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财闺女 卷六》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正文开始】 封典史名声扫地,恰好他又受了伤,便借机不出家门。封太太、魏姨娘更是没脸见人,虎台县里到处传着他家的笑话呢。 但是封少奶奶却依旧每日出门跟着钱县令夫人、卢千户夫人一起做事。大家对她还是一样尊重,谁都知道当年封家是怎么欺负她的,也都知道封典史出城时她独自留下,更何况她品行高洁,能写会算,钱夫人和卢夫人都特别信任她,让她管着登记新入城百姓,发放粮食的大事。 守城期间,男人们差不多都上城墙了,其余的事情自然就由女人们接下。如今县城里安置百姓、照料伤兵、为守军做饭送饭等等事情,大都落到了女人们身上。 辽东的民风原就粗犷,大姑娘小媳妇出门皆是常事儿,眼下到了此时更没有人想到什么礼节,守住城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因此当宁婉被钱夫人拉着问了一句,"你可听了周氏失贞的事?"便有些发怔,"周氏?是说许千户家的那个?" "不错,我正是说她。" "许千户已经过世了,她愿意再嫁就嫁吧,虽然急了点,但也算不上什么失贞吧。"宁婉毕竟出身农家,贫家女子改嫁并不少见,与读书人家不同,周氏想再嫁与她并无关系。 "诰命夫人是不能改嫁的!"钱夫人就说:"眼下倒也不是她要改嫁,而是那日周氏和一些妇人被夷人掳去,后来被你们家千户带兵救回来的。" 宁婉就想起了周氏进城时的惨相,忽然就明白了。许千户被杀,而周氏正乘着马车在许千户身后,又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夷人掳去也是顺理成章,接着铁石赶过去将她们抢回来才回了虎台县,应该就是如此的。 但她又一想,这期间其实没有多久,又是青天白日的,也不至于出什么事。因此就道:"铁石并没有提起,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 钱夫人就一跺脚,"对于寻常妇人自然不算什么,但周氏可是诰命夫人!"见宁婉还有些不以为然,就拉了封少奶奶评理,"你说周氏是不是应该一根索子吊死了?她一个堂堂的诰命夫人,被夷人掳去了竟然还好意思苟活于世!" 封少奶奶轻轻地拿起腰间的那把弯刀,自那日后她不论换什么衣裳饰品都会将这把刀挂在腰间,"人各有志,原不应该勉强,但是身为朝廷的诰命夫人,享受品级俸禄,却于夷人围城时弃城而逃,被夷人掠去亦不觉得羞愧,的确令人不齿。" 钱夫人听了亦愈加气愤,"我昨天听人说起,竟还不肯信,后来问了许千户的亲兵才知果不其然,因此才来找你们商量。" 宁婉便问:"那钱夫人是何意呢?" "周氏若是要脸面,早就应该自尽了。"可周氏既然不肯死,钱夫人也不能去勒死她,毕竟她和钱县令说说道理还行,真动手就差远了,当时他们想让家里不肯跟着**的小妾自尽都没成,就道:"正是因为我没有办法,才来找你商量。" 宁婉才知道做了诰命夫人还有许多规矩要守,那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而周氏也处处令人讨厌,可她毕竟出身经历与钱夫人、封少奶奶不同,总觉得就算周氏真失贞了也罪不至死,便不想管,"算了,夷人已经填平了护城河,也就在这一两天要攻城了,我们要做的正事还忙不过来呢,哪里有时间理她,由着她去吧。" 钱夫人的气没有平,最终只得道:"诰命夫人是可以给皇后娘娘上书的!待夷人退兵之后,我定要上书请皇后娘娘免了她的诰命身份!" 周氏的事暂时就这样过去了,实在也是大家没有时间去关注了,因此夷人就在第二天开始了攻城。 先前虎台县里的气氛便紧张到极点,但是自从攻城开始众人才明白夷人的刀箭要比想像的还要可怕。不过大家紧绷着的心反而松了下来,事情已经不可能再糟了,只管竭尽全力守城就是,其余什么都不必想。 带着尖利哨音的箭自头上呼啸而过,笨重的长木撞击着城门,嘴里衔着刀自云梯向城上攀爬的夷人们……大家忘记了前些时候嘲笑出城的人,忘记了为了拆城墙附近房舍的怨气,忘记了所有正常的日子应该做的事,只一心守住虎台。只有虎台守住了,大家才能活下去! 夷人的进攻是凶猛而没有尽头的,一波刚被打退了下一波立即就涌了上来。他们生性野蛮,悍不畏死,对中原的财富充满着渴望,把烧杀抢掠作为获得一切的唯一通道,虎台县正如一块绊脚石一般拦住了夷人的脚步,他们正要一脚将它踢开。 但是,虎台县的城墙刚刚重新修缮过,墙高大而结实,新建的马面使得城墙周围没有一处死角,城门上包着厚厚的铁皮,里面用巨石抵住;更重要的是有铁石带着勇武的将士们守着,他们将箭如飞蝗般地射出,把砖木如大雨般地扔下,让夷人明白这块绊脚石虽然看着不大,但其实只是露出地面小小一角而已,而埋在地下的巨石是任谁也踢不动的。 一连十余日,夷人昼夜不停地强行攻城,而虎台城内自然也昼夜不停地守城,一批批的伤兵抬下城墙,所有青壮都编入了守城军中,在震天的杀喊声中,几乎所有人都不眠不休,尽自己所能保住虎台! 最初大家还盼着安平卫能派出援兵,毕竟夷人如此疯狂地进攻虎台其实就是为了折去安平卫的一翼,安平与虎台互为犄角,安平是主,虎台为辅,不论是城池大小还是兵力布置,安平都远远强于虎台,在夷人进犯时驰援虎台是应该的,而且也只有如此才能更好地保住安平卫。 但是,一天、两天……十天,安平卫始终没有一兵一卒,虎台城里的人都死了心,也许安平卫也被夷人围住攻打,抽不出兵马支援。 铁石将军说的不错,虎台城还是要靠大家自己保住,而且也能靠自己保住! 终于,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在攻城的第十六天,夷人退了下去,只是远远地围住虎台城。 城墙上,宁婉站在铁石身旁向城外看去,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原本一望看不到边际的麦浪已经被夷人的骑马践踏得不成样子,就连那纵横的阡陌也看不大出来了,四处散着破烂的旗子、损毁的刀枪,人马牛羊的尸骨,再远处就是一座座的帐篷,凄凉而冷清,但是,她说:"没有关系的,只要我们守住了城,明年开春播种后这里又与往常一样了。" 第2章 "我知道,"铁石侧身向她笑着,尽管连续在城墙上守了十几日,血染铠甲、满脸尘土,但是他身上依旧没有一点宁婉梦中曾见过的阴郁,竟还明朗地笑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亮亮的,一口整齐的牙显得更白了,"夷人真是不长于攻城啊!" "若是你带着这么多兵将攻城,早就攻下了!"宁婉立即笑着接过来说:"夷人虽然个个悍勇,但他们并不长于相互配合;攻城虽猛,但不会用器械;更主要提他们看着好像一点也不怕死,但其实却经不起人口的损失。" "哈哈!真不愧是我的媳妇儿,竟颇懂得军旅之事!" 这些话都是你曾经对我说过的呀!当时的情形可比现在差多了,铁石手下的兵士们远没有现在这样多,虎台城里又逃走了许多人,在夷人疯狂地强攻之下损失极为惨重,几次城池差一点就失掉了。那时铁石就突然对自己说了这样的几句话,虽然他板着一张脸,语气更是冷冰冰的,但是宁婉还是听出他是想安慰自己。 原本他们并不熟,宁婉只听过瘸子将军的名声,而铁石最初还不知道她是谁呢。后来送饭送水的接触多了,才知道自己是典史家的少奶奶,但也不过见面点个头而已,却是从这一次才真正开始说话。 正如瘸子将军看出宁婉的恐惧,宁婉也早发现大家口中那个不孝不悌、无情无义的他其实受过许多的委屈,他冷酷的外表下本有一颗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受过许多伤的心。然后每每他的伤腿发作,或者他没来得及吃上饭菜、再或者累极了靠在冰冷的城墙上睡着了的时候,宁婉都会悄悄地关照他——他其实是很可怜的。 除了怜惜,宁婉更敬仰他。好像是两种完全相反的感觉,但的确是她最真实的感觉。 就这样,他们慢慢熟悉了,在一起话也多了。 当然说的都是守城的事。 宁婉还记得那时夷人也在猛攻了半个月左右突然缓了下来,那时铁石有过猜测,现在她就问道:"你说他们前半个月是不是也进攻安平卫了呢?" 安平卫到底是无力营救虎台还是根本就没想救? 铁石便将笑容收了,"我想就算是夷人同时进攻安平卫和虎台县,但他们一定将大半兵力放在虎台,准备先拿下虎台再取安平。毕竟虎台的位置极为重要,若是不保,安平卫也独立难支,夷人早看了出来,而且他们的兵力也是有限的。" 还是在梦里铁石就这样想的,自己从他冰冷的目光中看出他的无奈和痛心。现在铁石显然也是失望的,但他却平静多了,只说:"我早对周指挥使失去信心了,也知道他不可能来救虎台,现在只希望他能守住安平卫。" 安平卫哪里能被夷人攻下?宁婉就摇头笑道:"你真是杞人忧天了。" "我也但愿自己想多了。" 夫妻俩儿正说着话,钱县令走了上来。夷人暂退,铁石让大家轮流歇息,他方沐浴更衣过,将那身脏得不成的官袍换了下去,如今头戴方巾,身穿青缎袍,可如此家常装扮却依然透出赫赫气势,要知道他先前穿着官袍也没有什么令人信服的感觉,但现在却满身散发着强大的官威,面带笑容地上前说:"我们皆轮流休沐过了,还请铁石将军归家歇息,由本官在城上守着,若有紧急军情,本官自遣人有请将军。" 卢铁石便笑道:"我也正要回去呢。"却又道:"虽然夷人暂停了攻城,但其实只不过退下去想办法,我们不能就此放松,各样防务皆要与前些时候一样。" 钱县令便严肃地用力点了点头,"本官亦正做此想。" 看着两人又说起防务之事,宁婉就抢先回了家,只待铁石一回来内衣都是齐备的,又细心地服侍他吃饭、洗澡,然后让他躺下好好睡一觉。 他实在是太累了! 夷人对虎台县的进攻在几日后又重新开始了,但这一次与先前不一样了。在虎台城下丢掉几千条性命之后,他们终于小心谨慎起来。 对于他们更巧妙的进攻,虎台自然也有应付的办法。 夷人先制了蒙了牛皮的巨大木车,人躲在车里挡住弓箭一点点推到城下妄想破坏城墙城门,但虎台县人在城墙上烧了热油淋下去,然后放火箭,一辆辆的攻城车在干燥的秋季烧得噼啪做响,里面的夷人哇哇直叫,不逃出来是死,但逃出来也一样躲不过利箭,还是死路一条。 几十辆车都烧光了之后,夷人们又悄悄挖起了地洞,他们不知道铁石自守城起便在几面城墙下面都放了大瓮,挖土的声音一传过来,这边早有了准备,却只做不知,待到了差不多的时候将水引了进去,只要进了地道的人就没有能生还的! 斗了几个回合后,夷人就开始佯攻城引城上放箭而不拼命登城了。 很明显,虎台被牢牢围住,各种东西都会越用越少,最紧缺的应该就是箭只,一但箭没了,虽然有砖石之类,但却又不同。 当铁石要带兵去夜袭夷人营地时,宁婉早就知道了,因此帮着他穿上了轻便的皮甲,挂好弓箭、匕首,最后又将腰刀递给他,"要小心!" "别害怕,"铁石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夷人本不长于布置哨卫,现在万万想不到我们会偷营,而我们呢,也不过杀杀他们的锐气就回城了。" "我不怕,我等你回来。"宁婉笑着送他走了,她知道这一次的行动会成功,结果也是如此,去偷营的一百个人回来了一百个,他们半夜里悄悄潜入了夷人的大营中提刀砍杀了一气,然后又放了几把大火,最后偷了夷人的马跑了回来。夷人的营帐当时大乱,一时竟没有人追上来,之后足有几天没有攻城。 第二次就要危险得多,但是铁石还是有许多安慰宁婉的道理,"这一次我们不但要偷袭,还事先在城外安排了伏兵接应,只一得手立即就回城," 然后他们果然也按约定回来了,虽然有了一点损失,但是杀掉的夷人更多。夷人自以为即将追杀成功的时候,就被黑暗中突然出现的伏兵用绊马索绊倒一大片,地上早设了鹿角铁钉之类,他们又自相踩踏撞击,死伤惨重。接着城上又放了一阵箭雨,天亮时就见尸骨遍地,血流成河。 第3章 接下来铁石便让媳妇将城里的女人们集中在一处,把麦秸扎成一个个的草人,皆与真人一般大小,外面套上军袄,每个草人上面再系了一根长长的绳子整齐在排在城墙下面,远远看着就像那里站了一排排的兵士一样。几天后一个夜晚,草人被送到了城墙上,铁石带着兵士们无声地将它们自一面城墙上慢慢放下。 忽然间一声鼓响,无数火把亮了起来,夷人早埋伏在城外等待了许久,这一次他们学精了,根本不上前拼杀,高声呼喝着将箭如急雨般地射向草人。 第二日起,宁婉与钱夫人便带着大家拆草人,将上面扎着的箭取下。这活儿其实不容易,要十分小心,只怕箭镞扎了手,夷人的箭镞不仅锋利而且还带了毒的。 但是大家依旧十分欢快。夷人大大地吃了两次亏之后又被骗了,所以虎台县的人都与有荣焉,大家一遍又一遍地谈论着。而取箭的女人们更有一种特别的乐趣,大家每将一个草人上的箭取下来后都要比一比谁拆下的箭多。 "天呀!我这个草上人取下了一百零一根箭!" "比昨天九十八只的还多三根!" "夷人那天着实下了本钱,箭就像不要钱了似的往草人身上射,幸亏我们的草人扎得结实,要么恐怕要被箭射散了呢!" 又有人嘻嘻笑了起来,"你们说夷人现在会气得怎么样?" "我想他们一定正跺着脚嗷嗷乱骂呢!" "没准儿还气得吐了血!" 正说着,铁石与钱县令携手同来,笑问:"已经拆下多少箭了?" 宁婉就笑,"现在已经有上万支了,估计总数能有十万。" 钱县令满意地点头,"铁石将军果然不凡!"又道:"夷人上了这一次当,一定会长了教训,恐怕也不容易再骗他们了。" 铁石就道:"想让他们上当的法子还有,钱县令不必着急,过几日再看。"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满眼敬仰地望向铁石将军,宁婉就放下手中的草人道:"你们来了正好,让人将拆下的好箭送上城墙吧,另有些残损的,刚让军械库的羊百户取了过去,说是上面的东西都能用。"说着就要将铁石打发走,毕竟这里女人太多,大家又都喜欢看他,宁婉心里不大自在呢。 卢铁石自是来看箭的,如今心里已经有了数,可他却没打算立即就走,打算再与媳妇说几句话,他们夫妻如今见面的机会并不多,更是难得有在一处说话的时候。夷人又败一阵,士气低沉,免不了要偃旗息鼓几日,倒可以轻松些。因此一面答应着让军士们搬箭,一面就绕到了媳妇身后看她正拆的那个草人,身子向前一倾将一支箭拿了下来说:"这箭是夷人首领的。" 宁婉先前倒没大在意,现在细细一看发现这只箭果然做得比别的箭更加精细,而箭镞又不同,并非铁质,却似玉非玉,打磨得十分光滑,又有几根小小的倒刺,便接下来细细看过,"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夷地产的一种玉,叫珣玗琪,俗称玛瑙的,这种箭头非夷人王族不能用。"铁石正站在宁婉身后,因身上向前俯着,便与她靠在一处,说话时的气息正落在宁婉的脖颈之上,热乎乎又痒痒的,宁婉的身子不知不觉就酥了半边,不由自主地倒向了他,却拿着那只箭颠来倒去的看,又举了半透明的灰白色箭镞对着光瞧,"呀!这箭镞上还雕了一个小小的兽头呢。" 铁石便将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指着那兽头说:"这正是王族的标记。" 大家都接过去看了,便更加叹服,钱县令就道:"铁石将军对夷情果然十分熟知,不止风俗人情,便是矿产竟也如数家珍。"说了便向宁婉讨那只箭,"卢夫人,能不能赠与我,待我回乡后留着将来给后世子孙看。" 钱县令夫妻迟早会回南边的,带着这样一只箭做个念想儿倒也合适,宁婉便笑道:"你们便收着吧。"说着将那箭递给了钱夫人。此时她又不欲铁石走了,因此就拉了他道:"我们再拆一个草人,看看还能不能找到这样的箭镞。" 铁石自然愿意留下与她多相处一会儿,便拿过一个扎得刺猬一般的草人拆了开来,宁婉将箭一支支地拿出来,只是那样特别的箭哪里能经常遇到,毕竟只那箭镞打磨起来就要费无数的工夫。 虽然没有再找到夷人王族的箭镞,但是他们在一处拆了半日草人,却觉得比找到了那样的箭镞还要高兴。到了铁石走时,宁婉就说:"今儿是立冬,望远楼、德聚丰、万记几家一同捐了生姜和红糖,以后每天做姜糖茶送到城墙上,下午我带人熬了送过去。" 铁石点了点头,"这样贴心的主意一定是你想出来的吧。" "虽然是我提议的,但也要大家有这份心意。"宁婉并非虚言,自虎台被围之后,满城之人越发齐心合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各尽其能协助守城,如今捐姜糖水只是其中极小的一件而已。 钱夫人也笑道:"瑞泓丰也正在赶制冬衣,今日应该能将第一批送到城墙上了。" 铁石就与钱县令笑道:"有百姓如此,方使得虎台固若金汤!" 宁婉送的姜糖茶虽然名为茶,但正与三家村的炒米茶一样,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茶水,而是用老姜去皮切碎,加了红糖在一起蒸得融化在一处,然后再用开水冲泡就成了。这茶本是一味发表去寒的药,但在辽东严寒的冬季,大家常用来抵御寒气。 铁石早在城上等着姜糖茶了,接过媳妇递来的碗便一口饮尽,笑道:"这茶好,喝了之后身上立即就暖和了!" 宁婉笑着将姜糖茶分给大家,又说:"晚上时还会再送一次。" 因姜糖茶煮了很多,将士们喝过后还有余下的,宁婉便让给城上送砖石的百姓们也过来喝,"放冷了就没有效力了!" 忽见赵国茂也杂在一群人中过来领茶水,见了宁婉就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表妹,给我一碗茶!" 第4章 宁婉早知道赵家来了虎台县躲避兵祸,他们原要去安平卫的,但在路上遇到了跟着许千户出行溃退回来的人就又转路进了虎台,赵国茂自然也跟了来。于是就倒了一碗茶给他,又向一旁看到赵家跟着赵国茂的小厮,便道:"这里乱糟糟的,你们怎么让他来了?" 那小厮跟了赵国茂已经很久,对二少爷先前所娶万氏家的亲戚都大略知道,明白卢夫人一向对二少爷很关照的,就笑着上前回话,"如今我们都来运送砖石,家里没有人顾二少爷,二少爷又是坐不住的,因此一定要跟着来,太太也就让我们带着他了。"