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楔子 雨后初晴,益州广汉郡什邡县的乡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泥土芬芳。 从岷山山脉蜿蜒东去的石亭江畔,篱落疏疏,划出一缕山野小径,深入稀稀落落的桑树林。 寻径步入,一路光影流动,枝芽青翠欲滴,待百余步后,便豁然开朗。 只见此处三面矮山拥簇,涓涓细溪绕前,十余间房屋依次坐落。投目而顾,但见苍郁掩映中,有闲庭稚童逐鸟鸣;又见碧空洗练处,有炊烟袅袅竞白云。 宅前错落有致的栽了些桃树,夭夭灼灼,雨后残芳撞落于地作春泥,颇有几分树头花落未成阴的景致,与山野旷达水安然的淡薄。 恰是寄情山水的避世处。 此间,是什邡郑家的别园,也是郑度的隐居之处。 郑度,早年以才学闻于州郡,仕益州牧刘璋为州从事,但因性情刚直,且秉性淡雅,是故官位一直不得显。 初,刘璋因张鲁骄横杀其母及弟,为仇雠,彼此相攻。 又于建安十六年,遥闻丞相曹操将遣锺繇等将讨汉中,以为图己,内怀恐惧。乃听别驾张松之言,遣法正迎先主刘备入蜀,先伐张鲁而拒之。 先主刘备到葭萌,厚树恩德以收众心,率兵南来取蜀,占据广汉涪县。 刘璋惧,聚众官商议,郑度献策,曰:“左将军县军袭我,兵不满万,士众未附,野谷是资,军无辎重。其计莫若尽驱巴西、梓潼民内涪水以西,其仓廪野谷,一皆烧除,高垒深沟,静以待之。彼至,请战,勿许,久无所资,不过百日,必将自走。走而击之,则必禽耳。” 先主刘备得闻,甚恶之。 然刘璋不用奇策,谓麾下群僚曰:“吾闻拒敌以安民,未闻动民以避敌也。” 并责以不仁,罢黜郑度官职,遣归乡闾。 后,刘璋兵败而降,被徙荆州南郡公安。 先主刘备得蜀后,自领益州牧,乃大起巴蜀旧吏以安抚人心。 群僚佐以郑度有筹画之能,劝先主请之。 先主刘备深以为然。 先遣小吏奉文书,往来什邡复其故官职,又令刘璋留蜀子刘循前来劝说,后亲自与书请之。礼遇甚隆,赏赐颇重。 郑度皆辞不受。 声称无意仕途,但愿老死乡野。 当时权柄过渡,郡县职权以及兵马重新归属调度,郑度以屡忤逆先主刘备招揽,恐有阿谀奉承之徒,构陷罪名诛郑家为幸进之功;又见巴蜀易主后,郡县不日而安,有志之士无不竞劝,心忧郑家门楣泯与众人,便托词为子孙计,隐居避祸。 郑度早年妻广汉郪县王家、王甫之姊,亡于大疫,遗长子彦。数年后,纳郡内一商户女为妾,生幼子璞,便扶为续弦。 王甫,有清名,仕刘璋为州书佐,后被先主刘备见信,授职为绵竹令。 郑彦,字子彣。 生于兴平元年(公元194年),少时受父所遣,学于同郡名士秦宓。 虽才智无其父奇画策算,然性情笃厚,事亲至孝,常能记人之善而忘人之过,以德行称美郡县。未及弱冠,便被郡征辟为门下掾,任职主薄。 任职数年,事必躬亲,颇有美声。 待其父郑度被刘璋罢黜时,郑彦想辞去官职归家耕读尽孝,但其父不许。后先主刘备定蜀,广汉太守更调,身为门下掾的郑彦便解职归家,时年恰好二十。 新任太守,唤作夏侯纂。 是先主刘备的元从,于建安三年便开始相随。 为人谦谨恭敬,性格和善,慕文好学,尤喜与名士大儒相近。 到任后,便拜请广汉名士秦宓为师友祭酒,领郡五官掾,并且以“仲父”称之,倾慕异常。 是故,听闻郑彦往日为僚佐声誉甚佳和曾受学于秦宓,心起亲善之意。 又见郑度不应先主征辟,便抱着安抚地方的心理,令人征辟郑彦为门下掾,欲以功曹授之。郑彦虽长,但以家中大人尚在不敢擅专,归去桑园问询。 郑度得闻,大悦。 既心慰子孙仕途得续,又心安于郑家不会因己而受牵连。 乃命郑彦应之,教谕当勤勉任事、勿损门楣家声。并请宗族及妻弟王甫观礼,让长子彦出继亡兄血食,将家中产业一分为二,而自带妻儿转来城外桑林别园隐居。 以分治产业,让长子彦独立门户,郑度自归桑园隐居耕读,纵情于山水,不复理世俗。 当年,其幼子璞,年仅九岁。 学业郑度自授之。 什邡县出好茶且有盐井,城西依着蜀郡西北山区(后改置汶山郡),此间常有汶山羌(夷)随商队往来,将猎物毛皮或草药于集市贩卖,亦常寻径误入桑树园。 甫一开始,见郑度气度,不似寻常人,不敢惊扰。 后又见郑度不以汉夷而鄙之,众羌人便常将桑园当做歇脚之处,并在农忙时节前来求雇帮佣赚些口粮。 羌人自古少文学,有慕汉家。 随着双方熟稔与日俱增,便胆大者携猎物备钱礼,前来恳请,求郑度同授学于子侄。 郑度诧然,又心思自己闲居山野,左右也无事,便许之。 但戒言众羌子侄,不得以师徒相称,亦不收授学束脩,让其随意旁听。 旋即,口口相传,乡闾消息辗转开。周边汉家黔百姓,有家贫而无处受学者,亦遣稚童前来受教。 众稚童年齿不一,有十一二者,亦有七八岁者,皆不曾启蒙。 郑度见状,以幼子璞六岁已启蒙,便改设蒙学,每日早上为众稚童启蒙,私下再寻时间教幼子学业。 于是乡闾称赞,州郡传誉。 期间生小女嫣。 如此至建安二十四年。 春,受寒抱恙,寝疾,以幼子璞已年十四,代授学。 秋,卧床不起,自知大限将至,便为幼子璞冠礼,赐字为子瑾。 未几,卒。 出继长子郑彦奔丧,与幼子璞扶棺依山葬于湔江畔,结庐守孝。 及葬之日,自会葬者近千人。有承恩子侄受学者,亦有巴蜀士人慕气节而来,如同郡大儒杜微、名士秦宓、时任广汉太守的犍为郡武阳人张翼等。 盖因先主刘备定蜀后,隶属刘璋故吏多降,鲜有守节者。 唯故州从事张任,战败被俘,厉声曰“老臣终不复事二主矣”,引颈受戮全忠义之节。今郑度固节不移,终其世不仕于先主刘备,故得世人叹服耳。 章武二年。 孝满,除服斩衰。 州郡以郑彦昔日任事勤勉,及嘉门第名声,绶官,试守梓潼郡汉德县。 次子璞,孝毕体虚,因守丧久不沾荤腥,一时贪膏腴之美,大啖致大病,卧床月余,气若游丝。时人不知由,乃赞其孝。 后,竟愈。 然举止异于常人。 殊不知,此郑璞,已非彼郑璞矣! 第001章、抉择 暮春三月,细雨连绵,乍暖还寒。 什邡县城外,被湔水和石亭江蜿蜒而过的郊野,两岸草烟低。 哀切婉转的子规啼,声声催绿了山峦林木,提醒着又是一年春耕至。 阡陌纵横中,随处可见青壮扬鞭扶犁,吆喝着耕牛将土壤翻整。年迈老丈与农妇躬腰于秧苗青青中,呵护着今岁果腹的希望。 许多垂髫小儿,一点都不畏惧春水寒。 光着脚丫,时而在如烟如雾的田坎上挖野菜,时而跳进小水洼里摸泥鳅。让衣裳和脸蛋涂满了泥浆的同时,也将嬉闹欢笑声播种在人们的心田中。 此时已是建兴二年,公元224年。 拜丞相诸葛亮闭关息民、督促州郡务农殖谷所赐,让昔日夷陵之战大败的愁云和先帝刘备大行的满城缟素,已随着时光流逝被人们悄悄尘封在记忆里。 丰饶的巴蜀,再度焕了生机。 隐于桑树林里的郑家别园,小溪潺潺处,郑璞头戴青箬笠,身披绿蓑衣,一手支颐,一只手扶着鱼竿垂钓。 远远望去,似是斜风细雨不须归的雅兴。 往近了瞧,却见他正眉心微蹙,星目半阖,满脸若有所思。 这种场景对郑家别园的人们而言,已见怪不怪。 所有人都知道,郑家二郎自从除服斩衰后,性情就转为淡雅,不复往日轻佻,尤喜独处静思。 事实上,却是因为他的灵魂来自一千多年后。 魂穿的时间,正是一年多前的那场大病。 历经了初来乍到时有过惊奇、恐慌以及无所适从,安抚了自己既来之则安之和弄清楚今夕是何年后,他便对未来有些踌躇。 倒不是担忧什邡郑家的安危。 兄长郑彦试守梓潼郡汉德县令以来,勤政公允,吏民皆爱之,官声甚佳。只需持之以恒,未来官至两千石,传承郑家的官宦门第易如反掌。 亦不是忧虑日后的温饱。 郑家世居蜀中,耕读传家,是什邡县的大户,家中产业颇丰。 哪怕是郑度生前让长子出继亡兄,将郑家产业分治,属于郑璞的良田也有数顷、桑树数百株和仆从佃客百余人,且有母家代为行逐商贾之利,堪称内有馀帛外有赢财。 真正让他拿不定主意的,是明知历史轨迹之下,该如何抉择自己的未来。 作为后世的灵魂,历经了泱泱中华数千年文明传承的熏陶,知晓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王朝更迭规律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三国鼎立也好,三家归晋也罢,认知里习惯了去接受这是历史洪流的大势所趋,是盖棺定论的结局。 所有的一切,都已无改变或者扭曲的可能。 不管是仰慕魏武鞭挞宇内的风采,还是敬佩先主终不为人下的坚韧,亦或者好奇“生子当如孙仲谋”和“孙十万”的完美转变。从骨子里就习惯了,将这些历史古人当成一种谈资,仅供茶余饭后做嬉笑怒骂的真性情。 但如今,身份忽然转变为这段历史“参与者”,心理难免会产生落差。 亦或者说,跃跃欲试的瞻前顾后。 男儿心中自有英雄梦。 郑璞也向往过在金戈铁马的峥嵘岁月里,当一个扭转乾坤的英雄。 比如倚仗出身士族的门第和先父名声的帮衬走上仕途,以多出一千多年的见识为蜀国光复汉室奋争,冀望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只是理智也提醒着他,一个很骨感的事实。 蜀汉灭亡的最大缘由,是天下三足鼎立后,曹魏独占七分的国力碾压。 堪称全才的诸葛亮都无法做到优劣逆转;他前世不过是一个为碎银几两终日奔波的普通人,单凭对历史轨迹熟悉,就能让奇迹诞生吗? 或许,一厢情愿,只是换来螳臂挡车的笑谈罢了! 而如果选择冷眼旁观历史进展,则是未来可期。 譬如学他先父郑度那样,隐居不理世俗,赡寡母之老、养幼妹之羸,皓求经做学问以养名望,随波逐流到蜀灭入魏的时候,或许能让门第在九品中正制里被划分为中品。 若是觉得生活乏味,或可盛邀佳朋满坐、高山流水遇知音;或可书房青灯长卷、笔墨吞吐天下事;或可院落花鸟虫鱼、一蓑烟雨任平生。游山水之乐,贪口腹之欲,弄丝竹之音,再用家中财物多买几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红袖添香夜读书。 上可为门第添誉,中可全孝悌之义,下可享悠哉人生;虽庸庸碌碌,亦可逢人便负手昂向天,道貌岸然道一声“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可贵,尽显隐士风流。 如此生活,岂不美哉! 同为炎黄子孙,又何苦去为了一段历史尘埃里的正统之争,成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间惨剧的帮凶? 事实上,在去岁得知先主刘备大行的消息时,郑璞心中就倾向于选择小富即安当咸鱼的那条路。 在他前世读史时,就觉得三国这段历史的精彩绝伦之处,在于魏武、先主、孙策、荀彧、周瑜、关羽、诸葛武侯等人谱写的荡气回肠。 而如今,诸多枭雄人杰俱往矣! 若再后十年,待诸葛武侯遗恨五丈原,剩下的三国史虽也英豪辈出,却已无心情再看。 不仅因珠玉在前。 更因为后三国那段历史,是一场可预见结局的拉锯战。 郑璞暗自思量过,自己如今年十九,依照仕途惯例从小吏做起,算算从位卑言轻熬资历到有资格对政务军伐出谋划策的时间,或许那时候诸葛丞相就已故去了....... 熟悉三国历史的人都知道,无诸葛丞相的蜀汉,光复汉室几乎成为了奢望! 不仅是人才凋零和国力疲敝。 更因为后继者如蒋琬、费祎和姜维等人,都没有诸葛丞相一言九鼎的威望! 比如蒋琬开府主政时期,制定了出兵夺回东三郡开辟荆州战场、和吴国相互呼应的战略,但朝廷上下普遍持有反对意见,至死都没有执行。 费祎主政时(董允为副),则是倾向于与民休息,每次北伐的兵力仅万余人。 而待姜维继任大将军后,蜀汉内部反对北伐的声音更加激烈。 如张翼就屡次在朝会中于姜维争辩,如谯周更是连鼓噪蜀国当接受天命的《仇国论》都做出来了。 因为从先主刘备定蜀开始,看似齐心协力的蜀汉,一直暗流汹涌。 其根源,正是外来士人与益州本土豪强的矛盾日益尖锐化。 这点,要从构成蜀汉政权的四股势力说起。 第002章、暗流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虽孔夫子在春秋时期就提出过“无偏无党”的恪守,但在仕途之上抱团取暖的利益趋使下,蜀汉政权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先主刘备自从举义兵讨黄巾开始,到建立蜀汉政权,麾下汇聚的人才,从地缘、利益以及归属等因素,形成了四股政治势力。 其一,是元从系。 如关、张、赵,和简雍糜竺及孙乾等人。 较晚加入的汝南陈到、义阳魏延,因为是先主刘备的部曲出身,亦可归到此列中。 他们都是誓死追随刘备创业的老臣,在蜀汉政权享有然的地位和绝对的信任。如先主定蜀时,关羽镇守荆州、张飞镇巴西、魏延为汉中太守;陈到领宫禁宿卫、赵云统兵安成都内外,几乎将蜀汉各地兵权尽掌。 然而,随着老一辈的关羽、张飞及糜竺等人亡故,如今的元从系却是逐渐没落。 威望最高的赵云性格忠厚,永安督陈到克己忠贞,皆无争权之心;独掌兵权的魏延又因性情桀骜自负,不为人喜。 更因为他们随先主半生颠沛流离的关系,子嗣皆年幼且稀薄。 如关兴、张苞刚过弱冠之年,官职为侍中,短时日内不复父辈督战一方的权柄。 唯独有机会再续父辈名声的关平,却战败亡故于荆州。 青黄不接,在所难免。 其二,是东州士。 如随着刘焉父子入蜀的吴懿等,或者因为战乱饥荒等缘由避祸于益州的外来士人,如法正、李严、许靖和费观等。 这些人在先主定蜀时,备受优待。 如被倚为谋主的法正是蜀汉第一任尚书令、吴懿的族妹被先主纳为夫人、董和与诸葛亮同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而李严更是后来居上继任尚书令。 但如今因法正、董和已故,孟达投魏等各种缘由,东州士更多是清贵之职,后进者亦是蜀汉政权内中层官职居多。同受托孤的李严,虽领中都护统内外军事,但留镇永安,游离于中枢之外,逐渐退出了朝廷的决策。 又因许多东州士是荆州人,在诸葛亮开府权专后,慢慢同化为荆襄系。 嗯,蜀汉的第三股政治势力,就是荆襄系,亦是如今掌控蜀汉权柄的势力。 最初,先主刘备被荆州牧刘表所纳,先客居新野,后联东吴于赤壁大败魏武,得以积攒西吞巴蜀的根基。 其间收拢的荆州籍贯士人,厥功至伟。 如诸葛亮、庞统、马良、赖恭,以及黄忠和霍峻、邓方等等。 现今,诸葛亮以丞相之职受托孤开府治事,并宫中府中俱为一体,政事无巨细,尽决之。荆襄系也随之水涨船高。 其四,则是由巴蜀之地士人组成益州系。 亦是如今在蜀汉政权中,话语权最低、备受打压的派系。 又或者说,从刘焉父子割据益州到如今蜀汉建立,益州本土士人缘于利益,就没有停止过与掌权者上演相爱相杀的戏码。 巴蜀之地自古闭塞,偏安一隅,以及丰饶的出产和盐铁之利,极容易催生跋扈自恣的本土豪族。这些益州豪族多挟其财势,欺凌小民,为所欲为,使蜀中之民思为乱者十户而八。 益州系,就是益州豪族的代言人。 刘焉掌权时,为了收拢权柄,托事诛杀益州豪强王咸、李权等十馀人,激起了蜀郡豪族出身的犍为太守任岐及校尉贾龙起兵相攻。忿怒难当的贾龙,甚至还想做引狼入室的决策,与董卓联合。 刘璋继位益州牧掌权后,又生了沈弥、娄、甘宁等人的叛乱。 到建安五年,巴西郡赵韪以钱财贿赂的方式收买荆州地方官,联合益州本土大族聚众起兵,意图驱逐刘璋。 就连请先主入蜀,都是益州豪族张松主动充当内应的结果。 只是先主刘备掌控巴蜀后,为了长治久安、巩固权势,对益州豪族也对同样采取打压多于拉拢的态度。 如掠夺豪族的财富,充实库存和军资。 在刘巴的建议下,先主刘备下令铸造“直百钱”,和任命官吏掌控市场物价,数月之内便搜刮本土豪族的财富,让益州府库充实。 如严法治蜀。 以诸葛亮、法正、伊籍、刘巴与李严共造《蜀科》,遏制益州本地势力以强侵弱,让各大豪强不敢再兼并田亩和藏匿隐户坐大。 如打压益州系士人们官职。 先主刘备在世时,唯一能参与庙堂中枢决策的,仅巴西黄权而已。 但他却在夷陵之战败北后,因无路归蜀便选择了北上投魏,让举蜀汉朝堂之上,再无益州系喉舌。更让益州系处境雪上加霜的,则是先主刘备大行的前后,先有汉嘉太守黄元举兵叛,后有豪族雍闿杀太守,联合越嶲夷王高定和牂牁朱褒叛乱南中诸郡。亦让打压益州系士人,成为蜀汉朝臣的默契。 而郑璞,就是益州本土士人。 如此局势下,郑璞就算有心踏上仕途,立志为光复汉室竭诚效力,也会因为头上的标签而事倍功半。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觉得自己仕途必然一路荆棘;又带着“青史留名者绝非泛泛之辈”的敬畏,觉得以自己的才学太难脱颖而出,难成为蜀汉重臣参与庙堂决策,便浇熄了心头上的火热,更倾向于小富即安的逍遥日子。 却不想,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后的举动,又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 并非是诸葛亮不顾蜀汉安危、转为姑息纵容益州豪族坐大了;而是开建府署后,从辟置僚属的人选中,可以看出他没有刻意打压益州士人。 如蜀郡成都人张裔,是任人唯贤的彰显。 张裔之前被被叛乱的雍闿所执,被当成礼物送给孙权。诸葛亮主政时,派遣邓芝去联盟东吴时,特地要求孙权将其释归。甫一归益州,便任命为丞相府参军,代行相府政务,又兼任益州治中从事,器重非常。 如巴西郡阆中人马忠(狐笃),是提拔贤才的体现。 马忠之前官职不过汉昌长,因先主刘备感慨“虽亡黄权,复得狐笃,此为世不乏贤也”,今已被征辟为相府门下督。刻意提携培养之意,昭然若揭。 或是说,授张裔和马忠以显职,归于诸葛亮一心为国的公允;那么,他对益州大儒杜微的礼遇,则是隐晦的对益州士人释放了善意。 第003章、筹画 杜微,出身于梓潼涪县大姓。 少时受学于益州大儒任安,是如今巴蜀士人的风向标之一。 之前曾仕刘璋为州从事,后以疾去官;先主定蜀时,自称耳聋,闭门不仕蜀汉。丞相诸葛亮领益州牧后,便征辟为主薄,但杜微依旧不应。 然后,便生了让人们津津乐道的事情。 被天子“事之如父”、蜀汉权柄尽握的诸葛亮,竟然礼仪很隆重的派车马将杜微接来官署中来面谈;在杜微托词耳聋拒绝交谈时,又连续两次亲自做书劝解,请其出仕。 虽然事情的结果,还是因杜微固辞,而改授为清贵养老的谏议大夫官职,放其归去。 但诸葛亮求贤若渴、礼贤下士的姿态,以及对益州士人释放的善意,都能让一些有心人暗自品咂出滋味来。 尤其是,诸葛亮劝说杜微的第二封手书里,有一句很耐人寻味的话语:“君但当以德辅时耳,不责君军事,何为汲汲欲求去乎!” 十分露骨直白的,道出了他征辟杜微的目的。 不需要杜微劳顿于案牍,或者忙里忙外;但求身为益州豪族代表、士人领袖之一的杜微做个样子,接受官职表个态,让其他巴蜀士人不要再抵抗蜀汉政权。 而熟知历史轨迹的郑璞,得闻此事,感悟则是更深。 被托孤的诸葛亮,光复汉室就是此生唯一的目标! 在这个目标面前,任何事情都要退避三舍! 为了让巴蜀之地变成北伐中原的稳定根基,他甚至可以委曲求全,放下姿态来请杜微出仕。以此推论,只要对光复汉室这个目标大有裨益的人才,他也不会吝啬破格提携! 也就是说,郑璞之前担忧的,出仕后会因出身卷入派系倾轧,在诸葛亮执政期间就是无稽之谈。 当然,先决条件,是郑璞得展现出他人不可及的才学来! 不然的话,物竞天择,本是亘古不变的法则。 谁又会有闲功夫,去关注一个庸碌之辈的处境公平与否? 而且,郑璞还知道,如果想获得破格提携,就必须在平定南中叛乱之前,先被诸葛亮青睐征辟入丞相府,进入蜀汉的权利中枢! 因为讨伐南中叛乱时,是诸葛亮优先重用益州士人的时期。 这是对时局的妥协。 益州南部五郡地理偏僻,汉夷杂居,向来是寡文少礼、异动难安之地。 不管是想讨伐叛乱,还是战后的安抚,都需要仰仗当地豪族大姓的威信力推行羁縻政策。 这种威望,是本土士人祖祖辈辈定居于此积累出来的口碑,荆襄系和东州士都无法替代。 从蜀汉朝廷的角度出,想北伐中原就需要有一个稳定的后方;而想让南中五郡迅安稳下来,就要厚待益州本土士人。让那些叛乱的人觉得,接受蜀汉朝廷的统治,比举兵叛乱更符合自身的利益! 进而瓦解叛军的斗志,不战而屈人之兵! 一旦南中叛乱被平定后,从长治久安的角度出,朝廷也必然取消对益州士人的优待,为了避免催生地方豪族坐大,与民争利,诱动乱。 毕竟,豪族侵吞田亩和隐匿人口,都会让朝廷的赋税和兵源减少。 两者之间的利弊此消彼长,天然就存在着无法化解的矛盾。 至于诸葛亮准备什么时候讨伐南中诸郡叛乱,关注天下时局的人都有答案:明年! 理由之一,是曹魏即将伐吴。 在夷陵之战后,魏天子曹丕就以孙权不遣长子孙登入质为由,派遣三路大军攻伐过。 当年的战果,曹真、曹休等军击败孙盛、吕范和诸葛瑾等军;唯独攻打濡须口的曹仁,被朱桓击败。若不是南线曹军瘟疫爆,孙权又再度纳贡称臣,曹魏说不定就攻下了朱然固守的江陵城。 但魏天子曹丕在退兵之时,还趁机将名为魏臣、实为割据诸侯的臧霸、孙观等人都调入了洛阳,彻底消除了魏国东线的内部隐患。也得以将徐州与扬州的兵力整合,拥有不亚于东吴的水军与战船。 如今孙权再度弃魏联蜀,曹丕不可能坐视不理,必然再度兴兵攻伐! 这意味着,蜀国在未来一两年之内,没有外患之忧! 也正是消除内部叛乱的大好良机! 另一缘由,是蜀汉朝廷拖延不起。 南中诸郡叛乱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若是蜀汉朝廷继续置之不理,那边的蛮夷部落和观望的民众,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对蜀汉朝廷失去信心! 他们觉得朝廷无力派遣大军去讨伐,索性转为追求眼前的利益,选择共同叛乱! 是的,留给郑璞的时间,仅剩下一年。 如此短的时间内,想以一介白身进入权力中枢,绝非易事! 但郑璞觉得,自己可以试试。 身为男儿嘛,胸襟里还得装点梦想与斗志。 反正也不占地方。 万一,一个不小心就实现了呢? 若是被征辟了,便跟随千古一相的步伐,谱写一段金戈铁马的岁月峥嵘。不管是功成名就的昂扬还是马革裹尸还的惨烈,都不枉老天爷让他来三国走一遭。 若是事不如愿,那就选择隐居耕读,纵情山水,当个没羞没臊的文抄公;顺便执行广播种计划。力所能及的,为传承中华文化以及延续血脉做出贡献。 让生活变得朴实无华,且枯燥。 至于怎么试试,郑璞当然不会学姜太公钓鱼。 他不是杜微,没有具备“以德辅之”的威望;什邡郑家充其量也只是中等豪强,在巴蜀之地还排不上号。 想得到诸葛亮的赏识,就只能对讨伐南中的战事提出不同的见解来,至少要比马谡的“攻心为上”更好一些! 以此来彰显自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对蜀汉以后北伐中原大有裨益! 当然了,以郑璞如今的身份,还无法接触得到诸葛亮,就连毛遂自荐的机会都没有。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便将目光投向了与郑家颇有交情的名士秦宓身上。想借着秦宓的声望,当成面见诸葛亮的桥梁。 嗯,如今秦宓正好有事情寻他。 缘由是在守丧结束后的近两年时间里,郑璞一直开设着桑林蒙学,继承了郑度有教无类的美誉。而且他给稚童启蒙的授学内容,异于常人。 就连名士秦宓,都觉得新奇,派家中子侄前来抄录。 第004章、幼妹 秦汉期间稚童受学,先习字书。 待字书辨通,才能学习《孝经》和《论语》,步入解经义的准备。 昔日郑度给乡闾和汶山羌夷稚童启蒙,所用的字书是汉元帝时黄门令史游编撰的《急就篇》(又名急就章)。 而郑璞守孝结束后,继续开设蒙学,所用的是南北朝时期才出现的《千字文》。 最初选择标新立异的缘由,倒不是为了沽名钓誉,只是单纯的为了让幼妹郑嫣对识字的兴趣更大一些。 郑家的三个子女,年齿跨度有些大。 长兄郑彦年近三旬,郑璞年十九,但幼妹郑嫣却才七岁。 当年郑度过世时,郑嫣还是孩提,家人怜她少孤,便多有娇惯溺爱。不管什么事情,都舍不得严辞强迫于她。 习字书也是如此。 去岁郑璞刚开始给郑嫣启蒙的时候,就现她对学《急就篇》有些吃力,出于溺爱的心理,便搜刮记忆默出了《千字文》来授学。用《千字文》启蒙,优势在于工整对仗,而且其中有参杂了许多人物故事或者典故。 郑璞借着讲故事的方式,来教郑嫣识字,效果明显提升了不少。 因而也受到启,给其他乡闾稚童授蒙学时,也转为用《千字文》。还很无耻的,将一些没有出现的典故,如“嵇琴阮啸”等,胡乱编撰。 比如说在上古传说中,有个姓嵇的人,十分善于弹琴,每次弹奏的时候,就连九天之外的凤凰都会飞来倾听;比如说远古时,有个姓阮的人,十分善于口技,长啸的时候,能将一座大山给震崩裂了。 胡扯得离谱,都快奔着说山海经里的故事去了。 当然,大多数典故,都是劝人向善进取或符合当世道德品质的。 譬如“剑号巨阙,珠称夜光”这句。 郑璞就借着巨阙剑,从越王允常命欧冶子铸造了五把宝剑,一直讲解到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最终击败吴王夫差;以及借着夜光两个字,从隋侯仁慈救蛇被报恩赠送珍珠,一直讲解到“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处世品性。 这样的教导,很耗费时间。 有时候,口干舌燥说了一两个时辰,只是为了稚童们学会四个字。 不过,效果却很不错。 在七八岁稚童们的心智里,正是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 郑璞通过寓教于乐,反而让这些稚童求学兴趣大增,识字效率大大提高,还因此引出了一件美谈来。 小孩子心性,尤其喜欢对家中长辈卖弄。 这些被郑璞启蒙的稚童也同样如此。 在郑家桑园里听完郑璞讲述,归家后在父辈们问及当日学业时,也会有模有样的学舌。 黔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鲜少有娱乐。亦让那些授学稚童的学舌故事,变得乡闾间的为数不多的消遣与趣谈。 不少已经开始学习《孝经》或《论语》的少年郎,都听得如痴如醉。 有些觉得新奇者,竟随着那些稚童前来桑园听讲。 是故,口口相传,让郑璞的《千字文》和以历史典故为引的新奇授学,变成了什邡县的美谈。亦有许多豪强之家或士人慕名而来,求抄录新字书归去给自家子侄启蒙。 远在成都领长水校尉的秦宓,却是不知如何得闻消息,素来喜好文学的他,亦派了个家中子侄前来郑家桑园,求抄录一份。 郑家与秦宓的关系,一向友好。 之前郑度在世时,就曾经让长子郑彦拜入秦宓门下授学,想抄录文书这种小事,也正是增进两家情谊的美事。 郑璞得知,自然大喜过望。 他正绸缪着,想借秦宓之口,得入诸葛亮之眼呢! 当即,便婉转回绝了秦宓的子侄,说自己所作的《千字文》,许多地方都是胡乱编撰的,若是没有注释的话,很难将其中典故展开。 不如等他逐句注释后,再亲自送去成都给秦宓过目。 又声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自己恰好有心将于春耕过后游历巴蜀之地,届时正好带去成都给秦宓。 如此盛情尽心,让秦宓的子侄却之不恭,连声告谢后才作别归去。 见事情顺利,郑璞连忙去后宅,告知其母卢氏,并请示自己即将出游的打算。 卢氏对此,倒没有反对。 士子弱冠游学,是很寻常的事,况且郑璞又事出有由。 只是细心叮嘱了一番出门在外要小心,便招呼家中管事为郑璞准备车马行囊,和安排随从等琐碎。 而郑璞也归自屋,俯在案,执笔为《千字文》注释。 只是才过了小半个时辰,就有一阵蹦蹦跳跳的脚步声闯入,还伴着清脆童声的叫唤,“仲兄!仲兄!” 郑璞无需侧头而顾,就嘴角翘起。 那是他的幼妹小郑嫣。 缘于先父郑度亡故,郑璞一直给幼妹充当着如兄如父,以及童年玩伴的角色。 从春放风筝、夏扑蝉、秋尝鲜和冬堆雪人,到启蒙识字和教导事理。可以说,小郑嫣的童年,是郑璞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来的。 因而,小郑嫣也总喜欢黏在他身边。 如今也一样,小郑嫣噔噔跑过来,还未坐稳,两只小手就已经抓住了郑璞的衣袖,昂着小脑袋,让两只大大的眼睛冒着欣喜的光泽,“嘻嘻!仲兄,我们什么时候去成都呀?” 嗯? 郑璞闻言,笑容停滞。 微楞了下神,才轻挑眉毛,语气很和蔼的说道,“是阿母告诉你的吧?不过小嫣儿,仲兄去成都是有点事要办,不能带上你。” 话语刚落下,就见原本兴高采烈的小郑嫣,脸上肉眼可见的爬满了委屈。 两只大眼睛里,还迅蒙上了一层雾气,正慢慢汇成水珠。抓住衣袖的两只小手,不停微扯着,声音里充满了祈求,“仲兄,带我去好不好?我一定乖乖听话的!” “小嫣儿听话啊,你还小,不能去那么.....” 然而,郑璞的话还没说完,小郑嫣的小嘴就扁了扁,放声....... “哇~~~~~” 顿时,郑璞一阵手忙脚乱。 急声安慰与解释,“小嫣儿,莫哭莫哭。不是仲兄不愿意带你去,而是去成都要走很远的路,路上要被日晒雨淋.......” “哇~~~~~仲兄不疼我了!” “小嫣儿乖啊,在家陪阿母,等仲兄回来了,给你带好多好吃的好不好?” “仲兄不疼我了!哇~~~~~” “要不,仲兄答应小嫣儿很快就回来,以后再陪你去抓夏蝉好不好?” “哇~~~~~哇~~~~~” 郑璞:......... 当即,就忍不住只手扶额,一声深深的叹息。 好一会儿,郑璞才边抚着小人儿的背,尽量放缓了语,轻轻说道:“这样吧,小嫣儿。如果阿母也答应了,仲兄就带你同去,好不好?” “真的?” 抽着鼻子的的小郑嫣,小肩膀也一耸一耸的,依旧弥漫着委屈的两只大眼睛里,盯着郑璞好一会儿,才嗫嚅出声,“仲兄不许骗人!” 不等郑璞回答,又撅起嘴巴,加了一句,“阿母说过,如果说骗人的话,会被山里的鬼怪抓走的!” “嗯,仲兄不骗人。” 郑璞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又轻轻的帮她抹去脸上的泪痕,“仲兄没有骗过小嫣儿,对不对?” “嗯!” 得到肯定的小郑嫣,立刻重重的点头,破涕而笑。 旋即,两只小手胡乱在脸上抹了抹,就挣脱郑璞的怀抱,起身蹦蹦跳跳的往屋外跑去。 一边跑,一边还很兴奋大声嚷嚷。 “阿母!阿母!仲兄也答应了!我可以去成都啦!” 亦让刚想张嘴出声,提醒莫要跑摔了的郑璞,满脸愕然。 这小妮子! 竟然早就得到阿母许可了!? 第005章、怪人 夏四月。 又是一日清晨。 郑家桑园宅前,一棵硕大的桃树下,四五十个稚童依次围坐,鸦雀无声。 衣衫整齐者,正襟危坐,一手拿小木板,一手持毛笔沾水练字;脚蹬草鞋而衣衫褴褛者,几乎四肢着地俯趴着,手执着小木棍在沙地上写划涂抹。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脸上的求知欲。 昔日郑度开设蒙学,就养成了规矩。每日清晨,郑家管事会于卯时将当日所授内容挂在桃树下,供先来的稚童抄录及练写。待到辰时,郑度出来授学一个时辰,便各自散去。 以不接受束脩为由,勒令众稚童不得行师徒之礼,授完亦不答疑解惑。 郑璞续授学后,也延续旧例。 只是在另一棵桃树下设案几,放置完整版的《千字文》,供其他有求者随意抄录。 这也是他让郡县称赞的缘由之一。 既是不敝帚自珍。 也让许多落魄士子抄录后,在农闲之时带去一些偏僻的乡闾授学,赚些钱财给婆娘扯几匹布帛或割几斤肉给子女开荤等,算是授人与渔。 今日也没有什么不同。 辰时刚到,郑璞便牵着小嫣儿的手走出来。 “咳!咳!” 借着几声清咳,让众稚童自觉端坐准备听讲,郑璞刚想往桃树下坐席而去。 却感觉自己衣袖被扯了几下。 俯一看,只见小郑嫣以手捂嘴,眉目弯弯的偷喵着桃树那侧,悄声说道:“仲兄仲兄,你看,那个怪人今日还在呢!嘻嘻!” 循着幼妹的目光看去,郑璞也不由莞尔。 那是这几日才出现在桑园的怪人。 年齿过二旬,身高八尺,十分清瘦。 洗得白、布满大小补丁的大袂单衣,犹如被挂在木架子上,两肩之处隐隐约约可见骨头凸起。如此身躯,若是生了一副好容貌,尚可归于道骨仙风的不同凡俗。 然而,他的长相,实在令人无从恭维。 只见他宽额窄颚,犹如簸箕倒立;双眉短而纷杂,譬如用久了的破败扫帚。 明明是吊眼龅牙、胡须稀稀疏疏的有若龙腮狠戾之象,但鼻梁却是塌陷了下来,再加上面有菜色,反而平添了几分滑稽。 客气些形容,是容貌朴素。 若往难听了说,则是不要在用餐时见,免得会忍俊不禁导致喷饭的不雅之举。 行止也很奇怪。 按理而言,像这样年纪的士人,早就熟读诸子百家,来桑园也仅是为了抄录《千字文》。 他倒好,抄录完字书,还连续数日混迹在那些稚童堆里,气定神闲的听郑璞讲学,一点都没有“鹤立鸡群”的尴尬。 也没有和郑璞客套攀谈的意图。 每次听讲完后就离去,仿佛来桑园的目的,就是将蒙学温故而知新一样。 不过,郑璞对他也不做理会。 既然别人乐在其中,便随他去呗。 当即,郑璞收起笑容,缓步往坐席走去准备讲学。还不忘蹙眉佯怒的瞪了下小郑嫣,示意她不要置喙他人容貌及行止,失了礼数。 “今日要说的,是‘假途灭虢,践土会盟。何遵约法,韩弊烦刑。’” “意思是晋国向虞国借路去消灭虢国,晋文公在践土召集诸侯歃血会盟。萧何遵奉高祖简约的法律,韩非惨死在他自己所主张的苛刑之下。” “晋国,是周朝的诸侯国;假途灭虢,是指......” “晋文公是春秋五霸之一,姬姓晋氏,名重耳......” “韩非,是韩国的宗室,授学于荀子,主张......” .............. 一个时辰的时间,辗转而逝。 讲学完毕的郑璞拿起水囊,润了润嗓子,便宣布自己明日开始要外出游学,蒙学将由他人代授的安排。嗯,他紧赶慢赶的,终于将《千字文》给注释完毕;家母卢氏也安排妥当了出行的车马及随从,可以出成都了。 众稚童听闻,有些伤心。 他们舍不得郑璞引古喻今的趣味讲学,但也不敢置喙什么。 倒是那名怪人,听闻郑璞要游学后,先是面露惊诧,随即很郑重的整理衣冠对着郑璞拱手作礼,才转身离去。 此举,也让郑璞心中疑窦大生。 因为那怪人的行礼,有就此别过的意思,也昭示了他来桑园的目的:并非为《千字文》而来,而是专程观察郑璞! 难道,此人是太守府的僚佐? 不对! 开春之时,我才以“奉孝寡母养幼妹以及自己才疏学浅”的理由,婉拒了太守府的征辟,现今不可能再度派人来。而且看他那身褴褛衣裳,也不符合官吏该有的威仪。 但若非官府之人,他又抱着何种目的,特地前来观察于我? 嗯,要不要让家中管事,挑个机灵人儿前去尾随,探知其底细呢? 只是,看他那样子,对我也没有恶意,派人尾随似乎也不妥? ......... 正当郑璞捏着下巴,看着那人渐渐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就有一句很温和的话语打断了他思绪,“子瑾,这是在担忧明日的行程吗?” 侧头而顾,是表兄卢晃,郑璞二舅的长子。 当年郑度将小妾卢氏扶为续弦后,商户出身的卢家,就举家依附了过来。 为了倚仗郑家的士族门第,让卢家的商队少受官府与豪强的刁难,以及按照约定成俗形成隐户,逃避赋税。 更深层的考虑,则是冀望被郑家同化为耕读之家。 大汉传承四百年,让士农工商变成根深蒂固。 卢家也想摆脱商户之家的铜臭味,让后辈子侄有机会踏上仕途,成为人上人。 如今,郑璞的大舅帮忙操持着郑家田亩产业,二舅带着已经更名为郑家商队逐利,其余子侄皆悉心钻研诗书经义。 比如大舅的长子卢达,已经学有小成,被郑璞的兄长郑彦带去梓潼郡充当门下小吏。 卢晃之所以还留在家中,则是为了日后代替郑璞授蒙学,为卢家积累家门声誉的人。 “没。” 郑璞摇了摇头,对着卢晃露齿而笑,“此去成都不远,沿途住宿吃食又有二舅安排妥当,我没有什么担忧的。倒是从明日起,表兄就要代为讲学了,不知表兄尚有什么需要我讲解的否?” “愚兄还真有一处不解!” 卢晃闻言,就拍了下额头,声音变得有些苦恼,“是‘恬笔伦纸,钧巧任钓’这句。我就记得子谨解释过蒙恬造毛笔、蔡伦造纸,和上古时有位唤作任公的人极善于钓鱼。但‘钧巧’是何意,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那是指魏国的马钧改造水车...... 现在还未成典故呢,你当然很难记得住。 心中默默回答了一句,郑璞乐呵呵的点了点头,一点都不脸红的就开始杜撰,“这个‘钧巧’的意思,是指传说中有个四足两而人面的异兽,名为‘钧’的,有巧思,曾经助力大禹治水......” 一番打岔下,郑璞就打消让人去摸那名怪异的士人底细的打算。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人离开郑家桑园后,便径直去了广汉太守官署,并在晌午过后,跟着几个小吏往成都而去了。 第006章、鹊起 人间至美四月天。 在绿意旖旎的原野上,不急不躁的微风拂面,让人心中感受到一种愉悦的震颤。 进成都的郑璞一行,只有五人与一辆逼仄的鹿车。 长途跋涉,之所以仅带三个护卫,是因为《蜀科》执法严峻,如今的蜀中说是路不拾遗有些夸张,但贼寇绝迹却是没错的。 而鹿车,则是专为小郑嫣准备的。 若不是她年纪太小,无法步行,郑璞甚至打算徒步前去成都。 倒不是他清简朴素,而是自从汉中之战后,曹魏就遏制住了河曲马流入巴蜀的商路,也让蜀中马匹奇缺无比。 唯一成建制的骑兵,还是当年斄乡侯马带进蜀中的西凉铁骑。 只是军中战马历来阉割,昔日马带着数千骑耀武扬威成都城下,让城内震怖、刘璋稽而降的精锐之师,如今只剩下千余老迈战马。高大雄壮的河曲马,已经成为了天子及公卿才有资格用的仪仗。 世家豪强们想驾车出行,不想累坏耕牛的话,只能选择滇马。 就是俗称为“滇池驹”的南中矮脚马。 自汉武帝时期开始,大汉王朝就开通了从成都出至身毒的贸易商路,“茶马古道”。 而身躯矮小、爬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滇马,就是商队必不可缺的驮挽、骑乘役畜。亦让不少巴蜀商队青睐相加,争相从南中引入。 郑璞母家的商队,就有五六匹滇马。 但那是春耕结束后,商队往来道路崎岖汶山郡的逐利倚仗,不应耗费在出游的路途上。 尤其是,有了鹿车代步,郑璞一行的赶路也犹如龟。 小郑嫣的年齿太小了,吃不了餐风饮露的苦,也受不了车马的颠簸。 哎,谁让他被自家幼妹给诈了呢? 郑璞无奈之下,索性将此次前往成都,当成了真正的游山玩水。 沿途遇水则停、逢丘则停,和随从们垂钓弄野餐赏景;或即兴横笛吹一曲高山流水;随便督促下幼妹的学业,玩得不亦乐乎。 他是玩得开心了,但秦宓却是有些等得烦躁了。 缘由是也不知道谁传出来的消息,说郑璞将来秦府拜访,让成都城内一些士子屡屡登门来询问到期。 是的,郑璞这个名字,这几日忽然在成都鹊起。 因为丞相诸葛亮的一句称赞:“此子未及弱冠,竟已有如此敏思,实乃巴蜀俊才也!” 评价,不得不说很高。 至于诸葛亮是如何得知郑璞之名的,那得从那名怪异士人说起。 那名士人,是巴西郡充国人,谯周谯允南【注1】。 因研精六经、善书札和通晓天文,而被丞相诸葛亮征辟为劝学从事【注2】。 只是他辞家来成都上任前,还特地转去广汉郡拜访了太守,交情颇好的同县人姚伷。 亦从姚伷口中得知,年仅十九的郑璞竟然做出了新字书《千字文》,且能以寓教于乐的方式,来给稚童启蒙。 本是儒人的谯周,见猎心喜下,便有了混迹稚童堆里听郑璞讲学的事情。 听罢归来,与太守姚伷畅抒叙话时,还仗着关系熟稔,捉掐打趣来了一句,“我观郑家子讲学,融贯古今,典故张口即来,非一郡之才也!府君不明察举才于州府,反而贸然征辟,今被婉拒,岂不徒增笑谈邪?” 言辞尖锐,挤兑得姚伷气急。 一阵胡须乱颤后,才摇头苦笑连连。 亦有了亲自执笔手书举才,让谯周带去成都代呈州牧府。 谯周脚程迅,到了成都时,被丞相诸葛亮亲自接见,一番授职嘉励的流程走完,便呈上太守姚伷的手书以及抄录的《千字文》。 然后拱手躬身做礼,语气很诚恳的拜辞,“周本山野之人,才疏学浅,得丞相不弃,授于州劝学之职。本应竭诚所有,尽绵薄之力。然,周近日游广汉,得闻什邡郑家子做新字书授学,心奇,往顾之。听讲数日,周愧所学不如。若此子遗于山野,而周厚颜登堂授学,恐为他人所笑耳!” 此话刚落,州牧府内左右侍从,皆面面相顾。 就连丞相诸葛亮听完,都大为惊奇,眼中兴趣大增。 无他,因谯周父祖皆是蜀地大儒,家学渊博;他自幼又勤奋好学,饱读经书,如今已是公认的儒者。 仅以才学论,蜀地弱冠者,无人敢专美于前。 然而,这样的人,竟然抛出有人比自己更适合当劝学从事,不敢接受官职的言论。 且,看他严辞正色,不似谦虚作伪。 不由让人惊诧不已。 正襟危坐于案几前的诸葛亮,垂眉略作思考,便抬手安抚道,“允南莫作辞言,且先入坐。待我看完姚子绪书信及新字书后,再做商议。” 随之,接过小吏呈上的书信看读。 先看的,是姚伷的书信。 书信不长,只用寥寥数言赞郑璞的才学,更多笔墨则是用在对郑璞出身、品性以及郑家渊源的阐述。 看到郑璞年仅十九时,诸葛亮的目光微凝。 而看到郑璞生父是郑度时,诸葛亮的长眉,便微不可见的挑动了下。 待将《千字文》展开于案前,大略观过,然后又细细品咂一番后,更是陷入了沉默。 以他的才学,无须他人讲解,就可对字书里涉及的典故一目了然。 也正是如此,让他心中更加诧异。 将一千个不同的字,编纂为对仗工整、行文流畅和辞藻华丽的字书已是不易! 但这《千字文》竟然还分为天地开辟、处世品行、历代王朝和田园生活四部,皆融入了古今的典故,其才学可想而知!【注3】 尤其是,著书之人,年齿竟未及冠。 此子,乃生而知之者乎? 亦或者,此字书是其父生前所著,未公布于世便亡故,是故今郑家子得以邀名耳? 诸葛亮暗自道了一句,忍不住心生疑云。 缓缓将刻录字书的竹简卷起时,抬头顾看下席的谯周,徐徐而问,“允南方才说,曾听郑家子讲学数日,大为叹服。不知他是如何授学的?” “诺!” 谯周闻声起身,将郑璞引古喻今的寓教于乐,一一道来。 亦让诸葛亮打消字书是郑度遗做的想法,也不吝对郑璞的才敏赞了几句。 能得天子“事之如父”的丞相一声赞,自然也会引无数人好奇,竞相争告。 是故,郑璞虽未到成都,名声却一时鹊起。 --------------------------------------------------------------------------------- 【注1:《三国志》形容谯周身长八尺,体貌素朴。摘录《蜀记》曰:周初见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请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 【注2:汉制,司隶校尉及州刺史之下,设从事史若干人,分司州政。蜀在益州设劝学从事,为州之学官,地位略次于典学从事。】 【注3:《千字文》是南朝周兴嗣编撰,一夜书成,须皆白。】 第007章、群汹 谯周还是赴任了。 丞相诸葛亮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为由教谕勉励之。 并暗示将不日征辟郑璞为劝学从事,主蒙学,让谯周与之为同僚共课州学。 此事在成都传开后,便有许多功勋世家造访谯周,求抄录《千字文》的同时,亦问及郑璞其人如何。 谯周不知是真心想为郑璞扬名,还是故意激起他人嫉恨,竟然张口即出,“昔日州郡有云,巴西程公弘、犍为杨文然、巴郡杨季儒与蜀郡张伯达并为巴蜀翘楚。今程公弘悼恨未呈,但复识郑子谨,虽谋面数日,亦可谓巴蜀之地不乏贤也!” 如此话语,堪称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谯周提及的四人,分别是故益州别驾从事张松之子张表、故益州从事祭酒程畿之子程祁,和杨戏、杨汰,皆少年成名,被誉为巴蜀后起之秀。 且都已经踏上仕途,颇受丞相诸葛亮器重,以才学与德行闻名。 其中,程祁在一年前病故。 而如今谯周竟然说,见了郑璞之才后,便觉得“四士”之名依旧可以传扬下去。 将郑璞和程祁等人相提并论。 最耐人寻味的,则是“谋面数日”这个前缀! 仅谋面数日,自然了解不深,但却足以让谯周以为才学媲美于张表等人;若是与之深交,了解郑璞更多以后呢? 是否会断定,郑璞之才尚在张表等人之上? 是故,一时间,朝野士庶的目光,都被此事吸引了过来,成为茶余饭后的群议汹汹。 亦让长水校尉秦宓的府邸,屡屡被人造访问询。 只因他之前和郑璞先父颇有交情,且有好事者嚼舌头,将郑璞不日将带着注释版的《千字文》,前来拜访秦府之事广为传扬。 素来喜静的秦宓,不胜其烦,却又不好闭门谢客。 能不请自来登门的人,其身份地位自然也和秦宓相当,或者本来就交情尚可。 最后,在不堪其扰之下,秦宓便托词公务烦身,夜里也留宿丞相府署去了。 嗯,近日朝中事务颇为繁琐。 吴王孙权派遣了张温,以辅义中郎将身份出使而来,将商讨和解旧日仇恨、重修两家关系,并敲定联盟共抗曹魏的事宜。 此事干系到蜀汉的国策,朝廷上下对此都异常持重。 秦宓寻了这样的借口,避而不答,让人无可奈何。 但那些官职尚不得显,或有许多闲暇时间的年齿不高者,却另辟蹊径。 竟邀朋携友,终日奔走于北城门外河畔(走马河),意图在郑璞入成都前,先睹其人和考校其才。 如故军师中郎将庞统之子,庞宏庞巨师。 因其父中流矢而亡、少小被先主刘备养于府上的他,如今被终日在宫中无聊的天子刘禅所遣,前来见闻时事新奇的。 如丞相府东曹掾蒋琬的次子,尚未出仕的蒋显。 他是被派来关注郑璞的行程,好去登门秦府宣告,州牧府征辟郑璞为劝学从事的文书。嗯,蒋琬先前曾任职什邡县令,是故丞相诸葛亮将征辟郑璞的事转托于他。 还有蜀中豪门的家中子侄。 他们是被父辈所遣,想先人一步从郑璞手中抄录注释版的《千字文》。 不过,众人皆不识得郑璞相貌。 只得效仿盲人摸象,见了年齿弱冠且不曾谋面的士子,便让随从上前做礼询问辨别。 但连续数日,皆寻不得郑璞踪迹。 无聊乏味之下,又这么多功勋子弟和豪族子侄凑在一起,不可避免的,就让得意气风、怒马鲜衣的性子展露了出来。 先是因父辈颇有交情得关系,并肩偕来的庞宏和蒋显。 他们一个早就被授官,一个也即将踏上仕途,且都是根正苗红的荆襄系二代,难得游郊的闲暇,索性让随从设席于河畔,兴趣勃勃的商讨学问及辩解时事。 其余豪族子侄见了,纷纷效仿。 就是有些类似于东施效颦。 庞宏和蒋显不过一杯水酒话学问;他们倒好,依仗着家中财资丰厚、生活奢靡,竟然带来了不少美婢奏丝竹之乐,让仆从们设宴欢歌,权当广邀友朋踏青郊游之趣。 亦让北门河畔在刹那间,仿佛有了一种醉生梦死的靡靡。 郑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抵达了成都城池北门。 甫一见如此场景,不由心中大诧。 他亦无法想象,为何京师成都的郊外,有如此多的年少者,游手好闲无所事事。 不是说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以来,时人皆勤勉任事,不无竞进吗? 为什么这些衣裳华贵的膏粱子弟,驱车走马聚众于河畔,有若牵黄擎苍、斗鸡嬉戏的纨绔之象呢! 莫非,是传言有误? 带着疑惑,郑璞与随从护着鹿车,缓缓步入城门。 而那些等候了数日的众人,见郑璞路过,只是微微打量一番后,竟无一人让随从上前问询。 这也不怪他们。 虽然郑璞身长七尺五寸,面如冠玉,两目神采奕奕,举止萧洒安详,隐隐有爽朗清举之气质。让人见了,都忍不住从心中赞叹一声:此子风姿特秀。 但也无人会将做出《千字文》的蜀中俊才形象,和眼前这人重叠在一起。 其一,是郑璞穿着打扮和豪强之家的管事无异。 况且那简陋逼仄的鹿车之上,不见文墨竹简诗书;但见镬、簋等炊食之物,以及一些瓜果吃食!尤其是,那鹿车上还端坐着,一位年齿颇幼的女童。 一个离家游学的士子,谁会选择携带着女童随行呢? 这分明是乡郊豪强携家眷踏青游玩,顺便进成都城见见世面嘛! 其二,则是郑璞一点都不维护士人风度。 尚未步入城门前,竟然还跑去城外熙熙攘攘的小摊上,买了几个“糍”【注1】和“寒具”【注2】,分给车上女童以及随从。 就这么咬一口走一步,一点都不矜持的在无数人前,啃得津津有味。 《论语.乡党》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士人守礼,克己,慎独。 哪有众目睽睽之下,贪口腹之欲的? 鄙徒! 贩夫走卒辈! 可惜,白生了这副好皮囊! 众人心中泛起这样的惋惜,目视着郑璞一行的身影转入城门内。 ----------------------------------------------------------------------------- 【注1:糍,是汉朝对米糕的称呼,别称还有“稻饼”、“饵”。】 【注2:寒具,馓子的古称。屈原《楚辞.招魂》篇有:“粔籹蜜饵,有餦餭兮”。宋代林洪考证:粔籹乃蜜面而少润者;餦餭乃寒具食,无可疑也。】 第008章、秦府 进了成都城内,方能感受到闭关息民带来的繁荣。 入目所及,街衢闾阎之间,皆熙熙攘攘。 公廨、酒肆脚屋、狗屠肉铺、文轩墨阁,一路雅俗杂陈,交相辉映。 若说是“人不得顾,车不得旋,阗城溢郭,旁流百廛”,有些太夸张了。 不过在星罗棋布的两侧屋宇前,但见勋贵豪族车马粼粼而来,商贾驮运货物川流不息,走夫肩挑手提奔波忙,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生活的烟火气。 亦可让郑璞觉得,这才是蜀中闭塞安详的可贵。 而自幼生长于山野的小郑嫣,则是大开眼界。只见她身躯前倾,昂着小脑袋,两手扣住鹿车辕壁,仿佛两只眼睛不够用一样,不知疲倦的四处乱瞥。 见到新奇之物,还会目光微愕小口微张,双眼满是晶莹亮光闪烁。 步行于侧的郑璞见了,不由莞尔。 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嗤笑着打趣道,“小嫣儿,别看了,你口涎都垂出来了!” “呀!” 本是目光迷离的小郑嫣,猛然回神,一声惊呼。 亦满脸羞红,连忙将小身子缩回鹿车中,还偷偷曲手抓住衣袖,抹了抹嘴角。 待现自己被逗趣了以后,又挺起身躯,鼓腮撅嘴,眉鼻皆皱的委屈控诉,“仲兄你骗人!待回去桑园了,我就告诉阿母!” “哈哈哈~~~~” 郑璞畅怀大笑,似乎觉得赶路鲜少沐浴的身上粘腻感都少了好多。 又见小郑嫣憨态可掬,便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小脑袋。 “仲兄你还笑!” 伸手拍落兄长的手,小郑嫣侧身以背对,委屈巴巴的嘟囔,“嫣儿再也不理你了!” “好好......仲兄不笑了。” 收起戏谑之色,郑璞拍了拍幼妹的背,示意她往东侧看去,“小嫣儿,那边有卖饴糖的,要不要仲兄给你买一份?” “好呀!在哪?” 几乎没等兄长的话语落下,小郑嫣转身顾盼,满脸雀跃的脱口而出。 旋即,对上了郑璞似笑非笑的神情,嘴巴又撅了起来,“那......仲兄要先答应我,以后不许骗人!” “好。” ....... 一路闹闹笑笑。 不一会儿,便按着当日秦宓家中子侄留下的地址,寻到了城北里弄闾阎。 这是朝廷专门划出来,给朝中公卿百官造府邸的地方。 笔直且阔绰的街衢,可供两架四驱马车交错而过,两侧灰白色质的外墙沿着道路蔓延,围合着各家主宅起伏的歇山顶或悬山顶。 但见苍穹之下,筒瓦排山勾滴,瓦当井然有序,檐角深远飞入云,恰是亭台楼榭齐竞秀。 各家宅前门楣轮廓粗犷,线条简练的椽、楹之上,依稀可辨认出各种姿态的牛鸟、蟠螭、白鹿和狡兔等福瑞等图案。 公卿贵胄,官宦门第,无需近观,亦可感受到那股雄浑威严的气势。 令人高山仰止。 “哇,仲兄,这里的房屋好高呀!嗯,也好漂亮啊!” 不出意外,小郑嫣再次为年幼新奇出了感慨。 “嗯,因为这里是贵人住的地方。” 郑璞颔,侧头问道,“小嫣儿,还记得仲兄路上叮嘱你的,怎么做才不失礼吗?” 小郑嫣乖巧的点了点头,声音脆生生的,如数家珍,“记得。不要盯着别人看,也不要随意开口,更不要高声叙话.......” 秦府是哪一栋,并不好寻。 不过郑璞也有办法。 当一队挎刀巡视的甲士经过时,郑璞不等他们盘询,便主动上前道出此来目的。 因而也享受到了被甲士引送的殊荣。 虽然那几位十分热枕引路的甲士,手一直放在刀柄上,神情警惕无比。 就差脸上没写着“如有异动则缚以囚之”等字了。直到秦府的子侄辈出迎,证实了郑璞确实非歹人,那些甲士才放心离去。 亦让郑璞忍不住感慨,诸葛亮开府治事后,各级僚佐及小吏们执法的严谨。 失于严苛,却胜在仔细、一视同仁。 怪不得蜀科执行以来,蜀中百姓皆服呢! 此时未至晌午,秦宓尚且在公廨任事未归,秦家子侄不敢随意代父设宴待客,只是招呼仆从让郑璞几人在别屋安顿来了,便令人去公署禀报。 郑璞也正好得以休憩一下,缓解连日跋涉的疲惫。 沐浴更衣、草草果腹后,便摒退秦府的婢女丫鬟,跪坐在案几前,取出从家中携带的熏香点燃,就着一缕幽淡的袅袅,阖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托词送书来到了秦府,即将面见秦宓,郑璞也要好好思虑一番,如何借着秦宓之口,见到丞相诸葛亮当面。 再不济,也要让诸葛亮知道有自己这么一号人。 嗯,关于谯周大肆宣扬他才敏、引成都众人好奇之事,一路赶路的他尚且未知。 日暮时分,得家人传报的秦宓从公廨归来。 甫一见郑璞,未等他行礼拜见,秦宓便露出满脸笑容,“数年未见世侄,不想子瑾今已成七尺男儿,一表人才矣!” 顿了顿,又语气唏嘘不已的加了句,“子瑾能得丞相赞为‘蜀中俊才’,衡之兄于九泉之下亦无所念矣!” 衡之,是郑璞先父郑度的表字。 亦让郑璞闻言,先是面露谦逊,继而愕然。 诸葛亮已经知道我了? 而且,还夸赞我为俊才? 微微愣神后,郑璞收起心中疑惑,情真意切的以子侄之礼拜见秦宓,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含笑而答,“数年未谋秦世叔音容,今得见,一时欣喜而罔礼,望恕罪。嗯,不知世叔方才所言,丞相知我名是何故?小侄之前在什邡桑园一直深居简出,实在想不通,竟有名入丞相耳之事。” “噫!你尚未知邪?” 正伸手虚扶郑璞的秦宓,手中动作一顿,亦惊诧出声。 旋即,微微蹙眉后,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莫非,是谯允南自作主张,为你扬名乎?” 谯允南? 巴西郡的谯周,为我扬名? 一头雾水的郑璞,神情更加愕然了。 “哈,有趣!” 倒是秦宓打了个哈哈,走过来十分亲近的执起郑璞的手,往主宅堂中而去,“世侄远道而来,不必在此枯立叙话。家中应已设宴,我等席上再详谈。” “诺!” “惭愧,璞有扰世叔。” 第009章、世故 空旷的主堂,两只案几,分主次席而设。 案几之上,用形状简朴的碗蝶,分别盛放着肉羹、鱼脍、貊炙、盐菜、粟饭、酱汤;以及用餐的竹箸,割肉小匕等物。 秦家设下招待郑璞的宴席,放在公卿之家,都能算是丰盛。 如果再添一美婢服侍在侧,为之温酒待斟的话。 嗯,倒不是蜀中无酒。 秦汉期间,世人以酒取谷物精华而成,是“阳中之阳,乃纯阳之物,益气养生”。 饮酒之风,盛行于世。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因旱灾荒收颁禁酒令,只是禁民间百姓不可自酿。且最初执行太过于严苛,被昭德将军简雍巧妙谏言以及旱灾过后,便执法松懈。如今诸葛亮治事,也只是强调不可酗酒无度而已,并非禁止酿酒饮酒。 秦宓之所以不以酒待客,是因为郑璞乃是子侄辈,亲自设宴相待,已是屈尊。 若再以酒奉,则是不合礼法。 席间,秦宓将谯周在相府推崇《千字文》、将郑璞和张表及杨戏等人相提并论等事,以及丞相诸葛亮的赞语一并告知。 郑璞这才知道,谯周就是昔日在桑园行止怪异的那名士人。 不免,也将谯周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 趣事说完,秦宓又问及什邡郑家近况。 郑璞亦细细悉心作答,堪称言笑宴宴,主宾皆欢。 不一会儿,饭饱餐足。 待婢女奉上青盐水漱口,两人便转到了别屋,来到秦宓的书房中。 久别的闲暇话叙完了,就到了说正事的时候。 昔日郑度让长子拜入秦宓门下授学,本就奔着通家之好而去的。 如今郑度已故,弱冠年纪、尚未出仕的郑璞登门来访,秦宓自然要代替故友略尽父辈职责,考校学业以及问日后志向等。 盏灯如豆。 逼仄的书房,随着灯芯不时迸裂而忽暗乍明。 已呈现老迈之象的秦宓,俯案几前,细细读看着注释版的《千字文》。 时而,会因视力不济,捧起竹简凑近灯前辨认;时而又忽然挺直身躯,蹙眉捏须,搜刮记忆做思吟之态。 郑璞不敢惊扰,放轻鼻息,正襟危坐,双手垂覆膝前静候。 “此字书虽对仗工整、辞藻华丽,但为了行文流畅,参杂太多荒诞之事。如这助大禹治水、四足两而人面唤作‘钧’的异兽,老夫就未曾得闻之,想必是子瑾自杜撰的吧?” 良久,秦宓卷起书简,抬头顾看过来,嘴角泛起一丝戏谑。 问完话落,不等郑璞做答,又叮嘱道,“经学之道,精于严谨。子瑾虽才思敏捷、文采斐然,但也莫妄自信口雌黄,免得让人说你恃才放旷、不敬先贤。” “诺。” 郑璞闻言,双手加额,肃容以礼,“谨听世叔之言。璞久在乡野,言行举止多有轻佻,日后必引以为戒。” “呵呵,家中叙话,不必如此拘束。” 那悉心听教的恭敬姿态,让秦宓都莞尔的摆了摆手。 随之,又阖目捋须沉默了一阵,才目视着郑璞,语气殷殷,“子瑾,我与你先父乃知交,你兄长又受学于我,有些事情我便直言了。你携幼妹而来,我知其意矣。但我幼子虽未及弱冠,却已定下亲事,若寻支系子侄婚配,却又愧对什邡郑家门第。不如,我为你寻一上佳门第为姻亲可好?” 嗯?! 什么叫我携妹而来,你知其意? 还有,不是在说教学问与处世吗,怎么就扯到为我寻姻亲之家了? 话题的骤然变化,让郑璞一时反应不过来,满脸不解的陷入了无语中。 而秦宓见他张口结舌,还以为是被直白道破心思而愣,又缓缓出声宽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子瑾不必惊诧,亦无需担忧受你先父不仕先帝所累。你如今已有名声传扬,我又在朝中任事多年,要寻一门好姻亲,不算难事。” 这次,听到了“先父不仕先帝”时,郑璞总算是相通了是怎么回事。 那是秦宓对人情世故太过于练达,反而误会了。 学富五车,且世家大户出身的秦宓,早就世事洞明。见郑璞带着小郑嫣随来拜访,便从世事常理出,以为郑家这是在隐晦示意,想和秦家更亲近一些结成姻亲呢! 毕竟郑璞和他差着辈分,有些事情不好宣之于口。 不然,正常来访,岂有带着年幼女眷之理? 但他幼子确实早就定下了亲事,为了不让自己的回绝影响了两家关系,所以才有了退而求其次,抛出为郑璞物色一门好姻亲的言辞。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郑璞是真没有这份心思。 带着幼妹小郑嫣来成都的缘由,只不过是出于溺爱惯宠的心理罢了!哪想到会让人陷入世俗的误解中? 弄明白了事由,郑璞当即起身而拜。 先是情真意切的,谢过秦宓顾念两家情谊的友善。 又言辞诚恳的致歉,说自己带着幼妹来成都,并无其他心思。 为了让秦宓笃信,他还打出了悲情牌。 说小郑嫣生长于乡野,家中为了让她对亡父有印象,便时常将郑度生平之事讲述,亦让小郑嫣对成都很向往。此次刚好他来成都,便携带上了小郑嫣,想让她见见世面。 秦宓听完,好生哑然。 这样的解释,虽在情理之中,却是他意料之外。 让他心有怏怏,觉得方才的一厢情愿,犹如做了竹篮捞月的笑举一样。 而郑璞见秦宓兀自沉默,满脸无语之状,便再次躬身作揖,“璞行事孟浪,罔顾世俗法理,不想让世叔误解,是为不当人子!” “莫多礼了,坐。” 秦宓挥了挥手,见郑璞满脸歉意,自己却是先笑了,“是老夫浸淫世故久了,见事皆做汲汲营营之思。不过,老夫想为你寻一门姻亲,却不是随口之说。衡之兄早故,子瑾你也即将及冠,亦到了成家之时。” “多谢世叔顾念。” 刚入座的郑璞,拱手露齿而笑,“只是璞现今身无所长,亦无成家之念。以后若是有此心,定厚颜来求世叔出面,届时还望世叔莫推辞。” “哈哈哈.......” 秦宓闻言,不由大笑。 还抬起手,佯怒指着郑璞责骂,“衡之兄素来不苟言笑,却不知如何教出了你这诙啁竖子!” 好一阵,他才止住笑意,露出严肃的神情。 “既然你自有主意,此事便做罢。嗯,我近日在公廨中,闻小吏嚼舌,说丞相有意征辟你为州劝学从事,治蒙学,你意如何?” 对此,郑璞不做思虑,便做出了答复,“回世叔,璞不应辟命。” 第010章、所求 却说,郑璞做出了答复,便让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对秦宓而言,是一时间陷入了恍惚。 方才郑璞毫不犹豫的姿态,让他想起了,当年郑度也是以如此决绝的态度,选择隐居不仕先主刘备。 此子欲承父志乎? 秦宓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只是很快,他又自行否决了。 当年郑度既然让长子郑彦,应广汉太守夏候纂征辟。以此可得知,郑度并没有仇视先主刘备之心。执意隐居山野,不过是对自身气节的恪守罢了! 亦可推论,若说郑璞承父志,乃是无稽之谈。 因而,他也是不解,郑璞何故要推辞征辟? 若是说,郑璞不应征辟是沽名养望的手段,也说不通。 丞相诸葛亮兼领益州牧,州牧府的征辟,亦是才学得到诸葛亮赏识的见证。郑璞未及弱冠,能得此殊荣,蜀地尚有几人邪? 有何不知足的! 而且劝学从事,是主兴文教之职,虽然不参与政事,却胜在清贵! 郑璞只需持之以恒,任职十年以上,便可称桃李满益州,成为蜀地士庶皆敬仰的儒者!甚至是四海知名的大儒! 届时,无论个人声望,或是门楣清誉,都更上一个台阶。 何乐而不为!? 秦宓纷思如泉涌,百般衡量,却依旧不得其解。 索性,放下心中杂念,捋须做闲情态,细细打量起郑璞容貌神情来。 看着看着,才猛然现,郑璞与其兄郑彦长得一点都不像。 郑彦眉目疏朗、容貌矜严,以不苟言笑著称,亦有不怒自威的正气凛然之赞;但郑璞却面如冠玉,睛如点漆,堪称昂藏七尺躯。 或许,是非同母所生之故吧...... 秦宓为自己这个现,做了无聊的结语。 旋即,又眉毛高高挑起,浑浊的双眼里闪过一缕精光。 他想起了,除了容貌之外,这两兄弟还有一处大不同:郑彦拜入他门下受学,但郑璞却是郑度自授之。 他秦宓是蜀地闻名遐迩的学士。 而郑度遗于世的名声,除了固节不移外,还有兼通军略的“奇画策算”! 是故,他微微沉吟后,便出声试问道,“子瑾,你为何不想应辟?” 郑璞垂头做恭状,徐徐而言,“回世叔,并非璞故作姿态,想邀名卖直。乃因璞自知,己无皓求经之恒心。” 呵,果然! 秦宓心中暗道,就连捋须的动作,都不自觉加快了几分。 “嗯........” 先是一记长长的鼻音。 秦宓又略作沉吟,才继续问道,“你启蒙以来,衡之兄都授过你何书?衡之兄故去后,你自己又曾读过什么书?细细思之,再悉数道来,勿有遗漏。” “诺。” 郑璞恭敬做礼而应,清了清嗓子,便口若悬河,如数家珍。 “璞六岁启蒙以来,先考以《孝经》、《论语》授之。” “璞十岁后,先考便督促璞读《诗经》、《礼记》和《春秋左氏传》。” “璞年十四时,先考病卧于榻,告诫璞读《捭阖策》和《战国策》。” “璞结庐守孝期间,寻得家中藏书如《三略》、《六韬》以及《孙子》,见书中皆有先考注释,不敢辜负,便自读之。” “除服后,璞闲在桑园,无所事事,便托兄长及母家阿舅寻得《吴子》、《司马法》、《尉缭子》以及《孙膑兵法》等研读。可惜,托亲寻得之书,皆残缺不全,遗漏甚多。且璞性子又轻佻,读书常不求甚解,仅略知其意而已。惭愧!惭愧!” 喔........ 饶是早就心有所悟,但秦宓听着听着,还是忍不住手颤顿了下,捻断了好几根胡须。 亦忍不住,愤愤的瞪了郑璞一眼。 小子无状! 当长者之面,竟不真诚笃粹! 流传于世的兵书和筹画策计论,大多都读过了,还自谦什么惭愧?! 虽说,如今的郑璞止于纸上谈兵,但益州豪强大户,又几家是有筹画兵法传承的? “唉,衡之兄的心思,我知矣!” 半晌,秦宓才悠悠的叹气,冲着郑璞摆了摆手,“子瑾何求,我亦知矣。夜了,你且去歇下吧。” 他的确已明了。 从郑度授学用的书籍便可知道,想将郑璞培养成为筹画士。 这也很好理解。 对于郑度而言,长子郑彦早早就踏上了牧民施政那条路,足以传承官宦门第;幼子没必要再重复。不如传承父之所长,当个熟谙军略的筹画士。 只是郑度过世后,郑璞在自己摸索的期间,还变本加厉喜欢上了兵家的攻伐之道。 并不甘心给别人当帐下幕僚,止于出谋划策。 或许,是当年郑度献策于刘璋,却被罢黜遣归乡闾的缘由吧! 秦宓也想通了,郑璞决绝不应辟命的缘由。 如今蜀汉的庙堂决策,都出于丞相府。 这也是秦宓身为长水校尉,署公时却是在丞相府的缘由。而州牧府,因为是丞相诸葛亮兼领的关系,许多紧要职权都并入了相府中。若是郑璞应了州牧府的辟命,便再无筹画策算、战事随征伐的机会。 尤其是,州府还是辟郑璞为劝学从事主文教。 唉,罢了!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老夫与衡之兄知交一场,理当为你张罗一番。至于事协与否,便看你造化了。 郑璞离去后,又独自枯坐良久的秦宓,最终做出了决定。 随即,便唤来家中管事,让其连夜抄录注释版的《千字文》,才去歇下。 翌日,丞相府。 秦宓忙完公务,便寻到了蒋琬,径直问,“公琰,尚有空闲否?” 正埋案牍署事的蒋琬,闻言而顾,见是秦宓,连忙起身拱手做礼,笑容洋溢,“秦校尉来寻,我自是有闲暇的,不知校尉有何吩咐?” 嗯,秦宓年纪已有六旬,扬名之时刘焉尚未入蜀,辈分很高。而且他素有清名,无争权夺利之心;亦是如今蜀汉政权中,为数不多的益州士人领袖之一。 是故,不管哪个派系的士人,对其都颇为敬重。 “闲谈耳。” 秦宓颔,伸手虚引,示意蒋琬同行,边走边问,“我得闻,丞相让你征辟郑家子为州劝学从事,可有此事否?” 第011章、有父风 丞相府,东曹署。 端正跪坐的蒋琬,将手中的竹简搁置在案几上,眼帘耷拉,捏须而思。 大略看完注释版的《千字文》后,让他心中好奇倍增。 因方才秦宓寻他,问及是否征辟郑家子之事后,便转赠《千字文》。辞别之际,还意味深长的劝谏了一句,“公琰就莫辟命郑家子了。此子有父风,非儒人也!” 是的,与郑家颇有渊源秦宓,让他莫做徒劳。 亦让他再度想起,当年任职什邡令时,曾拜访郑家桑园之事。 那时,郑度尚在世,却以“山野鄙夫,不污百里侯之耳”为由,将来访的他拒之门外,盏茶洽谈都不愿。今秦宓断言郑璞有父风,想必其亦是性情固执之辈。既无意应辟命,那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但,却又加之“非儒人”? 年十九,做出博古通今的新字书,却说“非儒人”? 呵,有趣! 阖目思虑少时,蒋琬手微抬,刚想出声唤书佐来。却又想起了什么,便起身步出相府,叮嘱值守在侧的甲士,让他去城外将次子蒋显寻来。 那小子,任事玩忽放纵! 让在他城外打探郑家子来京师的日期,却不想郑家子都入秦府了,他还在城外枯守! 确是可恼! 约莫一刻钟后,被唤的蒋显与庞宏联袂而来。 亦让想借故训示一番的蒋琬,不好作,只得略带着愠色嘱言,“李书佐将送征辟文书去秦府,你且随去。切记细心观郑家子言行举止,归来报我,不得再恍惚!” “阿父是说,郑家子竟已至成都了?!” 蒋显闻言,当即惊呼出声,眼中尽是不可置信。 但其父却是不做理会,衣袖一挥,便背身自顾步入相府继续署公而去。 徒留蒋显搔着鬓角与庞宏面面相觑,讪然而笑。 而那上了年纪的李姓小吏,却也圆滑,冲着他们微笑拱手,“两位少郎,此去秦府颇有路程,在下步行亦慢,若两位需净脸去尘,还请自便。” 说完,亦缓缓徒步而去。 两个少年郎这才现,方才一路奔走匆忙,早有尘土覆在脸庞与衣裳上,甚为不雅。 “唉,今日事罢,恐我将被禁足家中矣!” 一声哀叹,蒋显摇头苦笑连连,“走吧,巨师,我等先去寻处净脸。” 对此,庞宏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待到了秦府,两人佯作成州府扈从随小吏被迎入内,见到了郑璞。 甫一见,便觉得郑家子器宇轩昂,竟依稀有些熟悉。 再细观,这才现当前之人,正是当日被他们认定为举止粗鄙的走夫! 但今日的郑家子,行止又颇有不同。 只见他从小吏手中接过文书,执笔答复一呵而就后,便拱手作礼辞去,丝毫不拖泥带水,仪态礼数皆显世家风度。 逢面时间短短,却也足以让蒋显与庞宏二人,做出初步评语回去禀报。 仪表风姿英伟、行事不拘小节,接人待物不卑不亢? 听到次子的回禀,蒋琬默述了一遍。 再展开征辟文书,看郑璞回复的“蒙府君错爱,诚惶诚恐。然,璞乃山野粗鄙之人,散懒成性,无恒心授学,望恕罪”等推脱之词,心中便有了计较。 自然,出于严父心态,径去寻丞相诸葛亮回禀职责之前,他还不出意外的,勒令蒋显禁足家中些许时日。 丞相诸葛亮的署屋,摆设十分简陋。 两壁架庋具,藏之书简,纵横得当;主前一案几,杂陈灯盏案牍、笔墨砚台等物,和搁置焚香青铜熏炉;侧置一张几榻,施枕簟,供坐卧依凭,或以之展经史舆图。 既无金玉之器,亦无字画悬窀,恰得雅致脱俗的爽心悦目。 偶有阳光透过窗帏斑驳漫入,便与屋中主人的斑白双鬓,和眉目间丝丝皱纹,共映光影流离。 经小吏传报,蒋琬缓步而入。 尚未来得及行礼禀叙,便被诸葛亮招手给抢了先,“公琰此来正好,我恰有事知会于你。” “琬见过丞相。” 先行了一礼,蒋琬才应声,“不知丞相何事吩咐?还请示下。” 话毕,眼角余光又瞥见,署屋之侧早有人在,便又微微侧身颔致意。 “不必恭谨,此非案牍公务。” 诸葛亮含笑道,“公琰你司职东曹掾以来,勤勉任事,我已上书朝廷,将迁你为参军。” 顿了顿,又加了句,“君宜显其功举,莫做推辞之言。” 蒋琬闻言,神情微愕。 继而,释然而笑,试声问道,“丞相此举,是将欲部署征南中乎?” “哈哈哈~~~~” 一阵晴朗的笑声,从署屋那侧之人口中出。 笑毕,又挺直身躯,戏声说,“我就说公琰兄素来智捷,必能知丞相之意,果不其然!” 举止如此放肆轻佻,素来以严谨著称的丞相诸葛亮,竟不肃颜呵斥。反之,却眉目舒展,颔微晃而笑责,“年过三旬,幼常尚不持重邪?” 嗯,此人便是才器过人、好论军计的马谡。 亦是诸葛亮深为器异的人。 哪怕是先主刘备有遗言,戒谓曰“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但诸葛亮以为不然,甫一开府,便将之擢拔为相府参军,常与商谈计事军略,不舍昼夜。 见信之重,风头无两。 佯责完马谡,诸葛亮又转头顾看着蒋琬,轻声解释道,“幼常近日巡各郡兵卒及库存,谓士气可用、粮秣军资充足,可讨南中之叛矣。将公琰迁为参军,正是想以你的雅量宽和,佐长史张君嗣安蜀中士庶。” 蒋琬听罢,便俯身而拜,掷地有声,“得丞相器重,琬敢不效命邪?” 礼毕,直身,又露齿而笑,“丞相,琬此来,恰是有一事上禀。若事不意外,或能对安蜀中人心有所裨益。” “哦?何事?公琰言之!” 顿时,一直忙于安抚蜀中豪族的诸葛亮,不禁出声催促。 就连旁边的马谡,都面有好奇之色,屏息倾听。 蒋琬亦不耽搁,先将征辟郑璞之事的前后,都悉数说了。然后,便话锋一转,“今日秦校尉嘱琬,谓郑家子有父风,非儒人!我自思量,以为秦校尉乃是指郑家子有其父筹画之能也!不应辟命,并非不愿出仕,乃不欲为儒士也!” 筹画之能? 诸葛亮听罢,眉目深锁,抚须而思。 而那马谡,却已双眸炯炯。 第012章、赴宴 时间辗转则逝,不舍昼夜。 恍恍惚惚,郑璞暂寄居于秦府中,已有半月之久。 此期间,随着州牧府将注释版的《千字文》公布于学宫,让士庶随意抄录后,便让他的名声毁誉参半。 赞誉的,是老生常谈类的蜀中俊才、文采斐然等。 但诋毁之议,却是极尽所能。 如有人痛斥郑璞的注释杜撰太多,荒诞不经、虚妄离奇,实乃误人子弟。 亦有人出了,类同于当日丞相诸葛亮初见《千字文》的质疑。 认为新字书乃郑璞先父郑度所作,郑璞不过盗父遗作以邀名于世,为君子不齿也! 更有一些已有名声的士人,对字书的词句吹毛求疵。 抨击最多的,便是“学优登仕,摄职从政”这句。 郑璞在新字书里,对此句的注释是,“学习出色并有余力,就可走上仕道做官,担任职务参与政事。” 但学通诗书的儒者,都能想到此言有典故而寻。 乃出自《论语·子张》,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子夏的本意,是指出仕是“时习之”的途径之一,将所学、所修用到从政实践之中;但修身学习无止境,从政可以更好修身、推行仁道。 两种解释,背道而驰。 因而,郑璞免不了被指责为断章取义,曲解先贤之意。 亦让秦府这些时日,屡屡有士人投书,欲邀郑璞出府赴文会,共辩论经学之义。 嗯,朝廷五校之一的秦府,可不是一般人能登门拜访的。而有资格来访的,却不会为了和小辈争辩,而引秦宓的不满。 仕官高位者,向来少有不识趣者。 是故,郑璞也乐得清闲,对这些作书邀请一概摒之即可。 他可没有如此“雅兴”,和别人引经据典的辩论。 尤其是,他本来就对那些经书,读而不求甚解,又何必去被一群儒生找不自在? 但个别人的抨击,他却避无可避,连秦宓都无法护他周全。 那是都乡侯,刘琰刘威硕。 其在先主刘备为豫州牧时便追随,是元从系之一,素来被厚待。 如今更是官至车骑将军,朝议班位仅亚于李严,但不参与国事,仅领兵千余人为导从仪仗。 为人有风流,擅长谈论,以名士自居;连家中数十侍婢,皆能为声乐,悉教诵读鲁灵光殿赋。然失在性情偏执,且车服饮食皆号侈靡,不为同僚所喜。 其见谯周盛赞新字书、丞相诸葛亮赞郑家子为蜀中俊才,又见郑璞不应州府辟命,便屡屡大肆扬言责之。以郑璞的不回应儒生的质疑,当成心虚的佐证。 多次在朝野之会,斥郑璞乃沽名钓誉之徒。 言辞激烈,强聒不舍。 为此,秦宓归府时,还特地宽慰了一句,“刘威硕之意,乃是借故难,做桀犬吠尧之态,子瑾莫做理会便是。” 郑璞自然点头称是。 就是暗地里,难免心意难平。 因为秦宓的宽慰,说得很明白:身为元从系的刘琰,如今借题挥大肆抨击他,是出于当年他先父郑度不仕先主刘备之故。以抨击不愿出仕的益州士人,来彰显自己对蜀汉的忠贞,借此邀宠于天子! 生而为人,岂能贬他人以谄己! 实在可恨! 郑璞在羞恼之时,亦让心中蒙上些许阴郁。 在家国天下的世理中,有些事情,不会因父辈过世而尘埃落定。 比如个别元从系,依旧会将郑璞划分为不愿效力于先主刘备、不愿拥护蜀汉朝廷权威的不臣者。 而且,这半个月里,他的心志有些消沉。 因为他冀望能被丞相府征辟的事,犹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 虽秦宓私下隐晦表示,已将他有筹画之能透口风于丞相府,但相府那边却是半点音讯都没反馈。 或许,是我太异想天开了吧。 竟想以未及弱冠的年纪,一介布衣的身份得登丞相府。 心灰意冷之下,他亦有了想做辞别秦宓,归去什邡桑园的打算。 随来成都的小郑嫣,在历经初时的新奇和数日游走闲逛后,已生乏趣,反倒拘束于此间礼节繁琐来。亦念想起久别阿母的音容,开始期盼着归期。 唉......... 不如归去。 徒留此等候,亦于事无补。 然而,在归去之前,郑璞还决定先去赴一场宴。 那是蜀郡成都人张表,遣家中管事来秦府,给他投了爵里刺。 张表,字伯达,有威仪风观,年少便扬名巴蜀,乃故益州别驾从事张松之子。 因其父内通先主刘备取蜀,事未协便被刘璋所诛,是故先主定蜀后,被厚待之,未及弱冠便征为郎。 今丞相诸葛亮主政,又辟他为州府议曹从事,甚器之。 不过,这些并不是郑璞决定赴约的缘由。 而是张表在爵里刺的下方,还附上了几行蝇头小字。 曰:“表与郪县王文孚乃知交,少时尝同游州郡,好论计人物。文孚亦言及子瑾事迹,表心有慕之,常恨不得见耳!今表得闻子瑾往来成都,不胜欢欣,设宴家中,扫榻以待,祈屈尊来赴。” 郪县王文孚,乃王祐。 乃故荆州议曹从事王甫之子,亦是郑家的姻亲。 当年郑度的结妻、长子郑彦的生母,就是王甫之姊。虽然郑度后来再续弦,但两家关系一直都很亲近。远的不说,郑璞在桑园读的兵书里,就有一些是托兄长郑彦出面,从郪县王家抄录回来的。 嗯,郪县王家乃蜀中望族,门第比什邡郑家更高。 现今,张表既然在请帖里提及了王祐,郑璞于情于理,都不好推辞不去。 尤其是,王甫已战死于夷陵之战,王祐如今在守丧中;郑璞若是借故推辞了,怕是会让张表心生误解,觉得什邡郑家与郪县王家的情谊或已不近。 唉,人情世故。 有时候,活于世,确是不由己。 按着拜帖上约定之期,郑璞先知会秦家,又叮嘱幼妹莫调皮妄动后,便让扈从驾着那辆逼仄的鹿车,两手空空往张府而来。 就连秦家子侄好心备下礼物,让他携去,他都固拒之。 张伯达既称慕我久矣,我又何需携礼? 反添俗气! 第013章、偶遇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不知张表是想彰显自家门第,抑或是真欣喜郑璞来赴宴,在车马落门前时,竟有带着吹笙鼓簧的伎乐出迎,着实让郑璞大为惊诧。 随之,心有凛然。 正所谓礼愈隆者,所图必愈多。 素未谋面,且自己名声与家世不过尔尔,安能得如此礼遇邪? 只是,郑璞心念辗转,又自忖此身无长物、无他人觊觎之处,便生出且看他张伯达作何打算的心态来。 一番客套,分主客入宅。 方至宴席厅内,却现早有一人负手而立。 只见他身长八尺,猿臂蜂腰,端的尘拔俗。方脸宽额,鼻若悬胆,两道斜飞入鬓的浓眉之下,一对环眼灼灼,煞是英武不凡。髭须密而长,且修葺整齐,倒平添了几分温文尔雅。 观此人风采,绝非泛泛之辈! 这是郑璞心中泛起的第一个念头。 旋即,又有疑惑生:难道张表大费周章,搬出郪县王家请我来赴宴,是因此人之故? 而那人,见郑璞步入,不等张表代为引见,便先行拱手作礼,声若洪钟。 “在下乃柳隐柳休然,成都人也。与伯达少为友朋,得知伯达今日设宴,某心亦慕子瑾之名,便厚颜登堂自来,还望子瑾莫见怪。” “不敢当,不敢当。” 连声谦逊,郑璞也连忙拱手回礼,“伯达兄不以璞粗鄙,引见友朋,乃我之幸也!” 分席入座后,张表便令人起歌舞,仆从婢女供奉上酒食。 亦让郑璞大开眼界,何为豪族奢靡之风。 先是二健仆,抬一具兽衔环云纹方炉,于席外现做炙貊,如鹿、羊、鸡、鱼等肉类,皆膏腴丰美。 其次三仆手捧青铜染炉,分置各自案几上。 此物下置炭炉,中承盏盘,上注椒蒜之酱汤温沸,供鱼脍等精细物煮涮。 再次,则是婢女依次呈上菘、葱、韭等诸多盐菜,以及菰米(雕胡)饭。 楚苗之食,雕胡之饭。 菰米饭,乃是枚乘在《七》列举的天下至美之一。 最后,便是妙龄美婢入侧,伺候温酒待斟。 炭炙烟气袅袅,酒味拨弄鼻息,似是巴郡賨人以稼黍野稷所酿的清酒。 一宴之请,一餐之用,竟如此奢侈靡费! 郑璞暗自咋舌不已。 心中非但无受宠若惊,反而,还泛起了恶趣味:若是此间场景,被苛法严政、并以身作则劝谏天子及僚佐起居清简的丞相诸葛亮见到,张表就算不被徙贬不叙用,亦会左迁遥署官职以闲置吧? 呵~~~~ 正自思量着,却被张表打断了思绪。 此刻,他满脸春风,双手举盏相邀,“子瑾、休然,盛饮!” “请!” 郑璞亦是喜笑盈腮,以双手执起酒盏,朗声而应。 于轻歌曼舞的靡靡之音中,一阵举盏邀杯,觥筹交错。 你来我往的笑谈风月见闻,客套几句各自仪表风流及才学斐然,不一会儿三人便酒酣耳热,皆隐隐有些醉意。 却不想,不见家仆来报,竟有一人径自昂然步入。 此人长得气宇不凡,行走间龙骧虎步,颇有威势,应是久居显职之人。 甫一到,便越俎代庖,挥袖斥退歌舞伎乐,冲着主位上的张表勃然作色,“正值益州多事之秋,安能贪图享乐做此靡靡之音?” 待看到列席于两侧的郑璞与柳隐,才放缓了脸色,但意犹难平,“咦,宴客?嗯,伯达你身为州府吏僚,哪怕是宴客,亦当与友商讨学问,或论策为社稷计,于国有益才对!我辈当立志,克己且笃行,何故令伎乐做这靡靡之音耳!” “诺!参军训示的是。” 连忙起身的张表,躬身给那人作揖,陪笑告罪,“是表放浪,以至嬉戏荒唐,惭愧!惭愧!” 说完,便让家中仆从再添置一只案几位于上,并且将自己席位转去与柳隐并驱而落。 待请那人上入座了,才为郑璞与柳隐二人引见,“此乃丞相府的马参军,名讳谡,旧时曾任职成都令。表学业不解之处,便多次拜访求指点。是故,马参军常往来我家,门房习以为然,不做通报。” 这边解释完,又再度对着马谡拱手,“参军,这两位皆是表友人。一为成都柳隐柳休然;一为什邡郑璞郑子瑾。” “隐见过马参军。” “璞见过马参军。” 理所当然,两人皆学着张表躬身作揖。 而在郑璞心中,在听到马谡这名字的时候,还隐隐有所悟。 他知道张表是为何宴请他了。 准确的来说,马谡才是宴请他的人。 张表不过是代为出面张罗,给两人营造一次非官方的、不期而会的“偶遇”罢了! 因为不期而会,才最符合丞相府的利益。 作为蜀汉权力中枢,丞相府自然要保持高山仰止的权威。不可能直接召见一介白身、尚未及冠的郑璞。不然,将下级的州郡府置于何地?其他僚佐又如何各司其职? 但秦宓是益州士人领袖之一,亦是旗帜鲜明效力于蜀汉政权的人,他既然已经隐晦举荐郑璞于丞相府,总不好置之不理。不然,其他尚在山野的益州士人,岂不是觉得朝廷对益州士人依旧有戒心,不愿纳之? 进退维谷之下,不期而遇便是最好解决办法。 既然秦宓断言郑家子有父风,有筹画之能,那就让自幼好论军计的马谡,前来探一探。 若是果如其然,便以才举高第、公车辟之。 既能彰显朝廷唯才是举、不遗贤良于野,又能借此事安巴蜀人心。 毕竟,郑璞之父郑度,乃是终其世不仕先帝之人。而朝廷不究过往,让郑璞得举高第,其余益州士人还何须担忧被打压? 而若郑璞才不堪用,那就将此事作罢,任谁都不能置喙半分! 是故,在张表引见郑璞与柳隐时,马谡的笑容已令人如沐春风,颔受礼后,便虚引二子入座,还不吝啬言辞的夸赞二人数句。 随即,便将目光投在了郑璞身上。 嗯,柳隐恰逢其会,正如他所言,是不请自来的误入。 乃意外。 第014章、作色 平肩,垂臂,微垂,神色穆然。 正襟危坐的郑璞,心无旁骛,静候上的马谡考校。 另一侧的张表则是放松得多,伸手偷摸在案几下,微微扯了扯柳隐的衣袖后,便目不斜视的自顾畅饮,若无旁人。 柳隐虽长得雄壮无比,但自幼亦饱读诗书。 被扯衣袖时,侧头微挑眉,对张表以目视之,眸含疑惑。 待见到张表如此作态,又以眼角瞥见马谡与郑璞两人的神凝气沉,便垂头蹙眉略做品咂。 随即,便嘴角微翘,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意外误入。亦心有灵犀、默不作声的自斟自饮,权当自己是观听客。 “子瑾,我自幼便喜兵家攻伐之道,尤好论军计。” 举盏而邀,马谡笑而谓之,“前些日在相府署公时,与公琰兄闲谈,提及秦校尉断言你有筹画之能,当时心甚喜,恨不与你逢面耳!不想今日竟遇于此,我欲与你共论军计,望子瑾莫推辞。盛饮!” “马参军请!” 高举酒盏,郑璞先朗声应请,一饮而尽后,才言笑晏晏,“璞长于山野,年少学浅,不敢当有筹画之赞。然,马参军既有言,璞虽不才,安敢拂参军之趣邪!” “善!” 马谡颔,又扼腕叹息,说道,“桓灵二帝以来,汉室倾颓,以致天下汹汹,纷扰不息。今天下三分,巴蜀式微,子瑾以为当作何计邪?” 呃........ 这那是论军计啊? 分明是在问我,有无为汉室效死之心嘛! 郑璞暗自腹诽,脸上却是做慷慨激昂之色,掷地有声,“无他,当奋先帝余烈,兴复汉室耳!巴蜀虽式微,然凛凛忠臣在!今又有东吴遣使来,重申两家和好,逆魏得知,必兴兵而伐。朝廷可趁此无外忧之机,先定南中诸郡之乱,再积谷储资、修缮甲兵以北伐逆魏,攘除奸凶,克复中原!” “壮哉!” 顿时,马谡击案而赞。 用力之猛,声响之大,让众人都不由一怔。 他自却无察,还当即挺直身躯,满斟酒盏,盛情群邀,“子瑾此言大善,当浮一大白!诸君,共饮之!” “饮!” 众人自是举盏附和。 待放下了酒盏,他却又面如沉湖,盯着郑璞催问,“子瑾觉得,如何定南中?” 话毕,不等郑璞出声,又阖目捋须,徐徐自语。 “我昔日曾任职越嶲太守,深知南中诸郡,汉少夷多,诸部蛮夷素来不服王化,耆帅恣睢,民多劲勇,皆易动难安,悍不畏死。朝廷若大兵伐之,固然能灭叛贼恶獠。然,南中道路险恶,军资粮秣转运艰难。若长久驻军,则国不堪负;但若不驻军,又恐有恶獠,不思朝廷恩义复反!如此反反复复,让朝廷进退失据也!” 说到这里,马谡猛然睁目,眼眸精光闪烁,声音里尽是愤慨难当。 “子瑾今为布衣,或许有所不知。朝廷有不少官僚以南中偏远,声称军出无利、讨之无益,竟有论不如弃之,或以军政权柄皆委之南人,不求收赋税于国库,但求不北侵耳!” 呼............ 一次长长的呼气。 再次做停顿的马谡,举盏润了润喉,努力遏制住胸中情绪,才对着郑璞露齿而笑,殷殷谓之, “因而,子瑾慨言当讨南中诸郡叛乱,已胜却无数人矣!现我以南中叛乱问计于你,并非有意诘难,乃寻志同之言矣!你不必拘束,亦无需心急,慢慢思量,再将心中所想尽数道来。言错亦无谓,权当你我盏酒逐趣之辩耳。” 勉励完郑璞,他还不忘冲着张表、柳隐颔,“你二人俱蜀中俊才,既然恰逢其会,亦思之。有所得,尽管畅言,不必拘束。” 算是,没厚此薄彼。 张表与柳隐闻言,皆颔应声,耷眼蹙眉,各自陷入思虑中。 而郑璞,却是不同。 他先拱手谢过,马谡方才的勉励。 然后,便不假思索,直接说道,“马参军,璞有所思,还请试言之。” 亦让那已经开始举起酒盏,悠然自得的、细细品咂滋味的马谡,闻言大愕,竟被给呛得咳嗽连连。 只见那微浊呈淡白色的酒水,肆意划过他颚须,溅落在衣裳前摆以及案几之上。 瞬间狼狈不堪。 眼眸,也迅爬上缕缕血丝。 不知是呛的,还是被激怒的。 嗯,此刻的他,直接将酒盏掷于案几上,甫一撩起衣袖抹去脸上的狼狈,便竖眉,张须,沉声,一字一顿从喉咙中挤出,“郑子瑾!让你无需拘束!然,并非容你妄言!” 亦不怪他如此忿怒。 《孙子》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明明他出于好心,以郑璞年少,便许他多思虑些时间和大胆放言抒己见。 却不想,此子却骄横! 竟然不做思虑便要大放厥词,权当策论军计为儿戏! 他身为相府参军,摒下繁忙案牍公务屈尊而来,竟被一黄口小儿戏耍? 确是可恼! 作为此间主人张表,见马谡须皆张满脸羞恼之色,当即起身劝解,“参军莫动声色,子瑾尚年幼,难免意气风,一时失言,莫怪莫怪。” 说完,又对郑璞以目视之,示意他赶紧作礼谦逊。 就连权当坐客的柳隐,都出言附和劝解。 嗯,此间马谡最为年长,且官居显职。 次之为柳隐,刚过三旬;张表亦早过二旬,唯独郑璞年未及冠。若他谦逊几声年少轻狂等,众人亦不会多加指责。 但郑璞却对张表的示意,当作视而不见。 兀自端正不动,先整理衣冠后,于席上拱手作礼,才穆然而言,“参军言重矣!璞虽年少且轻佻,亦知‘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岂敢妄言军计策论?今斗胆请试言之,乃是璞之前居乡野时,无所事事,便对征伐南中之事多有思虑,已大致定论矣!” 言至此,郑璞微顿,再度出声,“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若参军不信璞已有思,请按捺片刻,让璞先说这南中五郡势力分错可好?” 话落,马谡眉目诧然。 而张表与柳隐,则愕然而顾。 第015章、南人 “夫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此乃高祖刘邦,对留侯张良的评价,亦是世人对筹画士的最高评价。 今,张府内,年未及弱冠的郑璞,竟敢自请筹画南中之论,实乃豪壮之语也! 在席三人,恍惚间,皆顿生为之气夺之感! 尤其是马谡,更感触良多。 当年他在如此年纪时,亦时如此意气风、气概豪迈。后随先主刘备入蜀,历任各郡县和年齿渐长,虽称笃行务实,锐意却已不在。 此子,有我旧风也! 暗自感慨了一句,马谡肃然危坐,郑重其事伸手虚引,说道:“子瑾但且言之,我洗耳恭听!” 他作态,张表与柳隐二人亦不敢造次。 自行寻座落,肃然屏息恭听。 “诺!” 郑璞朗声应诺,再次施礼,“璞不曾游历巴蜀之地,但对南中五郡亦有所知。源于建安二十二年时先帝用兵汉中,越巂夷王高定叛乱举兵攻打新道县,李中都护时任犍为太守、兴业将军,驰兵大破之。那时,先考尚且在世,便以此事断言,南中日后必再生乱。亦将南中诸部势力讲解于璞。现虽时过境迁,但大致不变。璞试言之,如有谬处,敬请参军指点,不吝斧正!” 言毕,不等马谡应声,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南中五郡,分别为朱提郡、越嶲郡、益州郡、牂柯郡和永昌郡。 其中朱提郡的前身乃犍为属国,地小且民少,是庲降都督的直属区,亦是从蜀中进入南中的主要道路之一(五尺道),极容易安抚戍守,很难诞生本土势力。且此次叛乱并没有被裹挟,可忽略不计。 剩下四郡,从各自领的背景,便可看出南中四股势力的影子【注1】。 先是最具代表性的夷王高定。 他是夷人耆帅,亦是被历代王朝挤压了生存空间,被迫往青衣江南下迁徙的部落的代表。这些部落和本土人融合后,形成了耆老宗长制,不服王化。也让越嶲郡演变成为南中最难治理、最异动难安的地方。 其次,则是益州郡的雍闿。 从元光五年(公元前13o年),汉武帝征巴、蜀二郡兵卒开拓西南,建立犍为郡开始,或是戍守兵卒在当地卸甲归田,或是流放囚徒戍边,或是天子新旧交替中失势官僚被举族迁徙等缘由,汉人就没有停止过往西南迁徙的历程。 三百多年里,这些在南中各郡(主要聚居在益州郡)繁衍生息的汉人,亦逐渐形成“焦、雍、娄、爨、孟、量、毛、李”八个豪族大姓。如庲降都督李恢和其姑夫爨习,还有雍闿,都是大姓出身。 八大豪族,历来同气连枝,姻亲关系盘根错节。 当时,无论朝廷还是黎庶,都将他们称之为“南人”,将之从南中夷人分析而出,并用于区别其他汉人。 或许是如今天下三分,先主刘备崩殂的缘由,八大豪族内部意见不一,出现了分歧。李恢任职庲降都督,总领南中各郡;雍闿却联合部分豪族杀太守举兵叛乱,意图实现南人割据南中。 再次,则是牂牁郡的朱褒。 牂牁郡前身是夜郎国,山脉连横,地势高且陡峭,耕地十分稀少,本地部落很难聚居联合成为势力。而朱褒是朝廷任命的郡守(一说府丞),倚仗手中职权布施恩威,收拢各部落为己用,逐渐恣睢跋扈。且牂牁郡与荆州、交州接壤,不服蜀汉朝廷,亦又后路可退,朱褒索性也举兵叛乱,形成割据。 最后,便是永昌郡。 永昌郡乃是古哀牢国的故地,鲜少有汉人迁徙或被流放至此。 郡内士庶自为一体,气候温润,粮秣瓜果出产极丰,是故人口极多【注2】。 境内且又有“茶马古道”商路,因而一直都努力维护与益州掌权者的关系,历来臣服于蜀汉政权,图商路贸易中获得丰厚利益。 这股势力,只要蜀汉朝廷不对他们横征暴敛,不触犯他们的利益,以及保持“茶马古道”商路贸易的通畅,无需驻军都能安分臣服,让朝廷无忧。 一番叙话,口干舌燥。 郑璞拿起酒盏润了润喉,又给马谡拱手作礼,才继续说道,“参军,这便是先考为我讲解的南中局势以及势力分布,不知可有误否?” 然而,马谡却不做答复,而是端坐兀自捋须,眉掩目半阖,看似陷入自思量中。 无独有偶,另一侧的张表与柳隐亦然。 郑璞哑然,等候少时,不由再度出声催问,“马参军?” “嘣!” “精妙绝伦!” 缓过神来的马谡,又一次奋力击案而赞。 让目视着的郑璞都觉得,自己手掌隐隐疼。 但马谡自是恍若不觉,依旧豪气出声,“子瑾先父,真乃不世之才也!身居乡野外,隐居多年,竟依旧对南中各郡了若指掌,鞭辟入里!” 随即,又摇头苦笑几声,怅然若失的叹息出声,“唉,枉我任职越嶲郡守数年,对南中诸郡的了解,竟不及子瑾先父半分!当真惭愧!” “璞代先考,谢过参军之赞。” 先父被赞,郑璞当即离席而拜,口称致敬后,才宽慰道,“其实,此番分析乃是我郑家世居蜀中,先考素喜筹画之道,便多加留心,故能了然耳!参军又何必自谦邪?” 然,马谡却是不领情。 闻言,反而蹙眉瞥了郑璞一眼,眸含羞恼之意。 无他,郑璞这个宽慰,有些流行形式。 张表与柳隐亦是家中世居蜀中,他们怎么就不对南中了若指掌呢? 还不如不宽慰! 不过,他自是不会与少年郎计较言辞世故。 瞥完了郑璞,他又自顾捋胡沉思,半晌之后,才再度问,“子瑾,既然你对南中局势熟谙于胸,想必对如何讨南中之叛亦见解独到,不知当做何筹画?” “不敢。” 郑璞谦逊避辞,“璞昔日做闲暇之思,今不惭言之,还请马参军参详。” “善!言之!” ------------------------------------------------------------------------------- 【注1:越嶲郡对应现今大小凉山山脉,牂牁郡是贵州高原、益州郡是云南高原;永昌郡涵盖云南西部、缅甸克钦邦东部和掸邦东部。】 【注2:永昌郡近热带气候,《后汉书》记载(公元14o年)时,郡内户籍23万有余,人口189万有余,仅次于南阳和汝南两郡。】 第016章、伐谋 “大兵而伐,诛不臣而赦降。” 郑璞先颔致意于马谡,然后才说道,“此中利弊,参军先前已说透,璞无需再赘言。我昔日在桑园所思,兵出征伐乃四策,分为‘斩、绝根、分化、推恩’四点。” 说到这里,他给自己斟了一盏酒,起身离席,踱步侃侃而谈。 “其一,斩,乃是对牂牁郡朱褒也!” “牂牁郡汉夷各部多且杂,星罗密布犹如散沙,本就难成气候。如今叛乱于郡内,皆被朱褒恩威裹挟耳!今东吴遣使来申两家和好,亦必然断绝与朱褒往来,其势已孤矣!若朝廷择一良将,率军诛杀恶朱褒,申仁德赦免其余;再委任良吏抚慰,劝农桑,郡可安矣!” “其二,绝根,乃是对越嶲夷王高定也!” “彼蛮夷高定者,素来不臣朝廷,先前屡次出兵扰乱各方,今又杀郡将焦璜叛乱,其罪不可赦!朝廷若大兵讨伐,当诛灭其系血脉,以儆效尤!再将其族人及家属妇孺皆没入官奴,尽徙蜀中或汉中,以离其地,而断其为祸根基!迁徙之后,世代为军户,血脉不绝不休!男子壮者为卒、羸者屯田、妇人勤桑麻、孺子牧养牲口。再依秦法治之,让其等心有祈盼,以随征斩记功,斩一,赦家属一人!” “此外,越嶲郡山险地恶,其余夷人部落藏深谷山泽,难讨灭。且耆老宗长及族人,皆畏威而不怀德,不可赦之,不然大军甫一返,定复反矣!我所思者,乃依他们贪财好利之性,可出财货钱资募之为卒,虏其族中劲勇者,让其族再无叛乱之力,断其根!” “其三,分化,乃是对南人八姓豪族也!” 于此,言止,郑璞忽然肃颜,给在席的马谡三人,拱手作揖,“璞此论,将涉及庲降都督以及其他南人僚佐,还请三位勿要往外声张。不然,璞家中或有刺客如春雨连绵不休,终日惶惶不安矣!” 众人闻言,皆张口结舌。 倒是久之显位的马谡,最先反应过来。 当即,霍然起身,声如夏雷交加,“子瑾安心,我等皆非搬弄口舌之人!再者,子瑾为国论计,与国分忧,何须有虑邪?我虽位卑言轻,不能顾子瑾周全,但必将今日之论上禀丞相,令宵小之辈无机可乘!” 张表紧随其后,连声宽慰,并慨然许诺绝不声张之言。 而那柳隐,却是更加有趣。 他佯做醉态,起身给三人行了一礼,“马参军,伯达,子瑾,我一时贪杯,已醉矣!先行作别!” 竟是想托词贪杯,而避席矣! 且甫一说完,不等他人应声,便撩袍大步往外行去。 亦让郑璞错愕一阵,才慌忙大步追,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脸上苦笑连连,“休然兄若就此辞去,将陷我于不诚矣!还请入席,璞无不信休然兄之心,还望休然兄亦无不释之意。” “子瑾这是作何?” 被扯住袖子的柳隐,连忙转身解释,“我并非是恼子瑾嘱咐,乃是担忧自身以后贪杯,醉态失言,将陷害子瑾于不利。是故,索性避席不听,求得两全其美耳!” “哈哈哈,休然真乃妙人也!” 马谡见两人拉扯,不由纵声大笑,出声赞后,又劝解道,“休然能有避席之举,足见克己品性!又何故担忧日后有饮醉之行邪?” 喔............ 此言亦是在说,我以后不得纵饮邪? 柳隐闻言,不禁哑然。 但最终,还是半推半就,被张表给扯着入座,继续当坐听客。 一场闹罢,郑璞不再作态,继续将心中所想畅言。 “南人八姓豪族者,雄据南中,根深蒂固,素来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若奉朝廷法度,乃朝廷之幸!但若心生恣睢,则朝廷之祸也!是故,璞窃以为,可趁其八姓分歧之时,分化之!图长治久安!” “可许官职爵位,以庲降都督为将,携其余依旧奉命朝廷诸姓,攻雍闿等叛逆!使其内斗,以战消耗彼此部曲以及资财!待双方疲敝,再以攻心之策,驯服余者。届时,八姓豪族皆势力消耗,不得不依附朝廷,亦不复反矣!再次,可扶持其余南人小族小姓,授其官、显其职、立其威,让南人权势再次分解。如此一来,南人各姓,欲得权柄以肥己,皆俯有求于朝廷矣!” 这次话毕,马谡等人,皆做慄然态。 无他,郑璞此计,乃是绝户计!居心歹毒! 虽然说,他对越嶲郡的夷人,同样是采用了釜底抽薪的伎俩,将夷人再反的根基给断掉,但那毕竟都是叛乱者。 诛之,亦无错。 而针对雍闿的叛乱,郑璞却是连庲降都督李恢,以及其他没有反叛的南人大姓,都给算计进去了! 无罪,亦诛其根! 抹去南人数百年持续坐大的威胁! 无分对错,不顾忠贞,只看对朝廷是否有利! 张表与柳隐听完,面面相觑,一时无语。 他们都是益州本土士人,与南人八姓豪族素不相干。然而,听闻南人势力可分崩离析,心中免不了的,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然而,身为荆襄士人的马谡,则是觉得心中大快! 尤其是,他之前和丞相诸葛亮论南中之时,亦提出过类似的建议:攻心为上。 是故,他对郑璞,顿生知己之感。 “子瑾之论,当真振聋聩!” 毫不吝啬的盛赞,马谡起身离席,步来执住郑璞的手,满面春风,“子瑾真如秦校尉所断言,有筹画之能!实乃我大汉之幸也!哈哈哈~~~~~” 理所当然,郑璞再度口出逊言,面露谦色。 然,心中却是大喜:观马谡言止,丞相府的考校,算是高枕无忧了。 又看到已有如火残阳映入厅来,便拱手给众人作别辞归。 却不料,他的手,有一次被马谡给抓住了,还声音迫急而催,“子瑾,其四呢?为何不言‘推恩’邪?” “推恩,乃效仿昔日主父偃为武帝所谋的《推恩令》也。然而,我尚未思好。” 郑璞抽出手,给众人躬身作揖,便大步离去。 第017章、戒言 夕阳如火,燃亮云霞,红逐白隐且藏金。 张府外,简陋的鹿车侧。 郑璞以天色已晚为由,执意归去,众人只得执手道别。 马谡话别时,竟有一丝殷殷期盼,再度邀约,“听子瑾一席言,令我获益良多。我家藏有南中舆图及各部蛮夷栖息地考据,颇全。若子瑾不烦,我明日遣车马去秦府将你来,你我再论细节可好?” “参军盛情,璞本不能却。” 郑璞颔致意,笑道,“然,璞归期已定,翌日将返归什邡矣。” “归什邡?这是为何!” 闻言,马谡微愕,猛然拔高了声音,继而又低声语,“莫非,以子瑾之智,尚猜不到我来伯达家中........” “参军,乃是璞早与家母定下了归期。” 就当马谡欲将两方的心照不宣问出,郑璞便出言打断了,解释道:“璞此来成都,还携幼妹随行。至今离家有一月,懵懂如她,已思家母音容矣。璞不能再耽搁,还请参军见谅。” 喔.......... 扯到了家眷,马谡释然,亦不好再挽留。 垂目略作思绪,便笑颜谓之,“也罢。近日邮驿小吏传报,说东吴使者已至江州,不日将到成都。届时我亦将劳顿于案牍,子瑾且归也好。不过,近些时日还是莫外出游历了,你家中或有书信来。” 说完,不等郑璞回应,便微拱手给其余人致意,转身登车离去。 或有书信来? 这是暗示我,丞相府将有辟命来桑园吗? 呵~~~~~ 郑璞心有所悟,亦让嘴角微翘。 “子瑾来成都半月有余,众家多邀,唯独赴我家之宴,乃我之幸矣!本不应再做贪念,然,今日见子瑾风采及策论,诸多见解令我有茅塞顿开之感,恨不抵足而眠耳!还望子瑾日后再至成都时,不吝往来。” 这是张表的作别之辞,客套之中亦含真挚,令人如沐春风。 而那柳隐,则是朴质得多。 “方入仲夏,日甚炙且雨水多骤然,子瑾携幼妹归家,道途之上还需多注意。” 郑璞自是逐一谢过,拱手别去。 归途无话。 在落日的最后一道余晖没入天际时,郑璞归至秦府。 甫一进门,却早有仆从等候。 原来秦宓今日署公早归,得知他往张家赴宴,便留言门房让郑璞归来时,前去书房详询。 得闻,郑璞不敢怠慢,连忙取水净去脸尘土,便整理衣冠前来书房。 书房门扉半掩,缕缕熏香从逼仄的空间蔓延而出,恰是静谧悠然。 秦宓斜倚塌,正手执竹简而读。见郑璞至,便将竹简搁置榻上,笑颜慈祥且和煦,“张伯达是受何人所托,邀子瑾赴宴邪?” “万事瞒不过世叔之慧。” 郑璞冁然而笑,恭谨行礼后,亦将今日之事悉数告知。 “噫!事谐矣!” 听罢,秦宓拊掌而叹,说道,“马幼常此人,行事锋芒毕露,意气颇重。我虽不喜,然,亦叹服其胸有韬略。今子瑾之论得他赞赏,实属难得!” 话落,恐郑璞不解其意,又加了一句,“丞相甚器异马幼常军计,尝与之昼夜彻谈。他既让子瑾于家中等候消息,自是有举子瑾于相府之意。子瑾当自勉之!” “诺!璞谨听世叔之言。” 郑璞颔而应。 让秦宓笑意潺潺,屡屡捋须,顾盼间皆是“孺子可教也”的畅然。 旋即,又开口嘱咐,“子瑾明日归去,我令家中备了些俗物,你且带归。我自是知你家中用度不缺,权当两家心意往来,你可莫做推辞。” “长者赐,安敢辞邪!” 郑璞先是故做肃颜,然后才戏谑而言,“世叔不嘱璞,璞亦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也。” 顿时,秦宓忍俊不禁,以手指之而骂,“你这竖子!真.......真有亏衡之兄昔日德行!哈哈哈.......” 一时间,书房内欢笑声洋溢。 少时,一阵笑罢。 秦宓敛起笑意,蹙眉而视,轻声问道,“子瑾,你知朝廷是何故,授我长水校尉之职否?” 嗯? 微微愕然,郑璞昂头而顾,对视上了秦宓意味深长的目光,才知其意。 嗯,原先的长水校尉,是荆州武陵人廖立。 其人才学斐然,曾经被丞相诸葛亮赞曰:“庞统、廖立,楚之良才,当赞兴世业者也。” 亦被先主刘备器重,年未满三旬,便擢拔为长沙太守。 建安二十年时,东吴吕蒙奄袭荆南三郡,他不顾守土有责,弃地只身归来,先主仍以其才器不加责,改授巴郡太守。 后又屡屡提携,见信甚重。 然而,他却益自恣才高,目中无人。 当先主刘备崩殂、天子刘禅即位,授之为长水校尉时,他自诩才学当为丞相之副,不应官职位于李严之下,便心中愤愤,常口出狂言。不仅大肆抨击朝廷用人得失,还常贬低同僚;最后,竟连先主刘备都给抨击了。 丝毫没有感恩,当年先主的不责与擢拔。 堪称利令智昏。 因而,他被朝廷以诽谤先帝及朝臣、狂悖自大等罪名,废为民徙往汶山郡。亦让朝廷将长水校尉之职,转授给时任左中郎将的秦宓。 如今,秦宓以官职为引,问于郑璞,便是隐晦告诫之。 让年齿尚少的郑璞,不要因被马谡赞之,或不久后被丞相府辟命,便自恃才高而狂悖自大,步入廖立的后尘。 “世叔之意,璞知矣。” 悟出其意的郑璞,郑重起身而拜,“先考在世时,亦曾戒璞曰‘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等言,璞不曾有忘。今又得世叔金玉良言,璞当谨记之,以后必恭谨行事,绝不妄自尊大而做他人笑柄!” “善。” 秦宓这才露出笑容来,欣慰无比。 随即,又挥了挥手,“夜了,你明日须跋涉,先且歇下吧。” “诺。璞先告退。” 郑璞拱手拜别,情真意切的加了一句,“璞亦望世叔爱惜身躯,早些歇息。平日莫多劳,多加餐。” 话语之温馨,让场面譬如父子日常叮嘱。 无独有偶。在远处的丞相府,类似的场景亦在上演。 第018章、肃容 夜幕低垂,虫豸欢鸣。 白日里僚吏往来忙碌的丞相府,现亦陷入了寂静中。 唯独府署深处,诸葛亮署屋的窗帷,透出缕缕昏黄灯火,与璀璨星辰共点缀着夜色撩人。 此样场景,来回巡视的甲士,已习以为常。 这位蜀汉权柄尽掌的丞相,事无巨细皆亲躬,劳顿案牍至深夜、卷衣伏案而眠乃常态,鲜少有归家宿夜时。 马谡步履缓缓,穿行逼仄昏暗的连廊而来。 署屋外值守的小吏,远远瞧见了,连忙护着青铜油烛具,趍步来迎。 人未到跟前,低声的忧愁就已飘来,“马参军,丞相今日又未用暮食,我等皆不敢入屋打扰。还请参军见丞相之时,代劳劝说几句。” 马谡闻言,脚步不由一顿。 旋即,便是一记微不可闻的叹息。 因事务繁琐而废寝忘食,丞相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暮食尚温否?” 亦压低了声音,马谡问道,“且去察看,若温便取来,我亲自奉入。” “尚温!尚温!” 值守小吏连连颔,喜不自胜,“在下一直让人小火煨着。还请参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取来。”甫一侧身去,却又拧回来,随手将青铜油烛具搁置在檐廊柱下,躬身做了一揖,“多谢参军体谅!” 然后才转身敛衣奔去。 为了避免疾行弄出声响,竟还不忘踮着脚尖。 马谡见状,赞许的点了点头,但目光转到那依旧灯火昏明的署屋,嘴角的笑意又化作冰消雪融。弯腰捞起青铜油烛具,步履轻轻至门扉前,等候少时,那值守小吏手捧食案复返。 食案短且仄小。 仅搁置一肉羹、一盐菜、一栗饭、一酱汤而已。 一国之宰,餐食之清简,令人侧目。 “启禀丞相,马参军来见。” 食案被马谡接过的值守小吏,轻叩门扉。 “招。” 声音颇为温和。若是听得仔细了,还能感受到那一丝欣喜。 马谡得入,只见丞相诸葛亮正跪坐在案几前,俯于案牍中,奋笔疾书。听到脚步声,亦不抬头,而是轻声吩咐,“幼常自寻入坐,待我片刻。” “诺。” 微声应诺,马谡端着食案趋步向前,静立恭候。 片刻,丞相诸葛亮似有所觉,疑惑抬头而视,见马谡如此模样,不由莞尔。 打趣道:“幼常这是欲当庖宰乎?” 马谡亦笑了。 顿了顿,又收起笑容,露出满脸的关切,轻轻谓之,“若能让丞相按时用餐,谡任庖宰之职亦心甘。” “你啊~~~” 微微摇头,诸葛亮嘴角泛起一丝无奈,俯继续奋笔数息,才将案牍之物收拢挪至一侧。 马谡见状,连忙将食案奉上。 食不言,寝不语。 少时,诸葛亮搁置下竹箸,起身自取清水漱口净手,出声换值守小吏入内收拾。 而那案上之食,几近一半未动。 让马谡眼眸微黯然,不禁出声,“丞相身系大汉中兴望,还请为国爱惜身躯,努力用餐。” “近日胃气不平,食欲不振。” 摆了摆手,诸葛亮从两壁庋具下取出一胡牀,搁置案几前自坐。伸直腿,手自揉捏捶打,缓解长久跪坐的气血不畅。在朝廷百官前,素来持重威仪的他,唯有在马谡面前,才会做此居家态。 或许,在他心里,马谡不止于僚属吧。 揉捏了一阵,诸葛亮才问,“幼常今日见那郑家子了吧,其人如何?” “此子仪表甚佳,筹画一道,亦登堂入室。” 兀自正襟危坐的马谡,闻声而应,“今日与郑家子谋面,我以南中叛乱问之,其不言战事胜负,径直言战后如何安抚。以未满弱冠之年,便对敌我之势已洞若观火,实乃俊才也!” “哦?” 诸葛亮闻言,略做诧然,颔而笑,“如此看来,郑家子倒有成才之资。” 诚然,朝中百官都有共识,兵平定南中叛乱并不难。 南中叛乱乃是雍闿倡,邀越嶲夷王高定共谋,而朱褒则是恰逢其会的乘势兴起。三方并没有隶属关系,各自为政,极容易被各个击破。 且他们最为倚仗的地利,如今也荡然无存。 东吴孙权遣使来申两家和好,定然会放弃对雍闿及朱褒的私下支持,进而形成蜀吴围困南中之势。一旦蜀汉朝廷兵南中,这些叛乱者除了负隅顽抗外,再无纵深迂回的空间。 最后,乃是蜀汉朝廷对南中,未曾有过横征暴敛的苛政。 而诸如雍闿等人,各据一郡之地抵抗巴蜀来伐,定然会大肆搜刮敛财为军资。且他们并没有类于朝廷这样健全的法度,遏制骄兵悍将对黎庶的暴戾,如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等行径。 时日一久,人心必然大失。 南中最棘手的问题,是战后如何安抚,让其不复反。 郑璞能看到这点,只对战后做谋划,足以见其眼光前瞻与胸中所学。 毕竟,筹画士最重大势所趋。 马谡点了点头,话锋一转,“然,或是郑家子长于山野之故,所谋颇为偏激,失于刚戾。竟不理会朝野干系盘根错节,意图借讨南中叛战事,将五郡数百年积弊一举肃清。其心虽可嘉,但其才待琢。若使将之辟入相府,多加历练,假以时日,必成朝廷栋梁。” 如此先抑后扬,让诸葛亮眉目舒展,早就倦色已浓的脸庞,亦泛起些许兴趣来,“能让幼常断言必为国之栋梁者,蜀地少年郎寥寥无几。想必,这郑家子自有独到之处。幼常且将今日之事,细细说来。” “诺。” 马谡应诺,不再赘言,将郑璞之论悉数道来。 待说到如何安抚牂牁郡时,诸葛亮仅是微微颔。 待说到如何泯灭越嶲郡耆老及族人的叛乱根基时,他不禁失声而笑。 亦感慨了一句,“此子虽年幼,所谋却颇为歹毒。不过,其中不乏可取之处。嗯,甚好。幼常继续言之。” 待说到瓦解南人八姓豪族根基时,他便眉目深锁,肃容以对,叮嘱道:“幼常,郑家子乃一介白身,言辞无所禁忌便罢了。