话,乏善可陈,毕竟在那之前朕已经私底下交代过李囿注意事项了。 最后,武将。回纥之事,朕交给了党和,他满口应下。必须插一句,就冲他这忠心能干的劲儿,朕也得给他女儿找个好对象。至于朕单独交代的另一人,则是慕容起。他原本打算随同李囿、徐应骁等人回剑南道,但朕预备调他去丰府。 “丰府?”慕容起这一惊非同小可,从他猛抬的脑袋就能看出来。 丰府地处关内道,位于中西受降城之间,再往北不远就是与原匈奴的交界之处。横塞军主力驻扎于此,与左右定远军、三座受降城连成一片,正是本朝北镇重地。 虽说丰府可算兴京极北门户,但远及不上陇右。陇右北接匈奴南接吐蕃,还担着一条丝绸之路,等闲怠慢不得;而匈奴灭了之后,丰府的防御任务变轻,兵量随即下跌。 简单来说,丰府驻军目前很轻松。在这种情况下,朕还要往丰府派新的将军,背后用意值得深思。 朕也不打算说得太明白。“在对吐蕃的一战中,若不是慕容将军率军堵截后路,恐怕不能取得如此大胜。如今松仁松赞俯首称臣,也有慕容将军的功劳。” “陛下谬赞。”慕容起客气推辞,略有异色的眼珠却直直地望着朕,显然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敢问陛下,为何要臣去丰府?” “吐蕃既已平定,朕瞧着,慕容将军留在剑南道也是大材小用。”朕坦然自若地迎着他的视线,“还不若前往丰府,替朕好好练一支铁骑出来。” 慕容起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看着像是在重复“铁骑”两字。“陛下,”他思索着问,语速极慢,“此举是否为了防回纥?” 他到兴京时日不久,却已经从南疆了解到了北疆……朕一扬眉,心道朕果然没选错人。“党将军已然领命。” 党和的名字似乎给慕容起带来了更大的震动。“党将军?”他的惊讶克制不住地溢出眼角眉梢,“朝中将领众多,陛下为何选臣配合党将军?” “若慕容将军有所忧虑,大可明言。” 慕容起迟疑一瞬,还是说道:“臣在剑南道只能算刚立稳脚跟,到丰府后更是毫无根基。更何况,若陛下想要练兵防回纥,定然一呼百应,如何轮得到臣?” “你怕兵将不服?”朕反问。 慕容起犹豫着点头。“是。” “你觉得你不能让他们服?”朕又问,几近自是不同;然而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此事从未改变。” “吐蕃就算了;可回纥还没打,朕怎么决胜千里?”朕忍不住笑道。 一点惊异又从他眼底浮现出来,很快变成了像是狂热的东西——朕已经见过不少次,朕知道那就是忠诚—— “陛下未雨绸缪若此,所向又怎能不胜?”高个男人深深伏地,“臣定全力以赴,只为陛下决胜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 又解决一个伏笔~ 另,一生一世一双君臣,我觉得这已经是个童话故事了~ - 分卷阅读84 第6o章 其后几日, 受命外臣奔赴各地不提。上元过后,愈来愈多的事务开始提上日程, 大都是雷打不动的安排。论其中最引人注目的, 其一自然是春社,其二则是春试。 朕对祭祀郊社之事向来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态度,便让太常寺卿照常例办理。 与春社相比, 春试就完全不同了,更不用提朕梦见了两个还没见到人的名字。因此,朕还让礼部杜见知先行呈上各地秋试中选之人的名单。然而,里头并没有叫李简光的,姓花的单字之人也没有。 朕不由怀疑, 这可能也算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一种。既然如此,朕只能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其余事情上。鉴于农时将至, 司农卿焦平、工部张继、户部姜瀚宁便成了朕最近的重点关注对象, 几乎日日早朝后都要被朕留下议事,几个宰相也一起。 如此这般,没过多久,大臣们就都知道了朕重农务本的决心。毕竟, 不管是练铁骑还是修水利都需要钱,而国库里的钱大都来自田税。若是地里收成不好,那许多方面就会跟着横生枝节。 再反过来说,靠天吃饭的年代, 兴建水利是很必要的,边疆安宁也是很重要的。朕想修整大运河, 还想搞定北边的回纥,说不得要平衡各处、做个长远规划。 忙到二月,众臣终于议出了个大致框架,朕便叫王若钧总领调度之事,细节再推敲。此时,春社春试都迫在眉睫,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待到寒食清明交际之时,朕才有点空闲,想起多日没传唤值宿京官御前问答了。 结果,这回刘瑾给朕带回来了——雍蒙。 随机抽取真是要不得,下次还是先让人问问到底谁当值,以免出现情绪不错的时候抽到个极可能败坏心情的人,就像现在…… 朕使劲腹诽,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瞧了刘瑾一眼。刘瑾熟知朕的各种小动作,随即躬身退下。“竟然是魏王,巧得很啊。” 雍蒙行礼,而后道:“臣还想着陛下今夜有没有空闲,刘内侍便来唤人,实在是臣运气不错。” 空闲?他这是有事呢还是就希望朕宣他呢? 刚从一大堆伤脑筋的事务中解脱出来,朕这会不耐烦和他兜圈子,便直接问了。雍蒙顿了顿,视线错开,便注意到桌上已经摆好的棋局。“陛下想与人手谈?” 朕点头,暗自不爽。本来想消遣一番,但和雍蒙对弈估计轻松不起来。“朕突然想到,朕似乎还没请魏王赐教过。” “陛下言重。”雍蒙跟着客气,“应当是臣请陛下赐教。” 于是朕坐到榻上,而雍蒙则立在棋盘对面。刚落二子,刘瑾奉上瓜果点心之类,又退出掩上门。 室中再次仅余朕与雍蒙。朕抬眼瞧了瞧他,发现他也正盯着朕,目光如之前一般晦暗不明。“左右无人,你也坐罢。” 闻言,雍蒙似乎有些吃惊,但还是照做了。四下里静寂无声,只听得茶水在铜炉上微沸的动静,还有便是偶尔落子的清脆声响。 “陛下。”雍蒙突然出声,在寂静中特别清楚。 朕正专心致志地思考棋局走向,闻言头也不抬。“有话直说便是。” “臣以为……”雍蒙慢慢道,“自臣坦承当年之意,陛下定然对臣心有芥蒂。” 朕估计着,雍蒙是觉得朕让他同坐这个举动太过没有防范,或者说失了尊卑之序,不像一个君王该有的反应。“朕倒是以为,魏王会这么说,实在不像魏王。” “哦?还请陛下为臣解惑。” 朕捻着一枚白玉棋子,目光依旧在棋盘上流连不去。“理由有三。其一,魏王坦承当年之意,只是说给朕一人听,况且口说无凭;其二,当年是一回事,现下又是另一回事;”朕看准地方,落下一子,“其三,退一万步说,即便朕真的心有芥蒂,又怎么会让魏王发现呢?” 雍蒙似乎没料到朕口气如此大,半晌没有回音。等那阵令人心惊的沉默过去,他才轻笑出声:“陛下说的极是,臣驽钝得不应该了。” “到你了。”朕没接口,只提醒他。 雍蒙随即落下目光。趁他打量棋局的当儿,朕打量着他。便是刚和朕说过那样的话,他面上也不显一丝局促或畏惧,依旧自在雍容。若朕不是早就知道朕会成为皇帝、他绝不能及,怕正是棋逢对手也说不定…… 像是察觉到朕的注视,雍蒙又抬起眼。“陛下,臣可没您一心二用的本事。” 这话无疑是变相承认他刚刚一直盯着朕瞧。“那又如何?”朕撇嘴,朕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 雍蒙应该读出了朕的潜台词,一丝无奈旋即浮现在他眼中。只是一瞬工夫,又消失了。“臣忽而想起一事——陛下刚刚说,即便陛下心有芥蒂,也不会让臣发现。那臣是不是可以大胆推断,陛下也不会让臣以外的人发现?” 按理来说是这样,但谢镜愚不能保证……朕想了想,不打算承认,便避重就轻地反问:“所以?” 雍蒙仔细端详着朕,似乎想找出什么答案。“陛下命臣为吏部侍郎,臣自应设宴谢陛下。” 确实有这种惯例——若擢升三品或以上,大臣便要摆宴谢皇帝,俗称烧尾宴。只不过,朕不热衷摆宴也不热衷赴宴,擢升的官员们便从简操作,叫自家厨子做几道好菜送进宫,再自行宴请同僚。像谢镜愚那种生怕戴一顶结党营私帽子的,往宫里送什么菜色都要反复衡量,更别提摆宴了。 再来说雍蒙。吏部侍郎是正四品上,他本可以不请;但他与朕的兄弟关系摆在那儿,要请也说得过去。 “皇姑不是已然请过了么?”朕对去雍蒙府上无甚兴趣,就随口找了个理由。 “皇姑是为了宗室,而不是为了臣一个。”雍蒙道。 朕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朕当然知道皇姑是为宗室而设宴,但聪敏如雍蒙,在听得出这是个借口的情况下,还继续坚持?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魏王盛情如此,朕也不好推拒。”朕心中思索,嘴上却应得很好,“那就劳烦魏王告知顺王、建王诸人,他们要办也一并办了,免得太过铺张。” 雍蒙不假思索地应下。见得如此,朕愈发确定,他一早关心朕有没有空闲就是为了这件事。有趣,朕开始对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感到好奇了。 清明寒食之际,除去祭扫踏青,剩余便是秋千、击球、牵勾、斗鸡之类的惯常活动。朕只对击球提得起兴趣,便命左右千牛卫下场比试一番,胜者有赏。可就在朕瞅准机会、打算亲自上场玩玩时,刘瑾又通报说谢相求见。 尚书省的事情向来不少,谢镜愚想面圣,理由都是现成的。朕不知道他有正事还是为什么别的,只能把刚入手的球棍一丢,摆驾回去。 - 分卷阅读85 谢镜愚早就等在承庆殿南阁。朕刚进门,他就立即请罪道:“臣不知陛下前去击球,搅扰陛下雅兴,望陛下恕罪。” 朕摆了摆手,让刘瑾先下去。“下次谢相给朕补回来?” “那是臣的荣幸。” 见他答得毫不犹豫,朕尚存的一丝不爽也没了。“什么事,说罢。” 谢镜愚依言照做。大抵上是尚书省这段时间的工作总结,囊括六部及司农的进展。他做事向来条理分明,朕一边听一边点头。“如此甚好。若哪方有怠慢,你帮着朕督促一二。” 这本就是尚书省的份内事务,谢镜愚应了。“陛下,待寒食过去,上巳便要到了。”他接着道,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朕当然知道节历,朕也隐约猜出他为什么要提上巳,但朕还是要装不清楚的模样。“那又如何?” 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玩得多了,谢镜愚一听就明白。可朕要这么说,他也不得不配合。“陛下今年可还要到曲江池畔看众位进士的表现?” 朕略略扬眉。去年朕本这么打算,然而半路杀出个雍蒙,进士宴又以御赐樱桃为题,根本没看头。今年朕没赐什么东西,一半是因为进士中没朕要等的人,另一半就是因为这个——吃一堑长一智,白费力气的活儿不能干第二遍。 “可今年好似没什么看头啊。” 这真的是大实话,但谢镜愚不知道朕未卜先知,自然也就当朕假意推辞。“那……”他只稍稍一顿,“臣能请陛下同游曲江池么?” 朕就等着他这句话。“直说就是了,这里是有第三个人还是怎地?”朕嫌弃了他一句,又忍不住笑道:“朕近日真是抢手,这一个一个地都想设宴请朕。” 听到前一句,谢镜愚不由露出个笑模样;再听到后一句,刚冒头的笑容就缩了回去。“还有谁?”他问,但更像自问自答,因为下一刻他就得出了正确答案:“魏王殿下?” 朕便把雍蒙的事情简略地提了提。见他面色开始变得凝重,本没把这事当回事的朕有点惊讶:“不过吃顿饭而已。虽然日子和宾客还没定,但朕估计,到时候你也在应邀之列。” 然而开解没啥用处,谢镜愚只抿唇不言。 朕愈发纳闷。“怎么,到现在你还觉得魏王有所图?”朕忍不住掰着手指,一条一条地给他列举:“早前朕觉得他可能对你有所图,后来觉着他可能对朕有所图;到现在,朕估计他只对帝位有所图,然而他这辈子都没希望了。”朕干脆利落地把手一摊,“你到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因为魏王殿下有所图。”谢镜愚依旧回这九个字,语气都不带变一下。 朕简直要被他气乐了。“怎么可能?要朕说,朕和魏王都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没相看两相厌就不错了!” 谢镜愚摇头。“陛下自觉与魏王殿下性子相近,臣却不这么以为。” 得,朕真是服了他的死心眼。“那你当魏王妃是摆设么?再者说了,魏王自身条件优越,他吃饱了撑着和朕死磕?”朕还留着一句没说——做这傻事的人怕不是只有你! 谢镜愚肯定读懂了朕的潜台词,但他还是摇头。“陛下想得不错,但陛下总是忘记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朕不由瞪眼。“你倒是说说看?” “不管是魏王殿下还是臣,”谢镜愚这么说的时候,望着朕的视线灼灼、一瞬不瞬,“都没有比陛下更好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约会约会,好久没约会了~ 第61章 用不着谦虚或者客气啥的, 朕知道朕条件尚可,在当皇帝这方面应该是相当不错。但这并不能合理推论到朕人见人爱, 故而谢镜愚的话, 朕认为他只说对了一半——他从哪儿看出来雍蒙好南风?难道他自带后世传说中的某种人体探测器么? 要朕自己说,谢镜愚就是太紧张雍蒙了。倒不是说雍蒙不是个值得警惕的对手;但是,在政事上的威胁怎么能和在对象上的威胁相提并论呢?这当口, 朕与雍蒙没相看两相厌就不错,撑死维持和平表象;朕连他的神主怎么进朕的宗庙都想不出来,更甭提相亲相爱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即便谢镜愚想要未雨绸缪,未免也绸缪太远了罢? 说来说去都太玄乎, 朕还是没当回事儿,只不过在心里提醒自己, 虽然这次朕说不说谢镜愚都会知道, 但以后还是少在他面前提雍蒙,免得平白坏了兴致。 不过几日,雍蒙宴客之事定了下来,选在今年殿试后的第一个旬日。彼时春试彻底结束, 上到朕下到臣都相对清闲。朕本来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自然准了他的请。够格受邀去魏王府的大臣们都喜笑颜开,但朕很是怀疑,诸人中可能就谢镜愚一个在心底暗自不爽。 幸而在那之前, 上巳先到了。 曲江池,顾名思义是个水流曲折的地方, 可实际远远不止。近千年前就有王朝在曲水之畔修建离宫,其后朝代多有修缮。大片殿宇平地而起,从宜春苑起屡屡改名,此时依照前朝唤作芙蓉园。它仍旧是天子离宫,但在某些节日会对外开放,上巳便是其中一个。 三月金明柳絮飞,岸花堤草弄春时,端得是一年中最清明的景色。若登上曲江亭,还能北望大雁塔及慈恩寺尚未谢尽的杏花。皇帝于此赐宴,必然就在曲江亭上。但今日朕微服,谢镜愚也不欲引人注目,便选了个稍偏的楼阁,再令家仆在外看守。虽说百姓可以自由在园中来去,可瞧着官员的阵仗,他们也不会贸贸然近前。 朕进门后,四下扫了一圈,便笑了。“确实比露天席地好,嗯?” 听出朕的些微调侃,谢镜愚不太好意思。“地方是小,”他羞惭地承认,“臣也确实可以找个更好的地方。但臣估摸着,今日曲水边上除了进士便是看进士的人;若是臣把臣的品级亮出去,怕是门槛都要被踏破。” 这顾虑很有道理。本朝选才以科举为主;但在考试中脱颖而出之后,不一定能即刻封官。为了求取一个好点的功名,新科进士常常投诗给当朝官员,以求获得引荐。就算引荐不了,能让人记住名字、留个印象也是好的,说不定将来哪个职位空缺的时候就会被先想起来。 但从另一方面说,谢镜愚早就盛名在外,给他投诗求引荐的人难道还少么? “你在吏部干了好些年,朕以为你早就习惯了。”朕笑道,带着促狭。 “陛下也说了,臣在吏部的时候。”谢镜愚无可奈何地解释,“在其位谋其政,那时臣接几个帖子也是份内事。如今,臣身份不同之前,况且吏部又是……” 他没说下去,但朕知道他是要避嫌。而能让他顾虑的,不是吏部尚书宋远道 - 分卷阅读86 ,而是吏部侍郎雍蒙。 这话头有点危险,朕故意不接,而是另起了一个:“那依你之见,今年的进士里,有谁可堪大用?” 进士刚放榜没多久,谢镜愚提起却像是如数家珍,无一遗漏。朕仔细听了听他的分析,很快得出一个结论——没啥特别突出的。“感觉不太好,今年朕怕是很难给他们定名次了。” 不太好是个双关,谢镜愚很快就听懂了。“进士一科恐怕确实如此。” 就进士一科吗? 朕不由扬眉。本朝科举共有六科,进士考取最难,故而最受人重视,朕也只看了进士的名单。“莫非谢相的意思是今年的明经更好?”不至于吧?虽说进士考诗赋高明不到哪里去,但好歹自出心裁;明经这种基本靠背的科目,还能比进士更容易出人才? “最重进士,其次确实是明经。”谢镜愚颔首,继而又摇头,“但臣也不是在说明经。” 他这回关子卖得深,朕没忍住摸了摸下巴。进士、明经、秀才、明法、明书、明算……进士不是,明经不是,后头几个一个赛一个冷,更没法猜了。“你就直说了罢。” “臣听闻,今年明算及第之人中,有个刚刚年满十五;他不是国子监算学生,也不是州学府学的贡生。”谢镜愚徐徐道来。 “嗯?”朕原以为谢镜愚的噱头居多,但听到这句,不得不真心感到诧异。算学在国子监教授的科目里已经很冷门,学生不过十来个;州学府学里,设有这门的也不多。显而易见的是,民间能系统学习的人更少。可现在的意思,竟是一个民间的十五岁少年胜出?“他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此人臣还没见过,只知道姓李,名简光,关内人士。” ……什么,李简光?! 朕原本坐得好好的,闻言差点从榻上弹起来。朕还以为得等个几年或者十几年,结果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大概是朕的反应太过不同寻常,谢镜愚也被吓了一跳。“陛下,您怎么了?” 朕忍下,慢慢长吸了一口气。冷静,此李简光说不定非彼李简光……“无碍,只是总觉得莫名耳熟。”朕随口解释,又问:“谢相特意提起此人,是想要朕注意考察他么?” 听到耳熟这词,谢镜愚敛眉,面上便显出了一丝若有所思。“陛下明鉴。臣以为,既能有非常之绩,此人必定有非常之处。若是可能,臣望陛下以非常之才的标准考察。” 在谢镜愚提到明算的时候,朕已经想到了这点。再听到李简光这名字,朕就不得不考虑更多—— 明算及第,叙任品阶从九品下,通常是算学博士。培养一个算学博士,不能说白费功夫;但若从朕的角度出发,当然还是到户部做会计的活儿更有用些。然而,户部最低的主事也是从八品下;越级提拔,还一下子越过四个品级,肯定会招人非议,于他并不是好处。 另外,即便不提重名的可能,这个李简光目前也才十五岁。说句难听的,年纪轻,出身低,光靠明算及第这一项,是没法在朝中站稳脚跟的。说不得要放到底下州县去,一点一点攒资历。若他真是朕知道的那个李简光,就定然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陛下?”谢镜愚轻唤,对朕突如其来的安静有点疑惑。 朕堪堪回过神。“这事儿朕知道了。”注意到他的反应,朕故意转移话题:“朕本以为,谢相今日是邀朕同游曲江池?怎么到了地方,却先议起了事?” “呃……”被朕这么一问,谢镜愚懵住一瞬。“臣也不知,明明臣一开始只是在解释……” 他没说下去,也用不着说下去。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半晌后,同时笑出声来。“这会儿就出去,还是怎么?”朕止不住直乐。 “陛下稍安,臣先瞧瞧情况如何。”谢镜愚也忍俊不禁,但还是走到窗边,往外探头。“进士宴开始了,如今曲水边上正是人最多的时候。”他又回过头看朕,“臣命家仆备了吃食酒水,不若陛下先用一点,等人稍少些再出游……”他略略迟疑,眼中随即划过不明显的暗光,“如此,陛下意向如何?” 朕依旧笑望他。“既然是谢相做的邀,”朕故意拖长音,“朕今日就听凭谢相安排。” 谢镜愚的手扶在窗棂上,本想抬起收回,闻言一顿。下一刻,他变抬为拉,轻轻阖上了窗扇。“陛下所言为真?”他轻声问,彻底转向朕,那双原本就黑的眼珠在背光角度愈发深沉。 “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朕给了他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眼神,“端得看谢相敢不敢了。” 无鸳鸯枕,也无红绫被,但既比翼连枝,免不了颠鸾倒凤、云情雨意。外头人声时近时远,实在刺浓之时也不敢出声,两人都硬生生憋出了一身汗。至于此后还有预先备好的温水擦身…… 咳,对此朕只能说,思则有备,有备无患。 如此一番再收拾停当,个把时辰过去了。等朕再推开窗棂时,流水宴已然接近尾声。“今年他们有点快啊?”朕正惊诧间,就发现人流全往同一个方向而去,不由眯眼望了望。“他们这是要去……” 谢镜愚凑到朕边上看了看,便折身出去,使人打听。不过片刻,他便带回了确定的消息:“有人提议以击球代赋诗,风声传开,人便都往球场去了。” 三月三,有的是青年男女互表爱意。而若是要引起丽人注意,击球当然比赋诗更直白。朕一面心道今年及第之人怕都还年轻,一面问谢镜愚:“那还游曲水么?” 谢镜愚立刻接口:“陛下想去看热闹?” 朕理所当然地点头。“你还记着你欠朕一次击球么?” “臣当然记得。”谢镜愚回答得很快,却有些不自然的犹豫,目光也忍不住往朕身下极快地溜了一圈。 其意昭然若揭,朕简直想翻他个白眼。今天情况明显不允许做到底,也就外面蹭蹭。“又没真进去,不碍事。” 听到朕这么说,谢镜愚耳根顿时红了。“陛下,”他小心筹措用词,“虽说臣欠陛下一次击球,但陛下今日还是许臣随陛下一队罢?” 与之前的情况作比较,他没坚决反对就是进步,但……“怎么,你还想和朕唱对台不成?”朕真瞪了他一眼。 虽说被朕嫌弃,但谢镜愚依旧大松了口气。“臣还没见过陛下击球,”他又问,“敢问陛下技术何如?” 击球是军队训练项目,像谢镜愚这种出身行伍、还混得不错的人,球技可想而知也不错。至于朕么…… “打一场不就知道了?”对他好奇中带着笃定的眼神,朕只回了一个哼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工作狂,也要谈恋爱,呔! - 分卷阅读87 第62章 作为离宫, 芙蓉苑里除了亭台楼阁,还有球场及猎场。虽说都不大, 但新科进士均是文人, 并不用军中那样的排场,给他们做娱乐之用完全足够。 朕即位以来还没正式幸过芙蓉苑,都快要记不得里头什么模样。一路行去, 左右张望,多少有些新奇。 至于谢镜愚,他在操心别的。自朕说想要击球,他就开始关心朕的穿戴,生怕有哪一个细节露馅——毕竟马上击球, 动作难免大一些;若是露出什么赤黄里子之类的,那谁都知道朕是皇帝了。 这只是举个例子, 毕竟朕微服不可能如此疏忽。但当然, 朕贵为天子,就算微服也穿得比常人好;再者说了,如果没有特殊事务,只装成个芝麻官也能省下不少麻烦。故而, 朕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绿的常服,谢镜愚自己照旧穿的石青。换算成官阶,便是朕七品他九品。 “朕说你怎么总是穿石青呢,”朕忽而恍然大悟, “你这是算准了浅青品级最低?” 谢镜愚倒是一脸理所当然。“即便是微服,臣也不能逾越陛下。况且, 兴京城中的九品官员没一千也有八百,绝不会被人发现。” “话是这么说,但放到你身上怕就不灵光了。”朕忍俊不禁地拆他台,“谢相这么快就忘记曲水桥了么?” 谢镜愚一听曲水桥就头疼,今日也是一样。“陛下就别再拿这件事取笑臣了。”他无奈至极,继而找补:“臣自然记得,故而臣已经命人取了两顶席帽来。” 所谓席帽,更像是一种宽檐竹笠。不过席帽的檐平直伸出,竹笠的檐则是倾斜的。另外,席帽上还可覆盖纱网之类。就比如谢镜愚准备的两顶席帽,皂色纱网就浅浅地盖过眼下,叫人乍一看只能看清下半张脸。 “这还真是见不得人了?”朕见过别人戴,但自己从没戴过,不由把其中一顶翻来覆去地端详。 朕本是开玩笑,但谢镜愚立即正色道:“陛下圣颜,本就不是寻常人等轻易可见。若今日陛下于曲江亭赐宴,那亭上也是要垂帘的。” 这话是事实,但这会儿由他讲出来,莫名有种金屋藏娇的味道…… 下一刻,朕回过神,暗骂自己这个类比实在欠妥当。“这个要怎么戴?”朕朝他晃了晃手里的席帽。 谢镜愚随即接了过去。“陛下自己看不见,还是臣为陛下戴上罢。” 席帽中间有个向上的镂空处,用发簪或是发带,便可将它与襆头、发髻固定。其后束上帽带,就戴得挺稳了。虽说戴这个击球难免影响视野,但和身份曝光相比,影响可谓微乎其微。 朕与谢镜愚身高相仿,一开始只能半低着头让他弄。等到束帽带时,朕再稍稍抬起下巴。这本是为了方便他动作,但他系是系好了,拿开手之前又像是恋恋不舍,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朕的唇角。 “谢相此是何意?”朕不由向下扫了扫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手。 谢镜愚却像在出神,闻言还被朕小小地吓了一跳。“无事,”他立刻就说,想了想又补充:“陛下,臣的意思是今日无碍。” 朕估摸着,这话是在说,他没像上次那样弄肿朕的嘴唇,朕今天还是能见外人的。“那事儿你还敢提?”朕回以冷哼,顺手把纱网往上一掀,“另一顶呢?拿来。” 言下之意非常明显,谢镜愚立即就想说不用麻烦朕。但一迎上朕的视线,他就乖乖地做了让步。朕照瓢画葫芦,给他系上帽带后也不忘顺手揩把油。 然而,像是早有所料,谢镜愚一把捞住朕的手,又在指尖上亲了亲,力度不比羽毛落下重多少。就着这个动作,他抬眼看朕,视线专注,嘴角不自觉地跟着露出个极浅淡的笑。 最亲密的事情都做过,这点程度的接触本不算什么。但一瞬间,朕心跳快得像要冲出喉咙口,血液也鼓噪着想要涌上面颊;两厢夹击下,朕几乎有种眩晕般的窒息感。 ……这算什么?朕被他一笑必杀了么? 朕不由努力定了定神,强忍着内心的汹涌收回手。“赶紧走罢,”朕说,心中暗道,若他这笑被人看见,芙蓉苑这么大的地方估计也要堵得水泄不通,“一会儿日头落山,那今日你的一番准备可就白费了。” 谢镜愚没有意见,两人很快就到了地方。虽然天气晴好时两顶席帽在人群中很是扎眼、免不了要被腹诽特立独行,但也不是没好处——见着官员服饰,百姓都会下意识地往边让;再加上家仆护卫,朕与他很快挤到了球场边。 球场中心稍低,朕很容易就看清了场中情形。“今年有二十八位进士,全在了。” 谢镜愚习惯性地立在朕身后半步的地方,闻言道:“正好分成两队。” 这话多少有没空位的意思,朕不置可否。现下看着正好,等球赛开始后,肯定会有意外。 事实也正如朕所料。 诸位进士都能称得上是熟读诗书之辈,写得一手好字,诗词歌赋也都不错,但到马背上就不那么自如了。开场不过片刻功夫,一队接连进球,另一队却先后有两个落马。 幸而比前已经声明了点到即止,他们又都是臀部着地;不雅归不雅,却没伤到多少。碍于面子问题,两人都下了场。 比赛缺一个还能将就,缺两个不免要再调整双方人数。然而两队实力差距明显,没人愿意换到差的那队去。 见得如此,朕便朝谢镜愚使了个眼色。虽然谢镜愚颇有些无奈,但还是命人下去调停,兼告知朕的意图。这么做了之后,他稍稍靠近朕,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果真神算。” 话语里确实带着佩服,朕不免瞧了他一眼。虽说隔着两层纱网,朕也依旧能捕捉到他的神情变化。“夸朕就不必了,”朕用同样小的音量回复,“待会儿别给朕拖后腿就好。” 这几乎称得上挑衅,谢镜愚眉梢立即高高地扬了起来。他正待反驳,场上便一阵骚动。进士中打得最好的那个下马走来,朝着朕的方向拱手行礼,客气道:“听闻两位想要加入,我等自是欢迎。不知两位应当如何称呼?” 进士进士,顾名思义,便是取得了做官的资格,正常都是自从九品下做起;故而,他们见到真正的官员,肯定会礼让三分,更别提击球还是一种拉近关系的大好方式。 见得如此,谢镜愚不免又深深地瞧了朕一眼,才扬声回道:“你我萍水相逢,能同场相比已是缘分。称呼乃身外之物,诸位不必介怀。” 既保持距离又不失礼貌,他这话说得漂亮,四下里顿时一片叫好声。 那人闻言一愣,见朕没有开口的意思,随即又一拱手。“两位虚怀若此,真是再好不过,我等便大胆向二位讨教了。” 击球是临时起意,朕与谢镜愚只能用之 - 分卷阅读88 前两人换下来的马匹和球杖。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谢镜愚小声问:“陛下,惊马可还行?” 朕随手顺了顺马鬃,又在它脖颈处安抚地来回拍按,没正面回答。“之前情形,怕是人惊了马,而不是马惊了人。” 这话若给两位落马的进士听去,怕是会羞愧得钻进地里。但这会儿只有谢镜愚听见,他差点憋不住喷薄而出的笑意。“即便点到即止,陛下也要小心些。” 又来了,谢镜愚牌老妈子!虽说马球是有点危险,但朕也不是吃素的好么? 朕不由暗自腹诽,嘴上只应道:“把球杖当弓,球当箭,接下来的事情就都顺理成章了。” 闻言,谢镜愚终于放下了心。“臣自当拭目以待。” 照朕的意思,刚刚那么多句中,他就说这句就够了。因为等朕与他上场,过了刚开始的适应期,其后越打越顺畅—— 朕带球他防人,他带球朕防人,奔驰电转之间,攻防切换自如,连个眼色也不用打。早前还有人打得束手束脚,生怕挫了朕与谢镜愚的威风;等发现朕两人都是高手,便也渐渐放开。 一时间,只听闻场上呼喝与场边喝彩之声,热闹之极。待到日头西下,众人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一百一十八发无一遗漏,陛下果真神射。”刚登上归途的马车,谢镜愚就忍不住恭贺了一句。 实话说,朕与谢镜愚都打得不错;不过谢镜愚更擅长攻防,而朕更擅长进球——毕竟垣板网袋比靶子大多了。但相比这个,朕更关心另一点:“你竟然还有空记数?” “臣并没特意去记,”谢镜愚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但臣就是不知不觉地记住了。” ……这人到底怎么做到一秒切换深情表白模式的?还是说,当着外人,即便他面上装得毫无破绽,实际上还是不自觉地关注朕? 朕瞧着他,不得不服气。“谢相,你这样令朕很是苦恼啊。” 谢镜愚一听就紧张了。“还请陛下明言。” “你说说,你记得朕的数,朕不记得你的数,这不是衬得朕没有你上心么?”朕道,简直痛心疾首,“你这样,让朕如何自处?又要如何同样对你回来?” 像是没料到朕要说的话,谢镜愚瞬间愣住。“陛下完全不必自责,”他轻声解释,“因为臣从陛下身上得到的,已然远远超出臣的料想。”他面上神情倏尔变得愈发柔软,“陛下能这么想,臣已然心满意足。” 喂喂,朕说你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点? 虽然朕如此腹诽,但朕确实知道他的意思——即便有了超出君臣的关系,谢镜愚依旧尽力恪守君臣间的界限;以君臣身份做标准,当然显得朕恩重。 以他的一根筋程度,朕不免怀疑,就算是朕也没法扭转他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可话再说回来,这可能才是正常的;毕竟,若朕不是未卜先知、观念与现今之人有所差异,他敢对皇帝有那方面的意图,怕是早就被发配了,再坏点还说不定有性命之忧。 此中原因复杂,朕也不耐烦解释。“说完这种话后要做什么,难道还得朕教你么?” 谢镜愚闻言莞尔。“是臣驽钝,”他倾身过来,俊脸因被笑意和恋慕点亮而熠熠生辉,“望陛下恕……”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朕把他最后的“罪”字吞进了朕的喉咙。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作者有话要说: 找回了作为甜文作者的自信,挺胸! 第63章 上巳过后没几日, 便是谷雨。有雨生百谷之名,农作自是闲不得。今年春雨适中, 田间一应事务便很顺利, 司农卿焦平天天都眉开眼笑。待到立夏前后,蝼蝈鸣,王瓜生。按照惯例, 朕又带百官去城郊迎夏,以勉励百姓勤于耕作。 农忙过去,时序已入四月。虽说今年中举进士无甚出挑,但殿试依旧是四月里头一件值得朕关心的事。况且,还有一个不知道是不是正主的李简光。 因为实在冷门, 明算等四科本来完全用不着殿试来排名次。为了不显得太破格,朕让礼部同时召集四科的优胜者, 只说朕要稍稍关心一下他们。等几人到了金殿之上, 朕还先问了明法中举之人几句,之后才转向他们中因为个头最小而显得最突出的那个:“李简光?” 听得朕点名,诸臣都好奇地投去目光。十五中举的不是没有,比如说周不比;但在明算科里, 民间之人想要中举已经很难,更别提他还是首试及第。 跪在正中的少年垂着脑袋,身子轻微颤抖。“回陛下,臣在。”他答道, 声音也有点发抖。 考虑到他不可能见过上头坐着皇帝、殿边还列满文武百官的豪华阵仗,害怕紧张都可以理解。朕见过不少到了朕面前就抖抖索索的人, 结巴是常事,他这反应已经可以过及格线。“朕听闻,你在礼部试中,凡九章律者十通九,凡三等数者十读九,凡缀术者十通九,实乃罕见的佳绩。” “陛下谬赞,臣只是尽力而为。”虽然话这么说,但李简光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声线已经比之前稳定了一些。 这种变化正是朕想要的。“明算一科,民间向来少有所习。即便如此,想要通九章律、三等数之类,也需得夫子领进门。”朕稍稍一顿,“朕颇是好奇,你师从何人?” “谢陛下垂询,”李简光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声音也愈发恭谨,“臣师从一云游僧人,法号莫知。” 此言一出,四下里一片倒抽冷气声。莫知什么的,与其说是法号,不如说更像假名。不管那僧人是谁,摆明了要隐藏身份。 朕也不免扬眉。碰到个云游和尚,那和尚正巧精通算数,最巧的还是一个愿学一个愿教。若他就是朕要找的那个李简光,朕已经能预见到他成名后酒楼茶馆的话本剧情了。“云游僧人?那你能碰上,也是时运极佳,旁人难及。” 这本是顺口一说,但李简光听了,瞬时安静下来。就在朕打算转另个话题的时候,他开口道:“陛下所言极是。能够碰上恩师,臣确实时运极佳。但臣以为,此种时运不是臣本来就有的,而是陛下龙运所临。” 之前朕有多费尽心机地消除他的紧张感,现在朕就有多懵。怎么两句就能转到拍马屁上,发展方向不对啊? 不光是朕,诸臣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讶全写在脸上。 “哦?此言何解?”朕纳闷,很艰辛地忍住了“为什么你碰上一个云游和尚也关朕的事”的吐槽。 李简光随即深深俯首。“陛下明鉴。臣是关内同州李庄人氏,自幼长于洛水畔,家中世代种枣为业。清平四年秋,为兴建洛水坝,陛下幸洛府,途径同州。臣有幸偶见圣颜,才知陛下 - 分卷阅读89 体恤爱民。为感念陛下亲临,全族自愿迁宗。宗伯特意请僧人安抚先祖之灵,此僧人便是臣的恩师。” 说到这里,他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陛下贵为天子,诸事繁忙,可能不记得这些微末小事。但陛下恩德,臣时时铭记于心。若臣今后能为陛下分忧,哪怕只是丁点,也是臣莫大的殊荣。” ——这样也行? 他这洋洋洒洒一大篇话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但一时间,朕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大字。李简光提到“同州”这两个字的时候,朕就猛然意识到,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只不过,时隔两年,十几岁的少年又是一天一个变化,朕没能第一耳朵就认出来。 “你就是李郑生的侄儿阿光?”朕思索着问,依稀记得少年冲出门去时李氏族长脸上的焦急。 伏在地面的少年身躯猛地一震。“回陛下,正是臣。”他的声线又开始发抖,但这回不像是紧张,更接近于,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彼时朕只带了很少人随行,他们好奇实属正常。在这种背景下,岿然不动的谢镜愚就显得异常引人注目。 朕下意识地盯着谢镜愚看,只片刻就明白过来。虽然两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但那种熟悉的感觉,不就是朕经常在谢镜愚身上捕捉到的么? 还是哪里不对……若是他们两人有这样的相近之处,谢镜愚当年是怎么把人劝好的?朕和雍蒙就从来谈不到一处去呀…… “果真是你。但朕得承认,那时候朕可没料到今日。”朕堪堪收回就要发散到远处的心思,“有才若你,朕心甚慰。” “陛下盛赞,臣愧不敢当。”李简光又恭敬叩首。 而“朕心甚慰”这四个字出来,殿上诸臣也没法继续窃窃私语,改而齐声山呼:“臣贺陛下喜得良才!” 虽说朕微服去李庄的事情朕并没有亲口承认,但朝中众臣都是人精,到处打听消息是必修课。知道朕去了,那八成也会猜出谢镜愚跟去了。故而,之后的殿试,众臣大都心不在焉,只悄悄地拿眼角余光瞄谢镜愚,可能在想李简光这个新红人已经预定给了谢镜愚一派。 朕知道谢镜愚从来无意派系,不过树大招风而已。殿试结束后,朕回到承庆殿,还想着等他下次觐见时,问问他把李简光放在哪儿好。但也许朕瞌睡时总有人送枕头,刘瑾适时端上了一个朴实无华的陶罐。朕开盖一闻,枣花蜜枣熟悉的清甜香味霎时扑面而来。 不用问就知道谁送的,朕暗道李郑生的热情好客还是一如既往。蜜枣有了,借口也有了,朕便命刘瑾传话下去,把谢镜愚叫来。 没过太久,谢镜愚便进了门。行礼是固定程序;等他再抬起头,便注意到了桌上蜜枣,忍不住笑了。“陛下总是有臣等不及的福气。先是有明算之才,现在还有蜜枣之味。” “所以朕才召你来。”朕也笑了,“谢相要多少,朕许你自取。” “既然陛下如此说,臣就不客气了。”谢镜愚道,随即向前,用边上早就备好的银箸夹食。虽然他嘴上说着不客气,但他吃完三个就停了下来。“臣以为,陛下唤臣前来,定然有比蜜枣更重要的事。” “谢相又知道?”朕假装惊讶,“不如谢相说说,朕到底所为何事?” 谢镜愚又笑了笑,显出了几分胸有成竹。“明算中举之人通常叙任算学博士,但陛下不想要李简光任算学博士。” “为何你如此想?”朕故意问。 “算学博士不过教授算学。以李简光表露之才,做这个不如何合适。况且,如今国子监的算学博士已然满额,塞不进去人了。” 出路太窄可能也是修习算学之人很少的原因。朕心中嘀咕,突然又意识到另一点:“依你之见,李简光口中的云游僧人、他的恩师,会是何人?” 这问题听起来难,实际上不然,尤其对谢镜愚而言。“臣少时便听闻,南吴国子监有一博士姓何,素有神算之名。家严向来欣赏此人,每逢设宴必请。但此人性子孤僻,不爱交游,臣只远远见过他一面。待到建康城破后,流民四窜,臣就再也没听过此人的消息了。” 南吴毕竟一方王朝,即便灭亡,遗民中也不免有才能出众之辈。谢镜愚是被父皇发掘的;不管云游僧人是不是这个姓何的博士,能算朕发掘了一半么? 朕随便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问:“你知道李简光便是李庄的阿光么?” 谢镜愚稍一犹豫。“臣是上巳之后知道的,但没人知道臣知道。” 就是李简光自己也不知道了……但听得时间,朕不由瞪眼。“那你居然不提前告诉朕?”要是今日李简光没自觉坦承来历,朕可能就要在太极殿上用“朕是不是哪里见过你”这种老套至极的开场白了! “臣料陛下必有决断,臣多加置喙,反而不美。” 这义正辞严得……朕哼了一声,避嫌就直说!“瞒而不报,此事该罚。” “陛下所言极是。”这事儿谢镜愚竟也毫不犹豫地应了,“不管陛下罚什么,臣都领罚。” 朕又想磨牙了。莫非除了流外,朕就没什么威胁能让谢镜愚动一动心神?“就罚你——”朕道,不经意间瞥到尚未吃完的蜜枣,顿时计上心来:“罚你喂朕吃完这碟蜜枣,用嘴!” 谢镜愚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您确定这真的是罚么,陛下?” “朕还没说完呢!”朕不客气地补充条件,“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位置,你都不许碰到朕——一根毫毛也不行!”这话说完,朕很满意地看到他皱成了一张苦瓜脸。小样儿,真当朕治不了你了还!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还是不对啊,这像是情趣! 【do 第64章 殿试后的第一个旬休很快就到来了。朕早前答应过雍蒙, 自有人将朕正式出宫所需的排场都预先准备好。但坐到御辇里时,朕还在想别的—— 谢镜愚说得不错, 朕不打算把李简光放到国子监。即便朕想, 国子监也没有空位,还得等人告老才行。再者说了,他自己学得好不意味着也能教得好, 毕竟学和教完全是两码事。 列举这么多理由,其实真正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朕已经对把他放哪里这事有了初步的打算。典型的进士出身,刚入仕基本都是授中下县县尉,譬如周不比;朕想用李简光、又不欲太过张扬, 最好也授他一个中下县县尉。 - 分卷阅读90 京县设六县尉,分判六曹事, 一尉判一曹, 六尉对应州府六司,再往上则对应尚书六部;畿县、上县设尉二人,各自分掌三曹;中下县设尉一人,同掌六曹。 总结就是, 中下县的县尉什么事情都要做。 累肯定累点儿,但在朕不确定李简光到底更擅长哪方面事务的情况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给他中下县县尉,就算他御前应答得当的奖赏, 这也完全说得过去。 所以谢镜愚其实也没料错,关于朕早有决断这方面。一向知进退的精明家伙, 朕心中冷哼,忽而无比期待他在今日雍蒙宴席上的表现。 不管是皇帝宴请众臣还是反过来,皇帝都是最后压轴出场的那个。等御辇快到魏王府的时候,朕远远望见王府外已经列好了仪仗。作为宴席主人,雍蒙自然打头,一如既往地鹤立鸡群。 就不知道他今天这顿饭到底想做什么…… 朕暗自嘀咕,随即打起精神。不管雍蒙什么意图,兵来将来水来土掩,朕难道还会怕他么? 虽说是摆宴,但也不仅仅吃饭。更何况这还是朕第一次幸魏王府,四下参观一圈必不可少。王府规模并不怎么大,可刚转过两座月门,朕就知道兴京城里的文人墨客们为啥那么吹捧魏王府了—— 雍蒙自行对王府做了改造。即便上有规制之限、下有地域之限,他也愣是把一座北地的王府打点成了江南风格的园林。假山怪石自不可少,流水小亭相映成趣,更别提移步成景的匠心独运。朕相当怀疑,江南的那些豪商大贾都比不过雍蒙,毕竟雍蒙的审美水准绝对高出普通人一大截。 “确实不错。”在快走出池边曲折回廊的时候,朕这么赞扬,“朕向来知道魏王有才,却不知道魏王于山水园林之间也颇有造诣。朕实在是小瞧了魏王。” 雍蒙旋即拱了拱手。“不过是臣的闲暇爱好,登不上大雅之堂。陛下如此说,臣都有些惶恐了。” “魏王实在不必如此客气。”朕摆手道,忽而想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典故,“说到这个,朕只担心一点。” “臣请陛下明示。”雍蒙又拱手。 “王府布置得如此精巧出众,想来魏王必定花了不少功夫。这功夫自是没白花,不过——”朕倏尔转了个语气,“今后魏王要为朕交代的诸事奔波劳累,怕是没有闲暇再精心打理了……若是美景不再,总归是朕的错。”说到最后,朕颇为遗憾地摇头。 闻言,跟在朕身后的众臣立刻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都说国事当前、魏王能分得出轻重之类的话。 雍蒙望着朕,没有立即回答。“陛下可想再看?” 当着兄弟诸臣的面,朕怎么样也不可能直白地落雍蒙的面子,即便朕其实根本没想法。“那是当然。” “臣有陛下这句话便够了。”雍蒙道,粲然一笑——可朕顿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臣保证,不管陛下什么时候想看,臣都绝不会叫陛下失望。当然,陛下交代给臣的事务,臣更不会让陛下失望。” 此言一出,立即博得了众人的赞赏。 “魏王殿下果真是一片忠君之心。”王若钧捋着白胡须道,显然很是满意。 谢镜愚在他身后,闻言也跟着其他人一起附和,居然完全看不出破绽,一丝都没有。 ——一个表忠心,一个不介意,两个都这么能演戏,没让你们投胎到千年之后当影帝还真是可惜! 朕实在忍不住对雍蒙和谢镜愚的疯狂腹诽。 “四弟,你这就不对了。”雍至忍不住插嘴,“凭着自己王府别有洞天,便想要陛下多幸几次。那可不公平,要知道陛下也就幸过臣府上一次!三弟也只有一次!” 雍蒙眨了眨眼,倒是从善如流。“那二哥以为,要如何才公平?” 雍至嘿嘿两声坏笑,离明说“我别有所图”就差搓手了。“那自然是劳烦四弟到哥哥们府上看一看了!” 虽然当着其他人面,雍至没管雍蒙叫私底下的老四、而是换成正规一点的四弟,可光听他的要求就知道,他们的关系相当好,自小培养的深厚感情和朕这种完全不同。 倒不是说朕嫉妒;而是,这正是朕在将几个兄弟斩草除根与重提实职之间选择后者的原因。三王之乱的前车之鉴犹在,雍蒙必不会学;那就意味着朕也没法学父皇的手段,只能走另一条被仁德包装起来的道路。先抑后扬,好在目前看来还比较顺利…… “……真要如此,也得先问过陛下的意思。” 正沉思间,朕听得雍蒙回了这么一句,顿时有点纳闷。“虽然朕是天子,但也管不了你们想往院子里摆几块石头、石头又是扁是圆啊!” 众臣中顿时爆发出一阵笑声。雍蒙就在这样的背景音里开口解释:“臣只是想先为陛下效命。” 效命?效什么命?结合前后语境,莫非他在暗示他可以帮朕改造御花园? 御花园占地极大,其中楼阁错落有致,朕想到它改起来要花多少钱就脑壳疼。“朕觉得承庆殿就挺好的。”大多宫殿都是空置的,搞得再华美也是浪费钱! 这话是委婉的拒绝,但雍蒙不很意外。“陛下英明。” 雍至瞬间苦了一张脸。“好罢,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朕来回各瞧了他俩一眼,意识到朕被雍蒙当成拒绝雍至的挡箭牌了——朕说不改宫室,雍至又怎么敢大兴土木?“二哥若有此意,自己看着办便是。” “谢陛下关怀,臣无碍,”雍至强打精神,“臣就是随口一提。” 他是不是随口一提,在场众人心里都有数,不过为了他的面子没明说而已。其后,王若钧更是主动把话头引到宴席上,这事儿好像就这么翻过去了。 但在饮宴正式开始之前,雍蒙瞅准了个近处无人的时机,向朕小声道:“臣一时情急,还望陛下恕罪。” “你何罪之有?”朕笑了笑,“怕是还帮二哥省了一笔开销呢。” 雍蒙似乎松了口气。“陛下能如此想,实在是臣的荣幸。” 这时候也该入席了,但雍蒙根本没挪动的意思。朕多瞧了他一眼,便让刘瑾退下并吩咐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而后才问:“魏王可还有其他悬而未决的事务?” “回陛下,臣确实有悬而未决的事务,还望陛下为臣解惑。”雍蒙恭恭敬敬地回答。 看他这模样,朕就浑身难受。这可能是种条件反射,一种没好事的条件反射。“是什么?” “前些日子,众位新科进士齐聚芙蓉苑,饮宴踏青,最后还打了马球。臣听闻,在一队增补的两人中,一人攻防滴水不漏,另一人击球挥之必中。” 刚听到“芙蓉苑”三字,朕就暗道坏了。其他人不知道,雍蒙却是实打实地见到去年上巳朕和谢镜愚同游 - 分卷阅读91 。如今,若他发现今年上巳两人还是朕与谢镜愚,不往超出君臣关系的地方想简直不可能! “哦?他们是何人?”朕回以挑眉。 “两人都戴了席帽,面目莫辨,只知道一个七品、一个九品。” “那可就难找了。”朕继续明知故问地跟他打哑谜。“魏王想找出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见朕持续否认,雍蒙的眸色逐渐变深。半晌后,他重新开口,语气也变得与之前不太相似:“一百一十八发无一遗漏,臣以为世上只有陛下一人能做到。” 朕哈哈一笑,心道朕怕是也能和他俩争一争影帝头衔了。“若是投壶,那可能确实只有朕。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何况马球又不是投壶!” “陛下就一点也不好奇么?”雍蒙紧接着问。 “若是他想要展露身份,朕觉得他自会展露的。”朕又道,这回真的是双关了。 雍蒙还是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朕。就在两边僵持的时候,有家仆上前提醒,说吉时将至。雍蒙自去做主人该做的,而朕理了理袍角,随时准备入座。但在心里,朕已经完全不关心宴席了—— 雍蒙八成猜出来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下眼皮打架,有错漏的话明天改~ 第65章 不能说朕对此毫无预料。毕竟, 如果说有谁能第一个发现朕与谢镜愚的关系,那定然是雍蒙。 故而朕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左右雍蒙只有两个选择, 说, 或者不说。傻子都能看得出,后一种才是明智之选。 即便相信雍蒙不会蠢到给自己找麻烦,朕也不可能彻底放心。既然他自己先提了出来, 想必也做好了应对更多暗探的准备…… 不消片刻,朕就打定主意,转而认真应付一波波敬酒的大臣们。即便是这种时候,朕也能发现,朕不喜酒, 雍蒙就特意给朕单独准备了不烧喉咙的清酒;桌上的菜色外头根本见不到不说,每盘还根据个人口味做了细调, 人人都赞不绝口。 此种宴席向来主打应酬, 少有人真心喜欢;能做到这点,足见朕这个四哥办事能力极强……嗯,就是有点太聪明了。 宴至中途,酒酣耳热, 基本没谁的注意力还在桌上。见此,雍蒙拍了拍手,便有乐伶舞姬从偏门鱼贯而入,丝竹声起, 广袖飘摇,愈发助兴。 乐曲和舞蹈都是新编, 颇为清雅。众臣都被吸引住了,个个瞧得目不转睛,朕则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雍蒙说要请客在前,上巳在后;既如此,雍蒙和朕提芙蓉苑就是临时起意,他原本应当还有一个目的。直到现在朕还没看出端倪,是因为雍蒙半途改了主意么? 但这种疑惑并没持续太久。 厅中鼓声愈促,舞步愈急,漫天轻纱飞舞,令观者眼花缭乱;直到调子拔至最高,舞姬同时奋力跃至半空—— 片片染金的海棠花瓣从天而降,和着女子柔美舞姿,像极了云表飞天。 乐声停了,忽而万籁俱寂。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纷纷抬头。屋梁两边有二十来只空簸箩,显然是装花瓣用的。 “没人是怎么倒下来的?”有性急的官员立刻问。 雍蒙微微一笑。“只是一些小机关而已,献丑了。” 顾不上指出他的过分自谦,又有人发现了新奇之处:“这不是花瓣,是纸啊!” 听得这话,原本没注意的朕才定睛瞧了瞧地上最近的一片海棠。色泽新鲜,宛如春花,但那些乍一看像染的碎金光点确实是自里向外透出来的,足见薄软。 这就不是献丑两个轻飘飘的字可以带过去的了,众臣七嘴八舌地询问纸张来历。 “臣也是偶然在母妃那儿看见的。”雍蒙不疾不徐地开口,“据母妃说,臣的表妹闲来无事,便做了些玩儿。因为用了千朵海棠,佐以少许金纸,故称海棠千金笺。” 众人顿时啧啧有声,大加称赞。但相比海棠千金笺,朕更关心另一方面—— 雍蒙的表妹?也就是杨昭容的外甥女? 杨昭容早年可是全兴京公认最美的女人,她的外甥女怕不是又一个年轻时的她! 况且,未见其人先闻其名,这纸还美得堪称梦幻……今日过后,杨家的门槛八成会被求亲的人踏破……但雍蒙早不提晚不提,非在有朕的宴席上开这么一个口…… 朕微微眯眼,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手中半满的白玉酒杯。朕早就觉得雍蒙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会儿朕总算看出来了—— 他竟然有意助他表妹入宫为后! 想到要和雍蒙亲上结亲,朕背后就一阵凉飕飕。不说他那个朕没见过的表妹,就以杨昭容为例:美则美矣,德则德矣;可活脱脱一个女版雍蒙(准确地说是雍蒙个性就像她),朕如何消受得起?就算没有谢镜愚,朕也不想要这种皇后啊! 理论上来说,哪里都好,但就是哪里不舒服—— 条件无可挑剔,不免让人生出一种像是“如此优秀的人真的会喜欢我吗”的疑虑;退一万步说,聪明是好事,但聪明到无法完全掌控,总是会让当权者心存芥蒂…… 朕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在妃位尚有空缺的当年,父皇至死也不愿把她从昭容往上提一级——父皇不见得不喜欢杨昭容;只是比起美人,他更爱江山罢了。 现在也是类似的尴尬情形。虽然雍蒙解释时口称臣,应当是在对朕说话;但除了刚开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谢镜愚身上。再看谢镜愚,他像是也察觉到了什么,一反平时假装没看见的作风,也直直地望了回去。 堂上怎么好像有无形无声的刀光剑影呢……难道这就是后世常说的修罗场? 朕正暗自头疼,他俩却心有灵犀一般,同时转而望朕。 “陛下,臣早就说过,魏王殿下对陛下有所图!”谢镜愚眼里分明这么写着。 “陛下,臣的表妹可是如花似玉的绝顶美人,如何比不过一个男子?”不能说这不是雍蒙对谢镜愚的挑衅。 左右夹击中,朕更头疼了。这都什么破事儿啊! 虽然朕预料杨家的门槛会被求亲的人踏破,但朕也能预料到,这事儿只可能在朕明确拒绝之后发生。毕竟在场的都是人精,看得出雍蒙的真正意图。故而,在宴席散场之前,朕随便找由头进了后厅,再让人把雍蒙叫来。 “今日大宴,魏王确实准备了许多。”他行礼之后,朕先意思性客气了一句。 雍蒙恭恭敬敬地拱手。“陛下能知晓臣的苦心,臣已经很满足了。” 要死,这时候还和朕来双关?“但朕觉得,若是没有最后那部分,今日就堪称完美了。”朕又道。夜长梦多,不如快刀斩乱麻! 似乎没有料到朕会这么干脆,雍蒙猛地抬头。“陛 - 分卷阅读92 下不喜欢么?可为了今日,臣花了许多功夫,便是有所意外,也不可能半途撤改。” 不能半途撤改是什么鬼……难道朕曾经表现出对美人的兴趣么?难道朕曾经告诉你朕要立后么? 都没有,对不对? 所以,就算你表妹美成天仙也不关朕的事,就算你自己忙得没日没夜也不关朕的事! 朕拼命腹诽,面上依旧不动声色。“魏王该改的。” 雍蒙深深地凝视朕。他面上惯常的微笑消失了,却比平日看着更真实。“陛下这样说,臣很难对母妃交代。” “朕以为这世上没有魏王殿下做不到的事。”朕立刻接口。不管如何,高帽先给他戴上去! “那臣必须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错了。”雍蒙说着,竟然苦笑起来,“虽然臣做不到的事情不算多,但件件都与陛下有关。” 这个就,呃…… 朕稍稍思索了下。在王位竞争中输给朕肯定算一件,今日之事算一件;哪儿还有更多的?“魏王言重了。” 雍蒙却摇头。“陛下眼中只有这天下,并不会如臣一般注意细枝末节。” 这意思是他觉得是个事儿的事在朕这里根本不是个事儿?拖下去总不是办法,朕倒要瞧瞧,他到底对朕有什么意见?“说说看。” 不像是惯常的绕圈子,雍蒙这次的回答开门见山:“臣自幼便招人亲近,只有陛下不。” “那是朕性子闷。”这理由用了二十来年,朕应得很顺。 雍蒙一点没显出相信的意思。“是么?虽然臣一早也如此以为,但在今时今日还说这样的话,陛下——”他稍稍加重声音,“您以为臣还会如之前一般天真么?” 天真这词用得极到位,朕不由定神看他。近年朕的表现足以反推之前的韬光养晦,雍蒙猜到亲王只有虚衔的真正缘由也不稀奇。 朕的沉默被雍蒙当成了无言的承认,于是他接了下去:“其二自然是父皇立陛下为太子。”敏感话题就更不用多说了,他很快转到了第三条:“再后则是灭匈奴,臣吐蕃。此二者均是父皇的心愿,臣自认臣不能在五年内做到,可陛下做到了。” 越说越过,朕忍不住打断道:“魏王想太多了。” “这确实都是陛下该考虑的事,臣确实想太多。”雍蒙从善如流地承认,“令党和对匈奴用兵,之后大胜,这可能是偶然。但自谢相从吏部尚书转任凤阁令起,臣就知道臣错了,而且错得相当离谱。” 这又关谢镜愚的事?朕简直要被他绕晕了。“直说便是。” “臣从那时才确定,陛下自小泯于众人,实质上却是聪敏至极,甚至可说远胜于臣——”见朕又想反驳,雍蒙丝毫不给朕机会,连珠炮一般说了下去:“既都聪敏,身份有异,疑虑便无可避免;就比如臣与谢相。然而,同样是谢相,却愿为陛下鞍前马后,尽效犬马之劳。” 他这是变相承认他和谢镜愚一样看彼此不顺眼么…… 朕一时间只能想到这个。但再转念一想,雍蒙当时可能单纯觉得那是他不如朕,现在已经知道谢镜愚忠心于朕的真正原因……朕不由轻咳一声。“魏王扯远了。” 雍蒙却一脸了然,还仿佛有些伤感。“果然,陛下从未想过这些。”他顿了顿,又补充:“就如同陛下从未在觉得无用的方面下功夫一样。” 朕觉得什么无用了?诗词歌赋、亭台楼阁么? 他居然很清楚,朕顿时有些汗颜。“这些足够了,到此为止。”朕没预料到他今天竟会竹筒倒豆子,预留的时间没那么多;再不出去的话,众臣要起疑了。 雍蒙肯定知道这个,但他根本没动弹的意思。“可臣的话还没说完。” 朕复又注视着他的眼睛。里头的神情让朕有种莫名的预感,他接下来的话朕绝不会爱听。“那就赶紧。” “即便是臣也要承认,不论是相貌、才情还是别的什么,谢相都算一等一。陛下眼光向来不差,”雍蒙沉声道,“可陛下想过没有?男子总归还是与女子不同的。” 朕听他夸谢镜愚就知道后面肯定有个但是。“这就不用魏王操心了。”朕旋即起身,“朕自有分寸。”朕一字一句地说完,随后拂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魏王:说好的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剧本,拿到手怎么变成了王母娘娘生拆牛郎织女,摔! 第66章 其后几日, 一切照常。朕吩咐下去的各项事务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中,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值得稍微提提的事是大运河:朕让张继开始着人到运河沿岸州府实地考察, 免得过几年想动工时心中还没数。 只有闲下来时, 朕才会想起雍蒙说的那些话。也许雍蒙是对的,朕关心的永远和他关心的不一致;但从另一方面说,他的话也不乏中肯。若是那些话不是他说的、而是阿姊说的, 指不定朕真的会动摇一二。 不过,这只可能是假设——因为朕绝不会让阿姊知道。 虽然雍蒙摆明了反对,但朕完全不在乎。名义上是兄弟,可从小到大都如陌生人一般;他突然摆出长兄如父的态度,朕根本不可能吃他那一套。再者说了, 他说那些话的立场也很可疑:家有表妹,又有母妃压力;朕几乎可以肯定, 他是站在他自己的利益上发言的。 还是那句老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说他的,朕听朕的;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又能奈朕何? 如今后宫空虚, 若是能率先进宫,便有机会更早地得到朕的宠爱,从而登上更高的位置;作为外戚,好处自然少不了。朕很能理解雍蒙的动机, 故而朕其实并不真的生气;至于朕摆脸色给雍蒙看,因为那是他应得的。 另外, 话再说回来,雍蒙此举也给朕敲响了警钟——满兴京城里,难道只有他的表妹觊觎朕身边母仪天下的位置么? 一早朕就知道充实后宫这事儿躲不过去,如今看来已经迫在眉睫。毕竟诸臣不知道朕的真正心意,必然上赶着往朕身边送女人。如此说来,朕上次让谢镜愚做的预备如何了? 虽然不爱交游,但对于朝中风向,谢镜愚同朕一样清楚。这不,朕前脚想到这事儿,他后脚就把几张女子画像夹在户部的一大堆账本里带进了承庆殿。 朕大致瞧了瞧。统共有五六个,家世清白,其中并没有朝中大员的近亲。朕还比较满意,只除了一点——“这几个是不是都长得太漂亮了一点?” “是么?”谢镜愚也瞄了一眼,而后坚定摇头:“臣不觉得。” 朕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朕记得朕明明说过不用漂亮的啊?但话再说回来,如果谢镜愚以他自身的容貌做参考标准,那她们确实都不如…… 长得好看了 - 分卷阅读93 不起啊! 朕不由腹诽了一句,接着说:“人也有点太多了。” “一点也不。”谢镜愚又道,仍旧是坚决的否认,“毕竟第一次,惯例都会比之后的多一些。” 虽然他说的是大实话,但朕总觉得味道有哪里不对。第一次?惯例?多一些?“朕怎么听你已经做好了多做几次的准备呢?” 谢镜愚顿了顿。“臣以为,有备无患。” 朕差点被他气乐。有备无患是这么用的么?“难道你竟和魏王一般态度?” 虽然朕没明说雍蒙到底什么态度,但谢镜愚听懂了。“陛下英年正盛,又有文韬武略,必然有许多女子心神往之。陛下往后宫添人理所应当;若是必要,”他语速慢了下来,明显在谨慎地筹措用词,“陛下立后也是应该的。” 虽然他已经说得尽量委婉,但朕还是听不下去。“闭嘴。”朕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垂在身侧的手背,“朕早说过了,这事儿朕自有论断。” 谢镜愚肯定知道再坚持会惹朕发飙,故而他更小心了些。“臣只是……”他说,颇为踌躇的模样,“臣只是不愿意见陛下为臣为难。” “你再说这话,朕真要生气了。”朕实在忍不住警告他。“是不是为难,朕自己说了算。况且,你又怎么知道朕处理不好?” “臣不是怀疑陛下……”谢镜愚着急地想要解释,但刚说了一句,声音就自己低了下去。想再说什么,也只是嘴唇无声微动,双手小幅张张合合。 瞧他天人斗争的艰难姿态,朕无声地叹了口气。“得了,别把自己逼到牛角尖里去。朕最后说一遍,这事儿你信朕就足够了。” “臣向来信陛下。”谢镜愚不假思索地接口。说完这句,再迎上朕的视线,他仿佛生出了点局促。“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朕眉梢一扬。 “只不过,臣以为,不管如何,都不能让魏王殿下的表妹入宫。”谢镜愚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朕的表情,“臣可能逾越了,请陛下恕罪。” 诚实地说,第一句还挺中听的,毕竟朕真的对雍蒙一系的人印象不佳;但这第二句么……“你说了逾越,才需要朕恕你的罪。”朕直截了当地回答。 这话头继续下去就真要吵架了,谢镜愚明智地选择了沉默。朕也没追着继续,一时间,满室安静得几乎令人窒息。最后,还是谢镜愚捡起了户部账本的话题,气氛才逐渐变回正常。 正事谈完,谢镜愚就一脸豁出去的毅然决然。“陛下,刚刚之事,臣还想解释一二。” “说。”朕依旧翻阅着手中账目,只懒洋洋地应了一个字。 “若是让魏王殿下的表妹入宫,于陛下只有麻烦。”谢镜愚道,而后列举了其中最重要的三点:后宫不宁、杨氏壮大、雍蒙势大。总结起来就是,此举会威胁朕的绝对统治地位,全天下随便挑个女子出来都比雍蒙表妹靠谱。 这些方面朕自然也能想到。“哦?” 口气如此轻飘飘,谢镜愚再傻也知道朕不虞。“最后,可能也是最重要的——”他安静地补充,但掩盖不了其中涩意,“若她入宫,早晚会为陛下倾倒。真到那时,臣的麻烦就很大了。” 后宫女人心机起来确实能造成不少麻烦,尤其是聪明、家里又有背景的后宫女人。但对谢镜愚所说的早晚倾倒,朕委实不以为然。瞧杨昭容和雍蒙的样子,他们最爱的估计永远是权力;以此类推,朕觉得雍蒙表妹好不到哪里去。“谢相怕是对朕太有信心了。” 谢镜愚只定定地注视着朕。好半晌,他才继续道:“陛下胸怀江山,自然不在意此类小事。” 朕哼笑一声,带着不爽。“没事儿别学魏王给朕戴高帽。” “魏王……” 谢镜愚刚问了个开头,朕就忍不住出言打断:“你管他做什么?朕和你两个人的事,有他置喙余地么?” 闻言,谢镜愚眼中神色愈发动摇。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他稍稍靠近,带着试探地握住了朕的一只手。“陛下待臣情深意重,臣只恐臣无以为报。” 这勉强像句人话,朕总算舒坦了点。“无以为报?”朕随即反手握住他,“那看来谢相只能对朕以身相许了。” 谢镜愚一怔,明显没料到朕突然来这么一句不正经的调笑。“陛下,您可能看了太多民间话本。”他有些忍俊不禁,但指尖力道愈发坚定,也就愈发紧了。 那种感觉令朕不自觉地垂眸。十指相交,掌心炙热。“谢相知道?”朕立即反唇相讥,同时收紧了手,“估计谢相也看得不少啊。” 谢镜愚却似乎没注意朕说了什么。“陛下……”他极低地喃喃,看朕的目光一瞬不瞬,专注得简直像在出神。片刻后,他仿佛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倾身贴了上来。 温存一番,自不赘言。等再分开时,两人都衣衫不整地半倒在榻上,谢镜愚还有一只手臂半环着朕。“陛下,”他还在低唤,简直像念咒一般令人着魔,“陛下……” “别喊,再喊朕要忍不住了。”朕压抑不住气喘,也压抑不住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热流,只能下意识地扣紧他的肩背,视线毫无目标地盯着空中虚无的某处。 “那陛下就不要忍。” 谢镜愚向来说到做到。两刻过去,朕又出去一回,还在他湿热的唇舌里。他自己也没忍住;因为没带药膏,只报废了一条白缎手帕。 “下次还是在朕这里放一罐罢。”余韵之后,朕回神,颇有些过意不去。 但是谢镜愚说什么都不愿意,就差把头摇成拨浪鼓了。“陛下此处不便,臣绝不会为陛下留可能的话柄。” 看他这样,朕又想叹气了。“朕觉得,就是因为你这样死心眼,才让朕变成了和你一样的死心眼。” 其中含义不言自明,谢镜愚眸中满溢深情。“陛下青眼是臣的殊荣。” “你还蹬鼻子上脸啦?”朕假意要打他,“朕难道是夸你么?” “臣觉得是。”谢镜愚不躲不闪,竟然也厚脸皮了一回。 朕不由瞪眼。但没等朕继续挑剔,谢镜愚就机灵地换了个话题:“魏王殿下此举含义昭然,陛下可有应对之策?” 提雍蒙真是扫兴,不过鉴于他刚刚表现可圈可点,朕就不计较了。“魏王设宴确实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又不傻。他可能不愿违背杨昭容的意思,但更有可能的是,他也不真认为朕会看中他表妹。问题在于,他这宴席无论如何亏不了——就算朕瞧不中,满堂全是朝中重臣,难道没一个看得中?” “陛下所言极是。”谢镜愚顿时若有所思起来,“那陛下……” 朕冷哼一声,没说话。雍蒙故意让朕不好过,光给他摆个脸色怎么够?小、小、地、以牙还牙一番,也完全无损朕的 - 分卷阅读94 英明神武,是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给魏王点一颗药丸~ 第67章 做不到的事情朕从来不说, 但这并不代表着朕没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不做。雍蒙的行为,大胆也好试探也好, 都太过逾越。他私底下触犯圣颜, 朕也不好明面上报复回来;可难道朕就没办法了么? 首先,朕把礼部杜见知叫来,暗暗地敲打了一番。杜见知心领神会, 回去就写了份折子,把可礼部可吏部、又相对无关紧要的事务尽力往吏部推。礼部的人惯常会说漂亮话,找理由根本是轻而易举。