又道:"二少爷力气比我还大呢,每次都能搬十块砖!" 赵国茂闻言就笑了,放下手里的碗向宁婉得意地说:"我能搬十块砖!,不信表妹你看!"说着蹲身从地上的砖堆里捡出砖头,"一块,两块,四块……" "我信我信!不用看了,"宁婉赶紧上前将他拉起来,见他身上虽然脏一些,但穿的还厚实整齐,知小厮的话不假,替他拍拍身上的灰,"去吧,小心别砸了自己的脚!" 看着赵国茂听话地跟着小厮去了,宁婉不由得笑了一笑,赵国茂一定把搬砖当成了他平日里的游戏,又觉得有这么多人陪着他玩就更加兴致勃勃,走路的姿势里都看出欢快。 回头接着给大家盛姜糖水,突然一块桂花糕被一只脏手送到了眼前,"表妹,给你吃!" 原来是赵国茂突然想起了身上带的桂花糕又跑了回来。此时虎台已经被围了一月有余,虽然大家依旧吃得饱穿得暖,但日常生活已经有很多不便了,桂花糕如今已经是难得之物,宁婉就一面给大家舀姜糖水,一面摇头说:"你自己吃吧。" 赵国茂可不管这些,他一定要把自己最喜欢的桂花糕给宁婉,因此便又上前一步将桂花糕往宁婉口中塞,"给表妹吃!" 突然间,宁婉就见赵国茂猛然从地上升了起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铁石正揪着他的领子把人拎起来,满脸怒色,"什么人,如此无理!" 铁石在外面时神情多半都是极严肃的,现在更是黑着一张脸,将高大胖壮的赵国茂像只小鸡般地举了起来,又立即就要将他教训一番。宁婉就赶紧扔下手里的瓢,上前拦道:"快放下,他是赵太太的二儿子赵国茂!" 原来赵太太因为赵国茂痴傻,平日里并不让他见外客,铁石又是不爱与人应酬的性子,因此竟从没见过他,现在听了媳妇的话才明白原来此人正是当年万家表姐曾嫁过的那个傻子,便将人重新放回了地上。 被人抓了起来然后又放下了,若是旁人早生气了,可赵国茂非但不气,反而觉得十分有趣,脚才落地立即拍着手笑道:"真好玩!真好玩!再来一次!" 宁婉见他一高兴竟将手里的那块桂花糕丢在了地上,便赶紧替他捡起来,将沾了灰的一面拿帕子擦了去,喂到他嘴里,"快别闹了,赶紧下去吧。" 赵国茂就将桂花糕吃了,如今就是他也很难享受到这样的美味,因此就将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很是开心,"谢谢表妹,这糕真甜,真香!"说着转过头要走,却一眼看到铁石停了下来,搔着头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笑道:"你,你是好人,来救我们的!"说着人就扑了上去。 卢铁石瞧着赵家的二少爷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大花狗般地向自己扑过来,心里其实是嫌弃的,赶紧伸出一只手将人按住,却正对上赵国茂一双单纯无邪的眼睛,一时竟不忍将他推开,便温声道:"城墙上乱得很,你回家去吧。" "我不回家,"赵国茂笑嘻嘻地说:"我还要跟着大家一起搬砖头打夷人呢。" 宁婉忙碌了一天,晚上睡下从来都是一觉到天亮的。 但是这晚她方蒙眬欲睡,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赵国茂怎么会认得铁石?一个激灵便清醒了。 是的,虽然虎台县里差不多所有人都认得铁石,这一次夷人攻城之后他的声名更是显赫,所有人见了他都会恭敬地上前叫声"铁石将军",但这里面不包括赵国茂。 宁婉照顾他好多年,对赵国茂很是了解。他从小得病脑子坏了,学什么都不灵光,吃饭穿衣这些最简单的事做不来,十个数学了十几年还时常数不对,就更不必说认人了。他能记得的人不过是赵太太、奶娘还有几个长年近身照顾他的下人,当然还有自已。就是喜姐儿,他们也算是做了两年夫妻,他也早忘记了。 想要赵国茂记住什么,是要费许多工夫的,要一遍遍地指给他看,再反复告诉他。因此他不大可能记得住铁石,更不可能知道铁石救了大家。 对于当初赵国茂一见面就认出了自己,宁婉一直觉得匪夷所思。现在赵国茂能认出铁石,同样是一桩奇怪的事。好在,因为他的痴傻,并没有人将他的话当成一回事。 只是这里面的原因,着实让人想不清。 宁婉辗转反侧了半晌,方才睡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回到了城墙上。 城下的夷人刚刚在一次拼力进攻后退了下去,一群群地坐在远处休息,他们不知道城里的箭已经很少了,因此依旧不敢留在射程之内。辽东冬天的原野上从来都是大雪覆盖雪白干净的一片,如今夷人们就象一块块的肮脏落在上面,令人窒息,让她立即觉得气息都不通顺了。 一声呻吟猛然唤醒了她,宁婉赶紧拿着裁好的布条为受伤的人包扎,便有人叫她,"赵家二少奶奶,你忙了许久,也歇一会儿吧。"宁婉一笑,"我还不累。"其实她累极了,这些日子夷人昼夜攻城,她便也跟着昼夜忙碌,身子从里到外都乏得很。可是,这时候,大家不都如此吗?要知道瘸子将军,自入城以来就没下过城墙! 虎台被围了大半年,安平卫也好,总兵府也好,朝廷也好,竟没有派一个援兵过来,城内眼见着粮尽人绝,再也守不住了。 但是也没有什么,大家与虎台共存亡就是! 第5章 宁婉想着,见一时没什么要做的,便退步到城墙上一凹处坐下合眼休息,总要趁着难得的空闲时候赶紧歇歇积攒力量,夷人不知什么时候就又攻上来了。 赵国茂突然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摇着她的手臂苦着脸说:"二少奶奶,我饿,我饿!我要吃桂花糕!" 现在哪里还有桂花糕?宁婉就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块高粱面黄豆面混起来蒸的窝窝,"一早上让你吃你不肯,现在可不许再耍脾气了,赶紧吃了吧。"原来就在围城期间赵太太病重没了,宁婉从没指望过赵国藩和赵国葆会照料赵国茂,因此每日上城墙时便将他也带出来,夷人攻城时就能让他在一旁躲着。反正在家中与城墙上并没有多少区别,自己要是活不了,他也就没人管了。 赵国茂纵是个傻子,可从小锦衣玉食长大,根本吃不下这粗砺的东西,眼下实在是饿得很了,只得委委屈屈地接了,却又咽不下,只一点点啃着。 一阵肉香气传了过来,赵国茂立即抬起了头,顺手就将窝窝扔了,抓住一只送到面前的烤雁腿,大口大口地吃着,还含含糊糊地说着,"真香!"虎台县里能吃的牲畜早都杀尽了,大家都好久没尝过肉味了。 宁婉手疾眼快地接过窝窝,重新拿帕子包上收起来,现在城里还有高梁大豆面的窝窝,再过些时候恐怕就连这窝窝也吃不上了,又叹了一声气,"大雁又回来了。"如果不是自空中飞过的大雁,城里哪里会有肉?猪羊牛不必论,就是战马也早杀了,就连过去随处可见的麻雀早被大家想法子捉着吃光了,这些天大家都盯上了北归的大雁,只是回来的大雁还不多呢,更不好射。 想想刚巧夷人南下时正是大雁南飞之时,现在正过了半年大雁回来。 铁石就站在她的对面,身上的铠甲冷冰冰的,人也冷冰冰的,可一双眼睛却在盔甲下亮闪闪的,将另一只雁腿递了过来,"一早上打的。" 一只大雁能有多少肉?差不多都在两只腿上吧。现在都拿来给自己,他吃什么?宁婉就摇头说:"我一向不爱吃肉,而且我是乡村里出来的,从小吃高粱面的窝窝习惯了,根本不觉得苦。" 卢铁石眸色深沉,他一向不大爱说话,只道:"让你吃你就吃!"说着又将雁腿向前递了一递。 宁婉暗暗地咽了一口唾沫,却更加用力地摇了摇头,"真的!我娘家是三家村的,你一定没听过那个地方吧,就在马驿镇旁的大山中,那边的地种不了麦子,因此到处是成片的红高粱,我从小就吃高粱米粥、高粱面窝窝长大的!" "三家村?"卢铁石重复了一句,猛然用凌厉的目光打量着宁婉,"你小时候是不是救过一个人?骑着马摔倒在你们村口的?" 宁婉被他看得脸不禁有些红,想向后退一步,可身后就是城墙,便垂下了头。可他问的那件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事却还记得,就轻声答道:"是啊!好像是个冬天。对了,那年我受了伤,又被人诬赖,心里十分气闷就出了门,正好就遇到了一个人……后来我就将那个少年扶起来送到马上,此后再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你竟认得他?" 卢铁石并没有回答,却喃喃道:"原来如此,无怪我一直觉得你有些像!" 宁婉就奇怪地抬起头来问:"像什么?" 这时候赵国茂已经将一只雁腿啃得干干净净,就拉着宁婉的手摇着道:"二少奶奶,我还想要。" 宁婉就将那窝窝再递给他,"不许再要肉了,乖乖地吃窝窝!" "不嘛,不嘛,我还要吃肉!" "拿去!"铁石将那只雁腿塞给赵国茂,"去别处吃!" 赵国茂就拿着雁腿欢快地跑了。 宁婉心里着实不好意思,"他其实什么都不懂,就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其实连七八岁的孩子也不如呢。" 铁石摇了摇头,"你怎么嫁了他?" 自围城之后他们就认识了,后来更是往来颇多,虽然男女有别,但在守城时平日的那些规矩早没有人在意了,如今大家敬重的是能够担起事情的坚毅女子,就像许千户夫人也就是羊家大小姐那样的,被许千户扔在虎台县里却没有哭闹,反而拿起一把刀上城与男人一般守城。宁婉原也不是一朵柔柔弱弱的娇花,正逢此时,不只当起赵家的家事,典史的事务,就连虎台县里的事务也为县城里担起一大半来呢。 但尽管如此,他们在一处说的从来都是与守城相关的事,就算有一两句带了些别的,也只一带而过,从来都是守礼的,现在卢铁石就过了界了。 平常嫁娶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自己嫁给赵国茂还真是另有原因,宁婉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赵太太自也不会说出去,便是有人猜测到一些,但也只能背地里嘀咕,再不好拿到面上来嚼舌头。 不过那些面子上的事儿宁婉早不在意了,便笑笑道:"我娘家穷,娘早没了,爹又得了痨病,在赵家的庄子里打零工挣钱,因此婆婆就认识了我。正巧赵国茂的奶娘身子不好,她看我心不坏就把我买回去给赵国茂做妾,替奶娘照料他,后来觉得我还算能干,就将我扶了正,又把赵家交给我。" "呯"地一声,卢铁石一拳砸到了城墙上,他纵是有力气,但血肉之躯怎么也比不了坚硬的砖石,手背上便冒出了血。 宁婉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刚刚裹伤的布没有在手边,又没法从他身边绕过去,便从衣襟上扯下一块替他包扎,只当他是为自己抱不平,就又道:"我婆婆人不坏,对我娘家也有恩情,我爹正是用她给的银子最后才过了几年好日子,连我大姑大姐家都跟着借了光,我心里再没有什么不满的。就是国茂,他只是不懂事,平日里也肯听我的话,因此只要我活着总会顾他。" 正说着,赵国茂又跑了回来,举着雁腿道:"二少奶奶,给你!" 宁婉瞧着被啃得七七八八,只残留着几丝肉的雁腿哭笑不得,却知道他吃到最后的时候想到了自己,总是好心,就点点头说:"我不爱吃肉,你全吃了吧。"又嘱咐他,"我正给将军裹伤,你自己玩去吧,只是别跑远了。" 第6章 卢铁石僵着手臂让她给自己包了伤,突然间她推到城墙上,整个人压了上来,明亮的眼睛里带着近乎疯狂的光,嘴唇差一点就碰到了她的唇,"你本应该嫁给我的!" 事出突然,宁婉吓了一跳,但她并没有叫出声,只瑟瑟地缩了缩,然后闭上了眼睛。对面男子的气息将她完全包住了,让她一时间脑子里竟一片空白。 三家村的人时常会说,做人要讲良心,宁婉一向觉得自己够得上这句话。罗双儿、大伯、胡敦儒、封少奶奶他们都帮过自己,自己也会尽力回报。而她收了赵太太的银子到了赵家,从来也都对得起赵太太。 赵国茂一向被她照顾得极好,赵家的典史职位,还有田产铺子她也打理得极好,就是赵太太离去前也说放心自己。而且,在赵太太离开后,宁婉对国茂、对赵家还是一如既往,她早想过,自己活着,就少不了赵国茂一口吃的,自己无路可走了,赵太太也怪不到自己,宁婉什么时候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但是宁婉也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此时她还不到三十,正当年华,所有人都说她长得美,她自己看着镜子里的那如花一般的容颜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感伤,特别是在为赵家的种种烂事操劳之后,她真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哪怕能让她稍稍放松一小会儿呢。 她也曾想过,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过去了吗?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说说心里话也没有人可说。 宁婉其实是遗憾的,只是她的遗憾从没有表现出一点点,她将所有的思绪都藏在心里最深处,就是她自己也很少去想。 但是这一刻,宁婉心里藏着的东西就像烧水时的气泡一般不停地冒了出来,她明白她其实早就仰慕对面的这个人了。虽然不懂得他为什么会说自己应该嫁给他,但是宁婉听了这样的话心里竟立即想到嫁给他一定会很好很好的吧,他这个人表面瞧着冷冷清清的,但心里其实挺会关心人的,这些日子他们在一处早就彼此知道了。而自己嫁了他,一定也会用心关切他,不让他再过得这么苦。 宁婉心里还有一种感觉,她就是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她知道他对自己特别好,他看自己的眼神总是不知不觉就带有一种特别的意味,让她每一见了心里就呯呯乱跳。 也许他和自己真是有缘分的? 可只是一瞬间,宁婉就清醒过来了。自己已经嫁了赵国茂,而他也有妻有妾,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先前也曾有过男子诱惑过自己,赵国葆、高峻等等,每一次宁婉都是气恼而愤怒的。作为一个正好年华的美貌女子,她将之视为耻辱,会毫不留情的痛骂回绝。但是今天,她心动了,也不愿意对他说难听的话。 微微犹豫了一下,宁婉睁开了眼睛,"不想将军竟也会说笑话呢。"抬手轻轻一推,便将面前的人推了开去。 卢铁石清楚地看到了她神情的变幻,心里什么都明白了,却不肯去解释,只顺着她一推之力退了下去,却依旧盯着她的眼睛道:"不要怕,我会将你送出去。"又指了一下跑过来的赵国茂说:"当然,还有他!" 赵国茂就笑嘻嘻地停住了,含着手指头说:"二少奶奶告诉我你是好人,会救我们的。" 卢铁石便点了点头大步走了。 宁婉心里万分伤痛,忍不住大哭起来。 原来铁石终究知道了郭小燕顶替了自己,当初他一定是想回报自己才将郭小燕收房的。造化弄人,他在守城中喜欢上了自己,也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经过。 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娶妻而自己已经嫁人,再谈及婚嫁就是无礼,因此他什么也不说,只答应要救自己和赵国茂就转身离去了,他心里有多伤心啊! "不,我不要被送出去,我宁愿与你同生共死!" "婉儿,你怎么了?"铁石被惊醒了,如今他们一家四口住在德聚丰的厢房里,夫妻二人间隔着两个孩子,便急忙挪过去将媳妇抱在怀里,"做恶梦了吧?没事的,赶紧醒一醒。" "铁石,就是虎台守不住了我也要与你在一起!" "婉儿,我们当然一直在一起!"卢铁石轻轻地拍着媳妇,"而且,虎台一定能守住,相信我!" 宁婉慢慢清醒了过来,"我信你,我当然信你!"但是,"我又做梦了,我梦见虎台守不住了,你要送我出城。我正要反对,你却已经走了。" "那不过就是个梦。" "不是的,不是的,那梦是真的!"宁婉急切地说着,"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三家村里的琐事、婆婆过世、还有夷人南下,每一样都是真的!" "可是,你也说过有许多早就不一样了,就比如岳父岳母开了铺子,我们成了亲,还有我们发现的宝藏,"卢铁石对于媳妇的梦一直有些迷惑,但是他终究是极为坚定的人,最相信的还是自己的努力,"对了,前几天你还说嫣儿会成为皇子妃,但洛大哥的信里却说她发愿为洛家祈福三年,最近并不会谈及婚嫁。" 是啊,已经有太多太多的不一样了,就连洛冰也没有成为中极殿大学士,甚至洛家的冤案也没有翻转。若说娘家的变化与自己有关系,但京城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影响到呀!感受到铁石温暖的怀抱,刚刚那个冰凉的梦慢慢就远去了,宁婉就小声地说:"但是,安平卫果然没有派兵救援虎台,而将来总兵府和朝廷也不会派兵来的,虎台早晚会有粮食兵器都用尽的一天。" "我早知道安平卫不会来人的,至于总兵府和朝廷,如果没有调兵只能说明他们也有麻烦了。"做为一名将军,卢铁石早将所有情况都仔细斟酌过,先前并没有说出来是因为没有必要,但是他发现媳妇对于守城的弊端竟十分明白,又万分担心,便耐心地为她开解,"此次夷人南下,要想保住辽东,必先保住安平虎台。当初高祖于此重修安平虎台两城,是有深思远虑的。防夷之最上策是两城协同,彼此援救,非但阻止夷人逐个攻破的算计,而且还要伺机夹击夷人各部,逐渐剿灭他们。可如今许千户带兵逃走,周指挥使坐视虎台被围不派兵相救,上策已经不能行了。" 第7章 "中策就是两城各自保全。遥想本朝初建时虎台下设诸多卫所台站,实为要地。如今虽只余一个千户所的兵力,但只看城中还存有军械所等官署就能懂得朝廷应该不乏有识之士,明白安平虎台之重要。从常理讲,短期之内两城各自保全也并不难。" "安平卫无论城池深厚还是兵力布置都远胜于虎台县,按说只要正常布防守上半年一年并没有什么难的。