你乃相府参军、朝廷僚属,切莫容此等言辞流于外!” 第019章、眸灼 “诺!丞相宽心,谡知其中轻重。” 被叮嘱的马谡,当即朗声应诺,神情穆然,眼神却是流转着惋惜。 让丞相诸葛亮见了,亦暗自叹息。 郑璞对南人八姓豪族的“分化”之乱,并非不好。相反,分化之策,与他和马谡的多次私下论计,不谋而合。 倒不是诸葛亮对南人有什么敌意。 而是同气连枝的南人势大,已经成为朝廷的动荡隐患之一。 今天子新旧交替,政权过度,便雍闿起兵倡南中叛乱。以后朝廷若再迎来艰难时刻,未必就不会出现一个“焦闿”或“爨闿”等。 为国筹谋,图长治久安,有些动荡隐患就应该尽力消弭于萌芽中。 然,以如今朝廷的局势,此策难实施。 南人八姓豪族中的李、爨、焦等姓,都是拥立朝廷的。 其中,庲降都督李恢在先主刘备攻刘璋之时,便已主动前来投奔,开南人拥先主入蜀的先河。且在先主围攻成都时,还不顾安危,亲自前往汉中郡阴说斄乡侯来奔先主,成为刘璋出城稽请降的决定因数。 后被先主刘备厚待,授官都督南中诸郡、持节领交州剌史,任事勤勉有加,是如今大汉朝廷讨伐南中叛乱的倚仗之一。 无论军事,或者人望。 马谡身为相府参军、朝廷官吏,若是肯定了郑璞的分化之策,必然会导致李恢等人离心。 亦或者说,就算朝廷想借此时机,瓦解南人八姓豪族的权势,也只能采取“一夜春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去做。 且,还需谨慎有加。 推行一步,便停止观李恢等豪族的反应,再做一步打算,以免激起义愤。 毕竟,朝廷需要一个安定的南中。而李恢等豪族,在此次平叛、安抚皆必不可缺,亦会因功而被朝廷增重权柄。若是他们心怀忿怒,随意私下搞点小动作,就能让南中士庶纷争再起,自此烦扰不休! 除非,李恢、爨习等功勋之臣皆亡故了。 届时朝廷便能以录父辈功勋、荫子孙富贵等理由,将其后人皆调入朝中任清贵之职,淡化其在南中之地的影响,再去推行分化。 非穷数十年之功,不可成行。 嗯......... 一个长长的鼻音。 诸葛亮将心中所想摒去,直接岔开话题,“郑家子不是还言一策吗?幼常叙来。” “诺。” 点了点头,马谡亦将杂念放下,眉目含笑,“第四策,乃是‘推恩’。郑家子自言,乃效仿昔日主父偃为武帝所谋的《推恩令》。然而.......” 言至此,马谡故作停顿,让嘴角高高翘起,“他竟对谡托辞,言自己尚未思虑周全也!” “嗯?” 闻言,诸葛亮有些愕然。 蹙眉略作思虑,眼中便闪过一丝了然,亦忍不住摇头莞尔,笑骂道:“小子无状!” “哈哈哈~~~~” 而马谡则是放纵得多,直接放声大笑。 好一阵,才强止住笑意,戏言道:“谡窃以为,亦不能怪罪郑家子别有用心。丞相扬名天下,四海皆仰慕。那郑家子故意留着‘推恩’之策不言,亦是想借此得见丞相之面,以解思慕之渴。一番殷殷期盼之情,何以罪之邪?” 是的,他们皆是才智过人之辈。 且又浸淫仕途多年,长于人情世故,对郑璞那点小心思,略作思考便洞悉了。 “幼常亦无状!身为朝廷僚属,安能口出如此谄谀之辞邪!” 习以为常的,诸葛亮亦笑责了马谡一句。 待止住了笑意,他才摆了摆手,“罢了。此子既有才学,且能为国筹画,我见见他又何妨!嗯,以幼常之见,此‘推恩’乃当做何论?” 这次,马谡闻言,脸上有些慎重。 对于《推恩令》,任何人都知道,是指当年汉武帝忌惮于宗室诸侯王势大,故而以推恩之策,将他们的领地通过不断分封消弱,无力再对抗朝廷权威。但今日大汉则是不同。先主刘备起于微末,半生飘零,几无宗室助力,何来诸侯王势大之弊病? 然而,郑家子既提及此策,乃是效仿《推恩令》之意,其中必有所关联。 “丞相,谡于相府归途上,亦细细思量郑家子的本意。” 马谡沉吟了少许,便昂头拱手,眼眸炯炯,“然,其中细则,谡不敢断定能已悉数参透、了然于胸。但亦敢斗胆,请试言之。” “嗯,但说无妨。” 诸葛亮赞许的点了点头,和煦的笑容再度绽放。 他最欣赏的,就是马谡身上这股不甘人后的锐气。 或许,在别人眼里,算是锋芒毕露。但他觉得,如今地小民寡的巴蜀,想与占据天下七分的曹魏争锋,就应该拥有具备锐意进取的意气! 就应有不屈之锐! 奋争之勇! 否则,以何与之争? 尤其是,他身为一国之宰,须以持重威仪示人,无法做意气风之态。 而年过三旬不久的马谡,上能参与朝廷议事,下能入掌行伍繁琐,便是最佳人选。 “诺!” 马谡颔,便朗声说到,“建安七年,南匈奴再次内附于大汉,当时曹操秉政,便先后将南匈奴分为五部,每部择立贵族为帅,另选汉人为司马对其进行监督。后,建安二十一年,单于呼厨泉来朝,曹操便扣之于朝,该授右贤王去卑监其国,让南匈奴再无力为叛矣!” “是故,谡窃以为,郑家子此推恩之策,乃是佐分化南人及瓦解南中夷人部落之意。如朝廷平定南中叛乱后,便将五郡之地再重新改置,以分其土绝南人势力纵连;如以朝廷之命,征辟各部夷人部落领入朝为官,待以客礼,授于富贵,再择汉人僚佐或忠于朝廷的夷人,代为掌部落。如此长久以往,南中皆无力反矣!” “然也!” 诸葛亮拊掌而和。 继而,又欣慰不已的冁然而笑,“幼常之论,甚得我心。” 马谡自是谦逊一番。 两人再续些闲话琐碎,便以夜已深散去。 独自一人时,诸葛亮再也抑制不住满脸的倦色,和衣偎塌而眠。 只是那撩人的月色,调皮的从窗帷透入,流连在地上,拨弄着难眠人儿的心绪。 自建安十九年先帝定蜀,至今已有十载矣!然,依旧有许多蜀地豪族,不愿让子侄出仕或荣辱与共,唉........ 诸葛亮辗转反侧,困倦异常,却半点睡意都无。 倏然,猛然睁眼,目光灼灼。 蜀地豪族? 推恩? 呵,此郑家子,当真另类! 第020章、偕行 卯时,京师成都。 北城门洞开,车马与士庶鱼贯而出。 一郑家扈从手执马缰绳,引滇马开道,郑璞与其他扈从护着鹿车两侧,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出城门。 逼仄鹿车上,睡眼惺忪的小郑嫣,手扒车壁探出小脑袋来,频频后顾。 眼眸中的不舍之色,隐约可见。 待出了人群,眼眸中的巍峨城墙,随着马蹄缓缓渐行渐远,她最终还是按捺不住,伸手抓住了仲兄的衣裳,声如蚊蚋,“仲兄,以后我还能来成都吗?嫣儿忽然觉得,这里也挺有趣了呢!” 唉......... 这小妮子! 连续闹了数日说思念阿母,迫不及待的要归去什邡桑园。 临行了,却又有了不舍。 郑璞嘴角泛起些许无奈,侧头而顾,看到那委屈巴巴撅嘴的幼妹,眼眸又泛起了丝丝溺爱。 习以为常的,将手放在她的小脑袋上揉了揉,轻声宽慰道,“会的。小嫣儿要是喜欢成都,那以后仲兄寻个机会,在城里置下一院子,让小嫣儿想来就来,好不好?” “好呀!” 果不其然,小郑嫣两只眼睛立即就亮晶晶的,充盈了雀跃之色,声音且疾且喜,“仲兄你不许骗人哦!嘻嘻!嫣儿就知道,仲兄最好了!” “呵呵~~~~” 护着车侧的两个郑家扈从,听得真切,忍不住失声而笑。 天真无邪且又调皮好动的小郑嫣,素来都是什邡桑园的快乐源泉,郑家众婢仆亦对其溺宠有加。 “你啊!” 郑璞亦是忍俊不禁,屈指轻轻叩了叩她的小脑袋。 又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往车内挤去,避免被马车卷起的尘土给覆面了。 而心情好转的小郑嫣,话语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的,不停的寻着话题问郑璞。 “仲兄,那你置院子时,要置大一点的,嫣儿想带阿母一起住呢!” “好。” “仲兄,那大兄会不会来住呀?嫣儿好久没见到大兄了呢!” “大兄啊,他来不了。小嫣儿啊,大兄是朝廷的官员,要在地方任事的,不能随意离开。不过,大兄没有闲暇,仲兄可以带小嫣儿去大兄那边看看啊!” “哦.......那,那仲兄你以后也会变成官员吗?会不会,也不在桑园住了呀?” “应该会吧。不过,仲兄答应你,如果仲兄不在桑园住了,也会尽快置下宅子,把你和阿母都接来一起住。” “嗯!嫣儿相信仲兄!嘻嘻,仲兄最好啦!” .............. 一路絮絮叨叨,且言且笑,车马已经到了走马河畔。 前方牵马引车的扈从,止住了脚步,还将手放在了腰侧刀柄上,头也不回的,低声示警,“家主,前方有一骑,似是奔我等而来的。” 嗯? 未离成都城外十里,竟有贼寇出没? 闻言,郑璞心中一惊,连忙昂头凝眸,往前望去。 在不远处河水泛起粼粼光点中,果真有一骑正策马直奔自己而来。 胯下骏马十分雄峻,浑身漆黑,曲线优美,四蹄纷飞的驰骋中,那长长的鬣毛随风肆意飘扬,彰显着力与形的美感辉映。 马背上的骑士,亦是雄壮无比。 身躯八尺,猿臂蜂腰,相貌堂堂,修葺整齐的髭须密而长,恰是英武不凡。 看得真切的郑璞,不由心中大定,急忙出声叮嘱做戒备状的扈从道,“此人我识得,是友非敌,尔等莫失礼。” 说完,又宽慰小郑嫣几声,才抬步越众向前迎去。 来人正是柳隐,柳休然。 只见他疾驰而来,在离约莫二十步鹿车前,就勒住马缰绳,让战马两只前提高高扬起,几近人立。随即,未等战马站稳,他便矫健的跃下马背,牵着马匹缓步而来。 人为到跟前,犹如洪钟一样的声音,就已震入耳膜,“子瑾来得何其慢邪!我都在此处等候许久了!” “哈哈哈~~~~” 闻言,郑璞大笑,连忙疾行几步,“休然兄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我又不知此处有人等候,安能疾行邪?”话落,不等柳隐应声,又加了一句,“不过,若是我早知休然兄在此候我,定然会拖延到明日再出城!” 戏谑之言,将柳隐给逗得大乐。 亦佯做怒颜,笑而责之,“哈!好你个郑家子!实乃无礼之徒也!” 一番笑罢。 郑璞挥手让扈从护着鹿车且先行,自己与牵着战马的柳隐并肩随后。 亦将疑惑问出,“休然兄,你这是要远行乎?” 嗯,柳隐的战马上,还搁置了小衣裹及行囊零碎,且他身上亦是跨刀背弓,不难让人猜出外出远足之意。 “是也。” 柳隐颔,眉目笑意可掬,“昨日在伯达府上,有幸得闻子瑾筹画,我自愧不如。恰逢子瑾言今日归家,且,横竖子瑾不日还要再返成都,我便生出与子瑾结伴同行之心,以求沿途讨教一二。” “我要再返成都?” 眉目微挑,郑璞讶然而问。 亦让柳隐横目而撇,出口反问,“子瑾不实诚也!我虽才智不如子瑾,然也痴长数岁,安能听不懂马参军言外之意邪?乃丞相府不日将辟命子瑾矣!” 喔.......... 不过口误而问,无须语气愤愤嘛。 郑璞堆起笑容,连忙拱手告罪。继而,又愕然止步,失声而问,“休然兄竟未出仕邪?” 亦不怪他惊诧。 丞相府就算征辟郑璞,也要等东吴使者归去后,且往返什邡与成都尚耗费不少时日。 柳隐若是出仕了,绝无可能,有如此久的休沐时间。 况且,柳隐今年齿已三旬有余,在蜀地知名之时,比张表杨戏等人更早。 当时,人们将他和同族的柳伸、现左中郎将杜琼之子杜祯,相提并论。今柳伸、杜琼二人皆已经被丞相诸葛亮辟为州牧府别驾从事,柳隐却仍旧布衣,岂不怪哉? “嗯,尚未。” 点了点头,柳隐含笑解释道,“我年少便喜武事,及冠后又好游侠,常行走巴蜀各地,是故不应郡县辟命。后,虽年岁渐长,秉性却是难移。索性,便淡了出仕之心,常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山野,以自娱乐。” 淡了出仕之心? 你若是真淡了,还会不请自来,与我偕行邪? 郑璞脸上笑容不减,颔恍然道:“原来如此。” 第021章、恶月 仲夏之月,日在东井,昏亢中,旦危中——《礼记》。 五月,亦唤作恶月。 “恶”,乃是指仲夏时节湿热盛、五毒出,疾病多、疫疠横行。 赶路亦是如此。未及晌午,就应去寻阴凉之处歇脚避阳,免得被炽晒中了毒螫,以致“昏亢而旦危”。从卯时便出的郑璞一行,巳时方过不久,便寻了官府的亭障歇下。 嗯,如今三蜀之地(犍为、广汉和蜀郡并称)的道路十分便利。 先主刘备尊号汉中王后,为了对抗北方曹魏,以汉中郡为前哨根基;从白水关至京师成都,设置连绵4oo里的亭障馆舍,以保障邮驿的正常运行。与之对应的,是犍为郡至巴郡江州的亭障,和当时镇守荆南的关羽,沿江而设立的“斥堠”直连。 这些本是用作军事传信的邮驿,如今在诸葛亮治事后,亦能被民间所用。 官宦家眷出游、游学士子、往来的商贾以及游侠儿或走夫,在出示验明身份的文书以及缴纳一定资费后,都可以歇一歇脚。 不得不说,昔日自比管仲的诸葛亮,在为国敛财实仓禀上,确是有非常之举。 郑璞的归程,乃是先后经新都与雒县,再转道西向什邡。几乎与邮驿铺设大抵重合,自然不会错过而露宿山野。 横竖这些许资费,于什邡大户郑家而言,不屑一提。 经得亭吏许可,众人取了井水净尘怯汗,草草果腹后,便各自歇下。 郑家几个扈从之前都是商队护卫,常年奔波于外,闲不住,径直跑去与那亭吏箕踞在邮驿前闲扯。而郑璞见小郑嫣在鹿车上侧卧睡下了,便与柳隐移步远些,寻了处树荫聊闲。 主要是聊些军争之事。 不同于马谡的叙话,素喜武事的柳隐,似乎有意避讳谈及现今局势。 而是列举了许多古时战役与郑璞商讨。例如马陵之战、桂陵之战、城濮之战和长平之战等,并常邀郑璞各执一方,互作推演,以此为趣。 慢慢的,两人就现了各自所长。 郑璞重“势”,讲究以正合、以奇胜,偏向于以势压人、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而柳隐则是重“术”,追求积小成多,执着于一战一城的得失。 而且,柳隐早年游历过巴蜀各地,对山川地理、人文风俗十分熟谙,在论战中常加入地形对战事的遏制以及敌我兵卒士气等因数,以此驳回郑璞战略难于实践等。 让双方谈性更浓,于各抒己见中互补其短,洽谈甚欢。亦让原本两人关系迅升温,颇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就连郑家仆从和小郑嫣,都开始觉得这位雄壮无比的人,面目变得亲切了。 理由是在日复一日的赶路中,柳隐仗着马快,每日清晨便携弓先行去狩猎,再于晌午时分寻来亭障与众人会合。虽说,成都与广汉郡地势颇平,田亩宅舍遍布且人口稠密,于些许矮山及树林里狩猎,柳隐带回来些猎物,只是野兔或稚鸟之类,但也足以让众人缓解嚼干粮的乏味了。 一路言笑晏晏,终于五月中旬,回到了什邡郑家的桑园。 长于世故的柳隐,甫一见到郑家门宅,便先行出声告罪说自己困乏了,求安排个房屋让他歇下,连暮食都声称随意在屋内用便好。 事实上,却是想借此脱身,免得打扰了郑家久别再聚的叙话家常。 郑璞知其意,自然不无不可。 连忙亲自引路,将柳隐安置在靠近矮山的偏静阁楼下榻,并且安排了仆从在屋外听使唤。 嗯,登堂拜母,那是通家之好才能有的亲近行举。 两人虽然有意气相投之感,但也都是世家大户出身,自然知道一言一行都干系道各自背后的家族。有些约定成俗,还是要忌讳几分的。 毕竟,礼不可废,亦不可逾。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郑璞自提着两个长喙陶瓠,步履缓缓,身后还随一仆抱着一堆竹简,往柳隐歇下的阁楼而去。 深夜打扰,看似不合待客之道,但郑璞却无此顾忌。 别人都随来自家中了,有些难宣于口的事,还是作为主人的自动挑明了更好。 少许,来到灯火昏明的阁楼前,郑璞抬头看被灯火映在窗帷上的高大人影,略作沉吟了下,才向前轻叩门扉,朗声问了句废话,“休然兄,可安寝了否?” “尚未,子瑾稍候。” 阁楼二层的窗户,探出柳隐的脑袋来,笑语而应。 紧接着,便响起一阵噔噔踩木梯下楼的脚步声,伴着门轴转动的“吱呀”一声,门扉摒开,柳隐现出身躯来。不等他叙话,郑璞便举了举手中的长喙陶瓠,笑容潺潺,“盛夏酷热,夜亦难眠,便来寻休然兄畅饮,但愿没扰休然兄睡意。” “哈,固所愿也!” 柳隐大笑,连忙让开,让郑璞入内。 而那郑家仆从,却没有进来,径直将抱着的竹简交给他。 柳隐微愕,连忙接过时,也侧头疑惑出声,“子瑾,这是?” “恐休然兄在桑园乏味,我便带了家中藏书来。” 已经扶着木梯上阁楼的郑璞,回头而应,“嗯,此乃我先考注释的《六韬》。” “啊!” 闻言,柳隐忍不住惊诧失声。 手亦一抖顿,差点没将竹简给撒落在地。 如此激动,倒不是他家中没有《六韬》。而是蜀地公认有筹画之能的郑度,在书中的注释,是毕生所学的感悟。 称为郑家的不传之秘,也不为过。 因为有幸揣摩这些注释,某种意义上,也相当于接受郑度授业了。 如今郑璞拿来给他研读,可见此番情谊之重。 脸上泛起感动之色,柳隐刚想致谢,却见郑璞已经上了阁楼,便急步登梯随来。 待上了阁楼,甫一放下竹简,柳隐便端正跪坐,执礼甚谨的向郑璞致意,“子瑾之情,我感铭腹心,没齿不忘!” “休然兄不必如此。” 早就入座的郑璞,也回了一礼,将一长喙陶瓠递过去,出声宽慰道:“不过一书籍而已,你我性情相契,我有何敝帚自珍的?再者,我先考的注释乃一家之言,是否对休然兄有益,尚且未知。来,盛饮。” 这倒是实话。 读了郑度的注释,能不能融会贯通以致用,那得看个人的悟性及性情。 毕竟每个人的所学偏好,都不尽相同。 听了郑璞的宽解,性情粗犷豪放柳隐也晒然而笑,亦不再拘泥于繁文缛节,双手执起长喙陶瓠致意,“子瑾,请!” 只是方饮了一口,他脸上便泛起异色。 轻蹙眉,再轻抿一口,品咂着口中的滋味,才昂头疑惑看着郑璞,“子瑾,此乃何酒?”问毕,不等郑璞回应,又咂舌啧啧称奇,“此酒滋味,似甘还酸,兼之清冽爽口,且味感绵长。枉我自认蜀地之酒皆饮过,今竟是识不得!” 郑璞含笑道:“乃我家中自酿的酒。不过酿好后,还加入了机子浸泡半月。” “机子?” 柳隐微愕,随后便眉目舒展,连连颔,“怪不得!怪不得!我便说为何品不出来,竟是以杨梅浸泡而成!” 继而,再轻抿一口,阖目微晃头而回味。 再度睁眼,已是喜逐颜开,“此趟厚颜随来子瑾家中,果真不虚此行!待我归家中后,也让家人仿制些,届时定请子瑾共饮!哈哈哈~~~~” “虽不忍败兴,然而今岁,休然兄是无法仿制了。” 郑璞亦笑,摆手而谑,“杨梅果熟于小满时节,今已仲夏中旬,待休然兄归家,果期已过矣!” “啊~~~~” 微声叹讶,柳隐轻拍了自己额头,露出满脸惋惜之色,“愚兄却是忘了这点!唉,如此说来,倒是可惜了。” 说完,又将长喙陶瓠凑道嘴边,小心微抿,似是多饮半分乃是罪过一样。 亦让郑璞忍俊不禁,出声劝道,“休然兄,机子酒我家中还有不少。若是喜欢此味,我再令人取来便是。” “不必!不必!” 柳隐连连摆手推辞,“时令之物,子瑾家中既是有藏,亦必然不多。我若是贪多,岂乃维为客之道邪?” “哈哈哈~~~~休然兄真乃妙人也!” “彼此彼此!哈哈哈~~~~” .................. 一番说笑,屡屡劝杯。 不大的长喙陶瓠,便见了底。 柳隐便随手置于一边,改为正襟危坐,面露肃容,谨声说道,“与子瑾相识时日虽短,却如饮醇自醉。且子瑾以尊先君之书示我,此番情谊,我便不做外人之念。是故,我有些疑惑,如鲠在喉,想问于子瑾。若有失礼之处,敬请海涵。” 言罢,脸色顿了顿,又试声而问:“嗯,以子谨之慧,想必已悟出,我厚颜随来什邡之由了吧?” “嗯,心有所猜,不敢确凿。” 微颔,郑璞应道。 “那我便直言了。” 柳隐先拱手一礼,才问道,“子瑾尊先君,终其世不仕先帝。令兄今已为百里侯,官声之嘉,我在成都亦有耳闻,他日为两千石易如反掌。此情此景,子瑾又为何与马参军论军计,欲应丞相府辟命邪?” 果然是为此而来!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一叹。 第022章、臧否 却说,但被柳隐问及为何要和马谡论军计、图丞相府辟命时,即使心中早有准备,郑璞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并非不想回答。 而是觉得这样的问题,以后他还会6续遇到。 缘由,依旧还是他乃益州士人。 尤其是,他还有一位固节不移、不仕先帝的先父,所以备受瞩目。 如今大部分益州豪族,对蜀汉政权的抵抗,是采取很温和的消极态度,不愿意“竭诚效命、荣辱与共”。 譬如柳隐,就是最鲜明的例子。 成都柳氏乃世家大姓,族内有学之士颇多,但如今唯独柳伸出仕。 其余子侄,如柳隐年过三旬,却宁可终日游荡山野狩猎为乐,亦不愿意出仕为官。 理由之一,是因为这些益州豪族,并不看好蜀汉的未来。 天下三分之势,夷陵之战后,蜀汉最式微!以一州之地,想克复中原,谈何容易? 亦或者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们不想将举族的身家性命以及未来,都压在希望飘渺的蜀汉朝廷! 让家中一二个子侄出仕,向朝廷以示自家无反心、做恭顺态,足以保全家族富贵便罢了! 且,从世家传承上百年的底蕴而言,他们不乏后路。 譬如东吴的吴郡6氏,便是如此。 吴郡6氏上位家主,是庐江太守6康。被袁术派孙策围城攻伐两年,6氏宗族百余人因此战死伤过半,两家堪称血仇! 然而,孙策入主江东后,吴郡6氏依旧风光无两。 6康之子6绩出仕孙权,6逊更是妻孙策之女,如今成为了孙吴的大都督! 亦是说,这些益州豪族只要耕读传家的底蕴在,无论谁入主益州,他们都不乏再度崛起的机遇。无需在看不到希望的蜀汉朝廷付出太多,以免伤了家族的根基。 另一缘故,乃是他们看清了本质。 从刘璋父子割据益州到先主定蜀,无论谁主政,在野望泛滥的大争之世,都不会吝啬打压坐拥大量田亩资财的他们。 既然如此,又何苦竭诚效命? 什邡郑家,在时人的眼里亦是如此。 明明有了一位官声绝佳的兄长郑彦,足以保家族富贵及门楣,为何郑璞还要出仕呢? 难道,不担忧日后蜀汉政权灭亡,什邡郑家被列入蜀汉的死忠,被新主政者刻意打压,以致家族门楣衰败? 事实上,郑璞对这个问题,早就有过思量。 作为后世的灵魂,他并没有光复汉室的忠诚,因为曹魏、蜀汉和孙吴三家之争,乃是各路枭雄的内战,无对错之分。 犹如当年的“春秋无义战”。 郑璞想效力蜀汉,不过是因为诸葛亮而已。 不管后世对诸葛亮功过是非,如何臧否,任他人评说便是。在他个人的眼里,就认定一点:诸葛亮有汉家儿郎的脊骨! 一朝受托孤,终生鞠躬尽瘁!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对比后世物欲横流,几人尚有以身殉志的气节?! 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最为宝贵的传承,不就是这顶天立地的民族脊梁与精神吗? 有幸随这样一位先贤,共筑华夏脊梁伟岸,岂不是身死亦能含笑九泉! 何必以成败论英雄?! 自然,这种答案,是郑璞给自己的。 对于柳隐的疑惑,还须重打腹稿。 “休然兄此问之意,我试言之。” 郑璞垂头略作沉吟,便肃容以对,双眼灼灼,“乃是今天下三分,而益州疲敝。以世理论,我什邡郑家传承多年,既然兄长已出仕,我当守家业为上。此解,然否?” 虽郑璞的话语,乃是妄议朝廷成败很犯忌讳,但柳隐并没有回避。 而是满脸穆然,重重颔,朗声而应,“然也!” 是故,郑璞也露齿而笑,并没有急着回答。 乃是起身,挪步到窗帷处,负手昂头,看着夜幕中的皓月,亦不忘出声相邀,“休然兄,且看这星辰。” “好!” 对此,柳隐有些不明就里,但也不拒绝。 应了声,便起身而来,与之并肩,沉静的仰望着星辰。 盛夏的夜色,尤其撩人。 平视连绵的山野,入目所及,皆是皓月如水银迸裂洒满了人世间。 昂头而顾,只见那稀稀疏疏的星辰,被随意错落钉在夜色之上,一闪一灼的挣扎。 而郑璞看似喃喃自语的飘渺声音,亦如梦如幻。 “皓月星辰,亘古不变。” “然芸芸众生,古往今来,留名于世者,寥寥无几。” “今益州疲敝,那又如何?” “今大汉式微,那又如何?” “沧海横流,更应显我辈男儿本色!” “生逢乱世,当提三尺青锋,驱十万甲士,立不世伟业!” “安能瞻前顾后,徒做田舍翁富贵计邪!” “休然兄,我虽不才,亦不愿做庸碌辈!有志以胸中所学,但求青史留名耳!” 说到这里,郑璞侧头,目视着柳隐,“成,固然喜!败,亦无憾!” 一番话语,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亦让柳隐,一时目瞪口结。 他问郑璞之前,自己就曾思虑过,郑璞会如何作答,会说出如何缘由。 然而,他自忖的答案与郑璞给出的,迥然不同! 甚至是,背道而驰! 他根本没有想过,眼前这位看似羸弱且温文尔雅的少年郎,胸中竟有如此激昂的志向! 古今筹画士,先谋己,次谋人。 为何这郑家子,竟不同邪? 但,心中诸多不解,亦不妨碍,他鼻息渐渐沉重。 觉得胸腹中有一股热浪,犹如熊熊之火在炙烤,将欲汹涌溢出。 “生逢乱世,当提三尺青锋,驱十万甲士,立不世伟业!” “但求青史留名耳!” 这亦是他年少时,便向往的未来! 只是可惜,随着年齿痴长,此身锐气亦被那世俗利弊给消磨殆尽! 变成了,甘于庸碌,只求苟身! 流年匆匆,我竟已沦为俗人,而不知也! 可悲矣! 亦可恨耳! “呼~~~~~~~~” 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浊气。 柳隐侧身,目视郑璞,缓缓后退几步后,猛然躬身作揖,声若惊雷,“子瑾之言,振聋聩!隐得闻,方悟蹉跎岁月而不自知耳!当以拜谢!” 第023章、辟命 同辈论交,骤然行大礼。 亦让兀自负手昂、故作激昂姿态的郑璞,顿时一阵失措。 “使不得!使不得!” 连忙趋步向前,扶起柳隐,郑璞苦笑连连,“休然兄真折煞我也!” “子瑾有教于我,有何当不起邪!” 性情朴质的柳隐,依旧豪情迸,反问了一句。 喔! 若是你知,此乃我搪塞之言,或许会取刀斫我而去........... 郑璞心中自忖,又从窗帷处探出脑袋,见那家仆依旧于阁楼恭候着,便出声使唤道,“郑乙,且去取些机子酒来。” 待那家仆领命,他又侧头顾看柳隐而笑,解释道:“此时若是无酒助兴,乃憾事也!” 顿时,柳隐开怀大笑,“知我者,郑子瑾也!” 少顷,酒取来,两人再席地而坐,邀杯换盏。 或是藏于冰凉井水中的酒水,将胸腹中的火热激昂平息了关系,柳隐将身子斜靠在塌檐,只手捋须,星目半阖,缓缓谓之,“子瑾,依你之见,我若出仕,当应募州郡吏为上,抑或是北上汉中投军更佳?” “北上汉中郡?” 闻言,郑璞不由挑眉。 “对!汉中郡。” 柳隐颔,捋须之手都快了些,顾盼间亦颇为自得,“忘了知会子瑾,我那匹良驹,便是游历汉中时夺来的!” 原来,柳隐和今镇远将军马岱还有些交集。 当年汉中之战时,马曾领军入武都郡,马岱随军而战,因而留在汉中郡与关城一带任职。后先主刘备称帝,马病故前,上疏以扶风马氏血脉殆尽,唯剩马岱支撑门楣,请先主顾看之,因而受重用。迁职为广石督,驻守阳安口(阳平关),兼戍守褒斜谷一带兵事,为汉中太守魏延的副职【注1】。今天子即位后,马岱亦升迁为镇远将军,广石督以丞相府参军廖化(廖淳)继任。 丞相诸葛亮主政,以曹魏遏制西凉商路导致蜀中战马匮乏,及马岱父兄在西凉羌氐部落中素有威望,便令他督廖化及其余将士,常出关隘联络陇右一带的羌氐部落,或诱其来降、或利使阴驱战马来贸易、或纵兵夺马等,为朝廷组建骑兵。 柳隐去岁游历至汉中郡,恰逢其会。 亦机缘巧合下,以朝廷僚属之家的良家子身份,布衣随军中小校出关隘。 途中遇阴平氐王强端外围游离部落的探马,当即奋豪勇逆战,独自格杀十余人,让敌胆寒而退,乃夺取良马牛羊数十而归。 是故,猛士之名,在军中传誉一时。 马岱得闻,乃大赞之,折节盛请柳隐出任军职。 被柳隐婉拒后,亦不勉强,改从军出夺回的辎重中,取良驹一匹、羊数头赐之,以壮其声势。 柳隐乃受,留良驹为己用,将羊分同行军卒食,备受赞赏。 因而,他今提及北上投军,便是想去投入马岱麾下,以图建功业。 郑璞听罢过往,先赞了好几声壮哉,然后沉吟片刻,才试声而问,“休然兄不提南中之叛,乃是觉得应募了州郡吏,亦因履历太浅而无法随征?” “然也!” 柳隐颔,扼腕而叹,“我若当年便与从兄或杜文然一同出仕,征南中之叛倒能主动请缨,但今布衣,难逢其会矣。且听子瑾壮言,心亦有只争朝夕之念,是故便想另辟蹊径,转去汉中郡谋军功。” “嗯........” 微微一鼻音,郑璞耷眼沉思。 他对柳隐的印象十分不错,已以友朋视之,亦有心为其参详一番。尤其是柳隐乃勇猛之士,且胸有韬略,已有将才之姿。 而柳隐见状,也不催促,兀自抱着长喙陶瓠慢饮,静候其思定。 寂静半晌。 郑璞才昂头睁目,语气缓缓,“正如休然兄所言,若想只争朝夕,北上汉中郡乃上策。不过,若是休然兄信我,不如静候一两月之期,待你我归成都后,看有无转机,再做决策。” 嗯? 归成都后? 难道,子瑾是想在被丞相府辟命后,举荐我随征南中? 柳隐闻言,瞬息间心念百辗,亦冁然而笑,“子瑾之智,我安能不信邪?莫说一两月,静候半年又何足道哉!”说罢,又加了一句,“况且,子瑾尊先君注释的《六韬》,资质愚钝如我,一两月之期安能悟透?” “哈,休然兄自谦矣!” “实言耳,何来自谦!哈哈哈.......” ........ 诸事聊定,两人又谈笑一阵,郑璞便以夜深罢席离去。 就是出了阁楼后,被那皎洁的月光,往心中塞入了些忐忑。 方才劝柳隐暂候时日,看有无机会随军南征平叛,他并无十分把握。 当时在张表府上与马谡坐论,故意不言“推恩”之策,便是想有机会面见丞相诸葛亮。既是为了自证他是愿意与蜀汉休戚与共的益州士人,亦是为了尝试将心中之谋畅所欲言,以“推恩”的方式让利于益州豪族,进而将之绑上蜀汉的战车。 只是他不敢确凿,诸葛亮是否会听取他的进言。 若是事不谐,推举柳隐便无从谈起。 唉,罢了! 多思亦无益,且看吧。 归到自屋的郑璞摇了摇头,摒弃杂念歇下。 此夜过后,柳隐便将自己关在阁楼里,悉心专研郑璞先父注释的《六韬》,除了偶尔出来纵马外,足不出户。 而郑璞亦然。 平日与家人共话家常,偶尔在小溪畔垂钓,悠哉游哉的静候丞相府辟命到来。 悠闲的时光,最易流逝。 转眼,便是伏月中旬。 与往常的午后一样,戴着青箬笠躲暑气于小溪畔垂钓的郑璞,正昏昏欲睡,外兄卢晃便喜气洋洋的疾步而来。 人未到跟前,欢喜之音已至。 “子瑾,净手整仪容!朝廷有辟命来!” 嗯? 终于来了? 郑璞昂头,起身伸腰,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 正欲收拾钓具,却又被外兄卢晃给扯住衣袖,连声催促,“还理会这些作甚!我已将之迎入主宅堂内,子瑾去,莫让其久侯!” 催得郑璞无奈,只得疾行遁去自屋收拾仪容,步去主宅。 待见到前来传诏令的郎官,心中不由泛起了疑惑。 朝廷郎官,竟如此年少? 且,此二人,为何我似是眼熟? ------------------------------------------------------------------------------- 【注1:广石,是魏武曹操定汉中后,任夏侯渊为督,依着阳平关隘修筑的阳安口防御戍围,以张郃守之。先主北进汉中,曾遣数倍精兵昼夜攻,不能拔。】 第024章、授职 因丞相诸葛亮开府,并宫中府中俱一体的缘故,相府僚属的任命,皆是以朝廷诏令辟命的。 是故,前来什邡郑家桑园传辟命的,乃是天子的近侍郎官。 只是这位谒者年未弱冠,上唇下颚的胡须,尚未茂盛;那故作严肃的年轻脸庞,依稀还能看出些许稚气来。 尚且,还有另一常服少年郎,斜傍在谒者身侧。 看那衣着行止,隐隐有书卷气。 怪哉! 何时开始,谒者外出署公,竟能携友朋同游矣? 若不是随行那几位顶盔贯甲的禁卫,太易识别,郑璞甚至都以为是假的。 按捺下心中诧异,执礼甚恭的接过诏书,走完流程后,郑璞便笑容殷殷,随口客套了句,“有劳诸位拨冗跋涉而来,在下这就令人备下宴席,为诸位洗尘怯汗,还望莫作推辞。” 嗯,真就客套。 一乃朝廷自有法度。 身为天子近臣谒者,传召完毕,理应立即归去复命。 另一,则是丞相诸葛亮执法甚严,申令署公时有玩忽行止以及杜绝宴请之风。 就算这谒者沿途劳顿,也应在邮驿歇脚才是。 却不想,那年轻谒者,闻言竟喜笑盈腮,唤一甲士先行归去成都禀信,然后对郑璞拱手作礼,言谢道,“能得子瑾兄之邀,实乃幸事也!安敢辞耳!” 喔! 莫谢。 你若不怕归去后,被上官依法申责便是.........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郑璞微愕然,立即缓和了神色,连忙颔出声笑应。 又唤出家中婢女,引诸人先去别屋洗尘暂歇,以及让家仆尽快备下宴席。 待厅堂内仅剩自身时,他又拿起诏书细看,看着看着,不由眉目蹙翘,心中然忍不住又道了声“怪哉”! 嗯,这次,乃是对被授的官职。 相府书佐。 倒不是郑璞觉得,被辟命任职书佐屈才了。 汉制,州、郡、县皆分曹治事,诸曹下各有书佐。 州部书佐位次从事,郡、县书佐则次掾、史,职权主起草和缮写文书。 譬如张翼,出仕第一个官职,便是先主刘备的州部书佐。短短十年时间,已历任各县令郡守,现更升迁为京师成都所在的蜀郡太守。 今丞相诸葛亮开府权专,相府书佐之职,对比先主刘备领益州牧时的州部书佐,见信程度可相提并论。 然,今丞相府僚属中,并无书佐一职! 平时佐相府各级僚属如司马、长史、参军、东西曹掾以及主薄等缮写文书的,乃是被戏称为“刀笔吏”的那种假佐。 难道,此职乃特置于我? 奇也! 郑璞只手捻着不长的胡须,眼中满是不解。 再往下看时,见到自己还是归门下督节制时,又隐隐有所悟。 今丞相府门下督是马忠,掌兵事。 或许,马谡举我之后,丞相见我熟谙南中各郡势力,便打算让我先历练,以便日后征伐南中之叛时参马忠兵事吧? 哈,真乃天从人愿,正合我心! 郑璞弹额而庆,轻笑出声。 旋即,又起身,拿着诏书疾步往柳隐所栖的阁楼而去。 那边的柳隐,早就被郑家家仆的忙碌所惊觉,正倚窗眺望缘由。见郑璞脚步匆匆来了,便下木梯启门扉相迎。 尚未出声,便被郑璞抢了先,“哈,休然兄,事谐矣!” 语罢,还不忘握拳轻挥臂而庆,煞是欢喜。 柳隐见状亦被逗乐,面露笑意,问道:“子瑾何事如此欢喜?” “非止我之事。” 郑璞将手中诏书递过,笑逐颜开,“乃是休然兄之事,亦谐矣!” “哦?” 微愕,柳隐接过诏书细看,待看到郑璞乃归门下督节制时,才了然:郑璞是指举他随征南中平叛之事,几可定论。 缘由,是身为相府门下督的马忠,不可能缺席南中讨叛。 且,他乃益州士人。届时,若是郑璞以柳隐在汉中之事为由举荐,称赞其有将略,马忠亦不会介意麾下多位猛士。 “子瑾待我之心,隐安能报之也!” 品咂出其中意思的柳隐,面露感动之色,连自称名的谦态,都做出来了。 “休然兄,可莫会错了意!我是见休然兄勇力过人,便居心不良,想着裹挟去南中为保自身安危罢了。哈哈哈~~~~” 郑璞摆手,故作戏谑。 又岔开话题,拉着柳隐前去作伴宴待谒者。 少时,宴席置好,双方举盏盛请,亦让郑璞知道了这两位是何人。 年少谒者,是庞宏;而那布衣少年,则是蒋显。 都是蜀汉荆襄系的第二代。 且传诏完不急归去,是因庞宏与霍峻之子霍弋一样,被先主刘备养在府上,是当今天子的伴读,便被张皇后托私事,顺路置办些什邡好茶归去。 张皇后好茶? 亦或是今天子,性嗜口腹? 郑璞听闻,第一反应便是这个。 又细思,张皇后乃故车骑将军张飞长女,心中便将此事暗记了下来。 毕竟,若能与在蜀汉地位群的元从系相处甚欢,和得天子刘禅亲善,日后自己想尽情施展心中所谋,那便更加顺畅了。 自然,一切前提,需要获得丞相诸葛亮赏识才行。 一番言笑晏晏,让郑璞亦更加了解他们的秉性。 蒋显好文事;而庞宏则似有志再续父风,席间所言,多是请教于军略之事。 少顷,他们便以尚有事由,不敢久耽搁,辞别而去。 郑璞送别时,还颇为不舍。 因为这两位少年郎的留宴,让他获益良多。 譬如,他当初思虑“推恩”时,尽想着益州豪族了。却忘了,朝廷肘腋之内,有元从系这步好棋子! ------------------------------------------------------------------------------- 申月上旬,京师成都。 郑璞先去秦府留宿一夜,收拾仪表后,才步履缓缓前来丞相府署前。 请值守于外的甲士代为传报后,便安心恭候。 少时,一身着简易戎装将率出来,目光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他,带着巴郡口音问,“你便是什邡郑子瑾?”说完,不等郑璞答复,又很自来熟的执其手带入相府。边走,边解释,“丞相现时有事,你且随我进来静候。” 亦让郑璞有些诧然。 因为此人不是相府门下督马忠。 马忠年齿已过三旬,而此人年齿看似刚过两旬不久。 第025章、诛心 丞相府署不算巍峨,却颇为恢弘。 盖因朝廷诸公皆在此署公之由,府内划分了许多区域。 随行在那将率身后,郑璞步履缓缓,亦听着他简明扼要的介绍。 “此乃朝中诸公署事处,无事不可擅入。” “此乃长史署屋,无传莫入。” “此乃相府议事处,擅闯者,诛!” “此是州牧府僚佐署公处。” ...... 郑璞悉心听着,偶尔目视那些值守着各屋前的执刀甲士,心中不由有些好笑:自己就算想擅闯,似乎也没有机会啊! 絮絮叨叨好一阵。 那将率止步,转身笑道:“到了,此处便是门下督的公署。子瑾来了正好,以后马都督再有案牍之事,应不会再寻我了!” 呃...... 好吧。 郑璞被这人的直率,弄得有些啼笑皆非。 刚想言谢其为己引路,却又见他自拍了下额头,口气懊恼的说道,“倒是忘了知会子瑾。我乃巴西汉昌人句扶,字孝兴,今添为门下录事,归马都督节制。嗯,我尚有职责在身,先不作闲谈,子瑾少候。” 说罢,拱了个手,便自行先去。 汉昌句姓? 难怪了! 郑璞目视着句扶的背影离去,心有所悟。 巴地山脉纵横,賨夷聚居,人多劲勇,而句姓是汉昌屈一指的大族,颇有威望。且马忠当年,就曾任职巴西郡汉昌长。是故,句扶年齿轻轻,便能入丞相府任职,不仅是唯才是举那么简单。其中,必然有马忠的连带关系,再加上丞相诸葛亮想借辟命句扶为吏、让句家能拥立汉室的心思。 自行在署屋内寻了个位置,郑璞入座静候。 一直待到黄昏,饥肠辘辘,才有一小吏疾步而来,拱手作礼,问道:“这位郎君,可是什邡郑子瑾否?”得到肯定答复,又转身引道,急声催促,“还请郑郎君随我来,丞相有召。” 郑璞亦不敢怠慢,当即起身随行。 那小吏一路疾行,穿檐走廊,几经阁角月门,才到丞相署屋前。 “到了,丞相有嘱咐,郑郎君自行入见。” 呼........... 悄声呼出了一口气。 郑璞心自凛然,执手整理了衣冠,才轻叩门扉,声音微昂,“什邡郑璞,请见丞相。” “进来。” 声音很温和,却夹带着一丝疲惫。 轻推门,微垂头,小趋步而入,端正跪坐毕便双手加额,顿而拜,“璞,见过丞相。” “免礼。” “诺。” 郑璞闻言,挺直了身躯,目不斜视,亦暗中以眼角余光偷偷打量。 年过四旬的诸葛亮,双鬓已霜白,三缕胡须修葺整齐,或许久居上位的干系,儒雅温润的气度中,尚有一丝威势藏于眉目间。 而端坐于案几后的诸葛亮,也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郎,神情似笑非笑,出声问道,“幼常曾言于我,谓你性情慨慷果决,行止意气风。然今见,却为何如此恭谨邪?” 因你是鞠躬尽瘁的千古一相啊........... 郑璞暗道一句,再度拱手,“回禀丞相,乃因昔日璞为布衣,行事尊本心;今璞为吏,行止当依礼法也。” “善!” 轻颔,诸葛亮微笑捋须,“不必如此拘束。嗯,子瑾,我且问你,当日于张伯达府上,你谓幼常‘推恩’之策尚未思定,乃是托词吧?” “诺。” 郑璞轻轻的点了点头,脸上没有讪讪然,而是怅然而叹,“并非璞有意不欲告知马参军,实乃此策过于狠毒。一旦传入他人耳,蜀地虽大,亦无璞立身之地矣!” “呵~~~~” 闻言,诸葛亮晒然而笑。 因为这样故作夸张的言辞,太像说客了。 顿了顿,又摆了摆手,“子瑾既是为国谏策,便不必担忧安危。有我在一日,那些豪族还伤不了你。嗯,尽言之吧。” 明明语气很随意很温和,却与人一种高山仰止、智珠在握的感觉。 郑璞听罢,瞬息间为之气夺,颇为心折。 然而,旋即又回过神来。 一个很骨感的现实:他才年十九,比丞相年轻太多了....... “诺!” 收回心神,郑璞正襟危坐,开始畅所欲言,“璞闲在山野无所事事,便常以思时局为趣。今斗胆妄言,若有失敬之处,还请丞相不究小子之罪。” “所思之一,乃是先帝定蜀以来,不过十载,梓潼太守、后将军、尚书令、前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和侍中前后卒亡故,乃是大汉之殇矣。” 原本神闲气定的诸葛亮,甫一闻言,当即目露寒霜。将目光落在郑璞身上许久,见对方满脸坦然,并无他意,这才泛起了一丝忧虑。 因为郑璞提及的,是关羽、张飞、法正、霍峻和马马良等人。 都是蜀汉的中流砥柱,却皆以高才早世! 而更深一层意思,则是指如今天下三分之势,人才已不复诸侯割据时流动择主。 亦是说,不管请不情愿,元从系、荆襄系或者东川士,都会随着时间凋零!未来的蜀汉朝廷,终将会被益州士人所占据多数!届时他们为国决策,必然会倾向于益州豪族的利益。 而且,如今朝廷打压他们越多,未来他们反弹就越狠! 譬如当年的张松。 被刘璋以益州别驾从事授之,位高权重,却仍旧选择主动当先主刘备的内通! 丝毫不念及,刘焉父子在蜀二十年的恩义! “唉........” 为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诸葛亮沉寂了半晌,才感慨出声,“子瑾之远虑,真不似个少年郎。续言之吧。” “诺!” 拱手致敬,郑璞肃容,继续言道:“所思之二,乃是昔日战国七雄之争,秦国广纳六国客卿,皆授于高位,但关陇士庶却并不抗拒,而是仰仗众多客卿才学,得以灭六国。然,今益州诸多豪族,为何不愿竭诚效力,图克服中原邪?” 这次,丞相诸葛亮没有表态。 而是阖目而思,犹如老僧入定般,许久没有声响。 郑璞不敢惊扰,静静的恭候着。 一直等到夜幕低垂,诸葛亮才睁开眼,面无表情目视郑璞眼眸,徐徐而道:“是故,子瑾‘推恩’之策,乃是欲授蜀地豪族权柄乎?” 顿时,郑璞愕然。 因,此问诛心! 第026章、勉之 “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琦赂宝货,巨室不能容;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绮室;倡讴伎乐,列乎深堂。”——仲长统《理乱篇》。 这是献帝时,尚书郎仲长统对民间豪族的描述。 譬如当年资助先主刘备创业的安汉将军糜竺,家中便是“祖世货殖、僮客万人、赀产巨亿”的中原豪族之一。 自古闭塞偏安的巴蜀豪族,亦然如此。 如此巨资财及田亩僮客,若是再执掌权柄,那么无需多久,皇宫便要换个主人了。 是故,当诸葛亮问及“推恩”之策,是否欲授蜀地豪族权柄时,郑璞当即愕然,亦不稀奇了。 这岂是问策? 分明是问郑璞之心,是否将欲汉室换个姓氏! 唉,果然! 家国天下、乡党宗族为世理,我身为益州士人,所进之言难免被误解乃为乡党所谋。 哪怕睿智如丞相,一时只见,亦不能免俗。 心中深深叹了口气,郑璞迎着诸葛亮的审视,眼神清澈无比,朗声应道:“回丞相,乃似是,而非是。” “嗯?” 十分意外的回答,让诸葛亮微挑眉毛,面露诧容。 连身躯都不知觉中,微微前倾了少许。 随即,似乎是意识到了失态,便又坐直了身体,阖目捋胡自思少许,才放缓了声音,温和说道,“子瑾,尽可言之。” “诺。” 郑璞颔,再度出声,已是气作愤忿,“蜀地豪族,馆舍布于州郡,田亩连于方国。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荣乐过于封君,埶力侔于守令。至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败,寄死不敛,冤枉穷困,不敢自理。实乃国之硕鼠也!称之为附骨之疽,亦不为过!璞虽同为蜀人,然亦鄙之!” “此言大善!” 顿时,诸葛亮拊掌而笑,眸含赞赏之色。 又微微略思,便催声问道,“依子瑾之意,乃是效仿孝武帝推恩之举,将这些国之硕.......嗯,蜀地豪族分为多个小户,以消其势乎?” “虽不中,亦不远矣!” 郑璞谈性大起,一时忘形,竟口出诙啁之辞。 顾盼间,对上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心一惊。 他这才现,方才自己竟是,对开府权专的大汉丞相作了戏谑之举! 瞬息间,郑璞背上猛然竟出无数冷汗,连忙俯告罪,“山野鄙夫,无状忘形,狂悖自大,死罪!死罪!” “哈哈哈~~~~~~” 诸葛亮大笑,畅快淋漓。 连眉目间的倦色,似乎都被笑声弹走了不少。 好一阵,他才收起笑意,抬手虚扶,“竖子无状!起来吧。” “谢丞相不责。” 郑璞连声告谢,亦不敢再节外生枝,将心中所思疾声说出,“璞之思,乃是有二。” “一乃分户。昔日曹操将汉中之民尽迁徙,以致今汉中郡人烟荒芜,不如朝廷托他事,徙蜀地豪族分支前往汉中定居。” “二乃取赀。今孙吴来睦,南中之叛可讨矣!璞便思,不妨借讨南中时,赦令蜀地豪族子弟官职,让其出家资赀自募夷民劲勇者为部曲。其官职大小,以募兵多寡而定。自然,既然被朝廷授官,须听令朝廷调度。如益其兵,定其隶属将率,再调往汉中或南中戍守,皆可依时而定。” “如此二事,若能执行顺畅,蜀地豪族为自身利弊,亦会倾力支持大汉克复中原!” 一阵口干舌燥,郑璞半分不停顿,便悉数道出。 嗯.......... 诸葛亮听完,轻微颔做了个鼻音,又阖目而思。 以他的才智,不需要郑璞说得太细,就了然于胸了。比如“朝廷托他事”,乃是指让各郡县小吏,寻蜀地豪族子侄在乡闾间的横行不法之事。 这是轻而易举的。 自古民不举官不究。 底层庶黎卑微习惯了,被豪族压迫、受些委屈,亦不会举于官府,而是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忍气吞声。 另一授官亦如此。 只需寻个名目,嘉奖蜀地豪族、萌荫其子侄便是。 他心中在衡量的,是其中的利弊得失。 因为郑璞的两个建议,都在无形中壮大了,蜀地豪族的声望以及势力! 然后导致,尾大不掉! 以什邡郑家为例,长兄郑彦已经出继自立门户,而郑璞守桑园,看似已分治产业而式微了。但,彼此之间同气连枝,仍旧共进退。 若想彻底分化,还得等“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到来。 这个时间过程,太长了! 长得让丞相诸葛亮担忧,大汉朝廷会不能承其重,而导致苦酒自酿! 好长一阵沉寂。 诸葛亮睁眼,目视郑璞,轻轻谓之,“子瑾,你可思过,其中轻重?” “回禀丞相,璞有思过。” 重重颔,郑璞拱手作礼,说道,“此亦是璞所思之三。璞少时听先考言,谓关中昔日乃天府之国,人口稠密,鼎盛一时。其中豪族富商等,皆以聚居孝武帝茂陵周边为殊荣。” “小子之心,阴险至极!哈哈哈~~~~~” 这次,诸葛亮甫一听罢,便忍不住佯怒责了一句,又再度大笑不已。 因为定居茂陵周边为殊荣,郑璞是反着说的。 当年汉武帝修筑茂陵时,强行迁徙举国豪族富商来周边定居,乃是将这些“民间豪人”从本地连根拔起,让其不能在乡闾作威作福! 是故,诸葛亮听罢,便知道郑璞谏策的阴狠之处。 先以让利的方式,让那些蜀地豪族上钩,支持大汉复兴;等攻下三秦之地后,便以迁回故都为由,将他们全迁去关中定居! 蜀地豪族,离开了蜀地,还需担心他们尾大不掉? 至于,能不能攻下关中,亦不需要考虑了。 毕竟,连蜀地豪族都竭诚效命了,都聚集所有力量了,还无法攻下关中之地,那大汉也就没有了未来。还须担心什么?! “子瑾,你筹画之道已登堂入室,当自勉之。” 一阵笑罢,诸葛亮敛容,目含威严,语气却是殷殷期待,“假以时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 第027章、赐餐 法孝直,便是法正。 既是先主刘备的谋主,亦是先主在世时,唯一见谥的臣子! 就连关羽、张飞及马等人,都没有如此殊荣。 今,诸葛亮竟然亲口对郑璞“假以时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嘉勉,其典评之佳、期待之高,可想而知! 郑璞听闻,再一次心绪跃至山巅之上,有一种被深渊凝视的感觉。 倒不是妄自菲薄,乃是自家知自家事罢了。 若是说,他有筹画之能,也对。 毕竟这具身体原先的主人,就是被筹画士郑度悉心教导,以传父学的。 但若是说,无筹画之能,亦不冤枉。 譬如他对马谡、诸葛亮谈及的筹谋,皆是倚仗多了一千多年的见识,知未来而反向推演,得出来的谏言罢了。 又何足道哉! 当即,郑璞拱手作礼,谦虚道:“璞不敢当丞相之言。昔日战国时,赵括熟读兵书,其父马服君赵奢亦无法驳其论。然而长平一战,赵括为将,导致赵国几近灭国。璞今日,以狡言见谏丞相,亦与赵括无异,安敢自大比肩翼候矣!” “善!” 却不想,诸葛亮见他谦逊,反而面露喜色,频频捋胡而赞,“不矜不骄,子瑾有君子之风也!” 喔! 我真不是在谦虚啊........ 郑璞心中一句哀嚎,按捺住无奈不流于面,再度拱手致谢。 略作思绪,索性寻了别事转话锋,“丞相,璞未及弱冠,心性未定,不敢当此赞。且,今大汉朝野,少年俊才何其多也!如璞近日得识朝廷谒者庞巨师,其才颇佳,亦似有志再续父辈名声。” 庞宏? 有志再续庞士元声望邪? 闻言,诸葛亮眼眸微凝,旋即,便侧头眺望窗帷外,满目思愁。 昔日客居荆州躬耕南阳时,隐士庞德公他与庞统并论,号为卧龙、凤雏。 名士司马徽,举荐他于先主刘备时,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 可惜,庞统天不假年。 随先主攻蜀时,率众督军围攻雒县,为流矢所中,功业未建便卒。 唉........ 士元经学思谋,皆为荆楚高俊! 巨师贤侄虽才学堪佳,然若有志续之,岂是易事? 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诸葛亮收起过往思愁,刚想开口对郑璞言其他,又瞬即扼住了话语。 方才被庞统早卒的感伤弥漫心绪,他一时竟没有听透郑璞的意有所指。 此小子,那是在举庞宏之才啊! 分明在隐晦的谏言,为方才“授益州豪族子侄辈官职,让其自行募部曲”之策,作补充呢! 嗯,意思乃是让荆襄系、元从系的第二代,同样授于官职前去南中招募部曲,然后朝廷再以他们为将率,统领那些蜀地豪族的子侄! 为了让朝廷将兵权控制在手中! 兵者,凶也! 当慎!安能授之,而不制之? 况且,如今这些荆襄系、元从系二代子弟,家中都颇有资财。 先主刘备宽仁有度,能得人死力。昔日围攻成都时,便与士众约定,曰:“若事定,府库百物,孤无预焉。”及刘璋稽出降,果如其言,置酒大飨士卒,取蜀城中金银分赐将士,还其谷帛。 其中,荆襄系及元从系等功勋老臣,赏赐最厚。 若依郑璞谏言,授这些功勋之后官职、励其效父辈功绩,必然是喜闻乐见之举。 至于郑璞为何不明言,亦很好理解。 他身为益州士人,今又位卑而人轻,不想落了“妄议朝政”的口实罢了。 想到此处,诸葛亮忍不住心中大悦,眉目舒展:郑璞能提及荆襄系、元从系二代,足以证其所谋乃一心允公,绝非贪恋权柄之徒。 随即,又顺着思绪,他还想到了更多。 如,此郑家子,或许也心不甘止于出谋划策,亦有志于领军攻伐呢? 毕竟,当年他先父郑度,为刘璋筹画良谋,却被弃之不用、罢黜遣归乡闾。今这郑家子不想再遭父辈之遇,不愿止于幕僚,亦是有情可原。 嗯........ 微微一鼻音。 诸葛亮星目微张,瞥了郑璞一眼后,再度捋胡沉吟。 他忽然觉得,尝试着让郑璞掌兵权为将率,亦不是不可。 其一,郑璞胸有韬略,让其历练掌兵,或能为大汉培养出一位将才来。 其二,乃是什邡郑家,有忠节之义。 对于郑璞的先父郑度,终其世不仕先主的固节行止,在诸葛亮心中是没有敌意的。 又或者说,他心中是极为赞赏的。 人臣忠贞者,当不事二主也! 且,当年献帝尚是天下共主,刘璋与先主皆为汉室宗亲,郑度效忠刘璋,恪守臣子之道为之固节,亦是忠于大汉! 只是所托非人耳,并非有仇视先主之心。 其父忠贞,其子被面命耳提下,忠诚之节亦比他人更值得信赖。 “子瑾之志,我知矣!” 一番思罢,诸葛亮颔,笑逐颜开,“不过,子瑾毕竟年少,且莫心切。须知欲事立者,当躬亲且力行。” 嗯? 不是在言军国之策吗? 为何忽然之间,便转为督励于我? 且,我尚未言己有何志,你却声称已知矣? 郑璞心中诧异莫名,但也不怠慢,连忙拱手行礼,口称受教等言辞。 见天色已晚,又觉得今日所言,已将自己心中所思尽数谏之,便生出了辞归之心。 尤其是,与马谡、柳隐等人叙话,他可侃侃而谈,从容不迫,尽显智珠在握。 然而,对眼前这位,郑璞本来就带着“高山仰止”的倾慕。与之坐论,难免心神惶惶,唯恐一时失言而冒犯,心中颇多不自在。 那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一只已经上钩的了鱼,被渔夫嬉戏的拉出水面数息,再扔入水中数息,如此不停反复。 “丞相,天色已晚,不如璞.......” 心中思定,郑璞便拱手,言半而止,并以目瞥窗帷示意。 而丞相诸葛亮,循着郑璞眼光而视,见窗外早就漆黑一片、群星璀璨于夜空,便会意的颔,莞尔而笑,“一时谈兴大起,倒是忘了看时辰了。” 是极! 丞相日理万机,我早该不扰了。 郑璞听罢,心中甚喜,刚想出声作辞去。 却不想,诸葛亮竟然以手叩了叩案几,声音微昂,“来人,上餐食!嗯,再取些酒水来。” 说罢,又目视郑璞而笑,“我近日食欲不振,倒是忘了子瑾正年少易饥时。且先用餐,你我再议其中细节之事。” 我是想告退啊.......... 郑璞心中哀嚎,但脸庞上却是露出感激之色,拱手致谢,“璞,谢丞相赐餐!” 第028章、马忠 夜暮安谧,沉寂如一潭死水。 月色朦胧,星光迷离,从夜空中如丝缕垂下,将丞相府的楼台亭阁笼罩其中。 丞相诸葛亮署屋外的廊道中,一小吏手提青铜油烛具居前引路,郑璞紧随其后。微风轻拂,青铜油烛具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拖在后方,时而张牙舞爪睥睨,时而起舞欢庆喜悦。 一如郑璞此时心绪。 被丞相诸葛亮赐餐后,两人又坐论叙话了良久。 依旧是丞相问,他作答。 且,所问之事,不再局限于军略筹画,而且涵盖了政事、民生、用人及吏治等等诸多琐细。考校之意,多于探讨。 亦让日后将提携之心,润物无声藏言辞中。 郑璞自然凝神悉心作答,既不敢锋芒毕露,亦不甘作庸碌老成之态。 是故,甫一叙罢出来,便觉得身心憔悴。 唉........ 与这样一位达治知变的智者坐谈,固然能获益良多,却也是心累不已。 心中暗叹了声,郑璞收起思绪,将目光放在青铜油烛具上,留意脚下道路。 值守小吏引路的去处,乃是门下督署屋。 汉制,州郡及县的府署,后方都空出几间院屋,供一些无财力自行购置住处的主官以及僚属栖居。丞相府亦然,各级僚佐署屋都有栖居之处。尤其是门下督(全称为门下督盗贼),乃有仪仗、值守、宿卫等职责,自然不缺僚佐及甲士的下榻之处。 郑璞并不想入住在此。 但京师禁宵,无手令不得夜行! 无法归去借住秦府,亦只好将就一夜。 而且,从诸葛亮署屋里出来时,他还被丞相叮嘱代为传话:让门下督马忠前去议事。 一路轻声慢行,到了门下督署公处。 郑璞请那引路小吏暂候,自去寻值守的甲士询问,“在下乃书佐郑璞,归马都督节制。敢问壮士,马都督今夜所栖在何处?” “原来是郑书佐。” 那甲士闻言,便放松了脸上的警惕之色,先以军礼执之,然后笑道,“日暮时分,都督见郑书佐被丞相留谈,便吩咐我等转告,郑书佐归来时可先行歇下,明日再进见。” “劳都督体恤。” 郑璞微怔,连忙侧右拱手以示致谢马忠,又说道,“不过,我归来时,丞相让我代为传话,让都督前去议事。” “啊!” 甲士讶然作声,连忙转身往内步入,“郑书佐请随我来!” 疾行少时,那甲士竟是来到一军帐前,高声禀报,“禀都督,丞相有召!” 话落,军帐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不过数十息时间,军帐帘布便被从内撩开,一年过三旬、身披甲胄的将率走出来。 只见他身躯七尺有余,方脸宽额,五官犹如刀斧雕刻般棱角分明,须浓密,目眸且锐且深邃,令人甫一见,便忍不住赞一声英姿飒爽。 且,他能如此迅出帐,不难让人猜到,他是不卸甲而眠的。 不愧是被先主刘备赞誉之人啊! 郑璞暗自打量,也不敢怠慢,向前一步,执礼说道,“见过马都督。在下乃书佐郑璞,方从丞相署屋中归来。丞相令我带传话,让都督前去议事。” “噫,你便作新字书《千字文》的郑子瑾?” 马忠侧目而顾,嘴角含笑打量,“果然一表人才!嗯,有劳了,你且去歇下罢。夜已晚,其余事明日再叙。” 说罢,摆了摆手,便大步离去。 一夜无话。 翌日,卯时,天色蒙蒙微泛白。 郑璞满脸倦容,从木榻上爬起,觉得浑身都酸痛僵硬。 嗯,他和丞相府的宿卫甲士挤了一夜。 亦让他听了整宿的呓话、磨牙与呼噜声,还有一股混杂着脚臭、汗味、狐臭等说不明道不白的味道,久久盘旋在鼻息前。驱之不走,挥之不去,别提有多难受了。 揉了揉了眼眉,郑璞步出军帐。 外面早有许多甲士,组成小阵于不大的校场里操戈而舞。 或许是被申令不许喧哗了吧,这些甲士挥着长矛或环刀演武,竟只有劲风声,无人呐喊助威。郑璞眯眼,默默看了少时,眼角余光瞥见到角落有一水井,便缓步过去,挽起衣袖取水洗漱。 “咦?郑书佐竟歇在此处?” 一记诧异声,从身后传来。 郑璞随手抹了脸上的水珠,侧头而顾,原来是昨日引他入丞相府那将率,句扶。 “原来是句录事。” 颔而笑,郑璞起身拱手致敬,“昨夜归来晚了,便随意歇下。” “啊!我倒是忘了!” 句扶亦回了一礼,满脸懊恼,“郑书佐有自己署屋的。我昨日本想待郑书佐见过丞相后再领去,但书佐日暮时分亦未归,便以为书佐不住相府内。” 呃........ 你可以不用如此率直的。 郑璞闻言,想起昨夜的几无眠,便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笑容依旧灿烂,“无碍。若句录事有空闲,还劳烦现领我去。” “得闲!得闲!” 连连颔,句扶侧身伸手虚引,“郑书佐,随我来。” “有劳。” 依礼亦伸手虚引了下,郑璞随其后,“句录事,你我年齿相仿,不如以表字相称可好?” “如此最好!” 句扶露齿而笑,“郑书......子瑾若不说,我亦想提。我家中在汉昌,賨人居多,素来少文,亦最不惯这繁文缛节。对了,子瑾,你所作新字书提及的异兽,可有缘由否?” “嗯?为何如此问?” 脚步微顿,郑璞有些诧然。 心中亦暗忖,此人不会是昔日抨击我字书中杜撰太多、荒诞不经者之一吧? “哈,是随我来相府任职的甲士,他们都是賨人,素喜鬼神异兽之说。昨日听子瑾入相府了,便托我问之,想请子瑾讲讲那些异兽的典故。” 句扶解释罢,恐郑璞见怪,又紧着加了一句,“子瑾,賨人性情直率豪爽,常直来直往。且离乡久了,无以为乐,方有此念,你莫见怪。” 你也很直率...... 郑璞腹诽了句,出声应道,“无碍。若我得闲了,说说亦无妨。” “子瑾真乃......” 侧头而笑,句扶刚想致谢,却又挺直身躯行军礼。 “见过马都督。” 得闻,郑璞侧头,见马忠正缓步而来,亦连忙拱手,“见过马都督。” “嗯。” 微微颔,马忠从两人身前步过,“子瑾,且随我来。” 第029章、賨人 步履缓缓的马忠,并没往署屋而去。 反而折回小校场内侧,一路颔给那些行礼的甲士致意,寻到了餐食之处。 此间颇为宽敞,早有许多甲士在狼吞虎咽。军中多鄙夫,这些甲士餐食的姿态,有箕踞、倚廊、席地盘腿等,且吧唧之声甚大,不绝于耳。跪坐于仄案前端正用餐的,寥寥无几,看那甲胄应是都伯或军中文吏。 或是习惯了,见主官马忠入来,众人皆是颔而笑,并不禀礼。 “所食多寡,量自而取。” 马忠侧头,目视郑璞颔,叮嘱了一声。 “诺。” 恭声而应,郑璞微抬头,目线越过众人看餐食,不由心中赞了句:好生丰盛。 他处军营,稻饭管够便足矣。 这里的餐食,竟有稻饭、豆饭、几种盐菜可选,且那冒着缕缕热气的酱汤,还有些许油花晕开。 实属难得。 或是军中汉子食量大的缘由,取餐的陶碗颇大。 郑璞瞥了眼点点糠皮的稻饭,索性稻饭、盐菜和酱汤全取在陶碗内,寻到案几隅角入座,亦顾不上形象,俯执箸大口扒拉。 他确是饿得狠了。 丞相诸葛亮饮食清简且量少,他昨暮食半饥半饱,夜里又几无眠,腹中早就空空如也。 却不知,远处端正用餐的马忠,眼角余光一直瞥来。 见他如此做状,便收回视线,嘴角微有弧度。 少时,微微打了个饱嗝,郑璞搁下竹箸,侧头看马忠尚且慢条斯理用餐,便先自行步出屋檐外取水漱口,驻足静候。 站立数息,本来就困乏,甫一餐食罢,不由睡意阵阵来袭。 郑璞强忍着打哈欠的举动,将目光投去餐罢而出的甲士身上。此刻用餐的健儿,脸带倦容,双眼困迷,应该都是值守宿夜的。甫一出来,便边走边卸甲,往那几个军帐归去。 亦让郑璞瞧得仔细。 他们都大多椎,或椎髻弜头,以布裹之。身着斑斓织,衣裙皆比汉人短了些,个别魁梧雄壮者,裸露于外的肌理上尚有条状黑青色文身。尚未入帐,便矮身除去布履足衣,跣足往地上且跺且搓,似是在释放被履衣束缚的不耐。 “他们都是賨人,别称板楯蛮,号‘巴郡神兵’。” 正当郑璞细细观量时,一记淡淡的声音,传入耳中。 侧头一看,却是马忠不知何时来到身侧,也正目视着那些健儿,语气缓缓,“天性劲勇,以板为盾,善弓弩矛戈。人多率直豪迈,好淫祀,喜歌舞,善狩猎且酿酒。昔日曾举族出征助高祖定鼎关中,后又多次助朝廷平乱。然,先帝定汉巴之地时,曹公迁七姓夷王朴胡与邑侯杜濩安置邺城,数万户賨人至关中。今三巴之地,賨人声势已然不如之前矣。” “原来是白虎复夷,多谢都督解惑。” 郑璞听罢,便出声言谢。 嗯......... 一个轻微的鼻音。 马忠摆了摆手,径直趋步在前,示意郑璞跟随,“子瑾昨夜似是无眠吧?” 说完,不等郑璞回答,便又加了句,“你若有心兵事,尚得早日习惯这行伍粗鄙之处。嗯,礼少些,军中兵卒多桀骜,鄙缛文者众。” “诺。” “昨夜,丞相招我议事,言你有筹画策算,让我多顾看些。日后,若你需舆图等物,或想观摩各部兵卒如何配合组阵演武,尽来寻我便是。” “璞多谢都督!” “句孝兴,你已识得了。他为门下录事,兼领军正,掌军中律法。你以后点卯告假,或是外出署公需甲士护送等事,寻他便可。” “诺。” “还有,军中兵卒多目不识丁。你昔日在家中桑园授蒙学,今到了相府,若闲暇之时,可给那些兵卒讲讲。不求让他们尽数识字,用你新字书里那些典故,多传授些忠君守节、克己向善之事。” “诺!都督放心,璞知此中轻重。” .................... 一路缓步行。 马忠既是殷殷谓之,又是频频点出军中事务及郑璞日后职责。 待到了门下督署屋前,他才止声,入内自行坐下了,便以手指一席示意郑璞且先坐候,便轻轻的叩了叩案几。 随即,便有将率、甲士以及早就恭候在外的假佐纷至踏来。 马忠逐一细声问及今日各种琐碎,时不时还执笔俯疾书一番,好不忙碌。 亦让百无聊赖的郑璞,困意更浓了。 他有些迷茫,马忠是为何让自己留在此枯坐看。 且,他身为书佐,案牍撰文之事,岂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吗? 为何不唤他执笔呢? 许久,屋外再无僚属入内,马忠似有些疲惫,搁下笔轻轻揉了好一会儿的眉心,忽然问,“子瑾,困乏否?” 呃........ 安能不乏? 我就差没掐腿以提神了。 闻言,兀自强打精神的郑璞,侧头而顾。 却是瞧见,马忠正斜头而顾,眼神及嘴角满是戏谑;与之前干练且苛肃的形象,判若两人。 心中微愕,郑璞略作停顿,还是据实而答,“回都督,璞颇为困乏。” “嗯,我亦颇困乏。” 点了点头,马忠起身挺腰耸肩缓解久坐酸楚,便往署屋外步去,边走边言,“同是深夜才眠,我还需值守昼日,子瑾却是能归家安歇,实在令人心意难平啊!” 已起身步行随后的郑璞,闻言又怔呆:他方才叙,我早就可以归去了? “哈哈哈~~~~~~” 顿时,马忠见他状,便齿牙春色。 好一阵,他才笑罢,伸手拍了拍郑璞的背,“我等巴人好戏谑为乐,賨人更甚之。子瑾早日习以为常,他日督领他们,亦能少些坎坷。” 嗯!? 我要掌军? 原本还暗自愤愤的郑璞,心中瞬息泛起欣喜,努力用很缓和的声音,“都督方才是说,璞日后要领军?” “乃丞相嘱我之事。” 马忠点了点头,作肃容,“不过,尚未到时候。子瑾先熟悉军中事务,且静候吧。嗯,这些时日,你若得闲暇,可随句孝兴于军中行走。” “诺!” 郑璞亦作肃容,拱手而拜,“璞定不负丞相厚爱,以及都督提携。” “无需多礼。” 马忠摆了摆手,步出署屋,往右一指,“此乃你署屋。我麾下之人,无分兵卒与文吏,一月须夜宿相府一旬之期。可多,不可寡!违者,行军法!” 第030章、闲谈 郑璞的署屋,是并檐依柱而开的小室。 木斫痕迹尚新,一看便知是临时隔出来的。 空间亦逼仄无比,仅可容一案几、一几榻而已,当真是“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 所幸,檐下开了窗取光,劳顿时可目视屋外花木绿意,权当雅趣。就是不知,若雨水连绵的时节,是否变作水帘洞。 郑璞,推开门见状,不由哑然,再度悻悻然阖上。 如此简陋逼仄,也没什么可清理的。 然,他亦不能嫌弃什么。毕竟马忠署屋隔出他的署屋后,空间也大不了多少了。 或许,这就是马都督一直宿在军帐内的缘由吧。 暗道了一句,郑璞转身步出丞相府。 困乏无比的他,如今只想归秦府,好好休憩一番。 嗯,他还未正式开始任职。 丞相府对外地僚属颇为体恤,应辟命前来的,都会匀出一旬时间,让僚佐自行寻住处安顿家眷或处理人情世故等杂事。正式任职后,才会按着“吏五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的《汉律》来。 一路无话。 归来秦府,门房迎入时,还转告了一句,“郑二郎,昨日未时,有一自称柳隐的壮士来寻你。得知你尚未归来,便留了家中地址,说是你若得闲了可去寻他。” 咦,休然兄这么快就寻我了? 郑璞闻言,眉毛微扬。 他与柳隐是同行归来成都的。 离开什邡桑园之际,面对小郑嫣的不舍,他便许诺会尽快在成都寻个宅子,好让家母卢氏和小郑嫣有空便来住些时日。 那时,柳隐在侧,便主动请缨。 说自家世代居成都,对三教九流都颇熟悉,将寻宅子的事情给揽了过去。 对此,郑璞盛情难却。 因为最初柳隐的打算,是想匀出自家一栋阁楼,给郑璞住的。 若是退而求其次都不允,未免也太伤情分。却不想,才归来成都一日,柳隐竟已寻到了宅子,前来邀他去看了。 “谢老丈提醒。” 微微颔,接过一支写着地址的竹简,郑璞向门房致谢后,才入府内歇下。 一夜无话。 翌日,郑璞洗漱完毕,正欲出门寻柳府而去。 却不想,方步过中庭,便撞见闲坐庭前莳花弄草的秦宓。 未来得及出声作礼,就被满脸和蔼的秦宓诏书出声相唤,“子瑾,来,来!过来叙话。” 如今的秦宓,已鲜少去署公。 缘由是吴使张温刚归去不久,他便被朝廷升迁为九卿之一的大司农。 此职以往很显赫,但如今清贵无事。 不过,却是十分称秦宓的心思。 他本儒人,无心仕途。 尤其是当年,他曾劝阻先主刘备东征而获罪被下狱,最后以资财贷出。现年齿已高,且疾病频,早就不耐劳顿于案牍。 闲下来,反倒可以休养身体,读书抚琴、含饴弄孙为乐,不亦快哉! “闲坐庭前,淡看花开花落,漫观云卷云舒,世叔好逸情!” 郑璞连忙拱手步来,喜容可掬的赞了句。 “噫,此言甚美!” 甫一听,秦宓就拊掌而赞。 旋即,又垂捻着胡须,嘴自将郑璞之言喃喃数次,才昂头叹息,“子瑾之言,想必是衡之兄晚年在桑园的日常吧?唉,老夫汲汲营营太久,此身难得清静旷远矣!” 喔........ 郑璞有些哑然。 不过随口恭维,却是引了长者的感伤自怜,且不知如何劝慰。 所幸,秦宓感慨不久,便缓和了神情,捋胡而笑,殷殷谓之,“子瑾文采,果真斐然!短短一言,便道尽了隐士风流,可嘉!然,亦有一点不好,暮气太重!子瑾正年少时,且已受了相府辟命,不可再作此无志之思。” “诺。璞受教。” 执礼以示受训,郑璞笑意潺潺,自寻席位坐下。 嗯.......... 微微一鼻音,秦宓亦满脸孺子可教也。 他对这个故人之子,最欣赏的不是筹画策算,而是恭敬却不迂腐的性情。 “子瑾,昨夜你未归,是夜宿相府了?” “回世叔,是。” 轻轻颔,郑璞便将昨夜之事扼要说了一遍。 末了,便加了一句,“世叔,璞已托友朋在成都城内在寻宅子,若是相中了便迁过去。日后,璞闲暇了会常来秦府叨扰,世叔可别烦我。” “小子言,甚可恨!” 被逗乐了的秦宓,哈哈大笑,张口便责之,“信口雌黄,老夫何来烦你之说!安能诽谤长者邪?” 一阵笑罢。 他又微微倾身前来,“子瑾已应辟命,再住我家确是不便。不过,老夫在成都任职多年,且你我两家乃通家之好,子瑾何须劳烦友朋邪?” “此乃璞之过。” 先拱手告了声罪,郑璞才含笑解释,“璞知世叔之心,然亦不敢劳烦世叔过多。不然,家兄若得知,必代先考棍棒加之矣!” “狡言!” 不出意外,秦宓又训了句,却也不再执着,摆了摆手,“你自有主张,便作罢了。届时寻好了宅子,知会老夫一声,老夫让管事送些仆婢过去。” 话落,不等郑璞回答,又故作肃容,“长者赐,不可辞也!此乃子瑾你原话!” 呃........ 郑璞再次哑然。 微怔少时,便莞尔而笑,拱手做谢,“世叔盛情,那璞就却之不恭了。” “如此甚好。” 屡屡点头,秦宓捋胡的手也快了几分。 继而,似是想起了什么,手往腿上拍了下,出声道,“倒是忘知会子瑾了。你归什邡后,巴西谯允南常来我府上,谘访《春秋》、《易》等书,亦屡次问及你何时再返成都,似有邀你为朋之心。你若有意,不妨去学宫拜访一二。” 咦,谯周寻我? 闻言,郑璞微讶,垂目作思吟。 他对于谯周,印象还留在桑园听蒙学的那刻。 然,后来谯周竟将他名闻于丞相诸葛亮之耳,且将他与张表、杨戏等人相提并论,亦算是有擢名之情。今他既有心结交,自己似乎也不好辞。 一番思定,郑璞便颔,“世叔,璞得闲了,定去拜访。” “嗯。” 秦宓欣慰而笑,挥了挥手,“闲话叙吧,子瑾且去忙吧。” “诺!璞先告退。” 第031章、约事 柳隐留的地址,在成都城西。 这与成都格局划分有关。 天子坐北朝南乃惯例,是故皇宫、丞相府以及功勋贵胄府邸等都安顿在城北;城东外有走马河蜿蜒折南下广都县,沿着龙泉山脉而上可扼守住东入成都的危隘“金堂峡”【注1】,历来是朝廷戍守驻军以及囤积仓禀甲兵之地。城南乃商贾、走夫、屠户及杂役等聚集;世家大户若想在城内置府邸,选便是城西。 一路寻路来,且行且看。 对比城北功勋贵胄府邸的那股雄浑威严气势,城西的世家府邸,虽同样鳞次栉比、楼阁亭台齐竞秀,但却丹楹刻桷、富丽堂皇,少了些庄重贵气。 成都柳姓,是少有的“三世共财、宗族共居”之家。 是故,并无“京师大居不易”的窘迫。 相反,柳家所起楼宇层台累榭,异常恢弘雍容,连秦府都无法媲美。 郑璞寻至时,昂而顾,便暗自咂舌不已。 如此规模,若是府前再置一象征门第的庑殿式双檐石阙,说成王侯之家亦不为过了。 缓步向前,给值守门外扈从递上柳隐留下的竹简,无需在外等候,便被迎入别厢耳房歇脚避暑。 少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柳隐雄壮的身躯便映入眼眸。 人未到跟前,洪钟般的声音已入耳。 “子瑾迟迟而至,可让愚兄一阵好等!哈哈哈......” 柳隐眉目舒展,大笑步向前来,亦不行礼作那股繁文缛节,直接亲昵的执起郑璞之手,往内堂拉去,“将近晌午,暑气正盛,子瑾且随我入屋怯汗,再去看那宅子。” “却之不恭。” 郑璞颔而笑,并肩前行时,亦作戏谑言,感慨道:“我若早知休然兄家中如此豪富,当日在什邡桑园时,便厚颜受了赠宅之意矣!” “子瑾敢作诺邪?” 早就深谙郑璞性情的柳隐,闻言,便斜眼瞥之,口气微作挑衅,“现今,亦为时未晚!” “休然兄如此待客,不惧家中长者以棍棒授之邪!” “我有嘉宾,当鼓瑟吹笙;我有损朋,当言辞苛之!” “鄙夫者,柳休然是也!哈哈哈~~~~” “哈哈哈~~~~~酸儒者,郑子瑾是也!” .......... 且谑,且笑,且趋步。 一路穿月门、过亭台廊阁,终得入柳隐自屋宅。两人分主客入座,自有柳家仆婢奉上井浸羔酒、瓜果蜜饯等物。 一阵举盏,盛请共饮罢。 柳隐便挥手摒退仆婢,微前倾身,探过来轻声问道,“子瑾,前日入丞相府,是夜,你便留宿了?” “嗯,丞相公务繁琐且治事严谨,入暮时分才召我见,叮嘱至夜半时分。” 郑璞颔,解释了一遍,“是故,便留宿门下督署屋内。” 旋即,又叹了口气,“与众多甲士挤一军帐内,扰甚,几无眠。昨日我便没来寻休然兄。” 听到郑璞与丞相诸葛亮坐谈至夜半,柳隐眉目高翘,诧异莫名。待郑璞说几无眠时,不由冁然而笑,“子瑾久在桑园,清雅惯了,自然是不耐兵子粗鄙。” 顿了顿,又由衷欢欣而言,“如此说来,子瑾才学,得入丞相之眼矣!” “哈,乃侥幸耳!” 并不作谦虚,郑璞点头莞尔而言。 言罢,敛容垂头略作思绪,才目视柳隐而问,“休然兄,你我性情相契,我便直言了。成都柳家可称豪巨富,不知家中操戈者有几多?嗯,我乃是问,你若仕官军伍中,家中可助你携多少部曲随军?” 嗯? 顿时,柳隐脸上连连泛起异色。 亦不当即作答,而是垂眉捋胡而作思量。 并非是郑璞此问,犯了柳家忌讳。 自黄巾之乱起,世家豪族结坞堡、聚私兵自保乃常态。成都柳家巨豪,又宗族共财不分家,田亩众多且逐商贾之利,家中专职执刀操戈者,不下五百之数。若临危难之际,聚族人以及授刀甲于庄客、健扈等,千数尚不止。 而是柳家已有子侄仕于州郡,不会再将过多底蕴为朝廷所用。 毕竟,柳隐现今并非柳氏家主,且宗族耆老众,多持老成安身之见。 “子瑾之问,我知其意矣。” 良久,柳隐昂头,先拱手致意,才轻轻谓之,“家中知我素来喜武事,亦颇看重。我若随军,授扈从四五十,应有之。若有晋身之阶,近百之数亦未必不可。” “四五十之数,足以!” 面露欣喜之色,郑璞连连点头,探过来,附耳而言,“昨日听门下督之意,若无意外,我随征南中几可定论!届时,休然兄若不以我位卑,你我便偕行,共建功业!” “大善!” 柳隐听罢,当即握拳狠狠的挥了下,喜不自胜。 亦举起酒盏,盛情而邀,“此当浮一大白!来,子瑾,盛饮之!” “饮!” ............ 事论定,两人不敢大饮,转做闲聊笑谈。 少时,见暑气稍退,柳隐便唤扈从备车马,往寻好的宅子而去。 按郑璞所言的“不求宽敞高瓦,但求清净无扰”之需,柳隐在城西与城南之间的拐角处,寻了一处小宅。 原是一常年行走南中的商贾,作储货物之用。 但今南中诸郡叛乱,他货积无销,赊财颇多,早有变卖田宅之念。只是当时先主刘备大行,士庶皆惶惶,无人问津。 是故,正好让柳隐寻得。 郑璞下车马,内外目顾片刻,便心生欢喜。 此宅近依城墙,常有戍守甲士巡视,无安危之忧;内无雕甍丹镂之奢、玉栏假山精饰之绮,恰是静居之宅。 “知我心者,休然兄矣!” 由衷的赞了句,郑璞做谢,又问,“不知此宅作价几何?” 对此,柳隐却是不答,乃是拉着他到一矮垣处,指着一月门,挤眉而笑,“穿过此月门,乃我新置别居。子瑾此边小宅,乃是那商贾卖我的添头!” 郑璞闻言,当即哑然。 随之,又摇头苦笑,“不想,竟被休然兄算计,强行以宅赠之了。” “此乃皆拜子瑾尊先君注释的《六韬》所教也!哈哈哈~~~~~” “哈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 少顷,郑璞收起笑容,冲着柳隐点头,“与休然兄比邻而居,也是幸事。我正好想作宴,为休然兄结识一将率。” 第032章、请宴 郑璞想邀请的将率,自然是门下录事句扶。 一则,乃是两人年齿相仿官职相当,且句扶为人颇为直率,正是良朋之选。 尤其是,马忠已表示过,日后将依照丞相诸葛亮之意,以賨人甲士授兵于郑璞;且又让郑璞闲暇时随句扶熟悉军中事务。 以此推论,句扶早知内情。 嗯,或多或少。 是故,二人若早些熟稔,对日后共事,亦是大有裨益。 另一缘由,乃是柳隐喜武事,胸有韬略,且志在军功。 郑璞引句扶结识,既能相互探讨军略以互补,又能让柳隐通过句扶得入马忠之耳,为以后举荐随征南中。 恰是两全其美! 至于此二人能否性情相契,亦无需担忧。 同为巴蜀大族出身,礼仪气度本不缺。且一人性情直率、一人性情豪迈,皆为大好男儿,待二三陶壶水酒入腹,岂能不含情脉脉、眉目传情....... 哦不! 乃惺惺相惜、相见恨晚? 作如此思虑,郑璞翌日,便寻来丞相府相邀。 只是待寻到句扶时,尚未出声,就被他满脸诧异的抢了先:“咦,子瑾今日便来署公了?” 问完,不等郑璞作答,他又抬手示意噤声。 左右顾盼了下,便将郑璞拉至一角落,低声嘱道,“子瑾勤勉,乃是好事。不过,我且劝一句,莫作早。我等门下督署事务琐碎繁杂,难有五日一休沐,子瑾不惜今闲暇,他日便悔之矣!” 呃~~~~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有些好笑,兼之感动。 方才见他举动诡异,还以为有何变故呢! 哪料到,竟是此缘由? 先道了声谢,郑璞才道出此来缘由,还戏谑了句,“孝兴如此嘱我,若马都督得知,必以军法责之。” “哈哈哈~~~~~” 得知自己误解后,句扶不由搔着鬓角讪笑。 笑罢,才拱手谢邀,喜形于色,“子瑾迁居之喜,且亲自来盛情相邀,我安有不赴之理?嗯,不知子瑾将宴定在哪日?” 还了一礼,郑璞笑道,“我尚有闲暇数日,看孝兴何时得休沐,便何日设宴。” 却不想,句扶手一挥,不假思索便道,“子瑾定下便好,我随时可休沐!” 亦让郑璞闻言,当即愕然。 怪哉! 任事丞相府,竟能随时休沐? 而句扶见状,脸庞便泛起苦涩,絮絮叨叨的解释了缘由。 原来,句扶长在巴地,于成都并无友朋。 随马忠来相府任事以来,觉得日常休沐亦无事,索性便一直值守,仅去岁告假归家了一次。 然而,带着满心欢喜归家省亲,甫一进家门,便被其父执棍杖之,怒斥曰:“竖子才疏学浅、德浅行薄,万幸得相府不弃,授于职责!竟不思为丞相执帚图报,反而贪恋闲逸归来!可恨!逆子,受杖!” 若不是其母闻声,赶来劝解,句扶指不定当日便逐来京师继续值守。 饶是如此,句扶亦只在家宿了一夜。 是故,句扶自此未再休沐过,若他今请禀马忠,饶两三日休沐,马忠绝无不允之说。 郑璞听罢,一时无语,亦忍俊不禁。 倒是句扶忠厚,呵呵陪笑了几声,又轻拍郑璞的背,挑眉挤眼,“巴人甚好酒,我素有豪饮之名,且已许久未盛饮过。子瑾既邀,可得先诫家中仆从,免得醉态被我所谑。” 郑璞先笑,亦故作慨然,“哈,孝兴竟不自谦也!孰醉被谑,尚未知矣!” 旋即,又敛起笑容道,“孝兴正当值,我便不多扰了。设宴之日,定在三日后申时,可否?” “甚好!” 重重颔,句扶拱手作辞,“届时我定依时来赴。子瑾,我且去署公。” “好,孝兴且去。” 拱手作别,郑璞便步出相府。 正自思,乃是去秦府要一二仆婢,抑或是托柳隐从家中寻数个扈从,来操持宴席之事,却不想衣袖竟忽然被人所执住。 还有,一句颇为惊喜的话语入耳,“不想子瑾兄已来成都了!” 郑璞侧头一看,原来是谒者庞宏。 却是不知他身为天子近侍,为何在相府外流连。 微微而笑,郑璞颔致意,“嗯,我方到京师数日,巨师近日可好?” “尚好!尚好!” 庞宏连连点头,笑逐颜开,“我正好来相府公干,却不想竟遇子瑾兄,心甚喜焉!” “呵呵,我亦然。” 自然,郑璞笑颜,犹如春风满面。 小叙一阵。 郑璞见他喜容真挚、眼眸亦灼灼,不由心中好感大增。 有心想再多叙,又恐误了他公务之事,便出声提醒,“巨师,你我在此闲叙,不会误了你公务吧?” “不碍事,不碍事。” 不想,庞宏连连摆手,先颔致谢,才笑道,“谢子瑾兄提醒了。我乃是在外等候小吏,将丞相批阅之案牍送来,再携归宫内,并非玩忽职责。” 随之,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便拱手执礼道:“当日桑园一聚,与子瑾兄坐谈,我受益良多,恨不能抵足而眠矣!今兄已至成都,我斗胆设宴请之,还望兄莫作辞。” 喔........ 我本来宴人,竟被宴矣? 郑璞心中,不由叹了句世事巧合多。 又觉庞宏乃可交之辈,便先将三日后申时设宴之事说了,随后说道,“巨师盛情,我本不该辞。然,我数日后便入相府署公,他日休沐之期亦不敢定。若是巨师三日后得闲,且不责我并宴之,不如同来共聚可好?” “三日后?” 垂头略作沉吟,庞宏便喜笑盈腮,“我应可得闲。子瑾兄,那便如此说定了,届时我若无法脱身,定先遣人来知会。” “好!” 微颔,郑璞便借着尚且有事,作别而去。 登上简陋的鹿车,刚想让扈从驱归,又转念一想,便往张表府上而去。 庞宏与蒋显交情莫逆,连署办张皇后私事尚不避嫌,届时若赴宴,定也会谐来。 如此,本是小宴,亦会传扬出去。 不如并请张表同来,免得他后得知,怪罪不宴他。 只是,郑璞能料到庞宏会谐蒋显同来,却料不到,有人竟不请自来。 且是恶客! 第033章、逐客 三日后,申时。 句扶赴约,而庞宏果如所料偕蒋显而来。 至于张表,则是署公今日事毕后,一路疾行而至。 郑璞与柳隐逐一盛情请入,柳家扈从婢女忙碌穿织其中斟酒奉食。 虽无佳人鼓乐轻歌曼舞,却胜在无尊长同席,可无所拘束肆意言笑谈乐。 众人觥筹交错,嬉笑怒骂释放真性,尽是不亦乐乎。 却不想,酉时方到,于外候门的柳家扈从,竟入内执礼禀报:“郑郎君,门外有一人来访,自称尚书台选曹郎,陈奉宗。” 选曹郎陈奉宗? 陈祗? 郑璞听闻,心中诧异莫名。 他与陈祗未曾谋面,且不同曹署公,为何不请自来邪? 而席内的张表听得真切,见郑璞兀自诧然,还以为他不知陈祗其人,便上前来解释了一番。 陈祗,汝南人,乃名士、前司徒许靖兄长之外孙。 少孤,于许靖家中长大,为人相貌威武、性情庄重严厉,弱冠时,才学与持重之名便扬于巴蜀之地。后许靖过世,其子少夭且孙年齿尚幼,朝廷便以陈祗名声,及有许靖昔日“人伦臧否之称且私情不协”之风,乃辟命为选曹郎,主管铨选官吏事务。既彰显抡才是举,且兼全门荫之意。 说罢,便笑吟吟加了一句,“子瑾,陈奉宗已然名士矣!现慕名而来,乃幸耳!不如我等移步迎之?” “嗯,依伯达兄之意。” 点了点头,郑璞整理了下衣冠,步出门外,先拱手作礼,“陋室小宅,不想得奉宗兄屈尊前来,蓬荜生辉也!” 却不想,那陈祗回礼后,只是微颔“嗯”的一声,便步入来。 或许,汝南许氏乃大汉望族高门,陈祗长在许家,因而耳濡目染便养成的气度吧。 郑璞心微不悦,依旧春风满面。 待迎入内,扈从添好食案,他竟不入座。 反而负手而立,面有矜容,神情亦颇为倨傲,目视郑璞道:“久闻什邡郑子瑾文采斐然,心有慕,故不请自来。不求羔酒之甘、珍馐之美,但愿得见子瑾文采耳!” 话落,席间倏然静寂。 郑璞闻言,亦蹙眉眼眯。 虽不知陈祗为何作挑衅姿态,但郑璞已不想究其缘由。 他张罗此宴,本是为柳隐引见句扶,陈祗不请自来便罢了,竟还倨傲无礼,有意刁难! 真当自身薄有名声,便可让他郑璞屈尊奉承? 岂有此理! 心早不喜的郑璞,目视片刻后,声音倏冷,“不知奉宗兄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仅是想知,谯允南识人是否有误罢了。” “呵~~~~~” 一声晒笑,郑璞阖目略作思吟,心绪一动,便睁目而答,“好!既然奉宗兄有如此雅兴,我岂有拒绝之理!”不等陈祗开口,又以手环屋而示,“以此陋室小屋为题,我作骈文一篇,为诸位助兴!” 说完,矮身执起酒盏,且饮且步且吟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咳!咳!” 吟诵至此,郑璞猛然迸出一阵咳嗽。 看似,是一时气郁于胸。 然,却是他心道了声好险,差点将“南阳诸葛庐”给顺出来了。 倒不是不可,只是身为相府僚属,如此明言奉承阿谀于丞相诸葛亮,他会被人鄙夷为谄媚之徒。 “子瑾,无碍乎?” “子瑾兄,且先饮,润润喉。” ............ 众人不明就里,自是纷纷出声问。 郑璞面色不变,颔向众人致谢,趁着将酒盏凑近嘴边之时,暗自思量下文当如何叙。却不想,酒盏早空空如也,便将手中之盏往宴间伺席的柳家扈从一伸。 “酒来!” 作态,端的慷慨激昂! 加之其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容貌,不由令人暗自心折。 “壮哉!” 被感染的柳隐,亦是豪情大,击案而赞。 旋即,便挥手摒退扈从,起身自提起陶壶步来,轰然放声,“且让我来为子瑾把盏!” 微俯,双手执盏接过酒水,心有所思的郑璞眼眸一亮。 执酒盏向众人遥敬后,自己一饮而尽,便掷于地下,朗声而道,“南阳庞公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庞公,便是隐士庞德公,名隆荆楚之地。 因水镜先生司马徽年齿小庞德公十岁,以兄事之,称之为“庞公”,故“庞公”之名由此而来。郑璞将之与杨雄的子云亭相提并论,毫无突兀之处。 众人听罢,皆心旷神怡。 既是叹服郑璞的才思泉涌、文采斐然,短短时间内竟以小宅陋室为题,便将一篇辞藻华丽、朗朗上口的骈文一蹴而就。亦是为此文中所寓意的洁身自好、不慕名利态度以及高洁傲岸的情操所倾倒。 “妙哉!” “贤哉!” “美哉!” ............. 一时间,盛赞之声,不绝于口。 赞罢,又不约而同的,“唰”一声将目光投在兀自傲立的陈祗身上。 此情此景,若按当下风气,陈祗该整理衣冠以示庄重,再拱手告罪出言谦逊。然后郑璞亦自谦两句,不计前嫌盛邀入座,让士林里就此多一段津津乐道的佳话。 陈祗亦是这样打算的。 他本与郑璞无仇无怨,今日贸然登堂诘难,乃是抹不开车骑将军刘琰的情面。 嗯,刘琰前有抨击郑璞之举,已然不和。 后知郑璞被辟入丞相府,恰好间闻今日之宴,便托付陈祗前来寻故指摘一二,隐晦告诫郑璞莫小人得志作反讥之言。 陈祗本是不情愿。 然,许靖生前与刘琰多有来往,无法回绝。 不过,前来之际,他心中亦早有打算。 想着故作倨傲之态激怒郑璞,随后再放低姿态谢罪冰释前嫌,如此既能有交代于刘琰,又能和善于郑璞,取两全其美之意。 却不想,他尚未出声,郑璞反倒先行拱手做了一礼。 声音依旧慨然激昂、掷地有声,“我本山野鄙人,不敢污高第之耳;此乃陋室小宅,不敢屈高士之尊!” 言至此,又伸手往门外虚引,“尊驾,请!” 竟是当面逐客! 顿时,屋内又一片死寂。 众人皆愕然,他们百思莫解,为何郑璞竟作如此刚愎态。 明明同朝为僚,自是以和为贵。且郑璞若让一步,便可彰显自身虚怀若谷的胸襟,邀名于世,为何以强硬态度逐之? 当面折辱之,固然一时畅快。 然,那陈祗颜面无存之下,以后岂不是化成仇雠? 何苦来哉! 事实上,郑璞话落之时,陈祗早就作色。 怒冲冠、目眦尽裂虽无,老羞成怒却是有之。 “今日,有扰了!” 当即,陈祗一拱手,撂下低沉且愤愤、几是从嗓子挤出来的话语,便转身大步离去。 第034章、子龙 京师成都,勋贵子弟众,多有好事者。 陈祗不请自赴宴却被郑璞折辱而归之事,一二日之内,便成了满城的茶余饭后。 尤其是,庞宏在罢宴后,还抄录了《陋室铭》归来示人。 嗯,倒不是他想邀好于郑璞,乃他是庞德公的从孙。骈文既然盛赞了家中长者,他岂能不心喜以示人之理? 是故,郑璞的名声,再次褒贬不一。 有夸赞其文采者;亦有贬其性情者,如直性狭中、无容人之量等。 对此,郑璞无动于衷,一并摒之。 为人者,坚守本心即可,是非臧否,随他人说便是! 扪心自问,兀那陈祗咄咄逼人,他何须委曲求全,而吝啬针锋相对邪? 孔子尚且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他非圣人,何来唾面自干的觉悟? 得罪了陈祗,那便得罪了!金银财帛,尚有安贫乐道者不屑,生而为人,又如何能让众人皆心生欢喜? 且他此番宴请,目的已然。 句扶与柳隐二人一见如故,罢席之后,竟还私下约定了同游之乐。至于张表等人,亦尽欢而归,情谊再增。 有数位性倾相契、志同道合者为友朋,人生便足以! 无须蝇营狗苟为那仕途之上那点龌龊,垂眉折腰而不得开心颜。 不过,郑璞虽是如此作想,烦恼却是不断。 拜此事被嚼舌者纷纷扬扬所赐,他新宅所在亦被人所知,竟有许多士人不期来访。 真心慕才学者有之。 企图坐论而邀名者亦有之。 不堪其扰之下,郑璞索性归去了秦府。 权当是署公之前,给秦宓抚琴读书作伴,尽些后辈子侄的孝心了。 自然,免不了被长者以“刚而易折”戒之等等。 然而,他不知的是,此事直接影响了丞相诸葛亮对他的看法,以及日后职责的安排。 却说数日前,丞相诸葛亮与郑璞坐论至半夜,虽盛赞其“假以时日,或可与法孝直比肩”之言,但对其提出来的“推恩”之策,并没当即付之以行。 老子曰:“治大国者,若烹小鲜。” 《毛诗故训传》亦有曰:“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 诸葛亮虽推行“威之以法”,但值此闭关息民之际,亦无大刀阔斧推行之心,免导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之事。 是故,他近日频频召尚书陈震、相府长史向朗、参军马谡以及蒋琬等人来昼夜商讨。 至于接替原先病故相府长史王连,代行一部分相府政务的参军张裔,虽颇被丞相见重,确是因他为蜀郡成都人而不在召唤之列。毕竟让一益州士人,来讨论如何挥动砍向益州豪族的刀,终是强人所难。 数日商讨,集思广益,丞相诸葛亮心中大致有了定论。 授官职自募部曲,先在元从、荆襄两系子侄中推行,看效果如何再做其他考虑。 至于寻豪族支系不法、以罪徙汉中郡之事,得待讨南中之叛归来、宣朝廷“叛者必诛”的兵威之后,才能图之。 因而,诸葛亮很鲜见的,白昼罢公归家而去。 嗯,为了设宴请征南将军赵云。 之所以如此郑重,自然是有缘由的。 其一,乃赵云当得起。 如今蜀汉资历最高、威名最盛以及德行最隆的元从老将,非他莫属! 且他一直驻守在成都,从戍守京师的职权以及见信程度,称为军中第一人亦不为过。 另一缘由,则是此事需要赵云参谋。 今天子刘禅即位的建兴元年,赵云便任职中护军。职权为掌禁军、总统诸将,主持选拔武官、监督管制诸武将。现今虽迁为征南将军了,但许多职权依旧在握。想擢拔荆襄、元从两系子侄授予军职,赵云乃是最佳的咨询人选。 丞相的宅邸,并非在成都城内,而是城北外依着走马河而筑。 说是府邸,不如称之为庄园更恰当。 因为当年先主刘备定蜀时,本想将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诸将,被赵云以“归田宅,安民心”为由谏回,改授诸功臣其他土地起宅邸。 诸葛亮本清雅旷达,崇尚淡泊明志以修身,是故所选之地,便依水眺山而居。 后6续被赏赐周边田亩,形成了于田亩阡陌纵横中见桑园、桑园之内见府檐的格局。 一路沿着篱落疏疏而入,只见桑木茏葱,花草熌灼。走马河犹如一条泛着银丝的绸带,曲折泻于石隙之下,俯而视之犹如清河泻雪。再进数步,渐向北边,平坦宽豁,斑驳青石为栏,一排宅庐隐于花木树杪之间。恰是出则治国天下,入则修身养性。 应邀而来的赵云,缓缓驱马而入。 身长八尺、姿颜雄伟的他,并没有因年迈而暮气。 反而,那斜飞的英挺剑眉,棱角分明的轮廓上如点漆双眸,偶尔还会泛起,那股孑然纵横敌阵的舍我其谁。 唯独可惜,岁月奔流不舍昼夜,尽染须寒霜生。 昔日从先主刘备微末时便追随的人,登锋履刃辗转大汉各地,如今唯他独存。 回而顾,已无故人音容,此中滋味唯天地可共矣! 唉...... 终究,他也老了。 缓缓耷拉下眼皮,星目半阖,赵云忽然不想去看那冬去春来又绿意葱茏的草木。 转而,将心思放在丞相邀宴的缘由上。 朝廷诏令门荫,擢拔功勋后辈子侄为将率? 各家出资自募部曲? 这种做法,有些类似东吴那边的部曲私有制。 弊端很明显,父死子继,其部曲只知将主而不顾朝廷,未来指不定还会引动乱。然而,对于如今大汉而言,却能将举国财力物力尽用于兵事,为克复中原打下根基。 此乃幸事乎? 抑或,饮鸩止渴乎? 随着马背颠簸的赵云,心情亦在起伏不定。 待到了宅前,被扈从引入厅堂,见丞相与马谡早在席间。 赵云正要上前见礼,却听见丞相一声怅然叹息:“唉,我断言此子若历任多方,其筹画他日或能与法孝直比肩。却不想,秉性及行事,亦能比肩邪!” 嗯? 大汉何人,竟能与法孝直比肩?! 顿时,赵云眸露讶然。 第035章、虑远 法正之才学,无需赘言。 然而,他留于世间的名声,还有“一餐之德,睚眦之怨,无不报复”的不以德著称。 丞相诸葛亮叹息郑璞“直性狭中、无容人之量”,与法正秉性类同,正是马谡得闻逐客之举后的闲话。 不过,赵云的关注点不在此。 他更在意大汉何人,筹画之道能与法孝直比肩。 朝廷若能再有一法孝直,奋先帝余烈、克复中原或可未来可期! 哪怕,他今已老迈,或许无缘目睹那一天的到来。然,至少,他在魂归九泉与先帝团聚时,亦可告慰之汉室可兴矣........ 辞世,可无遗恨。 “谡,见过将军。” 倒是席内的马谡眼尖,见赵云到了连忙起身恭敬作礼。 而丞相诸葛亮闻声,也笑逐颜开起身相迎,赵云自是拱手见礼。 礼罢,甫一入座,赵云便按捺不住内心激动,率先问,“丞相,方才我听闻,朝廷有贤良筹画之才竟可与翼侯法孝直比肩邪?” “子龙倒是听得真切。” 微微颔,诸葛亮莞尔打趣了句。 旋即将郑璞其人、其才学大致叙述了一遍。 话末了,又扼腕叹息,“此郑家子,为国筹画之心可嘉,其才学亦可再琢,然其人性情失于过刚,恐他日难融于同僚矣!” 垂耳倾听的赵云,闻“推恩”之策执行始末时,不由眉目舒展,心中放下来时路上的忧虑,捋须颔而笑。待听到郑璞逐客时,又垂头陷入思吟。 半晌,才昂头,略作拱手,便出声道,“丞相方才之言,我倒不尽以为然。” “哦?” 顿时,诸葛亮闻言,不由眼眸微讶,笑容殷殷,“子龙不必拘礼,何所思尽可道来。” 旁边那马谡,亦身轻倾身案前,竖耳以待。 “我之思者,乃人无完人耳,无需苛求太多。” 赵云先颔致敬,才露齿而笑,“彼郑家子性情刚愎,那又如何?国之用者,取其才耳。若其真如丞相所言,他日或能与翼侯法孝直比肩,我大汉克复中原之志,亦能多一倚仗也!此乃国之幸也!且,丞相言此郑家子未及弱冠,锋芒毕露乃少年郎秉性,若能使之潜心历练,未来如何尚可知矣!” 话落,又眼眸黯然,长声叹息,“譬如昔日先帝东征时,若翼侯法孝直尚在,随军筹画策算,彼东吴岂能让先帝铩羽而归邪?我大汉又如何式微至此,唉........” 拳拳之心,感伤之言,让宴席陷入了沉默。 丞相诸葛亮,眼眸里亦泛起忧思。 不仅是因赵云之言触动了情感,更有一丝寂寥在心间蔓延。 正如赵云所言,国之用郑家子乃取其才,不必苛求太多。然,如此瑕不掩瑜之理,他安能不知邪? 执国者,所虑当深远。 对于郑璞展露出来的性情,让他更深层的担忧。 当年法正睚眦必报、行事跋扈,先帝刘备皆不究,一则是耀其功勋;另一是当时大汉人才济济,法正再跋扈亦无损朝廷安稳。 而如今的郑璞,太年轻了,比马谡尚且小一辈。 若不计履历以才擢拔之,让其得以积累功勋权柄在握,依他的性情,以及献策所彰显的狠戾,未来又有何人能制之?会不会以权倾轧同僚,导致不利国家之事? 就如当年性情刚猛的刘封(寇封)一样。 先帝见信而授之督一方,他却不思睦于同僚,既不承前将军关羽之命出兵助战,且又以私忿而夺孟达鼓吹仪仗,导致孟达以郡投魏。 虽旧日勤勉、咸有功劳,又何能益补后日之祸邪! 唉,罢了。 旧事多思,亦无益当前。 按下心中思虑,诸葛亮眼眸含笑,颔对赵云道,“子龙之言,犹如振聋聩,是我太拘泥了。” 自然,赵云连连口自谦逊之。 倒是心思活络的马谡,出言宽解道,“正如赵将军所言,丞相自谦矣!以丞相之智,安能思虑不至此邪?谡窃以为,乃是丞相生出爱才之心,所期亦高,是故所责亦切矣!” “然也!” 赵云听罢,不由附和出声,拊掌大笑,“幼常此言,正切我意!哈哈哈~~~~~” 一阵笑罢。 三人又言笑数息,便正襟危坐,脸露肃容。 同是国事操劳者,小插曲的闲话聊罢,自然便是到了商讨正事的时候。 此次,是丞相诸葛亮先开了口。 他先是举盏邀赵云共饮一杯,然后便捋胡而问,“子龙,我欲让朝廷门荫功勋子侄,授职自募部曲之事,你以为可行否?” “回丞相,我以为可行之。” 微拱手,赵云先颔而答,后又摇头而笑,“不瞒丞相,我来于途时,本以为此举不可行。然,得闻‘推恩’全策后,便以为可行之矣。” “呵呵~~~~子龙厚德,依旧直率如此。” 听罢,诸葛亮不由失声而笑,赞了句后,紧着加了句,“那依子龙之见,现今朝廷功勋之家,后辈子侄,孰人可授之以职?” 顿了顿又莞尔,轻谓之,“我知子龙素来忠厚,必然不举自家。是故,我以决意用子龙家中二郎为其一,子龙莫做推辞便是。” 嗯,赵云得子嗣较晚,且仅两子。 长子赵统,已然出仕。 次子赵广因未及弱冠,被赵云以白身带入军中历练,寄望言传身教让其成才。 “丞相言至此,我安能辞邪?” 先拱手谢过,赵云又颔而道,“丞相,容我且作思量。” “好,子龙自便。” 诸葛亮点了点头,见赵云已经垂头自思,便侧头与马谡低声商议其他事务。 半晌过后。 赵云肃容昂头,“丞相,我以为授于军职自募部曲,兹事体大,不可不慎。若尽擢拔白身后进,恐引朝野诽议。是故,我思有四人,一乃昔梓潼太守之子霍弋、一乃故军师中郎将之子庞宏、一乃相府蒋参军长子蒋斌、一乃故安汉将军之子糜威。此四人皆颇有父风,或可为国裨益。” “甚好!哈哈哈.......” 闻言,诸葛亮冁然而笑,“子龙之思,几与我所思者尽合!” 不一会儿,议事罢,众人散去。 而诸葛亮自归书房里,就着一缕袅袅香薰,蹙眉而思。 旋即,便提笔而落两字:黄崇。 第036章、天听 蜀汉的皇宫,不算巍峨宏伟。 因其前身,乃是刘焉所筑、刘璋修缮后的州牧府。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后,自居之,府邸无所增。进位汉中王,亦未敢越僭而修殿、造舆车或以玄牡告天;待尊天子号,又于是年七月兵东征,再不得归。 后,天子刘禅即位,丞相诸葛亮治事,尚清简斥奢靡。 以益州疲敝为由,皇宫仅于外署添筑应天门双向三出阙,以彰示帝王威仪而已。 因而,天子刘禅的日常,十分无趣。 虽无需操劳国政,然终日倦屈在这宫内,所见所闻所乐皆日复一日索然无趣。 所幸,丞相为他安排的近侍颇多,且大多乃年纪相仿的功勋或父辈故人之后,让他可得以畅谈趣事,或以为耳目,代为寻宫外之趣归来解乏。 如当日京师士庶的茶余饭后,丞相赞誉、谯周为之扬名的郑璞臧否趣闻,他便派了少时伴读庞宏外出循迹。 今日,更是得开心颜。 在宫内流水小亭处,天子刘禅设小宴以待近侍。 此类场景,乃宫中日常。 国事无操劳,这些侍中、谒者等也清闲,除了日常陪伴读书及阅览丞相批注的案牍奏章外,陪天子解乏亦是习以为常。 与宴之人不多,仅四人,皆是天子素日亲昵者。 侍中有二,关兴及张苞;谒者有二,少年伴读霍弋及庞宏。 嗯,方过弱冠不久的关兴与张苞,少而居高位,乃是有缘由的。 张苞,乃故车骑将军张飞的长子。 张飞有两子两女,张苞乃是结妻所出,其余子女皆为夏侯氏所出。长女先被纳为太子妃,后天子刘禅即位,立为皇后。 是故,朝廷录张飞旧勋及以苞为外戚,特擢拔为侍中,出入禁中顾应天子。 与之类同的关兴,乃前将军关羽次子。 关兴年少便以才学知名,素被丞相诸葛亮器异。 后天子刘禅既立,朝廷录父辈功勋以及长兄关平壮烈殉国,敕令嗣爵汉寿亭侯,擢拔为侍中,与张苞共侍天子左右。 亦是再续了先主刘备微末时,关张二人影从,终日侍立身后的佳话。 今日之宴,不预国事,乃是观文。 郑璞逐客之事,已群汹至满城风雨。天子刘禅得闻庞宏竟恰逢其会、身在宴席中,不由泛起兴趣,让庞宏尽情将其中缘由叙来,权做日常取乐。 待庞宏转述《陋室铭》时,不由为此骈文所寓意的淡雅旷远大加赞赏。 又得知,庞宏竟抄录其文而归,便让其归家取来,以赏文为由设宴邀近侍共乐。 众人自是不敢不从。 不过,待庞宏取来奉上,天子刘禅甫一见,便怫然不悦。 因那骈文《陋室铭》,竟是抄录于细绢之上。 当即,便蹙眉而叹,“巨师,今益州疲敝,朕宫中及相父府中用度皆清简,而卿如此奢靡,竟以细绢录书邪?且,文为陋室,竟撰于丝巾之上,孰为陋邪?孰为奢邪?” 恐得庞宏一阵惶惶,连忙告了声罪后,才解释其中缘由。 原来,当日他求抄录骈文而归时,郑璞便不假他之手,亲自撰写。 然而,他家中新置,并无多余竹简之物可录。 与宴的柳隐见状,便让扈从去他自住的别院取来。家中巨豪、且有心示好的柳隐,取来的自然是奢侈之物。 “原来如此,朕倒是误解巨师了。” 呵呵一乐,天子刘禅接过细绢,沿案铺展,细细品咂。 少许,才昂头,诧然而道,“此郑家子文采,果真斐然也!却是不知,他既在文中尽叙以淡薄为雅趣,又为何不彰虚怀若谷释然陈选曹郎之诘,反而强令逐客耳?” 言罢,又示意众人向前来取细绢传阅,脸上泛起新奇之色,兴致勃勃,“卿等观之,且思,再为朕试言其中之故。” 呃......... 天子之令,当真...... 嗯,当真雅兴斐然。 众人不敢怠慢,皆口称领命。 待6续传阅罢,年齿较长的侍中张苞,便被众人以目视之。 意思很明显,让他先开口答天子之问。 这也亦是常态了,每每遇上天子问及文事雅趣,大家都会让张苞来回答。 因为其父张飞素爱敬君子、慕文学,自幼便对他读书多有督促。后张飞被名士刘巴鄙夷为兵子,不屑于之语,就连诸葛亮劝慰都无法周旋。曰:“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如何与兵子共语乎?” 自此始,张苞便被家中督学更甚,其劲头让一些皓穷经的儒人,都自愧不如。 众人虽都熟读诸子百家,但若单以文采而论,张苞当为魁。 对此,张苞似是也习惯了,略作思吟,便先行礼再开口叙道,“陛下,臣略有所思,胆敢请先试言之。” 天子刘禅伸手虚扶,“小宴为乐,卿无需多礼拘束,尽言即可。” “唯!” 朗声领命,张苞便口若悬河,“陛下,臣窃以为郑家子做《陋室铭》,其中的陋室并非指成都小宅,乃是指什邡郑家桑园耳!盖因郑家子已出仕,与文中有‘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不谙;然,却谙合其先父的隐居避世。臣以此推断,郑家子性情之刚,与文中淡雅无关矣。” “妙哉!” 天子刘禅听罢,拊掌而赞,亦举盏而邀,“文容之言,鞭辟入里,当浮一大白!诸卿,盛饮之!” “饮。” 饮罢,君臣便撇开此事继续宴乐。 不多时,便各自散去。 毕竟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宫中小酌,乃雅兴所致;若是大饮,被丞相诸葛亮得闻,定会对天子以言戒之。 此四人会更惨,定被申令责之。 天子刘禅,性情素来以宽厚著称。 鲜少让这几个少小亲近之人无辜受责。 且,他与张皇后凤凰于飞,得了新奇之事,也心切着归禁内共赏。 只是他拿着细绢入内时,张皇后的兴趣并不在骈文上,而是诧异莫名,“陛下,且观此郑家子所书之字,其书法似是不曾见过。” “咦?” 闻言,天子刘禅亦诧然。 待拿起细绢,再度细细打量时,不由奇异而喃喃自语,“相父善书法,尝有教于朕。然而,此书法却不曾见过。” 言罢,便垂头蹙眉而思。 旋即,又目光灼灼,侧头向宫外而视。 第037章、马槊 宫中,禁内。 天子刘禅手攥着抄录《陋室铭》的细绢,张皇后立其侧,两人细细对比着,铺于御案之上的竹简字体。 那竹简,是丞相诸葛亮亲笔所书。 先帝刘备素来雅敬丞相,当年定蜀后,亦请丞相为嗣子刘禅挑选授学书籍。 诸葛亮受托,乃为其手抄《六韬》、《管子》、《申》、《韩》之书。 且,每一书,皆用了不同的书法。 嗯,丞相诸葛亮素喜书法。 躬耕于荆州南阳时,曾经苦心寻名家之迹而习,造诣颇高。 精通多种书法,尤善篆书、八分(隶书之一)与草书。 用不同书法抄录的良苦用心,是想让激天子刘禅对文墨之事的雅兴,让其选一种书法,自习之。 性情敦厚的天子刘禅,自然不敢辜负丞相之心。 以当时奏章、案牍皆以隶书而写,是故挑了八分而习。又因如今无所事事,日渐笃迷,常于午后挥毫练字,权当解乏。 今得张皇后提醒,才现郑家子所书之字,竟与丞相说书大有不同。 其字,结体疏朗、细劲有神;笔迹虽至瘦,却不失其肉;细细揣摩之,又隐约可见风姿绰约之处,平添了几分飘逸。以笔意神韵论,算是刚而不矝,奇伟而不失灵动。 “奇哉!皇后家中早年寻各家抄录书籍颇多,且各书手迹不一,可曾见过此书法否?” 天子刘禅品咂半晌,侧扬眉而问。 “未曾。” 螓微摇,张皇后含笑而答。 旋即,又接过细绢,皓眸顾盼,言道,“或许是妾不记得了。陛下,不若让妾遣人将此细绢送回家中,让家兄逐一对比后,再做定论可否?” “不必了。” 摆了摆手,天子刘禅自行寻榻几入座,“如此小事,无需大费周章。” 话落,又怅然若失,“比起书法,我倒有些好奇那郑家子。据庞巨师所言,其人丰神俊朗、气宇轩昂,言辞颇喜作谑,令人不由亲近。可惜,我拘束在这宫中,无缘谋面。” 见状,张皇后长长的蛾眉微动,便巧笑倩兮。 径直步来,坐于侧,将如笋玉手覆于天子刘禅手上,缓声轻谓之,“陛下为天下之主,肩负大汉中兴之任,当持重且勤勉,不可常作此出宫戏耍之念。” 锦言细语,于酥酥柔柔中将规劝之意尽述。 此亦不意外。 当年先帝选她为太子妃,不仅是因其父张飞的功勋和忠贞,更因她兰质蕙心、行止雍容得大体,可为刘禅日后掌国裨益。 “我知晓。” 轻轻颔,天子刘禅反手而握,眼眸温柔无比,“只是近日暑气太盛,我有些闷乏了,一时有感才出此言。” “陛下自是知晓的。乃是妾心切则乱,反而矫枉过正了。” 嘴角泛起弧度,张皇后恭顺垂口谦,“正如陛下所言,近日暑气大盛,妾亦颇为烦躁呢。嗯,所幸,家慈生辰将近,太后已允妾出宫归省,心亦有所期。” 话落,不等天子刘禅开口,又紧着加了句,“陛下若是不耐宫中乏闷,不如与妾同归,妾先嘱家兄寻些雅致之趣,为陛下解解乏。” 闻言,天子刘禅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有此理由,想必太后亦会允我出宫。嗯,我再令人多备些礼资,免得皇后家中破费太多。” “妾多谢陛下体恤。” 张皇后笑容宴宴言谢,然后明媚的眼眸里,便倾泻出一丝狡黠来,“不过,陛下,妾之意,乃是指可让庞巨师寻个理由,邀那郑家子同来赴宴,让陛下于暗中见见。” “如此甚好!哈哈哈......” 顿时,天子刘禅拊掌而笑,“皇后真知我也!” 然,未几,他笑容又戛然而止,眉毛轻蹙起,“皇后此举虽好,然毕竟不是巨师家中设宴。且,皇后家中乃贵戚,那郑家子或忧增趋炎附势之名,恐不会应巨师之邀。” “陛下所言极是,是妾思虑不周了。” 螓频颔,张皇后满面春风,退而求其次,“嗯,那妾嘱家兄出面邀请吧。” 天子刘禅仍旧摇头,言道,“恐亦不妥。文容与那郑家子未曾谋面,并无交情,且又不同署为........” 话语言半,倏然而止。 且似是心有所悟,扬眉目视张皇后。 却见张皇后笑而不语,眼眸犹如一泓泉水,婉约流转间,荡漾起丝丝涟漪。 亦让天子刘禅见了,不由心中一荡,捏紧了手中的柔荑,脸庞之上,亦泛起了几缕溺宠,“皇后之意,我知矣!” 嗯......... 旋即,天子刘禅垂头略作思吟,微微一个鼻音后,才昂头而言,“罢了。皇后可转嘱文容,他所思之事,若能得相父肯,我亦无有不允之意。” “妾,代家兄谢陛下恩宠!” “不必,不必。” .................... 夕阳西下,京师城北,张府。 演武院内,浑身汗渍的张苞,挥手摒去扈从递过来的帕巾,用手胡乱的抹了抹脸庞上的汗水,冲着一阉人侍从问,声音惊喜且急切,“天子真应下了?你且将事情始末再叙一遍!” “诺!” 那阉人侍从行礼,再将方才之话再叙了一遍。 末了,还多加了句,“皇后还嘱言,让张侍中莫忘了陛下之事。” “哈哈哈~~~~~” 张苞听罢,昂头大笑,然后又连连点头,声若洪钟,“有劳!有劳!你归宫中后,且代我回复皇后,陛下之事我定会办妥!” “诺,下官告退。” 目视那阉人侍从离去后,喜不自胜的张苞,倏然敛容。 疾步取水净尘,便转入一偏堂内。 此偏堂颇为宽敞,却四壁空空,唯独正中案几之上,横架着一支马槊【注1】。 槊杆以细麻绳层层缠绕,不见半点分叉,那两尺有余的锋刃,无光线照耀下依旧泛着哑色冷芒,令人望而生畏。 张苞注目半晌,恭敬俯而拜后,才取了下来。 这是他先父张飞所遗的马槊。 世人皆誉关张为“万人敌”,不仅是指统兵之能,亦是赞其勇武。 而他张苞容貌身躯皆类于其父,虽少时便被家中督促读书,但内心里却更喜武事,更心慕于当一个“万人敌”。 这也是他托皇后之事。 征伐南中之叛将近,他想求得天子及丞相肯,改授武职统兵,征战沙场! 再续父辈“万人敌”之声誉! ------------------------------------------------------------------------------- 【注1:东汉服虔《通俗文》曰:“槊,矛长丈八谓之槊。”】 第038章、入署 十日之期,辗转便逝。 天色尚未白,身着吏服的郑璞到了相府。 步履缓缓入内点完卯后,便在自己署屋静坐,等候上官马忠到来以及安排具体事务。 只是等到了将近一个时辰,马忠却依然不见踪影。 且,上次坐看马忠署公时,此刻署屋前应该早就有许多低级将率、令史、假佐等恭候才对。今,却是唯独一甲士跨刀执戟值守。 郑璞心中不耐,又觉得此场景匪夷,便步出署屋,寻那甲士问道,“这位执戟郎,马都督近日来署公的时辰,是不是改了?” 