朕召集三省六部议事时故意不叫上侍郎,宋远道又向来不是什么能耐人物,朕便顺利地在雍蒙不在场的情况下给他敲定了一大波新任务。 其次, 趁雍至面圣的机会,朕叙家常时拐弯抹角地把话题转到顺王府的后花园装修上。雍至原本就想要雍蒙给他整一个类似风格的院子, 听得朕绝不会介意此事, 他的心思又活泛起来。朕一看有戏,便趁热打铁地握住他的手,说朕自小过于冷淡、希望此时能补偿诸位兄弟云云。 这理由挺可信的,毕竟朕刚赐官给他们。雍至进宫时只当寻常觐见, 出宫时全是跃跃欲试。以他们的关系,再加上雍蒙对外塑造的形象平易近人到接近有求必应,朕相信他八成能烦死雍蒙。 最后,可能也是算杀手锏的一条, 就是半路截胡雍蒙表妹的第二、第三联姻对象。聪明人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而说雍蒙表妹爱朕爱到非朕不嫁根本不可能。既如此, 朕就要她和她背后的势力都没有好选择。 其实,若是雍蒙没多说他不该说的话,朕可能不会想到这个。但现在的问题是,朕致力于树立仁德宽厚的君主形象,有些人却误以为朕好拿捏。既然如此,给他们的教训不深刻点就不行;若说要怪什么,也只能怪那些人自己贪心不足蛇吞象。 至于朕为什么不直接给雍蒙表妹指婚、而是拐弯抹角地从男方下手,除了隐藏意图的原因,还有另一层—— 党和的女儿。 谁都知道,结亲可以巩固利益同盟关系,杨昭容乃至杨氏给雍蒙表妹挑选的夫婿备选定然都有可图之处。既然他们算盘打得如此响亮,朕为啥不参考一下,然后弄过来赐给对朕忠心耿耿的大臣呢? 这办法类似借花献佛,朕自派人去杨府打探消息不提。 过了月余,天上日头愈来愈毒,夏至到了。按惯例,暑热时宫中赐冰,再有就是赐清凉宴。朕去年此时不在宫中,今年无论如何也免不了。 家宴部分依旧设在凝云阁。几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第一次公开亮相,不免吸引了许多目光。阿姊瞧得羡慕嫉妒恨,忍不住又来找朕说纳采之事。朕已经做好了准备,假意推脱几句后便勉强答应下来。 看阿姊大喜过望的反应,朕难得感到歉疚——朕这次注定要辜负她的期待了。至于那几个被选中的无辜女子,朕只能尽力用赏赐补偿回来。毕竟后宫选秀是自愿参加的,她们不报名朕也没奈何;若是报了,那就得做好面对一切未来,不管是好是坏。 朕尽力不负天下,却不可能谁都不负。 左右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朕兴致实在不高。阿姊以为她强了朕的所难,又不能放弃朕这次松口的机会,在商量宫宿几卫的协同调度问题后便住了口。朕再和诸王周旋几句,便假称中了暑气,早退休息。 但朕前脚刚离开,雍蒙后脚就跟了上来。听到刘瑾禀告魏王求见,朕心道他真是会挑时辰,每次都选朕心情不好的时候撞枪口。朕有心不见,但转念一想,他求见八成与之前朕给他使的绊子有关,便准了。 事实果然如此。在例行礼仪过后,雍蒙开口便道:“陛下只轻飘飘几句话,臣就忙得天昏地暗。” 这是必然的,可朕不由扬眉。往常他说话总要绕几个圈子,朕早就习惯了;如今改成次次都开门见山,实在叫人一时间转不过来。“是么?”朕绝口不认,反手再给他一句恭维话,“朕瞧魏王是做得愈发好了。” “陛下重托,臣必不敢负。”雍蒙又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这话换别的大臣说很正常,从雍蒙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道。“魏王今日前来,”朕轻轻叩击手边桌案,“就是为了告诉朕必不负朕的重托?” 雍蒙应当能从朕的动作里读出朕隐约的不耐烦,但他竟然扬唇一笑。“自然不是。臣今日求见陛下,还是为烧尾宴那日的未竟之事。” ……怎么,难道他还想管朕的闲事? 朕微微眯起眼,上下打量雍蒙。面色一如往常,姿态一如往常,没喝多啊!可没喝多,怎么又上赶着找死呢?“未竟?”朕刻意重复这两个字。 以雍蒙的脑袋瓜,肯定知道这是朕的警告——若他从此闭嘴,朕就不找他麻烦;但若他还要坚持,后面会遭遇什么,朕就不保证了。“臣倒是以为,陛下不会轻易对臣动手,理由有三。”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一,陛下坦承与谢相关系非同寻常,只是说给臣一人听,况且口说无凭;其二,现下是一回事,以后又是另一回事;其三,退一万步说,”他忽而轻轻一笑,“即便臣真的想做什么手脚,又怎么会让陛下发现呢?” 这种句式似曾相识,朕不怒反笑。“朕倒是觉得,魏王该考虑的不是如何瞒着朕做手脚,而是如何保全自身。” “陛下想要永绝后患?”雍蒙反问,似乎一点也不怕自己话语中影射的死亡,“那陛下也得费一番功夫。” 动他确实不好找理由,但动他身边的人就不一样了……朕心忖,没正面提及。“故而朕希望你够得上聪明这二字。” 聪明人就知道该明哲保身,这也是最容易做到的事。从前些年的表现,雍蒙实在是个中高手,朕实在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在这种敏感问题上和朕死磕。 可能察觉到朕的疑惑,雍蒙沉默了一会儿,之前那种轻松的笑容也从他脸上消失了。“陛下总是称臣聪明,但臣以为,陛下才是真正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那个——自小到大都是。”他强调,接下来的语气忽而好似有些发涩,“既如此,陛下又为何要趟这样的浑水?” ……趟浑水么? 朕一直仔细观察雍蒙,闻言竟有些震动。娶妻生子,众望所归,确实要轻松许多。朕早前也想过,若他的话从阿姊口中说出,朕可能会动摇一二。 但是,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即便倒回到最早的时候,让朕再做一次选择,朕估计也不可能将谢镜愚流外—— 情不知所起,问原因又有什么意义呢? 朕早前的怒气和疑惑都不知所踪,剩下的唯有叹息。“不若魏王先扪心自问, - 分卷阅读95 有没有人让你愿意趟这样的浑水。” 这其实是双关。字面意思是雍蒙能否找到一个他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底下的意思则是让他不要管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朕选谢镜愚,那是朕的问题,再麻烦也是朕担着。对此,作壁上观才是他该采取的做法,趁机来个浑水摸鱼什么的也符合他的身份。但这些他都没选,而是选了一条堪称最难的道路…… 就在朕努力思考其中因由的时候,雍蒙脸色却忽白忽青,嘴唇都开始发抖。朕回神注意到,感觉实在不妙,轻声试探了一句:“魏王?” 像是被这声惊到,雍蒙额上霎时滑落冷汗。“陛下,臣……”他直勾勾地望着朕,声线也颤抖起来。 朕从没见过他这种反应,一时间惊愕莫名,也顾不上别的了。“魏王可是身子不适?”没等他回答,朕随即起身,扬声叫道:“刘瑾!” 内侍立即应声进门。“陛下有何吩咐?” “让人宣太医!”朕飞快道,“再叫几个人来,扶魏王去偏殿歇着!” 刘瑾听到太医时吓了一跳,眼睛急忙往朕身上瞟。再一听是魏王,他的视线立刻转了过去,看清雍蒙面色时又唬了一跳。“老奴这就去!”他忙不迭应道。 原本好好的赐宴,魏王却突发疾病,凝云阁里霎时忙乱。更别提诸王还没离席,各个蜂拥而至,嘘长问短。等太医急颠颠地赶到,众人才避开,围在一起议论到底怎么回事。雍蒙素来人缘极佳,这会儿那些脸上都是真切的担忧。 朕对医术一窍不通,自然不会留在偏殿碍事。虽说其他人都很正常,但朕还是让人严查今日宴席食物。在吩咐下去、等待结果的间隔里,朕不由又把刚才之事过了一遍。不想则已,一想却发现了个很大的问题,一个朕早前嗤之以鼻的假设—— 活见鬼,难道真被谢镜愚不幸言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今天的份儿,稍晚还有~ 第68章 太医的诊治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雍蒙没病, 只不过情绪波动过大,好好休息即可。但当然, 为了照顾大受惊吓的诸人的面子, 太医的表达比较委婉。 朕早前还抱着一丝指望,指望雍蒙真病了、朕的猜测错误,可天不遂人愿…… 事情这下大条了。 让雍至等人好好地把雍蒙送回府上后, 朕就开始烦恼。关于雍蒙的意中人这个问题,之前已经提过,就是前年上巳日谢镜愚与雍蒙比试。那时候见了谢镜愚的杂曲,雍蒙还有些怅然,像是有所期待;若他的心思没变, 这次根本不可能如此失态。 不管朕的意思是有没有心上人还是不要管朕闲事,本都不足以让他脸上变色到此种程度。但事实摆在眼前:他肯定是想到了一些不该想的地方, 才会那般表现。至于什么是不该想的地方, 瞧他直勾勾的眼神就知道了…… 喜欢男人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喜欢皇帝可能也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喜欢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肯定算。 而且,这个原因也能很好地解释他为什么非要在谢镜愚这事儿上和朕较劲。这就是浑水,而他趟了两次才意识到真正缘由。 朕简直不知道该说雍蒙愚蠢还是聪明。说聪明吧, 他向来都很聪明;但到了关键时刻,他又犯蠢…… 但这个想法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朕想起他问朕为何趟浑水时朕的回答。情之所起,朕不知道, 难道他就一定会知道么? 又是纳采,又是急病。吃个饭吃出这么多事, 朕的情绪愈发低了。夏至休假三日,第一日家宴,第二日安排了朝宴。虽然没有改期,但赴宴诸臣都战战兢兢,生怕触了朕的霉头。 雍蒙在见朕途中突发异常,基本是他自己的原因。可也不免被闲人猜测到别的方向,比如说意见不合、兄弟阋墙。此中真相无法出口,朕也不解释,只准了雍蒙七日假。 在这种当口上,还敢主动面圣的人寥寥无几,谢镜愚就是其中一个。这事儿已经发展到朕无法预料的地步,朕便告诉了他。朕本以为他肯定会说“这事儿臣提过好几次了”,但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 好半晌,他才低低开口:“昨日臣听到一些传闻,说魏王殿下办事不力,被陛下训了一通。” “朕倒希望朕真骂了他一顿呢。”朕一想就没好气。 谢镜愚却没被影响。“今日陛下主动准魏王殿下休息七日,流言应该会消停了。” 说实话,流言什么的,朕根本没放在心上。会传这种话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他们蹦跶不了多久了。“左右成不了气候。” 谢镜愚稍一点头。然而他面上欲言又止,比早前提到雍蒙作为时的若有所思还重几分。 朕瞧他这样就忍不住。“有话就说,你这样子让朕更难受。” 虽然面上依旧踌躇,但谢镜愚还是开了口:“臣曾在鹳雀楼上与陛下交谈,陛下可还记得?” 那是朕对谢镜愚放下戒心的开始,朕怎么可能忘记?“自然是记得的。” 见朕应得如此理所当然,谢镜愚眼中流露出了一丝喜悦,但转瞬即逝。“那时,陛下问臣为何有叹。臣回陛下,天下大势,分合趋之;朝代更迭,山河不变。臣生在其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法力挽狂澜。” 听他这么说,朕稍稍有了开玩笑的心思。“谢相记性真是好,一字不差,嗯?” “臣谢陛下夸赞。”谢镜愚回以一笑,但依旧是转瞬即逝。“人生在世,总有些不得已之处。臣如此,陛下如此,魏王……”他稍一停顿,“也是如此。” 朕听着他这意思,并不像是解释雍蒙对朕的心思,而像是别的。“谢相此言何解?” “陛下明鉴。”谢镜愚突然跪下来,给朕行了个大礼。“臣以为,魏王殿下并无反意。” 虽然朕有所猜测,但真听到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高高扬眉。“说下去。” 谢镜愚便说了。洋洋洒洒一大篇,归结起来主要是三点:其一,雍蒙以前可能想过当皇帝,但自朕登基以来一直很安分;其二,若他想反,根本没必要把《后稷农书》这样打眼的东西拿出来;其三,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了。 “……臣以为,若是魏王殿下自己想设宴谢陛下,根本不可能从一月拖到四月。”谢镜愚最后这么说,从语气到目光都很坚定。 这事朕也想过,但没深思。真要说起来,确实像有人加塞的结果。阿姊不在宫中,偶尔在朕耳边唠叨,朕都不怎么扛得住;若是杨昭容要雍蒙去做,那就是母亲日日耳提面命,雍蒙无法对抗也是正常。“你在说,即便魏王大张旗鼓地为他表妹引荐,实际上也根本没指望朕能看中她,却不得不这么做?” 谢镜 - 分卷阅读96 愚点头。“虽然陛下废了诸王任官只能挂衔的禁令,像是态度松动,但陛下为此做了诸多准备。魏王殿下素来聪敏,自然能看出陛下有万全对策,他只有忠君一途可选。”他一眨不眨地注视朕,“既如此,臣以为,即便魏王殿下确实想帮表妹,也不至于在明知会招致陛下厌弃的情况下做得如此明显。” 那可说不定,一半的朕在心里冷哼;但另一半的朕听了进去,还觉得不无道理——雍蒙做事一贯滴水不漏,奈何最近全是破绽?“是朕听错了么?你竟然在帮他说话?” 像是早有所料,谢镜愚又一叩首。“臣只是不愿陛下错失良臣。” “即便他可能有别的心思?”朕没忍住追问。 闻言,谢镜愚抬头。两人的目光随即交汇,良久相对无言。其实朕不必问,他也不必说,因为事情明摆着—— 天下为重。 “臣忽而又想到一点。”最终还是谢镜愚率先打破沉默。 事情略棘手,朕有点难以言说的心烦,但还是挥手准了。“说罢。” “臣以为,烧尾宴当日,魏王殿下故意提臣,为的就是令陛下发怒。”谢镜愚轻声道。 朕听得实在稀奇。“等等,你刚还不是说魏王不会故意招朕厌弃么?” “臣确实说过,但臣以为此二者并无冲突。”谢镜愚随即解释,“陛下向来赏罚分明,魏王殿下肯定知晓,故而臣以为,他在故意讨罚。或者说,他不仅仅想为自己讨罚。” 什么鬼,谁没事儿上赶着给自己找堵啊? 朕听得愈发云里雾里。“他还想……”朕本想问他还想为谁讨罚,但没说完就回过味来——若是雍蒙不触怒朕,他为表妹打名声这事儿肯定就揭过去了,毕竟臣下为主上充实后宫算得上正经事,即便朕不爽也不能发作;但雍蒙不仅做了,朕暗示后还坚持不改、愈发得寸进尺,真是如谢镜愚说的,摆明了讨罚。拈酸吃醋都说不过去,毕竟他那时候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心情…… 自己搞不定的亲戚就要朕来搞定,朕不出声地骂了句粗话。“魏王这是要朕帮他把恶人全当了啊!” 对此,谢镜愚明智地不发表意见。 朕气呼呼了一阵,而后慢慢冷静下来。若这是真的,雍蒙需要的是让杨昭容及杨家人看清形势。他做不到,谁做得到呢?显然只有朕发飙了。 这真是虎口拔牙,朕一边嘀咕一边问:“这事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魏王殿下近日实在反常,臣大为不解,便设身处地地替魏王殿下想了一想。”谢镜愚道,“作为皇子,不想荣登大宝不太可能;可作为臣下,谋上是要掉脑袋的。若臣明白、亲人却转不过弯,为防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说不得要上一些非常手段。” 听了,朕不由冷哼一声。雍蒙这哪里是非常手段,根本是找死手段!“他就不怕朕真弄死他?” 虽然这是气话,但谢镜愚闻言竟笑出了声。“陛下不是那样的君王。” 怎么着,你们现在一个个都知道朕立志当明君了是吧? 再也控制不住,朕白了他一眼。“那你说说,今后要怎么办?” 谢镜愚沉吟了一瞬。“臣想先知道陛下有何打算。” 朕本来已经计划把杨家人给雍蒙表妹看好的女婿备选指给别人,如今想想还不够,得更严厉地断绝那些人拉帮结派的可能,好让他们彻底死心。 听朕说完一二三点,谢镜愚又思索了一会,而后颔首。“陛下这些足够了。” 足够?朕斜眼看他。“谢相确定么?” 谢镜愚自然听得出朕在暗指什么。雍蒙之前没察觉,那就罢了;今后又要怎么处理?“陛下是否认为,这是个如同当年的两难选择?”他轻声问。 “谢相觉得不是?”朕又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他。 “似乎很像,”谢镜愚坦承,话锋又一转,“但魏王殿下不是当年的臣,陛下也不是当年的陛下了。”说着,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 “然后?”朕瞧着他,没动作。 谢镜愚走到朕身前,定定地瞧着朕,忽而粲然一笑。“臣相信,英明神武如陛下,肯定有的是办法。”随后,他伸手按上朕的后脑勺,将朕拖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吻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份儿奉上,大家晚(zao)安~~ 第69章 虽说朕准备好了处理雍蒙这事接下来的问题, 但其后的个把月里,雍蒙似乎变回了之前的他, 事事都处理得滴水不漏, 几乎没人比他更像一个鞠躬尽瘁的臣子。就算朕让杨家接连吃了三次闷亏,他也像是没察觉,绝口不在朕面前提起。 如此一来, 朕对他做的预备全打了水漂。可若是他愿意这么继续,朕也乐得假装不知道。 若说此事还有哪里够不上完美,那定然是杨家给雍蒙表妹物色好的女婿人选并不适用于党和女儿。他们挑人家的嫡长子不算,还偏偏相中了独苗。要门当户对的人家只娶一个儿媳已经不容易,独苗更是白日说梦。加上年岁差距略大, 朕只能打消之前的主意,给那两家各自指婚便了。 朕以前少管媒妁之约, 如今一连指了两个, 众臣纷纷觉得这是要开纳后宫的征兆。一时间,此类折子像雪花一样飞上了朕的桌案。朕自是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而后再吩咐宗正寺主领此事。毕竟朕打算只选个把人,若是前头动静太大、之后肯定不好交代, 朕免不了叮嘱他们低调行事、绝对不能扰民。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番,七夕到了。 虽然朕有空的时候就微服出宫,但除了前年雍至做邀的那次,朕还没在七夕时这么做过。七夕乞巧, 祈求婚配好;往年朕没觉得有什么必要,今年却是不同了。 听闻朕要出宫, 谢镜愚自然相陪。 若要说七夕最热闹的时候,自然是在夜里。以彩布结成高楼,可容数十年轻女子登临其上;陈以瓜果酒炙,以祀牛女二星。清商相闻,宴乐达旦;放眼望去,万人空巷。 随便想想就知道,这日子里俩男人去吃饭有多么打眼。为免引人注意,朕与谢镜愚都预先填饱了肚子,约好随便溜达一圈。 虽然两边碰面的时候华灯初上,但街道上的行人已经很多了。再加上今日灯笼并不像上元时那般不可计数,被看清的几率便愈发降低。用不着席帽遮挡,也用不着躲躲闪闪,朕心情极佳,光顾了朕平素里绝不会多看一眼的小摊不说,还随手买了不少东西。 谢镜愚初时估计觉得朕只是好奇,便随朕去了。等朕津津有味地买到第三家,他终究按捺不住,问:“陛下,臣竟不知您对这些机巧玩意儿有兴趣?” 朕朝他晃了晃新得的一串九连 - 分卷阅读97 环。“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朕煞有介事地解释,“光在街上走,不是更无趣么?” 谢镜愚瞧了瞧远处彩楼以及楼下人声鼎沸的情形,再收回目光后颇为赞同。“确实。” “那还不赶紧帮朕挑几个?” 虽然谢镜愚领了命,但在七夕卖机巧小物的商铺并不多,朕很快就转遍了。说要回去为时尚早,朕便挑了个相对僻静的地方,两人比起了拆连环。朕本以为朕和谢镜愚于此事上都差不多,然而他手指纷飞,三两下就全拆完、又全串起来了。 “怪不得你刚才那么问,”朕看得直瞪眼,“你早就玩过了罢?” “因为掌握诀窍后就轻而易举。”谢镜愚接过朕刚解开两个的九连环,又示范了一遍,还特意放慢速度,“陛下看清楚了么?” 朕于心不甘,自然全神贯注。之后朕再拆,速度果然比之前快多了。“瞧,”朕颇有些得意,“再多练练,你的水平朕也不是及不上!” “陛下所言极是。”虽然谢镜愚这么说,但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而后,他拿过两串九连环,又是一阵手指纷飞。 不过片刻功夫,两串九连环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长条的十八连环,还是首尾相连的那种。 这是他给朕出的新题目么?朕暗自嘀咕。“朕肯定能拆,只不过要多花点功夫。”说着,朕就想把十八连环拿到手,可谢镜愚却往后缩了缩。“又怎么?” “此种连环,大同小异。既然陛下已经学会,必可举一反三。” 见他如此,朕不由扬眉。总不可能因为朕必然能解开,他就不给朕解了罢? 谢镜愚还是很有耐心。“陛下,你看这连环。数起来是十八,但转动之后,环环相扣,无穷无尽。” 朕隐约觉得里头有别的意思,但一闪而逝的感觉没能抓住。“那又如何?” “陛下能解,可臣希望陛下不解。” 这话谢镜愚说得极轻。朕一时愣住,随后明白过来时,不免为他的诚挚心中一软。又是雍蒙又是纳采,朕都嫌烦,更何况他?“你以为,被人认出后便能堵住曲水石桥,这事儿谁都能干么?”朕故作挑剔。 谢镜愚显然没想到朕又提曲水上的事,顿时十分无奈。“陛下,那不……” 朕根本不打算听他辩解。“再者说了,朕许你一人之下的位置、也只许你一人之下的位置,这事儿还有谁能让朕松口?” 无论什么时候,谢镜愚对这句话都毫无抵抗能力——他眼中一瞬间就出了水光,虽然只是些微。“陛下……” 朕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是情况不便,朕要做的远不止这个动作。“走罢,再陪朕去瞧瞧热闹。” 虽说是瞧热闹,但朕早前便知道,这时代的娱乐活动堪称贫乏。饮宴必赋诗,出游也必赋诗;如今七夕,前三样都占全了,也就彩楼应景且特殊。但朕和谢镜愚都用不着它,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看百戏杂乐什么的。 说句实话,朕和父皇一样,对歌舞杂耍都没什么兴趣。故而一路走一路看,时间大都花费在挤进人群再挤出人群上。走过半条街都没发现什么好玩的,朕正打算抱怨,不经意间却看到不远处冷清得不正常。再定睛一瞧,竟然是大汉打拳。 平日还好,乞巧节表演打拳?怪不得门庭冷落了。 朕这句话还没嘀咕完,就听得前头有个声音不高不低地评价:“银样镴枪头,还是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一听这话,朕顿时精神起来。倒不是朕大惊小怪:不捧场的事情常有,可说话这人听起来是个少女啊? 果不其然,那大汉瞬间就不服了。“谁说的?”他大声嚷嚷,听起来已经压抑了不少火气,“你有本事说,你有本事上啊!” 这动静实在不小,围聚在左右两座彩楼人群最外的那层都被惊动了,纷纷回头张望。 谢镜愚自然也注意到了。见朕很有兴趣的模样,他便招呼周围的便衣侍卫,护着朕走近台边。 “我上就我上。”那少女的声音应得毫不犹豫,下一刻就跳上了台。“你敢和我比么?” 这事儿真是太稀奇了,朕不由仔细打量她。声音听着清脆,身量看起来也就十一二;但说到口气,那真是不小。她戴了一顶帷帽,容貌于黑纱后隐隐绰绰,看不清楚。 朕能看见的众人都能看见,全数忍不住为她捏把汗——哪家偷跑出来的姑娘啊这是! 有个耄耋老者实在看不过眼,颤巍巍道:“这位小娘子,拳脚无眼,还是仔细着些,不要闯祸。” 那大汉先是一惊,闻言也回过了神。“这位老叟说得极是。我冯大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好歹有名有姓。即便胜了你,我脸上难道有光么?” 少女却很不耐烦。“一句话,敢不敢?” 大汉上也不是不上也不是,进退两难,实在尴尬。那少女看出来,嘀咕了一句像是“婆婆妈妈”之类的话,就自己动手把场边的稻草柱搬到中央。 虽说是稻草柱,但它里头其实是质地坚硬的实木,多少有些份量。平常人搬动都要费些力气,她轻松得像是提鞋。 这就有点夸张了,场边霎时安静下来。那少女却视若无睹,径直摆好架势。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连出了十几拳,虎虎生风,撞击沉重。突而,她迅速退后,再冲上前,双腿腾空而起—— 噼啪,稻草人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显然被踢裂了。 朕简直目瞪口呆。兴京城里多得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什么时候来了这么生猛的小娘子? “陛下,那好像是……”像是察觉到朕的疑惑,谢镜愚突而附耳过来。 “好!漂亮!真厉害!” 还没等朕听清他的话,就有个人大声喝彩,还啪啪鼓起了掌。这声音实在耳熟,朕循声望去,又惊又怒——怎么回事,现在连朕的侄子都能搞微服这套了? 雍昶的嗓门实在太大,台上少女也看了看那个方向。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半路往上一瞟,而后迅速跳下台,从相反方向的巷子跑走了。 “昶儿!” 见雍昶竟然还想追过去,朕实在忍不住出了声。他脚下顿时一滞,回过来的脸写满了不可置信。“陛……”看清朕身上的服色,他好容易把后面的下给憋了回去。 朕这会儿满肚子都是火,只想拎着雍昶耳朵质问他怎么偷溜出来的——杜氏视他如掌中宝心头肉,绝对不可能同意让他只带两个家仆就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瞎跑。这回被朕抓了现行,一顿罚是免不了了! 可就在朕大步朝他走去的时候,突然有个东西落了下来。眼见着就要撞到脸上,朕下意识一抓—— 是个五彩丝线穿扎而成的小玩意儿,一时看不出造型。“这是什么?”朕拈着它,简 - 分卷阅读98 直发懵,下意识地转头去问谢镜愚。 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知何时,谢镜愚的脸色也已然黑得和锅底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微服大撞车~【do 第7o章 眼见从谢镜愚嘴里得出答案不是个好主意, 朕又抬头往上看。只一眼功夫,朕就明白了——刚刚动静太大, 连彩楼上的年轻女子都被惊动了;朕又一声大喝, 当然会吸引她们的主注意。 虽然朕觉得朕手里的丝线制品可能只是哪个女子手抖,但从四周逐渐高涨的窃窃私语判断,再不脱身的话, 谢镜愚在曲水石桥上的那日就会重演。 朕可不想落这样的把柄,无论在谁手里。另外,即便朕不清楚那个小玩意儿在民间到底有什么含义,在七夕这样的日子里都只能令人有暧|昧联想。这烫手山芋要怎么脱手…… 人群愈发靠近,朕忽而急中生智。“接好了!”朕喊道, 随即用力一抛,扭头就冲向目瞪口呆的雍昶, 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走!” 因为转变太过迅疾, 几乎没人跟得上反应。说几乎是因为,谢镜愚领会了朕的意思,立即让便衣侍卫拖住其他人,自己则跟在朕后头冲进了之前那姑娘溜走的小巷。 等拐过一条坊的距离, 朕才气喘吁吁地在大片建筑阴影里停下来。再一看,雍昶喘得比朕还厉害,谢镜愚倒是稍好一点。两个侍卫缀在不远处,显然在保证不跟丢朕的情况下观察后头的情况。 “昶儿, 你私自跑出来做什么?”朕刚缓了片刻,气就又打不过一处来。落荒而逃到这种地步, 是天子该做的事情么? 听出朕真动了怒,雍昶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我、我只是……”他一紧张,陛下都忘记称呼了。 但朕可没这么好说话。“你只是什么?你有没有想到,你偷溜出府,你母妃发现了会多担心?万一出什么事,朕又多担心?” “我……我有留一封信。”雍昶嗫嚅地回答,被朕的连珠炮轰得头都不敢抬。 这会儿朕气头已经过去了一点,但仍然没平息。“上面写了什么?” “就写昶儿好奇,在街上……看看就回。”雍昶小声道,可能也知道此举莽撞,就差把自己在墙边缩成一个团了。 朕稍稍冷静,在心里估摸了一把他这话的真实性。从距离算,倒确实不远……“那也不能这样!你想看热闹,和你母妃说就是了!” “……母妃觉得我年纪还小。”这话雍昶憋了半天才憋出来,语带扭捏,脸色发绛。 听得这话,朕也忍不住瞪眼。杜氏说得没错,雍昶今年才十一,对儿郎来说确实早得很。想朕十一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好像还是看书练箭……没养在宫里,就是花花心肠多! 朕一面痛心疾首——毕竟太子哥哥绝不想看到儿子这样——一面不得不按捺下骂人的心情,继续问:“那看到什么好看的了么?” 雍昶顿了一下,摇头,摇到一半又点头。“没什么好看的,除了刚刚那个小娘子打拳。” 朕能看出这是实话,勉强不那么想骂人了。“若是朕猜得不错,你的拳还不如她。” 雍昶立即不服气地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还没蹦出一个字来,他就意识到朕说的是真的,不由垂头丧气地垮下了肩膀。 这小模样还挺可怜的,奈何朕现在下定决心要给他一个教训。“一会儿让朕的侍卫把你送回府上。” “不要啊,陛下!”雍昶吓了一大跳,又抬起头,“我刚出来没多久,母妃可能还没发现,可若是……”对上朕的眼神,他顿时哑了火。 但朕知道他剩下的台词。若是由千牛卫送回去,门房不可能不知道,杜氏也就不可能不知道了。“你以为你偷溜出来还能免罚?”想起刚刚的狼狈,朕很大地冷哼一声,“朕会让千牛卫带朕的口谕给你母妃,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绝不能让别人代你受过!” 看出朕吃了秤砣铁了心,雍昶脸色一灰。半晌沉默后,他低声道:“我知道了。” 他向来乖巧伶俐,如今朕也训过了,便稍稍放软声音:“总是待在墙里很无趣,朕也知道。但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一个决定可能有好有坏,你做之前就该考虑清楚。” 这话对雍昶这样年纪的孩子来说可能太难了,他半懂半不懂地望着朕。“……因为不能让母妃和陛下担心?还是因为不能让别人代我受过?” 反应不慢,朕不免生出了些许欣慰。“这只是其中两条。” “还有很多么?”雍昶扑闪着眼睛,愈发迷茫了。 朕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将来你会知道的。”想了想,朕又补充:“以后你想出府游玩,可以来找朕。” 雍昶瞬时一脸不敢置信,就差跳起来了。“真的?!” 看他压抑不住的兴奋劲儿,朕心中轻哼一声。“跟着朕总比你自己四处乱跑强。但若是朕听说你又调皮捣蛋,那就不要想了。” 雍昶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而后注意到了边上一直没吭声的谢镜愚。“陛下,我能和谢相请教一二么?” 猛地来这么一句,朕不由和谢镜愚对视,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迷惑。但朕马上反应过来——如果表现好就能跟着朕出门,谢镜愚跟着朕那自然是表现好了。“你也知道叫谢相?”朕假意糊了雍昶一巴掌,“等你什么时候和谢相一般能干了,再想这事也来得及!” 雍昶不平地扁了扁嘴。这时候,落下的千牛卫已经全数赶上。他瞧着这阵势,估计觉得自己很快就会被送回去,急忙要求道:“陛下,我想知道刚才那个小娘子是谁。” 朕也想起了谢镜愚被打断的话。“怎么?”朕忍不住挑眉,“你看上她了,要朕先帮你预定?” “不是不是!”雍昶急得脸又红了,“我只是看她拳打得好,想问问她怎么做到的。” 朕不由上下仔细打量他,只把他打量得差点又缩起来。“朕可以派人去查——”看他一脸掩饰不住的急切,朕故意拖长音,“若是你乖乖的,下次朕就告诉你。” “一定!母妃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雍昶立刻满口保证,就差赌咒发誓了。 朕对此还算满意,便让人送他回府。刚刚那两个家仆跟丢了雍昶,再晚怕是就要一团乱。等几个人走远,朕才转向谢镜愚,问:“你之前想说那小娘子是谁?” 谢镜愚稍一停顿。“回陛下,臣觉得她像是党将军的小女。” 朕顿时明白了他为什么停顿。雍昶显然对人家小姑娘挺有兴趣,家世也不是不相配;但一边是独子,一边要夫君只娶一个……简直想想就头疼。另外,男二十女十五婚嫁,男比女大是常事,结果党和的女儿还比雍昶大 - 分卷阅读99 一岁…… 真要命,怎么朕想做媒人的时候尽碰上难题? “她叫什么,你知道么?”朕一边腹诽一边问。 “臣不太确定,似乎是叫薇柔。” 这一听就出自《诗经》,朕顿时想起党和说自家夫人称得上是小家碧玉。但不管党夫人如何期望,她这小女怕是已经和柔没半点联系了。“朕算是明白了,名里带柔的女子,一般都不好惹!” 谢镜愚闻言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俊不禁。“长公主殿下怕是不爱听陛下这么说。” 没错,朕的阿姊——不仅有昭阳这样霸气的封号,本质上还是不让须眉的巾帼——名元柔。 朕只是随口调侃,自然说过就算。而后,朕又想了想雍昶和党薇柔,怎么看都觉得很悬。忽而,朕又意识到,党薇柔跑之前往上看的动作并不是无意;她应该知道自己引起了轰动,故而走为上策。 这小姑娘不仅和娇柔没啥关系,还精明得很…… 不是朕涨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朕总觉得朕的大侄子好似镇不住这样的媳妇儿啊! 罢了,八字没一撇的事,朕太早操心也无用。昶儿想认识就认识,打过棒子后的甜枣还是要给的。至于以后会如何,端得看他们各自造化了…… 不一会儿,朕就回了神。再一抬头,却发现谢镜愚正一瞬不瞬地注视朕,面上神情相当复杂。“你这是怎么了?”朕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相当疑惑。 “陛下知道刚刚彩楼上抛下针巧之物是何意么?”谢镜愚轻声问。 那个烫手山芋?朕的头皮立即开始阵阵发麻。“不知道。”朕坚决否认。开玩笑,且不说朕真不知道,就算朕知道也要说不知道啊! “臣早前听闻,南疆有一风俗,于上巳日抛接彩球。”谢镜愚继续解释,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朕,“彩球只在心意相通者之间抛接游戏,年轻男女均好此法。” 朕听得脑袋都要大了。就知道没好事!“你也说了,那是南疆的风俗,和兴京有什么关系?彩球又和针巧之物有什么关系?”若是朕接到一个陌生女子的针线活儿就要娶她,这事儿才是真正滑天下之大稽! “中原此法,说不得就是以此演变,只不过途中多了更多花式。”谢镜愚又道。 “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它也已经不在朕手里了。”朕向来不爱耍赖,但此时不耍更待何时? 朕的极力撇清可能有点作用,因为谢镜愚忽而抿唇一笑。但朕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笑容就消失了。“臣今日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对人发这么大的火,还是对陛下向来疼爱的侄子。” 还以为他要提什么呢……朕终于把那口暗中绷着的气吐了出来。“昶儿才十一,想的都是些什么啊!当年,不说朕,朕的诸位兄弟也没一个在十一岁想到女人的!”朕忍不住指控,“要不是朕看昶儿玩心更重,这事儿可没这么容易揭过去!” 谢镜愚竟然又笑了。不仅笑了,他还摇了摇头。“以陛下自己为标准,那要求未免过高。” “哪里会?”朕一点不觉得。 谢镜愚也没正面反驳。“请陛下回想,十一岁之后,陛下曾想到要女人么?” 朕一怔。女人确实想过,但朕想的是女人等于麻烦。这应该不算要的范畴,于是朕摇了摇头。 谢镜愚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那陛下想到过……” “当然也没!”朕坚定否认。说实话,朕自小立志当明君,朕当然只爱江山。要不是谢镜愚胆子大又一根筋,朕这辈子的感情生活估计就和雍蒙差不离。 谢镜愚可能读出了朕的潜台词,因为他稍稍向朕靠近了一步。“臣刚刚听陛下说‘总在墙里很无趣’的时候,便克制不住要想,多年以来,陛下到底独自担了多少。” 韬光养晦十数年,秘密不能说与任何人,这活儿确实不好干。他人只见朕在王座上的风光,又哪里能想到朕从前吃的苦? “不管多少,都过去了。”朕稍稍叹气,不欲多提。 但谢镜愚没被轻易安抚。“臣就知道陛下要这样说。越苦的事,陛下越不会诉之于口。”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臣之前可能没猜全,关于先皇说臣与陛下相像之事。” 朕刚有所触动,就被吊起了胃口。“你又想到了什么?”他之前说的是“潜龙勿用,而不是不用”,现在呢? 谢镜愚又朝朕走近了一步,因为背光而显得愈发漆黑的双眼直直望进朕的眼睛。“即便负重,也须前行。” 这句话他说得是如此低沉郑重,以至于听起来更像是一个誓言。 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可以开始猜结局he方式了【并不是说很快要完结 提示,之前评论里已经有个猜中的~ 第71章 突然冒出负重前行这种话, 朕当时就有些不明所以,回宫之后还是纳闷。 谢镜愚是对朕之前的处境深有同感么?不然怎么会说这个?总不可能他现在才意识到当皇帝也不容易吧? 换做是别人, 朕不明白其中关节, 肯定早就派探子出去了。可对于谢镜愚,朕更希望他自己亲口告诉朕。 但之后的个把月里,谢镜愚都表现得如同平日一般, 似乎七夕夜里的事情从未发生过。朕也只能按捺自己,心道他向来瞒不了朕秘密,等他自己想通就行了,逼他太紧不好。 然而,在谢镜愚想通之前, 朕就先听到了一些风声。朝野最近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说魏王与谢相交恶。两人堂上客客气气, 堂下谁也不和谁说话, 连看对方一下都像是脏了自己的眼。 这就很稀奇了。 雍蒙,不用说,堪称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朕从没见他和谁红过脸,听都没听说过。就算这也许是假象, 但能从小维持到现在,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 反观谢镜愚,因为出身尴尬,向来洁身自好。但这并不是说他拒人于千里之外:事实上, 即便没有过多私交,和他打过交道的大臣对他印象也极好;有和谢镜愚套近乎的机会他们一定会抓住, 更不用提说他坏话了。 总而言之,想要这样两个在人际关系间游刃有余的高手明面上翻脸简直比登天还难。众臣都好奇得要命,想知道里头到底什么原因。有的猜是权力争斗,有的猜是宿怨爆发;还有许多,但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朕光看探子的回报都看不下去。 “净瞎扯!”朕冷声道,就差把那张写满蝇头小楷的软纸团成一团丢到窗外水塘里。 跪着的祖缪把头一缩,小声道:“臣已经尽力了。” 朕刚刚看得太过入神,这会儿才意识到屋子里还有人。“朕不是说你。”朕稍稍缓了缓口气,“你可以下去了。” 祖缪点头,溜得比兔子还快, - 分卷阅读100 朕每次瞧他这样就忍不住想笑。可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朕又瞧了瞧桌案上的那张纸。看来问题八成出在雍蒙身上…… 虽然他在朕面前规规矩矩,但这不意味着他在其他人面前也是如此;如果他私底下找谢镜愚说了什么是很可能的,不好听则几乎是必然,他肯定不想朕知道。至于谢镜愚,他不见得买雍蒙的账,如今的情形就是明证;可为了不让朕烦心或者相似的原因,他也不打算告诉朕。 都长能耐了哈,还当朕这个皇帝存不存在了! 朕越想越是这么回事,肝火上头,一时间只想把两个人都拎到面前恶狠狠地教训一顿。但转念一想,若是他们俩已经闹掰,再碰上搞不好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在朕这儿上演全武行就糟了。还有就是,虽然谢镜愚不会故意瞒着朕,但如果理由是为朕好,以他死心眼的程度,真可能憋到死也不说。 如此分析下来,唯一的突破口竟然是雍蒙。 朕能拍着胸脯保证,朕对和他独处一室没有任何期待。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朕免不了要给他摆个鸿门宴了。 一切布置下去,朕又耐心等了几日。待到中秋的前一天,时机成熟,朕便派人去请诸位亲王进宫,说朕要赐宴。 中秋本是举家团圆之日,这借口现成又自然,一点破绽也没有。故而,雍蒙进门后看见只有朕一个,下意识想退后——他当然无路可退,门关了,而外面全是朕的人。“陛下,臣可能是走错了地方。” 朕瞧他神情微讶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只不过和朕兜圈子。“魏王殿下的路没走错。” 雍蒙定了定神。“臣在宫门外看见了二哥三哥的车,此处却不见……” 演戏演全套,朕当然知道他会注意到此类细节。若是雍蒙发现只有他一人进宫,肯定半路就找个理由跑回去了。“朕新得了一些珍品,刘瑾这会儿正领着他们在藏宝阁品鉴,没个把时辰是出不来的。” 金玉之器,虽然朕没多大兴趣,但迷住绝大多数人绰绰有余。雍蒙稍稍倒抽冷气,真切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陛下有何事要吩咐臣?” 总算还知道识时务,朕心忖。“朕问你,你和谢相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雍蒙立刻撇清,“陛下神通广大,肯定依然知晓。” 朕不由眯了眯眼睛。否认得这么快,更像是假话。至于后一句,他这是默认了他和谢镜愚翻脸?“朕问的是朕知晓的事情之前。” “也没有什么。”雍蒙还是否认,面上看不出一丝破绽。 朕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合作。“魏王不愿意说?让朕猜一猜——”朕刻意拖长音,“是谈话内容见不得人,还是魏王的心思见不得人?” 前面还没什么,后面半句直接让雍蒙的脸白了。他原本直直注视着朕,像是一种没有撒谎的有力佐证;但这会儿他维持不下去,目光就闪烁了一瞬。 撒谎要的就是撑住气势;只要漏了一丝,就会被人瞧出破绽。雍蒙自己显然也清楚这点,脸色迅速地变了几个来回。“陛下,臣不是那个意思。”他干巴巴地解释,很艰难的样子。 光这一句,朕就能瞧出他和谢镜愚的差别。朕确实怀疑他对朕抱着与谢镜愚类似的心思;但说到底,这事儿的真假根本无关紧要。“那就回答朕的问题,朕自有判断。” 雍蒙顿时沉默下来。朕有得是时间和耐心,便自顾自地斟了杯茶,细啜慢饮。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熏炉里盘旋的龙涎香都要燃尽了,他突然开口问:“陛下准备的不只是藏宝阁,是不是?” 朕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若只有个把时辰,那就只有藏宝阁;若是要等到饭后,那朕就有些小小的不适;若要过夜,再加夜谈。”说到这里,朕还意犹未尽,“朕的办法多得是,就看你打算什么时候说了。” 雍蒙的面色顿时变得很不好看。因为他明白,朕说的都是最轻微的地方;若拖得越久,只会对他越不利。“陛下为何一定要知道?”他咬了咬牙。 “那你又为何一定要和谢相说某些话?”朕随即反问。 “陛下猜到了?”雍蒙问,但似乎并不需要一个答案,“陛下自然能猜到。”他复又抬头,重新望向朕,目光灼灼:“臣只是为陛下着想。” 虽然谢镜愚说雍蒙没有反意,但可能是年深日久的习惯,也可能是此时此地的气氛,朕还是不太适应从雍蒙嘴里听到这种话。“是么?” “其实臣只和谢相说了三句话。”雍蒙道,他终究放弃了和朕玩捉迷藏,“其一,他那样是不对的;其二,陛下是明君;其三,只要他放手,臣就当这事儿从未发生。” 他的语气平平淡淡,但朕听得心头火起,尤其是最后一条。“朕觉得不止这三句。”朕冷笑,“若他不放,你又要如何?”雍蒙怕不是威胁谢镜愚,要把他和朕有超出君臣关系的事情说出去! 雍蒙却突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陛下又如何知道,谢相定然否了臣的提议?” “这还用得着想么?”朕根本懒得回答他这个问题。若是谢镜愚答应,他们俩能在明面上翻脸?退一万步说,谢镜愚固执起来软硬不吃,更别提他根本不是那种人!若是这段关系真会成为别人的把柄,以他的性格,他只会一力承担…… 朕忽而明白了。 这就是所谓的负重前行。 谢镜愚已经做了最坏打算:若是雍蒙预备来个鱼死网破,他会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他会变成众人眼里的佞臣,而朕还会是高高在上的明君。 “他是不是说,真有那天,他就会当众承认是他迷惑了朕,勾|引了朕,甚至强迫了朕?”朕每说一句,怒气就增加一分。不仅仅对雍蒙,也对谢镜愚——这俩人真当朕这个皇帝不存在了吧! 雍蒙本还打算说什么,闻言脸上血色尽数褪去,直至变成惨白。“陛下,您……” 看他震惊的模样,朕就知道朕猜对了。傻瓜,傻瓜,朕怎么从不知道谢镜愚那么傻!“他以为朕会让他这么说么?”朕简直要气急败坏。 “难道陛下开了后宫,却只是……”雍蒙还是难以置信。仿佛支撑不住,他猛地摇晃一下,往后扶住了最近的椅背,从表情到身体都摇摇欲坠。 后宫? 朕这才明白,到底是什么给了雍蒙威胁谢镜愚的勇气。朕是皇帝,三宫六院是常事,雍蒙觉得朕有了女人就会忘了男人也很正常。但他没想到也想不到,这件事居然是幌子。皇帝为一个男人做到这种程度简直匪夷所思,他这会儿估计三观都碎了。 但朕没法照顾雍蒙的心情,因为朕这会儿很生气,非常生气,生气到没办法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雍蒙,你给朕记住——” - 分卷阅读101 朕连名带姓、毫不迟疑地甩下这句话,“再有下一次,自己收拾包袱滚去岭南道,这辈子都别想回兴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说不清楚的,这一章很清楚了吧~ 第72章 虽然滚去岭南道听起来似乎只是贬官, 但事情可没字面上那么简单。 从兴京到岭南,不夸张地说, 至少三千里路。远也就罢了, 可怕的是后半程基本上是深山老林,遍布蛇虫鼠蚁,瘴气常年不散。年纪稍大一点或者稍小一点都吃不消, 正当壮年也是危机重重。 本朝明文规定,新官必须在三个月内到任,此间赶去岭南已经够呛;若朕把给雍蒙的时间缩短到两个月,就能妥妥儿让他在阎王殿上走一遭。至于要他死……找拨人埋伏在深林里假装山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若是做得再绝点,等尸体烂掉都不可能被找到! 故而, 皇帝贬你去岭南基本上等同于皇帝不在乎你的命,这是一个朝中众臣心照不宣的共识。再加上朕还说了句“这辈子都别想回兴京”—— 这话有两个解释。其一, 雍蒙老死岭南道, 或者病死,差不离;其二,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杀|手干掉,而后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无声无息地腐烂。 以雍蒙的脑袋, 朕相信他两种可能都能想到。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死亡预警,雍蒙再傻也不至于傻到听不懂生命威胁。他被带出去的时候简直失魂落魄,朕没去管他。至于宴席,朕自然是没了心情, 满脑袋只想立刻见到另一个当事人。 但这会儿已经太晚。没有八百里加急军情这样的借口,中秋前把谢镜愚叫进宫实在太打也得等到家宴结束才会妥当…… 朕一遍一遍地劝说自己要冷静, 又大口灌了两杯凉茶,这才能勉强按捺住愤怒和焦躁,重新思考整件事—— 首先是雍蒙。他显然彻底误判了情势,才做出了彻底错误的决定。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朕只是一时新鲜,谢镜愚只是一时得了恩宠;却没想到事实完全相反。朕年轻力壮,还没有太子,劝谏朕远离男人、娶妻生子可算谏臣所为,更何况他原本只打算从谢镜愚那儿旁敲侧击。 所以雍蒙说他只是为了朕着想。 即便他确实有私心,也能完美地隐藏在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下;除了朕与谢镜愚,谁都不会发现。 所以雍蒙说他不是那个意思。 朕隐约察觉,其后应该还有什么重要原因使雍蒙认为自己的想法可行、并让他真正付之于行动;但朕也发现,朕现在还没办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一想起他朕就生气;朕明知道他的神主在朕的宗庙里,朕还克制不住地对他起了杀心,怒火扼杀了多少理智由此可见一斑。 要不还是先弄死他,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有一瞬间,朕脑袋里甚至这么想。死亡不过片刻的事情;就像被射中心脏的人基本活不过三息。朕的箭很准,准到绝不会让他多忍受一息的痛苦折磨。这也是朕在安戎城上射出三箭、却不看结果的原因—— 死人而已,有什么好看? 但如果死人是雍蒙,那还是和一般的死人有点区别的。他可能死不足惜,朕也不见得找不到代替他干活的大臣;可他还是魏王,还是朕的手足。朕用了许多功夫才营造出朕宽待兄弟、皇室上下一心的稳定政局,再来一遍估计得花两倍时间不止;他一人值得朕毁掉如今的大好形势么? 答案是,谁都不值得。 谢镜愚不值得,朕自己不值得;至于雍蒙,更不值得。 想到这里,朕已经意识到,朕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如此重大的决定。雍蒙该受教训,他可能也该死,但都得等到朕能真正冷静清楚地推敲这件事之后。 既然多想无益,朕就不再想他,转而思考谢镜愚的所作所为。他不像朕,他肯定已经知道了有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无论他和雍蒙明里暗里如何针锋相对,这会儿也一定把前因后果斟酌清楚了。 斟酌清楚的结果就是继续瞒着朕。 很好,非常好,朕忍不住开始磨牙。朕自然不会把那种隐约的杀心转移到谢镜愚身上;但这么严肃的问题,他只告诉朕“即便负重、也须前行”八个字?朕至少和他保证过两回,这就是他的回报?还是说,正因为朕给了他保证,他就觉得他理应替朕承担朕的责任? 不管怎么说,都要见面以后才能清楚…… 约莫是朕在寝殿里走走停停得太久,刘瑾在外头看到影子,便端上热水和一个白瓷瓶。瓷瓶里是太医特意调配的安眠药粉,当年匈奴犯边的时候,朕常常要靠这个才能安稳地睡上一两个时辰。 老内侍八成以为朕失眠。朕本想叫他撤下去,但看着那个数年不见的瓷瓶,朕忽而灵光一闪。“顺王他们呢?” “半个时辰前,几位殿下都出宫了。”刘瑾一脸不明其意,因为这个他之前汇报过了。 朕假装没注意。“这会儿到哪里了?” “若是正常情况,诸位殿下应该都回到了府上。”刘瑾愈发一头雾水,“既然陛下担心,那老奴使人去问问?” 朕想听的就是到家这个答案。“不用。”朕摆了摆手,“给朕穿衣,朕要出宫。” 因为宵禁,半夜里的兴京城十分安静。步辇在路上无声无息,前后打着灯笼都像是幽灵出街。朕心急如焚,一路上掀了好几次帘布。好在谢镜愚贵为宰相,经常需要面圣,府邸几乎就在宫城边上。 等布辇抵达谢府门外时,大门已经点起了灯,照着底下零落几人。朕抬腿下辇,一眼就看见了最前头的谢镜愚。临时接到消息,他只披了一件大氅,从领口判断,他中衣都没来得及换。“陛下,”他一见到朕就向前走了几步,很是担心的模样,“是有什么急事么?” 朕只摆了摆手。“进去再说。” 十成十有秘密大事的样子,在场诸人莫不噤声。等到进了正堂、再挥退左右,朕才从袖子里掏出还温着的什物。 见它被朕摆上桌,谢镜愚彻底愣住了。“陛下?”他疑惑地问,“恕臣驽钝,这就是个酒瓶吧?” “错了,”朕继续故作神秘,“是贡酒,而且是还热着的贡酒。” 谢镜愚显得更迷糊了。“陛下,”他不敢相信地问,“难道这就是您的……急事?” 听到那个可疑的停顿时,朕就对他竖起了眉毛。“怎么,朕突然想和你喝杯酒,这不算急事?” 对朕这番错漏百出的说辞,谢镜愚显然一点也不信,尤其当他知道朕不喜饮酒的情况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反驳,但最终说出口的是:“只要陛下愿意,那就是。” “这不就得了?”朕随即一笑,斟了一杯,亲手 - 分卷阅读102 举到他面前。 两个人,一杯酒,那酒还是朕特意带来的,傻子都能看出里头有问题。谢镜愚的目光在酒杯和朕脸上转了两个来回,而后露出了明白的意思。“陛下知道了?” 朕只是把酒杯往他唇边递得更近。“喝掉这杯,朕就告诉你。” 谢镜愚又张了张嘴。朕以为他好歹问一句酒里有什么,没想到他直接凑过头,就着朕的手喝了下去。朕再反手一倒,杯底涓滴不剩。“谢相就不怕朕在酒里下毒么?” “陛下不会。”谢镜愚回答,笃定得一点也没有自己刚喝下可疑液体的自觉。 “朕不会是什么意思?”朕没忍住挑眉,顺手把酒杯搁回去,“谢相笃信朕不会下毒,还是笃信朕不会杀|人?” “都不是。”谢镜愚解释,“陛下未及弱冠便能坐稳金殿之上的位置,即便面上表现得再温和,骨子里也一定是杀伐决断的。故而,如果陛下想要臣死,根本用不着脏了自己的手。” “你倒是清楚得很。”朕忍不住冷哼。“那若是朕气急败坏了呢?”朕道,又抬起手,用拇指拂去他唇上残余的酒渍——动作绝对温柔,话语却截然相反——“若朕真要你死呢?” 谢镜愚眸光一闪,忽而抓住了朕的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朕不动弹,任由他抓着。“哦?原来你还记得这句话?”朕轻飘飘地反问。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谢镜愚轻声问。虽然他面色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但朕能发现他在努力集中精神,手掌处下意识加重的力道就是明证——药效起得很快,他要扛不住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朕刻意放慢语速,同时在他眼中捕捉朕想要的痕迹,“这话反过来就是,若朕不想你死,你想死也死不了!” 谢镜愚猛地一震,像是清醒了几分。“陛下,您……”他一脸不赞同,肯定想要反对。但一动更牵发药效,他双眼迷蒙起来,话也说不清楚了。“臣不……” 这句还没说完,他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朕早就料着这个,一把扶住,让人倚在桌边,而后仔细打量——他的英俊一如既往,就是眉宇间还残存着一些顽固的对抗痕迹。 哼,这种事竟敢瞒着朕?也是时候让你瞧瞧朕的手段了! 朕一点一点地把那些痕迹抚平,再等了一会儿,才扬声道:“来人。”等侍卫进门,朕站起身,低头看已然完全睡死的谢镜愚,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谢相醉了,送他到内室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眠龙勿扰 第73章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就着圆桌中央烛台的光芒, 朕凑近打量木盒中的瓶瓶罐罐,又随手挑了一瓶打开。入目是洁白细腻的膏体, 几乎没有任何味道。朕用指尖沾了沾, 从质地到触感都非常熟悉…… 啧,难道这就是谢镜愚书房里最大的秘密了? 没错,如今摆在桌上的木盒就是朕从谢镜愚书房里翻出来的。倒不是说朕特意去检查他的东西:原因在于, 谢府专门用来就寝的屋子都是闲置的;朕让侍卫把谢镜愚挪到内室去,结果谢府家仆战战兢兢地出了声,说主人每日都在书房隔间里休息。 要进隔间就得先进书房,结果朕几乎一眼就注意到了书架最底下的木盒。它的颜色几乎和书架融为一体,只有严丝合缝得几乎看不出接口这点令它显得与众不同。不知道是不是不愿让它显得太过欲盖弥彰, 盒子八面都打磨得滑不溜手,然而没有锁。书房是谢府禁|地, 除了谢镜愚没人能进, 居然还有东西要用盒子装好盖紧…… 说朕不好奇是不可能的。朕先进了隔间,耐心等待家仆将谢镜愚安顿好——在这个过程中,朕发现谢镜愚以前可能没喝醉过,瞧他们努力掩饰惊诧、又不敢看朕的模样就知道——而后一一挥退。等朕把该布置的一切都重新布置过, 床上的人还没醒,朕又想起那只盒子,便搬出来瞧了瞧。 虽然朕对能在谢府里找到专门的脂膏早就有所预料,但乍看到满满一盒还是有点意外。正因为这点意外驱使, 朕又打开了其他几个瓷盖,仔细分辨后, 才发现里头的玩意儿虽然看起来很像、其实都有轻微的差别。 ——诸事做万全准备总没错;可是以能有的亲热机会来说,谢镜愚未免也准备得过于细致了罢? 就当朕哭笑不得时,床榻方向忽而传来了细微的动静。朕继续端详手中什物,头也没抬:“醒了?” 回答朕的是半晌安静。朕知道这是为什么:安眠药粉起效很快,然而有少许副作用,就比如刚醒过来时脑袋昏沉。再耐心地等了一阵,朕果然听到了朕想听到的话:“陛下,怎么……?”谢镜愚肯定在挣动,因为帐幔摇晃起来。 “谢相此举实非明智。”朕不慌不忙地提醒,还是没看他,“那是剑南道兵士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俘虏的绳结,看着挺松,但越挣扎就越紧。” 那种动静果然瞬间消失了。“陛下什么时候学的这个?”不用朕回答,谢镜愚又接道:“臣不在安戎城的时候?” “当你们在城外和吐蕃正式交手的时候。”朕轻飘飘地纠正道,“漫天都是金戈之声,朕不能上战场也不能光等着,你说是不是?” 谢镜愚似乎深深吸了口气。“彼时,怕是只有陛下才能静下心来学绳结。” 这话听起来是臣对君的正常恭维,但朕知道他的潜台词。“若谢相以为这么一句就能说动朕解开你,那就大错特错了。” 帐幔又动了动,但幅度比之前轻微。“臣做错了事,陛下恼怒也是正常。臣甘愿领罚,只不过这……”谢镜愚的声音低了下去,里头满是窘迫。 火候差不多了,朕暗自心忖,便放下瓷瓶,缓缓走到床榻边。 谢府早前也是相府。自转到谢镜愚名下后,他几乎没做任何改动。有建制有规模,即便只是个用于小憩的书房隔间,该有的东西也一应俱全。就比如这张床,长约丈许,为降香黄檀所制,香气可宁心,材质更是细腻厚重。就算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被四肢大张地分绑在床柱上,他撑死只能用指尖碰到绸帐,晃动床体、甚至挣脱,都是根本不可能的。 任谁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得如同砧板上的鱼肉都会惊慌,谢镜愚也不例外。但见到朕,那些残余的情绪瞬间就从他眼里消失了。“陛下。”他说,下意识挪动身体,整个人都不太自然。 朕没立刻应声。时至仲秋,天气转凉,一条薄被足以抵御。此时,这条薄被就盖在谢镜愚身上。他理应不会感到寒冷,但他肯定能发现,他被覆盖的身躯赤条条。绸被只夹了一层棉絮,相当轻软,根本不足以掩盖其下的身 - 分卷阅读103 体曲线,更别提他现在姿势尴尬。 觉得不自然?不自然就对了! 朕暗自冷哼,觉得稍稍解气,便继续居高临下地打量他。“谢相这一觉睡得如何?” “一觉无梦。”谢镜愚诚实地回答,又努力朝外看了看。但以他的角度,朕估计他只能看见圆桌、烛台、半扇屏风以及其后紧闭的隔间小门顶部。“现在什么时辰了,陛下?” “还不到子时。” 一听这句,谢镜愚就怔了一下。 “怎么,没想到还这么早?”朕冷哼,“明日中秋休假,朕今夜有得是工夫和你慢慢折腾。” 谢镜愚不由转头,顺着手臂看向手腕处的绳套及其后相连的床柱。“这一夜陛下都不打算把臣放了?”他轻声问,口吻里全是不敢相信。 “看朕心情。也就是说,”朕做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看你表现。” 谢镜愚又转回脑袋,一眨不眨地注视朕的面孔。“陛下已经找过了魏王殿下?今日陛下摆的家宴其实是特意为魏王殿下所设的鸿门宴?”他的语气恢复平常,看得出已经接受了现实。 “你说呢?”朕似笑非笑地反问。 谢镜愚顿时沉默下来。雍蒙知情且以此警告他,不管什么出发点,都不是好事。“臣以为魏王殿下不会说。”他半晌后才道,带着明显的思索,“陛下肯定逼他坦承——是臣哪里漏了破绽么?” 朕现在一点也不想和他谈具体内情。“朕和你耳提面命过多少次,不管出了什么事,自有朕处理?你居然还瞒着朕,啊?” 几句质询过后,又是一阵沉默。满室落针可闻,只听得窗外微风偶过的声响。“臣只是不愿陛下心烦。”谢镜愚低低地回答。 朕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但朕仍旧没好气。“如果有一件事令朕烦心,你再瞒着朕,那就是双倍烦心了!” 谢镜愚瞬时睁大眼睛。“陛下……”他似乎有所触动,之前的紧绷也随之一松,“臣明白了,此事确实是臣的错。” 朕还想再训他两句,未曾想他这么干脆诚恳地承认下来,一时间卡住。谢镜愚察言观色,又接着问:“陛下可曾消气?” “还早着呢!”朕想也不想地回答,不能说没有赌气。 谢镜愚的话肯定还没说完,但看朕的态度,他明智地闭上了嘴。 这反应可谓乖觉,可朕垂首瞧着他,还是觉得这种程度太轻了,根本称不上惩罚。谢镜愚确实知道朕的底线在哪里,但事不过三,他这次必须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 只不过,身为人臣典范,谢镜愚深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准则,朕想给他教训并不容易。再者说了,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比起贬官流外和皮肉受痛,还是精神上的苦头来得有用些。 至于具体要怎么做…… 朕走远几步,解开外袍,挂到一边。玉簪也被拔下,临时扎起的发髻便松散开来。谢镜愚应当能捕捉到这些细微的声响,但再见到朕时,他还是吃了一惊:“陛下……”他的目光从朕的赤黄中衣转到朕垂落腰侧的长发,不出朕意料之外地想歪了。“如果陛下想要臣……”他没说得太明白,眼睛在帐幔隐隐绰绰的阴影里却显得异常明亮,“把臣解开才比较方便。” 朕一听就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想都别想!”朕毫不犹豫地拒绝,“你以为朕听不出你在哄朕开心?” “臣不是这个意思。”谢镜愚立即否认,想了想又说:“那至少把臣的双脚松开一些。不然……”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地瞟着下面。 从谢镜愚的视线方向里,朕读懂了他的举动——如果继续把他绑得只能平贴在床,就算朕想上他也不可能,毕竟姿势对两个人来说都太过痛苦。“那也是你占便宜。”朕没忍住嗤之以鼻。 其中逻辑完全不合常理,谢镜愚彻底被朕弄迷糊了。“那陛下想要如何?”他试探性地问。 “现下情境,你知道是为何么?”朕不答反问。 “陛下想要罚臣。”谢镜愚几乎没有停顿地答了。 “没错。”朕说着,在床沿坐下,语气很沉,“既然是惩罚,那就没有便宜事。” 大概是朕确实严肃,谢镜愚微微瞪圆眼睛。“陛下想要如何?”他又问了一遍。 这种反应不像他平时会有的,朕知道他已经被朕唬住了。“谢相一会儿就明白了。”朕微微一笑,揭开了薄被一角,俯身下去,亲吻他的肩侧。只一下蜻蜓点水,朕又起身,对上他的双眼——果不其然,里头已经无声无息地燃起暗火。“谢相可要小点声,”朕故意强调,把薄被拉得更开,随即翻身上了床榻,“若是把守夜的家仆引来,朕也没有办法解释。” 不管是肆无忌惮还是为所欲为,大概都是为这时候的朕准备的形容。谢镜愚几乎不能挪动,朕想对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片刻功夫,唇下的修长躯体就多了一些发红吻痕,衬着因为床帐而显得晦暗不明的烛光,情景堪称香艳。 朕对朕的成果相当满意,但谢镜愚好似不这么认为。因为姿势,他根本没法掩饰自己起的反应——喘气急促,脸颊发红,眼睛里的暗火已经燃成了燎原之势,满是侵略意图。见朕稍停,他才开口:“请陛下松开臣。” 朕不由挑眉。其中并没有多少命令意味,但他敢这么要求,就说明他快忍不住了。“朕假定谢相还记得这是个惩罚?” 谢镜愚立即闭上了嘴,但他依旧紧紧盯着朕。 “如此才对。”朕回以嘉许一笑,转而去检查他的右手腕。之前皮质绳套恰能缚住,如今已经勒进肉里,隐约可见一圈红痕。“看来谢相的定力还是不够。”朕不由啧了一声。 此时的嘲讽接近于况正常后,朕换到了一个更微妙的位置:若是弯腰,就正对他的身下。 几乎是立刻,谢镜愚又挣扎起来。“不要,陛下!” 他肯定猜出了朕的下一步,但反抗是徒劳无功的。“这时候朕应该说什么?”朕好笑地看着他,“叫破喉咙也没有人来救你,还是说——”朕于床面上膝行向前,而后俯身到他耳侧,语气不能说不挑衅:“朕知道你也想要,别、装、了?” 谢镜愚突然猛地弹动,绳索跟着发出绷直的摩擦声。朕立即抬起身子,才意识到他刚刚应该想吻朕的脸。近在咫尺却没能成功,他现在几乎瞪着朕看,喘息更急。 “别白费功夫了,”朕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后到脸颊的位置——刚刚他呼出的热气就扑在那上面——“若朕不解开绳子,你是碰不到朕的。” “陛下,松开臣。”谢镜愚又道。和之前那句相比,请字没了,嗓音也更沙哑 - 分卷阅读104 急躁,深处之意令人心悸。 朕不免为之所触,稍稍定神。“谢相可还记得刚刚朕说过什么?”朕再次提醒他,又意味深长地瞥他身下,而后向床尾退了退。“惩罚现在才刚刚开始。” 此句之后,床上再无话语之声。朕说不出话,而谢镜愚像是把所有力气都用在了咬紧牙关上。一时之间,满室只有急促的喘气声和不甚明显的水声。等到最后,朕抬起头,擦了擦嘴角,意料之中地发现腮帮子很酸。 这事儿果然只有一个会舒服,朕暗自嘀咕,忍不住瞥了瞥已经落回床面的人。谢镜愚正大口出气,眼神有些涣散,身上大汗淋漓。从未见他如此模样,朕不由多看了两眼,心道还好没白费心意。 然而谢镜愚回神居然很快。