而虎台呢,本处劣势,夷人亦以为只要集中兵马猛攻指日可下,但是你在城里应该知道,而且夷人们现在也明白了,想夺虎台并不容易!所以,眼下的局面正合中策,不好也不坏。" "最下策就是京城总兵府两处皆未不发兵,两城之中亦有一城不保,另一城独立难支。即便如此,也不是没有出路,若虎台城难保,我便打算引兵带百姓向东北方向突围,进虎踞山,退则保全大家,出则驱夷人于大漠。" 宁婉先前以为自己对于守城,特别是虎台城已经十分精通,但不想现在听了铁石一番议论才知道自己还是浅薄了。若说刚刚她的惧意散去是因为在铁石的怀里感受到他的温暖出于本能地放松了,但现在她就是真正信服铁石的谋略了,她一直是仰慕他、相信他的,不管是梦里还是梦醒时分。 卢铁石分明地感觉到媳妇身子软了下来,也不再急躁恐慌,一双大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抚着拍着,"所以别怕,一切有我。" 宁婉便在心里默默地想,他那时要将自己送到虎踞山吗?但那时虎踞山一带土匪并没有完全剿灭并不平安,那么又会是哪里呢?但是,如今她也明白,再拿梦里的事比现在,不知竟会错出多远,因此就说:"如果能不用下策,最好不用,毕竟想带全城百姓突出夷人包围,实在太难了,而且想必损失也是极大的。" "下策只有不得已才能为之。"铁石突然一笑道:"媳妇儿,其实我还有一支奇兵没有动用呢。" 宁婉不解,"什么奇兵?" "当日你对我说做过夷人南下的梦,我亦觉得将大半兵力放在防范夷人上才是正理,恰好土匪已经尽皆剿灭,我便带一半兵马移驻三坡堡,另一半留在虎踞山,这一次得狼烟示警,我并没有让虎踞山的兵马驰援,而是派人令他们留在原地,并将石炭矿上所雇人等临时编入军中练兵待命。" 宁婉这时也想明白了,铁石自行伍间提拔的将官还有未到虎台的,自然是留在虎踞山呢,便也笑了,"原来守虎台城你并不需要用全力呀!" "将所有兵力都调入城中困守是守城的下策。至于这支上千人的奇兵怎么用,我还没想好,现在还是个秘密,"铁石就说:"媳妇儿,你放心睡吧。" 宁婉就将自己的被子掀开,"你进来陪我一起睡。" 铁石就进来与她在一处,"我们早说好了要白头携老的,将来的路还长着呢。你不喜欢儿女成群吗?那就等到守孝之后我们还要再生两个孩子,也是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我们俩出门时各带两个,多威风呀!" 宁婉就噗地一声笑了,"你以为他们是你的亲兵呀!" "我儿子长到十几岁,我就带着他们练兵打仗,先做我的亲兵,大家不都这样的?"铁石也笑了起来,"你在家里吩咐管事的,也让两个女儿学着,不也很好吗?" 宁婉想想,也只得承认,"是不错。" "前些天虎踞山那边一个军户家的妇人一胎生了一儿一女,我们要是也生一个龙凤胎有多省事!" "省事?要是真为了省事不如一次生三四个好了!" "要是那样也很好。" "好什么好!"宁婉就在他胸前捶了一拳,"你当我是什么!" 因为守孝,两人分开很久了,现在凑到一处稍不小心就惹了火,宁婉就赶紧推他,"你还是回自己被窝吧!" 卢铁石哪里舍得走?但也知道自己未必能把持得住,便将媳妇用被子裹了,又将自己的被子拉过来再将两人一同盖住,用力香了几下,"就这样睡吧。"想了想又道:"等出了孝也别急着要孩子。" 宁婉听了在被窝里偷笑,半晌小声说:"都听你的。" 第二日宁婉起得晚了,急忙梳洗了带着槐花儿和松儿去正屋吃饭,见只有爹娘正坐在炕桌前等自己,便问:"铁石呢?" "一早先走了,"爹就说:"还特别告诉我们今天不许你出门,让你好生在家里歇一天。" "其实我没事儿。"宁婉真觉得自己现在完全好了。 "没事儿也别去了,女婿已经打发盛儿去向钱夫人替你告了一天假。" 铁石是无论如何也要自己在家里歇一天,宁婉便就笑了,"那我就不出门了。" "女婿说你被梦魇住了,"娘便唠叨着,"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整日忙个不停,到了晚上还想着虎台守城的事,能不做噩梦吗?帮着守城自然是对的,可是你也不用那样心焦呀!女婿有多厉害你还不知道?夷人攻不下虎台的!而且过些日子安平卫、总兵府肯定要派兵救援,甚至京城里也会发兵呢,到时候夷人就吓跑了。" 虽然安平卫、总兵府,还有朝廷都不能派兵来,但是如今宁婉早就不指望他们了,想到铁石手中的兵力,还有他胸中的韬略,她再不担心,就笑着答应,"娘说的不错,我是想偏了。" "就是,你今天就跟我在家里带着槐花儿和松儿,孩子们都想你呢。" 听了姥姥的话,槐花儿就拉着松儿笑了,"太好了,今天娘陪着我们玩儿!"说着扑到娘的怀里。 宁婉原本还在想外面有多少事儿要张罗,现在不由自主地就答应了,这些日子她每天一早就急忙出门,晚上很晚回来,就是中间回来吃饭也是行色匆匆的,对槐花儿和松儿照顾很少,亏得槐花儿虽小却特别懂事儿,非但不闹着要娘,还能带着小弟弟玩,一时间十分内疚,"娘也该陪陪你们了。"自己前些日子的确有些过于紧张。 第8章 正说着,毕婆子手里提着一只金红色的大公鸡进来了,"如今还养得这样好的鸡可不多了,我见了就赶紧买下来,炖了汤给铁石将军喝。" 爹娘就都说:"贵些不要紧,现在可得将女婿的身子保养好了,整个虎台县里都靠着他呢!" 宁婉就在一旁笑了,又带着儿女们挑了几根最好看的羽毛,然后拿了三枚铜钱,叠在一起用布包住缝上,布头从铜钱的孔里穿出来,再将羽毛用针缝在布头上扎成一个十分漂亮的鸡毛毽子,在院子里踢。 这时候学里停了课,石头也留在家中,再加上大姑家大姐家的几个孩子,大家分成了两伙儿赛着玩儿,将院子里闹得沸反盈天的。 爹娘听了声儿便也出来站在屋檐下看,笑得哈哈的,仿佛又回到了平日安乐康泰的时候,竟都忘记了夷人正在围城。 到了孩子们睡午觉时,宁婉便与娘一起缝冬衣。家里的冬衣早就做好了,现在是给守城的将士们缝的。衣料棉花都是大家捐的,女人们领回来帮忙做好再送到城墙上。 经历了夷人疯狂攻城的半个月之后,虎台县的商铺和大户人家纷纷捐献家财,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如果城破了,不必说财物,就是命也留不下,现在舍不得,这些东西将来也免不了易主,还不如拿出帮着将士们守住虎台,而且还会有个好名声呢! 要知道钱县令专门安排了一个人将所有捐献之物都登记在册,信誓旦旦地告诉大家,只等夷人一退,他会写折子上奏皇上,为大家请得旌表。 虎台县的人虽然未必全信,但也不是完全不信。反正捐必然是要捐的,如果还能得了皇上的旌表,那将是多么荣耀的事啊! 宁婉再看虎台县的防守,又另有一番感触。 的确,表面看夷人占了明显的上锋,他们人多势众,强健悍勇,不可一世。但是虎台这边也有许多优势,别的都不论,只这一道高高的城墙就让夷人奈何不得! 自城墙之上居高临下,无论是对付架云梯爬上来的夷人还是自下向上射来的箭,总要容易得多。尤其,又有铁石这么一个勇武能战又深通韬略的将军带领着一群好儿郎,他们一心保卫着自己的家国、自己的媳妇和孩子们,比夷人的士气们还高呢! 再想到铁石留在虎踞山的人马,虎台县绝不是坐困愁城! 因此这些日子以来,宁婉第一次觉得天又蓝了,太阳又明亮了。心里怀着铁石告诉她的秘密,她说话做事,什么时候都带着笑意。 钱夫人看着明媚灿烂的卢夫人不由得将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昨日听说你身子不大舒服没过来,我与封少奶奶便想去看看你,不想一整日竟没有一点空儿,到了晚上也不好打扰。今日一早我就想着,若是你再不过来,我们就要找上门去请教的。"虎台县的男人们多半在城墙上,其余的事情便都担在女人们身上,一向便以自己、卢夫人和封少奶奶为首。按说自己和封少奶奶都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幼承庭训,比起卢夫人才具应该更高一些。身为县令夫人,钱夫人本还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自己的丈夫是文官,所以在管着县城里这里事务时自然应该听自己的。 因此钱县令吩咐她要听卢夫人的时候,她心里很有些不服气,她与卢夫人关系一向不错,但总要按道理行事呀!只不过因为眼下夷人兵临城下,她不愿意再生文武不和之事,才勉强忍着而已。 可三人共同掌了一个多月的事儿,钱夫人早已经心悦诚服。原来卢夫人并不只是命好嫁了铁石将军,而果然是有本事的人呐!她是武官夫人,于守城一事比自己精通没什么,可是县城里千头万绪的事情她竟样样明白,比自己这个县令夫人还清楚得多,这就实在是了不起了! 因此,卢夫人一日没来,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竟觉得没有主心骨儿一般。 宁婉便笑道:"什么请教,不过是有什么事大家一起商议罢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如今我们也正好三个。" 钱夫人哪里有心思笑,气哼哼地说:"你竟不知道,我们放过了周氏,她昨日竟带了几个亲兵来寻我们,说家里没米下锅了,想要分我们自城外抢收回来的粮食。听我和封少奶奶不答应,竟还与我们吵了起来。" 周氏说没米下锅?宁婉就讥讽地一笑,虎台县近前的田地多是千户所的,千户所的粮食平日大多进了许家,虎台县里所有人都知道许千户家粮仓从来都是满满的,每年新粮下来时都要将旧粮发给军户再存下新粮。 但是今年却不一样,全城人出城抢收,将粮食收了回来,除了给收粮的人分了一些,再每日分给入城的贫民,其余的便充做军粮。大家都没觉得不对,就是其余田地的主家也没有一个提出要粮的,毕竟如果不是全城人抢收,不论多少粮食也都要白白便宜了夷人。 封少奶奶也是生气,"先前周氏狼狈回城一时顾不得,现在才逃得一命就想起了大家都在吃用千户所的粮食,真是可恨至极!听说她前些时候还想高价卖粮呢,只是我们这里免费给贫民发粮,并没有人肯买她的!" "我们不必理她,"宁婉凉凉地说了一句,"千户所的粮食与她无关,就是她家里的粮食也就要与她无关了,待收来的粮用尽城里就要征粮。千户所的粮食与百姓家的不一样,连征也不必征,直接拿出来充军粮就是!" "我们怎么没有想到!"封少奶奶就笑,"千户所的粮食本就是军粮啊!" 钱夫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棋差一着,就笑着说:"其实道理我也明白,只是我们两个人竟吵不过她一个,便都想若是有你在就好了。" 想想周夫人的出身,在那样市井勾栏处长大的人什么话骂不出口?论吵架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的确不是她的对手,宁婉就摇头笑道:"上次给冬学捐银子时,我虽然占了上锋,但那时她是想要脸面,如今许千户死了,她现在只想着收敛家财,恐怕是另有打算的。此时就是有我在,恐怕也吵不过她。不过你们没将粮食分给她一粒,其实就是赢了!" 第9章 虽然如此,钱夫人和封少奶奶的气依旧不能平,"她不过仗着周指挥使罢了,还口口声声地说整个虎台还不是要等着她爹来救?等她爹来了,总会为她做主的。" 钱夫人和封少奶奶一向最瞧不起周氏的,她们这些文官和读书人家眷也不大将武官放在眼里,朝中一向重文轻武,边城里武官的势力要雄厚一些,但亦不能奈文官如何。现在她们在嚣张的周氏面前终没有将人狠狠打回去,其实心里还是顾忌周指挥使。并非是怕周家的权势,而是为了虎台县正需要安平卫的救援。 但是周指挥使是不必指望了,宁婉轻轻一笑,"你们何苦为她生气,许千户死了,等以后论起功过,便是周指挥使再包庇又能如何?更何况没准儿他也自身难保呢。" 封少奶奶便看了宁婉一眼,像是明白了什么,"也是,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是非对错,将来自有公论!" "对!"钱夫人也同意,但心中的忿恨依旧不能平,就咬牙切齿地又提起,"我们大人早说待夷人退了兵要上奏参许千户!我也一定上书皇后娘娘,把她的诰命夫人免了!到时候看她还有脸没脸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大家就又说了几句粮食、棉衣之类的事,钱夫人神色渐缓,便笑道:"我们家大人这几日晚上回衙后一直秉烛夜读,却查到了一样冬日里守城的好法子,那就是向城墙上泼水,把城冻成一个大大的冰城,夷人就是想架云梯也马上滑了下去,你说这法子可岂不绝妙?" 这个法子虎台县曾经用过的,是很有用,宁婉就点头笑道:"的确不错!" "其实前些天铁石将军自夷人那里骗到了许多箭也是书上写的法子,"钱夫人就得意地一笑,"幸亏夷人不知道才上了当!" "夷人哪里能似钱大人这般博览群书!自然是要上当的。" "夷人根本就没有文字,也没有史书,所以他们永远都是蛮夷之辈,比不了我们华夏正统!"钱夫人评判了半晌,才重新回了先前的话题,"我们家大人就将这法子告诉了铁石将军,又要安排县里百姓送水上城,如今天气愈发冷了起来,正可以开始将城墙冻上。只是铁石将军却不肯答应,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宁婉当然知道!但是她不可能告诉钱夫人了。因此就笑道:"守城的事儿,我哪里明白,想来铁石心里也是有打算的。" 钱夫人再三叹息,"可这是多么好的主意呀!" 封少奶奶却突然道:"用冰把城冻上,夷人是进不来了,可是安平卫或者总兵府要是派兵来援,不是也进不来了吗?" 钱夫人方才明白,"你说的有有道理。"不过她便又失望地道:"从虎台被围起,我们就盼着来援兵,可是到现在被围就快两个月了,哪里有一个援兵呢?周指挥使与周氏真是亲父女,骨子里都坏透了!" 封少奶奶又瞧瞧卢夫人便沉默了,不比寻常百姓想不到太多,读过许多书的她知道虎台是朝廷最北的城池,若是失守便会丧失半个辽东,现在被夷人围困的消息一出,安平卫、总兵府都会派兵前来,但是现在没有援兵,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 宁婉就笑了,"你们放心吧,一定会有援兵的!" 钱夫人和封少奶奶便立即睁大了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觉得应该有。" 卢夫人的这句"觉得应该有"的话其实并没有给钱夫人和封少奶奶多少安慰,只当她随口安慰而已。但是几天后她们惊奇地发现,她竟然说对了。 那日围在虎台城外东北角的夷人忽然乱了起来,尔后便有一彪人马冲进夷人包围之中,这时虎台县北门大开,铁石带着兵将前去迎接。两队人马前后夹击,迅速将东北一带的夷人击败,合兵一同进了虎台县城。 虎台县里一片欢声雷动,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支援军既非来自安平卫,也非来自总兵府和京城,而是大半来自虎踞山,小半来自多伦,又夹杂了安平、虎台附近的一些卫所墩台驻军。 铁石在城墙的箭楼上宴请前来援救虎台的诸将,宁婉便将一同前来的陈百户夫人羊氏拉到了家里,再请钱夫人、封少奶奶和羊百户夫人等相陪吃酒。 虽然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但虎台县已经完全与外面隔绝了,大家太想打听打听最新的消息了。因此娘、大姑、王太太、宋太太等人见羊夫人来了也都到了宁家来听信儿,乌鸦鸦地挤了一屋子的人。 昔年的羊大小姐就是个豪爽的性子,只是因为待字闺中在父母的约束下总要收敛一些,纵是功夫不错也不好露出来,但她嫁到多伦之后反倒以此为荣,且如今夷人南下之机,她随丈夫带兵回援,竟也似男人一般穿着一身铠甲!到了德聚丰的内宅,先缷了甲,又接过茶一口气喝干了便大马金刀地坐下道:"说来话长,还是两个多月前,骑哨突然传来音迅,夷人五部七个王子带大兵分头南下,我们一面点了狼烟一面将军户撤到山中。" "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夷人选汗王总不能达成一致,秋高马肥之季会盟时也不知是谁突然提议各部带兵南下,明春重回草原时以所获最多者为汗王,因此夷人五部七王子便立即整顿兵马,分头南下。如今到辽东的便是赫图部落的哈尔朗王子,老汗王的小儿子,他当初分得的兵马最多,足有三万人!" 虽然辽东与夷地接壤,但真正与夷人比邻而居的还是多伦这样的台站卫所,因此大家对夷人之事知之并不多,此时皆惊奇地问:"为何小儿子手中的兵马最多呢?按说不是长子才应该得最多的家产吗?" 羊夫人就一摆手说:"长子赡养父母多分家产是我们汗人的习俗,夷人却正相反,儿子长大了就分家出去,只留最幼小的儿子与父母同住,到了父母过世时便承袭父母的地位和所有的财产。因此哈尔朗王子手中的兵马最多,也是大多数人想推取的新汗王。"她也知道大家必然会问为什么哈尔朗没有当上汗王,便立即又道:"可是老汗王的三王子枮木格却是个能人,他分家出去时不过得了几百个牧人,但是不到十年竟然积累了**万部众,兵马也差不多有三万。而且他一向有宽仁正直之名,就是老汗王生前也赞不绝口的,因此支持他的人竟比哈尔朗多,这才有了老汗王去了,新汗王选了几年没有选出来的事!" 第10章 钱夫人就叹了一声,"原来夷人也一样争夺嗣位呀!" 封少奶奶立即瞥了她一眼,她便立即明白了,"羊夫人,继续讲吧,我们听着呢。" 宁婉心中一动,比起世袭或者以军功起家的武官,文官们在一层层的科举过程中有同窗、同年、座师等等人脉,而且他们又四处任职比固守在一处的武官在消息上的确要灵通很多,且封少奶奶的哥哥又在京城里,因此她们应该知道一些皇位争夺的事情。 其实皇位什么的,宁婉从来没关心过,实在应了一句俗话,"天高皇帝远",在虎台人看来,谁做皇帝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老皇帝死了,新皇帝登基,除了城门前会贴上一张皇榜以外,还不是一样的过日子?就是各家的婚丧嫁娶,也都不相干,反正那榜文到了虎台早已经过了许久。 