闻言,那甲士便梗起脖子,略带不满的出声分辩,“回郑书佐,马都督严以律己!且以军法约束麾下,署公的时辰未曾变过!今日未至,乃是于三日前,奉丞相之命外出了。” “马都督竟不在相府?!” 不由,郑璞眼微睁大少许,惊诧出声。 “嗯,不在。马都督外出具体是何事由,在下不知。不过,临行时告诫我等,现今门下督署乃由句录事暂代为节制。郑书佐若有事,可转去军营校场那边相询。” 呃......... 甫一听罢,郑璞便哑然。 眼前这位甲士,从清晨便值守在此,是目视着他来署屋里等候了如此之久的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告知........ 唉,他可真不愧对这魁梧身躯,连脑子都练出肌肉了! “嗯,多谢告知。” 微微颔,郑璞利索转身,大步往军营校场而去。 他怕离去晚了,会忍不住胸中愤愤。 或许,是兼着军正的缘由,句扶的署公与夜宿之地都在一军帐中。 军帐帘用一带钩往右高高撩起,让人无需靠近,便看到他正端坐于一案几前,执笔勾勾画画。时不时的,还会愁眉苦脸的将笔杆咬在口中。 似乎,是想将怨气泄在笔杆上。 颇令人莞尔。 呼.......... 见状,郑璞轻呼出方才的愤愤。 又摆了摆手,让值守于前的甲士不必通报,便径自步入,眼角含笑打趣道,“孝兴若想让腹中墨水多些,不妨咬笔的另一端。” 闻声,句扶昂头抬眉,见是郑璞便露出笑容来。 也不起身相迎,只是随手将笔搁下,故作蹙眉佯怒,“好你个郑子瑾!甫一来任职,便敢口出戏言!小心我以兼军正之职,依律申责于你!” 说罢,不等郑璞反应,他自己倒没憋住先笑了。 迅即,又摆了摆手,“子瑾,且入坐,待我片刻。” “好,孝兴且忙。” 微微颔,郑璞亦不客套,向前两步随手捞出一胡牀,面朝军帐外而坐。 只见帐外,依旧是以伍为单位的甲士来往巡视,许多令史假佐奔波忙,人人神色肃然且步履匆匆。 或许,如此忙碌的场景,便是巴蜀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再度生机勃勃的缘由吧! 郑璞心中暗道了声,微垂目养神。 少许,句扶再度搁笔,出声唤一假佐入内。 待那假佐手执一案牍离去后,他便毫无形象的边耸肩拔腰扭脖,边出声道,“让子瑾久候了。嗯,子瑾知晓马都督今不在相府了吧?” “然也。” 郑璞颔,又倾身向前,问道,“马都督临行时,可有事交代孝兴转我否?” “自然是有的。” 句扶起身,伸手虚引同行出账,“都督知子瑾这几日来署公,便让我转告,让子瑾前去随胡主薄署事一月。” 说罢,又顾盼了下左右,才探过头来,压低了声音,“这是丞相转告都督之意。” 嗯? 我隶属门下督,为何转去主薄署? 讶然扬眉,郑璞脚步微顿,才继续随上。 亦移挨近,压低了声音问,“孝兴,你知这是何缘由否?” 却不想,句扶当即就横瞥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子瑾莫嗤笑于我。丞相心思,我安能知晓邪?” “啊,我不是如此意思,只是一时心切,所......” 郑璞连忙出声解释,却被句扶摆了摆手打断。 “无碍,我知子瑾之意。” 随即,又继续低语,“嗯,马都督乃是去城东立下新军营、筹备衣甲刀兵以及粮秣囤积等琐事,并在秋收完毕后,督军演武操练。数月之内,估计都不会归来相府。” 督军演武? 难道,是为了准备南征? 嗯,应该是了。算算时日,若是明岁南征,今岁秋收后演武也是必然。 只是,十日前他不是明言,说丞相有意让我在军中历练么?如今却是为何不让我随去军中,反而是去佐胡主薄署事邪? 瞬息间,郑璞心念百转,手自捏须而思。 而那并肩而行的句扶,见他默然不语,不由出声相询,“子瑾,乃是在思,为何都督不携你去城东邪?” “嗯。” 并不隐瞒心思,郑璞颔而应,“想必孝兴已知,当初都督明言有意让我随军。是故,我心有不解。” “哈,这有何不明的?” 闻言,句扶眉目飞扬,声音却是依旧很小,“子瑾甫一应辟命,便被丞相留谈至夜半,器重之意何人不知邪?我所思者,乃是丞相有意让子瑾先多接触些事务,以便日后提携。毕竟,今若随都督前去城东,尽是些琐碎之事,仅是落一勤勉有加罢了。” 咦,如此之说,却是有些道理....... 郑璞心微动,眉目舒展。 正欲口谦几句,却又被句扶抢了先。 “到了,此处便是相府主薄得署屋。我就送至此,子瑾自行寻入便是。” “好,有劳孝兴。我若得闲暇,再去寻你叙话。” 拱手谢过,待句扶转身离去了,郑璞便整理下了衣冠,才步近署屋前,“我乃书佐郑璞,奉命前来寻胡主薄,有劳这位执戟郎代为入内请见。” “郑书佐,且稍候。” 值守甲士轻颔致意,转身入内。 少时,便有一身长近八尺、年齿约三旬之人大步而出。 面有矝容,鼻窄且直,两道法令纹深且长,一看便知,其人性情刚直而克己。 果然,不愧是被丞相诸葛亮赞誉为诤友,可与崔钧、徐庶及董和相提并论的人啊! 郑璞心中微凛,先行前一步,拱手作礼,“见过胡主薄。在下乃书佐郑璞,奉主官马都督之命前来署事。” 第039章、面惭 因政事无巨细,咸决於丞相的缘由,尚书台的诸多职责,亦被转来相府。 是故,相府各级僚属司曹,不限于一人任职。 譬如今主薄署内,便五六位主薄在任事。 不过,郑璞数日前在秦府避客,于朝中任职多年的秦宓,亦为他简明扼要的讲解相府如今的人员。 如今相府主薄,掌紧要职权者,有三人。 一乃是荆州义阳人胡济。 字伟度,从甫一开府便任职,资历最老,深受器重。 为人性情刚直,不避嫌疑,敢于直言,多次向诸葛亮进谏,被诸葛亮赞为诤友。 一乃南阳郡安众人宗预。 字德艳,曾经是隶属故车骑将军张飞的僚佐。 后来张飞身故,他辗转各职,名声传扬,今年刚被诸葛亮辟为相府主薄。 一乃荆州义阳人董厥。 字龚袭,先是相府僚属里最低一级的令吏。 数有良言谏上,被诸葛亮赞为“良士”,亦是今岁才迁为主薄。 其余者,有以德行名声挂职,有以尚书兼任,或是以州牧府的僚属暂代,皆司些无关紧要之事,比如起草撰写赦令、敕书、刑罚等等。 郑璞被遣来寻的,便是胡济。 “子瑾不必多礼。” 步出迎的胡济,也拱手回了一礼,微微含笑,“我与子瑾不同署,且官职亦无尊卑之分。今子瑾前来佐我署事,乃丞相之命,非我尊于子瑾耳。” 他所叙,倒是实情。 相府书佐此职,先前未有,无人知此职权柄高低如何。 且,郑璞被丞相遣隶属门下督、归马忠节制,亦无法和主薄署类同并论。 毕竟,马忠的职权与相府参军一级类同,要比相府主薄权重得多。 此人不似很难相处啊! 为何频频有令吏、假佐私下嚼舌,说他难以亲近呢? 心中暗道一句,郑璞嘴角含笑,颔而应,“长者为尊,达者为先。胡主薄任事多年,且又年长于我,亦必然会有教于我,我安能不知礼邪?” “呵呵~~~~” 这次,胡济露齿而笑,还顺势捋了捋胡须,“近日听闻子瑾文采斐然,今日得见,不想辩才亦了得,甚幸!嗯,署公之时,不做闲谈。子瑾,且随我入内,请。” “胡主薄,请。” 随行步入主薄署,一路颔给其他在座的主薄致意,郑璞亦留心打量。 或许是署屋并不宽敞的缘由,各主薄并没有隔屋,而是各自据一角落搁置案几署事。 各自都隔得不远,偶尔侧头,便可相互顾看或言谈询问。且个别案几侧,并不架庋具藏案牍、置几榻以备夜宿。 应是掌事不同,个别人的事务较为清闲吧。 资历最老的胡济,所设案几署事之处,自然在右上侧的尊位。 只是如今,稍微往边上移动了些,饶出些许空间置了一张逼仄的案几,上面笔墨砚台俱全,且堆积着不少案牍,却是无人在座。 郑璞见了,心有所悟。 那应该此一月内,自己的署事之地了。 果不其然,胡济邀他入座后,便挥手让一假佐,将装着算筹的布算袋奉上来,轻轻谓之,“子瑾,秋收在即,丞相命各郡县清点邸阁库存,以备新粮入库及调拨戍守各军所用。我分到粮计一事,你且分担一些。” 原来是被抓来当计吏了。 郑璞心道,正想应诺,却被胡济抢了先。 他此刻,已凝眸作肃容,沉声叮嘱道,“粮计之事,干系重大,且又琐碎易错,子瑾切不可玩忽。须知,我等若是计错,那各郡县之下的邸阁督,轻者以罪免职徙五百里、重者论罪诛之!” 喔! 竟是看我年齿小而叮嘱莫轻佻。 难怪,你会被那些令吏、假佐私下嚼舌......... “诺!” 重重颔,郑璞亦作肃容,拱手领命,“胡主薄,我知其中轻重,绝不敢玩忽。” 却不想,胡济又露出笑容来。 自行入座后,才摆了摆手,“让子瑾莫多礼,竟是不听。嗯,你若是敬我年长,且以表字称我为伟度兄便是。” “非不愿,实不能耳。” 闻言,郑璞便面有难色,轻声谓之,“胡主薄,我需为尊者讳。” 嗯? 胡济诧异侧头扬眉,微微讶然。 迅即,似是反应了过来,以手轻拍自己额头,口连告罪,“啊,我却是一时忘了!子瑾莫怪,莫怪!那子瑾日后,随意称我便是。” 嗯,郑璞先父名为郑度,以当世礼法,子不称父名讳,须避之。 “好。” 小插曲过后,两人不做闲谈,各自忙碌。 只是才过半晌,那边的胡济,却是眉目已然蹙起,眸中余光撇着郑璞,尽是欲言又止。 倒不是郑璞玩忽。 反之,郑璞专心致志,几乎心无旁骛。 但他却是不用算筹,每每展开一竹简,默默凝眸注视少许,便执笔点墨书写,度极快!胡济这边才算完一县,他竟已经算完二三县之储。 这便是暗中观察的胡济,心有不满的缘由。 计量素来以琐细著称,岂有不用算筹之理? 不惧出错邪? 若是计有误,效率再高又有何裨益?! 明明他方才以事关人命叮嘱要慎重,言犹在耳,此子竟然妄胆自以为是! “咳咳!” 默默注视了一阵,实在是忍不住了,胡济搁下笔,借着轻咳将郑璞目光吸引过来,便出声问,“子瑾,为何不用算筹邪?” 声虽轻,言却已隐隐含有不渝。 嗯? 不过是加减的简易算术罢了,何需用算筹如此麻烦? 郑璞闻言,心中哑然,面上却依旧笑吟吟,“回胡主薄,我计量,从不用算筹。” 话落,顿时胡济就须张眉竖,面有愠色。 勃然起身径自步来,眸含戾色,声音亦微厉,“子瑾,且停笔。我职责在身,不敢疏忽!得罪了!” 说罢,便出声唤几个令吏、假佐过来,将方才郑璞算过的竹简,逐一铺开于地。 竟是要再算一遍! 此动静,亦引来了其他主薄的目光。 只是他们神色微讶,却没有出声,瞥了一眼又自顾忙碌。 倒是郑璞显从容,气闲神定,兀自坐着垂眉养神。 而胡济面色则是精彩得多。 那些令吏、假佐第一次算罢,他当即就满脸的不可置信。 或是心犹不甘,他亲自与众人再算了一次,然后便是瞠目结舌。 默然许久,他才挥手让假佐收拾一地狼藉。 旋即,便冲着郑璞拱手作礼,面有羞愧之色,“不想子瑾竟有心算之巧。惭愧!惭愧!庸庸如我,今竟敢有贬俊才!” 第040章、暮归 误解,随着胡济的致歉而告终。 甫一来相府任事的郑璞,性情再刚愎,亦不可能为此事大动肝火。 避席不接礼、口自谦逊两句,此事便过去了,让主薄署内又是寂静的各自忙碌。 只是氛围却是有了些不同。 郑璞依旧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署粮计之事。 而其余那些主薄,却是在批注完一案牍时,偶尔亦会侧头瞥一眼顾来。 眼眸之中,有类似于诧异、新奇或匪夷等情绪一闪即逝。 时光于专注中,疾流逝。 不知觉,夕阳已偏西。苍穹上白云苍狗荡漾起寂静金色,原先流淌于山峦的晚霞彩衣,亦笼罩住相府,延伸入主薄署来。 偌大的署屋内,此刻仅剩下胡济与郑璞二人。 不同的是,郑璞依旧俯于案,目不斜视,奋笔不停。 而胡济却是早已隔笔于案,原先铺展的案牍竹简,亦已收拢完毕。 此刻的他,正侧头捋胡,含笑目视着郑璞。 好不闲暇。 少时,郑璞搁下笔,将计量完毕竹简卷起搁置一侧,正欲取另一卷时,似是隐隐有所觉,侧头往胡济目顾而来。 见胡济如此作态,不由微愕。 “哈哈,子瑾任事,当真专注!” 先是迸一阵笑声,胡济起身,冲着郑璞颔,“子瑾,暮色将至,今日署公毕,且随我去用餐吧。” “好。” 顾看了下空空如也的署内,郑璞不由失笑,颔而应。 亦是先将案几收拾整齐,才起身。 “唉,若人人皆如子瑾,又有何事可称琐碎邪?” 却不想,胡济兀自驻足,目光频频,在自己与郑璞计量完毕的竹简堆来回打量,长声叹息。 嗯,郑璞计量完毕的竹简,乃是他的三倍,且有余。 “年少者,不可事事皆顺;年壮者,不可碌碌而闲;年老者,不可诸事逆耳。” 文绉绉的扯了句,郑璞嘴角含笑,口称谦逊道,“胡主薄,且莫再夸我,免得小子得志而妄自尊大矣!” “噫!子瑾此言,当真人深醒!” 当即,胡济听罢便拊掌而赞,自垂作喃喃少许后,又昂目光灼灼,笑逐颜开,“哈,今与子瑾共事,安知孔夫子‘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之幸也!” 呃........ 适可而止吧。 再度被赞的郑璞,不由摇头苦笑连连。 乃先伸手虚引,转开话题,“胡主薄,我腹中空空如也,若主薄再作叙谈,我便自归门下督署寻餐了。” “呵呵~~~” 亦是微摇头而笑,胡济伸手虚引下,拔步先行,“罢了罢了。子瑾作谦逊,我亦不好再赘言。你我这便去寻餐,请。” 少时,至小食屋。 与门下督的食屋不同,此处皆设独立食案,且所食更加丰盛。 不仅已有肉羹,竟还有酒水。 “子瑾,所食多寡,皆可自取。” 自觉为郑璞讲解了一番,胡济又压低了声音,嘱咐道,“唯独酒水,人限两盏,多取将被依律申责且罚俸。此乃丞相之令,恐有贪杯者,多饮误事耳。” 郑璞自是颔谢过,“多谢胡主薄点明。” 士者,克己,食不言。 少时,食罢。 两人取青盐水净口后,往相府外步出。 此刻暮色未低垂,离禁宵之时尚早,是故两人缓缓而行,权当是消食。 黄昏时分,暑气微散,且时而有凉风徐来,不由令人心情大好,激起谈兴雀跃。 胡济亦然,并肩而行未几步,便寻了话题闲谈,“子瑾,你现今所宿乃何处?” “城西与城南弯角处。” 郑璞颔作答,顿了顿,又加了句,“不过,近数日,厚颜借住于大司农府上。” 微微扬眉,胡济似有疑惑。 随即,便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想必是想通此中缘由:郑璞逐客,被好事者来寻扰。 只是,亦无法将此话题给顺延去了。 略作沉默,他索性又谈及公务,“子瑾计量神,让我分属之事可节期署毕,若不意外,子瑾或许不日将与我出城些时日。秋收新粮时,历年皆是我巡京师周边的。” 语罢,恐郑璞不解,又紧着加了句,“丞相仁德,在纳秋粮时,皆会遣府中僚属巡视黎庶田亩收成。若是岁有歉收,便会少征些,让黎庶们以徭役增期代之。” 果然....... 不愧是诸葛丞相啊! 郑璞心中赞了句,便颔而答,“若能随胡主薄巡视,乃正中下怀也!实不相瞒,我长在什邡山野,不曾游学见巴蜀风物,常以为憾。” “哈,如此甚好!” 闻言,胡济不由捋胡而笑。 且谈,且行。 不多时,便到了相府门前。 不想,胡济却于门内驻足,拱手作别,“子瑾,明日再会。” 先依礼拱手,郑璞有些诧然,出声问道,“胡主薄今夜宿在相府?” “嗯。粮计一事,本我职责,却是子瑾所劳更多,心有愧矣,只好挑灯以勤补拙。” 喔....... 此人虽性情刚直太过,不谙世故,却能做到苛求己身,且真挚笃粹,倒不失为佳朋之选。 心有所动,郑璞略作思绪,才昂头问道,“以胡主薄职权,可调一木匠遣用否?” 话落,又补充了句,“无需技艺高,能熟练以铆楔作小巧之物即可。” “自然是可以的。” 先是微微颔,胡济才诧异问,“嗯,不知子瑾欲作何物?” “主薄若是想知,明日为我召一木匠即可。” 故意不言透,郑璞挑着眉,兀自捉掐而笑,拱手作辞,“胡主薄,日色将暮,我且先归去,明日再会。” 说罢,不做停留,转身步去。 徒留那胡济,驻足捏胡蹙眉,目视他背影作思虑。 不过,片刻之后,便微微一笑,释然转身而去。 自然亦不会忘,于沿途上寻了一甲士,让他趁着暮色未低垂,疾行去匠作署调一木匠明日来候。 而缓缓于归途的郑璞,则是不停得揉着,执笔一白昼而酸楚无比的手腕。 嘴角之上,还泛起一缕苦涩。 唉,今夜还得执笔,默出《珠算口诀》。 是也! 他想做的,便是算盘【注1】。 ------------------------------------------------------------------------------- 【注1:算盘明时间,有东汉至南北朝、唐宋、元明三种说法。笔者以“筹算从周代应用到元代,唐代曾经规定文武官员都必须备有算袋”为佐证,设定三国时期没有算盘。嗯,by the way,古人将算筹装袋或笔筒随身携带,称为算袋或算子筒。】 第041章、囊锥 翌日,晨曦载曜,万丈霞光破晓出。 从门下督署点卯毕的郑璞,步来主薄署前,却现胡济已然驻足于外侧,负手阖目养神。 似是在缓解起晨的惺忪,抑或在沉吟今日案牍琐事。 他身后,尚有一人垂手而立。 只见他微俯,自屏息,略耸肩身躬,于不知觉中将骨子里久居人下的卑微,荡漾在晨曦鸟鸣悦耳中。应是被匠作署遣来的匠人了。 见状,郑璞步前执礼,口出戏谑言,“胡主薄,在酝酿诗赋乎?” “子瑾来得真早。” 素来以严谨著称的胡济,没有接腔戏谑之言,而是含笑招呼一声,便往身后一引,“此人是我寻来的匠人,今日归子瑾差遣。” 顿了顿,又加了句,“子瑾若让他作物,不可在此处,免得杂声扰了他人署事。” “我晓得。多谢胡主薄了。” 颔应下,郑璞笑道,“我携他去门下督署罢,那边不惧声响。” “如此甚好。” 胡济点了点头,甫一转身去,却又折了回来,压低了声音叮嘱,“子瑾,勿要耽搁太久。你甫来署事,莫让他人因此而嚼舌。” 说罢,不等郑璞应声,便拔步入署内。 亦让郑璞不由目视他的背影,莞尔而笑。 “你且随我来。” 冲着那匠人点了点头,郑璞转身疾步往门下督而去。 待到了自己的署屋,于外寻了处阴凉地,便从衣袖内衬取出一葛布,铺展于地,挥手招来那匠人,“你且细看,如此小物件,晌午之时可做出来否?” “诺。” 那匠人连忙应声,小趋步移近,伸脖探以目视。 只见葛布之上,画着几样小物件,如中孔圆珠、细长小棍、长短方辕等。且每物图案侧,皆标了数量以及尺寸。 看罢,他不由心中哑然。 如此简易之物,连民间匠人都可随手完成,何况他身为匠作署之吏邪? 只是他亦不敢腹诽,连连点头,“可做可做。回郑书佐,无需晌午,我便可全做出来。” “那便好。” 郑璞颔,又叮嘱了一句,“此物还需要铆楔组装,你且自行看尺寸做些出来。” 话罢,起身挥手,召来署屋不远处的甲士,让其带那匠人寻些木头等物。随后,便自去主薄府署事。 见他归来如此之,胡济有些讶然。 却也没说什么,微微含笑颔致意,便有俯继续署粮计之事。 时至晌午,郑璞搁下笔,略作收拾,起身正欲步去门下督署,却是被胡济出声唤住了,“子瑾且候片刻,我随你同去。” 呵~~~~~ 还以为,你一点都不心奇呢! 郑璞莞尔,微微颔,“好,我在署外等候胡主薄。” 少时,两人寻来门下督署。 只见那匠人,正箕踞在地,目光呆滞的昂头看白云苍狗,似是心神皆已飞天外。 “咳咳。” 轻咳数声,见那匠人惊醒目顾而来,郑璞敛容问,“我所需之物,可做好否?” “回郑书佐,做好了。” 连忙爬起,那匠人急声应道,侧身让开视线。 他身后一长板上,圆珠、细小棍、长短方辕以及铆楔俱全。 且每一物件,外部都滑润铮亮,煞是好看。 嗯,那是郑璞所需之物太简易,他半个时辰便做好。但却因尊卑有别,他既不敢求甲士引去主薄署内寻郑璞,亦不敢擅自离去。闲暇无聊之际,索性便用小匕,将所作之物都细细刮刨打磨一番。 郑璞见了,不由于心中赞了声。 亦放缓了神情,笑颜和煦,召他来用铆楔零散小物件组装上。 完毕了,让甲士护他出相府前,还不忘叮嘱了一句,“你归去后,不妨自行再做一具熟稔技巧,或可得上司赏识。” 徒让其归去前,还满头雾水。 而旁边的胡济,早就将此物操在手中,蹙眉细细打量。 此物谈不上精巧。其形且方且长,周为木框,内贯直柱,共十;框内横以梁,梁上两珠,梁下五珠。 “此物我称之为‘算盘’,用于量计,更简便于算筹。” 出声打断胡济的沉思,郑璞伸手虚引,往自己署屋步去,“不过,须佐新算诀而用。胡主薄,且随我来。” “更简便于算筹?” 胡济闻言,脸上异色更浓,当即疾步随行。 入屋后,郑璞便将昨夜默出的珠算口诀,铺于案几上,“这便是口诀。嗯,此算盘,梁上每珠作数五,梁下每珠作数一。主薄且自行摸索试试。” “好!” 并不客套,胡济径自入座,将口诀挪来身前细细品咂。 偶尔,还会拨弄算盘,尝试口诀的应用。 珠算口诀,本就脱胎于筹算,以胡济之智,倒不难融会贯通。 然,他亦是谨慎之人,大致明了后,并不当即便出声臧否。而是拉着郑璞疾步归去主薄署,取出些竹简,让郑璞以心算、令吏以算筹、以及他以算盘,来回试了数次皆无所误后,才长声而叹,“子瑾之巧思,真当令人叹服矣!” .................... 十日后,丞相署屋。 于门外等候少时的胡济,被丞相诸葛亮唤入。 “伟度,入坐。” 不等胡济行礼,诸葛亮便伸手虚引,径自问,“本需近一月时间才能将粮计量罢,伟度今为何节期完成邪?” 胡济先是行了一礼,含笑而道,“回禀丞相,此乃郑子瑾之故。” 说罢,不敢怠慢,连忙将郑璞有心算以及巧思作算盘之事,悉数细细说了。 末了,又加了句,“丞相,济已多次试过,以算盘计量并无误,且比算筹更加简易,可省不少人力。” “伟度素来谨慎,竟以言赞之,想必算盘确是巧思之物。” 诸葛亮冁然而笑,又微微作思吟,才问道,“伟度与子瑾共事,觉得此子如何?” “回丞相,时日尚短,济不敢妄言。” 顿时,胡济肃容以对,拱手告罪后,才徐徐出声,“还请丞相宽限些时日,待济携子瑾巡视农事归来,再试言之。” “呵呵~~~” 闻言,诸葛亮不由莞尔,脸上亦浮现一缕无奈,“也罢,我不难为伟度。” 顿了顿,又嘱言道,“嗯,伟度,既然子瑾有巧思,那你今岁不妨巡一巡金堂峡吧。” 咦? 金堂峡? 胡济微诧昂头。 待对视丞相似笑非笑的双眸,顿时心中了然,朗声领命,“诺!济知矣!” 署屋内,恢复了沉寂。 丞相诸葛亮垂眉半阖眸,以手捋胡。 本是筹画士,竟还有巧思? 莫非,乃‘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乎? 第042章、休沐 夜幕近低垂,郑璞才带着一身疲惫,缓缓步回城西小宅。 他已留宿相府十日了。 之所以如此,乃是之前胡济告知,过些时日便让他随行出城巡视农桑。 且,是要夜宿驿站,巡罢方得归城。 他念及起门下督马忠当初叮嘱过,众署僚佐一月内皆要夜宿相府一旬,违者军法处置。便担忧外出时日太多,届时违了将令。 另一缘由,则是胡济太勤勉。 明明,他让匠人做出算盘,乃是想让其轻松些。 哪料到,胡济自从得了算盘后,反而废寝忘食,竟每夜都在相府里挑灯署事。 主事者尚且如此勤勉,他一佐事的新人,终究不好日落而归。 索性便夜宿相府了。 亦正好,践行了当初给句扶的承诺以及马忠的嘱咐:将新字书里的异兽、包含忠贞朝廷及劝人向善的典故,为賨人甲士们讲解。 效果颇佳。 就着军帐内的味道及各种声响,他竟可安然入眠矣! 且那些平时值守时目不斜视、满脸肃容的执戟郎,每每见到他,都会微微一笑颔致意。 甚至个别憨厚的汉子,还会将从巴地乡闾携来的“清酒”,盛情邀他共饮。 賨人以稼黍野稷所酿的清酒,乃供淫祀奉父母且留自饮,鲜少对外作卖,在巴蜀之地当属珍贵之物。 至少,郑璞也仅是在张表府上饮过一次。 而今日,他得以归来城西自宅,乃是粮计一事已毕。 胡济又声称两日后,才会出城巡视农桑,很体恤的让他这两日无需来主薄署,隐隐有劝他休沐的意思。 今暂代掌门下督署的句扶,则是更为果敢。 竟未与他商议,便以军正职责,强行允了两日休沐之期。 振振有词,曰:“子瑾入署任事近半月,却未曾休沐过,莫非是想给门下督署平添苛刻僚属之恶名邪!” 唉,直率之人啊~~~~~ 寻个理由,都牵强无比。 对此,郑璞自是却之不恭,连番谢过。 亦秉性作谑言,“孝兴,我归去后,会代你与休然兄畅饮的。莫有念。” 嗯,句扶与柳隐一见如故,且都是豪饮数石不乱之人,先日早就相约再聚之期。然,马忠外出城东设新军营后,他便没有了休沐时间。 自然,句扶当场被激得横眉切齿,低声笑骂了好一阵,才挥手撵人。 一路无话。 待归到小宅,已是挑灯时分。 充当门房的扈从郑乙见了,连忙向前问及暮食,以及唤出婢女去备热水之事。 末了,又加了句,“家主,长支家主于三日前,有家书至秦府转来。” 嗯,郑度当年分治产业时,便依昭穆宗法,勒令桑园的家仆婢女对长子郑彦改称为“长支家主”,以区分两子。 “三日前?” 脚步微顿,郑璞侧头,口气微有不悦,“为何不来相府托值守甲士转我?” “回家主,乃是秦公的嘱咐。” 先是行礼告罪,郑乙才道,“长支家主亦有作书与秦公,秦公令人转书来家主时,特嘱咐不可前去相府打扰。” “嗯,那应是兄长告知秦世叔的。” 微微颔,郑璞略作思绪,步履不停,“且将书信置于书房案几上吧,待我沐浴罢了再看。莫忘了备下熏香。” “诺。” “近日,家中尚有事否?” “有,尽是些贵人遣仆从前来邀宴之事,我已尊家主嘱咐,以在相府署公回绝了。” “甚好,你早些歇下吧。” “诺。” .................. 少时,洗去一身疲惫的郑璞,步入书房内。 自点燃了一缕檀香,将兄长郑彦的书信,铺开于案细细看。 甫一开始,免不了是长兄如父的淳淳教诲,如任事相府须勤勉尽职、离乡出仕须谦和,不可与人多迕等等。紧接着,便是声称已遣人归去桑园,接郑璞生母及小郑嫣前去梓潼汉德县暂住些时日,让郑璞无需挂念家中。 而末了,所提之事,却是让郑璞不由哑然。 兄长郑彦竟是以他明岁将及冠为由,问有无成亲之意,且人选都先行物色好了。 乃是梓潼涪县李家,李福之女。 李福,字孙德。 乃蜀地颇有威势的大族,其父李权曾任职临邛县长。 后刘焉入蜀,为巩固自身势力,托事诛杀巴蜀豪强十余人,李权便是其一。 先主刘备定蜀后,因此缘由辟命李福为书佐,乃得以转任各方,今已然为巴西太守,颇被朝廷见重。 若以门第论,什邡郑家已逊于涪县李家了。 然,兄长郑彦却言之凿凿,声称郑璞若是愿意,他便厚颜请其师(秦宓)代为出面,定能聘之。 让郑璞读罢,既是感动又是无语。 他这位远在梓潼郡的兄长,只知勤勉任职,对朝廷局势不甚了解。 且不说,他现今并无成家之念。 就算成家,亦不能再选益州世家大户联姻了。 有些约定成俗的忌讳,本就不叙于口。试问,他若与蜀地豪族联姻了,朝廷需要多久才会安心授于他兵权,去为克复中原征战呢? 既然志在征伐之事,有些容易被人诋毁或攻讦的理由,能免便免了吧。 唉.......... 微微叹了口气。 郑璞思索半晌,便裁下一片布帛,化墨执笔,给兄长回书。 先是以“功业未立无心成家”的理由,回绝了兄长好意。又转至家常琐碎问安,以及叙些自身在成都的近况等。 末了,便附上此间小宅的地址,声称年末会接家母及幼妹来成都住些时日,让兄长不妨遣人护送侄子侄女同来。 嗯,郑彦已三旬,有了一子一女。 一番书罢,困乏顿生。 只是他尚不能眠,而是收拾笔墨后,便正襟危坐,就着缕缕檀香阖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近日,他白昼劳形于案牍,夜里又须给賨人编古寓今,一直未有时间来省身,思虑所行所言的得失。 反正明日无需点卯署公,且晚睡些吧。 但可惜了,事不遂人愿。 翌日,未至卯时,扈从郑乙便开始叩房门,“家主,庞谒者登门。” 庞宏?! 如此之早,他来作甚? 被吵醒的郑璞,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眸,从榻上无奈爬起。 第043章、扰梦 简易洗漱一番,郑璞步过檐廊来前堂。 此时夜空之上,依稀有些许长情的星辰在闪烁,贪恋着夜色温柔不舍隐去。 郑璞见了,不由困意再泛生。 先狠狠揉了揉脸庞,才拔步入堂,见庞宏已然在座,便边拱手边入座,问道,“不知何事,让巨师如此仓促赶来?” “有扰子瑾兄清梦,恕罪!恕罪!” 先是拱手连声告罪,庞宏才道出缘由,“然而,我三日后便要去汶山郡,实在匀不出时间,只能赶在点卯前来打扰。” 汶山郡? 你犯事被论罪徙边了?! 甫一听,郑璞心中一颤,瞬即清醒。 汶山郡属于边地,向来羌夷杂居,除了被授职以及逐利商贾外,鲜少有人前往。亦是朝廷官僚论罪徙边的良选之地。 不过,待看庞宏穿戴整齐的谒者服饰,郑璞心又安了下来。 略作思绪,便试言道,“巨师,你身为天子近侍,竟要前去汶山郡署公邪?” “哈哈哈~~~~~” 闻言,庞宏齿牙尽露,畅怀大笑,“我来此便是想知会子瑾兄,今日署公罢,我便不是天子近侍了!” 说罢,又见郑璞兀自讶然,便将缘由解说开来。 郑璞且听且思,心中便了然。 原来,乃是他最初给丞相诸葛亮的“推恩”谏策,开始铺展了。 便是当先授予官职于荆襄系、元从系的后辈子侄,以家资自募部曲,检验成效后,再推及益州豪族子弟。 丞相诸葛亮,行事素以谨慎著称。 本次挑选的二代子弟,如张苞、赵广、霍弋、糜威、蒋斌和庞宏等,父辈功勋皆有目共睹,且都颇有家资。 当年先主刘备定蜀后大赏功臣,赐诸葛亮、法正、关羽及张飞各金五百斤、银千斤、钱五千万,锦千匹。其余如赵云、霍峻、糜竺以及庞统的后人,颁赐亦没少几分。 其中,侍中张苞,转任裨将军。 前往巴东涪陵郡,以先父张飞当年威震巴郡、义释严颜等声望(严姓乃当地望族),于当地招揽部曲,主召巴地八族的獽人与蜑人。 巴地前身乃是古巴国,其民有濮(僰)、賨、苴、***、夷、蜑、獽等。 獽人与蜑人,主要栖息地在涪陵郡。 因当地山险水滩,无蚕桑,少文学的缘由,田亩猎场诸多果腹之需,以及盐井、茶、丹、漆、蜜、蜡等家富之资,人尽搏命争之。 是故,獽蜑二族,以耆老宗长聚群,人多戆勇。 若有口角而斗,或讼于官府,则必拔刃以分生死。 昔日大汉强盛时,以獽蜑二族血勇不畏死,常征其民为“赤甲军”。【注1】 年齿最长的糜竺之子,行虎贲中郎将糜威,转后参军。 糜威少时与父随先主颠沛流离,熟谙军务,为人雍容敦雅,有父风,便弓马,善射御云。他将前往汶山郡,以奉天子诏令招募兵卒设新军,与自资募部曲并时而行。 此举,亦有丞相诸葛亮,让他顾应庞宏的心思在。 因为年齿最小的谒者庞宏,转为昭信校尉,同去汶山郡自资募部曲。 谒者霍弋,转为昭忠校尉,前往汉嘉郡募部曲,以备日后随军征南中。 白身赵广,特擢拔为昭义校尉,蒋斌为昭武校尉,同往朱提郡(庲降都督直属地)募部曲,暂归李恢节制,以备日后随征。 以上调度的敕书,将于今日朝会以天子命颁布。 至于如此骤然,是否会引朝野诽议,倒不需要担忧太多。 是因此举,仅授职,而非授以权柄。 嗯,从先主刘备定蜀开始,军中权柄与官职就不成正比。 譬如当年汉中之战,黄忠斩杀夏侯渊后,被先主拜为征西将军。 然而在迎战魏武曹操亲自率兵来争汉中时,黄忠却是归属官职更低的翊军将军赵云节制。 无独有偶,东三郡尚在蜀汉手中时,申耽被拜为征北将军,但被官职更低的副军将军刘封所统制。 今天子刘禅即位后,亦然如此。 同受托孤的李严任职中都护,统内外军事。 然而他实际所掌的兵权,与领中护军的赵云无法相提并论。【注2】 如今,朝廷门荫这些功勋之后,擢拔官职,令其出家资自募部曲为国效力,而不是直接授兵,倒也令人无法置喙一二。 郑璞听罢,不由心中赞了声丞相的手腕。 旋即,便微笑宴宴,说道,“倒是先恭喜巨师得偿所愿了!” “承子瑾兄吉言!哈哈哈~~~~~” 一番口干舌燥解释完的庞宏,闻言喜笑盈腮,摆了摆手。 拿起案几的上水盏润了润后,又压低了声音,“子瑾兄,我此去汶山郡,乃是就地募部曲演武操练。且,丞相前些日召见我等嘱咐过,还需将那些部曲的家人迁来蜀中或汉中定居。唉,乡闾难离,劝说那些汶山羌夷部曲家眷迁来绝非易事,我亦不知何时才能办妥。” “咦,尚且要迁徙家眷邪?” 闻言,郑璞扬眉,诧异出声。 “然也。” 庞宏微微颔,轻轻说道,“丞相声称,若家眷不迁来归朝廷一并编户授田,则部曲皆无战心。” 那是因为,只需朝廷控制了家眷,便可无忧部曲会因将主之故而祸国。 郑璞心中暗道了句。 亦不道破,而是侧头瞥眼堂屋外,见天色已微微白,便出声提醒道,“巨师,卯时将至,你若再闲谈于我,恐误期矣!” “啊!” 庞宏惊诧一声,连忙侧头而顾。 旋即,便起身离席拱手,“多谢子瑾兄提醒了。嗯,我且去署公。” 话落,不等郑璞回答,他又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竟是忘了,来扰子瑾兄的正事了。子瑾兄,我此去汶山郡,不知何时能归。正好子瑾兄休沐,我便想明日辰时后设宴作别,还请来赴。嗯,还请子瑾兄代我邀休然兄一并而来。” “好!为巨师践行,我岂有不赴之理!” 一番客套。 待庞宏离去后,郑璞便归自屋补眠。 只是,睡意方上涌时,他又猛然惊愕,双目灼灼:为何庞宏,竟知我此二日休沐邪?! ------------------------------------------------------------------------------- 【注1:历史上丞相诸葛亮从獽蜑二族取劲卒三千人,为连弩士,且迁其家人于汉中郡而居。】 【注2:蜀汉中护军之职,一直是赵云兼领。后赵云病故后,诸葛亮以中护军职权太大,一分为五,即中护军、前护军、右护军、左护军、后护军。蜀汉后期时,蜀**中兵权依旧与官职不成正比。如夏侯霸投蜀后被拜为车骑将军,却依旧被官职更低的姜维以卫将军统领。】 第044章、伐吴 京师城内,稍有动静,便是茶余饭后群议纷纷。 今日朝议罢,关于朝廷大肆擢拔功勋子侄的举措,便流入豪门市井中。 唯独不同,市井乃闲谑图趣,而豪门“闻弦音知雅意”罢了。 群议愤愤的,倒不是张苞、赵广等人被授军职;亦非法正之子奉车都尉法邈,转为侍中,为天子近侍;乃是事关已投逆魏的黄权。 其留蜀子黄崇,岁不满十,竟被朝廷征入宫禁为舍人矣! 垂髫小儿,《孝经》和《论语》尚未习全,如何能奉天子邪? 此举,让许多益州豪族品咂之后,便欣然鼓舞。 嗯,阆中黄家亦然大族。 且黄权当年,被先主器重异常,依为臂膀之一。 众人皆知,汉中之战,法正厥功至伟。 却鲜少人知,向先主刘备献策当图汉中郡的人,乃是黄权。 昔年,魏武曹操攻破阳平关,张鲁走米仓古道入巴地依附賨邑侯杜濩、七姓夷王朴胡等,黄权便献策,曰:“若失汉中,则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 先主刘备深以为然,乃加黄权官职为护军,督领诸将去迎张鲁,想以张鲁在巴地及汉中经营多年的威望,出兵夺回汉中郡。 然而,甚是可惜。 黄权将兵未至,张鲁已携杜濩、朴胡归汉中南郑诣魏武降,卒不成行。 后,魏武自归师而去,留夏侯渊都督汉中。 且张郃屡屡兵出巴地夺资虏民,被张飞所破,法正便再度提及夺汉中之事,先主乃先遣兵攻破杜濩、朴胡;后进军汉中斩杀夏侯渊。 是故,黄权之谋不得显耳。 后,黄权随征夷陵,道路隔绝不得归蜀,帅众投逆魏。有司执法,白收权妻子,先主刘备以“孤负黄权,权不负孤也”赦之,待其家眷如初。 然,先主大行后,黄权一系血脉便被宗族鄙之,恐他日有权势者旧事重提,祸连己身。 今朝廷显其留蜀子黄崇,其意昭然若揭。 不外乎借此子,以示朝廷既往不咎,且不日将有诏令擢拔豪门子弟罢了! 至于是如何擢拔,有些人拭目以待,有些人便将目光放在张苞等人身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颜。 而正一路疾行的郑璞,得闻此事后,再度为丞相诸葛亮的手腕叹服。 先以利暗示之,再以张苞等人专美于前,坐等那些豪门为子孙计前来拜求。 如此一来,既无需担忧直接推行时被疑神疑鬼,又将主动权尽握于手,在适合的范围内予取予求!效仿姜太公垂钓,静候愿者上钩! 然,郑璞叹服罢了,又心有诧异。 今日,乃他休沐第二日。 却是不知为何,被丞相遣小吏来召。 且,他本已让扈从已备好车马,正欲与柳隐偕肩往赴庞宏之宴,却是只能失约了。 一路脚步匆匆。 待小吏通报,得入丞相署屋内,却见马谡早就在座。 一番行礼罢,甫一入座,便被马谡将小片布帛递来。 布帛很小,一看便至乃邮驿传递军情所用,亦仅寥寥数字,言简意赅:“逆魏曹丕,七月朝议定论,八月初大征水军,今循蔡水、颍水入淮河,将至寿春。” 原来,是魏天子曹丕,第二次亲御伐吴了。 莫非,召我来,乃丞相想趁此魏吴攻伐之际,有所谋乎? 看罢,郑璞将小布帛归还给马谡,心隐隐有所悟。 而高座于上的诸葛亮见状,便出声轻轻谓之,“子瑾,你有筹画之能,今逆魏大举伐吴,我大汉当如何自处?可从中取利邪?且暂作思虑,再试言之。” 顿了顿,又加了句,“嗯,心中何所思,畅所欲言即可,无需顾忌。此间之言,不出六耳之外。” “诺。” 先拱手作礼,郑璞不假思索,便昂而答,“回丞相,昔日孙吴遣辅义中郎将张温来和睦,璞便有思逆魏将伐吴之事,今斗胆请言之。” “善!” 丞相未开口,马谡便先赞了一声。 嗯,素来喜军计的他,早有心寻郑璞坐论,然近日郑璞忙碌于粮计夜不归宿,只好强忍不去打扰。 诸葛亮自然是不会见怪马谡的。 此时,他亦捋胡含笑,“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子瑾有远虑,可得此谓也。嗯,何所思,且言之。” “诺!” 再度行礼,郑璞便开始滔滔不绝。 “璞窃以为,孙吴已历三世,士庶皆用命,且水师精锐,拒长江天险,昔日曹公尚无法屈之,何况今曹丕邪?逆魏此伐,必无功而返耳。” “今我大汉式微,当先之急,乃是讨南中叛乱,得以合益州之力修缮甲兵,不可轻易动兵。且,璞以为魏吴多争,乃是彼此相耗,已然有利于大汉矣。不若作偃旗息鼓之态,示之以弱,让此两家多争之。” “璞以为,彼曹丕者,志大才疏,甫一得位,便连年大动刀兵。兵马频动,所赋必多,治下之民必苦之。不若遣些细作,前往关中诱先前汉中及巴中之民,以授田免征三年赋税,看能否为国增户。” 说至此,郑璞微露笑颜。 “此上之思,以丞相之智,必然已有定论。是故,璞有一思,不知可行否。乃是令人暗通款曲于逆魏新城太守,不期其率众归义,但求让其将商贾限制放宽些许,让关中战马得以流入我大汉。” 曹魏新城太守,便是孟达。 当初他不出兵救关羽,且被刘封所逼,既惧罪又忿恚难当,乃以郡投魏 魏天子曹丕善其姿才容观,以为散骑常侍、建武将军,封平阳亭侯。且将上庸、西城和房陵三郡并为新城郡,以他为太守。 “暗通孟子度邪?” 马谡听罢,先是诧异出声,旋即又凝眉而思。 而丞相诸葛亮则是眉毛挑扬,微微诧异后,亦垂目捋胡自思。 于郑璞到来之前,他与马谡先前的商论,亦觉得逆魏曹丕不可能建功,且以巴蜀疲敝作不出兵之论。 将郑璞招来,不过觉得此子颇有才学,想兼多人之言,看无遗漏之处罢了。 却不想,他竟有思,谏言诱关中之民归及孟达之事。 诱民归汉中,倒也不新奇。 关中与汉中为秦岭所隔绝,尚有陈仓道-联云栈道、褒斜谷、傥骆道和子午谷入今大汉所控制的汉中郡(不含东三郡)。这些年大汉亦频频派遣细作,潜入关中打探军情及消息,让他们诱惑原先的汉中、巴中之民,亦不难。 且,能诱一户归来,便是逆魏少一户,此消彼长。 成与不成,于大汉皆无害。 至于与孟达暗通款曲,让逐利的商贾驱赶战马而来,倒是他们没有思虑过的。 孟达叛蜀后,虽被逆魏曹丕器重,但前途已伏下祸根。 身为贰臣,恩宠盛隆便罢了,焉能掌郡且执兵邪? 其余曹魏臣子,安能心甘邪? 一旦曹魏易主之际,便是孟达迎来诘难之时。 这点庙堂权争常识,孟达自身应该有所悟。 或许,未必不能成行? 少许,诸葛亮的长眉微微抖动了下,便瞥起眼眸,目视郑璞温和而笑,“子瑾此提议,莫非是得知今奉车都尉法邈转为侍中邪?” 嗯,法正与孟达乃同乡。 当年因关中动乱大饥奔蜀,亦是两人偕行,情谊颇深厚。 若是让法邈去试着接触孟达,孟达念及故人之意,又贪可从中获资财来蓄养部曲士卒,或许能稍微放开商路。 毕竟,他治下亦有一条裕谷道联通关中。 且关中今人烟稀少,导致北部羌胡部落大举内迁,以那些羌胡部落贪利贩马的秉性,若是事了,孟达便可断掉商路亡羊补牢,上表请罪时,魏天子也仅申一疏忽之罪罢了。 无伤大雅,无关痛痒。 “回丞相,璞不是因此。” 颔而笑,郑璞轻轻说道,“丞相,璞乃是觉得朝廷蓄力克复中原,日后出兵之处,荆襄已无出路,必然是关中及陇右。此两处征伐,素以骑战称雄,若无骑,则难建功。且,孙子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今大汉式微,逆魏强盛,以弱击强,若无骑可出奇,亦难建功。” “唉..........” 丞相诸葛亮听罢,不由阖目微昂,长声叹息。 罢了,又睁眼目视郑璞,眸中丝毫不吝啬赞赏之色,谓之:“我与幼常尚且在为南中之事筹谋,却不想,子瑾之思已如此长远矣!” 此话方落,郑璞脊骨凉意顿生。 连忙拱手而拜,口自谦言,“璞不敢当丞相此言。丞相乃一国之宰,所思自然谨慎,璞乃一狂徒,所思自然肆无忌惮。” 亦将丞相诸葛亮给逗乐了,摆了摆手,笑道,“起来吧,如此恭谦作甚?” 而那边的马谡,陪着笑了几声,便拱手而道,“丞相,谡以为子瑾此说,不如让法侍中作书于孟达试试。成固然喜,不成亦无害。” “嗯。” 诸葛亮微微颔,“此事且缓缓,待逆魏曹丕无功而返,再行之更佳。” 话罢,略作思绪,便冁然而笑,冲郑璞问道,“子瑾,近日随胡伟度署粮计,可还称心否?” 咦,为何如此问? 闻言,郑璞微愕。 亦不敢怠慢,连忙微垂而答,“回丞相,为国效力乃本分,璞只知尽心,不敢思称心。” “小子狡言耳!” 不由,诸葛亮莞尔,笑骂了句。 待捋了捋胡须,脸上已作肃容,目视郑璞,“子瑾,我若让你以相府书佐兼任军中之职,你可愿否?” 第045章、军职 丞相署屋内,郑璞作别辞去。 马谡目视他的背影,从门扉消失后,便将欲言又止神情,流于表面。 亦让诸葛亮见了,不由莞尔,出言打趣道,“素有锋芒的马幼常,竟有踌躇难言之时邪?” “丞相当前,谡安敢妄动邪?” 马谡亦笑逐颜开,作谑回了句。 罢了,又略作思绪,才昂拱手作礼,问道,“丞相,谡颇为不解。先前丞相有言,谓此子行事颇刚,待以历任琐碎杂务磨去锋芒后,再拔入军中效力,擢为股肱,以期他日成为国之干城。然,今丞相又为何提前授他军职邪?” “唉.........” 闻言,诸葛亮敛去笑颜,怅然长叹,徐徐而言,“乃时不我待矣。” 马谡微讶,旋即默然。 他是一时执迷了。 方才郑璞提及可暗通孟达、建立骑兵图北伐计,亦是时不我待的筹谋。 彼曹魏窃居神器,不过短短数载,竟可连年兵伐吴,可见人心思汉者,已为数不多矣!若再多等数年,四百年大汉积威尚存多少? 届时北伐中原,尚有多少心存汉室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邪? 唉......... 微不可闻的,马谡亦叹了口气,面有惭色,“惭愧,乃是谡智迟了。” 对此,已出相府的郑璞,却是不知的。 他此刻心情颇为雀跃,连归途这熙熙攘攘街衢闾阎的吵杂之音,都觉得变悦耳了。 丞相诸葛亮,终打算授于他军职了。 虽未明言,将授何职戍何方,但亦是很好的开始。 军中行伍,最重履历。 那些登锋履刃沙场搏命的士卒,可不认什么门楣抑或世家名声。须同宿同食获得他们的信任,再以战场功勋获得敬爱,步步积累出威名来。 他心有为大汉征伐之志,早一日进入军营历练,日后便能早一日掌兵出征。 得偿所愿,岂不美哉! 而在城东走马河畔,作富家士子打扮的天子刘禅,却是怅然而归。 他乃是借着为张苞践行为由,好不容易出宫一次的。 且,此次外出,张苞与庞宏等人设宴,还有为他邀那郑家子来见见的意图。 原本,郑家子已来于路上了。 却不想,临时被丞相给招去,商议事务,让他空欢喜一场。 贵为天子,本予取予求。 但唯独于丞相前,他不敢放肆。 不仅先帝临殂前曾诏敕曰“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更因他知道,今日大汉若无丞相,不得安矣。 唉,罢了。 下次出宫,却不知是何日。 且,文容及巨师等亲昵之人,皆要远赴他方,日后宫中更加无趣了。 “安国,日后这宫中,仅你我枯守乏趣了。” 归宫途上,于车架上的天子刘禅,侧头对旁边徒步随行于侧的关兴,叹息出声。 “陛下,为......” 甫一听闻,刚想出口谏言的关兴,侧头看到天子刘禅脸上的怅然,不由将后面的话语咽了归去。 他年少便入宫禁任职,自然知道宫中的乏趣。 且他日暮便归,休沐之期亦没有缺少过,而眼前这位天子,想出来一趟,都犹如登天。 略作思绪后,关兴便婉言劝道,“陛下,那郑家子尚在京都,今日不见,未必他日便见不着了。”语罢,又觉得方才宽解之言,太过于敷衍。便又紧着加了句,“陛下,既那郑家子此前在桑园授学,不如遣傅佥拜入他门下。日后无需陛下出宫,以询问傅佥学业为由,便可将之招来宫内坐谈矣。” 傅佥,乃荆州义阳人,忠烈傅肜之子。 当年先主刘备东征,傅肜随征任别督,夷陵败北,他为先主断后拒敌,势孤力薄时犹怒骂东吴,不屈战死。 是时,其子傅佥不过垂髫,先主怜之,乃养于府上。 天子刘禅听罢,喜上眉梢,连连颔,“安国此言大善!我本想,以欲习那郑家子书法,请相父将之调职来宫中,却不想安国之思,更加妥当!” “乃是陛下尚未思及而已。臣若不言,陛下稍作思绪,定能思及。” 谦虚了声,关兴微作踌躇,又问道,“臣颇为不解,为何陛下如此垂青此郑家子邪?” “无他,乃山野之趣耳。” 语气淡淡,天子刘禅言罢,便阖目养神。 关兴见状,心有所悟,亦不敢再出言扰。 山野之趣,市井之乐,乃是天子无法接触到的。 ....................... 翌日,晨曦破晓。 郑璞精神抖擞,步履微作急迫。 方至相府门,便被值守甲士,告知了一声,“郑书佐,胡主薄有言让我转告,言他已自行出巡农桑之事,书佐可归门下督署。” 咦? 看来是丞相近日便授职于我了! 心中了然,郑璞称谢后,便往门下督署寻来。 沿路含笑给早就熟稔的甲士打招呼,待寻到句扶军帐时,却见他早就于帐外驻足而候,脸色且喜且急切。 郑璞见了,心有诧异,正欲出声问缘由,倒被他抢了先。 “子瑾,来!” 话落,便大步过来,执郑璞之手拉入军帐中,竟还将军帐帘布掩上了。 “孝兴,这是何故?” 郑璞微愕,压低声音而问。 哪料到,句扶反而更诧异,反问了句,“子瑾竟不知邪?” 问罢,又搔着鬓角,“丞相授我兼领别部司马之职,以你为我副,竟未告知子瑾邪?” 喔~~~~~ 原来授军职之事,且还是以我为你副。 郑璞这才了然,亦连忙催声,“我尚未知。孝兴且将此事,细细说来。” “好,子瑾且坐。” 颔而应,句扶虚引郑璞入座,自行坐下后,便开始悉数讲解。 昨日丞相诸葛亮与马谡商议罢,待郑璞归去后,还便让小吏去城东寻马忠归来了一趟,所叙何言,无人知晓。 然,马忠昨夜却是宿在了相府中。 还寻了句扶过来,叮嘱他不日将兼领别部司马之职,挑选五百賨人甲士为本部,以备前往南中。 但去南中将欲何为,却是没有说。 唯独说了,郑璞将以相府书佐兼领句扶之副,假司马。 甫一授职,便要前往南中? 何事如此急迫邪? 郑璞听罢,不由扬眉,讶然莫名。 而句扶讲解罢,还径自满脸苦恼作思虑,说道,“子瑾,我昨夜有思,以为丞相先遣我等去南中乃是充任前哨,探知敌情以及为大军寻落营等事。然,此事于庲降都督而言易如反掌,何故遣我等多此一举邪?但若非此职责,我却是想不出缘由了。” 闻言,郑璞不由莞尔。 心情畅快之下,亦忍不住戏言,“届时出,便见分晓,你我谨听将令便是,何必思虑过多?莫非,孝兴欲为丞相参详筹画一番邪?” 不出意外,句扶闻言便横眉瞥眼。 迅即,又冁然而笑,“还是子瑾想得通透,我思虑如此多作甚!倒是子瑾,以后便归我节制了,可莫忘了这军中尊卑,不然我以军法责之!哈哈哈~~~~” “好!届时我定对句司马唯命是从!哈哈哈~~~~~” 一阵笑罢。 郑璞敛容,轻声问道,“孝兴,马都督让你挑选五百甲士为本部,是从哪部军中挑选?” “自然是从马都督军中挑选啊!” 略带诧异,句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 见郑璞依旧不解,又解释了一番。 当年先主东征时,巴西太守阎芝曾诸县兵五千人以补遗阙,遣时任汉昌长的马忠送往。但兵马送到,先主已败归永安,先主便令马忠暂代为掌之。后,马忠被丞相诸葛亮辟命为门下督,所领兵马也尽偕来成都,亦被打散分各属。 如今隶属马忠统领的,有三校之数。 相府的值守甲士,便有近半数,出自于马忠麾下。 句扶,便隶属马忠的小校之一。 因当年阎芝聚五千兵马时,汉昌句家倾出家资揽当地賨人,合家中扈从、宾客共计六百余人,让句扶引来投军。 是故,朝廷嘉句家忠义,素来厚待句扶。 哪怕如今调他入相府宿卫了,依旧在军中挂职兼领着兵卒。 今马忠让他挑选五百兵马,乃是因为隶属句扶的那一校兵马,大半都在相府宿卫,不能再随意调动,只能去其他两校兵马挑选而已。 呃....... 顿时,郑璞听罢,一阵哑然。 他这才知晓,原来眼前这位,竟是一直兵权在握的。 “孝兴,求你一事。” 沉吟了半晌,郑璞便昂头,目视句扶而道,“待朝廷任命下时,孝兴可否缓一日,再去挑选兵卒?” “子瑾何必称求邪?不过缓一日罢了,我有何不可?” 闻言,句扶摆了摆手,又凝眸问道,“却是不知,子瑾让我缓一日,所欲何为?” 微拱手谢过,郑璞眼眸含笑,“我想去寻马都督,举荐一将才同行。” 言罢,见句扶茫然,又大笑,“乃休然兄也!” “啊,竟是休然兄!” ............... 三日后,朝廷诏令下,而早就与柳隐商议罢的郑璞,与句扶亦往城东疾行,寻马忠而去。 嗯,句扶主动谐行,乃是想共荐之。 毕竟,对于马忠而言,他的举荐要比郑璞分量重得多。 然而他却是白来了。 马忠甫一听闻柳隐,便两目灼灼,“柳休然竟愿出仕邪?!” ------------------------------------------------------------------------------- 感谢书友“儒者人之所需”打赏。 感谢书友“七星点命”打赏。 第046章、雏鸟 成都,城东军营。 本直属马忠的军营一隅,被简易鹿角疏疏划出。 内起伏数十大小军帐,围合着颇为宽敞的校兵场,陈设斧钺旗鼓,鼙鼓威震,严列士卒以刀击盾,呼声如雷。 甫一听闻,不由令人赞叹“矫矫虎臣,在泮献馘”之威势。 再细细分辨,却是现军中兵卒演武罢了,正以类似于汉制的“都试”比较为乐。 句扶与郑璞端坐胡牀,前有案凭笔墨,将偌大校兵场从中分隔为二,正相悖目视着军中健儿。 循着句扶目顾之处,但见无数賨人健儿各据一地,跣足光膀徒手,横眉切齿正捉对角力。 被卸力掼于地者,满脸愤愤,犹自握拳狠狠捶地,以示不服及恼己。 而那胜者,当即欢呼出声,浑然不顾汗水裹尘土遍淌于身,足下生风奔来句扶处,兴奋嚷嚷,“句司马,胜者乃我!乃我!” 句扶自是含笑颔,只手于前挥走尘土,便执笔记下胜者名字。 而郑璞那侧,则是琐细得多。 乃以射术为较。同样是捉对比试,箭靶画布曰正、栖皮曰鹄,以矢中正鹄论胜负。矢靶别分各五十步、八十步、百步;又分为蹲、站射。 如此盛况,倒不是他们二人于军中乏闷,闲作戏玩。 而是选拔军中各级佐率,如伍长、什长、队率及屯长等。 此源于郑璞的劝说。 句扶在挑选五百本部兵卒时,本想调任原本校的佐率前来约束。 然,郑璞以为此法不妥。 一乃此些兵卒从各校中挑选而出,彼此本不熟稔,且原先职位不一,贸然被归于陌生佐率下,其中必不乏心不服者。 亦不利于征伐之时,同袍偕肩并战。 另一,则是马忠先前叮嘱句扶时,曾透出口风,谓之不日将被遣赴南中。 短短时日内,句扶郑璞二人无法在此些兵卒心内树立威望。届时行军或遇敌,莫说如臂指使,连令行禁止的法令严正都无法做到。 诸多弊端,倒不如重新选拔。 以类同“都试”的较技艺考核,采取“能者上,庸者下;若持平,有文学者定为优胜”的方式,重重选拔出新佐率。 此番做法,虽繁琐了些,然每一级佐率都能服众,且能彰显句扶及郑璞的公允不偏私。 更利于军中兵卒奋勇争先,以及统领指使。 句扶对此,大加赞赏,便有了此数日的盛况。 至于二人共举荐柳隐之事,却是连续数日等候,都未见消息。 当时,马忠得闻柳隐有意兵事,细细询问了二人一番后,对于是否纳柳隐从军之事,却是不置可否。仅扔下一句:“你二人先挑选本部操练,此事待我且思之,再作决策。” 言罢,便施施然离去。 徒留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颇为茫然。 倒是随马忠已久,熟谙其秉性行事的句扶,后知后觉而出声宽慰。 声称马忠既不拒之,便是心已许之。 今不当场应下,乃是一时骤然,尚未思定如何安排柳隐之职罢了。 然,郑璞心中,却是觉得此举唐突了。 他竟是忘了,柳隐最初才学与柳申、杜琼等人齐名,而后二者今已然州牧府别驾从事矣! 马忠为避免屈才,一时不好贸然应下,亦是常情。 再者,成都柳家乃豪族,且柳隐先前屡不应州郡辟命,乃是益州豪族不愿为蜀汉竭诚效力的体现之一。今竟携家中扈从,主动请缨为国征战,其中转变的缘由,马忠尚不得知,亦然需谨慎些。 至少,且先告知,今一心拉拢益州豪族维稳局势的丞相诸葛亮后,再作决策。 事实上,郑璞此思,正中马忠下怀。 得闻后,是夜马忠便归相府,寻丞相诸葛亮细细上禀。 丞相甫一知,微作诧然。 待马忠将郑璞柳隐二人交情、互勉“建功立业只争朝夕”转告后,才释然而笑。 不期而来,自当欣喜而纳之。 而数日之内,皆未有消息传来,则是丞相在衡量利弊。 固然,正值益州多事之秋,有豪族子侄携扈从请缨为国征伐,自当以显职嘉之! 既示朝廷之诚,又可以激励有后者效仿,何乐而不为邪? 然,其柳隐此来心志,却是想随句扶及郑璞二人同去南中。此中干系,便涉及到了授兵与否的进退维谷。 若授职,而不授兵,其柳隐或无怨言。 但其他豪族得闻后,必以为朝廷戒意太重,以致心有戚戚焉。 但若授之与兵,又与军中律治不合。 彼柳隐者,不过白身,寸功未竟,却被授于兵权,其余将率如何心甘邪? 治事素来谨慎的丞相诸葛亮,自然防患于未然,不允许有如此不谐之音出现。 一番思绪后,丞相索性将“推恩”之策,稍微推进了些。 以“国难见义士”为由,壮柳隐率扈从投军之义。上书朝廷表请柳隐为别部司马,并特恩准其出家资财自募,合其扈从共三百人为本部。继厚待黄崇之后,再将柳隐树为榜样,供其他益州豪族自去揣测,于大汉朝廷共赴克复中原的利弊。 自然,柳隐南下所募的部曲,亦须将其家眷尽迁来蜀中,归朝廷一并编户授田。 如家眷不愿迁,则不可募之! 然,思定对柳隐的安置妥当后,丞相诸葛亮又再度蹙眉。 柳隐骤然加入,亦无异打乱了,他对郑璞的培养计划。 本来,授职给句扶携郑璞前去南中,主要目的,乃是期郑璞早日熟谙军中行伍之事,以便为国所用。 名不正,言则不顺。 试想,仅句扶为正、郑璞为副,二人尚且能共筹画计事。 若再加一柳隐,郑璞位卑,安能断事邪? 思来想去,诸葛亮便又免掉了郑璞的假司马之职,改授以相府书佐暂代监军之职,置于句扶与柳隐之外,代朝廷协理军务,督察将率。 如此一来,郑璞既权不夺位,又可参与军中计事,取两全其美。 “呼......” 轻轻搁下笔,诸葛亮手执墨迹微润的上表,微轻吹了吹,便出声唤门外小吏,遣人将此送入宫中让天子刘禅用印。 旋即又阖目,只手轻揉鼻根部,缓解目视过久的双眸酸涩。 少时,便睁目,侧头将视线蔓延至窗帷外。 那里的长屋檐内,有一鸟雀筑巢,此时正觅食归来哺育雏鸟,逗起叽叽声一片。 唉,鸟雀亦知勤勤哺之,以期后辈茁壮健长。 譬如当今的大汉,荆州之失与夷陵之败,带来的后果并非丧兵失土那么简单。 尚有无数将率俊才的凋零! 老一辈的关羽、张飞、法正和马及刘巴都在此期间亡故,中青代的关平、马良、冯习、张南、程畿和傅肜、王甫及李朝等尽亡故! 人才青黄不接,大汉亦由盛转衰! 他被先帝托孤、被今天子托于朝政,身为肩挑大汉中兴的丞相,自当事事躬亲勤勉,哺育后辈健长成才,为国裨益。 唉..........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侧目看了好一阵雏鸟的欢鸣雀跃,丞相诸葛亮又耷下眼帘,凝眉成川。 似是有些时日,未入宫面君了,不知陛下近日如何了? 尚勤勉习政读书否? 却是不知,治国驭人之术,权衡之道,帝王威势,陛下融会贯通有了几多? 嗯,有兰心蕙质、颖悟绝伦的张皇后在侧,陛下应颇多用心吧? 罢了,妄多思,亦无益。 待此些日子忙罢,便寻个空闲入宫见见陛下吧。 敛起心中思绪,丞相诸葛亮再度睁目,取出一案牍铺展于案几上,细细看读。时不时,便只手执笔,点墨于竹简内侧,行云流水倾泄出一行蝇头小字。 只是,批阅少时,便又微侧头,眉微蹙,搁笔捋胡而思。 似是未闻郑家子有婚约之言? 其父早亡,应未有吧? 以此子之才,他日成朝廷重臣不难。 或许,可先为其寻一功勋之家定下姻亲,以备日后能谨记君恩浩荡,此生终节为大汉诚臣? 嗯,此事暂且缓缓。 待看他南中之行,其才施展如何,再做定论。 撑案起身,丞相诸葛亮从右侧庋具上方,取下一小巧木匣,从内将写满密密麻麻蝇头小字的布帛铺展于案,执笔落下“郑子瑾、姻亲、守忠节、朝廷功勋之家”,便再度收起。 随后,伏案署事,心中再无杂念。 时光流逝,如白马过隙。 转眼,便是暮秋末。 日夜于军营内操练兵卒演武的郑璞三人,终于接到了丞相诸葛亮的调令:三日后,率军赶赴庲降都督府所在地,朱提郡南昌县。 此去何为,或是担忧人多口杂的缘由,竟未告知。 乃是让马忠私下叮嘱,曰:“待到了庲降都督府,李都督自然会告知。” 军令如山,郑璞三人亦不敢多问。 连忙督促将士们收拾行囊,又持着丞相府的手令前往就近的邸阁及武库署,领了沿途所需粮秣、辎重及甲兵等物,准备兵出而去。 自然,出之前,除了于城内不置宅子的句扶外,郑璞与柳隐都抽空归家一趟。 收拾些细软,以及叮嘱家宅之人几句等等。 却是,哪料到! 甫一归自宅,被扈从郑乙迎入时,庭中便有一小子疾步行来,躬身而拜。 “佥,拜见先生!” 郑璞:“!?!?!?” 第047章、道难 夜微深,月朗星稀。 皎洁的月光,抚摸着已落叶无数的花木,温柔宽慰着暮秋的肃杀。 而些许顽强的虫豸,则是将最后的欢鸣与不甘凋零的悲鸣,荡漾在秋风萧瑟中。 小宅的书房里,青铜薰香炉内,檀香点点红光乍暗忽明,吞吐出青烟袅袅,弥漫满了逼仄的空间。 郑璞跪坐于案几前,强忍眼皮的抗议,手执笔点墨,给兄长郑彦及家母卢氏去信。 他将南去,且归期未知,自然要给家中去信说声。 只是,执笔书写之余,总忍不住将眼眸余光,瞥去那案几隅角上的诏书,随后便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天子刘禅,竟以诏书的形式,遣傅佥前来拜他为师! 职不过一书佐,为何天子能知我邪!? 且,知我亦罢了,为何遣傅佥前来拜我为师邪!? 我自身未及弱冠,且又非大儒或军中宿将,安能为忠烈之后传道授业解惑邪!? 不惧我误人子弟乎!? 此事,饶是郑璞绞尽脑汁,亦百思弗解。 亦因而,胸中愤愤,心意难平! 倒不是想回拒,不为傅佥之师。 自古君无戏言。天子诏令已下,郑璞再心有不愿,都已无回旋的余地。 乃是傅佥此十岁小儿,竟已有父风矣! 嗯,乃是此子性刚且倔! 本来,郑璞看完诏书后,便受了傅佥的拜师之礼,旋即将后日奉命前往南中之事说了,让傅佥明日便先归宫内,待他从南中归来之时,再行授学之事。 哪料到,此子闻言,张口即出,“先生,陛下有命,谓佥除先生于相府署事外,佥皆须紧随先生左右。” 郑璞听罢,自是一时气结。 强行拜师便罢了,还如影相随? 且,如今他将前赴南中,乃是受军职而去,未必不亲临一线厮杀! 安能携十岁小儿而去邪? 战场厮杀,登锋履刃,流矢纷飞,万一伤了傅佥,他岂不是成了残害忠烈之后? 军中最重袍泽情谊! 若是他背上此名声,日后还能在军中任职? 莫说是被同僚排挤,就连底层兵卒都会义愤填膺,鄙夷他不顾全袍泽之后! 呼............ 长出一口气。 郑璞强忍心中无奈,和颜缓声,对傅佥轻轻谓之,如“战场凶险绝非嬉戏、或许陛下未知他将赴南中、军中无法携年幼者入营”等等理由,劝傅佥莫作倔强。 谁知,傅佥虽执礼甚恭,回答尽是不依不饶。 如说他在宫中,亦是宿在禁卫营内,早就学会了骑、射等,以及熟谙军中法度等,随行南去,绝不会成为郑璞的累赘等等。 叙到最后,他嘴里吐出一句,“先生,佥不敢违背陛下之命。” 呃............ 顿时,郑璞悲愤难当。 他亦是不敢,有悖于天子之命的。 只得昂头向天,以手扶额,长声叹息不已。 最终,还是以夜幕低垂,遣傅佥前去别屋歇下了。 嗯,拜师之事,天子刘禅颇为自专。 遣禁卫送傅佥来时,不仅将傅佥穿用之物都携来了。还赐给了郑璞不少财物,声称一半是拜师束脩,另一半则是供傅佥以后吃用之资。 竟不知会郑璞一言半句,便直接将傅佥安在小宅内了。 且,不知作何想,还勒令郑家扈从郑乙,不得以此事去军营打扰郑璞。 声称拜师乃私事,不得扰郑璞署公云云。 对此,郑璞自是满心愤愤。 天家岂有私事邪! 不过,愤愤之后,又陷入了沉吟。 已是满腹蝇营狗苟的他,亦想到了更深:天子遣傅佥而来,或许,真不是私事。 比如,或许是天子刘禅与丞相诸葛亮有过商议,让傅佥少小便随他左右,乃是以便日后可授他掌军征伐。 毕竟,待到可授他独立掌军时,傅佥的年齿,也足以充当他副职了。 国之用才者,且用之,且慎之,以致长远。 罢了,或许天子亦知我南行之事。 带着如此念头,郑璞亦打消了明日寻马忠或寻丞相上禀,别作安置傅佥之事。 还亲自跑去邻屋的柳隐别院,借了匹滇马,为傅佥随行的代步。他才年十岁,再少小习武,亦无法跟上军中健儿的步伐。 是夜,再无话。 三日后,城东军营,一支为数六百的甲兵,沉默疾行而出。 其中,一百兵卒,乃是柳家的扈从。 柳家家主及宗族耆老得知,丞相竟许柳隐以家资自募部曲后,当即便将私兵一百授于柳隐,并殷殷嘱咐务必要竭力报效朝廷。 至于报效朝廷是为柳家门楣,还是大汉中兴,则不可明言也! 然,柳隐对此,却是听罢便忘,一心念着郑璞之前那句“但求青史留名耳”。 是故,他亦以先前游历巴蜀熟谙地形的理由,自动请缨率本部走在前方,且揽了下斥候侦察、探路,挑选落营之地等杂事。 对此,郑句二人,自是不无不可。 素来豪迈直率的句扶,见状亦揽下殿后督运粮秣辎重等琐碎。 让郑璞留在中军,闲暇且无所事事,犹如此番行军乃是外出郊游踏青般。 不过,他的闲暇,却是无人指摘或鄙夷。 相反,众将士目顾他时,眸中尽是善意及敬爱。 尤其是那五百板楯蛮,眸中泛起的亲近之意,流转不绝。 因近一月的军营相处时光,众将士最欢乐的时刻,便是暮食过后,于校兵场之上团团围坐,倾听郑璞讲解异兽以及山海经里的故事。 而随性于郑璞身侧的傅佥,则是被人瞥眼目视的会心一笑。 此小子,正只手牵着滇马引道,只手持一竹简,心无杂念的朗朗有声。 行军与读书,毫不耽搁。 那是郑璞扔给他的《春秋左氏传》,并戒言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年少当勤学,虽行军于途,亦不可荒废时光。若于无心习书传,便归京都去罢了,莫让我背上误人子弟之誉。” 傅佥年齿虽小,却十分倔强。 闻言,执礼甚恭的应诺,便开始了手不释卷。 晌午之前,徒步牵着驮运他自己衣裳、书籍等细软之物的滇马,疾步随行而读;晌午过后,体力不支,便骑在滇马上垂而读。 时不时,还会寻出不解之处,侧头请教郑璞。 在日暮落营,于等候暮食前,傅佥还会自行寻一空地,执刀持矛勤练武艺。 所用的环刀及长矛,皆已开刃,但比军中将士所用的小了一半,一看便知是顾及腕力而让匠人定制打造的。 且,招式来来回回,尽是刀劈、砍、撩、抹、切;矛突、刺、扫、挑、钻等几个动作。 简洁,而又实用。 恰是军中老卒,崇尚的熟能生巧。 回想起他自言在宫中时,乃夜宿在禁卫军营中,不难想到是那些百战余生的禁卫所授。 如此勤练勉学,亦让句扶、柳隐及各自麾下兵卒,对其好感大增。 句扶直接遣了一雄壮无比的板楯蛮,教他刀盾合击、矛盾共用的搏斗技巧;而柳隐则是挑选一游侠儿出身的扈从,来教他轻盈闪避的步伐,以及射术。 一路之上,他算是最累的人了。 若无滇马代步,或许他早被仍在辎重车上推着走。 源于兵卒以生长于巴中丘陵、极善徒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为主,且此地乃巴蜀腹心,无需警戒太多等缘由,郑璞一行行军度颇快。 依常理,正常行军的度,一日约七十汉里左右。 但他们竟每日都行军八十里以上。 句扶还叹息过,若有畜力驮运粮秣及辎重,他麾下賨人日行一百里,亦非难事。 嗯,巴蜀鲜少畜力。 耕牛金贵,不做军用,而驮马又稀少无比。 他们一行的辎重粮秣,都是人力推运或背负,极大拖延了行军度。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行军路线的前半段,乃沿着走马河流向而行,途径广都、武阳、彭亡聚至南安县(鱼涪津),再折向东进入僰道,亦是到了蜀地东入南中的主要道路之一:南夷道(五尺道)的起点。【注1】 此前道路颇为平坦,且沿途邮驿颇多可补充干净水源,亦可持丞相府手令于县邑补充粮秣。 因而,句扶等人所携的粮秣,仅需够五日之用即可。 极大减轻了兵卒们的运负之苦。 后半段,则是从僰道循着南夷道,走南广县,折东南,入南中的朱提郡,至庲降都督府所在的南昌县。 这段路途几乎跋涉于崇山峻岭中,异常逼仄崎岖。 又兼水泽密布,毒瘴蛇虫颇多,人马皆难行。 日行五十里,都可称之神。 然,道虽难,军令已下,误期则斩,郑璞三人亦不敢玩忽,每日尽可能多行几里。 所幸,秋冬之交,天高气爽,让行军少了些日炙苛刻。 就在郑璞等人跋涉南下时,京师成都内,却是群议汹汹,人声鼎沸。 成都柳家,被某个小吏暗示下,便将朝廷允柳隐可出家资自募部曲之事,在闲谈中“无意”透露出来。 瞬息间,各大豪族,闻风而动。 各请托或自荐,求朝廷能让其后辈子侄“为国”竭诚效忠,誓身作齑粉亦不悔! 自然,被丞相一句“尚未逢时,稍安勿躁”给压了下去。 让那些豪族们徒然坐而待旦,犹恐失之而落他人之后。 免不了,频频聚宗族耆老商议。 而皇宫之内,天子刘禅与侍中关兴,则面面相觑而无语。 ------------------------------------------------------------------------------- 【注1:公元前22o年,一统六国的秦始皇以咸阳为中心,下令修筑连接全国各地的驰道,南夷道乃蜀地延伸至云贵高原的部分。然受地形影响,道路逼仄处仅宽五尺(约1.2米),故亦称为五尺道。汉朝为控制五尺道以安南中,建置了僰道、南广、朱提和味县四县,因而五尺道前段,被称为朱提道。】 第048章、戍围 “荒谬!” 成都,宫禁内,甫一得闻傅佥已被郑璞携去南中,天子刘禅便勃然作色,怒不可遏,“此郑家子,安敢让稚童随军邪!” 而前来告知的侍中关兴,闻言哑然。 微作踌躇,便垂,声若呐呐,“陛下,傅佥性颇刚倔。” 亦让天子刘禅满脸忿怒,尽化作窘态。 他却是一时忘了,有过傅佥须影随郑璞左右的叮嘱。 沉默少时,关兴便昂,轻声说道,“陛下,携辎重行军,行途必不疾。不若臣遣一骑,将傅佥追归成都可否?” 但却天子刘禅并为答复,乃是思吟片刻,才压低声音,答非所问,“安国,此事相父可知晓了否?” “应是未知,臣.......” 略作思虑,关兴刚出言而答,却不想,一宦者疾步而来,打断了他的话语。 “启禀陛下,丞相来觐。” “啊~~~~” 一声惊诧,略带恐慌,天子刘禅连忙出声,“请!” “唯!” 倾之,丞相诸葛亮缓缓而至,未来得及行礼,便被天子刘禅趋步迎向前,执手引座,“不想相父今竟得闲入宫,我心甚喜焉!” 丞相自是行礼致谢。 几句闲谈罢,便问及了天子近日所学。 期间,或嘉勉,或谏言,或指正,君臣坐谈温馨如父子授业。 待一番叙罢,天子刘禅终究忍不住,将遣傅佥拜师于郑璞之事说了。 亦让丞相诸葛亮挑眉诧异,不禁问,“陛下深居宫禁,竟知郑家子才学邪?” “乃是相父之故。” 天子笑容可掬,神情颇雀跃而谓,“那郑家子未及弱冠,竟能作新字书,且得辟命入相府,可见其必有过人之学。是故,我所思,不若遣傅佥前去,或可得一良师授业。” “此言甚善!” 丞相听罢,顿时眉目舒展,屡屡捋胡,口气欣慰无比,“陛下可谓见微知著矣!先帝若有知,必心有慰矣!” 自然,天子刘禅连谦逊数声。 罢了,才将傅佥竟随行入南中之事告知。 亦顺势问,音容颇为急迫,“相父,那郑家子此去南中凶险与否?若不,我遣一羽林将傅佥追归来?” 临问,丞相诸葛亮一时间,并不作答。 乃微蹙眉而思,数息之后,方含笑而言,“忠烈之后,既已随军,便不必追归来了。嗯,南中纷扰,郑子瑾监军而去,自是有兵事临身;但若说凶险异常,却也不尽然。” ......................................... 孟冬十月末。 牂牁郡,平夷县以东。 一支兵卒皆披甲,横盾执刃,拥簇着各自伍长结小阵,如长蛇蜿蜒,缓缓而行。 时而又或因辎车跟不上,或因前方斥候归来禀报,而稍作止步。 此军自然是郑璞一行。 嗯,朱褒随裹挟郡内吏民叛乱,但却没有将牂牁郡西北角的平夷县占据。 并非不愿,乃是不能。 昔年,李恢被先主授职庲降都督时,还以与东吴失睦,使持节领交州剌史。 意在走牂牁郡水路,攻入隶属孙吴的交州。因而,李恢将庲降都督府从朱提南昌县,转来相邻的平夷县,厉兵秣马,筹备攻势。 然,兵未,而先主刘备已败于夷陵。 是故,以孤兵力穷,不成行。 后,蜀汉孙吴互聘,申两家和睦,盟约共抗曹魏。 李恢又将庲降都督府转回南昌县,专心维护五尺道的通畅及督视各郡。 但平夷县毕竟被他竭力经营过,驻军多且城池防御工事修缮完善坚固,以朱褒裹挟吏民之力,尚不想前来攻坚,徒增丧亡。 而郑璞三人率军出平夷县,乃是丞相诸葛亮的军令。 十日前,他们行军至庲降都督府后,李恢代为转告了,他们此行的职责:东出平夷县近百里,于延江水(六冲河)拐北处,修筑戍围而守,为他日南征牂牁朱褒前哨。 依地理而看,若在此修筑戍围,便可隔水往南眺望广谈县,循水西顾则至夜郎县,沿水北上可至牂牁郡最北的鄨县,径直东去可至牂牁治所:且兰县。 堪称乃一子落定,牂牁郡北部诸县,皆如鲠在喉。 自然,亦有极大的可能,朱褒于如芒在背之下,会遣大兵来战,诛灭郑璞等守军,夷平戍围。 因而,李恢将其子李遗,遣来了平夷县驻守。 对郑璞三人信誓旦旦,曰:“若贼子朱褒遣众来袭,诸位若坚守难继,可积薪于高处而焚传信,两日之内,我子必将兵救至!” 且,还十分体恤的,将每月运送粮秣之事揽了过去。 如此慷慨且无微不至,堪称不计个人得失为国效力,同心戮贼、义不容辞的典范了。 亦让郑璞三人,深铭肺腑,好一阵执礼连声致谢。 嗯,李恢之所以如此顾念,乃是丞相诸葛亮还让其代为嘱言三人一句:“戍围可守,守之;不可守,弃归平夷。其地之民可抚,抚之;若冥顽不可抚,量力自讨之。” 此言,将征伐决机之权,尽授矣! 擢拔栽培之意,昭然若揭矣! 身为督领南中五郡的庲降都督,李恢若连丞相如此明显的意味都品咂不出,那他索性上表乞骨骸,卸职归家养老罢了。 是故,傅佥亦有了一少年郎作伴。 乃是李恢的从子,年仅十二的李球。 当时,李恢见年仅十岁稚气未脱的傅佥,竟随行于军中时,不由大为惊奇。 待问知傅佥身世,以及随军缘由后,便不吝壮赏。 随即,从家中将亲弟之子李球唤出,声称他建宁李家向来慕忠义之节,又见傅肜勤学勉行,便有心将李球遣入郑璞军中与傅佥作伴,以期能近朱者赤。 如此要求,郑璞三人自是不能拒绝。 仅三人日后粮秣辎重补充及势穷求援,皆捏在李恢手中,便让他们不敢造次。 且,李球随入军中的安危问题,身为庲降都督的李恢亦不会不知。 他既然开尊口,想必自有思量,郑璞三人何必过多置喙。 军情如火。 郑璞三人在南昌县仅作一日休整,便赶来了平夷县,去了一月之用的粮秣及辎重,赶往落下戍围的地点:映山豁。【注1】 ------------------------------------------------------------------------------- 【注1:今大方县与黔西县之间,偏东南方向。】 第049章、险地 人皆椎结左衽,邑聚而居,俗好巫鬼禁忌,能耕田。 地多雨潦,寡畜生,又无蚕桑,故其郡最贫。 牂柯郡,历来被称之为大汉最贫瘠、生计最难续的郡。 对于郑璞一行而言,一路行军而来,自踏入平夷县开始,便感受到了何谓之“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 前往映山豁,区区不足百里的路途,他们竟足足行走了八日! 拜雨水充沛及闷热所赐,行军于途,或在碎石崎岖的山涧河谷中穿行,或挥刀劈开枝节横生肆意蔓延拦路荆棘草木。 且,些许行途路段,有山石突断,前方兀然凸起数尺之高! 以致装满粮秣辎重的笨重辎车,无从推行。只得让士卒们将粮秣辎重等物卸下,人力背负及扛抬车体过去,方能通行。 更令人沮丧的,乃是骤雨来去匆匆。 前一息尚且晴空万里,数息之后,竟不知从何处冒出些云朵,急匆匆洒下一阵急雨便飘远而去,似是唯恐阳光见怪般。 将众人淋得衣裳半湿,冬日微风徐来,不由浑身难受。 郑璞亦然如此。 随手沿路拔出几张不知名的阔叶子,折叠一番做成两只简易的斗笠,分别给身侧的傅佥及李球覆于头上。 唉,丑陋无比,权当聊胜于无吧。 年幼者,身骨未健壮,阳气未弥生,骤然淋雨极易感风寒病邪。 他可不想,届时归去成都时,还需带一布囊的小儿遗物。 一番艰难跋涉,习惯了“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怪异,他们终于赶到了映山豁。 相传,映山豁的称呼来由,乃是仲夏时节,此地的映山红会怒放,染红整片丘陵河谷,蔓延至天际,与湛蓝苍穹形成泾渭分明的锦绣旖旎。 但现今已入冬,此处虽尚有绿意点缀,那群芳竞秀的场景,却是无缘目睹。 此处为倾斜坡地,有数条溪流涓涓,从陡峭山侧蔓延而下,蜿蜒流转于碎石土砾间,注入不远处的河流中。 于苍穹之上俯瞰,但见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干流河谷束放相间,除部分河段河谷开阔有河谷小盆地外,其余均为深切峪谷。 虽河不甚宽,且处于秋冬枯水时节,河水至浅处不过约莫四尺,无需舟筏亦可横渡。 但沿岸却是崩石林立,险滩栉比,河床陡峻,人畜皆难通行。 如此地势,纵然有十万兵马来袭,亦无法一并铺展开来。 若是在此依山修壁垒、筑防御工事,受敌面亦仅容七八百兵卒并力向前。 恰是易守难攻之地,修筑戍围的不二选。 唯一可虑的,便是粮秣的补给了。 若是敌遣大兵来,于戍围外困而不攻,待守军耗尽粮秣,则可不费吹灰之力,尽禽之! 郑璞看罢此地地形,心中凛然。 急忙让人去寻依旧在远处督斥候警戒的柳隐,以及兀自与板楯蛮挖壕沟垒土筑高营的句扶,尽拉往高地无人处合计。 亦不作那套繁缛礼节客套,直接便以手指着陡峻的河床,轻声谓之,“孝兴,休然兄,此处地形守势占尽优势,我等虽仅六百兵卒,但纵使贼子朱褒遣敌来十倍,亦不为惧。然而,亦有一忧,朱褒若思及,我等将陷入死地矣!” 甫一话落,句扶便会心而笑,“子瑾所指,乃是困守时,我军的粮秣之忧乎?” 而那侧的柳隐,亦嘴角含笑而不语。 看来,他们也都看到此处死穴了。 “然也!” 郑璞颔,眉目舒展,冁然而笑,“似是我危言耸听了。” 笑罢,又敛容,神情庄穆问道,“我等率军此来,仅携来一月之粮。却是不知,平夷那边的李守将何时将其余粮秣送至?” 嗯,此戍围预计的积粮,乃是足两月之用。 然而,初来乍到,戍围营寨尚未树起,且此地雨水太多,粮秣运来亦难以存放等缘由,他们便与守备平夷县的李遗商议,后续粮秣过些时日再遣人送来。 “李守将声称,月半之后,粮必运至。” 此次,乃是一直负责戒备等事的柳隐出声而答。 年过三旬,性情已有持重之风的他,还微蹙眉问,“子瑾,是否觉得有不妥之处?” “不妥,倒是谈不上。” 先是露齿而笑,郑璞微微摇头,又声音淡淡,略带忧虑,“乃是心中颇有忐忑。休然兄,孝兴,我等从平夷进此地,耗费于途的时日,确是太多了。” 话落,句扶顿时满脸肃然。 侧头目顾柳隐而去,却现他亦敛容凝眸,凝眉成川。 柳隐早年尚游侠,常年只身游猎山野外,对未知危险的嗅觉极为机敏。 听罢郑璞的担忧,他亦倏然忆起,行军于途时,斥候偶然撞见的那些短褐穿结、衣衫褴褛,且形销骨立的椎南中蛮夷。 那时,他见这些蛮夷身形单影只,徒手跣足正在山野采集植物果茎,便不以为念。但却是忘了,这些人亦有可能,为了一日果腹之餐或微末之财,而奔去叛军告信。 若果真如此,熟谙地形的叛军,会拖延时日,放任他们立下戍围否? 以军中常理,应是选择在他们立足未稳时,大举来袭才对吧? “子瑾之担忧,我知矣!” 微作思绪后,柳隐便朗声而道,“戍围修筑未毕前,我让麾下斥候,尽可能探得远些,定不会让朱褒贼子有掩军而来之机!” “休然兄之言,正是我心!” 句扶重重颔,亦紧接出声,“子瑾莫有忧!我部下皆賨人,皆是健壮老卒,亦善修筑此戍堡工事。我稍后叮嘱几句,尽早将戍围修筑成型。哪怕那贼子朱褒得到消息整军来袭,亦无机可乘!” “休然兄,孝兴,你二人这是作甚?” 郑璞听罢,连连摆手,笑而做戏谑言,“我不过甫临军阵,心略有不安耳,并非指摘二位任事疏忽。再者,二位多有操劳,唯我无所事事,安敢颐指气使邪?” 言罢,又轻声谓之,“休然兄、孝兴,我是担忧李守将运送后续粮秣来时,会遭遇贼子朱褒的骚扰。便想便分出一半兵卒,现今前去将粮秣运来。” 第050章、蹙眉 “分兵?” 郑璞话语甫一落,柳隐与句扶不约而同惊诧出声。 继而,又面面相觑,各自垂眉作思虑。 正如郑璞所虑,若是贼子朱褒遣兵来拔他们这前哨,于时间上算,恰好能赶上李遗运粮秣之时。届时,叛军岂有不纵兵劫粮之理? 如此一来,他们这股兵马,亦会进退维谷。 若出戍围而战,此来修筑的防御工事便化作徒劳;但若不兵出救援,一路跋涉而来李遗,以区区疲惫护粮兵卒,又如何抵御得了? 且,郑璞的提议,未必不能成行。 前来之时,行军度缓慢的主要缘由,乃是除了粮秣之外,辎车上还装载了盐巴、镬、釜及簋等炊食用物,士卒衣履军帐以及弓弩箭矢、矛戈、绳索和铁蒺藜等军辎。 现今,若遣三百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轻装归去,以人负一石,三日一往来而计,粮秣取来亦不是难事。 然,此地兵卒若少了,戍围的修筑又如何能完成邪? 戍围不坚,无法御敌,纵有两月之粮,却又有何裨益邪? 沉寂少时,主事修筑防御工事且执掌賨人甲士的句扶,昂头目视郑璞,轻声言道,“子瑾所思,固然有所道理。然,恕我不能从子瑾之议。若朱褒贼子扰粮道,李守将谨慎些尚且能周全;但若戍围不坚,我等兵力又处劣势,以弱敌强,恐皆不得归矣!” 那侧的柳隐,闻言亦然颔,出声附和劝说,“孝兴之言,我亦以为然。若子瑾依旧心有忧,我让麾下多刺探且兰县那边的动静。若朱褒贼子来袭,我再遣人前去知会李守将,让其自行谨慎行事便是。” 以常理而断,两位执掌兵权者都出言否决,身为监军的郑璞理应将此议作罢。 毕竟,他的职权乃是督察将率,并非临阵决机。 且,句扶及柳隐皆好言相劝,以理拒之,绝非是以权专横跋扈。 然而,郑璞若是就此偃旗息鼓,他便不会被丞相叹息“性情及筹画之道皆类法孝直”之人了。 “休然兄与孝兴之言,乃谨慎行事,我亦深以为然。” 先是颔而应,郑璞又扬了扬眉,齿牙春色,“不过,若我有办法,即使遣賨人甲士前去负粮,亦不耽误戍围修筑呢?” “子瑾此言当真?” “咦?子瑾言之!” 不出意外,句扶与柳隐再度诧然,亦催声问。 郑璞却是不做回答,而是侧头,以下颐往右侧一努。 句柳二人,连忙寻目而视。 但见河水粼粼的拐角处,有一片碧碧翠翠的竹林,蔓延在山与天相接之处。阳光斑驳,水畔袅袅,缭绕入竹林化作阵阵云烟,静候风儿传递竹语沙沙。 ..................................... 且兰县,太守府。 一年齿过四旬的男子,正襟危坐于案前。 额宽颐正,浓眉长目,鼻若悬胆,蓄短髭,削薄之唇轻抿起,正只手捻胡须,目光深邃于铺展于案几之上的数片小布帛。 甫一看,如此容颜,可赞之“卿乃佳人矣”。 若是知他乃是举起叛旗的朱褒,亦可叹息一声“奈何为贼矣”。 近观,却见他倦容甚深,眸中血丝密闭,忧虑之色,随着目光流转而肆意流淌。 如此憔悴,应是数月皆寝食难安了。 事实上,自从仲夏五月得闻,孙吴遣张温入蜀申两家和好后,他便鲜少有囫囵入睡之夜。 先主刘备大行,南中诸郡叛乱,而丞相诸葛亮却没有兴兵来伐,看似诸郡叛军恣睢得意,实乃外强中干,不尽人意之处多矣! 倡者雍闿,先杀益州太守自领郡,又缚张裔走交州献孙吴,图引孙权为外援。 被孙权遥授永昌太守后,联合越嶲郡夷王高定攻伐永昌近二年,却是无法破郡,徒增士卒伤亡、费帑无数。今,既无法虏奴犒南人大姓,亦无法夺财资赏士卒,以致人心涣离,质疑鼎沸,其势已然衰败。 而朱褒自身亦然,迎来了焦头烂额。 牂牁郡本困顿,出产极少。 若想举事,必然外有援财,内有大姓声援资助,方能鼓噪起本土蛮夷的拥护及相随。 但孙吴与蜀汉已睦,交州再无粮秣支援来,已断了他一臂膀。 雍闿等人攻伐永昌郡不顺,又导致了郡内大姓貌合神离,人心思异。 龙、傅、董和谢等大姓,尚且与他同心同德;然而那鄨县王氏、夜郎故王族竹氏,已屡次寻各种托辞为由,鲜少与他合谋共论事。 最令朱褒深恨切齿的,乃是毋敛尹氏。 尹姓,乃郡内望族,深受士庶蛮夷爱戴,不亚于夜郎故王族竹氏。 缘由乃是明章二帝时期,其先祖尹珍游学大汉,拜汝南许叔重受五经、师事应世叔学图纬,还归郡内授学,让牂牁始有文学。 堪称一人之望,可冠一郡之疆。 今,尹姓已明哲保身,断了与朱褒的往来,声称纷扰之际,当闭户耕读而授学。 朱褒焉能不知其作何心思邪? 然而,却又顾忌其家声望太高,而作不得,确是可恨。 恰是此时,他派遣驻守于广谈县的心腹之将,连续数日,皆遣人送军情来。 先是声称,有当地僰人,撞见一支汉军从平夷县东来,所欲何为,尚且不得知。其次再言,他遣人前往探斥,声称此支汉军约莫六百人,于行军行伍森严中,可分辨出乃精锐之师。 最后传来的消息,倒是切确了。 乃是那支汉军,此刻正于映山豁修筑防御工事,似是有筑戍围而守之意。 且,汉军中以板楯蛮居多! 让朱褒凝眉成川的,便是这句“板楯蛮”居多。 是也,他得到麾下传来,汉军有异动的军情后,心中便确凿要率兵前去拔掉戍围。 一乃兵事常理,不可能任汉军在如此扼要之地建立前哨,窥知己方虚实,让牂牁北部各县的如芒在背。另一,则是他此刻,迫切需要一战而胜,树立个人威信,压制郡内那些豪族的人心思异。 然而板楯蛮,却难以对付。 号称“巴郡神兵”的他们,历来以劲勇善战闻名。 四百年汉室,各地州郡多有叛乱,朝廷征板楯蛮讨伐,每战必克! 南中,亦有过板楯蛮随征的身影。 第051章、动众 灵帝熹平中,蛮夷复反,拥没益州太守雍陟。 上遣御史中丞朱龟将并、凉劲兵讨之,不克。朝议不能征,欲依朱崖故事弃之。 太尉掾巴郡李颙献陈方策,帝乃拜颙益州太守,与刺史庞芝伐之,颙将巴郡板楯军讨之,皆破,陟得生出。 前昔南中诸郡叛乱,距今不足一甲子。 巴郡板楯蛮劲勇善战、每战披靡之名,南中诸郡并未忘却。 今,朱褒亦然。 且,那时板楯蛮攻伐的乃是益州郡。 益州郡外有五尺道迎商贾货利,内平地广袤田亩产粮,以及铁、铜、银、锡等出产供军辎,富庶十倍于牂牁郡,但依旧不能挡兵锋。牂牁郡素穷困,粮秣及甲兵辎重皆用度不足,对阵板楯蛮,又能有几分胜算邪? 所幸,仅是一支不足千人的兵马。 一倍不可敌,三倍不可胜,然而,我若五倍而往呢? 呵~~~~ 一声微不可闻的嗤笑。 朱褒轻轻将案几的军情小布帛卷好,亦将心中的忧虑微微搁下。 凭案起身,侧头目视,那卷立于厅隅的锥扈从,“备马,往军营。” ..................................................... 葭月中旬,映山豁。 汉军修筑的戍围,雏形已毕,防御工事亦颇具规模。 以陡峭山势为背,横向垒土砌石为基,固以石柱木桩,一道黄绿色的竹墙连横纵立。两侧高架竹楼、置火盆,充军中斥候警戒之用。 竹墙高近两丈,体颇厚,外直内倾斜,中以竹笼装卵石垒砌,两侧再绳固之以柱,最后灌入沙砾及粘稠河泥。可承兵卒于掩墙后,执刀持矛而战。 竹墙外侧,每逢一尺,尚有捭阖出一封闭垛口。 宽近三寸有余,由内至外,突出一支锐端的竹枪来。 远远顾看,犹如一硕大无比且被激怒的猬鼠,正迎风立起浑身尖刺。 再顾之,又如一卧地的雉鸟,正侧伸翼,羽如林之盛。 戍围之外,两道壕沟横连,皆深约一丈有余,內布满尖锐竹篾;宽近九尺,人疾奔虽可跳跃而过,然,将会撞上后方的防御鹿砦。 嗯,应是称为拒马枪才更恰当。 鹿砦者,本为遏阻敌兵通行之障。 但郑璞让賨人甲士,将鹿砦微微改动了下。 取木径二尺,长短不定,十字凿孔,纵横安检人臂宽的老竹于其中。老竹长一丈,皆锐其端,敌若奔驰而来,以身撞之,必被洞穿身躯。 是也,郑璞劝说句柳二人分兵、言之凿凿,称不会误了修筑戍围之期,倚仗便是此处有竹林! 取竹以代木,无论工期及繁琐程度,都会大为减少。 且,生长于巴地的賨人,因生活习俗,一生都会与竹子有交集,所栖居之用的阁楼、塌、庋、牀,狩猎所用的竹弩等等,皆赖竹子而成。 堪称每一位,皆是手艺娴熟的篾匠。 军用防御工事所用之物,本就大开大阖,郑璞的要求于他们而言,不过尔尔罢了。 自然,竹子终究替代不了坚木。 此处的防御工事,若是对阵曹魏,在“霹雳车”、床弩、石砲等攻坚利器下,不足以抵御半日,势必被攻破。 不过,素来少文学的南中之地,何来霹雳车、床弩等机巧之物邪? 更莫说,困顿如牂牁郡,士卒甲胄尚且无法备全,黎庶果腹尚且难以为继,朱褒若能有霹雳车,又为何还困守此地?循着珠江水南下掠夺交州财资粮秣壮声势,西往益州郡攻城拔寨宣兵威,让雍闿及其他蛮夷部落俯称臣,岂不美哉!? 再须三日,粮秣将尽数运至,且此地戍围亦可成型,届时可无忧矣! 负手于背,郑璞缓缓徒步,于如火如荼忙碌的士卒中穿行视察,心中暗道。 之所以如此清闲,乃是自幼四肢不勤的他,本来也想体现下与士卒同甘共苦,动手参与修筑之事。然而,他甫一动刀斫竹为篾,便扎得满手鲜血淋漓。 亦唬得身侧指点的賨人甲士,一脸惊慌不已。 自然,他便梗着脖子,死活不愿再让郑璞碰竹子了。 而那闻讯赶来的句扶,则是大笑不已,挤兑数言后,便劝他巡视各处忙碌有无遗缺罢了。 唉,术业有专攻,我还是莫添乱了....... 很有觉悟的,郑璞便放弃了“略尽绵薄之力”的打算。 而常是负手行走于忙碌的士卒间,或是锤一锤这个的肩膀,或是嘱咐那个脚下留心莫摔倒,抑或者插科打诨戏谑言几句,权当是以嘴皮子彰显存在感了。 却是有一点不同。 每每路过傅佥及李球跟前时,他总会敛容作肃然,步履从不作停顿。 或是说,傅李二人亦挥刀斫竹取篾,那动作流畅无比的“咄咄”之声,让他无法驻足。 咳咳! 师者,当严苛也。 岂能于弟子前嬉皮笑脸邪! 且行,且看,且谑言。 郑璞穿织于防御工事中,不知不觉便行至了戍围内。 此处早就撑起了许多军帐,供兵卒歇息和藏粮秣以及军辎,亦然是以竹子架根基,以防多雨潮湿或岁末地寒等。戍围饮用之水,乃是取大竹子对半剖开,沿着山势架于峭壁上,将从山上蜿蜒而下的数条小溪流,引至内围储存。 此戍围的修筑,由外到内,方方面面,皆颇得章法。 哪怕是军中宿将见了,亦不会挑出什么纰漏来。 以他们三人的军中履历,以及次独立领军而出而算,实属难得。 “郑监军,句司马与柳司马于豁口外候你。” 正闲逛着,倏然有一甲士气喘吁吁的疾行而来,行礼而告。 咦? 于豁口外? 莫非,是贼子朱褒率众来了? 隐隐心有所悟,郑璞冲那甲子微微颔,便拔步而往。 未行至,却已见句柳二人,驻足于山坳高处,正细细询问一斥候。亦不做怠慢,径直问,“休然兄,孝兴,乃是贼子朱褒有异动乎?” “然也!” 负责戒备的柳隐,重重颔,“我麾下斥候探到,叛军近日频频有粮秣及辎重,运送至广谈县那边。若不出意外,当是贼子朱褒将欲来伐我等矣。”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看来,朱褒确是将来袭矣。 郑璞闻言,便微微颔。 而句扶亦作肃容,紧着补充了一句,“且斥候声称,往来广谈县的辎车数量颇多,朱褒恐是遣兵颇众!” 第052章、临阵 朱褒共挟三千五百兵卒而来,声势颇为浩大。 然,从行伍纪律松散中,便可看出,此军良莠不齐。 事实上,仅一千兵卒戍守郡兵,是朱褒嫡系。 其他五百乃龙、傅、董和谢等大姓的私兵扈从,而剩下的两千蛮獠,乃是朱褒以利诱来的各大蛮夷部落。 “夷平汉军戍围,粮秣军械及辎重,我无所预!皆任尔等自取!” 此乃朱褒聚各部蛮夷耆老宗长,以鬼巫共诅盟的承诺。 牂牁蛮夷之俗,鬼巫既诅之,众耆老既盟之,则不可改,改则必遭天谴。 有犯者,各部共攻而诛之! 因而,各部耆老宗长听罢,当即聚族内青壮执刃影从而来。 汉军数百人,筑戍垒而守,所积军粮必丰。 哪怕汉军势穷时,点燃了军粮,亦有无数衣甲及刀兵可得利。 对于各部耆老宗长而言,若得了汉军的甲胄及利刃,便可装备族人,以武力夺得相邻的田亩,进而扩大宗族的生存空间。 反之,若己不影从,而他人往,恐日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矣! 且,今已然入冬,正是农闲时,留家中亦不过徒耗为数不多的存量。 尚不如前往朱褒军中寻果腹之餐。 至于战死与否,亦不会比穷困饿死冻毙更凄惨。 无需多作思虑。 朱褒亦然。 他只需一场胜利,来威慑郡内其他貌合神离的大族。 各得所需,自然同仇敌忾。 然而,待当他率众抵达映山豁,见到郑璞等人修筑的戍围时,便忍不住脊骨冷意顿生。 虽心早有所悟,兵未满千的汉军,胆敢孤兵深入,必然有所倚仗。 然,如此张牙舞爪、竹墙狰狞的戍围,竟十数日之期可成邪? 莫非,汉庭乃是遣宿将高翔或陈式,甚至是吴懿来此乎! 朱褒百思弗解,驻马于六冲河畔,兀自昂头对着三百步外戍围之上的“汉”字军旗,沉吟不已。 “呜~~~~呼~~~~” “咚!咚咚!” 汉军戍围之上,浑厚低沉的牛角号绵延天际,鼙鼓争鸣,震耳欲裂。 如雨得鼙鼓声,声声催那矫健的众板楯蛮,次第翻身上竹墙,依着掩垣执盾架弩,严阵以待。 原来是句扶及柳隐等,见朱褒引兵至,便鸣鼓催卒备战了。 而郑璞则是携着傅佥及李球,早就各自执盾屈卷在戒备箭楼下,眺望远处黑漆漆的众贼兵,好整以暇,静待攻坚之战伊始。 军中职责,向来严谨,各不干涉。 他身为监军,并无临阵指挥职权,现唯有观战了。 “纵使翻睹兵书编绝,亦不如亲历一战!尔等小子,既然恰逢其会,当且多观之,且多思之,以求长见!” 自然,亦不忘了,以师者之言叮嘱傅佥及李球一句。 “诺!” 两小子重重颔,朗声应诺。 傅佥的年岁,尚未到身骨蓬勃拔长之时,被那甚大的木楯挡住了鼻息,便时不时的踮起脚尖,极目远眺,想目睹得真切些。那探头探脑的新奇急切模样,亦让以眼角余光偷瞥的郑璞,嘴角不由泛起弧度。 正想让旁边护卫的賨人甲士,去寻一垫脚之物来,却又听此小子急切出声。 “先生,看!贼子似是遣人来阵前说项了!” 闻言,郑璞定目而视。 只见对面有一人,跋涉过河,高抬双手示意无歹意,正缓缓往戍围步来。 然,待他步入百步内,戍围之上便有一记“嘣”的弓弦声,骤然响起,直接将他钉在了地上,抽搐几下,便再也不动弹了。 “壮哉!” 与此同时,戍围右隅的柳隐部,士卒轰然大赞。 循声望去,却正见柳隐正收弓捋胡,豪迈大笑,顾盼得意。 “呀!竟射杀矣!” 踮脚专注而视的傅佥,瞧得真切,不由张口失声。 迅即,又侧昂头,看着郑璞问,“先生,为何柳司马不让那人过来,且听他传何言,再做计较呢?” 伸出只手覆在傅佥头上,将之扭去留意前方,郑璞才语气淡淡而答,“兴兵反叛作乱者,夷三族。且,他受贼子朱褒所遣,不外乎夸些己军强盛、让我等莫负隅顽抗罢了。如此,听亦无益,何必容他作犬吠之声邪?” “哦~~~” 傅佥应了声,不再疑惑,却又竖耳而循声侧顾。 原来是戍围之上的板楯蛮,见柳隐一箭射杀敌,便皆执刀击盾,跺足而和。 “咚!” “咚!” “咚!咚!” 有一健壮无比者,率先昂扯开嗓子,倾泻出浑厚的歌声,“咿咧呀顿啊~~~~~” 亦引其余板楯蛮,伸颈高亢放声,“迪哒戈啊~~~~” “咚!” “伊~~~~~亚!拉!” “咚!” 一句土话俚语歌辞毕,便是一记击盾声落。 应和紧密,歌声击盾声皆豪烈,而壮人心胸。 却是这些勇健好歌舞的健儿,迸賨人临阵踏歌舞的习俗,以激越之声壮气势、凌敌枭锐气了。 傅佥及李球两小子,听得热血激胸,亦捏起拳头,狠狠击盾而应和。 然后,郑璞侧头,伸手,曲指,挟劲风叩于他上。 “为将者,太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颜容作肃,眸光微厉,呵斥道,“区区歌声便可扰心声,日后如何任大事邪!” “诺!佥受教!” 傅佥当即敛容,重重颔而应。 就是侧微头与李球对视时,还挑眉挤眼,吐了吐舌头。 不过,郑璞视线,已不在他身上,而是蹙眉盯着河对岸的朱褒徒众。 他们见遣使被射杀,当即一阵轰然鼓噪。 未几,又被中军帅旗之下的牛皮大鼓雷动所激昂,各部缓缓怪叫连连,越阵缓缓出,往戍围而来。 兀那朱褒贼子,竟是攻坚器械都未作,便来袭攻邪? 戍围之上的郑璞见了,不由讶然。 再细细看时,却现出阵的几校兵马,人皆无甲,锥跣足,甚至有头插鸟羽者。 且人人不手执利刃,反而是只手执木制大橹、只手提着麻网兜土石,以七八人为一股,聚团相互掩护,步步挪来。 距戍围百步之外,尚且步履缓缓而进;待临近百步内时,便足狂奔而来。 原来,是想先填平壕沟。 第053章、攻坚 “嗡!” 伴着整齐的松弦声,一股乌云骤然从叛军阵内腾空而起。 那是数百支箭矢同时抛射,才能展现的壮观。 只见那箭矢倾斜抛向苍穹,待弓弦力衰后,又依着镞重而羽尾的着力惯性,画了一完美的弧线,往汉军戍围上猛然扎落而下。 泛着哑光的箭镞,依稀闪耀着阳光点点刺眼。 “盾!” “盾!” 无需句扶及柳隐亲自下令,各级佐率便厉声大吼。 让前列士卒闻声,当即矮身入掩垣躲避,并举盾于顶,护住身侧双手持弩者。 “咄!” “咄!咄!” 箭矢如暴雨席卷而至,或零乱的扎在板楯上,或寻缝钉入竹墙之隙中,或被外延坚石弹开。 且一阵落罢,又有一阵从贼阵腾空而至。 然而,戍围之上的汉军,除去几个倒霉儿被流失刮蹭而过外,几无伤者。 不过抛射的目的,主压制掩护。 在箭云升起时,那些出阵提着麻绳网土石的各部蛮夷,已经足狂奔而来。 不可避免,阵型在疾奔中,个别人的身躯露了出来。 而汉军戍围之上的持弩者,正心无旁骛的,正眯眼透过军弩的望山瞄准,食指压着弩下方的悬刀,准备狙击。 “嗖!” “嗖!” 零零散散,短仅两尺粗如拇指的弩矢,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笔直劲射而下。 数量虽少,却建功颇丰,弩矢狙中者十有四五。 且,因机怒弦乃齿轮机绞,力道强劲,中者十有七八皆伏地不起。 半埋于土的铁蒺藜、竹木蒺藜,亦然建功不少。 许多疾奔而来的贼军,注意力皆躲避弩矢上,鲜少留心脚下者。是故,不慎踩到,脚足瞬间被洞穿而伤残,一两月之内都无法踏上沙场了。 但此些生长于穷山恶水中的蛮夷,在死亡面前,身躯内的血勇之气反而被激,个个双眸充血,面有戾气,鬼哭狼嚎纷至沓来。 箭来,弩往,生命在奔驰中绽放着血与汗的欢歌。 受上天眷顾者,全须全尾而归;被命运遗弃者,伏尸于途,甚至有些挣扎掉入壕沟中,死了都以尸骨添沟壑。最悲惨的,乃是那些伤而未亡者,悲切哀嚎声连绵起伏,被伤痛折磨许久后,才会迎来死亡的怜悯。 一个多时辰后,晌午悄然而至,以生命为赌注的博弈,才得以短暂消弭。 贼军以伏尸百余具的代价,将汉军戍围前的两道壕沟,添平了中间那一段,约莫三丈有余。 但今日,注定了是这片贫瘠土壤,得以饱饮鲜血的饕餮盛宴。 仅作两刻钟的修整,朱褒阵内再度鼓声如雷,驱逐着那些蛮夷部落以及一部分郡兵,含不畏死的持盾执刃狂奔而至,用血肉之躯迎着弩矢,破坏鹿砦。 然而,那些张牙舞爪的“变异”鹿砦,可不是那么好破坏的。 至少,以单手之力,无法抬起或挑拨开,以寻到那绳索固定之处。 因而,许多兵卒只得扔下盾牌,两三人合力将鹿砦掀翻或挪开,再以刃斫断劈坏绳索,清理出进军的路径来。 亦让戍围之上的持弩甲士,尽情倾斜弩矢,畅快淋漓收获击杀叛贼之功。 自然,亦有快建功者。 如那些随叛得郡兵,乃是手执火把提着油脂坛子而来,直接将鹿砦给燃了。 但素来寡畜生的牂牁郡,油脂库存可不多。 朱褒亦不可能,将所有油脂坛尽数携来,消耗在此处。 是故,仅是清出可直抵戍围基壁、约莫两丈宽的路径,贼军又再付出了三百多具尸体。 未白刃相接,麾下兵卒便有五百之数伤亡。 如此结果,让朱褒亲临阵前观战的眸绽冷光,切齿长恨。 这与他心中的预计,相差多矣。 且,那犹如受惊刺鼠般,竖起丈余竹枪的戍围垒壁,想架长梯蚁附而攻,还得费好一番周折!以今日进展推断,届时攻下戍围,己军兵卒还剩下几多? 为一戍围,得不偿失矣! 日暮收兵,归营途上。 素来与朱褒交情莫逆的龙姓家主,驱滇马并肩而行,出声建议道,“太守,强攻无益,不如围困吧。”未等朱褒答复,又压低了声音,轻轻谓之,“那些蛮夷,士气已有萎靡之态。” 闻言,朱褒微后侧,以眼角余光瞥去后方的蛮夷耆老宗长。 竟见他们已然凑身一起,正低语些什么。 此状,亦让朱褒心中凛然。 无需询问,他便知,乃是甫一攻坚便死伤太多,让那些耆老生出衡量得失之心了。 毕竟,汉军衣甲辎重虽好,若无命取得,亦是空欢喜一场。 唉,罢了。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还是莫作一蹴而就的念想了。 微不可闻的叹息了声,朱褒微微颔,“龙家主之言,深谙我心,且先围困之吧。” 语罢,便挥手唤来,那戍守广谈县的心腹。 让其明日便领本部五百士卒,前往平夷县东出七十里外落营,戒备平夷守军来救援。 又驱马前往众部落耆老处,声称他们今日战死的族人,皆按军中之制给予抚恤,再度激起了军中士气。 事罢,朱褒便将军营挪到映山豁口处,多挖深沟伐竹木设障,以困戍围守军。 且,还依着“围三阙一,瓦解敌决死之心”的兵法,留下约莫七八丈块的缺口,给予汉军虚无缥缈的希望。 自然,他注定徒劳无功。 戍围内,郑璞及句柳二人,对朱褒连续数日都没来攻坚,亦聚商议过数次。 甫一开始,还将士卒们分为两拨轮流守夜,以防贼军趁着夜色,出其不意掩袭而来。后,让斥候外探归来,声称朱褒已然反向修筑困守工事后,便稍缓了心情,彼此各司其职。 句扶及柳隐,每日督促兵卒谨慎戒备。 郑璞每日为众士卒授新字书,以及讲解鬼怪异兽之荒诞,且忙里偷闲,督促傅佥与李球读书及习军阵之事。 既然朱褒想围困,那便耗着呗! 反正戍围之内,两月之内,尚且粮秣不缺。 且,朱褒挟来的兵力更多,所需粮秣更巨,每每运送更加劳师动众。不如静观其变,待看他是否能困守多久! 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戍围内气氛日益凝重。 一月已过,那朱褒竟依然好整以暇,兀自围困不移,并无粮秣之忧。 是故,郑璞近日便常驻足于箭楼上,极目远眺,捏须蹙眉而思。 第054章、扰夜 “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孙子兵法》 原本,郑璞等人修筑戍围,便是融会“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精髓的做法。 哪料到,竟被反其道而行之。 兀那贼子朱褒,竟不知为何对一支尚不足千人的戍围,如此上心! 今将大量粮秣耗在此,届时朝廷大军来讨,他尚能抵御乎? 驻足于箭楼之上,郑璞眺望着远处的贼营,心中百思弗解。 抑或者说,戍围内粮秣消耗过半,让他心有不安。 昨日句扶及柳隐亦都商议过,以近日贼子无来攻坚为由,是否将各士卒配给的口粮适当减少些,以图多撑数日。 毕竟,有远虑者,方能致远。 且,那朱褒贼子此来遣兵甚多,多得令郑璞三人都心有所悟:依平夷县李遗仅两千有余的兵力,哪怕调拨兵马来救援,亦会被朱褒以逸待劳,围点打援! 唯一寄望的,乃是李遗能如其父,庲降都督李恢般胸有韬略。 譬如见此地无战机,便率兵转去骚扰朱褒的粮道! 以攻其必救,逼迫朱褒解围而去。 然而,郑璞兀自心忖一番,又觉得如此围魏救赵,或许亦难得逞。 兀那贼子朱褒,连围三阙一、围点打援都结合着用了,安能不留心平夷县的兵马异动邪? 岂能不防劫粮道邪? 或许,李遗甫一率军出城,朱褒便得到消息,趁机先行沿途设伏了吧? 唉.......... 苦哉! 本想坚垒而守,却不想成了作茧自缚! 盘膝而坐,郑璞只手支颐,凝眉成川,目视戍围外泛着点点白光的河流,让愁思点点随之流淌。只是那河流不甚解风情,带不走他的思绪。 “子瑾可让我二人好找!” 少时,一记轻呼,从背后传来,亦惊醒了郑璞的思绪。 他自思太深,入神恍惚了,噔噔踩竹上箭楼之声,竟没听闻。 连忙扭头而顾,却见柳隐及句扶联袂而来。 见他侧头了,柳隐还指了指句扶手中的皮革酒囊,轻声而笑,“子瑾,除月过半,新岁不日将至,今可有浅酌一番之雅兴否?” 除月过半? 郑璞微愕,旋即,便醒悟过来。 近日心思尽在兵事上,于不知觉中,从兵出成都至今竟已有三月之期,除夕将至矣。 却是不知,阿母及小嫣儿可还好? 兄长是否会遣人,将侄子侄女送归桑园团聚? 唉,今岁末,却是不能为小嫣儿守祟了。 心念瞬息间百辗,郑璞偷偷在心中叹息了声,才对着柳句二人冁然而笑,“既然休然兄与孝兴有雅意,我安能拂兴邪?” “哈!我就言巴中賨人清酒,子瑾必然贪杯也!!” 闻言,句扶便谑言打趣了句,迅即也盘膝而坐,将手中酒囊怼嘴轻抿一口,又用衣袖抹了抹囊口,才递给郑璞。 “相识甚久,孝兴竟嘴不饶人!” 摇头莞尔,郑璞伸手接过,轻抿后亦擦拭囊口后,才转给柳隐。 三人且谈,且谑,且推饮。 不大的酒囊,不一会儿便殆尽。 柳句二人敛容,皆目视着郑璞,让郑璞亦肃容以对,心隐隐有所悟。 被贼困于此,身为军中将率,若无缘故,孰人有雅兴取酒来饮邪? 而郑璞被丞相授职为监军,有督察将率之责。 因而,此二人联袂而来之意,便呼之欲出:他们是有意率兵出戍围二战了。 果不其然,句扶见郑璞目光灼灼,便径直说道,“子瑾,我与休然兄商议过了,觉得困守于此,徒然消耗粮秣,终不是办法。是故,便想着率兵出去寻战机,看能否击贼。” 他方话落,柳隐便紧接着开口,“孝兴之言,我亦觉得可行。我少时常游侠,于野外匿身藏迹颇有心得,绝不会让贼众觉。且,我等乃是想试探一番,并非是倾军出战,子瑾勿有士卒死伤太多,而无法坚守戍围之忧。” “然也!然也!我麾下賨人,子瑾是知晓的!翻山越岭如履平地,极其善于丘陵山林中作战。此间山路崎岖,林木遍布,兵出若无利,想退归来亦不难。” “嗯,我麾下本是家中扈从,游侠儿众,亦善于攀爬腾挪,脚力出众。且,我所思者,贼子朱褒定然料不到,我等竟敢主动出战,可出其不意矣!” ............... 此二人,应是先行便议定了。 甫一开口,二人便一人接一句,轮番进言劝,丝毫没有给郑璞叙话的机会。 “且住!且住!” 让郑璞不由一阵苦笑,连忙抬手制止二人的滔滔不绝,“休然兄,孝兴,莫多作劝,我知其意矣。嗯,容我且思之。” 亦然不等他们答复,便凝眉耷目,捏须而思。 柳隐与句扶见状,亦不好打扰,只好面面相觑,彼此无奈耸肩后,噤声静候。 一刻钟,悄然而逝。 两刻钟后,郑璞依旧阖目蹙眉。 三刻钟将至,正气血方刚的句扶,脸色浮起一丝躁色,挑眉目视柳隐,以颐往郑璞一努。 意思很明显:想唤醒郑璞。 但柳隐却是微微摇头,还以目示意他稍安勿躁。 自然,句扶心意难平,只得甩头而泄气。 却不想,此时郑璞倏然睁目,朗声而问,“休然兄,你二人麾下士卒,无雀目眼者有几多?” 雀目眼者,乃是夜盲症。 “雀目眼?” 早就不耐的句扶,闻言便欣喜接腔,“子瑾思有得邪?嗯,賨人历有渔猎之俗,我麾下士卒,无雀目眼者半数以上。” 柳隐则是稳重得多。 待句扶说罢,他略作思绪后,才出声,“我麾下亦有半数之上。子瑾之问者,乃是将欲夜袭贼子营寨乎?” 而郑璞却是可恨,只顾捉掐挤眼,齿牙春色,半晌不作答。 数日后,叛军营寨,朱褒跪坐在案几前,满脸戾气。 近日夜半,那戍围之上的汉军,频频遣二三十之数士卒偷黑摸来,射杀守夜的哨卒后,便一阵鼙鼓争鸣、大肆鼓噪作偷营之态。 然而,待军中各部士卒皆惊醒戒备时,竟又遁去。 如此反复,甚至一夜三五次! 不胜其烦下,各部士卒屡屡被扰,士气有所萎靡,怨声滋生。 且,他设伏数次,皆被汉军警觉,无法将之禽杀。 第055章、无遗 数日被扰,设伏无济于事。 遣兵追出去,但见人影绰绰,远遁而去,恐有埋伏亦不敢追远。 朱褒怒意甚盛,然亦无可奈何。 只得叮嘱各级佐率,轮番约束好兵卒严加戒备便是。 反正,汉军每每骚扰,皆是三更而来四更时分遁去,权当听一时辰的狂风卷山林声罢了。 很快,他便为此决定付出了代价。 五更将毕,夜与昼的交替之际,守夜的士卒疲惫不堪,正昏昏欲睡时,一股为数约莫两百的汉军搬开鹿砦杀入营地来。 骤然被袭,且无示警,自然犹豕突而入,所向披靡。 虽被汉军突入斩杀者,不过近百人,且粮秣囤积处有重兵戍守,并未烧毁。 然而士卒所栖的军帐及甲衣辎重等,被烧毁无数! 更让朱褒恚怒难当的,乃是士卒慌乱之际,竟有拔刀自相残杀者,虽没激起营啸,却有约两百余人死于己军袍泽刃下! 确是可恨! 朱褒目睹满地狼藉,当即便令人拿下守夜的兵卒,枭示众。 随即,便将大军挪来汉军戍围前十里,与之对望落营,且是高垒深沟困之。 守备之森严,莫说是汉军士卒,连野豕都无法同行! 誓不拔此戍围,不罢休! 然,祸不单行。 甫过一日,又有将率前来禀报,广谈县的粮秣,竟未如期运送至。 军中运粮,逾期者尽斩! 此些兵子竟敢玩忽乎! 莫非,当真以为我剑不利乎! 得闻,朱褒勃然作色,怒冲冠,呵斥心腹将率立即引人前去催促。 但他竟一个时辰后,携满脸凝重而归,甫一开口便让朱褒撞翻案几而起:粮秣并非不如期运送,乃是半道被劫了! 且,运送粮秣的百余兵卒,尽被戮杀尽! 此处尚有汉军邪?! 朱褒听罢,且惊且恐,半晌才回过神来。 于平夷县外设前哨监视的部将,每日皆遣信使前来通报,不曾声称平夷县守军有异动。 但若非汉军所为,又是何人所为邪? 绝无可能是流寇或山贼。 早在一年多前,举起叛旗之际,他便派人将牂牁郡内大小寇贼皆以利诱之,揽为己用。且,此地乃四县地接勾连处,并无青壮众多、实力强盛的蛮夷部落定居。 一时间,朱褒心念百辗,却是百思弗解。 索性,便勒令心腹部将悉心戒备营寨,自己纵马前去查看。 待到了事之处,见运粮辎车早无影踪,且百余运粮士卒伏尸于地、形状颇为怪异的后,心中才了然。 此事,绝非汉军所为! 此些被伏杀的运粮士卒,莫说随身携带刀矛利刃皆被卷走,个别人的衣履都被扒走了! 汉军若是深入其境劫粮道,理应战决! 一旦得手,便立即远遁而去才对! 为自身安危计,粮秣辎车尚且尽焚之! 焉能卷走刀矛利刃等物,甚至扒死者衣物邪!? 非汉军所为,那便是郡内势力了。 将百余运粮士卒尽数诛杀、不走漏一人,能有如此实力者,此地亦无几家了。 郡内大族,如龙、傅及董等大姓皆遣私郡随来,稍有实力的蛮夷部落亦然被他利诱随军,如此,有此实力者,唯独剩了两家。 不过........ 乃鄨县王氏乎? 抑或者是故夜郎王竹氏邪? 嗯,应是裹挟了些实力微末的蛮夷部落,不然,不会连运粮士卒的衣物都扒了。 来回穿织于尸间细细察看的朱褒,心中的推断悄然落地。 “你携本部留下,将此些尸好生葬了。” 再度跨上滇马,扯着缰绳,拨转马头缓缓归去时,朱褒还淡淡对身侧的心腹部将嘱言一句。 言罢,便阖目养神,任凭心思随着马背颠簸而起伏。 他倏然觉得,映山豁的汉军戍围,能拔掉与否,已不再重要了。 原本,他挟大军而来,乃是想借着诛杀汉军前哨,给王氏、竹氏与尹氏以及其他心有异念的大族立威罢了。 并非是非拔汉军戍围不可。 牂牁郡地势陡峭,类似于映山豁的险要之地,比比皆是。 拔掉映山豁戍围、诛灭数百人,对汉军称不上伤筋动骨。且,平夷县在汉军手中,再寻地方修筑一个亦不难。 况且,汉军戍围内囤积的粮秣,不知能坚守到几时! 尤其是,于私心而虑,他并不想以此引来汉庭的瞩目。 南中三郡皆叛,受瞩目的乃是益州郡的雍闿,屡屡聚众扰乱的乃是越嶲夷王高定,汉庭若是遣兵讨伐,亦将主力遣此二处才对。 是故,遣来牂牁郡的汉军,应是偏师。 与偏师交锋,胜算尚且大些。 再不济,抑或能胜负两可之间。 但若是他现今,将映山豁戍围守军尽诛了,难免会被汉军遣主力来讨。 届时,岂不是自身为雍闿及高定挡兵锋? 如此,诚不可取也! 再虑之,今粮秣被劫,此必乃鄨县王家、故夜郎王竹家之一。 他们既得手一次,必然会再起贪念。 若假意不做戒备,阴以兵马潜而设伏,必可将其一举禽获! 届时,以此为罪名诛其家,夺其田亩资财! 既可树威名,让其他大姓不敢在心生二念,亦可有田亩资财犒赏士卒及拉拢蛮夷耆老宗长,激励士气及效死之心,何乐而不为邪? 为何徒然消耗粮秣,困守映山豁的汉军戍围邪? 一路且思,且行。 朱褒归到营寨时,心已有决断。 乃密遣心腹部将,率兵先行隐匿处潜伏,再让广谈县续运粮秣来。 为了诱敌确信,他还稍微让广谈县运粮时,多遣了一百士卒。 既可将一百护粮士卒戮杀殆尽,再多一百人护送,其贼亦忍不住贪念的。 孰不知,他此番调度,让早就引三百板楯蛮潜伏在广谈县外的句扶,弹冠而庆,暗道了声:“事谐矣!子瑾筹画策算,几无丝厘偏误,实乃不世之才也!” 然也,劫粮者,并非鄨县王家,抑或故夜郎王竹家。 此乃郑璞所思之谋! 以柳隐引两百士卒频扰贼军,顺势偷营,不过是让句扶得以神鬼不觉率兵潜出,以及让朱褒瞩目于戍围这边。 毕竟,烧毁广谈县的积粮,才是重点! 唯有句扶断粮得手,让朱褒陷入粮秣不续,方能解戍围之困! 第056章、述表 广谈县,本驻军近两千,朱褒以心腹守之。 