“陛下,您……” 见他又开始努力往下瞟,朕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用不着你管,”朕粗声粗气地拒绝,“朕自己能解决。” 一个人解决显然只能用手,谢镜愚急了:“陛下,这样不太好……” “朕觉得挺好的。”朕一口打断,从他腿侧越过,重新坐在床边。这姿势比跪坐俯身舒服多了,朕大大呼了口气,开始解中衣带子。 “陛下!”听这声音,若不是还被绑着,谢镜愚可能就要跳起来按住朕了。 朕没搭理他。衣带松开,里面还有一层,朕不意间隔着布料碰到,便微微倒抽气。 这只是个很轻的动作,然而效果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够了,陛下!”身后人几乎在发狠了,“臣发誓没有下次!” 朕回过头,立即撞进了一双欲|火、气急与恳求交织的漆黑眼睛。“谢相说话算话?” 谢镜愚立即用力点头,看起来简直一刻都不能多等。 朕又打量了他片刻,停下脱衣服的动作,移到床角解开绳索。可刚有一手一脚重获自|由,谢镜愚就把朕拉倒在他身上,又一滚,将朕死死地半压在他怀里。“陛下,陛下……”他急促唤道,同时胡乱亲着朕的耳廓。 朕没反抗,朕就知道他会这样。身后力道极大,朕觉得有点窒息,不由挣动了一下。这可能被谢镜愚当成了另一种标志,原本在朕腰上的手立即移了下去。 困极欢余,芙蓉帐暖,且相将共乐平生。 作者有话要说: 教给皇帝的绳结居然用在了宰相身上…… 某剑南道小兵表示自己十分惶恐。 另,这章很肥了吧~~ 第74章 一夜颠鸾倒凤不提。等到最后, 朕倦极而睡。再到半醒之时,朕还没睁开眼睛, 就察觉到身前热源。这和平时起床上朝前的感觉不太一样, 朕下意识地摸了摸。 “时辰还早,”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声道,似近似远, “陛下接着休息罢。” 即便朕还没完全清醒,也能分辨出这是谢镜愚。身后的酸软和未散的困意无一不提醒朕发生了什么,再想起中秋放假……朕一点也不想说话,只朝那个方向靠了靠。 谢镜愚原本就揽着朕的手顺势收得更紧。“陛下……”他轻声唤道。见朕不动弹,他便安静下来, 发顶随即传来轻柔的力道。 现在这姿势,他该不会在亲朕的头发吧…… 朕模模糊糊地想着, 有心看谢镜愚此时的神情。可是眼皮重逾千斤, 下一刻朕又睡着了。 再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身边人没了,朕估计这是已经日上三竿的意思,便也想起身。可稍稍一坐, 尾椎就开始抗|议。朕记得昨夜的情况,暗呼自作孽不可活,这下真吃教训的人变成了朕。 不过身上很清爽,想必谢镜愚已经打理过。朕稍稍吸口气, 勉强换了个侧坐的姿势,感觉总算舒坦了一些。 就在这时候, 门扉一动。谢镜愚拐过屏风,见朕正倚在床头盯着他,惊得差点把手里的托盘摔了。“陛下,您怎么起来了?” 朕朝还闭着的窗户努了努嘴。“都什么时候了,朕还不能起来?”而后朕又问他:“你府上没人了么,这等粗使杂役的活儿也叫你做?” 原因别无其他——朕发现屋子里多出了木盆热水,而谢镜愚刚进门,朕就已经闻到粥香。 “这等小事,臣本来就喜欢自己做。”谢镜愚解释,把托盘放下就要来扶朕,“臣服侍陛下洗漱。” 朕知道他什么意思,但——“朕自己来。”见他瞬间一脸委屈,朕不由猛瞪他:“朕的手还没断呢!” 虽然谢镜愚不情不愿,但朕坚持的事情他向来不会忤逆。过了片刻,朕洗漱完毕,又喝了一碗粥,便说够了。 “陛下,”谢镜愚迟疑地端着空碗,一副不确定的模样,“臣府上的厨子远不如尚食局……” “得了,别说有的没的废话。”朕吃饱后又开始犯困,但事情没做完,只能强撑精神拍了拍身侧,“过来,朕有话问你。” 谢镜愚赶忙照办。他坐得近了,朕才注意到他眼底有些青黑,本来准备好的话出口就变成了另一句:“你昨夜没睡好?” 注意到朕的目光,谢镜愚下意识地摸了摸颧骨边上。“没有的事。” 朕不信任地盯着他。“你要对着水盆照照你自己么?” “不,臣只是……”谢镜愚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了:“臣只是不舍得睡。” 这话说得,朕没忍住高高挑眉。“你的意思莫非是,朕睡了多久,你就看了朕多久?” “没有从头到尾。”谢镜愚立即为自己辩解。 朕现在已经把谢镜愚的脾性摸得很通透。没有从头到尾的意思是,他中途扛不住睡了一会,但那不是他的本意。朕又想起半梦半醒时他的话,心道那时候他没睡、怪不得反应这么快。“朕睡觉有什么好看的?” 面对朕的诧异,谢镜愚有点窘迫。“毕竟机会难得。” 机会难得?看着朕睡觉的机会难得么? 他说得太简略,朕稍稍想了想,才明白其中关节。论鱼水之欢,早就不是一次两次;但后续都是各自回去、装作无事发生,确实从没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睡着再起来过。“你说你……”朕叹气,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管说什么,都没法继续接昨天的事情骂他了。 但提起昨天,朕就不意想到了另一件事。“你的手腕如何了?脚腕呢?” 闻言,谢镜愚立刻垂下手,但被朕地抓住了。“你以为这时候你还能躲得过?”朕嗤了他一声,便撩开他宽大的袖口。只见近手背的地方勒出了一道如皮套宽度的血痕,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掉。再看另一只手,也差不多。 “怎么会这样?”朕不由蹙起眉。 “昨夜陛下用唇舌……臣实在忍不住。”谢镜愚一嘴就带了过去,显然不欲多提。 - 分卷阅读105 朕回想了下,意识到他说的应该是他最后不自觉弹起身来的时刻。彼时朕光顾着不要被呛到,确实没注意别的。“那你上朝怎么办?”伤痕这么靠外,随便一动就会被人看到啊! “这也是臣想和陛下说的。”谢镜愚道,“臣预备请病假,留在府上办公,请陛下恩准。” 朕想了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主要因为痕迹实在太过明显,一看就不是正经玩意儿弄出来的。“那就这样办罢,等你伤好了再回来。” 谢镜愚立即称谢。朕向来不耐烦他周到的礼仪,便打断他道:“魏王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能说了么?” 此时再瞒着朕也毫无意义,谢镜愚便大致讲述了一番。朕听了听,事情走向基本和朕的猜测一模一样——雍蒙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谢镜愚收手,谢镜愚当然不肯;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便翻脸了。 “也就你们俩,才能让满朝都传得风风雨雨。”朕没忍住嫌弃。寻常官员不和哪里至于闹成这样? 谢镜愚低垂着脑袋,以此表现自己真诚认错。“惊动陛下确实是臣的错。” 潜台词,和雍蒙闹翻一点错都没有? 对他的死心眼,朕向来只有服气的份儿。“那你说,这烂摊子要怎么收场?” 谢镜愚停顿了一下。“臣还不知陛下和魏王殿下说了什么。” “朕只是告诉他,若是再有下一次,就让他滚去岭南,这辈子都别想回兴京了。”即便是再说一遍,朕还是觉着没好气。 听出此岭南与彼岭南不同,谢镜愚顿时大惊失色。“陛下,您实在太过莽撞了!” 不用他说朕也知道莽撞,但真听到他说朕还是很不爽。“不然呢?你觉得朕还能给他好脸色?” 谢镜愚沉默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很轻:“臣谢陛下对臣的维护,然而魏王殿下轻易不可动。” 对此,朕的回答是一声冷哼。 见朕不买账,谢镜愚并没退缩。“魏王殿下向来识得进退。他这次错判了,并不意味着他会继续错判。而且,他对陛下没有2心;便是有些别的,也罪不至此。” 朕听到雍蒙就心烦,更心烦的是朕还知道谢镜愚说的是对的。“那你再说说,魏王向来机敏,为何这次会错判至此?” 谢镜愚肯定知道答案,但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朕,朕也望着他。好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带涩意:“因为臣没法过中秋。” 在他说出口之前,朕已经猜到了——谢镜愚是南吴谢氏唯一的后人,朕早前也确实因此忌惮他;后来根除康王这个祸患,但除了朕、谢镜愚、阿姊及办事的严同复,根本没人知道。雍蒙也不知道,故而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朕还有戒心;由此推断,朕与谢镜愚肯定是面和心不和,无论多亲密都是逢场作戏而已。 朕将康王已死之事保密,为了是有人借机作乱时戳穿他;结果变成个麻烦,实在始料未及。“此事是朕的疏忽。若是朕早点……” 这话没能说下去,因为谢镜愚突然倾身,用唇舌结结实实地堵住了朕。片刻之后分开,他哑声道:“臣能遇到陛下,实乃臣毕生之幸。”顿了顿,他又补充:“而且,像这样的问题,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朕不知道他是有自信不会被更多的人发现,还是保证发生类似之事后他不会再做隐瞒。但无论如何,除了阿姊,朕想不出有比雍蒙更麻烦的知情者。“小心驶得万年船。”朕不由嘀咕了一句。 谢镜愚深以为然地点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转头看了看窗。“陛下打算何时动身?”他问,“陛下已经到臣府上一整夜,臣担心……” 他可能想说朕该回宫了,但朕听出了他话语里隐藏的不舍。今日中秋,天下团圆,可他孤家寡人,而且已经这样过了十五年…… “出都出来了,等入夜再回去。”朕不假思索地道,话出口才想到要找个好借口顶住。不然万一明天大臣们知道,这事儿就不好解释了。 谢镜愚立即露出了惊喜的神情。可不过片刻,他就回了神。“然而……” “没什么然而。”朕抬起手,几乎粗鲁地阻止他继续反对。“朕是天子,朕说了算!” 谢镜愚在朕掌下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似乎确定了朕的不容置疑,他不自觉地弯起眼,一个火烫的吻随即烙在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撒起糖来我自己都怕╮( ̄▽ ̄”)╭ 第75章 左右无事, 朕又拉着谢镜愚补了个回笼觉。虽然被褥换过一套,其上仍旧残留有极淡的松烟墨香, 宁心效果简直比什么降香黄檀都强, 朕几乎沾枕就睡。等午后醒来,朕真正神清气爽,身上的酸软感也少了一些, 便要出去走走。 谢镜愚自然没有异议。因为两人都错过了午膳,他先叫人准备吃食。等到了花园亭中,朕立刻就注意到,桌上杯盘中全是些口味清淡、容易消食的东西。再想想之前的粥…… 朕抖了抖袍角,率先入座。“谢相真是费心了。” 谢镜愚跟着坐下来, 闻言一愣,而后才注意到朕在说什么。“这本就是臣该做的。”他可能想到了一些白日不该想的地方, 脸颊又有点发红。 朕瞧着好笑, 但不打算戳穿。“晨起你怎么和底下人说的?朕赖床么?”朕随口问,而后给自己夹了块奶皮子。 “当然不是,”谢镜愚道,跟着就把奶皮碟往朕的方向推了推, “臣不说,根本没人敢问。” 朕一想也是。奶皮子进嘴后,朕就不再说话,转而思考起今日该用什么借口。不消片刻, 朕就发现,这事儿根本毫无难度, 借口都是现成的——雍蒙和谢镜愚翻脸,朕说朕出宫是为了调停他俩不就成了? 后顾之忧解决,朕顿时有了胃口。不一会儿,吃食就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此时日头还没怎么西斜,两人商量了一句,便在回廊里散步消食,等差不多之后再回到亭中闲聊。虽说朕一个皇帝,他一个宰相,闲聊免不了要提朝中事务;但也许是对象不同,气氛相当轻松。 等到天色擦黑,朕还有些意犹未尽。至于谢镜愚,估计也是如此。但这人永远把为臣的本分悬在脑袋顶上,即便违心也要提醒朕:“陛下,酉时过正了。” 朕挑眉,故意道:“怎么,谢相还差朕一顿晚膳不成?” “当然不是。”谢镜愚立即摇头,“臣早就让人备下了。” 听他承认,朕似笑非笑地望了过去。既然如此,还要赶朕回宫?果然是违心之举吧? 虽然朕没说出口,但谢镜愚肯定知道朕的意思,因为他稍稍撇过头,不敢直视朕的眼睛。“臣不过是……”他似乎想为自己辩解,支支吾吾半天,却没说出什么来。 瞧他窘 - 分卷阅读106 迫的样儿,朕扑哧一乐。“得了,晚膳到底在哪儿呢?” 七请八催才有一顿如午后那般清淡的饭菜,朕打从心底里觉得这事儿绝对不能传出去,不然朕英明神武的形象肯定毁了。故而,等到盘中差不多见底时,朕开口道:“今日之事,朕已经想妥了。若是今后有人问起,你便告诉他们,今日你被朕狠狠训了一顿。” 这与事实的出入何止十万八千里,谢镜愚微微睁大眼睛。但他脑筋转得快,一会儿就反应过来:“因为臣与魏王殿下起了争执?” 朕点点头。此中缘由不能公之于众,朕表面上只能做出各打八十大板的样子,把事情按下去。“朕估计,昨日朕撂下那样的话,即便魏王脾气再好,在宴上也免不了被顺王等人看出不同寻常。既然他如此,你也免不了。” 谢镜愚想了想。“那臣的假……” “估计就会被其他人当成面壁思过。”朕接口道,“这回委屈你了。” 谢镜愚果不其然地摇头。“如此确实最好,臣不委屈。”稍稍停顿后,他又问:“但这样做,就要魏王殿下也配合。” “你自己都说了,魏王识得进退。”朕轻嗤一声,“朕不信他能上赶着做送命的事情。” “话确实是这样说,然而……”谢镜愚轻声道,还是有点犹疑。 朕不由多看了他一眼。于公的角度,他帮雍蒙说话;于私的角度,他还是拈酸吃醋更多罢?“他没戏。”朕只说了三个字,再言简意赅不过—— 以前没可能,现在没可能,将来更不可能! 亭中随即静默下来。谢镜愚深深望着朕,半晌没有动静。等他再出声时,却伸手探向桌上酒壶,斟出两杯清酒。“臣敬陛下。” 朕低头瞄了瞄朕面前的那杯酒。“谢相这么说也太敷衍了,”朕故意挑剔他,“贺词呢?” 谢镜愚却没被难住。“臣敬陛下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眨了眨眼,“陛下以为如何?” 偷得浮生半日闲……朕想了想,发现朕好像确实从没度过如此舒适、堪称闲散的一日,便端起酒杯。“不是半日,是一日才对。” 这种时候,谢镜愚当然不会和朕犟嘴。“陛下说一日便是一日。”他微微笑了。 一杯酒液下肚,朕随即给两人再次斟满。“朕也敬谢相一杯。” “那臣也要问,陛下的贺词呢?”谢镜愚有样学样,不举酒杯。 朕不由哼笑一声。刚刚朕用过的招数,朕自己难道还能不防备么?“朕敬谢相——”朕蓄意把尾音拉得极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镜愚愣住,显然没想到朕后头有这句等着他,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好半天,他才喃喃吐出一句宛如气声的话:“陛下,这是……” 朕知道他没说完的部分是什么——他不见得想不到朕说的,但他绝不会这么要求;等朕说出了他的心里话,他又觉得这承诺是天大的恩赐。“谢相再不举杯,朕可就举不住了。” 如梦初醒般,谢镜愚终于反应过来。两只晶莹剔透的白玉杯轻轻相碰,清亮得不像是盛了酒,而像是盛满了最明朗的团圆月。 虽然朕和谢镜愚提起的时候保证雍蒙一定会识相地配合,但朕心里只有一点底。雍蒙这人向来弯弯绕多,这次也是一样;万一他真豁出面子,那两边都不好办。朕回到宫里,不得花了半夜工夫想对策。 然而,朕做好了各种准备,事情发展却不如朕所料—— 第二日上朝时,朕没等来雍蒙,只等来了一纸假条。里头寥寥数字,写明自己突发急病,故而向朕告假。 朕认得出那确实是雍蒙的字,也能发现写字之人笔下虚软无力,似乎真病了。 但这不是开玩笑么?朕前脚发火,他后脚生病,这也太巧合了吧? 更巧合的是谢镜愚也请了病假。两边撞一块儿,给雍蒙捎假条的雍至脸色都不对了。“前日陛下设宴,魏王回府时不意着了凉,昨日便卧床不起。臣已去看过,听大夫的意思,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 他这么说显然是怕朕以为雍蒙装病。可即便朕真这么以为,也不会让他发现。“真是糟糕,”朕摇头叹息,“这个中秋都没过好。”而后,朕吩咐给谢镜愚和雍蒙都赐点补品。 虽然这话题好像过去了,朕之后也没再提起,但诸臣心里都不免有些想法。 谢镜愚和雍蒙闹翻人尽皆知,此时又双双请假,免不了让他们猜测二者有联系。更何况,雍蒙赴宴之前面过圣,朕又一反往常地没出现在家宴上。至于说到中秋没过好,他们又能联想到谢镜愚。 细节好像都对得上?谢相和魏王殿下怕不是被陛下勒令思过了罢? 一时间,朝中人人自危,都以为朕正在气头上。这种气氛一直持续到谢镜愚销假才稍稍好转,因为他们发现朕并没故意给谢镜愚苦头吃。一切如常,似乎谢镜愚真的只是生了场小病。 雍蒙则不然。和谢镜愚一样,他也请了半个月假。半个月过后,谢镜愚开始上朝,他又让雍至私底下递了半个月的假条。又过了半个月……得,假条变本加厉,加成两个月了。 一而再再而三,这是着凉也能生重病,还是他只能想到这一个借口? 即便只是代为转交,雍至也不免战战兢兢。面对朕“魏王到底生了什么病”的疑问,他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大夫换了好几个,汤药也是一剂剂吃下去,可就是没有好转。”他愁得脸都拉成了苦瓜,“一日里有大半日在昏睡,醒过来也不说话,魏王妃急得都在臣面前抹了好几次泪。” ……昏睡大半日?醒了不说话?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雍蒙应该知道苦肉计在朕这儿卖不动吧? 朕不由心中嘀咕。但朕瞧雍至的样子不像作伪——叫他编造细微之处、再在朕面前自如撒谎根本不可能——该说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朕实在没料到,着凉也能病得如此沉重。不若这样,朕给太医局传个口谕,一会儿你就带几人去魏王府上罢。” 雍至顿时喜形于色。“如此甚好,臣替魏王谢过陛下!” 见他如此反应,朕更确定他说的是实话。毕竟,若雍蒙真的装病,也不可能装到让朕派太医——那根本是给自己找麻烦。“朕常听人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去魏王府上时,顺便把朕这话带给魏王妃,叫她安心便是。” 雍至自然又是千恩万谢。等他告退,朕想这事儿只需要等太医回禀,便接着批折子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用担心,这事儿马上搞定啦~ 第76章 此时离立冬只剩半月。从地里的庄稼收割后, 就没什么重要事务,年年如此。己时还没过半的时候, 朕已经批 - 分卷阅读107 完了所有奏折。无事身轻, 朕又去练了一个时辰的箭,发过汗才接着用膳休息。 午后惯常是留给大臣们觐见的时间。朕本想练练字看看书,但派去雍蒙府上的太医还没回来, 反过来令朕想到了另外一件还没完成的麻烦事。“刘瑾,”朕出声,没忍住按了按太阳穴,心道夜长梦多、还不如快刀斩乱麻,“去把杜尚书和周舍人叫来, 就说朕有事吩咐。” 被点名的两人很快就到了。杜见知品级高,自觉向前一步请示:“不知陛下唤臣等前来, 所为何事?” 朕从桌案上更矮的那叠折子里挑出一本, 刘瑾立刻会意地接过,再转交给杜见知。“杜尚书先看看罢。” 杜见知有点疑惑,翻开奏折后有一丝了然。“这是通过宗正寺初选的女子名单。” “看下去。” 杜见知依言照做。不过片刻,他那点了然很快又变回了疑惑, 而且程度较之前更甚。“陛下是要臣制册造宝么?” 朕点了点头。“今日叫你等前来,正是为了选秀之事。杜卿,你宝册做完便交给周卿拟诏,之后再叫内侍监着手具体事务。” 然而杜见知并没立即领命。他把折子来回看了两遍, 很是犹疑,最后还是说道:“通过宗正寺初选的女子足有二十八名。陛下只在其中点了两名, 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说实话,朕就知道他会有异议。但另一句实话是,朕觉得两个也太多。“就那两个。” 朕少有不听建议就直接下令的时候,杜见知更迟疑了。“可是……” 一边的周不比从头听到尾,便是没看折子,光从朕和杜见知的对话里,也足够理解当下发生的事。“陛下向来节简,如今朝中官员人数堪属历朝历代最少。但办起事来,怕是也不输历朝历代。由此可见,人贵精不贵多。”他侃侃而谈,“臣以为,便是放在此处,这条道理也适用。” 周不比竟然站朕这边,杜见知这会儿的表情已经变成了极度惊讶。他瞧了瞧面色坦然的周不比,又瞧了瞧不动声色的朕,忽而一脸恍然,似乎觉得朕肯定先和周不比通了气。“臣明白了,”他躬身道,“臣这就去做。” 虽然他仍旧心存疑虑,但朕只要他这么一句话。反正朕上面没有人,朕说了算;即便阿姊有些意见,也不至于太过强求。 等杜见知先行告退,周不比才重新开口:“臣备了一二三条理由,杜尚书却没让臣派上用场。”言语之间,竟然颇为可惜。 “是么?”朕扬眉,差点被他逗乐——要知道朕真的没让周不比陪着朕唱双簧——“还有两条是什么?” 周不比跟着莞尔一笑。“既然已经失了用处,臣也用不着说出来浪费陛下的工夫了。” 朕瞧着他,没有立即说话。周不比早前便认定他要辅佐朕干出一番大事;自调到中书省后,面圣的机会多起来,他这种态度便愈发明显。朕估计,他不说的那两条无非是如今的天下还没到朕大肆享受的时候,绝不能耽溺女色。另外还有条最重要的——如果朕想听反对意见,根本不会私底下叫他们俩来。“那你知道诏该怎么拟了么?” “自然是照陛下说的,越低调越好,不要铺张浪费。”周不比应得极快,简直毫不犹豫。 朕颔首,对他把朕的话记得如此清楚相当满意。“依你之见,此事何时能完成?” 周不比这才想了想。“依《礼记》,六礼必不可少。此中事务繁琐,臣以为,既属首次,定然要小心谨慎,不出纰漏。如此算下来,最快可能也要到明年年末。” 这话正中朕下怀。且不说其中顺利与否;朕一直在努力攒钱,为的就是明后年打回纥或者修大运河。不管是哪一件,到时候事情多起来,谁也不记得两个无足轻重的女人。“很好,就这样办。” 周不比随即领命退下。 朕本做好了强行说服他们两人的准备——毕竟搞定两个总比搞定满朝文武容易,而朕抢先自己定调就能避免更多麻烦——但此事顺利得简直超乎朕的预料。周不比表现出来的态度令朕慢半拍地发现,若想避免接下来可能有的逼婚,最佳办法就是提拔想法类似他的人做近臣或重臣。 迂腐的学究少点,办事的能人多点,岂不是两全其美之策? 就连朕自己,都不免觉得这算盘实在打得太过响亮。但多少有可行性,朕打算试试,左右没有坏处。如此总结下来,就差太医的消息了…… 雍至没来之前朕根本想不起雍蒙,这会儿朕却等他的病情汇报等得望眼欲穿。好在,朕的耐心没有受到太大的考验—— 未时过去,三个太医回来了。虽然他们个个都语焉不详、含糊其辞,深得古往今来大夫的共同精髓,朕还是听懂了那个结论——心病难治。要不是朕几乎没停顿地召见他们、好似很关心雍蒙的病情,他们铁定以为雍蒙的心病是朕骂出来的了。 事实可能差不了太多,只不过真正理由和他们的猜测相差十万八千里。朕稍稍询问几句,便放他们回太医局,顺道再宣谢镜愚觐见。 对雍蒙的病其实是心病一事,谢镜愚没显出哪怕一点儿意外。“陛下那时话说得太重了。”他道,微微蹙眉,还是不赞同。 对此,朕当然矢口否认。“正在气头上,朕怎么顾得了那么多?再者说了,若是朕不把话说绝,他会老实死心么?如今情形,不正说明朕下的猛药有用?” 若是换成别的事,谢镜愚一定会指出朕这是十成十的强词夺理。但这事儿不同,他再如何理智,也不可能完全站朕的对场。“臣知道陛下的意思,臣自然也领陛下的情。”虽然他这么说,但面上依旧心事重重,“臣只是怕……”他稍稍叹了口气,没说下去。 朕知道谢镜愚后头未出口的话。如果只提工作能力,朝中大臣确实难有雍蒙的敌手。谢镜愚担忧的是,雍蒙心死致仕,朕就没如他那般的人才用了。“若他不愿意,朕也不想强人所难。”朕陈述道,语气平淡,“毕竟他有得选。” 谢镜愚没立刻反应过来。“陛下此言何解?” “魏王已经请了一月假,今日又接着请了两月。”朕瞟了瞟折子堆,“请假一百日,准式停官。谢相曾任吏部尚书,对此应当非常清楚才是。” 也就是说,若是雍蒙真不想干,再请十天假就行了。 谢镜愚微微瞪大眼睛,显然确实没想到。“假告确实有此条,但本朝还从未有此先例。” 这个朕当然知道。好不容易当上官,谁愿意平白被免?卡在将近一百日,上一日班,又接着请假的先例倒是有两个——当然这样做的下场是都被言官弹劾了。“强扭的瓜不甜。”朕继续说朕之前已经考虑过的东西,“若魏王心里始终 - 分卷阅读108 有疙瘩,朕也不能放手叫他做事。如此一来,还不如停官。而他冬至日还不出现的话……” 今年冬至正正好在中秋之后三个月。而且,冬至的朝会是大朝,所有官员都要参加,之后跟着七日假。故而,雍蒙想接着干下去就只可能选冬至大朝销假,而不是之后。 见朕沉默,谢镜愚也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如今离冬至还有两月。臣以为,这段时日足够魏王殿下想清楚。” 他的潜台词偏向于雍至会出现,而朕其实也如此认为。但不管雍蒙怎么想,朕肯定要做好两手准备。“不提他了。”朕摆手,随即转了个话题,把周不比刚刚如何噎住杜见知的事情说了说。 谢镜愚听得接近目瞪口呆,尤其是那句相当惋惜的“杜尚书却没让臣派上用场”。“陛下一早就说周舍人是个直性子。如今臣瞧着,还真是应了陛下的话。” 他这么说,不免令朕想起周不比刚刚当上中书舍人的时候。“谢相觉得,此人是否堪用?”朕故意问他。 谢镜愚肯定知道朕拖腔拖调是为了什么,但他装作没发现的样子。“陛下识人善用,臣望尘莫及。” 就你会说话,朕忍不住腹诽,当年还不知道怎么酸呢!不过算谢镜愚运气好,朕今天没打算和他翻旧账。“立冬马上就到了。” “嗯?”一下子转到节气,谢镜愚完全没跟上朕的节奏。 “昨日内府禀告,今年的冬衣已经制好了。”朕指了指一边案上,“朕把你的留了一件。” 谢镜愚眨了眨眼睛,根本没看那个方向。“冬衣不是立冬当日陛下所赐么?如今早了些罢?” 朕不由瞪他。这人,咋就不懂什么叫开小灶呢!为了不打眼,朕还把其他宰相的冬衣也按了一件下来,朕容易么?“你先试试。”朕再开口时不得不强压着吐槽的想法,“若是有不妥之处,还来得及叫内府改。” 接下来一般就是试衣服,但谢镜愚的反应像是只看得到朕。“陛下,难道您还不明白么?” 他轻声问,却不是个真正的疑问或者反问。“只要是陛下所赐,那无论如何都是妥帖至极的——”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初融的春水,眼睛也弯了起来,“因为陛下一直在臣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晚(zao)安~ 第77章 为了妥当处理雍蒙撂挑子的可能, 朕又忙了一些日子。等诸事安排停当之后,立冬也过了。朕的闲暇多起来, 便想起了朕之前答应雍昶的事。等打听清楚党和女儿的情况后, 朕便让人先递了个口谕出宫给杜氏,说朕预备在最近一个旬日带朕的侄子出门溜达溜达。 因为私自出府,雍昶已经从七夕被禁足到现在。但有朕这面金字招牌给他作保, 杜氏也只能松口。至于雍昶自己,他显然要被憋得不行了—— 旬日那天一早,朕从府门把他接走。可还没出一条坊的距离,他就像脱缰的野马似的飞奔起来,唬得一干侍卫急匆匆跟上, 生怕他磕着碰着。好在他自己还有点谱,并没往小巷子里钻;确切来说是, 刚跑了没几步, 他的目光就被路边卖民间小玩意儿的摊子吸引住了。 朕在后面瞧着直乐,慢吞吞地踱了过去。等朕走到摊子跟前,雍昶已经好奇地拿了好几个竹木编织的小玩意儿在比划,似乎很有兴趣。摊主看他身上衣料成色, 早就开始殷勤推介了。 木摊上一半是编成动物模样的摆件,一半则是居家常用的笊什物。做工谈不上精致,不过好似比较结实。朕随意瞧了瞧,见雍昶一双眼睛还在骨碌碌地打量摊子上的其余物品, 不由好笑:“怎么,都喜欢?” 雍昶想了想, 居然摇头。“不是,是因为没见过。” 这估计是大实话,但摊主的脸都要绿了。朕估摸着,他搞不好以为朕的侄子是个好糊弄的冤大头。“要买两只么?还是再去其他地方瞧瞧?” 摊主一听后面那句就急红了脸。但在他真正说出什么话之前,朕不动声色地瞥了瞥他。 这门功夫在朝议吵架的时候特别好用。不管是谁、吵什么,被朕这么毫无感情地一瞧,各个都要噤声。此时用来对付一个小老百姓,他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雍昶没注意,还在仔细研究手里的一猫一虎,似乎正在做什么艰难至极的决定。最后他举起那只老虎,眼带期盼地望着朕:“叔父,我能要这个么?” 朕稍一抬手,就有侍卫上前询价。约莫是朕气势太足,摊主抖抖索索,说了三遍才说全。 抱着新得的竹编老虎,雍昶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向下一个小摊进发。瞧他那么高兴,朕不免也沾染了那种情绪,想着他要什么都买给他。 但一路逛下来,雍昶并没让朕找到什么一掷千金的机会。他好奇归好奇,大部分看过就算,真正开口要的东西少之又少。见得如此,朕不免暗自嘀咕,莫不是杜氏提前叮嘱过儿子,不能让朕太过破费? 不管如何,逛街实在是件消磨时间的活儿。朕觉得什么都没干,日头就近午了。“也差不多了,”朕低声吩咐,“就在这附近用午膳罢。” 自有侍卫去定包间,朕则慢悠悠地走过去,拍了拍雍昶的背。“先吃饭,再接着玩,嗯?” 雍昶正半弯着腰,被朕一拍差点跳起来。“哎呀,最后一环了,没中!”他道,颇为懊恼的口气。 越过他的肩膀看去,朕才注意到他之前在干什么——满地都是散落的竹环,前头有一竖排空心竹筒,看起来像是里头有东西,套中什么就可以拿走什么。 “十环只要一钱,小郎君要不要再来一次?”有个油光满面的胖子热情道,“说不定就套中了呢!” 雍昶一脸惋惜,但他看了看朕,就摇头道:“我叔父说得对,是该吃饭了。” 朕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手痒,不免眯眼估量了下那些竹筒的距离——最近的十步远,最远的二十步;一步立一个,总共有十个。“竹筒里头是什么?”朕转头问那个疑似摊主的胖子。 “当然有得是好东西!”胖子一见朕有兴趣,急忙口沫横飞地介绍起来。朕耐心听他说完,接着问:“这些加起来多少钱?不占你便宜,一并算了罢。” 这种套环游戏多得是围观的人,听朕这么一说,顿时炸了锅。 “这什么意思?他都能套中?” “不可能吧,八成是说大话呢……” 人群议论纷纷,胖子的脸色也变了。“这位郎君的口气大得很啊!”他用力拍了拍胸脯,“若是您十环能套中这十个,我就全送给您了!” 见他豪情若此,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朕本想让他认真考虑考虑,但他一开口话就说得这么满,朕 - 分卷阅读109 也没办法。侍卫随即上前递给他一钱,而后朕拿到了十只竹环。 看热闹不嫌事大,边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还有人在吆喝:“都让开些,都让开些!” 朕没关心他们,自顾自地从最近的竹筒开始套。 “一、二、三……” 其实竹环落地没什么声响,然而架不住边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计数;随着套中的数量增加,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不过片刻功夫,朕手里就空了,取而代之的是十个准确落地的竹环——一环套一个,根本没碰到竹筒本身。 全场寂静,好半晌才反应过来,炸得比之前还厉害。 “厉害,太厉害了!” “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啊……” 胖子摊主原本红润的脸色此时已经变成了惨白。朕估计那十个竹筒里装了他的大半家当,便道:“我要你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你自己留着罢。”不等他回答,朕便示意侍卫护送朕和雍昶离开。 好容易脱了身,但对雍昶的兴奋情绪根本没影响。“我听母妃说,陛下投壶连投一百多个都中!当日是不是就像今日这样?” 这会儿朕与他都进了酒楼包间,左右无人,外头还有侍卫把守,可以放开了说话。“差不多。” 对朕的平淡反应,雍昶很不满意。“陛下,再和昶儿说说安戎城的事情,好不好?”他放下刚买的玩意儿,就来摇朕的手臂。 这事儿他缠着朕说了不止一遍,朕实在不想再重复。但逛了足足半条街,雍昶只买了三样东西;东西本身不贵,也没人敢宰朕,四舍五入等同没花钱。除了得夸杜氏的家教好,也免不了要靠他自觉。朕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满足他的愿望。 和之前几次一样,雍昶听得眼睛直放光,一脸心神往之。“若是我能亲眼看到就好了……” 朕不免敲了他的脑门。“你才几岁?战场也是随便上的么?还不先用膳?” 雍昶摸着被朕敲疼的地方,又吐了吐舌头,才坐回自己的位置。“吃就吃嘛!” 外头吃的没啥出挑的,但离食不下咽也还远。朕很快吃到七分饱,便停了牙筷。就在这时候,街上忽而一阵锣鼓喧天。朕循声望去,发现刚刚胖子收摊留下的空地被一拨胡人占去了。 “……又要跳舞?”因为嘴里还有东西,雍昶的疑问特别含糊。 朕不轻不重地拍了他脸颊一下。“吞下去再说话,仔细呛到。”而后朕又仔细打量了下,摇头道:“朕瞧着不像。” 雍昶好容易把肉吞下去,又灌了两口汤,才接着问:“那他们要干什么?” 这个疑问不一会儿就解决了。因为那些胡人根本用不着多少前期准备——用锣鼓把人引来,他们就戴上兽面,把上身脱得精光,而后开始从头往下倒水。围观百姓先是惊讶,而后喝彩阵阵。 “……那好像是冷水?”雍昶看得目瞪口呆,似乎在怀疑自己的眼睛。 朕沉下了脸。那些胡人拿出水桶的时候,朕已经觉得不对;等他们泼上去,朕就知道他们玩的是什么了—— 泼寒胡戏,源出西域大秦国;他们惯常于十一月泼水嬉戏,说是能压火去病。 开玩笑,这样能去病?没浇出毛病来就不错了! 雍昶没等到朕的回答,又问了一遍:“陛下,他们不冷么?” 数九寒天,冷在三九。虽然现在还没入九,但街上行人都换上了棉袍,说不冷是不可能的。朕憋着火气,把泼寒胡戏给他讲了讲。 雍昶听完,一张尚未脱去稚气的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入冬后互相泼冷水在西域是个节日?” 朕点了点头。 “那也是西域的事情呀?”雍昶接着问,又没忍住去看楼下叫好的人群,“咱们不过胡节,那些人泼冷水只是为了钱……昶儿总觉得哪里不太妥当。”他说,相当认真。 虽然没能说清楚其中道理,但不妥当是真的。以十一岁的年纪来说,实在很可以了。“你想当太子么?”朕心中忽而一动,话便自己脱口而出了。 雍昶霎时转头看朕。“不想!”他的回答根本没有犹豫。 虽然朕也不知道为什么朕会这么说,但朕注意到,雍昶的反应不太一般。“这是为何?”朕蓄意轻松气氛,“昶儿不喜欢朕啦?” “当然不是!”听到这句,雍昶差点跳起来。“昶儿最喜欢陛下了,可是……”他开始咬下嘴唇。 朕熟知他的各种小表情,一看就明白过来——确实有人和他提过了。“到底怎么了,和朕说说?” 雍昶一脸犹豫不决。但迎着朕的目光,他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母妃说,昶儿现在可以孺慕陛下;可等昶儿有了堂弟,就必须改掉。” 朕不由扬眉。杜氏这是摆明了要避嫌啊!“那昶儿打算听母妃的话了?” 雍昶望了朕一眼又撇开脑袋,声音细若蚊蝇:“昶儿自不愿改。母妃说,若昶儿到时候还孺慕陛下,就只能在心底里,绝不能让人发现……” 他一口一个“母妃说”,听着还挺正经,可朕简直哭笑不得。就你那丁点演技,长眼睛的全看出来了好么! “——可昶儿自觉是做不到的。”雍昶又补了一句,倒是相当有自知之明。 瞧他那幅丧气样,朕没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做不到就不要勉强。你母妃那儿,自有朕去和她说。” 雍昶面色瞬时阴云转晴。“真的么?”他盯着朕,原本就乌溜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朕答应你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朕故意反问了一句,又道:“今日之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母妃。不然朕也没办法,知道了么?” “昶儿明白!只有天知地知陛下知昶儿知!”雍昶忙不迭应道,一副生怕朕反悔的模样。 朕满意地颔首。“还有,说到朕答应过你的话——上次那个小娘子,你还想认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杀价必备神器:陛下! 园游会必备神器:陛下! 说不定还是抓娃娃机必备神器【你的关注重点到底在哪里 第78章 雍昶自然还是想的。他的拳已经练了两三年, 竟然还不如一个小姑娘,无论自尊自信都过不去坎儿。但听朕说完党薇柔的来历, 他的第一反应是极度惊讶:“党将军的女儿?这和我听说的不大一样啊?” “你不是禁足么, 还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朕逗他。 “正因为禁足,才只能听说啊!”雍昶不服气地辩解,“前些日子, 皇姑来府上看我,还带了令闻他们——就是他们告诉我的!” 朕想了想阿姊家那两只没得消停的皮猴。“他们说什么了?” 原来,党夫人初回兴京,没什么亲朋好友,极其低调。想见她一面都 - 分卷阅读110 难如登天, 更别提家里的小娘子了。然而党和军权在握,多得是人想结识她们。可人家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完全游离在圈子外, 怎么办? 答案只能是先强行认识一下。兴京城内外有诸多佛寺,祭拜祈福时正是女眷们制造偶遇的大好时机。但是阿姊运气好,偶尔去一次兴善寺就碰上了。 “……令闻他们说,党家小娘子害羞得很, 从头到尾就没把帷帽摘下来过。也只有皇姑问的话,才细声细气地答几句。”雍昶越说越狐疑,“七夕那天的小娘子可不这样!” 朕知道他的不这样是哪样——党薇柔当时的表现可谓是泼辣中不失谨慎,简直有点像阿姊。至于害羞?那是根本不沾边的。“你又怎么知道她们不是一个人?要朕说, 放眼兴京城里,除了党将军的女儿, 再也没第二个身手如此利落的小娘子了!” 党和的名号显然很有说服力,雍昶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说得也是哦!”他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之前没想到?”他不可避免地变得悻悻然起来。 朕倒是没说什么。 单论家世背景,党薇柔和雍昶还是很般配的。如果朕打算立雍昶、或者雍昶的儿子做太子,党和就能成为一个坚实后盾,不至于压不住其他亲王或者大臣。等朕百年后新帝登基,继续维持政局平稳也会容易点。 这种联姻足以安抚边疆大将,党和应当不会反对。毕竟这会儿雍昶还小,朕也年轻,谁都不至于想到勾连反叛之类的方面。 一定要说问题的话,只有两个:其一是年纪,其二是党和对女婿的要求。虽然按朕的想法,只娶党薇柔一个也是利大于弊,但这事儿最好经过杜氏点头。若是搞个婆媳不和,不仅夹在中间的雍昶难做,朕也白当媒人了。 “……怪不得我不如她。”雍昶不知道朕在考虑什么,这会儿已经自怨自艾起来。 朕回过神,故意叹了口气。“这么容易就认输?朕瞧着,你是永远比不上她了。” 被朕这么轻飘飘地。“若是陛下能多带昶儿出门几次,又或者昶儿可以目睹陛下射箭——”他把胸脯一挺,大声道:“那昶儿宁愿被陛下考校!” 瞧这打小算盘也不掩饰的样儿……朕失笑,没忍住捏了捏他的鼻尖。“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时历进入十一月,离冬至大朝就不过十余日了。地方官员和周边诸藩6续进京,这可能也是朕正好撞上胡人表演泼寒胡戏的原因。百戏游乐之事,朕向来不提倡;如今亲眼看到,也不能不整顿。故而,礼部的事情又多了一件。但考虑到临近年底,朕便让鸿胪寺和京兆尹都帮衬一二,免得礼部忙不过来。 诸事准备停当,朕就等着雍至的准话了。 一病三月,换成别的亲王,朕铁定亲自上门看望。走个过场博个美名,撑死多说几句场面话多赐点东西,实在容易得很。但对雍蒙,朕只推脱事忙,让雍至代朕去他府上嘘寒问暖。本来,朕不愿意做的事,谁都没办法强迫朕做;况且,真去了说不定更糟—— 不管朕之前是不是急怒攻心以至于口无遮拦;朕好不容易叫雍蒙死心,又怎么能再给他错误的希望呢? 但在雍至给朕带回准确消息之前,谢镜愚又轮到一次中书省值宿的机会。朕理所当然地召见了他,就说朕找人弹棋。 弹棋和围棋都是一边黑一边白,但棋盘完全不同,玩法也大不一样。弹棋棋盘上圆下方,中间略微高起;开局则是置一枚黑子于正中,而后与白子展开攻守之势。较之围棋,虽弹棋黑白总共只有二十四枚棋子,对抗却愈发凸显。 这次朕执黑,还刻意采取了偏门守法。棋子不多,单局时间一般不长;可下满一个时辰还是胶着之态,谢镜愚也品出了味道。“陛下今日手法实在不同往常。” “万般变化,不过一个拖字诀。”朕答道,“朕最近觉得此法相当好用,谢相以为如何?” 谢镜愚正准备落子,闻言顿了一顿。思考片刻后,他猜出了朕在指代什么——天子纳采进度慢吞吞,说不是天子亲自授意都没人信。“如今看来尚可。”他话锋旋即一转,“可拖得了一时,拖不了一世。再者说了,如果只是拖延,最后并不能赢。”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朕没立即接口。“你先落子。” 啪地一声,蓝田暖玉棋子落下的脆响于殿中轻轻回荡。 朕随即跟了一子,而后抬眼看他,微微一笑。“现下谢相又以为如何?” 原本黑子不成规律地散布在各个角落,看起来相当惫懒。然而加上这子,便成了合围之势——拖只是表象,或者说温水煮青蛙;直到最后阵成,才能看出瓮中捉鳖的真正意图。 谢镜愚看了看,干脆地投子认输。“陛下布局巧妙,臣被陛下骗过去了。” 但朕可没这么容易被打发。“若谢相认真,那朕想骗你还得多花至少三个时辰。”朕紧紧盯着他,“谢相心里显然有别的事。” 谢镜愚一怔,随即失笑。“臣自己也才刚刚发现,陛下就发现了。” “何事连谢相自己都察觉不了?”朕问他,又往织锦软垫上靠了靠。 “臣只是想,冬至将至,众臣入京,兴京城里可谓分外热闹。”谢镜愚说着就叹了口气,“可对臣而言,此去元日,正是一年里最难熬的时段。” 朕从不知有人竟这么想。“有什么难熬的?”朕好奇地追问,同时不免有些狐疑,“撑死多走动几家、多招待几人,不是么?” “若有这么简单就好了。要臣自己说,相比走动招待什么的,臣更宁愿日日值宿外庭。” 朕竟然从他这话里听出了几分哀怨,不由颇为新奇。“朕以为,有成打的人时刻准备踏破谢府的门槛?” 谢镜愚颔首承认。“那正是难熬之处,陛下。” 瞧他犯愁地蹙着个眉,朕忍不住想笑,但最后还是憋住了。“要是诸臣知道你如此想,你肯定得背个不识好歹的名声——有宴不饮,偏生要做事,不是傻子才会干么?” 见朕不以为然地打趣,谢 - 分卷阅读111 镜愚又叹了口气。“陛下实有不知。”他解释道,“虽说臣不愁没人交游,但他们大都有所思也有所求。一个两个还好,十个八个乃至百个八十个,便是臣有三头六臂,也招架不过来啊!” 他这么说,不由令朕又想起了上巳日的曲水桥,顿时深有体会。“这个朕真是爱莫能助了。” 谢镜愚可能听出来了,颇有意见。“陛下这是打算看臣笑话么?” “绝对没有的事!”朕赶紧摆手,心道就算有也万万不能承认,“也不是所有人,对不对?至少党将军不几日就回京了。” 听到党和的名字,谢镜愚面色稍稍好转。“是,臣也有所耳闻。而且臣还听闻,今年边疆安宁,诸位在外的将领都给陛下带了不少好物。” 说到礼物什么的,能让朕打从心底里喜欢的真不多,甚至可谓极少。此时听他这么说,朕也没当回事。“那看来今年能过个好年了。”顿了顿,朕又补充:“瞧瞧明年回纥什么动静。他稍一动咱们就动;要是他们不动,就让张继自己和姜瀚宁磨银子去。” 谢镜愚微微睁大眼睛。“张尚书要银子也是修大运河,陛下为何不帮他要?” “朕怕他银子来得太容易,花出去也跟着太轻易!”朕轻哼一声,“户部攒银子可不容易,每钱每分都要用在实处!况且,朕瞧着,张继很愿意和姜卿讨价还价,朕也不好影响他的乐趣。” 如果说户部攒钱不容易是事实的话,后头就完全是朕在胡扯了。谢镜愚听得忍俊不禁,频频摇头:“臣现在才知道,张尚书太不容易。” 这话说得,朕就不乐意了。“你站张继还站朕啊?”朕佯怒道。 谢镜愚向来乖觉,立马见好就收。“当然是陛下。”而后他瞧了瞧桌边宫纱立灯,“怕是快要到子时……若是陛下不将歇,明日早朝就该困倦至极了。” 时辰确实不早,朕挑了挑眉。“那你陪朕睡?” 虽然这话似乎是个问句,但其中根本没有疑问语气。谢镜愚听得出来,顿时有几分惶恐:“龙床臣可上不得。” 朕真的、真的没法克制住自己瞪他。真龙天子你都敢上了,还差一张床么?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嘿~ 第79章 虽然朕觉得这真不是个事儿, 但显然谢镜愚脑袋里还牢牢记着那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死活不愿意。最后见朕真要发怒了, 他才勉勉强强地和衣而卧, 似乎准备时刻起身。 这种根深蒂固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再者早朝确实要考虑,朕就没继续要求他——反正他的抵抗是注定徒劳无功的, 朕之后还有得是机会。 一觉十分香甜。快要醒的时候,朕模模糊糊地想,偌大龙床上再添一人也不错。但朕真正清醒也是因为多出来的人—— 原本揽着朕的谢镜愚突然坐起,脸上睡意未退,却带着异常的紧张。 “……怎么了?”朕下意识地问, 也跟着起了身。 谢镜愚没立刻回答,而是侧耳望向门外。见他如此, 朕不免也认真听了听——有靠近的脚步声, 听那熟悉的节奏,是刘瑾不会错。 老内侍颤颤巍巍地进了门,照旧在屏风外停住,语调同样一成不变:“陛下, 寅时过正了。” “知道了,朕这就起来。”朕扬声应道。听得回复,屏风上的影子又逐渐远去。等确定刘瑾已经去准备一干洗漱用品,朕才笑谢镜愚:“刘瑾也能把你吓成这样?” 谢镜愚却没被朕逗乐。“这下糟了, ”他绷着俊脸,颇为头疼的模样, “臣原本打算躺一躺就起来,结果居然真睡着了……” 朕没忍住扬眉。原来昨夜谢镜愚的妥协底线是这个?躺到朕睡着、再自己偷摸起身?“现在又如何?” “现在服侍陛下的宫人都起了,臣怎么避人耳目地离开陛下的寝殿?”谢镜愚持续犯愁。 必须得说,这个担忧很实际。朕平素都是此时起床,承庆殿内外当然都是人。但是……“为什么要避人耳目?”朕反问,又提了点声音唤道:“刘瑾!” 随即一阵颠儿颠儿的脚步声。“老奴在。陛下有何吩咐?” “朕昨日与谢相下棋至深夜,不意倦极而睡。”朕道,根本不把谢镜愚试图阻止朕的动作当回事,“给朕准备的东西再给谢相准备一份,早膳也是。” 屏风外的人影顿了顿。“老奴明白。” 这句说完之后不久,外头便又是一阵忙乱之声。事情已成定局,谢镜愚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朕。“即便臣有幸被陛下留宿宫中,也该在偏殿就寝。今日这事儿若是传出去……” “你不懂,”朕摆摆手,“如今情形,遮遮掩掩才更像有秘密。还不如坦荡点放明面上说呢!到时候传出去,也是君臣夜棋正酣、以至抵足而眠,搞不好还是一则佳话!” 谢镜愚张了张嘴,显然想要反驳。但朕说的都是事实,他只能认输。“陛下说得极是。” “这就对了。”朕故作轻佻地摸了摸他的脸,“准备早朝,别想太多。” 见朕这时候还有心情调戏他,谢镜愚简直哭笑不得。“陛下……”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只能起身,顺手掸了掸外袍的褶皱。 朕也起了床。见他一下子就盯着朕身上的中衣瞧,朕忍不住又打趣:“怎么,谢相还想给朕穿衣不成?” “臣确实很想。但若是臣真这么干,刘内侍怕是什么也知道了。”谢镜愚认真回答,竟然有点遗憾。 前一刻还小心翼翼,后一刻就忍不住了,朕没忍住腹诽他。“得啦,朕和你开玩笑呢。你的心意,朕心领就是了。” 这时候,刘瑾的脚步声又回来了。“陛下,都安排妥当了。”他的声音较之前谨慎了不少,“老奴进来服侍陛下?” 朕朝谢镜愚点了点头,他会意,随即走出屏风。刘瑾跟着进来,像往常一样为朕换衣穿衣。但朕看得出,刘瑾的眼皮垂得太低了—— 昨晚确实没发生什么,朕身上根本没有可疑痕迹,他似乎暗自松了口气。但套上两边长袖、转过一个方向,他的身体立即僵住片刻。 朕比刘瑾高,很容易发现这点异常,便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了过去。冬日被褥偏厚,掀开的锦被下,两个相拥的人形凹陷赫然其上。留下这种痕迹,什么关系也就昭然若揭了。 “刘瑾。”朕叫他,用平日惯常的语气。 但刘瑾被吓了一大跳,系衣带的手都抖了起来。“可是老奴哪里服侍得不好?”他勉力使自己不结巴。 “一会儿把这里打理清楚。”朕不疾不徐地吩咐,“没收拾好之前,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是,陛下。”刘瑾立刻应道。他还没老到傻的地步,知 - 分卷阅读112 道朕这么说就意味着朕发现他发现了,脑袋随即垂得更低,再也不敢往龙床的方向瞟。 见老内侍的脸都要绿了,朕估计他真不想知道任何可能掉脑袋的秘密。但为了保险,朕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朕听闻,尚衣局直长刘璞是你干儿子?” “是,陛下。”这会儿,刘瑾已经诚惶诚恐到接近害怕了。 “朕瞧你年纪已经不小,再过几年也该告老了。”朕道,意味深长地瞥了瞥刘瑾抖得愈发厉害的双手。“若是你那干儿子有你的伶俐,便带过来服侍朕罢。” 尚衣局直长是个轻松活计没错;但论起宫里最令人眼热的内侍职位,当然非朕身边莫属。 一时间,刘瑾结结实实地愣住了。“陛下,这……”也许是情绪大起大落得太过厉害,他越想说就越说不出话。幸而,在朕等得不耐烦之前,他终究反应过来,重重地噗通跪地磕头:“老奴谢陛下恩典!” 朕很满意,朕知道刘瑾向来是识时务的人。朕许刘璞高位就是许刘瑾晚年无忧;活到他那样的岁数,刘瑾也就剩这点所图了。再者,刘瑾秉性如此,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刘璞也差不多。朕就要听话懂事不多嘴舌的内侍,毕竟朕不仅要他们遮掩事实,之后还要他们处理可能有的后宫问题。 总而言之,做好了就是一箭双雕,还可能一箭多雕。 有了朕的敲打,什么消息都没走漏;若要说他人有知,也只能知道朕说的那部分。即便如此,雍蒙可能也听说了,因为他次日午后便递了折子,想要面圣。 虽然朕觉得他早晚要销假,他这次觐见也是为了销假,但时机实在太过巧合。秉持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原则,朕准了他的要求。可当他真出现在朕面前时,朕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一点惊吓—— 几乎整整三月不见,雍蒙简直瘦脱了形。冬日衣袍本就厚重,他穿得也不少;但光看他苍白若纸的脸色、尖得好似能戳穿木板的下巴,朕就知道雍至所言非虚。魏王妃眼睁睁地看翩翩夫君一日日变成这样,不以泪洗面简直有鬼! 惊吓归惊吓,话还是要说的。“魏王病了三月,如今可大好了?”朕开口,自己都觉得自己虚伪至极——如果雍蒙这样叫好,那怕是没不好的了! 雍蒙却似乎浑不在意。“承蒙陛下垂询,臣近日感觉好了不少。”他答道,竟然还微微一笑。 朕以前见他笑就忍不住要多想,然而这次没有。也许是他实在太过病弱,以至于朕的疑心都生不起来了。“如今正值冬歇,没什么紧要事务。魏王不如接着将养一番,待到开春再上朝罢。” “陛下体恤,臣铭感在心。”雍蒙一躬身,话锋却跟着一转:“假告明规,请假一百日,准式停官。若是吏部的章程臣还不能以身作则,不免落人口实,以后又如何能服众呢?” 朕张了张嘴,少见地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朕才嘀咕了一句:“若是准了你,朕怕是要被魏王妃记恨了。” “绝不会,陛下。”雍蒙又说,“陛下于臣病中带口谕还不忘安抚,臣的夫人谢陛下都来不及。” 他说得自然无比,但朕总觉得哪里味道不对。一定要说的话,有点隐藏的不爽。然而雍蒙面上没显出一丝一毫的异常,朕只能认定他已经知道不能触动朕的逆鳞。“那就冬至大朝的时候开始罢。冬至如年,有魏王回归,也是喜事一件。” “臣谢陛下爱护。”雍蒙再次躬身行礼。 这情形像是回到了从前,一时间两厢静默。朕早前以为他可能要问谢镜愚在朕寝殿里过夜的真相,现下看着又不是这么回事。但叫朕主动解释是不可能的,朕便另起了话头:“魏王可还有事?” 雍蒙安静地立了一会儿。就在朕觉得他要摇头的时候,他却开了口:“臣只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为臣解惑。” 朕不由盯着他,他也直勾勾地盯着朕。如此对视,朕终于发现了他掩盖在平静之下的暗火:因为他的极度消瘦,以至于那火焰看起来不像威胁,更像病态。朕一时间简直怀疑,若是朕告诉他答案,火焰熄灭,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能支撑他活下去。 “……陛下不愿说?”雍蒙还是很敏锐。 朕在心里叹了口气。雍蒙确实没有2心,他也不是和朕开玩笑;但有些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康王死了。” 雍蒙瞬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可正如朕所料,他眼里的火焰随即熄灭。他自己应该也察觉到了,随即跪下行礼——用最隆重最复杂的那种—— “臣谢陛下明示。陛下厚恩,臣没齿难忘。”他最后一次叩首,没有抬头,“臣告退。” 作者有话要说: 魏王的问题彻底解决啦~ 第8o章 冬至很快就到了。 按照惯例, 大朝会中,先是天子接受诸臣朝贺, 而后检阅各地朝集, 最后举行规模浩大的群宴。其中朝贺也有顺序:第一宗室诸亲,第二文武百官,第三才轮到外国诸藩。大臣不同礼仪也不同, 相当繁琐复杂。 总而言之,大朝会一年就冬至和元日这么两回,要多隆重有多隆重,要多麻烦也有多麻烦。考虑到元日之前还要通宵守岁,加上大概率的赐宴, 一年最累朝会的名号非它莫属。 甭管这次累不累,至少这次有人帮朕分走诸臣的注意力——雍蒙的模样都能把朕吓一跳, 更别说其他人。宗室朝贺的时候还好, 等轮到文武百官朝贺时,众人莫不悄悄打量他:一次不够还得看第二次,强忍着不倒抽冷气,仿佛都怀疑自己眼花。 无缘无故病了三月已经很古怪, 现下看起来还是大病,怎么能不叫人侧目? 大概只有雍蒙自己和谢镜愚没表现出什么异常。雍蒙在病中还把吏部最麻烦的事——今年诸王的考核——给做了,就差让宋远道给他自己打个不合格;没人有办法说他的不是,他当然也用不着心虚。至于谢镜愚, 他依旧是老样子:垂眉敛目,谁也不多看, 仿佛这次朝会与以往几次没有区别,金殿上的暗潮汹涌也不存在。 说到暗潮汹涌,朕肯定诸臣都还记得他们两人翻脸的事。然而谢镜愚和雍蒙的位置一前一后,谁也不看谁,估计要令八卦群众失望了。 朕坐在殿中最高处,底下情形一览无余,心道现在平静、等下群宴必然有好戏看。但等到检阅朝集时,朕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事情吸引走了—— 朝集,类似岁贡,相当于地方政府一年的工作业绩。负责此事的朝集使不说品级最高,也是相当重要的职位。而今年陇右道叠府的朝集使姓党名渊远,正是党和的长子。 看见他,朕总算明白谢镜愚所谓的“诸位在外的将领都给陛下带了不少好物 - 分卷阅读113 ”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党和先把夫人小女安置回兴京,现在又让儿子在朕跟前露脸;他带的好物本质上是忠诚,确实是朕喜欢的。 既然朕喜欢,不说投桃报李,怎么说也得给个回应。朕稍稍想了想,很快打定了主意。 待到近午,各地朝集总算告一段落。宴席早就准备好了,矮几长案以及珍馐佳肴流水般地送到殿上,外头广场也一样。照旧是朕先说贺词,诸臣轮流称贺,而后再开始饮宴。 因为朝贺时注意到的情况,朕也忍不住悄悄观察谢镜愚和雍蒙两人——毕竟朕的各八十大板面上是打完了,可结果如何还尚待验证。此种宴席向来是诸臣互相套近乎的大好机会,多多少少能看出一些端倪。 可出乎朕意料之外,先采取行动的竟然是惯常按兵不动的人—— 酒还没过三巡,谢镜愚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以他的职位,需要主动起身敬酒的对象理论上只有朕和其他两位宰相,但从方向判断,他目标相当明确,就是雍蒙。 金殿上原本到处是觥筹交错的动静,然而见得如此,人人都不免分神留意他俩。虽然大伙儿假装还在做自己的事,可四下里倏然安静不少已经说明了一切。 谢镜愚走到雍蒙桌前三步远的地方,抬手致意。“魏王殿下。” 雍蒙早就注意到了他。此时谢镜愚开了口,他就顺势站了起来。“谢相。”他回以致意,礼仪同样完美。 “魏王殿下如今可大好了?” 雍蒙微微一笑,一如他之前对朕那般。“有劳谢相担忧,小王身子好得差不多了。” 谢镜愚便露出松了口气、还带着点欣慰的神色。“那真是陛下之福,社稷之福。尤其,殿下病中仍然不忘本职,真乃我等楷模。”他说着举了举酒杯,“谢某在此敬殿下一杯,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谢相如此褒奖,小王真是受宠若惊,又何谈嫌弃呢?”雍蒙笑道,也举起了酒杯。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各自饮尽杯中酒,最后还相视一笑。 ……装模作样地哥俩好也就罢了,相视一笑? 朕懵得差点忘记朕也在喝酒。等到雍蒙坐下、谢镜愚也回到自己座位上时,殿上还静默着,显然大伙儿都和朕一样,被刺能够具现化,朕估计肯定是一整排的呐喊—— 说好的谢相和魏王翻脸呢?什么也没听说,只是三月不见,他们就和好啦?! 肯定也有大把的人怀疑他俩在逢场作戏。事实上可能正是如此,但于朕而言,朕从不奢望他俩真的建立起什么深厚情谊;只要面上过得去,干活的时候不要互相拖后腿,朕就相当心满意足了。 想到这里,朕明白过来。谢镜愚是故意的—— 他知道雍蒙为何有心病,他也知道朕对此的想法。况且,他向来不赞同朕对雍蒙放的狠话。于是,他在这种对抗里率先服了软,给雍蒙台阶下。雍蒙也不傻;谢镜愚这么做不仅省了他的事,还顾全了他的面子。只要雍蒙不致仕,那么,同为臣下,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一直杠下去;他到哪儿找比这更好的和解机会? 朕不免多看了谢镜愚两眼。但他这会儿又开始摆他那副不动如山的架子,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做。他明面上确实没说示弱的话,只是慰问了下雍蒙;可实际上…… 就在朕开始觉着朕让谢镜愚受委屈的时候,雍蒙复又起身。众臣还没从刚刚的震惊里回过神,就继续震惊地目送他不疾不徐地走到谢镜愚桌前不远处,而后把谢镜愚刚刚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端得是完美无缺、毫无破绽。 当然,雍蒙没用疾病这样的借口,而是说谢镜愚兢兢业业、时常值宿,自己一请假就三个月,和他一比实在是于心有愧,以后定当效仿云云。这酒谢镜愚自是喝了,又客气了几句。 见他们俩有来有去、挺像那么回事,朕的腹诽简直就要突破天际了。说你俩是影帝你俩就真是影帝啊?后世到底欠你们几座影帝奖杯? 也许是朕吐槽得太厉害,半晌才回过神。但不回神则已,一回神朕就惊了一惊—— 为什么朕面前突然多了好几个想要敬酒的大臣?而且,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也望着朕这头、满脸跃跃欲试? ……朕错过了什么重要的转折么? 朕狐疑着,一边应付面前的大理寺卿,一边下意识地去看谢镜愚。他这会儿倒是没装死,而是望着朕,眉眼间笑意微微。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朕读得出,他对现在的情况相当满意。 满意?满意什么?他知道朕不爱喝酒,不是么? 朕愈发狐疑,不免再去看第二个风向标——阿姊。而后朕发现,阿姊面上表情几乎同谢镜愚一模一样;如果一定要说有区别,区别就是她的自豪更明显,就差在脸上明写“我的皇弟如此英明神武你们不服也得服”了。 见得如此,朕没费神再去看王若钧。事实昭然,诸臣这是把谢镜愚和雍蒙和解的功劳都算在朕头上了。一个重臣,一个亲王,被朕于无声处不知不觉地摆平了—— 这样厉害的顶头上司不该敬酒顺道奉承么? 当然要敬,不敬才是傻瓜啊! 朕能读懂他们的心态,也不能违心地说不享受这种崇拜,然而腹诽还是忍不住——虽然朕立志做个英明神武的皇帝,但这个真的不关朕的事!朕没安排他们互相敬酒、还一笑泯恩仇的桥段,他们是自己讲和的,你们真的必须得信! 可不管怎么说,雍蒙愿意借坡下驴还是令朕松了口气。朕估计他心里还有些残余的症结,但既然他仍旧决定留任吏部侍郎,这事儿就还有挽回余地。毕竟,人心是会变的;只要好好应付,朕不信他会惦记朕这棵歪脖子树一辈子—— 当然,朕从不妄自菲薄,歪脖子树只是对雍蒙而言。 好容易捱到群宴结束,朕回到寝殿,倒头就睡。因为喝多了酒,第二日又是假期,刘瑾忍着不叫朕,直到朕辰时自然醒。等洗漱用膳完,外头就递了信进来,说党将军带着长子求见。 来得还挺快,朕顿时一扫之前的精神不济。“宣!” 党和说话向来直来直去,唯一一次兜圈子还是上次拐弯抹角地希望朕给他的女儿找个好婆家。今天他觐见,倒也没催婆家的事,而是把今年陇右道的军情详细汇报了一遍,党渊远则帮着补充一些具体之处。 朕仔细听着,不时点头。等他说完,朕也差不多对回纥近来的动静有所了解。“稍后朕会召见慕容将军,”朕这么告诉党和,“等听过受降城的情况,届时朕再一起做安排。” 党和立即赞同道:“臣也正有此意。毕竟北疆防线极长,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自己确实要先通气。” 朕又点了 - 分卷阅读114 br/> 第81章 冬至假期足有七日, 正是安排此类活动的好时机。击球又风靡天下,连女子也多有修习。最后, 也是最重要的——朕极少下诏观球, 能带家眷的更是头一回;谁不想要在朕跟前的表现机会? 朕明面观球暗地做媒,其中免不了有人想借朕的东风。但朕不在乎,只悄悄地递了口谕出去, 特意绕过杜氏,让雍昶届时注意举止。这么做是为了不漏破绽:若是杜氏知道,以她的性子,多少有所准备,到时候被人看出来就不好了。而只有雍昶知道的话, 就算被发现,诸臣也只会当是少男少女春心初动。 一切准备停当时, 刚刚过去四日假, 朕对此相当满意。待到了地方,放眼一望,球场四周层层叠叠全是遮阳用的帐幔篷布,朕不由愈发满意—— 兴京城里大小球场不少, 朕故意选城外的,想的就是引更多的人。如今满兴京城的百姓都来看热闹,谁还能发现朕的真正意图? 可人一多,座次就拉得远。月灯阁中, 宗室诸亲的位置自然最挨着朕,其后文武百官按品级排开。即便党和在武官中名列前茅, 离朕身边还是有些距离。朕不免担心两边到时候如何走动;可再一转念,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天能让俩孩子认识一下也不错。 想到这里,朕便定下神,开始关心球场上的事。叠府府卫一队,左右千牛卫一队,二十余人已然准备就绪。球赛第一球惯常由上位者开;今日朕下诏,自然是朕开。 所谓开球,不过在毫无障碍的场地上把球击入球门,朕闭着眼睛也能打进去。众臣欢呼陛下神射、今日比赛必定精彩云云,朕都没往心里去。等朕再回到席上,球赛便正式开始了。 叠府隶属陇右道,其府卫大都经历边疆诸次征战,人野性凶悍得多,打法自然也温柔不到哪里去。但此次他们上场前应当受了党和的嘱咐,作风稍有收敛。反观千牛卫,上场诸人都是军中好手,技艺简直没得说。 这样的两波人马交上手,可看性比平日里的比赛强多了,四下里的喝彩声响起来就没停过。朕看他们来回进了几十个球,心道差不多,便让刘瑾吩咐大臣们挨个觐见。 常年在兴京城中的官员有得是机会,这些大臣不是守外大将军就是各地节度使。今天这样的日子显然谈不了正事,朕该安抚安抚,该提点提点。等轮到党和的时候,比赛差不多接近半场休息。 为了侄子,朕有心拖一拖,便拉着党和问了不少事情。党和本就知道朕蓄意制造机会,当然不会忘记介绍自家小女。党薇柔今日没戴帷帽,倒是方便朕把她打量得清清楚楚——眉目称得上清秀,离美貌还有点距离;然而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令人见之忘俗。 看来朕早前对她精明的判断八成错不了,但是好的那种精明,朕心里嘀咕。“你如今已在兴京住了快一年,可还习惯?” 党薇柔小幅动了动眼珠。“回陛下,尚可。” 但依朕看来,她这么说的原因是党和正站在她边上。父亲盯着尚且承认得如此不情不愿,看来是更喜欢陇右了。朕假装没发现,接着问:“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打……”党薇柔差点就把实话脱口而出,然而党和猛使眼色,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改口:“喜欢打水浇花。” 这转折是如此生硬,以至于朕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党卿,”朕唤党和,“别瞪她了,朕都瞧见了。” 党和虽然生了一张白面,但平日里都不苟言笑,威严得很。此时见得如此,他不由苦笑出声,而后深深叹了口气:“臣家教不严,让陛下见笑了。” 除去早年匈奴来犯,朕还没见过党和如此头疼的模样。看来,他把党薇柔送回兴京,其一是表忠心,其二是真拿女儿没办法。“没事,说实话,朕喜欢听。”朕安抚道,对他也对党薇柔。 党和瞧了瞧自家女儿,刚想再说什么,就被党薇柔抢了先:“陛下明鉴,小女喜欢打拳,刀剑也都喜欢。” 她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姑娘家偏爱舞刀弄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她嗓门不算小,近处的人都听见了。无声的震惊瞬时弥漫开来,党和一脸要完的表情,而党夫人捂住胸口,看起来像是快要晕过去了。 