但是她突然间想到了洛氏兄妹,洛嫣先前可是成了皇子妃的,按铁石所说,皇帝只有两个儿子,争皇位应该就在他们之间了。那么,其实洛冰和洛嫣先前是借了皇子的势力?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卷入了皇位的争夺?现在他们却没有? 自己最远只去过安平卫,对于京城不过听人道听途说了几句,胡乱猜测起皇位纷争哪里能对!宁婉觉得自己真是想多了,便轻轻地摇头一笑,又听羊夫人讲述此次夷人南下种种事情。 哈尔朗带三万兵马自多伦一路向南,途中所遇不过几个小台站并几处村镇,劫掠一番便直奔安平虎台一带而来。 从辽东广阔的原野北方向南望去,安平虎台二城便如一道门户一般挡住了夷人南下的路,若想进入辽东,必先打开这道门,哈尔朗带兵南下第一个真正攻打的城池就是虎台。 "等等,哈尔朗可派兵攻打安平卫?"钱夫人替大家将心里最关切的问题问了出来。 "当然没有,他只在安平城外放了几千人,大部人马都在这边,"羊夫人用力地摇摇头,"他应该是想先拿下虎台再攻安平卫,我们曾听夷人叫嚣着要在五天内攻下虎台,十天内攻下安平,给被斩杀的先锋报仇。" 大家禁不住轰然大笑,有羊夫人在此,就是钱夫人和封少奶奶也豪迈起来,笑得东倒西歪,不顾仪容,"现在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可不是!"羊夫人哈哈笑着,"当时我们听了就觉得好笑,安平卫不必说了,就是虎台,虽然城小人少,但有我们铁石将军,他们想攻下来不过是做梦罢了!" 大家尽情嘲笑了哈尔朗一番,又听羊夫人讲起了他们怎么来了这里。 "我们避过了哈尔朗的大军之后,想着总不能一直在山里躲着,那时还不知铁石将军已经到了虎台呢,便决定投奔虎踞山。大路被夷人占了,翻山越岭用了不少时间,不想到了虎踞山竟发现那里来了许多人,山上的军营住得满满的!原来这一带许多台站卫所的人都仰慕铁石将军的盛名,与我们一样打算的并不少,又有留在虎踞山的徐百户将石炭矿上的雇工都编成了军队——他们原本多是土匪,打仗倒是不外行的。" "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虎踞山竟凑了五六千人,我们又打听到了铁石将军被围困在虎台,便与徐百户商量前来救援,"羊夫人便看向宁婉,"徐百户只让我们先等着,前几日才令各军下山援救虎台县,因此,我就到了这里。" 这里面的缘故宁婉倒是知道的。原来铁石曾告诉她,夷人南下之初锐气正盛,安平卫又不敢出战,更添他们傲气。虎台县与虎踞山两处兵力加起来太少,硬碰硬地交锋恐怕是要吃亏,因此只能固守待援。但是两个月过去了,夷人的锐气消了不少,心里也正焦躁不堪,这时就到了可以交战的时候,所以招了徐百户带兵前来。 宁婉先得铁石透露过消息,此时便将事情前后都弄清楚了,只有一样还不懂,"为什么总兵府没有派救兵前来?" "我们在山中自然也派了人四处打探消息,听说总兵府抽调辽东大部兵马发兵京城驰援。"羊夫人就说:"又有人传大王子二王子合兵去了京城,枮木格随后也去了,由此看来京城那边情况恐怕并不好。" 本朝北疆自东至西共有九边,辽东是最最东边的一处,与其余八处将京城、还有万里江山护在里面。现在京城被袭,那就是已经有别的边城被破了。 大家都讶异万分,"原来夷人竟然去了京城?" 无怪总兵府顾不上虎台了。 羊夫人就又说:"我们还听说总兵府曾给安平卫传军令,与虎台相互守望,保住辽东不失呢!" 对于安平卫没有来援,大家先前便多有猜测,现在都知道了详情,就呸道:"还相互守望呢!安平卫见夷人都围在虎台打一定开心极了,他们倒是不必迎敌了!" 羊夫人就说:"所以我们才不去安平,一定要到虎台来助铁石将军一臂之力!" 大家感动不已,钱夫人流泪道:"忠义之心,昭昭天日,此番更有羊夫人这样的巾帼英雄,将来我们家大人一定会上表向皇上奏明今日来援诸将的功绩!我也要给皇后娘娘上书彰表羊夫人为我等女子的楷模!" 羊夫人一直慷慨激昂,如今却被钱夫人的泪水弄得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说:"没什么的,我们本就应该听铁石将军的军令行事!" 羊百户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前些时候因为羊二小姐和许千户的事情又是丢脸又是生气,今日因见大女儿大女婿如此英武不凡地回了虎台县,精气神儿立即就变了许多。她一直坐在炕上含笑听大女儿说话,如今才笑吟吟地开口道:"钱夫人过奖了,她从小就好舞刀弄棒的,不成个体统,只要大家别笑话她就行。" 封少奶奶就赞道:"羊夫人飒爽英姿,我等羡慕还羡慕不来呢,哪里敢笑话!" 宁婉也说:"都是夫人教得好女儿,满城的女儿家竟没有一个不倾心的,就是男人们也敬佩不已呢。"她并非虚言,今日羊大小姐进城时,虎台县人格外敬重她,早把先前因她打了许千户而生的那些闲言碎语都忘在脑后。且又有许多人看了她的风采纷纷议论应该教女儿习武,就连自己也不例外呢。 第11章 待酒菜皆备,宁婉做为主家便斟了满满一杯酒送到羊夫人面前,"我先敬你一杯!"大家便也跟着敬酒,又给羊夫人挟菜,一转眼就将羊夫人的碗里堆得满满的,"城里现在非但不缺吃的,而且日子过得还很不错呢,倒是你们在外面吃苦了,多吃点儿。" 经徐、陈等人带兵入虎台城,原本就信心十足的虎台人就更不将夷人的包围放在眼里了。如今城内正军便有数千人,更有几千帮丁、雇工、百姓,再加上粮草充足,固守城池不在话下。只要守住虎台,哈尔朗便没有办法南下。 城内便四处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小雪过后没多久就是大雪,辽东的冬天一向要早上几个节气,此时早已经下过了好几场大雪,这一天又应景地下起了鹅毛大雪。最近夷人攻城的势头明显不如先前猛烈了,这大雪天并没有出兵,虎台县里便有了几分悠闲的感觉。 宁家用萝卜炖了一大锅牛肉,香气扑鼻。原来城里人得知辽东总兵带兵支援京城去了,便将带到城里的耕牛陆续杀了,既然总兵府不能派兵,这仗便说不定会打到什么时候,而养牛却很消耗粮草的,还不如现在就杀了吃肉呢。 是以平日吃不大上的牛肉也成了家里饭桌上常有之物了。 宁婉见铁石没有回来,近几天他在城墙上留的时间越发长了,一夜夜地守着,白天才回来睡一觉,便盛了一大碗牛肉,再拿几个馒头一同装在食盒里,在外面包了棉垫子给他送去。 天寒地冻的时节,城墙上巡逻的兵士们并没有少,宁婉笑着打了招呼进箭楼,就见铁石站在最高一层的台上向远处看,便走了过去站在他身边,"我送了饭菜来,你先吃了再看吧。" 铁石早听出了是她的声音,便拉住她的手道:"你瞧外面有什么变化吗?" 宁婉时常上城墙的,自然少不了会望一望外面的情形。 大雪早将夷人留下的罪孽全掩盖住了,城外一片白茫茫的,倒是十分干净,唯一与打仗前不一样的就是多了许多营帐。这些营帐搭建得并不整齐,十几或者几十个小帐篷围着一个大帐篷,应该就是一个个的小部落分散开,而北门数里外一个白色大帐则是哈尔朗的,前面竖着几面大旗,周围是有如繁星一般的小帐篷。 此时暮色已深,那些帐篷只能看到隐隐的轮廓,倒是帐篷前面的篝火一闪闪的十分明亮。这时候就更能显出城池的好处了,虎台城里的人可是在温暖的屋子里自在舒服地歇着,而夷人用皮子做的帐篷怎么也比不了砖石建的房屋,只能烤火取暖了。 虎台县里的人时常会谈起这点,然后就得意在后面加上几句,"夷人既然要来打仗,就让他们在城外冻着吧!"大家便彼此得意地哈哈一笑。 这样的场景见得多了也就不在意,宁婉得了铁石的提示仔细地看了又看,还是说:"没觉得有什么变化呀!" "火堆比过去少了。" 宁婉就想起了一件事,还是在她的梦里,夷人在攻城一两个月后曾经在城外喊话说安平城已经破了,劝他们投降。大家当然不会相信,而铁石亦说夷人在扰乱大家的心神,但也就是在此之后让大家浇冰冻城墙自保。那么,当时安平卫其实已经破了吗?他早知道了,只是瞒着大家而已?于是她猛地睁大眼睛,"你是说他们去了安平卫?" "不错!" "可是,他们依旧还在攻城啊!而且前几天你带兵出城与他们交战,哈尔朗还亲自掠阵了呢!"宁婉又说:"还有,明明他们的帐篷并没有变!" 铁石简捷地说:"只有晚上点燃的火堆变少了。" 宁婉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夷人是凶狠的,也是狡诈的,哈尔朗既知道虎台是块难啃的骨头,又有援军入城,他就改了打算,悄悄将一部分兵力抽调去打安平卫了,还特别在城下露了一次面迷惑大家。 但是宁婉却也没有多担心,"我们虎台都能守得住,安平卫更不会有事的。" "大家都这样想,"铁石苦笑了一声,"但其实安平卫里问题太多了,周指挥使无能不能御下,又与知州势成水火,城内之兵将多年未经战事,平日练兵亦十分松懈……我真很担心他们。" "就算是那样,安平卫总也能撑上半个月吧,现在才过了几天?"宁婉说着硬是将铁石拉回到桌前,"不管怎么样,到了吃饭的时候还是要好好吃,等吃了饭你再想应该怎么办,一切都来得及。" 铁石依言坐下吃了,忽见一块晶莹透亮的牛筋,知媳妇一向喜欢便挟了送到她口中,"一会儿你就先回去吧,我今夜再细看一看,就不回家了。" 宁婉笑着吃了,平日只她与铁石在一处时便喜欢你喂我,我喂你的,如今他们竟难有单独在一处吃饭的时候了。不过呢,等将夷人打败了,好日子就回来了! 待铁石吃好了,她便将食盒收了起来,又叮嘱他,"夜里冷得很,你多穿些!还有,明天早上我来给你送饭!" 家里买了许多牛肉,宁婉回去后便将两只前腱子洗净放在锅里,添了水调料,烧开后便在灶里放一块煤坯,煤坯燃得慢,正好保持屋子里一夜都暖暖的,也能让锅里的肉汤维持着最轻微的沸腾。 第二日早上,牛腱子就卤得十分软烂而入味,切成片,牛筋与牛肉交错形成一圈圈的花纹,又好看又好吃。宁婉便用鸡蛋和了面,擀成宽宽的面条,烧开,捞出来加上牛肉片、蒜苗、木耳、蘑菇,最后再浇一勺卤汁,就做成了一碗特别好吃的牛肉面。 刚要将牛肉面装到食盒里,铁石自外面走了进来,"今天冷得很,我回家吃饭了。"说着坐下吃了面,又再三称赞媳妇,"手也巧,心思也巧!" 宁婉心里却还惦记着昨晚的事,待他吃好了就问:"你想好了?" 铁石点头,"一会儿钱县令、娄佑、徐才、陈勇、羊夫人他们都会过来。" 第12章 自铁石进了虎台县以后,并没有用千户所的官衙,他平日多半在城墙上,许多事情也就在箭楼里办了。但若有极重要的事,就用德聚丰的铺面。 德聚丰已将铺子里货物都捐了出去,如今只留了自家用的些山货干菜,因此生意早就停了,铺面原就闲着,现在便将高大的柜台都挪到了一旁,摆了一张桌子十几张椅子,倒足够铁石他们议事时用了。 说着话大家也就来了。羊夫人就要拉着宁婉一同坐下,"卢夫人也过来吧,大家都说你懂得多呢。"宁婉却推脱道:"我哪里懂,再者我还要去给大家煮茶,做点心呢。"说着便出去了,她早猜到了铁石要与大家商量什么。 宁婉想得一点儿也不错,铁石正与大家商量要去援救安平卫。 到了午时,军令已下,自虎台城内抽调五千精兵,明日辰时出城击退围城夷兵便直接赴安平卫。诸将士听令后自然离去秣马厉兵,宁婉在家里也帮铁石备好一应铠甲衣物。 这一日铁石回来得比平日要早,吃过饭带着媳妇和一对小儿女回房,一家四口说笑玩闹了半晌,将两个孩子都哄睡了后,方才拉了媳妇的手轻声细语地说话,"虽然我要带走五千人,但留下陈勇和羊夫人和两千兵士,加上百姓守城应该没有问题。而且我还特别交待了,如果五日之内我没传消息回来,或者夷人进攻突然更猛了,立即浇冰守城,总能熬过这个冬天。" 宁婉心里都明白,半晌却问:"你怎么就肯告诉我了呢?" 铁石就将媳妇抱在怀里,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将原来已经拆开梳通顺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我先前是不想告诉你,又将许多事都交待给陈勇和羊夫人了。但是,刚刚我却突然决定什么都不瞒着你。" "如今外面的情况你都明白,周指挥使是可恨,坐看虎台被围无动于衷,非但没了操守,更是祸害辽东。可是我却不能如他一般眼见着安平卫被夷人攻下,而且安平卫若是不保,纵我们保住了虎台,辽东也会有大半土地落入夷人之手。且单保住虎台一座孤城,明年开春后若是朝廷和总兵府救兵依旧不至,虎台还会更难。" "我这一次出兵,自是经过了精心谋算,胜算不小:哈尔朗带三万兵马南下,围攻虎台两月余至少损兵数千人,如今又兵分两处,实力大减。而我呢,守城时便一直占据优势,虽有伤亡但远较夷人为轻,又有近来新入城的陈勇徐才等部,加上我们在城内以逸待劳,士气正旺,正可与夷人一战。" "眼下虎台城外夷人所余兵力应当不足一万,且多是老弱,必胜无疑。不待消息传出,我便立即前往安平,打哈尔朗一个措手不及。如在此时,安平卫能出兵相助,两军夹击,哈尔朗必定大败,即便安平卫依旧闭门不出,但夷人心里未必没有惕然之心,算起来还是我们占了优势。"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哈尔朗设下陷井,诱我出城,在城外分兵伏击。观虎台安平之间山川地势,倒也有一处极适合设伏,若入他的陷井之中,的确难以脱身。"卢铁石既然向媳妇说了,便一点也不相瞒,将最坏的情况都详细告诉了媳妇儿,又讲了自己的打算,"是以我行军时亦要兵分两路,倘一路中伏,另一路救援,合兵退回虎台,便是如此,我亦觉得胜算在五五之分。" 宁婉静静地听着,待他将所有的事实、道理都给自己摆清后微笑着说:"我觉得你的胜算还在五五之上,你忘记算上你的声望对夷人的影响了!" "羊夫人告诉我,夷人一向畏你如虎。这一次他们商议南下,诸王子皆不愿自辽东入境,唯有哈尔朗年幼好胜方才揽下这一处。我便想,恐怕枮木格因幼子守灶不好硬抢去哈尔朗的汗王之位,便用激将法让他来辽东借你的刀杀人呢。" 感觉铁石动了一下,宁婉抬手掩住他的嘴,"我知道我就是无端地乱猜,但是人情本就是相通的,我们朝廷皇子们为了皇位相争,夷人又能有什么不同?就算我多心了,哈尔朗手下怕你也是事实吧?就是哈尔朗,在虎台外面攻了两个多月,心里有多少不服现在也转成了无奈!" "还有你手下的兵将,我也是知道的,原就以跟着你去过大漠杀敌的勇士们为百户、总旗、小旗,又在军户中挑选身强力壮者编入军中,再经苦练出来的,去年还到过大漠里历练,可与寻常的兵将不同,对夷人一点也不胆怯。" "因此,我相信不管你出城后遇到的情况如何,你都会胜的!"过去的宁婉有梦境提前告诉她铁石的每一场胜利,现在梦境已经成了过去,再不可能借助,但是今天就在铁石与大家商议时,她亦认真思索,最终还是从心底里得出了这个结果,"你必会胜的!" 卢铁石就笑了,"真是我的好媳妇儿,说的一点也不错!" "现在,赶紧洗一洗,好好睡上一觉!"宁婉笑着从他的怀里抬头,打了水服侍他上了炕,然后吹熄了蜡烛,"明天早我们家包牛肉萝卜馅蒸饺给你送行。"语气平常得很,仿佛以前每一次铁石出门时一样。 冬日里辰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东边刚刚放亮,映在天空上,自东到西由浅浅的月白一直转成深得近乎黑色的黛蓝,一弯小小的月芽挂在一边,清冷而肃穆。 虎台城北门前早集结了几千人的大军,为了给城外的夷人突然一击,此时并没有竖起旌旗、打起锣鼓,就连马蹄和脚步声都放轻了,唯有黝黑的铠甲和长枪的枪头闪着暗光。 忽然街头跌跌撞撞跑出来十几位老者,冲到大军前跪倒一片拦住马头,"铁石将军!你不要离开我们虎台呀!" 军令自然不会泄露,但是一早大军整装待发还是瞒不住城里百姓。此时铁石已经骑在马上,翻身下马扶起众人道:"我是去救援安平卫,虎台自有陈百户与羊夫人守城,定可保大家无虞!" 大家便纷纷道:"安平卫没来派援兵救我们,我们又何必管他们!只保住虎台县平安即可,便是朝廷有命我们大家也有话答!是他们无情无义在先!且是虎台百姓不放铁石将军走!" 第13章 又有人说:"铁石将军莫不是担心城内兵马多粮食不足?我们家里还有几千石粮食,全部捐出来充做军粮!" "我们家捐一千两银子!" 铁石摇了摇头,才要答话,钱县令已经上前拉住拦马的百姓,"铁石将军援救安平卫岂是为了粮食银两?安平虎台共为辽东门户,唇亡齿寒,于此国难当头之时,自要不计前嫌,保家国平安!" "本官身为虎台县令,又岂愿意铁石将军出城?但是孟子云,‘生吾所欲也,义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当此之时,本官亦要如孟子一般,舍生而取义,与虎台父老乡亲送铁石将军出城!" 钱县令是读书人,他的文词大家本就半懂不懂的,只听得什么"生"啊"义"啊的,且又带了闽南口音,愈发让大家以为到了什么生死关头,又有付捕头立着两只眼睛,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捕快们将人都拉回来,因此许多人就都痛哭起来,"我们就是想铁石将军留在虎台县保大家平安!" 还是羊夫人站出来大声地说:"我就是虎台长大的,现在听铁石将军令与丈夫带兵留守,誓保大家平安!众位乡亲们只管放心!" 陈勇便站在她身旁笑道:"我可是虎台城的女婿,哪里能让夷人踏入岳家一步!" 宁婉也向大家劝道:"也不只你们不舍铁石出城,便是我也不愿意。只是如今夷人转攻安平,若安平被破,辽东就会遭遇大难,虎台也难独存!更何况铁石将军此番出战,早已经成竹在胸,必将大败夷人,大家为何不舍?只管回家安坐,待大军得胜回城时相迎就是!" 百姓们这才明白,让开了道路,又都跪下向上天祷告道:"大军必胜!" 铁石便一声令下,城门轰然大开,"卢"字大旗高高举起,几千人如蛟龙入海般地冲出虎台,向夷人营帐而去。这时城头擂起轰轰战鼓,荒原的雪地上杀声一片。 宁婉站到了城墙上,见不到半个时辰铁石便击败了虎台城外的夷人,将战场留给陈勇羊夫人,又带兵向安平卫而去,默默在地心里一遍遍地念道:"我信你一定会胜的!" 羊夫人进城亦不回家,先到了德聚丰与宁婉说话,"卢夫人只管放心,经此一役夷人又损兵折将几千人,铁石将军到安平卫亦不必担心后面有人插上一刀。