后,朱褒欲拔映山豁汉军戍围,调士卒一千随行,一百被戮,再遣两百运粮出城,今仅剩五百守城。 且,因郡素困顿,广谈亦非治所,所修筑城墙并不高,仅一丈微余。 军中矫健者,无需借助长梯等物,肩扛手提协作,便可越墙入城。 随句扶而来的三百板楯蛮,皆精挑细选的勇猛之徒,且又早遣庲降都督李恢襄助的土人向导,先行入城探知粮秣囤积所在,以及守军戒备疏忽处。 是故,夜里偷越城,竟直至粮秣囤积处,守军才惊觉示警! 然,骤然被袭,难以结阵而御。 又兼板楯蛮勇猛、士气如虹,未及一刻钟便被句扶突入其阵,取火焚积粮。得手,句扶再战数息,待火势蔓延不可救后,亦不做恋战,径直突围出城而去。 战损者,仅数十。 朱褒得广谈县来报,当场目怔口呆。 旋即,拔刃斫案,咆哮如雷,怒不可遏。 然而事已然,恚怒亦于事无补。 他终究是一郡之守、久居显位者,自然不会迁怒太久。 抒一阵怒意后,便摒退扈从僚佐,独自正襟危坐于军帐内,星目半阖,静心思虑着当今之计,且当如何? 嗯,与其言思虑,不如称之为衡量利弊。 粮秣不再续来,退军已成必然,他唯独需要决策的,乃是衡量退兵之前,倾尽全力拔调汉军戍围与否? 今,军中粮秣可支十日。 扣去归途之食,亦可容他攻坚五日之用。 且,戍围守军,已别遣一部夜袭广谈县烧粮,守势薄弱了些,五日为期,不计伤亡昼夜攻打,未必不能破而屠之。 只是有粮秣被烧事迹在前,攻下了戍围,亦无法威慑人心思异的郡内大姓! 仅是泄愤耳! 颇有点得不偿失。 再者,尽力攻坚,还有一层担忧:平夷县的兵马,或会来救援。 那汉军戍围背部陡峭山棱之上,尚有一积薪堆,一卒守着昼夜不息的火盆。 无需置喙,便知那是传信告急之用。 若是汉军戍围势穷,燃火驱浓烟求救,平夷县兵马来援,恐怕自身亦会难于从容撤军。毕竟,敌兵在侧,想退兵只能且战且退,极大拖延了时间。 一旦拖延至粮秣耗尽,无需汉军冲阵,士卒便主动哗变了。 然而,若一矢未,便解围而归,郡内豪族焉能不私下谓他惧汉军如虎? 且,那些随征而来的蛮夷耆老宗长,死伤了不少族人,却要空手而归,焉能不鼓噪生事? 更甚者,会积忿而谋,联合倒戈,为汉军引道杀了且兰! 彼蛮夷者,素来寡文少礼,唯利是图,有何不可为之? 唉......... 进退维谷,两难。 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朱褒只手轻揉眼根。 蹙眉时,亦将愁云丝丝,尽揉入脸庞细细密布的皱纹里,于盏灯如豆中,应和着死寂的夜深人静。 许久,他缓缓睁目。 只见眼眸里,已布满了冷芒,偶尔还会泛起一缕狰狞。 二日后,原驻守于平夷县东出七十里的广谈县守将,率军归来映山豁合兵。 朱褒便解了戍围之困,拔营率军离去。 然而,令人不解的,乃是随他离去的仅是郡兵,以及郡内大户的私兵部曲。 那些被诱之以利的蛮夷部落,竟在各自耆老宗长率领下,各寻方向日出执刀而出,日暮满载粮秣资财,以及以绳缚哭哭啼啼的女妇而归。 如此三日,方烧毁营寨归去且兰县。 亦让映山豁方圆百里内,每日都有缕缕浓烟拔地而起,各山坳聚居点野狗故狼闻血腥而至,啃食尚温的尸。 若从苍穹之上俯瞰,触目所及,满山满谷的都是逃难的土人僚夷。 皆哭天抢地,悲啼着往平夷县而去。 彼朱褒,身为一郡之守,食民膏者,竟许蛮夷任意屠戮子民矣! 抑或者说,于他而言,区区百里之民的倒悬涂炭,与他拉拢影从者以展心胸野望相较,不值一提! 竖夫! 枉为人矣! 于外藏匿数日、得见此惨剧的句扶,甫一归来戍围,便寻来柳隐及郑璞告知,并怒冲冠、唾沫起飞,兀自怒骂不已。 柳隐听罢,默然不语,长声叹息。 他年长历事多,且又常游侠行走各地,亦然见闻过越嶲夷王高定屡屡兴兵作乱,掳掠汉嘉郡等地的黎庶惨象。 而郑璞听罢,亦不做言辞,而是目视原野外,颜眸皆怅然。 王朝兴与亡,皆黎庶之苦。 天下纷扰之际,黎庶离乱之时,他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什么。 抑或者说,现今,他无能为力。 .................................. 与平夷县李遗再度音信联通后,戍围粮秣可得补充。 但郑璞三人,都以身作则,与士卒们皆将每日口粮减少了四分,且频频遣多兵卒外出狩猎寻肉食。 尽可能的,省出粮秣,让平夷县那边能救济更多土人僚夷。 自然,战事罢,郑璞亦然执笔,给丞相诸葛亮述表军情,以及众人近况。 述表曰: “孟冬十月末,抵映山豁,月半,筑戍围成。贼朱褒率众来袭,攻一日,贼死伤五百之数,弗可拔,乃困围。月余,戍围粮将尽,柳隐乃率两百士卒偷营,斩杀百余,焚军帐数十,毁辎重颇多,归时卒无一损。句扶将三百士卒潜出,先戮贼护粮卒百人,后焚广谈县积粮,归时卒损六十有余。贼朱褒粮秣无续,乃解围而去。临行,纵放兵士掠土庶夷民,突其庐舍,淫略妇女,剽虏资物,以致流离失所者无数,尽携老扶幼至平夷乞活命。映山豁无余粮,固难为抚民之责。今戍围,已无贼扰。别部司马领相府门下督录事句扶、别部司马柳隐、代监军领相府书佐郑璞,拜表。” 去信罢,便静候丞相的新令,日常戍守及戒备。 就连除夕时,都平平淡淡而过。 建兴三年,公元225年,姗姗启封。 成都,丞相府。 丞相诸葛亮正襟危坐,捋胡蹙眉,注目着案几之上的军情布帛。 不过,乃是四份。 除了一为郑璞述表外,其余三份乃是庲降都督李恢所上,且日期皆不同。 第057章、改职 庲降都督李恢的来表,乃是一月一书。 表中所叙,不仅南中各郡近况,更有映山豁戍围的情况。 郑璞三人在南中所为巨细,丞相诸葛亮皆了然于胸。 因而,郑璞所呈述表内没有提及的,如戍围乃是被六倍贼军围困、被困月余并不燃积薪传信求援等细节,亦让丞相蹙眉而思。 并非心有不满。 乃是心甚慰:此三人皆初战,竟能临敌而从容拒之矣! 不仅斩获颇丰,且能调度得当,寻到战机烧毁贼军粮秣,逼退贼子朱褒! 自然,此战果,与旧日霍峻守葭萌相较,犹如萤火与皓月争辉。 然,丞相亦有欣容矣。 盖因今大汉将才,已然无多! 且,军中宿将乃是以时日及战事,步步累积而成。今郑璞三人虽无法与霍峻比肩,但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独挡一面的良将! 国有梓才,崭露头角,焉能不欣然鼓舞邪? 是故,丞相诸葛亮便目视着,郑璞述表中“映山豁无余粮,固难为抚民之责”此句,蹙眉作思量。 因无余粮,而难抚民邪? 此子抑或是声称,若有余粮,可尽抚庶民安居邪? 呵~~~~~ 小子心志,竟不言惭也! 嘴角微微泛起弧度,丞相轻缓将军情述表收起,眉目舒展,眺于窗帷外的花木。 新岁启封,虽风雪依旧,但无法阻碍,春意催绿芽生。 一如今大汉,虽积弱疲敝,然亦有梓才冒头。 甚好! 嗯,可南征矣。 丞相眺望了少时,便有耷下眼眸。 事实上,甫一被先帝刘备托孤时,丞相便有心南讨不臣,后因故相府长史王连殷切谏言,方止不往。 现今,益州去岁大熟,收获粮秣颇丰。 且,士卒演武经年,士气正锐,已然可出鞘。 更难得的,乃是逆魏去岁,堪称流年不利。 去岁,逆魏曹丕东征,于九月时无功而返,徒然耗费人力物力无数。 归师不久,又于十一月时遇上冀州大饥。 且,幽并二州边郡,皆迎来了鲜卑寇边。 初,源于中原数十年内耗,边郡不平,以致鲜卑得掳掠庶民、工匠而归,日渐强盛。 幽并两州边郡之地,有轲比能、弥加、素利等部落大人,各统御其众。 并共约誓:皆不得卖马与中国(魏)。 后,有部落酋帅步度根,势弱而献马曹魏求依附;东部大人素利亦违盟,卖马千匹与魏,皆被轲比能所攻。 素利不支,乃求援于曹魏护乌桓校尉田豫。 豫率轻骑乘虚击,于十一月破轲比能帐下小帅琐奴。 轲比能由是不满,开始遣兵频频寇边,扰幽、并二州,双方已成水火之势。 亦是说,短时间内,逆魏内忧外患,绝无出兵可能。 大汉,暂无外忧矣! 可无虞南征矣! 不过,大军欲动,非一日之功。 既然今郑子瑾三人,已然在牂牁郡立下前哨,平夷县又有土人蛮夷嗷嗷待哺,不若先遣别部,督一支兵马携粮秣先行,顺势为映山豁戍围的后援。 且,此郑家子,竟敢隐晦彰显自身有抚民之能,不若试之,看是否果如其言,文治武功皆俱。权当是,嘉奖他守戍围之功了! 一番思定,丞相诸葛亮睁眸,取笔墨,书写朝廷上表。 陬月,上旬。 丞相诸葛亮亲自上表,转相府门下督马忠为牂牁太守。 益兵,合其本部共两千,护运粮秣前往平夷县哺饥民,安境守民。 以映山豁坚守诛敌之功,拜句扶为牙门将,依旧归马忠节制。 代监军郑璞,改授为参马忠兵事,领相府书佐如故,且兼抚民之责。 而柳隐,则是因先前白身得授职,以无有数月二迁得显之例,故不改职。以朝廷嘉其名,赐财资,遣协同郑璞抚民,同样归马忠节制。 此举,亦有践行之前承诺:让他自出家资以募部曲。 抑或者说,丞相乃是看他与郑璞性情相契,且有互勉建功立业之谊,索性遣之继续共事,以求共长进了。 诏令到了映山豁戍围,句扶三人自是一阵欢欣。 倒是使者传诏罢,还将郑璞拉扯到一侧,声称受天子刘禅嘱咐问傅佥近况,及让他出来见见音容。 却是不巧,傅佥去了南昌县。 嗯,李球除夕前,已被李恢遣人来接归南昌县。 临行,还盛情邀傅佥随行。 郑璞对此,自然不无不可。 此二小子憋在戍围中数月,饶些时日外出散心或戏耍也好。 闲话聊罢,待送使者离去后,句扶还摇头感慨了一句,“休然兄与子瑾授别事,日后这戍围仅我一人枯守乏趣了。” 自然,郑璞与柳隐皆笑骂他贪念重。 此番朝廷嘉奖中,以句扶的牙门将之职最显。 牙门将,领军千人,可作别部独遣征伐。且今牙门将与裨将军职权日渐模糊,句扶可视为被朝廷预授将军之位了。 从军数年,甫一临初战,便得如此隆恩,竟心犹不足邪? 一番揶揄,让句扶连连讨饶,赌言皆欠二人数坛賨人清酒,打闹才作罢。 而郑璞及柳隐,静候马忠抵来之际,亦开始频频携着十余扈从外出,巡平夷城外的山林丘陵及田亩等。 若欲民安,乃足衣足食也。 既然丞相明言,让他二人兼抚民之责,先行探查下周边何处可辟田亩,亦是本分。 却不想,仅数日后,马忠竟抵平夷县,遣人来召他们前去议事。 “马太守竟如此神邪?” 得令之时,郑柳二人皆惊诧不已。 亦不敢怠慢,连忙赴平夷县城而去。 原来,马忠甫一授职,便让军中小校督士卒运粮在后,自身仅携十余扈从,倍道南下。 先是去了庲降都督府,寻见李恢。 以南夷道粮秣转运不便、饥民难以为继等理由,请求李恢先将南昌县囤积的粮秣,转运至平夷县急用。待他麾下士卒运粮秣至,再如数补归。 对此,李恢自然不无不可。 因为马忠麾下士卒,乃是从僰道转运粮至南中,不需要多长时间。 嗯,蜀郡临邛(西夷道起点)、犍为郡僰道(南夷道起点),这些年丞相都有将各郡县粮秣调来囤积,为讨南中之备。 第058章、抚民 郊外,郑璞与柳隐携十余扈从,步履匆匆赶赴平夷县城。 近日小雪连绵,将依旧绿意葱茏的山峦林木染白点点,白绿交融,煞是好看。 沿途遇上些许溪流,兀自欢快流淌着,于那淡淡的雾霭中,叮叮咚咚奏响大地的乐章,守护这里的岁月沧桑。 抑或者是,在为那些流离失所已无力悲鸣的人儿,涕零着世道多艰。 随着城池将近,沿途逃难的人儿,于视线中便多了起来。 多为衣衫褴褛,煞是可怜。 且,人人皆蓬头垢面,双眸无神,脸庞僵硬且麻木,半点生气都无。每当初春寒风徐来,便有似是于“哀莫大于心死”的凝重,在肆意蔓延。 当郑璞及柳隐步过,那些扈从刀甲在疾行中撞击之声,竟惊起了不少小儿放声大哭。 此情此景,亦给郑璞心中平添了不少阴郁。 民畏卒如虎,安能抚否? 少时,抵城门,入前身为县署的临时太守府。 无需候禀,便被值守甲士引入内,见到了正俯于案,执笔点点划划的马忠。 或许是一路疾行赶来南中的缘由,马忠音容皆颇为憔悴,唯有双眸炯炯。 亦然,秉承着干练果决的作风。 待郑璞及柳隐行礼入座,他便细细问及戍围被困、贼子朱褒退兵前后,以及周边如广谈县鄨县等近况。 一番问罢,沉吟少许,便雷厉风行。 直接将刚跋涉到平夷的柳隐,给遣归去戍围携兵来,“我此来,仅挟扈从十余,难维护县内饥民秩序。休然,你麾下有卒近百,且尽数携来平夷,护安顿饥民,戍围防御尽交句孝兴即可,无需担忧。三五日之内,南昌县有粮秣转运至,你好生护领,若有以强凌弱、恶意生事或哄抢粮秣之徒,自依法斩之,无需禀我。” “诺!属下领命!” 当即,柳隐轰然领命,行了一礼,便转身大步离去。 亦让马忠看着他的背影,兀自捋胡,微微颔,含笑对郑璞谓之,“休然倒颇有果决之风,子瑾亦然算为国举一贤才也。” 说罢,不等郑璞出声谦逊,便垂头只手揉鼻根,声音疲倦不堪,“朝廷诏令,应是到有数日了,各自职责应早知,不知子瑾可有抚民之思否?” “回太守,璞有思。” 先拱手一礼,郑璞将近数日屡屡巡山野之事说了,才轻声而道,“璞窃以为,民有恒产者乃安。是故,所思者,一乃是开辟田亩。” “辟田?” 闻言,马忠侧目,讶然出声。 见郑璞肃容颔确切,便满脸怪异,垂自捏胡作思虑。 亦不怪他诧然。 牂牁郡,数来以山脉纵横著称,可开辟田亩的平坦之地,郡内十不足一。亦早被郡内大姓,及实力雄厚的蛮夷部落占据,焉能寻到适合的土壤再辟田亩邪?再者,此地饥民有千余人,又皆老弱妇孺居多,就算郑璞能寻到少许坦地,亦然于事无补。 莫非,子瑾乃是想寻县内大姓或蛮夷部落,假罪究之,夺其田亩,以供养饥民邪? 顺着思绪,马忠眸中微微泛起了一丝了然。 他倏然想起,于成都临行时,丞相诸葛亮曾如此嘱言。 “德信署事严谨,且有果决之风,此去牂牁,我本无所嘱。然,那郑子瑾现归你节制,便赘言一二。嗯,乃是此子虽胸有韬略,颇有远虑,却是失于性情甚刚。筹画所谏,颇有戾气,德信还需自权衡而取。” 被丞相如此断言,马忠自然深记于心。 亦忍不住,将郑璞之言给想偏了。 沉默少时,他才昂头说道,“子瑾且试言之。” “诺。” 微微颔,郑璞说道,“回太守,璞近日观平夷县周边,见缓坡矮丘颇多,便想着或许能驱黎庶开辟梯田。” “原来是梯田。” 马忠闻言,恍然大悟。 他虽是巴地人,但对南中梯田亦有过耳闻。 从秦汉时期,迁徙来南中各郡的汉人,已然有开辟梯田的先例。 然,梯田开辟与维护,皆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且粮秣收成颇低。亦常有不懂维护灌溉水系者,梯田仅开辟使用一岁,便被仲夏时分的暴雨摧毁。 得不偿失下,梯田便鲜少人再开辟。 是故,马忠明了后,亦忍不住紧着催声,“子瑾可有思过,开辟梯田的利弊?” “回太守,璞有思过。” 郑璞含笑而应,迅即,便将心中所想悉数道出。 以此间饥民,一日朝廷不诛灭朱褒,他们便一日不敢归去故里。 聚众露宿,便溺难制,恐会引疫病横行;且,今已岁初,春耕在望,以时间计,他们今岁恐无法耕耘而自食其力,对朝廷而言,乃是一巨大的负担。 是故,郑璞觉得,与其让他们徒然耗于此地,尚不如“以工代赈”的方式,遣他们开辟梯田,无论秋收多寡,对朝廷而言,皆算盈余。 再者,遣他们以劳力换取果腹口粮,亦能形成秩序化,更便于管理。 如此,梯田耗力问题便无从谈起。 至于梯田维护难度问题,郑璞亦有办法。 他打算以“顶蓄水以灌溉,田亩环形阶梯而下,左右竖开纵壑以泄仲夏雨水,阶埂束垒坚固”的方式开辟。如此开辟强度虽高了些,但梯田可使用十岁,甚至数十年。 最后,乃是地力贫瘠问题。 矮丘缓坡土壤所蓄的地力,终究无法比拟坦地的田亩。 若想梯田收成更丰,就必须想办法改善地力。 言至此,郑璞齿牙春色,“太守,此乃我所思抚民者二,雇民养豕。” 亦让马忠脸色异色更甚。 原本,当郑璞叙到以工代赈之法时,他便眉目舒展、脸庞倦色消散不少了。 抚民最令人烦躁的,乃是民众聚于一起,不好约束。譬如黎庶因无处**力,而导致滋事斗殴或掳掠淫略等不良现象。 且,此地寡文学,少礼仪,亦不好刑罚。 杀之,太过,无利安稳。 挞之,又太轻,无法慑众。 而郑璞之法,恰是驱逐黎庶们为了果腹口粮,无心亦无力闹事。 至于梯田能否收获粮秣,却是无所谓了。 若有,固然可喜。 若无,本不做念想,又何来可惜? 但郑璞现今,竟思如何让梯田获丰,牵扯至雇民养豕来。 当今养豕,最佳场所是沼泽洼地,其次便是山林。 沼泽、滩涂水草茂盛,乃是豕群的上好饲料。其水草无需种植管理,不用任何投入,而且取之不尽,放牧数量几乎不受限制,故司马迁言“泽中千足彘”。 武帝时期的丞相公孙弘,就曾于滩涂牧豕读书。 而山林养豕,则是依托林内树木果实及草籽,原理大致相同。 南中之地,气候温润,山林遍布,养豕倒是上佳之选。 然,亦有一处缺欠,野外放牧豕可在春、夏、秋、三季,冬季便难寻牧草。 今黎庶颗粒无存,牂牁郡又素来困顿,冬季之时,此豕又如何饲之邪? “辟梯田,子瑾所思甚好。” 是故,马忠先是颔肯定开辟梯田之谏,又委婉的回拒了养豕之说,“至于养豕,想必子瑾乃是以豕便溺增地力。然,此地虽山林颇多,养豕不难,但此地蛮夷亦见利而忘命,恐有私下偷盗,而引纠纷等不谐之事。且,豕牧于山林,依旧须泔糠饲养,此处蛮夷皆无余粮。依我之见,雇民养豕之事,便作罢。” “太守之言,当真人深省。” 恭维了句,郑璞恭敬言道,“正如太守所言,于此地养豕,思量颇有欠缺。不过,我思养豕之法,并非牧于山林。” 说罢,再度口若悬河。 他所思之法,乃是圈养。 依着“圈不厌小,圈小则肥疾”的养豕精髓,他想将平夷县一些陡峭的山脉亦加以利用,悉数种上牧草:紫云英。 此草喜温暖、湿润的气候,对土壤要求不严,不仅可为豕之饲草,且能兼用为绿肥。 若是官府出稚豕贷于黎庶养之,以得利各取一半为契,种牧草之事无需官府叮嘱,贷豕之家便自为之。 解释罢,他便起身,对马忠作揖而请。 “璞以为养豕可补军用,能让土人蛮夷获利,且能为梯田改善地力,多有裨益之处,还请太守成全璞之情。” “如此缛礼作甚?” 固作不悦骂了句,马忠才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入座,“既然子瑾言之凿凿,我又有何不允之理?嗯,此二事皆你提议,便亲为之吧,我叮嘱其余僚佐,尽力配合。不过,还望子瑾多躬亲,莫让我愧对丞相提携之恩便是。” “诺!璞定不辱命!” 当即,郑璞躬身领命。 又见事已定论,亦作别而出。 二日后,待柳隐携归麾下,郑璞便借着士卒约束饥民之际,正式将以工代赈及募民养豕之事推行,亦让许多非饥民,踊跃求为其一。 或有因农闲时想以力换些口粮者。 或有贪养豕之利者。 亦有县内大户及城外蛮夷部落,想习新梯田开辟之法者。 目的不一,却是热情高涨,如火如荼。 再加之,马忠暗中使人刻意喧嚷,朝廷哺饥民、辟田授民及授豕等恩德,一时间牂牁郡的大姓以及有势力者,皆瞩目平夷县。 譬如,私下比较旧太守及新太守的区别,从叛获得的利益多寡等。 而待半月后,马忠的两千兵马抵平夷县,有些人便按捺不住了。 第059章、心忧 仲春二月,牂牁平夷县。 城外的矮丘缓坡之上,人声鼎沸。 褪去甲胄的士卒及黎庶青壮,卖力挥锄,将矮丘刨平,洞开沟渠,以及夯实田埂。 而老迈者及妇人,有的躬腰于山林中,挥短刃扫割草烟;有的俯于田地,细细将稻种呵护入土壤内。 最开心的,当属稚童们。 三五成群,嘻嘻闹闹,合力抱着一大堆断草,从山林携来沤肥处后,都会被守在此处的甲士,奖励一小把蒸好的麦粒。 麦粒有些硬,闻着略含清香,颇有嚼劲。 你一颗,我一颗,他一颗,彼此轮流分食,扔入嘴里慢慢嚼着,总会忍不住眉目弯弯。 虽然往来几次,便分没了,但稚童们满足的欢笑却是没停过。 不仅是南中无麦,他们尝得新奇,更因为从未有官吏或大户等贵人,会给予他们这些土人蛮夷小儿恩惠。 唯独那位,每日都在矮丘四周走动的郑郎君。 听阿父说,他曾经击败了挨千刀的朱褒,还制定了劳作就能领到口粮的制度,是一家的救命恩人,遇到了一定要行礼致谢。 而阿母说,家中被木头圈囚起来的稚豕,是他令人送来的。 等养大了,就能杀了吃肉,或者去换钱扯几丈布匹归来,给自己作新衣裳。 因而,见到郑郎君了,要记得笑着问安。 懵懂的小儿,对致谢和问安的区别,并不是分得很清楚。 但他们都知道,最近的时日有吃有喝,那些长得很壮的兵卒,也没有抢东西或者烧房屋。这样的生活,让他们觉得很快乐,已经不再思念从前那个山坳里的家了。 频频行走于矮丘缓坡的郑璞,亦觉得如此生活,颇为安详。 他近些时日,都巡视小吏督促士卒及黎庶开辟梯田,以及竭尽所能,让这些黎庶从骨子里感受朝廷的仁义。 并非是“得人心者得天下”的嘴上道理。 乃是想借着口口相传,瓦解牂牁郡各县蛮夷对朱褒的拥护。 缘由,乃是近日,鄨县王家与夜郎竹家,皆遣人来送书信拜见马忠。 马忠亦遣人将书信,送于他过目了一番。 两家所书之事,大同小异。 先是对朝廷哺饥民等事,极尽赞美之词。 又为彰显自身对朝廷的忠贞之心,极尽慷慨之意。 那些言辞,郑璞读罢,亦忍不住心生纳闷:贼子朱褒举起叛旗两年时间,他们竟是一直未曾耳闻邪?! 待继续往下睹看,终于言之有物。 乃是关于贼子朱褒最近的举措。 他得闻朝廷新委任太守,且是领兵而来后,便将自身及心腹将士的宗族家人,皆迁去南部的句町县安置。自身则是将三千士卒,于广谈县与且兰县其间的险隘驻守。且,将便将库府所存及家中资财,尽数赠于各县蛮夷部落的耆老宗长,誓与他们共富贵。 最后,是鄨县王家及夜郎竹姓,皆义愤填膺的表态,声称若马忠进军且兰,他们必然将私兵部曲影从,誓为朝廷平叛尽绵薄之力等等。 郑璞看罢,迅即便将最后的那段忽视了。 因为最近驻守戍围的句扶,亦频频遣斥候归来通消息。 亦讲述了鄨县王家及夜郎竹姓欲报效朝廷的缘由:贼子朱褒乃是以兵锋裹挟大户望族前去句町县,若不从者,出家资方可得免兵锋踏户。 鄨县王家及夜郎竹姓,自然是不愿去的,因而皆被勒索了不少钱粮........... 不过,句扶却是没有探到,朱褒勾连各县蛮夷部落之事。 嗯,朱褒的做法,很明智。 是南中部落最常见、亦是最让朝廷头疼的应对策略:拖! 以精兵扼守险隘,乃是为了无法抵御朝廷兵锋之时,亦然有机会退兵重整旗鼓。 不似困守在郡治且兰县,被朝廷围困住,败了便插翅难飞,唯有死路一条。 而他将将士及大姓宗族家人裹挟而去,一乃是威慑其等不敢背叛,另一则是想以牂牁山岭纵横的地势,增加朝廷讨伐的难度。 譬如粮秣补给难以转运、士卒对南中戾瘴水土不服减员等情况下,朝廷权衡利弊下,在短时内不会继续挥师南下追击,让他得以修正生息。 且,如此做法,尚有一层思量。 句町县乃是牂牁郡西南角的县,地势十分复杂,不知王化的生獠极多,民多困顿而恶。 走东南可下交州,西顾可至益州郡,朝廷若是穷追不舍,他还可前往交州占山为王、抑或前去益州投奔雍闿。 不乏生路。 至于大肆勾连蛮夷部落,自然是为了让他们给朝廷讨伐大军暗中作祟。 如掘路断桥、投毒水源、人为制造疫病促基础等。 更甚者,乃至仗着地形熟谙,于后方偷摸骚扰民众激起民声鼎沸,以及袭击运粮队等。 无需耗费多少人力无力,便可让朝廷讨伐大军焦头烂额,顾不上南下追击。 此亦是马忠传书与郑璞的缘由。 近期成都的丞相诸葛亮,已经频频调动各郡兵马聚集,不日将南下讨不臣。马忠既然已授职牂牁太守,诛贼子朱褒乃是分内之事,自然要先行筹谋一二。 且,郑璞有参兵事之责,自当筹画。 然而,郑璞此时却是一筹莫展。 倒不是没有见谏之策。 对贼子朱褒此法,若想破之,易如反掌。 只需步步为营,朝廷平叛大军收复一县,便止住休整,将此县黎庶安抚及督促民生恢复,再兵去下一个县。 步步推进,朱褒自然会陷入无处藏身的窘境。 然而,此策所需时日颇多,穷三五年之功,都未必将疆域颇大的牂牁郡彻底平定。 且,如此显而易见的对策,马忠焉能不思得邪? 他既然遣人来问策,自然不是想用此老成谋国之计。 甚至,丞相亦不会想用此办法。 于今大汉朝廷而言,北伐逆魏、克复中原,方是迫不及待的国策!根本不会将大量时间以及战争潜力,消耗在号称不毛之地的南中各郡。 唉,愁! 郑璞面如春风,步履缓缓,巡视于辟田士卒及黔之间,屡屡含笑颔,给那些行礼或善意笑容的人儿回致。 然,每每驻足暂歇时,却是忍不住眺目于南,眸含忧思。 如何应对朱褒之策,马忠并没有限制他筹画的时间。仅是告知了,丞相诸葛亮已有密信前来,声称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兵马,不日来牂牁郡归马忠调度。 亦是说,丞相乃是想让马忠,尽快将郡治且兰县夺回来,以宣扬朝廷权威。 于郑璞而言,则是时不我待。 暮春三月将至,丞相兵锋南下的时日,已然步入倒计时。 届时,朝廷讨伐大军誓师进、再度有兵马前来牂牁援马忠,朱褒得知了消息,恐连扼守广谈县及且兰县之间的险隘都放弃,直接遁去藏于深山老林中,暂避锋芒,静候朝廷退兵。 毕竟,仅从粮秣供给考虑,朝廷就不可能让如此多的兵马,于牂牁郡驻守太久。 而仅仅依靠马忠的直属本部,驻守城池尚且捉肩见肘,又如何遏制朱褒纵兵扰乱邪? 从此,牂牁郡焉能有宁日邪? 且,讨伐不臣若徒劳无功,于大局而言,乃是朝廷兵锋无法威慑蛮獠,会让无数土人蛮夷心生二念,就此鄙王化于尘埃。 于个人而算,马忠、句扶及柳隐和他,都会被以平叛不利而调任他职。 虽不会左迁,然至少雪藏数年,方可再度授兵权。 于公于私,这种结果,皆非郑璞所愿。 若不,效仿一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兵行险着? 树荫之下的驻足,郑璞垂眉半阖眸,心中猛然闪过,以身犯险的思量。 是的,他苦思数日,唯独觉得孤军深入,将朱褒一举斩杀方能化解此局。 彼朱褒者,未战而先谋退路,坚守死战之心,必然不足! 是时,马忠后续兵马一到,进军攻来,他抵御少时,必然会心生保存实力之思,引兵退往牂牁南部。 而这便是,郑璞所思的机会! 先遣一支精锐士卒,深入敌后,半道设伏,将朱褒斩杀于退军之途! 若一击得手,将朱褒传于南部诸县,诸事皆可平矣! 试问,恶已诛,叛军大势已去,朝廷再宣不究过往,何人尚且欲作徒劳之举? 哪怕有个别冥顽不灵者,想负隅顽抗,又有几多人誓死影从,为之陪葬? 然,此策可一举定乾坤,亦凶险异常。 抑或者说,成事几率,不足三成! 盖因牂牁郡山脉纵横,土人蛮夷杂乱星落而居,谁都无法意料,何处会有人家栖居盘桓,暗遣孤军深入,极大可能被觉,进而被朱褒所知。 尤其是,朱褒已散尽库府及家财,勾连蛮夷,誓与共富贵。 其二,乃是兵力我寡敌众。 暗遣之军,为隐匿踪迹,绝无大军而往。 而那朱褒退兵之际,亦不可能大残而归,虽是伏击,但想突入击杀一军主将,又谈何容易? 更大可能,乃是功亏一篑。 其三,则是后果,郑璞无力承担。 抑或者说,马忠亦无法担责。 孤军深入敌后,稍有不甚,便是全军覆没。 牂牁郡作为三郡叛军最弱的一支,朝廷大举出兵来讨伐,尚且折戟沉沙,其影响岂乃一郡之事? 南中叛乱时日已历两年,益州郡及越嶲郡不乏蛇鼠两端者。 若他们见素以困顿著称的牂牁郡,朝廷尚且讨伐不利,焉能不心生恣睢,与雍闿及越嶲夷王高定合流? 此,岂不是乱了丞相讨伐之事? 第060章、扈从 “郎君,日已毒,多饮水。” 一记浑厚低沉之音,打断了郑璞眺目而思。 那是近些时日,半步不离,影随于郑璞身侧的一壮汉。 只见他年齿约莫三旬,侧锥,肤色黑亮,挺直犹如松柏渊立。 环额,重鼻,大耳,方颐,目深眸邃,斜眉飞入鬓,须如戟,浓密且无序,此容颜令人甫一见,便不由暗赞一声“我辈男儿粗犷阳刚当如是”。 再顾之,又见他长极大,身有八尺五寸之上,雄壮无比,仲春微凉时节竟已裸着双臂,块状肌里筋肉交错坟起,让人不由思忖:此人恐有徒手裂虎豹之勇。 土布左衽裹身,侧背甚大竹编箩,于空镂中可洞见内有竹简、笔砚、胡牀等杂物;腰挎环刀,双腿根外侧皆绑着无鞘短匕,算是身兼了杂仆及护卫职责。 此乃郑璞新收的家族扈从。 至于为何是家族扈从,而非编入军中士伍,还得从他本人叙起。 此人唤作乞牙厝,本是牂牁郡东南漏卧与谈稿二县交界处,不知王化的生獠。 生来不知父祖、无宗族依附,少小于母家长大。 母丧后,狩猎采集为生,类比野人,足迹遍布牂牁南部各地。后,斫一巨大长虫,巧救谈稿县外一蛮夷部落耆老之女,被尊为猛士,纳入宗群。 然,他却与那耆老之女情愫暗生,常借外出狩猎之际,两人密幽山野溪畔之地。 一年有余,其女珠胎暗结,事遂。 源于其女早许与另一部落宗长之子,图联姻共力外御之盟,是故,耆老大怒,纠同族将欲诛二人泄愤,以及取得许姻亲部落谅解。 乞牙厝力大勇猛,搏命乞活之际,威不可挡,乃得以挟其女突围而去。 后,二人辗转各地,最终寻至平夷县外一处山坳安居,辟田而耕、刀狩渔猎,一心抚养幼子成长。 果腹虽艰,家用难续,却是夫唱妇随,乐在其中。 可惜,好景不长。 去岁赶上了朱褒纵容蛮夷部落劫掠黎庶,乞牙厝栖居之处亦然被寻至。 是时,乞牙厝狩猎未归。 其妻逢时,仓促之间,仅能藏年仅八岁幼子于屋外老树之上,无法自脱身,乃执刀独奋力反抗。然妇女之人,力终有限,又兼寇众有七八人,少时便被寇以绳绊倒于地。 众寇见其貌美,心中歹意大生,竟扭手压腿撕衣物,意图就地淫略。 其妻性刚烈,自是誓死不从。 见将受辱之际,乃奋力昂头张牙,撕下一贼寇半片耳,生噬之。 贼怒,拔刀而向,遂被杀。 然,弥留之际,断气之后,依旧被扒下衣物,群而淫略之。 恰好其时,乞牙厝狩猎归于途。 远远看见家中有火烟起,便心焦虑,疾步而归。 待到了家庐步外,见妻身无片缕,僵于地而目不瞑;且有贼兀自以脚肆意践踏尸,有贼搜刮存粮布匹等资财,顿时目眦欲裂。 径自拔刀,不顾性命怒号豕突而向。 贼众突遭袭,措手不及,被斫死二人后,方群起围杀。 乞牙厝本力可撕虎豹,生猛无比,又恚怒焦心而不避利刃加身,安能是他们能抵御? 不过数息,贼又有三人被砍死于地。 亦引余贼惊恐,想脱身去寻部落族人前来协力并战。 但乞牙厝常年狩猎,动如脱兔,身矫如豹,又兼身长腿疾,遂一一追上诛杀。 泄愤后,他便归来庐舍,跪地于妻尸侧,双手扶妻脸,且泣且悲且号鸣,声如深山老林的夜枭,凄厉不已。 亦让躲于屋后老树之上的幼子得闻,循声辨人,方敢放声嚎哭,下树奔来。 子嚎而来,方让悲痛欲绝的乞牙厝惊醒。 恐贼有徒众寻至,乃连忙纵火烧了庐舍,背弓挎刀,一手挟子,肩扛妻尸身奔入山林亡命。 躲藏之际,寻一地葬妻后,亦然遇上了许多逃难之人,他这才知道,家中遭难,乃是何人而为。 乞牙厝自是咬碎齿牙。 想顾身执刀而去,凭一身血勇诛朱褒,以祭亡妻之灵。 然,子尚幼,无法独立谋生,便从众前来平夷县乞官府怜悯而活命。 后,马忠受职至,让柳隐督麾下安顿饥民,且容他从中招揽部曲。乞牙厝得闻,当即想投入行伍,既是为了幼子活路,亦是想从军为妻报仇。 但他的条件,与柳隐出家资自募部曲不合。 朝廷允许柳隐招募部曲,乃是必须将部曲举家迁往蜀中或汉中编籍入户,为国增赋税。 乞牙厝仅一幼子,又如何能编户? 不过,柳隐见他生长得雄壮,心甚喜,便将之携来,让郑璞收为家族扈从,以为护卫。 毕竟,能成为什邡郑家的扈从,对乞牙厝而言,乃是幸事。 别的不说,仅听闻什邡桑园一直开设着蒙学,就能让活于世间唯独牵挂幼子的乞牙厝,趋之若鹜了。更莫说,郑璞身侧,还有一位弟子,乃是大汉天子亲自遣来拜师的。 郑璞听罢,暗中使人探知乞牙厝事迹的真伪后,便心生怜悯,索性收了下来。 依世家收仆惯例,给其子赐下郑姓,以其母悲惨遭遇而改他名为仇,并遣去与傅佥作伴,让傅佥先简易教他习字书及汉家礼仪。 因而,乞牙厝感恩戴德,以家仆兼侍卫身份,随身于郑璞之侧。 恭敬异常,亦敬爱有加。 见日至晌午,炙热而毒,便取了装水竹筒,出声劝郑璞多饮。 “好。” 被打断思绪的郑璞,闻言轻轻颔,伸手接过,拔开木塞,畅饮解一路叮嘱小吏的口干舌燥。 山泉之水,烧沸凉却后,入口依旧清冽甘凉。 入腹之际,令人顿生四肢筋脉舒展、头脑清震之感。 亦让郑璞将心中忧思,悉数荡开。 男儿生于世,当断则断耳! 何必忧思过多? 既有心从军征伐,自当秉勇烈而果敢之风! 区区贼子朱褒,不过驱一群持勇而斗的徒附匹夫,纵使孤军深入而战,又有何畏畏尾邪? 今若连牂牁之地,都无法决死而战! 他日若随军北伐,面对国力强盛、兵强马壮的曹魏,又安能与之一战! 又以何颜面,敢放言克复中原、匡扶大汉之志! 呼~~~~~~ 郑璞长长呼出一口。 既是舒展饱饮甘爽山泉水的惬意,亦是将心中踌躇怯去。 随即,侧头,含笑而道,“乞牙厝,取笔砚与竹简。” “好,郎君稍候。” 乞牙厝连忙点头,接过装水竹筒系在腰上,方放下竹编箩,先取了胡牀给郑璞坐下了,才拿出笔和竹简递过。 然后,自己便矮身于地,手捧着砚台,让郑璞研墨水点笔。 如此蹲姿,身躯长大之人,会十分难受。 但他容貌如常,时而抬眸看砚台是否需要加水润之,时而环瞥一眼周边来往人群,警惕着靠近郑璞十丈之内的每一人。 虽然郑璞已屡次劝说,无需如此,他却是倔强如故。 是故,郑璞便随他,只是迅点墨书写不辍。 待将三支竹简,密密麻麻点满蝇头小字后,郑璞手中微顿,缓缓侧头,目视着他,轻声问道,“乞牙厝,若是我率军去狙杀贼子朱褒,你随行与否?” 话语方落下,乞牙厝瞬息间鼻翼怒张,呼吸粗壮,将那手中的砚台之墨都冲出丝丝涟漪;眼眸亦迅疾化作了赤红,狰狞之色不断吞吐闪现。 只是他并未当即表态。 乃是先屏息片刻,努力淡去满脸狠戾后,才回道:“郎君让我随行,我便去;郎君若不携我,我便不去。” 声音极力压抑,以致微微颤抖。 “嗯,我知矣。” 微微点头,郑璞侧头继续点墨奋笔,口气淡淡,“我现致书请战,若太守许我往,那你便随行吧。” “谢.....谢郎君成全。” 这次,乞牙厝猛然侧头,急眨眼了好一阵,方出声回应。 声音,略含哽咽。 是夜,军帐连绵的军营内,鼾声起伏。 乞牙厝一脸倦色,从郑璞军帐内出来,缓缓往左侧的小帐篷步来。 步履之轻盈,踩在枯枝上,竟亦几不可闻。 但他雄壮的身躯,依旧被值守甲士从夜色辨认了出来。 那甲士,似是习惯了,不做警戒,反而微微含笑,侧头以颐一努。 微躬身谢过,乞牙厝步前,轻轻侧撩起军帐帘一缝隙,投目而顾,眸中泛起溺宠。 此是傅佥栖夜的小帐篷。 数日前,小郑仇也挤了进来,两小儿抵足而眠。 倾听自子平缓的呼吸,目睹其沉沉的睡容,乞牙厝眸中不由有些含润。 两月前,从众裹挟来于平夷县途上,郑仇每夜半时分,便噩梦,惊恐大呼着“阿母!阿母!”而醒来,随即抱着他的臂弯好一阵涕泪齐下,哭得累了才昏昏睡去。 一月前,他成为郑璞的扈从,郑仇白昼随傅佥识字书习汉家礼仪,夜里噩梦便少了。 他有一夜,依妻生前轻拍子臂哄入睡的习惯,想让郑仇睡得安稳些。 却是不料,郑仇恍惚侧翻身来,只手抓住他腕指,梦话含糊不清一句,“阿母,我有新衣裳穿啦~~~” 那一夜,他无眠。 目视着酷似其母容貌的幼子,任凭涕泪冲刷胡须,无声淌湿衣襟。 如今数日,他之子夜宿,已无须他作伴矣! 抑或说,他可往赴另一活于世间的意义:为妻复仇! 第061章、身往 暮春三月,成都。 天公作美,晴空万里,阳光不温不燥。 城东军营,形色各异的旌旗迎风猎猎,鼙鼓远近争鸣,各部矫健士卒,于官吏百姓夹道的瞩目及勉励中,鱼贯纵出,赴南而去。 少顷,于尘土飞扬中,一曲盖之车缓缓而出。 有金鈇钺引道,前后仪仗皆有羽葆鼓吹,中有六十雄壮禁军虎贲拱卫。 车架之人,身躯修长,端坐笔直,眉目半阖,肃容威严。 “万岁!” “大汉威武!” 伴着车架缓缓向南,夹道人群的激昂猛然迸。 山呼海啸之声,连绵起伏,震落屋宇积尘,激起走马河涟漪层层,荡漾着早已春意旖旎的河畔草烟倒影。 春来万物复苏的希望,在得意的招摇。 夙夜以求的复兴大汉之志,亦蓄力已然,满溢迸。 今,乃丞相诸葛亮,誓师出征,亲率军赴南讨伐不臣! 先帝刘备大行后,蛰伏近三年,终于迈开了复兴大汉的第一步! 南征之师分为三部,各自箭指越嶲郡、益州郡和牂牁郡。 其中,而主力三万大军,乃是丞相亲领,讨伐屡屡扰乱南中及蜀地的越嶲夷王高定! 益州郡则是由庲降都督李恢进,麾下兵马将近一万;牂牁郡由太守马忠调度,兵力五千有余;两者皆为偏师。 兵力有多有寡,职责亦然不同。 李恢战略目的,旨在攻入益州郡,牵制贼子雍闿的兵力,让其不能与高定相连。 而马忠,则是攻下郡治且兰县、宣朝廷权威即可。 至于其余诸事,两部偏师见机行事。 可讨,便自讨之;不可讨,只需坚守之,静候丞相一路平推,捷报频传的佳音便是。 不过,正在马背上颠簸的的牂牁太守马忠,却是心有一丝冀望。 五日前,他便等到了,丞相遣来归他调度的三千余部,数日休整后,便依将令兵广谈县与且兰县之间险隘——贼子朱褒驻守之地而去。 本来,他可以先分兵遣别部东去,先将几无叛军兵力驻守的鄨县占据,再等候别部南下兵临且兰,威胁朱褒后方,逼迫朱褒放弃险隘往南遁去,再进军且兰的。 如此一来,便可完成丞相的将令了。 但他依旧力排众议,只留少数兵马驻守平夷县维护治安及梯田,便一路旗鼓张扬、声势浩大的大军南下,作势进攻险隘。 看似好高骛远,不惜士卒性命强攻险隘,想将叛军一战而定。 事实上,却是在为早就潜军南去的郑璞等人,创造伏杀朱褒的机会。 然也,他终究还是认可了,郑璞孤军深入的弄险之计。 倒不是郑璞那番“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已枕戈待旦,无需在南中徒耗时日”等言辞说动,更非“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慷慨悲歌所激昂。 他若是能被唇舌轻易鼓动之人,丞相亦不会如此器重于他。 事实上,郑璞第一次致书请命,他是拒绝了的。 而第二次郑璞亲自前来,慨然请战,他依旧不许,直接将其遣归继续督促饥民着手春耕事宜。 然,第三日,他便令人将郑璞招了归来。 细细叮嘱一番,许了此番深入敌后的弄险之计。 缘由,乃是雍闿死了。 很令人捧腹的死法:内讧。 当丞相亲自率军南来讨伐不臣的消息口口相传,合力围攻永昌郡的雍闿与越嶲夷王高定,爆争执,各自横眉怒指。 越嶲夷王高定的部曲,便将雍闿手刃之。 事情,颇匪夷所思。 大战将至,竟内讧而杀盟友。 但若细细了解其中缘故,又觉得此乃必然。 雍闿倡叛乱起兵,而越嶲夷王高定这些年虽屡屡兴兵作乱,但此次联合起事,却是被雍闿给诳骗了。 因言语风俗不通的缘由,益州对南中郡县蛮夷部落的征调物资(岁贡),往往选择以南人大姓为中介,代为传通消息。雍闿有心叛乱,便遣人一位南人大族出身、素为汉夷所服的南人,传信越嶲夷王高定,声称朝廷为弥补兵败夷陵之缺,须复征调许多额外的物资。 批,乃胸无白毛黑犬三百(祭亡招魂及其他)、三丈巨木三千根(造船及筑永安宫)。 越嶲夷王高定听罢,当即怒冲冠,咆哮如雷。 莫说黑犬鲜少有胸无白毛者,兀那造船之木至长不过两丈,又为何须三丈之长邪? 且,数量如此之巨! 焉能筹齐邪! 而其余同气连枝的小部落,各耆老宗长皆愤愤而来,呼啸着请高定代为作主,号召各部共抗官府剥削。 因而,越嶲夷王高定便从善如流,与雍闿歃血共盟举事。 后,雍闿被东吴孙权遥授职永昌太守,而朝廷并没有兵来讨,高定便携兵共往,以图以战争牟利。 期间,雍闿诳骗之事败露。 越嶲夷王虽怒不可遏,然身在其中无法解和,且雍闿再许了攻下永昌郡加授财资等,便只好且行且珍惜。 然,事情再起波澜。 围攻永昌郡一年有余,寸土未下,匹布不获,徒然耗费粮秣、士卒性命无数。 今,竟丞相亲自引兵来伐矣! 且,是大军兵锋,直指越嶲郡! 此情此景,越嶲夷王高定,焉能再按捺得住? 与雍闿爆激烈冲突,遂使部曲手刃雍闿于大帐内。 令人深思的是,雍闿的部众却是没有乱,更没有对夷王高定挥刀而向。 而是迅选定了新领,与高定再度结盟了。 新领,便是那位素来被汉夷所服的说客。 因而,高定暴怒使人杀雍闿,乃是为自泄私愤,抑或者是新领暗中指使,那便无从考究了。 嗯,新领,乃出身南人八姓之一的孟氏,唤住孟获。 但不是朱提孟,乃是益州郡的孟氏。 自然,马忠对益州郡孟氏与朱提孟氏,两者之间有何联系,并不感兴趣。 但他听本土僚佐提及,孟获此人在南中各郡的威望很高,僚夷愿为之效死者无数。 是故,便心有担忧,万一朱褒势衰之下,遣人去引孟获为援,恐怕牂牁郡南部各县将难讨平矣! 如此思量之下,便才有肯郑璞弄险的心思。 不过,肯,并非是全盘赞同。 马忠自思忖一番,将郑璞的孤军深入,稍微变动了下。 他打算攻破朱褒扼守的险隘后,便遣一支为数两千士卒的兵马,紧随其后,作追击之势。 如此一来,既可让贼子朱褒兵退南下时,将大量兵力殿后,及将警惕之心放在追击之兵身上;又能待郑璞等人伏兵起,可为后援。 若郑璞等人能一举诛杀朱褒,后续之兵则可顾应,威慑受降或其他。 若郑璞等人失手,便成为援军,免得他们全军覆没。 取两全其美之道。 更深一层的思量,则是马忠久在相府任职,亦然心有所悟:丞相甚器奇郑璞之才,刻意栽培历练之,以期他可成长为国之干城。 如此,他安能不安排后手,免得郑璞折损于南中邪? 自然,不让郑璞参与伏击之策,更能保障安全。 然,马忠劝说了数次,亦终于体会到了,为何丞相诸葛亮会断言此子性情颇刚了。 此小子,先是大义凛然声称为国效力,当不计身死! 随即,又以仁义来强词夺理,声称深入虎穴之谋乃他所出,焉能让袍泽独身去冒险,而自身惜命不亲往邪? 再次,便是不厌其烦的请命。 声称他扈从乞牙厝,乃是谈稿一带的生獠,对牂牁郡南部地形了若指掌。但其人生性颇倔,若无他前去,乞牙厝便宁死亦不往! 如此隐隐有要挟上官的卑劣手段,竟敢付之行动矣! 那时马忠听罢,当即横眉竖眼,眸绽冷芒。 差点没忍住,唤来甲士将此子领出去,以军法责之! 然,最终,看他一心为公上,还是彰显上位者当有容人之量的胸襟。 亦不胜其烦,将之撵去寻句扶了。 嗯, 因牂牁郡地理及蛇虫密布的环境,便决定了,唯独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板楯蛮,方可胜任一路疾行奔波后,尚有冲阵的余力。 而马忠军中,除去自身外,能让板楯蛮心悦诚服的将率,几无人。 句扶,便是为数不多的之一。 然而,不知何故,郑璞被允许参与后,马忠竟还将之任为督将,句扶与柳隐反而成了副职。 考验? 抑或尽信我矣? 接到将令的郑璞,目视着四百精挑细选的板楯蛮,心中百思弗解。 但很快,就将之抛于脑后,让句扶及柳隐各自分板楯蛮甲士督领,又命乞牙厝带领斥候先行探路警戒后,便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时间已然迫切,且他们需疾行许多路途,方能抵达伏击之处。 在山脉纵横的牂牁郡行走,水流的冲击出来的河谷,便是最佳的道路。 从平夷县沿着延江水而下,逆流上汉水(三岔河)西往,入夜郎县境内;再翻过山陵,顺着北盘江南下,寻至其与南盘江(温水)汇流形成牂牁河水之处,便是最佳的设伏地点。 因贼子朱褒若想南下句町县,就必然途径此处。 且,此处已是谈指县之东,属于牂牁南部,朱褒断然不会思至,汉军竟会在此处设伏! 第062章、攻破 残月如勾,勾魂动魄。 勾得漫天星辰情迷意乱,各自欢快烁灼夜幕上,争相邀宠献媚。 亦甚是撩人,让那些远离家乡的人儿,忍不住在眼眸里泛起乡闾及亲人的思念。 怪石栉比的水畔,郑璞和衣躺在一巨石上,双手枕脑后,目视着如勾新月,心中亦然在思念着什邡桑园里的人儿及林林总总。 于不知觉中,来南中竟将近半载了。 期间零零散散写了几封书信,托付军中信使携外犍为郡的邮驿,转归家中。 但什邡桑园,却是因为无法托付南中军吏信使,且商队早就不往来,一直未有音信来。 让他心颇有挂念。 虽,心早知,兄长郑彦必然会安顿好家人。 然,那血浓于水的亲情,和长期朝夕相处中磨合出来的温馨,总会让他心中的思念,犹如海浪冲上沙滩,一波未熄,一波又至。 不知疲倦,永不停歇。 却是不知,阿母近来可好? 还有,此颗星辰闪烁迅疾,好似小嫣儿调皮时刻的眼眸啊~~~~ 正陷入自思绪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隐隐入耳。 微微侧头,投眸而顾,原来是句扶。 此刻的他,袒着上身,踢踢踏踏的汲着鞋子,手径直拧着湿漉漉的头,见郑璞看过来了,便露齿而笑,“子瑾,乃是在思虑休然兄音信邪?” 边问,边步来于侧,盘腿而坐。 郑璞对此,亦习惯了。 自从平夷县奔波近二十日,一路疾行至此安扎下来的数日内,句扶与那些板楯蛮便彻底放开了性子,犹如归去了巴地乡闾间一般。 除了日常警戒外,其余时间要么二三十号人拉着蔓藤编的简陋藤网水潭内摸鱼,要么三五成群执棍入林寻长虫或其他猎物,仿佛他们此来的目的,乃是山野郊外露宿野餐,而不是潜入敌后伏击。 嗯,此地乃是北盘江,蜿蜒出来的一处山坳水泽。 往东行走,约莫三里便是牂牁河了。 因几无人烟,此处鱼类颇多且极大,再加上长虫及灌类等猎物不乏,句扶便让麾下的板楯蛮各自寻些猎物归来,改善啃干粮的乏味。 “军中所携粮秣不多,健儿们又善于渔猎,且此番出来亦无外人,便不苛守军规了,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吧。” 他是这么给郑璞解释的。 郑璞倒是不无不可。 此番弄险而来,战罢不知有几人能归去,且随他们戏耍吧。 至于,句扶所问的,则是柳隐数日前,带了些扈从于土人向导及乞牙厝引路下,北上去探知贼子朱褒的行踪了。 朱褒退兵与否,南下行军路险的选择,都干系到伏击地点的变动。 此亦是郑璞等人,并未开始构筑伏击工事的缘由。 “倒不是。” 听闻句扶所问,郑璞亦笑容晏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此来伏击,我等做好本分,能否得手,且看天意如何罢了,多思亦无益。” “哈,子瑾当真洒脱!” 赞了声,句扶后昂头,甩动着头,声音有些焦虑,“我却是无子瑾如此定力。休然兄已北上五日,我心甚忧,唯恐贼子朱褒不南来。不瞒子瑾,我还想斩杀贼酋之功,为牙门将一职夯实功勋呢!” 说至此,他手中动作一顿,将头撩至另一侧,探过来轻声说道,“忘知会子瑾了。我于映山豁戍围时,家父托小吏让军中信使送家书来。书信中声称已为我寻了门亲事,待南中战事罢,便让我告假归去成亲。届时,亦须在成都城内置下一宅子。子瑾,你那小宅周边,可还有他人出售屋宇否?” “你要成亲了?!” 挺腰坐起的郑璞,惊诧出声。 话落,又冁然而笑,“嗯,孝兴今二十有三,亦到了成亲之龄。可喜!可喜!” “呵呵~~~~” 句扶亦笑,方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不远处有人声微昂喧哗,便侧头而顾。 待见到数支火把,正晃动着往这边奔来,他便霍然起身,满脸肃容,将手放在了腰侧环刀上。他乃久在行伍中之人,亦习惯了,利刃从不离身。 郑璞亦然。 连忙起身,挥手让周边的甲士,迅去集拢其他板楯蛮,以备有敌情。 少时,数支火把在十余丈外停止,一戍夜甲士奔来跟前。 人方至,声音亦随至,“郑督将!句将军,柳司马遣斥候归来了!” 嗯? 闻言,郑璞与句扶相顾一眼,步往那火把聚集处。 归来的二人,皆是柳隐的贴身扈从,郑璞在柳家时便见过,相互之间颇为熟稔。见郑璞及句扶步来,不等问,便径直出声,“郑督将,句将军,我家司马命我等先归来告知,贼子朱褒已退兵,行军取道夜郎之东的涟江,即将进入蒙江一带。” “蒙江?!” 句扶听罢,大步趋前拍了下那柳家扈从的肩膀以示欣喜,方侧头目视郑璞,喜逐颜开,“子瑾,贼子朱褒此番可逃不脱,必成我功勋之一也!” 蒙江,是汇入牂牁河的支流之一。 朱褒的退兵路线,既然选择了蒙江河谷,亦可断定,他必然是逆流走牂牁河而来。 “甚好!” 郑璞亦喜不自胜,连连颔,说道,“明日起,我等便开始修筑伏击工事!” “何需明日?” 但句扶一听,当即就摆手,兀自嚷嚷,“贼子朱褒送至,我等岂能怠慢邪?况且,区区夜色,安能阻我巴地健儿行军邪!” 说罢,不等郑璞回复,便大步前去,唤起板楯蛮们整装准备伏击事宜。 郑璞见状,不由莞尔。 亦不做阻止,径自扯二柳家扈从,寻个静僻处,细细相问柳隐探知敌情的细节。 ......................................... 蒙江畔,叛军临时营寨。 朱褒在十余亲兵护卫拥簇中,缓步巡视着军营内各部将士的安置。 倒不是,他有与士卒同甘共苦的名将之姿,而是近日军中士气有些不稳。缘由,乃是他扼守广谈及且兰之间的险隘时,与马忠攻防战近十日的疯狂。 那处险隘,唤作马段谷。 乃是两座陡峭危山相逼迫近,挤出来的山涧通道,宽不过十丈有余。 他以三千嫡系垒土落营,内有巨石木栏塞道;外挖壑渠、置鹿砦及陷坑等防御工事,虽不能称之为固若金汤,但御敌数月绝非难事。 这亦然是他的打算。 先将朝廷平叛大军,拖在此处一两月,耗尽他们一半粮秣后,再徐徐南退。 届时,朝廷讨伐军陷入粮秣补给艰难,必然不会追击。 且,益州郡及越嶲郡的战事,应能大致判定出孰军优势更显,以便他筹谋日后的打算:与朝廷画牂牁江而治;抑或者鼓动蛮夷部落潜行往平夷县一带,伺机将朝廷讨伐军的粮道断了,再率军北上把整个牂牁郡夺回来! 然而,朝廷讨伐牂牁的主将,仅用十日,便将他的计划给搅乱了。 嗯,马忠率四千有余的大军,至马段谷前落营寨后,便在十余亲卫拥簇下,驻马于一箭之地外的高地,观看朱褒落下的营寨及防御工事。 一看,便是一日。 第二日,便遣来了三五百军士,垒土成小丘,随即,便架上了十余张大黄弩! 大黄弩,乃军中利器! 弓力最高可达十二石,射程可达两百丈(五六百米)! 哪怕是以雄峻著称的西凉战马,亦可一击而杀! 昔年李陵出塞,以五千步卒战十余万匈奴,就曾经亲自操纵大黄弩狙击,差点将匈奴单于射杀于两百丈外! 自然,此等利器工艺繁琐,金贵异常。 是故,朱褒是如何也想不通,为何已经历经夷陵之战而陷入军用匮乏的朝廷,竟让一部偏师携带了十余张贵重无比的大黄弩,前来不毛之地! 还是素以困顿著称的牂牁! 虽那马忠所携来的大黄弩,皆是简易缩小版的,射程仅一百丈左右。 但足以让朱褒麾下的兵卒,人人惶惶,士气萎靡。 试想,登瞭望箭塔戒备及营寨木栏值守,就会变成大黄弩狙击的靶子,且木板所修的护垣、盾牌都无法阻止弩箭的洞穿,他们岂能不惶惶? 且,近百丈外,是他们无法反击的射程! 朱褒亦试图重金募敢死之士,突出外围想毁掉大黄弩。 结果,三百猛士,仅冲出一半距离,便被一阵弩雨给逼了归来。 仅是百余人有幸活着归来。 彼那马忠,早就在架起大黄弩的土丘两侧,伏了半校弩兵恭候多时了! 无法摧毁大黄弩,亦让叛军士气大跌,轮至值守箭塔的兵卒,满脸生无可恋,犹丧考妣。 但朱褒对此,实属无奈。 十余张大黄弩,对攻坚裨益并不大,射杀之人亦有限,但他又无法给麾下解释得通,只好让轮值的兵卒,两三人成群,合力举着大橹以全性命。 如此至第十日,马忠忽然召集所有兵马,擂鼓抬长梯准备攻坚。 亦让躲在大橹后观看的朱褒,冷笑连连。 他修筑的防御工事,一日之内,绝无可能攻破,亦是说:朝廷今日攻坚,他麾下兵卒将迎来一场胜利,可再振奋士气了。 然,他万万没想到,马忠真一日便攻破了! 是日,东风大作! 马忠以募敢死先登,冒箭雨将许多潮湿的草木及油脂坛子,扔于防御鹿砦上,再以大黄弩将火弩点燃,让滚滚浓烟被那强劲的东风,悉数裹往朱褒的营寨。 随即,便大军掩杀而至。 朱褒这边的士卒,被浓烟呛得咳嗽连连,泪涌不止,目无法视物。 无论将率如何咆哮,都无法在木栏护垣上,抵御攻势。 是故,塞道防御,一战而溃! 第063章、断道 客观不利,从不因人而异。 于滚滚浓烟中,马忠虽顺势突破塞道的防御工事,然而亦无法顺势掩杀突入叛军的营寨,扩大战果。 是故,他在朱褒率军退归营寨后,便止军攻势。 转为让士卒们清理火势以及路障等,静候道路彻底通畅了,再动攻势。 然,朱褒却是不想再战了。 并非是他无力再战。 被朝廷大军趁浓烟袭来时,他见无法抵御,便勒令各将率呵斥兵卒归去营寨内扼守。 兵力仅损失了三百有余。 且几无临阵战死者。 至于是为何损员,或掉队被俘了,抑或是趁混乱之际逃亡了,无人知晓。 而是他觉得,毫无意义。 双方兵力相较,朝廷讨伐军更众,他无险可守,胜算不大。 另一,则是于此处倾尽嫡系兵卒,与马忠决一死战,胜了亦损失不小。哪怕损失一半兵卒,他日后都难以压制牂牁诸县的蛮夷部落。 只是两军对垒,谁都无法来去自如。 他有心退兵,又担忧出了营寨后,马忠会趁机大举遣精锐突阵,演变成为双方不死不休的短兵相接。 因而,他思得了,金蚕脱壳之计。 先频频遣几部士卒,修缮营寨外围的防御,做出死守的姿态。 暗地里,却是偷偷让心腹部将,携辎重粮秣等物,趁着夜色先行南下。待无辎重拖累行军度后,才纵火焚了营寨阻止追兵,率军倍道撤兵。 并且亲自领了精锐断后。 马忠见火光起,又得闻斥候声称朱褒退兵时,并未携带辎重后,略作思绪,便了然其中缘由。 亦无被朱褒于眼皮底下走脱的懊恼。 毕竟,他本也不指望,能于此临阵诛杀朱褒。 按原先与郑璞商议的定计,遣了两千士卒随尾追去,便转军往且兰县,安抚牂牁北部诸县的黎庶人心,以及肃清蛮夷部落趁势作乱了。 追击之初,两军距离将近六十余里。 如此距离,在山脉纵横的牂牁郡行军,需要一日方能追上。 然尾随的朝廷讨伐军,乃是轻装追击的,辎重粮秣所携并不多,距离亦日复日缩短。 仅十日,便缩减为十余里。 若有变故,汉军抛下辎重急行军,无需一个时辰便短兵相接。 且此距离尚在缩短中! 亦让朱褒心绪大为焦虑。 若归师而战,两军兵力相差无几,且朝廷讨伐军无论士气,还是战力都更胜一筹,胜负在两可之间。 既是胜了,亦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沿途设路障,又会极大拖延自身前往南部句町县的时间。 不战,自身所携辎重太多,亦舍不得扔掉,度确实快不起来。 思来想去,索性分出少数兵卒,再次携粮秣辎重先行,自身仅率一千五百人殿后,每每逢险要之地便落下营寨,顺势设些路障或破坏道路,拖延追兵二三日,再急行军赶去会合去粮。 如此做法,虽也无法摆脱追兵,然却能极大减缓被渐追渐近的窘境。 且待到了牂牁河畔,便无须担忧追兵了。 他早在对岸备下了接应的舟船,可径自横渡而去,而追兵伐木竹造筏,可须不少时间。 再者,“兵半渡可击”! 他只需于对岸留下一股兵马,量追兵亦不敢横渡而追来! 尤其是,渡津将近。 一路且行且停,他已逆着牂牁河往上,行军了五日,再穿行前方突兀拔起的断陵崖,只需三日便可横渡。 且,此处断崖,可通行的道路,颇为逼仄,亦是防守的佳地。 只需留在此地落营,堵道三五日,便可摆脱追兵了。 然而,可惜了。 当他让粮秣辎重先行通过逼仄道路,自身尚未来得及落营时,变故突生! 一支鸣镝,尖锐且高亢,刺破了苍穹! 一股浓烟,于断崖之上怒冲而起,直达天听! 倾之,便是阵阵闷雷声,响彻天地! 只见那断崖之上,无数山石与长木以及荆棘条,顺着陡峭的山壁犹如雪崩般,挟无可匹敌之势,席卷而下!撞碎的山屑、裹挟的泥土、卷起的尘埃,犹如被激怒的上古异兽,带着戾气及睥睨八荒之威,咆哮而来! 瞬息间,将那逼仄的山道中段,平地垒起两丈有余! 亦将护送辎重粮秣的先行叛军,与朱褒亲自率领殿后的一千五百士卒,拦腰截断! 尾不相顾! 断后叛军阵内,士卒们猛然迸的悲恐,滇马的惊鸣,各级将佐的暴怒呵斥,种种声音混杂震耳欲聋的喧哗,让人绝望无比。 被受惊滇马厥下地壤的朱褒,在山石土木落下时,双眼刹那间极度充血,仅剩下灰色的眼眸点缀在一片赤红中。 旋即,眸瞳又极度凝缩,惧色不断吞吐。 那记刺破苍穹的鸣镝,可不仅仅是下令让伏兵断道! 他的身后十余里,尚且有两千追兵! 急行军而来,无须两刻钟! 两刻钟! 他麾下士卒,焉能清出道路来?! 此刻,他意识中唯有一念头:将那前方探路的斥候悉数缚来,亲手执刃,将之剁成肉糜,以泄炙焚胸心的忿怒!! 然,一丝残存的理智,亦在提醒着他:追兵降至。 “结阵!!” “结阵!!迎敌!!” 犹如山魈的尖锐厉吼,从朱褒胸腹间上涌,再挤出嗓子。 吼罢,又猛然抬脚,踢在那殷勤扶他起身的亲卫身上,横眉怒目,口绽咆哮,“攀过路障,让前军搬开石木,倾力来援!” “诺!” 那亲兵一个踉跄倒地,立即又手忙脚乱爬起,转身亡命奔去依旧尘土弥漫的堵路山木堆。不顾荆棘条的倒刺挂烂战袍,不理尖锐山石刺破手心,亦不屑无数木屑扎入血肉肌理,埋头便奋力往上爬。 身手颇为矫健,三五下便攀登至顶,便猛然一跃,让身影消失在朱褒视线中。 徒留声声厉叫着“太守有命!清道路,来援后军”,在山道中回音不绝,渐闻渐弱。 亲卫如此忠贞,着实可嘉! 只是朱褒眼眸中,并未有欣喜之色泛起。 截断山道的石木如此之多,后军若想清理出通道来,绝非一时之功! 届时,已然受惊的士卒,士气大崩之下,尚且能至后军来援否? 焦虑且忿怒的朱褒,时而目视兀自惊恐不已、稀稀落落结阵的兵卒,时而投眸于后方的天际线外,频频来往而顾,眉目间尽是忧愁。 心里,亦开始向上苍祈言,希望那些追兵能来得慢些。 无比虔诚。 然而,上苍再次忘了眷顾于他。 当鼙鼓争鸣声,隐隐约约传入耳,那天际线外,便兀然浮起一杆绣着古朴威严“汉”字军旗! 且,在急促跳动中! 一跳,便猛然窜高一大截! 数息之间,便彻底挣脱地表的束缚,凌空跃起,迎风招展着四百年的大汉积威! 此刻,天地之间,唯有硕大的汉旌光辉万丈,睥睨世间! 山河为之失色! 万物为之颤栗,皆哀嚎臣服! 继而,一缕黑色丝线,蔓延在地上,亦逐渐增大,慢慢汇成晃动的人形。 追兵,来得比预想中,还要迅疾。 朱褒眸光,尽是木然。 微侧头,目顾那于水汽袅袅中,无法看清对岸的牂牁河,又心若死灰。 泅渡,亦无生路.......... 因而,他脸庞之上,迅爬满了狠戾与狰狞,眸中疯狂之芒,灼灼生辉。 伸手拨开簇拥跟前的亲卫,他大步往战鼓处突来,一把便夺过鼓槌,奋力击打,极力怒吼:“诸君!归路已绝!死战乃生!!” 各将佐见了,亦“哐锵”一声拔出腰侧佩剑,怒吼不已:“死战!!” 后有追兵,前无生路,且主将亲自擂鼓催声“背水一战”,军中兵卒士气或多或寡,会再度被激起。 所幸,能被主将挑选随行殿后之军,乃精挑细选的精锐。 亦然是忠心耿耿的敢死之师! 叛军阵内,先是有个别士卒,赤红眼眸梗着脖子,跟随将佐嚎叫着“死战”,慢慢演变成一伍、一什、一屯、一曲........ 最终,全军皆“死战”的怒号,连绵起伏于山道之间,久久不绝。 而此刻,汉军亦奔至一箭之地外。 先是在各部将率呵斥下,止步稍作阵型休整,随即阵内便有凄凉且悠长的牛角号,催声了进攻的序幕。 “呜~~~~呜~~~~” 一部部汉军,鱼贯而出。 “嗡!” “嗡!!” 双方军阵后方,都有一阵箭雨腾空而起,将苍穹瞬即暗了下来。 汉军的前排盾兵,肩扛手举大橹,疾步推向前。 紧随着矛兵,双手紧握长矛,猫头微俯身躯,尽可能将自身藏在盾牌庇护内,大步影从其后。 最后,乃是身裹简陋皮革甲的刀盾短兵。 他们此刻,皆扔了原先缚之小臂的小圆盾,双手执利刃,身躯前倾,脚下履尖已然微微扣入土壤中,眸中血勇杀气涌动,蓄势待! 待盾兵将大橹推进半箭之地,他们便咆哮如雷,犹如脱缰野马,狂奔而向。 “捍我大汉!!” “诛贼!!” “杀!!” ................. 此刻,旌旗猎猎,鼙鼓争鸣,敢死咆哮,主宰了此方天地。 而牂牁郡的贫瘠土壤,再一次迎来了,血肉盛宴的狂欢! 第064章、鏖战 南中之地,气候向来苛刻。 虽方初夏,却已是烈日当空,哪怕是在牂牁河畔,亦闷热异常,也无法感受到一丝凉意。 尤其是,对于甫一见鸣镝传信、便从十里外疾行军赶至的汉军士卒而言。 然,他们却是斗志昂然,目视前方的叛军军阵,人人眸绽欣喜。 一如当年战国时,强秦令六国惊恐的“闻战则喜。” 这是丞相诸葛亮的功劳。 先帝大行后,丞相开府治事,便制定了不少军功奖励机制。 一是有感于夷陵之败,几乎将巴蜀之地百战老卒殆尽的局面,以图刺激起军中锐气。 另一缘由,乃是高瞻远瞩的筹谋。 巴蜀素来富庶,人思安者众。民风不似逆魏的幽、并及凉等边地彪悍;战争潜力的人口,亦然不如疆域宽广的逆魏。将来若北伐中原,恐难以决胜,索性便厚待士卒,挑选其中健壮者为“劲卒”,专职征伐之事。 取代了原先讨伐不臣,京师南北军出征时,还需征郡兵的汉制。 再者,于赏罚严明之上,丞相亦添饰制定了不少军中律法,堪称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若士卒不幸战死捐躯,朝廷亦有丰厚抚恤,足以让家中寡母度日、让子女健壮成长。 如此厚待,又无后顾之忧,众士卒自然甘愿死命而报。 是故,当拉开进攻序幕的牛角号响起,汉军一如猛虎下山,唯恐为人后。 而叛军阵内,亦然气势如虹。 他们都是朱褒穷数年之功,“推食食之、解衣衣之”拉拢的嫡系。 亦是朱褒立足蛮夷生獠遍布南中之地的仰仗,以及胆敢举起叛旗的底气所在。 于如今,背水一战的决死之局,主将朱褒亲自擂鼓催战,他们亦眉目狰狞,人人眸绽悍不畏死的疯狂。 随着汉军冲阵而来,他们亦怒吼如雷。 一箭之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汉军被弩矢夺走近百条人命后,终于冲到了叛军阵前。 然而,冲锋而上的阵型,与结阵固守,优劣势不言而喻。 当前排的扛着大橹的兵卒,以身躯为重力,狠狠撞在叛军防线上时,仅来得及喊出一声“杀”,便被三四支长枪扎进了胸膛。 倒地再无声息。 马上的,他的尸骸,亦为袍泽所用。 前赴后继的大橹甲士,汹涌而至,一脚蹬在他尸上,借力高高跳跃而起,以自身生命为代价,狠狠撞入叛军军阵中,试图为后续袍泽撕开进攻的阙口。 “盾前,蹲!” “矛突,刺!” 叛军各个小军阵内的将佐,不带丝毫情感的命令,连绵起伏,伴着无数鲜血飞溅。 “呵!” 盾如磐石,长矛如林! 叛军每一次整齐的呼哨,冒着寒光的,长长的矛尖便往前突一次。 从盾兵肩膀上冒出的矛尖,闪电般伸出又收回,绽放了无数朵殷红的花儿。 简单的突刺,高效的杀伤。 此刻,叛军各个小阵,更像一只竖起尖刺的猬鼠,暴戾狂怒,誓将任何一个士卒,扎得遍体鳞伤。 亦让更多冲阵的汉军,饮恨沙场。 但是,慢慢的,结阵而守的优势,被敢死勇士用身躯所弥补殆尽。 演武近二载的汉军,最不匮乏的,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锐气正盛、悍不畏死的汉军,登锋履刃都不寸步不让! 于每一叛军小阵的盾阵前,厮杀了半刻钟,付出十余人死亡、以尸体堆高了山道后,叛军以半人高的盾牌结阵的优势,便失去了作用。 越来越多的汉军兵卒,突破了盾兵的防御,挤进了长矛阵,敌我双方厮杀在了一起。 更令人欣喜的,乃是最后冲锋而来的刀盾兵,终于冲到了! 弃盾双手执利刃的他们,依托前排袍泽以盾牌及长矛架开道路,得以豕突而入。 亦如鱼得水! 轻便的皮革甲衣,赋予了他们灵敏的腾挪步伐。 两只半臂长的利刃,赐予了他们在叛军密密长矛阵的人海中,在贼人尚未拔出环刀前,揉身而上捅刺入胸腹或抹过脖颈,便抽刃离去。利刃泛起的哑光,时而如风中的梨花纷飞,时而如毒蛇吐信,每一次挥舞,都带走一条人命。 “死战!!” 叛军各小阵内的将佐,厉声锐叫着,也高扬起了佩剑,带着亲卫冲上。 此刻,你中有我的战场已经不需要指挥了。 血花不断绽放,断臂和头颅不时抛向半空,杀红了眼的双方兵卒,互不让一步。 许多人被砍断一只手臂或者被矛尖扎进了胸膛,也会猛然冲向前,抱住敌人好让袍泽为自己报仇。 “诛贼!!” “死战!!” ............ 两刻钟,辗转而逝。 两军鏖战之声,依旧震耳欲聋,士卒皆舍生忘死。 然,优势,却是慢慢往汉军倾斜。 不可否认,朱褒的嫡系,堪称虎狼之师。 但以利诱人的从叛之心,终究比不上朝廷纪律森严的法度,建立起来的信念之师。 且,他们可没有被承诺,战死后,家中孤儿寡母的安置及抚恤。 甫一接战,士气如虹;但久战之下,士气难免会萎靡。 叛军后方,立于军中大鼓、牙旗所在处,双手抓着鼓槌死命的锤着的朱褒,眼眸泛起的光芒,亦慢慢开始变得焦虑。 他亦看出来了,己方士卒,已开始显示出不支之势。 不管己方阵列节节后退,抑或是一开始汉军伤亡更多,到如今变成自方伏地更众,皆是最好的信号。 若想扭转局面,最好的办法,不外乎是增兵压上。 然而,他将鼓槌扔给亲卫后,侧头环视拱卫牙旗的四百亲兵,嘴角抽了抽,又努力压制下了心中所想。 他不能让部曲督,率亲卫曲去增援! 亦不敢! 汉军断道的伏兵,现今尚未显出踪迹! 以堵塞山道的石木数量如此之多,伏兵绝无可能,少于三百之数! 他若是将亲卫部曲皆压阵而去,伏兵来袭,又何来士卒抵御邪? 届时,前后夹击之下,己方岂不是士气崩溃? “擂鼓!” “再吹号!” 思来想去,朱褒只能让亲卫们,奋力击鼓催战,并祭出最后的办法来激励士气,“今若胜,人皆赏万金!绢百匹!” 却不想,他此种做法,正中汉军主将的下怀。 同样留有五百兵卒,护卫牙旗及军鼓的汉军主将,见朱褒阵内再度鼙鼓大宣,不由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他乃陈式。 是丞相后遣三千兵卒,来牂牁郡归马忠调度的主将。 嗯,仅是暂时归马忠调度,而并非是给马忠当僚属或部将。 缘由,乃是他军中履历很深,堪称宿将! 陈式年少便从军,一步一个脚印,累积战功慢慢爬上将率的位置。 于昔年先帝与魏武的汉中之战时,便已是可充当别部、独立作战的裨将军。 然而,他运气并不好。 当年,他与十余营兵马的将率,被先帝刘备遣往马鸣阁道(白水关与葭萌关之间)扼守益州门户,却被魏名将徐晃率军长驱直入,一举击破,兵马死伤无数,被依律贬职。 后,随征夷陵,因身在后军之由,未参战,亦难以复职。 直至今,丞相开府治事,以夷陵之战将才凋零、大肆擢拔军中宿将,他方得以复前职授兵重用。 是故,他对前来南中听从马忠调度,十分感激。 军中升迁,唯有战功! 丞相诸葛亮此举,无异于,让他得以再次证明自己才能的机会,以及赋予日后大用的期待。 因而,他很谨慎。 亦终于捕捉到了,可令全军压上的战机!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彼那贼子朱褒,竟再次鸣鼓催战,岂能长久邪! 岂非已势穷邪! “鸣鼓!催战!” 侧头对亲兵一记厉吼,陈式亦拔出佩剑,高举于空,大步趋向前,“众将士,随某踏破贼阵,掳贼酋朱褒!” “战!” “战!!” 顿时,五百压阵士卒,影从他身后,大声咆哮而前。 簇拥着那迎风猎猎的中军牙旗向前,于尘土弥漫中,缓步推进,向着鏖战一线靠拢。 至此,汉军追兵,悉数压上矣! 而依旧如雷鸣的战鼓,则是由十余甲士护卫着。 其中,一位甲士正弯弓搭箭,将一支鸣镝射向苍穹,让高亢之音再度刺破苍穹。 主将亲临一线,士卒自然更加悍不畏死,士气大振! “杀!!” 汉军前部,看见那主将牙旗正急促奔来,猛然迸一阵高昂欢呼,将那叛军阵内的喊杀之声,彻底压制。 叛军的战线,更加岌岌可危! 然而,朱褒却是没有心情去管前军。 当那记刺破苍穹的鸣镝,于汉军后方高亢入云时,他便以手扶着腰侧剑柄,在亲卫高举的盾牌后,焦急的左顾右盼。 鸣镝者,以音作示警传令之用也! 此时汉军再度祭出鸣镝,唯独一解释:令那断道的伏兵,出击! 他的预感无误。 离战场二三里开外的林木丛中,句扶与三百板楯蛮,一直极目远眺着两军鏖战的血肉飞扬,早就望眼欲穿。 一听鸣镝入云霄,句扶当即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树木上,满目昂扬! 第065章、牙旗 “杀!” 人皆跣足,短战裙,手执刀盾或矛盾。 三百板楯蛮,于句扶的率领下,犹如猛虎下山,从山林内斜斜往叛军牙旗所在,突袭而来。 亦让朱褒见了,连忙呵斥着身侧的部曲督,引三百五十亲兵前去围堵,以图坚持到后军清出道路来援。 不然,一旦句扶转向折去突袭已然不支的前军,战局将提前落幕! 然,被他寄予厚望的部曲督,能抵御得了吗? 但见疾奔中的板楯蛮,原先散落的阵型,却正往中间集拢着,变成了一个巨大锥子。 乃锥形阵! 又名牡阵,系《孙膑兵法·十阵》所记载之一。 锋尖以精锐兵卒担任,通过狭窄的正面攻击敌人,突破、割裂敌人的阵型,两翼扩大战果,是一种强行进攻突破的阵法。 冲锋之势,竟可调整阵型,精锐之师不外乎如此矣! 充任锥形阵锋尖的,正是句扶。 他身躯虽不似柳隐或乞牙厝雄壮,却是胜在武艺精湛、身手矫健,步伐灵活。 甫一与朱褒亲卫部曲临面,面对长矛突刺而来,直接微侧头矮身避过,只手盾贴身护腰,双足力,猛然揉身突入,将手中利刃抽空捅入那叛军长矛兵的身躯中。 亦然迅疾无比。 那叛军惨叫声未冲出喉咙,他已掰盾撞摒开,顺利拔刃而出,再度冲阵向前。 紧跟在他两侧的,乃是亲兵部曲,他们清一色皆执刀盾,努力抵御着往句扶身上招呼的各种刀兵。 “杀!” 见句扶如此勇猛,如入无人之境,众板楯蛮亦激昂无比。 两军夺锋,短兵相接,唯勇耳! 不过数息间,句扶竟已手戮近十人,也将己方的阵线推进十几步。 堪称一步杀一人! 端是勇猛无比,挡者披靡。 而众板楯蛮,亦然人人奋勇争先。 朱褒亲卫曲,甫一接战,兵卒就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浪一样,不断俯倒在地。 而另一侧,早已亲临一线厮杀的陈式,瞧得真切,心中大喜。 当即,机不可失的,再度出催战之声,以身作则死命的往前突进,意图趁着这股锐气,击溃朱褒前军本部。 战鼓如雷中,他周边的亲兵部曲,护卫着他的将旗步步向前。 嘴里的喊杀声,随着每一次脚步落地而响起。未等句扶率领板楯蛮突前,形成前后夹击之势,陈式便将朱褒的前军阵杀得节节后退。且,个别小阵已然崩溃,叛军整个防线漏洞百出,让汉军得以长驱直入,将战场分割成数个小块,肆意戮杀收割。 哪怕不谙兵事之人,见此亦能了然,叛军前军已无力回天。 除非,被山石树截断的谷道另一侧,朱褒先遣护送辎重的兵卒,能及时赶来支援。 于牙旗之下的朱褒,此刻脸庞一片铁青,狰狞无比。 而眼眸中,却是黯然一片。 他放弃了牂牁郡北部,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扔出了好多承诺与利益交换,才采取了诱敌深入、拖垮汉军补给的谋略。 心自忖之,并无纰漏之处! 且深谙兵法! 然,执行时,却是屡屡遭挫。 先是被马忠十日攻破苦心安扎的险隘,现今又被截杀于此,莫非上天将亡我于此乎? 然也,他已有了觉悟。 今战事至此,自身恐在劫难逃。 “太守!一刻钟后,山道将清出道路!” 正当他心已绝望时,一记由远至近的禀报之音,让他柳暗花明。 原是先前遣去召集护运粮秣辎重前军的亲卫,赶归来了。 侧头而顾,只见被堵的山道那侧,已经零零散散有士卒,正攀过矮了许多的石木路障,整阵而来。 然,他却是没有欢喜。 因他眼角的余光,亦然瞥见了,另一侧有一支约莫五十人的汉军,正悄无声息的往他疾奔而来。 为一人,文身锥,头戴鸟冠项挂兽牙,身高将近九尺,壮如山魈。 他是乞牙厝! 随他悄然突袭而来的,有四五十板楯蛮。 山崖之上断道的兵卒有五十,而句扶仅率领了三百板楯蛮突阵,余下之兵,郑璞尽数让他携上了。 而郑璞正立于牂牁河畔,被柳隐领了十余扈从护卫着。 当鸣镝未响起时,郑璞就与句扶分开了。 因见到了叛军牙旗处,有数百亲卫扈从护着,便想让句扶率军先行,让朱褒悉数将兵力调开,好让乞牙厝一举突进。 “乞牙厝,你去将贼子朱褒的级取来!” 郑璞是这么嘱咐,而对另外其余的板楯蛮,则是如此吩咐,“朱褒若亡命而去,尔等先斫断叛军牙旗!” 斩将!夺旗! 无论哪一点,都能提前将胜局锁定! 而欲报杀妻之仇的乞牙厝,亦不负他所期望。 一路疾奔离朱褒约莫五十步,方才被警觉。 见朱褒侧目而顾,惶惶让身侧数十亲卫迎来时,他便倒提着的长柄铁蒺藜骨朵,一边拔足狂奔,一边出野兽般的怒嚎,“贼子朱褒,纳命来!” 长柄铁蒺藜骨朵,是郑璞托付军中铁匠,为其量身定制的。 倚仗力大与身长,步战时,可以力破巧,摧锋破阵。 乞牙厝甫一奔到两军短兵相接之处,长柄铁蒺藜骨朵便高举,以泰山压顶之势斜砸下。 与他面对的叛军亲卫,很训练有素的,将半个身体都斜斜的藏在了圆盾之下。 意图用坡度卸掉对方的力量,以待对方旧力方去,新力未生之际,将另外一只手握着的环刀捅进对方的肚子里。 他的做法很对,亦很可惜,没机会了。 “嘣!” 一声沉闷的声音响起,圆盾在阳光投射与尘土飞扬中,化成四射的木屑。 那名可怜的叛军亲卫,半个肩膀都被砸凹扁了。惨白的骨头断裂,有些刺出肌理来,有些倒扎入肺腑,让其连惨叫声都没有出来,喉咙里就被胸膛涌上的鲜血给堵住,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而乞牙厝看都不看他一眼。 借着被盾牌反弹之力,手腕一翻,借力就力,再度扬起了手中的凶器,带着死亡呼啸之声,往另外一个兵卒势如奔雷。 “嘣!” 又是一条人命,如蝼蚁般被凋零。 又一个兵卒的脑袋,如同装满油脂的坛子被暴力砸碎,参杂着百里透青的块状小肉,与那殷红鲜血溅落满地。 “贼子朱褒,纳命来!” 乞牙厝杀得兴起,双眸死死盯着朱褒,狂怒咆哮着。 不顾被血滴溅了满身都是,再度提着长柄铁蒺藜骨朵往前冲。 堪称挡者披靡。 盾牌被铁蒺藜骨朵扫到,就会破碎断裂,连人的胳膊都断了;如果是兵卒身躯被碰到,犹如高驰骋的战马撞到,当场离地倒飞,喷血毙命。亦让那铁蒺藜骨朵,沾满了殷红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尖锐的铁刺上甚至挂着碎肉。 仅距二十步的朱褒见了,心惧面怖。 “太守,走!” 那位报信归来的亲卫,连忙扯着朱褒的衣袖,往那清理的七七八八的山道而去,“后军已悉数到来,可护太守归去句町!” 他的做法,很对。 因为再不走,乞牙厝率领的数十板楯蛮,将会兵临眼前,想走亦来不及了。 但他此举,亦是将牙旗扔下了。 牙旗若倒,于主将被诛无异,皆会引全军溃败! 抑或说,是将朱褒多年所积累的嫡系皆抛下了,既使归去了句町县,亦不会再有重整旗鼓的财力物力! 然,被拉扯着的朱褒,却是没有呵斥。 更没有拒绝,而是脚步于不知觉,随之奔跑了起来。 “嘣!” 再度将一悍不畏死的叛军,狠狠砸飞,乞牙厝偷空抹了下脸,目视朱褒正往远处遁去,情急之下,便后退数步,放声大吼,“朱褒已逃,去斫断牙旗!” 待板楯蛮转变突袭方向,将拦截的叛军引去后,他便独自一人,偷摸侧斜绕道往朱褒奔去。 两人距离,本就数十步。 常年与山野上狩猎为生的乞牙厝,步伐十分轻快,拔足奋力追赶,不过少顷,竟斜插入了朱褒前方。 “嗷!” 亦不做客套,一声大吼,沾着无数脑浆、血迹、肉渣的长柄铁蒺藜骨朵便出现,带着千钧之势往地上的朱褒砸去。 “噹!” 报信的亲卫,举起长刀,勇猛向前,挡住了乞牙厝的第一击。 然而他双手虎口尽裂,当即便一口血给喷出来,身躯亦被巨力震得噔噔后退数步,一下子坐倒在地,挣扎数息,都爬不起来。 此刻,朱褒身前无一人矣! 而那被弹起的铁蒺藜骨朵,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半弧形匹练,迅如奔雷再度横扫而来,狠狠往朱褒腰侧砸去。 仓促只见,朱褒仅仅来得及,拔出佩剑想抵御。 但那竖立的剑身,于含恨出手的长柄铁蒺藜骨朵之前,毫无作用。 “噹”的一声,剑飞,骨朵至,狠狠的贴在了朱褒的腿上。 如同干枯的树枝,被人大力从中间扭断一样,朱褒的身躯一下子弓折而倒,张嘴就是惨叫声响起。 “啊!!!” 他被砸的腿,肌肉都变成了糜,连白色的骨刺都冒出来不少。 很快,他便安静了。 因为乞牙厝的第三击,落在了他的胸腔上,哪怕是有胸甲护着,都凹进了一片。 胸骨都冒出来了,纵使扁鹊再世、华佗复生亦救不活。 于此同时,他伏尸不远处,那杆绣着“朱”字的牙旗,轰然倒地! 第75章 复叛 第75章 复叛 夜初静,人已寐。 万物静谧祥和,孟冬十月末的残月,半遮半掩地隐没于层云中。 似是伊人的嫣然一笑,掩面遮住了朱唇。 丞相署屋中,昏黄的灯光,正与夜幕奋战,争夺光与暗的领地划分。 熏香袅袅,丞相诸葛亮,正襟危坐,耷眉捏胡须,目视着铺陈于案几上的二份军报。 其一,乃是永安邮驿送来的。 逆魏曹丕,第三次伐吴,无功而返。 源于暮春三月时,魏并州刺史梁习大破扰边犯境的鲜卑轲比能,魏边地得以短暂的安宁,曹丕乃凿通讨虏渠,欲以水师征吴。 五月至谯郡,八月入淮水,十月至广陵。 今岁天寒,水道结冰,船不得入江,且东吴严兵固守,森严不可图。曹丕临江观兵,见大江波涛汹涌,叹道:“嗟乎,固天所以限南北也!” 以征伐难建功,遂还师。 携戎卒十余万、旌旗数百里而来,仅临江叹息一声,犹将军国大事如儿戏。 东吴杨威将军、广陵太守孙韶,见曹丕引兵还,忿其连年伐吴。乃遣部将高寿,率敢死之士五百人,于径路夜间袭击之。 曹丕骤然遭袭,大惊而遁走,高寿等获其副车羽盖而还,扬威耀武于江淮间。 东吴孙权得闻,盛壮之! 亦壮志踌躇,以魏屡伐无功,势衰不可惧,乃厉兵秣马,将欲反攻之。 因魏国东线荆州,征南将军、荆州牧夏侯尚,已因病重,被召归洛阳修养。细作传闻,似是命不久矣。 夏侯尚,乃夏侯渊从子,与曹丕乃布衣之交,亲近异常。 曹丕践阼后,乃转其督领荆州,假节都督南方诸军事,倚为国之藩篱。 其人深谙军事,颇有计略,曹丕初次征吴,夏侯尚率步骑万馀人,水6并进大破诸葛瑾。 亦有抚民之能。 自孟达投魏,东三郡与荆州道相通,夏侯尚自上庸通道,西行七百馀里,恩威并施,山民蛮夷多有服从者,五六年间,得降附数千家。 其若亡故,孙权得缓忌惮之心。 亦将目光投来荆北,不再拘泥于寿春及合肥. 另一军报,乃是安汉将军、领庲降都督李恢所呈。 朝廷征伐大军归去后,南中叛乱再起。 诸多蛮夷部落,卷土北上,攻杀李恢留建宁郡守将,以及新赴任的云南太守吕凯。 吕凯者,旧永昌郡五官掾功曹。 雍闿及越嶲夷王高定攻永昌时,郡太守已改易,又因道路壅塞,与蜀地隔绝,吕凯乃与府丞王伉等,帅厉吏民,闭境拒闿,守忠义人臣之节。 后,丞相率军讨平诸郡,得闻吕凯及王伉事迹,为之动容。 乃上表朝廷,嘉二人忠义,皆封亭侯,又授吕凯为云南太守、王伉为永昌太守。 建宁郡及云南郡者,乃是丞相分之前益州郡,划分越嶲、永昌二郡部分疆土的新设之郡。 其用意,自是以分土之势,断南人豪族及蛮夷大部势力的连横。 今,南夷复叛,以区区残兵,竟杀建宁郡督将,以及云南郡太守! 其中干系,不由令人省深思。 亦令人不能深究。 且,吕凯深受永昌吏民爱戴,今朝廷授职则死,恐让人借此生事端。 “畏威,而不怀德邪?” 低声自语,丞相微睁开眸,精光四溢,将二军报收起,取笔点墨疾书。 翌日,晨曦破晓。 洗漱完毕的郑璞,缓缓步来小院内。 见乞牙厝正督导着小郑仇练武,不由嘴角泛起弧度。摆了摆手,让其等不必见礼,自身亦取来佩剑,一板一眼的演武。 身兼军职,武艺还需练练,不求能上阵勇略三军,但求体能不为士卒累赘。 嗯,近日他颇为闲暇。 一乃久征归来,休沐之期颇长。 另一,则是霍弋及赵广,率军随相府主簿胡济,往临邛县暂安扎。 千余户编籍授田、起屋落居,以及来年春耕前,分配耕牛、赁贷粮种等事,皆非一日之功。待他们归来成都,让他得以忙军务,应是明年春暖花开时了。 丞相亦有言,旬日休沐毕,先入相府署书佐之职责。 对此,郑璞自是领命。 不然会与人贪恋兵权之嫌。 恰好,他阔别成都一岁之期,许多亲朋好友亦需要走动,便顺其自然了。 此数日,他已拜访秦宓、张表等人。 却是不想,他甫得闲三日,事情却接踵而来。 正于庭内练武的他,先是见傅佥于一禁卫陪同下,疾步归来。人未到,声已至,“先生,天子令我传话,让先生晌午过后,入宫觐见。” 天子竟召我? 闻言,郑璞将佩剑收起,扬眉目顾傅佥身后的那雄壮禁卫,眸含询问之意。 那禁卫拱手作礼,笑容潺潺,“郑书佐,陛下昨日考校傅佥学业,见其学识大涨,心颇欣慰。特让书佐入宫一叙,非朝政之事。” 原来如此。 郑璞颔而笑,亦回礼,说道,“有劳执戟郎传报,我晌午过后,必然奉召叩阙。” “甚好!” 顿时,禁卫喜笑盈腮,连连点头,“那卑职便归去禀告陛下,傅佥便.” 话未续完,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侧头而顾,但见一相府甲士疾行冲进来,脸庞衣甲沾不少尘土。 步来前,亦不多礼,直接一拱手,便声如洪钟,“郑书佐,丞相急召!敬请随我即刻往赴!” 嗯? 莫非那新募的獠人部落,编户之际生事端邪? 郑璞心中一惊,随手接过郑乙递来的丝巾,胡乱抹了抹额头汗渍,大步随行。 疾行数步,又顿足,回与那禁卫言道,“还请执戟郎代我回禀陛下,丞相急召,不敢怠慢。若我晌午之前可事毕,必然携傅佥往宫请觐。” 话罢,便出宅而去。 亦让那禁卫哑然。 丞相召郑璞以公事,他自是不敢说什么的。 抑或者说,天子刘禅亦不会见责。 无奈之下,他便叮嘱了傅佥几句,自归宫禁禀报而去。 却说郑璞随甲士疾来相府,被引来之处,并非丞相署屋,乃是相府议事之厅。 驻足通报候召之际,与他早就熟稔的值守甲士,悄声告知早有三人,于卯时之际便前来议事。 分别乃是镇南将军辅匡,裨将军王平,与州从事习忠。 辅匡,荆州襄阳人。 随先主入蜀,任事勤勉,历任巴郡太守、巴东太守,并随征夷陵之战,咸有功劳。 后,天子刘禅即位,迁为镇南将军。 王平,巴西宕渠人。 本养外家何氏,后复姓王。初随杜濩、朴胡诣洛阳,假校尉,从曹操征汉中,因降先主,拜为牙门将,天子刘禅即位,乃转为裨将军。 习忠,乃荆州襄阳人,豪族出身。 其父习祯,有风流,善谈论,名亚庞统,而在马良之右。 后随先主入蜀,官至广汉太守,卒于先主称帝前。 其姑母,乃庞统弟庞林之妻,因曹操取荆州,夫妻隔地,习氏独自养幼女十余年。 后庞林随征夷陵,职在黄权军中,随其降魏,得团聚。时人皆赞习氏之节,魏天子曹丕得闻,亦赐给床帐、衣服,以显其节义。 郑璞听罢此三人,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此番被急召,应不是那獠人部落编户落籍生事了。 竟不知,何事如此仓促,人卑位轻如我,被召来议事之厅邪? 正思吟着,值守小吏便步来,音色皆促,“郑书佐,快入内,丞相有请。” “好。” 微颔,郑璞拔步而入。 甫一入内,见丞相高踞主案,正叮嘱些什么。 两侧列席,各二人在座,却是不知,除了辅匡、王平与习忠外,另一是谁。 未来得及行礼,丞相便手一挥,“子瑾且先入坐。” “诺。” 躬身作礼,郑璞步去左侧末席,正襟危坐,且静观之,且听之。 听了少许,大致明了一二。 原来是南中复叛了,而丞相似乎有意,让辅匡为将,文忠为参军,王平为前部,遣去与庲降都督李恢共讨之。 正思着,丞相顿言,将目光投来,谓曰:“子瑾,将你句町县抢收稻粮迫獠人俯之策,谈稿县兵困獠人、以死迫其北徙之事,细细叙之。” 呃. 郑璞闻言,心中诧然,又心有欣然鼓舞。 莫非,前日“涸益州之力”之谏,于丞相心,已许我之言邪? 亦不敢怠慢,连忙领命,开始口若悬河。 少时,叙罢。 主案之上的丞相,肃眉敛容,朗声下令。 “不降者诛之,降伏者徙之。收其野谷散资,以及田亩,皆授于其余未叛者,以嘉其节!元弼,你此南去,遇事多于李德昂商议,莫专断。” “诺!匡定不负丞相之望!” “复叛者,不知信义,乃桀骜禽兽之类也!公节,你主徙民,莫疏忽!” “诺!忠领命!” “子均,你为前部督,摧锋履刃,当谨慎行事,莫要贪功而罔士卒性命。” “诺!平铭于心!” 伴着辅匡等人领命而出,丞相亦露出倦容。 凭案起身,步厅外而去之际,将一句嘱咐落下,“子瑾,你休沐毕,且与威公共署画地度田之事。威公,子瑾虽年少,然才学甚优,且有巧思,莫轻之。” —— 感谢书友“嘉意盎然”打赏。 第76章 尊者讳 第76章 尊者讳 伴着丞相的离去,偌大的议事之厅,平添了几分穆然。 郑璞侧头,朝着自身上席那年约四旬之人,拱手作礼,“璞,见过杨参军。” 他便是襄阳人杨仪,字威公。 建安年间,本为魏荆州刺史傅群的主簿,后慕先主之德,背傅群而诣襄阳太守关羽。 被关羽任命为功曹,遣西来蜀地诣先主刘备。 先主刘备与语论军国计策,大悦之,又嘉其背魏归己,因辟为左将军兵曹掾。 后,先主为汉中王,擢拔为尚书。 先主称尊天子号,东征孙吴时,杨仪却是与尚书令刘巴起争端。刘巴乃名士,且资历深厚,随先主后咸有功劳,是故,杨仪被左迁,遥署弘农太守。 后刘巴病故,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乃表请杨仪为参军,署府事,且随征南中。 杨仪人如其名,仪表堂堂,眉疏目朗,面有矝容,不怒而威。 性情亦然。 相传,他署事调度效率极高,他人三五日之功,其不过一日斯须便了,颇被丞相见重。 然自视亦高,甚重履历,尝苛刻僚属之名。 同职与他共署事之人,亦颇有腹诽,毁誉私谓人。 或许,此乃丞相离去之前,特嘱“子瑾虽年少,然才学甚优,且有巧思,莫轻之”话语的缘由吧。 见郑璞作礼,他亦颇为专大。 竟以长者自居,并不回礼,乃是轻轻颔,捋胡轻声而言,“久闻子瑾之名,谓曰蜀地俊才,今得见,不虚名也!” 话语虽有赞赏之意,眉目却半分神情皆无。 让人听罢,颇为怪异。 郑璞本性刚,见状,便淡了攀谈一二之心,口出谦逊言罢,便起身告辞而去,“杨参军身居要职,诸事繁琐,璞不敢打扰,先行辞去。” 却是不想,杨仪闻言,眸微闪,亦起身与郑璞并肩,缓缓步外。 依旧肃容,不苟言笑,问曰:“彼蛮夷者,畏威不怀德。此言者,乃子瑾谏于丞相乎?” 私语之对,你竟得知邪? 看来,丞相对你,见信异常。 郑璞心念百辗,颔而应,“然也。不知参军何故问及?” “因我以为,此言甚不妥!” 倒是笃粹,杨仪直抒己见,“夫泱泱大国,伐蛮夷者,服其心也!施仁义德教王化之也!子瑾此言,有悖我大汉朝廷信义也。” 话罢,又顿足,对郑璞蹙眉而视,言辞皆厉。 “子瑾可知,今日丞相别遣镇南将军率军南去,乃因你此言邪?仲秋八月,大军方归师;今不过孟冬十月,竟再分拨兵马南下!兵马频动,士卒苦之,黎庶苦之,南中诸郡亦纷扰之!益州本疲敝,子瑾如此谏言,人心何来安宁之说邪?” 闻言,郑璞先是心中愤愤,旋即又生出几分谑意来。 心思活泛如他,不难猜出杨仪为何如此作色。 不外乎,丞相以再度遣兵南去征叛询于他,他谏言不可,而被丞相不用罢了。 然而,自身之言被拒,反而迁怒于我,却是何种道理? “劳一时,可得安宁数十载,有何不可邪?” 郑璞亦肃容以对,声音不卑不亢,“彼蛮夷者,朝廷大军甫一归,乃复叛攻杀太守及郡将,此乃德教可王化之者邪?璞不才,窃以为恩义者,无威则不显也!且,今魏吴连年征伐,大汉外无兵事之忧,何不趁机摧平不臣,以待他日心无旁骛,全力北伐逆魏邪?” “你!” 被一后辈当面折言,杨仪顿时胡须乱颤,面浮赤色。 亦让他想起,眼前之人去岁有当面逐客之举,生性有刚愎之称。 “须胡未繁盛,任职不过一载,竟已不容长者之言邪!” 愤愤出声,杨仪怫然挥袖,“汝郑子瑾自身不惜羽毛,无视朝廷仁义,自为之便罢!为何谏此言于丞相,促再次南伐定论?莫非不知,镇南将军兵锋南下迫蛮夷之时,便是丞相清誉受损之际邪!” 呵~~~~ 竟以自身岁长,及履历深厚,讽我乳臭未干? 听此言,郑璞暗自嗤笑一声。 亦昂头,双眸灼灼,“我虽山野之人,亦尝闻之,‘为人子者,当为长者讳;为人僚佐者,当为尊者讳’。丞相受先帝托孤之重,身担大汉中兴之望,我为相府僚佐,岂能坐视丞相清誉受损邪?在下虽人轻位卑,既得闻此事,不敢罔之。少顷自会寻镇南将军,以死请之。兵马再南去,乃丞相定论也!狠戾之谋,我私谓之狡言也!” 话落,杨仪目光定怔,一时不语。 旋即,眉竖须张,勃然作色,“小辈休得妄言!镇南将军乃朝廷中流砥柱,你职不过一书佐,焉敢自尊大,前去鼓动口舌邪?我身为相府参军,寻镇南将军之事,尚由不得你专美!” 呃. 有损名声之事,竟也争之? 此人性情,虽不讨人喜,却也颇有担当。 不过,能得丞相器重,授职为参军,自是有几分道理的。 郑璞心中暗叹,亦对杨仪的感官,好转一二。 然而,很快的,刚泛起的那几分好感,当即便消失无踪。 因杨仪呵斥罢,竟说道,“言不谐,事必不顺。我与子瑾,性情难相容!你休沐毕,自行署事去!署画地度田之事,我自会禀丞相,自任之,不敢有劳!” 言罢,不等郑璞回复,便拔步而去。 性情难相容邪? 固然,我生性刚愎! 然,你却是不自问,可有长者虚怀若谷之襟邪?! 哼! 心中一声冷哼。 郑璞当即拔足,往前追数步,先拱手一礼,朗声而道,“生性不契,禀信不谙,见解不一,乃私也!守职署事,为国操劳,乃公也!璞虽年少,亦知不可因私而废公也!丞相已定璞与参军共署事,安能因私而增丞相忧烦邪?望参军心自斟之!” 语罢,转身,大步离去。 徒留那杨仪目顾其背影,好一阵横眉切齿。 然而,少顷之后,他又凝眉,不知思及何,竟捋胡作笑颜矣。 却说郑璞出了相府,见日未及中天,便疾步赶归小宅,唤郑乙备鹿车及傅佥收拾,自身转去沐浴整容一番,便往皇宫而来。 候阙少时,便被禁卫引路,入宫禁一池畔小亭候驾。 此处之景,颇为雅致。 但见假山兀起,花木并立,以为景障,取“曲径通幽”之意;水池之内,布满荷花,一蜿蜒小水道辟于侧,似是为“曲水流觞”雅兴所作。 只是可惜,此时已临仲冬,万物残败,花木及那池内荷花皆凋零颇多。 让人甫一见,非但无临水静悠之旷然,反平添几分悲秋伤春之感。 少小长于宫禁、随行而来的傅佥,见禁卫甲士立得颇远,便低声语之,为郑璞叙起此处之况。 “先生,天子颇喜此处景致,常设私宴于此,与亲近之人同乐。” “先生,天子尤喜荷花,闲暇之时,尝临亭作丹青,赠与他人。如文容兄、绍先兄、巨师兄等人,皆被恩赐之。” “先生,天子” 唉,天子哪是喜此地景致啊~~~~ 分明是闲暇无所寄情,是故聊以生趣罢了。 隐隐心有所悟的郑璞,伸手拍了拍正兀自喋喋私语不休的傅佥,低声告诫之,“噤声。人臣者,不可倚恩宠,而语天子之私。” 亦让傅佥当即敛容,噤若寒蝉。 驻足等候约莫一刻钟,一约莫年齿十四五之人,身着舍人服饰,引不少宫人而来。 先是让宫人摆案铺席设宴,才转身来郑璞之前,笑容灿烂,“郑书佐,在下乃张绍,字文继,今添为舍人。天子令我先来设宴,以待书佐。” 故车骑将军次子? “天子隆恩,璞感铭五内,不胜惶恐。” 闻言,郑璞先面北侧右拱手,遥致天子后,才对张绍言笑晏晏,“今竟得识车骑将军之后,乃幸也!” “不敢当,不敢当。” 张绍听罢,笑容更胜,连声谦逊,步来与郑璞并肩。 先笑着拍了拍傅佥手臂后,才目视郑璞,言道,“郑书佐,我自幼筋骨羸弱,难为武事之能。是故,颇喜文学,亦喜书法。书佐先前所书,赠与庞巨师的《陋室铭》,我有幸得见,甚喜其书法,却不曾识之,尝引为憾。今得逢面,还请书佐不吝明我。” “不想闲居山野之拙作,竟能入张舍人之眼,甚幸哉!” 郑璞冁然而笑,亦不藏私,将瘦金体细细说来。 “此书法,我私谓之‘瘦筋’,取其字无肉而筋骨挺拔也!亦可谓,取‘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意自勉也。士者,可穷困潦倒、生计无可继;可刀刃加身,死无葬身之地。然,不可无气节之骨也!” 话甫一落,张绍未言答,竟有一记赞赏,闻于众耳。 “大善!此言当浮一大白也!” 郑璞循声而顾,只见一人被众宫人拥簇着,不知何时已在侧。 见郑璞目顾来,他亦嘴角含笑,双眸欣喜不已,拊掌而赞曰,“什邡郑家,有忠义之节也!” 然后,其余人闻言,皆俯大礼而拜。 亦让郑璞心中一惊。 连忙整理衣冠,大礼参拜,“臣,牙门将、领相府书佐璞,拜见陛下!” 第77章 阿斗 第77章 阿斗 先入为主,便偏爱之。 初,天子刘禅对郑璞便心甚奇焉。 后遣傅佥拜于门下一年有余,佥见识大涨,因而更心异之。 今,得闻郑璞以书法论忠节,恍然之间,竟心生“贤良自远方来”的亲切之感。 是故,天子欢欣,大悦之。 一番礼罢,甫一入席,便举盏邀郑璞共饮,以彰方才之言。 且饮罢,似犹不尽兴,竟声称得闻郑璞言“瘦筋”之风骨,心甚嘉之,有意日后临摹而习。 亦让郑璞暗自汗颜不已。 其一,乃是有傅佥在侧,他亦然知天子所习书法,乃丞相的隶书八分。 另一,则是身为帝王,如瘦金体这种书法,不习也罢。以免,冥冥中自有定数。 “山野拙作,得入陛下之眼,臣不胜自喜矣!” 略作思绪,郑璞先谢恩,随即便执礼而谏,“然,臣此书法,去肉立骨以勉气节,乃人臣之道也!陛下乃天下共主,当行堂皇之道也!臣斗胆,请陛下勿摹习之。” “噫!” 天子刘禅听罢,喜笑盈腮,叹诧出声,“不想郑卿之言,竟与费卿所谏相差无几,此非贤才者,见事皆类同邪!” 费卿? 乃黄门侍郎费文伟邪? 然而,丞相南征归来后,不是遣他往赴东吴出使了吗? 郑璞听罢,面露讶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而性情敦厚的天子刘禅,见状大乐,以言谓之,“郑卿不知,你录《陋室铭》赠巨师之丝绢,朕亦尝睹之,见此‘瘦筋’书法颇奇,自摹而习以为乐。费卿得闻,乃有谏于朕。其言与郑卿今之辞,竟几无别矣!” 原来如此。 闻言,郑璞连忙行礼,口自谦逊之。 天子刘禅似是甚亲近郑璞,言笑晏晏,不仅将那《故乡的原风景》屡屡赞之,声称已令宫中伎乐习之,待曲谙舞成,定邀郑璞前来共赏同乐。 竟连那竹筒饭,亦然被话及。 对此,郑璞倒没有,心生“不问苍生问鬼神”的讥讽之意。 乃是感叹,类似于“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的怜悯。 眼前之人,虽贵为天子,衣食无忧,效命者众,亦是不免沦为被世俗及礼法,所束缚的尊贵“囚徒”罢了。 似是天子年齿,比我还轻一二岁吧? 本当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之龄,却是终日困倦于宫禁内,其中乏趣几人可知邪? 思至此,郑璞心中大谙,乃顺天子之意,尽挑选些山野之趣、市井之乐,以及巴蜀及南中各地风物,细细言之。 亦让天子谈兴大胜,喜逐颜开。 时而拊掌大笑,时而击案而叹,亦频频举盏邀杯。 是故,服侍天子周边的那年长宫人,不忍鼻目微酸。 盖因天子少小时,便服侍于侧的他,已然许久未得见,天子有如此畅快淋漓之欢颜矣! 正言笑着,不想远处一近侍步来,径直入席,对天子执礼而拜,声音淡淡,“陛下,时辰已至矣。” “啊!今日之时,竟如此之迅邪?” 虽犹不尽兴,然天子刘禅诧异罢,亦颔,“朕知矣。” 随即,起身步来,执起亦然起身的郑璞之手,轻轻谓之,“与卿宴,时如白驹过隙,三秋竟一日也!甚惜!朕知卿尚需为国操劳,事务繁琐,不宜多入宫,然朕甚喜与卿坐论,待他日卿休沐之时,朕再宴之。” 言之切切,让郑璞亦忍不住感铭五内。 当即,大礼而拜,昂声而道,“得陛下宴,乃臣之幸也!臣尝闻,得君主隆恩者,当杀身以报!陛下若有遣,臣必当此言矣!” “言过矣!言过矣!” 扶起郑璞,天子刘禅冁然而笑,轻轻颔后,便转身离去。 嗯,他乃去署今日的朝政案牍。 看似朝政尽托丞相,而得闲暇的天子,其实每日可供自娱的时间,并不多。 常卯时便临朝,若逢无朝会,将转为自读书传,晌午方罢。 稍作歇息后,待申时之始,便批阅朝廷案牍。 此些案牍,并不会付于政令。 乃是那是丞相遣人送来,且是尚未批阅过的,供天子自行拟批之。 因于隔日,丞相会将自身批阅过的,让佐吏抄录一份传来宫中,让天子自行对比其中得失。 若有不解或相悖之处,天子可令谒者等近侍,传去相府与丞相请教。 如之前谒者庞宏,便因此职责,常往来于宫禁及相府之途。 而丞相无论多忙碌,都会于当夜细细注释,其中缘由及见解。 是故,天子虽尚未亲政,却是比亲政更为忙碌。 抑或者说,先帝托孤于丞相,让天子事丞相如父;而丞相视天子如君,亦如亲子,殷殷劝导之,淳淳教诲之。 日复一日,天子难得娱乐,亦有可原之处。 不过,或是今日与郑璞宴,得心情畅快,天子归去署案牍的脚步,颇为轻快。 只是很可惜,方转过假山,身影没入禁内之际,先前前来催促的近侍,便作礼而拜,恭敬言道:“陛下,臣斗胆谏言,日后还是少召郑书佐入宫为上。” 他乃董允。 字休昭,其先父乃故掌军中郎将董和,早期东川士领袖之一。 先主刘备立太子时,他便被选为舍人,后徙洗马。今天子即位,丞相以他秉心公亮,乃迁为黄门侍郎,意在规劝天子行止得失。 天子刘禅甫一听闻谏言,当即敛容,驻足侧瞥,怫然不悦。 “董卿何出此言邪?!” 董允依旧微垂,音容不卑不亢,“陛下召郑书佐坐谈,为闲暇之乐也!时日若久,恐朝野皆以郑书佐乃幸进佞臣矣。” 闻言,天子默然以对。 少顷,再拔步而行,怅然喃喃,“朕,知矣。” 让那变得沉重的步伐,拖着渐行渐远的背影,融于冬日残败景致中,平添了几分萧瑟。 而携傅佥出宫而去的郑璞,却是另一番景象。 天子临行时,乃是让近日随身侍中郭攸之,待为送一程,以表恩宠之意。 嗯,原先常伴天子左右的侍中关兴,前不久转武职,授中监军,统兵。似是丞相诸葛亮有心,让其以后随军北伐,图继父辈名声。 侍中郭攸之,乃是先帝刘备亲自为天子挑选的近侍之一,亦宫中老人了。 他与郑璞并肩步行之时,笑容潺潺,感慨道,“郑书佐,天子亲你,与宴之时,喜意不绝。我知书佐胸有才学,被丞相见异,日后再入宫时,还请多与天子言些学问或风物之事,以期裨益天子勤学之心。” “诺!” 闻言,郑璞侧头,拱手朗声而言,“在下亦人臣也,自当力争为天子裨益。” “善!” 郭攸之笑颜更胜,口称赞之。 二人且言且行,不一会儿,便至宫禁门阙,相互作别而去。 步上简陋的鹿车坐定,郑璞冲着扈从郑乙微颔,示意他可驱滇马而行,又叮嘱身侧的傅佥,“途经州学宫之际,以声唤我。” 言罢,便敛容耷眉,半阖目而思。 并非是思虑,方才与天子刘禅坐宴的得失。 乃是心中有感,天子的敦厚性情,以及对自身表露出来的善意。 诚然,今天子的才能或人格魅力,皆不如先帝刘备。 却是有一点,颇为类同。 先帝能使人死力,而今天子与郑璞之感,恍如直率诚信君子,乃可倾心与交、同心同德的友朋。 是也! 竟是如此离奇。 身为人臣者,焉能视天威而无睹邪? 天家坐北称寡之人,安能以友朋论之邪? 一时之间,郑璞不知,乃自身性情之由,常刚而犯上,是故甫一得遇天子殷殷切切,便心生错觉。抑或者说,乃是天子刘禅,身无人君之威仪。 应是此二者,皆有兼之吧! 心百辗,亦弗解,郑璞便取折中,暂歇愁念。 又思及,今入觐见天子时,所见所闻的宫禁乏趣,便想起侍中郭攸之所言来。 天子亲我,是故与宴,喜意不绝邪? 唉,罢了。 人君者,不可困守于宫禁内,不识黎庶之艰也! 我且看如何作筹谋,待时机成熟时,谏言于丞相,看能否为你争取出宫机会吧。 一番思定的郑璞,将此事暂且搁下。 恰好,此时身侧的傅佥,朗声言之,“先生,州学宫至矣。” “好。” 微微颔,郑璞出声唤前方牵马引道的扈从郑乙,“且止车。” 他要入州学宫内,送拜帖于劝学从事谯周,邀他得闲时,来小宅内一叙。 昔日得秦宓提点,言谯周将他名闻于丞相诸葛亮之耳,且将他与张表、杨戏等人相提并论,亦算是有擢名之情,当走动一二。 既其有心结交,郑璞亦不好拂人好意。 人情世故嘛,身尚在世,总不得免。 二人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之前亦有所往来,坐论学问等,逐渐熟稔。 今归来成都了,且是休沐之中,不好罔而不问。 且郑璞此番来请,并非纯粹的人情世故往来。 更是他近日心中念念的北伐之事,有些或于国有所裨益的细枝末节,想请谯周能否帮衬一二。 因他乃耽古笃学、研精六经的儒士,冠绝巴蜀当辈。 亦是郑璞自身所识、所善,且是为数不多可请得动的儒者。 第78章 猛于虎 第78章 猛于虎 一喜策算攻伐,一喜研经考典。 郑璞、谯周二人,于所学所喜而言,看似当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然人之际遇,若倾心真诚相交,总能寻到相契及互裨益之处。 谯周熟谙六经,通天文,郑璞与之论时,常请教天文之识,为日后率兵征伐“晓天文、知地理”裨益。 而谯周则是,颇慕郑璞之思天马行空。 譬如字书《千字文》里胡乱杜撰的典故,竟诸事皆可寓教于乐,让谯周大为叹服,亦以此请教郑璞,裨益于自身州劝学之职。 且二人性情,颇能相容。 郑璞性虽刚却喜作谑,谯周性情推诚而达变,皆不拘小节,且年齿相近,故能同乐。 因而,郑璞亲自送帖请之,谯周无有不赴之理。 且来时颇。 翌日,晨曦方破晓,梳洗毕的郑璞,甫一提剑,正想于厅内演武健体,竟见谯周步履缓缓,被扈从郑乙迎入小宅来。 见郑璞持剑,他笑容潺潺,反倒先作戏谑言,“嗟乎!不想郑家子待客,竟提剑以迎邪!” 亦让郑璞拊掌大笑,戏言回道,“然也!我剑颇利,上可为国诛不臣,下可斩无礼如谯家子者也!” 言罢,递剑于扈从郑乙,便伸手虚引,请谯周入厅内。 且行且问,“允南兄来赴如此早,莫非今日休沐邪?” “然,我今告休一日。” 微微颔,谯周感慨道,“自子瑾去岁随征,你我已一年未谋面矣!昨日子瑾来邀,我心甚喜,故来访甚早,却是有扰子瑾习剑了。” “何来有扰之说?” 入厅内后,请谯周入座的郑璞,冁然而笑,“剑随时可习,但能与学富五车的允南兄坐论,乃幸事也!二者焉能相提并论邪?” “且止!且止!!” 无奈垂头微摇,谯周抬手虚按,“子瑾莫再谑笑于我。” “呵呵~~~” 郑璞齿牙春色,转为叙话久别之谊。 二人叙了一阵闲话,郑璞才敛容,拱手轻声谓之,“允南兄,实不相瞒,我今日之邀,一者乃你我阔别已久,甚思渴之;另一则是有事想劳烦允南兄帮衬。” “子瑾此言差矣。” 闻言,谯周亦肃容,佯作恼色,“我与子瑾,乃君子之交也。我亦尝闻,友者,同道之辅也。子瑾若有事需我辅之,径直言之便是,何出劳烦之言邪?” “善!” 郑璞击案而赞,笑逐颜开,“允南兄有先贤之风也!” 语罢,凭案起身,请谯周步往书房而去。 步履缓缓时,郑璞探而来,低语说道,“我知允南兄潜识内敏,耽古通史,是故想请兄代笔署文章数篇。无需辞藻华丽饰之,但求目不识丁者,听罢知其意即可。” 呃? 谯周脚步一顿,扬眉而顾,见郑璞面无谑意,方颔称好,拔步携行。 于心中,却有匪夷所思之感。 先言我耽古通史,却又声称求目不识丁者听罢便明? 岂非前后相悖邪? 待入了书房,被郑璞请入案,方明了。 因案几之上,已然铺陈数竹简,皆已录卷名,而未着笔书其文。 逐一目视,依次为“固节牧羊十九载,茹毛穷海终不屈”、“单兵守疏勒孤城,十三将士归玉门”、“身虽匈奴子,誓封汉家侯”、“顾命忠节,七世不衰”。 学通古今的谯周见了,无需作思绪,便知此四卷书所言何人。 其一,乃是苏武,为宣帝“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尝被武帝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 被匈奴囚,图其降之。苏武固节不屈,于北海苦寒之地牧羊十九载,方得归汉。 其次,乃出身扶风耿氏的耿恭。 尝被朝廷拜为戊己校尉,守西域,示汉威德。 匈奴杀车师王逼其反,兵数万,攻耿恭固守的疏勒城。 恭率厉士卒坚守,经年累月,食尽穷困,乃煮铠弩,食其筋革,笮马粪汁而饮之,终不降伏而辱节。后得朝廷兵来救,归来玉门关之时,举师上下,仅存活一十三人! 再次,乃高不识,汉时故匈奴部落王。 后归附大汉,被授职校尉,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击匈奴,以功封宜冠侯。 最后,乃金日磾,本是匈奴休屠部太子。 兵败归降霍去病,进入长安,得到武帝宠爱,赐姓为金,后历任多职。 曾杀子以显礼法,咸有功劳,被武帝选为昭帝四大顾命辅臣之一。 其子孙后代,皆以忠孝显名,历七世不衰。 且今,同出身扶风耿氏的少府耿纪,以及金日磾之后金祎,见魏武曹操专权跋扈,睹汉祚将移,喟然愤,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聚众千人,以图攻杀都督御林军马的长史王必,夺其兵权以扶助献帝,并暗结先主刘备为外援。 可惜,兵败身亡,皆被族诛! 然,家声留于史,不负数百年来,和汉室兴衰与共。 谯周看罢各卷目录,眉目皆肃。 他虽儒人,却绝非“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圣贤书”之辈。 因而,亦对郑璞为何请他署文,心有所悟。 不外乎,为北伐计筹谋耳! 苏武及耿恭,乃人臣之表率,以激励将率士卒慕汉恩、临阵死战之心也! 而高不识及金日磾,以外族侍奉大汉,功勋彪炳,乃是激励那些被迁徙来蜀地、汉中郡的南中蛮夷部落,为大汉克复中原而战也! 是故,于他心中,亦有几分叹服。 既是叹服,郑璞的深谋远虑。 甫一讨平南中诸郡之叛,朝廷上下皆操劳安抚之时,然郑璞竟已筹谋北伐计矣! 亦是倾佩,郑璞的任事勤勉。 无需问,他便知此事乃郑璞职责之外,亦是私下自为之。 不然,若丞相授意,郑璞岂会假他手署公邪? 一番思绪,犹如泉涌。 谯周心叹罢,目视竹简微微作沉吟,便执笔点墨,奋笔疾书。 每卷字约四五百,皆少顷即成。署文章之,一卷墨迹未干,下一卷已然矣! 让身侧的郑璞心中啧啧称奇,手取一卷而视,见文章通俗易懂、朗朗上口,不由感慨道,“四卷文章,点墨即成。由此可知,巴蜀我等后辈,无人出允南兄之右也!” “子瑾谬赞矣!” 轻轻搁笔,谯周揉腕谦逊,冁然而笑。 “非也!” 郑璞喜笑盈腮,将手中竹简放下,转身从庋具中寻了一阵。 却是又取出两竹简来,含笑谓之,“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允南兄执笔署文,文思如泉涌,不妨帮我再作一篇吧。” “也好。” 对此,谯周颔应下。 四卷都做完了,再多一卷,亦无所谓。 只不过,待郑璞将竹简铺展于案,他便目怔口呆,心神颤栗。 其一,乃是录好卷名的空白竹简,名曰:“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另一,则是署文所需的佐言。颇多,蝇头小字,密密麻麻于竹简上。 “初平四年及兴平元年,攻徐州,所过多所残戮,泗水为之不流。” “建安三年,征吕布,戮彭城。” “建安五年,官渡之战,坑降卒数万。” “建安九年,攻袁尚,戮邺城。” “建安十九年,夏侯渊戮枹罕。” “建安二十年,攻汉中,途经武都,戮河池氐王窦茂举族万余人。” “建安二十四年,曹仁戮宛城。” “逆魏有律,屯田及士家制(世兵制),男子成丁则入伍,女子不得与民间通婚。其妇若寡,则强令改妻其他士卒。且,郡县皆有书录,严查寡妇者,取之以妻士卒。然而,太守小吏私勋绩,常录夺已自相配嫁之女,以及民间寡妇或生人妇,赐士卒为妻,以至百姓啼哭道路。” 而于侧的郑璞,见他眉目皆含惊惧之色,兀自木然不执笔,便轻轻出声,说道,“逆魏视黎庶百姓如草芥,曹操及其将率屠戮百姓,以及多有暴虐之政。还请允南兄代我书之,以告天下,责其不仁。” “唉” 闻言,谯周回神,便是长声叹息。 他耽古通今,自然亦知,悉观历朝历代,皆有“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之说。 然,所造杀戮,多为临阵兵卒。 黎庶百姓本无辜,何故举城而戮之邪? 尤其是,那取“生人妇”、以妻士卒之举,旷古以来,闻所未闻! 民非草木,安能如此苛暴之邪! 微耷拉下眼帘,谯周不做回复,乃是努力抑制胸襟愤慨,片刻之后,便执笔点墨。 疾书之时,横眉切齿,眸含厉色。 少顷,书成。 然他却没有搁笔,传书示郑璞。 乃是径自从案几一侧,再取一卷空白竹简,将那逆魏戮城及“生人妇”之举再抄录了一份。 且书之时,音色皆戾,谓曰:“子瑾所录逆魏罄竹难书之事,我且录一份,归去再署文,以告学宫士子,让他们识之,何谓‘苛政猛于虎’也!” 呃. 郑璞听闻,朗声应是。 就是眉目间,似笑非笑,犹如那偷到了鸡的狐狸。 数日后,州学宫内,群议纷纷,皆为愤愤逆魏之苛政。而郑璞,则是携谯周代笔之书,往丞相府而去。 第79章 谏上 第79章 谏上 巳时,相府。 丞相诸葛亮步履稳健,眉含思绪,步过长长的檐廊,归自身署屋。 他方从城东军营巡视归来。 仲冬十一月了,各部兵马越冬之衣与粮秣,以及士卒轮休等琐碎,总要前往巡视一番,方能安心。 尤其是,丞相亦想亲眼目睹,哪各部兵马的士气更胜一筹。 为了决定,日后乃是留守成都,抑或者是调往汉中,部署筹谋北伐。 至于为何清早便去,是因丞相近期,鲜少有留宿相府署屋内。 一乃南中诸郡叛乱,粗纲已定,朝政事务皆少了些,可得日暮归家之时。 另一,则是他最近多了一身份:大父。 孙诸葛攀,来于人世间十数日了。 初,丞相诸葛亮年过四旬而无子,便去信东吴,请长兄诸葛瑾过继一子为嗣。 诸葛瑾以分属两国,而不敢擅专。 乃上书征求孙权同意后,才将家中次子诸葛乔,遣来益州。 乔,本字仲慎,与其兄诸葛恪(字元逊),俱有名于时。东吴时人论,以为乔之才不及诸葛恪,而性业过之。 至蜀,丞相诸葛亮以他为己之適子,是故,改易其表字为“伯松”。 诸葛攀,便是他的长子。 含饴弄孙,乃人之天伦本性,丞相亦不例外。 虽不会因私而废公,然日暮署事罢归家于途时,尚是可心情急切一些的。 今巡营罢,亦心有别思。 既然诸葛乔已为人父,是否应该遣入军中任职邪? 恩,诸葛乔入益州后,被朝廷拜为驸马都尉【注1】,属侍奉宫禁之职。 且思且行,身已至署屋前。那值守于侧的小吏,连忙步前,轻推开门扉,垂避侧迎丞相入内。待丞相步过,便于身后行礼而言,“禀丞相,辰时中,郑书佐曾前来请见。卑职言丞相不在,他便留下数卷竹简,且去门下督署屋候着了。” “子瑾?” 丞相微挑眉,有些诧然。 他尚记得,郑璞二日后方休沐毕,为何今来请见邪?且携数卷竹简而来,欲上言乎? “先将竹简取来。” 轻轻颔,让小吏去取书,丞相自行从庋具中取出火燧,燃起檀香。 “诺。” 少顷,五卷竹简铺展于案。 一目十行,逐一看读毕的丞相,于熏香袅袅中,耷眉捋胡而思。 他终于明了,近日学宫士子群议汹汹,皆抨击逆魏苛政,乃是何人于背后推动。 且达治知变如他,无需多问,便知此郑璞乃是为北伐所筹谋。 苏武与耿恭者,乃激励将士死战之心;高不识及金日磾者,乃抚慰南中部落,期其竭诚为大汉征伐;而逆魏戮城及苛政者,乃让巴蜀黎庶,知朝廷为何北伐! 