朕估摸着,党薇柔知道爹娘打算把她早早定个人家,故而想趁面圣机会让父母改变主意——她在朕面前这么一说,党和夫妻之前辛苦给她打造的内向人设立时就崩塌得彻彻底底。胆子是真不小……“你喜欢打拳,那以后想干什么?” 这问题可能太过出其不意,党薇柔愣了愣。“就……”她迟疑着,“和父兄一样,驻守边疆……” “柔儿,别胡闹!”党和再也忍不住,出声轻斥。而后他又转向朕,“臣疏于管教,以至小女口出狂言,还请陛下恕罪!” 党薇柔明显不太服气,然而注意到父亲压抑发怒、母亲脸色苍白,她还是闭上了嘴。 虽然朕的惊讶不比其他人少,但从朕面上向来看不出什么东西。“无碍。咱们大周又不是没有女将军,你说是不是,党卿?” - 分卷阅读115 “昭阳长公主殿下十三岁起便跟随先皇出征,战功赫赫,那是谁也比不上的。”党和立刻就道,显然真怕女儿生出希望。 朕瞧他这紧张模样,忍不住也被传染了头疼。倒不是朕对党薇柔有偏见——毕竟朕觉得阿姊就挺好的——但朕也知道,这种性子一般不讨婆家喜欢。阿姊是长公主,本就是府里做主的那个,关系不大;党薇柔嫁个普通人也就算了,杜氏可是名门闺秀,朕几乎确定她绝对不欣赏这种儿媳…… 正犯愁间,突然喝彩声直冲云霄,其中一把少年的声音特别响亮—— “好!漂亮!真厉害!” 雍昶这腔调简直和七夕夜一模一样,朕顿时只想扶额。昶儿啊昶儿,朕让你注意举止,你就是这般注意的么? 党和显然觉得这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机会。“陛下,听小殿下这动静,场中球赛一定精彩之极。” 不用他递梯子,朕这会儿也开始怀疑朕的决定是否正确。“没错,朕今日出宫,本就是要欣赏诸位兵士的场中英姿。”说着,朕便起身,一转眼却看见党薇柔直勾勾地盯着朕,神情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党和一直在注意她,此时见到,赶紧连给自家夫人递眼色。党夫人回过味来,便拉了女儿一把。党薇柔这才醒过神,回头看了一眼声音方向,又看向朕。如此反复两次,她像是确定了什么,嘴巴不自觉张大,而后猛地闭紧—— 她认出来了。 正打歪着最后还能对上号,朕相当无语。朕也知道她为什么能认出来—— 满朝称殿下的人不少,能被称小殿下的只有雍昶一个:太子哥哥薨得早,父皇破例给他唯一的子嗣早早封王。另外,朕那时一声昶儿声音极大,她跑走途中听见了也不稀奇。 这可和朕之前料想的不一样! 朕只能破罐子破摔,心道不管过程如何,结果差不多达成了——虽然没正式认识,可两边都知道对方是谁了不是?看来朕确实不擅长媒妁之事,以后还是老实当朕的皇帝罢! 因为观众兴致极高,比赛一直延续到日头落山才彻底结束。两边队伍进的球都差不多,很有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风范,朕各自赏赐不提。 这一日下来,虽然朕没上场,但意外频出,闹得实在心累。等回到宫里,朕立即就吩咐刘瑾准备热水沐浴。可朕刚刚解开外袍系带,就有小内侍颠颠儿来禀报,说谢镜愚求见。 刘瑾如今知道了些没几人知道的东西,一听这话,神情相当不对。朕余光瞥到,心道他习惯就行了。“让谢相进来。” 谢镜愚进门时正赶上刘瑾出门,两人好巧不巧地撞了个对脸。等刘瑾掩上门扉,他才继续往里走。没两步,他注意到朕衣衫半开,顿时就停住了。“陛下,”他道,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思,“若是陛下不方便,臣可以等。” 朕懒洋洋地倚在榻上,闻言很不以为然。“朕估计你也没多少事。赶紧说,说完朕就泡汤去了。” 谢镜愚的神情像是很想提刘瑾,但就算他傻,也该知道刘瑾被朕封了口。“陛下明鉴,”他只得道,“臣想问问陛下今日之事。” “怎么了,朕偶尔看个球还不行?”朕不由挑眉。 “今日的球赛确实精彩。”谢镜愚道,话锋随即一转,“可臣瞧着,陛下并没花多少心思在看球上。” 你又知道?朕轻哼一声。“那你说说,朕的心思都在哪里?” 谢镜愚仔细端详朕的神色,好半晌才接着开口:“今日观球,陛下许五品以上的官员携带家眷。” “嗯?”朕有些不明其意,这话和之前的问题有联系么? “陛下可曾注意,众臣的家眷之中,适龄女子实在不少?”见朕毫不在乎,谢镜愚提醒得明显了一点。 朕努力回想了一番。估计还有人不死心地想把女儿之类的亲戚送进朕的后宫,但说实话,朕真没注意。“好像是?”朕随即又一挥手,“他们想什么,朕可管不着。” 见朕还是漫不经心,谢镜愚似乎叹了口气。“陛下,”他低声道,“陛下向来思虑周全,不可能不想到此中关节。可陛下还是做此要求,臣不免觉得……” “你觉得什么?”朕反问。七夕夜时谢镜愚在场;若他今日注意了朕与党和的谈话,确实很有可能猜出朕的真正意图——培养雍昶做太子。“要朕说,谢相还是别想太多了。” 谢镜愚没立即说话,因为朕摆明了不想和他谈这事——谈也是白搭,他肯定反对;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肯定还是坚定认为太子该是朕的亲子,就算朕为此碰了女人也是理所应当的。 虽然谢镜愚没法让朕改变主意,但被那双情绪沉沉的漆黑眼睛盯着,朕也没法继续舒舒服服地躺下去了。“若是谢相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到此为止。”朕沉声道,拢了拢衣襟,便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刘瑾:老奴能不习惯么qaq 第82章 谢镜愚还是不吭声, 朕估摸着这又是沉默抗|议的一种。抗|议就抗|议,反正这事儿最后还是朕说了算…… 朕正这么盘算着, 身后却突然传来一股大力——有两条手臂自后向前, 将朕死死抱住了。“你干什……”朕皱眉转头,想要斥责。然而朕没料到,他的吻立即铺天盖地而来, 朕被堵得根本一个字都出不了口。 如同情绪宣泄般的,一开始谢镜愚的攻势猛烈炽热;也许是朕毫无反抗的缘故,他慢慢平静下来,又把朕身子转过去,两人面贴着面, 细碎啄吻。“陛下,”他低声喃喃, 说话时带起的热气毫无遮挡地拂在朕唇角——因为他在那儿挨挨擦擦、流连不去——“臣委实欠陛下太多。” 朕刚刚是有那么点火气, 但这会儿已经全散了。“话可不能随便说,谢相。”朕意有所指地提醒他,“要知道,欠朕的都是要还的。” 谢镜愚这才微微拉开距离, 似乎想看清朕的表情。“臣所有的一切都是陛下赐的,陛下本就都能拿走。”他认真地回复,“臣实在无以为报。” “无以为报?”朕尾音微扬,伸手抚上他眼角, “那谢相就以身相许罢。” “陛下怎么还记得这话?”谢镜愚低声道,似有不满。然而他的眼睛很亮, 亮得像是暗夜中燃起的一团火。 “怎么,谢相不愿意?”朕反问,原本揽在谢镜愚腰上的手滑下去,用力而不失轻佻地按了按他的臀部。 因为这个动作,原本就紧贴的身体之间再无缝隙。“臣再愿意不过。”谢镜愚反手做了个一模一样的动作,眼里的火焰燃得更旺,“可臣觉得,便是臣以身相许,也还是臣占了陛下便宜。” 察觉到剑拔弩张的状态,朕几乎就想 - 分卷阅读116 直接进入正题。“那你要怎样?”朕问,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和不耐。 谢镜愚应该发现了,因为他低笑出声,胸膛随之隐隐震动起来。“陛下什么都不用做,”他凑到朕鬓边,一边说一边舔舐朕的耳垂,水声湿润,令人听着就头皮发麻,“就让臣悉心服侍陛下罢。” ……悉心服侍?怎么个悉心服侍法? 朕还在思考这个问题,谢镜愚已经动了手。朕的外袍本就松松垮垮,他扯了扯袖口就让它顺从地滑落在地。再接着是中衣,仅有的系带在谢镜愚面前根本毫无抵挡之力,眨眼之间也在朕脚边堆成一摊。 “不接着脱了?”朕瞧了瞧身上仅剩的赤黄里衣,它单薄得根本没法掩饰身体变化。好在屋子里有暖炉,屏风后便是热气氤氲的浴池,不至于感到寒冷。 谢镜愚看了看朕,目光深得想要把朕整个儿吞下去。这又像是朕的错觉,因为他随即单膝跪地,完全不带犹豫。 这么明显的前奏,朕看不出他想干什么才奇怪。“别,”朕退后一步,略带抗拒,“还没洗过呢。” 大概早有所料,谢镜愚地抓住朕的腿侧,言辞竟然很恳切:“可臣喜欢陛下的味道。” ……不管是谁底下的味道都好闻不了,你骗谁呢?! “别睁着眼睛说瞎话!”朕轻斥,还想再退,没料想背部碰上了沉重的木画屏风边缘。 这下子退无可退,谢镜愚立即跟上一步。没等朕挡住什么,他已经靠过头,隔着微湿的布料就亲了一下。 积聚已久的感觉从顶端炸开,朕顿时觉得有些腿软。“不要,”朕还想阻止他,“就不能先洗……唔!” 要害被唇舌控制,事情就不由朕料想的那样发展了。朕只能半咬着下唇,勉力压抑身体中愈来愈高、愈来愈翻腾的浪潮。快要至顶时,面前的人还没退开的意思,朕便胡乱去推。但谢镜愚今日可能是铁了心要做点什么—— 他稍稍偏开头,又一吮,朕即刻就忍不住了。 “……敢吞下去就不要亲朕!” 跟着就是一声吞咽,在空旷的屋子里异常响亮。 朕不由瞪大眼睛。朕承认这威胁有点色厉内荏,但谢镜愚公然违抗不说、还回给朕一个无辜至极的神情是什么意思?“你……” “请陛下入池,”谢镜愚没等朕骂人就抢先打断,“要不水一会儿就凉了。” 水凉还不是因为你? 朕狠狠地瞪了谢镜愚一眼。但这估计没什么作用,因为他嘴边还挂着可疑的东西,令朕完全无法直视,只能飞快地背身进去。刚脱掉鞋袜,朕就听得后头衣物的窸窣之声,愈发心浮气躁,也不管身上还挂着一件里衣,直接步入水中。 不过一会儿,水面隐动,另一人也下了水。“陛下,”谢镜愚的声音随即靠近,“生气了?” 朕半闭着眼睛,根本不搭理他,连哼一声都欠奉。 谢镜愚顿了片刻,随即一只手试探性地搭上朕的肩膀。见朕没躲开,他仿佛松了口气。“陛下一日劳累,臣先给陛下推按罢。” 虽然朕觉得不应该这么快对谢镜愚妥协,但就算是朕也得说实话,他的手上功夫相当不错,所经之处尽皆松快。“你到底从哪儿学来的这个?”朕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为讨长辈欢心,谢氏小辈都会一些。”谢镜愚的回答很简略,但是没遮掩。 朕不由对比了一下朕自小学的长幼尊卑,暗道南吴谢氏的家教可能良好过头了。“这就是你家出了三位皇后的原因?”朕啧了一声。 “也许是罢。”谢镜愚应道,又问:“陛下不气了?” 朕本来确实消了气,但他这么一提,朕就忍不住想找他茬。“朕觉得肯定是。” 谢镜愚有些惊异,在朕腰背处游移的手掌便停了一瞬。“为何陛下如此想?” “因为——”朕拖长音,回头看他,手上却突然发力,将毫无准备的男人按上池壁,“谢氏已经出了第四位皇后,你说是不是?” 因为动作太迅速,谢镜愚被朕带起的水花溅了一脸。他伸手抹了抹,竟然笑了起来:“第四位皇后?陛下是说臣么?” 这可不是朕想要的反应,朕不由眯眼看他。“你竟然甘之如饴?” “能与陛下生同欢、死同穴,有什么不好?”谢镜愚回以反问。 朕不由一愣。 “若陛下真把臣当陛下的皇后,臣自是求之不得。”谢镜愚接着道,丝毫不管朕瞬间复杂的心情,“然而朝纲不可废,江山不可误,故而——”他又摸上朕的腰,突而用力一带,“陛下能这样想,臣已然没有更多奢望。” 最后这句,他几乎是紧贴着朕耳后说出来的——因为朕这会儿正被他抱在怀里,背贴着胸,腿贴着腿;早就湿透了的丝质里衣紧紧吸在朕身上,几乎确定只有提高他兴致的作用。 这种姿势…… 朕故意动了动,果不其然地听到身后传来倒吸冷气的声音。“生同欢,嗯?”朕拖长了声音。 谢镜愚当然能听出朕蓄意用他说过的话刺激他。“陛下想要臣了?”他低声问,手跟着不老实地探了下去。 虽然刚刚已经来过一次,但被他一碰,朕还是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唇。“既然你知道,还不快点?” 谢镜愚又笑,带着他身上的朕也跟着震动了起来。“臣谨遵陛下旨意。”他轻轻道,另一只手也寻到了准确位置,又开始亲朕的耳垂,“陛下忍着点。” 距离上次做过已经不少时日,朕就算再性急也得按捺下来。谢镜愚给朕里里外外清洗了一番,只把朕摸得浑身发软。“差不多了吧?”到最后朕简直忍不住踢他,“再磨蹭下去水真凉了。” 谢镜愚的回答是一把抱起朕,带着水就湿淋淋地放到了池边软垫上。 “你又想换新花样?”朕下意识地觉得发展方向不太对。 “没有,”谢镜愚一脸义正辞严,“只是水里不好使力而已。”他跟着从池中起身,“麻烦陛下翻个身。” 朕半信半疑地盯着他。又不是没在水里做过,这时候说什么不能使力?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朕撇了撇唇,还是照做。跪趴并且分开腿的姿势确实有点羞耻,朕已经打算把这种不可见人的画面死死塞在脑袋最深的地方了。 身后的人可能没料到朕这个身翻得如此彻底,明显气息不稳,好半天都一动不动。 “你还等……”朕正想催促,身后就传来了湿热柔软的触感。朕下意识一抖,随即发现了不对:“你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感觉不像是应该用的东西,而像是……舌头?! 谢镜愚没有回答,或者说他的回答就是扣住朕的腰,不让朕向前挣开。随着他的动作,四下里高高低低地 - 分卷阅读117 回荡着水声,令人羞耻非常的同时眼热心跳。朕的姿势不好使力,踢不到他也掰不开他的手,只能死死压着身子,一声接一声地喘息,愈来愈粗重。 好在谢镜愚也没能坚持很久。应该说,他已经忍了太久,再也忍不下去了。喉咙里的动情声音一下下地催发身体深处,细滑的缎面软垫很快就被弄得一塌糊涂。 在失去意识之前,朕模模糊糊地想,明日刘瑾收拾这一摊乱七八糟的时候,怕是得随身携带一瓶救心丸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有点洁癖 谢相:专治洁癖 刘瑾:瞎了瞎了qaq 第83章 折腾了半宿, 朕这一觉睡得相当沉。再睁眼时,只见天光大亮, 衬得窗上水油桃花纸极浅淡的粉色都分辨不出来。四下无人, 朕便唤了一声:“刘瑾,拿水来。” “老奴在。”刘瑾即刻应道,不一会儿就小步走到朕面前, 手执托盘,头低垂着。 朕的喉咙干得要命,仰头就将杯中温水全数喝尽了。“什么时辰了?”朕问,随手放下细瓷杯。 “回陛下,巳时刚过。” “谢相什么时候回府的?” 听到朕问谢镜愚, 刘瑾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谢相丑时正出的宫。”他顿了顿,仿佛很艰难地继续:“谢相嘱咐老奴, 若是陛下问起, 就说他午后还要参见陛下。” 果然是大半夜……之前谢镜愚就说过天亮以后他没法避人耳目地离开之类的话,朕心里有底。跑来跑去也不嫌麻烦,朕暗自嗤了他一声,却不能说不高兴。“谢相还说什么了?” “谢相还说……”刘瑾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得发紧, “要尚食局这几日都给陛下准备……清淡的饮食。” 一句话说得如此断断续续,朕不由瞄了刘瑾一眼。老内侍进门以后还没抬过头,显然完全不敢与朕对视。朕兴致盎然地猜想,其中原因到底是他看见了朕身上的斑驳痕迹, 还是他听出了朕明显沙哑的声线。“后事是谁收拾的?” 从刘瑾露出的一点侧面看,他的脸真绿了。“老奴亲自拾掇浴池, 绝无假手第二人。但陛下是……”他越说脑袋垂得越低,“谢相执意亲自……” 虽然他只说了一半,但已经足够朕理解——事实上,关于谢镜愚不想让别人看到朕的某种样子,朕不能说没有预料。“行了,”朕开口,瞬时挽救了刘瑾想把自己钻进地缝的尴尬,“朕饿了,午膳备好了么?” 刘瑾一叠声地应有,而后前前后后地服侍朕穿衣洗漱。等吃得差不多,朕便摆驾南阁,去看今日递上来的折子。因为还在冬至假期,事务相当少,朕不一会儿就批完了。 谢镜愚正正好踩着这个点求见。刘瑾把他引进门就忙不迭地退走,简直溜得比兔子还快。谢镜愚也察觉到了,小幅侧头,瞥过去一眼。直到门扉掩上,他才转向朕。“陛下这就起来了?” “不起来,你给朕批折子么?”朕没好气地呛他。 听到这话,谢镜愚走近了些,仔细打量朕,目光里带着隐约的紧张。然而朕此时已经穿得严严实实,他怎么看都不可能看出破绽。好半晌,他才放弃这种在朕看来无谓的举动。“臣只是担心……”他低声道,脸颊又开始微微发红,“臣昨夜做过了。” 他不提昨夜还好,一提朕的邪火又冒了出来。“你还敢说?”胆子肥了啊,什么花样都敢用在朕身上?就算南吴谢氏的家教再良好,也不至于包括床上功夫吧? “臣只是……”谢镜愚立刻想要解释。但迎着朕的视线,他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臣让陛下不舒服了么?” 朕正待再训斥他两句,闻言噎住一瞬。虽然尺度很大,但说不舒服就太违心了——因为事实是,简直舒服过了头。“不舒服也不行,太舒服也不行!” 谢镜愚肯定认为这是变相的肯定,因为他的面孔瞬时被点亮了。“臣谢陛下青眼。” “你……”朕简直要无语了。他在避重就轻,他这么说显然就是还有以后。以后……想想再来一次,朕头皮都发麻。“谢相,凡事过犹不及,克制才是美德。”这话说出去,朕自己都发愣——对象是不是颠倒了啊? 谢镜愚也愣了一下。但回过味来后,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委屈。“陛下明鉴,臣已经很克制了。” ……啥?有这回事? “你说,你到底哪儿克制了?”朕忍不住追问。 “臣本来想直接接下去,”谢镜愚一边回答,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朕的脸色,“可臣瞧陛下的意思,若是不先沐浴,陛下恐怕能把臣踹出去。” 这话里的味道……朕实在不敢细品,因为光听就感觉体内一股热气升了起来,多想想朕肯定得陪他一起脸红。“你真是……”朕简直不知道回复什么好。 一时间,满室尴尬,夹带着某种熟悉至极的暧|昧暗流。 最后还是谢镜愚先开了口:“昨日臣面圣之前,也料不到臣想做什么。身之所动不过情之所至,陛下无需太过在意。” 谢镜愚放慢语速说话时自带恳切,听起来极有说服力。朕第一次临朝时就发现了这点,但朕那时候可想不到他会用这种语调说这种事。“就你会说话!”朕实在忍不住瞪他,“站那儿作甚,还不给朕过来!” 两个身量不低的成年男子挤在一起,便是朕较之寻常宽大不少的座椅也容纳得很勉强。身体相叠,触息火热;若不是昨夜里该做的都做过,估计谁都舍不得停下。 最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的人估计非刘瑾莫属。谢镜愚进门时,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但谢镜愚在晚膳前告退时朕依旧衣冠整齐,他感激涕零得就差对着菩萨磕头还愿了。 此去元日不过月半,期间无甚大事发生。待到十二月,兴京城吹雪纷飞,日日晨起都是琼枝玉树、银装素裹。进入下旬后,该来的人都到了兴京,礼部和鸿胪寺随即整理出元日大朝的礼单,提前呈给朕过目。毕竟,像雍蒙那样有信心给朕一个惊喜的人没几个,大多数礼物都中规中矩地提前报送。 朕也不是第一次经历元日大朝,深知收上来的东西绝大部分还是转手赐下去,故而翻阅礼单时很是漫不经心。阿姊送了朕一幅新的长弓,不错;谢镜愚送的则是大运河的砂质模型,有心;雍蒙还是一本古籍……呃,他到底收集了多少古籍啊? 朕一边嘀咕一边继续往下看。满目都是金银珠宝之类的玩意儿,朕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直到外国进献的那部分,朕才凝住目光—— 回纥,牛羊若干,美酒若干,美人若干; 吐蕃,良马若干,良药若干,美人若干? 牛羊良马朕自然是笑纳的,良药美酒也各有用处 - 分卷阅读118 ;可谁能告诉朕,他们怎么能不约而同地想到给朕献美人? 朕暗自思忖了下。难道吐蕃和回纥知道朕今年开了纳采,就迫不及待地想往朕身边塞点自己人了?再不济,也是希望朕识得温柔滋味、而后耽溺其中,便不至于给他们造出太大压力?总归不可能是真心诚意地希望朕多子多孙、壮大本朝罢? ——端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虽然朕不认为回纥和吐蕃相对本朝够得上黄鼠狼的威胁,但内里就是这个味道。一瞬间,朕最先想到的是转赐给其他大臣;但下一瞬间,朕就想起兵部尚书魏骥对着某个红衣小娘子大流口水的言辞…… 要是回纥或者吐蕃的美人到他府上,兵部的诸多秘密保得住保不住还是个问题。况且,朕知道有一个魏骥,朝中不见得没有第二个! 但说把她们收到朕的后宫,朕实在不怎么乐意。将计就计当然可以,怕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朕盯着礼单上那几个小字,脑袋里飞速地转过各种应对之策。不消多久,朕就意识到,送神并不是问题;要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要么就再狠一些,栽赃嫁祸、借刀杀人。 想到此处,朕心中连连冷笑。不管那些外邦人打什么主意;若是他们以为几个美人就能迷惑朕的话,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在朕暗戳戳的摩拳擦掌中,元日到了。 虽然除夕彻夜守岁,但想到第二日要做的事,朕就亢奋得睡意全无。这是个不算浅的局,朕迫不及待想看到他们作茧自缚。唯一可惜的是,和冬至大朝一样,外邦进贡依旧排在最后。朕必须按着性子,先仪式性地评判鉴赏宗室诸亲及文武百官进献的年礼。 但也许谢镜愚又言中了,今年诸位在外的将军送的东西都不错。党和自不必说,他还带着其他几人学他。比较特殊的是慕容起,他从北疆给朕带回来一对白色矛隼。 这还是朕第一次收到活的礼物。另外,这也是朕第一次见到白色矛隼——矛隼通常是通体灰黑;白的也并不纯白,而是于羽毛末端带着灰黑斑纹。这对矛隼尚未成年,但羽毛都换齐了,锐利的倒钩喙衬得目光如电,就算在笼中也威风凛凛。它们有多珍贵,看四下里有多少发直的眼睛、有多少吞口水的声音就知道了。 “……如此神俊,臣一见就知道,只有陛下堪当它们的主人。”慕容起恭声道,“故而臣将其献给陛下。” 这会儿什么恭维朕都听不进去,因为两只矛隼正用它们乌溜溜的小眼睛盯着朕,朕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现在能放出来么?” 作者有话要说: 对,这鸟就是海东青~ 感谢枫叶前面的长评!=3= 第84章 慕容起显然料到会有这出, 立即让人奉上早就准备好的鹰架等物。而后,他系上皮护臂, 再打开木笼。有只矛隼立即探出脑袋, 听他一声唿哨,就振翅飞到了他的左臂上。另一只在金殿上空盘旋了两圈,才徐徐落到鹰架上。 它们比寻常的鸟儿大许多, 飞起来时展开的双翼乍一看简直有遮天蔽日的错觉。吐谷浑人擅长驯鹰之事诸臣应当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估计大都是第一次。一时间,满堂惊叹声此起彼伏。 这手确实令人刮目相看,慕容起的异色深目间也显出了一丝得色。“若是陛下喜欢,臣必当奉上毕生所学。” 他这话应该是客气, 毕竟朕一个皇帝,专门学驯鹰是不可能的。但朕也得承认, 这两只矛隼实在招人喜欢, 撩得朕心痒痒的。“用不着那么麻烦,”朕摆了摆手,“先来点简单的就好了。” 慕容起顿时有些惊讶。“现在么,陛下?” “就现在。”朕点头, 不能更肯定。 按照大朝会的正常流程,慕容起展示完驯鹰的活儿后就差不多该让下一个官员接着展示他的礼物。如今朕突发奇想,满堂霎时都是交头接耳的声音。 慕容起显然有点为难。“北疆辽阔,矛隼几乎难遇敌手, 因而野性难驯。”他一边说,一边谨慎地望着朕, “便是臣,也花了近一年功夫驯养调|教。” 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委婉地劝朕放弃。毕竟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万一矛隼不给朕面子,朕就下不来台了。“朕知道慕容将军的心意。但不让朕试上一试,朕就该坐立不安了。” 既然朕都这么说,慕容起只能照做。最简单的做法和朕设想的差不多——拿块肉饵,勾|引矛隼到近处。说着很简单,肉饵也很简单。但在是否能把肉饵放在朕掌心这事儿上,满朝文武意见基本都与朕相左—— “此隼确实英武非常,陛下喜爱也是理所应当。然而爪尖嘴利,万一伤到陛下就不好了。” 某位御史的话怕是道出了所有大臣的心声。只不过朕充耳不闻,稍稍向上探着手掌。两只矛隼视线锐利,早就看见了吃食,但还有些犹豫。见朕半晌不动,停在鹰架上的那只率先忍不住,展翅飞来。 一阵轻微的惊呼顿时响起。因为矛隼展开双翼后宽度足有一人多高,而且速度极快。对朕而言,朕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影掠过,随即掌心微微一痛—— 肉饵眨眼间就没了,身边则多了一只眼巴巴地望着朕的大鸟。 理论上,谁也不能在矛隼身上看出眼巴巴的模样,但朕就是生出了这种莫名的感觉。为了验证,朕又从熟皮袋子中掏出一块肉饵—— 得,朕的手还没彻底张开,东西就又没了。 接连几次都是如此,朕暗道这大鸟动作真快。正嘀咕的时候,忽而面前又是一阵急遽的风声——另一只见同伴连吃不少,可能担心再不飞下来自己的那份就没了。 熟皮袋子原本鼓鼓囊囊,不一会儿就被胃口大开的两只鸟儿吃了个半空。朕知道不能把它们喂太饱,便停下手,重新系好袋口。然而,矛隼依旧一左一右地停在朕的桌案边缘,半点挪动的意思都没有,就像两尊守卫似的。 “可以叫它们回去了,慕容将军。”虽然朕这么说,可视线依旧忍不住在矛隼漂亮的羽毛上流连。这两只都是白羽玉嘴玉爪,就算在矛隼中,也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上品…… 可慕容起半天没声响。朕诧异地抬头,就见他正直直盯着朕,一脸掩饰不住的震惊。“慕容将军?” 被朕又叫了一声,慕容起才如梦初醒般地回神。“陛下,”他轻声问,眼神依旧直勾勾的,“您想摸摸它们么?” 啥?朕也有点惊讶了。猛禽可以随便摸么?可既然他这么说…… 朕左右看了看,决定从先飞下来的那只入手。矛隼的警惕性很高,朕一动它就注意到了;朕的手慢慢挪动,它的脑袋也跟着慢慢转动。最终,它似乎得出了朕的手没 - 分卷阅读119 有威胁的判断,复又盯着朕。朕终究得以摸到它——明明是货真价实的空中霸王,可后脖的短羽却软而蓬松;手指再陷进去一些,就能触到深处暖融的热度。 唔,原来矛隼比人还热乎些,不知道抱起来是什么感觉……朕的思维发散开来,无意识地顺毛捋了捋。 “咯——” 一直很安静的矛隼突然鸣叫出声,朕立即回神。它不知何时开始眯眼,眼皮直往上阖;身躯微微压低,双翅在背后支棱起一个小幅度。看起来有点像起飞的前兆,又不是非常像…… “陛下,它喜欢您呢。”慕容起的声音适时响起,“矛隼向来警觉得很,等闲靠近不得。但它们也是鹰隼中最有灵性的,知道分辨主子,也知道主子叫它们做什么。”说着,他又俯身下去,口中称贺:“不过须臾便将如此神俊之物收服,陛下不愧是天命所归!” 早在朕尝试触摸矛隼的时候,朝堂上就已变得落针可闻,人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朕。此时慕容起这么一说,瞧得目瞪口呆的诸臣纷纷回过神,赶忙跟着跪下,山呼陛下圣明。 此事太过惊人,以至于之后的朝会都变得乏善可陈起来。和矛隼一般,美人也是今年新出现的礼物;但珠玉在前,别说朕了,几乎没有人注意回纥和吐蕃。 被忽视显然不符合两国的本意。待到大宴开始之后,松仁松赞和回纥使节的脸色才显得好看一些—— 既然是大宴,歌舞助兴自然免不了。时下流行的胡腾舞、胡旋舞,虽然本朝舞姬也会,但还是胡姬更为精到。不说别的,光是她们若隐若现的酥腰、脂白滑腻的肚皮就能晃瞎一干人等的眼睛。待到鼓声密集、臀乳狂颤的时候,朕几乎都能听见他们口水直下三千尺的声音了。 ……红颜祸水,果然不能分赐大臣! 朕忍不住在心里画了一个粗大的叉——舞乐一起,朕就开始暗自观察诸臣的表现。而后朕很快就发现,看得两眼发直的为数不少。食色性也,朕可以理解;但是,他们也就看看而已了。 等朕下完决心,回纥的歌舞恰巧结束。使节随即出列说了点场面话,无非围绕着美人打转。“……族中妙龄女子一十有二,敬献陛下。可汗说,若是她们偶尔能为陛下解闷,便就值了。” “烦请使节替朕转告可汗,他的美意朕收下了。”朕皮笑肉不笑地道,而后赐了些别的,权当礼尚往来。 听朕全数笑纳,使节大喜,连连应是。他退下后,朕又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美色当前,人心多少浮动;但也有人毫无反应—— 确切来说,雍蒙盯着谢镜愚,而谢镜愚盯着朕。再加上朕环视全场时正好扫到雍蒙身上,妥妥儿一个大三角。 雍蒙盯着谢镜愚,这事儿还挺好理解的:毕竟正常男人都要被美人吸引,他八成试图找出谢镜愚的可能破绽; 谢镜愚盯着朕,这事儿也挺好理解的:毕竟朕向来对后宫女人敬谢不敏,此时张嘴就收了十二个,太过轻易,他肯定有点疑虑; 至于朕自己嘛……明知道是十二个不定时爆|炸的麻烦还得微笑着收下、之后还要动点心思,也就罢了;可得和谢镜愚解释其中关节,实在是烦! 朕一面不动声色地应付跟着献宝的松仁松赞,一面已经抑制不住地考虑怎么给回纥和吐蕃料理后事。最好朕先按兵不动,寻得他们的破绽;而后借题发挥、小事化大,朕准备的强弓良马就能派上用场,继而给他们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如此这般地谋划一番,朕总算按捺住那点浮躁,继续应对接连敬酒的臣下。 这种千人大宴,想不喝多实在很难。元月初二,朕又一次睡到日上三竿,睁眼时脑袋还一跳一跳地疼着。“刘瑾,”朕想也不想地开口,“再弄点醒酒汤来。” 边上即刻有人奉上了朕要的东西。朕一口气喝完那些不算好喝的玩意儿,感觉总算清醒了点。而这一清醒,朕就倏尔想起,刚刚端过碗来的手修长有力,和刘瑾那种布满褶皱的差距十万八千里。朕心中一动,立即抬头,果然看见谢镜愚正立在边上。 “你怎么一大早就进宫了?”朕有些惊讶,更多的是喜悦。 谢镜愚抿了抿唇。“昨日,臣见陛下喝了不少,有些担心陛下身子。”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到朕。 虽然没有直接回答,但朕明白之下的意思。“无碍,一年也就那么几次。”朕对他弯了弯嘴角,“可惜现在朕只尝得到涩味,不然……” 听到朕这么说,谢镜愚的反应是直接上前一步,随即压了下来。他吻得实在太深,以至于朕怀疑喉间残余的一丝醒酒汤全被他吞了下去。好半晌,两人分开,朕有些气喘,接着忍不住推他:“朕的意思不是叫你亲朕!”朕要说的明明是反义啊! 但谢镜愚纹丝不动。“陛下素来自制,可臣想。”他道,瞳仁变成了朕已经很熟悉的深沉墨色,“臣从昨日想到现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噫,最近是不是太甜了一点 第85章 谢镜愚说得是如此理直气壮, 以至于朕一时哑口无言。再看两人的姿势——虽然他半抬起身,但一只手依旧虚虚地扶着朕头侧的床架, 显然准备随时实践他刚刚说的话。“昨日朕做什么了?”朕定了定神, 打算先弄清到底是什么触动了他的神经。 “就如同慕容将军说的,他花了近一年才驯服两只矛隼,然而陛下所费不过须臾。”谢镜愚道, 语气与寻常无异,然而眼中可不是那么回事。“陛下君威凛然,诸人见了只能生出臣服之心,更别说飞禽走兽了。” 虽然朕觉得朕花费的时间更少是因为慕容起先打好了基础,但朕犯不着这时候说出口。“果真如此?”朕似笑非笑地一扬眉, 故意挑剔地打量他居高临下的姿态,“朕怎么没从你身上瞧出来?” 谢镜愚轻轻叹了口气。“因为臣早就为陛下所慑了。” 平时朕应该会信, 但这当口太敏感, 朕没法不怀疑一下。“是么?”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当年陛下尚为九皇子时,臣远远望见过陛下……”这么说的时候,谢镜愚垂下眼睑,语调变长, 像是陷入了某段久远的回忆。“臣记得,那日恰逢上巳,宫女于南海边泼水嬉戏,诸人观之为乐。只有陛下一人滞留最后, 还趁左右无人注意时掏出随身书卷,匆匆翻阅后又收进袖口。” 朕使劲想了想, 隐约记得是永和二年的事情,那时昶儿出生没多久。父皇有了嫡长孙,心情不是一般地好,便召集宗室及大臣于望云亭庆贺。宴饮游玩之事,朕向来能躲则躲。可昶儿是朕的亲侄子,无论如何也躲不过。朕只能出席,顺便带上了正在看的易经。 “你那 - 分卷阅读120 时就知道是朕?”朕有点困惑。不太可能吧? 谢镜愚果然摇了摇头。“那日陛下穿了寻常服色,隔得又远,臣还以为是别的谁。甚至,等太|祖皇帝说陛下您潜龙勿用、却不是不用的时候,臣也没反应过来。直到陛下被立为太子,臣才明白,臣早年看见的人只可能是陛下。” 其中前因后果,他说得极简单,但朕一瞬间恍然大悟—— 谢镜愚个性和朕类似,惯常谋定而后动;如果说这样的人可能一见钟情,也绝不可能一见钟情后还誓不放手。朕早前一直不明白他到底喜欢朕哪里,结果却是被他发现了朕韬光养晦的秘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这是在说,因为知道朕可能是个明君,你才喜欢朕?”这结论有点惊悚,就算是朕也相当费解。 谢镜愚复又抬起眼,深深凝视着朕。“是,又不是。” 朕假装瞪他。“这时候还和朕卖关子?” 好在谢镜愚并没打算考验朕为数不多的耐心。“陛下初登基,朝中有人以为陛下年少不经事,便生出轻视敷衍之意。可不过三月,这些人就都被寻到渎职之处,落得个发落出京的下场。陛下面上对这些事一口不提,但真到处置时,陛下眼都不眨,更别提手软。如此一来,满朝文武都知道,陛下胸有壮志,自然睥睨天下,区区蝼蚁根本不入陛下的眼。 “没过多久,匈奴大举犯边。关于大将人选,朝中莫衷一是。此时,也是陛下力排众议,决定起用党将军。从臣提议到党将军前往陇右,统共所费不过日余,可见陛下手段果决。臣私以为,有前面的一遭,陛下此意才能顺利施行。故而,臣深深明白,陛下已然腾云化龙,确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换个人来听他解说不定会竖起耳朵;但没人比朕更清楚朕步步为营的计划,故而朕有点漫不经心。“然后?” “那时候,臣还没想到别的。臣只是满心喜悦,觉得有君如陛下,臣必不会重蹈臣祖父的覆辙。而陛下韬光晦迹,臣就不免时时注意陛下的只言片语、一举一动,想尝试能不能猜出陛下所布庞大棋局的下一步。” 妄测圣意可是大罪,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这下,朕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谢镜愚显然还没说完,但他坦承的部分已经足够朕得出正确结论—— 过分注意某人是个危险的前兆:谢镜愚极可能在这些对朕的暗中观察里把自己赔了进去。然而,既然他如此注意朕,肯定也知道朕可能产生的怀疑……是了,因为有匈奴的事情顶着,朕即位前三年并没想动他,他当然不可能发现;等到三年过后,时间已经太晚,晚到他已经动心、并且无法收回了。 “你怎么这么傻?”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但等朕吐出口来就只剩这句话。说句诛心的话——要是朕当时有个一念之差,现在他坟头草怕是都三尺高了! 不是第一次被朕这么嫌弃,谢镜愚反倒露出了笑容。“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他轻声道,慢慢俯身下来,俊脸越凑越近,“陛下总觉得臣傻,臣认了。不管陛下要如何处置臣——”说到这儿时,他已经挨上了朕的颈侧,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一般,大口大口呼吸,“——臣都认了,臣早就认了。” 动情这玩意儿显然会传染;因为宿醉,朕刚醒时明明没什么气力,这会儿却也开始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亲诉衷心再加触手可及的热烫喘息,能忍住的恐怕是神仙。“到朕跟前来。” 闻言,谢镜愚稍稍退后。朕侧过脸,没等他拉开足够看清朕的距离,就用力拉着他靠近,直到两人的嘴唇重重地撞在一起。磕得有点重了,但没有人在乎;想更深入细致地紧贴、更毫无间隙地交融的愿望已然强烈得足以烧光其他所有无关紧要的念头,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件事、只剩朕与他两个人。 烈焰燎原,很快,吻就向下转移了。在这种时候,脱衣服慢一刻都像是严重的浪费。朕不耐烦地把中衣领口扒松,几近粗鲁地扯掉了衣带,又去拉谢镜愚的外袍。他进宫来显然穿得比朕这个刚起床的严实,简直叫人急得冒火。 好不容易坦诚相见,朕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东西带了么?” 这时候需要的东西显然只有一样,谢镜愚不费吹灰之力地理解了。“臣外袍里有。”虽然他这么回答,双手却不停到处点火,嘴也忙得很,一点也没动身的意思。 虽然朕喜欢他这样,但谢镜愚摆明了想重演近两月前的一幕——过度羞耻以至过度快感,朕想一想就头皮发麻。“快去拿来!” “陛下,”谢镜愚总算抬起头,似乎又开始委屈,“臣只是想亲遍……” 这会儿,他眼中情绪强烈得无法错辨,朕完全无法直视,差点就妥协了。“你现在还有心情做水磨工夫?”朕好容易想到一个反问的理由。 论速度,当然还是直接用脂膏快。见谢镜愚神色明显动摇,朕赶忙再接再厉:“你悠着点,朕还有点头疼。” 用朕不舒服做劝服借口极可能无往不利,因为谢镜愚即刻就屈服了。“是臣的疏忽,臣这就去拿。” 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后,其后再无阻碍。但朕可能还是小看了谢镜愚的决心:就算他这次没玩上次的花样,也把朕弄得欲罢不能——床笫之间,他已经比朕更了解朕的身体,知道在哪里、要怎样才能令朕强忍不住。 一通折腾下来,衣物散落满地,龙床上也一塌糊涂。浑身黏糊糊,朕只想沐浴;可还没开口,谢镜愚就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地告诉朕,说水早就准备好了。 “你一来就让刘瑾弄这个?”朕沉到氤氲热水中的时候问,心道老内侍的脸恐怕绿了好几遍。 “刘内侍的样子看起来像是想把臣灭口。”谢镜愚补充,一脸心有戚戚焉。 鉴于他刚刚表现几近凶狠,朕很怀疑他是装出来的。“朕觉得似乎没什么用。” “当然没法有用,”谢镜愚立刻反驳,还是那种朕已经很熟悉的深沉眼神,“在这件事上,什么都没用。” 身下有点酸软,还有无法忽略的异物感,朕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谢镜愚察言观色,立即乖觉道:“还是臣来帮陛下清理罢。” 虽然他弄确实比朕弄更舒服,可问题就在于太舒服了。不过一会儿,朕又重新有了感觉——谢镜愚很可能是故意的。“朕以为你今天要问点别的呢。” “什么别的?”谢镜愚接口,水底下的手依旧兢兢业业。 朕垂目望向水面。因为他的动作,其上微微泛起波纹,带得底下景色隐隐约约。“回纥和吐蕃献上来的美人……啊!”突然一阵刺激直冲脑门,朕的话尾不自觉地拔高。“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谢镜愚立刻 - 分卷阅读121 道,仿佛他没听出朕的明知故问,刚刚暗地里拈酸吃醋的人也不是他一样。“臣只是知道,就算陛下将她们收入后宫,也不是为了云雨之事,而是另有安排。” 他得意了,这很罕见……朕便忍着不把那种感觉表现出来,而是用一种平淡至极的口吻问:“你说朕什么安排?” “不管陛下什么安排,臣照做就是了。” 这摆明了是敷衍。朕几乎能看到一条无形的尾巴在谢镜愚身后摇,没忍住冒了点坏水。“如果朕说朕把她们全赐给你呢?” 谢镜愚果然僵住了一瞬。“陛下,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怎么不好?别人求都求不来呢!”朕继续撩拨他。 谢镜愚定定地望着朕,随后欺身压近。“如果陛下一定要赐的话,臣希望是——”他的手撤了出来,真正的挺进随即而至,“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低调~ 第86章 一来两回, 还都不是什么省力姿势;等做完,别说刘瑾不敢直视朕, 朕也只想一个人待着。初三常朝还是要上, 朕干脆再次早早就寝。但在真正睡着之前,朕不免严肃地检讨了下自己——新年伊始就如此不知节制,整个正月都不能叫谢镜愚御前应对了! 这事儿说难不难, 说容易也不容易。不难是因为,正月里节假极多,宴饮也极多,没几人有心思干正事;不容易则是因为,朕惯常在新年开头交代大臣们新一年该注意的重点, 谢镜愚当然在其中。 于是朕就存了个心思,故意叫三位宰相一同御前听命, 美其名曰加强合作。独处的机会减少, 谢镜愚不可能不发现,结果朕就暗中得了他几个略带哀怨的眼神。这家伙装可怜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朕一边腹诽,一边勉勉强强地决定,网开一面, 给他空出元夕得了。 宰相们交代完,紧接着就是六部尚书。礼部的安排和去年差不多;预计花费三年修建的永济渠按时完工,工部和户部都得开始为大运河做准备;兵部则要和几位大将军商议北疆兵力布防,严防回纥等部的异动;至于刑部, 天下太平得正如年号一般,罪案极少, 他们乐得轻松。 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只有吏部。要想把事情做好,光靠宋远道这个尚书是不太可能的;他明白,朕也明白,叫上侍郎雍蒙一起听命就变成了心知肚明的默认项。至于雍蒙自己,他更明白,不然也不会在宋远道告退后仍旧要留下了。 距离雍蒙销假已经过去两个月;不算销假那次,阁中只有朕和他,这还是第一回 。“魏王还有什么事?”朕一面问他,另一面却忍不住心中嘀咕——人瘦得根本没恢复的意思,难道他依旧没放下? “关于弘文馆,臣还有话想说。”雍蒙恭声道,从姿态到表情都看不出别的意思。 朕顿了顿,想起他每年都呈献的古籍。别的地方也就罢了,这处雍蒙确实很有发言权。“那就说来听听。” “继父皇之后,陛下致力扩充弘文馆藏书,并广招天下博学贤士,至今也有两年了。”雍蒙道,“此二年间,弘文馆荟萃人才、编纂经典,都是仰仗陛下。” 如果朕是寻常人等,可能现在已经被夸得脸红了。“礼部、吏部诸多辛劳,也不可埋没。”朕随口推脱,接着问:“魏王可是对弘文馆有更好的建议?” 雍蒙没点头也没摇头。“臣只是以为,若弘文馆能招揽各地名士,对人才、经典都是事半功倍之效。而陛下招纳他们,也能令其讲论文义、撰修典章,以达集思广益之效。” 他说的,朕当然知道。当世能称鸿儒的莫过于谢镜愚的祖父,但招揽他显然不可能,好在还有谢镜愚;除此之外,尚有不少称得上大家、也尚在人世的名士,还有诸如教李简光算经的能人。即便那能人皈依佛门也许是个例,此事估计也是说着容易、做起来肯定麻烦透顶。 “既是名士,多少有些脾气。”朕道,心忖雍蒙莫非是让朕去三顾茅庐,“要他们心甘情愿地为朕所用,恐怕并非易事。” 雍蒙仿佛没料到朕会这么说,地闪过一丝惊诧。“原来陛下如此想?” 被他这么一问,朕有点莫名其妙。“不然呢?”雍蒙素来在文人墨客中口碑极好,和名士关系估计也差不了;但朕并不担心由他引荐的人成为朋党——因为弘文馆都是文职,还远不及中书省清贵,闹翻天都闹不出大事。 雍蒙目不转睛地注视了朕一小会儿,随后低下头。“若陛下仅仅担忧这点,此事定然不成问题。” 朕被他弄得更迷茫了。“怎么说?” “臣的意思是,陛下无需担忧他们的脾性。”雍蒙恭恭敬敬地拱手,“只要陛下有令,不管是谁,自当应诏而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勉强地来和情愿地来是两回事。若是不愿意干,大可以消极怠工,过两年请辞就是。如此一来,不管对哪边都是浪费时间精力而已。 亦或者说,雍蒙的意思其实是,只要朕下诏,那些人都会乐意?这事儿会如此简单么? 朕不由认真思忖了一番。雍蒙会说“原来陛下如此想”,就说明他之前有个预判,关于朕可能用什么理由拒绝他;而后,他发现他担心的部分和朕担心的部分不重叠,才会说此事不成问题。 所以他之前担心什么?朕对那些名士根本没兴趣、也就根本不想招揽他们么? 呃,为什么感觉还挺可能的…… 朕心中大汗。自朕即位以来,边疆军情那是时时放在心上,农本水利也是一刻不敢忘记。相比之下,宴饮游玩朕都控制在礼仪要求的最低限度,吟诗作对啥的更是基本不见朕做。而名士之所以为名士,风花雪月显然少不了—— 重点来了,风花雪月正是朕最不感兴趣的部分。 “魏王是不是在想,朕可能不喜他们,才有今日的建议?” 听朕这么问他,雍蒙立刻就跪下了。“陛下言重,臣不敢。” 都吓得跪了,还否认?朕没忍住捏了捏鼻梁。“朕还没说什么呢,你跪干甚?起来。” 雍蒙略微抬头,显然有点不确定。但见得朕一脸不耐烦,他还是识趣地起来了。“陛下,”他轻声解释,“臣今日的建议,只是想尽可能为陛下分忧。” 凌烟阁中一时静默无声。织金莲花纹卧龟银香炉中,一缕清淡白烟缥缈而上,模糊了墙上悬挂的功臣画像。 此情此景,朕没法不想到朕没做完的、有关太庙的梦境,不由暗自吐了口气。说实话,即便朕没看见雍蒙的神主在朕的宗庙里,朕也不会拒绝他这个提议。“魏王如此说,就是对说动他们有充分信心了?” “为陛下效命,此事本就理所应当。”雍蒙 - 分卷阅读122 立刻接道。 朕便点了点头。“既如此,此事便全权交由你负责。” 雍蒙大喜,立即跪下谢恩。等他再次起身,朕才凉飕飕地补充:“魏王,朕还有话没说完。” 听出朕语气不善,雍蒙迟疑了片刻,再开口时带上了明显的小心谨慎。“陛下请讲。” “朕之所好和国之所需完全是两回事。孰重孰轻,朕清楚,朕希望魏王也能清楚。”朕故意把语速放得极慢,“以后不要如此了,懂么?” 雍蒙身子微微一震,又抬头望朕,目光极深。半晌后,他低声答:“臣明白。” 朕隐约觉得他可能发散到了别的地方,但朕不打算追根究底。他对朕和谢镜愚的事情保持沉默,朕就装作不知道他的心思,公平得心知肚明。“那就走罢。” “臣告……”雍蒙条件反射地想退下,而后见到朕也起了身,顿时惊讶:“陛下这是要……” “去弘文馆。”朕言简意赅地道,“朕没和关卿说过,你这事儿打算怎么做?” 关颖达原先是弘文馆学士之一,新近填上了弘文馆馆主的空缺,总领馆务。只要是弘文馆里的事务——不管是聚全书、置学士,还是校正图籍、教授生徒——都由他一手包办。 雍蒙略微睁大眼睛。“那臣……” “朕都要去,你还想不去?”朕轻轻挑眉。 “臣不是这个意思,”雍蒙赶忙为自己辩解,“臣只是觉得,臣可以自行转告关学士此事,不敢劳动陛下。” 借由开得不大的窗缝,朕瞧了瞧外头,之前就阴蒙蒙的天空已经飘满了雪霰,便扬声吩咐刘瑾准备大氅。折过身,见雍蒙还望着朕,朕才道:“若要名士出仕,就得先让他们知道朕的重视。每个都三顾茅庐朕自问做不到,但只是去弘文馆的话,朕还是做得到的。” 闻言,雍蒙似乎惊呆了。“陛下……”他喃喃。 朕蹙眉,不知道他到底在吃惊什么——是没想到朕要带他去弘文馆,还是朕向他解释了朕的意图?可不管答案是哪个,朕都要不耐烦了。“你到底去不去?” 雍蒙终于回神,深深鞠躬。“臣自当追随陛下左右。” 朕没打算宣扬此事,但它本就不可避免地会为人所知。第二日上朝时,这事儿一公布,满朝文武就都多多少少地吃了一惊,而后全是“陛下任人唯贤”“陛下知人善任”之类的称颂。朕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当不存在。 可别看雍蒙病恹恹,做起事来效率堪称惊人。不出七日,他就说动了八人,正好能与原先弘文馆的学士凑成十八之数。这不搞个聚会啥的完全说不过去,他们商议一番,便打算在魏王府设宴请朕。 朕对魏王府没什么意见,毕竟朝中官员加上皇帝在外饮宴确实不方便;朕也对诗会没什么意见,毕竟为了招揽人才、这个已经不算难忍受的;但日子偏偏选中了元夕…… 要不是知道雍蒙不可能料到朕的安排,朕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毕竟,为谢镜愚空出元夕一事,朕连谢镜愚都还没告诉。虽说半途意外谢镜愚也不知道,但朕想了想独自赴宴的情形,果断决定多带几个人,包括谢镜愚—— 开玩笑,就以朕的文学水平,不拉上救场的怎么行? 作者有话要说: 修罗场……是没有的! 第87章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 突如其来地要参加一场两日后于魏王府举办的元宵诗会,饶是聪敏如谢镜愚也愣住了。等知道朕还会带上王若钧、曹矩、全体弘文馆学士、还有几个中书舍人之后, 他终于品出了其中的味道。“陛下, 您这哪里是去赴宴?”他开口,好气又好笑。 这会儿,朕正在专心致志地喂鹰。虽然尖喙磕到手上时总有细微的刺痛感、而后就开始发红, 但朕依旧乐在其中——矛隼抗饿得很,一次吃饱后能二十日不进食,故而喂食的机会并不很多。“不是赴宴,那是什么?” 片刻安静,只有矛隼吞咽时发出的低沉咕噜声, 听得朕无法自控地给它们顺毛。 谢镜愚显然在忍什么,但他最终没忍住。“臣以为, 陛下带这许多人, 摆明了是要给他们个下马威。” “谢相此言差矣。”朕满不在乎地道,“都是名士,都有文采,那就难免攀比, 朕这是大方地给他们一较高低的机会。另外,就算谢相不认同前头的,他们眼见着就要成为同僚,怎么能不事先认识一下呢?” 被朕这么一通抢白, 谢镜愚似乎有些憋气。“只要陛下打定主意,臣自是说不过陛下的。” “怎么?”朕问, 又挠了挠那蓬松柔软更兼温热的后脖——白羽大鸟发出了舒适的鸣叫,还把脑袋蹭着朕掌心挨挨擦擦——“朕听你不是很服气啊?” 谢镜愚没接这个话头。“臣瞧着,陛下对名士的兴趣还不如对矛隼的兴趣大。”他道,颇有点悻悻然。 哟呵,长能耐了,敢和朕犟嘴啦? “见都没见过的人,如今还不在,朕为何要分给他们兴趣?”朕手下不停,又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还是说,谢相只是在借他人喻自己?” “陛下!”谢镜愚叫起来,话语里的悻悻然更加凸显。 瞧,被朕说中了吧……朕继续抚摸矛隼,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谢镜愚的下文。“这就没了?”朕忍不住对他扬眉,“朕还以为你一定要谏朕不要玩物丧志呢!” 看朕就差把矛隼抱到怀里、再大大亲一口,谢镜愚很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会么?” “自然不会。”朕回以一笑,“朕听慕容将军说,吐谷浑人驯鹰大都在夏末秋初。先捕捉一些猎物做储粮,冬日晴好时再用鹰猎捕新鲜的——毕竟冰天雪地中,人远不如鹰灵敏迅捷。待到来年开春,便要把鹰放了,好让它们繁衍生息;入秋后再如此循环。 “而朕收到的两只矛隼,恰恰是今年完全长成。待到春夏之交,自会想飞去更北之处觅偶。要不,这对矛隼兄弟就该绝后了。” 听到这里,谢镜愚忽而专注地盯着矛隼的爪子,就和完全没听到朕最后的玩笑话一样。“这就是陛下不给它们拴绳、也不把它们关在笼里的原因?” 朕也跟着他瞧了瞧那个位置。“要不是宫中伙食不错,朕估计它们还没等开春就飞走了。”朕笑着打趣,“但现在离春暖花开也没剩多久……再一月?最长不超过两月。”因为只有谢镜愚在场,朕没费心掩饰叹息之意。 听闻矛隼不久便会离开,谢镜愚再次沉默下来。好半晌,他才说:“慕容将军花费大工夫,自小驯养两只矛隼,恐怕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让陛下放它们走。” “朕知道慕容将军的美意。”朕一点头,“朕也确实收到了。” - 分卷阅读123 “臣以为,陛下很喜欢这对矛隼。”谢镜愚又说。 “朕确实很喜欢。”朕再次颔首同意,“可朕喜欢并不是把它们留在宫中的理由。它们从始至终都是上天的完美造物,而不是朕一人的。”说着,朕又摸了摸矛隼那些光滑整齐的翅羽——它主动蹭了过来,另一只跟着挤近,表现得异乎寻常地热情——“它们像是听懂了?慕容将军所言的灵性看来一点不假啊!”朕不由大乐,顿时忘了之前那点难过。 谢镜愚依旧定定地瞧着朕,眸中翻涌着不知是什么的复杂情绪。但直到离开鹰园,除了必要的问答,他都没再开口。 很快,元夕就到了。虽然说这次宴席最主要的目的是谢朕提拔,各种珍馐佳肴流水一般地端上来,但谁都知道,重点根本不在吃上面。博取上司好感,联络同僚感情,哪个不是需要全神贯注去做的? 酒刚过三巡,朕就知道朕做的准备万无一失——投壶是射礼的一种,自古就为士大夫所偏爱,就算朕不是为射礼练的、也并不影响朕投壶的准头。至于酒席诗令之类,朕比不过谢镜愚,难道还能在这许多人里垫底么?再者说了,就算朕想垫底,也不见得能垫上:十个弘文馆学士又不是白带的,不管朕写什么,他们都能把朕夸上天! 皇帝英明神武的形象好歹保持得不错,朕暗自松了口气。雍蒙似乎也跟着松了口气,和朕说要暂时告退一下。 人有三急很正常,朕摆摆手,准了。但稀奇的是,雍蒙前脚刚走,谢镜愚就跟着离席了。他不像雍蒙主办此次宴会,故而不用和朕说明。朕眯着眼瞧他渐远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便放下刚送上桌、还冒着热腾香气的光明虾炙,也起身出门。 宴席要一直持续到夜半,此时天色才刚刚擦黑。自有小仆领朕去更衣;但在快到时,朕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他打发走了——不管雍蒙是不是去如厕,如果谢镜愚真要找他说话,就肯定不会在那种地方。 “去找找魏王和谢相在哪里,别被看见。”等四下无人,朕便吩咐跟出来的千牛卫。他们随即领命而去;魏王府远没皇宫大,不过半盏茶功夫,消息就传了回来。朕立即疾步而去,在花园月门外令人暗中把守。 魏王府的花园,上次雍蒙领朕欣赏过一回,朕还记得大致地形。另外,江南风的庭园讲究的是移步成景,藏人实在太过简单。借着密树和回廊的遮挡,朕悄无声息地向里走去。 正值元夕,树梢廊檐都点上了造型精巧的彩灯。今夜看灯是正经事,雍蒙八成是在众人进园前最后检查一回;但这会儿人影一个不见,想必都被遣离了。变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更能说明园中有事发生。 朕小心翼翼地挑着边角走动,就怕被看见影子。好容易碰到假山的边缘,朕赶紧钻了进去,在只有点光的黑暗中摸索着朝对面靠近。也许是运气不错,刚摸黑走了没几步,朕就隐约听见了谢镜愚的警告—— “……不要再惹怒陛下。” 他语调很沉,朕从没听过他这么说话。假山多孔,传音极远;朕下意识地捂住口鼻,把脚下移动放得更慢,循声而去。 雍蒙的回答半晌后才响起:“谢相此言何解?难道谢相以为,小王故意想要令陛下发怒?” 谢镜愚可能在摇头,也可能没有,朕还看不到他们。反正再开口时,他没接雍蒙的话头:“因为殿下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哦?小王以为谢相巴不得如此。”雍蒙尾音上扬,显而易见地不买账。 “谢某从来没这么想过,不管殿下信不信。”谢镜愚道,声音更沉。 “这就有点稀奇了。”雍蒙说,语气轻飘飘,听不出是疑惑还是嘲讽。“那谢相想的是什么?小王还请谢相明示。” 不管雍蒙怎么认为,朕都知道谢镜愚说的是真的——朕怒火上头威胁了雍蒙一次,他已经明着表示不赞同至少两次了。 谢镜愚没有立刻回答。朕不由把耳朵贴上冰凉粗糙的石壁,才隐约捕捉到传来的、略显沉重的呼吸声。“谢某此生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他一字一句,坚定不移,“陛下能得到任何他想要的。” 又是片刻安静。“谢相,这么多年了,你总算在小王跟前说了句实话。”听雍蒙的语气,他这会儿脸上估计假笑都懒得挂了。 “莫非殿下不赞同谢某?”谢镜愚却这么反问。 雍蒙噎住了一瞬。“不。然而,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小王就……”他没把后面的话说出口,“谢相清楚得很,小王就不多说了。” 无非是看谢镜愚不爽就忍不住想找茬,朕也很明白。再转过一个弯,眼前光点变得密集。朕心知这是快到了,便猫下身子,贴上角落石壁才稍稍站起,再从最近的细小石缝中往外窥伺—— 两人面对面,一左一右,很有针锋相对的意思。谢镜愚背对着朕,从朕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张侧脸;对面的雍蒙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不管殿下对谢某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冲着谢某来。”谢镜愚复又开口,“只有一点,谢某希望殿下三思而后行——不要让陛下对殿下失望。” “小王看起来很像想要如此做么?”雍蒙真的有点恼怒了。“要不是你……” 谢镜愚却没打算等他把话说完。“那谢某就当殿下同意了。” 说完他就想走,但雍蒙在他身后气恼地叫道:“谢镜愚!” 被连名带姓地吼了一声,谢镜愚停住脚步。“殿下不该直呼谢某之名。” 除去家人,只有特别亲密的朋友才能以名互称。他俩显然离亲密差得远,也没有如朕般的皇帝特权。谢镜愚这话说得没错,但雍蒙完全没听进去。“你今天就想和小王说这个?即便小王做错了,小王也自会一力承担,又干你何事?”他接连发问,几乎有些咄咄逼人。 有那么一瞬间,朕以为谢镜愚会和之前一样避而不答。但他转头望向雍蒙,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就如谢某刚刚说的,若殿下再触怒陛下,那殿下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他稍一停顿,“陛下处置人向来不手软,然而陛下心里也并不会高兴。” 雍蒙似乎已经准备好了反驳的言辞,但听到这话,他真噎住了。仿佛想起什么,他的脸色变幻莫测,相当复杂。“你以为我不知道?离陛下越近,就越知道陛下比远观还要……”他说到一半突然刹住,转而硬邦邦地回嘴:“不要让陛下对你失望——这话小王原样奉回给你!” “殿下请放心。”谢镜愚竟然点了点头,“谢某知道世上再无人可比陛下,也知道殿下从不是轻易言弃之人。故而,谢某绝不会让他人找到一丝一毫的机会,包括殿下。” 谢镜愚说得太过直白,雍蒙 - 分卷阅读124 瞪他瞪得咬牙切齿。“你最好说到做到!”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镜愚随即离开,雍蒙自己暗怒了一阵,也走了。朕知道不一会儿园子里就会来许多人,赶忙原路返回。在走出月门的时候,朕还忍不住地想—— 原来是这样?因为确实不熟,雍蒙接连错判,但现在已经基本接受了现实?和早前不同;弘文馆一事,令他明白朕依旧有不计前嫌地重用他的可能,便定了心? 至于“世上再无人可比陛下”……朕不自觉地向上撇嘴。谢镜愚这家伙恐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晚期,已经没有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才没有,事实如此! 第88章 为了避免被瞧出破绽, 朕故意磨蹭了一阵。等确信谢镜愚和雍蒙都回到席上后,朕才姗姗而至, 假称朕刚刚在外头吹风醒酒。这借口没人生疑, 雍蒙便起话头说时辰差不多、也该去赏灯了。 除去又一轮的看灯赋诗之外,宴会后头没什么大事。待到月上中天,诸人尽兴, 朕便开口散了。因为第二日还要上朝,王若钧和曹矩都以年纪大了、没法熬夜为由提前告退,朕在魏王府门外要谢镜愚同朕一起回宫时基本没人敢有疑问。 说基本是因为,雍蒙显然有点意见。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什么都不好说, 只能欲言又止地目送谢镜愚在朕之后登上御辇,带着一丝极难觉察的气急败坏。 “陛下今日又藏拙。”等马车开始行进时, 谢镜愚才开口, 不能说没有责备。 朕原本已经打好了洋洋洒洒一大篇腹稿,闻言顿时懵了。这和朕预料的开头不一样啊!突然就盖下顶大帽子是怎么回事?“哪里有?”朕条件反射地否认。 谢镜愚没说话,只用他那双漂亮沉静的眼睛盯着朕。朕不免有些心虚,但再想到他为什么会认为朕文采斐然——因为辛稼轩的一首词——顿时又理直气壮起来。“若朕真的藏拙, 还要叫一堆人来撑场面么?” 听了这话,谢镜愚的眉毛差点就要飞起来了。“陛下,您今日居然是因为……” 朕一点也不想听他后头的评价——反正肯定没好话。“这事到此为止,”朕迫不及待地打断他, “朕还有别的要问你。” 谢镜愚眨了眨眼睛,仿佛没想到朕真有事。他没再追根究底, 而是说:“陛下直说便是,臣自当洗耳恭听。” “你确实该洗耳恭听。”朕有那么丁点的没好气,便捏了捏他的耳朵,转瞬又放开,“朕问你——你不让朕和魏王放狠话,结果你自己转头去和魏王放狠话?” 闻言,谢镜愚顿时吃了一惊,有点慌乱,想抓住朕的手刚抬起就放下了。“陛下,您……” “朕听到了后面的,”朕直接承认——这没什么好隐瞒的——“你前面和他说了什么?” 谢镜愚张开嘴,又闭上。反复几次之后,他才低声回答:“若陛下听到了后面的,前面的根本无关紧要。” 朕估计这意思是他俩没有开门见山地谈,故而重点都在后面。“你还没回答朕一早的话——你为什么自己去警告魏王?” “臣……”谢镜愚垂下头,话语仿佛有些艰难,“臣只是不想见到陛下伤心。” ……啥?伤心?什么跟什么? 朕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心想朕最近没表现出这种情绪吧……就算有,也没对着雍蒙啊?“哪儿有这回事?” “陛下向来宅心仁厚,自然不会承认。”谢镜愚断然道,一副事实摆在眼前的口吻。 但朕听着更迷糊了。“不行,你必须把这事情从头到尾说清楚!” 在朕的强烈要求之下,谢镜愚只能回答:“虽然陛下一早并没待几位殿下太过亲厚,但陛下也显然没打算采取斩草除根的办法。因为若是那样,陛下根本就用不着大费心机地将兵权收至掌中,再命亲王出任实权官员。” 呃……朕一时哑口无言。朕必须得承认,这些话是有点道理。然而,朕如此做可不是出于兄弟情深,而是从政局平稳的角度上考虑。前车之鉴比如三王之乱,父皇确实平定了,但那几年的天下可谓混乱,诸事停滞不前,各地民不聊生,就差倒退个几年了。 “……事情真不是你说的那样。”朕有点头痛,不知道该怎么和谢镜愚解释。准确来说,在如今的时代,说朕根本没把骨肉亲情放在心上可是要犯大忌讳的。 谢镜愚却一脸了然。“不管陛下出于何种原因,情况就是如此;陛下也就担得上美誉。” 你这么简单粗暴的盖棺定论,你祖父知道么……朕愈发头痛了。“好吧,这个就算你对。”朕忍不住揉着额角,“可你到底哪里能看出朕伤心?” 这次,谢镜愚安静了一会儿。期间,他凝视着朕,而后又转开目光。“陛下确实贵为天子,可陛下也是有心的。” 潜台词,有心就会伤。 朕简直服了他。“你是不是想说那两只矛隼?若真是如此,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这思维发散程度,朕都要自愧不如啊! 谢镜愚摇了摇头。“话不是这样说,陛下。”他说,语音低柔,却带着点不明显的忧伤,“两只矛隼乃是陛下心喜之物,陛下却能为了它们而放手。臣便忍不住要想……” 听出了后头的未竟之意,朕忍不住猛瞪他:“它们要去觅偶,那是天性使然!人怎么能相提并论呢?还是说,”朕眯起眼睛,压低嗓子,“你想离开朕?” “没有!”谢镜愚吓了一跳,立刻忙不迭地摆手否认,“绝对没有!” 见他这样,朕心情稍稍平复,虽然还有些残余的气不顺。“这不就行了吗?朕就说你想太多了。” 然而,谢镜愚又显出了一丝欲言又止。幸而,在朕真正不耐烦之前,他先开了口:“有些事可能是上天注定、无法转圜的,”他之后的话声几乎变成了气音,“就比如臣比陛下年长六岁。” 听到前半句时,朕还想呵斥他怎么没点志气;待到后半句,朕没法不瞠目结舌,震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这可真是活见鬼了;谢镜愚又不像朕一样预知将来,他怎么就能想到? 一时间,神主木牌上雕刻的那些工整小字又开始在朕眼前飞舞。原本沉积于底的二十年就这么被他翻到光天化日之下,朕猝不及防,五脏六腑猛地一坠,喉头跟着哽住,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 这可能是朕出生以来最失态的时候。但值得庆幸的是,御辇中唯一的观众还为他自己的思绪所困,并没注意到。“陛下自当万寿无疆。故而臣想,万一臣无法相陪陛下左右,还有其他人能……” “没有万一!”朕用力按着胸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朕的反应肯定粗鲁了些,因为谢 - 分卷阅读125 镜愚立刻抬起头。在看清朕的动作时,他结结实实被吓了一跳:“陛下,您哪里不舒服?”说着,他就伸手来扶朕的肩膀。 朕自然不会说是因为他无意而言中。“还不是被你气的?没事儿说这么不吉利的事!” 谢镜愚猛地一怔,脸上带出了一丝不可置信。 朕估计他八成回忆起当年朕说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无需慎言的话。两厢对比,确实在打朕的脸,但朕打定主意装作没这回事。“若是朕没记错,你去年刚过而立。正是意气风发的岁数,怎么尽想些老气横秋的玩意儿?” 估计朕的模样确实把谢镜愚吓得不轻,因为他绝口不提朕的选择性遗忘——他上次能和老气横秋扯得上关系的发言就在鹳雀楼上,朕关于生老病死以及身后之事的观点也是那时候说的。“臣知错,陛下息怒。”他一下下地顺着朕的背,满脸紧张和懊悔交织,“臣一时不察,陛下不要放在心上……气坏身子不值得。” 朕差点噎住的那口气早就吐了出来,然而心里因惊怒而生的气一时半会儿按捺不住,以至于太阳穴都隐隐作痛。“其他朕就不说了;你找谁不好,找魏王?” 谢镜愚顿时沉默不语。在朕刷刷的眼刀子下,他才勉勉强强地承认:“……魏王只是之一。” 这当口,朕暴起揍人的心都有了。朕就知道!“你还想干什么别的?” “现在没有了,”谢镜愚即刻保证,显然嗅出了极强的不妙,“以后也没有!” 朕死死盯着那张恳切的脸。谢镜愚向来不是什么容易说服的人,今天的主意却改得特别快。说不得是朕反应过形。老内侍低垂着脑袋, 一一答了。朕没在其中听到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便让他退下,自己严肃思索起来—— 虽然朕没预料到谢镜愚能猜出真相,但目前依旧只有朕知道真相是真相。加之经历昨夜, 谢镜愚之后绝不会再主动提起此事。最后则是,就算他再提起,朕也有了准备,绝不会像昨日那样, 被意料之外杀得片甲不留。 朕也不是没想过假的那种可能。然则,且不说朕的梦应验了几次;就单单从岁数上看, 时人均寿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谢镜愚活到六十四已然不能说短,朕的将近耄耋之年更是承蒙上天眷顾。 ……就算朕想贪心,又能如何贪心?难不成还能向天再借五百年? 想到此处,朕无声叹息。然而,可能是物极必反:经历过无限接近暴露的危险,倒而催发了朕更多的、直面的勇气。谢镜愚不需要知道,也没有人需要知道;剩几年朕就用几年,剩几日朕就用几日,总归不会放任它们白白虚度! 朕振作起精神,底下的事情当然少不了。还没出正月,众臣就开始忙碌新一年的工作。该添的空缺职位基本都添上了,各项进度都比早前更令朕满意。朕估摸着,这两年里,朕就能拥有一个处处都用得顺手的中央机构;再在地方上多花点工夫,便能使朕的各项政令真正落到实处—— 朕取年号清平,寓意天下海晏河清;只要朕在位一日,它就一日不会改变! 忙起来之后,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忽一日,桃花开了;忽一日,海棠红了;忽一日,片桐叶长;忽一日,荼蘼飘香。 三月初,夜里还冷着,但白日已然暖和了几分。诸项事务暂告段落时,在临轩的窗下摆一盘棋,对面坐一个同样难得闲散的人,实在令人身心愉悦。 谢镜愚可能也这么想。他手中拈着棋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朕聊各地农忙水情,以及刚刚通过礼部试的生员脾性。内侍宫女都已经远远避开,满室静谧,衬得他的声音如流水般悠然清越。 朕忍不住有点恍惚。一时想到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梦境,一时又想到只有朕明了的秘密。而和它们相比,现下简直美好得不真实…… “……陛下?”谢镜愚稍稍提高了声音。 朕醒过神,抬眼看他。“怎么?” “这话应该是臣说才对吧?”谢镜愚道,少见地带上了点没好气,“早就轮到您落子了。” 闻言,朕垂头看了看棋局走向,发现朕今天确实心不在焉。“你是不是想知道,朕到底在想什么?” 谢镜愚显然有些心动,但还是竭力板着脸。“臣没这么问。” 朕不由嗤之以鼻。得了吧,好奇都明写在脸上了,还否认?“朕当然在想——”朕向前靠去,压低嗓音,拖长调子,“你。” “……陛下!”谢镜愚愣住之后又反应过来,颇有点恼羞成怒的味道:“陛下又寻臣开心。” 朕估计他不信的原因是他就隔着棋盘坐在朕对面,没人会在这种触手可及的距离里矫情地搞 - 分卷阅读126 什么相思。但即便如此,朕还是能注意到,他耳根微微红了。“要朕如何做,谢相才肯相信?”朕接着问,手从半空的棋盅上越过,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也许是朕眼睛里就写着坦荡,谢镜愚盯了一阵子,随即用力反握,没有再问。朕瞧了瞧他略微发白的指节,刚想再调笑两句,但下一刻就被压着后颈抬头,承受了一个突如其来的深吻。在两厢拉近距离时,棋盘不可避免地被碰歪了,棋局随即变得散乱,还有两颗棋子不意滚落在地,弹跳了几下。 砰砰碰撞声十分清脆,谢镜愚错开眼一扫。“不愧是陛下,又胜了臣。” 朕估计他的意思是朕在面临输棋的可能时故意转到另一件事,而这件事他完全无法拒绝。但天地可鉴,朕说的都是实话,而且伸手时绝对很规矩。“胜了如何,败了又如何?”朕故意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不能说没有挑衅。 谢镜愚果然没能忍住。他本已半起身,干脆下了地,将棋盘连底下矮几一同从榻上搬走,而后转向朕。“不管胜败,”他说,面上神情与寻常无异,脚下却坚定不移地靠近,“陛下都不可能临时反悔了。” 这时候的反悔只能指一件事,但朕怎么听都是他的新花样。“说得和朕什么时候真的反悔过似的。”朕轻哼。 约莫是朕太直接,谢镜愚也没能绷住,笑意克制不住地流泻出来。“陛下这样说,叫臣怎么接?”他打趣地道,多少有点抱怨。 朕不由对面前的人扬起了眉。“朕要你接了么?会做就可以了。”说完,朕拉住了他的衣领。谢镜愚毫不反抗地跟着朕的力道俯身,密集的吻随即落了下来。 如云缱绻,如风缠绵。衣带不一会儿就散开了,高高低低的喘息声径自溢出唇缝。窗外暮春迟迟,也不掩屋内盎然春色。 半个时辰之后,朕懒洋洋地倚在榻上,甚是心满意足。谢镜愚处理掉弄脏的绢帕,复又回到朕身边,半揽着朕的腰。朕顺势往他身上靠了靠,直至察觉到他因呼吸而带起的细微起伏。“现在不气了?” 谢镜愚无声地笑起来,身躯随之震动。“臣不敢。”仿佛觉得这话有歧义,他又紧接着补充:“臣的意思是,臣从没真正生过陛下的气,”他一边说,一边若有似无地抵着朕的鬓侧,“陛下也必定不会故意令臣生气。” 这话有点过分动听,朕假装不满。“人人都说谢相能言善辩,朕觉得他们真是太对了。” 谢镜愚又笑。“人言不可尽信,但——”他烙下一个颊边的轻吻,“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朕忍不住转头瞪他。照他这种态度,恐怕再过八百年也不会和朕吵架;倒也不是说朕指望着闹矛盾,可朕总觉得哪里不太适应……嗯,角色是不是反过来了?“你哄朕开心呢?”朕危险地眯眼。 “当然没有,”谢镜愚立即否认,“臣说的都是实话。” 朕还是用之前的目光持续盯着他。谢镜愚初时有点窘迫,但他很快把自己调整好了,不闪不躲地盯了回来。 确实长能耐了,脸都红得少了……朕一边在心里遗憾地嘀咕,一边伸手把他的脑袋按了过来。“那朕就必须提醒你一句。” 谢镜愚顺从地靠近朕。“陛下请说。” 朕刚想开口,心尖就一跳——在鼻尖挨着鼻尖的距离里,他的眼睛显得特别幽深,其中满溢的情意仿佛能把人溺毙。“不说不如说,”朕侧过脸,让那些本来就没剩多少的距离消弭,“而说不如做。” 这么明显的暗示,谢镜愚不可能读不懂。他从善如流地吻住了朕,又是好一阵黏黏糊糊。但上下其手是一回事,他显然并没做到底的意思——刚刚那次也只是用手。 “怎么,”朕读出了这种克制,“今天是你反悔啦?” 被朕摸着腰腹说话,谢镜愚一脸隐忍。“臣只是……”他吭哧好半天都说不下去,只能求饶:“陛下请先抬手。” 朕勉勉强强地照做了。“到底有何事?” 谢镜愚露出了暗暗松气的表情。“马上就要上巳了,”他解释,“陛下不是要在乐游苑宴请宗亲百官么?” 确有此事。虽然朕让礼部削减了小部分假日,但剩下的朕也不会强占。再者说了,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劳逸结合才是正道。故而,即便朕不喜宴饮,该请客的时候也不会落下。 “那又如何?”朕下意识地反问,而后才发现谢镜愚在担心什么——三月三,拔禊登高,总归要费点体力。“朕坐步辇上去就是了。”朕满不在乎,就想继续。 但谢镜愚一把挡住了朕的手腕。“会被发现的。” 嗯?朕皱眉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谢镜愚这没头没尾的话在暗指谁。“魏王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谢镜愚没等朕说完就反驳,在迎上朕似笑非笑的眼神后,才尴尬地补充:“臣……不想要魏王看见那样的陛下。” 真实原因竟然是这个,朕没法不服他——瞧他的占有欲!再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其他好处——比如说避免刺。宴席上的诗令、投壶之类的活动——前者是在为难朕,后者是在为难他们——朕一律不参加,只宣布胜者前三有赏。 听得有赏,气氛更是热烈。趁一众人等玩兴高涨的时候, 朕离开正殿,到后殿去见阿姊。虽然最近一段时间风平浪静, 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 但朕还是很愿意听她说点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 阿姊对此心知肚明,便挑着几件新鲜的和朕说了。末了,她又道:“令闻眼见着就要十四了。” 朕一想也是。“若是朕没记错,明年四月?” “确实是明年四月。”阿姊点了点头。“阿姊之前只想着到了年岁就让他好生跟着国子监的夫子读书, 可如今陛下扩充了弘文馆,各个学士都是饱 - 分卷阅读127 读诗书之辈。陛下,如今是国子监好些,还是弘文馆好些?” 其实答案明摆着。弘文馆只收三四十个学生, 最低的直学士也有个正五品上。至于国子监,学生数百, 里头还分国子学、太学、广文馆、四门馆等七部,最高的国子学博士同样是正五品上。 按照规矩,班令闻和班令扬都会被分到太学。阿姊肯定知道这个,但她这么问,显然有更高的期望。 朕没有立即正面回答。“上次朕指了个博士去阿姊府上,他怎么说令闻令扬?” “依林博士的意思,令闻令扬脑子好使。若是坐得住,必然有大成就。”阿姊道,有点得意,又有点羞愧。 朕一听就明白了。这显而易见是客气话,毕竟谁也不想得罪长公主。“如此说来,还是让令闻令扬兄弟俩先进太学,再磨磨性子。至于弘文馆,届时只要有哪个学士愿意收下令闻,朕当然是乐见其成的。” 阿姊显然也没抱着儿子立刻就能进弘文馆的心,闻言大喜。“谢过陛下!” 朕摆了摆手。“若令闻令扬能让弘文馆学士青眼有加,那也更靠他们自己。”毕竟每个学士只教两三个学生,都会认真斟酌;而且他们本身官职不算低,又是名士,也就更爱惜羽毛,不会随便砸自己的招牌。 这种情况,阿姊也知道,因为她突然叹了口气。“要是令闻令扬有昶儿一半懂事,阿姊怕是做梦都能笑出来。” 朕不由乐了。雍昶已经是个亲王,长到十四只可能进弘文馆(要不是太过明显,朕能给他把东宫那套等同小朝廷的官员体制都搞起来);就算不提这茬,他的书也确实读得更好。“那阿姊合该与皇嫂讨论一二。” “陛下以为没有么?”阿姊忍不住叹了第二口气,“这几年,容王府的门槛怕都是要被阿姊踏破了!” 她没说下去,但朕估计她这意思就是收效甚微。教导子女超出了朕精通的范围,故而朕没继续说下去。 至于阿姊,她叹完气,便不由自主地出了会儿神。等再反应过来,她似乎觉得自己失态,就挑起了另一个话题:“若是陛下有子,必定如同陛下一般。” 啊?朕有子?这是什么八字没一撇的事? 朕一时迷茫了。 阿姊没发现,自顾自地继续:“两位采女已经入了宫。说不定再过几个月,肚子里就有好消息了。” 呃……朕顿时有点尴尬。朕能说她俩进宫以后朕就没想起来过、以至于根本不知道真人长什么样么? “那就承阿姊吉言了。”朕随口应付,心中忍不住道:还好没挑什么重臣大官的女儿,两位采女之父都只是九品芝麻官;叫她们担些闲碎宫务、借以多领月钱,再隔三差五地往她们家里赐点东西,事情就稳稳当当的了。 幸而阿姊没继续在这事儿上打转。她又说了些别的事,就告退了。之后,朕接着见雍至、雍桓等人,大致嘘寒问暖一番。活儿十分轻松,直至轮到雍蒙,朕才打起了几分小心。 相比去年冬至,雍蒙青白的双颊重新有了血色,在春夏之交里颇为应景。而就如同雍至说的,他谈吐有礼进退得宜,风采翩翩得又像当年名动兴京的四皇子了。 朕不由瞧他顺眼了几分。等他把客套话说完,朕一一应了,而后又道:“魏王近日气色好了不少。” 闻言,雍蒙抬起了眼。“臣谢陛下细心体恤。春暖花开的时节,事事都会好起来的。” 朕听这句也很顺耳。“过来,坐朕边上。” “……陛下?”雍蒙略微一怔,但并没迟疑,很快就坐在了朕指着的位置上。 朕暗自点头,但面上不显。“虽说今日三月三,本就该玩乐。可朕还是想先问问,礼部试结束了,接下来的吏部试打算如何安排?” “不论何时,陛下想知道都是理所应当的。”雍蒙立刻接口,而后回答了朕的问题。不得不说,娓娓而谈、有条有理,甩宋远道至少三条坊。 不得不说,朕开口之前就预料到了这种结果。“不错。”朕道,“魏王确实担得起众卿对你的美誉。” 雍蒙一拱手。“陛下过誉了,诸位同僚不过是卖臣一个薄面。” 朕没搭理他的客气话。“再过些时日,朕预备去江南道,宋卿一同随行。待至淮南道,朕即因地下诏,调宋卿到扬府都督任上,总领淮南道运河漕务疏浚。而你,”朕看了看他,“就接替宋卿出任吏部尚书。” 雍蒙这一惊非同小可。“陛下要为运河一事下江南?” 朕微微扬眉。朕说了三件事,他怎么像是就听到这一件?难道不该更关心自己升官么?“运河兹事体大,朕不亲眼瞧瞧,实在不放心。” 雍蒙目光微闪,似乎正飞快地思考。过了一阵,他道:“陛下还未公布将去江南道一事。” 朕颔首。“再过几日。” “芒种之后?”雍蒙紧接着朕的话头问。 朕不由多看了他一眼。弹指功夫就能想到朕打算在农忙过后动身,确实是他。“届时两边都有空闲,朕认为很合适。”况且,返程时南边正好收稻米,朕还能顺道考察一下南库丰廪程度。 “陛下所言极是。”雍蒙又道,“况且,陛下此时前往,定然一路顺遂。” 他没明说,但朕知道他在暗指什么。“实际上,朕打算不日公布康王已死的讯息。” 雍蒙张了张嘴,显然又小小地吃了一惊。“若是前朝还有余孽在逃,听闻此事,定然彻底心灭。”他反应极快地想到了正确方向,而后深深低头:“陛下算无遗策,臣佩服得五体投地。” 虽然朕当时压下这消息就是为了在一个更好的时机公布,但其中还是有意料之外的波折,实在不敢当他所称的算无遗策。“魏王不必给朕戴高帽,”朕实话实说,“你不是也想到了么?” 雍蒙猛地抬头。“臣……”他不确定地望着朕,显然没料到朕突然转成这个话题。 朕不免有些好笑,便把前两年雍至夸他的话复述了一遍。 雍蒙先是脸白,后是脸红,最后频频摇头:“二哥总是这样!下次臣得和他说说,不能再把臣拖出来挡在他前头了!” 朕估计他说的是实话,但另一句实话是,朕现在真的不介意。“魏王少有才名,此时再谦虚已然晚了。照朕的意思,魏王有说这几句话的功夫,还不如好好想想吏部尚书怎么当。” “臣真的……”雍蒙一瞬不瞬地望着朕,突然起身行礼。“陛下仁德宽厚,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你一个一品亲王,朕要你做什么犬马?”朕不由失笑,“还不起来?” 雍蒙就着跪地俯身的姿势抬首。“可臣还有一件不情之请。” 就在这当口?朕忍不住挑眉。“是什么?” “ - 分卷阅读128 臣恳请随同陛下去江南道。”雍蒙答,又磕了个头。 带不带他对朕而言没太大影响,但朕打算中途给宋远道调职——品级上是平调,地理上则是流外,通常这种都被认为是变相贬官——作为接替宋远道的人,要是雍蒙跟去了,多少有点尴尬。 “朕还以为,你知道回避会更方便。”朕指出这点,不能说没有玩味。 “臣确实知道,可臣还是想请陛下同意臣随行。”雍蒙依旧保持着地上的姿势,“再者,陛下带上臣,臣也可一路考察沿途州县的吏治,不至浮于其表。” 朕本就隐约觉得他可能不达目的不起身,再这么一听——得,怕朕不答应,正事都搬出来啦?“准了。” 雍蒙大喜。他正想再说句什么,忽而窗外风声一厉,有什么东西箭一般地飞了进来。他手一撑就跳起身,想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拦——但没拦住,那东西太大也太快了—— 是只矛隼。它嘴里叼着一只已经咽了气的野兔,此时已经收拢翅膀,停在朕身侧。虽然野兔血在地上滴成了一条线,颇有凶案现场的味道,但它的模样无辜至极。 “魏王可能还没见过矛隼捕猎,”朕强忍住想笑的冲动,“它们就是这样的。”朕才不会说,它们还往朕的承庆殿里叼过几只血淋淋的田鼠;满殿上下的内侍宫女都以为是打扫不净或者更严重的什么,各个吓到半死。 看雍蒙下意识的反应就知道他也受了惊吓,一脸心有余悸。“它们是怎么找到这……” 他话还没说完,又一道利箭般的影子破空而至。朕定睛一瞧,矛隼又给朕带了一只松鸡。这松鸡还没死透,斑斓尾羽一抖一抖,只是喉咙断了,发不出声音。 见朕一脸司空见惯,雍蒙便垂下视线。从地上的鲜红印迹开始,他的目光从矛隼转到野兔、再从野兔转到松鸡、最后又转回矛隼身上,似乎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矛隼:兔子和松鸡够陛下吃么?不然再抓点? 魏王:大危机!人不如鹰! 第91章 朕决定要做的事, 正常情况下都是按部就班地进行。 自乐游苑回宫后没几天,朕就让严同复上了个折子, 说明京兆府近些年对前朝残余的暗中搜捕情况。康王是最后一尾大鱼, 剩下的全是小虾米。 虽说是暗中搜捕,但多少有动静,众臣心照不宣。然而, 康王死了接近三年都没漏出一丝口风,就不免让他们惊诧万分了。擒贼先擒王,之后再用康王的名号钓鱼,想也知道是一网打尽、殊无遗漏的节奏。 此事的风波还没过去,朕瞧着离芒种只剩一月, 便宣布了六月中旬下江南的消息。朝堂上又是一波暗流涌动:人人都认为,朕先用康王的事情立了威, 再宣称要疏浚运河, 如此就没人不敢不认真做—— 开玩笑,不认真的话,搞不好就会和康王一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两件事加起来, 朕估计着,朕在诸臣心中城府深沉的评价又能再创新高。如果一定要说还有别的结果,只能是有关谢镜愚—— 谢镜愚调任中书令是在康王死前,本质上是安抚兼戒备手段;可在康王死后, 他不但没有被贬,还被朕任命做尚书丞。瞎子都能看出来其中的因果联系, 更不用提谢镜愚必定会平步青云这件事了。 一时间,兴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谢镜愚即将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尚书仆射、乃至尚书令。对这种流言,朕不置可否,每日安排并不改变。至于谢镜愚,他惯常就受人瞩目,如今愈发变本加厉;因而,他已经把铺盖打包到了尚书省,一副恨不能日日值宿的模样。 此举的主要目的是尽量避开大把削尖脑袋套近乎的官员,但也方便了朕召见他。况且,下江南要协调准备的事务不少,朕根本用不着费心想借口。 拟定随行官员名单就在头几件要做的事情里。朕只负责点正三品以上及少部分以下的官员,剩余的都由谢镜愚补充完善。但在补充完善之前,谢镜愚先对初步名单提出了异议。“陛下要令吏部两位主官都随行?” 朕就知道他会发现。“芒种过去,已经是四月下旬。彼时今年吏部试已然结束,也没什么大事。” 对朕避重就轻的回答,谢镜愚很不满意。“陛下,您明知道臣说的不是这个。” 朕确实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一般来说,朕想带尚书还是侍郎都无所谓,但要留一个在京中统领事务。若是都带走,谁来居中调度?“宋卿要调任扬府,朕正好捎他一程。” 这话并不是表面上的意思,但谢镜愚一下子就明白了。“陛下想让宋尚书去做扬府都督?因着大运河之事?” 确实如此,朕点点头。 “那陛下属意何人接替宋尚书之职?”谢镜愚又飞快地问,但他并没用上疑问语气——毕竟这事儿实在太明显了——“魏王殿下?” 朕又点头。“魏王说他打算趁此机会考察沿途州府吏治,朕已经准了。毕竟,若吏部是他主事,不一定要在兴京才能做。” 然而,谢镜愚听出了朕没直接说出口的话。“是魏王殿下自己想要随行?” 不管是你还是雍蒙,关注重点都是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歪? 两相对比,朕实在忍不住腹诽。“上巳时,朕已经让魏王先做好准备。” 闻言,谢镜愚顿时沉默下来。 “怎么?”朕品出了这种姿态里的不欢迎,“既然魏王要去,你这一路就会轻松不少,也没什么不好。” 毕竟,王若钧已过花甲之年;叫他拖着一把颤颤巍巍的老骨头,来回奔波四五千里地,实在令人于心不忍。如此一来,运河相关的一应繁琐事务都压在谢镜愚肩头。即便雍蒙只负责吏部的那块儿,也是能少一分则少一分。 听朕如此劝说,谢镜愚脸色阴云转晴。“臣其实无碍,谢陛下体恤。”顿了顿,他又捡起了之前的话题:“陛下还想带上谁?” 虽然谢镜愚没有明说,但朕知道他为什么不欢迎雍蒙一起——雍蒙肯定不会和以前那样,然而还是不太方便。用后世的话来说,雍蒙就是个超大功率的电灯泡,谢镜愚不喜实在正常。“朕这次去江南,随行人员不少。到时候再拉开车队的距离,指不定前头到了一个驿站,后头还在另一个驿站呢!” 听朕故意夸大其词,谢镜愚忍不住笑了出来。“陛下又逗臣开心。”他佯怒道,“两个驿站之间有三十余里地,再怎么拉也拉不到如此长。” 必须得说,整条车队还是有希望的;然而,雍蒙既是吏部侍郎、又是一品亲王,确实不可能离朕的御辇太远。“那又如何?”朕挑眉,“即便同个驿站,朕让他住最远的院子,他还 - 分卷阅读129 敢不住不成?” 朕想强词夺理的时候谁都拦不住,谢镜愚早就见识过,不由失笑摇头。“臣只是随便想想。”他复又正色,“臣分得清轻重缓急,陛下就照规矩来罢。” 再一次——朕答应雍蒙时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的结果。如今猜想被验证,可朕并没感到应该有的欣喜。相反地,朕还有点黯然——不管是为了朕、还是为了他,也不管朕是否真心、他是否真心,私情从始至终都是私情,无法大白于天下。 从心底里,朕知道这是奢望,毕竟从前没有、千余年后也没有可供效仿的成功事例。然而低落下去的情绪却不容易平复,以至于谢镜愚察觉到了。等完成名单初稿,他搁下毛笔,轻声问:“陛下今日心情不高?” “没有的事。”朕当然不会承认。 谢镜愚目不转睛地凝视了朕一会儿。“……是因为臣刚刚说的话么?”他面上的关切更明显了一些,还有点自责。“是臣不对,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朕就见不得他这样,那一小股刚冒头的心烦意乱立时就被朕按了回去。“朕都说了没有,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朕急着找个新方向,但凌烟阁里都是正经严肃的玩意儿,不适合调节气氛。忽而,朕眼角余光瞥见墙上父皇的墨宝,立即心生一计:“谢相,你临过兰亭序么?” 话题转换生硬得朕自己都忍不住嫌弃,但好在抛出的饵有足够的诱惑力——只要识字,谁都抵挡不了一睹书圣真迹的冲动。 “久闻其名,不见其容。”谢镜愚回答,眼睛微微亮了。 “那今日正好让谢相见识一番。”朕笑道,而后命刘瑾去把帖子拿来。 兰亭序是朕最常临摹的真迹之一,东西很快就摆在了桌案上。自卷轴展开起,谢镜愚就一瞬不瞬地盯着看,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待到完全展露时,他几乎被他所看见的镇住,半晌一动不动。 “谢相觉得如何?”朕笑问。 “通篇遒媚飘逸,有如神人相助。”谢镜愚喃喃,眼睛根本舍不得从行书上移开,“王右军为历朝历代名士盛赞,如今有幸亲眼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注意力转移得相当彻底,朕非常满意。“纸笔都是现成的,谢相要不要试试?” 对着名家真迹,说不跃跃欲试是不可能的;况且,因着出身,谢镜愚自小在书法上花了不少功夫。此时被朕提醒,他立即提笔沾墨。但只落了“永和九年”四字,他就停了下来,摇头道:“不见其形,更无其神。”言语之间,甚是挑剔。 朕原本站在桌案前,闻言绕了过去,同谢镜愚一同端详那几个字。“要朕说,谢相的要求可能高了点。”朕第一次临的时候,写得比他差多了! “是么?”谢镜愚侧头看了看朕,“臣大胆料想,陛下必定临过多次?” 虽然这话听起来只是问次数,但朕明白谢镜愚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便拿起他刚搁下的笔,在“永和九年”后头续了“岁在癸丑”四字。 见朕笔走龙蛇,自觉让开的谢镜愚微微瞪大了眼睛。“陛下之字,形者十有十,神者十也有七八了。”他真心实意地称赞。 朕才不会说,从小到大,朕临兰亭帖没一千次也有八百次。“无他,唯手熟尔。”朕顺势把狼毫塞回他手里,“谢相多练几遍,定然比朕写得更好。” 谢镜愚看了看毛笔,又望了望朕,似乎有推辞的意思,但终究没能抵挡住手痒,继续临了下去。 他泼墨挥毫的时候,朕就在一边看着。不得不承认,谢镜愚专心致志的模样实在引人,更别提他本来就有张受到兴京上下所有人追捧的脸。朕瞧得几乎出了神,满室只听得软毫拂过宣纸的细微动静,还有他低得几乎听不见的背诵声——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 “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听到这句,朕忽而一怔。虽然距离王右军写下兰亭序已过数百年,但时至今日,此言之意仍旧令朕有同感。心有所触,朕便上前半步,覆住了谢镜愚握笔的手。 “陛下?”谢镜愚一怔,就要转头。 朕用另一只手按了按他后背,示意他不要动。“接着临。” 虽然话这么说,但谢镜愚依旧稍稍松手,半顺着朕的力道写下去。等最后几句写完,朕放开手,定睛瞧了瞧全篇,忍不住笑道:“看来这帖被朕废了,蛇头蛇尾。” 谢镜愚却没说话。他把毛笔随意一放,折过身就把朕拖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和一个同样炙热的吻里。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哄谢相开心? 啪—— 陛下掏出了兰亭序。 第92章 此去江南, 路途是去洛府的三倍有余。因着遥远,随行的人员车马之类比去洛府时多了不少;也因着遥远, 路上就不能随便耽搁——按正常速度计算, 再回到兴京时可能已经十月;若是再慢,就要耽搁十一月中旬的冬至大朝了。 故而,虽然朕很想绕个小弯到蒲州去看新修好的永济渠, 但心里也知道,只能等回程时瞧瞧有没有空出的日子。 一路都没耽搁,自然也是有好处的。五月初四,车队浩浩荡荡地进了汴州城门。次日正是端午,汴州都督陈兆祥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就等朕亲临。 朕下江南的路线基本是照着运河走势来的,汴州也是如此。实际上, 前朝修建运河时, 因地制宜,将贯穿汴州的汴河拓宽疏浚,将其改成运河的前半段。自洛府到扬府,运河联通了洛水和淮水, 此段称通济渠;中间一截借助淮水通航;至于后半段,从山阳到江都称作邗沟,江都再到余杭的部分称作江南河。 另外,前朝在运河沿岸设有驿站八十余处, 每两处驿站之间都设有简易行宫。两岸修建护堤,水阔和水深都足以全线通行御舟。虽然因为多处拥塞, 这会儿全线通行御舟是痴人说梦;但汴州是个中州,下辖四州,富庶繁荣不在话下,自然不可能放任城中运河堵塞。更别提朕早一个月就说了要下江南—— 陈兆祥不仅将沿河两岸整饬一新,还在岸边视野开阔处立起了彩台。若朕想要观赏端午赛舟,那彩台就是绝佳的去处。另外,他也准备了龙舟,以防朕想要乘船沿河游览汴州城。端午当日要往水里丢的粽子自然也是有的,还都规规矩矩地包成牛角形状、再用五色丝线系好,挑不出一丝毛病来。 不提别的,至少朕确实很愿意乘船沿河游览汴州城。端午当日一大早,朕就带着一干京官登上了龙舟。单单游历城内的运河,耗时不算长。等朕再到彩台上时,龙舟赛还没开始。 “ - 分卷阅读130 因在匆忙之间,所备粗鄙简陋,还望陛下恕罪。”没等朕完全入座,陈兆祥就忙不迭地告罪。 朕能理解他的惴惴不安,毕竟刚刚那条龙舟确实不符合给天子用的标准。但他也说得对,哪个州县会没事准备一条御舟、就等着朕视察时拖出来用?一个月赶工也赶不出来啊!再者说了,只要理由充分、不会让御史参一本,朕并不在乎龙舟够不够宽敞、够不够豪华。 “起来罢。”朕摆了摆手,“汴州运河通航无碍,那洧州、杞州、陈州呢?” 洧州、杞州、陈州正是汴州所辖的另外三州。 陈兆祥立刻回答:“臣已命人细细考察三州河情,并一一记录在案。”他小幅招手,身后就有人奉上了三大箱文册。“陛下,现在就开始么?” 朕对那几口箱子不太意外。这种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朕会问的东西,陈兆祥肯定准备了。但从他小心翼翼地观察朕身侧大臣的表情上判断,他应该没想到朕现在就要看。“先拿重要的来。”至于其他文册,自然有工部翻看核对。 陈兆祥不敢怠慢,赶紧拿起最顶上的一本,而后恭恭敬敬地奉上。但朕刚看了十来页,就听得两面岸边一阵喧闹。“怎么了?” “回陛下,赛舟的时辰到了。”陈兆祥道,谨慎地建议:“不然臣命人传话下去,再推迟一阵?” 朕瞧了瞧他,又瞧了瞧随行官员。谢镜愚只朝着朕这头,雍蒙也是如此,还有人同他们一样;至于其他的,多多少少被喧天锣鼓吸引走了心神。“不必了,”朕道,“没道理叫百姓们都等朕一个。若是要开赛,陈都督现下就去罢。” 陈兆祥顿时有些迟疑。“那陛下不就……看不见了么?” 想到这事不算难,但真把这话说出口,朕这位陈都督也是很实诚了。“无碍。”朕想了想,又补充:“你替朕说一句,龙舟赛中的优胜者前三,每人都能得到朕亲赐的长命索。” 所谓长命索,就是五彩丝线。端午时,人人都把它绑在手臂上,有吉祥和希望的意思。这玩意儿当然称不上值钱,但一般百姓哪里见得到皇家之物,更何况还是天子所赐、意义非凡? 陈兆祥赶忙应下,眼中希冀一闪而过,显然也挺想要。朕看在眼里,并不立刻点明,只继续翻阅手中的文书。偶尔有不清楚的地方,朕再让人翻出相应的详细记录,一一对照研究。 虽然书册挺厚,但因为记得清楚,核对起来也很容易。朕前后发现了几个不大的问题,便都圈出来,叫张继再看看。等张继一一检查、写出整改意见后,再交给谢镜愚及门下侍郎复核。尚书省和门下省殊无异议,朕便让周不比立即誊写出来。 如此一番流程走完,交回陈兆祥手里的东西已经是正式诏令了。对这种效率,他惊得目瞪口呆,接令的时候差点忘词。 朕没多说什么。毕竟,若是不能当即处理事务,朕出宫小半年,回去怕是会被成山的折子淹没。被淹还是小事,耽误工夫问题就很严重了……这也正是朕要带大把官员出行的原因。 巧合的是,朕正事做完,龙舟赛也接近尾声。朕便去露了露脸,再用龙舟赛作比,高涨,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端午赐长命索、衣物、粽子是惯例,朕自然不会忘记大臣们。回到都督府之后,陈兆祥准备了晚宴,朕便在宴上赐下早就准备好的锦盒。里头的东西基本类似,只有谢镜愚的少一样。 没人会当着朕的面打开锦盒,故而宴席结束之后,朕不慌不忙地沐了个浴,而后拿了一卷书慢慢翻看,估摸着谢镜愚什么时候会发现。果不其然,天色刚黑,他就求见了。 但谢镜愚并没开口就问,而是先汇报了汴州水务的总体情况。确保朕都听进去之后,他才道:“陛下今日赐下的什物,好似少了臣一样东西。” 朕假装不知。“是么?少了什么,朕叫人给你补上就是。” “陛下。”谢镜愚微微加重口气,不很赞同的样子——他显然猜出了朕和他装傻。 瞧谢镜愚一本正经地板着脸,朕扑哧乐了。“朕贵为天子,还能故意短你东西?”朕好笑地反问,随即指了指桌上的另一个锦盒,“你少的东西在这儿呢。” 谢镜愚便上前两步。在他碰到锦盒之前,朕又补充:“现在就打开来看看。” 听得朕如此说,谢镜愚已经猜出了几分,眉梢一挑。“陛下,这盒子里装着的怕不是长命索罢?” 朕回了他一个挑眉。“如果是,朕还要如此大费周章么?” 谢镜愚面上顿时显出了一丝无奈。他似乎想追问朕到底是什么,想了想又放弃了,直接掀开盒盖—— 里头是把平铺在锦缎上的折扇。 “纸扇?”看清之后,谢镜愚克制不住地扬起声线,“臣从不知道,端午还有送扇子的说法。” 这问题显然难不倒朕。“眼见就要夏至,朕送清风有什么不对?” “陛下,您又开始……”谢镜愚一边说一边无奈摇头,朕估计他的潜台词不是什么好听的。随后,他拿出那把玉骨折扇,慢慢展开—— 而后,他定住了。 “如何?”瞧着他同样定住的表情,朕忍不住开口问。除去落款和朕的私印,上面只有四个字。“咱们先说好,这可是朕写得最满意的一幅扇面了,不许嫌丑。” 听朕这么说,谢镜愚似乎很艰难地抬起了眼。“既如此,陛下还要问臣如何?” “……你还真嫌丑啊?”朕假装大惊,“那可不行,朕不送了!” 谢镜愚立即把扇子一收,麻溜地塞进袖口。“天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亲口送给臣的东西,哪里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谢相,话不是这样说。”朕继续和他扯东扯西,“送礼也是要挑人的。若是送得不对,反倒更讨人嫌,那不就是不如不送么?” “臣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谢镜愚低低地笑了一下,“不管是丑还是嫌什么的,都是陛下自己说的。” 他笑起来容色摄人,朕好容易做出个危险眯眼的动作。“谢相这是在暗示什么?” 谢镜愚当然不可能承认。“臣没在暗示什么。臣只是觉得——”他稍稍一顿,“臣也该送陛下这四个字。” 朕心中一动,嘴上却没松口。“诚心呢,谢相?就算你想回礼,又怎么能用朕用过的词?” 谢镜愚想了想,眉头蹙起,很是苦恼的模样。“那不公平。” “为何?”朕好奇地追问。 “臣以为,不管是独一无二还是绝无仅有,都及不上陛下所赠的举世无双。”谢镜愚认真道,“而在臣心里,只有陛下及得上举世无双四字。” - 分卷阅读131 不得不说,朕刚刚就开始加速的心跳,此时愈发按捺不住了。“得了,你以为朕真和你计较区区四字么?” 但谢镜愚应得更快:“臣当然知道陛下不计较。可陛下不计较的东西多了去了,臣只能替陛下计较一番。” “那计较的结果?”朕不耐烦咬文嚼字,随手把书卷扔到了桌案上。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谢镜愚随即绕过桌案,向朕附耳:“去榻上?”他的声音里,也满是低沉的情动。 作者有话要说: 修好了! 第93章 因着夏至节假将至, 车队在汴州多盘旋了几日。朕得以亲眼观察城外河道淤塞之处的情形,几乎走到陈州。之后, 沿着运河向南, 一路经过宋州、亳州、谯州。河南道节度使唐裕和全程随行,鞍前马后地布置一切。待进了淮南道的地界,他才折返徐府, 还带着朕交给他的一大堆事务。 虽然整饬运河是项大工程,耗时费力,但此事与民生国力关系重大。光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百姓们都群情鼓舞。另外,自朕让吏部派人考察全国官员已经过去两年, 朕已经对各地吏治乃至主官脾性都有大致的了解。不得不说,这手准备除了节省可能存在的磨合时间以外, 还令地方官员对朕有了更深的敬畏—— 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皇宫的四方高墙之内, 却对天下诸事了如指掌,这不是轻易能做到的。有些皇帝活得像是锦衣玉食的傀儡,被身边人牵着走而不自知,然而朕绝对不是。而对着这样的上司, 少有人会想用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冒险。 朕要的就是他们的谨言慎行。虽然十数年后可能会有官场**之类的事情发生,但朕仍然能够防微杜渐。这可能也算想得太远的一种表现,但……还是老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况且朕这个位置就得比别人多想十年二十年, 不是么? 在朕满脑子转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和完善监管高薪养廉的念头时,扬府到了。 能被称作江左名都, 扬府的繁华程度可想而知。街上人流穿行不息,码头舟船来往如织。但瞧着都督府富有江南特色的流水庭院,朕便想到兴京城里魏王府几无差异的后花园。这只提醒了朕一件事——该把朕之前计划好的棋局下了。 乍一听要被调到扬府,宋远道毫无准备,一时间脸色煞白。等再听到总管淮南道运河疏浚时,那种煞白更加明显,就差令他颤颤巍巍了。“……臣总领全道水务?”他不是很有底气地问朕,仿佛想要抓住莫须有的最后一根稻草,“那钱节度使……” 朕摆了摆手。“钱卿常年坐镇徐府,离哪段运河都远得很,不方便时时查看进度。但既然河南道主管此事的是唐卿,朕会吩咐钱卿,让他帮你调度沿线州府。” 这话死死堵住了宋远道的未竟之意。他悄悄偷瞄了一眼边上——因为早就知道,雍蒙一脸平静——顿时明白这事情已经板上钉钉,只能闭紧嘴巴。 朕估计宋远道只是一时间接受不来被流外的事实。毕竟扬府富庶如此,一般人求不来的肥缺,他也该知足。再者说了,就以他在吏部的表现,朕给他平调就已经是慷慨大方地给他第二次机会了。“为防有谁怠工,魏王,今年运河周边的所有州府官员,年底考核时都必须加上运河这一项。” 这可是项大任务,然而雍蒙的反应依旧很平静,只上前一步应道:“臣明白。” 闻言,宋远道的目光在朕和雍蒙之间绕了一圈,些微血色重新爬上他的脸——很明显,他是绝对不愿意处理这种麻烦事的。不过,朕只希望宋远道聪明点,别让朕找到把他发配下州的理由;毕竟雍蒙的名声摆在那里,想糊弄他的考核可不容易。 等宋远道先行告退,雍蒙才接着开口:“看来陛下确实是嫌臣太闲了。” 他的口吻里只有玩笑的意思,朕没怎么在意。但朕也明白,他这么说,就是已经猜出了他为什么会被提为吏部尚书——靠宋远道解决不了接踵而至的诸多问题,只有他能;而此种重大事务交到他肩头,宋远道再占着尚书的位置就很尴尬了。“朕以为魏王早就知道这事了呢。” 雍蒙微微摇头,没接这话。“陛下,”他说,换了个更普通的话题方向,“这一路紧赶慢赶,车马劳累,可要在扬府歇几日?” 朕略有惊异地眨眼。雍蒙这是在尝试……关心朕的身体情况?“朕还行。但若是魏王身子不适,在此地逗留几日也不是不可。” 雍蒙应该准备好了几种回答,但他肯定没料到朕的第二句——因为他面上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疑惑,很快又转变为喜悦。“臣只是觉得,扬府景色出众,没有几个地方能比得上。” 朕下意识地想说扬府运河确实维护得不错,可再转念一想,雍蒙说景色的时候应该不是指运河。“那就在扬府停留三日罢。魏王说得极是,一路劳顿,不管是人还是马,都得休息休息。” 雍蒙敏锐地捕捉到了朕故意避开的部分。“那陛下自己……” “魏王刚刚不是说,扬府景色出众么?”朕稍稍扬眉,“既然如此,你总该知道哪个地方能够作为佐证吧?” 对和雍蒙一起游园的主意,谢镜愚不怎么喜欢。然而朕已经答应下来,他绝不可能放任朕自己去。“陛下,”出游当日,他趁雍蒙到之前抢先觐见朕,“您为什么会同意此事?” “因为朕知道你必定要随行。” 对朕轻描淡写中蕴含的理直气壮,谢镜愚差点噎住。然而他毕竟很机灵,一下子就猜出了朕的真正意图:“陛下想要臣和魏王和解?” 朕摇了摇头,转过身,任由刘瑾继续给朕穿衣。“你们吵过么?” 谢镜愚沉默了一小会儿。“陛下可能问错了,”他干巴巴地回答,“臣和魏王……从没好好谈过。” 因为背对,朕不知道谢镜愚面上现在是什么表情。“实际上,朕猜到了。”朕不引人注意地拖长了尾音,“毕竟朕也觉得,朕从未和魏王好好谈过。” “那陛下还……” “谢相,你要记得,这事是你先开的头。”朕慢吞吞地提醒他,“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半途而废。” 谢镜愚显然没忘记他在去年的冬至大宴上敬雍蒙的一杯酒,因为他又沉默了。直到朕再次转过身,他才勉强道:“臣以为可以慢慢来。” 给朕挂上玉钩后,刘瑾飞一般地退了下去。他显然一点也不想知道,继朕和当朝第一实权宰相有不清不楚的男男关系后,魏王又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朕漫不经心地瞥着那个影子转到屏风后、直至彻底消失,估计刘瑾受了不小的惊吓,朕的早膳可能会晚那么一时半刻端上来。“鉴于魏王昨日 - 分卷阅读132 得了朕的口谕——虽然正式诏书还没发,但他现在已经是实际上的吏部尚书——不能更慢了。” 谢镜愚张开嘴,似乎还想反驳,但最后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陛下顺着魏王殿下的建议借坡下驴,而魏王可能也……”他又叹了口气,没说下去,“臣明白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确实用不着摆在明面上。宋远道是吏部尚书时,尚且能充当谢镜愚和雍蒙之间的缓冲;如今雍蒙做了吏部尚书,免不了多出许多和谢镜愚这个尚书丞直接打交道的机会。况且,朕打算在王若钧告老后,名正言顺地把整个尚书省交给谢镜愚。 为了保证朕的朝廷能够正常运转,一些必要的尝试是值得的,即便可能艰难。 “怎么?”朕故意用打趣的语气问他,“谢相这会儿后悔之前在朕面前帮魏王说的那些话了?” 谢镜愚下巴紧绷,但他是摇了摇头。“没有。臣知道这是早晚的事。” 可这天到来的时候还是不免有所抵抗,朕心知肚明。“不过是游园。若是这次不成功,咱们以后还有得是机会。” 谢镜愚表情里的反感立时变得极其明显——他肯定一点也不想要更多的此类机会。“那还是这次就把话说清楚罢。”他低低嘀咕。 朕忍俊不禁。“朕还以为谢相你没脾气呢。” 听到这话,谢镜愚没忍住微瞪了朕一眼。“泥人也有三分火,臣只是对陛下没脾气而已。” 潜台词,对其他人还是有脾气的,尤其是雍蒙。 就算是朕也必须得说,谢镜愚的话真是愈来愈动听了。“你到底和谁学的这些?”朕实在忍不住疑问,“动不动就冒出一句让朕……” 见朕不说下去,谢镜愚忽而笑了。“臣让陛下如何?” 其中调侃显而易见,这回轮到朕瞪他。 但谢镜愚一向懂得见好就收,此时也是如此。“口之所述不过情之所至,陛下无需太过在意。” 这句型耳熟得要命,朕简直克制不住再瞪他一眼的冲动。“你说不在意就能不在意么?” “那陛下是想……” “朕只是觉得,”朕开口,见到谢镜愚不自觉紧跟着的目光,便故意把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喜欢一个人,每日还都比前一日更喜欢,实在是种危险的预兆。” “是么?”谢镜愚愣了一下,随即莞尔,“臣怎么觉得,陛下的功力比臣还高明呢?”说着,他向朕走近,神情异常柔软,“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臣都确实应该多说几句了。” 朕站在原地没动。待到两人不剩多少距离时,谢镜愚停下脚,抬手帮朕整理衣领。“刘内侍今日委实太匆忙了些,没给陛下弄好。”虽然他这么说,但眼珠方向从朕的眼睛移到嘴唇,又从嘴唇移上去,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来回几次后,他终于没忍住,侧头从朕嘴边偷了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这时候还搞什么欲擒故纵? 朕很不满意,便压上他后脑勺,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作者有话要说: 刚发现陛下腰带上挂的龙形白玉大名会被晋江吞掉最后一个生僻字……官方名称是玉钩?che4,左角右枼~ 第94章 在扬府游园挺正常, 然而朕带着谢镜愚和雍蒙去游园,事情看起来就不太普通了。虽然江南园林实在秀气,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游览太过败兴;但特地只带两人、这两人之前还闹僵过、现在其中一个还要升任到与经常与另一个打交道的位置…… 听到风声的众臣口中不说, 心里大约都在想,臣子冷战天子调停,天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当需要调停的这两位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时。 朕心底里有一部分也这么想, 但更多的是怀疑。即便今年来都没听说他们再起冲突,但说到和谐相处……得了吧,就以朕上次偷瞄的情况看,没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已经是俩人互相给对方面子了。 故而,朕很理解谢镜愚的慢慢来。心结深重, 并不是一次就能解决的。可问题摆在那里,谁也不能当没看见。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先瞧瞧今天什么情况了…… 抱着这种想法, 朕游览园子时颇有些心不在焉。等转过大半地方,三人依次登上了位于院墙东北角之上的八角亭。正值盛夏,东墙和北墙都爬满了凌霄,流炎般开了成片。亭下假山也是如此, 亭子本身便像浮动在浓淡不一的极艳丹红中,美不胜收。 就算朕的心思原本不在这里,此时也被吸引了。再想到三人同行一路都没几句话,朕便干脆找了个借口, 先从亭子里下去。等朕假模假样地绕过半圈,便在园内另外找了个亭子坐下, 并且不让人通报。 虽然如此,但两个亭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互相都可以望见对面。朕的意思摆明了是让他俩自己谈、谈不好就别来见朕,聪明如那两人肯定会发现。 等待的时候无事可做,朕便让人上了些特色点心,一边品尝,一边开始观赏周围的景致。定睛之下,假山奇石、活水石岸高低屈曲,任其自然;花草树木错落有致,配合亭廊楼阁,移步换景,着眼在画意。 怪不得魏王府的后花园风靡兴京,确实用尽了巧心……朕随便想着,又拿了块糕点进嘴。江南的点心相对清淡,甜而不腻,造型精巧,连朕这种用膳永远七八分饱就停下的都多吃了两块。 但这种闲暇没持续太久。不过一盏茶功夫,谢镜愚就从八角亭里下来,走到朕面前行礼。朕瞧了瞧远处似乎一点也没跟着打算的雍蒙,略有惊奇:“怎么这么快?” 谢镜愚面色有些平板。“关于以后,臣已与魏王殿下约法三章。” 饶是朕对他俩的谈话有所猜想,也没想到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哪三章?” 因为要谈的是秘密,所以侍卫之类都离得有些距离,不用担心被谁听见。“既往不咎,公事公办,以及——”谢镜愚稍微一顿,“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不是朕这会儿没在喝东西,肯定能喷他一身。前两条还挺正常的,最后一条是什么?当然,朕是天子,朕的话本该就有这种效用;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变了个味道呢?“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朕蹙起眉。 谢镜愚显然明白朕到底在问什么。“因为其中有用的就只有最后一条——臣只能和魏王殿下对此达成一致。” 画外音,前两条都是说给别人——包括朕——听的架子话。一时间,朕完全无话可说。“你们这就算好好谈了?” 面对朕的质疑,谢镜愚保持了沉默。好半晌后,他才道:“臣试过了,但是……不行。” “哪里不行?”朕追问,几乎有些不依不饶。 谢镜愚抬眼望朕,目光极深。“臣没办法让步, - 分卷阅读133 ”他低声解释,“在任何有关陛下的方面。” 不得不说,这令朕想起了有几回他的表现。谢镜愚性子执拗,朕早就知道;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理智主宰他的举动。只有极少的几次,他反常地态度强硬——是了,每次都多多少少和雍蒙有点关系。 朕不由怀疑,朕之前的估计太乐观了。即便他俩都是聪明人,也有各自不可触碰的逆鳞。“那看来你们第一条就错了。”什么既往不咎,根本做不到嘛! 闻言,谢镜愚立刻张了张嘴。他应该想要反驳,但话出口时并不敌谈心路历程。可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就是问题所在。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什么都不知,那怎么能够成功呢? “行吧,这事儿算是朕为难你了。”朕摆摆手,忍住了按鼻梁的冲动,“你先回去。” 谢镜愚顿时瞪大眼睛。“陛下要亲自……” “你不想听,那不就只能朕自己听了么?”朕瞪了他一眼,但没用多少情绪,“难不成还能让魏王讲给第四个人听?”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谁都心知肚明。“可是……”谢镜愚略有犹豫。 “可是什么?莫非你不相信朕?”朕挑眉。 “当然不,臣不信陛下还能信谁?” “这不就行了么?”朕满意了。“对了,今日糕点味道不错,你吃一块再回去罢。” 谢镜愚脸上本有一丝强行遮掩的难看,此时也彻底消失了。他瞧了瞧只剩小半的白瓷碟,眼里终究有了笑意。“陛下胃口倒是不错。” 潜台词无非是他俩对峙的时候朕还吃得下东西,朕颇为无辜地摊手。“不然要怎样?谢相更乐意看见朕愁得茶饭不思么?” “当然不。”谢镜愚的笑意更明显了。他轻松下来,向前一步。但他并没去拿糕点,而是俯身下来,半撑着石桌面上,给了朕一个点到即止的吻。 “你这是……”朕震惊了。虽然侍卫们在远处看不见,但雍蒙肯定在观察这边的动静啊! “陛下想得没错,这就是做给魏王殿下看的。”谢镜愚又站回远处,正直得像是刚刚光天化日地逾矩的人不是他一样。“不然,臣怎么能放心告退呢?” 朕真的没忍住瞪了他一眼。说得像是朕可能被强迫似的——开玩笑,朕一个如假包换、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动起手来还能不如雍蒙那样书生气的人?说到底,要不是朕愿意,谁也没法威胁朕,更别提令朕在下了。 可能正因为如此,谢镜愚离开后半晌,雍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朕面前行礼。“陛下。”他这么说,话语里带着还未彻底消散的尴尬,以及另外一丝说不清道不明、但绝对不可忽略的东西。 朕瞧了瞧他面上神情。“坐。”而后又随意指了指桌上的糕点,“若是魏王不嫌弃,就吃几块罢。” 话是这么说,实际上谁也不敢嫌弃,雍蒙自也不敢。他小口小口地吃掉了一块,那点不自觉的紧张也少了点。就在朕嘀咕甜食可能真的有放松情绪的作用时,他又开了口:“陛下,今日……” “今日怎么?”朕稍稍挑眉。虽然朕对谢镜愚说这事儿朕来听,但朕并不急于一时。病去如抽丝,心病更是如此。 雍蒙住了嘴,更认真地打量朕。不一会儿,他突然微笑起来。“时辰还早,不如臣领陛下把剩下的园子也逛了罢。” 反正朕已经计划好今天就做这件事,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也不得不说,虽然是个亲王,但雍蒙仍旧把导游的角色扮演得很好。园子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如数家珍,各种典故轶事更是信口拈来。 朕总算亲身领教了他的超高人气到底怎么来的——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出身高贵样貌俊朗,文人墨士竞相投效实属正常,八到八十岁女性通杀更是理所应当。 “魏王如此渊博,”快转完园子时,朕忍不住称赞,“即便不在宗室,也一定能出人头地。” 雍蒙似乎有些意外。“陛下谬赞。”他条件反射就是这么一句,隔了一阵又说:“陛下,臣又想到一个故事。” “说。”朕没在意,继续捻着下巴,端详月门边一簇青翠欲滴的细竹。谢府的装点摆设少得简直令人怀疑朕所定的宰相薪俸太低,要不要弄一丛回去给谢镜愚? “但和这个园子无关。” 听得身后人的声音变得低而不确定,朕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今日魏王给朕讲了这么多故事,也不差一个无关的。” 朕不追究的意图已然很明显,雍蒙似乎定了心。“嗯,是一个很短的故事。”他清了清喉咙,“从前,很远的地方有一群野狼……” 从前,很远的地方有一群野狼。它们势力极大,是水草丰美的草原上真正的霸主。头狼凶猛强壮,有许多子嗣。但它们稍稍一大就要被赶出狼群、独自生活,只有幼狼和头狼认定的继承者才能留下。 正是在头狼的领导下,狼群打败了另一拨南方狼群,收管了它们的地盘。南方的狼几乎全被咬死了,仅有一只幼狼例外。头狼很喜欢它,留它在身边做护卫,即便它一开始不情不愿。 然而好景不长。头狼还在位时,它认定的继承者先死了,而继承者嗷嗷待哺的奶狼根本无法承担头狼的重任。头狼必须在自己的子嗣中再选一个继承者;众狼本以为是那些已经成年的孤狼,它却选了永远默默无闻、似乎连猎物都不会咬的小崽子。 在族群外的孤狼不服。它更年长,它更有力,况且之前几乎没有狼注意到那只新任继承者。小崽子干不下去,它必定会失败;而它只要暗中窥伺,在那个失败的时机里迅速登场上位。 但孤狼错了。北面狼群想要乘虚而入,可它们全被反咬而死;南方狼群剩下的狼想要复仇,可在那之前就被悄无声息地弄死了;西南狼群野心勃勃,可也同样被小崽子踩在脚下…… 不,那已经不是小崽子了。它确实是天生注定的头狼,就该凌驾于众狼之上。 孤狼发现,不知何时,它的目光已经无法从头狼上移开,它的头颅已经无法不朝头狼的方向垂下。它想要离头狼更近一些、再近一些,却不知道它自己做的是否合适—— 有无数母狼等着和新任头狼共度春宵,但头狼根本不屑一顾。孤狼原以为它志在一统草原,头狼也确实如此;然而有一日,孤狼忽然发现,其实头狼也喜欢那头唯一活下来的南方狼,程度更超前任头狼。 “……为何会这样?”雍蒙低声说,像是在问朕,又像是在问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要的魏王八百米滤镜变迁史: 毫无存在感的九弟(没注意的)—— 突然成 - 分卷阅读134 了心机深沉冷酷无情的霸总(好炫酷哦)—— 我是不是要跪了,霸总放话要我命(真的害怕)—— 还是霸总,还是心机深沉,但好像没想象的那么冷酷无情(更迷人了)—— t怎么给谢镜愚那小子捷足先登了?!他到底怎么追的?!(日了狗了) 第95章 朕安静地听完了雍蒙这个开头就掉马的短故事——虽然故事内容和现实有出入, 但指代再明显不过。若是其他的什么,朕很愿意为他解惑;然而, 真要说朕为什么喜欢谢镜愚……朕也没法准确表达那种感觉。退一万步说, 就算朕能阐述明白,朕也不可能告诉他。 但话还是要接的。“原来这困扰魏王?”朕轻声问。 雍蒙应当能听出这话里隐藏的试探,但是他依旧一口承认下来。“是, 臣最近百思不得其解。” 一小会儿安静。热夏无风,亭中几乎落针可闻。 “要朕说,”朕再次轻轻开口,“孤狼为何一定要对此事追根究底呢?不管是头狼还是南方狼,它们自己弄得清不就够了么?” 听到朕的回答, 雍蒙噎了一口气。缓过来后,他带着点苦笑的意味问:“陛下觉得, 孤狼逾矩了, 是么?” 朕没肯定也没否定。因为朕知道,人人都懂得大道理,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大道理。雍蒙向来不好管闲事,管了就说明他真正上心。朕确实可以像之前那样训斥他、甚至惩罚他, 可于朕、于他、于天下都没什么好处。 棘手啊…… 朕暗地里叹气,却突然计上心头。“那朕也和魏王讲一个故事。” 从前,很远的地方有一群野狼。它们原本势力极大,是水草丰美的草原上真正的霸主。但传了几代之后, 头狼懒惰昏聩,只顾吃喝玩乐, 根本不关心狼群中其他狼的死活,更别提它们能不能吃饱了。自酿恶果,它们被来自北方的狼群击溃,几乎全军覆没。 然而,因着天生机敏,有只幼狼得到了北方狼群头狼的青眼,侥幸活了下来。这是极其罕见的事,众狼都对它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家族覆灭,后无退路,幼狼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容易保全自己,还把位置往上提了不少。 后来,南方的幼狼长大了,头狼也换了。新任头狼看着年纪轻轻,实际上不动声色得根本没有狼知道它在想什么。南方狼愈发谨小慎微,同时更加注意观察头狼的一举一动——无声无息地流放了阳奉阴违的狼,灭掉更北处想要乘虚而入的狼群,还诱出潜藏的剩余南方狼群并一网打尽…… 待到这个时候,南方狼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下一个头狼预备清除的障碍。它已经预料到了这点,它大可以趁早逃走。毕竟,以它的机警和身手,即便做孤狼也能得到善终。 但是它不愿意。反正家族覆灭,它根本没有后顾之忧;故而,它宁愿死,也要达成自己最大的心愿—— 留在头狼身边,即便头狼已经对它起了杀心。 “……它为什么不走?”雍蒙下意识地问。但话出口,他就自己明白过来,脸色瞬时变得十分复杂。 朕瞧了雍蒙一眼。“魏王以为,有几人能如这头南方狼一般,宁死也不离开?”更别提朕没说的、接下来还豁出命的犯上举动? 识时务者为俊杰,雍蒙的神情里显然写着这个。“臣……想不到还有谁。”他说,话语艰难,似乎还有点羞愧。 朕没再说下去,只是移开目光,远远注视着那片流炎般的凌霄花海。雍蒙还是很诚实的:即便家国覆灭是把双刃剑,可同样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下,也没有太多人敢于选择死亡—— 建康城破之时,谢氏全族服鸩,而谢镜愚选择了战亡;朕起杀心之时,寻常人都知道走为上策,而谢镜愚偏向虎山行。 两次。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谢镜愚都不愿意坐以待毙,而是选择冒更大的风险。高风险才有高收益;在以性命为赌注的关键时刻,他赌对了。 其中重点,雍蒙肯定也能想到。他原本望着朕,后来像是不敢直视,便跟着朕的视线方向看向那些成片怒放的丹红花朵。“若是没有一点儿运气,只怕……”他的话声极低,还没说完就消散无踪。 但朕知道雍蒙的未竟之意。若是没有一点儿运气,谢镜愚的坟头草都三尺高了。朕也不打算反驳,因为这的确是事实—— 光是从建康城中杀到城门,出个差池就足以要命。其中固然有实力的因素,但父皇正好在城楼上、正好看见了、还正好欣赏他,都是可望不可即的难得运气。 再来说朕。就以朕在朝臣心中心机深沉绝不手软的普遍印象,谢镜愚贸然表白,没被朕砍头、反倒令朕也喜欢他,也免不了要说一句天时地利人和。谢镜愚预料不到,朕也预料不到,像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这会儿,对雍蒙的疑问,答案已经很明显—— 谢镜愚拥有的优势,雍蒙一样也没有。比如说,家室顾虑,赴死勇气。而谢镜愚没有的麻烦,雍蒙却有。明摆着,朕和他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朕再如何也不会考虑他。 有了这些区别,什么才能脾性都要往后排了。 可能正因为彻底明白自己没希望,雍蒙脸上表情愈发空落。“陛下,日头不早,该是回去的时候了。”他一反往常地率先提议。 朕点点头,随即起身。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回廊,一路无话。等到门口,御辇早就等在了外头。 “陛下!” 就在朕登车的前一瞬间,雍蒙突然叫了一声。朕回过头,略有讶异:“怎么了,魏王?” 不知道是不是就是要令朕更讶异,雍蒙满脸都是失落怅惘,接近心如死灰。朕曾见过他有一次类似的表情,但今天程度远甚于从前。似乎没料到自己真的开了口,他面上极快地掠过一丝仓皇。“没事,只是……”他没花太多时间就找到了借口,“今日能随陛下游园,实在是臣的荣幸。” 朕能听出他言不由衷,稍稍扬眉,原本撩起下摆的手也停住了。“到底怎么了?” 见朕转过身,雍蒙的那些失落怅惘瞬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臣……”他几乎有些结结巴巴,“以后还能随陛下出行么?” 朕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不管是作为吏部尚书,还是作为魏王,你这要求都太低了。”朕意有所指地道,“不管如何,你都是朕的四哥。” 六部尚书有得是和朕同游同饮的机会,而宗亲之类的宴会从来也不少。至于后一句……除了血缘关系不可抹杀的意思,还有更深的、只要循规蹈矩就不会出事的潜台词。 雍蒙怔了片刻,眼睛里慢慢有了生气。“臣谢陛下恩典!” - 分卷阅读135 白日里发生了此等事,谢镜愚当然不可能按捺得住。等到入夜,他又寻了个借口觐见,显然对朕和雍蒙的谈话结果非常好奇。 朕瞧他一脸想问又不敢直接问的样子就好笑。“别那么看朕,再看也看不出来的。” “陛下……”谢镜愚品出了朕卖关子的意思,立即就带出了一点委屈的尾音。 这家伙确实知道怎么才能令朕心软……朕不由腹诽,但脸上依旧板得紧紧的。“想知道就直接问!” 谢镜愚可能就是等朕这一句话,因为他立刻从善如流地开了口。朕便大致向他复述了一遍。听得雍蒙给朕当导游、朕还觉得他讲解得不错时,谢镜愚脸色隐隐发黑;再听到一前一后两个版本的狼的故事,他先是困惑再是古怪,最后神情定格在了无奈上。“什么狼不狼的……”他忍不住嘀咕着抱怨,“头狼根本就及不上陛下的万一,更不用提像不像了。” 朕心中一动,故意调笑了一句:“那谢相的意思是,南方狼很像你了?” 谢镜愚没吭声。但从他神气判断,他觉得这两个故事都是瞎扯淡。 虽然这两个故事确实都不太贴人,但考虑到朕是临时起意、雍蒙很可能也一样,要求没法太高。“反正谢相听得懂就行了。” 谢镜愚还是不太满意。“臣没法赞同陛下所说的。” “哪部分?”朕持续觉得好笑,“像南方狼么?” 谢镜愚很认真地点头。“陛下把它说得太惨了……臣猜,陛下肯定读过濠梁之辩?”他抛出了个肯定的问话。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朕脑袋里立即闪过这么一句。“确实读过。可你总不会想告诉朕,那头南方狼还乐在其中罢?” 也许是察觉到肯定回答一定会被朕猛烈拆台,谢镜愚没有点头。“倒也不是乐在其中。”他开口解释,“可是陛下,若一个人早就该死,那不管多活多久,对他而言都是上天的恩赐。若他还能发现他最想要的东西、并得到它,美梦成真都不足以形容,更别提乐在其中了。” 朕得承认,谢镜愚确实避开了一个危险,但他踩中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区域。“你给朕把话说清楚,”朕猛地拉下脸,“什么叫‘早就该死’?” 作者有话要说: 不确定是不是要顶好锅盖跑路…… 第96章 若是认真解读, 谢镜愚的话有好几种意思。 其一,从建康城中杀到城门可能有致命危险;其二, 跟随父皇南征北战可能有致命危险;其三, 独自一人在朝为官可能有致命危险;其四,贸然向朕表白也可能有致命危险。 在这些可能中,刀剑之类的危险有形, 人心之类的危险无形。 然而,不管它们的危险程度,次次化险为夷、绝处逢生,正常人都不该庆幸自己命大么?不管到底怎么理解,都没法得出“早就该死”这个结论吧? “臣……”迎着朕愤怒的目光, 谢镜愚卡壳了。好半天,他才低声道:“臣知错。” 这么轻飘飘的三个字可打发不了朕。“你哪儿错了, 嗯?”若是朕猜得不错, 谢镜愚只是口头上承认;可实际上,他的想法并没有改变—— 前朝之人,苟活至今;虽然在父皇的劝说下,他不至于自戕, 但一颗心早就死透了。 再仔细想想,朕发现朕其实能理解其中缘由。家国覆灭,独自活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即便对南吴惠帝没什么忠心,亲人也是无法忽略的部分。茕茕孑立, 形影相吊;即便已经身居仅次于朕的高位,他在府中依旧是独自一人。 朕突然反应过来, 关于为什么谢镜愚每逢节假必轮值——他不是就想值班,他只是不想回府。 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 四海之广,举目无亲,未知托身之所。这种孤寂,不是高官能处理的,也不是钱财能解决的。只有…… 一瞬间,朕把之前许多零碎事情都串了起来。谢镜愚仍然保持沉默是金的态度,朕不好逼他,只能接着问:“其实你说的是实话,对不对?” 谢镜愚看了朕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睫。 刚才的愤怒如潮水般退去,跟着涌上的是心痛。“你也知道,你这么说朕一定会发怒,可你还是要说,对不对?”朕几乎要叹气了。 谢镜愚的反应是更深地低下头。 这无疑是一种默认。他就站在那儿,脊背挺直,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朕现在看着他,就像看见了一棵高高矗立在山岗上的孤松;谁都赞它直上云霄,却没人深想它经历过多少狂风暴雨。 “朕知道你永远会对朕说实话;可有些事……”这话说到一半,朕就说不下去了。教谢镜愚说善意的谎言么?那朕还是宁愿他说实话,即便实话不那么中听。 “陛下,臣明……”谢镜愚开口,显然听懂了朕的未竟之意。 但在他真正出言保证之前,朕飞快地从榻上起身,向前一个箭步,捂住了他的嘴。别说的意图昭昭然,他迟疑着眨了眨眼睛。“……陛下?” 因为隔着朕的手掌,这声陛下相当沉闷。朕能感到谢镜愚说话时带起的热气和摩擦,便转过手,顺着他的下颏直到颈侧。“以前的事情就算了;现在呢?”朕在咫尺之间问他,“你现在还如此想?” 谢镜愚在朕的手掌下稍稍一动。“臣刚刚说过了——”他说,声线有些发闷,“能发现他最想要的东西、并得到它,是臣之幸。” 这可不是朕最想听到的回答。谢镜愚肯定猜出了朕的态度,便故意不置可否,只挑着中间不敏感的部分说。“是么?”朕反问,却没给他留下解释的时间,额头也轻轻挨上他的鬓角,“那就是你还这么想了?” 言语和动作完全相反,谢镜愚又是一动,似乎想挣开朕、再看清朕面上神情。“不是,臣……” 但朕只是更用力地制住他。“朕突然想到,若是朕和你换个位置,怕是两人都会过得更好。” 这发言可能太过惊悚,谢镜愚结结实实地僵住了。“陛下,万不可胡言!”他一反应过来就急急反驳。 朕只当做没听见。“自古以来,皇族之中无亲情,万人之上的位置都是孤家寡人。自幼年起,朕便深知此事,也就从未有所奢望。故而,若是真能换过来,朕估计就没有如你的困扰了……” “——陛下!”谢镜愚猛地打断朕——他从未像现下一般疾言厉色地对朕说话——“您太过妄自菲薄了!” 虽然朕确实是故意激将他,但朕不认为朕妄自菲薄—— 毕竟,只要确定一个朕想要的目标,朕就会全力以赴。即便过程中有所取舍,朕也不会犹豫。故而,臣子们普遍觉得朕心机深沉绝不手软并不 - 分卷阅读136 是错判;再过一点,亲情淡漠肯定也是有的,不然朕的兄弟们也不能各个谨小慎微、生怕被朕揪到小尾巴。 这是朕的自知之明,但朕犯不着再说下去——因为听谢镜愚的声音,他已经快到发飙的临界点。“所以你知道朕刚刚心情如何了?” 谢镜愚正待再说朕,可被这盆急转直下的冷水一浇,立即熄了火。“陛下……”半晌,他才艰难地道,“臣……” 朕不想听他再说什么“臣知错”。“在这件事上,朕觉得你肯定想歪了。”朕愈发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姿势无限接近一个深深的拥抱——“若是事情照你想的那样发生了,那朕怎么办?”朕附到他耳边,抛出最后的杀手锏,“你忍心么?” 谢镜愚猛地一震,身躯微微发抖。“臣……”他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张了几次嘴都是急促失序的呼吸。还未平复之时,他已经用上了大力——两人之间仅剩的距离顿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到肋骨发疼的拥抱—— “不管一切如何,臣都一定会陪陛下走到最后。” 朕无声地笑了。胸膛的隐震传到另一人身上,即刻就发展成了一个深而迫切、又缠绵缱绻的吻。 