哈尔朗黄口稚子,南下不到三月,兵力已折近半,士气早堕,定不是铁石将军的对手!" 宁婉就笑了,"必是铁石嘱你来劝我的,只是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不必了。你累了一天赶紧回去歇着吧。" "我不累!"羊夫人得意地一摆头,"论力气我虽然比不上陈勇,但是我比他有耐力!"只怕宁婉不信,又赶紧说:"真的!我们一同出门打猎,一连几天跑马回来,他已经累了,我还不累呢!" "你怎么还这样好强!"宁婉想起他们比武招亲的旧事儿便笑了,"再有,在外面别对陈百户直呼其名,要叫百户或者大人,或者叫他的字也好,免得别人听了笑话。" "多伦那边的人都这样叫,才没有人笑话呢!"但羊夫人还是最肯听卢夫人的话,"他还没有字,那你帮他起一个吧。" "我又不是先生,哪里会给人起名字?"宁婉本想让她去请钱县令帮忙,却又想万一钱县令掉书袋弄个酸酸的字号给陈勇恐怕会更糟,就又改口道:"算了,既然多伦就如此,你也不必改,就是在虎台时略注意些就是了。" "是呢,我爹我娘也整日说我。" 宁婉就不解了,"你现在是虎台城里最令人钦佩的女子,你爹你娘怎么还会说你?" 说起此事,羊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让陈勇给我端洗脚水被我爹听到了。" 不必说,他们在多伦也是如此的。宁婉就悄悄问她,"你婆婆听到了不生气吗?" "才不!我婆婆说陈勇娶了我是撞大运了,总让他对我再好点!" 宁婉也不由得道:"我看你也是撞大运了,傻人却有傻福!"羊大小姐当初在虎台县里嫁不出去差一点成了老姑娘,凄凄惨惨的,不想到了陈家竟成了宝儿,不只帮着陈家管着百户所的事情,又生下了两个儿子,也无怪陈家老夫人喜欢她。 "我们俩也常说还要谢你呢。" "这是你们的缘分,我不过搭个桥罢了。"宁婉说着便推羊夫人走,"赶紧家去吧,让陈百户再给你端了洗脚水烫烫脚早些歇一歇。" "你竟打趣我!"羊夫人就口无遮拦地说:"我才不信铁石将军没给你端过洗脚水呢!" 这把宁婉臊得脸都红了,"去,去,我不与你说话了!" 可羊夫人在多伦住了几年,什么话说起来都不脸红,"你不说就一定是有!铁石将军走前再三交待我和陈勇要照顾你,唯恐有什么不周到的,还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啰里啰嗦呢——啧啧,还不只是端洗脚水的事呢!"毕竟也怕卢夫人恼,说完了就几步跑掉了。 有羊夫人来混闹了一会儿,宁婉竟好过多了。 她一再告诉自己铁石一定会胜,其实也免不了会有些忐忑,心里不由自主地便会生出些思量时,如今想到了铁石帮自己洗脚的旧事儿,便微微笑了。起身陪爹娘说几句闲话,再带着孩子们在炕上玩儿一会儿,熄了灯烛休息。 消息是在第二日午后传回来的。 哈尔朗果然悄悄带大部兵马去攻打安平卫,他还没有聪明到在路上设伏,而只是因为虎台实在难攻便转向安平了。又怕虎台出兵援救安平,就布下了疑兵。 而且,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哈尔朗攻了安平不到五天,就已经将城墙攻破了。 卢铁石带兵到了安平卫的时候,西城墙塌了一处,夷人已经自那处进城四处烧杀,兵士、百姓们便将其余几处城门全部打开逃生,有一些人就逃到了虎台县,最先将消息带过来的就是他们。 第14章 但是这些人知道的实在有限,他们只知道铁石带兵到了安平卫,至于战况,他们根本不了解,也顾不上了解。 这一晚大家都没有睡意,不知怎么就全来了德聚丰,宁婉就让毕婆子做了饭菜送上来,又让道:"大家还是要先吃些东西,我想着明日也就能知道结果了。" 羊夫人坐了又站,站了又坐来回地折腾,被卢夫人拉着坐在桌前吃饭,才扒了一口就又放下筷子问:"你怎么这样镇静,难不成真不担心?" 其实宁婉的心就如在油锅里煎熬一般,但是她还是微笑着说:"我相信他会胜的,大家都不必担心。"铁石是英雄,被逼无奈之时他尚能守住虎台呢,现在他的天地更广阔,他不会只安于虎台一县,正要用铁肩担起大义,拯救辽东之地。自己做为他的妻子,要全心全意地信赖他,帮助他,越是关键的时候越要稳得住。因为自己稳住了,也就稳住了大家。 一旁的钱县令就赞同地道:"不错!铁石将军必胜无疑!而且,纵使夷人势大,我们又有何惧?大不了舍身报国而已!" 羊夫人就说:"县令大人,你怎么总说死啊活啊的不吉利的话呢?就算夷人一时赢了,我们也要想法子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打夷人呀!" 钱县令原觉得自己一直慷慨激扬,堪为百姓的典范,一时被驳了竟无言以对,张着嘴只干眨着眼睛。 陈勇一向是最宝贝媳妇的,这时候自然是赞同媳妇的话,"那日送铁石将军出城时,我就觉得县令大人的话不吉利,只是大家面前没好意思说。" 钱县令便憋出来一句,"那可是亚圣说的呀!你们知道亚圣是谁吗?" 这次轮到陈勇和羊夫人眨眼睛了,他们两个都不识字,连圣人是孔夫子也未必多清楚,肯定不知道亚圣是谁。 文武之间,一向便是如此,绝难说到一处。 宁婉就赶紧笑着说:"其实你们的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说法不一样而已。"又让道:"先吃饭,如今城里虽然不缺衣食,但今天的饭菜也是难得的呢。" 粮食虽然大半收了回来,但是秋菜却顾不上了,如今虎台城里最少的就是菜蔬,比肉还难得。好在德聚丰存了不少的山货和干菜,每每招待大家都是极受欢迎的。 钱夫人瞧着丰盛的饭菜就说:"德聚丰所有的货物都捐了军中,家里留下的还常有我们来叨扰。" "县令和夫人将县衙都让给了难民,我们招待大家几顿又算什么。"又说起别家,"整个城里所有人还不是一个心思?只论商家之中,瑞泓丰捐的财物应该是最多的吧?望远楼、飘香居都没少出力。" 说起这些,钱县令就感慨地道:"本县一向以为虎台县百姓剽悍不守礼仪不服管教,不想夷人南下之时方才看得出城里竟有这么多人深明大意,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啊!" 羊夫人也说:"做了善事一定有好报的!就说瑞泓丰的王掌柜吧,他们家先前子嗣多艰难呀,但前些天王太太又生了一个儿子,老掌柜在下面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乐呢!就是卢夫人的娘家,也是有名的积善人家,宁东家和东家太太都是有福气的人!" 大家就这样一直说到了半夜,宁婉听着外面三更的梆子响,有心劝大家回去歇息,但一想与其各自辗转还不如就这样围坐说话呢。将油灯重新挑了挑,又续了茶,才要坐下就听门外传来咚咚的声音,仿佛许多人在跑,接着人就进来了,正是铁石派回来的,半夜里赶路,眉毛胡子上面都凝着白霜,一进门就高声道:"铁石将军斩了哈尔朗,夷人溃退!将军有令,陈勇羊夫人明日五更带兵出城合兵追击夷人!" "胜了!胜了!"大家便大喊了起来。接着又听屋外也传来了"铁石将军胜了!"的呼声,原来传令兵自城墙缒入进城后就一路高呼方才之语,早有百姓听见兴奋得跟在后面,一时城内喧嚣起来,四处都点了灯烛,竟比灯节那天还要亮,人声还要鼎沸呢! 德聚丰铺子里诸人喜悦至及,但急忙就散了,陈勇羊夫人准备出征,钱县令夫妻与宁婉亦要帮忙备饭送行,五更天时,大军再次出城,只是这一次又与上次不同,大家笑容满面地相送,"早日击退夷人溃兵,回城过年呀!" 不知不觉间,冬至已经过,就要进腊月了呢。 好在,这个年总算能过得欢欢喜喜的了! 铁石与陈勇等人不久便引兵回来,刚好腊月初二,倒正合了全城人的心意。穷寇莫追,且雪天行军艰难,若是过于逼近夷人世居之地,容易生变。 不过陈勇和羊夫人却不想留在虎台县里过年,打算略一休整先去虎踞山。多伦的军户以及他们的家人孩子眼下都安顿在虎踞山呢,又有几处台站卫所的人也是一个心思,铁石自然点头,给虎踞山写了书信,让老林备上些银两,毕竟他们原来的家都被夷人劫掠过,这时候回去没有银子日子不好过。 宁婉瞧着大家告辞之际将羊夫人拉住,到一旁的小屋里说:"你先等我一等,我有几句话要说。" 羊夫人出城追敌数日,回来后面上却无多少疲惫之色,现在就笑嘻嘻地说:"夫人有什么事?铁石将军可是回家了,你还不给他打水洗脚!" "还有心思笑!我有正事呢,"宁婉就点了点她,"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也该长点心了,你回家可要防着些你妹妹!" "她怎么了?"羊夫人怔了一下,"自她被周氏赶回娘家,我们家里人都为她发愁呢。" "有什么可愁的,当初的路是她自己选的,也不是你们家里让她与许千户私通有孩子的,也不是你们逼着她给许千户当妾的,既然做了人家的小妾,丈夫死了被正室赶回来也是平常。" "虽然是这样,但那个周氏仗着有个当指挥使的爹一直在欺负她,她在许家也没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孩子也没一个,又被赶回娘家,将来是难寻出路,确实很可怜。" 第15章 "她可怜没有出路就要给你家百户做妾?" "没有,"羊夫人突然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你听谁说的?" 宁婉就又看到了昔年的羊大小姐,她总是大大咧咧,对这些事情都视而不见,就提醒她,"那天送你们出城时,我看到你妹妹对陈百户十分地殷勤,就猜到了。你若不信,再想想先前的事,当初她可是抢过你的亲事。" 羊夫人的嘴半晌没合上,傻傻地看向宁婉,"那我该怎么办呢?" "该怎么办?你先说自己想怎么办吧?" "我……"羊夫人扭了扭身子,突然想通了什么,"怪不得我爹前些天一直说妹妹可怜,让我想法子帮帮她,我说让她嫁到多伦的军户人家,他们又不愿意。" "那你就愿意了?" "我也不愿意……但是,"羊夫人就低声说:"可是万一我爹逼我答应呢?" "他为什么要逼你答应?就因为你现在过得好?" "打小大家就都告诉我要让着妹妹,毕竟我身子好,从来也不生病,没心没肺整日都高高兴兴的,有什么事儿都能抗住。" 是啊,当初羊大小姐亲事没成又被许多嘲笑,也没见她怎么样,不吵不哭也不闹,所以羊百户就把心全偏到做了坏事的小女儿身上去了!而羊大小姐被这样对待惯了竟然也习以为常了!宁婉就问:"那你心里痛不痛呀?" 痛!怎么能不痛呢?羊大小姐想着自己的亲事让给了妹妹,大家又说自己嫁不出去,而卢夫人没有给自己做媒前的日子,自己虽然白天依旧笑嘻嘻的,但晚上没人时也会非常非常的难过,只是她不肯说出来让家里人担心罢了。现在她就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们的亲事是我做的媒,我最希望你们过得好了。如果你妹妹硬加了进去,不只你和陈百户间会生了隙,就是陈家、多伦百户所都会让她搅得一团糟!"宁婉就又嘱咐她,"既然想好了,不管是谁逼你都要打定主意,千万别心软。还有陈百户那里,你总要让他和你一条心。" 羊夫人只是性子爽朗,眼睛平日并不落在家中细事之上,却不是真比别人傻,闻言一笑,"我知道了,今晚我给他打洗脚水!" 宁婉进了房里时,铁石已经在浴桶里洗澡了,见她就笑问:"有什么急事,竟连我也不顾了,与羊夫人说了这么半日的话?"她便挽了袖子帮他搓了后背,"不相干,女人的事。"却说:"我听说公公的伤不轻,本想去安平卫看看,但是如今城外乱糟糟的,时不时地有流民和夷人,钱县令已经下令不许百姓随意出城,因此只让来往的兵将们送了些伤药。"又反问道:"这样的大事,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钱县令拦着你就对了,夷人虽然败了,但也难免有零星落在后面四处流窜的,且一逢乱时就会生出匪盗,这时出城很危险。"铁石就说:"我爹的箭伤是不轻,但我走前已经安排好大夫治伤,回来路上又得到消息说伤情已经控制住了,并不大要紧。再者我原想着你就是去了也不好在床前服侍,是以不必弄那些面子事儿,所以才没告诉你的,不想你倒先听别人说了。" 儿媳妇去照顾公公,自然有许多不方便,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铁石之所以不让自己过去,其实还是父子情分不深,宁婉心里十分明白,也就放过不提,便又问起安平卫当时的情况,"虽然听别人说过了,但总不如你知道的清楚,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样高大的一座城竟然连五天都没有撑到就被破了呢?" 也不只她想不清楚,如今整个虎台县整日都在谈论此事,可是任谁打破脑袋也想不通,什么都比虎台县要强得多的安平卫怎么能这样快就被攻破了呢?而且还是被攻打虎台失败了的夷人攻破的? 提起安平卫城破之事,深通战事的卢铁石也竟不知怎么说才好,半晌才道:"总之,所有守城时应该做的他们都没做,所有不应该做的他们都做了!" 先是安平卫见夷人猛攻虎台,便放下心来闭城自保。做为辽东二十五卫最北的一处,安平非但城墙高大,兵多将广,又有军械所军需所等许许多多衙属,各种兵器弓箭在库房里堆得满满的,卫中所储存军粮更多达几万石,足够城中将士们不出城吃上两年。因此他们既没有出城抢粮,也没有急忙准备砖木擂石,甚至也没有认真准备防守。 冬季里护城河已经冻住了,因此夷便直接兵临城下,第一天就成功地用火箭将城内引燃数处,房舍都是相连的,因此火势很快就蔓延起来,许多兵士们连守城也不顾了急忙回家救火。 接下来周指挥使与知州大人便因为灭火以及许多事情打了起来,相互攻讦指责,都说对方祸国误民,却将灭火守城的事又放在了一旁。 大约所有人都以为夷人攻了两个多月虎台都没能攻下来,安平城是不可能破的,因此在守城上面都有些漫不经心,就连运送弓箭到城墙上这样的要事都有不及时的,更不必说吃饭、喝水、御寒衣物等等各方面全都一团糟,守城之军士气极低。 至于城破的原因就更是令人无语,原来西城墙下面有一处做烟花的铺子,在夷人攻城几天后铺子里堆成山一般的哨石还没有挪走,铺子虽然不与一旁的房舍相连火势没有蔓延过去,但不知哪里的火星飘过去突然引发了爆炸,当时火苗窜起了几十丈高,整个铺子灰飞烟灭不足惜,可却将城墙炸坏了一段,夷人见状便攻了进来,在城内四处砍杀,然后城内之人就打开别的城门逃出城去,铁石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场景。 "好在我爹毕竟打过多少年的仗,见城实在守不住了,便急忙沿城墙招集将士们,将他们带到指挥使府,那里院墙高大,也勉强能算得上一座内城,又守了几个时辰,正好撑到我带兵到了。" 宁婉也听安平卫过来的人说起,守城时唯有卢老指挥佥事最为勇猛,又可惜当时他已经没了军职,只带着几个亲卫家兵帮着守墙,且又在夷人进攻最猛的东墙,若是他在西墙守着,怎么也不能让夷人就那样冲进来。 第16章 公公要不是将指挥佥事的官职袭给长子,他自己还管着安平卫的军务,也许安平卫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这个问题宁婉在心里转过几次,但显然再提起并没有什么用处,因此便只道:"路少夫人还告诉我,当初夷人攻虎台时,公公再三向周指挥使建言派兵援救,甚至与指挥使吵了起来,只是周指挥使不肯答应而已。" "我知道,"铁石正在洗头,他的脸便隐在了水珠和泡沫中辩不清神色,只淡淡地道:"我爹也对我说过,而且还说他只是出于公心。" 宁婉便将热水用小瓢一瓢瓢地浇在他头上,将泡沫冲了下去,公道地说:"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安平救援虎台就是救他们自己,不救也是害他们自己。" "只是他们知道得太晚了。" "是啊!" 宁婉就问:"经此一战,周指挥使会怎么样?"她的确很希望他这个祸害会受到处罚。 铁石明白媳妇的意思,他也一向痛恨周指挥使,就一笑道:"虽然还不知道,但他恐怕也难向上面交待——就在城破前一天,他将知州杀了。" "杀了知州?"宁婉惊得手一抖,舀水的小瓢竟都掉了下去,"路少夫人怎么连这样的大事都没告诉我?" 铁石一伸手将瓢捞过来,重新递给她,"再帮我浇点热水,好舒服!"又道:"这事现在还有许多人不知道,她一定不好在书信里写,路上不太平只怕万一遗失了。" 可宁婉早已经不关注路少夫人没有告诉她的事了,急忙问:"那可是朝廷的从五品文官呀!他竟敢杀了?" "对,他就是杀了。估计原想再过些时候找个什么通敌之类的借口,因此先压住了,但怎么也没想到安平卫接着就被攻破,现在棘手了。" "钱县令他们知道了一定会拼命上书要周指挥使赔命的!"宁婉放下冲水的小瓢,帮他在后背上用力捏着,"知州哪里会通敌?就是真通了敌也要送到京城里审过才能定罪。虽然文武官员矛盾一向颇深,但还真是第一次听到动辄杀人的呢,真是无法无天。你可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说是因为一个商人,夷人才一攻城,周指挥使不去城上,却将一个商人抓到指挥使府里以扰乱军需的罪名直接杀了。知州听了立即就大怒,带了满城的文官找到指挥使府上怒斥他没有权抓商户,纵是商户有罪也要通过大堂上审明典刑,又指责周指挥使因私怨杀人。周指挥使再三辩解战乱之时君命有所不受,但文官们绝不认同,两边越吵越凶,最后周指挥使一怒之下将所以文官都赶出指挥使府,然后知州就被发现死在一条沟渠里。" "这里面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那是自然,"铁石洗好了便出了浴桶,由着媳妇儿帮他擦干,又说:"他们间的乱事我懒得问,并不很清楚,我们早点睡吧。" 宁婉原铺了两个被窝,不想铁石却直接与她进了一处。刚刚洗澡时动动手脚也就算了,她还帮着他抒解了一回,但现在却不成,"一会儿你又不好过了,还不赶紧出去!" 铁石便按住她道:"如果娘知道的话,一定不愿意我们分开的,你说是不是?" 婆婆那人从来都是极善心的,再不愿意让别人为难,可宁婉还是说:"你当我没想?