自古国之攻伐,增赋取粮资、频征徭运,百姓多苦之。 然郑璞此举,无异于消弭百姓苦赋税徭役之怨。 不想沦为逆魏屠刀之下枯骨、不想自家妻女沦为逆魏士卒玩物,当死力鼎助朝廷北伐,攘除奸凶,还我大汉清平乾坤! 亦很好推行开来。 郑璞所呈之书,通俗易懂,只需抄录送于各郡县太守县令,令他们遣小吏为乡闾亭长及三老读解,便可让黎庶皆知。 昔日南征前,幼常曾言“攻心为上”,不想今日子瑾,却是反其道而行之。 竟将“攻心”之道,用于巴蜀之民矣! 阖目而思的丞相,嘴角微微泛起弧度。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现。 此郑家子胸中韬略,于巴蜀后辈中,如若松柏置于枯草,不可掩也。 国有梓才,可贺焉! 夫鸟同翼者而聚居,兽同足者而俱行。子瑾才优,伯松若领军职,或可让二人多接触些,看无裨益之处。 抑或者,不止于伯松一人。 思至此,丞相睁眸,轻叩案几,“召郑书佐来见。” “诺。” 门扉外的值守小吏,朗声而应。 门下督,郑璞自身署屋内。 逼仄的空间,与长久的等候,让他有些心绪烦躁。 索性,挑起并檐而开的小窗,目睹来回忙碌及巡视甲士,权当解乏。 一月有余了,句扶依旧没有归来蜀地。应是离乡闾太久,丞相允他休沐时间颇长,以及携妻而来,不宜赶路匆匆吧? 阿母与小嫣儿,不知收到我书信无? 天已寒,风雪将至,赶路多艰,若是来成都,还是莫耽搁太久为好。 还有休然兄,北上汉中郡,竟不知如何了? 目睹着来往的甲士,还有那已竟生无数小骨朵的寒梅,郑璞思绪如泉涌,品味着独自静坐的惆怅。 昔日汲汲营营,一心只想多积功累勋,以求得展心胸抱负。 今身在局中,又有了几分疲惫。 却是不知日复一日、累月经年的丞相,以及乏守宫禁的天子,是如何熬过的? “郑书佐,丞相有召。” 署屋外的值守甲士,瓮声瓮气打断了郑璞的胡思乱想。 “好。” 微微颔,郑璞耷下小窗,快步出署屋。 一路随那相府值守小吏疾行,穿月门,过阁角,入丞相署屋内。 未来得及行礼,丞相便眉目含笑,伸手虚引,“子瑾不必拘泥缛礼,且入坐。” “诺!” 闻言,郑璞躬身做揖,径自跪坐。 “子瑾所呈之书,我已尽读罢。” 丞相捋胡谓之,“对书中‘攻心’之举,亦觉得对朝廷北伐,多有裨益之处。子瑾休沐之际,尚多有良思,可嘉!” “璞不敢当丞相之言。” 口出谦逊,郑璞亦笑容潺潺,说道,“璞学浅才疏,此五卷书乃是请允南兄代笔书之。” 州劝学谯允南? 也是,若非谯周早得闻,安有学宫士子群议纷纷? 然而,此书辞藻不算华丽,郑璞自身便可执笔,为何请那谯周代笔邪? 微扬眉,丞相有些诧然,继续说道,“不想子瑾与谯允南如此熟稔,竟可连代笔书之。不过,谯允南学富五车,子瑾多与之交,可得裨益。” 言罢,微顿,便执其一卷竹简,含笑问,“嗯,子瑾让其代笔,乃是想谏言于我,让他行走各郡县,传逆魏暴虐苛政邪?” “丞相见微知著,璞叹服矣!” 当即,郑璞便叹赞不已,亦拱手而拜,“因允南兄熟谙天文,璞常求其解惑,故得熟稔。亦得知其人性情推诚达变,能令人听教。是故,斗胆荐之。” 嗯. 听罢,丞相鼻音微应,耷眼而思。 正如郑璞所言,让谯周来主事,似是不错的选择。 其父祖皆益州大儒,名声甚嘉,巴蜀之地思慕者众;且今又职为州劝学从事,师州郡各地年少士子,亦能让黎庶信服。 “也好。” 再度睁眸,丞相声音淡淡,“他已然参与其中,那便让他主事罢。” 话落,又话锋一转,问道,“子瑾数日前,曾与天子私宴之。天子传言于我,盛赞子瑾才学;不知子瑾,觉得天子如何?” 呃,天子? 刚想告谢的郑璞,闻言愕然。 虽早知,自己与天子宴之事,丞相不可能不知。 然而,他委实无法想象,丞相竟然以天子如何,来问与他。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连忙俯请之,“请丞相恕璞不言。璞职不过书佐,焉敢妄议天子。” “不必拘束,此间之言,不传四耳之外。” 见郑璞如此作态,丞相不由好笑,摆了摆手,“非我为难子瑾。乃是天子亦想知,子瑾感官如何。” 乃天子之意? 莫非,天子乃传言丞相,想将我调入宫禁职近侍邪? 郑璞心头上,瞬间泛起此念头,亦大为头疼。 于他人而言,能成为天子近侍,乃幸事。 然而,他志在领军征伐,可不想,被困守于宫禁内无所事事。 微微作思绪,郑璞先拱手,昂头而言,“回丞相,璞以为天子乃仁德之主也。然,璞与宴归来后,却是对天子如今深居宫中,颇有忧思。” 忧思?! 丞相闻言,笑意一顿,肃容灼眸。 虽说先帝刘备之前,曾让益州学士尹默授天子《春秋左氏传》,但天子所学,更多是丞相亲力为之。今郑璞竟言,于此颇有忧思,安能不让丞相心切? 不知觉中,丞相身躯微前倾,催声道,“子瑾言之!” “诺。” 郑璞朗声而应,口若悬河。 “璞在桑园时,闻逆魏曹操乃费亭侯之后,家世显赫。因而兴兵以来,心念功业,不顾黎庶艰难,肆意杀戮及暴政苛之。而先帝起于微末,得闻黎庶之苦,辗转南北,是故常怀仁义之心,多恤百姓,得四海赞誉也。” “璞数日前入宫,见天子不知宫外之事,是故,心有所忧矣。” “因而,璞斗胆谏言丞相,不若让天子巡巴蜀之地,尝黎庶果腹之食,行士卒征途之路,知益州风物,以期他日不为奸佞之臣蒙蔽也!” “璞又尝闻,夫雏鹰者,若无决死之心,展翅跃崖,便无有击空翱翔之姿。” “亦尝闻,夫寒梅者,若无寒冬之苦,擢立傲骨,便无有芳香满人间之赞。” “先帝创业以来,凡战必亲往,以图帅厉士卒锐气。今逆魏强盛,大汉式微,实乃生死存亡之际也!是故,璞以为,天子身负中兴之任,当效光武之风,奋先帝余烈,多外出宫历练,彰恤民之德,显亲卒之仁,以期他日北伐逆魏,可得同仇敌忾之勇也!” —— 【注1:驸马都尉,汉武帝时始置。驸,即副,掌副车之马。皇帝出行时自己乘坐的车驾为正车,而其他随行的马车均为副车。】 第80章 长舌 第8o章 长舌 今岁初雪,于昨夜半悄然而至。 不大,却连绵。触目所及,皆是滩上了一层淡淡的素白。 偶尔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屋檐、树枝、街衢等处那层薄薄细细的雪花,便犹如柳絮飘飞,卷起上苍清雅涤静之心,将人世间芸芸众生的贪痴嗔怒等不洁,悉数掩埋。 街衢之上,人影稀疏,皆笼手缩头,步履匆匆。 因有些调皮的雪花,竟为寒风助纣为虐,悄悄从衣襟领透入,激起浑身汗毛骤然顿立,令人心情大为败兴。 正赶往相府点卯的郑璞,亦被那寒风卷了满身灰白。 今日他没有乘车。 如此天气,与其坐于鹿车上冻得手脚麻木,尚不如步行暖暖身躯。 尤其是,今日起,他要与杨仪共事,正好步行匀些时间,好好思量一番,如何面对那自视甚高之人。 且行,且思。 待到了相府,郑璞先往门下督点卯罢,便往参军署屋步来。 参军署屋,比主簿署屋要宽敞了许多,然而在席署公之人,却寥寥无几。盖因许多相府参军,多有身兼别职者,常不在成都内任事。 譬如廖化,一直以督军之职戍守于外,相府参军犹如添职。 尚有马谡,丞相南征刚归来,便遣他去了汉中郡,似是先行调度粮计、军辎等为北伐准备了。 不过,杨仪却是常在相府内,因丞相颇看重他居中调度之能,留署府事。 步入署屋,郑璞往杨仪署公所在而去。 然而,甫一见,便心中讶然不已。 此时的杨仪,仪表十分不雅。 胡须杂乱,犹如被用久了毛笔,根根丝丝作四散,肆意招摇。 头亦不整齐,让进贤冠都倾斜了;脸庞油光可鉴,眼眶深凹,青黑一片,双眸布满血丝,令人乍一看,犹如见到了荒郊野人。 且,郑璞走近了,鼻息还隐隐可闻道,他身上隐隐有股酸馊味。 似是,许久未沐浴了。 亦让郑璞心中,百思弗解。 为何堂堂相府参军,竟如此不顾仪表邪? 难不成,他近日与人有迕,被丞相扔去牢狱中囚了,今日方放出来? “见过杨参军。” 强压下诧异,郑璞微拱手,以同僚之礼进言,问道,“我休沐之前,丞相曾嘱我来与杨参军同署画地度田之事,还请参军将需画地的郡县,传我一阅。” “就不劳烦子瑾了。” 大刺刺的昂头,杨仪并不回礼,出言回绝之。 声音干涩而沙哑,十分刺耳难听,且似乎含有一丝淡淡的得意。 嗯? 闻言,郑璞眉高挑扬,亦面含愠色。 昔日二人之争,他还以“不因私废公”谓之,却是不想,今日前来,此人竟依旧强硬声称不共署事! 心中愤愤,郑璞当即便勃然作色,“杨参军莫是连丞相之言,亦不尊邪!?” “呵呵~~~” 冷哼数声,杨仪亦横眉,回道,“小辈休得胡乱网罗罪名!丞相之命,我焉有不尊?乃是画地度田之事,此些时日,我已自署毕!免得你前来误事!哼!” 呃. 听罢,郑璞讶然。 亦终于知道,杨仪今日仪表,为何如此不堪。 想必,他乃是趁着自己休沐的十日里,日以继夜、废寝忘食将事情赶完的吧! 此人虽讨嫌,然筹度规画之能,鲜人能及。 只是,仅为了与我争言,竟将自身折腾得如此不堪,尚值得否? 看着兀自作踌躇满志姿态的杨仪,郑璞心中不由为他哀叹一声:以言相争,竟残己身,何其愚也! 罢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也。 或许,他乐在其中,素来以残身躯为乐呢? 思至此,郑璞心中恼意冰消雪融,便含笑拱手作了一礼,声音淡淡,“如此,那便多谢杨参军体恤,不让我劳于案牍了。不过,彼此同署为僚,在下亦多言一句。北伐未始,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劝杨参军莫要因小失大。” 言罢,不等杨仪反应,便转身步出参军署屋。 徒留那杨仪,目睹他背影,又一阵竖眉切齿,赤色浮面。 竟十日之功,几无眠,方才将画地度田之事悉数完成,本想由此打压那郑家子的气焰,亦想趁机看看,那郑家子恼羞成怒的失态。 哪料到,其不过淡淡一句多谢,便将此事带过了? 莫非,素以性情刚愎著称的他,近日竟改性邪? 煞费苦心,却白费功夫的杨仪,心中兀自怒不可遏,亦有几分怅然若失弥生。 尤其是,睡眠匮乏的眩晕,与自身那股酸馊味隐隐拨弄着鼻息。 唉. 与一小辈置气,弄一身狼狈,不过徒增笑柄矣。 略作思吟,倏然觉得索然无趣的杨仪,微垂头摇了摇,自嘲的笑了几声,便收拾案几狼藉,准备归家休沐一二日。 而看似风度翩翩,潇洒离去的郑璞,步出署屋后,心中亦颇有踌躇。 倒不是,依旧对杨仪心意难平。 乃是自身此时,无事一身轻,竟不知该去作什么。 他书佐之职,本就无确切职责,暂代门下督的句扶又尚未归来任事,且也不好前去请示丞相诸葛亮。 一来,若是去了,必然言及自身与杨仪争执之事。 为人处世,刚而犯上,乃性情使然。 然署事之时,不睦于同僚,因私而废公乃大忌。他可不想因此事,在丞相心中留下一搬弄口舌是非的印象。 另一,则是前日,以天子深居宫内之事面谏丞相,丞相不置可否。 郑璞不知,乃自言犯了忌讳,抑或者是丞相别有心思,一时之间不好再去打扰。 唉,罢了。 且归自署屋内,寻个书传消磨时间吧。 杨仪自署画地度田之事毕,必然要上报于丞相,届时丞相自会嘱我他事。 一番思定,郑璞拔步往门下督署屋而去。 却是不想,方转过檐廊,便被人以声唤之,“子瑾,且来。” 循声而目顾,原是参军蒋琬。其正立于一檐柱前,柱前有花木蔓延而入,难怪方才看不到他身影。 连忙拱手,郑璞含笑步去,“见过蒋参军。” “呵呵~~” 笑颜潺潺的蒋琬,亦回了一礼,出声问道,“我正欲往丞相署屋,子瑾欲往何处?” 莫非,乃问我是否同行邪? 抑或者,将欲劝我莫去寻丞相邪? 郑璞心中微凛,脸色如春风徐来,回道,“回蒋参军,在下正要归门下督。” “善。” 轻轻颔,蒋琬眉目舒展,轻声谓之,“威公为人颇自矜,子瑾莫多在意便是。” 言罢,又伸手虚引,“嗯,你我正好同途一段,子瑾请。” “蒋参军,请。” 且行,且谈。 蒋琬看似叙些闲话,却是偶尔闪过一两句话语,让郑璞大致知晓,丞相为何让他与杨仪共署画地度田之事。 后参军糜威和昭信校尉庞宏,即将归来成都。 他们去岁被遣往汶山郡,以朝廷名义募一支新军,和自出家资募部曲。 是故,士卒徙居来蜀地竟达三千余户。编籍落户之事,若不先行将房屋及田亩等温饱所需安排妥当,恐新募士卒将生事乱。 同行之路并不长。 少时,郑璞便率先拱手作别,归门下督而去。 蒋琬亦然转身,径自步往丞相署屋,就是脸色神采颇有些感慨。 方才两人同行之际,郑璞还故意微微落后小半步,以示敬意。 此细节,让蒋琬心中好感大生。 昔日他任职尚书郎的时候,杨仪便是尚书,亦没少受其自矜跋扈的气。如今迁职为参军,与杨仪职相同,但仍旧不免其仗着资历深,常指指点点。 因而,今日见杨仪苛郑璞的场景,蒋琬不由心中生出了,似曾相识之感。 尤其是,对于郑璞,蒋琬一直颇有好感。 最初,征辟郑璞之事,丞相授于他;而秦宓托口传话,言郑璞有筹画之能,亦然是他。 自身次子蒋显,亦因此与郑璞熟稔,常与庞宏携肩前去郑璞小宅座宴。 而长子蒋斌,则是因郑璞所谏“推恩”之策,被丞相与征南将军赵云选为自募部曲、将来督领巴蜀豪强子侄私兵的将率之一。 不知觉中,父子三人,皆和郑璞有了牵扯。 思至此,蒋琬见丞相署屋映入眼眸,不由哑然失笑,心中亦然有所决。 罢了,且当一回长舌之人吧。 归自署屋的郑璞,正手执书传,心无旁骛看读。 不知过了多久,门扉便被人轻叩作响,“郑书佐,在下乃丞相署屋的值守吏。” 甫一听言,郑璞连忙起身,将木门打开。 却见那小吏领着一甲士,两人皆抱着一堆竹简。 见他开门了,便含笑而言,“丞相有言,让郑书佐这几日,且先细读此些案牍。” “啊,好。” 连忙侧身避让道路,让小吏及甲士入内。 待他们离去后,郑璞入座,逐一看各卷竹简的目录。 方现所书之事,皆是关于东入成都的险隘“金堂峡”。如驻军多寡,每月所耗粮秣,和周边士卒屯田的数量及地利肥沃贫瘠等等。 莫非,丞相有意,待霍弋及赵广将兵归来成都后,便遣我率部去金堂峡落营驻扎,演武操练邪? 轻揉胡须,郑璞暗自疑惑。 亦不多自扰,悉数将众竹简一一细读。 三日后,方至晌午,那丞相署屋的值守小吏,再次前来,“郑书佐,丞相有言,让书佐即刻赶赴宫中觐见天子。” 第81章 鱼服 第81章 鱼服 不知何事,遣我觐见天子邪? 带着满腹不解,郑璞步履匆匆往宫禁赶去。 然而数日小雪连绵,以至没有乘车出行,亦不能做出街衢疾奔有辱僚佐威仪之举,让他叩阙之时,已是未时三刻。 似是天子刘禅也颇心焦。 郑璞甫一至应天门宫阙,便有一宫禁甲士疾步来跟前,出声催促,“郑书佐,且随我来,天子候你许久了。” 呃~~~ 连忙颔随行的郑璞,心中更加诧异了。 被宫禁甲士被引来之处,依旧上次与天子宴的荷池小亭。 只不过,与上次十数宫人拥簇不同,此番仅有一年长宦者立在远处候着,周边的甲士亦立得颇远。 于小雪纷扬中,只见小亭内影影绰绰,似是有三五人。 而小亭外,则是有一颇为雄壮的将率,顶盔掼甲,战袍外裹,扶刀如松柏立渊。 盔顶及肩甲之上,皆有一层薄薄的白色。 应是巍然屹立,好些时候了。 脚步急切而来的郑璞,于远处便偷眼打量着他。 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宽额挺鼻,眉浓目朗,看似年齿方二旬有余,三缕胡须却是已然垂至甲胄锁领之处。假以时日,虬须四尺的威重豪壮,乃必然也! 且,他亦正目视着自己,眸中神色非是戒备,而是泛起几分好奇。 不期而遇的视线,让郑璞心中微窘。 偷眼视人,终不是士人所为。 当即,冲其颔一笑,便目不斜视,敛容大步向前。 “郑卿,朕候你久矣!” 未步入小亭,天子刘禅便越众步前,喜容可掬而道。 “璞,拜见陛下。” 郑璞连忙大礼参拜,朗声道,“臣来迟,竟让陛下久侯,死罪!死罪!” “郑卿不必拘礼。” 笑颜潺潺的天子,虚扶郑璞起身,随后竟如苍鹰掠翅般伸着双臂,问,“郑卿,你觉着朕此身服侍如何?” 声含喜悦,略显急切。 亦让郑璞讶然。 他这才现,天子今日服饰颇有不同。 头戴丝绢所制的“缣巾”【注1】,身着直裾深衣,广袖翩翩,绣纹华丽。 腰间的玉组佩,仅饰件便约莫二三十。 以双凤涡纹璧、透雕龙凤涡纹璧、犀形璜、双龙浦纹璜四玉饰,自上而下为主件;中间缀配以玉人、玉珠、璃珠、精珠以及金珠,末端再以玉套环居之。 既是大小各异,又轻重有序,兼之色彩斑斓,实属千金不易之美。 再佐之天子颇庞的身躯,以及长期养尊处优的神情言举,倒是深契公卿王侯等豪门贵人后辈子侄的装扮。 “天潢贵胄之姿,当如是也!” 细细打量罢,郑璞含笑而赞。 却是不想,天子听罢,反而面色一顿。 旋即,便扬眉催声,“郑卿,朕此身服饰,竟不类游学士子邪?” 游学士子? 闻问,郑璞膛目结舌。 一时之间,竟与天子面面相觑,相顾无语。 “咳咳~~~~” 倒是亭内的侍中郭攸之,年长且谙世故,径直轻咳数声,打断了他们二人的窘态,然后便冲着天子行了一礼,轻声说道,“陛下,郑书佐尚未知此事。” “啊!” 回过神来的天子,微讶一声,便连连颔,“然也!然也!朕却是忘了,朕特请相父,且先不知会郑卿了。” 话落,便转身入座,以目视侍中郭攸之,喜笑盈腮。 “郭卿,你且来为郑卿解惑。” “唯。” 恭敬领命,郭攸之才转头,含笑为郑璞悉数叙来。 原来,乃是当日郑璞面谏丞相,让天子出宫见识巴蜀风物黎庶之事,丞相将之付与行了。 然,却是稍微变动了些。 郑璞最初的谏言,乃是让天子仪仗俱全出宫。 或巡视各郡县民生政务,或前往军营与士卒犒军同乐,或沿途抚慰黎庶孤寡以及赐餐乡闾三老等等,彰德显仁,令巴蜀之地慕汉室君恩。 而丞相诸葛亮,却是打算让天子乔扮游学士子,带着数近侍先观风土人物。 且观天子出游后的成效,再作他论。 若真如郑璞所谏,天子的见识及知权达变等,比乏居深宫时更具人君之风,那么,以后出宫可再多益之。 如若不能,便就此作罢。 免得允天子出宫之举,成为纵容荒政的嬉戏。 随行之人,乃诸葛乔与董允。 诸葛乔,丞相声称是让其随天子同历练,实乃携书沿途督促天子勤学。 而性情刚直的董允,则是兼领“起居注”。记录天子出游时行举言辞,呈丞相过目,以定夺此番出游是否裨益。 自然,《说苑·正谏》有云:“昔白龙下清泠之渊。化为鱼,渔者豫且射中其目。” 白龙鱼服之事,丞相亦思虑周全。 刚迁为中监军的关兴,将率领五六扈从,充任护卫职责。 而他所领之兵,将调遣一屯兵马,假扮逐利的商队尾随天子之后,行程不一二里。 更甚者,掌京畿内外的赵云,遣了一支兵马,以护送粮秣的名义,先天子一日行程出,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蜀地颇为安宁,且天子不可能离成都太远,如此劳师动众,似是小题大做。 不过,亦能理解,天子安危干系朝廷动荡嘛。 侍中郭攸之一番说罢,又冲郑璞迅即眨眼,往天子那侧一瞥,方说道:“子瑾乃蜀地士子,还请为我等且叙,游学士子当如何装扮。” “然!郑卿言,为何朕此身服饰,竟不类游学士子邪?” 郭攸之甫一话落,那侧坐定的天子,便急声催促。 亦让郑璞大致了然。 侍中郭攸之、董允等人,应是谏言过天子此身服饰不妥的。 只不过,被天子回拒了。 毕竟先帝年近五旬才有了子嗣,自然宠爱异常。 天子自幼锦衣玉食,记事以来又长于深宫,不知民间之事,亦有可原之处。 略作思绪,郑璞先行礼,步来天子前垂说道,“陛下,臣未仕之前,亦曾往来成都过。那时,家中阿母及主商贾事的阿舅,便曾有言嘱我。称曰:孤身于外,常露宿荒野,当谨防无妄之祸。” “一者,当少言谨行,不可与人迕。” “二者,当葛衣素餐,不可露财资,诱他人觊觎,引杀身之祸。” “三者,当沿途请教老者,知乡闾风俗禁忌,不可犯众怒而被驱逐或围攻。” “四者,当沿邮驿官道而行,不可率性误闯山泽林地,以至迷途困乏,沦为野兽果腹之餐。” 言至此,郑璞敛容昂头,目视天子谓之,“臣斗胆言之,陛下今服饰,过于堂皇华丽,不宜行于途。” 呃. 天子刘禅听罢,只手微抚着素来喜爱的玉组佩,脸色讪讪。 少顷,颔长叹,“郑卿一席话,见知卓然,如令朕破云雾而睹青天,茅塞顿开也!”叹息罢,又摆了摆手,冲着侍中郭攸之颔,“出游服饰及车马,皆按卿与安国调度而来罢。” “唯!” 闻言,侍中郭攸之躬身领命。 而那执刀于亭外的将率,亦然转身过来行礼。 原来,他乃前将军关侯之后啊,难怪有如此美髯! 然不住好奇,郑璞循声目顾而去。 却是不想,天子刘禅又出声道,“郑卿,此番朕出游,不知卿携几人邪?定国职责所在,须报往相父。” 咦,我亦随行邪? 郑璞讶然,茫然目顾众人,见众皆喜容可掬,不由一惊。 该不会,天子出游之地,乃是金堂峡吧? 心中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郑璞执礼而回,“陛下,臣不曾得令随行,故无有定论。” “哈哈哈~~~~~” 顿时,天子拊掌大笑,“相父竟未知会郑卿矣!” 一阵笑罢,天子才轻声谓之,“郑卿,相父有言,令卿前往金堂峡察地形,看有无辟田积谷等可能。而朕等人,则是与你随行,且观沿途风物。” 果然! 我竟作茧自缚矣! 得闻天子之言,郑璞心中一阵哀嚎。 如有选择,他绝不会与天子携行。 毕竟,天子安危,于朝廷而言兹事体大。莫说是沿途被放浪形骸的游侠儿冒犯,就连受惊吓或感风寒等,都会让郑璞被朝野抨击攻讦。 谏言丞相乃他,随行亦有他,焉能免责邪? “唯!” 强忍心中无奈,郑璞躬身而应。 微作思绪,便说道,“禀陛下,臣所携者有三,一乃扈从,另一乃傅佥及其读伴。” “善!” 天子颔,随即便起身,竟执起郑璞之手,往小亭外步行而去,尚对其他人嘱言,“诸卿且自娱,朕与郑卿叙些闲话。” 待步去离亭子远了些,不明就里的郑璞,便问,“不知陛下有何事嘱臣?” “无紧要事。” 天子笑颜潺潺,竟亲昵称了郑璞表字,感慨道,“此番能出宫,多亏子瑾谏言了。” 话落,不等郑璞谦逊行礼,又压低了声音,目光殷殷,“嗯,子瑾,相父有言,朕此番出宫,若能见闻有涨,日后可再得出宫之时。此事,子瑾务必为朕参详一二!” 此事有何难之? 不外乎,吃些苦头罢了。 微扬眉,郑璞笑逐颜开,“唯!陛下有命,臣自当竭诚。然,臣当日谏丞相,所言及者,恐令陛下有所劳形苦心。” —— 【注1:秦前“士戴冠,庶人束巾”,巾多庶民、仆役等卑贱人所用。至汉,巾被士人在家宴居所采用,逐渐被通用,形成以戴巾为雅尚,广为儒生所好。葛布制称为“葛巾”,多为布衣寒门戴用;细绢制称为“缣巾”,多为王公雅士戴用。】 第82章 饮血 第82章 饮血 雪后初晴,寒风猎猎。 依旧彤云密布的苍穹,灰扑连绵,催压山河而下,彰万物颤慄之天威。 平目所及,原野之上银装素裹,皆是战战栗栗的煞白一片。 唯有那从广汉纵连至犍为郡的龙泉山脉,山尖起伏拔群,忍高处不胜寒之苦,让朔风将林木的墨绿扒了出来,傲立于天际,给沉寂而肃杀的冬季平添了几分生气与不屈。 成都之北,东风渠津渡,小亭。 于此处,横渡东风渠,北上行至广汉郡的新都县毗江,再沿着毗江折东而向,便可抵金堂峡了。 小亭外,几乘逼仄的鹿车,横连安放于北遮风。 四五执刀护卫笔直矗立,将小亭内四人围合其中。 他们便是出宫了的天子一行。 声称偶感风寒,近日不临朝的天子刘禅,身着粗布缝腋之服,腰佩长剑,正驻足眺望成都方向,脸庞上亦有几分倔强。 董允等人,已然屡次谏言天子,莫迎风而立而染风寒之疾。 然而,天子一概摒之。 因隐秘出游,天子一行与郑璞乃各自出京都,定于此处会和。 但今郑璞尚未至。 非郑璞有事耽误了,乃是以往仅郊祭及谒先帝惠陵时,方可出成都城池的天子,心促之下,竟催众人早至了一个时辰。 还言之凿凿,以《诗经·鸱枭》谓之众人:“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美其名曰“预事宜早不宜迟。” 然,于寒风凛凛中,驻足了半个时辰,他已是满脸不耐。 自提的青铜兽文暖炉,几经搁地又提起,半刻钟必然会往成都方向极目远眺。 若不是董允谏言,他早遣一扈从沿路归去寻人了。 性情颇为温文尔雅的诸葛乔,有心劝说天子且习读书传以静心,然转头一想,今甫一出城,便催促天子读书,恐太过于苛刻。 索性,从鹿车上取了琴,横于膝上,为众人弹之。 看无以雅趣,让天子暂缓焦虑之心。 然而,可惜了。 他有心效伯牙置琴,天子却无子期之兴。 不过,郑璞却是于此时赶到了。 出于臣子本分,他亦然有心,提前三刻钟来此候天子,只是想不到天子竟更早耳。 “有劳刘君与诸位久侯,惭愧!惭愧!” 甫一至小亭,郑璞见众人皆已至,便连忙拱手见礼告罪。 嗯,为掩饰身份,众人皆称天子为刘君,余者各自表字相称。 唯有诸葛乔,为了避诸葛瑾之讳,称呼郑璞为郑君。礼尚往来之下,又因“诸葛”这个姓氏于巴蜀太过于如雷贯耳,极易引他人遐想,郑璞亦只好称他为“葛君”。【注1】 “子瑾莫多礼。” 喜笑盈腮的天子刘禅,步来执起郑璞手,往津渡而去。 众人见状,亦连忙收拾随上。 东风渠并不宽,有浮桥供人行,但鹿车及滇马等须舟船渡。 因而,津渡耗时不少,兼之冬日昼短,仅北上行走十余里,众人便投宿于邮驿中,恐天色作暗,赶不至前方的邮驿而露宿荒野。 缴钱资入住、收拾驿屋及生火造饭等琐碎之事,自有关兴让扈从安排妥当。 众人各自忙碌。 或有取水净尘,或有驻足眺景,或有揉捏捶打腿部,缓解许久未徒步跋涉的酸楚,等等。 令人侧目的,乃是久居樊笼中的天子刘禅。 本以为会新奇而四处顾盼的他,竟寻诸葛乔取了书传,端坐胡牀而读。 嗯,他被刺激了。 沿途之上,傅佥和小郑仇二人,手捧竹简诵了一路。 待到了邮驿,等候暮食之时,又执刀舞矛演武。 天子见状,颇心奇,便寻了郑璞而问。 得知傅佥如此勤学,乃是去岁随去南中时养成的习惯,且是无一日懈怠后,便长声叹息,“业精于勤,我竟不如一小子耳!” 此情此景,让一直关注天子行止的董允,连忙取砚化墨,执笔作起居注。 书曰: 时酉初,过渠津,上与璞携行于道。 上问,“今出,何得益?” 璞曰:“《尚书·说命中》有云,‘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夫世理者,知于书,识于师,敏于思,通于躬亲,唯知行合一耳。” 上称善,再问,“已知,有识,亦作思,何行是将?” 璞曰:“邮驿有卒,守于道,睹人无数,知黎庶风物者也。宿夜,上可寻之。” 上赞:“如卿言。” 于途,佥与一小儿,手不释卷,诵于道。至驿,皆执刀矛而舞。 上见闻,面惭而叹,乃取书自读。 书罢搁笔,将竹简墨迹吹干,轻轻卷起收入布囊中。 随即,董允便侧头,以目视正专注勤学的天子,眸中泛起了各种神采。 有惊讶,有感动,有欣然,以及酸楚等等,来回交织,竞相辉映。 从建安二十四年,被先帝选为太子舍人,后徙洗马,今职为黄门侍郎,董允六年如一日,皆侍天子身侧。见证了天子从一未有胡须的少年郎,到成亲、即位,于丞相督导下习施朝政等成长。 对天子性情,最是了解不过。 性敦厚,奉孝悌,慧不亚于常人,然而,顽心甚重! 相传,先帝刘备少时不甚乐读书,而喜狗马、音乐、美衣服,好交结豪侠。 然,后年齿及长,怀进取功业之心,半生颠沛不得志,亦不曾气馁,终得以微末之身继汉室荣光。 今天子却是相反。 束之前,颇有勤读之心,尝据经咨问所疑。【注2】 后年长,困乏于宫禁,竟不喜读书矣! 唯有凤凰于飞的张皇后闲来伴读,以及丞相特嘱之书,天子悉心看读外,每每读书习政之时,容色厌厌,似是“浮于事”,徒有形而无心矣。 且,常怀出宫游观,以及增广声乐之心。 董允自身尝有谏,初时天子尚能入耳,后熟视无睹,不了而了。 如今日,竟自寻书而读之举,数年未有之! 委实匪夷所思! 焉能不令人惊诧莫名? 尝闻郑子瑾才学颇优,备受丞相器异,莫非,此番谏言天子出宫而游,乃谙孔夫子因材施教之谓邪? 思至此,董允不由将目光,转去正与诸葛乔相谈甚欢的郑璞身上。 最初,听闻郑璞谏丞相让天子出宫,董允心中颇有反感。 天子未及冠,心性未定,安能纵容助长顽心? 且天子即国家,称不谷,谓孤寡,当令士庶敬而畏之,焉能频频出宫而堕威仪邪? 然今日,得闻“知行合一”之说,见天子自生勤读之心,董允便将心中那丝反感,作冰消雪融。 或许,我本愚人。 不知子瑾之才,反作桀犬吠尧之举,徒增笑柄罢! 微微摇头,董允心中自嘲不已。 恰好此时,身后隐隐有脚步声入耳,不由回头而顾,然后便是一声大呼,“啊!” 惊起邮驿众人,竞相戒备,投目而顾。 原来,是至邮驿后,便往旁边山林而去的乞牙厝归来了。 却不是身躯雄壮,且头插鸟羽、颈别兽牙的他,让董允于暮色中误认为歹人,乃是他手中正执着一条六尺有余的长虫! 那不停吞吐的分叉蛇信,离董允不过一丈之地。 骤然得见,焉能不惊邪? “乞牙厝,快行礼告罪!” 闻声疾步而来的郑璞,先嘱言扈从,又给董允拱手,“休昭兄,我此扈从乃牂牁獠人,素来以稻饭蛇羹果腹,不想竟惊到休昭兄,惭愧!惭愧!” “无碍,无碍。” 已然回过神的董允,连忙摆手,笑颜潺潺,“非子瑾扈从之错,乃我骤见长虫而惊,倒是让子瑾见笑了。” 话落,又制止了乞牙厝的行礼。 眸绽喜色,目视着乞牙厝,拊掌欣然而言,“子瑾,莫非此便是手刃贼子朱褒之人乎?真壮士也!” 赞罢,竟还想伸手去拍乞牙厝肩膀,以示亲昵。 只是见那长虫仍在吐信,手方伸半,又讪讪收了回来。 “哈哈哈~~~~” 亦然闻声而来的天子,瞧得真切,不由大笑,口出谑言,“今方知,平日不苟言笑的休昭,竟惧一长虫矣!” 让董允啼笑皆非,好一阵窘。 只是天子笑罢,不多时,自身便面色煞白。 因误会解开后,乞牙厝步来造饭之火前,将手中长虫以火暖了暖。 随即,便两手执长虫尾,高举过顶,以牙咬开蛇尾后,便伏口而上,生汲其血! 端的生蛮无比。 悄然移步,离火堆远了些,天子拉着郑璞,轻声而谓,“子瑾,南中蛮夷,皆如此茹毛饮血邪?” 而关兴、诸葛乔及董允,亦然步来,竖耳以待。 “南中之地,鲜少有盐井。” 闻言,郑璞微微颔,含笑而道,“南人大族,尚可有资财购盐食之。但土人蛮夷,不忌生食,常生饮血,裨益于身。” “呲!” 郑璞甫一话落,天子便毫无形象的倒吸了一口气,眸绽匪夷。 目怔少时,便微摇头,悄声而叹,“土人蛮夷,亦乃朕之子民也。竟困顿如斯,乃朕之不德也。” 不过,叹息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倏然侧头,双目灼灼,“子瑾随征南中,一岁有余,可曾生饮血邪?” —— 【注1:《三国志·诸葛瑾传》载裴松注诸葛姓氏渊源。《吴书》曰:其先葛氏,本琅邪诸县人,后徙阳都。阳都先有姓葛者,时人谓之诸葛,因以为氏。《风俗通》曰:葛婴为陈涉将军,有功而诛,孝文帝追录,封其孙诸县侯,因并氏焉。】 【注2:汉,男子最晚十五束。《礼记·玉藻》:“童子之节也,缁布衣,锦缘,锦绅并纽,锦束。”】 第83章 与歌 第83章 与歌 随天子刘禅的问,数道饱含好奇的目光,皆落于郑璞身。 彼此年齿相仿,且皆是朝廷勋贵之后,自然对有军功在身的郑璞,颇为心奇。 而郑璞闻言,脸色不由一僵。 似是思及了,某些不堪回之事。 “有过。” 默然半晌,他方自讪而笑,徐徐出声,“牂牁土人蛮夷,俗好鬼巫,多禁忌,谋事则共诅盟。昔日我募兵迁户者,多出自獠人部落,寡文学礼仪、不知王化者众。为巩其心,彰朝廷之信,乃依其俗,与各部耆老宗长以鬼巫共诅盟,杀鸡屠狗,取血饮,生噬心。北徙来蜀地的部落有五,我皆逐一与之共诅盟。” 呲~~~ 此番,不仅天子眸含惊慄,其余人亦然闻言而不寒而栗。 面面相觑时,但见各自脸色煞白。 就连将门之后的关兴,都暗自咋舌不已。 他宁可被三五骁锐之敌围攻,亦不愿作那茹毛饮血之举,更莫说是连续五次了! 少时,天子刘禅回过神来,便昂长叹。 “我尝读史,见昔卫霍将兵出,匈奴却地三千里,本以为乃我大汉天威,匈奴弗能敌而遁也。今日听子瑾言,不过募两校兵马,其中竟有如此多坎坷。由此推知,匈奴控弦数十万,卫霍能驱逐亡北,又有多少艰辛邪?!” 叹罢,天子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作愤愤。 “且,子瑾如此屈己而报国,竟有人搬弄口舌,以言毁之,称子瑾行事刚愎狠戾,不宜亲近。委实可恨!” 咦? 竟有人讦我? 能入宫禁谒天子,且与我不和者. 莫非,乃都乡侯刘琰邪? 若确切,此老贼当真可恶! 昔日便有谤于我,我念他年老,本无意争执,此老贼却是强聒不舍,真欺我不敢挥利刃以报乎!? 当即,郑璞眸中有缕精光,一闪而逝。 兀自感慨的天子,以及其余心有戚戚焉的众人,自是没有觉的。 唯有被丞相嘱,作起居录的董允,正立郑璞于面,故而捕捉到此微细的神情变化。 亦然心中一惊。 他可是曾有耳闻,丞相称郑璞性情,类似故翼侯法孝直的“睚眦必报”。 然而,他却是没有想到,郑璞听罢,竟无有忿怒之色。 反之,乃是拊掌而笑。 挑眉作谑,言道,“我尝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今我被人以言毁,此非我已鹤立鸡群邪?” 话落,众人皆大笑,作开心颜。 心思颇为敏锐的诸葛乔,且笑且佯怒而责,“郑君此言,委实居心叵测也!安能自比为鹤,却视我等皆为鸡邪!” 亦让众人群起,指摘郑璞言有失,让其频频行礼告罪。 嬉闹了一阵,关兴便又问起南中战事诸多细节,让众人各自落座而谈。 董允见状,便避开了下,从布囊取出起居注,添了几笔。 书曰: 近暮食,璞扈从茹毛饮血。 上诧,“南蛮者,皆如此邪?” 璞曰:“盖因南中寡盐井之故。” 上闻,以南中民困,罪己不德。 再问,“卿伐南,可如是?” 璞曰:“南蛮好鬼巫共诅盟之俗。臣募兵迁户,从其俗,与蛮杀鸡犬饮血噬心。” 上怆然,叹曰,“悲夫,事非躬亲不知艰。卿伐南,朕知卿之功,不知卿之艰也!” 录书至此,董允执笔之手,微微作挣扎,还是收墨作罢。 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不将天子刘禅后失言,以及郑璞面色有异之事记录于书。 夫谤人者,不可怜哉! 况且,子瑾亦未有忿怒形于色。 还是莫要以自思量,而捉风捕影,竟多事有扰丞相罢。 少时,稻饭熟,扈从前来请暮食。 外出之餐,自是一切从简。 腊肉洗净,切片,置于稻饭上蒸熟,再佐以坛装腌制的盐菜,以及煮了不少酱汤,便是暮食果腹之餐。 自幼锦衣玉食的天子,似是并无嫌弃之色。 端坐胡牀之上,自执颇大的陶碗,与众人言笑晏晏而食。 抑或者说,不拘分案而食之礼,不尊食不言寝不语之规,与众同乐的野餐,让天子觉得颇为新奇吧。 嗯,他亦无忘,让扈从送一份餐去隔墙屋的驿卒。 不仅是性情敦厚的使由。 更是他还记得,郑璞谏言他,暮食之后可寻驿卒攀谈,了解黎庶风物等。 先示之以好,方得人之欣。 如此简单的小道理,年少便即位的他,无需别人劝说,便深谙于心。 然而,当他去寻那驿卒攀谈归来后,便有些郁郁寡欢。 从成都直连白水关隘的邮驿,驿卒皆是由因年迈、伤残等缘由退役士卒充任。 此处的驿卒,本是荆州南郡人,举族聚落而居,耕田渔猎为生。 昔年,破虏将军孙坚北上讨董,途杀荆州刺史王叡,以至荆州郡县失纲,宗贼群盗烽起作乱,让诸多邑落惨遭屠戮,虏丁取妇掠粮资等。 此驿卒举族聚居之落,亦不得免。 他与族兄那时年少,遁入水中泅渡,逃过一劫。 流离失所,寻野果摸鱼兼乞讨为生。 后刘表单骑入荆,诛宗贼群盗,竟数年之功,安抚内外,州郡得安。 他们便投军求食以继活,本以为,能就此得安宁。 然刘表病故,魏武曹操率军南来,他们因曹操刘表屡次战于南阳,见魏军所造杀戮颇重,便随先主去了荆南。 隶属的将军,乃是战死于夷陵之战的领军冯习。 初,此驿卒昔日随先主刘备入蜀,历经攻伐刘璋诸多战事,亦然随征汉中之战,那是他最后的戎伍生涯。 被曹军兵卒砍伤了一只臂膀,左手再也无法使出力气。 不过,他尚是幸运的。 与他一起为卒的族兄,于汉中沔阳县城外,永远阖目而眠。 后,先主刘备进位汉中王,广修邮驿传军情,他便成为了驿卒之一,领着微薄的俸禄,以及被朝廷授田近百亩。 此亦是,让天子刘禅郁郁寡欢之处。 他无法理解,族兄战死、自身伤残,不过换来仅够果腹的田亩,衣褴褛、食无肉,居不过草庐,为何此驿卒对朝廷,还心存感恩邪? 竟还声称,他家中长子每日都勤练武艺,待成年后便应募为卒。 莫非,人命如蝼蚁之贱乎? 天子刘禅不知由,乃问。 却是不想,驿卒叙出的缘由,更令人悲怆。 “卑贱之人,身之所长,唯有此命也!与其饿死冻毙,不如以命博之!今得田亩近百,足家小果腹;有俸斗食,可安此身老,有何不知足邪?” 然也! 天子刘禅的寡欢,乃是他恍然现,宫外的世道,与他在宫禁乃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于宫禁,他出有车马,入有宫人,华服美饰,食有肉,饮有酒,寝有衾,娱有乐,三九不知寒,三伏不觉热,种种安乐,似是四海升平。 而宫禁之外,黎庶逆来顺受,为果腹之食以命相搏。 尚且,得斗食,竟感恩涕零矣! 此乃尊卑有别乎? 那陈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说,亦不是激励了无数人觅封侯吗? 更莫说,随先帝创业的股肱,以及后来随入蜀的老臣,寒门匹夫出身者更众! 话别驿卒,归来时,随侧的董允,见他面色郁郁,便出声宽解了一句,“刘君,天下纷扰,兵祸连频,黎庶离乱,果腹苟活,便是上苍所眷。” “嗯,休昭之言,鞭辟入里,我知矣。” 微微颔,天子笑容颇为牵强,摆了摆手,“夜了,且歇下吧。” 说罢,便转身入自屋而宿。 其实,于他心中,尚有一疑惑。 他想知那驿卒,想日后遣家中长子为卒,随军征伐,乃是为了光复汉室、克复中原邪? 抑或者说,是为了让家中,再获得近百亩薄田邪? 自然,此问,乃欲问而未问,亦不能问。 且答案,似是能自忖而知,却又隐隐不想知。 唉,应是两者兼有之吧? 牵强下了定论,天子刘禅放下心思,卷衣而眠。 却是不知,乃铺于木板的稻草硌得慌,抑或是太久未有孤枕而眠的滋味,辗转反侧许久,竟是一丝睡意都无。 索性,便起身步出,且观夜色以静心罢。 甫一出,便见郑璞正执剑舞于庭。 “子瑾亦无眠邪?” 冁然而笑,天子刘禅步前而问。 闻言,郑璞收剑,笑颜而回,“然。长夜漫漫,思及今晨未习剑,故来舞之。” “善。” 天子颔而赞,兴趣顿生,往不远处的扈从招手,取来剑后,“我亦许久未习剑了,今与子瑾共舞之。” 一番舞罢,天子气喘吁吁,却倍感畅快淋漓。 似是心中那股郁郁,亦随着劈砍寒风时,尽数散去了。 递剑于扈从,天子侧头,含笑而问,“听闻子瑾谏谯允南走巴蜀,宣逆魏暴虐苛政,乃是为北伐而筹谋邪?” “然,乃是想激黎庶同仇敌忾,期士卒知为何而战也。” 同仇敌忾吗? 略作思绪,天子忽然笑逐颜开,话锋骤转,“不知子瑾此番出来,可携竹笛否?” “啊?” 郑璞微楞,才点了点头,“有之。不知刘君,欲听何曲?” “大风歌吧。” 天子已转身负手,目顾着被漆黑夜色笼罩的汉室山河,语气淡淡,“我想与歌之。” 第84章 偾张 第84章 偾张 再度起程的众人,隐隐觉得天子颇有了不同。 以往,天子刘禅得闲暇之时,或设宴邀众共饮为乐,或临亭手执笔墨作丹青,或招倡讴伎乐自娱。若是与张皇后共习书法,便是勤学了. 今得出宫,众人本以为,天子虽不至于放浪形骸,做出有辱人君礼仪之事。 然而率性而为,或嬉戏孟浪些,应是免不了的。 哪料到,天子竟变得持重自律了。 候朝食时,诵书传以待。 候暮食时,与傅佥等人,舞剑以待。 沿途,竟不再乘车,一路安步当车,亦不再抱怨道路崎岖等。 道遇游侠儿,便取酒招来共饮,问其曾游历过的郡县风土,吏治清明以及百姓安乐与否等。 逢邑落时,便入内寻三老,或正值农闲时的黔闲谈,问及今岁秋收如何,当地田亩出产如何,以及缴纳赋税后,尚可熬过青黄不接之时否。 隐隐有了几分,恤黎庶明民生的仁君作态。 自然,顽心亦是在的。 偶尔亦会寻诸葛乔共抚琴,让郑璞横笛映景,或让扈从角力为趣。 对此,众人且诧且喜。 亦无有谏,各自忙碌,好整以暇且观天子能坚持多久。 最忙碌的,当属董允。 一直随行天子身侧,悉心观闻,时不时便取笔点墨,作起居录。 所书的起居录中,董允不再大略而记,而是转为极致详细书写天子林林总总,就差没将天子几时更衣给丞相汇报了。 不过,虽忙碌,众人却现,素来不苟言笑的他,近日竟频频作笑颜矣。 一路且行且停,行程颇慢,耗时近十日,方抵金堂峡。 金堂峡,顾名思义,乃是龙泉山脉断裂之处的峡谷。 从汶山郡岷山山脉及广汉郡西北部龙门山脉源的绵远江、石亭江、湔江、青白江(蒲阳河)、毗江(柏条河),汇流成为湔水(沱江),冲入金堂峡,浩浩荡荡穿行犍为郡,南下注入大江(长江)。 如此多的支流,竟相入一峡,其水流湍急可知。 夏季雨水暴涨期间,湔水竟入金堂峡时,吼声不断,犹如那金戈铁马之怒,昼夜不息。 于当地黎庶的口口相传中,谓此处乃有被天帝困囚了一只上古异兽,每每水涨时节,便想奋力挣断束缚走脱,是故怒吼不断。 不过,此时正值仲冬枯水期,穿行金堂峡的湔水不算惊险。 偶尔传出水击山石峭壁之声,亦不足令人所惧,反而让人心生山河雄峻当如是的豪迈。 天子与众人,甫一至,便驻足高处,举目顾盼。 各自口中称赞起伏。 只见此处山势雄峻、峰峦秀美,两岸地势陡起,乱石交错,江水奔突而过,涛声隆隆,偶见舟船浮于峡中,时上时下,颇为惊险。 天寒而水暖,激云雾缭绕,将远处两岸茂密林木笼罩其中。 远目而眺,风光绮丽,犹如一条被上苍所宠爱的墨绿色丝绸,将如梦如幻的白色点点晕开,化作叠翠起伏径入仙人境的长廊,诱人心神有慕。 天子刘禅负手而立,眸中尽是喜色。 如此动人心魄的山河壮观之美,他已经许久未见了。 似是,上此得见,还是未束前,由永安入蜀途经雄峻的瞿塘峡,方有如此豪壮景色可媲美。 只不过,那时先帝尚在。 关侯与外舅亦在,还有法正、马良、黄忠、霍峻等等。 山峦雄峻依旧,东去之水奔流不改,然昔日熟稔的人,却是连音容都已隐隐模糊了 然而,岁月虽更替,故人亦已去,但山河不改,壮志何有易邪! 呼. 微微耷眼帘,天子悄然呼出一口浊气。 亦然,将那伤春悲秋的倾颓,尽数驱出胸襟。 随后,天子刘禅再度睁眼,双眸灼灼,骤然拔剑高举于顶,放声而誓,“嗟乎!如此大好河山,焉能任那逆魏奸凶荼毒!诸君,克复中原,复我大汉,我辈当奋起!” “壮哉!” 天子之声甫一落,关兴便拊掌而赞。 当即,虎目微润,拔出佩剑,放声咆哮,“北伐中原,复我大汉!” 他乃元从股肱之后,从小被父辈面命耳提,早就将忠贞天子刘禅、克复中原光复大汉之志,刻在了骨子里。 不过,与众之人,亦然不甘示弱。 素以雄烈著称的汉风,此刻在天子刘禅的誓声中,激起了所有人的血脉偾张。 彼此皆拔刃,面红眸赤,放声怒吼。 尽情释放胸襟中,那股熊熊燃烧的豪情、年齿未三旬的傲气、以及铁骨铮铮父辈烙下的精神印记。 年齿颇少的傅佥,用尚未变声的嗓音怒吼之后,便涕泪齐下。 随后,垂头只手捂脸,双肩激烈抖动,哽咽不已。 唉,此情此景,他应是思及亡父傅肜了。 唯有郑璞,从众而吼时,容貌不改,双眸亦然一片清明。 并非他胸襟没有激荡顿生,更非他没有克复中原之志,抑或者是觉得天子刘禅如此宣志不过尔尔。 乃是心中有一丝怪异,拨弄着他心弦,让共鸣的情绪不得释放。 他委实无法,将现今拔剑怒吼的天子刘禅,与尘封记忆中的“后主”重叠在一起。 莫不是,先帝刘备的豪烈之风,今附身于天子之身了吧? 然而此处,不是离先帝的惠陵颇远么. 是也! 于郑璞心中,从未有过,冀望天子刘禅能有先帝刘备那般坚忍豪烈! 谏言丞相诸葛亮,让天子出宫增长见闻,食黎庶果腹之食,走士卒征途之途,观巴蜀风物,不过是为了避免,天子刘禅日后莫耽于玩乐,以至奸佞当朝、吏治**,拖北伐大计后腿罢了! 冀望,从未有过多祈! 亦不敢多祈。 孰人知,今天子刘禅竟猛然昂扬,令他恍如梦寐。 心中,迟迟不敢确信。 应不会一时豪情大而勃然作态,随后便置之脑后了吧? 于袖中取了丝绢,递给傅佥的郑璞,心中亦在做思量,踌躇着言辞,看能若激励天子刘禅将今日之言,化作一诺千金。 只不过,他尚未思虑周全,众人便再度拔步,往金堂峡的驻军营地而去。 嗯,依之前所定行程,天子再入宿一夜军营,便要踏上归途了。 一者,乃是丞相诸葛亮担忧天寒地冻,恐天子在外餐风跋涉太久而染疾。 另一,则是身为一国之君,终不好太久不临朝。不然,朝廷百官长久不见天子音容,恐会妄自揣测,进而引局势动荡。 金堂峡的军营,仅驻扎了三百士卒。 因今巴蜀之地颇为安宁,无需于此地驻军太多。 事实上,朝议中,之前便有过,以于安危无关紧要以及粮秣运送供给劳民等里理由,撤掉此地驻军的声音。 然,丞相力排众议,消弭了众臣之谏。 缘由,乃是此地颇为险要,若不驻军,恐会引来贼寇据之,劫掠过峡舟船等。 而粮秣供给颇难问题,便是遣郑璞来此处的理由:以郑璞昔日在牂牁平夷县,率土人蛮夷辟梯田之事,察观此地有无辟梯田的可能。 以供驻军士卒屯田自给。 郑璞虽众入军营时,趁着暮食未至,便携扈从乞牙厝沿岸行走,细细查看了地形。 亦绝了辟梯田的念想。 此处山势太雄峻,矮丘缓坡太少了,几不可见。 然而,沿两岸往上的荒野,土壤颇为肥沃,却是可以辟土殖谷。 只不过,灌溉无法解决。 拜都江堰水利灌溉所赐,蜀中平原少种麦类和粟、黍,而多稻。 稻,不可无水。 夏秋多雨时节,过金堂峡的湔水暴涨,当地黎庶以及驻军士卒恐引山洪,是故皆垒土积石固两岸,让两岸之地高出水面一丈有余。 且,两岸荒地乃山脉脚下,地势缓缓抬高,亦无法开沟渠引水灌溉。 自然,若是效仿灵帝时掖庭令毕岚,造翻车渴乌(龙骨水车),倒是可以汲水。 只是翻车须人力或畜力拉动,对比所耗的人力及收获的粮秣,尚不如尽数栽种桑麻更为划算。 除非汲水,无须外力。 大略看罢的郑璞,心有已有了定论。 遣乞牙厝砍来根长竹,沿岸逐一在不同地点试水深,及大致量荒野坡度后,便归去。 待归入军营内,天子刘禅竟遣人,候了他不少时间。 不知天子何事寻我? 心中为讶,郑璞连忙疾步而往。 进了天子的军帐,却是现帐内仅天子正襟危坐,执竹简而看读。 且颇奇,帐内无他人,连作起居录的董允,竟也无在侧。见郑璞至,天子笑颜潺潺,未等其作礼,便挥手而催声,“子瑾,且入坐。” “诺!” 躬身作揖,郑璞入坐,轻声而谓,“刘君急召,不知何事嘱我?” “无紧要事,乃闲谈耳。” 摆了摆手,天子朗声而笑,又略作思绪,方道,“明日我便归成都,子瑾有事务在身,不知何时再得闲坐谈,甚惜。索性趁此时,且与子瑾再叙话那‘知行合一’罢。” 最初,征南将军赵云先遣的那一支兵马,运来的粮秣便是供给金堂峡驻军。 如今亦然正驻扎在此,翌日一早,天子等人便易改将率甲胄,混杂此军中掩人耳目,归去成都。 第85章 治戎 第85章 治戎 翌日,卯时。 五更便造饭而食军士,缓缓启程。 一身甲胄的天子刘禅,被关兴等人拥簇在中军,归成都而去。 亦然频频回而顾,直至眼眸中那伫立于军营送别的身影,被雄峻的山峦遮住,方叹息一声专注赶路。 亦步亦趋于侧的董允见了,不由探过来,轻声劝慰道。 “刘君,子瑾滞留此地署事,至多不过旬日。待其归成都后,刘君若得闲暇,再召之坐谈便是。” 嗯,十数日的相处,他心中已然推翻了,之前劝天子莫频召郑璞入宫的谏言。 不料,天子反而微摇,叹息道,“唉,此乃休昭不明之处也。” 我有何不明之处? 莫非,昨夜子瑾与天子私谈,尚有提及别事邪? 脚步一顿,董允扬眉而诧,却见天子步履不停,已先前数步之远。连忙趋步赶上,低语试言而问,“允愚钝,不知刘君方才之言,何解邪?” 然,天子却没有作答,乃是反问道,“休昭,你观子瑾为人如何?” 闻问,董允不由神情一僵。 评价他人,乃慎言之事,他委实被问得措不及防。 然而天子问,他又不好不答。 是故,略作沉吟后,他便取了折中之论,“允与子瑾相处时日不多,仅能泛泛而谈,还望刘君莫见怪。嗯,允观子瑾,所言所行不拘泥礼法,常有人深省之论;任职署事不惜自身,只求为国裨益,不负丞相器异也。” “休昭之言,深得我心。” 听罢,天子怅然而叹,“子瑾每每所言,令我颇有所益,便有请相父改子瑾职入宫禁之心,期他与休昭共规劝得失于我。不想,昨夜与之闲谈时,我以言试之,他却婉言而拒。” 竟回绝天子之意? 董允眸微睁大,满脸诧讶。 而天子此时,亦侧头而顾,眉目间颇有失落,“子瑾先取班彪《王命论》之言,‘盖在高祖,其兴也有五:一曰帝尧之功裔,二曰体貌多奇异,三曰神武有征应,四曰宽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谓我,再劝勉我当效仿高祖之风。” 呃. 这次,董允听罢,便了然。 郑璞所学所长,乃是筹画之道,其志亦然是随军征伐。 因而以“知人善任使”谏劝,隐晦言自身不想任宫禁近臣,并请天子能全其志。 只不过,断然回绝天子之意,似是亦不妥。 董允心忖片刻,有心为其周全一二,便轻声说道,“刘君,丞相曾言子瑾性情颇刚,今不遂刘君之意,亦是他心怀报国之志,并非.” 规劝之言,尚未叙完,便被天子抬手打断,“休昭不必赘言,子瑾报国之心,我自是知的。有所叹,不过一时感怀罢了。” 如此,最好。 心中轻舒一口气,董允含笑而赞,“刘君宅心仁厚,不以己念,而全臣下之志,已然俱先帝之风也。” “呵~~~~~” 天子轻笑一声,摆了摆手。 见状,董允不由面有讪讪然。 性情贞实清正如他,素来无奉承之言,今偶作之,委实如隔靴搔痒般无令人开心颜。 “刘君若想得子瑾规劝得失,允倒是有一法。” 垂头略略思之,董允又出声道,“子瑾职为牙门将,领三校兵马,乃别部之师也。他日即使随征在外,亦必然常遣军中信使,禀军情于丞相。刘君不若以书信付于军使,与子瑾论得失,取兼听则明,想必丞相亦喜见之。” “善!” 天子听罢,当即拊掌而赞。 只不过,脸庞喜色方显又戛然而止,蹙眉而问,“相父事必躬亲,若他日督各部军出成都,我书信又如何传至子瑾处邪?” “刘君莫是忘了,傅佥已然随军邪?” “善!哈哈哈~~~~” 随行两侧的关兴与诸葛乔,一路静静倾听着。 待天子畅怀而笑时,关兴便侧头,目顾诸葛乔而挑眉,低声言道,“我常叹自军略不足,故想寻子瑾坐论。” “彼此,彼此。” 而诸葛乔颔,笑颜潺潺,“我素喜音律,常思琴与笛可共奏否。” 言罢,两人便相顾而笑。 诸葛乔自入蜀以来,便在丞相叮嘱下常与关兴来往,二人交情颇深。 缘由,自是丞相期盼年少才俊者,能相互裨益之。 嗯,关兴备受丞相看重。 若是说,马谡乃是丞相最为器异的中青辈。 那么,关兴便是小辈的魁,哪怕是同为勋贵之后张苞,亦不能出其右。 盖因昔日关侯,乃大汉屈指可数的帅才。而年少成名的关兴,任事以来所展现的才学与军略,已隐隐有父风矣。 且,难得可贵,其性情无有刚而自矜! 独自留下的郑璞,七日后方动身归。 此七日,他寻金堂峡驻军将率、当地官府小吏以及邑落老农等人询问,多方确切两岸荒野若水利灌溉顺畅,便可殖谷务农后,方安心踏上归途。 因丞相性情谨慎,决事时皆先悉数过问细节。 他可不想届时上禀此番署事,被问及细节时而无言以对。 一路无话。 归来成都时,已然暮冬十二月。 先遣扈从乞牙厝,携傅佥及郑仇归去小宅,郑璞自身往丞相府而去,寻丞相诸葛亮上禀金堂峡之事。 却是不想,丞相已有数日不在相府了。 今相府诸多事务,乃长史向朗代为总领,统筹其余僚佐任事。 诧异之下,便去寻蒋琬求问。 这才知,天子刘禅未归来成都前,丞相便前去治戎了。 从南中诸郡招募、纳降或调动来蜀地及汉中的各部兵马,竟数月之功,已大致编户画地授田完毕,亦然到了打散重新整编的时候。 为了保障诸部的士气与战力,以及避免军中有结党徇私等弊端。 如斩杀越嶲夷王高定所纳降的夷兵,将之和巴地的板楯蛮混编,称为“賨叟”。【注1】 如迁来蜀地的万余户青羌,被分为五部,各设监军,弱化先前部落耆老宗长的威信,杜绝军令难行之弊。【注2】 如孟获投降后,被授于朝廷清贵闲职。 随他投降的兵卒,改为出身朱提孟的孟琰统领,并将其他南人豪族的私兵扈从合组,建称为“虎步军”。 尚有蒋斌及巴蜀豪族后辈子侄所募的部曲,则是尽数融入朝廷戎卒编制,裹挟作战。 至于依旧在云南与建宁二郡,讨复叛蛮夷的镇南将军辅匡,丞相打算将他们所虏、所迫降的部落,尽数迁徙汉中郡,待授田后再定夺归属。 若不出意外,他们应是被打散,均益给魏延、陈式、高翔等宿将所统。 不过,郑璞于牂牁郡所募的獠人,因赵广及霍弋的部曲多为军中老卒,且士卒数量有三校之故,却是独立成军,建号待定。 与之类同、独立成军的,乃是糜威与庞宏以朝廷名义,于汶山郡招募的新军。 以及张苞于涪陵郡所募的蜑、獽人。 而且,蒋琬故作含糊的言之不详,谓丞相似是有意,将再遣人去涪陵郡募兵。 不过,丞相虽不吝擢拔后辈,亦不会忘兵事非儿戏。 因而于最后,蒋琬还悄声说了一句。 出于担忧郑璞、张苞、糜威三人骤然独掌大兵,恐临事会莽撞之故,届时赐下建号,丞相将各遣派了一监军,入他们军中。 职主监察、奏免得失,待郑璞三人临阵调度让丞相认可后,方会调离。 自然,若郑璞三人临阵调度实在不堪,监军将转为主将。 入郑璞军的人选已定,乃是蒋琬的外弟,刘敏。 荆州零陵郡泉陵人,才学颇优,弱冠时便与蒋琬俱知名于州郡。 不过,他名声亚于另一外兄:因襄樊之战,被俘而转仕孙吴的潘濬潘承明。 郑璞听罢,心中且喜且忧。 所喜者,自然是自身出仕短短时日,竟即将被正式任为别督,授建号及军旗了。 此待遇堪比张苞、糜威等朝廷勋贵之后。 且,所掌之兵,几与关都尉所掌之数同,仅逊于陈式、高翔等军中宿将。【注3】 所忧者,自然是恐会与监军刘敏起冲突。 虽然蒋琬言之凿凿,声称其外弟刘敏为人恭逊,极容相处。 但郑璞自忖,自己领军临阵之时,必然是北伐!在尘封的记忆里,占尽优势、且绝对不容有失的次北伐! 届时,万一事急,自身想挽救而弄险,刘敏是否会以监军之权极力反对? —— 【注1:夷,是汉代对南中部落的统称。《后汉书·刘焉传》李贤注汉代称蜀为叟;《尚书·牧誓》孔颖达称叟乃蜀夷的别名;《华阳国志》与《中国少数民族史大辞典》记越嶲夷王高定为“叟帅”。汉越嶲郡部落以叟、羌为主。汉益州郡(三国时云南及建宁郡),部落以鸠僚、濮、叟、滇为主,大种曰“昆”,小种曰“叟”。汉牂牁郡北,部落以鄨、僰为主;郡南(三国时兴古郡)以僚、濮为主。汉永昌郡部落,以闽濮、鸠獠、僄越、裸濮、身毒为主。】 【注2:青羌,泛指青衣江(今乐山)一带的羌人部落,汉以地域称呼;类似于旄牛羌(夷)。】 【注3:关都尉,秦汉时设置,负责领兵守备关隘,稽查行人,兼掌税收。】 第86章 吴书 第86章 吴书 辞别了蒋琬,郑璞便往将作署而去。 既然丞相诸葛亮不在,自身不如先让匠人试着捣鼓一番,看能否将水转筒车做出来。 然也,无须人力畜力汲水灌溉,筒车自是选。 其原理亦很简单,乃是利用湍急的水流转动车轮,使装在车轮上的水筒自动戽水。轮周小筒次序入水舀满,至顶倾出,接以木槽导入渠田灌溉。 唯有的难处,乃是水车臂展颇长,中心承轴的承重及转动问题。 不过,术业有专攻,郑璞亦不作自扰之思。 他让寻来匠人,仅是想做一臂展五尺的小模型,且先让丞相过目。 若丞相称善,觉得有利于灌溉,自有匠作署接手操心。 颇巧,此番来匠作署,署监调遣与他的匠人,乃是为他作算盘的那位。 其心思甚巧,手艺堪佳。郑璞大致讲解罢,他便颔声称,三日之内必然将模型做出来。是故,思及蜀道粮秣运送艰难,郑璞索性将“独轮车”亦悉数交代,让其一并试着做。 反正,对比筒车,独轮车更无技术含量。 一番叮嘱罢,天色已渐暗。 恐禁宵耽误,他便步履匆匆,赶回城西小宅。 甫一至,竟现他阿母卢氏以及小嫣儿,已至成都数日矣! 且是,阿嫂及侄儿与侄女亦随来。 一年半未闻家人音容,相见之时皆且喜且惊,自是不提。 待久别之情叙罢,郑璞细细详询,这才知家人来成都之期,自身为何不知。 原来,他前往金堂峡之时,恰好什邡桑园的家书至,错过了音讯。而阿嫂及侄儿与侄女亦在,乃是他兄长也来成都候了数日。 不过,很可惜。 郑璞外出署事迟迟未归,他有职责在身不能久留,因而两兄弟无缘谋面。 嗯,郑彦来成都,乃是官职调动了。 他自试守梓潼郡汉德县以来,任事勤勉、断事公允,吏民皆爱之。 名声之隆,连成都士子闲聊或市井嬉闹之中,亦隐隐有传赞。 是故,他今被朝廷转任蜀郡郫令。 看似平级调任,其实乃是大迁。 汉德县不过户籍不足五千的小县,而郫县则是成都之西,毗邻都江堰的大县。 不仅人口稠密、户籍逾万,且良田广布,素以富庶而闻名。 更莫说,京师所在的蜀郡,治下各县令的任命,皆有非凡意义。 自西北部山区,被划出建置为汶山郡之后,蜀郡今仅辖成都、繁、郫、江原、广都与临邛六县。非美誉满州郡、朝廷着力培养者,不可授之。亦因此,形成了约定成俗:任职此六县令者,下一次调任,乃是外放食俸两千石的郡守。 其区别,不过是上郡或小郡而已。 夜深,万物寂静。 小宅内,团聚的欢声笑意已淡去,阿母卢氏等人皆已歇下。 而那别居一隅的逼仄书房,案几之后,郑璞虽满脸倦乏之色,却是依旧正襟危坐,阖目而思。 吾日三省吾身。 薰香袅袅,盏灯如豆。 将缕缕昏黄从窗帷透出,点缀着因皓月与星光不约而同的缺席,而倍显格外孤单的寂夜。 偶有油脂灯火迸裂,忽暗乍明,将郑璞的背影,拽至墙壁上肆意摇晃。 一如他此刻,涟漪朵朵晕开的心绪。 自身即将被授别督,兄长又转迁郫令,朝廷对什邡郑家太厚待了。 亦然意味着,他即将要被调离成都,前往汉中郡了。 不然,巴蜀之地户籍满万的县不少,官声甚嘉的县令亦不少,为何朝廷会转履历不算深厚的兄长,于蜀郡任职呢? 还有,军中将率如此之多,咸有功劳者亦众。 譬如职同为牙门将的句扶,以汉昌句家倾资财扈从报国之忠,无有被授独立成军之权。 尚有早就兼领相府参军的廖化,至今仍受镇远将军马岱督领节制。 而为何,无门第萌荫如他,却能与张苞及糜威等人共殊荣邪? 越级擢拔,恩隆加身,必有深意耳! 却不知,丞相竟是为何,打算将自己先遣往汉中? 凝眉成川的郑璞,微微睁眸,目视着铺展于案几之上的,一张暗黄色蔡侯纸。 纸上已有不少蝇头小字,散布各角。 乃是一些人名及地名。 如“东三郡,孟达、申仪”、“关中,褒斜谷、子午谷,都督夏侯楙”、“雒阳,曹真、张郃”、“陇右,雍州刺史郭淮、天水太守马遵”、“武都郡,陈仓道、祁山道,白马氐杨千万”、“阴平郡,白水关、景谷道、氐王强端”、“陇西河枹罕、羌道-沓中、羌胡部落”。 竟是将东西秦岭山脉,逆魏将领与亲魏羌氐以及骑墙势力,几近悉数录于纸上。 不过,他思吟片刻,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自讪笑了几声。 径直取笔点墨,将雒阳、关中及陇右悉数划掉后,再度揉胡须而思。 此次犹豫更久,执笔之手几经停顿,才将东三郡、陇西郡与武都郡划掉。让原先密密麻麻的小字,仅留下阴平氐王强端。 亦眉目舒展,将蔡侯纸卷起,就着油脂灯燃之。 待好一阵耸肩挺腰扭头,缓解久坐的酸楚罢,便熄了油脂灯。 寒冬寂夜,再度陷入孤独中。 丞相虽外出,点卯署公之事,郑璞亦不敢懈怠。 翌日,点完卯后,便寻总领相府事务的长史向朗,被遣来主簿署屋,协助计吏之事。 不是岁末清点邸阁及武库的库存。 而是署计各郡县运送至梓潼郡涪县,储放的粮秣及刀兵辎重等。 涪县水6四通,历来是蜀地支援北部各门户关隘的重镇。 是也,丞相已经开始调度着,将蜀地物资运送至汉中绸缪北伐了。 期间除了匠作署将筒车模型、独轮车送来相府,引众人好奇询问外,署公的日子犹如一滩死水,纹丝波澜不惊。 且,柳隐在汉中,庞宏、句扶依旧未归来成都;谯周走巴蜀宣逆魏暴戾,张表无比忙碌;诸葛乔与关兴,则是被遣去周游各郡驻军之地,与士卒同甘共苦,参领军中之事。 让郑璞刹那间,恍惚以为自身于这成都城内,无一友朋。 不过,无人扰亦不错。 历经久别,方知与家人重逢团聚的岁月,是如此静好与享受。 直至暮冬中旬将尽,丞相诸葛亮归。 或许,是各部军驻地散布各郡的缘由,外出跋涉了二十余日的丞相,依稀有了些餐风饮露的痕迹。 不仅眉目间疲倦之色彰显无遗,连法令纹都深了几分。 唯独双眸,一如既往的熠熠灼灼。 将为大汉复兴、克复中原的鞠躬尽瘁,薪火相传,燃起所有人儿的胸中斗志。 被召来署屋内议事的郑璞,目睹丞相容颜憔悴,心胸激荡难平。 既有被传火感染的亢锐,亦不缺少如刺心般惜痛之情。 春蚕至死,蜡炬成灰,虽激励了无数人,然却是以倾尽自身为代价,焉能不令人动容邪? “休昭所作的起居录,我已读之。” 将最后一份案牍,递给值守小吏拿去后,丞相方抬起头,目顾静候一侧的郑璞,含笑而赞,“天子此番出宫,行举多有谙于仁君之风,子瑾当日所谏,颇好。嗯,还有那‘知行合一’之言,亦甚嘉!” “陛下有先帝之风,乃天数也!璞不敢居功。” 闻言,郑璞连忙拱手,口出谦逊言。 “呵~~~~” 不出意外,对于后辈的谦虚,丞相自是欢欣作开心颜的。 顿了顿,又言道,“金堂峡之事,子瑾且言之。” “诺。” 恭声领命,郑璞大致将金堂峡地势及情况说罢,便细细说起了水转筒车,以及便于崎岖山道中运粮秣辎重的独轮车。 亦让丞相眸中,不断泛起异色。 待郑璞说罢,他并没有当即表态,乃是耷眼捋胡而思。 良久,方睁眸,径自取了空白竹简,执笔点墨疾书,边书边谓道,“筒车承轴难负重之难,自有匠作署思虑,子瑾不必忧之。倒是那独轮车,若果如子瑾所言,能轻易行走于崎岖山路,以及逼仄狭隘的栈道,此乃大善之举也!” 言罢,书已然。 亦不等郑璞回话,丞相便轻叩案几,唤小吏入内,肃容叮嘱,“将此书传于蒲西曹,让其暂缓其他事务,先去门下督取了那独轮车,工善益之!” 蒲西曹,乃是相府西曹掾,蒲元。 “诺!” 值守小吏敛容,朗声领命而去。 亦让郑璞心中微有赧然。 似是那“木牛”与“流马”,与独轮车颇有渊源吧? 正暗自作思着,却是不想,丞相竟挥手招他近前,递来一丝绢,“子瑾,且看此书,细思之,再言于我。” “诺。” 先行一礼,郑璞方起身近前。 待拿了那丝绢,归来入坐细细看读。 这才现,此乃是数日前,出使东吴归来的费祎,所携的孙权手书。 开篇无非叙些两家交好的废话,随即便是言辞微作夸张、与有荣焉的盛赞大汉讨平南中诸郡叛乱,最终方是图穷匕见。 他以两家攻守同盟为由,问及明岁巴蜀尚有余力,协同攻逆魏否。 且,颇为体恤。 谓言他知大汉甫一大征而归,必然需一段时间休整士卒、安抚黎庶之心。 因而,只求巴蜀能遣偏师迷惑逆魏,策应东吴一番即可。 第87章 相诈虞 第87章 相诈虞 马谡尚在汉中未归,是故,丞相便将我当作可论计军国大事之人邪? 看罢东吴国书,郑璞心中且惊且喜。 恍惚之间,竟有心生一缕“士为知己者死”的感动。 随即微微垂头,敛容阖目,努力抑制心中窃喜,陷入沉吟中。 一者,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性情轻佻者,不堪任事。唯有不为外物而喜怒、见事举措冷静,持重且沉稳者,方能统观全局,做出最恰当的谏言。 另一,则是思虑着丞相诸葛亮,让他谏言东吴国书的隐意。 如何回复孙权,达治知变如丞相,焉能无决断邪? 且无需多虑,便知出兵策应,并不符合大汉的利益。 东吴与巴蜀两家和睦,不过是利益所趋,损己而利人之事,孰可取邪? 莫说今岁朝廷方动众南征而归,不宜再动刀兵。就算朝廷兵强马壮,亦不会为东吴作嫁衣。 丞相今以军国大事询于我,应是想看有无拾遗补阙之处吧? 抑或者是,丞相得闻独轮车之喜,见我恰逢其会,便生考校一二之心吧? 一番思罢,郑璞心中已然清明一片。 又将先前独坐小宅书房的静思,细细梳理了一遍,方抬头作礼,恭敬出声。 “禀丞相,军国大事,璞位轻人卑,本不敢有言。然,丞相有问,璞亦不敢不答。是故,璞斗胆,请姑妄试言之,如有悖论,还请丞相不责。” “呵呵~~~” 闻言,只手轻揉着鼻根,缓解疲劳的丞相,不由失声而笑。 好一阵,方止笑意,摆了摆手,温和谓之,“子瑾性情,我早知矣。不必做谦逊态了,直言便是。” 呃. 于丞相心中,我竟已刚愎如斯邪? 顿时,郑璞脸生讪讪然,略作几声干笑罢,便敛容称诺。 “丞相,我大汉与孙吴已然誓盟,共抗逆魏。然,璞窃以为,我大汉伐逆魏之时,孙吴难北上;孙吴出兵之际,我大汉亦难共力。非乃不协心,盖因各据一方,地利及彼此所虑者不同矣。” “哦?” 眸中闪过一缕异色,丞相脸上笑意更胜,将眉目间的倦色都驱逐了不少。 目光落在郑璞身上时,亦是欣慰且殷殷切切,“子瑾细言之。” “诺。” 再度拱手,郑璞便开始口若悬河。 “彼孙吴,抗逆魏所倚仗者,乃大江天险之利。且南船北马之故,其水军异常精锐,若有征伐,必用其长也。” “兵者,凶也,当未虑胜而先虑败。是故,孙吴出兵北上,常选夏秋多雨之时。待大江支流水系大涨,可供舟船长驱而入逆魏腹心之地,取‘则进可攻,退亦无忧’之慎也。” “我大汉,则是大有不同。” “璞与别部司马柳休然性情相契,尝得闻休然兄闲谈早年游历之言。谓蜀地出陇右之道,多处于雄山峻岭中,崎岖难行,且是栈道居多。士卒行军跋涉与粮秣辎重辗转,皆举步维艰,事倍功半。” “因而,我大汉若出兵北伐,当选春日动身,以图秋季得据逆魏之境,抢收麦粟以资军粮,就食于敌,减粮秣转运之困也!” 言至此,郑璞轻舒气,缓解一番疾言的口干舌燥,“是故,璞以为,我大汉与彼孙吴虽有盟约,然难协力也。” “善!” 丞相听罢,拊掌而赞。 双眸之中,亦然丝毫不掩饰欣赏之色,“子瑾虽年齿不长,然胸中韬略,已不亚于幼常也!” 嗯? 不亚于马谡? 听闻丞相之赞,郑璞不由双目怔。 而丞相见他愕然,轻笑出声,说道,“南征归来时,我与幼常曾有论,孙吴与我大汉共襄伐逆魏之事。幼常昔日之言,与子瑾今日之断,几无异也!” 原来如此。 果然,丞相心中早有决断,此番只是有考校于我罢了。 心有所悟的郑璞,连忙拱手,口出谦逊言。 亦然,顺着心绪,郑璞还想到了更多。 如今的大汉朝廷,或无人会冀望过,与孙吴共出兵协力北伐。 抑或者说,丞相昔日力促与孙吴同盟,只不过是为了,巴蜀东南线无有外忧罢了! 毕竟,当年襄樊之战,关侯水淹七军,斩庞德虏于禁,困曹仁于樊城,威震华夏,逼迫魏武曹操议徙都以避其锐。 然而,孙权却是背盟,遣将吕蒙偷袭荆州。 以至关侯功败垂成,兵丧身没!亦让光复汉室之志,折戟沉沙! 虽说以利互盟者,利不谐则叛,乃是世之常态。 但,举大汉朝廷上下,谁人不心怀忌惮?焉能不防备,孙吴再得可趁之机? 互盟不犯,可也! 共抗逆魏,亦可也! 然,若想协同出兵而伐,还是莫作念想了吧。 至少,于今岁刚讨定南中叛乱的大汉而言,还是免了。 “子瑾才学虽捷于当辈,然不可自傲,须知骄者难久,矜者易颓。” 赞罢的丞相,亦不忘叮嘱了句,方出声道,“此间事了,子瑾且去署事吧。” “诺。” 当即应声,郑璞连忙作礼,“璞谨记丞相教诲。” 只不过,他却是没有依言离席而去,乃是昂头,双眸灼灼而朗声请之,“丞相,璞尚有思未言全,还请续言之。” 咦? 竟未言全邪? 长眉高挑,丞相面露讶色。 随即,却是捋胡而笑,饶有兴趣的目视着郑璞,颔而道,“可,言之。” “谢丞相。” 再度拱手作礼,郑璞轻声谓之,“丞相,孙吴声称,我大汉只需遣偏师迷惑逆魏,策应一番即可。璞窃以为,不若允之,遣三五千兵马以往。待他日朝廷北伐之际,遣使让孙吴出兵策应,彼亦不可辞也。” “哈哈哈~~~~~” 甫一听罢,丞相诸葛亮不由冁然而笑。 边笑,还边指着郑璞,佯怒而责,“小子之心,竟如此锱铢必较!委实狡诈之徒也!” 只是一番笑罢,丞相便作肃容,蹙眉而问,“子瑾,你可思过,我大汉若是出兵策应,其中有多少牵扯否?” 然也! 出兵策应,不仅仅是调动三五千兵马,佯作攻势那么简单。 其背后,所牵扯到的利弊,甚至能干系到汉、魏与吴三方未来数年的攻伐。 其一,乃是孙吴隐隐有嫁祸之心。 逆魏曹丕即位以来,好大喜功,倚仗地广兵多的优势,连年兵伐吴不休。却是对巴蜀之地,熟视无睹。 流于表面的缘由,自是巴蜀闭塞,道路难行,乃易守难攻之地。 但若深究之,应是大汉连续经历襄樊之战、夷陵之战两场大败,又有南中诸郡群起叛乱,让逆魏曹丕觉得,巴蜀已苟延残喘,不足为虑! 譬如先帝刘备大行之年,逆魏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谒者仆射诸葛璋各作书,遣人送来成都,给已然开府治事、事无巨细咸决之的丞相诸葛亮。 书信所言,乃是陈天命人事,劝说丞相举国称藩。 若不是逆魏上下,皆觉得巴蜀已日薄西山,焉敢作书劝降邪? 不惧遗丑青史,为后人所笑邪? 而孙吴与巴蜀结盟,本有共抗逆魏之约。 如今,孙吴连年被攻伐,又见巴蜀好整以暇,自是不心甘的。 作书请大汉出兵策应,正是想让逆魏觉得,巴蜀已然恢复再度征伐的元气,不可轻视之。亦然让那逆魏曹丕,莫要再死死盯着东吴这边不放了. 国之交者,尔虞我诈也! 天下三足鼎立之势,又有哪一方,不想看另外双方彼此攻伐损耗,好坐收渔翁之利邪? 孙吴上下,亦是人才济济,焉能不深谙此道? 况且,孙吴移祸之举,乃是惯用的伎俩。 譬如建安二十四年,孙吴图阴袭荆州之计,便上书逆魏自称臣,说天命,请魏武曹操代汉!想借此,让关侯将更多兵力调往前线。 后,袭荆州得手,恐先主刘备兴兵报复,便将关侯之传至雒阳与曹操。 今故技重施,险恶之心,不言而喻。 其二,乃是大汉若出兵,将会影响日后北伐大计。 于巴蜀而言,坐看逆魏孙吴彼此频频相互征伐,百利无一害。 且,继续示之以弱、作偃旗息鼓之态,可让逆魏对大汉掉以轻心;亦然会将更多兵马调动荆州、扬州攻伐孙吴,进而使关中、陇右等地守备松懈! 届时,北伐时机成熟,从汉中郡倾众而出,以有心算无心,攻占陇右,不难矣! 何必损己利人,为了那一纸盟约,与孙吴做嫁衣邪! 况且,今岁方大征而归,正是修生养息之际。以此理由,回绝孙吴之意,亦有理有据,其又能如何? 再者,逆魏一家独大,巴蜀与孙吴共盟求存! 巴蜀即使回绝了出兵之意,孙吴岂敢因此事,而放弃盟约不成! 哼! “回丞相,璞有思过。” 听闻丞相所问,郑璞亦作肃容,恭声而答。 亦不暇思索,当即将其中利弊尽数叙出,以佐自身之言。 是故,丞相听罢,便凝眉成川。 他本以为,郑璞尚年少,对尔虞我诈的伐谋伐交之道,有所不明,才出声谏言朝廷可遣兵为孙吴作佯攻之势。 然,他所言竟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 明日上架,感谢众书友一路相伴与支持。 至于订阅,更新无力,亦不敢有求,且随缘吧。 第88章 难全 第88章 难全 既尽知之,犹有言谏之? 对郑璞似是相悖之论,丞相诸葛亮略作思绪,心中便有了一丝了然。 有疑惑,不过是无有出兵之念,故不曾有思罢了! “子瑾意所指者,我知矣!” 是故,丞相亦然眉目舒展,笑颜潺潺而谓之,“兵出之处,莫若阴平氐王强端也!” “然也!” 闻言,郑璞击节而赞,叹息出声,“璞穷十数日之思,方有所得;丞相须臾之间,便一矢中的。故可谓,璞所进之言,无异于班门弄斧,萤火灼皓月之辉耳!” “呵呵~~~~” 轻声而笑,丞相摆了摆手,示意郑璞莫作阿谀奉承之言。 随即,又扬眉问,“费文伟方归来数日,子瑾竟已思虑十余日。莫非子瑾早有所料,孙吴必邀我大汉出兵策应邪?” “回丞相,璞虽小有自负之心,却不敢称有未卜先知之能。” 郑璞笑容可掬,连忙解释,说道,“璞从金堂峡归来之时,得知丞相外出署军治戎,乃闲作自思,如北伐出兵之途、关中以及陇右各方势力等。今得丞相示孙吴国书,故有感而,非是有先见之明耳!” “善!” 作恍然态,丞相含笑,轻谓之,“夫筹画士,未雨当绸缪,子瑾可当此谓也。” 言罢,便凭案起身,转去两侧庋具。 寻了一阵,便取出一牛皮舆图,步来几榻铺展而开,侧坐细细掂量,捋胡而思。 正好跪坐几塌侧的郑璞,探头而顾,方现此乃雍州一带的舆图。 绘图不算精细,仅是大致划分了陇右各郡县,以及标注山川河流、关隘戍围,以及道路走向与逆魏在陇右安置羌氐部落的地点等。此图,应是驻守阳安口的马岱,以利诱羌氐部落交易战马,然后暗中遣细作探知军情而画的吧? 原来丞相为北伐计,已绸缪如此之多矣! 心中大为诧异的郑璞,不由叹服不已,对丞相谋事之谨慎与仔细的感官,再度上了一台阶。 而正细细查看舆图的丞相,对此自是不知的。 他心中正思虑着,郑璞所谏之言,遣兵策应孙吴,攻阴平氐王强端能否可行。 阴平郡,前身为广汉属国,隶属益州。 地小民寡,仅辖“阴平道、甸氐道、刚氐道”三县,世为氐人所居,时称阴平氐。安帝设属国以来,仅遣汉家官吏驻阴平城,宣汉威兴文教。【注1】 会先主刘备定蜀,欲图汉中郡。 乃先遣张飞督吴兰、雷铜,进军武都郡,围困治所下辩县;别遣马入武都,以其于羌氐部落威信素著,召武都及阴平各部氐人共襄大事。 而先主自身亲率主力,蹑其后。 其计乃是诱汉中夏侯渊,弃阳安口险隘出兵救武都郡,而趁虚阴夺其郡也! 然,夏侯渊不中计,坚守不出。 魏武曹操得闻先主出兵,乃遣曹洪、曹休兵出关中,走陈仓道来救援。 是时,马募得武都阴平各部氐万余人,正行于道,尚未赶至。张飞乃令吴兰督军困城,自身领本部移营于下辩县西北固山,作疑兵,欲断曹洪等援军后路。 意图拖延时间,待马各部氐人合兵后再战。 然而,此计被曹休识破,当即领虎豹骑长驱下辩县,豕突吴兰所督。 大破之,阵斩吴兰部将任夔,解下辩之围。 张飞势穷,乃引兵与马合,同向东去会合正攻阳安口的先主刘备。而吴兰则是引残兵,于其副将雷铜建议下,取道阴平,走景谷道归白水关。 雷铜者,本为阴平氐人也。 然,阴平氐王强端,见马昔年败于陇右、今张飞又失利于武都,乃沿道袭杀吴兰、雷铜传其于逆魏,又诛杀先主所置的僚佐,举广汉属国而降魏。魏武曹操乃改广汉属国为阴平郡,授强端以氐王率族人抵御蜀地。 后,夏侯渊战死,魏武曹操亲率军来争汉中。 别遣徐晃督军,以强端族人引路,取道阴平走景谷道,长驱击陈式等十余部守备的白水关。 陈式等十余部皆大溃,于马鸣阁道中跌落山崖谷底而死者无数。 待魏武曹操争汉中无果,撤兵归去。 恐先主刘备据汉中后,频频进军下辩虏民劫掠资财。 又以武都郡孤远,难以驰援,乃令武都太守杨阜徙武都之民万余户,往京兆尹、右扶风安置;迁氐人诸部往天水郡安置。 阴平氐王强端,不徙,领郡自安。 后魏武崩,雍凉两州羌胡叛乱,屡屡有之。 逆魏疲于应对,强端乃逐渐恣睢跋扈,托辞郡穷困不上贡,犹如割据。 逆魏以阴平地缘偏远,不责,亦无恩亲。 是故,郑璞谏言,出兵三五千讨阴平,哪怕逆魏得知,亦不算紧要之事。 于逆魏而言,干系关陇安危的,乃是巴蜀是否出兵武都郡。 因武都境内陈仓道可入关中、祁山道可袭陇右。 一旦被巴蜀所据,战云将密布催天来,逆魏西北疆域铁马金戈无宁日! 至于攻阴平氐王强端,逆魏是否以为巴蜀元气已复,而心生忌惮,倒也无需担忧太多。 其一,乃是先帝刘备生前,对强端尝有切齿。 谓曰:“失阴平之地及丧兵,皆贼酋强端之由也!” 只是汉中之战罢,襄樊之战再起,后又有夷陵之战,是故巴蜀不曾对强端用兵,亦让益州疆域一直缺了一隅。 今巴蜀讨平南中诸郡之叛,想报先帝之恨,亦是情理之中。 另一,设身处地,巴蜀攻阴平,亦是为自身防御所虑。 昔年徐晃曾长驱而入,走阴平郡的景谷道袭白水关,从中折断蜀地与汉中郡的联系,巴蜀自然记忆犹新。 亦然,会想亡羊补牢。 如若别遣偏师,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击败阴平氐王强端,应不难吧? 且,击败而不据其地,仅虏其战马牛羊、粮秣资财而归,再据景谷道修筑关隘戍围,作守备之势,应不会对逆魏打草惊蛇吧? 垂眉捋胡而思的丞相,心中悄然自问。 嗯. 今辅元弼与王子均等人,尚在南中讨余叛,北伐还须两三年筹谋之功。 哪怕,攻阴平让逆魏有所警觉,我大汉再蛰伏两三年的时间,应也尽数化去了。 心有所决断的丞相,睁眸起身,小心将舆图收起。 “子瑾今所言,颇有可取之处。” 再度入坐后,方目视郑璞而笑,“不过,孙吴若兵伐逆魏,尚在数月之后。我大汉是否出兵,是时且看形势如何再作定论吧。” 且观形势如何,自然是看逆魏有无再伐孙吴,抑或者孙吴乃是想攻荆北或寿春合肥。 毕竟,逆魏南线统帅,都督荆州兵事的夏侯尚归雒阳养病、似是命不久矣的军情,不仅孙吴遣细作探知,丞相亦有所关注的。 而夏侯尚若是病故,必然干系到逆魏庙堂决策。 且静观之,再作定论也好。 果然,谨慎如丞相,推崇谋定而动,事事皆稳如太山。 郑璞听罢,不由心赞一声,亦连忙颔称是。 随即,又大礼而拜,朗声请命,“丞相,若他日如今所言,遣偏师击阴平贼强端,璞虽不才,亦敢斗胆请命,领军而往!” “呵呵,子瑾莫是,心有慕于那毛遂耶?” 不出意外,郑璞甫一话落,丞相便冁然而笑,还打趣了句。 或许,丞相自身亦没有现,源于郑璞谏言屡屡有裨益,以及所彰显出来的才学,让他对郑璞态度,已然隐隐类同于马谡了吧。 趣言笑罢,丞相才敛容,“他日之事,子瑾先不必争之。嗯,先前所徙的獠人部落,胡伟度已大致编户授田毕,绍先与义弘不日将率兵归来成都,子瑾以后多留意兵事吧。” 咦? 此言是说 若我能将本部兵卒操练得当,届时便有机会率军攻阴平? 对于丞相没有当即应下,却又隐隐透出勉励的口风,让郑璞遐想联翩。 亦不敢再争,连忙拱手作礼。 “诺。璞领命。” 而此时的丞相,似是已不支困倦之色,正以肘撑案几,阖目轻揉着鼻根。 听闻,也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告退。 郑璞见状,不敢再多扰,轻轻起身,小趋步缓缓而退。 待退到门扉,将转身而去时,又忍不住轻声说道,“丞相,北伐非一日之功,还请丞相为国多惜身,努力加餐。” 说罢,不等丞相回复,便推门而出。 亦让丞相闻言,手中动作一顿。 略略睁目,看他轻轻掩门的举动,不由嘴角微微泛起弧度。 似是,类似的话语,幼常亦有言过吧? 思至此,丞相倏然敛容,从案几后寻出两份述表,逐一展铺于案几之上。 随即,眉目间,便有一丝忧思缱绻流连,久久无法抹去。 两份述表,分别为马谡与魏延所禀。 所叙之事大体相同,皆是近几月汉中郡画田、士卒演武操练、各类物资调度等等。 然而,言辞却迥然不同。 马谡的述表,隐隐有所抱怨,声称自身被掣肘,许多事务无法如臂使指。而魏延的述表,则是直白得多,直接指摘马谡不谙军中事务,常有不妥之举。 其实于丞相心中,看罢哪还会不明之处? 无非他们二人,性情不契罢了! 马谡少有异名,心中颇自负才学,性情与行事皆锋芒毕露。 于成都之时,便隐隐有人私言诽议。 而魏延乃先帝刘备部曲出身,鞍前马后,咸有辛劳。 每战争先,不惜性命,登锋履刃唯恐为他人后,亦建功无数。 汉中之战后,被先帝力排众议,拜为镇远将军、领汉中太守,倚为国之藩篱。但为人自矜且桀骜,能善待士卒,却不屑儒生学士,颇类同于昔日的关侯。 二人如此性情,放在一起共事,矛盾顿生亦在所难免。 对此,丞相心中早有意料,却仍旧有一丝失望。 非是对魏延,乃是对马谡。 是也,乃马谡! 盖因丞相对马谡深器异之,所期极高。 常将其视为可继己之后,成为扛起光复汉室旌旗的人! 执国者,当有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胸襟。 然而,马谡不过与魏延共事数月,却是已经在岁末述表中,隐隐有所指摘了。 魏文长乃干城之将,被先帝倚为国之藩篱的股肱! 为何幼常不能尊其才,与睦之? 莫非,以幼常之智,竟不知被我遣去汉中任事之意耶? 尚有子瑾,年齿轻轻便有谋善断,且颇能得士卒之心,牂牁之战已有将略崭露头角。 假以时日,似是可继法孝直筹画之能,亦或许能续关侯督率一方之才。 然而,此子性情亦刚愎、狠戾,竟兼得法孝直与关侯之短! 既似得其长,却又兼得其短,为何不能两全邪! 安国性情倒是颇佳,且有其父之能而无其父之短,但奇谋策算却不如子瑾多矣。 莫非,上苍所眷之奇才者,皆不忘赋予桎梏乎! 可恨兮~~~ 亦可悲哉!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大汉也! 昔日我大汉隽才,犹如过江之鲫,济济一堂,却皆以高才早世! 今唯剩寥寥数人,又皆有弊短! 唉. 心中一记深深的叹息。 满目疲倦,隐隐有几分心力憔悴的丞相,缓缓将两份述表收起。 又微微摇头,方步来几榻,卷衣而卧。 近一月,奔波于各郡县军营,他白昼观兵演武、幕夜署朝政之事,一日得憩眠的时间,仅仅两个时辰。 且常有减时,不曾有过之。 只是,今好不容易可得休憩片刻,明明困乏异常,却是久久不能入眠。 那缕忧思太会纠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辗转反侧之际,让木榻不时吱吱作响,不绝于耳。 或许,唯有这张见证过丞相无数次挑灯夜战、夙夜忧叹的木榻,方能明白他心中的无奈,因而心生怜悯,努力出声响来共鸣一二吧? 日暮时分。 结束今日署事的郑璞,步出丞相府,安步当车而归。 近数日,又是风雪连绵不休,触目所及,尽是银装素裹。 似是,近些年冬日的严寒,年赛一年。 虽未曾有闻,黎庶百姓冻毙之说,但大雪压塌房屋草庐之事,却常有之。 巴蜀之地,尚且算好的。 听闻逆魏所据的雍凉两州,近些年频频有羌胡部落聚众而叛,便是冬日大寒使牛羊冻毙无数,无力承担赋税之故。 就是不知,届时我大汉率军北伐,此些羌胡会不会群起来附? 思至此,郑璞不由又想起了,今日与丞相的坐论。 之前在署屋内侃侃而谈,今被寒风夹雪一吹,方感觉自己请命率军攻阴平,有些过于冒失了。 若往好处想,乃是一腔报国的赤诚之心。 但往龌龊里去,却是贪功慕权,汲汲营营之徒也! 所幸,丞相无有责。 就是不知,心中会对我如何作想? 倏然止步,摊开手掌,接住了一片雪花,看它在手心温度中慢慢消融。 行事素来果决的郑璞,竟生出一缕患得患失来。 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阵朔风,裹着雪花呼啸袭来,糊了他浑身。 无数小雪粒从衣领钻入,雀跃且欢快的在肌肤上肆意撒野,让满身汗毛激灵竖立。 罢了! 事已然,何必多思而自扰! 郑璞心中愤愤的咒骂一声,连忙疾步往城西小宅而归。 待及家,兼门房的扈从郑乙,连忙启门迎入,拿起打理衣裳的小笤帚,帮郑璞扫去一身雪花。“家主总算归来了。” 手上动作迅捷,嘴上亦不慢,音容颇为欣喜,“未时刚过,句录事便携妻过屋来访,见家主未归,便辞别而去。但留言说,他在家中设宴,让家主归来后往赴。” 孝兴竟归来成都了?! 甫一听闻,郑璞便喜上眉梢。 旋即,又诧异不已:孝兴何时在成都置下宅院了? 亦连忙催声而问,“孝兴留下的地址在何处?” 扈从郑乙露齿一笑,“回家主,就在隔墙之屋,原先柳司马之宅。” —— 【注1:《后汉书·百官五》有云:凡县主蛮夷曰道。】 第89章 护粮 第89章 护粮 带着疑惑,入宅给阿母卢氏问安后,郑璞便往隔墙屋而去。 刚穿过两家隔墙的小月门,早有一句家的扈从,在月门一侧恭候许久。 看来,句扶亦早有意料,他是不会堂堂正正叩门而来。 待被引到厅堂内,只见偌大的空间仅设两只案几,无稻饭、盐菜及酱汤,亦无竹箸;且相互近逼,中间的空隙,仅容一炭火温着的賨人清酒。 却无美婢伺候于侧,温酒待斟。 食案前,则是小青铜矮鼎煨火,两只兽纹耳穿过数支长签,架着半爿羊羔。 而句扶矮身于青铜鼎前,神情专注,手执割肉小匕,不停划开羊羔肉肌理,均匀撒下盐巴。 淡淡的貊炙焦香,弥漫鼻息的酒气,荡漾着人间烟火味。 半星世家大户宴客风范都无,反而类同于蛮夷部落的围火炙肉而乐。 但郑璞见了,心中却是泛起一丝暖意。 他与句扶的交情,从性情相契变成生死之交,便是在牂牁郡无数次这种围火炙肉畅饮的粗鲁中,升华而成的。 挥了挥手,让句家扈从无须禀报,郑璞便径自步入。 笑颜潺潺,出声作谑道,“此乃孰家的庖宰,不知我家可请之否?” “哈哈哈~~~~” 闻声而顾的句扶,顿时喜逐颜开,放声大笑。 将手中小匕贯入貊炙,起身来迎,“许久未见子瑾了!不想,子瑾仍言辞刻薄如故!” 两人入坐,一番觥筹交错,言笑晏晏,各述久别之情。 亦让郑璞得知,为何本为柳隐的别院成为了句扶之宅的缘由。 那时,仍在牂牁时,句扶便声称有意在成都寻个宅子安家,分别问及他及柳隐所居之处,可否有人家转自宅作售。 柳隐那时听罢,便声称将自身的别院赠之。 缘由,乃是成都柳氏乃“三世共财、宗族共居”的豪族,所起的府邸亦然在城西,柳隐鲜少入住此处别院。之前他置购此地别院,不过是想寻个理由,报郑璞以先父郑度注释的《六韬》示他罢了。 既然句扶有需,正好转赠之。 尚且,他们二人皆大族出身,家资颇丰。 又是可以性命相托的袍泽,以区区一小宅相赠,并无什么作态之处。 而句扶之所以如此之久,方归成都,乃是他归巴地不仅告假成亲。 丞相以巴地板楯蛮劲勇,让他携手令归去,寻巴西郡太守协助,再招募些賨人为士卒。 叙到此,句扶探过来,悄声谓之。 “忘了知会子瑾。丞相声称,此番招募的士卒,皆归我统领!” 话罢,又捋胡绽容,颇为顾盼自得的说道,“哈,举各部军的牙门将,满卒千数如我,焉有几人矣!” 倒也不能怪他洋洋得意。 大汉自夷陵之战后,不仅老卒凋零颇多,连军中刀兵甲衣等辎重,亦然捉襟见肘。 以至各部将率所统领的兵卒,与官职并不相符。 譬如随镇南将军辅匡南下讨伐余叛,充任前部督的裨将军王平。 裨将军,乃最低级的将军,可领两营(两千)士卒。然而,隶属他统领的士卒,才堪堪八百之数。 身为牙门将的句扶,尚不可被称为将军名号,竟得满员一千士卒,实属难得。 亦能洞见,丞相诸葛亮对他的器异。 “喜哉,孝兴得展心志矣!” 句扶甫一话落,郑璞拊掌而赞,亦助兴而道,“不过,孝兴胸有将略,又从军多年,咸有功劳,被授士卒满千,乃无可置疑也!我素来坚信,以孝兴之才,他日必能被朝廷起高邸而授之!” 朝廷为之起高邸,乃是殊荣。 非功勋彪炳、金紫上卿之职,不可得之。 亦是说,郑璞乃是断言,句扶他日成就必然位列朝廷常置将军之职。【注1】 “哈哈哈~~~~~” 闻言,句扶大笑,连连摆手谦虚,“子瑾之言过矣!过矣!” 旋即又举盏而邀,豪气风,“建功立业,当与子瑾共勉之!来,盛饮!” “饮!共勉之!” 郑璞亦轰然应诺,举盏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盏,句扶却是拍了下自身额头,语气有些懊恼,“一直说我之事,倒是忘问及子瑾了。南征归来后,子瑾被授何职邪?” 得问,郑璞齿牙春色,“与孝兴同,以相府书佐领牙门将。” “啊,竟是牙门将!” 句扶大讶,眸绽喜色,“子瑾出仕不足两载,竟职为牙门将被授兵,羡煞旁人矣!不过,以子瑾在牂牁的筹画之功,亦当之无愧!可喜!可喜!” 言罢,又举盏邀郑璞共饮而贺。 就是放下了酒盏,他竟又问,“子瑾被授兵几多?可有五百之数否?” 呃~~~~~ 授兵多寡,还是莫说了吧. 顿时,郑璞面色微怔,心中暗道。 又见句扶脸上豪情依旧,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而句扶见他面带犹豫,还以为是郑璞乃被授于虚职、抑或是授兵太少,不好宣之于口。 反而挪身趋近坐,把住郑璞之臂,出声宽慰道,“子瑾莫气馁,职既已领之,授兵亦不久矣。且,以丞相之明,安能让子瑾明珠蒙尘邪?” 顿了顿,又语气殷殷加了句,“我今代为相府门下督,子瑾亦隶属门下督,他日我若被遣征伐之时,定会请丞相让子瑾共往,不愁无立功之机。” 唉,好吧。 目视满脸关切的句扶,郑璞终究不好再沉默下去。 “咳!咳咳!” 借着几声轻咳,郑璞垂头以袖掩面,低声道,“孝兴,我被授兵三校士卒。” “哦,三百士卒亦不.” 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句扶,顺口继续宽慰,待叙了几个字方惊觉,呆了呆,满脸犹不信,声音猛然高亢入云,“子瑾方才是说,被授兵三校!?” “嗯,三校。” 郑璞颔确定,微微犹豫,便又加了句,“蒋参军私谓我,我所领独立成军,不日将授建号及将旗。” 然后,句扶双目怔怔,呆若木鸡。 让原本言笑晏晏的宴席,一时之间变得无比寂静。 似是被炭火温着的賨人清酒,那一直撩人鼻息的清香,都不忍打扰而悄悄隐去了。 “孝兴?” 见句扶许久无声,郑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啊?” 句扶讶然一声,方反应过来。 随即便横眉竖眼,勃然作色,一把抓住郑璞双肩,狠捏猛晃以泄恨,语气犹愤愤而骂。 “好你个郑子瑾,竟故作隐瞒,嗤笑于我!” “竟谓我,称他日朝廷起高邸而授之,真枉为人子也!” “枉我还搜刮心思,一心想着如何宽解于你!” 被捏得呲牙咧嘴的郑璞,自是连连出声告罪讨饶。 一番嬉闹罢。 句扶自斟,举盏一饮而尽后,方长声而叹,“不想子瑾得丞相器重如斯!” 言落,不等郑璞出声,又横撇一眼过来,“昔日我迁职牙门将,子瑾与休然兄各自讹了我数坛清酒,今子瑾被授别督,不知欲当如何?” “设宴以待。” 闻言,郑璞冁然而笑,“除夕将至,孝兴仅携妻在成都,颇为冷清,不若过屋来于我同乐。嗯,我阿母等人,现今皆在成都,正好为孝兴引见。” 登堂拜母,乃是休戚与共的通家之好,方能有的亲近之举。 世家大族出身的句扶,对其中意味自是深谙之。 是故,郑璞甫一话落,句扶便畅怀大笑。 “子瑾,我此番归去,得知了个消息,乃关乎东三郡.” 岁月奔流不息,辗转则逝。 于不知觉中,已然是建兴四年(公元226年)夏四月。 成都,走马河北岸军营,郑璞驻足于矮丘上,嘴里叼着根不知名的野草根,面朝北方而极目眺望。 自从正月时,霍弋及赵广率兵归来成都,他便入住军营至今。 亦然多了不少粗鄙的行为。 莫说毫无士人风度的叼着根野草根,连跣足赤膊与士卒角力嬉戏、亲手将长虫扒皮与士卒共食等等,都偶尔有之。 效果却颇为显著。 他这个缺席了数个月朝夕相处的主将,如今已十分受士卒们爱戴。其中缘由,自然不仅是因为,他曾与那些耆老宗长以鬼巫共诅盟。 至于士卒演武操练、不同兵种结阵协力作战等,那是霍弋及赵广的事。 术业有专攻。 他们二人乃将门之后,深谙兵事,届时亦是临一线指挥的将率。 郑璞并不觉得,自己熟读几卷兵书,便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因而,除了勒令士卒将水煮沸后再饮,以及将茅厕挪至远离水源之处、避免口粪相传引疫疠外,便是整日与士卒插科打诨、不务正业了。 驻足眺望,乃他养成的新习惯。 自从春二月,原先驻守汉中郡阳安口广石戍围的督军廖化,转去广武修筑戍围驻守后,他每日暮食后,必然独自来此矮丘静思。 嗯,广武,在阴平郡内。 逆梓潼郡的涪水北上,过左儋道,便是江油关隘。 江油关继续往北,抵达源于摩天岭的清竹江一带,便是广武戍围所在地。 清竹江蜿蜒至此,乃是取道东南,穿透龙门山进入梓潼郡,于葭萌关西北五里处,汇入嘉陵江(西汉水)。而且,从江油关-广武出,有条牲畜不可行走的步道,可连通白水关与阴平景谷道。【注2】 因而,丞相让转任廖化为广武督,并非是让他独督一方那么简单。 亦是遏制住了,从阴平郡入蜀地最后一条可能通行的路途。 对于郑璞而言,则是丞相即将兵伐阴平氐王强端! 不然的话,戍守阴平入蜀地,江油关及白水关即可,何必劳师动众、耗费钱粮辎重去修筑广武戍围? 只不过,何时去伐、选哪一部兵马,皆未有定论。 哪怕廖化早已遣人归来成都,禀报戍围已筑成,丞相仍旧没有下令。 或许,乃是在等孙吴那边的动静吧。 颇为蹊跷的是,去岁来邀大汉共伐逆魏的孙吴,今岁初在6逊的提议下,开始学逆魏屯田了。 且历来喜欢猎虎的孙权,改驾车之八牛为四耦牛亲自耕田,作态“与众均等其劳也”,让人恍惚觉得,江东的国策,是否就此开始与民休息。 许久未归丞相府的郑璞,消息亦闭塞了好多。 对于孙吴此番作态,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到底是两家今岁共伐逆魏的意图已作罢,抑或者是孙吴在迷惑逆魏,想出其不意。 “子瑾,今日亦贪恋夜色之美邪?” 正自作思虑着,身后忽然有一记声音传来。 无需回头,郑璞便知此人乃谁。 军中律令素来森严,如今举军皆称呼他为“督军”,惟有监军刘敏以表字称他。 非刘敏倚仗资历而自负托大,乃是郑璞以尊他年长坚持为之。 “然也!” 侧身而顾,郑璞含笑打趣,“正所谓‘月出照兮,佼人燎兮’,我虽无佼者可思,却可慕皓月之皎。” 谑言罢,方肃容而问,“子睿兄竟日暮时从成都赶来,莫非丞相有事嘱我?” 嗯,如今军中主演武操练,身兼别职的刘敏,一月仅旬日在。 “丞相无有嘱。” 微微摇头,刘敏亦矮身拔根野草,学郑璞叼在口中,轻声说道,“乃是得了些消息,便赶回来告知子瑾。月初时,逆魏夏侯尚病亡了。” 咦? 夏侯尚死了? 闻言,郑璞瞬间双眸灼灼,嘴角泛起弧度。 垂头略作思虑,才问,“子睿兄,夏侯尚既没,孙吴那边可有调兵遣将的迹象否?” “竟是无有。” 刘敏揪着胡须,蹙眉而道,“我亦心奇焉。彼那孙吴,连番被逆魏所伐,竟不思趁此都督身丧、士卒惶惶之际,出兵荆州。哪怕不能攻城略地,掳民掠辎重而归亦不难啊!” 刘敏感慨罢,又目视郑璞,“对了!尚有一事知会子瑾。丞相以春耕已毕,乃让各部军护粮秣辎重,转运至汉中郡。城北军营的賨叟、无当等部,已得令开始筹备。想必,不日亦有令传来我军,子瑾不若先做准备。” 对此,郑璞自是颔。 只是待那仲夏凉风习习而来,让他神情为之一振后,心中不由疑窦丛生。 仅是护粮? 抑或者,瞒天过海邪?—— 【注1:汉常置将军职,仅大将军,骠骑、车骑、卫将军,以及前、后、左、右将军。】 【注2:史上邓艾偷渡阴平的路线,走一段景谷道,折西南至广武-江油关。】 第90章 运难 第9o章 运难 梓潼郡,剑门关。 碧空如洗,风清气爽,白云朵朵竞相追逐。 让落在连绵起伏的山脉的阳光,化作斑驳点点晕开,触目皆光影流离。 夏季充足的雨水,让山脉上的树木们披上了新装,显得额外飒爽,和行走在这里的人儿一样生机勃勃。 一杆绣着“汉”字的军旗,猎猎作响,往葭萌关进于剑阁道(大剑溪峡)上。 剑阁道穿行于山脉之间,道路狭隘逼仄,让推着独轮车行走其间的士卒,犹如一条红黑色的丝线,连绵数里。 这是大汉新建号为“玄武”的别部。 此名号令人甫一听闻,便觉得张扬跋扈,不类于丞相诸葛亮素日行事风格。 事实上,丞相最早定的建号,乃是“牂獠”。 与“青羌”、“賨叟”等一样,取自于军中士卒多为牂牁獠人之故。 然而,建号上呈于天子刘禅,授仪帜等物时,天子便特地手书于丞相,改为了“玄武”。 《礼记·曲礼》有云:“玄武,龟也,龟有甲,能御侮用也。” 《左传》有云:“玄武在北方也。龟、蛇二虫共为玄武,故蛇是玄武之宿,虚危之星也。” 天子声称,改建号为“玄武”,乃是取御侮北方之故也。 对此,丞相捋胡笑了笑,便随之任之了。 而郑璞得闻,则是心颇有腻歪。 玄武者,蛇龟同体耳! 于他心中,觉得天子改建号,乃是昔日见扈从乞牙厝生汲长虫血,以及听闻獠人素来稻饭蛇羹之故。 然也,郑璞就是玄武督军。 他亦然接到了丞相府调令,从梓潼涪县取粮秣辎重,护送至汉中郡。 至于何时兵伐阴平氐王强端,依旧无消息。 不过,郑璞此刻心思,并不在攻伐上。 缘由乃是行走于剑阁道上,任何人都无法分心。 再心无所惧者,偶尔瞥一眼,栈道木栏外的深渊,都会变得专心致志。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自从先秦沿着嘉陵江(西汉水)开拓金牛道伊始,到后来现更宽敞、更容易通行的白龙江河谷,如今从蜀地出武都郡的道路,全长约莫三百里(汉里,后同)。 分别设立了四个关隘。 从南至北,依次为剑门关、葭萌关、白水关与关城(关头)。 沿途皆是两山相互逼近的峡道,抑或者河水冲击出来的谷道,至宽处约四十里,最为逼仄处不足一里。其中,几乎一半的路程,需要借助栈道通行。 轻装行军,尚且心悸不已。 运送粮秣辎重,更是艰难无比。 哪怕是有了更容易操控的逼仄独轮车,遇上沿途的步步抬高的石阶,亦然免不了需要士卒手扛肩背而过。 剑阁道不过五六十里,若以平地行军的度,不过一日的脚程。 然而,郑璞一行却是整整耗时四日,才将那巍峨的葭萌关,映入眼眸中。 唉. 兵出关陇,北伐逆魏,乃我辈之志也! 然,若无法解决蜀地粮秣辎重,运送艰难的问题,恐难酬壮志矣! 做出了独轮车,于转运裨益亦是无多少。 驻足于葭萌关城墙,手扶着被岁月苛刻而变得斑驳的垛口,郑璞目视着关前的马鸣阁道,心中怅然而叹。 此时,已然夜幕笼罩大地。 盛夏时节的虫豸欢鸣,与关隘内士卒震天响的呼噜声交错起伏。 “督军,可是为明日行走马鸣阁道而忧思邪?” 正蹙眉而思着,身侧传来一声低语关切。 侧头而顾,却见霍弋不知何时步来身侧,正将手中的火把,插入矮垣孔洞中。 见他目顾而来,亦不等答复,又继续说道,“我方才寻了部曲及守将询问,马鸣阁道虽比剑阁道更险峻,不过胜在以栈道居多,鲜少有循石阶攀爬之处,行军度应更快些。且木栈道外栏皆以铁索围护,士卒行走之时,可少些恐惧。” 嗯,昔年随霍峻坚守葭萌关的士卒,不少人便是霍弋如今的部曲,对马鸣阁道最是了解不过。 “善!” 听罢,郑璞不由拊掌而赞,“绍先任事,事无巨细皆思虑周全,我尚有何忧虑?” “督军过赞矣。” 含笑谦虚,霍弋又继续说道,“督军,明日行军,傅佥所乘的滇马,且让我的部曲代为牵着吧。” “嗯,为何?” 不明就里,郑璞扬眉而问,“傅佥的滇马,颇为温顺,过此阁道竟有危险邪?” “非也,小心为上耳。” 霍弋微微摇头,顺势解释之。 马鸣阁道,乃葭萌至白水关的道路,依着白龙江流向而开辟,全长约一百二十里。 阁者,空中之楼也。 顾名思义,这是一条绝大部分倚仗栈道通行的道路,且修筑于陡峭的崖壁上。 行走其上,足下便是白龙江,惊险异常。 哪怕是训练有素、于战场上纵横的战马行走于上,都会惊恐而嘶鸣。 远的不多,昔年斄乡侯马入蜀投先帝刘备,麾下的西凉铁骑行走此道时,便有不少战马受惊躁动,以至跌下峭壁而亡。 因而,霍弋乃是担忧滇马受惊而躁动,会让年少的傅佥有危险。 “原来如此!” 郑璞听罢,亦不由连连颔,“那就有劳绍先了。” 话落,又露齿而笑,轻声谓之,“绍先尊先君,当年于此葭萌关上,以数百人亢张鲁万余兵卒之锐,经年不失孤城,且能追出关外斩杀贼将向存,如此功绩古今鲜见,真令我等后辈倾慕。” “弋,代先考谢督军之赞。” 被提及先父,霍弋连忙肃容,执礼而谢。 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怅然来,“先考病故已多年,我亦成七尺男儿久矣!却是寸功未立,有辱先考之名,枉为人子矣!” 郑璞心中亦是一声叹息。 被霍弋这么一说,他又想起了攻伐阴平氐王强端之事。 不过,眉目间却是作昂扬态,勉励霍弋曰,“绍先心急矣!今我军被授建号,且又遣去汉中,还愁他日无立功之时?” “督军所言正是!” 郑璞甫一话落,霍弋尚未回答,便被大步而来的赵广抢了先,“北伐逆魏未始,绍先何必言功勋未立?我等先好生操练士卒,若能当得虎狼之谓,说不定可被丞相授与先锋!” 嗯,今夜他当值,方才去巡营了。 霍弋待他靠前,便握拳杵了过去,笑骂道,“竟你多舌!如此道理,我自不知邪?不过是一时有感而罢了!” “哈哈哈~~~~” 早就熟稔无比的赵广,不由放声大笑。 而霍弋不理会他,乃是转头目视着皓月下的白龙江,感慨道,“我乃是有些羡慕文容兄。他募兵毕,径直去了汉中郡,便得了机会,接替廖参军驻守在广石戍围。前些时日作书归来,声称常有机会率亲卫出关巡防,且已亲自斩杀二人矣!” 张苞竟被授职广石督了? 为何不见休然兄作书信说邪? 闻言,郑璞不由讶然。 他近数月一直呆在军营中,对朝中消息不甚了解。 而且与张苞并无交情,仅知道张苞所领之军,被授丞相建号为“蜑獽”。 自然,建号由来,乃是取军中以蜑獽二族为主。 “是啊!” 方才还劝说莫心急的赵广,也不由步前并肩而立,惋惜出声,“若当时我等所募兵卒,乃是迁徙去汉中郡编户,或许亦能恰逢其会。” “呵~~~” 亦让霍弋冷哼了声,似笑非笑的,侧头横瞥一眼而至,“北伐未始,何谓功勋未立邪!” 顿时,赵广脸色一僵。 不甘示弱,一拳便杵过去,“竟你多舌!” “哈哈哈~~~~~” “哈哈哈~~~~~” 随之,弱冠之龄的二人,皆纵声大笑。 而目睹他们二人嬉闹的郑璞,也忍不住莞尔。 亦侧身步前,与他们并肩驻足,负手眺望关隘外的峡谷。 但见皓月如水银迸裂,洒满人世间,铺展于白龙江上,荡漾起了如绢的波光,似是一条银线,带着关隘上人儿建功立业的冀望,蜿蜒而去。 昼夜不息。 只是看着看着,他心中又猛然一顿。 他倏然想起,诸葛乔与关兴从去岁开始,便被丞相遣去各郡县驻军营地,与士卒同食同住,观摩历练军中事务。而从汶山郡募兵归来的糜威及庞宏,则是被遣去征西将军、永安督陈到麾下历练。 再加之,如今张苞接替廖化,被授职为广石督 亦意味着,被授于建号的新军,以及被器异的后辈,丞相诸葛亮已悄然授以职权历练矣! 大汉功勋二代,羽翅初丰的雏鸟,皆得展翅矣! 而自己所领的玄武军,仅仅是护送粮秣辎重,前往汉中郡? 赵广与霍弋一直未得征战之机,丞相焉能视而不见邪? 至于自己这两年升迁太快,是否丞相会有厚此薄彼的考虑,不好过多提携,亦然不需要担忧。 自夷陵之战后,丞相提携后进,一直有不吝擢拔的果决。 如马谡,先于蒋琬被辟为参军。 譬如马忠,被先帝赞赏一言,丞相先擢为门下督,再授职牂牁太守,使之独督领一军讨伐南中叛乱。 如今自己,亦不会有异! 嗯,若果真如此,讨伐阴平氐王强端之事,莫不是将授于我? 难怪,子睿兄身为我监军,却是于护粮调令下达的十数日前,被丞相授于别事,遣去阳安口寻马岱了。 所谓的别事,应是寻马岱讨要几个,熟谙羌氐事及地形的麾下吧? 毕竟,当年随斄乡侯马入蜀的西凉铁骑中,便有不少武都氐人,如今皆归马岱所统领。 哈,我竟智迟矣! 瞬息之间,心念百碾。 让郑璞不由觉得,眸中那蜿蜒而去白龙江,竟是如此迷人。 微微侧头,见赵广与霍弋二人,依旧凭隘墙作怅然之态,不由再度莞尔而笑。 不过,他亦没有将心中所揣测告知。 妄自多舌军情,乃是重罪! 哪怕丞相再器异于他,亦决不会轻饶之。 是故,他轻咳几声,待霍赵二人侧头而顾时,便语气淡淡的叮嘱,“夜了,明日还需跋涉,且歇下吧。” “诺!” 闻言,霍赵二人皆领命而去。 翌日,踏上马鸣阁道,生长于山脉纵横的牂牁獠人士卒,亦有不少人脸色煞白。 在宽不过一丈有余的木栈道上行走,被两侧断崖峭壁挤压呼啸连绵的山风袭面,那种滋味,非亲历者,不可知也! 军中的数十滇马,皆以布帛蒙眼,被霍弋的部曲牵着,堪堪行走其中。 时而,会因为那依着木柱而系的铁索护链,被山风肆意拽摇作响,惊得嘶鸣一声。 亦让众人心中忐忑不已,唯恐其受惊而躁动。 而郑璞终于知道,为何昔日霍峻能斩杀张鲁大将向存了。 想必,乃是张鲁军撤军之时,向存殿后。而霍峻见敌军踏上了马鸣阁道,便率精锐出击,趁敌军堵于阁道无法回援,得以阵斩贼酋! 其中,敏锐的观察力,与捕捉战机的果决,缺一不可。 嗯,竟是不知,霍弋有其父之风否? 若不,此番征伐阴平氐王强端,便让他领前部试试? 然而却是如何,让同样心怀临阵觅功勋的赵广,不觉得厚此薄彼呢. 且行,且思。 郑璞手扶铁索护链,步履缓缓,将傅佥护于栈道内侧。 却是不想,傅佥昂起头,露出脸上一丝倔强,“先生,我不惧高,亦不畏道险。先生不若去督促其他士卒?” 呃,此小子! 心中不由泛起一缕笑意,郑璞敛容作色,“小子聒噪!既然不畏道险,那便诵书!我授于你的《捭阖策》,可熟记于心否?” “回先生,未曾。” 垂下了脑袋,傅佥声如蚊蚋而答。 旋即,又连忙举起,一直执于手中的《捭阖策》飞箝篇,大声而诵。 熟悉的声音入耳,郑璞心中稍宽。 至少,目睹那摇摇晃晃的铁索护链,似是亦无那么令他心魄晃荡了. 嗯? 铁索?! 倏然睁大眼眸,郑璞前后顾盼阁道外的陡峭山壁。 似是,此处可以索道纤之,挂坠以滑轮,以高低重力惯性将粮秣运送吧? 蜀江之水,以爽烈而闻。 蜀郡临邛县古石山之铁,素以刚而闻。 而相府西曹掾蒲元,以铸匠特异常法而闻,应能冶炼出好钢做滑轮吧? 感谢书友“诸葛大力第一男友”打赏。 关于文中地形地理,许多书友应不喜欢,但又不能不写。历史上丞相北伐不成功,主要原因是败给了后勤。如果没有处理好后勤问题,本文会失真。再者,说句实在的,资料考据更令人欲生欲死。 第91章 斫之 第91章 斫之 暮夏六月,初。 被栈道山风威吓调戏了八日,郑璞终于率领玄武新军赶到白水关隘。 甫一下栈道,尚未入关,众人皆爆了一阵欢呼。 声音之盛,颜容之喜,不亚于斩将夺旗。 连初次行走栈道的赵广,身长以八尺有余的雄壮阳刚,亦忍不住握拳狠狠击风,悄然舒了一口浊气。 毕竟,昼夜皆在栈道之上的体验,不仅关乎于胆气,更是对情绪的抑郁。 白水关隘,同样依着白龙江修筑(今白龙湖一带)。 河道颇为宽敞,两岸河床乱石鳞起,陡峭的两侧山壁绿意葱茏,偶尔还可耳闻有猿猴纵声欢啸,激起河谷回声无数,余韵袅袅不绝。 自然,此宽敞乃是对比葭萌关而言。 不出之前所料,监军刘敏已然在关隘内等候了十余日了。 “子瑾,何来之迟也!” 出关隘来迎的他,喜笑盈腮,径直打趣了句。 只是不等郑璞回答,他便近前执手,低语疾声而道,“我知栈道跋涉艰难,子瑾今颇困乏。然,丞相嘱咐之事颇急切,还请子瑾稍作忍耐,随我入关去见李守将。” 嗯? 无非是兵伐阴平氐王强端,何故如此急切。 莫非,其中有变故? 瞬息间,郑璞心念百碾。 亦不怠慢,侧头招来霍弋及赵广,“你们且好生安置士卒,再来寻我。” 嘱言罢,便随刘敏疾行入关。 行于道时,刘敏见左右无他人,便私语而谓之,“子瑾,丞相让我代为转令,让你督领本部西出白水,攻阴平氐王强端。具体事项,丞相有手书示之,待见过李守将后,我取来转你。” 果然! 心中暗道一声。 郑璞面目波澜不惊,颔而应,“好,我必不负丞相所望。” 如此作态,亦让刘敏足下为之一顿,方再拔步。 亦忍不住出声而赞,“如此紧要之事,子瑾骤然得闻,竟面若平湖!实乃良将之风也!”言罢,又叹息出声,“惭愧!我得闻时,音容俱动,毫无沉稳之风。虽痴长子瑾多岁,却是不如子瑾多矣!” “呵~~~~~” 闻言,不由摇头轻笑了声。 做几句谦逊言罢,郑璞才继续问,“子睿兄,不过是率军伐贼子强端,为何兄如此急切领我去见李守将邪?” “哈哈哈~~~~~~” 此次,刘敏不再抑制声音,拊掌大笑,“此乃子瑾护粮于途,是故有所不知也!” 笑了好一阵,方喜容可掬的,探头过来,“夏五月中旬,逆魏曹丕,亡!” 竟是曹丕死了 猛然止步的郑璞,心绪亦然于瞬息间豁然开朗。 他知道刘敏急切的缘由了。 准确的来说,乃是丞相诸葛亮心急了。 一则,自然是去岁孙吴送书来,请大汉出兵策应之由。 屡屡被逆魏攻伐的孙吴,夏侯尚亡故时或可不出兵,然今曹丕亡故了,依孙权及江东众臣的秉性,绝无可能作壁上观,而让逆魏得以安稳过渡朝政权柄。 另一,乃是大汉在此时节出兵,无需担忧引逆魏警觉,会以为巴蜀已然回复元气。 国有大丧,乃征伐良机也! 曹丕丧,巴蜀遣别部来骚扰一番,岂不是理所当然? 再者,兵出之处,乃是阴平郡而非武都,岂不是正好证明,巴蜀并无力与逆魏抗衡? 正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也! 丞相为了不想错过良机,嘱言催刘敏,督促郑璞尽快兵,乃是情理之中。 “大善!” 郑璞亦拊掌大笑,顾言之,“逆魏曹丕载其凶逆,窃居神器,今数年而亡,乃天罚也!由此可见,我大汉乃天命所授,非奸凶可夺也!可贺焉!” 牵扯到天命,刘敏微微怔。 然却是很快的,便反应了过来,亦昂声而赞,“子瑾之言大善!” 且喜且笑,且言且行。 少时,二人便至李守将的将署内。 李守将,最初乃是先帝刘备客居荆州新野时,招募的兵卒。 历经类似于宿将陈式,以什长身份从征西东,一刀一枪积功累勋至关都尉。 然而,他却比陈式惨得多。 不过年方四旬,却已经被满身征战积伤折磨得满脸沟壑纵横,犹如乡闾郊外终世以谷糠果腹的六旬老农。 且识字不多,孝经都没有习全。 如无有奇迹,戍守白水关,应是他仕途与生命的终点了。 因而,他任事素以执法严苛著称,无论面对出身如何的同僚,皆不假于色。 当郑璞与刘敏携肩而至,一番见礼后,他便径直而言。 “丞相之令,我已知矣。此案几上,便是景谷道一带的地形图,若郑督军还需刀兵粮秣等辎重,尽可开口。此关库存若有,我决不吝啬。不过,我职责乃是守备关隘,丞相亦无有令嘱我他事,出兵而伐,还请郑督军自专。” 言罢,转身离去。 丝毫无拖沓,深得军中的果决。 嗯,李守将,已然将话语挑明了。 他的职责是守备,亦仅是守备! 如若郑璞率军出战时,被阴平氐王强端击败或困住,他决然不会出兵去救的。 除非,丞相有新将令来! 抑或者说,尸山血海中幸存的他,深知兵事绝非儿戏。 见郑璞年少而任督军,恐其贪功冒进而弄险、视士卒性命如草芥,便以不支援为由,隐隐告诫一番吧。 是故,郑璞目视他的背影,嘴角绽放一缕意味莫名的笑意。 此人能从微末什长到被授职关都尉,自是有道理的。 亦不做他念,自步来案几前,细细看景谷道的舆图。 而刘敏神情颇为尴尬。 他本想请李守将久驻白水关对阴平熟悉,给郑璞多提些谏言,哪料到却是让郑璞前来被说教? “咳!” 轻咳嗽一声,刘敏轻声道,“子瑾暂候,我且去将丞相手书取来。” “好,有劳子睿兄。” 少时,霍弋及赵广二人至。 而刘敏亦取书来,却是与另一人联袂而至。 只见他年约四旬,身长近八尺,须如戟,浓眉之下双眸炯炯,就是眉目间偶尔闪过一丝诡谲与桀骜,令人暗生戒意。 “子瑾,此乃镇远将军麾下部将,百顷氐王,深谙武都及阴平地形及风俗。” 甫一入屋,刘敏率先为众人引荐。 那壮汉亦径自开口,声如洪钟,“在下乃杨霁杨千万,受马将军所遣,携百余族人,前来与郑督军共讨阴平强端。我于十日前至白水关,闲暇之际,便出关虏了阴平一邑落宗长及数戍卒而归,权当为督军贺!” 竟不见礼? 莫非是轻我年少邪? 且明明是前来襄助,却声称共讨,还擅自出动虏贼而归彰显武力,是居功邪? 郑璞听罢,心有不喜。 并无起身相迎等礼仪,乃是轻轻颔,“将俘虏带上来吧。” 嗯? 似是对郑璞的平淡,杨霁颇为奇怪,诧异了下,方点头步出。 而郑璞已然凭案蹙眉而思。 西北羌氐,系出同源。 两者的区别,不外乎乃氐人汉化更深。 