可是…… 虽然朕说服谢镜愚改变主意时花样百出、甚至不惜以自己为筹码,实际上却没人比朕更清楚,他的话反过来才是现实—— 朕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死亡来临的那天。 过了扬府之后,朕改道乘船,沿着淮水而下去山阳。江南水系四通八达,连带着运河也维护得不错。朕只需要交代江南道节度使一些事,又查看了南地几个主要的粮库,事情就基本做完了。 但也许朕答应雍蒙带他随行是个英明神武的决定。他说他要沿途考察吏治,结果真在余杭揪出了一起不大不小的官场舞弊。 欺上瞒下、中饱私囊,此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不杀鸡儆猴是绝对不行的。故而,御驾便在余杭多停留了十余日,等着吏部、刑部、御史台、大理寺联合查清,再审案定论。除去从严从重处罚,朕还授意吏部和御史台再多往江南道派几个监察使。 若是没有舞弊案,朕回到兴京时定然能够赶上冬至大朝。被这么一耽搁,回程就变得紧巴巴的,更别提朕之前想的、绕个小弯去蒲州了。可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朕还在回京的半道上,就接到了慕容起从丰府发来的八百里加急—— 回纥动了。 简直一点耐性都没有,朕还以为他们能忍到明年。还是说,正因为朕摆驾江南,回纥觉得没人注意他,正可以乘虚而入? “回纥翻脸如翻书,绝不能给他们讨了好去!” “就是,元正大朝时瞧着还行……” “知人知面不知心,更何况是那些蛮荒外族?怕是觉得陛下不在关内,他们就能蹦跶了!” “呔,此等乱臣贼子,也不怕重蹈匈奴的覆辙!” 在临时召开的半个朝会上,众臣群情激奋、义愤填膺。若是回纥可汗此时在这里,估计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另外,别的不提,重蹈覆辙确实是真的:不管是父皇打南吴后回头防守北面那次、还是匈奴趁朕刚登基时意图打劫的那次,胜的都是本朝。 故而,朕很有耐心地等他们骂完才开口。“如今只是小股异动,不足为虑。至于之后的,横塞军、定远军都已枕戈待旦,三座受降城之间也早就严阵以待。欧卿,”朕点了兵部侍郎的名字,“就照之前的安排布置下去。” 他自领命而去,朕接着吩咐:“以防万一,也给剑南道李卿递个信,让他小心吐蕃。” 听得如此,众臣纷纷点头,说吐蕃确实必须防,又免不了称赞朕算无遗策。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朕接到急信后就已经往兴京派了人。吐蕃和回纥送来的美人,朕明面上收下了;可暗地里,朕从来没放松警惕,叫人一直看着。想挑毛病总是有的,更何况她们本来就称不上毫无破绽—— 敌动在前,再加借题发挥;回纥自愿入觳,可怨不得朕心狠手辣! “传朕口谕,即日改道,前往丰府!”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陛下立了一个极大的fg【不是死亡那句 第97章 虽说即日改道前往丰府, 但在离兴京七八百里、离丰府一千六七百里的地方,显然不好将下江南的全部人马都拉过去。再者说了, 全拉到塞北也没用, 除了更费时费力之外。 故而,朕决定轻骑简从。大部分车队都被遣回兴京,只有相关官员随行, 左右千牛卫也同朕骑马赶往丰府。如此一来,行进速度就快了不少——毕竟,朕可不想赶到地方、或者在半道上就被告知,回纥已经被击溃了。 在快到丰府的前一日,因着离目的地仅差渡河一项, 众人紧绷的神经总算有所放松,原地安营扎寨——毕竟, 左右千牛卫就是为保护朕设置的;只要朕不头脑发热地冲上战场, 他们也都用不着担心面临刀光剑影。 虽然此地还算关内,然而已经非常接近与回纥的交界线。实际上,丰府之所以设立在河对岸,就是出自防止外族渡过天堑的考量。 天苍苍野茫茫, 四下里见不到一个除朕带来的人之外的影子,更别提什么车水马龙繁华街肆了。朕立于河边高处,远望着对岸深重的暮色。日头已经下了山,就算朕自认视力不错, 也只能看见丰府城郭隐约的轮廓。 听不见兵戈的声音,是因为天黑休战了么?还是说, 河面如此宽广,就算对岸激战正酣,这边也不会察觉一丝一毫的动静,更别提若朕在兴京…… 朕正漫无边际地思索间,兵部侍郎欧怀危跟了上来。他个性有些一板一眼,然而做事还是比魏骥靠谱不少。就比如说现在,他已经和慕容起联系过,确定了各项细节,确保朕能安全进城,不会影响战局、更不会被回纥发觉。 “……比之前几日攻势猛烈。但咱们一路都没有耽搁,慕容将军的意思,横塞军完全可以等到陛下驾到时再动。” 朕点了点头。慕容起不是什么盲从的个性;若他觉得能等,那就是他觉得最佳时机还没到。不然,以回纥目前投入的兵力,光定远军就能把他们杀个屁滚尿流。“叫慕容将军自己小心着些就是了。” 毕竟,照目前的战局看,回纥似乎没打算举全国之力攻打丰府乃至北疆。而一个夜晚的功夫,他们突然发动颠覆战局级别的强攻概率极低。 欧怀危也明白这点,便恭声应道:“那臣这就去给慕容将军飞鸽传书。” 他随即告退,而朕继续立在那块如巨兽血口般凸出于河面的高石上。倒不是说朕就喜欢在十一月的冬日里吹冷风,但这里是本朝国土 - 分卷阅读137 最北之处,朕还是第一次到—— 一想到这点,朕就油然而生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豪迈,想要开疆拓土的野心也不可避免地跟着膨胀起来。 回纥是肯定要打的;但分寸也要注意,不能穷兵黩武…… “陛下。” 就在朕忙着在心底给自己浇冷水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朕回过头,发现谢镜愚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处,手里还托着件赤黄大氅。“怎么,现在这等小事也要堂堂宰相做了?”朕问,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 谢镜愚显然知道朕在开玩笑,因为他也笑了。“臣有事禀告陛下,见千牛卫正好要送大氅给陛下,便顺道一起拿来了。”他顿了顿,又道:“臣给陛下系上罢。” 朕点点头。他便一抖大氅,上前两步,仔仔细细地给朕披上,而后牢牢实实地扎紧锦带。在咫尺距离里看他一瞬不瞬的专注神情,朕顿时就想吻他——但朕立即想起,四下平地一览无余,要真这么做了,明日皇帝和宰相有一腿的消息就能传遍塞北二军。 这可不是朕想要看到的,朕只能勉力忍住。谢镜愚的注意力都在大氅上,根本没察觉朕复杂的心理斗争;甚至,他弄好后还稍退两步、上下打量,又给朕捋了捋不平整的地方。 “够了,”朕忍不住出言阻止,“差不多就行了,朕又不是要上大朝。” 但谢镜愚对朕的拒绝不以为然。“哪儿有什么差不多?”他反驳,颇为理直气壮,“天子姿仪,自当无时无刻都威慑兜虎、莫之敢伉。” 朕估计他这是把他祖父的未竟心愿搬到朕身上了。朕本想吐槽他——床上那样你也觉得是威慑兜虎、莫之敢伉么——但转念想到的却是早前他为朕系上玉钩时脸上浮现出的满意神情。 彼时,朕还疑惑他到底有什么可满意的;结果竟是因为这种原因? 有那件事打底,朕就不想调笑他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柔软。“你不是有事要禀么?什么事?” 朕为回纥而来北疆,谢镜愚要禀告的事情当然和军情有关。尚书省总领六部,打仗的事情有前方将士们做,后方诸人就得把粮草补给都准备好。大运河已经预定走了接下来好些年的一半国库,剩下一半当然得好好规划——花钱的地方可多得是! “……若是半线开战,那约莫能顶六个月;若是全线,那可能就连三个月都支撑不了。” “无碍,”朕听完后说,“用不了六个月,也用不了三个月。回纥不比吐蕃,他们有得是自知之明。只不过,北面极寒,地界不比咱们丰产,能捞好处的时候他们就忍不住。” 简而言之,回纥是典型的逐利主义,完美地诠释了“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这句话。 “陛下的意思是,有人许了回纥可汗更多的好处?”谢镜愚反应极快地问。 朕颔首。“也许有,但多不多还有待商榷。”不是朕自夸,放眼整块东亚、甚至世界——虽然这两种说法现在还不存在——都没有比本朝更强大、地域更广的国家。既如此,别国拿出更多的好处显然是不可能的。 谢镜愚思索了一会儿。“那就是回纥觉得咱们给他们的东西少了。” 这猜想确实比之前那个更可能。□□上国向来有赐赏归附诸国的传统,往往还赏得挺多。就比如东北边界的室韦、契丹族,首领不仅世代享有右卫大将军和弹汗州刺史的俸禄,还被赐国姓;所封松漠都督府在本朝版图内,但基本属于自治,妥妥儿只进不出。 “若他们想要和室韦、契丹一样的待遇,就该先让朕再想一个新的州治名字。”朕冷哼一声。虽然朕知道,用战争做诉求筹码是很常见的手段,但朕还真不吃这套,就如同对付吐蕃时朕从没打算嫁一个公主给松仁松赞一样—— 既然你们敢来,那朕就敢打!没让你们多多上贡就不错了,还想得寸进尺?做梦! 这种情绪,谢镜愚可能也察觉到了。他又思索了一阵,而后笃定地道:“回纥必定是采取了和之前匈奴一样的策略。大运河费时费力,他们估计咱们分|身乏力,才觉得此时是讨价还价的最佳时机。” “正因为如此,这次无论如何都要叫他们吃个大亏。”朕持续冷哼,“要不,奚族效仿、沙陀效仿、焉耆效仿……那边疆哪里还有安宁之日?” 谢镜愚深以为然。“陛下深谋远虑、未雨绸缪,他们打什么如意算盘都得落空。” “可无论胜败,国库又要见底了。”朕还是很不爽。 倒不是说不该花,但朕辛辛苦苦攒的钱,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用途!花在地里能看见收成,花在人上能看见忠心;打仗有什么好收获?疆域更大么?可回纥那偏远的旮旯地儿,即便他们愿意归顺,统治起来也超级麻烦——朕派人去当都督都可能会被当做是流放呢! 等朕把这槽一吐,谢镜愚竟然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朕万分不解。 “臣不是笑陛下。”谢镜愚即刻正色,虽然眼中的笑意根本没有褪去,“治大国如烹小鲜,臣今时今日才明白。毕竟,能看见陛下斤斤计较的时候可不多。” 朕不由挑高眉毛。虽然谢镜愚有铺垫,但朕觉得,他的重点就是最后一句——朕斤斤计较。“一般小事也就罢了;这种问题,朕不锱铢必较,难道还能指望回纥或者吐蕃替朕锱铢必较么?” “臣明白。”谢镜愚立刻接道,但他还是笑眯眯的。 ……你开心的点到底在哪里啊?就因为朕是个明君么? 朕本是随便一想,但想到后就察觉,这事情的概率挺大,不由哭笑不得。“明日渡河后,朕要让慕容将军加快进度。”朕努力转移话题,“冬至大朝已然赶不上,就算了;若是可能,元正大朝最好不致如此。” 初步估计后,朕决定去丰府时就已经下诏取消了今年的冬至大朝。若是战局胶着,朕说不定会接着取消元正大朝——边疆酣战,回纥自不会上朝敬贺;有大朝也是粉饰太平的意味居多,还不如趁早搞定他们! “陛下所言极是。”谢镜愚出声同意。 冬日的天黑得极快。就这么些对话的功夫,暗夜就已经笼罩而下。星空冷晴又不失璀璨,朕不免仰头望去。 谢镜愚也跟着看了看。“万里无云,明日必定是个好天气。”他这么说,不能说没有意有所指。 而朕听出来了,随即颔首:“明日绝对是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 威慑兜虎、莫之敢伉(抗)——张衡《西京赋》 第98章 次日晨起, 长夜微曦,一行人已然渡过黄河。岸边是开阔的平原, 多条支流奔腾其中, 形成大片不愁 - 分卷阅读138 灌溉的土地,素来有塞上江南的美誉。再往北八十余里,有座东西走向的山脉蜿蜒起伏, 是本朝与之前的匈奴、现在的回纥之间的天然屏障。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诗里的阴山,说的就是这一座了。 为了守护这片富饶的疆土,从西向东设置有三座城池,正是西受降城、丰府、中受降城。其中, 西中两座受降城更接近山口,而地处平原的丰府相对而言处于后方。然而, 考虑到丰府才有富足的粮草补给, 胡人偶尔也会翻越阴山中部山口,以绕过受降城奇袭。 此时已经入冬,连片冰天雪地、毫无遮蔽。按理来说,胡人也不爱爬山, 更别提让大股军队翻山越岭。故而,虽然慕容起从丰府发来八百里加急,但丰府的情况并不需要太过担忧;这也是朕不担心因迎接朕而令丰府驻军疏松防备的缘由。相比之下,两座受降城的战事确实更吃紧些, 可等朕再去时,必定已经是决胜时刻, 兵力点齐全上的那种。 这些理由加起来,朕进城时受到了极其热烈的夹道欢迎,城楼上负责守卫的兵士都忍不住探头探脑。虽然知道不合适,但朕在四面八方的视线中还是忍不住想,朕出门可能就如同后世街上有只野生大熊猫一样稀奇,能多看两眼都是谈资。 慕容起可不知道朕在想什么。天子亲临就代表着天子的重视,他忙前忙后,想把朕安置得舒服点。但好在他在剑南道时见过李囿等人如何安排,此时并不算手忙脚乱。再者说了,朕的要求也不高;毕竟朕到丰府是监督打仗的,又不是来享受的。 一应杂事很快处理完毕,朕便召集所有相关官员到议事厅。先是慕容起汇报最新战况,而后欧怀危提出准备好的应对之策,接着两边再合计一遍,定下最符合实际的可行方案。因为早有准备,故而众臣意见相差不大,就等回纥发动总攻后、再将敌人一次性剿灭干净。 这也正是慕容起等待的时机,但朕不置可否。“那谁能告诉朕,回纥打算何时发动总攻?” 厅上几人对视一眼,还是慕容起接过了话头。“应当就在最近。眼看着就要进数九寒天了,回纥坚持不了多久。” 自冬至开始,一天更比一天冷,尤其是三九的时候。现在离冬至还有几天,撑死再等一个月;慕容起这话说得没错。但问题在于,真等到三九再开打,那朕几乎就不可能及时赶回兴京、再准备元正大朝了。 “可否速战速决?”朕又问。 慕容起显得有些为难。“不是不行。”他斟酌着开口,“臣只是担心,师出无名,士气便会受到影响。” 他这借口找得实在蹩脚,朕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是师出无名?回纥先打,反击再正常不过。但士气不高是真话:这时候的天气确实不好,平时打仗已经要冒生命危险,更别提在冬日的雪地里;若敌人不是太多,还是坚壁清野比较简单,等到开春反击会容易许多。 不过,朕不打算直接戳穿慕容起,毕竟动员军队这事情确实不好做。“若是慕容将军担心师出无名,”朕招了招手,侍卫随即呈上事折,“不如先看看这个。” 慕容起一脸疑惑地接了过去。上面没写太多东西,他很快就看到末尾,下意识地蹦了一句响亮的粗口。等反应过来,他自己先吓了一跳:“臣一时失口,望陛下恕罪。” 朕摆手。军营之中风气粗犷,朕自小就知道。但他反应这么大,其他将军都按捺不住,在朕回答之前就纷纷要求也要看。见得如此,朕当然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等这一遍传阅下来,几个容易起火的大老爷们气得坐都坐不住,接连怒斥—— “这些番邦人,吃的是熊心豹子胆啊?这种事情也敢做?” “就是!元正大朝时我就瞧着不对,穿得根本不像良家妇女!” “还以为他们学乖了呢……竟然敢往陛下身上打主意,他们怕不是活腻了!” 一个赛一个反应剂的那种玩意儿。虽然朕完全没碰她们,也就无所谓她们带不带,但一般人根本不会这么想;朕的将军们必定都觉得朕在回纥人身上吃了暗亏,所以怒发冲冠,想要讨回尊严。这种尊严是个男人都重视,他们同仇敌忾是必然的。 谢镜愚是传阅的最后一个。对突然燃起的满堂怒火,他本来有些莫名;但在看完之后,那种莫名就变成了惊讶和恍然。“确实,这件事没法往小里说。”他也开了口,“在回纥,她们的做法可能是助兴的一种。可陛下受命于天,身份尊贵,怎可与常人相提并论?若她们想利用那些药图谋不轨,若她们带的是不是别的、而是毒|药——”他的语气猛地一沉,“重则影响国体,轻则损害龙体——回纥,其心可诛!” 诸位将军都是男子,闻言没法更同意了。慕容起更是赌咒发誓,必定会为朕讨回这口气。“陛下放心!”他满口保证,“虽然此事内情不好公之于众,但若是不砍下那些胡人的首级,臣自己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 “提头来见!” 其余几个将军立即跟着发誓,就差写份血书明志了。 虽然这就是朕想要看到的,但作为皇帝,客气话还是要说。“众卿言重了。”朕安抚他们,也带着鼓励,“在座诸位都乃国之栋梁,也是大周的中流砥柱。既然朕有诸位,回纥又有何惧?” 这么敲定之后,将军们和兵部官员立即忙了起来,只有谢镜愚跟着朕到了后厅。等确定四下无人,他才开口问:“陛下是何时拿到的兴京暗报?”没等朕回答,他又接着说下去:“臣猜,陛下肯定早就拿到了,就等着和诸位将军议事时才公布。” “你都知道了,还要问朕?”朕好笑地瞥了他一眼,“若是没把那些美人里外检查三遍,朕敢让她们进宫?” 潜台词,元正大朝时朕收下美人后,当时就知道了。 朕很早就开始防回纥,谢镜愚也明晓,但他还是微微倒抽了口气。“陛下就不怕……” “怕什么?”朕随口反问,“要知道,这件事对朕而言,就是笑纳回纥自己送上门的把柄。”朕稍稍冷哼,“没更多的了。” “美人等同把柄?”谢镜愚重复,震惊之余又忍不住失笑,“普天之下,怕是只有陛下一人会这么想。” 朕斜过去一眼,就把他这话当夸奖了。“正是因为只有朕这么想,此时才会有用。” 其中有多层含义,但谢镜愚只是一怔就反应过来。“陛下说的极是。”他转而叹息,“陛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寻常人等难及,确实是真正的天命 - 分卷阅读139 所归。” 这话朕听他说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实在忍不住斜了他第二眼。“别尽说些没用的。” “臣说的是事实。”谢镜愚不服气地反驳。而后,大概是想到这种对话进行了太多次,他终于忍不住问:“其实臣一直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常人见到美人,不说亵玩,也是顿生亲近之意。反观陛下,别说心动,连多看一眼都嫌烦。臣赞陛下英明神武也出自真心实意,然而陛下根本不为所动,更是似乎永远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这还只是臣不明白的事情之中的小部分……”谢镜愚解释,面上浮现出货真价实的疑惑,“所以,陛下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他说得不算太直白,但朕能听懂—— 随便举例,阅尽人间绝色,再来什么美人就很难动心;坐拥天下财富,也会轻松地无视金钱引|诱。可问题在于,即便美人于朕而言唾手可得,朕也从未主动要求过;即便颂扬于朕而言司空见惯,朕也从未志得意满。人说吃一堑长一智,朕却顺顺当当:好像没遇到过什么真正的难事,阅历它就自己凭空出现了。 ……难道朕能说,朕的梦境横跨上下五千年么?虽然并不能事无巨细地梦一遍,但梦到的部分就已经足够令朕少走弯路了! 想到这,朕微微一笑。“谢相这是打算诚心求教?” 谢镜愚立即点头。 看他满是求知欲的脸,朕差点就动摇了——差点的意思是,朕并没改变朕先前隐瞒所有人的决定。“因为朕——”朕故意拖长音,“受命于天啊!” 谢镜愚一下子就听出朕在用他刚说过的话打哈哈。“陛下!”他又好气又好笑,“您不能这样。” “哦?”朕回以挑眉,“谢相倒是说说看,朕是天子,朕不能怎样?” 朕基本没用身份压过谢镜愚,故而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便是此时拿出来压,口吻也满是不正经。“陛下教训得是,臣自知失言。”他回答,忍不住满溢出来的笑意,“确实,陛下说怎样就是怎样。” “既如此,”朕转了转眼珠,愈发得寸进尺,“若朕说,朕在黄河边上就想……” 当朕说到黄河的时候,谢镜愚已经明白了,即刻靠近。再等朕说到想,他已经自觉地吻上了朕,带着他一往无前的热情。 作者有话要说: 诶嘿~ 第99章 虽然朕用来借题发挥的缘由不能详细公开, 但放出个回纥意图通过美人近朕的身、再对朕图谋不轨的消息还是可以的。不出一日,全军上下就都知道回纥阳奉阴违、包藏祸心, 都摩拳擦掌地想给他们点教训。为了在已经高涨的士气上再添把火, 朕登上丰府北门城楼,向下方将士们亲口保证,若能速战速决, 人人都有重赏。 本来横塞军和定远军的兵力加起来就多于回纥可能出动的最大数量,更别提我朝的粮草补给基础远胜于西北苦寒之地。天子亲临再加金口玉言许诺犒赏,不管朕明面上用什么借口出兵,大军都会斗志昂扬。 中受降城在丰府东面百余里,西受降城在丰府西面不足百里。虽然都有敌军骚扰, 但回纥可汗本部位于西北方向,而他们要到东受降城就得绕过阴山、费时费力。显而易见, 西受降城才是真正的前线, 整装好的丰府驻军便是朝西而去。 自朕派慕容起到丰府以来,他一直照着朕的要求,大力训练横塞军和定远军的骑兵。如今已经过去差不多两年:虽然骑兵的数量和质量都离朕预期的理想状态还远着,但相较之前已经有了长足进步, 至少回纥占了好处就跑的便宜事再也不可能发生了。 军中多是骑兵也加快了行军速度。不过一夜一日,增援的定远军已经抵达西受降城。慕容起先派人去通知驻守城池的明威将军程定中,再让众兵士熄灭火把前进,尽量降低被回纥人发现援兵已至的可能。 因着出发前已经派过信使, 两边对接非常顺利。趁着夜色掩护,大军无声无息地开进了城。下面的人自去安排晚膳休整等事务, 军中诸将及兵部诸人都跟着朕开了个战前会议。同样因为准备充分,会议很快就结束了,一切只待时日见分晓。 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时,朕就洗漱用膳完毕,想去城楼上看情况。此地在兴京北面千余里,兼之西北面基本是戈壁荒漠,确实比兴京冷不少。刚出门,打着卷儿的寒风夹带着清晨特有的冷意直往领口袖口钻,朕忍不住把大氅系得更紧。 “陛下。” 冷不防一个声音传来,朕随即转头望去。“这一大早的,谢相就在朕门外等着,是有急事?” 谢镜愚摇了摇头。他从低矮的屋檐下走出,肩上却已经落了些薄雪。“臣料想陛下定然想要登上城楼,便早了半个时辰起身,让军士们先准备好。” 这人在如何照顾朕这件事上简直面面俱到,朕估计谁都没法挑剔。“不要耽误正事。” “臣当然明白。” 朕一想也是——若是朕动静太大,他又是头一个不答应的。“你在这里,那其他人呢?”朕一边问一边向院门走去,同时示意他跟上。 “诸位同僚都已经起来了。”谢镜愚答道,不远不近地坠在朕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几位将军正调动兵马,欧侍郎则在调度后方。” 朕点点头。“路上给朕细细说来。” 受降城修建时就是为了抵挡胡人,故而街道两边并没多少店铺,城池也不算太大。等朕登上城楼之后,谢镜愚的汇报还剩最后一小截。但一瞧见之前仅存在于梦中的景色——天地一色、无边无际——朕就不可避免地走了神,耳边只听得到北地寒风的呼啸。 谢镜愚估计也发现了。他很明智地掐断了原先的话头,转而问:“陛下早前曾问过臣,哪儿的除夕最令臣难忘。臣回答是受降城,陛下听了也想来。如今,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陛下觉得此地如何?” 这问题听着简单,可实际上却很难。说好看吧,驻守兵士日日思乡;说不好看吧,朕还指望它继续□□地对抗胡人。朕思索了一阵,只回道:“令朕印象深刻。” 谢镜愚闻言颔首。“确实。走马平川,入天黄沙;紫台朔漠,青海长云。臣初到之时,此情此景也令臣颇为震撼。” 即便朕还在走神,脑海中依旧忍不住冒出一个细微的念头——张口就是对偶,谢镜愚不愧是谢家宝树。“景色依然如故,只是物是人非而已?” 谢镜愚怔住。好半天,他才低声问:“陛下如何能猜出来臣的心思?” 朕只回给他一声轻哼。一而再再而三,朕猜不出来才是要愧对朕英明神武的名声! 见朕不答,谢镜愚又小幅度摇头。“但陛下此 - 分卷阅读140 言只猜对了一半。景色的确如故,人也的确不同;然而,就如同今日的臣不是多年前的臣一般,陛下又如何知道臣身边的人今不如昔?” “朕可没说什么今不如昔。”朕没忍住反驳。开玩笑,朕这辈子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个精益求精的好皇帝,又怎么会没事儿贬低自己玩儿呢! 结果谢镜愚居然笑了。“陛下总算亲口认了。” ……什么认了?朕认了什么? 朕一时迷茫。见他有点得意的样子,朕才收回被大漠分走的注意力,认真想了想。朕的反驳针对的是他的后半句,前半句可以默认赞同;而他所谓的认就是在说前半句—— 不是吧?在扬府时朕问他是不是还是和之前一般想,他真正的回答却在三千里开外的西受降城等着朕? 想通其中关节后,朕顿时有些没好气。“你就不能直接点?”对朕承认那些丧气想法已经过去,就算是为了朕、以后也绝不会多想,很难么? 谢镜愚眨了眨眼睛。“但陛下会明白。” 潜台词,反正朕左右都会明白,就无所谓表达方式了? 朕哭笑不得,简直有种揪他耳朵的冲动。但再看那张脸,上面的笑意几乎有俏皮的影子,朕思来想去,又下不了手。他放下包袱、真正轻松的时候有几刻?一刻,还是二刻?既然是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的事,在临敌之前如此更是难得,朕纵容几分又何妨? “你啊你……”朕正打算做个摇头叹气的无奈动作,忽而城楼阶梯边一阵喧哗。两人同时回头,就瞧见程定中大步流星地出现了。 “陛下,谢相。”程定中依次行了简单的礼节,语速极快,“天马上就亮了,回纥人也快来了。” 闻言,朕赶紧往远处眺望。果不其然,有些隐隐浮动的黑点正在靠近。“都准备好了么?” 程定中立即点头。“不管是兵士还是火箭,都已经全部就位。” 因着荒漠地形开阔、毫无遮蔽,投机在此处毫无用武之地。火箭其实也差点儿,毕竟回纥骑兵不会站在那儿给你射。这也正是朕想要一支强大骑兵的原因——战术灵活机动才能取胜,骑兵是其中的关键因素。 “很好。”朕颔首,“那这城楼上就交由你负责,朕在边上看着就好。” 但程定中听了这话,依旧直直地杵在那里,一脸迟疑不定。 朕的目光在他和谢镜愚面上转了一圈,心道不会又是个让朕赶紧缩回城主府等着的家伙吧……“朕想看着咱们大胜。”朕抢在他开口前拖出了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可出乎朕意料之外,听到这句话,程定中面色倒是好看了不少,原本的迟疑也少了几分。“陛下,臣听慕容将军说过一事。” “什么?”朕有些莫名。 “陛下曾于安戎城上连发三箭,箭箭中的,直取吐蕃士气。慕容将军盛赞陛下射艺超群,世间无人能敌。”程定中的语速依旧很快,但这次是因为足以判断—— “……这原来是真的?!” “对啊,我也以为慕容将军夸大其词了呢!” “咱们白练这么多年弓箭, 真是没脸见将军了……” 虽然他们的声音已经努力压得很低,但明显没有窃窃私语的经验、亦或者习惯, 朕一五一十地全听到了耳朵里。 全程围观的谢镜愚显然也听见了。“陛下果真神射。虽说是新弓, 但臣料想着,陛下上手如此迅速,必然无人可及。” 这一听就是照搬了程定中刚刚转述的慕容起的话。“好的不学,尽学坏的。”朕假装责备他。 谢镜愚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一幅“臣说的是事实就算陛下也不能改变臣的主意”的表情,简直像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若是陛下觉得够了,这就上北门去罢。”他顾左右而言他。 虽然谢镜愚在故意扯开话题,但这个建议依旧很实际。因为在朕热身期间, 两边已经交上了手,兵戈相碰, 喊杀震天。等朕再次登上北门城楼,不仅程定中在,慕容起也出现了。 “陛下!”慕容起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了不让人通报的朕 - 分卷阅读141 ,而后也注意到了那张长弓。“您这是……” “怎么,程将军没和你说?”朕反问他。 慕容起一听程将军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里头还夹杂着“程定中你个兔崽子居然真的敢劳动陛下”的气恼和佩服。“臣委实……惶恐。” 听了这话,朕很想把刚刚那个给程定中的瞪眼分给慕容起一份。好啊,原来你俩合计着让皇帝给你们当苦力!“朕瞧着,横塞军和定远军里的弓手也该好好训练训练了。”朕道,一脸似笑非笑。 慕容起连带着边上的程定中一起不明显地缩了缩脖子。“臣明白。”两人齐声应道。 认错态度还算良好,朕便不再关注他俩,而是将目光转向战局。正如程定中所说,将旗在敌军阵营的中部偏后,阵型四边都有令旗。回纥估计是担心一人一马难以护全令旗,这才弄了四人四马一车,打的显然是一二人出了什么意外、还有人能响应将旗变换令旗的主意。 就如同鱼和熊掌不能得兼一般,稳妥和灵活也不能得兼。射掉两边令旗、再强攻破阵确实是个好主意;回纥不见得想不到,但他们必定认为我军没人能做到,便不需要太过防范。 “回纥轻敌了。”谢镜愚说出了朕的心里话。 在朕发表意见之前,慕容起就肯定道:“确实如此。并不是说他们不知道陛下神射;而是,就算他们知道陛下在城楼上,也不会相信陛下能做到。” “毕竟朕是皇帝,对吧?”朕莞尔一笑。 对谢镜愚和慕容起等人而言,这话的潜台词可就不怎么好笑了。朕是天子,做什么都有人吹得天花乱坠;大家都知道这种默认前提,反倒变相掩盖了朕的真正实力。 “这也没什么不好,”朕又补充,“毕竟占便宜的是咱们。” 城楼上几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神色或惊讶或钦佩,不一而足。过了片刻,程定中突然道:“臣瞧着,时机快到了。” 慕容起凝神细望,随即肯定了程定中的判断。“现下局势于我方不利,正可佯装败退,诱敌近前。”说着,他望向朕,带着请示的意思,“陛下以为如何?” 佯装败退,诱敌近前,接下来就该朕出场了。只要朕顺利射断令旗,将士们随即大举反攻,必定事半功倍。 朕拿起长弓,走向最近的一个垛口。“这就开始罢。” 弯弓,搭箭,瞄准,等待…… 令旗在阵型中是最显眼的存在,朕要做的就是判断它何时进入朕的射程。而且最好是两面同时在射程内,毕竟一面旗子倒了,另一面旗肯定会迅速后退。身后慕容起和程定中不停歇地传令,朕一边听着,一边眯眼—— 远着…… 还差一点…… 总算来了! 几乎没有停歇地,朕发出两箭,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慕容起也乖觉,在听见弓箭离弦时,他就让兵士们准备大举反攻—— “陛下神射,回纥令旗已倒!定远诸军,冲啊!” 这命令刚下达时,众人十分惊诧;再往敌营看去,西南东南两面令旗正好在众目睽睽下缓缓折倒。一瞬静寂,而后是几欲震聋耳朵的吼声—— “冲啊!” 见得全军士气前所未有地高涨,朕这才真正见识到一个神射手、尤其那个神射手还是皇帝的巨大加成作用。血性男儿,同仇敌忾,没有比这个更能让将士们豁出性命、浴血奋战的了。 在居高临下的城楼上,战场情形一览无余。回纥先是莫名倒了两面令旗,正惊恐间,又遭到大军正面冲击,顿时混乱不堪。我朝锁甲骑兵在前,分小股冲散阵型;重甲步兵持盾在后,专门收割零散骑兵的马腿。如此前后夹击,回纥人很快溃不成军,只想远望遁走。 “追击!争取全歼!” 见对面已经死伤大半,程定中又下了令。他很明白朕的意思——先打个大胜仗,而后乘胜追击;只要我军反击态度强硬,打到回纥自知讨不到好处,就会灰溜溜地逃跑了。 就在朕觉得今日相当顺利、大战能够提早收场时,慕容起突然惊疑地说了一句:“矛隼?” 朕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不因为别的,正因为朕下江南之后不久,宫中就传来消息,说两只矛隼已两三日不见踪影,小心地询问它们有没有跟着朕。但朕也没看见,估摸着它们可能终于响应天性的召唤、飞回北边育雏了。此时听到慕容起问,朕当然心虚。“这个……”朕打着哈哈,不确定要不要说实话。 就在朕迟疑的功夫,慕容起又肯定地说了一句:“就是臣之前献给陛下的两只。” 这接得就有点古怪了……朕狐疑地转向慕容起,却发现他正望着上面的天空,满脸都写着惊诧。朕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有两只大鸟在城楼上空盘旋,可能已经有一阵了。虽然距离挺远,但看毛色和姿态,确实是慕容起献给朕的那两只矛隼。 “……陛下带了它们来?”慕容起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 但这问题的答案其实明摆着——就算是朕带来的,此时它们也该好好待在笼子里、或者至少腿上拴根绳,又怎么会飞到天上去呢?“这个吧……”朕摸了摸鼻子,感觉理由更难找了。 大概是发觉了这种无形的尴尬——更有可能的是,它们认出了朕或者慕容起,发出一声愉悦的长鸣,而后慢慢降低飞行高度。其中一只直朝着朕而来,朕下意识地抬起已经裹上护臂的手——护臂是射箭用的,现在去找驯鹰专用的显然来不及—— 上臂一沉,它停住了。小眼睛依旧乌溜溜的,但背翅明显比之前更加强壮。另一只则落在了慕容起的肩甲上,朝着它的伙伴的方向不安分地探头探脑。 “外头看来过得更好,嗯?” “陛下……”慕容起先是惊异,而后变为无奈,最后定格在了心悦诚服上。“陛下说得对极了。” 本来,光朕能在百步开外射断回纥令旗旗杆、还一连两面,就已经足够令两军将士对朕刮目相看。这会儿还招了两只素有神鹰之称的矛隼来,更添上了传奇色彩。朕回府时,不意听到路边嘈杂的议论,不由产生了朕要成为话本主角的微妙预感。 算了,添油加醋地宣扬朕英明神武总比宣扬朕之前想的那种桃色绯闻好…… 朕只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但也许就是要令朕的不妙预感成真,接下来的几天,回纥仍旧不吃教训,矛隼依旧日日报道。慕容起说,它们应当已经把幼鸟养到足够大了,故而有的是时间陪朕玩儿。 嗯,矛隼陪朕玩儿…… 朕努力克制自己,才没告诉慕容起宫中那些有关田鼠、野兔和山鸡的血色惨案。 又过了几日,回纥似乎终于明白令旗被射断不是偶然事件,颇是消停了一阵。不管 - 分卷阅读142 是以朕还是以诸位大臣的观点,都觉得回纥不是准备发动总攻就是要求和,便命大军严阵以待。十一月底,西受降城迎来了回纥使节,以及一封回纥可汗的亲笔信—— 当着瑟瑟发抖的使节的面,朕直接把那封毫无诚意可言的求和信摔到了地上。“叫你们可汗亲自来见朕,否则朕的将军们很乐意踏平回纥!” 作者有话要说: 回纥可汗:谁t告诉我大周天子宽厚仁德的?明明是好生凶残! 第1o1章 要知道, 朕少有大发脾气的时候。若是去问朕的任何一个大臣,他们估计都会真心实意地回答, 最好在朕真正发怒前把事情办好, 要不然……根本没人想知道下场,更别提把下场这个词用来形容自己。 秦王曰,天子之怒,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虽然朕还没到一怒便令天下血流漂橹的程度,但踏平回纥这话也不是光口上说说。毕竟,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准备朕早就做了。 故而, 朕左等右等,仍旧没等到回纥可汗阿史那鲁贺亲自前来, 此事委实令人惊异。准确描述, 等回纥使团第二次抵达时,他们带来了可汗阿史那鲁贺的人头…… 呃,不对,现在是前回纥可汗阿史那鲁贺了。 这一招谁都没料到, 满堂上下都是倒抽冷气声。朕不动声色地观察诸人神情,心道回纥求和的这招简直够上了釜底抽薪的级别。“你就是顿英?” 回纥使团以宰相顿英为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就是鲁贺的叔父,同样姓阿史那。 “回陛下, 臣就是顿英。”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恭恭敬敬地拱手。 因为那些胡子的存在,朕一直很难从面容准确判断回纥人的年纪。但听声音、还有朕所知道的回纥贵族族系, 顿英应当比鲁贺还年轻些。“鲁贺可汗这是怎么回事?” 顿英又是一拱手。“鲁贺可汗妄测陛下监修运河、无暇他顾,不顾上下反对,一意孤行,出兵侵塞。臣等屡劝不听,直至屡战屡败。前几日,得闻陛下圣谕,鲁贺可汗心知天命不可违,便畏罪自缢了。” 听他这么说,朕不免多看了那人头一眼。断口处整整齐齐、毫无淤痕,神色也还算平静,根本不见吊死鬼该有的青黑面色及长舌。鲁贺怕不是在睡梦中被谁砍了脑袋吧…… 虽然朕觉得顿英做这件事的概率挺高,但朕没有理由替鲁贺叫冤。本来朕也觉得不能再让鲁贺继续当可汗,不管谁替朕彻底解决了这个问题,朕都得感谢他帮忙。“既然鲁贺可汗已然身死,那现今回纥可汗是谁?” “回陛下,暂时是臣。”顿英回答了一句朕已有所料的话,而后深深拜地顿首:“今可汗初立,臣亲自来告,垂发不剪,待天子命!” 这态度,比鲁贺乖觉一百倍都不止。虽然鲁贺可汗身上也有父皇亲赐的可汗名号,但差距依旧很明显。“朕可以封你。”朕慢慢叩击桌面,“但你得先详细言明侵塞其中的来龙去脉。” 顿英便一五一十地道来。可以想见,鲁贺在其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如今他已被杀,更是把黑锅都背尽了。 说实话,朕相信顿英反对鲁贺攻打本朝;而相比于之前,朕更关心之后。“那就是说,自你之后,回纥世世代代都不会再与本朝为犯?” “臣愿对苍天起誓!”顿英立刻就道。 回纥人以天为尊,同样也敬奉苍鹰为神灵。顿英这么说便是立了毒誓,但朕可不想要毒誓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 见朕故作沉吟,谢镜愚适时地接过话头:“宰相所说的话,我等自然很愿意相信。尤其是陛下,更不想要看见边疆连年烽火。只不过,陛下近日多次亲临战场,目睹我军或伤或亡,实在于心不忍。” 顿英立即听出了言下之意。“即便鲁贺可汗身死,他所犯下的过错还是回纥的过错。此次横塞、定远军中伤亡,回纥愿以金银貂皮尽数偿之。” 几个将军听了这话,原本横眉怒目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一点。但很显然,战败方光赔偿损失是不够的—— 谢镜愚颔首。“宰相如此有担当,谢某相信宰相抱着莫大的诚意而来。”接着,他又话锋一转,“只是谢某不知道,宰相要如何保证回纥之后都不会再与本朝为犯?” 这问题就有点刁钻了。时人许诺总爱用生生世世;然而,一个人一辈子能坚守承诺就不错,又如何能保证子孙也信守同一承诺? 顿英果然有点犹豫。但他明显有所准备,因为他的犹豫并没持续太久。“谢相必然知晓,延陀不事大国,以自取亡,其下骇鸟散,不知所之。” 这事儿确实人人都知道。延陀汗国本是陇右北面小国,因着连年犯边,早些年就被父皇同回纥联手灭了。当然,那时候的回纥可汗是鲁贺他爹、也就是顿英他哥。 见谢镜愚点头,顿英继续说了下去。“后有匈奴,亦然如此。有此二者前车之鉴,我等绝不愿重蹈。今鲁贺可汗身死,实属咎由自取。” 顿英不厌其烦地举了三个例子,后面跟着的肯定才是最重要的部分。朕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谢镜愚,他立即心领神会。“哦?”他故意稍稍拖长尾音,“谢某听宰相此言,可是有深意得很哪。” “深意不敢当,但谢相料得不错,臣确实有一不情之请。”顿英说着,又朝朕磕了个头。 到这当口,朕已经隐约察觉了顿英的意思。“说。” 顿英第三次俯首。“回纥各有分地,愿归命陛下,请置周官。” 听到回纥想要并入我朝版图,堂上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比之前看见鲁贺的人头时还厉害。趁顿英还没抬头,诸臣迅速地交换眼色,各个惊诧不已。毕竟按正常逻辑,不是再多赔点钱、就是嫁个女儿和亲什么的,直接就来“求统治”的确实罕见。 谢镜愚也趁此机会,给朕递了个“臣已经为陛下唱完了白脸”的目光。朕回以一个幅度轻微的点头,便开口问:“宰相所言为真?” “天子面前,臣必不敢信口雌黄。”顿英道。像是察觉到了诸人的诧异,他又接着解释:“况且,多年前,匈奴对我部常有打压;若不是陛下令人灭之,臣等又如何有今日?臣听闻中原有句古话,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臣深以为然。” 这话确实有点说服力,朕又做出一副沉吟的模样。虽然朕嫌弃回纥地方苦寒,可若是他们主动俯首称臣,那……朕还是能笑纳的。但当然,事情不能搞得像是朕非常想要。“诸位爱卿,顿英宰相的话,你们也都听到了。有没有人有意见?” 回纥归顺意味着从西受降城到中受降城乃至东受降城的北部边疆都能安宁,显然不可能有人反对。慕容起还收敛点;反观程定中,他是个直 - 分卷阅读143 性子,脸上已经显出喜色。要不是看在朕还没给定论的份上,他怕是要高兴疯了。 “既然大伙儿都没有意见,朕就准了。”朕道,“宰……不,可汗这就起身罢。” 顿英闻言大喜,依言站直身体。 “就如谢相所言,你等此来确实抱有莫大的诚意。朕便赐阿史那顿英为回纥怀德可汗,兼左骁卫员外大将军。” 听得朕这么说,顿英立即又跪了下去。“臣谢陛下封赏!” 但朕的话还没说完。“众卿听令——即日起,以回纥诸部所在,置瀚海都督府,府置都督,州置刺史,府州皆置长史。都督、刺史,皆给鱼符。另,为便使臣和官员往来,从关内修建驿道至回纥诸部。” 话音未落的时候,满堂就已经哗啦啦跪了一地。“陛下英明!” 顿英说到做到,当日就留下了他先行带来的金银貂皮,又立即返回去取不足的部分。见他如此,朕估计着今后每年都用不着愁貂皮了——这玩意儿制成大氅,比寻常衣物暖和许多,正可以当冬衣赐给年迈或者有功的臣下,以示恩宠。 回纥之事至此告一段落。 十二月初,朕已有打算返回兴京。距离元正大朝不足一月,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只不过,大战告捷、吐蕃归顺,意味着大部分兵士可以解甲归田,受降城的庆祝活动日以继夜,气氛热烈得朕都有点不舍得离开了。 像是发觉了朕的想法,在临行的前一夜,谢镜愚邀朕去城外走走。此事可遇不可求,朕欣然答应。 因为朕换了简单束冠和暗色大氅,一路并未被谁注意。待到出了城门,朕才发现,原来外头已经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篝火,兵士们痛啖卤肉,畅饮浊酒,天南海北各道珍重。 朕站住脚,远远地望着那些或笑或哭的人。“这和朕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陛下之前想的是什么?”谢镜愚轻声问。 “朕以为……”朕道,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种别情带得有些低落,“他们会更高兴点。” “能够回去见到父母妻儿、邻里乡亲,他们当然都是高兴的。”谢镜愚为朕解释,“但征战多年,能活下来的人,也都是经历生死的交情。” 其实不用他说,朕也明白,可知道和见到是两回事。朕沉默下来,挨个儿打量那些黝黑的脸膛。或大笑或流泪,或年轻或年长,尽皆不同;但相同的是,每张脸上都满是对未来的期望。 不知何时,不知何人,率先唱起了戍歌。原先远远地听不清,不一会儿就蔓延成片—— “遣长军,种四荒;守八方,拓远疆……” 这简直和谢镜愚之前描述的情形太过相像,朕听得几乎出了神。最近的一堆篝火边上,有个少年模样的人唱着唱着,忽而嚎啕大哭起来。“俺不走,俺就留在这儿!” “别置气,花大,”边上有人安抚他,脸上也挂着发亮的泪痕,“咱们好不容易能回去了……” “俺就不走!”那少年哭着叫嚷,嗓门却盖过了其他所有人,“若是大伙儿都走了,谁又来做这守荒拓疆的活儿呢?” 沙似雪,月如霜。毋需吹芦管,望乡不归乡。 作者有话要说: 猜这位是谁?【这问题很简单吧 第1o2章 从西受降城回兴京, 一路无甚大事。因着大捷,又临近年关, 都城所列仪仗较之寻常更显隆重。不过朕没太注意;毕竟大半年不在, 折子又该堆满桌案了。 好在今年主要的大事就是运河以及回纥。重要的部分朕早就处理了,剩下的都是微末细节。朕一目十行地批完,又见缝插针地祭拜了太庙, 这才勉勉强强在除夕前留出一日空闲。 这一日功夫,当然得匀给阿姊半日。自朕回京始,她就等着朕召见。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她简直恨不能把朕在北地的一切都打听一遍——毕竟相比运河,这才是她擅长的地方。花了大半个时辰确定后, 她就开始毫不自觉地凝视虚空。 “怎么了,阿姊?”朕喝过热茶, 见她还是那副模样, 便出声问道。 阿姊显然神游九天得厉害,被朕连唤两声,才堪堪回神。“没有什么大事。”她说,有点怅然, 又有点骄傲,“阿姊素来知道,父皇选了陛下是英明至极的决定。阿姊只是没想到,陛下这么快就能与父皇比肩了。” 朕不由哑然失笑。“倒不是朕不喜欢听, 可阿姊这话说得也太早了。要知道,父皇带兵冲锋陷阵, 朕也就在城楼上射射箭。” “什么叫‘也就在城楼上射射箭’?”阿姊立刻一一道来—— 宁王和怀王的嫡长子都能下地了,听说两个王妃肚子里已经怀了第二个;为了能在弘文馆不对外公开的生试中取得好成绩,朕的两个外甥总算收敛了点霸王脾性;至于朕唯一的亲侄子,最近正跟着党薇柔勤勤恳恳地练拳。 “说到昶儿,阿姊真是不太明白。”阿姊低声嘀咕了一句。 朕正忍不住想,竟然真的能说动党薇柔、雍昶这手脚不慢,闻言赶紧压住了差点就要脱口而出的啧啧声。“有哪儿不对么?朕听说,党将军的小女可是女中巾帼、堪比阿姊呢!” 阿姊冷不丁被朕逗乐了。“陛下又寻阿姊开心!”她假装责怪朕一句,又道:“阿姊也不是说党将军的小女不好。阿姊只是不明白,阿姊比嫂子更早认识党夫人,怎么不见令闻令扬和党家小女熟识呢?” 很显然,阿姊对党薇柔印象不坏。虽然朕觉得现下发展正如朕所愿,但这话可不能在阿姊面前提。“少年少女,性子阴晴不定,说不好怎么熟识,也说不好怎么不熟。” 阿姊似乎想到了自己的从前,随即展颜一笑。“陛下说的极是。见面是机遇,熟识便是脾性了。”她说着,又不免叹息,“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再如何操心也没用!” 这话题已经有点危险,朕谨慎地点头。但出乎朕的意料之外,阿姊并没有顺水推舟地把话头引到朕也该努力造人的方面。甚至,直至谈话 - 分卷阅读144 结束,她都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件她心心念念多年的事情。 要不是朕深知阿姊的脾气——若她知道真相绝不可能这么平静——朕简直就要怀疑朕和谢镜愚的事情走漏了消息。朕相当迷惑不解,直到午后看到这次元正大朝的礼单。玉石盆栽,真迹画卷…… 各种珍稀玩意儿应有尽有,但唯独缺了一项去年存在感极强的礼物—— 没有美人不说,连个能和美人沾边的玩意儿都看不到。 朕愈发迷茫。众臣都这种反应,意味着他们公认这是个雷区;可就算朕不喜女色,也不至于让他们如此避之如猛虎罢…… 而后,朕就想到了那个唯一的可能。回纥献上的美人被查出夹带禁|药入宫,这事儿本就是忌讳;朕还用这个理由借题发挥,让横塞军和定远军痛殴了回纥一次,甚至不惜亲身上阵。如此一来,大臣们不免以为,朕肯定蒙受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朕发个怒,回纥可汗就直接换人了呢);此时再给朕送美人,那不是上赶着给自己找晦气么? 一时间,朕简直哭笑不得。这要怎么说?真是意外之喜? 大概就是要令这天变得更意外,不过多时,刘瑾进来通报,说王相求见。 听了这话,朕不免有所猜测。都腊月底了,王若钧还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什么事,又怎么会急到非得今日说?按照惯例,新年过后,朕自会召见宰相们和其余重臣,不是么? 结果,王若钧还真有个坚不可摧的理由。他进门行礼后,一反往常弯弯绕的风格,直接道:“臣年后便是六十有八,已近古稀,欲向陛下乞老。” “王相?”朕愣了愣。说实话,这确实在朕意料之外;毕竟看王若钧之前的表现,朕有八成把握,他是想在位子上待到品秩满再告老的那种人。“王相,为何如此突然?”朕纳闷地问,显出了十成十的疑惑。 王若钧摇了摇头。“陛下春秋鼎盛,又有雄才大略。臣垂垂老矣,想要襄助陛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此,若臣不告老,也是尸位素餐,有失臣子之德。” 他的话其实说得很中肯。因为年纪大,朕早前已经免了他的值宿,能照顾的地方都照顾,更不用提带他南北奔波了。总理尚书省的事情,也是谢镜愚做得多。但问题在于,这些都是所谓的领导特权;就同朕之前说的,王若钧大可以拖到他品秩满再告老,退休金便能更高。 “王相,你这话可不是什么臣子之德。”朕迅速思索着,口上不停歇地和他绕场面话,“你是三朝老臣,诸事资深老到,自不必说。便是谢相崭露头角,也才刚过而立,还有许多要向王相请教的。就算是朕,也得指着王相啊!” 王若钧显然觉得这些话很中听,因为他白须微动,明摆着笑了。“陛下实在过誉。不是臣有陛下说的大能耐,而是陛下虚怀若谷、又爱护臣下。但臣以为,若臣告老,不管是陛下还是谢相,定然只会做得比之前更好。” 这个“比之前更好”含义可谓深刻,朕品出了味道。 不管是运河还是回纥,朕都带着谢镜愚在身边。而朕带他,不仅仅代表他经手的事情多,更代表他的不可取代。朝中众臣都是人精,肯定都能发现,继而纷纷倒向他。王若钧不是不想拖下去,可再拖下去对他无益—— 年纪没有优势,能力又不如谢镜愚;相比死皮赖脸地拖到最后,他更想在自己还算风光的时候告老。毕竟,他就是京畿人士,就算告老也是留在兴京。同僚们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还是很重要的。 想明白这点,朕也就明白,王若钧并不是虚晃一枪、变相想要提拔,而是真有告老之意。“朕依旧觉得,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听朕还在打太极,王若钧立时急了。“陛下,臣之所言,句句发自肺腑。臣年老疾笃,实在难当重任。”说着,他扑通跪了下来。“臣恳请陛下,许臣告老!” “王相这是做什么呢?”朕赶紧起身向前扶他,“还不赶紧起来?” “陛下,臣……”王若钧犹犹豫豫,半跪不跪——他没达到目的,当然不想起;可朕扶他,他又不能当没看见。 朕便长长叹了口气。“王相历经三朝,兢兢业业,朕实在不愿自断一臂。可王相所言也有道理,即便是朕,也不能强人所难。既如此,朕便准了王相的请求。”朕又忧伤地叹了口气,“毕竟王相为国效命五十余年,鞠躬尽瘁,朕便赐你宋国公,如何?” 闻言,王若钧几乎狂喜。原因很简单:若是他熬到品秩满,最高也就是国公了。“臣谢陛下厚恩!”他复又跪了下去,绝对真心实意。 这事儿来得突然,即便朕动作再快,也要到新年后才能发布正式诏令。但王若钧依旧心满意足地出宫去了,毕竟他知道朕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诓他。至于朕自己,则开始考虑,要不要借王若钧退休的机会,再在朝中进行一次人事调动—— 能补上王若钧尚书仆射位子的人,显然只有谢镜愚;曹矩可能也想跟着王若钧告老,但他年纪不到,应该有按捺下来的自知之明;朝中三位宰相只剩两位,还是缺一个…… 朕思来想去,只能提拔周不比。自谢镜愚调去尚令就一直空缺着;如今也是该补上的时候了。虽然周不比年纪尚轻,但他聪敏好学,跟着朕下江南上塞北都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也有破格升迁的资格…… 想到就做,朕即刻让人宣周不比觐见。他来得不慢;但在听朕问他想不想做中书令时,他还是愣住了。“陛下,”他震惊过度,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虽然臣首次面圣时直言不讳过了头,但臣对自己还是很满意的,臣对陛下、对吏部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说着,他朝朕深深一拜。 言外之意,就是周不比认为自己的升迁速度挺不错了。 朕一边腹诽“原来你知道你直言不讳过了头啊”,一边问:“怎么,朕让你当中书令,你还不想当了?” “臣……”周不比似乎打算承认自己不想当,但后面的话头卡在喉咙——被朕平静的目光堵回去了。“臣自然是想的。” “还是说,你觉得你无法胜任中书令一职?”朕接着激将。 若是说之前周不比还可能否认自己想做中书令,他也绝对不可能承认自己能力不足。“臣从未如此想过。” “那不就行了么?”朕满意了,“就这么定了。” “可是,陛下……”周不比仍然有些迟疑。这在他身上很罕见,因为他从来都是有话就说的谏臣性格。 朕难得被周不比弄得有点不耐烦。“你就直接告诉朕,你到底还有什么疑虑?” 结果,周不比显得更迟疑了。不仅如此,他目光也开始躲闪,不敢直视朕。就在朕 - 分卷阅读145 耐心告罄的前一刻,他终于说出了口,虽然声如蚊蚋:“那一日,臣在黄河边上,远远望见……”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朕。朕训斥他的话都准备好了,结果他却暗示朕,他不敢当中书令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 谢相;…… 第1o3章 至于周不比到底远远望见了什么、以至于有这种反应…… 朕仔细回忆了下。一到河边, 朕就选了块高地眺望对岸;而后,欧怀危来了, 禀告回纥相关事务。事情到这里还是很正常的, 任谁都不会多想。可周不比如此反应,肯定是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一般人会忽略的地方。 他不该看什么?又注意到了什么? 既然周不比说的是远望, 他就显然没听到什么交谈。范围再缩小,只可能有关那件大氅—— 给朕系上大氅,这事儿是朕的随身内侍的活儿,随身内侍不在也该是侍卫什么的接手,反正轮不到一个尚书丞亲手做。如果说谢镜愚做这件事属于顺手, 其后还整理褶皱就有点过了。毕竟,谢镜愚从来不是阿谀奉承的性子。反观朕, 从头到尾都没有明确表现出反对意向。这也不对劲, 毕竟朕也向来不是什么衣来伸手的帝皇。 是了。这确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君臣关系,然而异同之处细微得只有了解朕与谢镜愚的人才能发现。就比如说,周不比。 真是百密一疏,朕暗自抱怨了句。那时天色将黒, 谁又能预料,有周不比这样的人不意间注意到? 但再仔细想想,这可能也不是件坏事。毕竟,因着事务交集, 三个宰相本身就要经常见面。另外,不像王若钧和曹矩, 周不比恰恰和谢镜愚同岁,怕是要做一辈子的同僚。如此一来,周不比发觉的概率本就很高。既如此,还不如事先通口气,将可能的隐患扼杀于萌芽之中。 至于周不比自己,他极可能抱有同样的想法。毕竟,只要他不说,朕一辈子都不会发现他的察觉。既然他已经选择坦承,就说明他希望朕能解决这个问题,不管以何种方式。 朕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周卿望见朕与谢相谈事?” 周不比极快地瞥了朕一眼,随即轻轻点头,谨小慎微得都不像平时的他了。 “朕不过是和谢相谈了谈次日的天气。”朕轻描淡写地回复,“相似之事,魏王之前也问过。” 如果说第一句是朕避重就轻,第二句则是真正的含义极深。它不仅暗示了不止周不比一人发觉,还暗示了雍蒙之前到底为什么和谢镜愚闹掰、大病一场后又和好。朕在其中到底起了什么调停作用,也就昭然若揭了。 周不比显然不傻。“……魏王殿下已经问过了?”他喃喃重复,万分震惊的模样。 朕点头肯定,不欲多言。等周不比脸上的神色开始转为恍然,朕才接着说下去:“你还有别的疑问么,周卿?” 闻言,周不比深深地望着朕。他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又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若是周卿没有问题,这事儿就定下了。”朕提醒他,心中笃定。光看朕梦里他的神主位置,就知道他肯定得朕宠信;而要做到这一点,知进退是个必要的前提。 果然,在一阵不算短的沉默后,周不比郑重其事地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灰尘,接着跪下领命:“臣周不比,谢陛下青眼。” 虽然接连出了三个意外,但好在都稳妥地解决了。次日便是除夕,不管是从朕回京的角度说还是从回纥归顺的角度说,庆祝都不能少。和往年一般,朕照旧多睡了一阵,养足精神,准备迎接一年一度最耗费精神的通宵宴饮和大朝会。 这次除夕宴依旧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得到邀请。虽然分流外和流内,但能升到这个级别,官员之间多少有些交情。臣子们相对熟稔,朕也用不着太费劲地找话题,相对轻松。待到酒过三巡,朕带头敬了王若钧一杯。 等听完朕的祝酒词,所有大臣都明白王若钧要告老了。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反正在朕面前,没人不照着朕给的风向,纷纷称赞王若钧劳苦功高、堪当国公,有的人还感谢王若钧多年以来的照拂。 这波劲头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直到王若钧连连宣称自己不胜酒力为止。而后,众臣的新集火目标便成了谢镜愚——王若钧告老,傻子也知道继任者是他。再考虑他的年纪,若是不出意外,之后多年朝中的风向标就非他莫属了。 起哄灌酒这种事,朕当然不掺和。再者说了,谢镜愚在军中多年,练过酒量,比朕这种水平的好不要太多。故而,朕便瞅准了机会到后殿休憩,顺便再喝碗解酒汤。 但谢镜愚一人显然并不能拖住所有大臣,尤其是雍蒙。朕刚刚闭眼打了个盹,他就求见了。“陛下。”他进门后,一丝不苟地行礼。 朕强自压下一小口还没吐出来的呵欠,随意摆手。“今日除夕,魏王就不要太过拘泥了。若是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雍蒙显然对朕这种反应早有所料,因为他即刻就接了下去:“陛下,臣斗胆一问——王相告老,陛下可是属意谢相总领尚书省?” 这事儿明摆着,朕也没打算隐藏。“确实如此。”朕顿了顿,望向他,“但若是魏王有更好的人选,也不妨说出来。” 雍蒙立刻摇了摇头。“谢相之能足以胜任,臣并没有更好的人选。” 听他这么说,朕不由掀起眉毛。骗鬼呢,没意见你还特意问朕一遍?“真没有?”朕确定性地再问了一次。 但雍蒙的摇头愈发坚定。“确实没有。臣只是想,即便谢相的才能众所周知,可要他一人担起原先两人的事情,可能也有点强人所难。” 按道理说,这事儿有朕或者谢镜愚担心就足够了。但朕最近心情不坏,不想和雍蒙计较这个。另外,朕还没搞清他今天的真正意图,也就耐心尚存。“此事,朕料到了。三个宰相做三个宰相的活儿,不能叫两个做三个的。故而,朕打算命周卿出任空缺已久的中书令一职。” “周卿?”雍蒙几乎没有停顿地猜对了,“是周舍人么?” 朕点了点头。“周卿已然知晓此事。如此一来,该是中书令的事情便可以还给中书省,不至于叫谢相担双倍的份额。” 雍蒙凝神想了一小会儿。“如此甚好,”他忽而展颜一笑,“陛下向来知人善任,实属大周之幸。” 朕差点忍不住把眉毛挑得更高。如此甚好?知人善任?大周之幸?雍蒙今天就是特意来拍朕马屁的么?不可能吧? 想到不可能时,朕也就想到了可能。 雍蒙自然不会无的放矢,他 - 分卷阅读146 说这些话必定有个出发点;不是否定谢镜愚的工作能力,也不是自己想当尚书仆射。他的重点似乎在,朕是不是打算让谢镜愚干两人份的活儿、从而令谢镜愚变成实际上的大权独揽…… 对,就是最后一个原因。雍蒙极可能在担心,朕对谢镜愚的偏爱可能令谢镜愚成为权臣,带贬义的那种。 虽然朕知道谢镜愚绝不是那种觊觎国器的人——形单影只,本就无所畏惧,不止一次敢于豁出性命;宁愿加班都不愿回府,毅力都用在怎么使自己更有意义地活下去,称帝于他根本毫无吸引力——但朕没法阻止他人这么猜测。而且,话再说回来,雍蒙对谢镜愚心生忌惮,简直让朕看到了几年前的朕自己。 “魏王多虑了。”这事儿朕本就心虚,只能这么含蓄地提醒他。 这话根本接不上雍蒙之前说的,但雍蒙显然明白朕在指什么。“臣宁愿臣多虑,也不愿看到……” 他没说下去。朕不免猜测,后头到底是不愿看到谢镜愚一家独大,还是不愿看到朕养虎为患。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可以算作从朕的角度替朕考虑。“不会有的。”朕放轻了声音。 听朕语气缓和、话语内容还几乎像是个保证,雍蒙似有所动。“臣明白了。”他拱手,“借此除旧换新之际,臣祝陛下文工武治、万古千秋!” 这么说的时候,他脸上显出了一个真正的微笑。 等朕再回到正殿上时,众臣想要灌醉谢镜愚的热情仍然没过去——当然,他们口中说的词是祝贺。谢镜愚向来扛不住这种阵势,见朕出现,便忍不住频频用目光向朕求助。 这时候,确实只有朕开口能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但朕依旧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阵谢镜愚不太明显的窘态,才心满意足地另起一个话题,引走诸臣的注意。 对朕这种明摆着欺负他的做法,谢镜愚显然很有意见。等他和朕一前一后地暂退到后殿时,他就忍不住指控:“陛下,您刚刚怎么能见死不救?”他说,几乎有点委屈了。 “哪里有?”朕绝口不认,“若是朕见死不救,你现在还被围着呢!” 对朕蓄意表现出来的厚颜无耻,谢镜愚简直要噎住了。“陛下……”他有点咬牙切齿地念出口,而后猛地上前两步,用一个满是浓烈酒气、几乎能把朕吞噬的吻表达了他的态度。 朕当然不甘示弱。实话说,往来回纥的时候,两人什么亲热事都没做;如今有个机会摆在眼前,即便很短暂,也必须抓紧。 如此一来,一个吻变成许多个吻是可以预料的,还有发展成更深的燎原之势也是可以预料的。但是,不管是他还是朕,都还存有一丝清明,知道界限到底在哪里。 两人勉强分开的时候,谢镜愚额角还抵在朕鬓边,根本不愿离去。“陛下,”他低声唤,因为严重的欲求不满,声音听起来比之前更委屈,“臣真的想要……” 说实话,朕觉得朕只有比他更想要。更别提他犯规的调子——这是真喝多了,才会撒娇、还被朕听出委屈的情绪吧?“你再忍忍,”朕说这话的时候相当艰辛,因为颈侧又传来一阵濡湿的酥麻,以至于很难不停顿,“等明日过去,朕的后一日都是你的,嗯?” 听到“等明日过去”的时候,谢镜愚的吻更重了些,明显不满意;但在听到“朕的后一日都是你的”时,他猛地抬头,眼睛闪闪发亮:“陛下所言为真?” 见得如此,朕简直怀疑谢镜愚装醉撒酒疯。但朕的话都是金口玉言,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程度还高的那种。“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镜愚顿时高兴起来。他长了一张俊脸,实际上却很少笑;朕每每腹诽这人白瞎长得好,然而每次又都无法自控地沦落在他的笑容里。“反正宴饮也差不多了,”朕忽然生出一个新主意,“朕带你去看个地方如何?” 闻言,谢镜愚眨了眨眼睛。他还是有些醉了的,因为他眨眼的速度明显比平时慢,简直有几分可爱。“陛下要带臣去哪儿?” 朕笑着拉住了他的手。“去了你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不比:什么,魏王居然比我早知道?这事儿绝对不行,要是魏王想趁机篡位呢?我得护陛下周全!中书令……就咬牙当当吧! 魏王:……周凤阁,请问你到底对小王有什么误解? 谢相:……周凤阁,护陛下周全是谢某的份内事情。 陛下:……周不比,当中书令对你来说还真勉强啊? 第1o4章 从两仪殿向北, 穿过甘露门右转,途径神龙殿和凌烟阁, 沿着千步廊越过龙首渠, 再出安礼门,便能走出皇宫兼都城北墙,登上兴京城真正的至高之处——龙首原。 虽然每逢节日百姓都爱登高望远, 但因为地理优势,又近皇城,龙首原有驻军把守,寻常人等根本不能靠近。然而,皇帝明显是例外。不管朕带着谁, 都会一路畅通无阻。 只不过,先看见安礼门的监门卫, 又看见龙首原的右骁卫, 接着再被高地的冷意迎面一判断,他肯定觉得朕太过大张旗鼓。可这时候反对已经来不及了,他也只能认下。“陛下, 这事儿您该早说。” 朕才不搭理他。开玩笑,若是谢镜愚知道朕想要带他上龙首原,就算不在除夕宴和大朝会的丁点间隔里,他也不见得会同意啊! 谢镜愚估计从朕的刻意沉默里读出了朕的回答。“陛下, ”他随即放软语气,“您为何带臣到这里来?” 这勉强算得上识相, 朕从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朕问你,站在这里,你看见了什么?” 闻言,谢镜愚极目远眺。但其实,这问题的答案再明显不过—— 站在龙首原上,足以俯瞰整座皇宫、乃至兴京全城。若在平时,因为宵禁,估计只能看清皇城中的些许建筑;但现下正值除夕,城中张灯结彩、焰火缤纷,鼎沸人声隐隐传来,端得是一派彻夜通明的繁华景象。 对着面前从未见过的图景,只一小会儿功夫,谢镜愚已经瞧得目不转睛。“真美。”他无意识地喃喃。 虽然这话听来并不是对朕的回答、也只有短短两个字,但朕确实明白谢镜愚的意思——太平盛世、岁丰海晏,如何不美? “朕第一次登上这里时,年岁尚小。”朕望着夜色中宛如静伫巨兽的城池,自顾自地开了口。“朕记得很清楚,那天也是除夕。父皇牵着太子哥哥的手,指着脚底下的城阙,却叫太子哥哥从中看见天下。” 就算朕没回头,也能察觉到谢镜愚已经把视线收回到了朕身上,而且相当全神贯注。毕竟,朕对之前讳莫如深;要 - 分卷阅读147 是朕不说,谁也不知道。若说他对此不好奇,估计是根本不可能的。 “那年,东北的室韦、契丹刚刚归顺,但匈奴还在西北边疆步步紧逼;东南的吴朝已然日薄西山,可西南的吐谷浑也是虎视眈眈。虽然情况还不致到人人自危的地步,也没谁有心情好好过节。即便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城中灯火也是三三两两、稀稀拉拉,颇为寥落零散。” 谢镜愚微不可察地点头。他那时十一二,理论上不该知道;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了解之前的历史也很正常。 朕便继续说了下去。“父皇告诉太子哥哥,即便他是太子,也不见得能做个稳稳当当的皇帝。匈奴和吐谷浑都是危机,不错;心腹大患要首先解决,也不错。然而,还有更多的危机潜伏在看似平静之处。身处高位,更是时刻都不可掉以轻心。” 谢镜愚稍稍一动,但没说话。 “太子哥哥那年十三。”朕没对他好似不赞同的反应发表意见,只接着自己的话题往下。“听起来似乎是有点太早,但太子哥哥很认真,父皇所说的他都记了下来。” “陛下那年……五岁?”