只是婆婆待我们好,我愿意守着规矩。"平常乡下人家哪里有守三年孝的,大家并不是不孝,只是不懂,再者也的确不通人情些。 "你所守的这些规矩是哪里来的?"铁石见媳妇答不上来便又道:"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多,所谓有规矩,不过是有人编出来管着大家的,翻看史书,就是圣人也没有按着现在的规矩守孝。真正的孝,其实在心里,人生苦短,不必为这些规矩束缚。" 先前铁石便时常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见解,但是今日他能想到这里一定还有原因,一向深知他的宁婉懂得,"你出兵的时候对我和孩子们都放心不下吧!"因此才会感慨人生。 "我以前去打仗时从来没有怕过,但是这一次出兵前的确想得特别多。"铁石在妻子面前什么都可以说出来,"如果不能回来,对我也没有什么,可是你怎么办?带着两个孩子可怎么熬呢?" 宁婉不觉得便泪如雨下,"我一直不敢想,每想到了便赶紧转了念头——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媳妇的泪是温热的,一滴滴地落在自己的胸前,似乎要将自己的心融化了,卢铁石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什么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宁婉哭了一会儿,却又哽咽着问:"我和孩子,都是你的拖累,恐怕会影响你建功立业吧?"有了自己、槐花儿和松儿,铁石不再了无牵挂,他早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冷酷无情的将军了。先前宁婉总觉得他的变化是好的,但是现在又突然觉得也许不是?他可能更需要自由自在和广阔的天空,特别是眼下的战乱时刻。 "真是傻话,"铁石立即就坚定地反驳,"正是因为有了你们,我才觉得自己拼命打仗才有意义,我是在保护自己的媳妇和孩子呢!而且也只有这样我才会更加有劲头去建功立业,要么我就算建了功业又有什么用?" 宁婉复又笑了,"也是。" 铁石果真是想了不少,就又说:"而且有了你们,我每次出兵都会更谨慎,思谋更周密!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媳妇,我们还要再生几个孩子呢。" "安平卫出了那么多大事也没见你细想,倒是想到了生孩子上面。" "你还笑我?"铁石就去捏她的鼻子,"刚刚是谁又哭又笑的?" 宁婉才不难为情,"你回来了,我就是要又哭又笑地闹你!"说着便滚来滚去在铁石的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香香地睡了一觉,说起来她有好久没睡得这样沉了。 再起来时便觉得精神焕发,伸了个懒腰才发现铁石已经走了,知他就是这时候每天早上也少不了打一会儿拳,因此便穿了衣裳洗脸,坐下梳头时就见镜子里的人粉面如花,眉眼含笑,握了脸看看就笑了。宁婉傻笑一会儿,打开盒子抹了点儿香膏,梳了个最简单的圆髻,尽量显得不大起眼。 第17章 才将自己收拾好,便将两个孩子叫了起来,一个个地梳头洗脸,才要带他们去正房,就见帘子一掀,以为铁石回来,就笑道:"正好一起去爹娘那里吃饭。" 其实进来的却是羊夫人,向她苦笑道:"我一会儿便走了,先来辞行。" 原本定明日才走,如今提前了定然是有原因。且她又一大早就闯到自己屋里,宁婉不思量也能明白,才要说什么,门帘子又打开了,这一次却是铁石,便让他将孩子带去正屋吃饭,却让毕婆子单送了饭菜过来,让羊夫人在家里用饭,又劝道:"早些走也好,你一定想两个儿子了吧。还有,陈老夫人应该也盼着儿子儿媳妇早些回去呢。" 羊夫人歇了一夜脸黄黄的,还没有昨日神采飞扬,没精打采地拿筷子拨饭,叹了一声气,"你说的竟一点也没错,昨天我们才一提要回去,我爹就将我叫过去与我说了,原本以为我不情愿也就罢了,不想夜里妹妹竟一根索子上了吊,倒弄得我成了家里的罪人。" 宁婉眉毛都没动一下,挟了个肉圆吃了才说:"她死不了的!" 是没死,人还没吊上去,就被家里人发现了。 "若不是她非逼着我,我也就答应了,"羊大小姐也是个犟脾气,"如今闹成这样,我爹、我哥都劝我,娘和二姨都哭了,我就问他们,我哪里错了?" "问得好!"宁婉点头赞同,又问:"你们家陈百户呢?" "他说从没看过这样跟姐姐抢男人的小姨子,太丢人了,怎么也不能带到多伦让人笑话!还让我把嫁妆都给妹妹养着她,免得她一直说自己没有出路了。" 不想憨厚的陈百户也是会看人的,宁婉就更淡定了,"既然他都这样帮你了,你还有什么可愁的。" "但是我爹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早晚要纳妾的,我妹妹过去了,总还是我亲妹妹,比别人还要强些。" 这一点宁婉可不赞同,她之所以反对羊二小姐跟了陈百户,其实并不是不许陈百户纳妾,毕竟那是陈家的事,她哪里能管得了,"我是觉得你妹妹人品不行,若是她去了多伦,百户所恐怕都会不得安宁,因此才提醒你的。" 对于自己的妹妹,羊夫人从小一直满心疼爱处处谦让,自然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后来姐妹俩长大了,婚嫁之时出的那些事情,再有眼下的事情,让她怎么也看明白了,此时心里一片雪亮,知道必不能让妹妹跟着去多伦。可她还是不自在,就凑近了低声问卢夫人,"你会给铁石将军纳妾吗?" 原来羊夫人发愁,是因为动脑子想事情了。只是她这一问,宁婉也难答,若是点头吧,明明是违心的,若摇头吧,实在悍妒了些,不说认识的官员们就没有不纳妾的,就是律法上也清清楚楚地写了士人和官员可以纳妾。 羊夫人此时倒机灵,立即就明白了,"你也不愿意,是吧。" "嗯,"若是在钱夫人面前,宁婉绝不会承认,钱夫人一定会说自己妒嫉并讲一大堆道理,但是对着羊夫人,她还是说了实话,"就我们两个,过得挺好的,又不是没有儿子,为什么要纳妾呢?" "可是当官的哪能不纳妾?前些时候我大哥还闹着要买个妾呢,只是我家里没钱,我娘让他再等两年。"羊夫人就说:"到时候他要说想买妾,我可怎么说?难不成我回去就想法子把银子先用光了?" 宁婉有时也会为这样的事情纠结,现在就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你们家的事,还是要你们自己拿主意最好,就像昨天,你们不就办得不错吗?" 尽管铁石摆明了不想管安平卫的乱事,自击退夷人便直接回了虎台,但事情还是找到了他的头上。腊月初八的时候,总兵府传来了军令,命周指挥使交出安平卫所部兵马,闭门写折自辩,由铁石接管并防守安平虎台两城,提防夷人再度南下。 虎台如今城池坚固,满城人齐心协力,纵是夷人再来也无可奈何,倒是安平卫一城如今情况很是不好,兵将折损大半不算,倒了的城墙在冬天里无法重修,城里许多大户人家或是南逃或是到了虎台,重新聚拢的军中士气低落,周指挥使更是声名不堪,若有夷人再至,恐怕难以抵挡。 铁石接了军令,便将手下兵马分成两部,又留娄佑、徐才守虎台,自己带兵去安平。宁婉就将槐花儿和松儿留在娘家,自己也打了包袱要跟去。 爹娘都免不了劝她,"那边乱成一团的,你去了其实反而添乱。不如等女婿安顿好了,陪孩子们过了年再过去。" 宁婉就笑,"公公受了伤,我先前便没能去侍疾,如今有了机会,总要表一表孝心的。" 提到了孝道,宁梁和于氏都不能反驳,虽然女婿对那个从不管他的爹也就那样一回事儿,但受了伤,的确与平时不一样。 倒是铁石背地里说:"我爹已经没事了儿,你要是为了尽孝就不必过去。" 宁婉自然也知道公公伤情平稳,就笑着说:"尽孝自然是要尽孝,我要跟去还另有原故。" 铁石就好奇了,"有什么原故?" 宁婉才不说,一摆手,"到安平卫你就知道了。" 到了安平卫,于公于私都要住指挥使府上。于公,铁石是接替指挥史统领安平卫兵马的,自然要用官衙;于私,公公正在指挥使府上养伤,一时不能挪动,他们过去了怎么也不能不一起住。 铁石去了前衙,宁婉便直接去公公平日里的住处,位于指挥使府西墙内的小院,十来间屋子,不十分好也不十分差,正是给幕僚清客们住的,如今住着公公和三位姨娘,一对儿女——当时夷人攻城时,他们也正因为在指挥使府上,因此倒都平安。 按说宁婉既然到了指挥使府上,先去拜访周指挥使夫人才是正理,但是她一向极厌周家为人,索性什么情理也不讲,直接就到了西边院门外,既然这里与府外相通,连大门也不必走的。 第18章 铁石既接了安平军务,形势便完全不一样,在安平卫城外十里便有不少人接了进来,及宁婉至此,更是迎面就见一位中年妇人,虽素静打扮亦不掩富丽,带着一大群妇人姑娘们笑着上前道:"卢夫人果然至孝,但请放心,卢老大人伤势虽重,但我家指挥使早请了安平医术最高明的老大夫看过,又用了我们家祖传的金疮药,只需静养百日,便能痊愈。" 若是别人这样殷殷相迎,又陪着笑说话,宁婉少不得感谢一番再客气几句,可是如今她心里怎么听着怎么不痛快,就冷冷地道:"我公公可是为了守卫安平才受了重伤!"你们周家本就应该好好照顾他,现在来表什么功? "正是,正是。"周指挥使夫人身为三品诰命竟要在一个官卑辈小的年轻女子面前低头,心里别提有多恼火了,可是现在她却不敢表现出一丝的不快,愈发笑得和蔼可亲,"安平卫能够幸存都是卢家父子的功劳!" 可是这句话宁婉听着也不高兴,真是讨厌一个人时,她怎么说怎么做都只能令人更讨厌,"本来我公公都赋闲了,铁石的驻地也不是安平卫!"守安平卫应该是周指挥使的责任,如今他好端端的,满城里却死伤了那么多人! 偏周指挥使夫人身后又出来一个人笑着圆场说:"说起来我们都是亲戚,我们家嫁到许家的姑奶奶平日回娘家常说起卢夫人又大度又和善……" 这话假得宁婉皱起了眉头,周氏如果回娘家说起自己,一定没有一句好话!她看也懒得看一眼说话的是哪一个,"我倒不知道什么亲戚关系,娘家自是够不上指挥史府的,就是嫁到了卢家也没有长辈告诉过我,至于许夫人,则更不熟了。"说着径直进了院子,直奔上房而去。 周家人就是再不要脸,这时候也不能跟着过去,随宁婉进来的几位姨娘就一路小跑跟上,小声地劝,"夫人,你也太不给周家面子了,我们毕竟还住在周府上,吃穿用度都是周府的供应,老爷受了伤周府也极尽心的。" 宁婉猛地停了脚步,面向她们待笑不笑地问:"" 几个姨娘就赶紧退了两步,唯有费姨娘却笑道:"不是,不是,我们就是好心。" 宁婉就又是一句顶了回去,"我一向最不识好心了!"四周终于清静了,她上前几步,到了门前方才停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见几个姨娘终于识趣地上前打了帘子,才款款走了进去,脸上也现了笑意。 公公受了几处箭伤,据大夫说虽然疮口已经平复,但因为夷人的箭都带了毒,定要静心养上一百日将余毒都清了才能真正无事,因此自己可以横眉冷对别人,但公公面前还是要温和相待的,毕竟是病人,且又是为了守城受的伤。如今夷人南下,生灵涂炭,国难当头,家里过去的事情自不必再提。 屋子里很闷也很热,又有一种特别浓郁的药味,宁婉前些日子在虎台没少照顾伤兵,因此倒不在意。但又因为是公公,倒不好看看伤口什么的,就笑着上前行礼问候,"公公如今饮食睡眠还好?伤口还疼得很吗?" 公公卧在炕上,面色红润,看起来很是不错,见了宁婉点了点头,"没什么,不过是几处小伤而已,也不是第一次受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问:"铁石怎么没进来?"眼下兵荒马乱的,儿媳妇不可能自己来安平卫。 宁婉见公公尚不知铁石接管安平卫之事,就笑道:"他如今先去办公事了,一会儿就能过来看望公公,打发我过先来。" "原来是有公事啊!"公公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又没有问。 宁婉就笑道:"公公有什么缺的,或者想吃想用的,只管说出来,我去办。" "现在就很好,什么也不缺,都不必了!"公公说着一挥手,不由自主地"咝"了一声,原来是牵动了伤口。 费姨娘便一步上前扶住公公,垂泪道:"大人,你可要好好保养,大家都靠着你呢!万一大人有什么三长两短的,我们这些人可怎么办呢!"说着拿眼睛扫了一下宁婉。 宁婉瞧她这作派十分看不入眼,但公公面前却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公公还是要经心些,大夫人说这一百日一定要静养,非但不能多动,就是心里也要清静。" 公公点了点头,颇有些不耐烦地说:"没事,哪里就那样娇弱了起来?过去我们打仗时,受了伤随便拿布裹一裹就还要上阵的,也没见怎么样。"说着将扶着他的费姨娘推了一把,"别总哭哭啼啼的,我还没死呢!" 宁婉反倒要劝:"费姨娘年轻,没经过这些,所以不知道,不好在病人面前这样,更何况大夫们都看了,说公公的伤已经平复,只要再养一养就没事了,赶紧将眼泪擦干净再来伺候。"见公公嘴唇有些干,就倒了水递给一直站在旁边的宝璐,"给公公喂点清水,我在虎台也照顾过病人,听大夫说多喝些清水能早些将毒排出去呢。" 说了一会儿话,只怕自己在公公有什么不便的,便笑道:"公公如今养伤,我也不好打扰太久,这些日子我们都在安平卫,不论有什么事,只管叫谁传话吩咐就是。"说着便退了出来,在厅堂里侯着。 一时二姨娘三姨娘并卢宝璐都出来陪着她说话,唯费姨娘还留在屋子里,二姨娘便向里间指了指道:"她一向如此,我们也厌着呢。" 宁婉知道她们的小心思,周老夫人走了,公公的军职给卢铁城袭了,如今寄居在指挥使府上,将来还不知会如何,她们两个有儿女的自要为儿女打算,见铁石如今有了权势,便赶着巴结上来,因此就便摆摆手,"我倒没什么,只是费姨娘的话也不为错,你们可不都要指靠着公公?这时候一定要小心伺候,旁的事都待公公好了再说。"又冷冷地瞧她们一回,"我一向丑话说在前面,若是没有服侍好公公,我再不会客气的!" 二姨娘、三姨娘和卢宝璐就红了脸,"我们哪里会不尽心?"说着就都进里间去了。 第19章 宁婉便叫住了宝璐,"你陪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吧。"虽然受伤的是亲生父亲,但家里有这么多姨娘,她一个女孩也不必贴身服侍。 卢宝璐本就是寡言少语的性子,且她又胆小,先前宁婉来卢家过年时,两人也不过打个招呼而已,现在想说什么半晌也没说出来,只憋得一张脸通红。宁婉原也没心思说话,只是等铁石过来,一时间倒是沉默无语。 总算铁石回来了,宁婉便携了他的手一同又进屋里,听铁石将军务上的事情简单说了两句,父子相对无言,竟还不如她方才说几句门面话时热闹呢,便想找个话头儿。可是婆婆的事不能说,周家的事不想说,军中的事也不是她一个女人可以随便谈论的,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什么来。 好在,就在这时,大夫过来换药,换过药正好有了话题,"大夫说公公平日里身子骨好,伤口长得很快呢,我们就放心了。" 就连铁石也道:"大夫说爹千万别生气,好好养着,爹一定照着做。" 公公便也道:"如今安平卫保住了,我无端有什么气可生的,没事的,你们都回去吧。"却又想起来,"指挥使府上定然要给你们拨院子,便选一处离这里近一点儿的,早晚过来也方便。" 宁婉就赶紧道:"我们就住在公公院里吧,这样才是真正方便。" 费姨娘就说:"我们这院子小,现在也没有什么屋子了。" 宁婉笑道:"我们只两个人,随便腾出一间小屋即可。" 二姨娘笑着说:"把铁垣的屋子给你们住正应该,让他们搬到我屋里去。" 三姨娘突然也醒悟了,小声说:"要么住宝璐屋里吧,让宝璐跟我住还方便些。" 公公就在炕上说:"你们别吵了,就让他们住正房,我用东边的,西边的两间不是空着。" 铁石马上辞了,"我们哪里能与爹住在一处,那样于礼不合,就请几位姨娘随意帮我们腾间小屋就可以了。"刚刚交接了安平卫的兵马之后,周指挥使便说为他准备了一个院子,他原打算带着媳妇住过去的,但媳妇既然说要住这里,那就一定按媳妇的话做。 宁婉也陪着笑,"这些小事哪里还要公公操心,我与几位姨娘商议就好。" 公公住的西院原本就不大,身边人又不少,如今内宅果真没空屋,宁婉拦着二姨娘三姨娘要给他们腾屋子,"不必那样麻烦,我们不如再到外院看看。" 外院里公公平日起居的房舍如今正闲着,外面是个小厅,里面一间小耳房,出了门便是面向府外的影壁,绕过去就是西门,她便向铁石说:"我们正好住这儿,你平日出入也方便。" 卢铁石自然点头赞同,"我看这里也不错,两旁的小屋正好让亲卫们住。"遂让人将带来的东西都送了进来。 其实这里别的都好,却没有火炕。别看火炕不算什么,但在辽东的冬天,没有火炕晚上会十分寒冷。但是媳妇既然选了这间屋,那一定是有道理的。是以,周家的人来了好几拨相劝,铁石都打发走了,又吩咐亲卫和丫头,"你们去再买几床被子、几个手炉分给大家!" 宁婉就在后面说:"再找几个盘炕的人预先付些工钱,明天一早过来给这几间屋子盘上炕,大不了我们走的时候再拆了。" 看着大家都走了,铁石就悄声笑问:"你这是做什么?"他并不明白媳妇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屋子不住,却非要挤在这里,只不过在外人面前,他必须完全站在媳妇一边儿。 宁婉还未及回答,卢铁垣跑了进来,急匆匆地说:"二哥,你怎么非要到这里住!舅母给你准备的春晓院,那里面什么没有?服侍的丫头也都是极漂亮的!快赶紧跟我过去,什么东西也不必带!"拉着卢铁石就要走。 卢铁石就什么都懂了,抬手将他拂开,"既然那样好,你就去住吧!" "你当我不想去啊!"卢铁垣就说:"那样好的地方他们哪里舍得让我去住!" "那你就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卢铁垣一向是脸皮极厚的,被赶了也不难为情,倒坐在椅子上不动了,"二哥,都说你卖石炭发了财,给我一千两银子用用吧,弟弟在外面欠了债还没还呢。" 