如羌人部落依旧以游牧为主、农耕为辅,披而无姓氏;而氐人已依汉家礼仪束、有姓氏以及习汉家语言,定邑落而以农耕为主矣。 嗯,杨霁是白马氐王。 白马氐,曾是武都郡内声势最为浩大的氐人部落。 其大父杨腾,本是陇右豪族,趁着灵帝时西北羌乱,引大汉疆域外的白马羌(氐)内迁,定居武都,遂成为氐王。 又因聚居仇池山,其山有平地百顷,故被称为“百倾氐王”。 昔年在马取陇时,他与陇右的“兴国氐王”阿贵,共举兵响应。 战败,兴国氐王临阵被杀,兴国城被夏侯渊所屠。 白马氐亦死伤惨重,部族声势骤衰,无奈之下杨霁只得随马南下,依附汉中张鲁。 后,马弃张鲁入蜀投先帝刘备,杨霁随行。 就是仅两百余族人,随他而来。 且自身及族人家眷妇孺,皆与马次妻董氏及子马秋同,留在汉中被张鲁所扣押。 魏武曹操取汉中,张鲁手刃马秋,杨霁家眷及族人妇孺或被杀,或被赏赐于士卒,或迁徙入关中,已渺无音信,不可再寻迹。 是故,郑璞心中略有诧异。 沦为丧家之犬的杨霁,为何如此倨傲? 莫非,乃是想居功,而图军出获俘虏时,让我将此些俘虏尽数授于他,再壮部落声势邪? 只不过他部落式微,与我有何干系? 再者,他已是马岱的部将,食大汉俸禄,安有不知军出所获,不可随意授之? 若以自尊氐王身份,为何不知我大汉“日月所照,皆为臣妾”之誓! 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授之乃恩也,不授乃法度也,安能自问而取? 奇哉! 正思着,杨霁领扈从,拽五个氐人俘虏而入。 一老,四少,那老者应是邑长了。 郑璞起身,步来前,目视着那老者,“将桥头驻军情况,悉数道来,便饶你一命。不然,今日将你炮制成人彘,以告慰吴将军等将士之灵!” “呸!” 郑璞甫一话落,那被俘邑长横眉竖眼,一口浓痰劲射而出。极为精准的击中了郑璞衣甲前襟。 迅即,那被俘邑长的如雷咆哮,震耳响起,“贼子休得多言,要杀便杀!乃公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呃. 众人皆被这一变故,弄得面面相觑,双目怔怔而无语。 乞牙厝是反应最快的。 他瞬息间便赤色浮面,须皆张,犹如那暴怒的山魈。 本能般将手放在腰侧刀柄之上紧握,双眸狰狞且狠戾的盯着那被俘邑长。 只不过,他并无拔刀之举。 乃是急促的呼吸几口,便手掌反握,卷起衣袖步前,轻轻的给郑璞擦拭污垢。 这个原先不知王化礼仪的蛮獠,随在郑璞身侧一年有余,已然成为一位从不自主张的完美扈从。 “壮哉!” 脸色微顿的郑璞,匪夷所思的绽容而笑,拊掌大赞,“真勇士也!” 亦刘敏闻言,暗中抒了口气。 毕竟,关于这位玄武督军为人刚愎、睚眦必报的传言,他隐隐有所耳闻。 今当众被一俘虏吐痰侮辱、以“乃公”自居而怒骂,焉能不令他担心,其会暴起将所有俘虏尽诛之邪? 不过,现一看,郑璞以大局为重。 似是为了获取阴平郡的军情,欲效仿故车骑将军张飞昔年义释严颜之举,让那俘虏心折。 甚好! 子瑾具良将之资也! 不愧是深受丞相器异之人! 心中如此作思,刘敏不由嘴角含笑,捋胡颔而笑。 却是不想,郑璞赞罢,便敛容抬手制止乞牙厝的擦拭,语气风轻云淡,“如他所愿,斫之。” “诺!” 扈从乞牙厝,永远都不会置喙,来自郑璞的命令。 当即,慨然应诺,抬脚便踹翻了那将率,腰侧的环刀“哐锵”应声出鞘,扬过肩膀,于半空画了个弧线急促落下。 刀光如匹练,血溅高三尺。 那邑君的头颅坠落于地,滚了好几圈,方堪堪稳住。 若瞧着得仔细了,尚可现,他那逐渐白变得青灰的脸庞,依稀残留着几缕惊愕与不解的神情。 或许,他身分离时,亦然有所疑惑吧。 譬如为何郑璞刚出声夸赞罢,旋即便令人斫下了他的级呢? 无独有偶。 于人头翻滚之际,刘敏猛然手抖,揪扯断了好几根胡须。 双目亦然呆滞,嘴角尚在微微抽搐着。 另一侧的杨霁,则颇为从容。 兀自容颜不改,身如柏松立渊般挺拔。 就是眼眸中,偷偷藏了一缕凛然;以及敬而远之的念头,于心中悄然顿生。 唯有赵广与霍弋,两人不约而同的侧头对视一言,彼此都看到了,各自眸中皆有类似于“果然如此”的意思在。 对于众人的心思与反应,郑璞是不知道的。 抑或者说,他哪怕知道了,亦然无动于衷,觉得无所谓。 在那被俘邑长头颅翻滚于地时,他已经步至其余俘虏前,齿牙春色而问,“尔等如何作抉择?知无不言邪?抑或者让我如你所愿邪?” 尽责的乞牙厝,已然提刀在前,虎视眈眈的盯着。 那目光,犹如杀生无数的屠夫,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正思虑着如何下刀更容易些。 “饶命!我说~~~” “我什么都知道,勿杀我!” 氐人士卒面如土色,频频叩,口自语无伦次求饶乞活。 自然,慷慨悲歌之士亦不缺乏。 有一位氐人,效仿那尸身已凉的邑长,暴起满脸青筋,破口大骂,“呸!狗贼.” 却是可惜了。 他尚未骂完,乞牙厝的刀已至。 不过,终究是慷慨赴死,算是求仁得仁吧。 且刀快,亦无多少痛苦。 “绍先、义弘。” 见氐人俘虏乞活,郑璞便摆了摆手,出声唤他们二人,“你们领此三俘虏,各遣别屋询问,再对较有无言辞冲突不实之处。如若有,尽斫之!” 言罢,不等他们领命,便大步离去。 第92章 引蛇 第92章 引蛇 步下关隘,郑璞归自军中。 拜昔年先帝刘备遣陈式等十余营,驻守此地之由,军营乃现成的。 霍弋及赵广安置士卒,亦仅是让各级将率分列各军帐,以及分配各部轮值守备粮秣辎重等而已。 不过,士卒们却是颇为安分,无人敢出营晃荡。 盖因郑璞掌军后,效仿当年马忠任职门下督,所设“月宿相府旬日”的军令。亦设立了一军矩:任职军中各级将率,所食所用,皆与士卒同;无令不得外宿军营。 违者,罚为徒隶一月。 屡教不改者,以军法杖责,逐出玄武军。 军中被逐之人,下场是狠凄惨的。 毕竟,从军为卒,非正常退役仅有几种情况,战死或伤残,抑或者当了逃兵! 步履缓缓,少时,至中军大帐。 郑璞便扯下身上的皮甲,扔给乞牙厝交予别人洗涤。那被俘邑长临死前的杰作,让他无法继续穿戴。 入坐案几后,取出丞相诸葛亮的手书,细细看读。 丞相所言之事不多。 一是让郑璞谨慎行事,殷殷叮嘱了“军出,主扰,次战。子瑾切记,宁无得,不可有损”等。 另一,则是提及了廖化。 声称郑璞若是觉得兵出难取利,可遣人走步道寻广武督廖化。 请他出兵声东击西,策应一二。 恩,阴平郡仅有三道,其中刚氐道在摩天岭之南,挨着涪水。 离广武及江油关很近,廖化若是出兵围困作势将攻,远在摩天岭之北阴平道的氐王强端,多多少少都会分些兵力来助战。 看罢,郑璞便执笔点墨,给丞相书写回执。 顺势将索道运粮的想法,以及“索道、滑轮”细细绘图解说了一番,一并录上。 至于能否实现,且看蒲元的手艺吧。 所求亦不多,只要能减少栈道运送的一半艰辛,蜀地的粮秣辎重就能源源不断囤积在汉中郡了。 书罢,轻轻吹干布帛墨迹,郑璞小心封好。 正想出声唤帐外甲士,将书送去关隘上的邮驿,又倏然止住。 微捋胡,略作思绪,他便又再度执笔点墨,给谯周作书信。 谯周的先父谯岍,治尚书,兼通图谶和纬书,家学尤其善天命之说。 是故,郑璞以曹丕强行受献帝禅天子之位、短短数年便亡故为由,打算请他作书声称此乃天谴,当成天命在汉的佐证。 恰好,让其宣扬逆魏暴戾苛政之时,顺势提及一二。 权当是一事不烦二主了。 搁笔,让甲士送去邮驿后,郑璞便端坐于案,将从李守将拿出取来的阴平景谷道舆图铺展开来,捏胡而思。 景谷道,乃是白水关入阴平的唯一道路。 颇为宽敞,亦不算崎岖,无需借助栈道兵马即可通行。 如若不担忧战马马蹄受损,骑兵都可以往来纵横。 沿途之上,小溪流及小岔道也极多,只不过都是些羊肠小道,不可通行辎车战马。 由于阴平道距离白水关较远的干系,氐王强端落下营寨驻守,防御巴蜀所选之地,乃是景谷道中间处——白龙江与白水江交汇之处。 名字很粗鄙:阴平桥头。【注1】 桥头地势险要,依水塞道而扼守,可却敌数倍,素有“陇蜀咽喉”之谓。 自然,若是声称“万夫莫开”有些太夸张了。 但如果面对敌三倍来袭,可谓高枕无忧。 如此地利,让郑璞有些进退维谷。 攻坚,断然不可取。 丞相让他谨慎为上,莫让士卒作无谓伤亡。 且桥头乃阴平郡的枢纽,逆着白水江而上,可至阴平道;逆着白龙江而上,则是进入武都郡,无论治所下辩县还是羌道,都可抵达。 亦意味着,一旦他兵临桥头之时,武都郡及陇右的魏军皆能来援。 尤其是驻扎在陇右的雍州刺史郭淮,其麾下有成建制的骑兵,若阴平氐王强端遣人报信,他以骑兵疾驰来援,无需旬日即可抵达! 然而,想绕过桥头,亦无可能。 姑且不论,桥头乃是进阴平道的必经之地;哪怕有路可绕过,他也无法将己军的粮道,暴露在敌军眼皮底下,进而被断后路围歼。 不能攻坚,却又无法完成此战的任务。 既然是策应孙吴的北伐,郑璞若是仅仅出兵在桥头,耀武扬威一番便归来,莫说无法给孙吴交代,他自己心中都过意不去。 不是甘愿为孙吴赴汤蹈火。 乃是觉得,辜负了丞相诸葛亮授于他为别督的器异。 唉,两难。 莫非,我须遣人去请广武督廖化策应一二邪? 凝眉成川的郑璞,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丞相有言嘱他,自然也会去书告知廖化,然而他并不想劳烦廖化。 缘由,是此番乃他次独立督军征伐,他不想寻求他人共力,亦不允许虎头蛇尾的情况出现,免得让其他将领以为他眼高手低。 乃是纸上谈兵的“赵括第二”。 尤其是,北伐将近! 他要尽可能积累功勋,以一场大捷的战功,来抵消自身年齿尚轻、资历浅薄! 让他人不小窥于自己! 譬如李守将今日的隐晦告诫。 还有已然沦为丧家之犬的百顷氐王杨霁,今日的桀骜无礼。 唉,为今之计,唯有看能否引蛇出洞了。 就是不知,若我纵兵劫掠氐人邑落,再伏兵于道,那桥头的贼军会如我所愿出戍围而战否? 郑璞目视着舆图上景谷道周边,所标注的氐人邑落,心中叹了口气。 正思量着,军帐帘布被侧挑开,闪入一道小身影。 是傅佥。 举军上下,也就身为郑璞弟子的他,值守甲士无需禀报便放入来。 且因他一直随军,郑璞便让他领些杂事。 权当是,从小培养他对军中事务及督管的熟谙了。 抱着几卷竹简的他,甫一进军帐,便笑颜潺潺步前,朗声而道。 “先生,这是绍先兄让我送来的俘虏供词,他正询问百顷氐王关于阴平之事。刘监军去寻李守将,似是问及关隘军械库存之事了。还有义弘兄,则是因为暮食将近,正巡视士卒夜宿安排之事。他们皆声称,暮食时归来与先生共讨军情。” “恩,好。” 接过竹简,郑璞轻轻颔,逐一翻开而看。 或许那三氐人俘虏级别太低的关系,供词无有多少紧要信息。 仅是声称桥头那边的驻军,约莫一千有余,驻守主官颇受士卒爱戴,以及阴平氐王强端鲜少前来桥头巡视之外,别无他事。 不过,对于郑璞而言,亦有所得。 敌军千余人驻守,可直接扼杀攻坚的念头了。 而那“颇受士卒爱戴”的赞词,或许能拿来作一番文章。 因为氐人的兵制,乃是大部落裹挟小部落作战。那桥头主官既然受士卒爱戴,必然是擅长协调各大小部落之人。 自己若遣兵劫掠,他为安抚各部落领的情绪,或许会遣兵出来巡视一番。 就是所遣之兵,至多不过百人。 无法满足于郑璞,需要一场大捷的胃口。 罢了。 独自作思,终究比拟不了群策群力。 且等子睿兄等人归来,再商议如何调度吧。 郑璞心中暗道,阖上竹简,正将欲放在案几上,却见傅佥正全神贯注的,瞪着景谷道舆图,且嘴上自作喃喃,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如此情况,让人见了,忍不住会心一笑。 亦让郑璞心中,不由起了考校之意。 搁下竹简,轻声问,“咳!絮叨些什么呢?” “啊~~” 被惊醒的傅佥,有些尴尬的搔着鬓角,嘿嘿笑了几声。 也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轻声试言,“先生,我军要对阴平用兵了吗?” “嗯。” 微微颔,郑璞耷拉下眼帘,只手轻揉眉心,“你读《孙子兵法》与《捭阖策》,亦有些时日了,且说说吧。如若你是此战督军,当如何调度克敌?不必拘束,心中如何作思,尽数道来。” “诺!” 闻问,傅佥脸上当即泛起兴奋的神采,“先生,那佥斗胆试言之。” 恭敬应声后,他清了清嗓子,方朗声而道,“孙子虚实篇有云,‘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佥以为,我军乃攻,当先以虚实之道,让敌放弃地利,方可战。” “呵~~~” 郑璞听了,轻笑一声,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问道,“虚实之道,如何施展?” 如此作态,让傅佥心中大受鼓舞。 声音亦透出一丝欣喜来,“回先生,乃是以利诱之。佥听闻西北地瘠,粮秣出产不丰,是故羌氐贪利者众。如若我军伪装商队,声称以粮秣资财寻氐人换取战马,敌军得闻势必出来抢夺!届时,我军便可乘势伏击!” 说罢,便双眸灼灼,静候郑璞的评断。 只不过,他等来的,乃是郑璞的手指叩在脑袋上。 “唔” 猝不及防,傅佥有些懵。 微微楞了下,又连忙执礼而问,“佥愚钝,还请先生示下。” “不切实际,所言皆自以为然。” 再度阖上眼眸养神的郑璞,语气淡淡,“我且问你,自贼子强端杀吴将军叛我大汉以来,巴蜀可有商队往来阴平逐利?骤然之间,伪装商队来交易,贼军焉能信邪?再者,我军中士卒,要么是绍先与义弘的老卒部曲,要么是南中新募蛮夷,皆不曾务商贾之事,让他们伪装商队,贼军焉能不识破邪?” 哦~~~~ 恍然大悟的傅佥,脸上微微窘。 连忙躬身作礼,“惭愧。佥思虑不全,多谢先生解惑。” 自然,他垂头躬身之际,是没有现郑璞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还隐隐闪过一丝赞赏与欣慰。 年不过十二,已能设谋,虽有不足,亦可嘉也! 不过,素来以严师自居的郑璞,自是不会作夸奖之词的。 乃是轻声嘱言道,“嗯,你年齿尚小,且多看,多思。谋事之前,切记要先揣摩敌我各方因数。算无遗策者,先决乃是事无巨细皆虑全也!自勉之。” “诺!佥谨记先生教诲。” 再度朗声而应的傅佥,抬头时,见郑璞已然阖目作思,便不敢再出声惊扰。 轻移步,径自在帐内侧席入坐,拿起竹简自看。 少时,乞牙厝于帐外出声,以暮食已至,请他去巡营。 然也! 乃巡营,而非就餐。 郑璞知自身,无类似于赵广等人的勇力,让士卒倾慕而心折。 索性,弃短取长。 乃效仿大汉名将皇甫嵩,讨伐黄巾时,“每军行顿止,须营幔修立,然后就舍帐。军士皆食,己乃尝饭”等体恤士卒,得人心的做法。 每日朝暮食时,他都要巡营,待每一位士卒皆用餐罢后,他方就餐。 效果颇显著。 这支参杂了汉、叟、濮与獠人的玄武军,所有士卒对他都敬爱有加,甘愿效命。 就连赵广及霍弋,都无有因他性情刚愎、睚眦必报而失睦。 一番巡营罢,天色已伸手不见五指。 于校场火堆前,郑璞匆匆狼吞虎咽完陶碗里的稻饭,便赶回自己军帐。 帐内,赵广、霍弋及刘敏与杨霁已然在座,各自蹙眉思虑着,如何对阴平用兵。 傅佥亦在,不同的是他的座位,是在角落里充当听客。 少顷,郑璞归至,众人便各抒己见。 然而,很可惜。 所谋所提,皆与郑璞自思大同小异,一个多时辰的群策,毫无建树。 最后以夜深,无果而各自罢去。 意外的是,郑璞刚要歇下,杨霁却是去而复返,与帐外求见。 且执礼甚恭。 因为白昼时,心思缜密的霍弋寻他询问阴平之事,亦“无意”中透露些许事情。 譬如唯有玄武军的建号,乃天子亲自所授名。 如朝廷新设的各部新军,唯有郑璞非勋贵之后而得任督军。 尚有丞相常与郑璞坐论军计等等。 因而,他独自前来乃是告罪,让郑璞莫见怪初谋面时的无礼,以及请求郑璞在此战中,允许他掳掠阴平氐人归去,壮大自身的部落。 代价,则是他与麾下百余族人,此战甘愿赴汤蹈火,任凭郑璞差遣。 亦让郑璞双眸一亮。 他想到,将阴平桥头的守军“引蛇出洞”的办法了!—— 【注1:阴平桥头,是古阴平之东的雄关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史上郭淮曾在此筑戍围,抵御阴平太守廖化,称“郭淮城”。后修筑为“玉垒关”,位置在今文县玉垒乡,非是都江堰的唐代玉垒关。】 第93章 刀耕 第93章 刀耕 离乱之世,白骨露于野。 大汉西北的黎庶,亦犹如野草。 一半被马蹄践踏摧残,一半于地下腐烂安详。 自桓灵二帝以来,西边羌乱频频烽起,无数黎庶在马蹄与刀矛下哀嚎,徒留皑皑白骨任凭风吹雨打去。 那时的阴平郡,尚称为广汉属国。 亦然有过,被大汉疆域外白马羌(氐)攻陷的经历,堪称血流漂杵、满目苍夷。 所有的粮秣与牛羊都被抢走,带不走的也被烧光杀死。 无数氐人青壮伏尸于地,无数少年郎被当成奴隶带回去当羊奴;还有邑落里的女人皆裹挟而走,当成泄欲望和生育后代的工具。 不过,这是过去的事情了。 如今的阴平郡,安宁了好些年。 挨着景谷道的一个氐人邑落,一年迈的氐人,正颤颤巍巍骑在匹与他同样老迈的驽马上,缓缓驱赶着羊群而牧。 满是沟壑纵横的脸庞,绽放着淡淡的笑意。 氐王强端杀了大汉的将军,依附魏国那位已经死去的大王,阴平郡的许多汉人都被迁走了,让他们这些氐人的田亩和牧场,都变大了许多。 亦无有官府的小吏,前来征收牛羊皮革。 每岁给氐王上供一些牛羊或战马,剩下的出产熬过冬季后,竟还有结余。 已经数年没有听闻,哪个邑落有老弱,在冬季冻死饿毙了。 自然,忧心的事情,亦不是没有。 此处挨着大汉的白水关,汉军时不时会有一两队斥候潜进来,抓住他们这些野外牧羊的老弱,询问关于桥头那边的军情。 然而,汉军比氐王的扈从还要仁义。 不曾有过肆意鞭挞或杀戮,抑或者劫掠羊群而去等暴虐。 只需如实回答,那些汉军斥候就放了他们,让他们得以迎接翌日的日升日落。 活着,且能温饱,便是挺好的。 年迈的老氐人,将羊群驱赶到了水草丰沛之处,便很缓慢的滑下驽马,盘膝坐下看着牧场的风景。 看着看着,目光便变得迷离,嘴角笑意悄然而生。 阴平郡的盛夏时节,很令人向往。 碧空如洗之下,山峦将黄绿色的原野围合,欢快的羊群在地上绽放了朵朵白云。 一阵已经带上丝丝凉爽的西北风,呼啸而来,会卷起太早枯黄的草籽及枯叶,打着旋儿飞舞飘零。似是还带来了,牧羊在更远处人儿的缥缈歌声。 那是一种恬静的美。 亦是悠然自得的生活向往,犹如那纷繁世外的桃源。 只是很可惜,美好的事物往往不能长久。 一阵闷雷声,从远处袭来,颤抖了大地。 年迈氐人心中一惊,循声侧头往东顾,便张开了已然掉了许多牙齿的嘴巴,呆若木鸡。 约莫百余骑,从东边的地平线上,急剧浮起! 那高高扬起的环刀与长矛,映照阳光五彩斑斓,刺痛了他的眼睛。 仿佛是生长在地面上的太阳。 愤怒的炙阳。 拖着炙热的光线,从年迈氐人的身边呼啸而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长驱入身后的邑落。 催声了无数妇孺们的悲戚哭喊,让无数牛马的惊恐凄叫响彻了大地。 偶尔还参杂了,青壮族人的忿怒呐喊。 却昙花一现,几个呼吸便消逝了。 不过百余落的氐人小邑落,根本无法抵抗这支骤然来袭的骑兵。 他们根本没时间,将族人召集在一起结阵抵御;更没有时间,驱赶牛羊战马带上粮秣物资,赶去桥头戍围躲避劫掠。 仅仅一刻钟后,年迈氐人身后的邑落,浓烟滚滚冲天而起。 许多族人与牛羊混杂在一起,被明晃晃的长矛与环刀驱赶着,啼哭抽噎着,一步步往白水关的方向步去。 这是曾经很仁义的汉军吗? 只是,白水关的汉军,何时有了上百骑? 年迈氐人满脸呆滞,目睹栖身的邑落被焚毁,族人被驱赶啼哭于道,心中无法置信。 待十余骑分散呼啸而来,驱赶他所放牧的羊群而去时,他才怒目愤懑。 他听到了,这十余骑说的是羌语氐言! 他看到了,这十余骑服饰饰都与自己差不多! 因而,他也有了答案。 能从汉军控制的白水关而来,且与他系出同源的,唯有曾经的百顷氐王杨霁! 从大汉疆域外迁徙入武都郡的白马羌! 是故,他也心若死灰。 他的人生即将渡过六十个春秋,是氐人中少有的高寿者,亦是历经白马羌攻陷阴平郡的幸存者。 原本以为,那种噩梦般的记忆,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消散。 如今,却活生生的再次上演。 “不~~~~~” 满脸沟壑纵横的他,凄惨的呐喊着,痛苦闭上了浑浊的眼睛。 让两行清泪点点线线,渗进去了挤成了一块的五官,蔓延入杂乱无序的胡须中。 但没有人理会他。 他太过于老迈了,没人认为他是威胁。 也没人想去倾听他的悲鸣。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只是几个呼吸,抑或者好几百年。 年迈的他,再度睁开眼帘,浑浊的眼睛已经是一片通红。 他握紧了手中的陈旧长矛,狠狠的踢着胯下和他一样年迈的驽马,向着驱赶他族人以及牛羊的十余骑白马氐冲去。 还用苍老的声音,喊出了糅合哭腔,以及饱含绝望、凄凉、恚怒等情感的冲锋呼哨。 “呼~~嚯!” “呼~嚯!” 一人一骑,声嘶力竭。 人老马亦驽,却是决绝无畏。 在妇孺啼哭及牛羊嘶鸣中,高举着陈旧长矛,一往无前。 苍老的冲锋呼哨,引起了正在驱赶俘虏及牛羊的白马氐人的注意, 然而,依旧无人理会他。 以那老迈驽马的度,以及他形容枯槁的身躯,哪怕冲到了跟前,不过是挥舞一刀的事。 不过,正在督促白马氐撤退的一将率,却是循声侧头过来。 眼眸之中的神采,先是有些诧异,又泛起了些许倾佩,最终化作了点点怜悯。 是赵广。 自幼弓马娴熟的他,是百余骑中唯一的汉人。 原本,在郑璞的调度里,并无有让他随来的意图。 杨霁率本部百余骑白马氐,来虏民掠牛羊战马而归,乃是郑璞“迁户”的调度,且声称此是引桥头驻军出战的先决条件。 后面的举措是什么,如何调度,郑璞没有说。 不过赵广亦不想知道。 他就知道,郑璞以督军身份独断“迁户”调度时,杨霁满脸喜色,慨然应诺。 监军刘敏嘴角抽了抽,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沉默。 霍弋则是微不可闻的叹息了声。 唯独他自身,追上了郑璞,争辩了好久。 因为他知道,所谓的“迁户”,对黎庶而言意味着什么。 昔日他尚且是少年郎时,他的阿父征南将军赵云,便曾经给他与兄长赵统叙述过,不曾归去过的乡闾的常山种种。以及他阿父明明是冀州人,却为何率领乡闾健儿去投了公孙瓒。 因公孙瓒击胡。 灵帝时的幽冀并三州,屡屡被鲜卑、乌丸寇边,掳掠资财粮秣以及黎庶而去。 那也是一种“迁户”。 唯独不同,是白马氐如今受制于郑璞的将令,仅挥刀向反抗者,不得随意烧杀淫略。 只是,其中区别有几多? 这些阴平氐人,亦然是大汉子民。 让白马氐强行逼迫而迁,岂不是有损大汉仁义? 他日大汉北伐,雍凉的羌氐部落得闻今日之事,安能倾心来附? 性情以厚德著称的赵广,心中不解,并以此争辩于郑璞。 然而,郑璞的反诘,让他无言以对。 其一,乃是问昔日先帝刘备,对阴平氐人颇为仁义,不曾暴戾苛之,为何吴兰及雷铜会被劫杀于归途? 另一,则是他日大汉北伐,这些阴平氐人,是否会提刀为逆魏而战? 赵广知道答案。 是故,也无法回答。 只是郁郁心中的那口气,一时之间无法化解。 亦促成了,他随杨霁同来的缘由。 并非他悲天悯人,迂腐到连敌我立场都分不清。 乃是郑璞最后,又问了一句,“知武帝开边否?” 武帝一生,设河西四郡、汉四郡;拓西域、闽越与西南,赫赫武功,威震百蛮,试问天下孰人不知? 然而,郑璞却是告诉他,另一个事实。 武帝每一次开边,大汉每一次扩大疆域,皆是以“刀耕火种”的方式耕耘。 待不臣者的尸滋养地力肥沃,待反叛者的血液灌溉田亩丰饶,方会转为以文学礼仪去“精耕细作”的兴德教! 威不得显,则德不得立! 今对叛了大汉的阴平氐人,亦然如此。 赵广听罢,默然良久,亦心念百碾。 兄长赵统乃厚德之人,足以支撑家声,自身不若尝试着选择另外一条路罢! 丞相亦知,郑督军所谋所行狠戾,却依旧授与兵权擢为别督,我之智不如丞相多矣,何苦自扰? 且克复中原、光复汉室,当舍身报国也,何必吝啬名声? 最终,心有决断的赵广,便请命随杨霁前来。 只是见到那持矛悲鸣,决死冲锋的年迈氐人,他心中不由微微颤动。 想了想,便随手将长矛横在双膝上,取下腰侧的两石强弓,瞄都不瞄就搭上箭矢,随意拉个半圆就松开了弦。 箭矢不急不缓,直接命中了年迈氐人的驽马。 让他跌落马背,狠狠砸在地上,连手臂都往后折出诡异的角度。 然而,他还是很努力的很决绝的,试图撑着长矛再度站起来。 只是人老气衰,一时之间岔了气。 竟试了好几次,都有心无力。 最终,只能狠狠用手捶打地面,绝望的痛哭流涕。 声音,一如深山老林里的夜枭啼血。 不远处的赵广,瞥了一眼,眼神淡淡的。 叛,讨叛。 立场不同,便无有对错之分。 他心中如此告诉自己。 随即,收起强弓,自顾驰马离去。 这一日,共有三个氐人小邑落被袭,杨霁兴高采烈的,率领着白马氐满载而归。 这些被强行迁户的阴平氐人,以及牛羊战马,翌日一早,便会被郑璞安排的六百士卒,“护送”去阳安口,请马岱代为迁入汉中郡安置。 牛羊及战马自是归朝廷所有,而俘虏是否归杨霁,且看丞相如何思虑吧。 这是他给杨霁的答复。 杨霁没有怨言。 他知道无丞相肯,任何人都做不了主。 亦知道,自身效力大汉多年,丞相对他部落的式微,多多少少都会顾念一二。 至于马岱会不会将这些牛羊战马给私吞了。 却是无需担忧。 有执法严明的丞相在,莫说是马岱,哪怕功高且桀骜如魏延,都不敢以身试法。 而驻足于关隘上的傅佥,目视着啼哭于道的氐人妇孺,以及成群的牛羊马匹被驱赶入关,不由侧头低声问,“先生,我军掳民掠物资,那桥头驻军便会弃了地利,出来野战吗?” “不会。” 极目远眺远处山峦的郑璞,收回了视线,转身缓缓步下关隘。 啊? 既然不能诱使贼军出戍围,又何必“迁户”呢? 傅佥听闻,心中不由讶然。 见郑璞已步远,不由连忙趋步跟上,继续问,“先生,那贼军如何才会出战?” “迁户,仅能激起他们的怒火。” 郑璞语气淡淡,“若要他们出桥头戍围,还需让他们放下警戒,觉得无有危险方可。莫多言,且自思,静观便是。” “诺。” 待下了关隘,玄武军早就在霍弋的督促下列阵以待。 只不过,并非全部。 乃是两校,仅一千六百士卒。 “绍先,我知你谨慎行事,但还是多嘴一声。” 将绣着“玄武”两字的军旗,郑重递给霍弋的郑璞,肃容叮嘱,“此番乃我军战,可胜不可败!宁可无功而返,亦不可贸然行事!” “诺!” 接过军旗的霍弋,满脸昂扬,“督军放心,弋必不辱我军威!” 言罢,便转身率军出关隘而去。 他将要赶去已勘察的山坳中蛰伏,等待郑璞诱桥头的驻军出击。 至于怎么诱,郑璞没有说,但他隐隐猜测得到。因为郑璞仅剩下了两百士卒,以及杨霁的百余骑。 无非是,以自身性命作饵耳! 因而霍弋的心思,在赶往藏身山坳的时候,颇为急切。 他知道,如果他率领的两校兵马,无法隐匿踪迹,将会辜负了郑璞一番心血,及以性命相托的信任! 第94章 豕突 第94章 豕突 初秋,七月。 苍穹之上,白云朵朵化苍狗,随风竟逐日。 而地表上的景谷道,亦有两支骑兵在追逐,间距约为一箭之地。 后方的那股约莫四百骑,人不披甲,手中皆手执长矛或环刀,斜斜背着自制的杨木弓,皆不惜马力亦不畏马蹄被山石所伤,奋力扬鞭,死命抽打着胯下战马,让战马加。 他们是栖居在景谷道前段的氐人。 来自不同的邑落,却是有着同样的信念。 “呼~嚯!” “呼~~嚯!” 整齐的呼哨与高扬起的长矛,昭示着他们想将前方那股百骑挫骨扬灰的愤慨。 前方正亡命而逃百骑,自是杨霁所领的白马氐。 不过,他们脸庞上半丝慌张都无。 个别人仗着骑术精湛,在疾驰之中,还高举手臂一阵怪叫肆意卖弄。 而赵广,则是独自吊在白马氐队尾,将身躯俯于马背上,双腿紧紧夹着马腹,空出双手持两石强弓,侧头眸如鹰隼,盯着后方的追兵。 偶尔,有氐人追入射程内,便引弓放矢。 “嘣!” 每一次弓弦声响起,都会让身后追兵迸一记悲鸣。 于驰骋中回身而射,且例无虚! 举今被困在巴蜀之地的大汉,因匮乏战马的缘由,善骑战的后辈已然寥寥无几。 更莫说是骑射! 赵广能为之,乃是因他阿父征南将军赵云之故。 抑或者说,大汉精通骑战的将领,自马亡故后,赵云已无人比肩! 最初赵云与先帝刘备得以结缘,乃是公孙瓒遣赵云为先帝掌骑卒! 然而很可惜。 后来先帝刘备半生寄人篱下,并无资财建立骑兵;后来坐拥荆南、巴蜀,亦因为此些地域无战马。 是故,赵云此生所精的骑战,就此埋没。 抱着遗憾,赵云将希望寄托在次子赵广身上。 如功勋之后,年齿十五六便可入朝为郎,但赵云一直让赵广白身,将之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毕生所精。 毕竟,赵广乃次子嘛。 父辈的爵位,轮不到他继承;父辈所学,却可以继承。 嗯,于这位征南将军的心中,一直坚信大汉终有一天会夺回陇右,定鼎关中。 虽然他自己,不一定能看得到。 然而他坚信次子赵广,能等得到! 届时,大汉夺回陇右,可依托雍凉的战马建立骑军,赵广便可以成为掌骑之将,于沙场上纵横,上可报国家,下可觅封侯! 后,赵广被丞相授职募兵,赵云不仅给了老卒部曲,还将最好那匹战马给了他。 殷殷叮嘱,“你兄长在朝为官,若无意外,此生皆劳神于案牍。真定赵家的勇武之风,便由你来彰显了。” 对此,赵广铭记于心。 恰好来此地时,遇上郑璞遣杨霁领骑出战,他焉有不试试自己骑战的能耐? 若区区阴平氐骑,他都不敢为之 索性,寻个无人之处,自刎罢了。 莫给他阿父丢人。 自然,骑射乃是个人技艺,与统帅骑战乃两码事。 赵广故意吊在队尾,持弓而射,乃是想不停撩拨这些阴平氐骑的怒火,诱使他们继续追击。 这是郑璞的将令。 尽可能将这些阴平氐骑,诱杀! 为了逼迫阴平桥头戍围的驻军,不得不出兵来战! 然也,郑璞领着两百人,在景谷道依山傍水落在营寨,以身做饵,兼行“焦土战术”,却没有引出桥头戍围的驻军。 嗯,焦土战术,正是赵广及杨霁百余骑白马氐所为。 不再“迁民”,改为频频出击。 杀戮一切看到的牛羊,烧毁沿途阴平氐小邑落的房屋,纵马践踏他们即将收割的麦粟,还有以枯草引火焚牧场。 让他们无过冬之粮! 逼迫他们去寻各自部落大酋哭诉,让部落大酋前往桥头戍围求援。 然而,烧杀掳掠数日后,不见桥头戍围驻军出击,周边各个小邑落却是自凑成了四五百骑,前来追杀杨霁的百余骑。 或许,他们觉得不过百余骑来扰,无需劳烦桥头驻军吧。 因而,郑璞便想着,诱杀这些氐骑。 只需能伏杀这些部落氐骑,桥头驻军为了稳住人心,必然会出兵。 即使依旧按兵不动,郑璞以斩杀数百骑的战绩,以及先前掳掠的氐人及牛羊马匹,亦可够玄武军扬名了。 赵广与杨霁,今日就是诱敌的。 前方约莫五里处,郑璞带着两百士卒,悉数携带军弩列阵,已然伏在道边了。 且无需担忧被觉。 骑兵追逐战,战马的度将被提到极限,待这些阴平氐骑现郑璞的弩阵,仓促之间,已然无法让战马瞬间调头! 尤其是,赵广及杨霁带着百余骑,一直刻意控制马。 与身后的追兵,保持在一箭之地内。 诱他们不舍放弃! 五里距离,于骑兵而言,不过稍纵之间。 “呼~~嚯!” 穷追不舍的阴平氐骑,忿怒的咆哮着,依旧带着将白马氐骑挫骨扬灰的愤慨。 然而,沿道拐过一山脚弯处时,变故突生! 一记轻脆且尖厉的鸣镝,击穿了苍穹! “击!” “击!” 也让伏在沿途的郑璞,以及传令小卒,口中暴呵下令,让结阵以待的两百弩兵,扣下了军弩悬刀。 瞬息间,弩矢如蝗! “嗡”一声,竟压制了如雷的马蹄声。 追来的阴平氐骑一看,惊恐大叫,阵型瞬间骚乱无比。 冲在最前方的氐骑,用力踢着马腹,冀望冲过弩阵所覆盖的地带;中间的追兵则是拼命想调转马头往回跑。 然而,急奔驰的战马,怎能在瞬间转换方向? 密集的弩矢,终究亲吻了他们。 一时间,战马的嘶吼,人儿的凄厉惨叫,洋溢了山道。 四五十骑倒地,死去的以鲜血浇灌大地,断胳膊折腿的哀嚎不已。 “进可活!” 剩下的阴平氐骑中,在第二波弩矢加身之前,有一人大声吼着,率先拨转马头,驱马往郑璞的弩阵冲去。 十分明智,做出了此刻最佳的选择。 亦让其他阴平氐骑,迸了骨子里血勇,随之冲锋而上。 因为以战马的度,郑璞的弩阵仅能再倾泻一波弩矢,便会被突阵而入,肆意屠杀! 然而,他们却是没有机会了。 先前驰马而过的白马氐,已经冲上缓坡,在杨霁的率领下完成了迂回,正加冲阵而来! 想趁着阴平氐骑阵型崩溃之际,突阵掩杀! 一直吊在队尾的赵广,则不需要那么麻烦。 骑术精湛的他,依托胯下战马的雄峻,无需太大的空间,便调转了方向。 当他让驱战马加,形成冲锋之势,竟成为了白马氐的突前之骑。 然,他毫无畏惧! 当即,双脚狠狠在马腹一踢,一骑当先。 疾驰之中,还引弓搭箭。 “嘣!” “嘣!” 二石强弓深沉且刚劲的弦声,似乎都没有间隔的时间。 纵马不断缩小两军的距离,短短几十个呼吸的时间,赵广便引弓近十余次。 且十中**! 如此精湛的骑射,引了背后白马氐人的喝彩,“威武!!” 然而,他们的喝彩,有点过早了。 说时迟,那是快!追击逼近阴平氐约莫二十步的赵广,已然将二石强弓别好,双手执长矛,厉声高呼,“诛贼!!” 他的长矛,竟长约丈五! 且两端皆开刃,刃锋各长一尺! 乃是幽州抗鲜卑、乌丸的边地骑卒,勇力过人者喜用的两刃矛! 非力大且技巧者,不可使。 如昔年公孙瓒,便是善使两刃矛的佼佼者。 因持此矛者,不仅需要膂力过人,以保障突刺时迅抽矛而去,尚且要精通左右顾盼而战的技巧。不然,另一端的矛刃将会误伤自身。 身长八尺有余,比他阿父赵云还要雄壮几分的赵广,自然其中之一。 “杀!!” 战马急促逼近,赵广口绽咆哮。 倚仗着双刃矛更长优势,率先突刺而出,让一尺有余的锋刃,在阳光下泛起死亡的光泽。 引众阴平氐骑突袭郑璞弩阵的那人,亦不甘示弱,目眦欲裂挥舞的长矛与战。 然而,出矛突刺时,他才猛然现,自己太短了。 对方的长矛太长,绝对能在他的长矛临身之前,洞穿自己。 但是想驱马避开,亦无可能。 索性,心里一横,他双手持矛斜扫而过。 想拨开两刃矛的突刺,然后再趁着两马交错而过的空隙,以自身精湛的骑术,瞬息间拔出腰侧的环刀,将之拦腰劈断。 嗯,想法很美好,深谙骑战技巧。 却是忽略了,赵广长得雄壮无比,膂力过人! 再加上借着马力冲锋的力道,岂是他能拨开的? “咄!吱~~~” 长矛横扫,狠狠的撞在双刃矛上,却没有让一尺有余的锋刃偏离半分。 反而强大的反震力,让那阴平氐两臂麻,身躯不稳,差点没跌落战马下。 然后,就是“噗呲”一声,他就飞了起来。 身无片甲的他,身躯犹如纸糊,被一尺有余的锋刃洞入,从背面冒了出来。还在高奔驰战马的强大惯性下,带他离开了马背。 各种呼哨怪叫而来的阴平氐骑,则是一片哑然。 犹如被狠狠捏住了脖子的鸭子。 他们那位带头冲锋的主心骨,方才悍勇向前的猛士,一个照面就串在了两刃矛上。 “挡我者!” “死!!” 骁勇无比的赵广,口中再度吼声如雷,将手中双刃矛横甩,抛出那人的尸体。 双腿夹马,提腔收腹,以腰力,手臂顺势将双刃矛在半空中画了个半环,直接当成了装上了长柄的环刀来使,反手就斜削而去。 “啊!!!” 一记凄惨的悲呼,短暂又急促,然后戛然而止。 那是有名阴平氐骑,被双刃矛长长的锋刃,从肩膀顺到腔腹切开了。 就连他胯下的战马,都被去势不尽的锋刃扫到侧背,骤然受痛之下前肢吃痛,马躯一矮横飞而出,轰然倒地。 “呔!” 赵广又是腰腹间提气,一声戾啸。 一寸长,一寸强! 手持双刃矛的赵广,无一合之敌,犹入无人之境! 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刺死劈开数十阴平氐骑,深深突入阵中。 夫战,勇气也! 狭路相逢,唯勇者胜! 赵广一骑一矛,犹如豕突之勇,所向无前! 一时之间,整个阴平氐骑都为之气夺,人人脸上大怖。 而紧随其后的杨霁,与其他白马氐,则是看得热血沸腾。 他们狠狠的夹着马腹,挥舞着手中的环刀或长矛,将踏破阴平氐人的决绝,化作口中的咆哮。 “呼~嚯!” “呼~~嚯!” 尤其是杨霁,炙热的眸中,还夹带了一缕思念。 如入无人之境的赵广,和他记忆里一个的故人,很像。 是骁勇异常的西凉马。 马年少入伍,未及弱冠,便被举军上下赞为“健”;及长,逢战常自驰马领前驱,持矛豕突无前,当者披靡。 杨霁当年有幸见过,马率领西凉铁骑突阵,那时便惊为天人。 亦是他为何领族人,兴兵响应马取陇的缘由。 然而,如今,马已然病故数年了。 而统领残缺西凉铁骑的马岱,论个人勇武,抑或统骑而战,比马差太远了。 唉. 西凉铁骑者,乃无前也! 可千里奔袭而不倦,绝尘而战。 明明是皮革轻骑,亦可有马铠重骑的威势! 但若突前之将,无豕突之勇,无气夺三军之威,不过是普通骑兵罢了,焉能称为“铁骑”? 心中闪过些许惋惜,杨霁再度凝眸,微微斜头闪过夹带劲风而来的长矛,手中亦然高高扬起了环刀,以刁钻的角度划劈而去。 一颗人头,被劈砍入尘埃中。 “呼~嚯!” “呼~~嚯!” 众白马氐骑卒,奋力狂吼着。 用马蹄声颤抖了大地,用喊杀声摧残对方的耳朵,如同洪流挟带雷霆万钧之势,紧随赵广及杨霁身后冲锋而上。 锋利的环刀,高高扬起! 人借马力下,在双方靠近的那一瞬间,利用巨大的惯性将那些阴平氐骑劈得头断肠流。 此刻的景谷道,马蹄卷起了阵阵闷雷,氐人的呼哨声,被杀者的临死惨叫声,战马受创悲鸣声,让白龙江亦为之惊恐,悄然掩盖了潺潺流水声。 “杀!!” “呼~~嚯!” 阴平氐骑的阵型,犹如被篾刀分开的竹片一样,猛然从中间破开。 不停的有人头被砍断,在刀锋的余力下,飞起空中,打着旋跌落尘土,被马蹄践踏成肉糜。不时也有马匹跪倒,骑卒腾飞数丈,重重砸在地上,伴着骨折的清脆声响,口中喷血不已,痛苦毙命。 约摸一刻钟的时间,以赵广为锋刃的白马氐,就凿穿了阴平氐骑的阵列。 “转马!” “转马!” 赵广立即只手持矛高扬示意,大声呼唤着。 只手扯住马缰绳,拨转战马往缓坡上冲,带着白马氐迂回。让战马再度加,准备第二轮冲锋。 “加!” “加!” 然而,当他让战马再度高驰骋返归,却是现战事似乎结束了。 那些亦然精通骑战的阴平氐,被凿穿阵型后,自知以零散的阵型无法抵御冲阵,徒留于此不过是被肆意屠戮。 便有许多人下马扔了刀矛,俯于道请降。 亦有些机灵的。 纵马奔至两侧山脚,便弃了战马足狂奔,沿着小溪流辟出来的羊肠小道遁去。 嗯,此刻乱糟糟的战场,是不会有人追他们的。 【注:1974年山东苍山出土“东汉永初纪年铁刀”,长一点一五米,刀背厚一厘米,含碳量百分之零点七,坚固易劈砍且锋利。】 第95章 不期 第95章 不期 战事消弭。 阴平氐骑除去战死伤残,以及沿着山间小溪涧遁去的,被俘者近两百人。 而最大的惊喜,乃是近四百匹战马,完好无损! 虽阴平氐所畜牧的马匹,无论驰骋度、耐力及负重等,皆不如河西四郡所产战马雄峻,然亦可让人惊喜不已了。 如今的大汉,被逆魏扼住了关陇的商路,战马稀少异常。 譬如马岱在阳安口,以资财军械等物利诱羌胡部落驱赶战马来交易,一岁不过换来百匹。哪怕丞相诸葛亮,遣了侍中法邈以父辈的情谊,阴结逆魏新城太守孟达,至今为止亦不过换来了数十匹罢了! 今日一战,竟可得近四百匹,焉能不令人欣喜邪? 待杨霁等人清点完战马,前来禀报时,郑璞于刹那间,竟生出罢兵归去的心思。 之前所掳掠,今日所俘获,足以让玄武军扬名矣! 亦然可述表于丞相,谓之完成策应孙吴北伐矣。 毕竟,今日的战果,逆魏陇右及武都的驻军得闻,必然会遣军来查看,亦会思忖巴蜀兵出阴平的意图。进而上表雒阳,分散逆魏庙堂对孙吴些许关注。 尤其是,郑璞有些不想再战了。 非无力再战,乃是担忧月盈则亏、过犹不及。 其一,自是一军别督以身做饵,本是不得已而为之。 既已有战果,何必再弄险? 且杨霁所领的白马氐,战死了三十有余。战马冲锋踩踏到尖石小坑洼,或临阵被杀等,亦有二十余匹折损。 骑卒无论士气抑或体力皆需休整,不能再战。 押送战马及俘虏归去白水关,便是杨霁最后能做的事了。 而早就外出蛰伏的霍弋,为隐匿行踪,不用辎车等运用粮秣,人负八日之粮而出,算算时日即将耗尽,不宜再等候。 另一,自是为士卒性命着想。 兵伐者,杀敌必损自身。 若阴平桥头驻军被诱出,己军即使伏击大捷,亦然免不了伤亡。 丞相先前手书便有叮嘱,莫贪利而损士卒性命;且攻伐阴平氐强端,于北伐大计并无多少裨益,何必恋战贪功而不智? 目视着白马氐骑,扬鞭呵斥俘虏及战马归去的郑璞,心中自权衡着。 不想,禀报完战获的杨霁,并没有赶去督促族人,反而步近身,悄然出声,“郑督军,可否移一步叙话?” 嗯? 闻言,郑璞侧头而顾。 却见杨霁脸上有些窘迫的笑着,又见周边不停有兵卒往来,便点了点头,“好。” 信步来至无人处,杨霁有些迫不及待,讪讪然笑着,低声说道,“郑督军,我部落式微,不仅族人锐减,战马亦所剩无几了。今日又折损二三十余匹,恐他日难为国征战。” 原来是要从战获中,补充自部落的战马. 不过,亦不算过分。 他虽受了大汉官职,却依旧如同半依附的性质,战马等补充需自为之。 至少如今,连骑兵都无力组建的朝廷,是不会帮他补充的。 听罢,郑璞心中了然。 略作思绪,便轻轻颔,笑语道,“杨领何出此言?此番出战,我仅见杨领的族人缴获了些伤残驮马归去,自身战马并一匹未损。” 杨霁闻言愕然。 旋即,便面露狂喜,眉目间亦泛起了感动之意。 “霁,谢督军体恤!” 躬身作揖,杨霁掷地有声,“他日督军所需我之处,我必不忘今日之恩。” 嗯,郑璞的意思,乃是他自行挑选战马补充折损之数。且是将那些不能再上战场的战马,也尽数送于他弄回去当驮马了。 如此处置,微悖军中律法,却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于大汉征徒附而战时,亦常有取战利品嘉其忠贞辛劳等。 “杨领言重了。” 步前扶起杨霁,郑璞笑颜潺潺,细声叮嘱道,“朝廷战马匮乏,你部折损多少便补充多少,莫贪多。嗯,时日不早,且归去白水关吧。” “诺!霁知其中轻重,决不会让督军受牵连。” 杨霁朗声而应,再度行了一礼,便欣喜转身大步离去。 而郑璞目视着他的背景,捋胡不知在想着什么,片刻后倏然笑了几声,方转身缓步归来临时营寨。 营寨内,士卒们已然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有提水抱薪烧釜,有执刀收拾马尸取肉,亦有不少人忙碌着修缮加固防御工事。 亦让郑璞心中大赞不已。 此两百士卒,皆是从赵广的老卒部曲挑选而出。 缘由,自是诱敌亦是陷死地而战,唯有无数次徘徊过生与死的老卒方能胜任。 不然数倍贼军攘攘而来,己方士气未战便崩了。 托付杨霁将战马携归白水关的赵广,此刻浑身湿淋淋的,正于河畔舀水,手执麻布轻轻的抹着染血无数的战甲。 乃是以上千小扎甲片,编缀而成的鱼鳞重甲。 堪称千斤不易之物。 不必问,自是他阿父征南将军,掏空家底出资为他托军械署打造的。 “义弘今日雄姿,若征南将军得闻,必欣慰矣!” 步来前,郑璞笑着打趣。 闻言,赵广手上动作不停,昂头冁然而笑,“嘿,督军过赞矣。彼军不过四五百牧民,互不统筹,乃乌合之众耳,击溃亦寻常之事,我阿父有何欣慰邪?” 顿了顿,又加了句,“若能将桥头戍围贼军诱来,大破之,我阿父便可得展笑颜矣!” “虽甚嘉义弘豪壮。” 随意寻块石头坐下,郑璞压低了声音,“不过,我打算翌日遣人,去知会绍先那边,让他率军归来了。” “嗯?” 剑眉高挑,赵广手上动作不由停顿,声音颇急切,“督军,我等不伏击了?” 亦不怪他惊讶。 苦心筹谋劳顿了如此之久,眼瞅事将谐,郑璞却是要放弃了。 焉能如此半途而废邪? “嗯,今日斩获颇丰。” 微微颔,郑璞亦怅然而叹,“此番兵出目的已然。且,丞相手书嘱我,莫要贪功而徒增士卒伤亡。” 言至此,郑璞又紧着加了句,“征伐阴平,对他日北伐逆魏,无几多裨益。” 呃. 赵广顿时无语。 只是此乃丞相嘱咐,他亦不敢说些什么。 “此事督军自决吧,我非不从将令之人。” 默然良久,才细心擦拭甲胄上的血迹,口中先是惋惜不已的自我安慰,“至少我此番能临阵诛敌,亦算有所得。倒是绍先,嘿!白忙活一场!” “呵~~~~~” 郑璞不由摇头而笑,“此话让绍先得闻,非拔刃与你大战三百回合不可!” “哈哈哈~~~~~” 赵广亦舒怀大笑,“那便战!我安有惧邪!” 阴平,桥头戍围。 偌大的中军帐篷,各种争吵声盈杂。 或有面红目赤者,龇牙咆哮,挥拳似是将作死斗;或有有高昂头颅作睥睨者,嘴角挂起不屑,嗤之以鼻;或有双眸清明者,据理而争辩。 端坐上主位之人,乃桥头戍围主官,符章。 本为武都南部的氐王,亦是昔日下辩之战,响应马的七部氐王之一。 只是汉军被曹洪与曹休击败,他便弃了马自归部落。 后先帝刘备取汉中,他忧心被追责,又不愿迁徙至天水郡沦为逆魏编户入籍的黎庶,索性南下阴平与氐王强端联合。 今年已过四旬,为人身不盈七尺。 须灰白,凸额尖颚,胡须稀稀疏疏,鼻仄且长,让本就深凹的双目倍显深邃。 如此身躯容颜,于勇力为尊的氐人部落中,能被尊为部落大酋,以及被强端任命为阴平桥头戍围的主官,自身必有独到之处。 事实上,他是阴平众多部落里,为数不多可被冠以“智者”之人。 氐王强端任他为主官,不仅因他部落有青壮五千余人,实力颇强。更是看重他能协调大小部落,能慎重应对白水关的汉军,尽可能不让阴平陷入两线作战。 然也! 氐王强端的主要兵力,屯在阴平西部边界以及甸氐道。 自从他托辞阴平困顿不再上贡逆魏后,雍州刺史郭淮便将驻守在阴平的魏军,悉数撤回了陇右。声称的理由,乃是河西四郡及迁入陇右的羌胡频频动乱,魏军守备不足。 对此,氐王强端无法反驳。 因郭淮之言,并无搪塞之处。 就是愤愤不平。 魏军不再驻军,让阴平西北(九寨沟西北)的白马羌、参狼羌觉得有机可乘。 近些年,屡屡寇边入境掳掠! 让他疲于应对,烦不胜烦。 是故,知道氐王强端意图的符章,正兀自耷拉眼帘,蹙眉而思, 对帐内吵杂,听而不闻。 帐内的这些部落大酋,所争吵之事,自是汉军遣白马氐入寇,该如何调度及应对。 看似各抒己见,实则各谋私利。 牧场及田亩靠近白水关的部落大酋,强硬言辞,声称要出兵攻杀宵小。 而栖息地在桥头戍围一带、并无被袭击忧虑的大酋,则是强调不可轻易出兵,免得被汉军伏兵于道。 其实于他们心中,却是静候那些受损部落式微,顺势吞并族人及牧场田亩。 至于栖息地在此处的部落大酋,乃是两不相帮。 以事不关己,坐看另外双方争辩为乐。 各怀私心,纷扰半个时辰,所言无一建树! 唉. 微微睁眸,符章瞥了一眼,帐内形态各异的众大酋,心中不由冷笑连连。 他本来也不指望这些人能和睦相处,抑或者提出真知灼见来。 放纵他们在此喧闹,不过让他们泄一番心头怒火罢了。 因为于他心中,早有决策。 抑或者说,那四五百氐骑,本就是他暗中遣人去鼓动串联,让他们去试试汉军的实力,以及沿道有无伏兵。 毕竟,汉军此举很诡异。 百余骑白马氐,倚仗两百汉军扼守于道,竟敢来挑衅? 对于坐拥一千六百精锐步骑的桥头戍围而言,岂不是前来送死? 因而,他便想着,且让那些牧民去试试。 反正这些牧民并非他部落之人,被伏杀了,亦无所谓。 空出田亩及牧场了,可让他更好协调各部大酋,将之凝成一条绳共抗汉军。 说不定,此些受损部落族人,觉得自家的大酋无法庇护他们,会转来投入他的麾下,求实力强盛的他庇护! 西北羌氐部落,骨子依旧崇尚着狼的基因。 奉着狼群的生存法则。 每一位大酋都是头狼,当他不能率领狼群走向昌盛,便会被狼群抛弃。 譬如此番来骚扰的杨霁,之前身为武都郡实力最强盛的氐王,然而战败后,依附的他部众便有无数抛弃了他,惶惶各寻其他部落庇护。 符章亦想着有一日,归去武都成为实力最强盛的氐王! 而不是如今,屈尊听令于强端。 不过,虽心中自有计较,但汉军出关而来,身为桥头戍围主官,若坐视汉军耀武扬威,亦无法给强端交代。 他如今,正在等长子符健归来。【注1】 符健被他遣去观看,那四五百骑牧民的战果了。 且顺便探景谷道,每一处有可能伏兵的山坳。 然也,他早就勒令军中将士披甲,准备前去将那两百汉军悉数斩杀! 以获汉军精良的军械,以彰自武功,让其他部落对他心悦臣服。 “报,少酋归来了。” 正沉吟着,帐外的亲卫撩开了帐帘,大声禀报。 顿时,符章眸中精光一闪,“传他进来!” “阿父!” 身长七尺有余的一壮汉越众而入,胡须淡淡,约莫两旬有余,欣喜而道,“汉军无伏兵!且那杨千万亦归去白水关了!” “甚好!” 符章大笑。 一刻钟后,桥头戍围营门大开,五百骑兵于符健的率领下,驰骋而出。 而随后的六百步卒,则是符章亲自率领,人负三日之粮,缓缓往白水关的方向进。 其余那些大酋,则是各自驰马归部落,仓促聚拢族人,合兵约莫近八百人浩浩荡荡随于后。 而已经让士卒收拾辎重等物,准备翌日与霍弋会和后,便撤兵归去的郑璞,看着无数骑兵疾驰而来,心中微讶然。 我本想再战无益,你竟送战功来? 无独有偶。 刚接到撤军命令的霍弋,正怅然呢,却见贼军浩浩荡荡而出。 不由心头上,泛起了感恩,犹如那战功袭人而来 嗯,他乃是蛰伏在山峦顶上! —— 【注1:正史建兴十四年,武都氐王符健率众来附蜀,其弟分领四百户北上附魏。】 系统崩溃了,调了好久才好,是故晚了。 第96章 亢锐 第96章 亢锐 无可通行兵马岔路的景谷道,两校兵马想隐匿踪迹蛰伏,无异于痴人说梦! 然而,霍弋做到了。 抑或者说,乃是郑璞将人心及惯性思维,算无遗策! 霍弋所领的士卒,大多都是南中蛮夷,惯于翻山越岭寻猎物及山货,亦十分善于隐匿行踪。 进之时,郑璞便特地嘱咐,让他们沿着白龙江而行走,穿行于乱石及河畔中,尽可能不去踩踏草地,抑或劈砍草木显了踪迹。 且,他选择蛰伏之地,乃是一处峭壁上。 是山峦漫出白龙江,突兀断掉的峭壁,离地二丈有余。 四面空旷,行走于景谷道上,无需派遣兵马遣去探查,便可以一目了然。 而霍弋等人却是于此,让善于攀爬的士卒,先登而上,以麻绳捆系山石,随后全军皆接力而攀上,隐入峭壁上的山林中。 如此做法,莫说桥头戍围主官符章不会意料得到。 就连霍弋刚听罢,郑璞的细细叮嘱,都不由心中叹服不已。 那时,他心中终于明了,为何素来重僚佐品德的丞相,会对性情刚愎狠戾的郑璞如此器异! 郑督军,何止于胸有筹画之能哉! 人心亦算尽矣! 且,他竟年齿方二十有一,委实天纵奇才也! 我大汉后进者,孰人比肩? 此乃上苍不绝我大汉,眷顾所赐也! 丞相见微知著,焉能以等闲之辈而视之? 庸碌如我,竟先前心中尚且对他颇有腹诽,唉 心中对郑璞大为改观的霍弋,卷缩身躯趴在山石上,居高临下目睹着远处景谷道上,浩浩荡荡往白水关方向进的氐人部落。 不由,又为郑璞担忧起来。 约莫五百骑先驱,有六百步卒殿后,尚有近千人邑落牧民,贼众竟如此之多! 不知督军那边,能撑到我率军逆战否? 远在三十余里外的郑璞,答案乃是无须担忧! 于野外以步抗骑,大汉从武帝击匈奴时,便大量采用了武钢车,结车阵而战。 武刚车,乃是一种兵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外侧绑长矛,内侧置大盾橹。 可以运送士兵、粮草、武器,也可以用来作战。 作战时的武刚车,车身蒙上牛皮犀甲,捆上长矛,立上坚固的盾牌。 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便可成为坚固的堡垒。 士卒们庇护在盾牌车体后,刀盾兵及长矛手守护弓弩手,让他们心无旁骛的,通过武刚车上的孔洞,倾泻弩矢。 然也! 有武钢车,就能组成大汉对抗游牧民族最大的杀器:强弩阵! 譬如昔年李陵出塞,于浚稽山以五千步卒抗匈奴十一万,临阵斩杀数倍,让匈奴鞮侯单于心生惧意,一度生出退兵之念。 然,亦很可惜。 汉军候管敢临阵叛,道出汉军弩箭将尽的底细,导致汉军兵败、李陵突围时被俘。 李陵被俘时还叹息了一句:“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 抑或说,若弩矢充足,汉军以步战骑,哪怕迎战敌二十余倍,亦能不败! 自然,郑璞非狂妄之人。 临阵调度之能,不敢自比将门之后的李陵。 不过,他心中觉得,有武钢车与充足的弩矢,以及百战余生的两百老卒,只需坚守到霍弋率兵于后方袭来,亦不算狂妄吧? 白水关军辎库存,所有的弩矢都被他搬来了。 一百五十张弩,其中有数十张,乃是需要用脚或腰部助力上弦的蹶张弩和腰引弩。 腰引弩的弓力,可达七八石!【注1】 对比大黄弩,亦然不逊色几分了。 膂力过人的赵广,便手执了一张,看有无狙杀氐人大酋的机会。 源于仅仅两百士卒,无法塞道而扼守的干系,郑璞让士卒们循着山脉走势,寻了个拐弯的峭壁落下营寨。 背有峭壁可依,受敌面仅两侧。 且是摆出了圆阵。 此乃野战防御时,一种环形战斗阵形,金鼓旗帜部署在中央,系古代“十阵”之一。 十余具武钢车,被交错陈列在前。 长矛兵在后,将矛架在了盾牌上,矛身有一半冒出来,尖锐锋芒正得意招摇着阳光的冷芒。与武钢车外侧绑着的长矛,连成一片后,便成了攻守皆备的壁垒。 近观,长戟长矛茂密如林,像一只受惊的竖着刺的刺猬。 远顾,如同汪洋中的礁石傲立,准备着迎接惊涛骇浪的拍打。 藏身在武钢车内侧大盾后面的弩兵,依托着刀盾兵举盾防御,利用武钢车大橹镂空的空隙,已然装上了弩矢待命。 如此做法,让率兵赶至的氐王符章,不由眼角抽搐。 游离生存在于汉魏之间,他并非无见识之人。 深知汉军军械精良,强弩的射程与威力,远过氐人的弓箭。且强弩矢穿透力极强,氐人的皮甲与木盾根本抵挡不住。 两百汉军以武钢车结阵而守,若想攻破,己方至少要付出数倍伤亡。 除非,自己围而不攻,坐等汉军粮尽不战而溃! 然,此种念头想想便作罢。 莫说他仅让士卒携三日之粮而来,那白水关的汉军得了消息,安能不出兵来救援邪? 就是不知道,此些汉军士气如何? 见我引近两千步骑而来,是否人心惶惶? 带着众大酋驻马于白龙江畔,眺望汉军森严的阵列,心中微有忧虑。 倏然,他耳中似是听到了,一丝很微弱弦响。 定眼看去,竟捕捉到了一点星光,正奔着自己的胸膛而来! 顿时,他满腔思绪都抛出九霄云外,浑身都激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急忙依托精湛的骑术,将身体往后折去,后脑勺刚贴到马臀上,就感觉鼻尖有股劲风尖锐的呼啸而过,火辣辣的疼。 但他没有心情品尝疼痛,因他是幸运的。 随他身后的一个倒霉大酋,已经一声不响的,栽落马下当场毙命了。 “威武!!” 汉军阵内,猛然爆了一阵欢呼。 但手执腰引弩的赵广,却是狠狠的挥拳,一脸意犹不足。 他本是想偷摸狙杀,那立马中间的贼酋,那料到却是误中副车! 且,贼子受惊后,已然转马归去了。 不过,正于牙旗下的郑璞,却是横笛于唇,将那激昂的旋律倾泻而出。 让所有汉军士卒,都放声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声浑厚,豪迈震天。 亦让驰马归去的符章,彻底绝了如何威慑汉军士气的念头。 唯有强攻了! “挖灶造饭,明日死战!” 符章以手触了下鼻尖,痛得龇牙咧嘴,亦忿怒的吼出了命令。 嗯,从桥头赶至时,天色已幕。 一夜无话。 翌日,天际线外的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朝阳方从山峦中跳跃而出,将红光洒落人间,氐人军中擂鼓声大振。 各部兵马已然列阵毕,在各自大酋的呵斥下,缓缓而来。 而走在前面的兵卒,都手持着小圆盾,更多的是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四不像。 “进则生,退则斩!” 立于大纛下的符章,冲着所有部落大酋,音容俱厉,“今日不踏破敌阵,我归去后倾出族人踏平尔等部落!” 而且还让长子符健,领五百骑卒,执刃督战行军法。 但有闻鼓不进者,擅自后退者,皆斩之! 众大酋无奈,却不敢反驳。 一来,符章乃是让自身所率的六百步卒,充任先登。 另一,则是以符章部落的实力,真有将他们悉数踏平的实力。 他们只能奋了骨子里的悍勇,鼓噪起族人的决死之心,冀望能一战而定。 “咚!” “咚!咚!” 振奋的鼓声响起,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只见许多氐人执刀横盾,离开阵列开始往前拱,待进入一百五十步内,便足狂奔,怒吼着往汉军车阵冲锋而上。 “死战!” “死战!” 一时之间,声音响彻河畔,让安安静静流淌的白龙江,都起了涟漪。 然而,汉军阵内一片死寂。 接过临阵指挥权的赵广,双眸死死的盯着方才让士卒,抛射出计算距离的箭矢,哪怕氐人都冲入了百步内,都没有下令射击。 他想待氐人冲进六十步以内,再射出弩箭。 中箭的氐人,无论死不死都会哀嚎倒地,会绊倒或者阻碍后续氐人们的冲锋。 而且这个距离,己方的弩箭可以洞穿木盾了,氐人们在此距离内不会有时间再度结阵,从而沦为靶子。 说时迟,那时快。 “击!” 赵广猛然暴起一声怒呵,让弩兵们扣压下了悬刀。 短而粗的弩箭,在冲锋而来的氐人阵中,绽放了无数血红而又妖艳的花儿。 射出弩箭的兵卒,立刻就侧身让出大盾的镂空,蹲下来上弦。 另外一个弩兵立刻就凑过去,将弩箭矢镞瞄准。 三段射的技法,让弩箭射击没有间隔,也让叛军们犹如大风席卷而过的秋天麦子。 伏倒一片,哀嚎连绵。 同样也激起了他们誓死如归,愈悍勇而冲。 这种前赴后继送死的勇气,就连作为敌人的郑璞,观战时都倾佩不已。 然而,或许是符章“不胜尽斩之”的命令,太过于激奋人的潜力。 那些氐人在各大酋的率领下,都红了眼睛。兀自将手中的盾牌,横着脖颈前方,无视了弩箭的持续袭来,大步跨过族人的尸体,狂奔而至。 “杀!” “杀!” 他们将胸膛内的戾气,用简短的话语宣泄出来。 也让赵广于郑璞尽蹙眉。 对方以不计伤亡的战术,正中了汉军的软肋:兵力太少! 一地伏尸,满山道哀嚎。 比预想中更快,仅仅两刻钟后,强弩阵的压制优势,便被氐人的悍不畏死给抵消了。 氐人仗着人数优势,已经66续续冲到了武钢车前。 借着狂奔而来的惯性,有人矮身,双脚一蹬地面,用盾牌护着肩膀就撞上来,冀望能撞断武钢车的大橹。 就是有些可惜。 大橹本来就厚重,他们撞击的力度,只能让大橹晃了晃,而不是倒塌。 亦有机灵的,直接挥刃乱劈绑在车上的长矛。 冀望能扩大空间,揉身进入与汉军短兵相接,血溅三尺。 “抬矛!” “刺!” 压阵的赵广此时猛然厉呵,让长矛兵将手中兵器横直,用力捅出去。 “噗呲!” 尖锐锋刃入肉的声音,继续传唱着死亡的旋律。 冲到跟前的氐人,至少有一半都捂着胸膛倒在血泊中。 然而一个死去,又有一个冲上来,犹如春天里那生生不息的绿意一样,一直弥漫在汉军的双眸中。 捆绑在车上的长矛,被砍断了。 厚重的大橹,亦然被无畏死亡的氐人们给撞到了。 那些伴着大橹倒地,而显露出身躯的弩兵,虽然长矛兵极力在掩护着,有扎甲在身防御着,却依然有了伤亡。 “退!拔刀!” 赵广再度出声。 兵卒们迅将长矛往前一突,不管有没有刺中,就松手后退,让出武钢车的通道。 别在腰侧的环刀,也伴着冷芒出鞘。 对此,氐人们一阵欢呼。 急不可耐的,冲进武钢车连环中狭小的通道,亦有攀爬上武钢车,试图一鼓作气冲破军阵,却是迎来了死亡。 交错摆放的武钢车,通道太逼仄了,只容一人通过。 且当氐人冲出通道后,就迎来两侧汉军兵卒雪亮的环刀。 那些攀上武钢车,跳跃而下的氐人,亦然会在半空中,就迎来两三支长矛的亲吻。 “擂鼓!” “催战!” 立在牙旗的郑璞对着军鼓手吼出一句,便拔出利刃,于乞牙厝的护卫下冲向前。 “战!” “战!” 主将的身先士卒,总会激起所有人的誓死跟随。 小小的圆阵,汉军士卒们士气如虹的,吼出永不后退的宣言。 一方悍不畏死冲来,一方半步不让的誓死捍卫,让被劈飞的残肢、被划破腔腹流出的肝脏,还有被削去半个脑袋残渣,主宰这一方天地。 刀光雪亮,矛尖耀眼,箭镞破空,汇聚成为死神嘴角荡漾的微笑。 每一刻,都有人伏倒在地。 每个瞬息,都有人哀鸣着,告别这个冰冷人间的不值得。 阴平这片贫瘠的土地,贪婪的汲取着鲜血,尽情享受着人类自相残杀的饕餮盛宴,笑纳着人类的生命回馈。 或许,这条山道于明岁长出来的杂草,至少有半丈高吧? 赵广一手执环刀,一手执短矛。 带着兵卒守在武钢车后,尽可能遏制住,不让更多氐人冲进来。 脸庞和衣甲上,都溅满了黑红的血液,却没有耽误他怒睁的眼睛和咆哮如雷。 抡圆了环刀,将一个氐人连头带肩膀给劈开;借着身体往左前倾的力度,左手执着的短矛高举过肩,顺势捅入了另外一个氐人口中。 力气之大,连牙齿都迸飞了好几颗。 直起身体之际,飞起一脚就将身前还未倒下的身体,踢向继续前赴后继的氐人,绊倒了好几个。 “杀!” 再度一声怒吼。 赵广环刀与短矛再度交错向前。 以无数氐人的尸体,堵住了武钢车通道,端的悍勇无比! 郑璞这边,亦然不弱。 有勇猛无比的乞牙厝在身侧,他迸了无穷无尽的勇气。 长柄铁蒺藜狂舞,砸碎了无数头颅,长剑闪耀,犹如毒蛇吐信刺入氐人的咽喉或眼睛。 小园阵坚如磐石,任他东西南北风,兀自巍然不动! 杀与被杀的僵持,约摸持续了半个时辰,氐人的攻势就出现了颓势。 不是他们匮乏了赴死的勇气,而是地上层层叠叠的尸体,严重阻碍了他们冲过来的道路。 从武钢车前三十步,到小圆阵前,每一寸土壤都犬牙交错的,叠了两具尸体以上! 让他们连落脚的缝隙都没有。 这种一不留神就被绊倒和久战不下的挫折,让氐人们的气势也在消逝,眼睛慢慢变得不再血红。 “呜~~~” “呜~~~~~” 而就在这时,氐人后阵吹响了撤退的牛角号。 符章不负被氐人赞为“智者”。 在后方观看战局的他,已经看出了氐人们后续乏力,已经无法再建功,索性先让他们撤退回来。 自然,他不会放弃进攻。 而是让长子符健的五百骑,皆下马持弓,抛射! 压制汉军不敢冒头,顺势清出道路,然后再遣生力军尽数压上,打算一举竟功。 “呼” “呼” 赵广将手中的短矛,用力掷出,狠狠扎进一名掉头往后撤的氐人后,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也不管地面早就粘稠无比,早就腥臭无比。 激战过后的他,就觉得自己的胸腹中,仿佛是被人扔进去了一堆炙热火炭。 烫得疼,烧得慌。 然而,当无数箭矢,从天上落下来时,他瞬息间变得生龙活虎。 猫着腰躲入盾橹防御内,双眸死死盯着,外面正在拉扯尸的氐人,心中有些急切。 双方兵力悬殊太大,恐小圆阵于下一波,就被攻破了. “咚!” “咚!咚!” 战鼓如雷,声声催。 鬼哭狼嚎的氐人,再度红眼而来。 然而,浴血无数的郑璞,却是大声的笑了。 所有的汉军,也都欢声如雷。 因为他们看到了,氐人大纛后方,有一杆绣着“玄武”两字的军旗,已经挣脱了大地束缚,迎风招展!—— 【注1:东汉时腰引弩,图见济宁武氏祠画像石中。《晋书·马隆传》称腰引弩,强度为三十六钧(约九石)】 第97章 骑督 第97章 骑督 入秋后的气爽,在白龙江畔尤其明显。 习习凉风,卷起早枯的树叶与草籽齐飞,黄绿交错倒影在江水中,蜿蜒迤逦东去。 煞是沁人心扉。 然而,遍布河滩乱石上的墨红色血迹,与被野兽啃得支离破碎的尸体残骸,以及那闻污秽腐臭而来的无数蚊蝇,则是破坏了此处的美景。 景谷道之战,已然过去了八日。 此处的满目苍夷,依旧令人不忍直视。 却是有一人,顶盔掼甲,步履缓缓沿着水畔行走在残尸间,每一步都惊起蚊蝇嗡嗡作响。 只见他年齿约四旬,身长近八尺。 方脸长须,鼻挺且重,浓眉飞入鬓,双眸深邃,偶尔闪过一缕精光。 他乃郭淮。 太原阳曲人,系出名门望族,世代簪缨,累世二千石。 逆魏曹丕为五官中郎将时,曾署为门下贼曹,后从征汉中,是故留雍凉之地。 谋略过人,屡立战功,于羌胡部落中威信卓著;亦深受曹丕见信及器重,授雍州刺史,领陇右兵事。【注1】 在得闻阴平氐王强端传信后,他先遣了两千步骑赶赴武都下辩县,以防巴蜀声东击西,随后才领着百余骑倍道而来。 途经阴平道之时,他已大致了解了战事经过,以及战后统计。 当时,氐王符章被诱出桥头戍围伏击,死伤惨重。 除了符章被其子符健,引本部五百骑卒,以自杀式冲锋,杀出一条血路归来桥头戍围外,其余大酋及士卒,几乎全军覆没,或被俘或被杀。 然而,那支建号为“玄武”的蜀军,仅打扫战场后,便押俘虏归去了白水关。 然也! 驻守戍围士卒所剩不多及人心惶惶,蜀军明明可趁大胜的士气正锐,一战而下! 但他们却是,没有趁机攻打桥头戍围! 堪称“陇蜀咽喉”的险要之地,可让武都郡及陇右如鲠在喉的兵家必争之地,蜀军为何视而不见,丧失将之攻占的大好良机邪?! 匪夷所思的念头,于郭淮心中久久缱绻。 他并不认为,“玄武”军的主将,乃是无战略眼光之人。 连伏兵于断崖山峦之上的谋人性,以身做饵的果决胆略都有了,安能不知夺下阴平桥头之紧要? 细细询问过氐王符章,郭淮便亲自来战场勘察一番。 是故,他心中疑窦便更多了。 蜀军将战场打扫得十分“干净”,堪称锱铢必较! 莫说刀兵甲胄等辎重被搜刮一空,蜀军竟将死去的战马,破损的武钢车,以及氐王符章军营的炊釜、军帐等物,皆席卷一空。 死去氐人士卒身上的弩矢,亦被拔去。 犹如那蝗虫过境! 巴蜀之地,已然困顿如斯邪? 抑或者,蜀军此番出战,仅是劫掠物资邪? 郭淮心中隐隐此念。 却又因兹事体大,而又不敢确凿。 如信步闲庭般,郭淮慢慢的步到了,郑璞以武钢车结阵扼守之地。 此处的尸是最多的,浓烈的恶臭呛人鼻息,无需靠近,便有作呕的冲动。 至少,郭淮身后的扈从,已然有数人面色不适,不停的滑动着喉结,死死抑制着来自腔腹中的抗议。 但郭淮却是犹如没有嗅觉一样,一步步惊起蚊蝇群,细细打量。 偶尔,还会驻足矮身,以手拨开层层叠叠的尸体,凝眉成川,看得仔细。 约莫一刻钟后,他方步去河畔,细细清洗双手。 原先死死蹙着的眉毛,亦然舒展了。 因为他现了,个别氐人身上的衣服鞋履,竟也被蜀军扒去了 “你前去告知氐王强端,让莫再召集族人。” 接过扈从递过来的马缰绳,郭淮只手扶着马背,一跨而上,“蜀军短时日内,不会再来寇境,让他谨慎扼守桥头戍围便是。” “诺。” 一扈从军礼而敬,跨上战马扬鞭绝尘而去。 而郭淮,则是在其余扈从护卫下,往武都郡下辩县疾驰而去。 那边,有位贤才,可为他参详一二。 乃是刚接到调令,离任征入朝的太守,杨阜, 字义山,天水冀县人。 曾于官渡之战时,断言魏武曹操必胜;又曾在马及韩遂被逐出关中之际,劝曹操当进军陇右,夷平关西诸部,可惜曹操不听。 后,马得汉中张鲁遣兵襄助,以及羌氐部落群起响应,杀凉州刺史韦端占据陇右,威逼关中。他便独自谋划,以一己之力,劝说拉拢起韦端旧部,率军将马逐出了陇右。 徙武都、阴平两郡之民,亦是他一力为之。 曹丕得闻他有公辅之节,岁初时便想征他入朝,但因病亡而耽搁。 今曹叡即位,徵入朝,拜为城门校尉。 郭淮前去寻他,便是想以他对雍凉的了若指掌,以及询问近日蜀军阳安口的动静,来断定心中所想。 待到了下辩,却见杨阜已然在太守府署外等候。 见郭淮至,容貌矜严、素来以不苟言笑著称的他,竟然还泛起了一丝笑意。 “伯济此来之意,我知矣。” 亦不等郭淮问,借着拱手作礼之际,他便轻声谓之,“我所思者,应与伯济无异矣。” “呵~~~~” 矫健跃下战马的郭淮,闻言顿时眉目舒展,拱手还了一礼,“义山为何确凿,巴蜀不会来袭邪?” “盖因我入朝为城门校尉之故。” 杨阜步前,执郭淮手入府署,且行且笑,“我窃以为,伯济此来,乃是让我联名上表,声称关陇无忧,而示警于朝廷,言荆州或淮南将有寇矣!” “然!” 甫一听闻,郭淮便拊掌而笑。 旋即,又微微叹息,“虽喜义山得迁职,然我心亦有惜,他日无人如义山知我矣。” “哈哈哈~~~” 杨阜亦然大笑。 是也,当他们得闻,蜀军并没有趁机攻占阴平桥头,心中便大体有了断定。 巴蜀扰阴平郡,不过是想策应孙吴罢了。 至于为何如此断定,自然是正逢国有大丧,屡屡被伐的孙吴,想趁机“礼尚往来”一番罢了! 或许,孙吴那边亦料不到,他们本想借巴蜀扰魏,策应分散逆魏的注意力,却是被人提前洞悉了吧。 成都,丞相府第。 依偎着走马河支流的小亭。 依旧绿意葱茏的花木,将小亭内对席小宴的二人,掩映其中。 乃丞相诸葛亮,与征南将军赵云。 丞相正垂眉捋胡,只手执羽扇,轻轻晃动驱赶依旧没有散去的暑气,颇有些悠然自得的闲情。 已皱纹密布的眉目间,偶尔会一丝欣喜泛起,流转游走。 事实上,他近日心情很不错。 其一,乃是私事。 他的细君,前日被太医令确凿,已有了身孕。 虽已从兄长诸葛瑾过继来一子为嗣子,然而年齿四十有五,竟即将迎来骨血,无论男女都是令人喜不自胜之事! 其二,则是赵云如今,正捏胡而看读的军报。 关于阴平的战事,郑璞已然上表,今日刚好传至成都。 上表中,除去大致叙述战事经过,以及战获几多、伤亡几多等琐碎后,郑璞还对霍弋及赵广大兴笔墨。 毫不吝啬的,极尽赞誉之词。 对霍弋的评价,声称其咸有父风,初临战事便可帅厉将士,如臂指使。 而对赵广,着墨更多。 先是大肆赞赏了赵广的骑战之能,又加了一句,声称百顷氐王杨霁及白马氐等,皆对赵广倾心不已。再者,又声称了结车阵抗敌时,能坚守得出,乃是赵广的临阵指挥之功。 遣词用句,估计赵广见了,都不由搔鬓而面露郝然之色。 是故,赵云看罢,不由连连摇头,苦笑不已。 “此郑家子虽胸有韬略,然我亦谓之,其乃狡诈之徒也!” 轻搁下军报,赵云抬头目视着丞相,音色似喜似恼,“竟为那六百余匹战马,便不吝赞耀我犬子之功,安能如此!” “哈哈哈~~~” 闻言,丞相大笑,轻声谓之,“子龙莫要为义弘谦让。虽子瑾确实居心不良,用词太过。然刘子睿亦然有书别来,其书中谓义弘于景谷道之战,委实功不可没。” 言罢,便举盏,邀赵云共饮了一杯。 待放下酒樽,又继续问,“子龙,我知你性情忠厚。然我现为国而问,还请子龙如实答我:义弘骑战之能,今已得你几分真传?” 嗯,郑璞盛赞赵广将略及功劳,其目的昭然若揭。 不外乎乃朝廷,必然会将他缴获得六百余匹战马,悉数用来组建骑兵。 而他便“明目张胆”的,推举赵广为骑将罢了! 反正,战马是玄武军死战缴获的,他身为主将,“隐晦”的提一嘴,以丞相的性情亦不会见怪。 见丞相如此慎重的问,赵云亦肃容。 先不做答,而是很谨慎的出言确问,“丞相之意,乃欲让犬子领骑乎?” “唉” 丞相诸葛亮长声叹息,“子龙亦知,我大汉后辈,已无知骑战之将率矣!” 感慨罢,才轻颔,双眸灼灼而谓之,“子龙,我等皆已老迈,克复中原之志,终将会落在后辈身上。义弘若有子龙骑战半数之能,我任他为骑督,让其历练建长,岂不是为国储才?且,今子瑾战获六百余骑,可建骑兵一曲,当授孰人掌之?” 叙到大汉式微,赵云听了,亦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又略作思绪,方敛容而答,“回丞相之问,骑战之法,我已悉数授之犬子矣。然,犬子不曾有实战之机,丞相若用,且先试之。且,犬子略有勇力,但资质不过尔尔,督帅之能恐难为之,还望丞相慎之。” 丞相得闻,顿时喜逐颜开。 眉目间之间,尚且夹带了一缕欣慰及庆幸。 赵云已然将话语,说得很明白了。 论骑战之法,赵广已悉数通晓,欠缺的不过是实战机会罢了。 至于谓赵广的资质不过尔尔,那也得看和谁比。 若是将之与郑璞比,自然逊色不少。 与年少便有异才的关兴比较,亦略逊一筹。 但与诸葛乔、张苞与霍弋等人相比,应是在伯仲之间,各有所长。 正如赵云所断言,赵广恐难为兼谋略及巧变之能的督帅,但胜有勇力,可为豕突之将,亦是骑督的良选。 骑者,长驱之兵也! 主骚扰、奔袭、侦察、威慑迫击与绕后夹击等,以强大的机动力,可为偏师之“奇”。 本来就是策应之军,需要的是豕突之将,何需督帅来统领? 再者,以督帅之才来统领骑兵,岂不是明珠蒙尘? “子龙之意,我知矣。” 笑颜潺潺,丞相捋胡少顷,又叮嘱道,“骑卒之选,还需子龙亲力为之。” 让堂堂征南将军、掌京畿内外戍守的赵云,亲自挑选骑卒,似是大材小用,其实不然。 骑卒,并非人人都可以胜任之。 光在马背上百里颠簸,就淘汰无数人了。 更莫说,骑卒作战时,必须要与战马形成心意相通的默契,才能挥战力。 况且,培养一骑卒所耗资财粮秣等,可比拟十步卒。 因汉人的战马,几乎都是一人一骑,不像游牧民族一样有两三匹换乘。为了保障战马不掉膘而失去驰骋的度,是故皆以粮秣畜养,战时所食比士卒之食更好! 以马匹那恐怖的食量,便可知朝廷所承受的压力。 耗费如此之巨,自然要精挑细选的猛士为卒。 “诺。” 拱手而应,赵云做肃容,“丞相且宽心,我知其中轻重。” 顿了顿,又加了句,“丞相,骑兵至少需两三年时间演练,方可称之小成、从军征伐,还请丞相将之独设建制,不受他人遣制而扰。” “善!” 丞相含笑轻颔,“如子龙所言。” 正事有了定论,两人又叙了些闲话,赵云便作别而去。 步归书房的丞相,取火燧燃了熏香,正襟危坐在案几后,执笔点墨而书。 乃是请天子刘禅诏令,为阴平之战录功。 有功必擢,乃是丞相开府治事后的执法严明。 霍弋转为牙门将,而郑璞则是转为裨将军,皆赐下财帛嘉奖,领兵如故。而赵广则是以牙门将领骑督,骑兵曲独成营,不再隶属于郑璞。 其余与战士卒,死者抚恤及生者赏赐,皆依军中律法而来。 书罢,丞相搁笔于案,捋胡而思。 阴平事已了,是让玄武军与诸军同往来运粮,抑或驻扎在汉中郡演武为上? —— 【注1:刺史西汉时为六百石,主监察。东汉为两千石,兼领兵权。】 第98章 子午 第98章 子午 “鱼复与关头实为益州福祸之门。” ——法正《与刘璋笺》 先帝刘备取蜀,兵围雒城时,法正曾与刘璋书劝降,声称“鱼复”与“关头”乃是益州的福祸之门,失之则闭塞的益州不可守。 其中,鱼复(瞿塘峡)现今,已更名为永安。 而关头,便是益州北部第一道关隘,关城。 亦是金牛道的起点。 郑璞一行,驱赶着战马及俘虏,来至此处已第三日。 裹足不前,并非是留恋此关隘雄峻之美。 而是等候阳安口那边的马岱,遣兵前来接应方能过去。 因从关城至阳安口,要取道武都郡的东南角,距离大约12o里(汉)。 逆魏本多骑,关城守将近日又探到,武都下辩有陇右增兵而来,小心点总归好些。 且,又因武都郡的汉家黎庶皆被迁徙走,武都除了下辩、上禄、武都道三县有魏军驻扎外,其余地方皆是未迁徙的氐人部落游离,一不小心就会引没必要的冲突。 此也是每一任广石督,会频频派遣小队兵马而出,与魏军及氐人部落小战不断的缘由。 为了保障阳安口与关城的畅通无堵。 郑璞此时,驻足关隘内于一巨石之上,目视着西汉水浩浩荡荡,从脚下穿行而过,心中也不由一声叹息, 这条与故道水汇流,蜿蜒入蜀地更名为嘉陵江的西汉水,扼杀了蜀地直袭关中的希望。 初,高祖刘邦以韩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夺了三秦之地,其中巴蜀的粮秣辎重运送,皆赖以这条西汉水。 因那时候,西汉水尚与入汉中郡的汉水(沔水)连接,形成武都境内的天池大泽,让上下游的水流皆得以平缓,大船行走无忧。 北可入关中,西可上陇右! 然而,暗度陈仓仅仅二十年后,武都便迎来一场大地震。 武都郡东南部地势被抬高,西汉水与汉水不再汇流,连天池大泽都震没了 失去天池大泽的水流缓冲,西汉水丰雨期入蜀十分湍急,枯水期时常断流,莫说大船行走,连小舟都难于通行。 不管是巴蜀还是汉中郡,从此再无依托河流,将粮秣辎重直接运送入关中的可能。【注1】 暗度陈仓,已然成为绝响。 征伐的命脉,断了 连隔绝关中与武都郡的大散关,都因战略意义不再,从此荒废了。 于巴蜀之地而言,乃是从战国七雄之争,到高祖刘邦取三秦之地,巴蜀赖以源源不断供血关中的嘉陵江,战略意义亦一落千丈。 譬如最早的白水关,乃是设立在嘉陵江河谷,如今已经转至白龙江河谷。 唉,蜀道难啊! 届时北伐,关中恐难为。 至于兵进陇右,粮秣辎重运送亦然艰难,且西北地瘠不能以战养战,得须寻个地方屯田方可。 蹙眉半阖目的郑璞,心中悄然而思。 却是不想,随在身侧的傅佥,已经轻声唤他数次了。 直至衣袖被扯了扯,方从专注中醒来,郑璞扬眉而目顾。 “先生,时辰将至暮食,该归去巡营了。” “哦~~~好。” 微微颔,郑璞转身归去。 且行于途,或是沉默了许久而乏趣,傅佥轻声问道,“先生,我这数日屡自做思虑,却是仍不明了。先生当日皆释那些氐人大酋归去,绍先兄为我解惑,声称此乃分化之计。然,那些大酋被我军攻伐,损失惨重必记恨,自是同仇敌忾联合对抗我大汉。分化之计,又从何说起邪?” 嗯,当日景谷道战罢,氐人许多部落大酋都被俘虏。 而郑璞询问俘虏时,得知阴平桥头主官,乃是昔日率兵响应马的武都氐王符章后,便悉数将那些大酋放了。 只是为了,让他们给符章带一句话。 “今氐王兵败,逆魏必轻之,贼强端必恼之。桥头,乃蜀陇咽喉,兵家必争之地也!彼焉能待氐王如初否?” 自然,如此做法乃是挑拨离间。 却能让符章无法不自疑。 本来羌氐部落,就普遍存在着弱肉强食的兼并法则。 且符章乃武都的氐王,不愿被逆魏迁户,才南下来依附阴平氐王强端的。 而守桥头戍围,就是依附的诚意:以自身部落族人,为强端充当抵御汉军的第一道防线。 但此番兵败,将先前的默契打破了。 逆魏为了陇右及武都的安稳,绝不允许阴平桥头这样紧要之地,再由符章来戍守。 而阴平氐王强端,则是亦免不了,生出符章已无利用价值的心思。 毕竟,符章率部落南下,占了不少原先属于他部落的牧场及田亩,双方的利弊,已然不平等了。 是故,另一想法就会占据上风。 如若强端联合魏军,将符章的部落吞并了,便是皆大欢喜。 于强端而言,增加了自身部落的实力。 而于逆魏而言,则是阴平人心合一,可更好的为陇右充当屏障。 至于郑璞,为何将所有部落大酋,尽数释放归去,乃是给符章施加压力。 此些大酋皆是因符章的调度失误而战败,以至族人战死被俘无数,部落式微之下必然心生恼意,进而竭尽所能大肆诋毁符章。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久而久之,即使强端没有并吞之心,符章亦然会觉得自身已被阴平排斥。 其中干系,错乱复杂,自然不是年方十二的傅佥,能洞悉得了的。 因而,郑璞闻问,亦没有解释太多。 乃是语气淡淡,并没有解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你若将《战国策》研读透了,自会明了其中缘故。” “哦~~~” 有些怏怏,傅佥不敢再多问。 不过,他没有沉默多久,又继续问,“那先生,可否为我解惑,为何不趁机进军桥头戍围呢?我知不占据桥头,乃是避免魏军率军来争夺。然,我亦问过绍先兄及义弘兄了,若当时我军随尾追击,驱溃兵在前,夺下桥头戍围并不难。届时攻下桥头,可取贼军辎及粮秣,再归师岂不更佳?” “呵~~~~” 侧头斜目,有些诧异的撇了身边小子,郑璞轻声笑。 亦让傅佥神情更加疑惑,忍不住又催问了声,“先生,莫非是我所言,有不妥之处?” “倒也无。” 此次,郑璞并没有避开话题,耐心的解惑道,“诚然,贼军大败而归,我军故可趁机将那桥头戍围一战下。然而,战事不可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我且问你,若你为贼子强端,抑或逆魏雍州刺史郭淮,得知桥头被攻破,当如何举措?” “嗯” 垂头沉吟片刻,傅佥便确凿出声,“我若是彼等,即使不率军攻白水关,亦会部署重兵戍守桥头,且会遣兵每日巡视景谷道。” “然。” 郑璞露出笑容,止步目视着他,复问,“我且再问你,若贼部署重兵在桥头,白水关将如何应对?” 喔~~~ 自是增兵固守,以免被贼有机可乘。 心道了声,傅佥亦恍然大悟,“先生,我知矣!乃是我大汉现今未到北伐之时,尽可能避免与魏军徒做消耗。”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再度拔步而行的郑璞,叮嘱道,“小子切记,为将者,莫不可贪小利而误大。” “诺!” 且行,且言。 徒问而师解惑,于细细叮嘱中,郑璞此身所长揉碎了,灌输给年少的傅佥。 正如丞相诸葛亮于小亭对赵云所言一样,克复中原,非一辈之功。 培养出可继承衣钵的后辈,亦是推进复兴汉室的脚步向前。 一夜无话。 翌日,辰时,郑璞终于等到了,马岱派遣过来的迎接人马。 乃是早就归去阳安口的杨霁,领了两百骑而来。 出人意料的,张苞竟也随来了。 若不是霍弋率先迎上去,欣喜的打招呼,郑璞都无法确信眼前这位,胡须修葺整齐、眉目和熙,隐隐有股“腹有诗书气自华”风采之人,竟是故张车骑的长子。 不过,那长八尺有余、犹如熊罴的身躯,与声如洪钟的大笑,倒是颇为契合其父“万人敌”的豪烈。 一番客套,便启程而往。 杨霁将二百骑卒,以半扇型散开,警戒着西面十里内的动静。 赵广领本部在前引道,霍弋督士卒驱赶俘虏战马及辎重行于后,很清闲的郑璞,则是悠哉游哉的听着傅佥诵书,缓步在中军。 时而有了兴趣,还会横笛于唇即兴一曲,犹如出游踏青般。 只是他没有察觉,身后与霍弋叙旧的张苞,时不时便会将好奇的目光,投在他身上。 抑或者说,他身为广石督,竟随行杨霁而来,自有别意吧。 从关城至阳安口,行军大致须两日。 而郑璞一行,因是近晌午时分才启程,是故于野外落营了两次。 第二日的落营暮食,已抵达玉带河汇入汉水之处,此地已无需担忧有魏军或氐人部落前来袭击或骚扰了。 因而,所有人都松懈了一口气。 士卒们以什为单位围在篝火前,等候着暮食,欢笑起伏。 次从征的南中蛮夷,各自掰着手指碎碎念,憧憬着此番战胜的赏赐,能给家人添些什么物品。 朝廷现今的赏罚严明,他们在成为士卒第一日后,便被灌输了。 以此战的缴获,朝廷必然会赐下资帛嘉奖。 且郑璞与赵广及霍弋,皆已然声称自身丝毫不取,将之均分给他们这些士卒。 不过,划分的比例微有不同。 先分出一半,授予那些战死及伤退袍泽,剩下的才会均分。 对此,那些南中士卒,皆感恩莫名。 毕竟于他们而言,最为担忧的,便是自己战死了,已迁徙入蜀地的家人,生存难以为续。 至于赵广及霍弋的老卒部曲,则是在起哄着。 纷纷怂恿着各自上官,让他去寻赵广或霍弋,问能否宰杀几只虏获的羊打牙祭。 最后连杨霁都随着鼓噪,戏言让郑璞犒劳他族人出百里来迎的辛苦。 结果,自然是炙羊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玉带河畔。 依着习惯,郑璞巡营看士卒们皆饱餐,归去军帐入眠后,方回来用餐。 却见自己军帐前的火堆,张苞抱着一酒囊端坐在胡牀上,正与炙烤着羊肉、温稻饭的傅佥言笑晏晏。 见郑璞归来了,他便起身微微摇晃着酒囊,笑颜潺潺而道。 “我携了些酒水,特来与子瑾共饮之。” 咦,有事寻我? “多谢文容盛情。” 郑璞心中微讶,亦喜笑盈腮,“实不相瞒,我已数月未闻酒味了!” 随手捞过来一胡牀且坐,郑璞接过傅佥递过来的稻饭与羊肉,“文容兄且稍后,待我先解解腹中饥。” “好,子瑾自便。” 早就用过暮食的张苞,含笑颔。 少时,郑璞匆匆果腹罢,便寻了个理由,将傅佥及扈从乞牙厝遣去歇下。 张苞亦然笑吟吟的递过来了酒囊。 二人你来我往,叙些闲话,谈笑风生。 待酒囊见底,张苞便肃容,拱手而问。 “先前便听闻,丞相常赞子瑾胸有韬略。后柳休然为我副职,亦常听他多番提及,子瑾随征牂牁郡时筹画之功。昨日与绍先及义弘畅谈,得闻子瑾设伏景谷道的诱敌之计。是故,我甚为叹服,亦有些疑惑想请教之,还望子瑾不吝明我。” “不敢当。” 连忙回礼,郑璞亦敛容以对,“文容若不嫌我愚钝,便尽可问之。我若有思,必无推脱之辞。” “善!” 赞了声,张苞便径直问,“子瑾以为,我大汉届时北伐,兵出何处最佳?” “陇右。” 不假思索,郑璞便脱口而出。 闻言,张苞不由微愕,方冁然而笑,“原来子瑾早有思量。嗯,愿闻其详。” “好。我且言之,如若有不妥之处,还望文容不吝指正。” 轻颔,郑璞便开始口若悬河。 “北伐逆魏,出兵不过东三郡、关中、陇右天水、取阴平走羌道入陇西河,此四处可选。” “进军东三郡,须借助汉水而行,然此处水势湍急,进易退难,非用兵良地。且夺了东三郡,对我大汉裨益不大,非选之地也。” “取陇西河,虽可图金城及湟水河谷,进军凉州。然而战线太长,粮秣辎重转运不便,逆魏若是大兵攻阴平,我军将尾不能相顾也。” “取关中,则是弄险。近些年,西北羌胡频频起兵叛逆魏,逆魏在关中及雍凉二州驻军颇多,且从雒阳、河东驰援进军关中,不过旦夕而至。我军若进入关中,兵少则无力匹敌,兵多则粮秣难继。再者,今我大汉式微,兵力不如逆魏之众,且无骑兵可长驱相互策应。是故,关中之地,非一战可定也。” “取陇右,则是不同。” “其一,乃兵力。雒阳及关中进军陇右,救援非一日之功。我军出陇右,可扼守于道而却逆魏援军于外。” “其二,乃人心。逆魏在雍凉二州所造杀戮太过,又强制迁徙了许多羌胡部落,民怨如洪,我军若至,必然响应,可事半功倍也!” “其三,乃地利。陇右亦有四塞之说,我军若夺之,可屯田蓄力而自守,犹如再添一汉中郡也!” “其四,乃畜牧。夺了陇右,朝廷可得获畜牧之地,牛可耕田,马可征战。无需十年之功,朝廷必粮秣丰足,得骑数千。届时,从汉中及陇右两路席卷关中,逆魏安能敌邪?” “其五,乃军心。得陇右,便是切断了逆魏关中及河西四郡的联系,我军西去复夺河西四郡并不难;重开丝绸之路亦不难。巴蜀豪族为逐利西域,必然鼎立襄助朝廷征战。朝廷可分豪族户,迁徙来陇右,解决豪族并田侵民动乱等。届时,朝廷足兵足食,上下一心,克复中原,指日可待!” 喔~~~~~ 张苞听罢,双目呆滞,楞然半晌。 他委实无法想象,郑璞竟将敌我优劣,以及巴蜀的人心,分析得如此鞭辟入里。 此是不曾出过益州之人吗? 抑或者说,运筹帷幄而决胜千里,当如是乎? 亦无法相信,与他谋面不过两日的郑璞,竟半点都不藏私,尽将所思所想倾囊而叙。 真乃不世之才也! 亦乃可结为刎颈之交也! 好一会儿,张苞才反应过来。 当即,起身作揖,激昂而道,“闻子瑾之言,令我茅塞顿开。今方知,为何丞相盛赞子瑾他日可与翼侯比肩!我之谓,子瑾何止翼侯之能也!” “言过矣!言过矣!” 连忙起身扶起张苞,郑璞摇头苦笑,“文容折煞我也。你我不过各抒己见做闲谈,文容却是如此作态,你我他日焉能再坐而笑谈邪?” “哈哈哈~~~~” 性情颇为豪迈的张苞,起身后便大笑。 亦连连颔,“好!好!就如子瑾之言,你我乃闲谈,不拘那繁文缛礼。” 一番笑罢,两人再度入坐。 却不想,张苞突然感慨道,“嘿,不瞒子瑾。之前我觉得,倘若我军兵分两路,一走褒斜谷断逆魏陇右兵马,一走子午谷奇袭长安,乃是选,可一战而得关中之地也。如今看来,却多有不妥。” 而郑璞听罢,倏然一惊。 莫非,魏延与张苞私下商讨过,子午谷之谋?—— 【注1:丞相诸葛亮攻关中陈仓时,张郃敢断言“比臣未到,亮已走矣;屈指计亮粮不至十日”的根据,便是巴蜀及汉中皆难运粮走陈仓道。】 第99章 抵足 第99章 抵足 阳安口,乃是东入汉中郡的隘口。 北为秦岭山脉,南乃米仓山的突北山体。 以汉水与源于东狼谷的沮水,分南北两侧汇流涌入汉中而得名。 是故,因地制宜之下,阳安口的防御工事,以两条河流而分为南北戍围。 北戍围,乃是依托秦岭山脉阳平山所修筑阳平关,与广石戍围的合称,沿着沮水南北流向而驻守。 南戍围,则是依托米仓山突北山体,沿着汉水走向而防御。亦是昔年先帝刘备攻汉中郡,夏侯渊所驻守的地方。 如今,郑璞一行,便是沿着汉水经南戍围而入。 跨过了阳安口,途径沔阳县、定军山与褒中县,只需再沿着沔水(汉水)行一日路程,便可抵达安置俘虏及战马之处:南郑县。 张苞驻地在北面的沮水畔,是故翌日一早,便作别驰骋而去。 只不过,他归到广石时,还寻来了柳隐,让他前去军械署,补充一些军械归来。 还特别强调了,军械半月后运至便可。 柳隐听罢,不由大笑,执礼谢过,方驰马而去。 盖因汉中军械署所在地,乃是有铁矿的沔阳县,从广石驰马而去无需一日。 无非,乃是张苞知柳隐与郑璞二人性情相契,且许久未谋面,便寻了个理由,让他去叙旧一番罢了。 目视着柳隐的背影化作黑点,张苞便归入自帐篷。 正襟危坐于案几前,执笔点墨,将昨夜与郑璞所坐谈的北伐兵出之议,悉数录于布帛上,将欲呈于天子刘禅过目。 倒不是冀望天子能参详一二,抑或者自身多舌邀宠。 他入宫伴驾多年,太熟悉天子的性情了。 知天子若见此表,必然会转呈于丞相诸葛亮过目。 至于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嘛. 一来,他乃元勋之后,又身为外戚,忠贞于大汉早就刻在了骨子里。听闻与国裨益之言,自然会上禀。 另一,则是还要再作一手书,与张皇后。 他已然为张家之主多年,亦习惯了长兄如父。 比如张家少子与幼妹,皆尚未婚配,他身为长兄自是当仁不让肩挑起责任。 恰好,他颇为赞赏郑璞才学及为人坦诚,且未曾听闻其有定亲之说。便想着,要不让张皇后求天子下诏赐婚,为幼妹寻个好夫君。 只是执笔将落之际,心中又颇生踌躇。 他家中幼妹,年方十一,比郑璞小了足足十岁。 且,郑璞今功业已显,什邡郑家又人丁不旺,不知能等到张家小女及笄待嫁之龄否? 略作思虑,张苞便如实将心思落笔而下。 不过在末尾,还添了一言半语。 什邡郑家的门第虽不高,然家声甚佳,郑彦郑璞两支今皆得显名,假以时日必然成为蜀地望族。而郑家尚有一女,待到及笄之龄,恰好是张家次子及冠之年。 是故,张苞便想着让张皇后与夏侯氏商议,且看是嫁女还是迎妇,哪样更好些。 郑璞对此,自是不知。 抑或者说,他被丞相提点过,对自己婚事早就心生随缘了。 昨日他对张苞言无不尽,主要缘由乃是,张家已然与大汉朝廷休戚与共。 便想着,将自身所思所谋尽叙之,冀望张苞在日后,能与他同心同德,让北伐逆魏行走在正确的轨迹上。 譬如,莫做那一战定关中的痴想。 另一种念头,则是未雨绸缪的冀望。 以张苞兼功勋之后及外戚的背景,他日北伐,丞相必然会见重。 亦会有让其立功,以图擢拔之心。 至于有多见重 或许也能,与马谡相提并论吧? 嗯,但愿吧。 抛开自扰之念,郑璞携军穿过了南戍围,于杨霁的引见下,见到了阳安口的主官马岱。 一个十分克己之人。 不管是狭长形的容颜,与眉目肃然所呈现的刚朗严苛。 还是言辞淡淡,半点客套都无的三言两语,便让郑璞自行而去的一丝不苟秉公作态。 或许,他之前被马叮嘱习惯了吧。 昔年马率军来奔先帝刘备,以西凉各部势孤则降伏、势盛则叛的风态,而心怀不安,常自疑。又以门楣血脉凋零,在蜀之年,行事颇为谨慎。 马岱亦如此。 即使先帝刘备,以马之女配安平王刘理,又擢他督阳安口,都改变不了寡言慎行。 唉,昔日跃马关中的马家军,已无昂扬之威矣。 心中悄然叹了声。 郑璞作别马岱,行过沔阳县十余里,便被柳隐纵马追至。 性情相契的生死之谊,近一年未谋面,再见之时自是欢喜莫名。 二人并肩而行,载笑载言于途。 待至日暮时分落营于定军山,深知郑璞性情刚愎的柳隐,在暮食后与之抵足而眠时,还细心的为他讲解了,如今汉中郡的形势。 因昔年魏武曹操,将汉中之民皆迁走的缘由,魏延守备汉中郡以来,一直以军法督领各署事务。 驻军之地,分别为沔阳县及城固县。 以一东一西,扼守住逆魏从秦岭山道、武都郡及东三郡进入汉中的可能。 辎重粮秣,皆屯着沔阳县;士卒的家眷,则是安置在靠近巴地的南郑。 然而,自从去岁马谡被丞相遣来汉中郡后,事情便有了些不同。 丞相的本意,乃是马谡来汉中划分田地、军营等杂事,以备南中各部新军安置,以及北伐各部军的屯田等。 不可避免,此职责亦会干涉到魏延的军务。 抑或者说,早就习惯了,在汉中诸事皆可一言决之的魏延,对马谡的到来并不欢迎。 且,依常理而言,马谡所署之事,他亦可署之。 何必让马谡来代劳? 即使是受丞相所遣而来,也应是协助他来署方对! 他身为汉中太守,马谡焉能于诸多事务上,屡屡不知会便自行决之? 心有芥蒂之下,二人性情又皆锋芒外露,各自职位互不隶属,难免起摩擦冲突。 虽无有因私废公之事,然二人在僚佐前各执己见而相争,已非一次两次了。 “子瑾,我知你与马参军关系匪浅。” 叙罢汉中情况的柳隐,压低了声音,悄声叮嘱道,“今子瑾来了汉中,马参军必然会有事寻你。而魏将军性情颇桀骜,届时,子瑾恐会被牵扯他们二人相争之中,当慎之。” 喔~~~ 听罢,郑璞心中,不由泛起了无奈。 正如柳隐所说,当初郑璞得以布衣被辟入丞相府,其中少不了马谡的确言。 且后来,郑璞多番谏言于丞相,马谡都极力赞成及共谏。 或是说,步入仕途不过两载,郑璞便得丞相器重及擢拔,不仅是自身才学得施展,亦有马谡的举荐之功。 “嗯,多谢休然兄提点。” 亦然压低了声音,郑璞不掩饰自己颇为惆怅的语气,“马参军于我有举荐之恩,而魏将军乃国之藩篱。届时,若真如休然兄所言,我亦不偏于一方,所行所言皆秉心而为便是。” “自是如此。” 肯定了一声,柳隐又轻笑而宽解道,“不过,子瑾莫要担忧太多。魏将军与马参军,皆久处显位之人,且又年长,必自持身份不会过多为难子瑾。再者,丞相乃是定子瑾为别督,不隶属于他们,若有两难之事,托辞抽身置外便是。” “听休然兄之谓,我可无忧矣!” 拊掌而笑,郑璞赞了声,旋即又作愁容,“不过.” 还故意拖了长长的尾音,止而不言,似是有难言之隐。 亦让柳隐蹙眉,关切而顾,催声问,“子瑾有何难言之事?不如叙出来,我愚钝,却痴长数岁,或可参详一二。” “倒无紧要之事,不过是有些感慨而已。” 先是摇了摇头,郑璞又怅然而叹一声,做足了姿态才说道,“一年未见,不想昔日豪迈直率如休然兄,今竟已世故矣!” 话落,不等柳隐开口,便大笑不已。 亦让微愕的柳隐,不由伸脚恨恨提了下,佯怒而责,“诙啁竖夫!不可任大事也!” 骂罢,亦纵声大笑。 笑闹了一阵,两人心中都隐隐有些怀念,偕肩作战的日子。 毕竟,那时在牂牁郡,他们也是如此做谑彼此嗤笑。 亦不可免,谈及了尚在成都任职门下督的句扶。 就是闲话叙了一阵,柳隐不由感慨了句,“子瑾与孝兴,皆年少于我,却专美于前矣!惭愧!昔日蹉跎岁月,今悔之亦晚矣!” 喔~~~ 闻言,郑璞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所幸,柳隐亦非悲秋伤春之人。 感慨罢,又慨然作态,“不过,北伐未始,我他日功勋,未必不能与子瑾比肩!子瑾可莫自矜,哈哈哈~~~~” “此言正是!” 郑璞亦笑,掷地有声,“以休然兄之才,他日封侯拜将,易如反掌耳!” “过矣!过矣!” 连连摆手,柳隐摇头谦逊。 待收起笑颜,柳隐略作思绪,便凝眸而视,轻声道,“子瑾,你我性情相契,亦可性命相托。有一事乃家中托我问之,如若有冒犯,还望子瑾莫介意。” “休然兄言重矣!” 当即,郑璞肃容以对,“兄有言径直问之,我焉能归罪?” “善。” 颔而赞,柳隐不再客套,“不知子瑾家中,可为你寻得良配否?” 咦? 倏然睁大眸,郑璞试声道,“休然兄之意,莫非是” “然也。” 柳隐颔,又苦笑了几声,才轻声叙来缘由。 巴蜀自古闭塞,豪族历来以姻亲之家来保障同气连枝。 成都柳家,见什邡郑家此些年家声大盛,又以郑璞得丞相诸葛亮器异,授于别督之职。便想着让柳隐问一声,两家可否联姻而休戚与共。 虽功利了些,却也是世俗常情吧。 尤其是,成都柳家的门第,要比什邡郑家高多了。 郑璞听罢,不由哑然。 他倏然现,于不知觉中,自身竟已得入巴蜀顶级豪族之眼矣。 亦没有作虚言,径直告知,“实不相瞒,休然兄,我家中虽未为我寻姻亲之家。然而,我亲事已不可自主矣!” 话落,便将丞相声称为自己择妻之事,细细说了一番。 柳隐知缘由后,张口结舌。 他虽知,郑璞备受丞相器异。 但委实无法想象,朝廷咸无巨细尽决之的丞相,竟为郑璞择妻邪? 举今巴蜀之地,孰人由此殊荣邪?! 少顷,愣愣呆滞的柳隐,终于回过来了神,口气犹有不信。 “不想,子瑾竟得丞相器异如斯矣!” “呵~~~~” 露齿一笑,郑璞摊了摊手。 暗地里亦于瞬息间,心念百碾。 最终,还是将与天子刘禅同出游,以及如今天子一月一书信来询他诸多巨细之事等,不叙出于口。 唉,还是另寻时机为上。 是夜,再无话。 再度行军于途,柳隐又随行了数日,直至将入南郑县地界,方作别而去。 只不过, 少时后,便有约莫二十余骑,驰骋而来。 前方引路的白马氐,眺望少许,便驰马来寻郑璞,“督军,乃魏将军至。” 我未去拜见,他竟自来了? 心中颇不解的郑璞,连忙大步向前而迎。 魏延年约四旬,身长近八尺,颇雄壮,鬓已有点点染霜白。或是久督战一方的干系,眉目间威势颇重。 且,行事一如传闻中的桀骜。 郑璞越众而前,他却兀自端坐于马背上,睥眼而视之。 见状,郑璞心有不喜,亦淡了攀谈之心,依礼而言,“玄武督军郑璞,见过镇北将军。” “你便是郑子瑾?” 微微挑眉,魏延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扯了一丝笑意,“呵,景谷道之战,倒是不辱我大汉之军威。” 言罢,挥了挥马鞭。 他身后一骑立即下马,双手捧来一诏书与郑璞。 原来朝廷对阴平之战录功了。 乃是让郑璞将俘虏交与马谡安顿,休整半月再归成都;赵广则是被留在汉中训练骑卒。 郑璞看罢,心中不由有些哑然。 赵广的部曲,自然也要随之留在汉中。 再扣去战死与伤退的士卒,他虽升迁为裨将军,然而所领士卒却是少一校。 而魏延见他看罢,便朗声而道,“牙门将赵义弘,率本部驱赶马匹随我来。” 旋即,便调转马头,缓缓离去。 竟越俎代庖直接下令,丝毫都不顾及,身为玄武督军郑璞的颜面。 不得不说,此人能得朝中无数同僚诽议,并非是人心不古。 罢了,与之争亦不妥。 压下心中愤愤,郑璞招来赵广,大致叙说了缘由,便让他率部曲离队而去。 小插曲过后,继续南下,待眼眸中映入南郑城池时,出城迎来的马谡,喜笑盈腮,“子瑾何来迟也!我已久盼矣!” 言语亲切,喜色难掩,不由令人心间暖意自生。 就是顾盼时,见郑璞军中已无战马,眼眸中依稀有一缕愠色闪过。 亦让郑璞瞧得真切,心中免不了一声叹息。 “见过马参军。” 第100章 贼袭 第1oo章 贼袭 建兴四年,八月。 孙吴以逆魏有大丧,得闻巴蜀攻阴平,乃兵分二路出荆州。 一为孙权自领士卒五万,攻魏江夏郡,困魏太守文聘于石阳二十余日,不能拔。 魏治书侍御史荀禹,本受逆魏曹叡遣出慰劳边方,时至江夏。见孙权来犯,乃征所经县兵,及所从步骑千人登山举火,佯作救兵已至。 孙权见,乃惧,解围而退。 文聘追之,斩杀众多。 一为吴左将军诸葛瑾,兵攻魏襄阳。 魏抚军大将军司马懿驰援,击破之,斩其部将张霸。魏征东大将军曹真,又破瑾别将于寻阳。 孙吴谋划一岁有余的北伐,就此大败而归。 时逢丹阳、会稽、吴郡山民聚众起事,攻没属县。 孙权以北伐丧兵,分三郡山险之地为东安郡,以绥南将军全琮领太守,攻山越。 图虏壮者为卒,羸者屯田。 此亦是孙吴,经营山越之始也。 后得利,乃辅之为国策,频频遣各部攻伐之。 于逆魏而言,则是士族豪门,正式染指督帅职权之始。 魏武曹操创业时,挟天子以令诸侯,以献帝之名频颁求贤令,收罗寒门;不拘一格收拢走夫无数。其执权期间,以谯沛宗族元勋掌兵权,持节督战一方。以颍川士人筹画策算,安抚地方。 曹丕时,谯沛宗族元勋虽步入凋零。 然亦有曹休节制东线,督青、徐与扬三州;曹真督关中,节制雍凉;夏侯尚督荆豫二州。至于幽并二州的兵事,不过是鲜卑寇边而已,只需护乌桓校尉及州郡刺史太守,便可却敌于外,无需设督帅。 屡次伐吴,各路节帅仍无世家染指。 虽司马懿每次于曹丕亲征时,被留守警戒京畿乃外,然领军不过五千,并无督战之权。 今曹叡执权,司马懿始得领军外出之权。 且其此番击败诸葛瑾,归朝录功,得督荆豫二州兵事、节帅之权已指日可待。 抑或者说,逆魏根基,正式迎来了以豪门世家为基石的时刻。 放下军报布帛,郑璞面色不变,心中却颇为感慨。 恩,他此时,正在马谡于南郑的官署内。 当日与马谡谋面,因急需安置俘虏及士卒休整等干系,二人并没有详谈。 一直等各自忙碌罢,马谡才遣人来军营,请郑璞过去一晤。 甫一至,马谡不做闲谈,径直将那军情转给郑璞看读。 旋即,又喜笑盈腮,出声说道,“子瑾,此乃丞相转我的军情,我尚未回执于丞相。正好子瑾恰逢其会,不如同论之。” “呵~~~” 郑璞亦笑,轻轻颔,“参军有嘱,我安敢不从邪?” 言罢,又看着各自案几上的餐食,以及马谡的容颜,不由加了句,“我近日皆劳神于整军,许久未有关注天下时局了,一时之间,恐难有思。不如,参军且先自用餐,也好饶我多些时间?” 对比去岁在成都相见,马谡清瘦了许多。 或许,乃是来了汉中后,所署的事务繁多且琐碎吧。 抑或者是,亦有与太守魏延不睦,常心有愤愤而寝食皆无味之故。 “哈,子瑾真乃妙人也!” 闻言,马谡抚掌大笑,“也罢。我正好腹中饥饿难耐,且先自用餐,子瑾自便。” “好。” 少顷,待马谡放下食箸。 郑璞见状,亦佯作思绪方有得,说道,“参军,我所思者,此番孙吴兵败,虽甚惜焉。然,于我大汉而言,却并非一无所得。” “嗯,愿闻子瑾之详。” 边起身径直取水漱口净手,马谡边作笑颜,出声催促。 “乃逆魏雒阳及关中兵力,皆入荆州耳。” 郑璞敛容,颔而道。 “其一,乃逆魏防备我大汉的兵力,会锐减。孙吴先前北伐,皆是荆州佯攻,大军出扬州。今反之,逆魏必然部署重兵防御荆州。且以军报所言,逆魏曹真征关中之兵、司马懿率雒阳之兵,击退孙吴左将军。而雒阳乃逆魏京畿,不可无大军戍守。是故,逆魏所留荆州之兵,必然从关中调遣矣。” “其二,乃是此战孙吴动用兵力,将近十万。可见其势虽屡屡被逆魏曹丕所伐,却无损几多。逆魏得见,必然心生忌惮,进而兵锋加之,而继续无视我大汉矣。” “其三,则是孙吴此番兵败而归,彼孙权必知以江东一己之力,无法撼动逆魏。是故亦会诚心睦与我大汉,以求并力伐魏也。” 言至此,郑璞露齿而笑。 “我所思者,仅此三点,如若参军有别思,还请不吝明我。” “呵~~~” 马谡摆了摆手,笑而逊言,“子瑾之言,已然将敌我利弊述尽,我安有别思邪?” 言罢,又怅然而叹,“倒不瞒子瑾,我先前本以为,孙吴处心积虑如此久,且挟大兵而伐,应可攻占襄阳、江夏之地,眈眈威逼南阳郡。如此,便可迫那鼠两端的孟达,思利弊后归义我大汉。然而如今,却是逆魏大胜,唉” 逼迫孟达? 难道坐镇东三郡的孟达,在逆魏权力新旧交替中,感觉到了自身权柄不保? 且,已然遣书来朝廷,言称有投降之意了? 马谡甫一话落,郑璞便微露讶然,捏胡而思。 诚然,如若孙吴攻下襄阳及江夏,兵锋直指南阳郡,孟达所在的东三郡将面临被孙吴与大汉夹击之势。且逆魏庙堂中,亦会有谏言于曹叡,调遣忠贞之臣来镇守东三郡。 毕竟,孟达乃是贰臣。 有备无患嘛。 不过,还是莫高估孙权用兵的好。 心中嗤笑了声,郑璞扬眉而问,“敢问参军之意,那逆魏新城太守孟达,已有归义我大汉之言来?” “然也。” 点了点头,马谡说道,“子瑾率军征伐在外,有所不知。孟达数月前作书信来于丞相,声称有意归汉。” 言至此,不等郑璞回话,又满脸作愤愤,“然而,此贼子却是颇为狡诈!书信往来数次,他竟不提何时归附,尽是以兵寡难敌逆魏,屡次催促丞相兵去上庸,协助他固守!此乃归义乎?无非是想吞我大汉之兵以强自身,左右逢源而割据耳!” 喔~~~ 郑璞听了,不由哑然。 即是有些佩服,孟达的利令智昏,又是感慨其异想天开。 且不说,不管是否出于无奈,他已然叛过大汉一次,再度归义时,朝廷必然心有芥蒂。 虽不会责旧事见杀,却安能无有虚权之举? 再者,丞相诸葛亮,乃何许人哉! 才智扬名天下近二十年,焉能识不破他那点小心思? 竟会想着,诓丞相兵让他并吞? 唉,此人莫不是,已然年迈昏聩了吧! 略作思绪,郑璞按捺心中所想,轻声说道,“孟达此人,不足见信。嗯,参军,那关中战马商路,尚可畅通否?” “尚可。” 马谡压抑下胸中怒火,露出笑颜,“丞相知其不可信,便虚与委蛇,是故商路倒还算通畅。不过,一月才五六匹,且作价极其高。是否通畅,亦无关紧要。” “那便好。” 郑璞呵呵一笑,便执起竹箸,大口巴拉吃食。 亦让对席的马谡,双眸微讶。 待郑璞用餐罢,忍不住便打趣了一声,“子瑾入军中不足一年,今竟已不顾士人风范矣。” 士人风范? 能得士卒倾心敬爱否? 暗中悄然嗤笑了声,郑璞取水漱口净手之际,心中又猛然一顿。 他倏然想起,马谡乃是豪族出身。 生来在好坐谈的刘表治下长大,为人亦颇重仪表,秉性亦有些类同于素来不屑军中匹夫的刘巴。 如此性情之人,注定得不到士卒爱戴的。 若掌军征伐,逢危难之际,士卒亦不会为之死不旋踵! 又思及,他先前对自身多有举荐之言,便有心点拨他两句。 是故,再度入席的郑璞,敛容作态,“参军,我若时时顾念士人风范,恐无阴平景谷道之胜矣!” 嗯? 正捋胡的马谡,闻言目瞪。 注目郑璞少时后,方催声问,“子瑾此言,何解邪?” “景谷道之胜,众人皆声称乃我所谋之功。” 郑璞脸庞之上流转着心有余悸,语气淡淡,“彼却是不知,若非士卒皆愿效死,我安敢以身陷死地而诱敌邪?参军莫是忘了,玄武军成,不足一年之期。” 马谡闻言,默然。 他胸中韬略过人,不需他人说太细便明了。 景谷道之战,若是郑璞诱敌的小圆阵坚持不到,霍弋率兵袭后,胜负便逆转了。 良久,马谡竟十分罕见的行礼,口气谦虚而问,“士卒之心,当如何得之?还请子瑾不吝明我。” “参军折煞我了。” 连忙还礼,郑璞也不怠慢,“先前我在门下督时,马都督便曾戒言于我,声称军中鄙者众,尤不喜缛礼。嘱我若有志领兵,需习惯军中之鄙。” 话落,不等马谡出声,便径自悉数道来。 如自身效仿大汉名将皇甫嵩,体恤士卒之法。 如常与士卒作乐,食宿与士卒同,将赏赐皆分士卒以及恤战死伤残者。 等等。 叙罢,郑璞肃容,又添了句。 “参军,我虽为督军不足一岁。然之前麾下三校士卒,每一位我皆可唤出其名!” 马谡再度陷入了沉默。 他此番被丞相遣来汉中署事,也被授了一校士卒。 然而,除了领兵的牙门将李盛,以及军中佐吏之外,他一个士卒的名字都不识得。 毕竟以他的出身,以及胸中才学,安能与一“兵子”有话题? “唉~~~~” 一记长声叹息。 马谡昂头阖目,怅然作言,“我只见子瑾之功,不知子瑾之劳也!” 郑璞没有出声,仅是笑容淡淡,偷偷掩下心中那丝忧虑。 丞相对马谡的器异,巴蜀人尽皆知。 将来北伐,亦必然会授领军征伐,且是无人能胆敢劝说。 因而,郑璞只愿今日之言,马谡多多少少能听进去些,能够让士卒为之效命。待以后领军作战时,能胜算大一些吧。 八月末,郑璞依着丞相的军令,让士卒休整了半月,便踏上了归来成都之途。 来时运送辎重粮秣,归时两手空空。且士卒们皆心心念念着,早些归去领了那朝廷颁下来的战胜赏赐。 归心似箭之下,行程颇迅。 是故,九月初旬时,竟已抵达了剑门关。 而郑璞亦知,以后再去汉中郡,应该是要长期驻军了。 一来,算算时日,丞相从开春伊始,便让各部来回运送粮秣辎重去汉中,已积谷颇多,无需再多来回劳顿。且驻军之时,还需要赶上明年的春耕,在汉中屯田,减少巴蜀转运的艰难。 另一,则是复叛的南中,已悉数讨平了。 镇南将军辅匡八月时,便率军归来了成都,而习忠及王平,则是正忙碌着将臣服的叛军,迁来汉中落户、征丁入伍之事。 诸事皆已顺平,丞相诸葛亮自是将目光投来汉中郡。 屯田演武,筹谋北伐逆魏! 嗯,此番归去,丞相应会让玄武军士卒轮休,归去与家人团聚些时日。 我不妨也告假些时日,归去什邡桑园,陪陪阿母及小嫣儿吧。 缓步入剑门关的郑璞,心中也在计划着。 却是不想,剑门关的守将,下关来迎时,还递过来了一封书信。 嗯,他征战在外,一直没有固定的驻军之地。 什邡桑园的家人无法与他联系,便让兄长郑彦请托了邮驿的驿卒,让军中信使将书信,沿着蜀北四关隘寻过去。 亦让郑璞见了,心中一惊。 若非无紧要之事,依兄长郑彦的持重性情,不可能如此大费周章寻他。 连忙打开一看,果然是噩耗。 秦宓前月病故,归葬于乡闾绵竹县绵远河畔。 而他兄长郑彦,得闻消息后,便辞去了郫县令之职。将妻妾及儿女安顿在什邡桑园后,便只身去了绵竹,以弟子之礼为秦宓守丧三年。 缓缓阖上书信,郑璞满目悲戚。 秦郑两家乃世交,且秦宓对他关照颇多,待若亲人。 略作思虑,他便寻来刘敏及霍弋,让他们二人掌军归去成都,自己先倍道赶去绵竹凭吊,再赶至雒县会和。 只是他日夜兼程,赶至绵竹郊外时,竟变故突生。 十余个贼寇,见他夜宿荒野,便执刀引弓将他给围困住了! 第101章 无形 第1o1章 无形 却说得知噩耗的郑璞,一路日夜兼程。 心情急切之下,并没有沿着邮驿的官道而行,尽挑些小路抄近道。 且身边之人,仅是扈从乞牙厝及傅佥。 原本,傅佥本不须前来的。然而此小子性子甚倔,且身份特殊,同去凭吊亦无失礼之处。 哪料到,当被贼寇围困住时,傅佥却成了郑璞不敢妄动的理由。 十余个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贼寇,虽有四五人手执着猎弓,但郑璞心忖以乞牙厝的勇猛与自身常年练剑,骤然难杀出重围,并非没有机会。 然而,却是很难护傅佥周全。 他年仅十二,上唇刚冒出点点胡须,人生尚未开始。 郑璞不能让他折损在此。 尤其是,这群贼寇似是无有伤人之心。 “将马匹与身上钱财留下,便让你们过去!” 贼寇围过来之时,有一似是小头目的持弓之贼,放声而道。 且诚意颇足,既无有让郑璞三人放下刀兵,亦呵斥其余贼人让出了一面空路,示意郑璞等可步行离去。 良心未泯乎? 抑或者此些贼寇,乃是附近村落的山民? 甫一听闻贼寇之言,郑璞心中便闪过如此念头。 无他,因丞相诸葛亮严法治国,绝无纵容山贼路寇之事。 这些贼寇放他们归去,郑璞只需寻官府一举,郡守必然会上禀丞相,请求兵前来剿灭! 因而,若是刀口舔血的贼寇,为了自身的存亡,理应在围困之时,便直接将郑璞三人射杀!再毁尸灭迹! 让官府无从得知,此处有贼寇出没。 事实上,郑璞听闻贼寇出声,心中便道了声侥幸。 打算暂时服软,弃马匹及奉上随身钱财,先行保命遁去。 至于他堂堂玄武军将主,竟被十余个贼寇劫道,传扬出去必然颜面大失,沦为他人笑柄嘛. 依他睚眦必报、锱铢必较的性情,焉能咽下这口气?! 只要他能活着归去,必然向丞相请命,亲自率本部前来,掘地三尺也要将此些贼寇尽诛之! 以报今日之辱! 啊,非也! 乃是一心报国的他,安能对贼寇视而不见,留他们继续祸害商贾旅人、荼毒黎庶百姓?! 自然,他亦然对自己心中愤愤。 