谢镜愚终于插了一句,语调里满是压抑的不可置信。 对他的敏锐反应,朕赞许地点头。正是在那年,朕做了第一个预知梦,梦里朕荣登大宝。但那时,朕还不知道朕未卜先知;朕只知道,若是把梦里的事情说出口,即便朕是九皇子,脑袋怕是也要保不住。故而,朕绝口不提此事,进而开始藏匿自己。 “朕那时就对自己发誓——若朕有机会成为天下共主,朕就要它变得比在父皇治下还要好,甚至好上许多。” 这确实是真的。生在皇家,说不想当皇帝才是违心之言。朕真正的运气不在于未卜先知,而在于朕自幼就想做个明君、并愿意为此付出所有努力。 一小会儿安静,只有烟火爆裂的声音不时传来,半边夜空跟着忽明忽暗。 “虽然陛下可能还不甚满意,但臣觉得,陛下已然做到了。”谢镜愚道,带着十成十的郑重,“对外,匈奴、吐蕃、回纥都已平定,边疆数十年内应当都不会有大的战事。而对内,陛下兴修水利、拓展商道,民殷国富也是早晚的事。”他顿了顿,又仿佛自己不够有说服力似的补充:“臣听闻,回纥怀德可汗此次进贡的所有物品,都写明了敬献给天可汗——也就是陛下。” 朕笑着摇了摇头。顿英确实搞了这么一出,但朕觉得称呼里蕴含的噱头远强于实际意义。“要朕看,事情可没这么简单。” “陛下此言何意?”谢镜愚略有不解。 “若不是横塞军和定远军有挥师大漠的气势,你猜顿英会不会利落地砍了鲁贺的人头?”朕回以反问,“若是哪一日大周国运衰弱,你猜吐蕃还会不会继续乖乖地俯首称臣?” 答案显然都是否定的。暂且不提回纥可能负隅顽抗;若不是本朝大败回纥,松仁松赞肯定就要趁火打劫了——只是朕防范严密,没让他找到机会。 谢镜愚肯定明白,因为他对此的回复是:“然而,世上从没有若是和若不是,陛下。” 这话说得一点不错。世上没有如果,就如同世上没有后悔药一样。朕是皇帝,便是行差踏错一步,也可能要遭受极大的后果;再不济,收拾烂摊子的功夫也要比闯祸的功夫费力多了。“当日在西受降城,谢相听见那句话了么?” 朕不答反问,指代又实在太过模糊,谢镜愚一时没反应过来。“陛下在说哪句?”他问,随后突然恍然大悟:“您是说……” “若是大伙都解甲归田,那谁来做守荒拓疆的活儿呢?”朕大致重复了一遍。 谢镜愚思索着点头。“那位兵士说得很对。但臣以为,陛下与他,还是不一样的。” 朕和那位应该是家中老大的花姓士兵确实不同,因为朕肯定不可能常年驻守边疆。然而……“朕只是觉得,父皇说得极是。就算面上看起来诸事顺遂,也不能忘记居安思危。”朕轻声道。 听了这话,谢镜愚没再试图反驳。好半天,他才重新开口:“陛下,您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他语气发沉,口吻涩然。 朕终于转向他。“你刚刚不是问朕,为何要带你来这儿么?朕现在可以告诉你,朕带你来,当然不是为了向你诉苦。” 谢镜愚眨了眨眼。“诉苦?臣倒是希望陛下真能如此做。臣只怕陛下永远一声不吭,”他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接近自嘲的苦笑,“那臣就会怀疑,臣到底有什么用。” 他这模样实在叫人心疼,朕想要出口的话也变了个调子:“如此说来,如果朕要这天下海清河晏,你肯定会助朕一臂之力了?” 这下,谢镜愚看朕的眼神就像是朕刚刚说了一句十成十的废话。“臣一直都对陛下这么说,陛下为何还要再问?” 可这次朕并不是明知故问。其中有深意,朕就是要让他再亲口保证一遍。“是朕错了,”朕痛快地承认,又不停歇地问:“也就是说,朕要你与朕同赏这如画河山,你也一定会答应,对不对?” “……陛下?”冷不丁就被朕套住,谢镜愚霎时惊诧不已,微微倒抽气。但他毕竟脑子好使,一下子就回过味来。“陛下!”他颇有点气恼,“您根本没给臣留拒绝的余地!” “怎么?”朕危险地扬了扬眉毛。“莫非谢相还想拒绝?” 谢镜愚顿时噤声,脸上神色迅速变幻。又是好一阵沉默,而后他小声回答:“臣当然……不想。” 朕持续扬眉,还毫不吝啬地附赠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大臣们看了不得不心慌的那种。 对朕的暗示,谢镜愚心知肚明。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又睁开,像是豁出去了:“臣做梦都想!” 这句话可能是谢镜愚所有奢望的极限。因为还没彻底说完,他已经从脸红到了脖子根。难得的窘态令朕不禁笑出了声,而他几乎有些臊了。“陛下……” 他明显语带制止,但朕根本没有停歇的意思。 谢镜愚被朕笑得有点恼羞成怒。“陛下,您再笑的话,臣就要斗胆以下犯上了。”他勉强板起脸,然而因为那些红色还未消退,看起来根本没有威慑力。 “以下犯上?”即便朕还在笑也忍不住反问,“谢相可还记得,朕在汤泉宫说过的话?” 朕坐这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仅许你一人之下。 闻言,谢镜愚身上又出现了如那时一般的反应——身躯微微僵硬,瞳孔深处却像是有什么绽开了,迸发出的光芒比兴京除夕夜的烟火还要璀璨夺目。不对,那时他是这个眼神么?好似贴得太近,朕没能看见…… “陛下……”谢镜愚的声音打断了朕的浅思。再定睛一看,朕发现他已经迈过了两人间原本就不长的 - 分卷阅读148 距离。“陛下许臣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位置,可臣真正想要的,只有陛下的这句话。”他朝朕张开双臂,漆黑的眼睛里满满地倒映着朕自己,还有朕背后灯火辉煌的国都。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候了。 朕忍不住生出这种念头,回以同样的动作。两个人,四只手,联成一个完整契合的拥抱。古时圣人有云,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现今,朕有天下,又有他。君与臣,国与家,如云从龙,如鱼得水。人生称心顺遂如此,还能如何不知足? 清平七年,回纥降。始置瀚海都督府,疆域北拓近三千里。其后近二百年,边界无争。 清平十一年,谢镜愚擢尚书令。 清平十五年,吐蕃暗通小勃律断西域要道,党和率一万兵马大破其于娑勒城,始置安西都护府。吐蕃至此一蹶不振。 清平十九年,李简光擢户部尚书。 清平二十一年,运河南北全线通贯。上令图画镜愚等一十二人于凌烟阁。 清平二十三年,复通永济渠,北至涿郡。 清平二十八年,高句丽犯东北,花寂率军重创,拓安东都护府。 清平三十三年,上无子,用臣议,立泰王昶长子烜为储。 清平三十五年,谢镜愚进拜太尉并封齐国公,魏王蒙册拜司徒。 清平四十年,齐国公薨。上亲至吊唁,罢朝七日。 清平四十一年,上始撰《帝策》一十八卷,以示太子明君之道。 清平四十二年,疏灵渠。 清平四十七年,攻南诏国。上力排众议,御驾亲征,千里奔袭,平定安南。 清平五十七年,上命太子临朝听政。 清平六十年,上崩于承庆殿,葬长陵。 ——节选自《周书·成祖本纪》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撒花,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接下来酝酿个一两天,继续更新后传——大周第一男团的后现代生活~ ps,目前为止还是只有一个人猜中~ 后传阅读提醒:第一人称,谢相视角,甜甜甜甜~ 第1o5章 ※后传标签:前世今生, 架空现代,第一人称, 主攻视角※ “到了, 副总。” 是刘秘书惯常一板一眼的声音。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提醒我。虽然我在路上似乎一直闭目养神着,可轿车开得越久,目的地可想而知越近, 胸腔里的心脏也搏动得更快—— 人死去后又重活一遭,睁眼已是沧海桑田,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换了身份,换了样貌,实在很难令人把我和历史书上的人物联系起来。若不是多少能算相同的名字以及众多清晰得宛如昨日的细节, 我自己都要怀疑脑袋里那些早就存在的记忆是臆想。 谢镜愚,字怀瑜。 千余年之前, 我是谢镜愚;千余年之后, 我是谢怀瑜。 小时候,我曾认真思考过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的问题;但再大一点,我就只想做一件事—— 找到他。 他曾是我的陛下,他更是我的爱人。不管他现在是什么名字, 不管他现在是什么样貌,不管他现在是什么身份,我都要找到他,不计任何代价! “……副总?” 我被惊醒了。回神后, 我发现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而刘秘书正立在半开的车门外等着。我稍一低头, 钻出车厢,迎面就看见大门边的花坛中横卧着一条嶙峋巨石,上头阴刻着八个笔画再熟悉不过的繁体字—— 周长陵历史博物馆。 这座博物馆是围绕着真正的周长陵建造的。周成祖厉行节俭,在身后事上也是如此。要是按照周朝整山为陵的传统,博物馆肯定没法在五年内修得初具规模。它现在还没正式对外开放,但作为博物馆最大的无偿捐助个人,我确实有资格做首批参观者。 博物馆方面早就准备好了接待人等,甚至还为我找了个资深周朝历史学家做讲解。但说句实话,我可能比他还清楚—— “……周长陵和其余十一座周皇陵都不同。因为修建时间短,工匠们没有开山,而是用足够坚固厚沉的石材构建了整座皇陵。另外,根据成祖遗命,陵前不设华表、石碑和祭奠之所。若不是失去辨认标记,恐怕长陵早就被盗墓贼光顾,咱们就不能完整地把它保护起来了。”专家庆幸地说。 我眼前随即浮现他满不在乎的神情。“这依山造陵,气势确实宏伟,然而也确实太费工了。若朕百年,朕只想要一座墙够厚的陵墓,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身侧无贵重之物,自然能长久安眠……” “……这些是陵墓里发现的箭簇。因为年深日久,木质箭杆都腐化成了碎片。但弓箭在陪葬里占了不小的份额,想必多本史籍中记载的、成祖神射的典故并没有太过夸张。百步可能不到,但成祖的箭法必然很好。”专家又不确定地说。 而我差点就要反驳出口了。那是你们没见过他一边射活动靶一边吩咐洛水坝事务、依旧每箭必中的样子!那是你们没见过他在安戎城上三箭连中三人、大挫吐蕃士气的样子!难道回纥一战中被他射断的军旗数量还不足以让你们这些专业搞研究的后人明白么! “……陵中最贵重的东西,就是棺中保存完好的冕服。本来,根据周书记载,周太宗即位后还在修长陵,他把成祖最喜欢的几样东西都做了陪葬。其中包括王羲之《兰亭集序》真迹,成祖亲手所制强弓,以及散佚已久的、成祖十八卷《帝策》手书。这些东西都非常珍贵,但不管是它们还是成祖的尸身,长陵里都没发现。这一座极可能只是衣冠冢,真正的帝陵仍旧不知所踪。”专家最后惋惜地说。 隔着厚厚的真空玻璃,那件他大朝会时才会穿的衣服平整地躺在台面上。肩挑日月,背负星辰,一如往昔。它曾和他一起端坐于御座之上,也曾沾染除夕夜点点莹白的薄雪…… 他第一次回应我的吻以及之后的无数次的回忆随即铺天盖地而来,我几近窒息—— “陛下,雪下大了,回去罢。” 他应好后转身,不意被我按着后脑亲吻;两人有些跌跌撞撞,直至贴上千秋殿的朱红柱面。 “那朕今夜便要告诉你——” 他居高临下地按着我,话语却温柔得如身处的汤泉水一般,其后更是令我完全无法抵挡的耳鬓厮磨。 “谢相,你临过兰亭序么?” 他肯定在哄我,但他握上来的手和他扑过来的鼻息都如此温热,我心猿意马,心甘情愿地任由他转移话题…… 千余年过去了。 他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他的笑犹在我眼前微绽,他的吻犹在我唇边徘徊。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团聚终会离 - 分卷阅读149 散,愈要珍惜当下。 可是,为什么,陛下? 我曾以为,我们在一起那么多年,关于你,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可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说不要陪葬也不要华表时,你是很认真的;我不知道,你不愿说青玉案的下半阙词,是因为你未卜先知、那根本不是你写的;我也不知道,你早就预知了你我的死期,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给我。 我独自等了你二十年。 可就算你和我同时到了千年之后,加上前头独守的二十年,也都四十年了,陛下! 你为何如此忍心对我?你又为何如此忍心对你自己? 我用力闭眼,压回了里头的湿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自知道博物馆开始修建后,我一直资助他们,我的名字就刻在展馆入口的石碑上。如果你能看到,你一定会发现,我还在等你,对吧? 幸而,所有人都在感叹周朝纺织印染技艺的高超,没谁注意到我的失态。 虽说只是衣冠冢,但我不想错过一丝一毫有关他的信息。尤其是清明四十年到清平六十年之间,他做了什么——我死后的次年,他就开始撰写《帝策》;我死后的隔年,他下令疏通灵渠;我死后的第七年,他发兵攻打南诏…… 从兴京出发,南诏国比岭南道还远;在六十六岁的年纪,还要御驾亲征…… 陛下,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简直不愿意思考其中含义。小勃律他不去,高句丽他不去;动辄要命的地方,他却去了!就算未卜先知,也不能这么干啊! 本来,这段时间里最好的参考资料就是十八卷《帝策》,毕竟他在上头花费了人生最后的时光。然而,作为皇宫不传之秘,它像大周的帝王起居注一样,不存整本,只在其他书里有零星的侧面提及。如今又不比当年:人山人海,信息爆炸。就算雍蒙已经出手,能找到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更何况他身份实在不便…… 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临近闭馆。一天看不完所有的,对此我早有所料。在走到展厅出口时,我低声让刘秘书尽快安排下一次行程。 刘秘书立即应是。但这个字他刚发出一半的音,剩下的部分就变成了类似啊的惊呼,眼睛还直瞪瞪地盯着对面。 “怎么了?”我有点莫名其妙。再转头去看—— 隔着博物馆宽阔空旷的挑高走道,对面展厅恰巧走出个人。棒球帽,黑口罩,手里还有副墨镜,看样子正准备戴。大概听见了刘秘书的声音,他稍稍抬头。帽檐底下是一双属于年轻人的眼睛,明亮锐利,深处却有一丝不像是年轻人会有的东西。 两人目光隔空对上,我的心忽而毫无来由地一跳。在我能询问刘秘书他是谁以前,年轻人顿了顿,随即向我走来,同时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摘掉了口罩。“打扰一下,你就是谢怀瑜?” 我不意外他能认出我。谢氏集团是世界能源行业翘楚,董事长谢肇友则是国内首富——对,我就是谢肇友的独子,八卦媒体俗称太子爷的那种人。“你好。”我说,不能说没有警惕。 这警惕很微小,但年轻人像是察觉了,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不得不发现,他确实很年轻,肯定还不到二十。而且,他的灰色外套下还穿着运动服,这让他看起来年纪更小了。“周潜,幸会。”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又是一笑,便转身离去。 ……这是什么奇怪的发展?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他的步子快而大,不一会儿就拐过弯消失了。我望着他离去,而后问刘秘书:“你认识他?” 然而,刘秘书像见鬼一样瞪着我。“难道你不认识他,副总?” 这家伙,搞不好以为我刚才在故意摆架子,我不由腹诽。“他到底是谁?”我懒得解释,并且已经快要丧失耐心了。 “就是周潜啊!连任u13、u15、u17冠军,新晋世界排名第一,国家射箭一队队长,我国射箭运动、很可能也是世界射箭运动的明日之星、天选之子!考虑到他今年才十九岁,妥妥儿的前途无量……”刘秘书说起周潜居然滔滔不绝,语气就像是如数家珍。“……啊呀,刚刚居然忘记要签名了,失策!”他突然一拍手,神情之间,颇为懊恼。 我从不知道循规蹈矩到几近刻板的刘秘书还有如此一面。但问题在于……射箭?我心中一动,之前那种不甚清楚的感觉更明显了点。“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国都不是马上要举办奥运了吗?难道现在他不该准备参赛吗?从国都到这里,不算换乘时间,光飞机都要三四个小时! 闻言,刘秘书堪堪反应过来。“对哦!”他一脸惊讶,“说好的赛前封闭训练呢?说好的连手机都要没收呢?他是怎么出这个远门的?” ……封闭训练就算了,你为什么连没收手机这种事也知道啊? 我已经能百分之一万地确定,刘秘书是个周潜脑残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信息量巨大,欢迎大家发掘~ 第1o6章 不管周潜走得那么匆忙是不是为了赶着回去比赛, 我也是要回国都的——那个之前叫做涿郡的小地方、修永济渠时我都没亲自去过,现在已经成了世界知名的国际化大都市。 虽然谢氏的总部并不在这里, 但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 我老爹经常往这儿跑。我来也是因为他——他有各种各样光鲜亮丽的名号,也就总有理由让他待在各种各样的主席台上。凡是需要他出面、他又腾不出空的地方,就得由他儿子我来跑腿。 倒不是说我有什么不满。一出生就是人上人, 换谁都会很满意。而且,茫茫人海之中,我有这样金光闪闪的身份,不是更容易被注意到么? 所以八卦媒体管我叫模范太子爷也是有原因的。别说吃喝嫖赌,我洁身自好到根本滴酒不沾。我也不是对继承老爹的庞大资产有兴趣;我拼命学习、拼命工作、好让自己成为合格的下一任董事长, 只是为了方便找到他、或者方便他找到我。 说到这个…… 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又浮现在我脑海里。它们看起来并不像陛下,毕竟陛下向来深谋远虑, 面上从不会显出过大的波动, 更别提使自己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柄出鞘的利箭。而且,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周潜已经笑了两次。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朝着陌生人笑?根本不可能! 理智告诉我他俩真的不像,但潜意识根本没办法放过两人相似的部分——神射。 刘秘书说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况且, 如果我没弄错,国内男子射箭被外国远远甩在后头,现在却横空出世一个世界冠军? 种种问号塞满了脑袋。我不得不怀疑, - 分卷阅读150 我是不是在前些日子的跨国并购案里太过专注, 才没能注意到这种爆炸性新闻。 但幸而不是没有补救措施——信息爆炸的坏处是找起人来就像海里捞针;而好处是,当你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后, 你也许能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 周潜,十九岁。三线山城一般家庭出身,双亲都很普通。他的人生轨迹原本也很普通,直到偶然间被体校教练发掘出射箭方面的超常才华。他从十二岁开始学习射箭,十三岁就在全国u13射箭联赛里获得冠军、并打破记录,后来的u15、u17也是如此,直至他的年纪和积分足够参加世界锦标赛。 两轮比赛,四个射程,二百八十八支箭,每支都正中靶心。 看着屏幕上显示出的完美数据,我不知不觉地从私人飞机宽大的座舱里挺直了身体。 一环不缺,这就很能解释刘秘书的崇拜了。而且,和一般的运动员不同,周潜在文化课程上的表现也同样优秀得无可指摘—— 谁能想象,一个已经是世界顶级的运动员,还能仅依靠自己的头脑考进全国顶尖的高等学府、甚至已经有了个学位? 这会儿,我的理智也开始偏向起潜意识的判断——周潜真的很可能就是他。若是以此为前提,他看起来和之前不一样,是因为他就想要自己显得如此;他笑则是因为,他已经知道我是谁。 想到这儿,我差点就要跳起来。那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再不济,至少留个电话号码…… “叮!” 电话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我皱起眉,看了看舷窗外。云海夜色,不见繁星。而会在大半夜打我私人电话的只有一个家伙,因为有时差—— “什么事?”我接起来,语气发沉。 对面传来一声轻笑。“今天还是没有好声气啊,谢相。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不会还记仇吧?再者说了,咱们现在可是一个阵营的。” 我的额角忍不住一跳。“注意你自己的身份。” “不劳操心。”男人的声音顿时变得有些咬牙切齿,“我记得很清楚!” 听他的语气,我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丝。“到底什么事?不说我挂了。” “好吧,不开玩笑。”对面也认真了点,“我已经回国了。你有没有空,出来见个面?” 我举着手机,忍不住又看了看窗外。“回国?你是在说……” “替老爷子出席那个劳什子的开幕式。”他很不满意地嘟哝,“要我说,有那个美国功夫,我还不如去看看长陵呢!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注意你自己的身份。”我真的在忍笑了。 但他几乎要咆哮。“别总拿这句话压我!” “行吧,”我见好就收,“长陵现在还没对外开放。如果你不想用你的名头,可以报我的名字。” 对面沉默了一会。“谢了。”他说,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如果你看完长陵还有空,随时可以来找我。”我接着道,“虽然我觉得我们见面也于事无补。” 像是默认,对面又安静了一会。“也对,”他说,有点苦涩,“如果他在圈子里,咱俩联手,早该把他翻出来了。” 不知怎么地,我突然很想和他说说周潜。虽然我还不能确定,但周潜比之前的所有人都要像陛下。只是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那个周潜,你知道么?” 恍惚之间,我还以为我说出了口。但我很快反应过来,是他在问。“知道。”我停顿片刻,还是忍住没说我白日里刚见过本人的事。 “两百八十八支箭,每支都正中靶心。”他慢慢地说,像是压抑着什么,“我活了两辈子,能做到这点的人,我只见过他和……陛下。” 那声“陛下”在他唇齿间艰难地流转。如今,我只能在他嘴里听到它,不由泛起一阵心悸。等那阵突如其来的感觉过去,我才开口:“我也是。” 而后是更深重的沉默,只有隐约发沉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传来。“我觉得他……”他半路掐断了自己的话头,有些自嘲:“这么多年,我每次以为是希望的东西,最后都会变成失望。我不是经不起打击,我只是快……等不及了。” 这话也正是我的内心映照。“那就找个机会见见他。”我听见自己这么说,“你不是还要出席闭幕式?制造机会还来得及。” 对面沉默,而后传来个略有粗重的“嗯”。“你不打算见他么?” “当然,只要我有空。” “我差点都忘了,你现在可是比我都忙的大忙人!”对面嗤了一声,又恢复了他平时的语气。 “彼此彼此,”我不吝回敬,“比不上真有个王位要继承的你。” 那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电话随即被挂断了。我一边疑心王室的礼仪老师到底是干什么吃的——雍蒙明明是翩翩佳公子设定不是么——一边也把手机放了回去。 至于周潜…… 我想了想,又打了个电话。不过片刻,刘秘书睡眼惺忪地出现了,衬衫领带还是皱的。“飞机落地后,你替我联系下国家射箭中心。”我在他猛地瞪圆的眼睛里慢吞吞地说,“就说谢氏有意向赞助射箭队。” 刘秘书看起来像是花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没当场欢呼“副总英明”。“射箭队如今成绩上升,”他强忍着已经不能用复杂来形容了。 我不知道刘秘书脑袋里是不是已经冒出了谢氏太子爷对周潜一见倾心、并怒砸千金只为他一笑的八卦标题,我只是想确定我的猜想。不是就当认识个朋友,而如果是…… 眼前再次浮现出两人目光对上、而后他直直向我走来的情形,我的心又漏了一拍。如果他真是陛下,我是先责备他不该隐瞒我呢,还是不分三七二十一地先把他亲到昏天黑地呢? 虽然答案明摆着,但变化永远比计划快。倒不是说国家射箭中心傻乎乎地拒绝了财大气粗的谢氏,而是次日的奥运开幕式刚开始,就出了另一条爆炸新闻—— 在点燃圣火的仪式上,隔着一百五十米的距离、还是往高处,周潜一口气射出五支箭,每支箭都准准地点燃了代表奥运的五环之一。 考虑到五大洲四大洋有块屏 - 分卷阅读151 幕的地方都在转播,可想而知,周潜红了,彻头彻尾的。 而我,只注意到了另一个方面—— 现场灯光隐隐绰绰,带着他的手部阴影时暗时明。在箭尖摇曳的赤黄光焰里,他面上的神情与我的记忆完美重合,箭尾六道泛白的痕迹也依稀可见。 长陵的箭杆全腐烂了,史书上也从来没记载;只有陛下自己才会知道,他的箭尾上刻着乾卦! 我失手摔了手里的东西。是杯子还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走进电梯、猛按地下车库那一层—— 我要见到他,就现在! 作者有话要说: 相对于一般的番外,这个后传比较长,嗯~ 第1o7章 这事儿说起来容易, 做起来可不容易。我住在二环内,举办开幕式的体育场却在四环外。平时还好;但因着奥运的缘故, 这会儿出城的人比进城的多。 我在龟爬一样的车流中不耐烦地按着喇叭, 根本想不起来市区有没有禁止鸣笛的规定。要不是考虑到直升机在这当口招摇出现可能会惹大麻烦,我可能早就用上了。地铁倒是不堵车,但我一露面就会被人围在半道上…… 等等? 周潜的那身打扮突然跃入我的脑海。棒球帽, 黑口罩,还有副墨镜……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等到挪下高架桥,我随便找了个停车场,而后在便利店店员的惊诧注视下里买了口罩和帽子,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后, 才乘上了商场向下的地铁电梯。 虽然这种装扮有些惹眼,但看大部分人的反应, 像是以为我得了感冒或者过敏什么的。在地铁上, 我给刘秘书打了个电话,让他找人把我的车开回去。当知道我这会儿正在乘地铁赶去体育馆的路上时,他可疑地沉默了好一阵,但最后还是保证一定给射箭中心方面打个招呼, 不至于让他的老板我被拒之门外。 一切总算顺利了点,除了我忍不住频频看手表之外。地铁中间要换线,好在前后加起来也就半个多小时。一出站,我就看见了体育馆沐浴在各色强探照灯下的高大轮廓。想到刚刚在屏幕上见到的人, 我深吸口气,突然冒出了类似近乡情怯的退缩—— 如果我眼花了呢? 如果箭尾的六条痕迹只是无意间留在上面的呢? 如果这一次又是一次披着希望表皮的绝望呢? 但这种胡思乱想没能持续太久。刘秘书的办事效率还是值得称道的, 已经有接驳车停在地铁口外。本来地铁口离体育馆也就不到七百米的路程,几乎一眨眼就到了。走进体育馆的员工通道后,除了带路的工作人员外,别无他人。可我紧张得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见,耳边只有心脏越来越大的鼓噪—— 是他么? 一定要是,必须要是! “……谢先生?谢先生?”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门前,上面只挂着个金色的数字标牌。 见我回神,工作人员才把那种略有古怪的神情收回去。“这就是男子射箭队的休息室,周队长在里面。”说完,他就离开了。 开幕式还没正式结束,后台很忙。远处可能传来了窸窣的嘈杂声,但我一点儿也没注意——门没彻底关上,里头有隐约的谈笑声传出来—— “……虽然一箭射出千来米没有问题,但是那仅仅是远……” “……全仿古弓,没有箭台,没有滑轮,甚至连准星都没有!” “……不开玩笑……只有队长……” “队长真是帅爆了!” 最后这句应该是几个人一起喊出来的,异常响亮,震得门扉都晃了晃。我下意识地把手落在上面,正想推开—— “我亦无他,惟手熟尔。” 这声音带着轻柔的笑意,听在我耳中却宛如炸雷—— “无他,唯手熟尔。谢相多练几遍,定然比朕写得更好。” 不一样的句子,不一样的音节,却是一模一样的语气。千余年前的记忆与现在分毫不差地重叠,我再也忍不住,撞开了门:“陛下!” 这动作肯定太大了,里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了起来。都是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满脸诧异,但眉宇中的崇敬尚未彻底褪去。他们全都盯着我,而我只盯着中间那个依然安坐的人。他也看着我,脸上笑容甚至一变不变—— 错不了,就是他。 “陛下。”我又唤了一声,自己都没意识到声线在发抖。 房间里终于有人开了口。“我好像认得他,那个谢氏的太子……可是,他在说什么,队长?你们那的家乡话么?” 对,我们那的家乡话,千余年前的兴京官话。 周潜肯定看懂了我眼底里的回答。他有些微动容,终于站了起来。“你们出去吧,我有点事要和他说。” 听了这句话,其余人虽然疑惑,仍然照做了。门在我身后阖上,发出轻微的弹簧上锁声。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我死死地盯着他,就怕一眨眼他就消失了,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的梦。 而周潜朝我走近了一步。“中秋夜?” “鹳雀楼。”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推按?”他又走近了一步。 “温汤。”我仍旧一瞬不瞬地紧盯他。 “你?”他停住了,眼睛里的锐利像坚冰一样融化,继而变成不可错辨的柔软情感,一如春水般令人心旌浮动。 千余年前,多少次我见过陛下如此;千余年后,就有多少次我梦见陛下如此…… 我几乎想要叹息了,同时又想要流泪。“我。” 他似乎模糊地笑了笑。“谢相,”他说,陌生的面容里却带着熟悉的俏皮,“近来可好?” ……近来?他还问我近来?在他做了那一切之后,他觉得我能好过么? 我张开嘴,想要大声控诉他对我的隐瞒。这是非常恶劣的行为,我绝不能容忍第二次。要是他再敢这么做,我就…… 可在威胁出口之前,有声哽咽抢在了它前面。我下意识地想把它压回去,但泪水不争气地跟着滑落下来,几乎争先恐后。 他顿时就慌了。“你别……”虽然他能在每个千古一帝排行榜上都稳占前三,可哄人从来就不拿手。两个字出口,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劣势,随即不管不顾地迈过最后一步,将我与他的所有距离用久别重逢的拥抱取代。 我当然回应了他。准确地说,我用上了我能用上的全部力气。我恨不能把他勒进我的肋骨,放在我的心上,彻底与他合二为一;这样,我就再也不会找不到他。 “陛下……”我低声喃喃,鼻尖贪婪地嗅着他脖侧。龙涎香自然是没有的,却清新得像他每次出浴后的气味。这种联想令我呼吸得 - 分卷阅读152 更深,几近无意识地吻了上去。 唇下的身躯猛地一抖。他挣扎起来,我极其不情愿地放开刚到口的那一小块皮肤。可只拉开一小段距离,我就被他按着下颏转过去,而后更是被拖入了一个急迫热切的深吻里。 意识中像是炸开了烟花,绚烂得令人眼花缭乱。一时间,我忘记了身处何时何地;我眼中只有他,我也只想要他。 煞风景的是,突然有人鼓起了掌。 我的手已经在他的运动衫下摆,闻声被吓了一跳。再回头一望,更是意外——有人不知何时进了门;不是刚刚那几个射箭队队员,却是个我认识、而且本不应该在这里的人。 “……周泽?”我简直怀疑我眼花了。见鬼,他不是律师吗,专攻公司并购的那种?前几个月我几乎天天见他!但下一秒我就反应过来,周?泽? “别管我,你俩继续。”周泽懒洋洋地倚在门后。虽然他这么说,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如果我敢放肆,他就要不让我好过。 见得如此,周潜像是忍耐不了地开口。“别吓唬他。” 周泽原本一派淡定的脸色立刻就变了。“陛下!”他不满地说,“我知道你不想要我插手,可是你一会儿还得回奥运村呢!带着痕迹怎么训练?” “那就让他们看。”周潜淡定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周泽瞪圆眼睛。“陛下,你太宠着谢相了!”他叫起来,几乎是指控。 听着他们一来一回,我先是惊诧,后是恍然。能管周潜叫陛下的人很多,但是知道皇帝和宰相之间不可说的二三事的人,在千余年前也没几个。“周相?周奉诚?周不比?” 闻言,周泽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这就是默认了。我愈发吃惊,而后发现了另一个事实:“等等,咱们必须先把事情说清楚——”我严肃地来回看他们两个,“你们到底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谁的?” 周泽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你这富二代太显眼了。自从知道你的名字,我们就怀疑你是。你是个资深周朝历史粉,视周成祖为人生偶像,最喜欢的电影是《清平六十年》;后来,你赞助了长陵博物馆的修建——”他摊开手,拖长音,没说下去。 但这已经足够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五年前?!”我失声叫道,“然后你们现在才告诉我?!” “不关我事,”周泽一下子甩了锅,“我只是听陛下的话。” 我随即转向周潜,而他好似心虚,目光微微一闪。“我只是想……”他低声解释,“咱们的初遇应该弄得合理点。不然也太匪夷所思了,现代版灰姑娘?言情小说都不这么写。再者说了,如果咱俩地位差距太大,以你的个性,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含蓄地带过了我会做什么事这项,“最后,”他倏尔把声音压得极低,“上一次是你追我;公平起见,这次换我来。”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我却想说我不在乎什么合理、不在乎什么地位、不在乎什么公平,我只在乎你。而后我就发现,我正如他说的那样表现了。他是如此深谋远虑,一如既往;他还是那么了解我,一如既往。“陛下……” “你可千万别!”周泽突然插嘴,“我怎么觉得你要哭了呢?” 被周泽这么一说,什么气氛都没有了。我忍不住瞪他,而他故意无辜地望了回来,直到外头突然炸开一声喊—— “陛下!” “……这又是谁?”靠着的门被人用力摇晃,周泽吓了一跳,赶紧远离两步。 “我想我知道。”这下没好气的人轮到了我。“你们最好准备一下,我不确定他后面会不会跟着一大堆记者。” “什么,记者?”周泽立即懵了。“我以为是魏王……确实是魏王吧?” 周潜脸上的神情显示他也是这么想的。 “是魏王。但他现在是——”我冷哼一声,向门走去,“约克公爵,威尔士亲王,埃德蒙王子,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还有很多我没记住的头衔——” 我拧开了门。 情况比我想象的好一点,因为雍蒙并没把记者们引来;情况又好像比我想象的糟一点,因为周泽看清金发碧眼的人后,突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狂笑。“殿下,你怎么……投胎到……”他笑得简直要喘不过气,“国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周不比一出现,本文好像就变成了喜剧片呢【喂 第1o8章 周泽嘲笑的正是雍蒙一直以来的心病。每次我一提身份他就要暴躁, 这会儿脸色更是黑得锅底一般。“闭嘴!”他恶狠狠地说,进门后几乎用力地甩了回去。 门框碰撞的声音大得让我想按太阳穴。“我想你们用不着介绍了吧?” 雍蒙没回答, 视线很快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毫无疑问地落在周潜身上。“陛下?”他用了个疑问句,但根本没疑问的意思。 周潜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瞧了瞧雍蒙,又瞧了瞧周泽, 一脸似笑非笑。“刚刚的情况让我想问,你们两个都几岁了。” 他语气十分平淡,但被点名的雍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而另一个立刻不笑了。“我的错,陛下, ”周泽诚恳道歉,完全看不出之前的样子, “我就是万万没想到, 魏王殿下……” 雍蒙忍不住又去瞪他,而这回连我也想笑了。“我想魏王殿下应该不想要什么新称呼,”我开口打圆场,“至于这位, 周泽。” “周泽?”雍蒙睁大了眼睛,完全不可置信。“周相,你可别告诉我,你现在和陛下是……兄弟?” 周不比的性格确实很好认, 雍蒙立即得出正确答案相当正常。另外,正如我一联系这两个名字就反应过来一样, 雍蒙也是如此。不仅仅因为相同的姓氏,还因为名字——陛下早薨的太子哥哥,叫雍泽。 听了这话,周泽顿时得意起来,几乎带着炫耀。“我现在和陛下是堂兄弟。” 然后,他就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四道来自我和雍蒙的、想要杀人的目光。“什么时候知道的?”雍蒙立刻问。我能听出他在轻微地磨后槽牙,因为我也一样。 周潜似乎终于看不下去我们三个的暗流汹涌了。“从我记事的年纪起,我就知道我有个堂哥,成天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就想着一件事——”他说着,轻飘飘地瞥了周泽一眼——里头没有责备,但周泽立刻心虚地垂下目光——“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不比。” 我不知道雍蒙心里到底什么反应,反正我是暗自响亮地骂了句粗话。从记事的年纪起?那特么都十几年了!周不比那家伙凭什么这么走运? 而要说表情,雍蒙估计比我好看不了多少。他憋了半天气,却突然转向我:“你怎么没提醒我,这家伙也在 - 分卷阅读153 ?” ——喂,我更想被提醒好吗? 想起刚刚被打断的好事,那阵恼火又升了起来。“我也是刚过来的,”我硬邦邦地回复,“坐地铁!” 雍蒙本来还想抱怨,但地铁两字把他砸成了无话可说。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而后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第四个人。 周潜无奈得简直要叹息了。“你们啊,一大把年纪了还互相置气!”他摇了摇头,“有事快说,我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反应最快的是周泽,他低头看了看手表。“开幕式十二点过后结束,但是教练要求十二点前必须回去休息。奥运村离这里也就不到三公里,咱们还有个把小时。” “这可不够,”雍蒙立刻就反对,“教练是谁?我可以让人搞定!” 我正想说我也可以,但我马上就反应过来——如果陛下想要特权,五年前他就可以找我了,干什么非得自己拼成绩?“那就长话短说,”我努力压抑着内心嚎叫着想要冲破牢笼的野兽,“我们之后有得是时间。” 雍蒙完全没想到是我拆台。“你这家伙,口不对心真是一如既往!”他愤愤道。 照我的估计,这话的真正意思应该是说我刻意讨好陛下,然而周不比露出了很满意的神色。至于陛下,他正望着我,目光里隐含着不明显的关切以及……歉意。“那从你先开始?” 作为国内关注度最高的富二代,我其实没什么想说的。毕竟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要点隐私不容易。而且,周泽早就点明了我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属性。故而,我三言两语说完,就把话头推到了雍蒙身上。 雍蒙倒是有一肚子苦水要吐。水土不服,礼仪繁琐,最惨的是食物简直难以下咽。考虑到他之前就是个对生活品质要求极高的亲王、高到全天下都闻名遐迩,挑剔点很是正常。“……这样下去不行,我真的要考虑换国籍了。”最后他如此总结,简直是哭丧着脸。 “容我提醒,国籍可没这么好换。”周泽凉凉地插嘴,“再考虑到殿下你的身份——”他故意用刻薄的目光上下打量了雍蒙一眼,“真换那就该引发外交事件了。” 里头的事实在场诸人都知道,但只有周泽会说出口。雍蒙脸上阴云密布,看起来恨不得给周泽当头套个袋子、再一记闷棍敲晕了事。 这下,连我也想不出什么圆场的话。准确形容,我一点也不想趟混水。同在朝**事的时候,周不比的性子就令人又爱又恨,恐怕只有陛下一个适应良好……呃,可能这正是他和我们的差距所在。 “不比。”周潜终究开了口,语带制止。 周泽眨眨眼,用手在嘴上比划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那叫一个从善如流。 见得如此,周潜一脸好气又好笑。他没继续追究下去,而是转向我:“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对方的?” “一次慈善舞会。”我简单地解释,“我听见魏王殿下小声说了句兴京官话。” 千余年前的语言确实是认亲利器,毕竟不提外国人,本国人也听不懂,更别提说了。但从周泽强自忍耐的表情来看,他已经猜到了真相——雍蒙其实是在背地里骂人呢。 “我那时被烦得不行。”雍蒙也看见了周泽的神情,干脆直接承认了。“都君主立宪了还想从我这里榨出油水,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大约是语气里的厌烦太明显,周潜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四哥,”最后他问,带着点疑惑,“我本以为你会喜欢当太子。可是现在……” 脾气不是一般的坏、简直一点就炸,我在心里把后头半句给他补上了。 “陛下,你也说了,是太子。”雍蒙也露出了一幅强自忍耐的表情,“不是王子啊!” 我忍不住换位思考了下。在已经有根深蒂固的自我认知后,突然变成外国人……确实忍受不了,怎么想都不行。 周潜目光不易察觉地闪了一下,而其他两人似乎都没注意。“那就往好里想一想。” 这话我对雍蒙说过无数遍了。毕竟头顶金光闪闪的王储身份,手握世界各地的王室财富,就算君主立宪也活得不赖。但显然,我说的效果和陛下说的效果完全不同,看雍蒙的反应就知道了—— “我会尽力的。”他只迟疑片刻就答应下来,很显然早被陛下那一声“四哥”给安抚了。 这下子,基本问题都解决了。就在我觉得这够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下一步时,周泽突然站起来,拉着雍蒙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雍蒙当然不愿意,使劲挣扎。 然而周泽根本不为所动。“亲爱的王子殿下,我猜你已经失踪得够久了。”他用一种过分甜蜜的语气陈述,“开幕式眼看着就要结束,你也不想被记者们发现你跑出来干了什么吧?” 别说雍蒙,我都听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周不比的三寸不烂之舌早就经过诸位同僚的鉴定,如今做了律师,那张嘴皮子就愈发令人无法抵挡了。 雍蒙本是一脸恶寒,但听完之后他就老实下来。“好吧,你说得对,我该回去了。”虽然如此,他还是不情不愿地补充:“明天我再来见你,陛下。” 周潜眨了眨眼。而后,他开了口,却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你提醒了我,今天的最后一件事——”他强调一般地竖起食指,“以后不要叫我陛下了。” “——陛下!”马上就是异口同声的三句。 “我刚刚才说过……”周潜顿时无奈起来。 “这个不行,绝对不行!”周泽率先反对,连拖雍蒙出门都忘记了。“其他什么都好说,这个,免谈!” 雍蒙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像是嫌弃他抢词。“我附议!”他不是很甘愿,但是毫不犹豫。 “我也附议!”我忙不迭跟上。 周潜忍不住揉了揉鼻梁。“不是……”他有点无力,“我知道,你们肯定要说没人听得懂你们的话,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再者说了,我现在已经不是……” “你永远是陛下!”雍蒙不假思索地接口。周泽随即点头,就和拨浪鼓一般。 周潜转向了我。他的目光里显而易见地写着“你总该和我一边”,但这当口,我只能装作没发现。“我认为,魏王殿下说得极是。” 除了前一个原因,还有个原因是,周潜刚才的反应令我产生了怀疑。雍蒙和周不比估计还不知道陛下的未卜先知;但有这个前车之鉴,我有理由猜想,我们之所以会转世到千年后,很可能与陛下有关——毕竟他是我们之中活得最长的,谁也不知道他后头那些年里到底做了什么,不是么? 就比如,好端端的皇陵,愣是变成了衣冠冢…… 这事儿太过离奇,我一直无法理解。如今想想,它就是明证也说不定! 作者 - 分卷阅读154 有话要说: 一日为帝终身为帝【雾 第1o9章 毫不动摇的三比一, 周潜只能放弃。雍蒙勉强挪动脚步,而周泽跟了出去, 美其名曰监督执行。不过我有点怀疑, 他这么做是为了把最后那点时间留给我们俩。毕竟周泽擅长的是嘴皮子,不是电灯泡…… “陛下。”想到这里,我又唤了一声。 周潜的无可奈何更明显了。但是, 他也从来不会强迫我改变我的坚持。“怎么?” “二十年,陛下。”我直接道——想起这个,我的心就开始揪紧,以至于根本没法轻轻带过——“我以为我够资格得到一个解释。” “这不是资格的问题。”现在周潜的表情像是在头痛,认命的那种头痛。 “那是什么?”我紧紧地盯着他。他没有尝试否认他没如此做, 这是个好兆头;但对我来说,还远远不够。 那股微不可察的歉意又从周潜眼睛里浮了出来。“因为那于事无补。”他低声道, “从小, 我就能梦到一些东西。而不管好坏,它们后来全部变成了现实。不管是一个人知道,还是两个人知道,都没法改变已经注定的东西。” 我有一瞬间哑口无言。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却能想象他的压力——未卜先知听起来确实是个很有用的能力,但不管是无法改变未来、还是因为蝴蝶翅膀引发不可预测的发展,都不是什么好事。他会得出那样的结论,定然已经验证过了;然而…… “陛下应该告诉我。”我说, 喉咙涩得发干,“我绝不会……” “我知道你会保密。”周潜忽而打断我, “但我只是想要……”他像是不堪承受似的转开视线,“你能安心。” 四个简简单单的字,却像是重逾千斤。 过去的真相被彻底揭开,房间里寂静得简直落针可闻。 扪心自问,我能猜出他不说的原因。若我知道,我就一定会担忧;我还会尽我所能地尝试各种办法,好使自己多陪陪他,哪怕只有一刻;如果这些努力都没用,我甚至可能下定决心离开他,远远望着他娶妻生子、儿孙绕膝…… 他只是想要我安心地留在他身边,他只是想要我安心地走。他是为了我好,也是为了我们好。 可是…… “你觉得我知道以后会高兴么,陛下?”那股已经太过熟悉的悲恸猛地涌上喉头,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那声音不大,却惊动了周潜。他立即收回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你不会。”他的声音更轻了,要不是四下里太过安静、我可能根本听不到,“但我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好啊!很好,非常好! 我差点就要被气笑了。所以这就是他的计划:他知道一切,他承担一切。只要他不说,一切就都完美无缺;除了被蒙蔽的我,永远被他保护着,到死还不自知。“陛下终于说了实话,这肯定是臣的荣幸。” 周潜微微瞪大眼睛,这暴露了他隐藏的紧张。“不是,听我说……”他想靠近我,我却猛地后退了一步。他即刻站住,几乎有些手足无措。“谢相……” 我从没听过他用这会儿的语调说话——迟疑,焦虑,像等待审判的人那样束手无策。“谢相?”我几近冷酷地反驳,“他早就死了。” ——死在他深爱的陛下铺就的、所谓善意的谎言里。 周潜脸色大变,显然听懂了。他老是夸我聪明,但对他自己聪明更甚于我绝口不提。有一个瞬间,我已经看到专属陛下的愤怒在那张脸上成形;但下一个瞬间,那愤怒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掩饰的悲伤。“我明白,”他脸色发白,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我明白。如果我是你,我也没办法忍受这种……独断专行,是这个词吧?” 他看起来简直有些失魂落魄,而我则在心里怒吼——你为什么不生气?你为什么不发火?还是说,你知道我最见不得的事情就是你受伤,才故意如此示弱? 然后我就注意到了那只手。它原本松松地搭在椅背上,此时却像是如临大敌般地绷紧了,指节泛白。 我见过它挥毫泼墨,我见过它挽弓搭箭;当然,虽然次数极少,但我也见过它绷紧的样子——不在大敌当前之时,因为那时陛下依旧笑谈自若;是在床笫缠绵之间,陛下强忍着不发出喘息、却又情动不已的时刻。 我不怎么惊讶地发现,不管什么原因,不管我多愤怒,只要他能拿出一个过得去的解释(他绝对有,而且还不止一个),我肯定只会选择原谅他。如果我一时口不择言地对他放狠话——就像刚才那样——见他难过,我只会比他更难过。 “陛下……”我匆忙开口,急欲挽回一点什么。 但周潜立刻做出了一个停止的唇形。我只能闭嘴,看着他维持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脸色,又假装不经意地收回手。“没事,够了。”他说,声音听起来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镇定,好似我的心脏抽疼完全没有必要,“不用再说下去,今天就这样吧。” ……什么叫“今天就这样吧”? 我刚想反对,周潜已经迈开腿,目标显而易见是门。可我要是让他这么走掉,我这辈子也就不用过了!当他越过我身侧的时候,手臂毫无疑问地被蓄势待发的我抓住了。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他触之冰凉,似乎还在发抖…… 冰凉?发抖?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不由自主地用了点力。但周潜不买账,反手就要抽走。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和他这样的神射手比膂力胜算不大。趁他还没用上全力,我使劲一拉,将人带到怀里—— 错不了,他身躯僵硬,皮肤上微小的战栗一阵接一阵,还在无声地挣扎。 “别动,陛下。”我死死地扣着他的腰。 “放开我。”周潜这么回答,似乎真有点生气了。 就算我没处理过此类状况,可显而易见,这时候最错误的选择就是放手。“陛下,”我放软声音,“是我说错了话。” 但这只让周潜静止了一瞬,而后又试图推开我。意识到他真动了怒,我给自己两个耳刮子的心都有了。就在此时,我眼前又晃过他之前的反应。像是认命的头痛,微不可察的歉意…… 等等?认命?歉意? 我突然间醍醐灌顶。“陛下,”我飞快地问,“直到现在你才愿意见我,莫不是也是因为这个?” 闻言,怀中躯体彻底僵住了。 这无疑是默认。我用力闭了闭眼睛,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他隐瞒我,他知道我会生气,而且会很生气。即便不考虑千余年的跨度,二十年的分别也不可忽略。而这么长的时间会令怒气发酵成什么,他也不知道。 近乡情怯,我 - 分卷阅读155 们俩都没能免俗。他之前扯一大篇有关合理、地位、公平之类的冠冕堂皇的玩意儿,就是为了把我绕进去! 我不由暗自痛骂自己,为何迟钝如斯,到现在才反应过来。陛下心思重不是一两天的事情,我怎么就不能再多想想?“陛下,”我忍不住亲吻他的鬓边,“是我犯傻,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潜沉默了一会儿。“和你没关系,”他干巴巴地说,又挣动了下,“起因在我。” 我生怕他挣脱,吻得更重更急。他总算不动了,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放手。” “不放。”正半含着他耳珠的我立刻拒绝,“我怕我一放,陛下就不见了。” 估计这回答太过幼稚,周潜喉咙里有声无奈的含混气音。但他没真的说出口,而是道:“我被你勒得呼吸不过来了。” 呃…… 这就有点尴尬了,我赶忙照做。但只是一半,我仍旧谨慎地握着他流利劲瘦的腰。 两人在呼吸相交的距离里面面相觑。“你不用这样,我真的不会长出翅膀飞走。”周潜率先打破沉默,几乎带着笑意。 我心里的巨石立刻落了地,几乎。“你保证?”我不太信任地追问。 “我保证。”周潜举起一只手,“到这里以后,我再也没做过任何预知梦,现在我们都是一样的。” 好吧……我眨了眨眼。隐瞒和欺骗是两回事;只要陛下说出口,那就肯定是真的。“太好了。”我诚心实意地说。 “嗯,我也这么觉……”周潜同意到一半就停了下来,跟着他的手抚上了我的脸。“等你的人是我,被吼的人还是我,”他语气相当无奈,面上却是心疼,“你哭什么?” 被这么提醒,我才察觉到脸颊一片湿润。我大可以说,我也等了你二十年;我还可以说,刚吼完你我就后悔了。但我同时也明白,这些他都知道,我根本用不着诉之于口。“只是高兴而已。” 周潜定定地注视着我,眸中情绪翻滚,最后定格在了我很熟悉的神色上——毫无办法,万般纵容;以及,无可错辨的爱。“你……” 我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它们全数进了我的口,入了我的心。跨越千年的凝视,阔别已久的重逢,又如何是只言片语能够描绘的?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 发了个飚 (两秒过后) 后悔至极…… 第11o章 初时一吻只能算浅尝辄止;现在说清了最主要的问题, 吻得难舍难分实在可以预料。但时间已经不剩多少,遽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一切。 “队长, ”有个略带犹豫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 “我们要走了,你要一起么?” 我俩已经稍稍拉开距离。闻言,周潜扬声道:“你们先在车上等我, 我一会儿就来。” 应好的声音立时变得轻松许多,而后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离。 在这过程中,我只盯着那双嫣红水润的嘴唇——刚刚我和他都用力了些,咬破的伤痕、细微的血迹都忠实记录了战况到底有多感上我拒绝接受。“你是说谢氏太子爷和王子殿下不能出现在射箭场上?”我突然回过味来,“这个容易。”帽子墨镜口罩准备起来,再带架望远镜,完美! “我不是……”周潜对我的偷换概念很是无语,他似乎都想叹气了。但这事儿和陛下的称呼一样没得改,我地堵住了他,用嘴。 周潜没有拒绝,但这个吻也没持续太久。等到分开时,他脸上写满了无奈。“我以为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事实确实如此,可是…… “谢氏太子爷和王子殿下可能有,”我继续照搬之前的说辞,“然而,作为陛下的臣子,哪儿还有比陛下更重要的事?” 这会儿,周潜的无奈里带上了无力,一副“我真的不想说第三遍”的样子。 “陛下,莫非你是想让我挑明么?”我忍不住加重语气,“作为陛下的爱人,哪儿还有比陛下更重要的事?” 可能没料到我真敢这么说,周潜愣住了。那一瞬过后,他小幅摇头。“我算是知道了,其实我根本用不着让你换称呼。”他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抱怨,“虽然你口上坚持,心里已经不当我是陛下了。” 我能听出他不是认真的,便乘胜追击:“这本来就是两件 - 分卷阅读156 事,陛下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况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了年纪的人动了爱情,就如同老房子着火——”我刻意每个字都咬了重音,“不可救药。” 这话出口,周潜瞪着我,表情比之前还不可置信。“……你刚刚说什么?” 我只当没注意他的震惊。要知道,我说的可是大实话—— 我上辈子活到六十四,他上辈子活到七十八;再算上现今活过的岁数,绝不能腆着脸说自己年轻。退一万步说,上辈子我们要避人耳目,亲热机会并不多;等到年纪渐长,床笫之事就更少了。 显而易见,吻到停不下来、并且想要更多的不满足感,实在暌违已久。我没法否认我想念它,正如我没法否认我想念陛下一样。同时,我也明白过来,为何陛下选择射箭—— 经历过老眼昏花的风烛残年,怎能不分外怀念年轻时的百步穿杨? “现学现用啊,陛下。”我脑子里思绪转得飞快,但也没忘记回答他,“转世之后,可不止你一个人学业成绩优秀。” 周潜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却连句“你居然会自夸”的吐槽都没出口,看起来彻底哑口无言了。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来。“我早该发现,这方面我从来没胜过你。” 他开始摇头,而我回以坚定的颔首。“只要陛下愿意,肯定还是能胜过我的。” 听出我的认真,周潜不由失笑。“算了,那我还是直接认输吧。”说着,他拉过我的手,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离十二点只差半分钟。“我真的该走了。”他抬起头,眼睛因为灯光而熠熠生辉,“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我笑着肯定,勉强忍住了把他再拖进一个深吻、最好做到底的冲动。虽然我还有一大堆问题——比如说南诏,再比如长陵——但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他,这些问题还能称之为问题吗? 虽然雍蒙离开时就说了明天见,但以他的个性,能乖乖地忍到天明才奇怪。我前脚刚入住附近的酒店,他的电话后脚就打了进来。“陛下还告诉了你什么?”他劈头就问。 我正在台式机屏幕前浏览我刚刚没认真听的射箭赛程,不想起身去拿蓝牙耳机,便开了功放。“没有什么特别的。” 对面传来了一声哼,雍蒙显然一点也不信。“就以你们两个……啧。”他没说下去,而是用了个令人遐想的叹词做结尾。 虽然如此,但我猜他并不真的想知道我们那些黏黏糊糊的细节。至于陛下未卜先知这回事,也轮不到我告诉他。“陛下只是说,明天他不想看到王储殿下在射箭场的观众席上。” 雍蒙噎住了一瞬,但只是一瞬。“就是不要让人发现的意思?” “嗯。”我心道他脑袋转得挺快。 “是有点麻烦,但可能并不会比用真实身份更麻烦。”雍蒙显然在思索,“你打算怎么办?我猜谢氏太子爷也不行?” 不能说他没有故意,我凉飕飕地回复:“想想我今天是怎么来的。” “呃……”雍蒙顿时卡壳了。片刻安静,他再开口时认真了不少:“你说陛下是真的打算继续射箭么?” “不知道,但我估计他一时半会儿不会改变主意。”我给出了我的判断,鼠标滑过页面,又点开了一个新的搜索,“怎么,王储殿下打算准备个清贵的好差事?” 雍蒙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但陛下估计不会要。”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虽然陛下这次出身普通人家,但是金子总会发光;就算不靠射箭,他也有得是办法出人头地。别说真找;若是我和雍蒙表现出类似意向,他怕是就要把我们俩都骂得狗血喷头。“最后就是,陛下似乎真的放开了过去。” 这话的意思远没有表面上听起来简单,话筒对面又是一阵沉默。“我知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几乎有些难过了,“可我真的不愿意。即便已经过去,我也不能忘记……我没办法,我做不到。” 我静默半晌。“我们都做不到。”我指出两人都心知肚明的这点,视线在新页面的某一行停住了,“我有个计划。” 话题转变有些突兀,雍蒙愣了愣。“……关于什么?” “陛下担心我们说漏嘴、被别人听去,而你知道最佳对策是什么吗?”我问,根本没等雍蒙就继续回答:“最佳对策就是,让所有人都这么称呼他。” 那边只迟疑了一瞬。“说吧,要怎么做?”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我家陛下又甜又可爱[捧心] 吐蕃、回纥、高句丽、南诏国:……呵呵,手动再见。 第111章 就如同周潜说的, 射箭并不是热门项目。然而第二日我抵达射箭场的时候,发现观众明显比正常情况要多——绝对比我昨晚看的视频资料里多。至于造成这种情况的缘由, 不用花心思也能猜到:能在世界锦标赛中箭箭十环, 精准程度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会有更多的人想要亲眼见证。 虽然我这次依旧戴了帽子、墨镜和大口罩,但以防万一, 我还是买下了前后三排的所有座位。位置比较靠后,因为前排很容易被场上电视台的摄像机扫到,对隐瞒身份没有半点好处。这不是说我打算隐藏我俩的关系;只是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幸而我的望远镜是专业级别的。我在坐席中央找了个位置,而后趁比赛还没开始,先仔细调试装备。就在这空档, 后排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来了。 “准备挺充分, 嗯?” 毫不意外, 是雍蒙的声音。我暂时放下手上的活儿,回头看了他一眼。可不看则已,一看吓一跳——他不仅准备了帽子口罩之类的玩意儿,还不知打哪儿弄来了一顶黑色假发, 瞳仁也变成黑的了。若没有凑仔细看,根本不能发现他是个外国人。 “本来我也这么觉得,”我斟酌着用词,“但看到你以后, 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雍蒙并没因此感到得意,而是微不可察地撇嘴。“拜托, 所有人都知道王储是个中国通。发色眸色再加口音,惹眼得要命。”他撇嘴的幅度变得更大,“我可不能让它们成为阻碍。” 确实。就算没有那层耀眼的身份,一个操着流利普通话的外国人也相当引人注目。“你的那些王室护卫呢?”瞥见赛场中央有了动静,我决定长话短说。 “大部分外头待命,有两个在场内。”雍蒙眼里露出了一丝烦躁,“我不喜欢这样,他们也不喜欢这样,所以我们只能互相妥协。” 不得不说,这样子还是令我有点同情的,他对周潜大倒苦水也不完全是夸张。“那就……” “好好地当你的王储殿下,别搞偷偷摸摸的这套。”另一个声音从斜刺里插口, - 分卷阅读157 不能说没有嫌弃。 我立即朝另一侧转过头。周泽已经走了过来,一身低调的休闲服,两只手还在口袋里,和平日衣冠楚楚的精英模样完全不同。 显而易见,雍蒙对这话完全地敬谢不敏。“我知道我在做什么,用不着你教。”他回以冷哼。 周泽没在意。事实上,比起上辈子朝堂上的唇枪舌剑,这种程度确实不算啥。他在我斜后方坐了下来,距离雍蒙四个空位。“我只是不知道两位太子爷都这么有空闲。”他补上一句凉飕飕的。 毫无疑问,这话只能换来我和雍蒙的四个瞪视。 “别太得意。”雍蒙压低声音警告,“也许你确实占了先机。但从昨天开始,情况已经完全不同了。” “是吗?”周泽反问,竟然笑出了声音。但他这么说的时候却没在看雍蒙,而是在看我。“如果谢相这么说,我还信一点。” 他的不客气让雍蒙微微睁大眼睛,而我觉得再让周泽这么挑拨下去,某段历史又要重演了——倒不是说我害怕;但我确实不想同时对付两个难缠的家伙,现在尤其不想。“我以为我们都是来看比赛的。” 闻言,周泽从鼻腔里挤出了个不情愿的声音。“四两拨千斤,不愧是谢相。”他故作夸张地皱了皱脸。 就在此时,广播声响了起来。裁判已经就位,第一位选手正在规定的位置上熟悉感觉。 “其实我只有一个疑惑,”周泽就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低声发问——几乎湮没在四周的嘈杂里,但他知道我和雍蒙都会听见——“我们谁都知道,今时不比往日。如今的你们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还对陛下有兴趣?”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雍蒙立即露出了被严重冒犯的神色,“另外,你又是以什么身份问这个?” 面对犀利的质疑,周泽依旧很平静。“凭我是他堂哥?”他耸肩,像是在开玩笑,但眼睛和语气里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玩笑成分。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盯着我不放。 他怀疑我。 我不禁想到,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周泽突然用这么尖锐的态度对我。极大可能是周潜表了态,而要说我不好奇是根本不可能的。