卢铁石如今也有了官威,不再自己动手,便喊了句"来人!"两个亲卫进来便将卢铁垣拖了出去。卢铁垣一面挣着,一面又回头高声喊:"一百两也行,不,那就十两,算是我借的,我可以给你立字据,过两日就还!" 宁婉看铁石的神色十分不屑,就替他斥道:"公公受了重伤,你还在外面混闹,万一公公知道了生气,伤口再不好了,不必说你哥哥,我就叫人打你!"才挥手让人将他推出去了。 铁石就叹道:"我刚听说爹给他谋的差事早被免了,弟媳妇被他气得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无怪刚刚在公公那里没见到董氏,宁婉就说:"其实也不全怪他,他和宝珠、宝璐一样,都被养废了。" "我当时也差一点儿。"铁石就是原先有些不明白的,现在也都清楚了,却因为爹受了伤不好说他的坏话,就向媳妇笑道:"婉儿真是神机妙算,竟早早就猜到了周家的打算,一招就将他们的诡计破了!" 周家一向这么无耻,铁石这番来安平卫岂会不再用美人计?宁婉哼了一声,"偏有些人就是那样傻,竟一点也没有想到!" 卢铁石也觉得自己的确傻,周家安排了住处自己竟还答应了,"我真没想到,幸好有媳妇儿这个女诸葛提醒我。"不过他赶紧又捏捏媳妇的手,"虽然我会过去,但是若看到有人想扑上来,一定就会立即走了的!" "我也相信你,但是从现在开始你的地位又不一样,再扑上来的人可不是大伯娘二婶子家的乡下丫头们,已经变成官宦人家的小姐了,你可要小心!"宁婉酸溜溜地说着,"都比我好看,比我年轻,还知书达礼,又会琴棋书画什么的。" 第20章 卢铁石就哈哈笑了起来,将媳妇拉在怀里,着实香上几口,"其实媳妇你是在称赞你自己吧,又年轻又好看,又知书达礼,字写得漂亮,棋下得也好!"又兴致勃勃地说:"好久没摸过棋子了,明天我去买一付棋,待闲了我们手谈两局。" 宁婉点了点头,却又哼了一声,"记住!不许去周家内宅,一步也不许踏入!" "我是傻点儿,但有了媳妇教我,周家就是布下天罗地网,我也不会上当的。"却又为媳妇打算,"明天起我也给你这边多添几个亲卫,你有事情也方便些。" "那倒不必,周家怎么也不至于动手,他们在朝中有人,只要想法子把知州的事情交待过去也不至于如何,此时正要夹着尾巴做人。就是他们勾引你,也不是没有目的,如果能上折子陈情说是周指挥使的女婿带兵救援,力保安平城没有破城也说得过去。" 对于守城的武官来说,城破与没有破有着巨大的区别,朝廷在处理时态度是截然不一样的。安平卫城墙虽破,但是最后又将夷人赶出城去,的确也能勉强算得上没有破城,那样周指挥使就更容易摆脱罪名了。 卢铁石一向自负武功韬略不凡,他自投军后也一直所向披靡,但今日竟发现自己对阴谋懂得还是太少了,敬佩地说:"真没想到媳妇儿果真比我聪明多了!" 宁婉笑笑,"你的性子哪里会想这些,但世上的人就有周指挥使这般的。" "不过我还是比你聪明!"卢铁石就一本正经地点着媳妇的额头说:"因为我知道要娶你呀!" 宁婉被他逗得也笑了起来,也赶紧去点他,"不!我最聪明,因为我嫁了你!" 两人正吵得不亦悦乎,就听门口"当"的一声,原来盛儿来送手炉,冒冒失失地一推门,结果见两个人正相拥着逗趣,想退回去不料一失手便将一个铜手炉掉到了地上。 宁婉脸一红,赶紧推开铁石说:"喏,你眼睛里的沙子我给你取出来了,你有事便去吧。" "果然舒服了,"铁石就眨了眨眼,"周指挥使原要接风的,我没答应,一会儿再巡城一圈就回来。" 宁婉也正色说:"我们如今住在指挥使府,但一应用度还是不好叨扰。我们索性就再开个小厨房,自己采买做饭也省事。还有,公公那边的用度也由我们出钱,只人都是用熟的,先不必换了。" "不错,你看着安排吧,"铁石便出了门,又嘱咐道:"我晚上回来吃饭。" "知道,给你留着。" 安平卫较虎台大多了,铁石巡了一圈城回来就过了一个多时辰,两人先到公公屋子里问了安,宁婉便端出饭菜,两晚稻米饭,一盘萝卜,一碗酱,"今天才到安平,肉铺子里去得晚了,肉早卖光了,唯剩下些肉皮。集市也早散了,只遇到一个卖大红萝卜的没收摊子,我们将就些。" 菜色果然简单:红萝卜洗净连皮也不去,竖着切上两刀,然后再横着切成三四分厚的片,用开水焯一下盛在盘子里,红色的皮成了略浅一些的粉色,雪白的瓤变得半透明,就这么堆在盘子里,什么调味的东西也没放;一碗酱是用肉皮炸的,先把肉皮仔细地去了毛和油脂,用小火炖了一个时辰,再切成小小的丁,多放油,将花椒、大料、葱、姜都炒得香香的再将肉皮炒成金黄色,这时候加了大酱烹熟,正配焯过去了辣气只有一点淡淡甜味的萝卜片吃。 两样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菜,就是农家请客时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但其实配上白米饭,真是咸香醇厚,最下饭了!尤其是肉皮,煮得恰到好处,既不难咬,又有一种弹弹的感觉,连宁婉也吃了一大碗米饭。 铁石吃了三碗饭,最后又将剩下的萝卜蘸着肉皮酱都吃光了,放下筷子感叹,"回家吃媳妇做的饭,外面什么山珍海味都比不了呀!"又向宁婉眨眼一笑,"而且还放心。"安平卫如今的情况,的确乱纷纷的,也不怪媳妇小心谨慎,住处吃用都要亲自安排。 宁婉见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就笑着说:"我还顺便熬了一锅皮冻呢,明天凝住了拌上蒜、酱油当小菜吃,我小时候最爱吃了!"其实她倒不担心谁给铁石下毒什么的,他们不敢!但是这些下流的东西没准儿会弄些勾栏里的药,他们不要名声了铁石总还要的。 结果卢铁石竟不知道什么是皮冻,宁婉少不了要讲给他听,"就是把肉皮切成小丁加水用小火熬,一点油盐也不放,一直熬到汤水奶白奶白的,然后放在盆子里就好,过上一晚就凝成了冻,切成小块蘸了调料吃,我特别喜欢那种滑滑弹弹的感觉!" 媳妇说起好吃的,眼睛就眯了起来,神色间无限的陶醉,说得原本不大注重口腹之欲的卢铁石不禁也想往起来,"明天早上我要好好尝一尝!" 两人又说了会儿安平卫里的事方才上了榻,原来这屋子里有一张数尺宽的木榻,其实就是偶尔歇息时用的,但如今他们俩人住在这上面,倒是分外有趣!平日的大炕最少也有十几尺宽,怎么滚都随意,但现在两个人只能紧紧地贴在一处,一个人若动了另一个必然知道不算,还要小心不能跌下榻去。不过相爱的夫妻俩儿住着并不难过,他们反正只需要一点点的位置就行了。 过了会儿宁婉就笑着说:"你快些睡吧,明日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你呢。" "你也一样,也会有许多人许多事找上来。" 不过,这又算什么,他们都年青,心气儿都胜,打定了主意要将安平好好整顿一番,现在实在不像样子! 待宁婉一早起来,身上热乎乎的,原来正抱着一个手炉,脚边还有一个,铁石却不见了踪影,只当他练拳去了,起来将昨天熬的皮冻拿出来切了一盘子,人便回来了,伸头道:"原来皮冻是这样的!" "你尝尝,"宁婉就将一块皮冻蘸了蒜泥放到他嘴里,却见他头发上竟沾了一丝丝的白霜,突然悟道:"你昨晚就出去了吧?" 第21章 "城墙还有一处缺口,我过去看看。"卢铁石就笑道:"这皮冻真合我口味!我们俩人喜欢吃的东西都一样呢。" 宁婉便明白原来他怕自己初来乍到有什么事才回来,待自己睡着了就又走了,再想想也是,以铁石的性子哪里会放任城墙上有一个缺口就能回家安歇呢!不由得内疚起来,"原来我到了果真是给你添乱的。" "哪里,若不是你来了,我怎么能吃到这样好的饭菜?"铁石笑着香香她,"这几日我会忙一些,然后就好了。" 宁婉服侍他吃过早饭就说:"你去吧,先把城墙重新合上才是正理。"至于自己,她也有事情要做的! 吩咐了盘炕垒灶的事,又到公公面前问了安,宁婉将接来的一堆帖子都放在一旁,却先去了知州府上。 知州府上如今更是大张旗鼓地办丧事,府衙前的大街上满是素服吊唁的人,宁婉自敞开的大门而入,到灵前上了香,便被知州夫人接进了后堂,便轻声劝道:"节哀顺变。且天日昭昭,朝廷定有公断。大人既然已登仙路,我们留在世上的还要为国为家勉力振作才是。" 虽然没有人看见,但所有人都明白知州一定是被指挥使杀了,知州夫人早悲愤欲绝,更恨的就是指挥使竟然还污蔑自家的大人通夷,这让她几乎疯狂,而安平城里所有的文官们都与她同仇敌忾,将知州府上变成了讨伐指挥使甚至武官们的战场——当然只是在嘴上和纸上。知州夫人见了卢夫人便立即骂起了周指挥使,又反将通敌之罪推到了他的身上,"若非他引夷人入城,安平卫岂能这样快就破了,我们一家也都差一点没命!" 文武官员之间一向矛盾重重,安平城里闹得尤其凶,带累得虎台县里钱县令与许千户也水火不融,宁婉还曾利用钱县令对周指挥使的不满唆使宁清打官司告倒了刘五郎。但对于文武间的陈年老帐她其实也分不出是非对错。 如今满城的文官都站在知州一方,而武官们虽然不完全支持周指挥但也对于知州的死却幸灾乐祸的多,没有人前去祭奠,就是铁石到了卫城,也没有过来。 男人自有男人的立场,铁石奉命到安平只负责防卫夷人,因此连问也不会问破城前那桩案子。 但宁婉想着一则是死者为大,再就是她身为铁石的夫人,过来上香纵不能立即解了两下的矛盾,但也做出一个缓和之态,毕竟安平被夷人一番糟蹋,如今竟与过去完全不同了,先前街面的繁华都不见了,到处都在办丧事,哀声动天,真是让人心里难过——当此之时,不管文官还是武官,其实都应该一道守城安民才是。 宁婉只在知州府上略站一站便告辞了。 对于知州夫人的话,她听过了也就算了,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知州是浙东人,十年寒窗一朝金榜题名,自小小的县丞一步步高升,千里为官到辽东任知州,他恐怕连夷人都不认得一个,哪里会通夷呢?但是,周指挥使也不可能通夷呀!周家人几代在辽东为武将,与夷人是有血仇的,且通了夷又有什么好处?放着三品的指挥使不做,到大漠上放牧去? 两边都拿通夷攻讦对方,其实就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为了相互攻击,他们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倒是铁石的话她觉得还算公允,在这一次守安平城之时,周指挥使和知州都犯了大罪,正是因为他们只顾着找对方的毛病,将夷人攻城的事当成儿戏,安平卫才会在几日内就被攻破。 如今知州夫人痛失丈夫,难过得失了分寸,劝是劝不动的,但愿其他的人看到她想缓和文武关系的态度,不至于一直糊涂下去,能将心思放在安置百姓,重建安平上面吧。 接着宁婉便去了路家。 铁石和自己都是从无到有开始打拼出来的,并没有什么人脉,特别是在安平卫,唯有路家算得上与他们交情不错的官宦人家了。宁婉想帮铁石将安平城的防卫做好,少不了要与路家的女眷们商量,请她们帮忙。 因宁婉早让人捎了话,因此才到路家门前,便有婆子媳妇们候着,还没进内院,就见路夫人路少夫人都迎了出来。其实离上一次见面时间并没多久,但隔了这一场战争,却又不同,竟恍如隔世一般,路少夫人顾不寒暄先垂泪道:"竟不想还能见到你,当日夷人入城,我们家首当其冲,惶惶然逃命之时只当必死无疑!" 宁婉一样历经了生死,也是感慨万千,拉了路少夫人的手温言安慰,"没事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又向路夫人道:"听闻老夫人和夫人们都平安,我就松了一口气。" "多亏了我这个儿媳妇,我和老太太才能活命!"路夫人便与儿媳妇一人携了卢夫人一只手,"外面冷,进屋里说话,老夫人也想着见你呢。" 路家如今住的官衙原就是当年公公做指挥佥事时住的,路家搬进来后又重新修缮过,极富丽雅致。但现在有几处已经破坏了,一时也没有修,就那样残破着,路少夫人就指点给她看,"夷人实在是太坏了,抢东西也就抢了,抢不走的东西还用刀乱砍!他们在安平卫里不过停了几个时辰就已经如此,若是真的城破,还不知会如何呢!" 宁婉自然十分赞同的,"我们卢家在城外的宅子也进了夷人,也是一样的情形,如今还没空收拾。好在祠堂是老宅改的,看着不起眼,他们倒没有进去。最可怜的是虎台城外的房舍,夷人大军在那里驻了两个多月,如今还留着房子就是幸运了,多半烧得只留个残垣断壁。" 大家骂着夷人进了正房,路老夫人见了宁婉就招手笑道:"卢夫人,赶紧到我身边来,一处说说话儿。"问了几句安好的话后,就不由自主地也说起了安平城的那一日。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了,千奇百怪的事也瞧了不少,但怎么也没想到安平城能破呀!"路老夫人感慨道着,"那日我们正在家里,就听外面一声巨响,房顶都震得掉下了尘土,把我唬得差一点死了过去。" 第22章 路夫人也说:"谁知道西墙下面竟还有一个烟花作坊呢?竟又将城墙炸塌了一段,安平卫这样坚固的卫城竟就这样破了。" 路少夫人就道:"当时就听得大街上到处都喊着‘城破了!’,我们在内院里面听得清清楚楚的,真真是吓得脚都软了。" "虽说吓得脚都软了,但还不是你张罗着把人叫齐了,一起出府去的!"路夫人亦心有余悸,"若非那样,我们恐怕就被夷人们砍死在府里了。"当日夷人并没有来得及将全城都占了,但是路府正当夷人自城墙损毁处入城的大路旁,因此这一带伤亡尤重,宁婉过来时便见几处家家都在办丧事。 又有路家别的太太奶奶们插言,宁婉听大家七嘴八舌地将当日的情形讲得活灵活现,彼时路指挥佥事与路家的男丁们都在城墙上,路少夫人当机立断带着太婆婆、婆婆、婶娘们、小叔子、小姑子、儿子、女儿、下人等等一大群人出了府,后来才逃了命。 路少奶奶就说:"当日我就想留在家里就是死,怎么也要走出去。可出了门也不知向哪里去好,正在茫然,幸而你公公带着亲兵们路过,见了我们就叫我们赶紧去指挥使府,我们就依言过去了,方才无事的。" 路老夫人和夫人也都道:"卢老指挥佥事不愧是当年有名的战将,当时大家都乱了,只他还镇静如常,将城里的人马都拢到了指挥使府里,撑到了铁石将军过来救援!" 大家都赞叹,"这一次安平卫多亏了卢家父子呀!"又羡慕虎台一直守住了城,赞道:"幸亏有铁石将军,百姓都跟着借光,不必受罪了!" 宁婉少不得谦逊几句,便也将自己的情形说了,又道:"虎台城小,但众志成城,虽然夷人猛攻了十数日,但终究是无功而返。她不多说铁石的功劳,反而讲了钱县令、钱夫人和自己做的诸多协助守城、劳军等等事情。" 别人听了倒也罢了,唯有路少夫人免不了十分惊奇,"钱县令钱夫人原都是不通事务的人,现在竟能有如此本事!"她原就是虎台人,且从小在典史家长大,少不了耳闻目睹县令府上的一些人和事,私下里对他们瞧不大上眼的。 宁婉其实原来也这样认为的,钱县令和夫人确实算不上精明能干的人,但是现在比比安平卫,她却更明白了,"但他们真正用心去做了呀!钱县令那些日子带人清理城墙四周,官袍脏得看不出本色的了,话说得嗓子嘶哑了;钱夫人也是一样,一早起来准时到小厅里办事,从来没耽误过一次,晚上还亲自跟着送姜糖茶。" 路夫人就说:"瞧瞧我们安平卫的那两个,夷人在城下,指挥使和知州不去做正事,反而打了起来。" 路家的男人多半在军中,所以女人们就都说:"周指挥使是很可恨,但城墙下面竟有烟花作坊,夷人攻城时也没有及时拆掉,到底是知州的错,他被杀了也不可惜!" 宁婉就摆手说:"我一早先去知州府里上了一柱香,不管怎么样,人已经没了,再说这些也没有用。如今过来一是看看大家,二就是想请你们帮着我为安平卫做些事。" 方才大家听过虎台县里的女人们如何接替了男人们将城里的诸事都理得妥妥贴贴,早被打动了,且如今宁婉的身份又不同,她的提议大家自然要赞同的,连与男人们商量也不必,就都笑道:"卢夫人吩咐我们自然从命,有什么事我们全家人都可以上阵!" 宁婉笑着谢了,又道:"不敢劳动老夫人,我厚着脸皮将少夫人借去帮忙,婶娘姐妹中有空的也请一并过去,至于有了需要扯虎皮拉大旗的时候,再请路夫人出面登高一呼,想来没有事情不成的!" 大家就都笑了起来,"卢夫人这般风趣,我们自然从命。" 宁婉婉就请路少夫人带她拜访安平卫的武官家眷,"如今闭门写折自辩的周指挥使家自不必理,接下来还有一位指挥佥事,四位指挥同知,我只与须家来往多些,别人竟不熟,还要你引见呢。" 此时路少夫人已经引着卢夫人回了自己的院子,让人拿出门的衣裳换上,又道:"安平卫孙指挥佥事自夷人入城时便带着家小兵马逃出城了,至今没回来,府里也空无一人,我们不必过去,只去四位指挥同知府中就好。" 宁婉一一拜访,联络了几位夫人,再说服大家一同去拜见州判夫人,安平卫文官中知州之下便是州判,亦是朝廷从六品官员,如今新知州还没有派来,正由他接了知州府的所有事务。不过她虽有和解之心,但在州判家中坐了半晌,说了几句话,到底话不投机,很快就冷了场,宁婉也只得无奈地告辞了。 大家便又回了路家,原来宁婉如今的住处太过狭小,因此借了路家一处房舍做议事厅,方才她们出来前路少夫人就吩咐下人收拾了。 到了议事厅,因都是武官夫人,自是一家,大家就纷纷抱怨道:"真看不惯州判夫人的嘴脸,当初城破时也就是文官的衙门都在东边,夷人没能立即过云,便多挨一会儿,铁石铁将军又及时赶来一刀斩了哈尔朗,将夷人赶走了,否则她早就连命都没有。如今竟说武将本就应该保护大家的,一点也不领情道谢,真是忘恩负义!" "我最看不惯她那故做清高的神态,都是朝廷的官,谁又比谁更高贵些,明明她家州判的官品还比我们家老爷低呢!" 两边积怨甚深,宁婉就笑道:"她说的原也不错,铁石来救安平的确是出于份内。再者州判夫人毕竟答应与我们一起捐款做事的。" "捐款?她才捐了十两银子,也不嫌丢人!" 宁婉带头捐了一千两,路家女眷们凑了五百两,四位指挥同知夫人每人捐了二百两,因此宁婉就笑,"也许是家底不厚罢了,总之我们已经有了两千多两银子,便拟个章程,好抚恤亡者、安置百姓、慰劳军中。" 路少夫人见卢夫人如此大度,倒不好再说州判家里根本不穷的话,便叫人备了笔墨,"我们原都是内宅里的女子,并没有什么见识,倒是卢夫人在虎台县便协助铁石将军守城,实为巾帼英雄,我们都钦佩不已。如今还请吩咐才是,我来录下。" 第23章 "若说巾帼英雄,陈百户家的羊夫人才是,我差得远呢!"