领军职如此之久,因不想引他人非议,便一直未抽调士卒建立亲卫部曲。 今日,若有十余部曲随行,莫说会被此些贼寇围困,多来一倍都在靠近前就被杀戮殆尽了! “兀那行人,若再不如言离去,将射杀尔等于此!” 见郑璞三人无有动静,那小头目再度吼了声,并将手中箭矢射入三人跟前警告。 那颤颤巍巍抖动的箭尾,让郑璞眸中瞳孔急凝缩。 非是畏惧,乃是震惊不已。 民间所用的箭矢,箭尾皆以家禽之羽而缀之。 哪怕是山中猎户,猎到了雉鸡雁鸳等,也会将可缀箭尾之羽卖于官府或大户求利,绝无自用那么奢侈。 而此贼寇所用的,竟与军制箭矢丝毫不差! 此些贼子,乃军中逃卒乎?! 若真是军中逃卒,此广汉郡守及郡都尉皆可依法,以罪去职徙五百里! 知事情紧要的郑璞,连忙归剑于鞘,拨开前面护卫的扈从乞牙厝,“多谢这位壮士不杀之恩!我等这就离去。” 言罢,让扈从将身上的钱资扔下,大步往那空出的道路而去。 却是不想,未走几步,那贼寇小头目略略思吟,竟疾行追近前而来。 “哐锵!” 佩剑再度出鞘,郑璞连忙挡在了傅佥面前,惊怒而斥,“尔等竟言而无信邪?” 而扈从乞牙厝不用说。 早就身体前倾,足尖半入土,作势将要冲上去拼死了。 但那小头目的举动,再度令人不解。 他竟扔下了猎弓,伸臂摊手以示敌意,步步向前。 待靠近郑璞五六步,瞪大眼眸打量了一番,便双膝一弯,径直跪伏于地,连连叩请罪,“小人不察,竟冒犯了桑园郑郎,死罪!死罪!” 呃~~~~~ 如此变故,众人一时之间,皆目瞪口呆。 郑璞亦不例外。 不过,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桑园郑郎”,乃是昔年他在什邡桑园授学时,那些稚童亲人对他的称呼。 只是,一贼寇的子女,亦曾在桑园受学过? 且,此地乃绵竹,与什邡有百里之遥,为何他会在此处? 挥了挥手,示意乞牙厝莫冲动,郑璞越前扶起那人,疑惑而问,“不知壮士乃何人?为何知我?” “小人乃张清,与郑郎同为什邡人。” 被扶起的贼人,满脸羞愧之色,声如蚊蚋,“家中有两子,皆曾在桑园受过蒙学,是故识得郑郎。”话落,又紧着加了一句,“方才小人离得远,看得不真切郑郎容颜,竟斗胆冒犯了。若郑郎有恨,尽可责之,小人绝不敢有二言。” 此言一落,郑璞顿时心安。 此世道,黎庶的性情还是很淳朴的,鲜少有恩将仇报之事。 略作思绪,又觉得此人良心未泯,不类那种杀人不眨眼的穷凶极恶之徒,便执他手步来一石头上就坐,轻声问,“你既然是什邡人,又遣家中之子来桑园受学,想必先前乃本分百姓,今为何沦落在此地为贼寇?” 或许,什邡郑家的声誉,于黎庶间颇佳的缘由吧。 郑璞不问还好,刚问罢,那身长七尺有余的汉子,竟然瞬息间红了眼圈,涕泪齐下。 埋于双手中,抽泣了好一会儿,方断断续续的叙出了缘由。 他本是有近百亩田地的黔,家中有子女三人,日子虽清苦,却也能温饱度日。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 他长子不知为何竟得了怪病,一病便是三年。 屡屡寻医问药下,家中生活难续,不仅变卖了田亩,还寻了县里大户贷了不少资财。 然而,最终他长子还是医治无果而病故,女儿亦被大户拉去当丫鬟抵债。婆娘则是因伤心过度,且饥寒交迫,亦亡故于寒冬的风雪之中。 他悲戚莫名,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带着次子给大户充当徒附苟活。 然而,上苍并无有停止对他的苛刻。 他女儿,不过为丫鬟半载,便被那大户人家的浪荡子给屡屡欺凌,不堪凄苦而寻了短见。 连尸都被扔在荒郊之外。 得闻噩耗,身为人父的他,焉能忍得住? 将次子藏在野外,他自身持利刃偷潜伏于道,待那浪荡子途径之时,瞬间暴起手刃之! 大仇得报,却也无法在什邡呆下去。 只得连夜携幼子逃窜来绵竹县,依附一位已经出了五服的族兄。 盘桓在绵竹县西部山区的贼酋,张慕!【注1】 张慕此人,颇有来头。 初,乃是刘璋为益州牧时,领军五百的军曲候。 后随张任于雒城,抵御先帝刘备。 张任战败被杀,他沦为溃兵。又因归成都之路被堵,便带着残余士卒沿着石亭江而亡命,入山区为贼寇。 因势穷力孤,亦不敢纵贼劫掠乡闾。 是,故官府亦以道路难行,而不曾围剿之。 郑璞听罢,亦忍不住长声叹息,心有戚戚焉。 古往今来的世道,寻常的黎庶百姓之家,只需一场疾病、一次山洪抑或一场旱情等变故,就会迎来家破人亡的结局。 轻声宽慰了张清几句,郑璞心生怜悯,又再次问。 “你被迫为寇,可曾伤过无辜否?” “回郑郎,我不曾。” 张清连忙摇,如那拨浪鼓。 恐郑璞不信,还解释道,“我们外出劫道时,族兄曾有言叮嘱,不可伤人命。且是在一处劫掠得手,须要换另一处埋伏。” 呵~~~ 此贼子张慕,倒是颇有心计。 难怪占山为贼如此多年,一直未被官府遣兵来讨。 听罢,郑璞心里,不由对张慕生出些兴趣来。 而张清继续分辨道,“郑郎,我等都是穷苦人家,不等于才沦为贼寇。所以族兄嘱咐我们,不可劫掠穷苦百姓。仅是对往来的商贾,以及看似富庶的旅人,塞道勒索马匹和钱资。” 穷苦黔,你们也劫掠不出什么来 暗道一句,郑璞轻轻颔。 又沉吟了片刻,便轻声谓之,“你既不曾伤及无辜,且沦为贼寇亦是无奈,不如今后随我身边当个扈从吧。也好让你幼子及长后,莫变作贼寇。” “小人.小人” 好不容易止住涕泪的张清,再度哽咽不已。 喃喃了好几声,都说不出完整的话语来,便再次拜倒于地,频频叩做谢。 而早就收了刀兵、一直静静倾听的其余贼寇,闻言亦然拜倒于地,异口同声,“请郑郎怜悯我等,收为扈从。” 见状,郑璞亦不奇怪。 唉. 以孝悌治天下、尊仁德为世理的时代,若不是世道多艰、被生活所迫,孰人愿沦为贼寇而让门楣蒙羞及子女被牵连? 且他如今身为丞相府的僚佐,他们这些贼寇能成为扈从,亦意味着贼名可去掉了。 只不过,他可不敢收了这些人。 非是担忧此些人,贼性不改而辱了什邡郑家声誉。 乃是《蜀科》严厉! 尤其针对巴蜀豪族大户侵吞田亩、藏匿隐户徒附的律法,堪称严苛。 收一个郑清为扈从,别人不会置喙一二。 若是突然收了十余户为佃户,恐被好事者进言诋毁。 他可不想因小失大,因十余人而被丞相诸葛亮认定为,一心谋私利之人。进而,影响了未来的升迁及器重。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谨慎些,总是好的。 不过,既然这些贼寇,慕什邡郑家声誉来投,哪怕不收下也应该指条明路。 以免寒了他们改过自新之心。 “尔等都起来吧。” 心中思定的郑璞,起身伸手虚扶,“既然皆不愿再为寇,自请为扈从,我断无不受之理。不过,不瞒诸位壮士,我如今职为玄武军将主,家中资财皆用来补填亲兵之用矣。亦无力承担安置诸位家人的生计。” 言至此,郑璞又抬手,制止了众人引失望而爆的哄然之声。 “我言尚未叙完,且莫作鼓噪。” 待众人安静下来,郑璞再度出声,“我虽无力承担诸位的生计,然而朝廷却是可以。如若诸位信我,我可代为向朝廷请示,免去诸位为寇之罪,并以汉中郡肥沃之地,画足以让诸位家中得温饱之田以授之!尔等意下如何?” 话落,众人却是鸦雀无声,惊疑而面面相觑。 倒是旁边已然止住情绪的张清,代为周旋出言,“郑郎,他们非是不信郑郎之言,乃是不敢信朝廷。” 呃~~~~ 了然矣。 此些人,或多或寡是受了不平之事,方沦为贼寇的。 对朝廷不敢抱有太大希望,亦是情有可原。 当即,郑璞慨然作态,掷地有声,“我以什邡郑家门楣作誓,若朝廷不授田于尔等,我郑家之田亩,任由尔等耕之!我郑家之资财,任由尔等分之!” 亦让众人皆愕然。 旋即,皆拜倒于地,口出“愿信”以及“郑郎仁义”之言,声如三伏之雷。 亦郑璞不由心中失笑。 他自认,从来都不以圣人自居,更不会行圣人之举。 之所以如此言之凿凿,乃是如今的汉中郡百里无人烟,千里无鸡鸣。莫说十余户的安置,上万户的画地授田,都绰绰有余。 且为国添户,乃是丞相诸葛亮喜闻乐见的。 既然如此,他为众人作誓言,又何有忧之? 随后,便是郑璞叙出自身,即将赶赴凭吊秦宓,让众人归去收拾细软后,再扶老携幼去寻他。 嗯,秦宓乃蜀地名士。 入葬之地,广汉郡无人不知。 不过,张清离去前,郑璞还让他帮忙带了口信,给与贼酋张慕。 乃是招降:“君本军士,报国护民者也,何沦为贼寇邪?若君有心去贼名,我虽不才,愿为君谋一出路。或为将率,或为富家翁,任君前来面谈而自选。” 待众贼人皆作别而去,郑璞三人再度步履匆匆。 而身边的傅佥,赶路之际,还抽空问了句,“先生,那贼酋张慕,会前来面谈吗?” “会的。” 郑璞满脸确信,声音有些狰狞,“他安敢不来!” “咦,先生为何如此确凿?” 闻言,傅佥不由扬眉,满目诧异与不解。 然后他的脑袋,便迎来了一记轻叩,以及郑璞有些严苛的声音,“以《捭阖策·权篇》思之!” “噫,我了然矣!” 沉吟少时,傅佥方恍然大悟,由衷仰慕而言,“先生筹画设谋,委实神鬼莫测也!” 然也! 郑璞方才,已悄然设谋于张慕了。 以什邡郑家的声誉,佐以朝廷既往不咎及授田的利益,便是断了张慕聚众为贼的根基。 试问,能有几人,放着有田有宅的温饱日子不过,继续当朝不保夕的贼寇? 他若不来,那便等着众叛亲离吧! 呵!—— 【注1:张慕,广汉绵竹山贼。建兴五年丞相入驻汉中,他率贼钞盗军资,劫掠吏民,被时任郡都尉的张嶷斩杀。】 第102章 口舌 第1o2章 口舌 一路疾行,终于赶到了绵远江畔。 被秦家子侄迎入,郑璞依礼拜祭过秦宓后,方步来寻兄长郑彦叙话。 郑彦容颜很是憔悴。哪怕丧事距今两月有余,他双眸深处依稀能辨认出,有一缕悲戚盘旋不去。 唉,秦宓于他而言,犹如父子。 他年十岁时,便被家中大人所遣,拜秦宓为师入住秦府,直至年十六方归家。 且他性情笃厚真粹,事亲至孝,久久不释怀亦是情理之中。 “子瑾,为兄许久未见你了。” 见郑璞至,他起身步来前执住了郑璞之手,言辞淡淡,却倍暖人心。 郑璞亦有些感慨,“阿兄,莫太伤怀。” “嗯,我知矣。” 轻轻颔,郑彦拉郑璞来偏僻之处就坐叙话。 相互问询近况等等。 就是叙话没多久,郑彦便秉着长兄如父的自觉,再度提及了郑璞成亲之事。 两年前他提及时,被郑璞以功业未立婉拒了。 如今,郑璞职已为一军将主,再提亦是情理之中。 再者,自古将军百战死。领军征伐,战场凶危,他身为兄长,安能不催促着郑璞能早日成家诞下子嗣? 郑璞无奈,只得将自身婚事不能自主说了。 惊得郑彦半晌无言。 良久,他方回过神来,细细思量后,竟自决之,“既然如此,我便不多赘言此事了。不过,我作书归桑园,嘱你阿嫂寻一妾,为你执帚缝衣,你莫再作辞便是。” 先纳妾吗? 不过,与世家大户子弟而言,亦很寻常的事。 如关兴的庶子,比嫡子更为年长。 寻不到推脱理由的郑璞,对兄长的严辞,唯有摇头苦笑。 二日后,秦家的一仆从前来通报,声称有人来寻。 郑璞移步而视,原来是张清携言来。 称张慕已至绵远江畔,因身份不敢径直来访,便设席请郑璞移步而谈。 设宴之处,乃是江畔一竹林中。 砍竹铺席,取河滩石为案,荷叶为碟,搁置炙肉、酒水,以及割肉小匕竹箸。 颇为草莽,却胜在随性。 张慕独身一人,凭石而坐,手执酒盏正目顾江水涟涟而饮。隐隐有几分不计小节、但慕水畔意境的狂士风范。 看其所选之地,再观此人风采,少时应读过不少书,且好游侠吧? 步来的郑璞,远远见了,不由心中暗道。 待行近,又见张慕年齿三旬有余,身长过七尺,颇为雄壮。 星目剑眉,重鼻,薄唇,大耳,阔嘴,三屡胡须垂于颚,堪称仪表堂堂。一身劲装,再添干练果决之风。 “在下乃张慕,张公尚。” 见郑璞被张清引来,张慕便起身,先行拱手作礼,“久闻桑园郑郎之名,今日得见,乃平生之幸也。粗鄙之人,略备酒肉,还望郑郎不嫌。” 礼仪不缺,风度翩翩。 刹那间,竟让郑璞心生,此人并非凶狠恶徒之念。 “不敢当。” 亦连忙执礼,郑璞冁然而笑,“有劳公尚兄久侯。” 言罢,互谦入坐。 张慕便冲着张清摆了摆手,示意他离远些,莫打扰两人叙话。 见状,郑璞以微抬颐,示意扈从乞牙厝也步去远些。 却是不想,乞牙厝方转身步离,张慕双眸犹如鹰隼般,盯着郑璞,冷声问,“什邡郑家家学渊博,就是不知,可曾听闻‘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之说否?” 亦让郑璞瞬息间,眼眸瞳孔急剧凝缩。 他看见了,张慕刹那间,竟已满脸皆恨意及狰狞,嘴角亦然泛起了几缕凶残,犹如那择人而噬的孤狼。 且,一只手,竟已耷拉在了割肉小匕上。 他亦知道,张慕身躯更为雄壮些,又呼啸山林颇久,身手矫健,若真猛然执小匕奋起杀他,自身肯定避不开的。 哪怕不死,恐亦伤残! 而扈从乞牙厝,也来不及解围! 因被我以利诱其麾下投诚而狗急跳墙,欲杀我泄愤乎? 只是他落草为寇十余年,都不曾放任麾下烧杀劫掠,应是颇有心计远见之人,为何今日竟想与我偕亡呢? 瞬息间,郑璞心念百碾。 后背的贴身里衬,被悄然竟出的冷汗大湿,黏糊糊尤其难受。 虽然他早就历经过战场上的厮杀,然而那时皆有乞牙厝护卫着,不类于现今被为山贼流寇十余年的凶恶之徒,作势一言不合便要血溅三尺。 不过容颜,却是半分不改。 “公尚兄应邀而来,乃是欲与我搏命乎?” 动作很慢的,将手放在下巴上揉须,郑璞直视张慕双眸,轻声笑,“然而,我却是不解。我有心为公尚兄谋一出路,兄又为何仇视我邪?” “谋一出路?” 仿佛听闻了笑谈般,张慕嗤之以鼻,“郑子瑾,我虽落草为寇,却非目不识丁的鄙夫!” 呵~~ 你若不出声,我还忧你莽撞作死搏。 既然出声回我,想必你亦在权衡利弊,色厉内荏徒作态罢了! 听闻张慕的不屑,郑璞不由心中大定。 亦不当即反驳。 乃是先执起竹箸夹了片炙肉慢嚼,取了酒盏自饮一杯后,方含笑而道。 “军中升迁,最是艰难。公尚兄出身寒门,昔日年齿不过方过及冠,便职为领兵五百的军侯。由此可见,公尚兄当年不乏建功立业之心,我今日以将率或富家翁让兄自择,有何不妥之处?” 张慕微微侧头,不答。 不过,郑璞亦没等他出言,便继续口若悬河。 “公尚兄恼我者,无非是我招降兄麾下部众,让兄无法再度呼啸山林。” “不过,我身为朝廷僚佐,讨不臣安黎庶乃本分。既然恰逢其会,安能不允贼寇改过自新之诚?” “况且,非我危言,此些部众继续随着公尚兄,亦然难长久矣!” 话叙至此时,张慕抬手打断,脸色更加不渝,“此言何解?” “公尚兄,你我皆非愚昧之人,何必明知故问?” 反问了声,郑璞方继续指点江山,“公尚兄聚众山林已有十余年了,当初从军中带出的资财军辎等,应所剩无几了吧?且如张清等携老扶幼投奔公尚兄之人,亦然不寡吧?山林之中,地瘠出产不丰,难以果腹。积贫积弱之下,公尚兄终究有一日,会陷入两难之中。” 言至此,郑璞略作停顿,肃容以对。 “要么,剔除部众老弱,以继续得存。抑或者,率军外出劫掠郡县,取官府邸阁武库为资。公尚兄以为我之言,然否?” 张慕再次默然。 先前脸上故作的狰狞之色,亦然慢慢散去。 因为郑璞之言,句句切中他如今处境。且,所言的两难,都是万劫不复的死路! 其一,剔除部众老弱,自是不可取。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老弱若是被驱逐,他麾下部众哪能甘愿效命? 其二,劫掠郡县,乃是饮鸩止渴。 朝廷得闻有贼寇坐大,安有不兵来讨之理? 且如今掌权的丞相诸葛亮,对吏治执法严明,那些郡将为了仕途为念,哪怕他逃窜入山泽蛰伏了,亦不敢玩忽而姑息! “呵~~~” 沉吟半晌,张慕嗤笑,“依郑郎之言,我已无活路。只得拱手称臣,任凭郑郎随意拿捏?”言罢,不等郑璞回答,他又径直出声,再问,“既然郑郎辩才如此了得,不若再为我解一惑罢。” “据实而论罢了,何来辩才之说?” 露齿而笑,郑璞谦逊而道,“不过,公尚兄有疑,若我有解,必言无不尽。” “善!” 张慕朗声而赞,然而再出之言,却是狠戾异常,“我知郑郎如今备受丞相器异,已然为玄武督军矣!是故,我有惑,乃是我不过一日落西山之贼寇,为何不意气用事,拼死杀郑郎于此,得名声扬于世邪?!” 然,郑璞闻言,却是大笑不已。 待到笑得张慕青筋直冒,双眸如火炙时,方堪堪敛住了笑声。 “唉,公尚兄莫作前后矛盾之言。” 摆了摆手,郑璞举起酒盏请了一杯,轻声谓之,“诚然,公尚兄若奋起拔刃临我,固然能将我杀于此。只是公尚兄亦知丞相器异于我,若我被贼寇所害于此,继任的玄武督军安能不请命为我雪恨邪?届时,莫说巴蜀再无公尚兄容身之处,连家中老幼恐皆被玄武军士卒尽戮泄愤矣!” 话落,郑璞又加了句。 “忘了知会公尚兄了。玄武军成时,丞相遣于我二副职,一乃征南将军次子赵义弘;一乃故梓潼太守之子霍绍先。” 这次,饶是历事无数的张慕,都愕然不已。 征南将军赵云,故梓潼太守霍峻,他还是听闻过的。 亦知道,这两位的子嗣,给郑璞当副职,意味着丞相器异的程度。 他若将郑璞杀于此,被夷满门亦不意外。 且,他心中,隐隐生出一缕感动来。 最初,觉得郑璞招他来面谈,不过是想借着招降一股贼寇,以为功绩觅得升迁之阶罢了!焉能是真心为他谋一活路? 然而,能让征南将军次子充任副职之人,还需这点功绩晋身? 什邡郑氏果如传言般,乃积善之家也! 桑园郑郎,亦名不虚传矣! 暗中感慨了一句,张慕略作思绪,便起身躬身而拜。 音容皆激昂,“慕本鄙夫,落草为寇,有辱家门。今桑园郑郎不弃,屈尊前来为招降,救我等于水火之中,慕若不涕零降伏,岂非与禽兽无异!” “言重了。” 连忙起身,扶起张慕,郑璞喜笑盈腮,“公尚兄弃暗投明,乃朝廷之幸也!” 既然张慕愿意归服,之后等事便容易了。 归去秦府的郑璞,伏案手书上表,让扈从乞牙厝赶去雒县,让驿卒传去丞相府。并让其知会霍弋及刘敏二人,先行将玄武军领归成都。 嗯,他打算暂留在此地,给张慕示之以诚,免得其心疑而反悔。 成都,丞相府。 搁笔于案的丞相诸葛亮,轻声唤来值守小吏,让他将一手令转传去。 那是对张慕等贼寇的授田安排。 正如郑璞所料,丞相甫一听闻有山贼愿降伏,被朝廷遣往汉中郡落籍编户,心中欣然鼓舞。 只不过,他没有料到,丞相调度安排罢了,又捋胡对着他的上表,阖目作沉吟。 嗯,于郑璞的急报中,声称临去凭吊秦宓的途中,“偶遇”了一股山贼。且“万幸”此些山贼感朝廷仁义,皆愿意归降。 是故,丞相目视着“万幸”两字,嘴角不由微微扯动了下。 抑或者说,事必躬亲的他,从来都不相信幸运之说。 微微侧头,略作思丞相便从庋具中取了三份军情述表,一并铺陈案几上。 都是郑璞近数月的行举。 如接令领军攻阴平时回执,内附着索道运粮的建议;如关于景谷道之战的述表,战获及伤亡等;如天子刘禅转来的张苞私信,内有他的北伐之论。 短短数月,此子竟能为国思虑如此之多,足见他的一片赤诚之心。 且常不表自功,如力举赵义弘为骑督,如将山贼降伏归于朝廷仁义。 可嘉焉! 心中赞赏了句,丞相抬眸目视着窗帷外。 长屋檐下的鸟巢,先前那嗷嗷待哺的雏鸟,已然展翅南去越冬矣。 建长矣! 可展翅击空,翱翔千里矣! 思至此,丞相的双眸中,不由泛起了点点欣慰。 也思及了他先前,想为郑璞挑选一功勋之家为姻亲之事。 却是不想,近日他入宫,天子作闲谈时,竟同样谈及了郑璞的亲事。 直言不讳,声称远在汉中广石的张文容,有家书归来让张皇后与夏侯氏商议,想以张家小女许给郑璞之意。 是故,张皇后以天子与郑璞常通书信,问及郑璞为人。 “相父,朕觉得郑卿才学甚嘉,乃张家良婿也!不知相父以为如何?” 那时,天子转述罢,还以此言问。 亦让丞相颇为讶然。 他最初让家中细君帮着物色,年龄相当者人选有二,一乃故侍中马良之女,一乃相府长史向朗之女。 哪料到,张家亦有此念邪? 不过,张家小女的父辈功勋,比此马向二家更隆。 且张家如今的身份乃是外戚,郑璞若与张家成姻亲,便是与天子乃连襟,或许于国更佳! 然,张家小女,似是年齿尚小? 郑璞北驻汉中之前,恐其未到及笄之龄吧? 第103章 北驻 第1o3章 北驻 暮冬,十二月。 劳顿了一年的黔百姓们,杀豕备祀,欢腾着除夕将至。 连续数年的丰收,让他们觉得这几年官府的徭役颇多,却也不失为好年景。 生来为黎庶嘛,一心祈盼的,乃是温饱能继。 苦一点,熬着熬着便过去了。 唯一让他们牵挂的,便是那些征为士卒、刚刚赶赴汉中郡不久的子侄,是否安好? 衣食尚称心否? 习惯汉中军营清苦与否? 还有,那衣裳及鞋履足衣若破损了,会自己缝补否? 等等。 自从今岁巴蜀各郡县秋粮入库清点毕,巴蜀各部将士便66续续的,赶赴汉中郡驻扎了。 而先前在汉中戍守的士卒,也轮休归来,明岁再随丞相再往赴。 虽说今朝廷并无消息,声称丞相诸葛亮会去汉中驻扎。 然而,十月时,进驻汉中的第一部兵马,乃是征南将军赵云亲自率领的。 一直戍守京畿内外的征南将军都过去了,北伐那肆意屠戮百姓、掳掠黎庶妻女供士卒淫略的逆魏,时日还遥远吗? 而北伐逆魏,举朝廷上下,除了丞相亲往,孰人能号令诸军? 正步履缓缓往宫禁而去的郑璞,则是早就得到了调令,待开春后的正月十日,便率军启程赶赴汉中,进驻沔阳县。 且,他如今所领的兵马,增为两营。 山贼张慕降伏,丞相授予他军司马之职,从群寇中挑选了三百人为卒,归入玄武军。 权当是嘉郑璞劝降、为国增户之功。 而另外百人,则是李球的部曲。 八月时,南中再叛悉数讨平,朝廷录功萌庲降都督李恢一子侄入朝为郎。 而李恢上表谢恩推辞,声称昔日见傅佥年少从征,他侄李球年已过十五,有心慕之。请命朝廷恩准,让李球领建宁李家部曲百人,为国随征! 如此忠君报国之举,丞相大为赞赏。 又得闻李球与傅佥再南中时,颇为相契,便将李球遣入了郑璞军中,领职为假司马。 值得一提的,乃是郡都尉张嶷。 郑璞归来成都之时,述职于丞相,还多嘴了一句。 曰:“璞迁绵竹贼寇老弱出山林,得都尉张伯岐相助,见其有马太守之风,故方知先帝为何曾言,巴地不乏贤才也。” 先帝刘备叹巴地不乏贤,自然便是赞赏马忠的那句“虽亡黄权,复得狐笃”。 是故,素来重视擢拔后辈的丞相听闻,便对张嶷兴趣大生。 令人将张嶷履历、过往事迹以及为人细细了解后,便执笔一挥,录勤勉之功迁为牙门将,扔进了郑璞军中,补填了赵广被调任为骑督,少一副职之缺。 为此,张嶷转职上任时,还大礼拜谢郑璞的举荐之恩。 寒门出身、性情慷慨壮烈的他,向往的是随军征伐觅功勋,而不是戍守颇为安宁的蜀地,终日在城墙上迎接日升日落。 尤其是,他年齿已过而立之年了。 人生苦短,丈夫建功立业当朝夕必争,又有多少岁月可蹉跎? 然而,他有所不知,郑璞见他被丞相遣来玄武军时,堪称喜出望外。 与霍弋同行于道时,还失言嘱曰:“张伯岐来任职,绍先当勉之!此人勇武及胸中韬略,可与绍先比肩!可莫让功勋被他后来居上!” 如此评价,霍弋当即肃容。 身为将门之后,以才学与韬略而论,他堪称大汉朝廷后辈中佼佼者。 仅诸葛乔,以及关张赵等寥寥数人可比肩。 若问他自认才学不如者,唯有郑璞也。 如今,郑璞竟声称,张嶷之才竟不亚于他,安能不令他惊诧? 只不过,自知失言的郑璞,并没有解释太多,随意敷衍几句便将此事揭过,徒让霍弋激起了满腔斗志,欲与张嶷竟比高。 嗯,他们二人相伴入宫,乃是天子刘禅之命。 即将满十三的傅佥,以即将随征入驻汉中为由,请天子恩准行冠礼了。 而天子也借此由,邀请前来观礼者,皆是少小亲近之人,如尚有诸葛乔、关兴以及张绍等,亦算是给将去汉中之人践行吧。 冠礼仪式,天子以傅佥少孤,特命郑璞以先生身份充当加冠者,张绍充当大宾祝词。 至于为何不是亲自任之 乃是傅佥尚年少,心性未定,不可恩宠太过。 以免建长后,心生骄横恣睢。 虽说以傅佥如今的性情来看,此种可能性不大,然还是防患于未然吧。 且,天子为他在宫中设宴冠礼,已是人臣之隆恩,亦是嘉勉他乃忠烈之后了。 步至宫禁应天门处,早有禁卫恭候。 待被引来之处,依旧还是那池畔小亭。只见此处席案皆已铺张,冠礼所需之物被宫人捧在手中,伎乐已然在侧。 且诸葛乔及关兴等人,竟比他们更早至。 见郑璞及霍弋至,诸葛乔便先笑着打趣,“郑督军身为加冠者,安能如此之迟邪?委实无良师之风也!” “此言差矣!” 步前行礼,郑璞亦然作谑,言道,“若非我来得晚,如何彰显诸位之勤勉邪?” “哈哈哈~~~” 众人不由大笑。 少时,天子刘禅及张皇后,在宫人拥簇下而来。 一番见礼罢,天子与众人略作寒暄,便让伎乐起,开始冠礼仪式。 先加缁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后授以爵弁。 郑璞依着礼仪流程,依次将各种冠加上傅佥的头上;而正襟危坐于地的傅佥,每次受冠,皆要叩以谢。 充当大宾的张绍,则是最累的。 每一次加冠时,他都要大声朗诵一段长长的祝词。 最后,加爵弁毕的郑璞,肃容戒言赐字,“佥者,皆也,众也。取三人成众,赐汝字为‘公渊’。渊者,深远也,聚之源也。望汝日后为人行事,莫忘方寸之善,莫负汝先父忠烈之源。慎之慎之。戒之戒之。” 嗯,此表字乃是天子亲自定的。 若郑璞来取,恐不会如此简嗯,如此“文雅”。 “佥,谢先生赐字!” 傅佥叩而拜,随即给天子及皇后行大礼,团团给冠礼者图作揖。 礼成,众人皆入坐,欢笑与宴。 一番觥筹交错,各叙久别事由,又以赏舞、投壶、射术等助兴,让时间飞逝。 只不过,宴会尾声时,一直鲜少出声的张皇后,竟对郑璞问,“郑卿,孤平日在宫内,常闻陛下赞卿才学甚嘉,孤心奇焉。今恰逢其会,不若卿为孤解数疑,可否?” 咦,为何忽然要考较我? 闻言,郑璞微怔,眸露讶然。 尚未出声答复,上的天子便抚掌大笑,“皇后有疑,郑卿不可推辞!若答不出来,便罚酒一盏!不过,郑卿,莫说朕不作提醒,皇后自幼知书达理,先帝亦曾盛赞之!哈哈哈~~~~~” 众人得闻,亦然作欢颜,好整以暇待郑璞言对。 郑璞不由一阵苦笑。 旋即,于席上拱手作礼,恭声而应,“皇后若不以臣愚钝,还请问之。” “善!” 张皇后明眸一闪,莞尔而问,“郑卿,陛下尝与卿出游,谓见黎庶之艰,方知仁之意。孤所疑者,乃何为仁君邪?” “回皇后,乃克己,恤力民。” 甫一闻问,郑璞便径直而答,“夫《荀子·王制篇》有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是故,臣窃以为,仁君者,乃摒己之欲,而恤民之力耳。” “善!” 张皇后颔,却又紧着加了句,“郑卿以为,何为明君者?” “回皇后,乃知人,且善用。” 再次不假思索,郑璞便朗声而道,“夫《淮南子·兵略训》有云:‘若乃人尽其才,悉用其力。’是故,臣窃以为,明君者,取众人之长,尽其才耳。” “大善!” 不等张皇后再问,天子便拊掌而赞,还举盏邀众人共饮了一杯。 只是,放下酒盏后,他却循着张皇后的话题,继续问,“今逆魏荼毒百姓,当以王师伐之。然,兵事多烦,黎庶必劳苦之。朕虽欲为仁君,又如何恤民力邪?” 连忙放下酒盏,郑璞拱手作答,“回陛下,昔日振威将军据巴蜀时,素有仁德之名,且寡兵事,然而民思乱者十户有八。今益州虽疲敝,然丞相却能使民皆无怨言。其中缘由,还请陛下思之。” 此次,天子没有再赞,反而侧头而问,“皇后以为,郑卿此言,可乎?” 眨了眨眼睛,张皇后笑颜潺潺,“回陛下,郑卿乃狡言耳!当罚之,让其再答之。” “然也!” 顿时,天子开怀大笑,“郑卿竟作狡言耳!当罚之!哈哈哈~~~~” “当罚!” “当罚!” 与宴众人,亦然喜笑盈腮,大声起哄。 亦让郑璞啼笑皆非,只得自满一盏,一饮而尽。 拱手再度作答,“《论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陛下若使民无怨,当效仿丞相执法严明公允,赏必行,罚必信耳!” “善!” 嬉闹得逞的天子连连颔,略作思虑,又再度问,“郑卿,朕且再问你,朕若” 言至此,却似是思及了什么,扼住话语的天子忽然莞尔而笑,摆了摆手,“罢了,朕就不苛郑卿了。若朕问如何为明君之道,想必郑卿之答,乃是劝说朕效仿先帝之行也。” “谢陛下体恤。” 少顷,宴罢,各自归去。 张皇后离去后,并没有与天子同归禁内,乃是折道与张绍共同归去了张府。 而正堂内,夏侯氏已然等候好久,见张皇后至,不等她出声,便步来前执手催声,“那郑家子为人,尚可否?” “阿母,郑卿乃佳人也!” 张皇后眸绽喜色,“才学与仪表,皆可乃阿妹良配。” 顿时,夏侯氏便长舒了一口,喜笑盈腮,“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只不过,少顷,她又蹙眉作苦恼,“只是,我曾听闻那郑家子性情刚愎,且睚眦必报,不知传言有误否?” “阿母,此事倒是不知。” 微微摇头,张皇后言道,“不过陛下常称赞郑卿,丞相亦器异有加。且大兄不是声称,郑卿为人坦荡吗?” “嗯,文容书信种,确是如此断言。” 正说着,一记欣喜之声,打算了两人的叙话。 “咦,阿姊归府啦!” 只见张家小女额头见汗,手里还提着一把长剑,从庭院疾步而来,满脸喜色。 虽年方十一,身长竟与张皇后相近矣。 待到跟前,见夏侯氏满脸欣慰的看着自己,不由再度俏生生的问,“阿母,为何如此注目于我?” 张皇后掏出丝绢为她轻轻拭汗,眉目弯弯而问,“阿妹,知那作新字书的什邡郑郎否?” “什邡郑郎?听闻过。” “大兄与陛下皆有意,让他成为张家之婿。” “啊~~~~” 一声惊呼,手中长剑亦然落在了地上。 对此,归去督军收拾行囊,准备北去汉中的郑璞,自然是不知的。 建兴五年,公元227年,春二月。 丞相诸葛亮率诸军北驻汉中,临时上疏天子刘禅。 劝天子亲贤臣,远小人,奋先帝之风。自身誓图北定中原,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春三月,至。 巡营治戎讲武,促军民屯田积谷,督军械署修缮刀兵,半日不得闲。 且大肆遣细作入关中、陇右之地,打探逆魏军情,探知有那些羌胡部落可以策反,可为分散逆魏兵力之用。 令汉中各部将率为之侧目的,乃是丞相巡视各地时,竟让郑璞随行。 如此待遇,不管是常与丞相昼夜谈论军计的马谡,还是年少便有异才的关兴,抑或者是身份特殊的诸葛乔,都没有殊荣。 是故,年纪轻轻的郑璞,一时之间成为各部将率,私下揣测嚼舌最多的人。 郑璞自身,荣幸不已时,又有一丝感慨。 他真正履行了一次,书佐的职责:起草及缮写文书。 只不过,他如今兼领的相府僚属职,在岁初领军来汉中时,已然转为主簿了。 且,丞相让他随行在身边,并非彰显深为器异的殊荣,抑或者是冀望言传身教让他多加历练建长。 乃是因昔日他与张苞论出兵之断。 嗯,逆魏今岁开春以来,便有些不顺。 第104章 且谈 第1o4章 且谈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然而,有些“鱼肉”,却时常看不清自身的处境。 孟达便是这样的鱼肉。 抑或者说,他人心不足,舍不得放弃手中的权力,进而慢慢失去了自救的空间。 自从他背汉投魏以来,力荐他的人乃魏尚书令桓阶与魏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且曹丕器异之,是故仅以举郡而投之功,得以掌东三郡军政。 然而,如今桓阶与夏侯尚已病故。 曹丕亦亡,遗命辅政的陈群、曹真、曹休以及司马懿四人,皆与他无半分情谊。 且肘腋之内,尚有魏兴太守申仪,对他虎视眈眈,想取而代之。 如此情况下,身为贰臣的孟达,若想保自身安危及子孙富贵,理应主动上表请命,调职入雒阳。 抑或者,西来投大汉! 事实上,他选择了第二条路。 然而,他却是忽视了一点:对于大汉而言,东三郡犹如鸡肋! 东三郡乃丘陵山区,民寡地少,大汉将疆域推到南阳郡地域,亦很难以此为前哨进军南阳郡。 且南阳郡地形平坦开阔,尤其利于骑兵的长驱。 如当年魏武曹操,亲率虎豹骑追击先帝刘备,昼夜奔驰数百里。 大汉若从东三郡出兵攻南阳,逆魏从关中走武关,便可将汉军后路截断! 除非,孙吴占据了襄阳,与大汉协力进军。 不过,巴蜀绝无可能,将后背放心的交给孙吴。 是故丞相诸葛亮,一直与他书信往来,所劝降的意图,乃是想让他将东三郡的兵卒及人口,皆迁归来汉中郡。 甚至允许他继续统领着,麾下万余兵卒。 自然,独断一方的权力便莫要作想了。 因而,孟达对一直犹豫不决。 近些时日,连书信都鲜少与丞相了。 或许,乃是因驻军襄阳的魏右将军徐晃,刚刚病故,让他觉得逆魏庙堂为了维稳荆州局势,不会对他有什么不利决策吧。 长期镇守在汉中的魏延,素来对孟达嗤之以鼻。 亦不曾相信,孟达会倾心来归义。 因而,他便以趁着孟达正鼠两端之际,向丞相提出了另一条北伐之路。 走子午谷,奔袭长安! 理由,乃是如今逆魏的关中都督,乃夏侯楙。 是夏侯惇的中子。 一个倚仗父辈功勋,以及昔日与曹丕年少相善而得位的膏粱子弟。 一战未曾历经的无才纨绔。 而原先督领关中,节制雍凉的逆魏大将军曹真,如今一直在雒阳坐镇,辅佐曹叡过渡权柄。 连凉州西平郡再度爆战乱,都没有出雒阳。 嗯,今岁正月时,西平郡大族麹英(湟水河谷),裹挟羌胡部落杀逆魏临羌令、西都长,再度叛乱。 麹姓,乃凉州豪族,声望颇隆。 早在七年前,其族麴演便勾结了,同为凉州豪族的张掖郡张进、酒泉郡黄华,以及三大羌胡部落,各自称太守呼应起兵,意图形成割据。 只不过,被金城太守、领护羌校尉苏则,与驻军凉州的将军郝昭、魏平灭之。 如今麹英叛,依旧是将军郝昭,领副将鹿磐前往讨叛。 结局亦不例外。 麹姓,自此不再是凉州豪族。 是故,魏延声称走子午谷,可一举拿下长安的缘由,有三。 其一,乃是麹英叛乱,逆魏兵力自然会赶赴凉州,关中兵力空虚。 其次,乃是坐镇东三郡的孟达,不会率军前来子午谷阻拦汉军。 再次,便是夏侯楙与深谙兵事的曹真,犹如云泥之别。若是见汉军骤然兵临长安城下,其必然会弃城而走。 此策呈至丞相,便有了郑璞被招来,随行巡视各地的殊荣。 虽然于丞相心中,早就回绝了魏延之策。 不过他亦想兼听一番,郑璞能否有其他不同的见解。 毕竟,在丞相眼里的郑璞,虽性情刚愎了些,狠戾了些,睚眦必报不以德称之,还有嗯,就是筹画策算之才挺好的。 “丞相,璞窃以为,夏侯楙虽不堪,然绝无弃城而走的可能。” 骑马随于车架之侧的郑璞,看罢魏延的献策后,便不假思索,“璞亦觉得,孟达必不会率军归我大汉。且,其当断不断,他日必败亡。不过,璞倒是觉得,孟达败亡之际,我大汉若出兵,或可出虏些钱粮及黎庶归来。” “嗯” 或许,丞相已然习惯了,郑璞常有出人意料之谋。 闻言之际,仅是微微颔,声音淡淡,“子瑾且言之,为何如此确凿断言,夏侯楙不会弃城池而走?” “回丞相,璞之思有三。” 郑璞得问,拱手轻声而道,“其一,长安乃我大汉故都,城坚难摧。被逆魏所据后,成为镇守关中的重镇,囤积粮秣辎重之地,驻守兵力不曾少于三千。纵使我军十倍临城,一时之间,亦难以攻破。” “其次,走子午谷,乃奇也!为出其不意,我军必然长驱而去。然而,奔袭之际则无法携带攻城器械,那逆魏夏侯楙虽乃无才纨绔,但若见我军兵临城下却无法攻城,安能惧之弃城而走?” “再次,夏侯楙虽夏侯惇之子,但得关中都督之职,乃因他与曹丕年少相善。今逆魏乃曹叡在位,其若敢不战而弃城而走,归去后不死亦以罪徙边千里,且连累子孙,又何苦来哉!” “呵~~~~” 轻笑一声,丞相侧目而顾,捋胡称赞道,“不想子瑾筹画,已然策算人心矣。” 赞罢,不等郑璞谦言,又再度问,“子瑾再叙之,孟达若败亡,我军当如何得利邪?” “回丞相,非璞之思,乃是句孝兴之谋也。” 闻言,郑璞冁然而笑。 “句孝兴之谋?” 顿时,丞相眸露讶然,捋胡之手亦然微顿。 此亦不奇怪。 句扶为人勇猛,慨慷昂然,所长乃是率兵冲锋陷阵。 虽也熟读诸子百家,但多为临阵决机。无人曾听闻,他竟也有筹画策算的大局之观。 “然也。” 郑璞笑颜潺潺,亦不敢怠慢,连忙叙出缘由。 原来句扶告假归乡闾时,还被丞相授命在巴地招募些賨人士卒。 那时,句扶倚仗家中在汉昌的声望,让人前去大巴山脉里,招募那些没有被编户入籍、居在深山老林里賨人为卒。 因而,亦然从那些新募之卒口中得知了,从宣汉县逆着不曹水,进入大巴山脉,竟有一牲畜无法行走的步道,可直抵蜿蜒在魏兴郡的汉水!【注1】 只不过,此步道崎岖无比。 常有高一丈有余的大石突兀隔断,抑或者入山石狭缝中,需要手脚并用匍匐穿行。 当时句扶募兵归来,邀郑璞宴时提及的。 那时,郑璞听罢,亦讶然无比。 因于他心中,瞬间泛起了,“一骑绝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此千古佳句。 恰好今逢丞相之问,便细细解释了一番。 言罢,又喜逐颜开,轻声谓道,“丞相,当日孝兴便言,他日若进军东三郡,以板楯蛮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可取此步道为奇兵。今孟达鼠两端,所谋终不能长久隐瞒,逆魏得知后,必然以兵加之。是故,璞以为,我军若遣三五千兵马,沿着汉水东去遥作声势,逆魏见我军来,必然遣兵来堵。届时,便可取此步道出奇,前后夹击,可一战尽拔魏兴郡黎庶及粮秣归矣!” “善!” 听罢,丞相拊掌而笑,“不想句孝兴竟得此消息!” 略作思绪,又目视郑璞而言,“子瑾所言三五千兵马,乃是欲让魏文长所领吧?” 嗯,让魏延率领,是为了避免让逆魏惊觉,大汉在示弱蛰伏、蓄力北伐。 因魏延乃汉中太守,又常年驻军在城固县,若见东三郡有兵事起,趁机率军而出,看无有得利之处,乃是兵家“趁火打劫”的常理。 无人会怀疑其他。 是故,丞相甫一话落,郑璞便口绽赞言,“丞相闻弦音知雅意,璞叹服。” “莫作此阿谀之言。” 摆了摆手,丞相眉目喜色依稀。 然而,倾之,便作肃容,叮嘱郑璞道,“巴郡步道之事,子瑾莫要知会他人。与幼常论计,亦不可泄之。嗯,句孝兴那边,待归去沔阳后,子瑾再去嘱咐之。” 嗯,句扶本部,亦在随来汉中之列,今驻军在沔阳县。 “诺!” 郑璞闻言,连忙拱手而应,“璞,谨记之。” 而丞相已然阖目昂头,长声而叹,“唉,三郡之民及士卒,本乃我大汉子民也!若孟达莫贪权柄,该多好啊。” 呃. 原来丞相心中,还是对劝降孟达抱有念想的。 哪怕,当年孟达被先帝刘备所遣,率军跨越大巴山脉奇袭房陵郡,诛杀了丞相的姊夫,太守蒯祺。 然而,以孟达心性,焉能如丞相心意邪? 唉. 郑璞在心中,亦悄然叹了一口气。 车架与马蹄,在沉默中,缓缓来到了南郑县。 此是丞相最后巡视之地,被迁来汉中落户的士卒家眷安置之地,亦是军事民屯。 房屋与田亩,以及耕牛粮种等,皆是官府无偿授予。代价则是五年之内,出产的粮秣归官府所有,五年之后尽赐于百姓所有。 且是以家中有士卒为国效力,所征赋税要比其他民户低了不少。 亦算是一种,激励与安抚兼顾的手段吧。 毕竟,这些被迁来民户,几乎都来自南中各郡,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 马谡已然不在南郑县。 在征南将军赵云进驻汉中之前,他便去了沔阳县。 与被丞相先行遣来的参军杨仪,共署各部将领落营之地,以及划分士卒军屯的田亩等。 可以说,丞相有意,让马谡开始历练统筹全军巨细之能了。 如今此地主事之人,乃王平与习忠,还有先前郑璞的监军刘敏。 自景谷道之战后,丞相便将刘敏调任为典农校尉。 或许,是觉得郑璞的临阵决机之能,已不需要持重的刘敏来监察了。 而王平与习忠,乃是从南中押着复叛部落,一路来汉中驻扎的。待这些南中部落在汉中安分了,才会让刘敏独自督领着屯田。 春三月,正是农耕时节。 汉中郡的田亩,素来以肥沃著称,昔日张鲁据汉中郡时,已养民户过十万。 且官府给每户画的田地颇大,又遣来不少老农,教他们以汉家耕耘方式务农殖谷,让这些生长在山脉纵横的南中蛮夷,都竟作欢颜。 虽有背井离乡之苦,却能让温饱得续,可无怨矣! 丞相至此便弃了车架,改为骑马。 马蹄缓缓,沿着阡陌而行走,目睹着如火如荼的春耕场景,亦屡屡含笑捋胡。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北伐逆魏之时,从汉中郡收获了一斗粮食,可抵从蜀中转运来的五斗! 因沿途的人吃马嚼,尚有征徭役所损耗的人力物力。 今汉中田亩,尚有不少荒废。 若不,行子瑾昔年之谏言,依法寻巴蜀豪族子侄不法之事,令其强行分户来汉中乎? 颠簸在马背上的丞相,心绪亦在起伏。 唉,罢了。 匠作署已将那索道做出,且看运粮效率如何再说吧。 若能粮秣转运之,十而进三,北伐之时便可无粮秣难继之忧了。 思至此,丞相微微扬眉,便侧头挥了挥手,示意落后半个马身的郑璞近前来。“子瑾,你且说说,届时北伐,若是兵出陇右,当如何作谋?” “回丞相,已无需再作谋。” 驱马近前的郑璞,露齿而笑,“逆魏本以我大汉式微,不以为念。今逆魏关中兵力,仅够戍守之用。而雍凉的兵力,又多调赴凉州,镇压及威慑羌胡部落。由此可见,丞相闭关息民、对逆魏示之以弱,已然谋成矣!璞愚钝,无可赘言之处矣!” “呵~~~~” 闻言,丞相眉目舒展,竟作戏言,“怪哉!子瑾素来言辞锋利,无事亦会寻出事来,今竟声称无可赘言之处,甚令人奇焉!” 呃~~ 我就如此胡搅蛮缠么. 不过,经丞相这么一提,我倒是有一点可说。 “咳咳。” 借着轻咳,微微沉吟的郑璞,说道,“丞相,今陇右对我大汉无防心,且祁山道上的卤城、历城皆毁于斄乡侯取陇时,我军可长驱至天水郡各县。是故,璞窃以为兵出陇右,所难者非攻城略地,乃是如何遏制逆魏驰援也!” —— 【注1:此步道,汉代未开。于唐代时辟展为驿路,是从巴郡飞骑运送荔枝给杨贵妃的其中一段。】 第105章 善 第1o5章 善 巴蜀之地,自古闭塞。 因为地形缘由,仅筹谋北伐的粮秣辎重转运,便让丞相诸葛亮霜白了不少丝。 而对于逆魏而言,则是无法派遣细作进入巴蜀之地,探知军情及动静。 关城与白水关塞道而筑,堵死了入蜀之路。 而汉中的阳安口,以及秦岭通道也被汉军重兵把守着。即使个别侥幸潜入汉中的细作,也会因为汉中郡无黎庶,而无法掩藏身份被诛杀! 是故,对于心心念念克复中原的丞相诸葛亮,亦然倚仗此利弊,开府治事以来,一直对逆魏示之于弱。 哪怕雍凉羌胡部落屡屡起叛,都坚持偃旗息鼓之势。 让逆魏庙堂上下,皆觉得巴蜀已成冢中枯骨,不足为惧。 丞相所谋者,乃是想出其不意,以雷霆之势长驱入陇右,一战而下! 因他知道夺陇右,大汉有,且仅有一次机会! 逆魏对比巴蜀而言,国力太雄厚了。 逆魏看似戍守兵力不多的西北,一旦被巴蜀出兵来袭,仅雍凉及关中之地的战争潜力,便可于瞬息间再征得兵卒五六万!且雍凉及三秦之地,自古汉胡杂陈而民风彪悍,每一名成丁黎庶皆能执刀舞矛。 若事态紧急,半月之内,仅驱雒阳之兵,可得三万大军驰援关中! 三个月之内,征河东及冀、兖州之兵,可有十万大军入关中! 此乃逆魏胆敢对巴蜀,守备空虚的缘由。 不然,聚拢天下七成贤才的逆魏,难道无一人深谙兵事邪? 竟无一人洞悉其中危险邪! 而大汉,丞相将整个巴蜀战争潜力悉数掏空,可外出征伐的兵力,不过八万罢了。 毕竟,汉中郡作为北伐本镇,至少需要三万人马戍守。 且,此还是郑璞以“畏威不怀德”谏言,大肆迁徙南中部落,以及让巴蜀豪族子侄募部曲,方有的“兵力强盛”。 此亦是,丞相断然拒绝,魏延子午谷之谋的缘由。 涸举国之力,不过得八万大军耳! 大汉焉敢将国运,去赌那希望渺茫的一缕胜算? 魏延乃镇边之将,所思者乃一战得失;而丞相乃执国之宰,所思者乃大汉存亡,二人出点有所不同,所谋亦然不同。 是故,当郑璞提及,进军陇右的重中之重,乃是遏制逆魏的援兵时,丞相不由心中欣慰不已。 此子年齿不过弱冠,其眼光却高屋建瓴,对敌我之势洞若观火矣! 已胜却无数人矣! 大汉不乏忠贞之辈,勇猛之将。 唯独因偏安一隅,而局促了观大局的眼光,匮乏以天下为棋盘的博弈者。 此子心胸若能虚怀若谷,纵使我中道不寿,又何愁他日大汉后继无人? 唉. 瞬息间,丞相心念百碾,亦悄然叹了口气。 不过,待目视郑璞时,眉目间已有喜色泛起,“子瑾既言及,必然有所思矣。且说说吧,有何高见,可遏制逆魏援军?” “不敢当高见之言。” 郑璞连忙拱手,谦虚道,“袭敌者,先虑断其援军,乃兵家常理也。想必丞相已了然在胸,璞安敢班门弄斧?” “不过闲谈耳,不必拘束。” 果然,丞相闻言,便音容淡淡,“子瑾且言之,看有无拾遗裨益之处也好。” “诺。” 恭声领命,郑璞朗声道,“既丞相不以璞愚钝,那璞便斗胆试言之。” 言落,便口若悬河。 “陇右之地,有陇山-六盘山脉隔绝关中,关陇之间仅有三道可通行。” “其一,乃秦人入关中的古道,贯穿陇山的渭水河谷。然渭水出陇山时水流湍急,又废弃良久,难以通行。且逆魏若驰援,必以骑卒为前驱,必不取此道。” “其次,乃陇右入安定郡的萧关道。此道西高东低,地势落差近千米,逆魏若取此道,沿途所耗时日良多,是故亦不是选。” “再次,乃陇关道。此道乃昔日我大汉从关中走西域丝路的驿点,平坦且维护良好,极容易通行。从陇山之东入陇的山隘番须口,乃划入右扶风所辖制,逆魏取此道可顺利越过山脉进入陇右。” “且陇山之西,昔日张骞凿穿西域时,便在此道上设有‘张棉驿’,取其四通八达,可循着略阳川水、秦水(今名后川河),抵达陇右各郡县。因而,璞窃以为,逆魏若驰援,必取陇关道!” “是故,我大汉若兵出陇右,先绕过城池,长驱至陇关前塞道扼守,可让逆魏援军不得入陇右也!” “如今张棉驿虽已废弃,东入关陇道有两处可塞道而守之处,乃列柳城与街亭也!而列柳城位于街亭之后,故可谓之,能否塞道扼守住街亭,乃我大汉取陇右关键也!” 言至此,郑璞微顿,冁然而笑。 “以上所言,以丞相之智,必然思及。璞所思者,逆魏来援,必然遣良将,且会不惜死伤,强攻街亭!因一月之内,逆魏若不能攻下街亭,必会忧虑我大汉分兵走萧关道入安定郡,断其后路也!是故,街亭塞道扼守将领之选,干系到陇右得失,乃慎中之慎!” “大善!” 丞相听罢,不由拊掌而赞,“子瑾之思,与我所虑者,几无异也!” 赞罢,略作思绪,又莞尔而笑,“子瑾一再强调扼守街亭将率之慎,莫非,乃是有意毛遂自荐邪?” “回丞相,璞绝无此意!” 郑璞闻言,当即跳跃下战马,躬身俯而辩,“我大汉蓄力数年,方得北伐之机,而街亭得失,兹事体大,干系到战事成败!璞平日行事虽多有不端,却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安敢狂妄而争之。” “我非责之,子瑾何必作此态?” 亦让丞相见了,不由失声而笑,摆了摆手,“起来吧,莫拘谨。” “诺。” 讪讪然而笑,郑璞连忙跨上战马。 而丞相已耷眉垂目,任凭马蹄缓缓向前,似是有所思。 让偷眼瞄着的郑璞,心中有些急躁。 他不敢再度出声惊扰,也琢磨不透。 不知方才之言,能让丞相将来选择塞道街亭之将时,多作斟酌否? 事实上,行事谨慎,且常谋定而动的丞相,对兵出陇右的种种细节,都在心中推演过无数次了。 譬如郑璞方才所言的,逆魏驰援的将帅人选。 以逆魏督帅常用宗室大将的惯例,驰援的督帅必然是,熟谙关中及雍凉二州的曹真。 而前驱之将,亦可呼之欲出。 无非是曾经被先帝颇为忌惮的,魏左将军张郃! 张郃,在逆魏曹操时期,便战功赫赫。 今已效力曹魏三世,忠心耿耿,亦是随着徐晃病故后,硕果仅存的老辈元勋。 且近二十年来,张郃先前随着夏侯渊虎步陇右,后随曹真征伐雍凉二州不臣,乃是举逆魏上下,唯一驱兵深入至巴地的将领。 如此熟悉地形地理,又胸有韬略之将,逆魏在危急之时,焉有不用之理。 然而,扼制逆魏援军之将,丞相尚未有定论。 非是不想谋事于前,委实是不到兵出之际,尚有太多不确定因数,不宜太早有定论。 免得变故忽生时,反而陷入局限中。 不过,今被郑璞言及,丞相便开始思虑了。 先圈定数个人选,正好用兵出前这段时间,细细考察之,权当是有备无患吧。 一阵沉默。 巡春耕的路途,即将在迎来终点。 亦让等候不到丞相再出声的郑璞,心中一横。 罢了! 犯忌讳,便犯了吧! 不然,错过此次机会,将来恐怕再无谏言之时! “丞相,璞位卑人微,本不该多言国事。” 心有所定的郑璞,拱手恭声而道,“然,璞心有所忧,如鲠在喉。还请丞相不责,允我试言之。” 不想,他甫一话落,丞相却是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捋胡而笑,轻声谓之,“子瑾秉性刚直,今竟能按捺如此之久,方有声请言。可见心性略有沉稳之风矣!甚好,当自勉之!嗯,言之。” 呃. 原来丞相,早候着我请言了。 顿时,郑璞哑然。 顿了顿,又回过神来,连忙颔,“诺。璞斗胆言之,今我大汉虽军中宿将尚有多人,能担街亭之重者,恐不多矣。” “小子不惭言!不过督一部之军,竟敢妄议朝廷大将!” 丞相笑颜潺潺,佯责了句方颔,“子瑾以为,何人可当之?” “呵呵~~” 陪着笑了几声,郑璞再度拱手,朗声而道,“璞以为,若丞相不自领之,今在汉中之将,唯有征南将军、镇北将军与关中都督三人耳。” “哦?仅三人邪?” 微微扬眉,丞相饶有兴趣,追问道,“汉中之外,尚有何人?” “回丞相,乃前将军与征西将军。” 不假思索,郑璞垂而答。 “嗯” 而丞相听罢,轻轻一鼻音之后,便敛容垂眉而思。 因郑璞所提之人,分别是赵云、魏延、吴懿、李严和陈到。 恰好,与丞相心中所思者,几能吻合。 然,尚少了一人。 少顷,丞相侧头,双眸灼灼,出声问道,“子瑾所举之人,以何断之?” “回丞相,乃是士卒战损过半数,仍使军不溃者,可当之。” 兵损过半数,而军不溃邪? 闻言,丞相眸中闪过一缕精光。 旋即,倏然而笑。 “善!” 抱歉,有些卡文,最近几章节奏有些乱了。 第106章 如鹰 第1o6章 如鹰 夏,六月。 去岁因击败吴左将军诸葛瑾,而升迁为魏骠骑将军的司马懿,进驻宛城。 且,使被曹叡加督荆、豫二州诸军事,正式成为督帅。 明面上的理由,乃是魏右将军徐晃病故,仅有魏左将军张郃部屯在荆州,兵寡而难抵御孙吴来袭之故。 实际上的缘由,却是魏兴太守申仪,连番上表雒阳,声称孟达有贰心与巴蜀。 对此,曹叡并不相信。 因昔日曹丕,待孟达十分恩厚。 仅是来投之功,便并房陵、上庸与西城(魏兴)三郡为新城郡,尽授予孟达节制。 更莫说,连同车而载的臣子殊荣,都有过。 于情于理,曹叡都很难去质疑,曹丕昔日观人有误。 尤其是,申仪上表的用意,并非是出自忠心耿耿,为曹魏基业长青而呕心沥血! 申家,本是跨上庸、西城两郡的豪族。 董卓乱政时,聚拢两郡及南阳郡流民数千家,恣睢于汉中之东。 昔日汉中太守苏固在世时,遣使示好;待苏固被张鲁及张修所杀,又与张鲁暗通往来。魏武曹操讨平北方,申家又遣使诣。申家之长申耽,被加号为将军,领上庸都尉。 后,先帝刘备攻东三郡,申家又率众投降于巴蜀。 待到孟达投魏,夏侯尚督徐晃来攻东三郡,申家又投于魏。 堪称反复无常。 是故,曹丕乃转申耽为怀集将军,徙居南阳,让其弟申仪领魏兴太守,归于孟达所节制。 如今申仪,屡屡上表告孟达,曹叡自是难于相信。 觉得申家之心,不过是想驱逐孟达,得以独吞东三郡罢了! 然而,曹叡不信,受遗诏辅政的司马懿,则是以为申仪之言可信。 且昔日因曹丕厚待孟达,而心有不满的曹魏勋旧,皆表陈孟达有反心,曹叡便顺水推舟。 让司马懿领军进驻荆州宛城,以防万一。 司马懿至宛城,频频遣使安抚孟达,暗地里却是收集孟达有无反心的迹象。 孟达对此,一无所觉。 而丞相诸葛亮得闻,司马懿督领荆州后,便去信与孟达,声称逆魏已然洞悉其心,让其迅归汉自保。 然,可惜了。 孟达仍旧觉得无碍。 是故,丞相对他,亦彻底绝了招降之心。 乃依着昔日郑璞所谏言,让驻军在成固县的魏延,密切关注东三郡实况。 并让句扶与王平各领本部板楯蛮,沿着米仓道入巴地,走巴郡步道进去大巴山脉蛰伏,静候孟达被攻打! 嗯,申仪偷摸窥测孟达与丞相密谋时,丞相亦趁着与孟达通书信,便私下嘱咐信使遣随从,将申仪所在魏兴郡(西城)的驻军点,给摸清了。 值得一提的,乃是中监军关兴。 年少便被丞相器异、当成督帅培养的他,此番被授权成为句扶与王平二部的主将,次督军征伐。 而马谡,亦然被授予了兵权,领三营兵马。 让大汉军中宿将,皆隐隐有所悟,丞相日后恐是多用小辈征战了。 至于率先设谋谏言,最不应该缺席东三郡之战的郑璞,原本丞相是打算,授予他一个参兵事职权,暂时遣去佐魏延调度战事。 然任命刚下,又有了变故。 客居阴平郡的武都氐王符章,遣长子符健孤身叩白水关,声称来应昔日郑璞的招降。 当白水关的李守将,遣人送信来时,丞相讶然不已。 因郑璞昔日述职景谷道之战时,并未提及,尚有私下作书招降氐王符章之事。 待将丞相将之招来询问,郑璞自身都诧然。 他昔日放阴平众部落大酋归去,以及作书给符章,不过是想着离间阴平与武都氐人的关系,让强端内部不和,不做出兵骚扰白水关之念罢了! 哪能料到,符章竟遣子前来请降? 且,符章乃是声称,愿举阴平桥头戍围而降! 如此结果,让被丞相招来的郑璞听罢,细细解释一番后,便离席行大拜而请罪。 是也! 乃是匪夷所思的,请罪! 依常理而言,如今大汉式微,有附属逆魏的羌氐部落,献上险隘举族来投,乃是皆大欢喜之事。 而作为促成此事之人,亦然会被重重嘉奖方是。 哪怕郑璞的招降,乃是私下擅自为之,亦不会被问责。 然,彼一时,此一时也! 氐王符章请降依附的时间,太尴尬了,让大汉陷入了两难之中。 与东三郡乃鸡肋之地不同,素被成为陇蜀咽喉的阴平桥头戍围,对巴蜀之地意义非凡。 如若据之,可将战线威逼到逆魏的陇西郡。 然而,若是占据了桥头,逆魏焉能不率军来争? 一旦战事骤临,丞相穷数年之功,方让逆魏觉得巴蜀无威胁,岂不是为了区区一阴平桥头戍围,便暴露了北伐的意图? 且,如若能顺利攻占陇右,无逆魏支持的武都与阴平二郡氐人,焉能对抗大汉? 届时,不过是随意取予求的囊中之物罢了! 何必贪早于一时? 尤其是,大汉对于氐王符章骤然来投降,还需抱有谨慎态度。 譬如,其是否乃逆魏遣来假意投降,为了探知巴蜀动静? 毕竟当时景谷道之战后,雍凉的魏军,为了谨慎起见,想探知巴蜀军情而设谋,亦无可厚非。 如此情况下,为当前考虑,不纳之,方为上策。 然而,却对大汉未来不利, 雍凉二州,以人口算,羌胡与氐人比汉家子更众! 且羌氐系出同源,回绝了自动来依附的符章,亦然是断绝日后其他羌胡部落前来依附的道路。 试问,夹在逆魏与大汉之间生存的他们,安能依附避免与逆魏鏖战,而不敢接受阴平桥头戍围的大汉? 更莫说,寡文学的他们,历来崇尚强者为尊! 是故,郑璞俯请罪,亦理所当然。 他昔日的一个口信,将丞相诸葛亮部署数年的北伐大计,彻底打乱了. 正襟危坐于案几后的丞相,目视着俯在前的郑璞,眼眸中充满了无奈。 历来公允如他,自是不会因此,而去责备郑璞。 毕竟郑璞昔日的离间之计,出点乃是为了大汉裨益而为之。 但若说,心中半点恼意都无,却也不可能。 筹谋数年的心血啊! 干系国运之战的北伐大计啊! 竟被此子上下唇一碰,随意一言,便给逼入了死角中! 丞相亦人耳,一时之间,焉能心中不愤愤邪! “起来吧。” 自作思虑了许久的丞相,最终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语气淡淡,“你亦是无心之失,且事已至此,请罪亦无裨益之处。” “璞,谢丞相不责。” 闻言,郑璞恭声而谢,起身步入坐席。 却是不想,丞相的话语,再度传来,“为今之计,当亡羊补牢耳。子瑾素来多谋且善辩,若为我许你便宜行事之权,可拖住那氐王符章一年半载否?” 亦让郑璞闻言,瞬息间,讶然昂。 待对上丞相双眸中,隐隐含有肯定之意时,便满心愧疚。 丞相的意思,乃是打算让郑璞前去,与那符章虚与委蛇,赐给他一些军械布帛等物先安抚,将归附之事推延到兵出陇右。 如此,既不会泄露北伐之计,亦不会有损朝廷之誉。 至于兵出陇右之后嘛. 若能夺下陇右,符章不敢不来降。 如若不能,符章见汉军兵败,亦会选择忘记曾想归附之事。 无需再多虑。 自然,虚与委蛇,乃是无奈之举。 如若能让氐王符章,心甘情愿举族迁入汉中之地,为大汉添户及士卒,方是最佳的解决方案。 因西北的羌胡氐人部落,其性如鹰,饱则展翅而去,饥则求依附。 降伏与反叛,反反复复,乃是常态。 无论对逆魏还是大汉,皆是如此。 氐王符章最初响应马起兵,见下辩之战败北,便半道而弃之。 如今再弃魏而归汉,乃秉性必然,有何新奇之处? 只要汉军不将那阴平桥头戍围占据,曹魏得知符章内迁后,亦不会因此,而思及大汉有蓄力北伐之举。 然而,让符章迁徙入汉中,绝非易事。 自百顷氐王杨霁兵败众散,河池氐王窦茂举族被屠戮,坐拥青壮五千、妇孺三万有余的氐王符章,便成为了武都声势最大的氐人部落。 怎能甘心,如大汉之愿而迁入汉中郡? 若入了汉中郡,他便沦为鱼肉! 被大汉随意授予一个清贵之职,然后坐视他的族人慢慢被官府蚕食,编入户籍,权势从此烟消云散。 再者,大汉数百年来,除去对兵伐而降伏的部落强制迁徙外,历来对西北羌胡氐人部落,皆是行羁縻政策:将部落领封为王侯,而取岁贡而已。 氐王符章遣长子前来,便是求“依附”。 所谋者,乃是求得大汉资助,成为另一个“强端”。 而大汉则是可以,以符章的部落作为边地屏障,缓冲曹魏的兵锋来袭。 两者关系,乃是各取其利耳! 是故,听闻丞相不取氐人半点好处,便赐下朝廷钱粮的郑璞,安能不心中有愧? 事情乃因他而起,如何善后,他亦责无旁贷。 焉能令丞相损朝廷钱粮邪? 略作思绪后,郑璞便拱手,恭声而答,“回丞相,氐酋符章反复无常,其性如鹰,不可信也。若丞相若允其子符健领氐人义从,璞或可迫其内迁入汉中郡!” “其子领义从?” 丞相扬了扬眉,眸光微闪,“可。” 第107章 利趋 第1o7章 利趋 虽已然秋七月,然那扑面而来的暑气,依旧能人感受到如火骄阳的热情。 所幸,蜀北白水关,位于崇山峻岭中,且有白龙江蜿蜒而过,寻处郁郁葱葱的树荫席地而坐,亦能虏获一丝凉爽。 就是那树上之蝉颇多,不知疲倦的鼓噪着。 音时而快,时而慢,时而缓,时而急,此起彼伏。 不知是欢鸣着暑气未散去感恩乐章,抑或者是谱写已蹦跶不了几日的秋日葬歌。 水流之畔,一处巨大的坟茔,依山而丘,坟前数块石碑,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 此乃郑璞立下的。 土丘里,安息着去岁景谷道之战,战死的士卒。 自古以来,战功赫赫的名将,身后皆是白骨累累。 每一次升迁加职,每一次战功被他人所赞赏,代价皆是士卒们的尸骨盈野, 生而为人,郑璞尽己可能,收敛尸而葬,权当是让他们留下在世上留下一点痕迹吧。 此番,受丞相所遣前来白水关,他不由自主前来坟丘前。 白衣如雪,凭石而坐,阖目横竹笛于唇上,一曲婉转且幽怨的《似是故人来》,便倾泻而出,与那微风掠过的树语,相互辉映。 立于远处的诸葛乔,静静倾听着,目视着巨大的坟丘,目光有些迷离。 丞相诸葛亮率领诸部驻军汉中郡后,他便官职便成为了后监军,督领蜀地粮秣辎重转运的主官,数月如一日,往来跋涉于群山栈道中。 异常艰辛。 连容颜与身躯,颇有了几分骨瘦形销的味道。 所幸,相府西曹掾蒲元,终于将铁索用于粮运了。 为了维护索道运粮的通畅,蜀北四关的守将,都别设了索道卒,转职护粮转运,让他得以卸责在汉中别任他事。 今随来白水关,乃是郑璞请丞相遣之。 想以他的身份,让氐王符章觉得大汉对招降的重视。 毕竟,执掌大汉权柄的丞相,遣子来商议细节,符章尚有何疑虑,以为大汉诚意不足? 只不过,启程的前一日,诸葛乔还被丞相私下叮嘱了一番。 “子瑾虽年少于你数岁,然心计更胜之。伯松此去,不可置喙他所行所言,多思之,或有裨益之处。” 直接将诸葛乔定为摆设,重在参与. 对此,性情素来温和、有君子之风的诸葛乔,倒是没有不满之处。 他与郑璞已然颇为熟稔,自是知二人才学高低。 然而,难免的,会对郑璞所行所言好奇不已,放在心中细细品咂。 譬如,方才接见氐王符章长子符健。 那符健絮絮叨叨,各种表忠心及他部落依附大汉后,可为大汉守境戍边等等各种利弊及邀功,只不过换来了郑璞一句话,“少酋且归去,请汝父前来商议吧。” 当即,便让符健面有不渝之色。 他等候了近十日,只是唤来一句质疑他身份低微、不能主事的言语? 哪怕他委实无法作主,郑璞亦应该多少透露些诚意,让他归去请示其父符章吧? 然而,郑璞接下来一句,便让他再不敢作怨言,火急火燎的驰马出关而归。 “非我有轻视少酋之心,抑或者疑贵部来附之心。乃是逆魏残暴,我不想目睹贵部,他日沦为兴国氐王阿贵、河池氐王窦茂一般,被举族而屠戮。” 亦让诸葛乔暗自琢磨,如若自己乃是郑璞,当如何圆了“灭族”的说辞。 嗯,说客惯用的伎俩嘛,总是先夸大其实,以为你分忧的姿态,然后再让别人认可自身所谋,好让己方所求得逞。 诸葛乔对此,了然于胸。 就是颇有期待,想看自身所思与郑璞所为,能否谙合否? 二日后,白水关外景谷道。 凸额尖颚、身长不盈七尺的氐王符章应邀而来,见到郑璞时,双眸不由闪过一缕讶然。 他有些难于置信,昔日设谋伏击他的汉军将领,竟是如此年轻。 无独有偶。 郑璞亦很意外,容貌短小如他,竟能在强者为尊的氐人族群中,被拥戴为大酋。 或许,此人别有所长吧。 暗道了声,郑璞笑颜潺潺,为他引见诸葛乔,且叙了几句诸如“氐王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大汉思之若渴”等客套。 待双方入坐,便先声夺人,“领,我大汉威名信著,素来待人以诚,我亦不想诓骗领。是故,还请领思之,与阴平桥头戍围相比,我大汉白水关是否更易扼守?” 呃? 闻言,符章双眸微凝。 见郑璞满脸坦诚,便陷入了沉吟中。 因郑璞此言,隐晦的告知他,无意占据阴平桥头。 抑或者说,亦将他与大汉讨价还价的筹码,给抹去了。 若大汉并不想现在便与曹魏鏖战,占据了桥头戍围,对大汉有害无利。 因桥头戍围虽险要,却要承当曹魏从阴平道、武都、羌道的三路来袭,对比仅受敌景谷道白水关,太难坚守了。 “郑督军此言之意,乃是声称,大汉无意接纳我部归附邪?” 沉默了少时,符章扬眉,出声反问道。 且,不等郑璞回复,便面露嗤笑之意,“呵,不想,大汉偏安巴蜀时日太久,竟已无进取之心矣!” “唉~~~” 微微摇头,郑璞并没有作色,乃是怅然长叹一声,方敛容而问,“我以诚言之,领又何必出言激我?莫非,领不曾有思,我大汉若据了桥头戍围,对领而言,乃是弊大于利邪?” 这次,符章闻言便敛容,再度陷入了沉默。 他被氐人冠以“智者”之称,安能不明前来依附大汉的利弊? 若曹魏得知,桥头戍围易手,必然大兵来争! 而他得到了大汉的粮秣及辎重支援,也要承担依附的代价,让族人浴血奋战在抵御曹魏兵马的第一线。 进而死伤惨重,导致部落式微。 只是,明知如此他却依旧前来请降,乃是他不敢在阴平继续呆下去了。 上次景谷道之战,他中伏败北,让阴平许多部落都颇有微词。 有些部落大酋,对氐王强端进言,声称他才能尔尔,难当坚守桥头戍围重任。 亦有些大酋,诋毁他乃是故意战败,为了让靠近白水关的部落人人自危,只能无奈的选择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 虽说,这些诋毁之言,氐王强端并没有相信。 且是遣人来安抚他,让他无需理会,继续好生任职便是。 然而,他心有不安。 当年他迁入阴平之时,出于谨慎考虑,还重金厚利买通了强端一亲近之人,让其暗地里传通消息。 是故,他亦然知道了,曹魏雍州刺史郭淮曾传言强端,问桥头戍围尚能守邪? 亦是说,郭淮对他戍守桥头,并不放心。 此是致命的。 强端划分田地及牧场,接纳他留阴平,便是想他成为抵御汉军的防线。 而如今,郭淮质疑桥头戍围的防御,仰仗曹魏鼻息存活的强端,在众部落大酋持续诋毁下,尚能信任他多久? 长在人心上的猜忌种子,一旦生根芽,哪怕是上苍,都无法阻止它建长为参天大树。 更莫说,在西北贫瘠土壤中成长氐人,从来都不相信情谊。 没有一位氐王,能抵御得了来自利益的诱惑。 符章觉得,他的族人及牛羊战马,终究有一日会被曹魏与强端觊觎,然后联手给吞并掉! 再不济,亦有可能被强端遣去甸氏道,抵御白马羌及参狼羌的寇边。 在桥头戍围,巴蜀数年都不会出兵骚扰。 但若去了甸氏道,屡岁秋冬时节,都要与白马羌及参狼羌作战,他可不想让族人的性命慢慢被损耗掉! 或许说,如此想法,有些庸人自扰。 但,哪怕是仅有一丝可能,符章都不敢拿身家性命去担风险。 然而武都郡,如今也在曹魏的控制中,他若是弃了桥头戍围率族人归去,反而给了曹魏与强端借口! 譬如,污蔑他与巴蜀有私通。 随后,号召武都其他氐人部落,一起享受瓜分他部落的饕餮盛宴。 思来想去,他便想到了,前来依附大汉的决策。 因为依附大汉,他尚能有一线生机。 而被诸多部落及曹魏围攻,他必然尸骨无存! “老身年迈昏聩,以至方才狂妄,还请郑督军莫见怪。” 沉默了好久的符章,依着汉家礼仪,给郑璞行了一礼,“然,我率族人前来归附大汉,亦是一片赤诚。还请督军明察,代我表陈于丞相。” “领之心,丞相不曾有疑。” 指了指身侧的诸葛乔,郑璞冁然而笑,“且丞相遣我来,并非是不纳领之意。乃是不敢辜负领率部归义的拳拳之心,便想着为领而谋,如何免受逆魏的兵锋来袭矣。” “章,谢丞相仁义!” 倏然起身,符章向右拱手,以示遥致丞相后,方再度入坐,轻声问道,“如何令我族人免遭曹魏屠戮,还请郑督军不吝教我。” 符章甫一话落,郑璞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装了好久的悲天悯人,他终于可以图穷匕见了。 “不敢声称有教。” 连忙拱手,郑璞先作谦言,肃容而对,“领,我来白水关于图,心中所思者有二,供领自择之。” 话落,符章亦肃容,拱手而请,“愿闻其详。” “其一,乃是我大汉方讨平南中诸郡叛乱,为今之际,委实不能与逆魏大动刀兵,亦不能接受领所守的桥头戍围。是故,还请领暂时屈尊于逆魏之下。我大汉会私下提供军械及其他辎重,让领得以积攒实力。” 言至此,郑璞顿了顿,轻笑道,“不过,今益州疲敝,且军械等物运来白水关亦不便,还请领酌情转我大汉些许战马或耕牛。” “嗯,此乃必然。” 摆了摆手,符章颔而道,“郑督军放心,我非贪婪之徒。若大汉愿授予我军械辎重,我必以牛羊战马报之。” 话落,又探头过来,催声道,“不知郑督军所思之二,乃是何策?” “其二,乃是请领举族迁入汉中郡。” 嗯? 郑璞话落之际,符章便霍然起身,勃然作色。 且是将手放在了腰侧刀柄上,语气忿恚不已的咆哮如雷,“我以诚来投,郑督军竟当我三岁小儿戏耍邪!” 刹那间,那肆意且欢快飞扬的口水,在炙阳下竟泛起了点点斑斓。 亦让郑璞一阵恶心。 反手卷起衣袖,轻擦拭脸庞后,才语气淡淡而言,“领先莫动怒,待我叙话完,再回绝亦不迟。且,领不选其二,可选其一耳。” 呼.呼. 赤色浮面的符章,双眸死死的,沉默的盯着郑璞,胸膛急剧起伏着。 数息之后,他阖眸长舒一口气,努力抑制胸中忿怒后,方再度入座,从牙齿中挤出数个字,“愿听郑督军高论!” “呵~~~~” 轻声而笑,郑璞双眸灼灼,侃侃而谈。 “我请令郎携言,领不曾有闻邪?西北动乱,已然数十年矣。” “羌胡部落也好,氐人部落亦罢,身在局中,终不能独善其身。” “如兴国氐王与河池氐王,昔日部落比符领更加强盛,然而今已是白骨露于野,任凭风吹雨打去。我知领不愿迁入汉中的顾忌,然领若不入汉中避难,流离于我大汉与逆魏之间,不惧他日步入兴国氐王等人后尘邪?” “再者,我大汉素来仁义,从不做宵小行径。” 言至此,郑璞肃容以对,掷地有声,“今请领内迁,自是有所安排,可让领权势不失,子孙世代得享富与贵!” 呃? 此番听罢,符健怒容慢慢散去。 诚然,他知道,在大汉与曹魏中夹缝生存,稍有不慎便会身死族灭。 但迁入汉中,亦不异于羊入虎口,被大汉予取予求! 此两者,皆如履薄冰也。 是故,他双眸狐疑不已,静静审视了郑璞少许,方试声问道,“我若举族迁入汉中,不知大汉如何待我?” 而郑璞闻问,便齿牙春色。 亦然不怠慢,直言道,“丞相听闻领有两子,遣我来之际,曾如此嘱言让我转于领。” “其一,领将爵封都亭侯,食五百户。官拜归义将军,领相府参军,且朝廷会在成都,为领起高第授之!” “其二,领幼子,爵封关内侯,食两百户。官拜虎贲中郎将,秩比二千石,领兵宿卫宫禁。” “其三,乃是领长子,官拜虎威校尉,可从族人中选八百骑为义从,自领之,为征南将军次子赵义弘副将。嗯,我大汉惯例,乃嫡长嗣爵,故不封领长子爵位。” 符章听罢,双目瞬息间睁圆,满脸不可置信。 木然侧头目顾,待旁边的诸葛乔笑着颔,他犹不信,声音微颤而问,“丞相果真有言,让我长子任义从之将邪?” 嗯,亦不怪他惊诧。 因为义从,乃是边军的建制,并不那么草率许人的。 义从的起源,乃是章和二年(公元88年),护羌校尉邓训,收养湟中月氏、卢水诸胡中少年健勇者以为义从,后演变为戍守边郡之卒。 但这些少年健勇者,必须要编入户籍,成为大汉臣民。 比如邓训的湟中义从,最早是月氏胡投降了汉朝,被官府迁徙到了湟中一带编户栖居,属于汉朝的臣民,所以称为“义从胡”。后来因为月氏胡和湟中的羌族融合,称呼就变成了“湟中义从”或者“湟中义从胡”。 且,以大汉惯例,义从的各级将率,皆由大汉良家子担任。 绝无授予羌胡之说。【注1】 因担忧羌胡担任了将率,会倚仗权力,催生恣睢之心,驱兵并吞周边部落,让自身部落形成尾大不掉的大势力。 如今,丞相能允符章长子符健,职为领义从的将率,堪称诚意满满了。 至少,若符健成为将率,为大汉征战,得以积累功勋而保家门恩荣不衰,符章便可放下被大汉狼吞虎咽之心。 且,一门两侯之贵,要比在夹缝中生存的终日惶惶不安,更令人心安。 权势不倾,子孙皆荣贵,夫复何求邪? “领,丞相确有此言。” 郑璞颔而笑,“领举族迁入汉中之际,便是天子诏令至汉中之时!” “丞相如此厚待于我,我非草木,焉敢有负邪?” 闻言,符章起身作礼,满脸激昂,“还请郑督军代我禀言丞相,我愿举族迁入汉中郡,誓以死报大汉恩德!” “哈哈哈~~~~” 郑璞大笑,亦然连忙起身回礼,“领深明大义,举族来投,乃我大汉之幸也!” —— 【注:汉末领湟中义从叛乱的北宫伯玉乃汉人。北宫氏出自姬姓,以奉北宫官职而得姓。类同于司马、司徒等。】 第108章 行孤 第1o8章 行孤 数万妇孺,以及牛羊战马等资财的迁徙,绝非一日之功。 更莫说,氐王符章正处于嫌疑之地。 若稍有不慎,泄露了风声被曹魏及氐王强端所察,恐他未出阴平郡,便被诛灭了。 是故,郑璞与他以及诸葛乔等人,群策群力了一番,遣人归去汉中郡请示丞相诸葛亮后,方将如何“瞒天过海”,给定了下来。 秋,八月。 符章部落秋收毕,便让一半族人归去原先的栖息地,武都郡南部栖居。 声称源于去岁他调度不当,导致景谷道众多小部落损失惨重,心中有愧,便想让出一部分牧场及田亩,给那些部落繁衍生息,聊表心意。 对此,景谷道的小部落,趋之若鹜。 而阴平氐王强端得闻,不以为意,仅是暗地里骂了一声符章为人狡诈。 能在曹魏与大汉夹缝中,占据一郡之地的他,自是不乏敏锐之思。 他知符章如此作为,并非无端慷慨,不过是以退为进耳。 其一,乃是以牧场及田亩,让那些诋毁他的部落大酋,就此闭口不谈去岁之事。 另一,则是保全族人免遭战火。 白水关的汉军,能出关劫掠景谷道一次,未必就没有了第二次。符章将牧场及田亩让出来,退居后方,汉军若是再度兵出,那些小部落便成为了屏障。 有舍,亦是有得也。 有何可称赞之处? 不过,即使强端心如明镜,却是对此事听之任之。 因他的嫡系部落,几乎都聚拢在阴平道。 且,出于军事上的考虑,景谷道附近的牧场及田亩,必须要有小邑落存在,充当监视汉军的耳目,方能让他与桥头戍围及时得悉汉军动静。 以让利的方式,将那些小部落诱来充当刀兵缓冲,那是符章的心计。 对于强端自身而言,只要桥头戍围坚若磐石,其他琐碎之事,他无心亦无闲去置喙。 是故,他中了障眼法。 抑或者说,他始料未及,符章会弃他而去吧。 毕竟,巴蜀在荆州未失、国力强盛之时,符章都弃马而来依附于他。 于如今巴蜀式微之时,又有何理由,前去依附呢? 而得知强端未有举动的符章,则是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亦紧锣密鼓,先让老弱妇孺驱赶着牛羊战马入武都郡,直奔关城而去。那里早就有接应的汉军等候,护卫他们入汉中郡了。 至于为何不是,直接取道更为便捷与安全的白水关,进入汉军控制的地方嘛. 郑璞与符章二人,皆颇有默契的,避而不谈。 缘由,倒不是白水关至关城的道路难行。 乃是双方的信任,尚未完全建立。 白水关的守备兵卒,不过两千之数,而符章的部落有青壮五千有余。 郑璞安敢确凿,一拥而入的氐人不会趁机夺关? 而符章为了避嫌,又如何胆敢请言邪? 不过,取道武都郡的妇孺及资财迁徙,还颇为顺利。 曹魏将武都郡汉家黎庶与一部分氐人皆迁走后,因粮秣供给问题,郡内驻军很少。仅戍守着下辩、上禄以及武都道三县。 对符章的迁徙,并无惊觉。 九月初。 得知老弱妇孺皆被接应入汉中郡的符章,聚拢了桥头戍围的各大酋,声称自己内附大汉与被封侯,以及长子符健可领义从诸事。 “我归汉,乃是因曹魏残暴,有兴国氐王与河池氐王前车之鉴,不想步入后尘耳!诸位且自思之!” 随即,扔下此言,便率领着青壮纵马疾驰而去。 徒留诸多氐人部落大酋,面面相觑后,便容颜各异,暗自作思量。 得闻消息的氐王强端,亲自率兵疾驰而来,却是只能看着人去楼空的桥头戍围,兀自恚怒咒骂不已。 尤其是,迎接的他,乃一群被符章言辞攻心,而心思有异的大酋。 然而,算算时间,他已无法追得上符章了。 分兵马让心腹部将接任桥头戍围主官后,他便令人将此事急报于雍州刺史郭淮。以唇齿相依的利弊,声称他分兵驻守桥头戍围,难以应对来自西北白马羌、参狼羌的寇边,求郭淮遣一些兵马入甸氏道驻守。 郭淮得报,既是感慨符章的反复无常,又是恼氐王强端的驭下无能。 数万人的部落,于眼皮底下迁徙而走,竟半点风声都未闻! 愚钝如此,竟可掌郡邪? 然,恼怒归恼怒,为了陇右的屏障,他还是遣了五百士卒前去阴平郡戍守。 仅遣兵五百,看似很吝啬。 实际上,却是现今的郭淮,亦颇为捉襟见肘。 雍州的主要兵力,主要驻守在关中长安。 凉州的驻军,主要在河西四郡之一的武威郡,抵御河套鲜卑的寇边掳掠。 而岁初,西平郡的麹英起兵,虽被将军郝昭夷平,然亦引了陇右各部羌胡,及被迁徙入天水的氐人部落等动荡不安。 有个别心怀不轨者,暗遣族人佯装流寇,四处打家劫舍。 亦心有不臣者,如河枹罕一带的羌人,私下串联密谋,似是欲效仿一二。 如此人心浮动的时节,他麾下兵马,皆在各郡县守备威慑,焉有多余兵力支援强端? 不过,对抗化外羌胡,五百士卒亦够了。 郭淮心中暗忖。 亦然执笔上表雒阳,以氐王符章投汉为由,声称巴蜀已然开始在西北有所动静,请求曹叡颁诏令,再度将武都郡一些鼠两端的氐人部落,强制迁走。 免得被巴蜀诱降,而此消彼长。 至于巴蜀是否,有可能会出兵西北,他没有妄自猜测。 因为汉军再一次,放弃了占据桥头戍围的良机。 据实而报,隐隐提及,且让庙堂衮衮诸公作决策吧! 庙堂权柄刚过渡不久,身为戍守边地之将,还是莫要以猜测的理由,而落个求增兵而自重的嫌疑。 然也。 在西北戍边多年的郭淮,因符章的叛变,觉得巴蜀最近的动作过于频繁了。 只是心有所匪夷,却是不敢确凿。 对于这些,郑璞自是不知的。 他如今驻马在阳安口,目视着刚领青壮过南戍围的符章,十分恭敬的俯身拜倒于地。 丞相诸葛亮,竟亲自前来迎接了。 而他身侧的参军杨仪,则是手执天子诏书,朗朗而宣。 嗯,划分田亩、分配宅屋等安置符章族人之事,丞相让杨仪领之。 依着武帝时,对归降羌胡氐人部落“大杂居,小聚居”的分化政策,符章的族人被分为三部。分别在广汉郡郪县、蜀郡临邛县以及汉中南郑县栖居。 以地域隔绝,杜绝了他们未来聚众起事的可能。 亦是想着,以汉氐杂居的方式,用数十年之功将这些氐人,同化为汉家子。 其中涉及的事务,纷繁且琐碎,自是让任事素以高效的杨仪来署办。 杨仪受遣,颇有被见重之感。 然而,他却不知,丞相目视他领命而去时,心中亦是一声叹息。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仪知丞相厚恩待氐王符章,乃是千金市骨,让其他羌胡部落心慕而效仿之。然,授彼长子领义从将率,恐不利于我大汉矣。还望丞相思之。” 他受命时,乃是如此谏言于丞相。 此言无有不妥之处。 反之,颇为高瞻远瞩之意。 然,丞相含笑颔之时,心中却是怅然不已。 他心中一直藏着的忧虑,因大汉被拘束在巴蜀之地的闭塞,会导致群臣目光被束缚,终究演变成了事实。 连被他颇为器异的杨仪,亦不能幸免。 诚然,杨仪的谏言,乃是看事情走一步看三步,十分恰当。 然,于一国之宰的丞相而言,杨仪之言却没有洞悉全局。 当郑璞提及,可否让符健任职义从将率时,丞相于瞬息间,便顺势将未来进军陇右后,如何让羌胡部落为大汉而战,心有所决了。 让符健领义从,与允益州豪族子侄出家资募部曲,有何不同邪? 羌胡部落也好,各部氐人亦罢,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益州豪族”而已! 正值大汉式微、逆魏强盛之时,当因势导利,尽可能将一切人力物力,悉数聚拢起来,用于北伐! 若不让利,益州豪族便不会竭诚效力。 若不让符健领义从,符章便不会内附大汉。 遏制益州豪族的权柄,乃是日后攻下关中后,方以迁徙离蜀地的方式而消其势。 而如今符章部落的族人,已尽数编入户籍矣! 只需数十年之功,他们便和大汉其他将门,没什么两样。 何忧日后尾大不掉? 且,君不见,逆魏据雍凉之地后,羌胡部落屡屡起兵反叛乎? 如若大汉与逆魏同,采取忧心尾大不掉而遏制羌胡部落的方式,哪怕他日兵出占据了陇右,此些羌胡亦会起兵叛我大汉。 试问,外有逆魏来袭,内有羌胡起事,陇右安能守邪? 再者,国战者,战争潜力乃是人口与钱粮。 巴蜀之地的人口,与逆魏相比,远远不及。 想克复中原、兴复汉室,仅依靠巴蜀一州之地,如何与逆魏争锋? 即使逆魏的钱粮消耗,与士卒的战损比,乃大汉的三倍,甚至五倍,早就疲敝的巴蜀亦会被拖垮。 君不见,昔日先帝在世时的汉中之战,巴蜀已然“男当战、妇当运”邪? 既然如此,为何不以厚德示之、以利益诱之,驱羌胡及氐人部落为我大汉所用? 且雍凉之地,羌胡人口比汉家黎庶更众。 若是厚待符章,可令雍凉二州羌胡部落心慕我大汉,本就屡屡起兵反叛逆魏的他们,可令逆魏就此永无宁日矣! 不过八百义从,一门两侯的恩荣,便可诱逆魏动乱不安。 孰不可舍邪? 夫世人,林林总总,形形异异。 或喜清誉,或慕文学,或贪资财,或恋权柄,或好立功业,或苟活安身,或求擢门第,或求青史留名 所求百般弗同。 若令人死力,当先令人得偿所愿。 不然,天下汹汹数十年,哪来不期而遇的喜从天降? 只不过乃是因势导利,蓄谋已久的水到渠成罢了! 更莫说,符章此番内附,已令大汉添户数千矣。 抑或者说,符章乃是将数万族人当成了筹码,与我大汉对换了一门恩荣不衰。 卿本良才,为何一叶障目邪? 目睹着杨仪的背影,渐行渐远渐消失,丞相满心皆被缕缕寂寥所占据。 尤其是,丞相还想起了,前些时日因军辎调拨之由,杨仪与魏延二人,还爆了言辞冲突。 唉. 待收回视线,侧头往东而顾,见作辞别而去的郑璞,丞相怅然若失的双眸,方泛起了些许欣慰。 路途虽漫漫,尚有此子随于我后。 知我所忧,瞩我所虑,谋我所思,谏我所行,吾不孤行矣! 甚好。 然,丞相却不知,乃是误解了。 郑璞并无有他所思。 最初,郑璞谏言厚待符章与让符健领义从,并没有想到,如此可让雍凉二州羌胡部落心慕大汉,以及对北伐裨益等等。那时候,他一心所思之事,乃是自身觉得扰乱了丞相的北伐大计,便责无旁贷的竭尽所能去弥补罢了。 焉有举一反三,如丞相般高瞻远瞩? 他非执国者,所思所虑,终究是不能与丞相并举的。 抑或者说,一直忙碌别事的他,并没有闲暇,去细细思虑兵出陇右之时,如何将羌胡部落绑上大汉北伐的战车。 他亦人耳,虽胸有筹画策算之能,却非无所不能。 嗯,他如今正赶赴成固县。 赴先前被氐王符章来依附,而耽搁的职责:佐魏延调度东三郡的战事。 自然,如此说辞是客套。 实际上,魏延是军中宿将,征战多年,调度战事何须他来多言? 此不过是此战乃他所谋所倡,丞相亦有心栽培,便遣他去观摩魏延调度罢了。 是故,郑璞沿途之上,一直在思虑着,如何与魏延相处。 这位素来以桀骜著称的汉中太守,前番次谋面,便盛气凌人,让他心颇有不喜。 此番过去,得时刻提醒自身,需压制住性情之刚愎,莫与魏延闹出冲突,而辜负了让丞相的悉心栽培。 然,颇为意外。 魏延对他的态度略有转变。 因他所携之人,以及天子新颁的诏令。 第109章 虬须 第1o9章 虬须 有功必录,有过必举。 乃丞相诸葛亮开府治事以来,践行的准则。 尤其是,此时正值大汉蓄力北伐,欲让将士皆死力之际。 是故,一手促成氐王符章举族内迁的郑璞,丞相在上表朝廷,请天子诏令封赏符章时,亦然表了郑璞之功。 正式跃为杂号将军:职迁讨虏将军。 只不过如今军中各部,已然调度隶属完毕,因而郑璞并没有被增兵。 或许,乃是大汉自先帝以来“职与权弗抵”之由吧,丞相与天子刘禅觉得迁职不增兵太敷衍,为了彰显郑璞之功,便以诏令形式赐婚。 待西乡侯张家小女及笄后,便许给郑璞。 先被丞相器异,后与天子成为连襟,大汉朝野皆知郑璞未来必然成为国之重臣。 汉中诸将亦了然在胸。 虽无刻意结好,却也不会故意苛难。 被先帝拔于行伍,从一无名小卒至国之藩篱的魏延,不曾有忘先帝的知遇之恩。 亦对如今天子刘禅忠心耿耿,甘愿百死不辞。 因而,知郑璞与天子有所牵连后,便对郑璞的桀骜收敛了几分。 且,随郑璞而来的人,有一乃是傅佥。 傅肜忠烈报国,向来被军中将士所赞叹。 而魏延亦是义阳人,与傅佥先父傅肜有同乡之谊,皆是先帝刘备客居新野时,应募入行伍的袍泽。 今见傅佥成为郑璞弟子,爱屋及乌下,亦不好作色而苛。 尤其是,郑璞甫一至,便行礼言道。 “禀魏将军,丞相遣我来此,名为佐事,实乃令我观将军用兵以裨益自身。还请将军不以我愚钝,不吝明之。” 既是以小辈自居,隐晦赞了魏延统兵之能。 又是直截了当,将自身不会多作置喙的意思告知。 让魏延含笑捋胡,顾盼隐有自得。 亦倏然间觉得,这位骤然名声鹊起的弱冠小辈,竟是顺眼了许多。 不过,举大汉上下,值得他和善言辞与对之人寥寥无几,其中不含有郑璞。 “莫犯我军规,莫碍我调度。其余之事,自便之,无人阻你。” 犹如对自身麾下将士般,魏延音容淡淡,摆了摆手,便将郑璞打出了中军大帐。 然,却是将傅佥给留下了。 声称他长子与傅佥年齿相仿,如今也在军中,便遣去作伴。 对此,傅佥有些楞然。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目视郑璞,待郑璞微微颔后,方欣喜躬身而拜,“佥,谢将军照拂。” 桀骜如魏文长,亦不是那么难相处嘛. 出了中军大帐的郑璞,信步随魏延部曲去入驻之处时,心中微有感慨。 且行,且观。 因备战窥机奔袭东三郡,魏延乃率领将士东出数十里,驻扎在巴蜀称为“赤阪”、曹魏称为“丹口”之地。 乃是沔水东去,从大巴山与秦岭山脉逼近处,冲击出来的河谷,异常狭隘逼仄。 亦然是曹魏东进汉中的必经之处。 不管从关中走子午谷,抑或者从东三郡径直来袭。 必然,如此山水相依的豁口,自古是防御戍围的选之地。 自东三郡被曹魏夺取后,大汉便在此修筑了戍围。 地势北靠秦岭山脉延伸出来的龙亭山,南依沔水,扼守在秦岭傥骆道入汉中郡两个出口之间,遂成为汉中郡的东门户。 战略意义,与阳安口的戍围并重。 且,与阳安口后方有沔阳城池为依托类同,此戍围的后方,成固县城池亦然修筑在平坦之地,半日疾行便可驰援。 嗯,沔水蜿蜒至此,过龙亭山的峡谷名称为黄金峡。 是故,此防御工事,亦被称为“黄金戍围”!【注1】 经过此黄金戍围的沔水,因河道骤仄,水流异常湍急,且险滩礁石极多。 无论大汉还是曹魏,都很难取此道大规模用兵。 大汉若兵出,顺流直下,旦夕间抵达魏兴郡的西城,可得奇袭之效。 然而,若是战不利,想退兵则艰难无比。 若无断尾求生,让一二部军决死断后,则全军不得归。 且昔日魏武曹操划分东三郡时,还沿着沔水河谷,于子午谷入口(池河)之西,设立了隶属魏兴郡的安阳县(今石泉县),作为防御巴蜀的前哨。 今归魏兴太守申仪守备。 亦是说,魏延所谋的奇袭长安,很不切实际。 至少他很难做到,攻陷安阳县时可全歼魏军将士,不走脱一人归去报信。 还好,决策者乃是丞相. 目睹着浩浩荡荡的沔水,以及怪石鳞次栉比的河床,郑璞心中有些幸庆。 既是为子午谷不再提及,又是为诸葛乔不来此地。 嗯,丞相原本打算,让诸葛乔同来观战的。 然而,郑璞轻声说了句“伯松兄似是身体有恙”,让丞相才骤然觉,诸葛乔因数月运粮而有几分骨瘦形销了。 是故,诸葛乔便留在沔阳处理案牍。 而原本,丞相让他所携带的口信,便成了郑璞代劳。 “子瑾转言与文长,今岁毕,无论孟达是否举兵,不管是否与逆魏战,皆要率兵归来。” 亦让郑璞瞬息间,明白了丞相之意。 翌岁初,誓师北伐! 不过,细细沉吟之,却也不意外。 若不是为了等孟达举兵,丞相在秋收毕时,便出兵陇右了! 一来,是时不我待。 世上无有不漏风之墙。从春三月伊始,大汉十余万大军进驻汉中郡,时日若耽搁久了,恐会走漏消息,被逆魏所惊觉。 再者,则是孟达若举兵,必然会将曹魏兵力吸引至荆州。 对大汉北伐,有类同于“声东击西”之效。 最后,乃是为大汉的士卒,鲜有北方人。 汉中郡因被秦岭山脉所闭塞,气候与巴蜀相差无几。 然,兵出武都郡,无论北上关中还是西进陇右,气候都决然不同。 而自古以来,驱兵而战的忧虑,为粮秣辎重供给。 其次,便是担忧将士的水土不服,而引疫病横行,未战而先自溃! 谨慎细微如丞相,在等孟达举兵时,也是想着用这个冬天,让士卒们先适应西北朔风如刀的气候。 “将军,营帐已设好,是否安歇?” 一记问话,打断了郑璞的沉思。 是张嶷。 郑璞此番来黄金戍围,除了傅佥以及乞牙厝等二十余扈从外,还特地将他携来。 为了让不曾随军征伐的他,积累战场经验。 至于霍弋,以他的身份及才能,丞相早晚会让他督领一军的。 如今让他留在军中独领各部,亦是早日历练熟悉。 毕竟,克复中原,非一人之功。 “不必了。” 微微摇头,郑璞拔步向前,还招手示意他随行,“今得来镇北将军军中观战,乃难得之机也。伯岐且随我走走,多察看魏将军各部落营及将士调度,或可裨益自身。” “诺。” 闻言,张嶷重重颔,肃容出声,“我必不负将军栽培之恩。” “呵~~~” 如此恭敬作态,亦让郑璞冁然而笑。 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恭谨拘束,方问道,“闲暇之际,伯岐不如与我共论军计。且看此戍围防御,如若你为守将,当何如却敌?反之,若如你为来袭的逆魏将率,又如何攻之?” “将军有问,我安敢拂之?” 顿时,张嶷便神采飞扬,连连颔,“还请将军缓我观之,且作思虑后,再与将军共论。” “好。” 冬,十二月。 上庸城墙上,新城太守孟达目视着城外密密麻麻的魏军,满目怅然。 他被司马懿阴了一把。 且是陷入死地,万劫不复的那种。 自六月司马懿驻军宛城以来,频频遣使安抚于他。 如赞赏他镇守东三郡,数年如一日抵御巴蜀,劳苦功高,乃曹魏中流砥柱也。 如声称曹魏不日将再伐孙吴,荆州亦然会出兵,让他继续操劳,镇守好巴蜀与曹魏的边地。 等等。 让他宽解了心思,以为曹魏不会洞悉自身所思,进而没有作准备。 连丞相诸葛亮书信来,让他早日作准备,他都觉得无需着急。因同样镇守在荆州的左将军张郃,并没有勒兵马而动的迹象。 且他一旦让吏民备战,恐被司马懿洞悉了虚实。 然而,倏然之间,司马懿便遣人来,催促他入雒阳述职。 入雒阳,则不得归。 不入,则会被司马懿以不听调度为由,断定他有贰心,率军来讨。 无奈之下,他被迫提前举兵。 当日,他尚且以为,有万余兵马的自身,倚仗上庸坚城,以及巴蜀的援兵,可高枕无忧。 因宛城距雒阳八百里,而上庸距雒阳一千两百里。 司马懿若率军来讨,先上表雒阳请诏令再督各部兵马来,至少耗时一月,他早就作好迎战的准备了。 且上庸城依山而筑,三面被沔水环绕。 城下沔水之处,尚有木栅栏修筑的“白马塞”,可遏住从荆州逆流而来的水路。 其易守难攻,有些类似于襄阳城。 纵使敌来五倍攻之,亦无俱之。 昔日他引夏侯尚及徐晃,攻破是时驻守上庸的刘封,还如此嗤笑:“封、耽据金城千里,而更失之乎!” 哪料到,今日他竟亦沦为笑柄。 司马懿率军入驻宛城时,便是带着曹叡“孟达若反,卿可伐之”的诏令,无需再度上表。 且,他并没有调动张郃部。 乃是一直让张颌部按兵不动,来迷惑自己。 暗自调遣了荆州从事州泰,早就领兵马蓄势以待,与遣来催他入雒的使者,同时出前来上庸。 州泰,乃南阳郡人。 少有名声,深谙军略,且勇猛过人。 在司马懿驻宛城时,常被刺史裴潜所遣,至宛城禀报军务。 亦因此,才能被司马懿赏识。 深谙荆州地形的他,被司马懿委任为先锋,暗中领军两千,一路疾袭上庸而来。 东三郡四百里崎岖无比的山路,仅用了五日便赶至! 是时,孟达正带着士卒及民夫,修缮遏制水路的城外白马塞。 州泰骤然兵临,大肆鼓噪而攻,驱赶着民夫倒卷冲塞。 孟达猝不及防,且出城修缮防御工事的兵卒本就不多,无法抵御。 无奈之下,只得放弃白马塞,领兵退回了城池内固守。 亦让沔水河道畅通之下,后方随之而来的司马懿本部大军,得以舟船运送粮秣辎重,仅用八日便从宛城,带着无数攻城器械赶至,将上庸城池团团围住。 来时之,仅容孟达遣使赶赴汉中,求丞相诸葛亮兵来救。 然而,救兵未至,噩耗却是先行抵达。 本隶属于他的魏兴太守,素来鼠两端的申仪,此番竟不做壁上观,待双方落幕后再下注! 径直举兵,遣人来禀报司马懿,声称他会在增兵安阳县,遏制住巴蜀来援。 让上庸城池内,将士及吏民皆如丧考妣。 毕竟,白马塞之失,城内将士已然士气不稳矣! 今若无援兵来,此城安能守乎? 莫非,此乃天欲亡我乎! 孟达心中阵阵悲怆,却亦然作斗志昂扬之态,鼓舞着将士的坚守信念。 然而,可惜了。 万余士卒,除去他部曲外,并无多少人眸露决死之意。 尤其是司马懿围城后,又以箭矢携书,射入城内。 声称仅诛反叛的恶孟达,余者皆不究,让他人莫自误,开城而降。若是拼死抵抗,攻破城池之日,则是满城鸡犬不留! 且,还要追责城内将士,不在城内的家眷。 曹魏屠城,不乏先例。 因而,箭书入城不过二日,城内军心再度动摇。 再者,围城之后,司马懿乃是不计伤亡的昼夜攻打。 攻防五日,上庸城内擂木、箭矢悉数耗尽,箭楼被石砲击倒。 攻防八日,上庸将士死伤千余,人人皆惶惶不安,且三五做群,私语不断。 攻防十二日,司马懿分兵了 原先一直充任先登的州泰部,竟急匆匆往魏兴郡的安阳县赶去。 日夜在城墙之上的孟达,瞧得真切。 亦不管是否确凿,便大声欢呼,鼓噪士气,“丞相已兵来救,众将士再坚守数日,援军必至!” 然也! 魏延得孟达书时,便长驱而下了。 而沔水河谷一山上,有一人正投目下顾。 见州泰领兵而过时,便狠狠的一拳击在自己大腿上,亦满脸昂扬! 嗯,他年齿未三旬,却虬须近三尺矣! —— 【注1:黄金戍围,乃史上蜀灭之战,柳隐坚守之地。位在今陕西洋县以东约五公里。】 第110章 无前 第11o章 无前 侵掠如火。 用此四字来形容魏延的奔袭,最为恰当。 得知孟达遣使求援,他便令人负三日粮,舍去大舡等拖累度的运粮秣大船,皆以走舸顺流而下。 走舸,乃是舷上安重樯的战船,狭而窄,于水上可往来如飞。 缺点乃是所需的棹夫甚多,且载战卒寡。 然,魏延却是让精锐士卒兼当棹夫。 是故,三千士卒奋力划舟,不过半日,便抵安阳县外五里。 魏延乃令将士弃舟上岸,稍作休整后,再度往曹魏的洵口戍围而去。 洵口,乃是池河汇入沔水处。 安阳虽被曹魏建制为县,然因此地乃抵御巴蜀前哨的干系,黎庶早就被迁走。 平日唯一可见炊烟起,便是常年驻守在洵口的五百士卒。 不过,如今是两千。 屡屡上表雒阳,告孟达有贰心的申仪,早就暗中厉兵秣马。 当得知司马懿领军入东三郡,遣人去表忠心之时,他亦亲自率一千五百士卒,来增援洵口戍围,想隔断巴蜀的援军。 至于仅携兵一千五百士卒,倒不是他轻视巴蜀。 依他的算计中,巴蜀得知孟达被困,即使遣兵来救,仓促之间亦不会抽调出多少兵力。 他凭借戍围而守,两千有余的士卒,阻止巴蜀绰绰有余了。 且,他如今的嫡系兵力,并无多少。 从董卓乱政时,便崛起的申家,数十年时间内,亦没落了不少。 东三郡虽鲜少有战事,但申家降伏于巴蜀时,先帝刘备拜申耽为征北将军,领上庸太守如故;申仪为建信将军、西城(魏兴)太守。 但代价,乃是申家的宗族,以及申耽的妻与子皆诣成都。 那时,便有数百申家部曲随去。 后,孟达引夏侯尚与徐晃来攻上庸,申仪举兵响应,导致申耽亦无奈叛刘封降曹魏。 曹魏得了东三郡,将申耽遣去南阳郡,又再度分走了上千部曲。 尤其是,东三郡乃山地,人口本不多。 乃是夏侯尚在世时,还曾率军西行七百馀里,降附了数千家归去南阳,让申仪无法再补充部曲。 因而,申仪如今所领之兵,仅有三千有余。 扣去驻守城池与各县的,将两千士卒驻守洵口戍围,已是他的极限了。 若不是得知,上庸被困得水泄不通,说不定他仅携来八百士卒。 不过,他很快就后悔了。 与孟达一样,他也估算错误了,巴蜀援军抵达的时间。 当他方率军赶至洵口戍围,正督促士卒及修缮加固戍围外的防御工事时,眼眸中便映入了巴蜀援军的身影。 战鼓雷鸣中,猝不及防的申仪,根本无法让士卒整阵迎敌。 又因戍围入口太小,仓促间无法尽数撤回。 两军甫一短兵相接,他麾下便被长驱突入,溃不成军。 后方督战的他,无奈之下,只能断尾求生,下令将戍围关闭,将三百有余的士卒关在了戍围之外,任凭汉军杀戮或收降。 这种结果,几乎与孟达失去白马塞的影响无异。 戍围内的士卒,见素日里插科打诨的袍泽,被自家太守所抛弃,人人皆心有戚戚焉。 士气,不可避免陷入低迷。 决绝效死而战之心,亦于悄然间崩解。 对此,申仪心中更加无奈。 他的选择,于战场之上乃明智之极。 毕竟,若不关闭戍围,汉军便驱着己方溃兵冲入戍围内,一鼓作气夺下! 两权相害,取其轻也! 有何不妥之处? 然,军中士卒多鄙夫,让他无法辩解。 己方士气低迷,而汉军来袭将士颇多,恐难以抵御的申仪,只得遣人前去请司马懿来援。 一来,待司马懿遣军至,戍围内士卒必然士气回升。 另一,则是这些兵卒,乃他的立身之本,若是战损得多了,哪怕曹魏放任他独领东三郡,他都有心无力。 至于司马懿,会不会遣军来,到不需要质疑。 若是他被灭在此,汉军长驱而至上庸,孟达部见援军到,司马懿想攻破那就难了。 只是魏延接下来的调度,却让他的算计,再度落空。 收降了戍围外的魏兴郡士卒后,魏延并没有当即强攻洵口戍围。 而是让兵卒,将原先申仪用来修筑防御工事的石木,尽数堆砌在戍围出口前一里,随即便移兵继续往魏兴郡进了约莫三里,落下营寨,埋锅造饭。 将洵口戍围与魏兴郡隔开了。 意图也很明显,围点打援! 亦让申仪陷入两难中。 届时,司马懿遣兵来援,汉军与之战的时候,他要不要率兵出戍围两面夹击? 若出战,士卒必损不说。 弃了地利而战,他恐汉军乃是在欲擒故纵。 比如倚仗着山道狭隘,以千余精锐,抵御住司马懿遣来的援军,其余兵力则豕突自己的士卒,顺势夺戍围! 但若不出战,哪怕汉军被逼退了,他都无法与司马懿交代。 东三郡被归入荆州所统领后,督荆、豫二州军事的司马懿,完全可以“畏战”的理由,断定他不堪充当抵御巴蜀前线的魏兴太守。 然后,上表朝廷,如他兄长申耽一样,将他调任别职,拔掉申家在东三郡的根基。 让他想独占东三郡的野望,彻底落空。 唉. 如之奈何。 申仪目睹着,远处汉军营内的袅袅炊烟,心中无比惆怅。 而在汉军营地内,郑璞驻足在一高耸山石上,心中同样有缕缕忧思诞生。 他不知道,关兴率领着句扶、王平两部兵马,如今是否探知了此地的战事?是否已做好了,夹击曹魏援军的准备? 因此番出兵,最重要的便是时间。 今日白昼,魏延能将申仪一举逼入戍围内,除了他麾下军士皆愿效死外,最大的因数乃是骤然来袭,让对方的猝不及防。 而汉军付出的代价,乃是人仅携三日之粮。 此地无黔黎庶,无法就地征粮。 且仅三日之功,汉军亦不可能攻破洵口戍围,就食于敌。 更莫说,古今征伐,败方焚毁粮秣乃是常态。 是故,他心所忧者,乃是万一关兴,没有及时得知消息前来夹击,魏延只能率军归去。 尚要面临魏军尾随其后,追击的步步紧逼。 自然,并非没有破局之法。 如长驱至西城,破城取粮秣而自给,顺势与关兴部会和。 申仪携带来洵口戍围的士卒颇多,戍守西城的士卒必然就少。 但如此做法,则要冒很大风险。 譬如会与曹魏的援军撞上,进而被围攻上庸城池的司马懿得知消息,再遣数千兵马来援。 前有司马懿的援兵,后有申仪的戍围士卒,汉军即使且战且退突围而归,亦必然战损无数。进而将此番前来东三郡的意图,彻底变成决然不同的结局。 不过,做决策的魏延,已然让两百士卒将那些俘虏,押归汉中郡了。 亦意味着,他已传令归去,让留守在黄金戍围的部将,准备大舡于两日后,前来接应汉军归去了。 唉,但愿关兴能及时赶来吧。 句扶与王平二人所领,皆是熟悉山地作战的板楯蛮,应该不会让此番谋划落空吧? 郑璞心中微叹。 “将军,魏将军已下令,让宿夜将士巡营了。” 轻轻的一声提醒,从军营内步来的张嶷,打断了郑璞的思绪。 开始巡夜,亦意味着所有将士,都必须归去军帐内歇夜,违者将被行军法。 在魏延军中这段时间,郑璞知道,素来以善待士卒著称的魏延,在执法上异常森严,深得言行令止的掌军之道。 且是一视同仁。 哪怕如今郑璞职为讨虏将军,若是犯了军律,亦不会姑息。 “好,我知矣。” 轻轻颔,郑璞拔步往自军帐内归去。 且行,且问,“伯岐,你为巴人,可曾入大巴山脉否?” “有之。” 闻言,张嶷侧头,眉目间有些诧异,“我家中困顿,未仕县功曹前,冬春农闲之际,常与乡人入山林狩猎。不过,我乃充国人,离大巴山脉颇远,平生仅有一次前往过。” “嗯” 微微拖了个鼻音,郑璞沉吟片刻,方再度问,“大巴山脉地势,于冬春之际,利于行走否?” “与我巴人而言,只要不是大雪封山,翻山越岭皆不难。” 露齿而笑,张嶷略有昂扬之态。 只不过,他笑罢,紧接着左右顾盼看有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如此问,莫非我军尚有” 言半而止,且以手指了指大巴山脉。 咦? 亦让郑璞扬眉,眸露赞赏之意。 心中也生出几分兴趣来,压低了声音问,“伯岐仅凭我数言,便可推测出我军尚有伏兵邪?” “将军高看我了。” 连忙谦虚了句,张嶷才笑道,“我乃是见,魏将军仅令士卒携三日之粮,且又移兵落营于此,心中便有些不解。今将军又问及大巴山脉,故方有所悟耳。” “善!” 郑璞冁然而笑,“见微知著,伯岐可当此谓之矣!” “哈,于将军当前,我安敢当此谓邪?” “哈哈哈~~~~” 沔水入魏兴郡地界后,并没有直接沿着武当山脉南麓而行。 乃是转入大巴山脉,绕了个半弧,再与月河汇流,经过魏兴城池东去。 被司马懿遣去安阳县洵口戍围的州泰,乃是领兵沿着月河而上。自然也无法探知,同样有一支汉军沿着沔水河谷,与他部平行并驱而前,赶赴洵口戍围。 毕竟,从古至今,未有听闻大巴山脉竟有道路,可从巴地通行来东三郡。 是故,他率军赶至时,见汉军塞道落营,心里思忖着的,全是前方之敌当如何应对,没有让士卒留意后方是否危险。 而虬须近三尺,威风凛凛的关兴,如今正是目视着他的后方。 左右侧,乃是王平与句扶。 身后,更有两千披坚执锐的板楯蛮,满目洋溢着求战的热切。 这些素来以劲勇无前著称的巴地健儿,被丞相遣来大巴山脉里,窝了近四个多月了! 早就对浴血奋战,迫不及待。 然,关兴却是一直沉吟着,迟迟没有下令进攻。 他在等着魏延率先出战。 非乃怯战。 而是只有待两军厮杀得难解难分时,他的一举背后杀出,才能彻底封死,这部曹魏士卒的退兵之途。 至于魏延是否如他所愿,不必担忧。 以勇猛得先帝赏识,继赵云之后,大汉第二位任职牙门将军的魏延,最不匮乏的,便是决死而战的勇气。 “咚!咚咚!” 州泰率军方至,魏延简陋的营寨中,便响起了如雷的催战鼓声。 无有片刻耽搁,鱼贯而出汉军,直接以锋矢阵,踩着各个小阵都伯手击的小鼙声,士气如虹步步向前。 而州泰部,也瞬息间鼓声大作。 被司马懿任命为先锋,突袭上庸的他,所领的士卒亦皆是精锐。 且,他驰援而来,无有营寨可依,又没有辎车可设弩阵,便只能“狭路相逢勇者胜”! “无前!” “无前!” 汉军士卒怒吼着,脚步越来越快,最终化作巨大的锋矢撞上魏军阵,试图一鼓作气杀透敌阵。 “杀!” “杀!” 魏军亦然怒吼如雷,悍不畏死,死死坚守住阵脚不崩溃。 甫一短兵相接,战事便陷入了白热化。 寸步不让的双方,竟然杀得难解难分,势均力敌。 不过厮杀了一刻钟,竟然都战死了一百多兵卒,场面惨烈无比。死去兵卒的尸体,有些阻碍了继续进攻的空间,有些顺着水流飘下。 也让后方观战着魏延,眉目紧锁。 魏军来援,约莫一千五百人。 但却因山道狭隘,让他空有兵力优势,也无法得以施展。 尤其是,他的后方,还有洵口戍围的申仪部,等着时机杀入战场。而作为伏兵的关兴部,谁都不敢确定,是否已然抵达。 不可拖延,必须战决! “子瑾,与你五百将士!无论如何,都守住后方半个时辰!” 侧头一记吩咐,魏延音色皆厉。 亦不等郑璞答复,便拔出了腰侧利刃,接过部曲递过来的牛皮木盾,拔步而前。 他竟是要亲自突阵! 郑璞骤然睁大眼眸,无语的目视着,这位已然职为镇北将军的背影。 尤其是,魏延的部曲,似是早就习惯了。 无一人面色有异,沉默的拔刃,紧随其后。 “伯岐,你来督战!” 很有觉悟的,将临阵指挥权交给了张嶷后,郑璞将魏延长子及傅佥,带至山脚边上,低声嘱咐,“若势危,你二人便奔入山林藏身!此乃军令!” 言罢,方再度归去与张嶷并肩,往洵口戍围极目而眺。 而拨开士卒而前的魏延,已经揉身往敌阵而冲。 “战!” 一边急奔向前,还一边怒号,目光死死的盯住了曹军阵列里的将旗所在。 主将亲自上阵,身先士卒,总能鼓起兵卒们奋勇杀敌的士气。 “杀!” “杀!” 汉军士卒,死不旋踵,怒吼向前。 “嘣!” 冲到接战前方的魏延,左手挥盾击开对面的魏军士卒。 右手拖着的利刃,化作一道匹练,瞬息间从下方弹起,将那士卒撩得肚破肠流。过人的膂力,让刀身去势不衰,反手往侧削,瞬息间闪过另一曹军的脖颈。 “无前!” 魏延咆哮着,不顾被血滴溅了满身都是,再度提着利刃向前冲。 亦取代了原先的部将,作为锥形阵的锋尖。 不过瞬息间,他就已经砍死了五六人。 堪称一步杀一人,端是勇猛无比,挡者披靡。 紧跟在他两侧的亲兵部曲,则是努力用盾牌抵御着,来自左右两侧的矛尖与刀刃,护卫着他心无旁鹫的往前突。 而曹军将旗下的州泰,则是满目不解。 督将不亲战,是常识也。 不见昔日征西将军夏侯渊,因为亲自领部曲修护鹿角,而被黄忠率军突前而阵斩邪? 若督帅亲战,只有两个可能。 胜券在握了,督军鼓噪追击。 抑或者,己方士气萎靡,只能亲临一线鼓舞兵卒们的勇气。 如今双方正杀得如胶似漆,尚且看不出优劣,汉军主将为何亲自突前而来? 但州泰没有继续疑惑。 战场之上,督将乃军心! 若汉军主将死了,就是兵卒大溃之时! 所以,魏延的亲战,让州泰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当即让人传令,将所有兵卒都往魏延所在位置涌去,连自己身边三百部曲,都悉数让部曲督领了过去。 他要临阵,斩杀汉军主将! 即使无法诛杀,亦可将之拖住,无法指挥各部士卒。 让洵口戍围的申仪,窥到机会,于背后夹击而来,一举锁定胜局! 事实,正如他所料。 被如雷鼓声折磨的申仪,观战少时,终究还是选择了,放弃地利出戍围而战。 士卒战损,自身实力式微,那便式微了罢。 若是不出战,司马懿遣来的援兵被击退,他的结局无非就两个。 一者,便是被汉军困至粮尽,被迫率军投降,抑或者被手下将率叛变开戍围而降。 另一,则是司马懿再度遣兵来救,抑或者汉军粮秣不支退兵,得以生还的他,被以畏战问罪,夺爵贬职。 战,总比不战好。 说不定,司马懿或许以他力战之功,上表嘉奖于他呢? “鸣鼓,出战!” 高举佩剑的他,鼓噪着士气,率军而出。 与此同时,正率兵而出的关兴部,两千板楯蛮奔战之时,却是鸦雀无声! 第111章 出蜀 第111章 出蜀 战鼓催,声声入耳来。 逼仄的山道上,人命在怒吼与悲鸣中不断消逝。 连老天爷都不忍心看这肢体横飞、血肉飞溅的仓促,从天际外招来了许多彤云,将昭示希望的光芒给遮住,让天地间幽暗了下来。 看似,是想用寒冬时分的纯洁雪花,来掩盖人世间的凶残。 只是未等雪花飘落,安阳县的战事便落下了帷幄。 双军厮杀,最忌后方被袭。 因后方乃将旗与鼓金号令等,一军士气所在。 若后方失守,前军必溃! 纵使孙吴复生,都无法挽回战局。 而州泰为了斩杀或拖住魏延,连身边三百部曲,都让部曲督领去了两军鏖战的前方。仅剩数个传令小卒,如何能抵御关兴领着板楯蛮来袭? 且,论山地作战,号称“巴郡神兵”的板楯蛮,孰可挡之? 更莫说,战鼓雷鸣、士卒喊杀起伏的战场,让他觉后方有敌来袭时,沉默而来的关兴部,已然距离他百余步。 如此距离,不过瞬息间,板楯蛮便冲锋到跟前。 州泰连调动前方士卒归来,结阵扼守的机会都没有。 我军竟败了. 他心中没有去思虑,为何后方会有汉军在。 亦没有愤恚怒骂,之前探路的斥候,为何没有探到汉军有伏于此。 仅是心有所悟,带着无力回天的悲戚,沉默中拔刃立在将旗下,准备迎接生命的终点。 然也。 他无有想过投降。 其一,他少有大志,以立功业自勉,对随军战死沙场并不恐惧。 另一,则是自从魏武曹操被张绣降而复叛后,曹魏对将率不仅是施恩拉拢,更立下了律法来约束。临阵投降,必累及家门。 恰好,州泰出身大族,门户颇重。 且,他乃使被司马懿越级擢拔,委于重任,若是投降了,结果可想而知。 哪怕司马懿无意刁难南阳州家,荆州各级僚佐便会主动阿谀奉承,尽心打压州家落寞入尘埃中。 战死,兵败之责,便会随着身死而消。 为家中父老及妻儿计,为自身名节,何惜一死邪? 随着眼眸中的汉军,愈来愈近,州泰阖目深吸了一口气。 再度睁眸时,便是满目决绝。 “杀!” 口绽春雷,他提刃猛然冲向前,犹如那扑火的飞蛾。 然而,他却是没死。 督领板楯蛮冲在最前方的王平,见他决死而来,眼眸中闪过一缕异色。 亦然对身侧的部曲督吩咐,“活虏之!” 是故,那部曲督带着十余扈从冲前,配合很默契的,以合盾而击之技,将他死死的困住,再拍倒在地,拧手而缚之。 任凭他目眦欲裂,狂怒而骂,也无人一刀下去避免聒噪。 与此同时,他的将旗亦被砍倒。 那些与魏延部厮杀得如胶似漆的曹军士卒,见后方有敌来时,已然士气大崩。待州泰被俘、牙旗跌落尘埃,皆战心冰消雪融。 或有弃械而投降,或有些挥刃怒吼想与敌谐亡,或有奔入沔水中,想顺流而遁去。 只是他们结局不好。 关兴让王平率军在前,而令句扶率军执军弩在后,狙杀每一个企图逃归西城的曹魏兵卒。 不让西城以及在上庸的司马懿部,得知此地消息,乃他的本意。 不然,他亦不会蛰伏如此久,一直待魏延都身先士卒了,才率军杀出。 “贼败矣!” 浑身浴血,兀自奋力突前的魏延,骤然觉得前方压力一轻。 心中奇怪下,昂头目视战场,见曹军牙旗已然不见,便驻刀而立,随手抹了把脸上黏糊糊的鲜血后,捋胡纵声大笑。 他已有许多年,未有如此畅快淋漓的执刃突前,决死而战了。 “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 无需魏延吩咐,汉军各级将率,便吼出了瓦解曹军最后一丝斗志的口号。 随着越来越多的曹军士卒,无奈束手就擒,此地的战鼓亦归于寂静。 因而,正想趋步向前,去好好夸赞关兴一番的魏延,骤然止步。 他听到了,后方的战鼓声声催,隐隐入耳来。 亦倏然想起,后方的郑璞仅被他授予了五百士卒,却要拖住申仪所领的三倍之敌。 “你留于此地,收降俘虏。” 侧头对着部曲督嘱咐一声,魏延拔出插入土壤的战刀,转身大步而去,昂扬作声,“左军将士,随我前去诛杀无义贼子申仪!” “诺!” 整齐的哄然应诺声,震得沔水都不由泛起涟漪。 约莫六百余将士,随行在魏延身后,犹如一条蜿蜒下山的蛟龙,拖着长长的身躯,以千军辟易的气势,昂扬疾奔而往。 事实上,他们若来得晚些,恐怕郑璞便无力回天了。 申仪所领的士卒,命为曹军,实为申家部曲。 每一人的家眷,都是申家的佃户,皆是被安置在魏兴郡各县内,生死亦然掌控在申仪心念之间。 得知援兵已至,士气大生,是故人人奋勇向前。 而郑璞不过五百士卒,且不是本部兵马。 兵不知将之下,很难做到如臂指使。 且,既然要为魏延据后,为了避免申仪别遣军士通行,郑璞不得不放弃依着山体结阵,选择塞道而战。 本来就兵寡。 横断山道而铺开列阵,更是捉襟见肘,军阵连纵深都无。 待申仪率兵赶至,双方短兵相接不过一刻钟,郑璞的防线便岌岌可危。 唯一可幸庆的,乃是拜魏延昔日善待麾下的干系,这些兵卒甚是精锐,人皆不畏死! 且张嶷颇为勇猛。 立在众将士前方,手执刀矛而战。 以寸步不让的勇烈,鼓舞着士卒们,刀刃临身而面无异色的勇气。 郑璞亦亲战了。 并非是奋勇突前,而是与乞牙厝等二十余扈从护卫下,抵御着已然突前到将旗前的曹军。 甚至他偶尔的偷空一瞥,亦能将申仪的面容,辨认得一清二楚。 然也。 不足三刻钟,督战在后的申仪,便随着前驱来到汉军将旗前二十余步。 战事之危,不言而喻。 不过,几乎胜券在握的申仪,脸庞之上却是半点喜色都无。 反而阴郁无比,双眸几欲喷火。 这部汉军的抵御,太顽强了! 让他战死了近三百部曲,方将战场隔断,突到将旗前。 且看这些汉军,于兵力悬殊下,都死伤惨重了,竟也没有士气崩溃或伏地投降! 想尽数诛灭,尚要再付出不少人命。 彼那魏文长,不过一粗鄙部曲出身,竟能有如此军容森严邪? 申仪有些讶然。 亦然泛起缕缕忧虑。 攻破此处的汉军,他还要奔去魏延的本阵,与司马懿的援军前后夹击。 届时,不知还要战损多少部曲。 唉. 暗自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申仪收拾心情,继续督战,且打算让部曲督领亲兵而前,将那汉军将旗砍了。 然而,他尚未出声,便哽咽在喉。 乃是被一记昂扬的咆哮,给堵住了。 “魏延在此,孰敢决死一战!” 率军从远处奔来的魏延,人未到,而音先至。 