“陛下有新的意思?”我问,不能说没有试探。 雍蒙自然也能从这种不同寻常的对峙中发现什么。他张了张嘴,但又像是突然发现了线索,明智地决定不蹚浑水。 周泽也似乎不打算继续下去。他沉沉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圈,突兀地道:“比赛开始了。” 知道追问并不会得到更多结果,我也将脸转向了赛场。即便如此,我的脑袋并没停止思考。虽然我可以管他叫周泽,但他骨子里依旧是我之前认识的那个周不比。我熟悉他的个性,我完全可以根据他的表现反推原因—— “如今的你们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还对陛下有兴趣?” 这句问话在我耳边一遍遍地回响。 周泽说得没错。我有个好身份,确实要什么有什么。问题在于,我一直只想要一个人。多年共事,周泽不可能不知道这点。可他还是这么说了,极可能意味着我有个新状况要处理。 没怎么费工夫,我就找到了切入点—— 变化的身份。 从前,陛下是君,我是臣。他永远成竹在胸,看起来就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个。其他人可能有些误解,但我俩谁都没兴趣澄清。两个人的事两个人清楚就足够了,没必要弄得天下皆知。 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比名声,我俩可能势均力敌;但比实力——不管是金钱还是权力——我都占据着绝对优势。 用句不是很合适的形容,能翻身做主,有谁愿意卑躬屈膝? 我不知道局外人到底怎么想,反正从我自己的感受而言,我从未觉得哪次陛下居高临下、或令我难堪。相反地,对我无比冒昧的求爱,陛下表现出了远超天子气度的宽容,以及后来更甚的纵容。 没错,周泽原话就是这么说的——陛下太宠着我了。要是周泽知道真相,指不定会用性命进谏,要陛下远离我这个红颜祸水——哦不,蓝颜祸水——也不一定。 但不管是周不比还是周泽,他永远不会有这个机会,我坚定地想。 如今的我要什么有什么,可陛下仍旧是唯一一个我想要的。要知道,当年的陛下选择比我更多,他何尝有见异思迁的举动?我可能确实需要子嗣继承谢氏,但还会难得过真有个帝位要继承的他?如果他已经为我顶住了更大、而且大无数倍的压力,凭什么我不能为他做到? 再来一遍那个问题——如今的我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还对陛下有兴趣? 因为我无比确定,我找不到比陛下更好更适合的对象;这世上的其他人也一样。我只有一个微薄的愿望,就是我也能成为陛下眼里最好最适合他的人。 遽然疯狂响起的掌声唤回了我的注意力。用不着思考,我就知道他们因谁而兴奋——百发百中无虚弦,谁不喜欢看? “七十米。”后头的雍蒙像是感叹一样地出了口气,里头却蕴含着笑意,“别说有准星,就算没有,陛下也照样正中靶心。” 周泽难得没唱对台戏。“我猜,这时候给陛下份折子,他还能一边看一边正中靶心。” “不仅仅是看,”我出言补充,“他还能一边叫我拟诏回复一边正中靶心。” 身后两人沉默了一瞬。 “你怎么知道?” “这是真的?” 这两句话基本是同时冒出来的。我不用看都知道他俩正用见鬼的神情瞪着我,满脸都写着从实招来。“洛水坝,你们还记得吗?”我给出提示,而后把当年的事情尽可能完整的复述了一遍。 场上依旧满是欢呼声,但雍蒙和周泽似乎都定住了。 “不愧是陛下。”周泽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敬佩。 “每当我想放弃的时候,我就会再次爱上他。”雍蒙则如此回复。 这话得到了我和周泽不约而同的白眼。雍蒙极其不爽,以至于不顾形象地摇晃起我的肩膀,相当愤怒。“我早就想说了——”他几乎咬牙切齿,“你这走了狗屎运的家伙!” 周泽毫不犹豫地倒戈到了雍蒙那头,而我不打算搭理他们俩直冒酸水的举动。不管周泽因为什么才警告我,他都大可放心,因为我绝不会令陛下失望。 让陛下这个称谓为众人所知花不了什么功夫,只能算小小的第一步。而我真正的渴望,在确定周潜是陛下后就按捺不住了。一想起它,我就胸口鼓噪、情不自禁—— 我想和他结婚,一辈子的那种。 作者有话要说: 谢相迫不及待要搞个大新闻,嗯~ 第112章 虽说射箭赛程前后加起来 - 分卷阅读158 差不多一周, 但第一天就能看得出结果。要知道,箭箭十环的完美成绩, 只能保持、无法超越。再考虑到现今的弓箭比千余年前主要靠感觉的弓箭好用不知道多少倍, 我坚定不移地相信陛下对金牌绝对是手到擒来。 事实也正是如此。依靠全满环的成绩,周潜帮助国家男子射箭队拿到了团体冠军,跟着个人冠军也收入囊中。这两个项目都实现了有史以来奥运金牌零的突破, 荣耀与赞誉铺天盖地而来,射箭一时风头无两。 “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周队请收下我的膝盖!” “我看直播的时候总是以为它在重播……没有漏掉一环,周队确定是和我们一样的人类吗?” “看直播的时候总是以为它在重播+1每箭都正中圆心,对强迫症真是太友好了!” “周队简直苏破天!我要给他生猴子!” “真t帅!先弯为敬!” 因为周潜没有公开的社交账号, 粉丝们都聚集在国家男子射箭队的官方微博下。我随便翻了翻评论,眉心忍不住打了个结——赞扬祝贺的就算了, 生猴子和先弯为敬都是什么鬼? 虽然我知道绝大多数人也就嘴上说说, 但危机感还是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情敌眼见着大把大把地出现,我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头一件事就是称谓问题。 趁着舆论高峰,我悄悄披着马甲在射箭队官微下发了条评论,而后再在个人主页置顶长文, 不着痕迹地把话头往“天选之子”、“无冕之皇”上引。雍蒙也加入了,他负责在论坛里造势。 论起笔杆子,我俩都很擅长,更何况题材也拿手。不客气地说, 文章肯定能算眼界独到文采斐然。热度高的时候这么发出去,水军都不用雇, 话题刷刷刷地往上飙。转发点赞评论数目很快都达到了惊人的数字,阅读量就更不用说了。甚至,一天还没过去就有好几家官媒私信接洽,想要买断稿件发表。 我对他们开出的价钱没兴趣,但还是很乐意看见扩大正面影响。再者说了,舆论风向已经开始转向周潜是空前绝后的神射手、射箭运动当之无愧的领军人…… 只要粉丝们都认同帝王这个定位,称呼陛下不就一点问题也没有了么? 如果说第一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的话,第二步就要稍稍难点了—— 约会。 虽然我很愿意直接跳到求婚的环节,但从陛下的角度说,这可能就和我第一次亲吻他一样突兀冒昧。第一次是情非得已,再有第二次就说不过去了。 思索再三,我决定按部就班地来。然而,约会好似也不太容易——暂且不提要避开训练时间,两个人能去哪里呢? ——游乐场? 人多口杂,想也知道是分分钟引发交通堵塞的节奏。到时候,我们不是去玩,而是去被围观。更重要的是,我挺怀疑,陛下对那些娱乐设施到底有几分兴趣。 ——电影院? 虽然近日没什么口碑不错的片子上映,但包个场或者干脆选择自家的个人影院也不是不行。不过,即便是后者,老问题也依旧存在:我不确定陛下喜欢看什么影片。 ——咖啡厅? 人是不多,私密性也可以;要聊天的话,可能再方便不过。可我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外头的咖啡红茶什么的,根本就及不上家里存货的零头! 我自然是不介意把陛下往家里带的,我只担心这样会过分凸显我的目的性。另外还有个问题,谢氏太子爷明面上从没谈过恋爱,男的女的都没有。这会儿猛地带一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回去,难免要传到我老爹耳朵里。若他知道我前几天定制的戒指也是为了同一个人…… 呃,我已经能预想到他吓得不轻的反应了。更坏的结果也可能有,所以我希望能找个时间正式地和他谈。虽然有些对不起他,但陛下永远排第一位,这毫无疑问。 这么想想,为了我和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难怪周泽要警告我。我暗暗地出了口气,拨通那个刚拿到手没多久的电话号码。两声之后,那边接了起来。人还没开口,我就先听到了热闹的觥筹交错声。“陛下,”我忍不住笑起来,“又是庆功宴?还没完呢?” 对面传来的动静立即小了些,像是被人捂住了。“哪儿有这么快?”他说,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也对,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我赞同道,“我还没来得及恭喜陛下,现在补上可不可以?” “不行,晚了。”他装出一副嫌弃的语气,显而易见心情不错。 我简直忍俊不禁。“那要怎么做,陛下才肯原谅我?”我从善如流地问,万分希望他提要求、越多越好——这样我就不由愁约会内容了。 那头沉吟了片刻。期间传来“轮到队长喝了”的隐约背景音,周潜显然还没走得太远。 “上次回来得太急,很多东西都没来得及看。”最后他开口,“要是你方便的话,我想再去一次。” 虽然他的话里没有一个准确的指代,但我立马就反应过来——不止他一个没把长陵博物馆转完。“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矢口否认,“正好我也想再去。”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的声音稍稍远离,像是偏头去看谁,“我会和教练请假,估计就这几天。” “什么时候都可以!”我满口保证。 他轻轻地笑出声,气流好似正从我耳边拂过。“记得先把你的正事做完。”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因为他说的正事和我认定的正事是两回事。扪心自问,若是为了他,我不继承谢氏又何妨?即便我知道他一再提醒的真实用意——他不想影响我的事业——我也不愿意看到他因此受到拘束。“别担心,陛下,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话筒那边安静了一小会儿。“有时候,我就怕你太清楚了。”他说,像是在调笑。 听出话语底下潜藏的认真,我一时无言。然而,他不希望我为了他做出牺牲,自己却会为了我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我以为,这世上最没资格这么说我的人就是陛下。” 这话可能太过一针见血,安静的间隔比上次还长。“……你还怪我吗?”他轻声问。 “陛下别再说那些见外的话,我就不怪。”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爱情是双向的:为何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却总试图阻止我的付出?世上从没有这样的道理,诗经里早就说过——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他说,带着犹豫。“好。”他的声音更低了,但最后一丝不确定也随之消隐无踪。 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是货真价实的许诺,我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天子一言驷马难追,陛下!” 他 - 分卷阅读159 大概听出了我的兴奋,有些没好气地回答:“我说的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 “确实从没有,”我赶紧跟着他的话头肯定,“那咱们约好了啊!时间一定下来就打电话给我!” “……知道了。”他应道,似乎开始无可奈何。 “对了,陛下,晚上不要喝太多,说不定教练明天就准了你的假呢?”我持续兴冲冲,“还有,要早点睡,不要熬夜!” 他一愣,随即失笑。“行了,我妈都没你啰嗦。” ……我这怎么能叫啰嗦呢?明明是分别多年后又得到心上人的激动! 我刚想反驳,就听见话筒里钻进了其他声音—— “……原来队长在这?” “队长,你在和谁通电话呢,这大半天了还没完?” “很明显不是他爸,也不是他妈!” “哟?莫非是女朋友?” “真的假的?咱们队长不是性冷淡么,对什么片子都没反应的那种?” “说得也是哦……” 两人一唱一和得很起劲,而我听得眉毛都要挑起来了。瞎猜女朋友就算了,性冷淡和片子是什么玩意儿? “你俩到底喝了多少?”我从没听过周潜如此嫌弃的声音,“还不赶紧回去!” “他们派我俩来找队长,队长不回去我们也不回去!” 这脖子犟得,估计真喝了不少。就算隔着电波,我都能想出周潜现在眉头有多紧。“陛下,你有事就先挂吧。”虽然我满心都是被吊起来的好奇,但暂时只能先忍住。 “嗯,晚点我再告诉你。”他应道,带着点歉意。 “不是我说,这还真像是女朋……” 话尾戛然而止,电话断了。我放下手机,克制不住地回忆刚刚听到的那些话。这么多年,我到底错过了多少?不行,陛下必须一件一件地给我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为酒后吐真言的两位点个赞【】 第113章 因为离最近的世界巡回赛还有个把月, 周潜的假很快就请到了。第二天,我亲自开着家里最低调的车去射箭中心, 满心都是久违的雀跃。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 周潜刚出中心大门就打了两个大大的呵欠。 “怎么了,陛下?”人一上车我就问,“昨儿夜里没睡好?” 周潜点点头, 又摇摇头,眉心微蹙。“好像喝多了,有点头痛。” 他上辈子就不耐酒力,这辈子看起来也没啥进步。“你早点告诉我的话,我就不定这么早的时间, 或者干脆开房车来了。”我忍不住说他,“这样你就可以多睡一会。” 但周潜完全不以为然。他把随身小包丢到后座, 扣好安全带, 才回答道:“个把小时,在哪儿都差不多。” 这个人……当皇帝的时候已经很随便,不当以后就更将就了!“陛下,不是让你少喝点了吗?”我发动轿车, 心里有点憋气。 “我也想啊。”周潜按了按太阳穴,“你打了电话,我说对面只是朋友,他们不相信, 就……”他没继续下去,换以无奈的摊手。 “那就直接说是男朋友啊!”我一下子脱口而出。要是更亲密的关系定位就更好了, 我暗自心想。 周潜原本半阖着眼皮,闻言似乎清醒了一些。“然后他们就该接着要求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了。”他瞄了我一眼,目光里带着不甚明显的玩味,“你有这个工夫?” 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工夫”是指兴趣还是时间,亦或者二者都有。“没工夫也要制造出来。” 不能说这话里没有试探,也不能说周潜听不出——他定定地看了我一阵,但最后只是笑了笑。“我先打个盹,”他如此宣布,“到机场时叫我。” 然后他真把眼睛闭上了。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睡遁吗? 我有点儿不敢置信。周潜这么敷衍我,是当我好打发还是认定我不会追根究底啊?而后,我注意到他眼底隐现的青黑,顿时确定是后者—— 他正困倦,我就算再着急,也会忍到他清醒之后! 脾性被他摸得透透的,我不禁暗地里磨起了牙。但开出几公里后,看着后视镜中他平静的睡颜,那股冒头的不爽又不知不觉地被按了回去。和在屏幕中看到他、手机中听到他不同,他现在就在我身边,千真万确是个活生生的人,并且触手可及。 我又产生了那股心里仿佛软软地塌下去的感觉。实在按捺不住,趁着等红灯的功夫,我拉长安全带,倾身从他鬓边偷了个轻吻,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开车。 半个小时后,停机坪。 周潜被我叫醒,人还有点迷糊。“到了?”他问,又下意识地往窗外看,顿时有些狐疑:“我怎么觉得这好像不是机场?” “是机场,”我言简意赅地解释,“不过是私人的。” 周潜眨了眨眼睛,笑意跟着冒了出来。“国内首富,嗯?” 动辄要提国内首富,他绝对在故意调侃我。“飞行员已经在等了,”我顾左右而言他,坚决不接他的话头,“飞机上有床,你可以好好休息。” 但周潜并没有动弹的意思。“专车加专机,你确定这样没问题?” “当然确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要是去机场,看见咱俩的人只会更多。” 周潜小幅度偏头,像在思索。他平素很少有小动作,除非像这种时候,刚刚睡醒什么的。“当我说专机的时候,”他略略拖长音,“指的是你开啊。” 这一听就是蓄意找茬,但这回他失策了。“我确实会开飞机,”我镇定地回望他,“不过我这次更想留在机舱里。” 大概没料到这种回复,周潜睁大了眼睛。“网上没说这也是富二代的必备技能。”他嘀咕,似乎颇为懊恼。 一而再再而三,我确信他在挑战我的底线——要知道,在面对他时,这玩意儿本来就不高。“陛下,不管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问我。”我郑重地保证,接着警告:“而且,要是你再说下去,我就要亲你了。” 然而周潜显然没把它当做是威胁,他翘起的嘴角就是明证。“是吗?”他反问,虹膜带出了某种特定时候才会出现的、深沉晦暗的光芒,“如果我说我就是要……”他没说完,因为他已经倾过身,准确地吻上了我的唇。 一时间,我只能想到这是他对我偷亲他的回应——他那时可能察觉到了。但说到底,关键时刻,原因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他而已。 因为热吻,登机时他的唇色鲜艳得可疑,我猜我也好不了多少。好在谢氏的员工各个素质过硬,没人多看我俩哪怕一眼。 周潜自然发现了这点。“这意思是不是,如果咱俩在飞机上做点更多的,也不会有人发现?”他 - 分卷阅读160 打趣道,还在“发现”上咬了重音。 但我的注意力全在“做点更多的”上面。“你在暗示什么吗,陛下?”事实上,我很确定他就是在暗示。 “我什么也没说。”周潜立刻回答,一脸无辜。 这只能让我愈发确定他说的话就是我理解的意思。“陛下还是先补觉比较好。”我继续道,好容易才保持了语气的平板。 “真的?你这么觉得?”周潜再次反问,这回带上了一点难以置信。 我知道他为何惊讶——在车里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再往前,刚见面时的亲吻也足够令人蠢蠢欲动。久旱逢甘霖,干柴遇烈火,一发而不可收拾太过正常。我很高兴他主动,也不能说我不想要,但这会儿肯定不是最佳时机。“等陛下养足体力再说。” 估计我的回复太过一本正经,周潜几乎是瞪着我看了。好半晌,他噗地笑出声,像是忍俊不禁。“说起体力……”他开口,却半途转了话头,“那就依你说的,先睡个觉。床在哪儿?” 我不确定他那句体力后面想跟着什么——八成没啥好话,以后再来深究——赶忙叫人布置。等周潜躺上床时,飞机也起飞了。“这回别让我发现你偷偷摸摸地做什么。”他拉过被面时这么说。虽然口吻带着警告,但面上全是不自觉的笑意。 我就知道他知道了。然而,在此类方面,我绝不会认输。“不偷偷摸摸地做,意思就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做?” 听出我的故意,周潜立即瞪了我一眼。“我可没那么说。” “好好,是我曲解了陛下的意思。”我忍着笑,给他掖好被角,又在他形状挺拔的眉骨上落下一吻,“睡吧,陛下。” 因着这些小插曲,接下来数个小时的旅途也没那么无聊了。等到飞机再次落地,日头已经过午。两人先去吃了顿饭,之后便直奔长陵博物馆。 博物馆为五层构造,主展厅从五楼延伸至地下,中央部分按等比例缩小的长陵留空。因为陵墓是山锥形,高处才是顶部,故而正确的参观顺序是先上五层、再往下走。五楼展厅一进门就是陛下的生平简介,四面内嵌的玻璃柜里陈列着陵墓同位置出土的文物,墙面上还按照陵墓的样子用蓝色小灯布置了日月星辰——当然,千余年前没有电灯这种东西,长陵里的日月星辰都是货真价实的夜明珠。 “雍烜这败家玩意儿,”周潜见着那些灯就气打不过一处来,“根本就把我的遗旨当耳旁风!” 敢说把清平盛世延续成清景盛世的太宗皇帝是败家玩意儿,怕也是只有陛下一人……我不由轻咳一声。陛下确实从未在意过陵墓或者陪葬——放眼上下五千年,有哪个皇帝是在自己即位五十六年以后才迫于压力不得不修墓的——但在当时的人眼里看来可不是那么回事,包括我。“太子只是想要尽孝而已。” 周潜回以不咸不淡的一声哼。“人死了,再尽孝也是白搭。撑死就是博个好名声,有这功夫还不如花在国事上。” 虽然他说得都对,但我咳嗽得更猛烈了。“那也不一定,”我绞尽脑汁地想理由,“陛下文治武功,史上少有。太子想要以此表示尊敬爱戴,也可收服人心,并非毫无用处。” “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把刚刚门口那块牌子上的东西给背下来了。”周潜撇嘴,“全都是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看得我尴尬癌都要犯了。”随后,他揉了揉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又小声嘀咕:“还好我没真埋在这里。” 我正想对他所谓的尴尬癌提出严正抗议——人人都说盖棺定论,后世的一致评价怎么能叫歌功颂德的溢美之词呢——但注意力一下子就被他转移到了别的地方。“长陵是衣冠冢,果然是陛下授意的。” 周潜正往前走,闻言身形一顿。“没错。”他承认,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撇到另一边。 这种反应…… 我上前半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但与之相反的是,我几乎紧迫地盯着他。“那真的在哪儿?”因为对答案有隐约的预料,我的心跳猛然加快了。 大概我的反应通过相触的肌肤传递了过去,周潜的脸色愈发不自然。“长陵北面七十里,”他低低地回答,视线垂落到相交的手上,“和……你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专业撒糖如我【挺胸 第114章 终于, 我得知了千余年前的真相—— 虽然陛下对陵墓祭祀兴趣缺缺,但皇陵可不是他不想修就不修的。在上辈子的我过世之前, 长陵的位置已经反复堪舆确定, 四周也66续续地有陪葬陵下地。相较之下,长陵主体工程进展可谓缓慢。直到陛下退居幕后、太子临朝听政时,才在此事上投入大批资金及劳力。 换而言之, 长陵基本上是在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太宗皇帝的亲自监督下修建的。陛下遗旨要求从简薄葬,但从陵墓穹顶上镶嵌的夜明珠数量上就知道,太宗皇帝并没完全照做。再考虑到陪葬物品里还有王右军《兰亭集序》和陛下手书《帝策》——这些都是价值连城、千金不换的宝物——更能推测太宗皇帝的真正态度。 “太子殿下孝心拳拳,陛下也不要太过苛求了。”我忍不住要替太宗皇帝说话。虽然我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在了少年时期,但这完全不影响我对他的好评价。 周潜又哼了一声, 似乎对我的回护毫不意外。“遗旨只是面上的玩意儿。私底下,我非常清楚地告诉过烜儿, 长陵修个样子就好。至于我的尸身, 找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处理下,简单得不得了。” 他没说具体如何处理,可我已经结结实实地哽住了。陛下做了一辈子皇帝,厉行节俭、任劳任怨, 功绩彪炳、流芳千古,凭什么要和别人——即便那个别人是我——挤一个陵墓?“如果我是太子殿下,我也不会同意。” 幸而陛下提起这事就有点不自在,这会儿正假装看展柜里的土层分析, 不然他一定会发现我眼眶又红了。“烜儿不傻。”他说,像是解释, “我日日将他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打理一应事务;小时候他不知道,大了他还发现不了破绽么?” 我知道他的话说得在理。当年确实没几个人知道真相;但作为陛下选定的继承人,太宗皇帝这点儿推理本事是该有的。“那太子殿下就更不可能照陛下说的做了,不是么?” 周潜难得憋气。半晌,他微微垮下肩膀,含糊抱怨了一句,听起来像是“你们这些驴脾气”。随后,他轻咳一声,道:“从长陵有消息起,我就知道烜儿根本没照我说的做。” 这确实很容易推理。因为若太宗皇帝真照陛下的要求、将陛下尸身放到我的陵墓中,发掘长陵周边时 - 分卷阅读161 就一定会被发现异常——作为天子近臣,我的神主够资格配享陛下的宗庙,我的陵墓也紧紧挨着长陵。另外,《兰亭集序》和《帝策》真迹现世必然引起轰动,但它们至今杳无音讯,更说明了真正的陵墓还好端端地待在它该在的地方。 我突然想起周潜之前说的“长陵北面七十里”。我原本的陵墓可不在那个位置,而陛下这辈子才确定太宗皇帝没照遗旨做,那么……“陛下怎么知道真的陵墓到底在哪里?” “事关重大机密,烜儿搬不了太远。”周潜回以撇唇,不能说没有一丁点的自得。“而这附近的风水地我都看过了。” 和其他许多古籍一样,易经也是陛下自小钻研的书目之一。就比如我第一次远远地注意到还是九皇子的陛下时,他就在偷偷读这本书。其中艰涩难懂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然而陛下却学有十之**,当年的堪舆师都不见得有陛下的眼光毒辣。 我胸中似有千言万语,一时间却找不到最想说的那句。最后,我只能问:“这事还有第三个人知道么?” “如果有的话,你以为它为什么还没被发现?”周潜好笑地回以反问。 想到上一世的我们能够永远在一起,我只想要这个秘密继续保持下去;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永不见天日又好像太遗憾了。“可是,陛下,《帝策》连个完整的传抄本都没留下来……”我说,简直没法不感到委屈——天知道,我找了快二十年了,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想看?”周潜问,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似笑非笑。“还是说,四哥想看?” 这问题根本用不着犹豫。“都想看。”我立即诚恳点头。而后,又想起一点,我接着补充:“但魏王殿下更想看,毕竟他现在真有个皇位要继承。” 周潜一听这话就乐了,八成是想起了周不比当时的狂笑。“可他那个又不是一回事。”他一开口就验证了我的猜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国情不同,不适用。” “照魏王殿下的说法,万变不离其宗。”我解释,随后又道:“但我可不是帮他说话。虽然大致差不离,但谁也没理由把国宝往国外送不是?” 像是完全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周潜猛地喷笑出声。“我算是看出来了,”他强忍着笑意,眼睛里全是促狭,“你们以前是偷偷摸摸地较劲,现在倒可以光明正大地较劲了!”说到这里,他顺了口气,虚点着胸膛教育我:“地域保护主义要不得。” 我眨了眨眼,听出他完全是在调侃。“反正,就算魏王殿下能看,也得排在我后面。” 要是这话放在以前,妥妥儿一个恃宠而骄。但现在,周潜只是忍俊不禁,哈哈笑道:“嗯,对,你第一个!” 不能说这话里没有安抚。但见到他毫无负担和阴霾的笑容,我就只想做一件事,就是将他用力地按进怀里。事实上,我也这么做了。周潜有一瞬愣怔,但他还是回以同样的拥抱,两人的脸颊耳侧都紧紧地贴在一起。 “陛下。”我轻声唤他,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轻易穿透了夏日薄薄的布料,他身上的温度也是,他特有的气息更是。 “嗯。”周潜应道,在我肩上的脑袋稍稍动了动。“虽然我还是希望你改个口……以前那个阿潜就挺好的,你不觉得吗?” “完全不觉得。”我坚决否定。但他的表现和之前相比并没有差别,说明他还没注意到我和雍蒙在网络上做了什么……这真是个好消息。我暗自希望他再晚点发现,毕竟越晚就越改不了了。 周潜无奈地出了口气,一大半都有意无意地扑在了我脖颈侧面。“为什么?” 我立即有些心猿意马,但内心里还有一块地方提防着这是陛下故意转移话题的花招——他极其擅长这个,而我中计过太多次了。这次一定得忍住,至少得忍到把话全套出来……“陛下还没告诉我,南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怀中躯体稍稍僵硬。但只是一瞬间,那僵硬的消失速度快得像是从未出现过。“你来之前是不是对自己发过誓,任何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的语气更无奈了点。 “谁让陛下从不主动说?”我不服气地反驳。 周潜轻轻叹气。就在我以为他还要再扯些不相关的玩意儿时,他却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开了口:“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若是我和你换个位置,怕是两人都会过得更好?” 再次听到这句话,我还是感到了强烈的不适。“陛下,我有消极的想法是我不对,但陛下可不能因此乱说……” 但在话尾出口之前,我就意识到了真正的不对—— 只以出身家庭论,现在的我们岂不正是之前的调转?而若是我没记错,南疆那片向来兴盛巫蛊之术…… “陛下,你……”我大惊失色,立刻就想正视他。 可能就是不想被我看见他的面色,周潜根本不愿意放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根本不信巫蛊之术。要不然,恐怕我早就死了。” 我稍稍定了定心。没错,那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还有那些所谓强身健体的仙丹,怎么弄都是死得更快。“后面是不是还有个但是?”我尝试地问。不然为何陛下非要御驾亲征? “是有个但是。”周潜承认,他似乎开始苦笑了。“就算是你也得承认,能预知前世今生很有吸引力,对不对?” 我差点就要说那不就是陛下你吗,半秒后反应过来,他所谓的前世今生是针对某个特定的人,而不是历史大潮。再想到他为什么会被这种预知能力吸引…… 短短时间里的第二次,我发现自己又可怕地哽住了。攻打南诏发生在我过世之后七年,他也许只是想知道,我们还有没有再见的可能—— 即便只是虚假的、缥缈的预言,他也愿意催眠自己。 像是被我的情绪感染,周潜的声音变得更低。“那个巫觋告诉我,没有。但如果我愿意付出我与生俱来的所有,也许还有一丝可能。” 与生俱来的所有? 天潢贵胄,高不可攀,自带常人可望不可即的权力与财富;更别提皇帝拥有万人之上的至高地位…… “陛下……”我紧紧闭上了眼睛,身躯无法自控地颤抖。我想要说点什么,我必须说点什么,但出口后却几近语无伦次。言语是如此苍白无力,慰藉也是为时已晚,根本及不上他为我做的万一。 周潜似乎发现我已然透不过气。“但你也知道,巫觋是在瞎说。”他飞快地转了个话题方向,语气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轻柔,几乎能说是小心翼翼了。“撑死是个心理安慰,根本用不着在意。” ——你让我不要在意,可我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差点就这么吼了出来。阻止我这么做的唯一原因 - 分卷阅读162 是,该被吼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何德何能,配得上他如此情深? “别自责。”他附耳而言,“你要是再这样,以后我就没法和你说实话了。” 理智上,我知道他说得对;但情感上,我还是相信,我们之所以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一定全是他的功劳——他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未来的改变,即便是在千年之后。 我再次试图正对他,这次轻易就做到了。他眼睛深处有担心,在看到我的脸以后变得愈发明显。但在他能说出什么话之前,我握着他的手,右膝自然而然地滑落到光滑冰凉的地面上。虽然没有戒指,地点也不对;可我敢对天发誓,这话我必须现在就说,多一刻也等不了—— “和我结婚吧,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的七夕贺礼~ 估计这会儿还记得追更新的都是和我一样的单身狗,我决定发个小红包安慰下大家,七夕当天到今天(818)中午12点的评论都送~~~ 第115章 是夜, 酒店。 趁着周潜去洗澡的功夫,我给之前联系的珠宝商打了电话, 要求他们尽可能加快戒指的制作速度。第二个电话则打给了刘秘书, 让他帮我物色附近的房产——长陵离兴京不远,更何况陛下已经回到我身边,时不时的居住要求肯定得满足。至于最后一个…… “陛下和你在一起?”电话刚接通, 周泽就劈头盖脸地问。 我瞄了瞄依旧紧闭着的浴室门。酒店隔音效果极好,根本听不到什么动静。“是。”我承认道。 而周泽接下来的问题依旧很犀利。“你们今天去长陵了?” “嗯。”我再次肯定。没等他抛出第三个问题或者重新警告我,我就抢在前面道:“你早就知道南诏怎么回事,对吧?” 上辈子,我、雍蒙、周不比三人同年, 其中周不比是最长命的那个。如果说我和雍蒙对南诏的事情两眼一抹黑,周不比肯定就要清楚得多。 果然, 对面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声冷哼。“知道怎样, 不知道又怎样?” 他摆明了不合作,但陛下已经告诉我足够的事实,至少足够我得出正确推理—— 即便周不比不知道陛下未卜先知,可他知道我和陛下的真实关系, 他也就会知道陛下到底为什么要御驾亲征。以周不比对陛下的忠心程度,陛下对我用情愈深,他就愈讨厌我。毕竟,陛下是谨言慎行、未雨绸缪的典范, 而南诏离兴京四五千里,他为了我才会在花甲之年踏上潜藏危机的长路。 我很能理解周不比——要是我还活着, 我肯定也反对陛下亲征南诏——我也很感谢他。若不是有他,我还要更担心陛下,害怕他这些年吃了苦头——以陛下的脾性,他估计不会把苦头当苦头;而以周不比的脾性,他绝不可能让这种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 “多谢你了。”我说,完全诚心实意。 这话前不搭后,对面一时间没了声音。但我们毕竟是几十年的交情,周泽很快就反应过来:“用得着你说么?我这事儿又不是为你做的。”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然而他的坏语气并不影响我感相悦,没有问题,那还有什么地方有问题呢? 答案是,我的家庭,我的事业,还有在周不比眼中最重要的,周潜的事业。 我不提他的家庭是因为我知道陛下极可能已经解决了那个,毕竟他比我早知道彼此的存在。而我的家庭和事业其实并不能算大问题:反正最坏不过放弃它们,当下的选择比千余年前多得多,我已经做好了从零开始的准备。 可周潜的事业就不是那么回事了。虽然射箭不比足球,出柜不至于成为真正的众矢之的,但对运动员本人多多少少有些影响。陛下估计不在乎,可周不比肯定会认为,我不该让陛下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牺牲—— 花费七年成为世界排名第一,这份荣耀满载汗水,凭什么要为我一人蒙上阴影? 周不比的想法没错,我非常赞同。 “我们谁都知道,今时不比往日。如今的你们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还对陛下有兴趣?” 他这话其实是变相的逐客令。孤身一人,陛下也能够登顶至高无上的巅峰;他是完美无缺的,多一个我也许只能给他增添被人诟病之处。至于谢氏的钱财和名声,有可能缓和紧张,更有可能变成二人关系中新的阻碍。 “陛下是不是说,”我开口,一面胃像坠了铅块似的下沉,一面又感到不合时宜的欣喜,“他不在乎公开关系?” 这回周泽真的是在冷笑了。“不错。你倒是说说,若这事儿传出去,会招来多少非议?而且,如今可不比千年前,什么人都有;若是来个狂热分子、极端粉丝啥的,出了意外谁负责?” 我条件反射地就想说我负责,但很快回过神来,这可不是最佳答案。“有我在,没意外。”我斩钉截铁地保证。 “这听着还像句人话。”周泽的语气稍稍缓和,随即又严厉起来:“以后不用我再提醒了吧?” “当然。” 对我毫不犹豫的回答,周泽似乎终于感到了一丝满意。但他没有说出来,而是问:“但我猜,谢相今天打电话给我,不是为了说这个吧?” 和老同事交流的好处就是,彼此心里门儿清,永远不需要废话。“不是,也是。”我据实以答。 但周泽显然不喜欢这种模棱两可的表述。“说重点,不说我挂了。” 我深知最好不要考验周泽的耐心。毕竟我不是陛下,而现在话题又有关陛下。“我需要你帮我找个律师,几个也行。” “啥?”周泽纳闷地反问,“谢氏不是有个王牌律师团么?你找我干……”说到这里时,他猛地反应过来,声音都拔高了两度:“难道你说的是婚姻律师?!” “不然呢?”我好笑地反问。虽然我已经求了婚、陛下也答应了,但国内同性婚姻还没立法;最佳解决方式就是拟定婚姻协议,赋予两人接近法律定义的伴侣地位。这事儿我当然可以 - 分卷阅读163 另找他人,但还有比交给周不比更妥当的吗? 对面似乎噎住了,半晌无言。“……你动作是不是太快了一点?!你们见面才几天?!”从声音判断,周泽绝对是在咬牙切齿。 平时我可能会得意一小会儿,但不是现在。“不是几天,”我没法不提醒他,“对我来说,二十年;对陛下来说,三十九年。”出口的时限让我自己心情都低落下来,“我真的没法再等下去,我更不能让陛下再等下去。” 又是半晌沉默,话筒中只传来不规则的粗喘,像是周泽也感同身受。“行,”他最终应了下来,“什么时候要?” 我眨了眨眼。“当然是越快越好。” “……什么越快越好?” 身后突然传来周潜的声音,我差点吓得把手机丢出去。好在我背对着浴室,来得及整理表情再回头——他已经洗好了澡,发梢挂着水滴,浴巾围在腰上,露出了青年人特有的薄而肌肉流畅的躯干。 这刺愈发不受控制地满溢出来。“保证不会。”我笑着回答,而后轻轻撩起他半湿的发丝。 周潜的头发没寸头那么短,但也不算长,看着茂密乌亮,划过指尖的触感却轻而柔,令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当年他过腰的长发以及它们从指缝间溜走的感觉。我曾无数次与他共浴,也曾无数次地为他擦干头发;我只恨今时不同往日,愈发便捷的生活生生剥夺了本该更长的温情时刻。 也许我的动作因此变成了充满暗示的触摸,周潜突然抓住我的手。“够了。”他稍一用力,就把我拉得跌坐到沙发上,而后倾身靠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脐橙~你们是不是期待已久【坏笑 第116章 像一滴冷水落入滚烫的油锅, 又像是一星火种引燃紧簇的干柴,久违到甚至有些陌生的热情倏尔燎原。他的吻深而重, 没给我留下任何躲闪或者反悔的余裕, 似乎想要扫荡我的一切。当然,我也不想躲闪或者反悔;他一往无前如此,只能更快地激发我心底埋藏多年的渴望—— 就在耳侧的气息, 足以烫手的温度,还有最亲密无间的距离。 不一会儿,他身上随手扎着的浴巾就滑到了地毯上,而我的浴袍带子也不知何时完全散开了。感觉到胸前相贴的肌肤以及其下激烈的心跳,他稍稍拉开了些距离, 往下一扫后又抬起来看我,笑容可谓意味深长。“嗯?” 虽然只有一个拖长尾音的字, 但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底下没有任何碍事的布料, 两人心照不宣的意图就如同赤条条的身体般一览无余。而且,不可忽略的是,我们都有反应了。 “这……”我正想对此说点什么,他却长臂一伸, 猛地将我推倒在沙发上,自己随即坐了上来。 这姿势…… 一瞬间,我简直能听到血液冲向头脑的轰然作响,刚才想说的话全忘了。体内潜伏的野兽凶猛地咆哮着, 心脏因此鼓噪如雷。“陛下……”我紧紧盯着他的脸,怀疑自己现在看起来就和即将破笼而出的狮子没两样—— 急欲吞皮噬骨、食肉啖血, 差别只在于无形。 有这种感受的人肯定不止我一个。周潜的目光从我的眼睛逡巡到我的肚腹,复又回到眼睛。“我想要你。”他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眼底一波波地涌动着深黑的暗潮。 不得不说,他这样让我更激动了。本能在脑袋里疯狂尖叫,让我立即掀翻他、再彻底地占有他;但一息尚存的理智仍然在顽强地提醒我,不要忘记不久前为此做的准备。 我随即闭上眼,猛吸了两口气,又睁开。“我洗过了。” 对我过分认真的回答,周潜眨了眨眼,显得有些疑惑。但这只是片刻工夫,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你想让我……”他没说下去,但语气中明显带上了一丝不可置信。 我点头。都是男人,没什么谁就该在下这一说。而如果他之前为了我才选择自愿放弃主动权的话,为什么我不能为他做到呢? 可身上的人一动不动,只是垂眼注视着我,眉毛几乎要飞起来了。小半晌沉默,而后他像是字斟句酌地问:“是什么让你这么想?” 我能列举出许多答案,但箭在弦上的时候列举一大堆理由实在太煞风景,能速战速决还是速战速决的好。“我以为陛下那句没说完的体力就在暗示这个。”为增强真实性,我故意撇嘴。 “你认真的吗?”周潜顿时失笑。“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理解错了。”他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双腿却微微用力,带动身体小幅度前后摩挲。“我暗示的是这个——” 就算他不故意压低声音,他的动作也足够令我倒抽一口冷气了。“陛下!”我克制不住地叫出声,伸手握住了他的腰侧,不让他再动。 身上的人依言停止,但他停在了一个很危险的位置。“怎么,你不想要?”周潜尾音上扬。那个小酒窝里盛满笑意,像怒放的罂粟一般,有美丽而致命的吸引力。 我确定他在变着花样逼迫我的自制断线,就如同我确定我最后一定会束手就擒。“不是,”我头皮发麻,艰难地吐息着,同时不得不与体内越来越汹涌的浪潮相对抗,“陛下可能不方便,那我可以……” 但我后面的话都被突然覆上的手掌所消音。他已经不想听我说了,亦或者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保持微微前倾的姿势,他开始沉下身体。我的一口气顿时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令我与他接触的所有皮肤都开始微微发疼。 第一次相当困难,过程痛苦又磨人。等到最后,两人都憋出了一身汗。我紧张得身躯都要僵硬了,就怕他一不小心做得太过火。“陛下……”我虚扶着他的腰,担心得要命。唯恐在他身上用力,我用另一只手死死扣住了身下沙发的布面。 虽然在浴室里提前准备过的人明显不止我一个,但光看周潜额上遍布的细密水珠,就知道他肯定 - 分卷阅读164 不可能比我好受。可听到我的声音,他只回望了我一眼,就又撑起身体。原本在我嘴唇上的手已经转移到了我前胸,理所当然地被他当成支撑着力点。肋骨被紧迫地压在一起的感觉令我有些呼吸困难,再加上过于紧密的血肉相连,我近乎窒息—— 一半的我想说应该戴套、这样就可以让他少辛苦一些,另一半的我却只想放纵自己、能尽情横冲直撞最好。 “——陛下!” 这两个字是从我齿缝间硬挤出来的,因为他的又一个起落。手掌再也控制不住力道,我发誓明天他的胯骨附近肯定会出现不少淤青。 但周潜像是察觉不到。“不舒服吗?”他抽着气问,睫毛低垂、轻抿下唇的隐忍模样只能用引人犯罪形容。 面对此情此景,能无动于衷的肯定是圣人,而我从来都不是。“我忍不住了,”我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们必须换个地方。” 我本以为他还要为难我,结果他却笑了。“去床上?” 明知故问,我脑海里一时间只有这四个大字。两秒过后我才发现,虽然他嘴上如此肯定,但身子根本没有挪动的意思。他果然在为难我……“就这么过去?” 对我的质疑,周潜回以勾唇。随后他俯下身,双手绕过我的肩颈。“起得来吗?”他吹着气问。 ——这绝对是挑衅! 我只能这么想,而后就在他近在咫尺的双眼里看到了自己一瞬间的咬牙切齿,还有他了然又促狭的笑意。 这种时候行不行都必须行,我只能庆幸我平日的锻炼没有停过。一撑手,我便坐了起来,顺带捞了捞腰间的两条长腿。“夹好了,别掉下去。” “当然不会。”周潜笑着回答。考虑到这话是在他的身体腾空时出口的,他显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不仅如此,随着我的步伐,耳侧传来了湿软的热意;他的趾尖也有意无意地描摹着我的脊沟和肩胛骨,身体还稍稍紧绷—— 我简直要被他弄疯了。 我早就为他而疯也不一定。 直到下半夜,卧室才重新恢复宁静。周潜在我给他清理身体的时候就沉沉地睡着了,平稳安详,惹得我在换床单的空隙都忍不住要吻他。等我把各种弄脏的玩意儿扔进洗衣篮、再返回卧室之后,刚躺上床就被他抱住了。 在他梦里都能有这种待遇,我不可谓不满足。“睡吧,陛下。”我用最轻的声音回复,也抱住他,手掌半笼着他的后脑。 “……嗯。”好半晌之后,周潜低低地道。 我正要跌落梦乡,不意听到回答,下意识地把人揽得更近。“你怎么醒了?”我含糊问,条件反射地往下一瞥,却撞进他无比清醒的眼睛里。 周潜似乎没料到这个,目光一闪,随即垂落下去。“没事,睡吧。”说着,他埋下头,就靠在我肩膀附近。 这姿态都称得上乖觉顺从了,但……没事? 我蹙起眉,刚才聚集的睡意霎时全都消散无踪。“怎么了?”我在他脖后稍稍施力,迫使他看向我。“真的吗,还有不能告诉我的事?” 掌下身躯微僵,让我更确定他在撒谎。虽然我很心急,但强迫他不仅没用、更可能起反效果,我只能按捺下来,耐心等着。 不长不短的安静过后,周潜软化下来。“只是做了个梦。”他用上了自己最轻描淡写的语气。 “噩梦?”我条件反射地追问,因为我很确定他之前睡着了。如果不是噩梦,怎么可能醒那么快? 周潜对此的回答是幽幽叹了口气,可能是明白了他无法轻易地搪塞我。“没有,”他否定,而后更靠近了我一些——几乎像是蜷在我怀里——“想你而已。” 这四个字比之前还轻飘飘,似乎根本没有重量。但我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浑身不由一震—— 也许他做了个梦,也许他没有;然而,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能使他在短时间内清醒如斯,一定不是什么好原因引发的。再考虑到他最后的那句…… 归根结底,极可能是我的离开导致了他的惊醒,即便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 如果真正入睡前都算同一天,那我已经是第三次感到喉头发哽了。“陛下,这么多年来……”我问,毫不意外地听到自己的声线在发抖,“一直如此么?” 他立即就发现了我的异常。“没有。”他再次坚决地矢口否认,“偶尔如此。” 这一听就是谎言。即便不是我问的一直,也绝不是他回答的偶尔。因为—— 我也时常在半夜醒来。梦境里的过往有多么美好,身边的床铺空无一人就有多令人绝望。 我们都一样,我感同身受。 这正是我一下子得出正确推断的原因;我也确定他明白,只是嘴上不说,或者说了也是极力装作不痛不痒——他不想令我产生负疚感。 可他越是如此,我心里的某块地方就越是刺痛。它昭示着我的不合格,警告着我再犯的后果。“我……” 我刚刚开口,周潜却猛地抬头,极其准确地用唇把我后面的话给堵了回去。我根本无法拒绝他,只能用力收紧手臂,尽我所能地让他在我怀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 等这一吻完毕,两人紧密相拥,身躯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和之前的火热不同,此时此刻是温情的,令人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令人希望时间在此永久驻留。 四目相对,我又想说话。“陛下……” 但周潜皱起唇,对我做了个“嘘”的口型。而后,他的额头贴过来抵着我的,才称心如意般地闭上了眼睛。 我毫无办法,只能收了收手臂。被两次打断,我只能在心里把那句没能出口的誓言补完—— 天命又如何?就和陛下一般,我绝不会输给它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 想想今天要说什么……哦对,低调~ 第117章 虽然周潜请了十天假, 但我们还是提前返回了国都。倒不是说区区几日就足够一叙相思,可周潜还有其余正事要做——他是个专业运动员, 同时还是个学霸, 自然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他想要的学位早就到手了,然而这并不影响他继续进修的决心。 “我去找导师,你去管公司, 正好,嗯?” 对此,周潜这么形容,不能说没有打趣。 我必须承认,公司事务确实需要我。但对现在的我而言, 唯一重要的事情只有他。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只能勉强定下心, 专注对付这几天积压的工作。最近集团没什么大动作, 我很快就解决了,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干脆摸起车钥匙就走。 相对之前几乎天天都能在公司留到最后,这太过不同寻常, 看见我下楼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一瞬不瞬地目送我,满脸都写着 - 分卷阅读165 活见鬼三个大字。在电梯门关闭的前一刻,我听见了他们遽然爆发的议论—— “……副总这就走啦?” “咱们公司要倒闭了不成?” “瞎扯什么!看不到副总满面春风吗?” “不是吧, 难道咱们要有太子妃了……” ……满面春风?我? 我忍不住在光滑如镜的电梯墙壁上端详起自己的脸。基本上没什么区别,但嘴角的细小弧度确实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想象着他们知道所谓的太子妃是周潜时会有的反应, 我差点真的笑出声。大概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蓝牙耳机正好在此时接通了,周潜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晚上有空吗?” “当然有。”我想也不想地回答,“陛下要请我吃饭不成?” 他低低地笑了笑。“礼尚往来,也该轮到我请你了。” 我忍俊不禁地摇头。“你我之间,谈什么礼尚往来?陛下,你这么说,我会伤心的。” 对面沉默片刻,忽而扑哧一乐。“多年不见,谢相果真是愈发牙尖嘴利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煞有介事地反驳他,“陈述事实不叫牙尖嘴利。况且,有周相金玉在前,我怎么敢班门弄斧呢?” 周潜真的乐了。又来回扯了几句有的没的——和别人扯是没营养,和他扯就变成了乐在其中——他先把话题拉了回去:“说正经的,下午六点见?”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针正指向十一点整。“你还在学校,陛下?” 这种不答反问显然让周潜猜出了什么。“你这么早就下班了不成?”他怀疑地问。 我也不打算回答他,因为这明显是默认。“中午也一起吃吧,”我飞快道,完全没打算给他留拒绝的余地,“我现在出发去接你。” 周潜安静半晌。“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吧?”他用了个肯定语气,之前的怀疑统统变作了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迟早要知道。”我的回答很含糊,但我相信他明白——世界冠军加学霸光环,还有容貌加成,倒追他的男男女女恐怕能绕大学城十圈;要是我不出面镇一镇,数量估计翻倍也不止。 “你这是……”他低声嘀咕,后面半句听起来很像“什么恶趣味”,但他还是允诺了。“低调点。” 我应了,但心里颇是不以为然。低调?就以咱俩的身份,想低调也低调不起来啊! 但等把车停到教学楼跟前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周潜会那么要求。这座楼地处校园边缘,四下里老树深深,寻常人等不会走到。主干道上有不少游客,可这里只听得到不知名鸟儿的啾鸣。 怪不得他轻易就答应了……我无奈地拍了拍方向盘,下车等人。他出现得很快,还是独自一个,也验证了我的猜想。“陛下,”他走出楼门时我就忍不住开口,“你明知道边上没人。” 听出我的抱怨意味,周潜却笑了。“不是正好吗?”他揶揄道。 虽然我真心地想要阻止别人觊觎他,但话再说回来,就算他想要尽力避免给我带来可能的麻烦,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不情愿地轻哼一声,帮他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见得如此,周潜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点。我正想指出陛下你才是有点恶趣味,第三人的声音却自横刺里插|入:“……等等,陛下!” 乍一听这个称呼,周潜的眉毛挑得都要飞起来了。他在石阶上停下脚步,满是怀疑地盯了我一眼,才回头看去。有个穿着白大褂的高个儿男生旋风一般冲出楼,手上拿着本砖头般的原版书:“还好赶上了……”他气喘吁吁,鼻尖冒汗,“老板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你可能用得着。” 我眨眼,觉得老板应该是他们私底下对导师的称呼。但重点不在这里,而在—— “好,谢谢。”周潜接过,不动声色地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师兄啊!”男生困惑地挠了挠头,突然间恍然大悟,“你是说陛下吗?网上都传遍了,师兄你该不会还没看见吧?” 听到这个回答,周潜瞥了我一眼,脸上满是似笑非笑。顺着他的目光,那男生也注意到了我,表情瞬间怔愣:“这不是谢……”仿佛察觉到自己失态,他猛地住口,差点把自己舌头咬到。 “我朋友。”周潜解释。见那男孩还是狐疑地盯着我和我身侧已经打开的车门,他轻描淡写地补充了一句:“我男朋友。” 这会儿,男孩的表情已经不能用迷惑不解形容了,大惊失色都不够。“师兄,你……” “怎么?”周潜耐心地问,完全不受影响。 那男孩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潜。虽然脸色发白,但他还是坚定地点了头。“师兄放心!我不会到处乱说的!”他在嘴唇前方比划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就蹬蹬地跑上了台阶。 周潜目送他进门,继而转身上车。等我踩下油门时,他才轻飘飘地开口:“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对上后视镜里他风雨欲来的眼神,我差点一个复杂。“你还记得?” “永不敢忘。”我低声回答。 - 分卷阅读166 四周满是车流,纷繁嘈杂。又开始堵车了,有人不耐烦地鸣笛。可我几乎注意不到它们;狭小的车厢像是遗世独立的桃源,只有我和他。 周潜轻轻叹了口气,却宛如在我耳边般清晰。“真是拿你没办法。”他嫌弃般地说,却拉开安全带,倾身给了我一个吻,力道接近恶狠狠。 唇上一阵刺痛,我尝到了血的味道,但我忍不住笑了。“陛下,”我在他稍稍拉开距离的时候开口,“如果有人问起这个,我能说是你干的吗?” 第118章 意料之外的直接结果是取消已经订好的海鲜餐厅。 虽然我不介意顶着这个可疑的伤口公开露面, 但周潜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盯了我半晌,笃定地下了个结论:“看来你只能喝粥了。” 其实吃什么我都无所谓, 毕竟重点不在食物上。可他随即要我往他家的方向开, 我就不得不大大吃惊一把:“难道陛下你会做饭?” 周潜忍不住哼笑了一声。“本来没打算做这个。” 他的话语很是悻悻然,但我只关心其中的潜台词。“所以陛下之前约晚饭……” “我原先计划下午早点回去做。”周潜解释,又不轻不重地横了我一眼, “到嘴的大餐飞了,这事儿只能怪你自己。” 这一眼满是色厉内荏,因为我的伤口毕竟是他的杰作。这事儿我俩都心知肚明,而且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更何况,他所说的投桃报李竟然是亲自下厨, 这已经足够令我惊喜了。“陛下做的东西肯定都好吃。”我立刻道,绝对真诚。 周潜一向对此没什么抵抗力, 这次也一样。他轻咳一声, 微微转开脸。“能吃而已,不要期待太高。” 虽然他脸颊并没泛红,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只要他愿意, 想要从他面上看出什么变化难上加难,这已经是不好意思的极致表现了……我心中偷乐,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一个小伤口换他亲手做一顿饭,不要太值! 然而, 事实证明,我的估计错误。不是一般的值, 而是超值—— 我确实知道他从不自夸,并且大部分时候都有自谦倾向;那就意味着,他对自己的厨艺评价是能吃,实际上很可能更上一层楼。只不过我考虑到,他上辈子毕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帝,就算这辈子突发奇想地学做饭,应该也不会花太多工夫,能吃这个水平很正常。 可是—— “陛下,你怎么能弄得这么好吃?”一口气喝完两碗粥,我才想起来问他。不就是普通菜粥么,理论上不至于让我像是饿了八辈子啊? 周潜很可能和我有类似的想法。“谢氏的伙食是不是好到不喝菜粥啊?”他给我打第三碗的时候问,不能说没有怀疑。 “才没有!”我坚决否认,“但他们做的就是不如陛下。” 也许是我的语气太过斩钉截铁,周潜忍俊不禁。“行了,你的八百米滤镜,我知道了。” “——陛下!”我不服气地反驳道,“我可没你说的那么好将就!” 闻言,周潜故意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我。“是吗?没看出来。” 在他面前,我的底线确实很低,没啥说服力……我不由憋气。见我如此,他忍着笑,又把瓷碗往我面前推了推。“吃吧,还有很多。” 我刚鼓起来的脾气瞬间就和被刺破的气球一样瘪了,肩膀也跟着垮下两分。可能这种心不甘情不愿太过明显,他才解释:“当年我闲来无事的时候,问尚食局要了几本菜谱来看。但今非昔比,我换了几样食材。” ——我就说嘛!明明就是御膳级别,寻常人等怎么可能赶得上! 刚这么想完,我就发现了新的问题。“等等,陛下,”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这好像已经不是记性的问题了……”能背下菜谱是一回事,可光看菜谱就能做出满分菜肴? “多试几次就是了。”周潜这么回答,一脸满不在乎。 说是多试几次,其实也没几次吧……该说不愧是陛下么?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粥。这么抬头低头的动作过后,我忍不住开口要求:“我能拍个照么?” 这让周潜有点懵。“嗯?这你也要问?”话音落下后,他回过神,又开始似笑非笑:“你要照片做什么?” 虽然他肯定猜出来了,但也不影响我理直气壮的回答。“当然是发给魏王殿下!”我忍不住窃笑,接着把雍蒙对国外伙食的抱怨告诉了他。 周潜听完,之前的似笑非笑变得更明显了。“这好像不太厚道啊,谢相。” 听他咬的重音——“谢相”——我就知道他的重点。“那发微博可以吗?”我继续尝试讨价还价。 “这有什么区别?”周潜失笑,“你都公之于众了,难道四哥就看不见了吗?而且肯定有更多的人知道。”他停顿了下,声音倏尔变轻:“还是说,你就想要……” 他没说完我就想点头。我当然想!做梦都想! 可就在这关键当口,一阵煞风景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本来打算按掉它,但看到来电显示就愣了下。 周潜本来就坐在我边上,更何况他眼神一贯好得很,要看清我屏幕上的“老爹”两字轻而易举,更何况我根本没打算瞒着他。“你爸知道了?”他问,但根本没有疑问语气。 我点点头,双眼盯着他瞧。 “怎么不接?”周潜偏了偏头,他竟然在笑,“如果你想要,总归是躲不过的。” 虽然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但他这时候还笑得出来,让我更有信心、也更高兴了一些。“你爸妈那里怎么说?” 电话铃声持续响着,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周潜忍不住又瞥了它一眼,“你确定要在这时候说这个?” 我还是盯着他,誓要得到一个答案。 见得如此,周潜低声嘀咕了一句,听着像是他第二次拿我没办法。“你当我是谁,五年都办不成这事?”他仿佛很嫌弃。 之前的猜想被他亲口验证,我立即兴奋起来,忍不住重重地亲了他脸颊一口。“陛下,我……” “知道了知道了,”周潜用手半挡住我,同时也挡住了我还没出口的表白,“快接电话!” 别看陛下平日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某些时候脸皮那是相当薄——就比如此时的甜言蜜语,再比如床上的如胶似漆。我心满意足地注视他,接通电话之后又按了功放。这果然换来他的一个瞪眼,但对上我的目光,他就改而端起面前的碗,假装自己对菜粥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可惜的是,话筒那边的老爹一点不解风情。“肯接电话了?”他上来就是这么一句。口吻不咸不淡,但绝对不算有好声气。 “什么事?”我明知故问。 “ - 分卷阅读167 你还有脸问我什么事?”老爹冷哼,“婚戒都让人打了,人我怎么还没见到?你还当我是你爹吗?” 老爹的质问在意料之中,我很镇定。 “你最近不是忙着吗?” “忙个……”老爹的架子端不下去了,有些气急败坏地爆了半句粗口,隔着电波我都能想见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什么事有我儿媳妇重要?你妈已经发话了,让你晚上就带人回老宅!” 儿媳妇这指代……我没忍住看了看周潜。得,他根本八风不动,而且真的开始喝粥了。毫无动静不说,动作那叫一个雍容典雅,活脱脱还是当年的陛下。“这可能不行。” “怎么不行?”老爹真的要发飙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从公司早退!” 我估计老爹肯定以为我在假意推脱,然而……“真的不行,”我端正态度,认认真真地回:“因为你们没有儿媳妇。” 对面噎住了半晌。“你该不会在说……”他似乎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你找了个男人?” “嗯。” 这个简短的回答换来了更久长的沉默。我突然意识到,老爹可能和我一样,手机也开着功放,而我妈就在一边听着呢。 果不其然,再响起的就是我妈的声音了。“怀瑜,妈知道你的脾气,下定决心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可不管男的女的,总不能让我们两老眼前一抹黑吧。”她循循善诱地道,估摸着把之前当老师的十二成功力都用上了。 我看了看周潜。“那我先问问他,一会儿再打回去。” 但我妈根本不买账。“问问?难道他现在没在听吗?” 这敏锐得,不按常理来啊……我忍不住又看了看周潜。他已经放下了碗,不是很意外的模样。“伯母,我确实在听。”他中规中矩地叫了一声。 我妈停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满意多了。“好好,听着就是有礼貌的孩子。”她夸周潜的同时也没忍住数落我,“你瞧,怀瑜,人家多懂事。” 啥,我这就被比下去了?我满心诧异。怎么说,我从小也是他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吧?但再转念一想,和陛下比……嗯,母上大人火眼金睛!“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老宅见。” 结果这又换来了我妈的一通数落。“急什么急?晚上是肯定要见的,现在的话也是要说的!”她训我,语调忽而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吗?伯母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呢。” 这区别对待不要太明显,我忍不住腹诽。反观周潜,他已经有点在忍笑了。“姓周,名潜,伯母叫我名字就可以了。” “……周潜?”老爹的反应更快一些,而且满是不可置信,“周而不比的周,潜龙在渊的潜?” “对。”周潜肯定。 “和那个世界射箭冠军同名同姓?”我妈跟着反应过来,“我怎么觉得声音也有点像啊……” 照陛下的性子,交流效率实在太低,我忍不住插嘴。“爸,妈,别猜了。不是同名同姓,他就是那个周潜。” 第三次沉默降临,持续时间比之前两次都长。“我可能要先挂了,”我妈突兀地说,伴随着一点手忙脚乱的背景音,“你爸好像得缓缓……” 作者有话要说: 老爹:儿砸,一搞就搞个大新闻,你爹有点ho1d不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