宁婉就笑,"便是平常办理各种事务,你们诸位当家的夫人太太哪个不比我能干?我不过因在虎台经过一回,又于此之时不好推让方才出来张罗罢了!还请大家用心帮忙,毕竟安平与虎台不同。" 一番话说得大家心里都舒服,便以宁婉为主,大家为铺,一会儿就列了几项急需要办之事,接着又议如何办为好。。 路少夫人看看天色已渐黄昏就道:"我们马不停蹄地忙了一天,便是中午回来家里也没有先预备,只随便传了点东西吃,不如晚上我做个东道,也算开宗第一件事!" 宁婉摆手笑道:"你若做东倒也好,只是我们商定的事今日就要做起,是以先熬了姜糖茶送到城墙上,回头再吃饭。" 大家听了便都拍手道:"开宗第一件事便慰问军士们,如此甚好!"说毕也不吃饭了,便出门找了一处茶楼租了下来——如今茶楼里正生意惨淡,闻言十分愿意,要的价也不高,大家索性连他们的伙计也一并租用,立即派人去买生姜、红糖熬了起来,再用茶楼里的大茶壶、茶碗送到城上。 最先送的是西城墙一带,今日铁石带兵在此修城。辽东此时天寒地冻,其实无法真正动工,只得先将周围的碎砖石清了,然后立起两排高高的木板,有如夯土一般地将用水混起来的泥土砖块填进去。这样的天气里,泥水没一会儿就冻实了,然后再向上夯。 宁婉她们到的时候缺口已经夯到了一半城墙的高处,泥水冻起来的新墙与包了砖的城墙比起来粗糙多了,样子也难看,但毕竟是城墙,而且十分结实,足以将城重新围起,保护安平卫。又因为这法子着实出奇,便有许多人站在一旁看热闹叫好。 这些夫人们到了近前也不由得大开眼界,西城墙下面架起了几十口大锅,烧着热水,蒸气氤氲,仿佛降下了大雾。铁石令大家用热水将先前被炸倒的城墙残土混各均匀装筐,在泥水还没有冻住前将筐运到残墙上将泥土扔到木板内。兵士们排成长队,一溜小跑地将泥水源源不断地填在城墙的缺口,眼见着那里一点点地升高了。 宁婉就惊叹了一声,"你们还真有办法!" 铁石一笑,"虽然昨天就想出这个法子,但一开始并不顺,这一会儿才好些,你们正好过来看到了。" 宁婉便问:"看样子明日就能完工?" "不!今天就要完工!" "也好,完工了大家就能睡上安稳觉了!"宁婉说着把姜糖茶送过去,"大家先喝一碗茶再干活吧!" 铁石接了茶先不喝,只捧着茶碗笑,又悄悄向媳妇说:"你倒本事,只一半天就弄了一只娘子军出来!" 宁婉向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只许你到了就将城墙修好,我就不能做出些事?"转头去为大家倒茶。安平卫的兵将们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关切,自这些官夫人手中接了茶,个个感激万分,再三躬身行礼,反将几位夫人也感动了,"这些兵将们可真不容易,这样冷的天还在外面守城修墙,我们不过煮了点热茶送来,如今你们谢我们,我们才应该谢你们呢!" 安平城规模颇大,城里兵丁亦多,大家送了一圈茶就已经暮色四合了,下人们挑着灯笼,将长影照得模模糊糊的。这些夫人们很少如此操劳,自茶楼里出来个个浑身酸软,路少夫人便让道:"家里已经备下酒宴了,不如过去用点儿再各自回家。" 须指挥同知夫人就摆手说:"我可不成了,凭什么山珍海味也不想吃,只想回家里躺下歇歇脚。"另几位也是一个意思。 宁婉就指着路边的一个馄饨摊子笑道:"虽然是累,但饿也是饿的,与其回去还要闹家里人,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了。"说着到了摊子叫馄饨。 大家其实又累又饿又冷的,便也不分主仆地坐在摊子上吃了起来,一碗热馄饨下来,浑身都舒服了,路少夫人就说:"我觉得这馄饨是我吃过最好的东西!" 大家纷纷赞同,"果然不错,原没吃过摊子上的东西,尚是这般美味!"又都笑道:"那便你付帐好了,依旧算你请客。" 路少夫人点头道:"那是自然,我们先说好的。" 只是真到了拿银子的时候,她竟没有带银钱出门。其实也不只是她,就是别人也一样,大户人家的女眷们一向少出门,身上也不会带银钱,就是跟着的下人们也没有事先预备。唯有如今负责管帐的须夫人身上有银子,但她带的银子都是大家刚刚捐的银票,馄饨摊子哪里能找得开?路少夫人便将手里提着的铜鎏金牡丹花纹手炉给了摊主,"拿去随便到哪家当铺都能换几两银子。"二十几碗馄饨怎么也用不了一两银子。 大家就都拦着,"让人回去取就是,只多等一会儿就是了。"那摊主也不肯要的,"夫人们还能差我银钱?回头打发人送来就好。" 路少夫人却偏不肯,"大家都累得很了,回去就各自歇着吧。再者我将这手炉换了馄饨请大家,其实也是想传成一段佳话的!" 大家便都笑得肚子疼,却也赞同,"今日虽累,但却有趣,果真能成一段佳话,我老了一定要向儿孙们说!" 煮姜糖茶是第一件,接下来几位夫人便开始安顿阵亡将士家眷、埋葬无人认领的尸首、设慈善堂收养老弱幼儿等等,不一而足。 这桩桩的事总加起来也没有多大,又十分琐碎繁杂,很多人就是知道了也不以为然,且安平卫与虎台不同,竟专有人挑毛病指出做得不到之处,又有说女人就不该出头露面的,风言风语传出来,让大家很是生气。 便有人告诉宁婉,"真要查查是从哪里传出的口风,竟是故意与我们做对呢!" 宁婉只一笑置之,又劝大家,"我们如今忙成了这样,哪里还有空儿去查这些无影无踪的事?更何况我们若是要查,反让传话的人得了意,以为我们多在意他们呢!索性只作没听到,完全不理会,让他们随便说!"其实她心里倒是对暗地里谣传的人有些猜测,也知道可能是针对自己的,只是懒得与他们对上而已。 第24章 清者自清,他们行得正坐得端,又的的确确帮了许多人,好名声也一样有人传着。 这一日慈善堂正式挂了匾。战后安平卫便多出好些无人供养的老人、孩子及伤残之人,有些人甚至沦落到流离失所、沿街乞讨的地步,设立慈善堂就是将他们安顿进去。 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却引起了轰动,铁石带着军中诸将前来送了一百石粮食;写匾的老先生也领着学堂里的书生们过来捐了些银两又作了几首诗大力赞赏,接着全城人都在传扬几位夫人多善良慈爱,将先前那些上不了台面的风言风语都压住了。 但其实在这件事上,几位夫人用的心思和力气都并不是最多的。她们不过是在城里买下一处院落,略做修缮,再雇了阵亡将士们的家眷来照顾,这样的事对于管着家事的夫人们很是轻车熟路。甚至慈善堂的花费也不很大,她们精打细算买的院子位置偏僻,之所以雇用阵亡将士们的家眷也是为了一份银子能帮两部分人,就连那匾也为了省钱是一位夫人求了家里的故交写的。 但她们的名声突然间在安平卫里就如雷贯耳了,大家说起卢铁石夫人、路指挥佥事家的夫人和少夫人、须夫人等等,个个赞赏,由着这些夫人们,又赞起她们的娘家、夫家。大家在众人面前一向都是极谦逊的,但回了路家的屋子里,便免不了说笑起来,"平日都是男人们挣下家业功劳,封妻荫子,如今不想我们倒为男人们也挣得了荣光。" "最初我们商议每日晨时二刻聚齐,只要家里有一点小事儿,婆婆就不想我出门,每天变着法子打发人来给我请假。如今她再不了,只要他儿子一上衙,就吩咐我快出门别晚了!" "我也差不多,就因为是继室,前房的儿女都瞧不大起我,见了面连礼也不行的,我家那位也从不说他们,不想昨日我回去时他竟亲自起身来接我,又叫孩子们行礼呢。" "所以呀,面子不是靠别人给的,还得自己去挣。" "除了得了名声和面子,我眼看着那些人在咱们的帮助下日子过得越发好了,心里也着实高兴呀!" 接着又有几位千户百户夫人都加了进来,人多了,钱多了,能做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然后州判夫人便来了,笑吟吟地道:"前些时候大家商议好一起做事的,偏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这个病那个灾的,竟一时没能脱身。如今家里清静了,我便赶紧过来,有什么事也能帮一把。" 宁婉只做没有看到大家给她使眼色,诚恳地说:"早听说州判夫人知书达理,我们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才女来帮我们呢!" 州判夫人就说:"我们家乡比辽东要繁荣得多,每个州府里都有慈善局,我小时候还跟着娘家母亲和嫂子去慈善局里捐粮捐衣,倒知道慈善局的事。如今不如就让我管着安平卫的慈善局吧。" 宁婉就一口答应,"既然夫人有如此的见识,又毛遂自荐,那自然最好了。我们原本人手就不足,夫人领了这个差使,我们还能轻省些呢。" "我们州府里还有几位夫人,如今也想为安平卫的百姓做些善事,不知……" 宁婉赶紧笑道:"做善事自然是人越多越好,只要想来的,我们都恨不得倒履相迎,哪里有回绝的理?只是到我们这里,从来只有捐银子的,却没有领银子的,因此倒不好四处拉人。"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州判夫人就摆手说:"若是为了弄银子的,也不来这里了,至于捐银,就看各自家里的情形。正好前日我陪嫁的田庄送来五百两银子,我便想着今年过年不给家里人添新衣裳了,这银子就都捐给慈善局吧。" 如此这般的,便又多了几位夫人。 路少夫人就背着人向卢夫人说:"你只不听我的,现在每日里多了多少乱事?那个州判夫人,一向最是要尖儿,总想压着我们一头,昨儿个须夫人险些与她吵起来。" 宁婉哪里不知道,每次闹出事还不是她去调节?不比先前都是武官夫人,纵有些小摩擦,大家也都看着男人们的交情悄悄退一步。武官夫人与文官夫人们先前便不卯,现在遇了事很容易争起来,但她却笑道:"乱事果然多了,但你说正事儿是不是也做得更多了呢?" 那是当然的了! 能加进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夫人太太,毕竟想做好事家里总要有钱有闲,寻常人家纵是有心也做不成的。州判夫人要尖儿,自然也极要脸面,先前敷衍着只捐了十两银子是没有看好她们会成事儿,再回来便主动拿出五百两,她带来的几个文官夫人自不会空着手,凑起来也有好几百两。而且她们将慈善局接过去后也管得不错,饭食过比去好了,也添了新衣裳,将小孩儿与老人伤残人分成两处,又请了一个被夷人砍掉一只手臂的秀才教孩子们识字;最主要的是她们请州府的大人们在安平卫城外为慈善局划出了一百多亩地做为供养,这是武官夫人们怎么也做不到的。 路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就又说:"我觉得她一心想抢你的风头。" 也许有这个原因吧,但是宁婉不在意。当然了,她不是不要好名声,虽然是真心为大家做事,但她又不是圣人,有好名声当然更开心了。只不过呢,宁婉对自己有信心,只论眼光,州判夫人就差远了,难不成只凭着接管了慈善局就能让大家觉得她好了?要知道慈善局可是自己建起来的呢! 宁婉就笑着说:"我们做事就好比男人们从军一样,最初从小兵开始,然后管着一个小旗,再接着成为总旗、百户,在这期间,手下的人不断增加,每次加入的新人可能都会有不如意的地方,也肯定不如过去的老下属贴心,难道就不让新人加入了吗?那样就只能一直停在一个官位上了!" 路夫人看着她的目光就变了,"你这心胸,果然不是我们这些寻常的女子能比得了,也无怪你们家铁石将军眼里心里只看到你一个人!" 既然说到了这里,宁婉也有话要劝陆夫人,"我前两天就想说的,只是没找到机会,现在倒正好——我瞧着陆百户十分示好,只是你总不愿意接洽,可是这么回事?"大家常去军中,每次陆百户见了她们都很热络,对路少夫人更是殷勤,可路少夫人却总是客客气气的,表面瞧着守礼尊重,宁婉觉得其实就是疏远。 第25章 路少夫人什么事倒都是不瞒着卢夫人的,便苦笑道:"这一次夷人入城时,家里没有一个男丁,我只得强撑着将一家老少都带出来,后来又遇到你公公护着我们进了指挥使府里,全家上上下下竟没有一个伤了一块油皮,因此太婆婆、婆婆和公公着实称赞我。 一面有长辈们说着,一面他也看出佩玉当年的心机,就后悔了,想与我和好。可是,我这心里,真是转不过弯来!" 都是女子,宁婉特别懂得路少夫人的心。若是铁石那样对自己,自己也转不过来,别处受了伤不要紧,都能长上,就是这心,恐怕受了伤就长不好了。 路少夫人原不欲说,但只一开口便止不住了,滴下泪道:"也不知怎么,他先前不示好的时候我还不怎么样,日子过得挺清静的,每天管着家事,孝敬长辈,抚养孩子,什么也不必多想。可他现在再来示好,我反而难受,恨不得再不见他。" 宁婉听着心里酸酸的,也跟着流了泪,"你其实比我刚强,要是我恐怕早就忍不下去了。" "那有什么法子?我难不成还能和离回家?就是我娘也劝我好好和他过日子呢。" 现实就是如此,路百户对路少夫人已经很不错了,他宠着佩玉与藏珠时也没有对正妻不敬,现在更是想改回来。而路少夫人若是真离开路家又会怎么样?地位名声都没了,两个孩子也不能带走。是以世人都是劝合的,俗话也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宁婉就拉着路少夫人的手说:"我不劝你,只想问你,接下来几十年的日子你想怎么过?是重新与他和好还是像现在一般貌合神离?哪怕你要回娘家也是一条出路,怎么最好?想好了你便拿定主意不要改了。" 路少夫人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她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现在便点了点头,"我懂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过去的事,我就是再不愿意也要压在心底里,只当忘记了。" 这确实是最明智的选择了,宁婉不知道自己遇到了同样的处境会怎么样,但是她又告诉自己,不会的,自己不会遇到的。 安平卫的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走着,城墙修了起来,城内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就连带着家眷逃走的孙指挥佥事也重新带着家眷回来了。 晚上的时候,公公便向铁石叹了一声说:"孙老指挥佥事原是极勇猛的人,打起仗来特别有章法,积累了多少军功才得来的袭职,就这样一转眼就要没了。" 铁石就答:"如今朝廷和总兵府还没有传来军令呢。" 公公就又叹一声,"阵前脱逃,丢了袭职已经是最轻的了。" 回头宁婉便将三位姨娘叫出来问:"谁告诉公公孙指挥佥事的事?不是早说让公公安心静养着的吗?" 费姨娘就赶紧说:"我们整日在内宅哪里能知道什么?还不是三少爷,老爷病了从不服侍,多少天不见人影,一回来就乱说惹老爷生气!" 二姨娘也急忙分辨,"他一个小孩子还不懂事,我这就告诉他。" 宁婉就说:"这一次就过去了,若是再有,我绝不轻饶!"待回了前面,就见铁石正在训铁垣,"你要是再不知道分寸,我可就军法从事了!" 卢铁垣是最不禁吓的,见二哥真生气了,脸都白了,"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孙指挥佥事回来后灰溜溜的,再不请我们喝花酒了,没想到爹就打听什么事,又说到了军规。以后我什么也不向他说了,如果再乱说话,天打雷劈!" 铁石便无奈地一摆手,"算了,我给一百两银子,爹养伤的一百天里,你要老老实实早晚请安,不许再惹事生非。" "真的?"卢铁垣高兴得脸又红了,"二哥,你放心,有这一百两银子,我一定当个孝顺儿子!" 铁石的法子从来都是这样简单而实用,宁婉也免不了要跟着学,"你赶紧去岳家认个错赔个罪,把媳妇和孩子接回来,我也给你媳妇一百两银子。"公公虽然什么也不说,但二姨娘时常在自己面前念叨董氏住在娘家着实不好听,难免会在公公面前嘀咕,让公公烦心。如今将董氏接回来,公公也一定是高兴的。以后的事先不论,总要在养伤的一百天里让公公心气平和,箭伤早愈啊。 "二嫂要是能给一百两银子,董氏一定能回来的,"卢铁垣就拍着胸答应,"我就去将她接回来。"说着就要走。 宁婉赶紧叫住他,"你要是这样对弟妹说,她一定要恼的,也就不肯回了。你过去后要认真赔罪,再诚心请她回来,待你们夫妻回来的路上你再悄悄告诉她银子的事儿,她就开心了。" 见卢铁垣兴冲冲地走了,铁石就说:"还是你心思细,董氏一直在娘家住着的确不大好。"便自怀里拿出一封信来,"洛大哥的,来,我们一起拆了看。" 自夷人南下,铁石和宁婉已经与洛家兄妹断了好几个月音信,宁婉见了信十分高兴,"看来京城果然没事了,信都送了出来呢。"说着便拿了剪刀将信件裁开与铁石一起看。 "可不是,洛大哥的信比朝廷的军令走得都快,可见是京城方一平静他就送信出来了。" "朝廷得知各处情况,总要想想如何处分,因此军令自然要慢一些。" 一面说着一面看信,信中牵挂惦念之言自不必论,洛冰还十分欣喜地告诉他们,洛家的案子重新审了,罪名洗清,家产发还,而能有如此的机遇却正因为夷人围住了京城。 安平卫尚有十几年没打过仗了,京城更是久不见刀兵。夷人突然兵临城下时,整个京城都慌乱了。洛冰便是因刚自辽东回京,深知夷情之故被洛家的一位故交引见给兵部侍郎,兵部侍郎在他的赞画之下写的奏章得到皇上赏识,后来洛冰又被引至朝堂里问策,深得圣心。当知道他正是洛家后人,十年前的榜眼时,皇上便下令重审江南大案,洛家沉冤终于得雪。 唯一让宁婉吃惊的是,洛冰并没有成为中极殿大学士,而是兵部给事中,但她转念一想,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洛大哥如今因对夷之策得皇上欣赏,到兵部任给事中也是应该的。而且她先前还特别打听过,给事中这个官虽然不太高,但能常见到皇上,正是许多人想办法努力钻营的,而且洛大哥原来就是吏部的给事中,也应该算是官复原职了。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107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