让此处的汉军,闻声便猛然迸了一阵欢呼,各自靠拢彼此依托,免得倒在获救的最后一刻。 但他们有些多虑了。 申仪并没有让部曲奋余勇,将这些摇摇欲坠的汉军士卒,彻底击溃,好迎战即将到来的援军。 反而,他勒令士卒们,迅脱离战场归去洵口戍围。 一来,久战不下,他麾下士气不可能再昂扬。 再者,乃魏延竟然回援了,亦意味着,司马懿的援军已被击溃了,再战也无益。 “聒~~呲!” 伴着剑刃与山石的刺耳摩擦声,见曹军若潮水退去的郑璞,反手将长剑深深插入土壤中,以支身而立。 毫无形象的,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亦侧头顾看着,愈来愈近的魏延,心中有些愤愤然。 对于这种决死而战的调度,他心中是极为不满的,亦是从不推崇的。 虽说,战场之上本为死生之地,然魏延的战法太激进了。明明,战局尚未到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却是故意弄险。 为将者,焉能肆意孤注一掷邪? 我大汉本就地小兵寡,凡战须谨慎,宁可军出无利而归。 亦不可弄险而大损士卒,以至朝廷元气大伤。 盖因以战争底蕴而算,损兵五百而杀曹魏一千,我大汉仍不败而败也! 何苦来哉? “子瑾无碍乎?” 不知被腹诽的魏延,令士卒们去照料伤者后,便步至郑璞前,罕见的露出满脸笑容而问。 的确,他心情畅快无比。 随着司马懿遣来的援军,被悉数诛杀及俘虏,申仪势孤而退入洵口戍围,让此番出兵的目的,几乎达成。那下方无有多少兵力驻守的西城,对于他而言,已然是任凭拿捏了。 “无碍,将军恤问。” 气喘吁吁的郑璞,直身拱手而答。 “甚好,此番大胜,与子瑾昔日谋划” 颔而笑的魏延,正想说些什么,却眼角余光瞥见一士卒正背负伤者而过,便倏然止言。 且是趋步向前,以双手护着那伤者,免得山路崎岖而颠簸到了伤口。 亦让郑璞见了,不由心头一暖。 不得不说,部曲出身的魏延,对待士卒堪比昔日的关侯。 也将方才心头上的那缕不满,尽数化去。 或许,乃是每个人的看法不同吧。 他觉得战局尚未到决死弄险的地步,而魏延或觉得已刻不容缓吧。 少时,伤卒皆安顿得当,而下游的关兴部,已然遣人来禀,声称已然将俘虏尽数收降,问魏延打算何时长驱去西城,将城池内的黔黎庶迁徙,以及搜刮军辎粮秣等。 恩,此番兵出西城的主将,魏延自是当仁不让。 关兴部亦被丞相勒令,归魏延调度。 却是不想,不知是此番郑璞力战之由,魏延态度大变,竟无有当即独断军机。 反而,乃前来寻他一起合计,“子瑾,我知丞相素谓你多谋。此番前去西县掳民归去,当如何避免,被那逆魏司马懿探知邪?” 闻问,郑璞亦骤然凝眉成川。 上庸与西城先前,于灵帝时期,皆是隶属于汉中郡的县。 彼此之间,距离不算远。 虽两者之间,无有河谷贯穿而过,山路崎岖难行。 然司马懿若是得知了消息,两日之内必然可驱兵至,而汉军迁徙一城黎庶及辎重,可不止两日之功。 除非,放弃西城的辎重及粮秣,仅是拔黎庶而归。 默默沉吟了半晌,郑璞方昂头,轻声说道,“将军,若不让我试试,看可否能劝降申仪吧。” “劝降?” 微作诧然之态,魏延便揉胡而思。 诚然,若是申仪能降,汉军所面临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申仪久任西城(魏兴)太守,一城黎庶皆俯听命,让他下令迁徙,在佐以刀兵,无人胆敢磨蹭。 且,可令他遣一死忠之人,去军报给司马懿,声称此地安若泰山,便可拖延数日。 然而,魏延对申仪为人,甚为不屑。 此贼素无信义,屡屡叛大汉,如今被困死在戍围内,当让士卒登锋履刃而诛之! 以泄昔日丢东三郡之恨! 自然,不屑乃私愤,一切当国事为重。 沉吟少时,魏延便出声问,“劝降贼子申仪,子瑾且有几成把握?” 亦让郑璞齿牙春色,“回将军,乃九成。” 呃. 九,数至大者也。 郑璞说九成,乃是绝对的把握。 是故,魏延先是哑然。 旋即,便冁然大笑,“善!子瑾可去,我遣军护之。” “诺!” 拱手作礼,郑璞便带着扈从大步离去。 待到了洵口戍围,便做了封书信,让士卒以箭射入内。 书曰: “太守今兵败,被困死地,逆魏援军已尽数伏诛,我军将去破西城,尽拔黎庶徙归汉中。其中必不乏太守部曲家眷,届时军心动荡,戍围安可守乎?再者,纵使我军不拔洵口戍围,太守亦无活路矣。彼司马懿,为救太守而丧兵失爱将,必不饶之。自古良禽择木而栖,蜀地成都,太守宗族皆在,何不出戍围而降?” 申仪得书,看罢便阖目昂头,长声叹息不已。 正如郑璞而言,他已无活路了。 哪怕司马懿不会借故诛杀于他,雒阳庙堂亦然会因此战,将他夺爵左迁,就此沦为庶人。 毕竟,西县黎庶被汉军尽徙而走,对于曹魏而言,申家也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尤其是,世上豪族驭下,皆恩寡而威重。 盖因人心多有不足,厚恩而待之,亦不乏心有如豺狼者。 而威重,将麾下之人的家眷性命,捏在手中,便鲜少有敢叛者。 然,如今申家部曲的家眷,即将落入汉军手中。 他若不降,届时戍围内军士见家眷被驱赶路过,焉能匮乏密谋挥刀,取他级而降者邪? 唉,罢了。 投降了,尚且能被巴蜀授于个闲职,护家小安宁,按时点卯,就此庸碌终老。 一番心念百碾,申仪终究还是率领军士,弃械出戍围而降。 将昔日独占东三郡的野望,彻底变成过眼烟云。 上庸城内,太守署。 司马懿凭案而坐,眉目舒展得执笔,点墨疾书。 他在给雒阳曹叡作此战述表。 攻城一十六日,孟达外甥邓贤、部将李辅开城投降,让曹军得以破城斩杀孟达。且要传雒阳,以儆效尤。 只不过,书罢让小吏传去后,司马懿又再度蹙眉。 申仪已两日,无有让人遣书来禀报战事了。 虽说他上一次禀事,乃是声称随着州泰领军至,他得援兵后,便遏制住了巴蜀军的来袭。 信誓旦旦,称洵口戍围固若金汤。 然,一直忙于攻打上庸的司马懿,现今得缓心情后,方骤然觉,为何州泰不曾遣人来报战事? 以州泰的性情,安有如此玩忽? “来人。” 沉吟少时的司马懿,唤来了扈从,让他疾行去洵口戍围打探。 只不过,那扈从刚赶至西城,便折道而归。 西城,已空城矣! 司马懿得闻后,大惊。 连忙亲自领了兵马而来,且沿道赶至洵口戍围。 见洵口戍围已然夷为平地后,他便阖目而叹。 无需多作思绪,仅看沿道上的依稀痕迹,满腹韬略的他,便可大致推断得出,此间战事的始末。 只是他无有,过多恚忿申仪的反复。 抑或者是,州泰及千余士卒的就此战损。 而是蹙眉而思:巴蜀来援,既然大胜,为何不长驱来上庸救孟达? 自然,孟达被外甥及部将叛变,督军攻城的他,都无有预料到,巴蜀更不可能提前预知上庸城破! 兵出,求利耳。 巴蜀不救孟达,所谋必更大。 思至此,司马懿猛然睁眸,失声而道,“不好,巴蜀将兵出矣!” 第112章 北伐 第112章 北伐 建兴六年,公元228年。 春,正月,武昌城,吴王别邸。 孙权执一臣子之手,殷殷谓之,“假降诱贼曹休之计,卿尽决之。若需孤共谋者,卿遣人来告之,孤无不允之。但望卿” “臣,必不负厚望!” 那人闻言,躬身拜而作别。 小趋步缓缓后退,待十余步后,便转身大步离去。 他乃潘阳太守,周鲂。 字子鱼,吴郡阳羡人,此番前来,乃是密献伐魏之计。 然也,孙权要再度伐曹魏。 倒不是蓄力许久,终于要北伐的丞相诸葛亮,遣使来江东邀孙吴出兵策应,践盟共力伐曹魏。 乃是孙吴若不战,则不得安。 去岁孙权大举兵出江夏与襄阳,虽受挫而归,却没有伤筋动骨。 然,在淮南战场上,却是被曹休攻城略地。 曹休,继曹仁病故后,督领扬、青与徐三州已有五年。乃是曹丕四位遗命辅政大臣中,唯一一直领军在外的督帅。 曹魏与孙吴,边地相接数千里,素来牵一而动全身。 但主战场一直是在淮南。 盖因孙吴的根基,在吴郡。 且出于“守江必守淮”的战略考虑,江东屡屡出兵想将淮南占为己有。 是故,曹休所督领的兵力,不曾少过十万之众。 又因昔日曹丕屡屡伐吴,让曹休对江东一直虎视眈眈,势将之攻下而报国恩。 得细作报,孙权亲征荆州后,蓄势待的他,便率领大军南下围攻皖城。 孙吴皖城的守将审德,被曹休打了个措手不及。且因江东兵力皆在荆州,无有机动兵力支援之下,被一战而下,枭。 得利后,曹休再度奋余勇,沿安庆谷地而下,率军一直攻击到寻阳,将整个庐江郡都纳入了曹魏麾下。 因此,曹休被擢升为大司马,成为魏**队的最高统帅。 庐江郡的失去,对于江东而言,乃是不可承受之重。 以建业为中心的江东,荆州防线是以武昌、江陵两城为支点;而扬州防线则是以广陵与濡须口为支点。庐江郡若是被曹魏所占据,不仅濡须口会遭受巨大的压力,魏军更是可随时杀入隔江对望的豫章郡,将孙吴的疆域,一分为二! 尤其是,豫章、鄱阳宗帅众。 素来不服孙吴统治,自孙策据江东六郡后,不曾停止过起兵叛。 最近一次,乃于曹丕第三次伐吴,时有宗帅彭绮,聚众数万而叛,在鄱阳攻克数县。叛乱持续一年有余,刚刚被鄱阳太守周鲂讨平。 曹魏若是举兵来,这些遁入深山的宗帅,必然会再度起兵。 届时,江东外忧内患,恐不可守也。 更令孙权不惜一切代价,反攻庐江郡的,乃是韩综降魏了! 韩综,乃孙吴功勋老臣韩当之子。 孙权率军攻江夏前,韩当恰好病故,因而没有让继承了其父部曲的韩综随征,留他在武昌守丧。 然,韩综此人,虽军略有父风,私德却是不堪。 葬父之际,竟寻机与亡父的妾婢苟且! 有司者得闻,报于孙权。 孙权虽忿怒其不堪,却以其父之功,不责之。 然而韩综却不是这么想。 事露而心怀恐惧的他,以为孙权不责,是因为远在江夏。待归来武昌时,他将会在劫难逃,便起了投魏之心。 只不过,为了得曹魏厚待,他还需将亡父旧部带走,作为晋身之阶。 乃怂恿与纵容亡父旧部劫掠百姓,再声称自身不追究,但孙权已经下诏要治罪。再以家中女眷,上到姑母、姐妹,下到自己宠幸过的侍妾、婢女,全数强行下嫁手下的将吏,与他们歃血为盟,共生死。 得将士之心后,便带着亡父棺木,母族及部曲数千人,渡江取道寻阳投奔了曹休。 且韩综的投魏,还引诱了驻守蕲春的一位守将翟丹,也率众随行而去。 唉. 有如此无君无父之子,韩当若是泉下有知,估计会揭棺而起吧。 嗯,韩当的本部,号为“敢死”,乃江东赫赫有名的精锐之师。 且另一支精锐“解烦”,战时也常归他所领。 所幸,韩当亡故后,孙权让陈武之子陈脩,任解烦督之职,不归韩综所领。 不管怎么说,元勋之子率众叛逃,让孙权颜面尽失之时,亦然给对孙吴其他将领起了一个很不好的示范作用。 尤其是,韩综及敢死军熟悉江东地形,以及各地军士驻守防御! 让曹魏得了庐江郡后,再得到熟谙江东虚实的将率,孙权若不出兵夺回庐江郡,其后果不言而喻。 恰好,此番讨平叛乱的潘阳太守周鲂,前来述职时,也献上了自身假意投降,诱曹休领军深入的计谋。 亦正中孙权下怀,让其行之。 雒阳,建始殿。 恢弘的大殿内,仅有魏天子曹叡,大将军曹真、司空陈群与侍中刘晔四人。 且人人神色穆然,兀自捋胡蹙眉而思。 缘由,乃是督战荆、豫二州的司马懿,在述表上庸大胜及传孟达之后,仅隔了三日,便再度以八百里加急,送来军情。 以申仪叛归蜀,以及西县被迁徙一空等为由,声称巴蜀将出兵来攻。 自然,巴蜀兵出何处,无非乃陇右或关中罢了。 他无需去言之凿凿。 数月之前,常年驻守在陇右的雍州刺史郭淮,便在上表中,隐隐有所提及巴蜀恐有动静。 那时曹魏庙堂的论计,不以为然。 此番换成辅政的司马懿来上表,曹叡便自然不敢疏忽。 当即召来曹真等人问计,是否要兵,前去关中及陇右驻守。 倒不是质疑司马懿的断定,而是自曹叡即位后,便听从了中书令孙资的谏言,以曹丕连年大动刀兵为戒,国策偏向于修生养息。 而听从了司马懿之言,大军若动,便与国策相悖。 且,增兵陇右及关中后,巴蜀尚且出兵否? 若其见大军开拨,心生俱意,不再出兵,那将士们还要留在关中及陇右戒备多久? 徒作等待,日益耗费粮秣,军安能长久邪? “陛下,臣窃以为,骠骑将军所言,不无道理。” 最先出声的,乃是对西北熟悉的曹真,“巴蜀与孙吴已然结盟久矣。其孙吴去岁寇我荆州,巴蜀若出兵,亦是践盟而动,不足为奇。且,巴蜀讨平南中叛乱、休整士卒亦有数岁,可兵出矣。” “嗯” 微微颔,曹叡给了曹真一个肯定的微笑罢,便又侧头目视着陈群及刘晔二人。 “陛下,臣附议大将军之断。” 刘晔用眼角余光,瞥见陈群尚在沉思,便径直开口而道,“我大魏近些年来,数度用兵淮南与荆州,士卒亦调往此二处居多。那逆蜀见我关中及陇右兵力空虚,不自量力而生出觊觎之心,欲作以卵击石之事,亦情有可原。” 他甫一话落,一直录尚书事、知曹魏家底的陈群,亦随之开口。 “陛下,我大魏连年征伐,民多劳苦。如今巴蜀来袭尚未确凿,臣以为不可大动刀兵。可先令关中及陇右各地驻军,加强戒备;再让雒阳驻军,严令以待即可。” 此话,乃是谏言,让曹真去关中镇守之意。 亦是隐晦的,请曹叡将那无有韬略的关中都督夏侯楙,调回来雒阳。 免得巴蜀当真出兵,而其才不堪,耽误了军机。 谏言嘛,当隐隐提及即可。 无有指名道姓的,无妄得罪同僚,而招他人记恨。 “此言甚善!” 高踞案的曹叡听罢,拊掌而赞。 赞罢,又将隐隐目光投在曹真身上,“列卿既皆言,逆蜀将寇边。大将军久镇关中,威信之箸,无人可替。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大将军莫辞辛劳。” “唯!” 闻言,曹真当即离席大礼而拜,朗声领命,“蒙陛下不弃,不以臣愚钝而授予重任,臣安敢辞邪!” “哈哈哈~~~~” 曹叡大笑,连忙伸手虚扶,“大将军请起。” 然而,就在这时,殿外黄门令小趋步疾来,“报~~~~尚书台转关中军情,八百里加急,至!” 亦让曹叡的笑声,愕然而止。 连忙传令,取来军情而看,然后便凝眉成川。 传递军情的小布帛上,仅寥寥数字,“巴蜀兵出,取褒斜谷,望右扶风郿县而来。” 然也! 司马懿的上表,尚未到雒阳时,丞相诸葛亮便率军而出了! 乃是兵分两路。 以赵云为督,邓芝为副,领万余人出褒斜谷作疑兵。 穿行秦岭山脉的褒斜谷,依托南麓的褒水、北麓的斜水河谷而得名。 其道中间,有片平坦之地可供驻军,被称为箕谷(今太白县一带),赵云便是率军入此地驻扎。 因箕谷一带,还有一条马尾河,蜿蜒北上汇流入渭水,此河谷亦然可以通行。 是故,为了故意让曹魏右扶风的驻军,惊觉自身佯攻的方向,赵云别遣前部,多设旌旗,进入斜谷大作声势。 另一路兵马,自然是丞相诸葛亮自领之。 西出汉中郡,疾袭陇右。 必然,过武都郡境内,乃沿着西汉水走祁山道。 且曹魏驻军的下辩、上禄及武都道三县,仅有武都道在祁山道路上,且兵力甚少,无力阻挡汉军的进。 是故,丞相并没有遣兵先攻占武都。 乃是让主力浩浩荡荡进之际,别遣了先锋魏延部,逆着青泥河而上,直祁山而去。 青泥河,源于祁山,途经武都郡治下辩县,再汇入嘉陵江。 且跨过此河流的分水岭,便是漾水河。 两条河流连起来,便是昔日马被驱逐出陇右后,投奔汉中张鲁的路线。 难得可贵的是,此路线比走祁山道要节约三分之一的时间。 因为早在一百多年前,大汉名臣虞诩任职武都太守时,为了更便利的取汉中粮秣及军械平羌乱,曾亲自率领军吏,以“烧石法”,清除青泥河中的礁石,修通了从下辨至沮县的航道,至今仍可畅通无堵。 仅是可惜,青泥河太窄小,无法行走大船,亦不适合运送大规模行军的辎重。 不管怎么说,可用舟船运送粮秣辎重的便利道路,自古以来都是兵家扼守之地。 如今的曹魏,亦不意外。 因而,丞相别遣先锋魏延,取此道先行,乃是堵住武都郡内曹军报信的信使,顺势将此驻点的魏军悉数拔掉! 嗯,扼守此道的终点,乃是漾水河的上游西县历城。【注1】 但马战败而逃时,还顺势攻入历城,杀叛他的姜叙满门,以及焚毁了历城泄恨。 后来曹魏以武都郡为屏障,并没有重建。 仅是驻守了百余军士。 魏延领军至历城的废墟,可保障丞相自领的主力,在曹魏陇右驻军一无所察的情况下,顺畅抵达祁山道终点,天水郡的上邽县。 事实上,丞相成功了! 当绣着“汉”字的大纛,以及绣着“克复中原”的旌旗,飘扬在天水郡内时,曹魏竟无一人知! 是时,雒阳的曹叡,让曹真为都督,以张郃为先锋,领大军赶到了右扶风郿县。 且是大肆鼓舞士气,进入斜谷内,将欲与赵云战。 而雍州刺史郭淮,则是被曹叡飞马传令,正与天水太守马遵在天水郡巡视,威慑那些羌胡部落不敢趁机作乱。 见丞相大军而至,顿时大惊失色。 连忙退回屯重兵的,上邽县内驻守,且派人疾行去关中右扶风禀报曹真,声称汉军主力在陇右,请他火来援。 其中,还有一小插曲。 天水太守马遵,竟不归去治所冀县布防,反而跟着郭淮跑去了上邽县。 那时,郭淮还以守土有责,而劝说他,曰:“明府当还冀。” 他却以冀县偏西,无有大军来援下难坚守,且那些从武都郡迁徙而来的氐人部落,都安置于此,恐趁势与汉军合而作乱,竟不敢归去。 亦害苦了一人。 那人官为中郎,职为参天水郡军事。 乃冀县人,姓姜名维,字伯约。 —— 【注1:东汉末西县历城,在今西和县城之北的石堡镇。后来丞相遣陈式取武都及阴平两郡,乃自领军沿着青泥河而上,于漾水之北筑驻军点“建威”,以定点打援之势,让郭淮不敢南下,放弃二郡。】 第113章 亲征 第113章 亲征 陇右,乃是指灵帝时凉州的汉阳与陇西二郡。 只不过,曹丕代汉后,将关中三辅与以及汉阳、陇西与安定三郡,合并设立雍州。 其中汉阳郡,被分割为天水、广魏与南安郡。 然,出于地缘及人口分布,陇右的战略中心依旧在天水郡,被渭水贯穿而过的冀县与上邽二县。 而上邽县,乃是祁山道与陇关道交接点,也是郭淮的驻地。 此亦是马遵,为何要逃去上邽的缘由。 驻军近五千的上邽,要比驻军约莫两千的冀县,更令人安心。 只是他身为天水太守,守土有责,值此巴蜀来袭之际,理当归去布防。 至少,同样随他出巡的中郎姜维,以及天水功曹梁绪、主簿尹赏与主记梁虔等人,皆这么认为。 姜维见马遵逃去上邽,便领着尹赏等人,连忙追来请他归去主持大局。 然而,马遵竟在城头之上,声称姜维等人皆怀异心。此番来请他归去,乃是将欲执他去迎巴蜀当晋身之阶。 姜维无奈,又以众人家眷皆在冀县,便自行归去。 却不想,连冀县也紧闭城门,不让他们入。 恰好此时,丞相诸葛亮率领大军抵达,姜维等人迫于形势,只得俯请降。 而丞相得知马遵不在冀县后,便开始调度兵马。 乃令陈式督五千兵马攻冀县;吴懿领万余人去上邽围困郭淮,自身领着的大军跨过渭水,沿着长离水(葫芦河)北上,至被夏侯渊屠戮的兴国城废墟,再折向东往街亭而去。 过略阳时,乃别遣士卒一万,以高翔为督往列柳城驻守(陇县)。 因关陇道在陇右的路线,乃是番须口-街亭-略阳-列柳城-临渭-上邽。 其中,临渭县乃是广魏郡的郡治,且是渭水入关中的河谷口所在。 与冀县同,常年驻军约莫两千。 丞相别遣高翔去,既是将临渭县的驻军不敢妄动,又是有备无患。 毕竟,渭水河谷虽难以通行,然那曹魏若是在街亭无法通行,未必不会选择此道。 且,还要担忧,郭淮是否会破釜沉舟。 譬如当曹魏援军正强攻街亭时,郭淮壮士断腕的放弃上邽,率领将士突围而出,与临渭县的驻军合兵,从背后突袭街亭而来。 届时,前后夹击,街亭必然失守! 而曹魏援军,得以浩浩荡荡涌入陇右,丞相便只能退兵了。 大汉的战争潜力,太弱太薄了。 尤其是,哪怕是两败俱伤,曹魏仍旧可再遣五六万兵马来,而大汉再征两万将士都举步维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谨慎细微如丞相,绝不会将国运皆孤注一掷。 然也! 丞相诸葛亮,亲自领军两万驻守街亭! 拜昔日郑璞那句“军损过半数,而使兵不溃者,可当之”所赐,丞相对大汉军中宿将都细细沉吟了一番,便觉得还是自身前来最妥当。 魏延尤善攻,用兵以刚猛著称,丞相担忧性情勇猛的他,被曹军诱出决战。 陈式与高翔,倒是攻守兼备,却失于巧变。 至于吴懿,他的麾下皆是刘焉时代东川兵的第二代,常年驻守在成都,久不经战事,丞相怕在曹魏强攻下,兵卒死伤众而士气崩。 而丞相自领街亭之重,自是不会有诸上问题。 且,他至街亭后,令将士塞道落营,修缮防御工事时,顺势将中军大帐安置在了阵线的百步后,聚将士而誓。 曰: “克复中原,在此一战!逆魏来攻,必然凶猛。敌至百步,我扶大纛观;敌至八十步,我为诸君执鼓,敌至五十步,我披甲与诸君共战!” 一国之宰,竟誓与士卒共存亡! 如此慷慨昂扬,让将士们皆动容不已,亦山呼死战不绝。 临其他个司其职的别督,如吴懿与陈式等人,也早就胸中迸豪勇。 因丞相授兵与他们时,还嘱言道,“我临街亭,阻逆魏援军,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亦不会后退半步,望诸位早日传来拔城捷报!” 这些大汉中流砥柱的宿将,安能不感铭五内,誓死以战邪? 郑璞亦然如此。 毕竟,促成丞相亲自去街亭,乃他谏言引起的。 嗯,他如今正率军在南安郡内。 随着丞相的大军,走至祁山建威时,丞相便让他及马谡等人,与魏延部合兵,转西北向。 乃是进入燕子河(石营)翻过分水岭,进入渭水支流山丹河谷(董亭),急袭南安郡治所道县(今陇西县文峰镇),从而截断陇西与天水郡的联通。 效果斐然。 大军刚至,南安郡便城门大开,直接降了。 不过,此亦不意外。 丞相遣来此此地的兵马,合兵有两万有余。 其中魏延领兵万余,马谡与吴班各四千,而郑璞三千。 因攻打南安郡,只不过是沿路的随手为之。 如魏延部,乃此取此道经过,北上走平襄县,抵御来袭魏国凉州的援军。 马谡及郑璞部,乃是遣来协助攻下南安郡,之后便折东去堵萧关道,以防曹魏过安定郡来援。 唯独吴班部是往西,攻打陇西郡。 陇西太守,乃是游楚。 字仲允,武威郡姑臧人。其父游殷曾左冯翊功曹,故与曹魏名臣张既相善。 被仇雠陷害而死时,乃以子托付于张既。 建长后,被张既举荐于魏武曹操,故受重用。 游楚为人容貌虽短小,却文武双全,慷慨好施,能令人为之效死。任职陇西太守以来,吏民皆爱之。 见吴班领军来,以城内兵寡,便招来吏民,声称巴蜀军势大难抵抗,让他们以自己的级,去投降得到巴蜀的封赏。 如此作态,让吏民皆感恩戴德,涕泪齐下。 人人皆山呼,愿同生共死。 是故,游楚乃率领将士及城内青壮出,临城列阵,投书于吴班。 劝说道:陇西乃是边郡,巴蜀若是能抵挡住关中来援的魏军,陇西吏民自然就投降了,何必率军来强攻,徒然消耗兵力? 吴班得闻,觉得颇有道理。 乃遣人急报丞相,征得许可后便退兵东去,与陈式共同攻打冀县。 看似游楚一番唇舌,就将汉军说退了。 实际上,却是不然。 其一,乃是曹魏在陇西军的驻军不多,影响不了大局。 其次,则是陇西河(枹罕与河关二县)之处,有羌人领唐泛,见巴蜀领军攻陇右,便趁机联络各部,起兵攻打各县了。 河之地,被宋健占据称王三十余年,夏侯渊虎步陇右时讨平。 然却因屠戮满城,而让当地的羌胡部落就此不愿臣服。马岱驻守阳平关时,枹罕不少部落大酋,就无视了曹魏不得卖马于巴蜀的禁令,遣人来交易战马。 只不过,他们对大汉,亦没有多少敬畏之心。 起兵而叛,乃是想趁机再度割据河罢了。 此亦是丞相允了,吴班不继续攻打陇西郡的缘由之一。 坐观两虎相争,且待他们相互损耗多了,便不敢不臣服于大汉了。 再次,乃陇西郡地处偏西,与南安郡被武山等山脉隔断,是否攻下来,对此战都无关紧要。待到他日进攻凉州时,再拿下都不迟。 暂时舍了陇西郡,也迎来了意外之喜。 原本,守军不过两千有余的冀县,见困城的陈式部兵有五千,还抱着动青壮可抵御一番,耗到关中援军至的念头。 待见到吴班再领五千兵马来,举城大慌。 尤其是太守马遵都弃城而走了,无人主事大局下,县内大族及留守佐吏商议过后,便也开了城门而降。 亦是说,丞相兵临陇右不过半月,三郡之地,曹魏仅剩下上邽、临渭两座城池矣! 且临渭亦即将被攻陷。 陈式与吴班合兵后,留下部将守冀县,大军转去与吴懿围攻上邽。 但郭淮此人,常年镇守陇右,威信甚箸,城内青壮亦愿效命,再加之约莫五千兵马皆是嫡系,一时之间,攻防惨烈无比,却无有半分破城的希望。 久掌兵权的吴懿,便转攻为困。 让吴班和陈式两部转去临渭,助高翔部先将临渭攻下来,让上邽变成孤城。 再顺势将渭水河谷彻底封锁,断了曹魏走此道来援的可能。 抑或者说,乃是吴懿见上邽难攻,便想着让高翔部腾出手来,变成可随时支援其余人的机动兵力。 以确保战事万无一失。 尤其是,要顾好守街亭的丞相。 毕竟吴懿、吴班的从妹,乃是今大汉的太后。 无论与大汉休戚与共的角度,还是自身建功立业的念头出,都无比希望战事顺畅。 却说马谡及郑璞二人,领军赶至贯穿六盘山的泾水处(今泾源县),便开始塞道修筑防御工事。 马谡所领的四千人,分别为张休、李盛与黄袭,以及丞相临时调拨的王平部。 而郑璞所领,则是本部的霍弋与张嶷,还有临时归过来的句扶部。 嗯,关兴在东三郡之战中的调度,隐隐证实了他有其父之风,丞相大喜之下,便将他调任来左右,带在身边正式当成统帅来培养了。 至此,汉军已然好整以暇,做好了尊卑,静候曹魏的大军来援陇右。 而在关中右扶风郿县的曹真,也刚刚调度完毕。 他得到郭淮的急报后,第一时间便让部将为前部,领着三千骑赶赴番须口,稳住关隘士卒的军心。而两万五千步卒,则是由张郃统领,紧随其后。 作为进军陇右的第一批援军。 随即,以都督雍凉二州的职权,遣人去安定郡,让驻军于安定的将军魏平,出兵走萧关道策应张郃。 最后,乃是遣人去武威郡,寻刚到任的凉州刺史徐邈及征蜀护军夏侯儒,让他们二人酌情调兵入陇右支援。 他自身则是继续留在褒斜谷,与赵云部鏖战。 毕竟,战场之上,虚虚实实。 赵云虽然是佯攻关中,然而曹魏若是无法抵御,便会化作奇兵! 进入郿县后,直接长驱去番须口。 将曹魏入陇右的援军,悉数给堵死在六盘山-陇山山脉中。 哪怕赵云部仅有万余人,无法攻下番须口,亦可以攻击右扶风各县,断了魏军的粮道。 然而,曹真的此番调度,却是迎来了“时不我与”。 先,乃是安定郡叛乱了。 安定郡最早,乃是随着韩遂与马共同起兵对抗魏武曹操的杨秋的割据地。 潼关之战败北后,韩遂与马退回凉州,杨秋被困于安定郡,无奈投降。 魏武曹操以安定乃边地,外来将率难于镇守之由,乃封爵于杨秋,让他继续留于当地镇守,抵御河套的鲜卑及护卫萧关道。 事实上,杨秋十分尽责。 不仅让民风彪悍的安定郡,就此无有叛乱,且还曾率军随曹真讨平了山贼郑甘、以及卢水胡的叛乱。 然而,如今他已经病故了。 继任驻守的将军魏平,乃荆州人。 虽也久在西北征伐,然安定郡的吏民及羌胡却不臣服于他。 如今丞相率军攻陇右的消息,传到了安定郡后,便大族杨条想借此机会,割据安定郡。 乃裹挟吏民,广邀羌胡部落叛乱,与汉军遥相呼应。 如今将军魏平,正领兵与之作战中。 于曹真的调令来安定郡时,他正好也想遣人去报信。 而凉州的情况,亦不容乐观。 论曹魏西北最动荡的区域,非凉州莫属。 几乎时隔五六年,必有一叛。 河西四郡兵权最众的一部,乃是征蜀护军夏侯儒,夏侯尚的从弟。 与夏侯尚总领两州兵事不同,他早期乃是曹彰的司马。因魏武曹操崩时,曹彰有过犯忌讳的言辞,令曹丕忌惮。 亦然殃及池鱼的,夏侯儒一度被闲置。 一直待曹彰暴毙后,他才得以再度掌军征战。 然而,有过如此经历的他,心中常怀不安,已然失去了谯沛元勋之后的锐气。 接到曹真的调令时,秉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思,对徐邈声称,他的兵力需要镇守河西四郡,一旦调度走,便会引羌胡部落的群起。 仅承诺,可代徐邈率兵去陇右时,镇守凉州不起动乱。 对此,使持节、兼领护羌校尉的徐邈,亦万分无奈。 但也无法置喙。 毕竟夏侯儒所言,半分不差,连对西边熟悉无比的曹真,调令中亦是让他们二人酌情出兵。 是故,他只得调遣了郡兵,合将军郝昭、贾栩与鹿磐之兵,取道金城南下,被魏延部堵在了平襄城。 双方兵力相差无几,而魏延部士卒更精锐。 试探的攻击了几番后,徐邈便遣人以实情禀报曹真,凉州难援。 对此,曹真无奈至极。 他急匆匆赶来关中,仅督领了四万士卒,堪称捉襟见肘。 只得上表雒阳,请曹叡再度增兵。在雒阳的曹叡,得闻局势糜烂如斯后,便动身亲镇关中长安,再搜刮出了四万大军让曹真调度。 第114章 街亭 第114章 街亭 陇关道,街亭。 近三万魏军,经番须口跨过了陇山,浩浩荡荡进街亭而来。 于汉军塞道驻守点的十里外,落下营寨,休整疾行而来的疲惫;十余队斥候与游骑呈扇形出营,打探汉军动静而去。 其中有一支,约莫十余骑,径直沿着陇关道而行。 若是从苍穹之上俯瞰,还能现这支斥候的阵型,隐隐将中间一人护卫在中间。 只见他年齿已过六旬,须皆被岁月染白,密密麻麻的皱纹沟壑在脸庞上纵横,端坐马背上的身躯却稳如泰山,双眸亦炯炯有神。 让人见了,不由赞一声老当益壮。 他便是张郃,魏武曹操时期,“时之良将,五子为先”的硕果仅存者。 只是待他驻马于一缓坡上,投目顾看远处汉军落下的营寨时,眉目间便有一缕忧色缱绻流转。 汉军的防御工事,太完善了。 塞道的营地前百步,无数乱石、铁蒺藜以及陷坑等路障,犬牙交错、杂乱无须的分布着。而营寨前,尚有两道深且广的壕沟。 莫说是骑兵无法驰骋,连步卒冲锋都很难疾行。 想进攻汉军营寨,就得冒着汉军的弩箭,清除这些路障。 至少需要付出,两千余条人命吧? 其中,还包括了,用这些清障士卒的尸体,去填营寨前的沟壑。 张郃目视着,以武钢车连横构造的营寨,心中默默的估算着。 待视线极目而眺,见一杆绣着“漢”字的大纛,正迎风猎猎时,心中不由猛然一紧。 兵出无论多少士卒,一军仅有一杆大纛! 盖因大纛,乃是主帅方能拥有的荣耀,其余旗帜称之为将旗! 逆蜀丞相诸葛亮,竟亲自率兵来扼守此道!? 抑或者是,乃故作玄虚乎? 张郃凝眉成川,眯着眼睛,心里默默计算着,夕阳霞光万里下的汉营炊烟数量。 以炊烟多寡,来计算兵卒的数量,乃是将率必备的常识。 身经百战的张郃,自然亦不陌生。 是故,他也隐隐确凿,此地的主将,或许真是逆蜀丞相诸葛亮! 毕竟已然积弱式微的逆蜀,能统领不少于两万兵马的将率,似是无有一人。 自然,不排除此地的汉军,乃是两三部兵马合兵。 然此可能性不大。 临阵决机,最忌令出多门。 尤其是,汉军营寨内,除了那大纛之外,仅有一绣着“克复中原”的旌旗在侧,并无其他将旗在。 唉. 若逆蜀诸葛亮在此,恐我军不知要死伤多少了。 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张郃拨转马头,缓缓往自身营地而归。 他虽然长期驻军在外,不参与雒阳庙堂决策,却也听闻过逆蜀丞相诸葛亮得人心之说。 且,逆蜀事无巨细,咸决于诸葛亮。 他若亲自在此临阵,麾下士卒安能不奋勇当先,死不旋踵乎? 待归去了营地,他便遣了一信使,赶赴右扶风的郿县,禀知决策此战的魏大将军曹真。 倒不是他怯战了。 而是他此番携来的兵卒两万八千人,且因匆忙驰援之由,并没有携带拖延度的霹雳车、大黄弩等攻城利器,便让人去请曹真催促辎重来。 攻方,本就没有地利。 对上了塞道而守的、不少于两万的汉军,他哪怕将手中士卒皆战死,都不见得能突破道路。 只不过,再难,他也要不计伤亡的攻! 率军几乎踏过西北每一寸土地的他,对陇右太了解了。 若是陇关道无法突破,转去绕行更崎岖难行的萧关道或渭水河谷,更难突破。 更莫说,率军来之前,曹真曾私语嘱咐:“俊乂,若能一月之内,攻破陇关道的蜀军,让我大魏后续将士得入陇右,哪怕你麾下此些士卒尽战损,我军亦可庆功!” 能让每每出征皆与将士同劳苦、常取家财分给士卒的曹真,说出不顾士卒性命的话语,可见攻下陇关道,对此战的意义。 他自身,亦了然于胸。 凉州素来动荡,很难指望他们支援陇右。 而陇右驻军本不多,且安置了许多武都氐人部落。 若是援军不能及时进入陇右,人心动荡之下,上邽县的郭淮则不可守。 上邽县若失,无有牵制的逆蜀大军,则是将所有兵力堆积在三条通道上,以逸待劳,遏险而守,雒阳纵使再调来十万大军,亦望洋兴叹作徒然。 翌日,晨曦破晓,朝阳以霞光万丈,染红了陇关道。 曹军营寨内,如雷的战鼓,便战栗天地,连绵不绝的回响在山道内。 旌旗猎猎,各部曹军踏着整齐的小鼙声,依次从营寨内鱼贯而出。 只不过,山道并不宽敞。 两万多的曹军列阵,竟连绵了数里之长。 最先四部兵马,人皆披两层甲胄,身无利刃,仅是只手提盾,便气势如虹的往汉军营寨步步向前。 他们都是张郃以重赏募得的,用性命清除路障的死士。 若能将汉军营寨前的路障悉数清除,无论死活,皆记功斩两级,人赏钱千数,绢十匹。 若无功而返,皆论为逃兵,尽斩之! 军令如山。 如此死中求活的将令,让此四部魏军人人都红了眼睛。 只待战鼓声声催向前时,他们便将木盾横在脖颈与胸前,咆哮着冲上去,徒手拔起铁蒺藜,肩扛手推山石填陷坑。 与此同时,他们的身后的三个方阵中,在各部材官的号令下,抛射出无数箭矢,化作乌云,遮天蔽日,落入汉军的营寨中。 战事,没有序章,便迫不及待的,奏响了人命凋零的进行曲。 依托着武钢车横阵庇体的前排汉军,各级将佐的呵斥声,也连绵起伏。 大橹兵举盾,为强驽手抵御骤然降临的箭雨,让他们心无旁骛的收割曹军性命。 汉军大纛下,丞相立在高高的封土上。 极目远眺着漆黑的箭云,不断从曹军阵列腾空而起;还有那决死冲来清理路障的曹军,不断哀嚎惨叫。 至于那些伏地不起者,则是被袍泽,推进了陷坑或沟壑中。 用尸,为逆魏夯实进军的道路。 黑色的箭云,红色的血液,五彩的阳光,还有两侧山峦积雪残留的苍白,在狭隘的山道中交织辉映。箭矢刺耳的破空声,人儿死去前的悲鸣,震耳欲聋的战鼓,还有那西北初春朔风肆意的戾啸,主宰了天地。 负手而立的丞相,白衣如雪,脸庞之上不悲不喜。 心中却是有一分感慨。 昔日汉中之战,先帝刘备得知黄忠临阵斩杀夏侯渊,感慨之言乃是“当得其魁,用此何为邪”,断言张郃比夏侯渊更善兵。 如今,张郃甫一率兵至,临阵不计士卒死伤的果决,便可见先帝识人之明。 盖因双方在街亭战,所争者,皆是时间。 于汉军而言,只要拖延到上邽城郭淮部不支,得以全军尽数用于扼守,那便是陇右就此为大汉所有。而于曹军而言,只要张郃部贯穿关中入陇右的道路,源源不绝的魏军,便可让大汉不敢赌国运而自行退去。 然也。 丞相也知道了,对方主将就是张郃。 不仅是对面飘扬的“张”字将旗,更因为如今的逆魏,能统领数万大军的大将,仅有一人姓氏是张。 “丞相,兴以为,魏军如此战法,恐两日之内,便可清空路障了。” 同立于大纛下的关兴,轻轻对丞相谓之。 他乃被丞相特许,唯一同在大纛下观战的将领。 “安国之言,不然。” 闻言,丞相微微侧头,露出一缕笑容,“翌日,我军便要与逆魏短兵相接了。” 嗯? 关兴微微扬眉,垂而思。 片刻之后,便心有所悟,拱手而道,“丞相乃是指,兀那贼将张郃,将遣兵昼夜清路障邪?” “然也!” 欣慰的捋了捋胡,丞相颔而笑,“彼那张郃征伐数十年,乃时之良将也!甫一至,便不计伤亡来攻,自是不舍昼夜。盖因多拖延一日,我军胜算便多一分矣。安国切记,日后独领军时,当断则断,不可因一时迟疑,而让战局陷入不可挽回之势。” “诺!兴谨记丞相之嘱。” 当即,关兴躬身恭敬作言。 再度起身时,便将自身当成对面的张郃,换位思考来细细思吟,丞相此番的调度。 嗯,丞相让万余人守着前方的武钢车横阵,其余士卒如今都在后方约莫五十步处,修筑新的防御工事。 犹如城池内,所修筑的瓮城一般。 乃是类同于“凹”字形的营寨,前方两侧悉数用武钢车、拒马和鹿角构城形成障碍,斜斜往中间加厚,依次排布大橹兵、长矛兵。而中间则是直接排了两队到盾兵,横列在前,护卫着后面的强弩阵。 大纛旌旗和金鼓角令,也都安排在强弩阵的后方。 从苍穹往下俯瞰,整个营寨就像是张开了双翼的鹰隼。 这种阵型优势在于,敌军进攻的时候,道路会越来越狭隘,能引因为拥挤而导致踩踏的事情生。毕竟两侧会用长矛攻击,进攻的兵卒根本不敢停留。 而且主将和中军大纛都摆在敌人的视野中,会起到诱饵的作用,让他们奋不顾身往强弩阵冲过。 毕竟两军鏖战时,主将战死或者中军大纛被砍倒,就是奠定了战事的胜利。 最初,关兴以为丞相让人再度修防御工事,乃是觉得逆魏来援很快,没有充足时间修缮完成。是故,只得倚仗前方的武钢车横阵拖延,边防御边修筑呢! 如今经丞相提点,方知再度修筑防御工事,乃是别有深意! 丞相所谋着,乃是欲夺曹军的士气! 世间之人,终究是凡夫俗子居多。 面对胜券在握的时候,会欣然鼓舞;面对挫折的时候,也会变得沮丧。 丞相的想法,就是让曹军在连续苦战数次后,放弃前方的武钢车横阵,让他们一种即将迎来胜利的假象,让他们变得士气大振。 然后,在他们情绪高昂的时候,再用一座坚固的营寨戳破他们的期望,让他们体验一把从山巅之上跌落深渊的挫败感!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种瞬息转变,会让人都会变得绝望! 甚至是内心崩溃! 张郃面对兵卒们士气大崩之下,只得后退休整,或者是无奈将这些士卒退去,再调其他部军士来。 不管哪种选择,对于大汉而言,都是为己方吴懿等部争取到了,攻下上邽县的时间。 若是逆魏在这个时间点上拖延太久,那便是陇右,自此归大汉所有! 而且,关兴在细细思量之时,还想到到另外一个细节。 汉军不需要担心,己方兵卒贸然从战场上退后,会不会弄巧成拙,引全军大溃。 丞相亲自临阵督战,哪一部士卒会士气崩溃? 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人心者亦然。 丞相真乃神人也! 关兴思虑罢,心中的倾佩之意,于瞬息间充盈。 尤其是,这种阵型的危险,丞相也思虑周全了。 嗯,这种阵型,可守不可攻。严阵以待让敌军难以突破的同时,也割舍了己方趁敌军被弓弩射退,趁机追出去斩杀敌人的机会。 不过,丞相并没有打算追击。 唯一需要担忧的,乃是中间强弩阵,绝对不能让敌军攻破! 不然诱敌,反而成为给敌军奉上了,斩将夺旗的机会! 是故,丞相让人将新营寨前方挖壕沟的同时,亦然将中间部分,挖成了一个巨大的陷坑。 且在中间强弩阵,十分不一般。 乃是大汉去岁刚造出来的弩,名为“元戎弩”。 射程仅五十步,体积庞大且沉重,移动不便,需要三名士卒方能操作,仅能用来防守城池,抑或者营塞。 然而,此弩,一次能弩箭十支! 五十步内,莫说是披甲的士卒,哪怕是战马都被当场射杀! 之所以如此肯定,乃是素来谨慎的丞相,甚至用了百余匹战马在汉中实验过。 关兴还记得,那时掌骑的赵广,于侧观看,满脸痛不欲生的神情。 事实上,大汉造出元戎弩的本意,便是用来克制曹魏多骑的。 只不过如今恰逢其会,先用在守御街亭了。 思至此,关兴甚至有些迫不及待,想等着逆魏大军攻到内部营寨的时候了。 第115章 势穷 第115章 势穷 张郃的本部,有万余人。 为了保障士气,在不计伤亡的战法中,他将本部混编在曹真别遣的兵卒中。 一开始,战事如他所预料。 四部清障四部死士,阵亡者十之有六七。 付出了两千余人的代价,将进攻的道路清出来。便让各部士卒,以轮换的方式,开始昼夜强攻汉军的武钢车横阵。 攻一日,己军死伤千余,弗可拔。 攻三日,己军死伤累计四千有余,汉军武钢车毁了十之有三。 第五日,右扶风郡兵运各县的大黄弩、石砲等攻坚利器送至。再攻之,己军死伤累计六千有余,而逆蜀军武钢车十损其五,强弩阵不可再组。 第七日,双方士卒尸盈道,寸步难行。 乃取烧汉军武钢车所用的油脂,泼而焚之,火半日不熄,臭闻十里。 当夜再战,两军皆无障体可依托,乃白刃交接,战损之数双方无差别。 是时,己军死伤累计近七千。 军心有所不稳,士气略显低迷,乃立令。 曰:三日之内,若不冲破汉军阵,全军各部,上至司马下至都伯,皆斩正职,以副职代。五日之内,不破汉军,全军上杂号将军,下至校尉,皆斩之! 第九日,攻破汉军阵,全军山呼万岁,奋勇而进。 是时,军累计近伤亡者,已近万矣! 军追百余步,士气溃。 军中士卒,或有张口结舌者,或有摊地捂脸大泣者。拔刃作激昂再战者,十不存三。 盖因逆蜀竟修筑别寨,落于后耳。 休整三日,再战。 以部曲督领亲兵为先登,攻之。 逆蜀军新设营寨,类同鹤翼阵,中军大纛所在设强弩阵。 其弩,可连弩箭十支,五十步内,无有生还者。 连攻三日,我军死伤再增两千有余,逆蜀军营坚若磐石。将士士气皆溃,已不堪再战,故退兵归营。 若无新军来,街亭弗可拔;新军若不携霹雳车来,攻之无果。 轻轻搁笔于案,张郃吹干军情布帛的墨迹,便递给下侧的扈从,让他疾驰送去于郿县的曹真过目。 目视那扈从背影时,心中亦悄然叹息。 事关陇右得失的驰援之战,以他死伤惨重、兵无战心的失败,而暂告一段落。 自讨伐黄巾时应募从军的他,历经过无数次战事,胜负皆有之。 然而,这一次,他败得无比憋屈。 受制于地形,他的数千骑卒,无有用武之地。受限于军械,他面对汉军的强弩阵,竟无计可施。 连不及死伤都莽夫手段,都使出来了,亦落个惨败而归。 而依着地利而守、倚军械之利的逆蜀士卒,伤亡之数,不足三千! 尤其是,他率军至此,已然半月有余矣! 哪怕大将军曹真再度遣援兵来,想攻破士卒近两万人的逆蜀丞相诸葛亮,至少也需要一月的时间。 再拖一月之期,深陷重围的郭伯济,尚能坚守否? 陇右之地,尚能夺回来否? 效力曹魏三世的张郃,既是忧战事得失,又是愧疚己之战不利。 悲愤交加之下的郁郁,再加上督战十余日的心力憔悴,一时之间,竟隐隐了有些胸闷气短之象。 唉. 他年齿已六旬有余矣。 终究不复年轻时,连战数日而毫无倦色的强壮体魄了。 待信使赶至右扶风郿县,曹真看罢军报后,便陷入了沉吟中。 对于张郃部战事不顺,他倒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 巴蜀丞相诸葛亮亲临督战,以两万大军塞道扼守,换成他亲自去攻,战果亦不见得多好。 然,心中有些怅然,乃是必然。 盖因打通陇关道,如今成为了,支援陇右的唯一希望。 近几日,凉州等各地军报也6续传来。 在平襄城被逆蜀魏延部,扼住驰援道路的凉州刺史徐邈,抱着试探之心,以步卒佯攻,遣骑兵绕道走长离水谷道时,被一直汉军骑兵所伏击。 然也! 彼那贼将魏延,竟早有所料。 先遣了近两千骑伏兵,在长离水谷道设伏。 万幸,汉骑所乘战马皆产于武都,度与耐力皆不如河西四郡所产的战马。 将军鹿磐所领之骑,仅在猝不及防时,被当场冲阵战损二百余骑,便利用马甩开了蜀军,小败而归。 而取道陇西郡入天水,亦行不通。 汉军虽被陇西太守游楚狡言劝退,却在武山一带设防,扼死了通行的道路。 连佯攻骚扰一番,让汉军分围困上邽之兵,来增援都难。 趁势叛乱的羌人领唐泛,彻底占据了枹罕、河关二县,如今正往大夏县进中。太守游楚已然率军去布防。 且,陇西河之地,与湟水河谷(西平郡)接壤。 去岁西平郡叛乱,恶麴英虽被斩杀,然而那些羌胡部落且没有尽数被灭。 如今,竟隐隐有死灰复燃之象。 凉州刺史徐邈无奈,只得遣将军郝昭率兵,再度前往西平驻扎威慑,防患于未然。所剩兵力,能牵制住蜀将魏延部,不让其归去与其余蜀军合力,便是万幸了。 亦是说,凉州援军,已有心无力矣。 而安定郡的杨条叛乱,将军魏平与之战,倒颇为顺利,已经将其逼入月支城。 然,想攻破城池诛杀之,却非一日之功。 且魏平遣人来报,声称萧关道外,蜀军亦然有兵扼守矣。 最令人心忧的,乃是临渭城,被蜀军攻破了。 蜀将高翔、吴班与陈式,合兵近两万,昼夜攻打,而临渭城守军不过两千,本就甚危。 且城内豪族见近月而无援军至,便数家合谋,聚部曲僮客以协助守城为由,夜里趁机夺了城门,与蜀军里应外合,让临渭易手。 此消息,乃是临渭些许僚佐及士卒传来的。 城破之际,他们不愿投降于逆蜀,便逃往城南渭水,顺流东来右扶风。 只是水流湍急、山道险恶,以至数百人的逃亡,至右扶风时仅有数十人存活。 临渭城被夺,上邽县成为孤城,虽驻军约莫五千、粮秣辎重充足,然已被困近月,恐亦危矣! 毕竟,西北动荡多年,豪右比比皆是。 临渭城被豪族叛变而破,上邽县内,是否亦会人心思异? 唉. 心中悄然叹息。 凭案起身,曹真手执油脂灯,照亮着以绳索绷系于身后的舆图,蹙眉而思。 伴着天子曹叡亲自前来长安坐镇,后续的四万兵马,翌日便会赶到郿县。亦让他手中有了充足的兵力,再度重新规划对阵调度。 譬如,入陇右的三条通道,可同时尝试攻之! 甚至是以骑兵可长驱的强大机动力,从安定郡北上武威郡,再折道南下陇右救援。 尚有,可大军去陈仓道入武都郡,将逆蜀的陇右大军悉数截断后援。 不过兵出武都,乃破釜沉舟之选。 阳安口,仓促之间,是无法攻陷的。昔日武帝攻阳平时,便心生过退兵之念。 而且,万一逆蜀诸葛亮,倚仗陇右已经降了的各县粮秣,不回军而战,乃蓄力攻破上邽县,魏军将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若非事危急不可回旋之时,陈仓道诚不取也! 至于其余攻道路,孰为急,孰为缓,尚需谋定而动。 因为翌日抵达的四万大军,乃是天子曹叡能予他最后的援军了。 诚然,如今天下三足鼎立之势,魏独占中原膏腴之地。 然,看似强盛的背后,亦有不可言明之难。 天下纷扰数十年,中原之地屡遭战火,以至千里无鸡鸣,一直未有休养生息过。 且魏国边地数千里,北有鲜卑,南有孙吴,西有羌胡及巴蜀,此歇彼起,几乎是无岁不战! 荆州之地,已不可调兵。 东三郡刚平定不久,不可无兵驻守。 且张郃部,本就是驻守在荆州。 而近日骠骑将军司马懿有军报,声称孙吴有舟船频频往来江夏,看似有策应逆蜀之意,不可不以兵驻防。 至于扬州那边,离陇右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 最近的关中三辅,能否征丁入伍,朝中衮衮诸公都不会做此念。 正值即将春耕之时,赶赴陇右的八万大军的,粮秣辎重运送,皆是征徭役于关中黔百姓,已然哀声载道。若是再征丁入伍,昔日宛城守将侯音,领苦于徭役的百姓聚众而反之事,便是前车之鉴! 若非生死存亡之秋,焉能妄动邪? 幽并二州,亦无法调兵。 鲜卑大人轲比能,此些年寇边已成常态。 尤其是今岁,亲和且内迁入大魏的鲜卑大人素利,病故了。 其子尚小,魏扶持其弟成律为王,代摄其众。但引了个别部落领的不满,有些率领族人投奔轲比能。 有此缘由,又正值逆蜀来袭,轲比能安能不趁机寇边? 且并州内附的南匈奴五部,以及已经放弃了的上郡,内部的羌胡部落,孰人胆敢断定他们不会就势趁火打劫? 这便是冀州之兵,不能调动的缘由。 此番后援的四万大军,乃是从河东、雒阳与兖州三地之兵调来的。 不过,逆蜀此番出兵,亦不过七八万。 虽出其不意,占尽了战场先机,却也不是完全无解。 默默看了好一阵舆图的曹真,再度转身入座,执笔点墨,将无数调令悉数出。 翌日,魏后援四万大军抵达郿县。 曹真乃命将军费曜为别督,领郿县此地的万余人,继续驻守。 无须他能突入褒斜谷击败蜀将赵云部,仅是守住谷口,不让蜀军入关中即可。 令将军王双,领兵五千,尝试进军渭水河谷。 哪怕无法攻破此道,亦可让蜀军遣重兵来防,减少围攻上邽县郭淮部的蜀军兵力,让郭淮更坚守更久。 令远在街亭口的张郃,领本部三千骑,取道安定郡入武威郡。 再折南而下,看有无机会于后方攻萧关道,以前后夹击之势冲破。 令将军戴凌,领五千兵马赶赴安定郡。 与将军魏平攻灭叛乱贼子杨条,让魏军可后顾无忧尝试攻打萧关道。 最后,便是他自身,亲率余下兵马赶赴街亭,与那逆蜀丞相诸葛亮,以陇右归属,决死一战! 曹军各部大举而动,自然瞒不过汉军。 在褒斜谷的赵云,便是最先洞悉消息的一部。 骤然之间,那本已经攻到箕谷的魏军,竟然悉数退归关中了。 且是分为两部,分别扼守斜谷口、马尾河谷小道。任凭他连续数日,遣军去挑衅,竟也是扼守营地不出。 是故,赵云便大致能猜到:魏军主力,乃转去强攻陇右矣。 亦然略作思绪下,便让副将邓芝,领了五千兵马归去汉中,以运送些粮秣辎重为由,取道武都往陇右增援而去。 他率军而来,本是做疑兵。 如今逆魏已然识破,再多留兵马在此,亦于事无益。 尚不如,分兵去陇右,看有无支援之处。 至于分走半数兵卒,逆魏会不会趁机追来逼战,倒不需要担忧。 于褒斜谷的地形及逼仄,若是转攻为守,尚是能寻到险要处扼守的,抵御来敌并不难。 再不济,战事不顺,便将谷道内的栈道,悉数烧了便是。 还需担忧逆魏,衔尾来汉中郡不成? 春三月,悄然而至。 陇右,上邽县城墙之上。 雍州刺史郭淮,双眸尽是血丝,扶着垛口目睹着如潮水退去的蜀军。 他已然被逆蜀攻城月余了! 城内五千将士,已战死去千余人,伤者更是无数。 如擂木、石头、箭弩矢、金汁等等守城物资,早在半个月前便消耗殆尽。 连城内的官署、民房的正梁及坚石等,他都令士卒及百姓悉数弄上了城墙之上,却也在今日全部耗尽。 城门也早就破损,也早就被他以乱石堵死。 蜀军的攻城,太疯狂了! 完全不顾惜士卒性命。 城池外墙及土壤,皆变成了乌黑色,那是无数鲜血,持续浇灌而凝固后的痕渍。 然也! 蜀军已经战死了三千有余,伤者无数。 但是城外围困的蜀军,依旧有两万之众,且仍旧士气如虹! 每每冒着石矢蚁附而攻时,皆狂热的吼出“克复中原”,死不旋踵。 尤其是,投石车、井阑及云梯等大型攻城器械,蜀军已经伐木修缮完毕,即将用于攻城了. 我军尚能守多久? 大将军的援兵,能及时赶至否? 郭淮心中隐隐有答案,亦不想有答案。 第116章 赴死 第116章 赴死 春三月,上旬。 魏大将军曹真,领后续三万大军至街亭。 刚让部将落下营寨、埋锅造饭,便亲自巡前遣之军的伤兵营。 不顾营地污秽遍布,步履缓缓行走其中。 或执伤残士卒之手而轻言抚慰,或取胡饼与清水亲手推食,或撕开自身衣裳包扎伤口。 偶见个别士卒创口有脓,便俯身而擦拭,甚至以嘴吸汲而出。 曹真身居高位养尊多年,身躯已不复早年掌虎豹骑时的魁梧奇伟,而是变得甚庞。兼伤卒所卧之榻颇为低矮,是故起身俯皆不便,让行举颇为滑稽。 然,营内伤者,及与众之人,见状无有嗤笑者。 乃是皆涕泪齐下,不能自已。 亦让先前因死伤惨重,而变得士气低迷的士卒,人人皆面有慨然决绝之色。 重伤不能起身,以及手足受创无法再战者,啼哭悲戚而愧言,曰:“恨此身已残,不能报大将军之恤耳!” 轻伤者,皆以衣裳或盾牌遮住伤口,忍痛昂扬而立,声称自身尚能再战! 巡营不过一个多时辰,魏军士气便一扫颓势。曹真步履所经之途,人人山呼死战,争先恐后俯于道,请命被编入先登之营。 委实令人侧目也。 亦是说,军心可战矣! 翌日,曹真率大军、携强攻器械而出。 待到了蜀军遏道而守之处,便知道为何蜀丞相诸葛亮,为何没有趁着张颌部士气大溃追击,以及自身来援的五六日里,让战事平添了多少坎坷。 蜀军的营寨,已然不是与张郃战时,类似于鹤翼阵的“凹”形了。 乃是将营寨前的空旷之地悉数挖空,成为宽约两丈有余的、堪比护城河的壕沟。 后以武钢车为基,积土高垒,取石木层层夯实,横断了山道。 外墙高约两丈有余,衔以牛皮大橹及巨盾,固以榫卯,采用“燕子尾”楔钉横连成一片。 远远望去,犹如镶上了层层叠叠的巨大鱼鳞。 如此修筑法,让牛皮橹盾有卸力的作用,不管是床弩的弩箭,抑或者霹雳车的石块,撞击上了亦很难洞穿或可击裂墙体。 且墙头之上,预留了许多垛口,内隐隐可见一架巨大的弩车藏在后。 此应是张郃声称的,瞬息间可以连十支弩箭,可让五十步内无有生还者的新型巨弩了。 垛口突出处,布满了半截藏在墙体内的铁蒺藜,用来遏制蚁附攀爬,隐隐类同于险隘所特有的“马墙”之功效。 且,此营寨竟连出口都没有预留! 亦让曹真细细打量罢,心头上便泛起了苦涩。 逆蜀丞相诸葛亮,乃是将营寨,当成了关隘般来修筑的! 且,深谙孙子所云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本来,他得张郃禀报后,携带来了许多霹雳车及大黄弩,于途上也细细沉吟过,如何攻破奇怪的“凹”形阵。 却是不想,临阵了才现白费功夫。 霹雳车及大黄弩,对这种类似于“关隘”的营寨,作用委实不大。 且蜀军倚仗的地利,完全可弥补己方的兵力优势了。 因而,此处战事的胜负,恐一个月内都难有分晓,亦无法突破。 唉,但愿其他路的战事,能有进展吧。 久经战事的曹真,心隐隐有所悟。 亦唤来身侧的扈从,嘱他悄然去传令,让一部将从后军领兵三千再度赶往渭水河谷,支援将军王双。 自然,本也抱着决死苦战而来,亦然不会多做踌躇而自扰。 待将士列阵毕,曹军阵内,便开始了鸣鼓驱兵而攻之。手段,无非是最简单,亦是最有效的,不计伤亡的强攻。 抑或者说,丞相诸葛亮修筑的防御工事,让曹真能选择的战法,仅剩下了强攻一种。 是故,陇关道街亭,再度迎来了疯狂的血肉盛宴。 天水郡,上邽县。 又挺过蜀军攻城五日的郭淮,以剑驻地,支撑身躯而立。 身如松柏立渊般挺拔。 眉目间的忧思,却如沟壑般纵横。 他亲自拔剑肉搏,已然三日了! 蜀军仗着人数众多,且有云梯、投石车以及井阑等大型攻城器械的优势,每一次攻城都能杀上城头而战。 守城物资耗尽的上邽,城墙能给予士卒的庇护,已少之有少。 哪怕是征了满城青壮,上城墙来助战,如今他麾下能执刀而战的士卒,亦仅剩下了约莫两千,且是几乎人人带伤。 若是不能将蜀军的井阑、云梯等物毁掉,他恐无法再坚守旬日。 毕竟人非草木,他无法做到战至一兵一卒。 虽然他在陇右任职多年,颇得士卒之心,人人皆愿并肩而战。 然而,日复一日的战损,久久不至的援军,让所有士卒心中都充满了郁郁。 那是一种没有期待、可预见结局的郁郁。 犹如一块长在心上的巨石,每时每刻都在变大变重,最终让士卒们无法承受,将最后一丝死战的心念压塌。 哀,莫大于心死。 积累够了失望,士卒们便不想再抵抗了。 会转为麻木,任凭死亡降临,抑或者被俘等其他结果。 此谓之,乃孤城不守也! 不过,郭淮并没有投降的念头。 他在曹丕任职五官中郎将时,被辟为门下贼曹,乃是魏国先帝的潜邸之臣。 宁可战死,被蜀军传成都,自此身异处、魂不得归故里,亦不会为了苟活,而让大魏受辱! 因而,他虽隐隐预见了结局,亦没有放弃坚守到援军道来的希望。 尤其是,他还有机会,尝试着拖延蜀军破城的脚步。 蜀军困城,乃是依着“围三阙一”的战术。 上邽城北门,无有一个士卒在。 不过,那是条诱士卒们,踏上死亡的不归路。 上邽之北二十余里,乃是渭水。 无需多做思绪,郭淮亦能猜到,蜀军早就将渭水的舟船清理一空了。 无有舟船,他率军到渭水,只能沿着水畔往东,突围渭水河谷。结局,不外乎是被蜀军拦截,悉数戮灭于野。 他所想的,乃是趁着夜色出城,看能否将蜀军的攻城器械烧毁! 如若能将蜀军的攻城器械烧毁,城池便可再坚守十日,甚至更多时日。 且因北门无蜀军攻的干系,他并没让士卒用乱石堵死。 只不过,他能想到的,蜀军将领亦然不会疏忽,必然会重兵把守攻城器械。 是故,他当夜亲自率领了,三百敢死之士从北门出,多设火把,佯做突围而出。 以此来吸引蜀军追击。 而他的部曲督,同样领了三百敢死之士,则是东门城墙上。 准备待蜀军得知突围动静率军去北门追击后,便以绳索系在垛口上,垂下城墙,偷入蜀军营寨内将那攻城器械烧毁。 取声东击西之效。 然而,可惜了。 围攻上邽城的汉军,乃是吴懿、高翔及陈式三部兵马。 至于吴班部,早就前往渭水河谷布防了。 因而吴懿等人,并不在乎他是否突围,而是听闻动静后,当即鼓声雷鸣催着士卒夺城! 毕竟,夺了城池,郭淮哪怕跑到渭水了,也无有藏身之地。 所幸,郭淮本就故作姿态,并非是要弃城而走。 是故他也没有出城多远。 见蜀军不来追己,反而是趁机夺城,乃急忙归去帅厉将士而御。 一番双方都没有意料的攻防,又是夜战,只持续了半个时辰,蜀军便罢兵归去。 让差点弄巧成拙的郭淮,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就是今夜,注定了辗转无眠。 在绝对的优势面前,他除了静候城破殉国来临外,似是已无计可施矣。 然,他没想到,城不可守之时,比意料中更早。 翌日,蜀军没有如往日一般,踏着朝阳的万丈霞光来攻城。 乃是在辰时,汉军有几队兵卒,将一些黔黎庶慢慢引来城门前。 是黎庶没错! 衣衫褴褛的数百人,其中无一青壮,皆是老弱妇孺。 亦让早就驻足在城头上的郭淮,百思弗解。 驱赶黎庶百姓清路障、填沟壑攻城,消耗城内守军的箭矢及擂木等,历朝历代都没有匮乏先例。 如今天下数十年的纷扰,各方相互征伐混战,寻常可见。 连武帝早年征伐时,都有之。 然而,逆蜀乃刘备所立,其留于世上名声乃是仁义,不曾有过驱赶黎庶攻城之举。 且,城中守御物资早就耗尽,为何还驱赶黎庶而来? 数百面有饥色的黎庶,于攻城何益邪? 正当上邽城头上,所有魏军士卒都心中诧异着,这些黎庶前至百步,便各自放声。 “娃啊,恁时候回来耕田啊,再不春耕,今年就没有过冬粮了。” “老汉呐,娃最近病了,上吐下泻的,恁咋弄都弄不好!你不归来,娃都不知咋过,我娘俩就活不起去了。” “阿父,大母晕倒了好多次了,在榻上让孩儿带话,说想见你最后一面,才走得安心。” “仲兄,大兄已经战死了,你若再战死了,家里孤儿寡母的,还咋活啊!” 苍老的沙哑,年少的清脆,妇声的尖亢,各有不同。 言辞所嘱,家长里短,亦不尽相同。 然,那涕泪齐下的悲戚,扑面而来的伤哀,皆如子规啼血般凄凉,无一例外。 亦让城墙上的曹军士卒,人人涕泪满面。 努力的擦去泪水,睁大眼眸,竖起耳朵,循声目视寻各自家人,隔着那早就被鲜血染成乌黑色的城外百步土壤,怆然而答。 有些始终没有寻到家人的士卒,始终没有人应答的妇孺,慢慢的就满目悲凉,最后抱头伏地,痛哭不已。 悲鸣如刀,声声断人肠。 亦然,让今岁春三月的风,尤其的冷。 扶着城头垛口而立的郭淮,见状便昂头向天,缓缓闭上了落寞无比的眼睛,长声叹息。 他的麾下将士,绝大多数都是从本地招募的。 而如今,四面楚歌矣! 昔日垓下之围,楚军夜闻四面皆楚歌,卒皆无战心,悲怆散去。让那有万夫莫当之勇、威名赫赫的西楚霸王项籍,都无奈自刎乌江。 他自身,不过一雍州刺史耳,又何能逆转局面? 唉. 不想,决死之时,竟来得如此之矣。 心有所悟,郭淮睁开双眸,挥手制止了自身的部曲,莫要去遏制那些兀自悲鸣的士卒们。 城外的老弱妇孺,呼唤出声来时,就注定己军士卒心必乱,再申令亦于事无补了。 尤其是,他们已然誓死守城一月有余。 也不负大魏了,何必苛之? 而就在此时,城外那几队蜀军,整齐放声而宣。 曰:“城内魏军听真,明日之前,弃械出城而降者,可免死归家!若是负隅顽抗,攻破城池,尽诛之!且罚家眷,世代为军奴!若敢焚城内邸阁、辎库,与之同罪!” 此言方落,便驱赶着城外的老弱妇孺离去。 徒让那些妇孺哭天抢地,频频回,亢声唤自身家人投降。 城墙之上,自然也是悲戚一片。 那些家在陇右的士卒,奔来郭淮处,伏地叩连连,求郭淮起善念,莫让他们家眷沦为军奴。 亦是说,城内之军,已无人愿意再战了。 郭淮素有恤士卒之名。 因而,他感慨罢,便逐一扶起那些伏地的士卒,并声称明日蜀军攻城之前,定会放他们出城而去。 随后,便在士卒们感恩涕零中,落寞的缓缓步归自身官署而去。 事至此,已无力回天。 他乃雍州刺史,便死在官署内以报国恩吧。 他的身后,百余心有觉悟的部曲,也默默的缓步随行。 郭淮乃并州大族出身。 其父乃雁门太守,曾祖父乃大司农。 是故,以门第与家资,以及他如今的官职,很轻易便可从乡闾招募及畜养数百部曲。 且,自古燕赵之地,不曾匮乏慨慷赴死之士。 这仅存的百余部曲,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亦会与他生死与共。 而那双鬓已斑白的部曲督,则是兀自顿足不前,默默目视着城墙上那些,露出类似于绝处逢生神情的士卒。 好一会儿,才拔步疾行追来。 与郭淮并肩之际,还探过来,低语道,“郎君,我为你寻来身黎庶的常服,将今着戎衣换下与我吧。” “嗯?” 闻言,郭淮猛然止步,诧然侧头而顾。 待见那部曲督,露出如往常一般的笑容时,便虎目微湿。 以他之智,哪还不明白,部曲督乃是想让他伪为黔,以金蝉脱壳走渭水河谷往关中而遁。 至于他乃主将,蜀军破城之际必然搜寻于他嘛 他的部曲督,要李代桃僵! “郎君,还请莫做犹豫。” 见郭淮许久不语,那部曲督又催声道,“郎君走与不走,我等都将死于此地。不若郎君且试试,看能否得归。也好让我等于九幽之下,不念家中妻儿生计之忧。” “然!” 其余部曲闻声,皆躬身而拜,“还请郎君做准备,莫让我等死不瞑目。” “尔等.” 动容无比的郭淮,言不成行。 最终还是轻轻颔,任凭涕泪俱下,湿了甲胄内的衣襟。 是夜,上邽城曹军,皆从北门出降。 有一身着鱼鳞甲的将率,带着披坚执锐的百余士卒,隐在投降士卒之后。 待汉军围前收降时,猛然足狂奔,往渭水突去。 汉军见状,疾追。 追至,困之,无人降。 与战,皆杀于渭水畔,却是现那将率,并非魏雍州刺史郭淮。 归来问俘,无人知。 搜城,亦无果。 第117章 分歧 第117章 分歧 虽无有寻到魏雍州刺史郭淮,然攻下上邽,吴懿亦颇为欣慰。 被丞相诸葛亮指定为节制陈式等部、攻掠天水郡的主将,他自是知晓,上邽县对于此番兵出陇右的意义。 是故,当大汉的旗帜,在上邽城池飘扬时,他瞬息间便有了“幸不辱命”的卸下重负之感。 亦忍不住喜逐颜开,侧头目顾一人,而谓之。 “上邽城内邸阁、武库不损而下,皆伯约所进‘四面楚歌’之功也!我定如实将此功禀于丞相,以嘉伯约所谋。” 然也。 四面楚歌之策,乃是姜维所谏。 初,他被魏天水太守马遵所弃、冀县父老疑而不纳,无奈投降于大汉时,丞相正忙于赶赴街亭驻守。便以他熟悉天水郡情况,将之留在了吴懿军中,供参详军情。 而吴懿率军攻打上邽月余,城池将破时,不想多造杀戮。便抱着试试的心理,问姜维可否有思,可让那城内士卒莫作无谓抵抗。 姜维本乃冀县人,熟悉魏军士卒秉性,便有了瓦解军心的“楚歌”。 效果斐然。 作为雍州刺史驻地,上邽城内邸阁所存粮秣,以及武库所积军辎极多。 今得之,于汉军而言,其意义不亚于再夺下一县之地。 《孙子兵法》有云:“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大汉北伐,本就苦于粮秣转运。 哪怕是有了独轮车与铁索运粮,也要受限于从蜀地至陇右的数百里路途,中间所消耗的人力及物力。 且又因积弱式微,而让军械亦然不丰。 如此情况下,吴懿喜不自胜,声称为姜维请功亦是情理之中。 “不敢当都督之言。” 闻言,姜维连忙执礼,声音略带凄然,谓曰,“维本被弃之人,承蒙丞相不弃,容我苟活于世,已感铭五内。今都督不疑我,且不以维粗鄙愚钝,以大事问之,维已然难报见信之恩也,安敢居功。” 言罢,不等吴懿出声,又再度说道,“再者,维所进之言,乃是不忍目睹,郡内乡里再多增孤儿寡母耳,非是图功劳耳。” “哈哈哈~~~~” 吴懿听罢,不由舒怀大笑,连连颔,“功成弗居,谦逊如伯约,可当此言也!” 亦不等姜维再此作谦言,便摆了摆手,肃容而道,“此番攻城,所造杀戮颇重,此地黎庶亦难安抚。伯约乃冀县人,还望不辞劳苦,多与乡闾三老宗长等周旋,让黎庶早日安宁。” “诺!” 再次拱手作礼,姜维恭声而应,“维必竭诚而行。” “善。” 欣慰捋胡而笑,吴懿再叙了些闲话,便自归营地而去。 天水郡战事已了,他自是要作表于丞相报喜,顺势问问是否需要率兵往右,将那陇西郡也占了。 至于,此地的各部兵马,他也重新做了调整。 除去堵住渭水河谷的吴班部,不可轻易妄动外,他仅留了三千兵马在天水,其余皆让陈式及高翔率领,往街亭而去,归丞相调度。 反正如今此地,已不需要驻扎那么多的兵力。 且在领千余人在武都郡,守护汉军粮道的马岱,昨日遣人送军情来。 声称扬武将军邓芝,受征南将军赵云之命,护送粮秣及辎重前来天水,约莫十日后抵达。 届时,若是丞相有意让他去占了陇西,兵力亦然充足。 而他不知道的是,此番调度,解了丞相诸葛亮的燃眉之急。 倒不是丞相扼守的街亭,被曹真不顾死伤而攻得岌岌可危,乃是萧关道那边的郑璞,遣人来街亭告急,求援军! 而塞道于街亭的兵马,不可调动耳。 然也,萧关道的守御,即将被逆魏冲破! 话说马谡及郑璞二人,合兵七千,从南安郡取道来萧关道后,便落下了营寨,塞道而守。 其中,马谡的营地,乃是在萧关前方三十里。 而郑璞的营寨,则是萧关前方五十里,面北而落。 就如魏延无需丞相嘱咐,便早遣骑督赵广去长离水上游设伏,将魏凉州刺史别遣的骑卒伏击归去一样,郑璞的职责,乃是防御从凉州武威郡而来的逆魏援军。 毕竟,逆魏多骑。 从武威郡沿着祖历河而南下,亦可斜插来陇右。 再者,逆魏见陇关道无法突破,未必无有可能,从安定郡绕过六盘山-陇山山脉,来袭萧关道的后路。 是故,郑璞与马谡隔地落营,亦算是相互依托、互为犄角吧。 亦是因此,丞相并没有让郑璞归于马谡节制。 抑或者说,如今郑璞官职为杂号将军,权柄在握且又有军功在身,让马谡再来节制颇有不妥。 自然,若是反之,让马谡归郑璞节制,以二人的履历亦不妥。 有思于此,丞相索性让他们二人各领本部,分别任事。 但丞相没有意料到,正因此缘由,导致了萧关道的岌岌可危。 话说二人驻军以来,因安定郡杨条聚众叛乱,牵制了魏军的干系,一直都没有敌军来袭。 然而,事情的转机,则是曹真别遣将军戴凌领兵赶赴安定郡,与将军魏平共力攻打月支城后,杨条势穷之下,便遣心腹来马谡营地求援。 声称只要汉军兵出萧关,将魏军一些兵力吸引走,他便愿意率众归附大汉,任凭大汉编户落籍等等。 如此巨大的利益,让马谡意动了。 毕竟,他若是率军出萧关,对大汉的裨益,非止于杨条的归附。 其一,乃是可分担街亭的压力。 逆魏来援的主力在街亭,他军出萧关,可作势欲绕道断曹魏补给的粮道,魏军绝对会分街亭之兵来防。 其次,乃是以攻为守。 安定郡的魏军,只要攻杀了杨条,必然会转道来萧关与战。 而他可先制人,只要军出萧关后,逆魏出于攻打月支城时被汉军突袭的考虑,不得不分兵来扼守。 从而,让杨条得以缓解压力,支撑得更久。 亦是让魏军,从萧关来袭的时间更晚。 再次,则是近一月的时日,不见逆魏从凉州武威郡来袭,让他觉得此道路无有危险了。 便心生了扩大战果之念。 为此,他亲自驱马来郑璞的营地,请郑璞与他一起同往萧关。 因以他麾下四部兵力,哪怕占了萧关后,除去守备关隘的兵力,也无力对曹魏构成威胁。 “子瑾,正所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待叙完诸多见解罢,他便双眸灼灼,神采激昂而道,“彼那逆魏不得人心,治下之地叛乱群起,我等若是出兵占了萧关,亦是为我大汉夺得了日后兵出关中三辅的道路,于他日光复故都裨益也!” 郑璞听罢,脸庞之上波澜不惊。 心绪,却如滔天骇浪平地起。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即使是在萧关道这种崎岖之地;只需勒令士卒严加防守,便可坐等战功从天而降之处,马谡竟也会有节外生枝之念! 莫非,此乃天意昭昭乎? 诚然,细细沉吟之,马谡经不起战功的诱惑,亦不足为奇。 马氏五常,白眉最良。 于荆州之时,荆州名耆及士人对马谡的才学,便不是推崇有加。 入蜀后亦然。 先帝就刘备也不曾让熟读兵书、诸子百家无所不通的他,执掌过兵权。 后丞相开府治事,他被丞相擢拔为相府参军,器重异常。 然而在时人的眼里,他被器重并非是胸中才学所致。皆谓之,乃是因他季兄马良,素来以兄事丞相的干系,是故丞相在马良不幸后,方爱屋及乌于他。 现今贸然被授予四部兵马,军中将士皆多有微辞。 彼一战未亲临,何德何能为别督掌大兵? 何不见,将门之后的张苞,不过领军一部,今在吴懿麾下当别将?尚有霍弋,如今不过为牙门将,仅掌千余兵马,听令于郑璞帐下? 如此诽议之言,马谡隐隐有所而闻。 性情本多傲气的他,亦在心中憋了股气。 誓用赫赫战功来证明自身的能力,以及丞相越级擢拔他,非乃念旧徇私,而是独具慧眼识英才! 今见战功在前,心中按捺不住乃必然。 尤其是,丞相素日里,对他太过于纵容了。 让他罔顾了“军令如山”! 自以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觉得只要他兵出萧关乃对大汉裨益,立下了战功,哪怕违背了丞相的调度,丞相亦不会追究。 而亲自前来邀郑璞共力,乃是觉得郑璞亦会与他同。 盖因他乃郑璞半个荐主。 又因数年来,二人所谋所思几无异,乃类己者也。 然,他注定了是败兴而归。 郑璞的脸庞上,无有他意想中的欣喜之色,眼眸中亦无有建功立业的热切。 反之,乃是语气淡淡的,劝说他放弃这次立功的机会。 曰:“幼常兄,我等率军来时,丞相曾有嘱言。只需扼守住此地道路即可,不可节外生枝,有违丞相将令。再者军出萧关,乃是弃了此处地利而弄险耳,不可为之。” 闻言,马谡骤然间,张口结舌。 并非他不明了,郑璞所言的弄险乃是何指。 无非是,萧关的御敌方向乃陇右耳。 汉军占据了萧关,也很难抵御从安定郡的来袭。 然,彼那逆魏兵力,被杨条所牵制,焉能分出大部兵马来夺关隘? 若遣来区区两三千兵卒,他又有何俱之! 他的惊诧,乃他无法想象,昔日在牂牁郡,胆敢与句扶领三四百板楯蛮,深入敌后断道的郑子瑾;昔日景谷道之战,胆敢领两百士卒以身作饵诱敌的郑子瑾,竟声称不可“弄险”? 再者,素来与他相善、以多谋善断著称的郑璞,莫非不知,他如今在军中备受腹诽的尴尬处境? 节外生枝? 呵~~~~ 好一个“节外生枝”! 好一个“不可违背丞相调度,不可弄险”! 瞬息间,心念百碾的马谡,恚愤及悲忿之情骤然生出。 犹如那燎原的星星之火,燃遍腔腹,燃尽了理智。 “呼~~~~” 阖目,深深吐出了一口浊气。 努力抑制下了怒火,再度睁开眼眸的马谡,也敛起了来时的热枕与昔日的亲善,声音淡淡,问道,“我若执意而行,子瑾当真不愿助我一臂之力?” 如此作态,亦让郑璞心中泛起无奈。 诚然,他知道马谡在军中的处境。 亦知道,他此番若是再度出声拒绝,二人的情分会如何演变。 或许日后,他与马谡便形同陌路了吧? 然,私交情分,焉能左右国事邪! 是故,郑璞闻问,也肃容以对,不假思索便颔而答,“幼常兄,丞相所嘱之言,我不敢有悖。职责所在,恕我难从命!” “好!” 马谡听罢,勃然起身,草草双手一拱作别,“乃是我有扰了。” 言罢,便转身大步出军帐,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马缰绳,驰骋离去。 度之迅,让郑璞步出帐外时,仅见一串被马蹄卷起的尘烟,消失在天际。 渐行,渐远,渐无声。 唉. 郑璞慢慢耷拉下了眼皮,心中悄然叹息不已。 以他对马谡的了解,依马谡的性情,此番负气而去,必然会兵出萧关! 而后果如何,他无法未卜先知,但隐隐有所测。 恐,凶多吉少! 西北之地,叛乱不曾断绝,逆魏留在此地的将率,岂是无能之辈! 若是马谡与自己在此地,倚仗着险地塞道而守,又有杨条叛乱在后,一时之间,尚不会遣兵来攻。 然若见马谡弃了地利转去萧关,其必然遣大军来战! 进而,趁机打通萧关道,长驱入陇右,将汉军悉数赶回汉中。 区区杨条的叛乱,都被困在月支城内,沦为瓮中之鳖了,逆魏别遣一部兵马困城便是,又何足道哉! 然而,此种推断他尚未说出口,马谡便离去了。 抑或者说,细细分析了,马谡亦会选择性听而不闻。 罢了! 多思无益,且先作准备,以防万一吧。 心有所决的郑璞,转身而归军帐,唤来了霍弋及句扶等人。 先是挪营地。寻了一处可兼顾扼守北向、东向通行之处,重新落下营地塞道。 其次,便遣人赶往平襄城寻魏延,将此地情况告知,请他让骑督赵广,帮衬着留意从北方来袭的魏军。 嗯,自西城之战后,他与魏延便颇为和善。 亦让刚遣人而去的郑璞,觉得颇为讽刺。 被众多朝臣不喜的魏延,他相处和善;而素来亲善的马谡,他竟是闹淡了情分。 果真,世事如白云苍狗耳! 甩了甩头,将心中杂念抛出去,郑璞再度执笔点墨,给丞相书写述表。将马谡兵出陇关之事,禀报于丞相。 以丞相之智,得知消息后,自会有所调度。 但愿,尚且能来得及吧! 书罢,搁笔于案,郑璞唤人将述表火送去后,便满目忧思。 第118章 何薄我 第118章 何薄我 东南出石门,度小陇山,可百余仞,石路逶迤,劣通单步。 自老秦人取道沿着渭水入关中伊始,渭水河谷的难于通行,便被世人所知。 一身着甲胄的将帅,立于一兀立而起的巨石上,捋胡纵声大笑。 只见他身长七尺四寸,方头大耳,相貌堂堂;那浓眉虬须与炯炯有神的双眸,让人甫一见,便心生“我辈男儿当如是”之赞。 他乃大汉的前领军吴班,吴元雄。 为人慷慨昂扬,胆气过人,素以豪侠称。 是如今大汉军中宿将里,名声及用兵仅次于赵云、魏延及李严与陈到的将领。 连其族兄关中都督吴懿,都无法掩其锋芒。 夷陵之战时,他便与冯习被先帝刘备任命为先锋,攻破巫县吴将李异,将战线推到秭归县,为讨吴大军辟开了出蜀之路。 今率军来扼守渭水河谷,亦让逆魏将军王双一筹莫展。 仅容数十人通行的逼仄道路,王双哪怕让部曲为先登,连续十余日的昼夜强攻,都无法突破汉军的防御。 王双寻了善于攀爬的士卒,编入敢死营,想攀山越岭而冒死突袭。 却不想,吴班掌军法令森严,巡山及戒备的将士,一刻钟便有一队探查四周。 因而,那三百敢死之士,下场很凄惨。 被汉军弓弩箭矢的威逼下,只得松手从数十仞高的峭壁堕下,声声凄厉的哀鸣,响彻了河谷,回声连绵不绝。 有些落在了渭水中,激起数丈高的水柱。 有些狠狠砸在崩石林立的谷道上,血溅五尺高,化作一滩红白肉泥,隐隐可见白骨。 亦让魏军人人面色大怖。 让王双气结。 后,得曹真别遣三千人来助战,他便仗着兵力更众,乃将后方运送辎重粮秣而来的舟船载兵,趁着夜色强渡渭水。 打算以死伤半数兵力的代价,来换取打通渭水河谷的战略目的。 然而,这个决策,让他就此偃旗息鼓,无法再战。 渭水出陇山,本就因西东地势落差颇大而变得湍急,魏军的舟船逆流而上,抢渡的度无法迅捷。 且对此,吴班早有准备。 甫一至此地时,便让士卒伐树近百,去枝叶取干,两头削尖。 待见魏军舟船来时,便悉数推入渭水中,尖木干借助着湍急的水力,以万钧之势撞上舟船。 一时之间,船沉人溺,无数魏军沦为鱼鳖之食。 或许,今岁右扶风的渔夫,恐会欣喜而赞鱼鳖硕大肥美吧! 抢渡失败,王双也彻底放弃了,能通行渭水河谷的念头。 收拢残余士卒,于陇山东侧扼守出口后,便遣人将此地战事的经过报于曹真,及以战损士卒无数而无果,请罪之。 亦是说,攻渭水河谷的逆魏之军,不为忧矣! 自然,吴班也作表于丞相,声称此路魏军已退之事。 陇关道,街亭。 连续接到吴懿、吴班的报捷,哪怕素重威仪的丞相诸葛亮,都忍不住喜上眉梢。 那是一种从心底泛起的喜悦。 且是绵绵不绝,于瞬息间便洋溢满了身躯。 数年的夙夜忧叹与如履薄冰,今终于迎来了,令他无比欣慰的结果。 天水郡全据有,此处街亭固若金汤,可谓陇右已然囊中之物矣! 占据了陇右,攻占凉州乃事半功倍也! 而全据凉州后,十年之内可万骑席卷关中,光复大汉旧都矣! 以八百里秦川的闭塞,以及巴蜀之地丰饶,可得昔日战国时强秦的王霸之基也。 进可克复中原,退可保汉祚不绝!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可以让他,身损后见到先帝时,道一声“陛下知遇之恩、托孤之重,臣幸不辱命”耳! 于大纛下,端坐胡牀上的丞相,将两份军报铺展在案几前,连番目读了好几次。 少时,舒了口气,便将视线投去了远处的连绵山峦,目光有些迷离。 那傲立于天地间的山脉,已然有了些绿意,点缀在乍暖还寒的初春中。 三月了,万物复苏了。 我大汉的“复苏”,亦然迎来了曙光! 可贺焉! 丞相忽然觉得,哪怕第一次抱着孙儿诸葛攀的时候,心中的幸福感,都没有今天来得充盈。 亦然觉得,今岁的春日阳光,尤其的明媚与暖人心。 然而,有时候,明天与意外,谁都不知道哪个先来临。 “报!” 一传令兵,正疾步往大纛趋来。 未到跟前,便从胸襟内掏出一布帛,双手高举,“禀丞相,萧关道讨虏将军呈军报至!” 嗯,子瑾有书来? 莫非萧关道的魏军,亦然退了? 被打断思绪的丞相,侧头而顾,心中带着一缕期待,伸手从亲卫手中接过军报。 待展开看读,脸庞上的笑意,便犹如潮水般骤然退去。 那寥寥数行字,让他睁大双眸看了好久。 神情满是犹不信。 “嘣!” 只手将军报狠狠的砸在案几上,笔墨砚台皆应声震起,让案几上化作一片狼藉,“幼常误我!!” 亦让身侧的关兴,神情满是不可置信。 他从未见丞相如此失态过。 抑或者说,举大汉上下,都无有人见丞相动怒过。 幼常误了丞相? 难道是马参军有不妥之举? 关兴隐隐猜测着,有心想问之。却又见丞相已然阖目屏息,满脸皆洋溢着苦涩,便偷偷的咽下了疑惑。 呼~~~~ 不知过了多久,丞相吐出了一口浊气。 脸庞上恚忿、悲愤、苦涩、不甘、怅然等等诸多情绪,皆隐藏去。 唯有,留下了一缕愧疚。 他想起来了,先帝刘备崩殂前,曾是如此叮嘱:“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君其察之!” 但他却以为不然,不吝擢拔之,委于重任! 以至今日苦酒自酿。 “臣,愧对先帝托孤之重矣” 心中悄然闪过一句悲戚,丞相骤然睁开眼睛。 勃然起身,将并立于大纛侧的金鈇钺猛然拔起,递给关兴,音色皆厉,“安国,你执此鈇钺,火去知会陈将军将辎重等物,尽交与高将军。让其立即领本部五千将士,轻装赶赴萧关道!六日之内,不至,当军法!” “诺!” 双手接过天子刘禅赐下的金鈇钺,关兴满脸慎重恭声领命。 亦不敢耽搁,躬身一拜后,便转身大步下了高台,带着几个扈从驰马沿着陇关道而南去。 丞相焦虑的目光,一直追逐他的身影,待隐入山道拐曲处后,方侧头归来继续督战。 此处的战事,依旧如火如荼。 久经战事、甚得军心的曹真,已然让士卒将营寨前的壕沟填平。 亦仗着逆魏国力雄厚,不吝啬箭矢等辎重,每日都尽情倾泻箭矢,掩护着曹军士卒蚁附而攻。 大汉早就式微。 且此番来陇右乃是出其不意的奔袭,为了节约行军时间,并没有携带多少箭弩矢。 譬如元戎弩的特制弩矢,已然消耗殆尽。 让营寨的守御,薄弱了好多。 每每都被那逆魏将士登上了营寨矮垣,短兵相接。 这也是丞相不敢调动此处兵力,前去助郑璞守萧关道的缘由。 毕竟,若是萧关道失守,还能在显亲、略阳二县继续遏道布防,堵死曹军南下的道路。 然而街亭若是失守,魏军便可长驱直入天水郡,饮马渭水,让此番北伐的胜负,再无转机。 子瑾,务必要多坚持些时日! 至少,要坚守到陈式部的驰援! 亦但愿,天怜我大汉! 奉信人定胜天的丞相,平生第一次虔诚的向上苍祈盼着。 然而,天意再薄于他。 仅四日后,距离他让陈式限期驰援还差两日的时间,郑璞的军报再至。 不再是寥寥几行。 曰: “璞本微末之人,赖丞相不弃,见信异常,多番擢拔,委于重任,璞感恩涕零,无以为报。今逆魏大军近三倍于我,出萧关东来;逆魏左将军张郃,领骑约三千,取道凉州北来,并力攻我。璞兵少,亦无能,愧对丞相擢拔之恩,已势穷矣!还望丞相尽早布防后方,早做打算。璞竭尽所能,且拖延之。身若不死,逆魏绝无一兵一卒得过!” 丞相看罢,忍不住便双眸微湿,昂向天而叹。 他安能不知,郑璞此军报,亦然是绝笔书也! 自法孝直病故后,大汉筹画策算之才,几无一人! 好不容易,有年齿轻轻的郑璞崭露头角,所谋之策,无一不中;所断之事,不偏毫厘! 他亦是尽心培养,不吝擢拔,连因其乃益州士人,恐他日难容于同僚,便连他的婚事都越俎代庖的考虑到了。 本寄望着,他日此子能在自身故去后,扛起克复中原的旌旗,再延汉祚! 却不想,今日竟凋零在即!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大汉邪 少时,丞相压下了心中悲愤,敛容端坐胡牀。 他乃意志十分坚韧之人。 大汉连遭襄樊之败、夷陵之败,以及先帝刘备崩殂于永安,他心中都坚信着,有朝一日,巴蜀必然光复旧都,大汉终会克复中原,再延四百年汉祚的辉煌! 如今,他亦然没有放弃此念。 略作思绪,便执笔点墨疾书,将迎接最坏结局的调度,悉数出。 着令关兴为别督,领五千人立即赶赴成纪县,依城池扼守。 既是威胁魏军后路,让其不敢大肆南下;又是呼应驻守在平襄城的魏延部,不让他被断了归路。 着令将军高翔,领万余士卒,立即赶赴略阳县遏道而守,不让出萧关的魏军,长驱来街亭后方夹击。 着令在天水郡的吴懿部,将安抚黔黎庶之责,交给吴班兼领之。 让他得以分身,先赶赴显亲县落下营寨,堵住魏军沿着长离水(葫芦河)河谷南下的可能。 连即将抵达天水郡的邓芝部,都有将令传去。 乃是让他以千余人,护送粮秣辎重即可。 分出四千兵马加行军,赶往显亲县,与吴懿部协力共守。 毕竟,吴懿部如今仅有三千兵马,难挡魏军。 调度完一切,丞相便让扈从携来了甲胄披上,亲自走上了营地的矮垣,提剑帅厉将士奋勇死守。 嗯,曹真应也是得知,安定郡的魏军出萧关了。 是故,这几日亲自擂鼓,激励士卒不顾生死、昼夜来攻,让战事异常激烈。 其缘由,不外乎是想拖住丞相此处的兵马,不让他分兵去萧关道驰援。 至于郑璞,为何四日内两次告急,还得从马谡负气而去说起。 当日他与郑璞不欢而散,心中羞恼异常。 燃尽理智的怒火,让他觉得郑璞乃忘恩负义的鄙夫! 明明自身于他有举荐之恩,明明他知晓自身在军中的尴尬处境,明明正逢建功立业的天赐良机,他竟然回绝了! 竟回绝了!! 安能如此邪? 诚然,他想出兵萧关,乃是徇己私功名,但亦是于国裨益之举! 他日我大汉出兵夺关中三辅之地,焉能不走萧关道也!今趁机夺了萧关,加以修缮,倚为门户,岂不是占尽先机? 目光短浅之辈! 不足为谋! 愤慨难当的马谡,更加坚定了兵出萧关的决策。 人以弗能,我以为能! 他要以一场大胜,来证明自身的能力,建立自身的威信。 让军中非议者闭口,让诸如郑璞之辈自愧不如! 因在他的策算中,觉得即使逆魏知道他放弃地利,前来占据萧关,亦不会有大军来袭。如郑璞所思,魏军别遣一部困住月支城内的杨条,尽起大军长驱而来,难成行。 其倚仗,乃是安定郡的地势。 陇者,兀高之地也。 天水、陇西等郡之所以被称之为陇右,乃是地势比关中三辅高出了许多。 与之类同的,乃是安定郡可被称为陇东,而武都郡则可谓之陇南。 只不过安定及武都二郡,战略意义与陇右无法相提并论,是故鲜有人冠以“陇”之称。 以安定郡的地势,魏军想遣大军长驱而来,必然受制于粮秣辎重补给的困境。只要能坚守半月之期,魏军必然粮尽而退也。 有何惧之! 带着此念,归到自己营地后,马谡便聚麾下将军张休、李盛、黄袭以及王平四人,声称将要率军去萧关。 张休、李盛与黄袭三人,在汉中郡时便被丞相调拨于马谡麾下。 对此马谡之命,面面相觑后,亦不敢争辩。 但王平则是不同。 第119章 势颓 第119章 势颓 王平,本鄙夫出身。 识字不满十,为人常心怀自轻,而外作端正。 且因他早年在魏**中待过,熟悉逆魏军阵战法,是故丞相诸葛亮便将他遣来马谡军中,为不曾历经战事的马谡参详一二。 然而,他来到马谡军中后,并没有受到重视。 譬如行军、落营及修缮防御工事等调度,马谡以他不通文墨、言辞粗鄙等缘由,不曾询于他。 皆是与那李盛等人商议后,便遣他去执行。 隐隐有不屑之意。 必然,王平心意难平。 对马谡的不曾临阵而妄自尊大,心存鄙夷之念。 因而,当马谡想兵出萧关的决策甫一话落,他便勃然起身,以兵出萧关乃是违背丞相将令为由,反驳之。 亦让马谡肝火大动。 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王平以丞相为理,且麾下皆是板楯蛮。 他若是以王平不尊调度为由夺兵权,那些板楯蛮绝对会奋起反抗而闹了内讧。 最终的结果,便是他执意为之,而王平自领本部赶来了郑璞的营地。 嗯,王平虽与郑璞交集寥寥,却是印象不错。 盖因他曾与句扶阴袭西城、伏于大巴山脉数月之期,便从句扶及其麾下板楯蛮口中,得知了郑璞为人及秉性。 比如在相府内宿夜时,为板楯蛮讲解古今典故。 譬如曾从南蛮之俗,与獠人耆老宗长杀鸡屠狗饮血共诅盟。 如此以诚推人的将率,定然也不会鄙夷自身的寡文,及为贰臣的身份。 且,他心中尚尊着丞相的将令:遏道而守。 而方圆百里之内,他唯一能寻到的汉军,便是郑璞部。 郑璞见他率领本部到来,也彻底扼杀了,心中的那一丝侥幸。 然也! 他心中尚且期盼着,马谡兵出萧关,即使战不利,亦能多坚持些时日,等到丞相遣兵来援,随即全身而退,再与他共守萧关道。 但如今,号称“巴郡神兵”、善于山地作战的板楯蛮皆归来了,马谡还能抵御魏军吗? 唉~~~ 事无转机矣。 事实也正如郑璞所断。 一意孤行的马谡,注定了不会迎来好结果。 逆魏的萧关,驻守士卒不足两百人。 倒不是魏军有意将关隘拱手相让,而是留在西凉及关中的逆魏将率,亦皆有所断定,汉军不会来夺关。 毕竟,双军争锋的决胜之地,乃是街亭。 巴蜀夺了此地关隘,乃有害无利。 抑或者说,逆魏萧关守备空虚,本就诱敌深入,期盼着汉军放弃了地利来夺关。 是故,当萧关不战而下后,马谡便迎来了噩梦。 魏将军戴凌、魏平二人得闻,大为欣喜。 乃许下攻破月支城,所取叛贼杨条部辎重尽授之的利益,征了当地的羌胡部落,得兵二千有余。再将安定郡的郡兵,授于心腹部将别领,让之与羌胡部落继续围困月支城。 不求他们能攻破城池,只需困住杨条不生事端即可。 随后,二人便尽起全军,合兵约莫九千,轻装长驱来萧关。 马谡所领,不过三千余人。 且又因他掌军不足一岁,愿为他死不旋踵的士卒,寥寥无几。 无有地利可依托之下,甫一接战,便被魏军突入阵内,犹入无人之地。 不过两刻钟的时间,将军张休便被临阵斩杀,其部大溃。亦然引了其余两部军士的士气大崩。 兵败如山倒。 萧关再度易手,亦让马谡的雄心壮志,一溃千里。 但逆魏将军戴凌及魏平,并没有大肆杀戮,乃是勒令麾下士卒故意放缓步伐,吊在汉军溃兵身后,追击而来。 并非他们心存仁慈,乃是久经战事的深谙兵法。 其用心,乃欲驱溃兵倒卷,冲破萧关道的其他汉军营寨耳! 自然,那便是郑璞的本部。 他远远见马谡部的溃兵,狼奔豕突逃窜而来,便忍不住破口大骂。 马谡部败得太快,让他也陷入了危机中。 原本,他的营寨本就是面北而落的。 因马谡一意孤行,他为了兼顾东面来袭,只得移营重新而落。 但仅仅数日的时间,可容四千大军的营寨,将粮秣、辎重与士卒安歇军帐等琐碎安顿好,便是极限。至于防御工事,几乎未开始修缮! 譬如那壕沟就尚未挖掘,路障也没有开始设置等等。 魏军甫一至,可长驱冲阵而来,直接驱兵临阵前短兵相接! 本就兵寡,而营寨不坚,焉能抵御! 此情此景,郑璞瞬息间暴跳如雷,又有何稀奇? 不过,事已至此,抱怨解决不了问题。 “列阵!!” “迎敌!!” 无需郑璞令,同样见到溃兵远远奔来,句扶等便开始厉声咆哮,各自呵斥着麾下作好迎战的准备。 嗯,为兼顾防御东向与北向,郑璞新落的营寨,所选之地乃一岔路口。 背无所依,两侧皆是士卒可冲上去的缓坡,存在着极大的缺陷。 任何一位稍有战事经验的将率,临阵时都能寻到破绽。 如可倚仗兵力优势,以大军前方冒死冲阵,让郑璞无暇兼顾两侧缓坡。随即,便让别将领士卒冲上缓坡,采取弓箭压制,让汉军无法专注迎战。 如此劣势,自然非塞道扼守的良选。 然而,仓促之间,能寻到此地已然是万幸,郑璞无法苛求太多。 他唯有的选择,便是尽可能的将此劣势缩小,不被逆魏反占了地利而压制。 是故,修筑的营寨,乃是内外双围。 外围以鹿砦、拒马等为屏障,环形结阵,不留出入寨门,逼迫魏军只能登锋履刃,攀爬障碍物而战。 内围,则是以武钢车及辎车,呈现半圆形杂乱无序的搁置。 车体彼此左右预留通道,或宽或逼仄,可容士卒循入;而前后会预留空间,或大或小,可容士卒肆意厮杀。若是从苍穹之上俯瞰,犹如一片揉杂了众多花期不同的花海,而武钢车及辎车犹如绽放的花朵,犬牙交错、无序可循。 无论敌我,入阵后都无法保持队形。 亦是让魏军即使占了山道两侧缓坡后,亦担忧误伤袍泽而投鼠忌器,无法抛射压制。 是故,当马谡部的溃军狂奔而至时,郑璞所下的命令,乃是胆敢靠近外围者,无论敌我,皆杀之! 颇为残酷。 却深谙临阵决机的当断则断。 因为那些溃军倒卷本阵而来,亦是变相的成为了,魏军冲阵的“敢死先登”。 “嘣!” 只见前排十余汉军将士,手执一石弓仰射。 那箭矢在苍穹中画了个半弧,深深扎入了土壤中,红色的箭尾微微颤颤的抖动着。 从那箭尾至外围鹿砦的距离,便是被称为“死亡区域”的一箭之地。 临阵时,魏军若跨入此区域范围内,便会迎来汉军的弩矢。 而如今,率先迎接弩矢的,乃马谡的溃兵。 许多仓皇而逃来的士卒,丝毫不顾及郑璞军中,示意他们沿着两侧缓坡而行的旗帜,闷头便冲了进来, “放!” 督领东侧一线的句扶,当即吼声如雷。 亦让近百支弩矢,挣脱了弩弦,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疾促洞入了袍泽身躯中。逃窜在前排的溃兵,犹如狂风席卷而过的麦浪,瞬息间便伏地不起,哀鸿遍野。 幸运逃过一劫的溃兵,猛然顿足而立,硬生生的止住了身躯。 双眸惊惧不已,满脸皆是不可置信。 他们无法想象,没有死在逆魏战刀之下的袍泽,竟被汉军所杀戮。 随即,有些人便开始双眸充血。 后有追兵,前有友军无情拦道,觉得无有活路的他们,心中的暴戾疯狂的燃烧着理智。 他们战败了。 如今又被抛弃了。 这种念头化成了愤慨,以及满脸决绝。 “杀!” 高扬起手中的利刃,他们奋勇向前,不惧死亡的往郑璞军阵冲去。 或许他们觉得,比起魏军的杀戮,己军的不容,更不可原谅吧。 只不过,汉军阵内再度响起了整齐的弩弦声,让他们的结局无有例外。 所幸,连续两拨无情杀戮的弩矢,让更多人看清楚了,郑璞军中示意他们冲上缓坡而归营的旗帜。 “上山!” “上坡!” 终于,马谡军中各级将佐的呵斥声音,姗姗来迟。 乱糟糟的千余溃军,犹如一支被篾刀破开的竹子,往两侧分流涌入缓坡,将更远处衔尾而至魏军,悉数现出身影来。 “咚!” “咚咚!!” 见驱赶溃兵倒卷之举无法奏效,逆魏阵内便响起了如雷的战鼓。 仅是微微列整阵形,便一刻都不愿意耽搁,在各自都伯的率领下,决死冲阵而来。 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因为弩矢上弦,要比弓箭慢的多。 而马谡部的溃兵,变相的帮他们抵挡了两拨弩矢。 是故,他们冲入了半箭之地后,汉军阵内方再度响起整齐的弩弦声。 无有意外,如方才马谡部的溃兵一般,那些冲在最前排的魏军,在穿透力可洞入甲胄的强弩面前,伏地一片。 然而,他们的尸,也被无数只大脚踩踏而过。 全军冲锋的魏军,前赴后继,犹如一条土龙疾驰而至,仅让郑璞军中再度射出一波弩矢,便狠狠的撞上了外围鹿砦上。 “矛前!” “矛前!” 汉军各级将率,亢厉之声连绵起伏。 强弩兵迅退回内围,重新整阵扼守,而长矛兵则是往前凸,将近一丈的长矛架在最前方的大橹甲士的盾沿上,如林般繁盛。 但冲到了最前的魏军,脸庞之上丝毫没有惧色。 他们都是将军魏平的麾下。 长期驻守在动荡不安、民风彪悍的安定郡,早就见惯了生死,亦早就无视了生死。 “杀!” “杀!杀!!” 他们咆哮着,怒吼着。 以盾为护,血肉之躯化作冲车,狠狠撞上了汉军的大橹上。 有些人,满目不甘,饮恨在锐利的长矛下。 但更多人,士气如虹,撞破了大橹甲士的阻碍,将白刃战正式上演。 拜己方溃兵所赐,郑璞安扎的营寨、步下的强弩阵,一刻钟都没有坚持到,便陷入了汉军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汉军兵力太少了! 根本经不起,与魏军厮杀得如胶似漆的拼战损。 在后方督战的郑璞,双眸欲喷火。 攥着令旗的手,亦隐隐有血丝渗出。 那是因为过度用力,让手指甲刺入了掌心。 “子瑾,我.” 伴着一记很微弱的呼唤,满脸愧疚、狼狈不堪的马谡出现在郑璞眼前。 然也。 他没有独自逃生。 而是随着溃兵,沿着两侧缓坡入了营寨后围。 亦来寻郑璞,想一倾愧疚之意。 然而,没等他叙完,就被郑璞很粗鲁的举手给打断了,“马参军将你部兵马,带离此地!” 不等马谡回答,便侧头对着充任部曲督的扈从乞牙厝呵斥,“一刻钟之内,此些溃兵不离营者,尽斫之!” 话落,便自顾大步向前,徒留马谡赤色浮面,满目无地自容。 事实上,郑璞并不是在羞辱他。 而是战局危急,不可让他麾下的溃兵,继续留在营寨内。 因他们已然是惶惶不安的丧家之犬,且方才又被郑璞弩杀了两拨,留在此地也无法并肩作战,还会动摇军心。 有害无利,不如早撵去。 再者,不管需要随时督战与否,他皆无心情与马谡叙话。 至少现今无有。 “死战!” 亲临一线的句扶,依托着部曲护卫,奋力厮杀着,怒吼着。 但饶是他勇猛无比,扼守阵脚巍然不动,亦然无法阻挡,随着魏军源源不断涌来,将他的阵阵列冲突得千疮百孔。 短兵相接,不过两刻钟,句扶部便呈现了不支之势。 失去整齐阵型相互依托的士卒,只得聚拢在什长、队率等低级佐校的身边,各自为战。 犹如那汪洋中的小舟,不停的被惊涛骇浪冲击着。 有些乘风破浪,昂扬傲立。 但更多被覆灭连绵不绝的巨浪中,成为魏军刀刃下不得归故里的孤魂野鬼。 亦是说,若一刻钟内,句扶部不撤退回来,将会被彻底围困住,悉数绞杀在人数众多的魏军汪洋中。 后方观战的郑璞,双目皆赤。 亦不再犹豫,侧头冲着身侧的王平下令,“子均,率本部,前去掩护孝兴退归内围!” 第120章 诀别 第12o章 诀别 汉军的四部兵力,外围东侧乃是句扶部,北侧乃是张嶷。 而霍弋部,则是督领本部在内围,呵斥着将士重新组建强弩阵。 唯有身为客军的王平部,被充当了待援兵力。 是故,听闻郑璞的命令,早就按捺不住的王平,军礼都来不及作,便拔刃高举疾步而冲,“众将士,随我来!” “你,去知会张伯岐,让他立即退回内围备战!” 随手抓住身侧一传令兵,郑璞再度出声。 “诺!” 待那传令兵疾奔而去,郑璞又默默观战了好一阵。 一直等得王平部接应,句扶领着士卒且战且退,方转身往内围而归。 就是手臂摇晃之际,不慎碰到了亦步亦趋在身侧的傅佥时,心念随着身躯猛然一顿,斜眼余光瞥了一眼,才再度拔步而行。 退回内围而守,魏军虽紧追不舍,却因为武钢车杂乱无序的通道,给硬生生撕裂了阵型。 无法再结阵而战,亦然是无法再倚仗人多势众的优势。 再者,留守内围的霍弋部,早就寻好了狙杀的位置。 每每魏军循着逼仄的通道涌入时,兀然之间,便会有一长矛犹如长虫吐信刺喉,或是一环刀如匹练斩腿,抑或者一急促得风儿都来不及呻吟的弩矢,尽根没入了胸膛。 夺路而入的魏军,猝不及防下,惨叫声连绵起伏,久久不绝。 亦让再后方督战的将军魏平,凝眉成川。 他不曾见过如此乱糟糟的车阵。 一时之间,也没有思得应对的办法。 只得依着多年的随征经验,请身侧的将军戴凌,遣弓弩兵往两侧缓坡而去,占据战场高点以弓弩压制。 并且传令,前方的将士,一边破坏武钢车一边前进。 但他如此调令,让戴凌的麾下死伤惨重。 汉军遁入内围的强弩兵,早就重新组阵,弩箭防御的方向,正是两侧的缓坡。 待那些魏军弓弩兵,一拥而上时,他们也在将佐呵斥中扣下了悬刀。数百支拇指粗的弩矢,用尖锐的破空声,绽放了死神的微笑。 血色的花朵在魏军弓驽兵中绽放,哀嚎声在此响彻了山道。 “鸣金!” “鸣金!!” 在后方的戴凌,顿足侧头,冲着将旗下的金鼓兵卒咆哮如雷。 只是冲上去的时候,气势如虹的不甘人后,亦会变成退回来的时候,相互挤推的夺路亡命。 相互踩踏,不可避免。 对此,魏平歪着嘴角咧了咧,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鸣金之声响起,他的麾下也顺势退了回来。 只不过戴凌部,乃是曹真遣给他的援军。 官职不分上下,但士卒比他更众,他可不会妄自专大去指手画脚。 唉,罢了。 暮色将至,又是一路衔尾追来,士卒们也疲惫了。 且落下营寨休整,翌日再战吧。 正好合计一番,如何破了这乱糟糟的车阵。 然而,与戴凌及麾下将佐商议了半夜,得出来的结论,乃是唯有强攻。 因他们轻装来袭,无有携带霹雳车等破阵利器。 且,时间紧迫:若不能于五六日之内,击溃此处的蜀军,巴蜀援军必至!届时,便再无打通萧关道。 不过,不计死伤的强攻,于魏军而言亦然占有优势。 他们的兵力,依旧比蜀军更众。 且战,且破坏车阵,三五日之内,必然可与蜀军一决胜负。 不外乎是,士卒战损更多一些罢了! 事实上,正如他们所料。 连续二日的强攻,付出了千余人的死伤,魏军便将郑璞设下的乱阵,摧毁得七七八八。 双方列阵时,士卒们的视线,都可以看见彼此的橹盾了。 亦是说,决战之时,即将到来。 攻守第三日。 朝阳如火,霞光万丈。 近日鲜少入眠的郑璞,满目血丝,立在玄武将旗下,极目远眺。 内外围被破,他麾下将士死伤近七百人;而逆魏的兵力,尚且是汉军的两倍有余。 无防御工事所依的野战,仅凭着山道狭隘,相互拼血勇与士卒精锐,我军尚能坚持到丞相遣兵来援否? 他心中悄然的问着自己。 也将目光落在前部王平、张嶷两部阵列中。 板楯蛮依旧士气高昂,敲盾踏足而放声纵歌;那些南中獠人,则是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向牂牁郡哪一个淫祀祈祷。 而作为机动中军的霍弋部,却是沉默无声。 昔日霍峻留下的部曲,如今都是霍弋部的低级将佐,正身教言传的让士卒检查甲衣绶带及军械。隐隐中,似是有了精锐之师的模样。 至于句扶部,则是在后方守着将旗及粮秣。 在外围被破时,句扶部便十去其四了。 且人多带伤。 连句扶都被一断矛,给杵到了胸膛。哪怕有甲胄护身,亦然留下碗口大的淤青。 不到最后一刻,郑璞并不打算让他临阵。 唉. 士气堪用,应能坚守三五日吧? 郑璞思绪有所断。 正想让人鸣鼓催士气,准备迎接魏军来袭时,却感受了从大地传来的微震感。 晴空万里的天际外,亦由远至近,传来了闷雷声。 骑兵! 唯有数千骑卒的驰骋,方有如此威势! 郑璞心中一惊,连忙侧头往北而顾。 只见连绵到天际外的山道,一支黑漆漆的骑兵,正迅从地面上浮起,披着朝阳的霞光,逐渐变大变多。 在魏军的欢呼声中,一杆绣着“张”字的将旗,迎风猎猎。 从安定郡绕道武威,再折道南下的张郃,率领着三千骑卒,赶到了 汉军阵内,板楯蛮的歌声戛然而止。 次见到数千骑纵横的南中獠人士卒,则是张口结舌,双目呆滞。 郑璞满脸铁青。 本就敌我悬殊,且营寨被破,而敌军竟增兵至矣! 虽说,再愚蠢的将领,都不会将以骑冲步卒之阵,然而此番战事,乃是决定陇右归属之战。身经百战、素有巧变之称的张郃,未必不会“大智若愚”。 毕竟,只要冲破此间道路,哪怕是将两三千骑尽数折损再此,于魏国而言,都无有舍不得之说! 郑璞从不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逆魏将领的愚蠢上。 尤其这位将领,乃是张郃。 是故,他亦心中隐隐有所悟:萧关道,恐是守不住了。 “子瑾,若不我来指挥吧?” 不知何时,句扶已然来的了身侧,探过脑袋来,低声语道,“你备受丞相器异,且有筹画策算之能,不应战死在此。” 他也觉得,战事难有转机了。 “呵~~~” 轻笑出声,郑璞伸手轻轻锤了他一拳,“我乃天子亲授建号的玄武督军,亦是丞相越级擢拔的讨虏将军,安能弃士卒而遁邪?”言罢,又抬手制止了想再度分辨的句扶,“孝兴不必再多言。且去整顿麾下,恐不多时,你部便要临战了。” “唉” 深知郑璞秉性刚愎的句扶,叹了口气,面露黯然之色,转身而后。 “咚!” “咚!咚!” 正思虑着,魏军阵内便响起了如雷的催战鼓声。 横盾于前的魏军先登,列着小方阵,踩踏着阵内都伯的小鼙声,士气如虹,步步而前。 “战!” “战!!” 他们用环刀敲打着盾牌,一步步向前。 待近到一箭之地时,他们便十人一组靠拢,盾牌高举形成一个圆形,足狂奔而上。 “举弩!” “举弩!” 督领前军列阵的王平与张嶷,呵斥声不约而同响起。 “放!” 近两百支弩矢在“嗡”的一声,离弦破开风声呼啸而去。 “啊!” 被弩矢扎进身躯的魏兵,哀嚎着倒地抽搐。 但更多的魏军先登冲了上来,短短几个呼吸的上弦时间,就冲进了二十余米。 “张弩!” “击!” 再一次,尖锐的弩箭疾驰而去,和快奔来的魏军撞在一起,又一片哀号声响起。 亦让他们凶性大,冲得更快了。 悍不畏死之下,竟然只承受了三拨弩箭洗礼,便撞上了前排的汉军大橹甲士。 亲自领军而来的将军魏平,见汉军强弩阵无法再逞凶,也剑锋直指厉声喊,“此战胜,人赏千金,绢百匹!” “杀!” 他身后只拿着短刀的兵卒,眼睛瞬间变得通红,如虎下山冲锋而去。 他们才是破阵的主力,也是最精锐的兵卒。 “盾前,蹲!” “矛,突刺!” 王平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响起,伴着无数鲜血飞溅。 “呵!” 长矛如林,每一次整齐的号子,冒着寒光的长长矛尖便往前突一次。 让更多侥幸躲过弩矢的魏军士卒,饮恨沙场。 但是慢慢的,越来越多兵卒涌上来,突破了盾兵的防御,挤进了长矛阵,敌我双方厮杀在了一起。 让长矛兵弃矛在地,拔出腰侧的环刀,咆哮而战。 “杀!” 左刀右矛的张嶷,怒吼如雷,带着部曲堵上了战线突**。 此刻,你中有我的战场,已经不需要指挥了。 而更远处,两匹驽马拉着一面牛皮大鼓的车架,缓缓靠近了两军厮杀的半箭之地。戴凌正立于车上,双手执鼓槌死命的锤着,用急促的催战鼓声,激励兵卒更加悍不畏死。 随着张郃的到来,魏平充当了冲锋陷阵的牙将,而戴凌则是成为掌鼓金号令者。 张郃,已经下了战马,正驻足在垒土高台上,眯着眼睛远眺。 十余日的赶路,近千里的行程,让三千骑卒频频掉队。 赶至此地的,只剩下约莫两千三百骑。 且人人疲倦不堪。 刚下令休整,他们便在鼓声如雷的战场上,鼾声大起。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看着双方将士厮杀得如火如荼,生命不断凋零的战场,他疲倦的双眸,露出了一丝欣喜。 破蜀军,他已有思绪矣。 第三日的战事,一直厮杀到夜幕的来临,方落下帏幄。 魏军再度战死了千余人。 而即使是严阵以待的汉军,亦战亡了六百有余,重伤者无数。 可再战者,仅剩下了两千有余的将士。 这让汉军士气略显低迷。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虽然,各部将率都在声称,丞相的援军很快便到来。然而魏军的疯狂攻势,让他们觉得死亡到来得更快。 汉军营地内,无数的火把,燃亮了山道。 士卒们在无数尸侧,神情萎靡的扒拉着稻饭。 郑璞没有巡营,而是手执火把,步去白昼时厮杀的阵地之处,与句扶部士卒搜寻伤而未亡的袍泽。 “将军,将.军.” 正步履缓缓时,一记很微弱的呼唤,从地上断断续续传来。 郑璞循声而寻,只见一步之外的地面上,一壮硕的板楯蛮正曲着身躯侧卧着。 五官都痛苦的挤在了一起,只手努力的抬起呼唤着他。 而另一只手,则是正捂着肋下。 那里有一支断矛斜斜的插了进去,涌出来的鲜血让甲衣内衬的斑斓布,更显色彩鲜艳。 郑璞连忙大步而前,单膝点地,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亦让他咧了咧嘴,露出了被无数血沫染红了的牙齿。 用力反握着郑璞的手,他双眸里满是焦虑,断断续续的挤出话语,“将~~~将军,我军还能挡得住吗?逆魏会.会不会杀到巴西郡,戮我妻儿啊?” 闻言,郑璞不由鼻子酸。 板楯蛮天性劲勇,人不畏死。 而如今弥留之际问及妻儿,乃是那是先前郑璞向丞相诸葛亮进言,让谯周游走益州各郡县,宣扬逆魏“屠城、坑俘、取生人妇妻士卒”等苛虐暴戾所赐。 “不会!我可作誓,绝无可能!” 两行清泪,从郑璞脸庞上滑落,顺着亦然茂盛的胡须,点点敲打着地上的残肢断臂,声音且急且,“丞相援军马上就到了!到时候,我大汉必然将那些逆魏贼子尽驱出陇右!” “呵~~~” 如释重负般,那板楯蛮原本挤在一起的五官,骤然间便舒展开来,“那,那就.好。我长子快成丁了,到到时候,他再替我杀” 话语未叙完,声音便戛然而止。 抓住郑璞的那只手,兀然无力的垂了下去。 那依旧睁着的双眸,瞳孔亦开始溃散,让神采不断的飞的流逝。 他死了。 成为了战场之上,横七竖八的尸之一。 且,尚有更多的重伤者,正紧随他之后,成为魂魄不得归故里的人儿。 郑璞垂下了头。 将脸庞藏在了暮色低垂的朦胧中。 无人知,他是否在哽咽,只是隐隐见他的双肩在微微抖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 郑璞将他那已经冰凉的手,轻轻端正放下,还顺势帮他阖上了眼帘。亦起身归来,执笔点墨给丞相诸葛亮作书,请丞相尽早作好萧关道被攻破的准备。 然也! 他对守住萧关道,已不做念想了。 心中唯有的念头,便是尽可能拖延多些时间。 哪怕是多一日,多一时辰,多一刻钟。 自然,也没有了生还的奢想。 是故,他将随军的傅佥,以及充任假司马的李球,都唤来了身边。 略弯腰,双手握住傅佥肩膀,郑璞脸庞之上,没有半点悲戚,反而笑颜潺潺,轻声谓之。 “公渊,我在家中尚有些兵书,不曾传你。你归去后,便径自去什邡桑园,让我阿母转你。我平日对你多有严苛,并非你资质愚钝,乃是对你所期甚高耳。莫要妄自菲薄,切记之!嗯,日后你当勤学之,不可玩忽,力争他日为我大汉将率,北伐逆魏,克复中原。若是你他日成才,有机会领军走此道攻关中,遇山风入谷戾啸不绝,便是我嘉勉于你了。” 言罢,又侧头,拍了拍李球的肩膀,含笑勉励之。 “克复中原,尔辈当勉之!” 是也,郑璞挑选了数个部曲,护卫傅李二人归去。 他们都尚年幼,且困守巴蜀之地的大汉,后起之秀太少了!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折损在此。 但素来倔强的傅佥,听罢双眸微湿,亦昂头拒绝,“先生,我不走,我要留在此与先生” 然而,他话未道完,便兀然而止。 “啪!” 伴着一记清脆的声响,郑璞扬手一巴掌将他盖倒在地,亦打断了他的争辩声。 肉眼可见的,他的脸庞之上,迅浮起了五条赤红的痕迹。 “你留在此地,与战有何裨益!” “你若死在此地,与国有何裨益!” “竖子!竟不思陛下寄厚望于你邪!” “你若死了,我数年教导,岂不是白费功夫?” “我职责在身,不可免于一死!你身为弟子,竟不思忍辱负重,他日为我雪恨邪!” 郑璞目眦欲裂,好一阵口水纷飞,将伏在地上的傅佥,骂得涕泪齐下。 连默默看着的霍弋、句扶等人,都心有不忍,侧头抑制着心中怅然。 他们是在见证着师徒的诀别。 好一阵,郑璞才止住了责骂,昂头目视着身侧的部曲,呵斥道,“尔等呆楞作甚!还不携此竖子离去!” “诺!” 五位健壮的部曲,顿时惊醒,连忙拱手作礼。 向前一步,不顾傅佥的挣扎,抓着便大步往早就备下的战马而去。 李球亦然。 少时,马蹄声响起。 被部曲死死搂住身躯的傅佥,努力回顾,厉声呼喊着,“先生,我必勤学兵法,不负先生期盼!亦然会.” 后面的呼声,随着战马的渐行渐远,消散在春三月下旬的寒风中。 是夜,再无话。 第121章 勿葬我 第121章 勿葬我 翌日,卯时末。 或许即将步入四月的干系,苍穹垂下了牛毛细雨。 被泾水支系蜿蜒而过的山谷里,入眼所及,皆是朦胧一片。 早就朝食毕的汉军,在鼓声连绵以及各级将佐的呵斥下,沉默的列阵准备迎敌。 郑璞步履缓缓,从山坡上的伤兵营下来。 如雾如尘的细雨笼罩住了他的身躯,落在他脸庞上,打在他眼眶里,汇聚成水线,化作了他想流而流不出的泪水。 拜昨夜骤然的倒春寒所赐,数百伤残士卒,一夜之间便尸骨凉了一半。 剩下的那一半,亦人人唇青面灰。 山道本常寒,又无法生火取暖,失血过多的他们,恐难再挺几日了。 不过,也罢了。 今日我不与尔等共亡,明日亦与尔等在九泉之下共聚。 早走的人儿啊,莫作步履匆匆。 且待我一二日,我与诸君重整戎装,立旗执刃。 生作汉家儿郎铁骨铮铮,死亦执我汉旌跃马挥鞭,称雄九幽! 随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立下玄武将旗下的郑璞,于沉默中拔出了利刃,心中喃喃自语。 很匪夷所思的,他将旗竟然立在前列。 一点都不畏惧,给了魏军斩将夺旗的机会。 这是郑璞一意孤行的结果,哪怕句扶及霍弋等人都出声劝说,却扭转不了他的刚愎。 事实上,他也不想如此。 然而,军中已然战损过半。 他除了亲临一线厮杀外,已无有他法可帅厉将士的士气了。 “咚!” “咚!咚!” 少时,魏军阵内如雷的催战胜,如期而至。 而汉军中,则是一片死寂。 连续数日的厮杀,以及节节退败遗弃辎重,让他们的弓箭弩矢已经耗尽了。 宽约莫三十余丈的山道,两千士卒的塞道列阵。 很常规的环形阵,由许多个小圆阵构成。 也是很保守的阵势,大橹兵压前,长矛兵次之,刀盾兵再次之。 就是因士卒太少,而几无纵深。 亦让王平、句扶与张嶷等将率,皆立在郑璞不远处。唯有霍弋,稍微落后了些,领着三十余人围着金鼓号角。 “绍先,来。” 趁着魏军整队列阵的空隙时间,郑璞扭头回顾,向霍弋招了招手。 急忙大步趋来,霍弋低声问,“不知将军有何嘱咐?” 郑璞拍了拍身侧的将旗,满脸肃容,“绍先,我若战死,勿敛我尸以葬。你继代玄武督军,帅厉士卒阻挡魏军!” 闻言,霍弋双眸猛然一缩,陷入默然。 好一会儿,便露齿而笑,“将军还是寻他人吧!我虽勇力不佳,却也不会死于将军之后!” 语罢,便转身归去继续守着金鼓号角。 就是站定后,便单膝点地,撕开甲胄内衬。 待将小圆盾绑在小臂上后,便起身拔刃,满脸穆然而立。 亦让郑璞见了,无语的摇了摇头,将视询问的眼神,落在王平等人身上。 性情慷慨豪烈的张嶷,不等他人出声,便径自摆手,转身往右侧的阵脚而去,用背影扔下了一句话,“将军莫寻我!我才疏学浅,不堪重任!” “将军,我,我不畏死!” 见状,职责是督战左侧阵脚的王平,因胸无文墨而拙言,急得满脸涨红,磕磕碰碰的挤出了几个字,也转身离去。 至于句扶,则是斜眼而笑。 他就立在郑璞身侧,等下也会并肩而战。 郑璞若是临阵战没了,他估计也伏地不起了。 无需多语。 不过,待王平等人皆离得远了些后,他便探过脑袋来,轻声怅然而叹,“与子瑾并肩决死而战,乃幸事也。然,亦可惜,子瑾你尚未有子嗣。” 亦让郑璞闻言哑然。 无后,乃是不孝。 他尚未成亲,且之前兄长郑彦提及让妻帮忙寻一妾,亦因他随军北来汉中而作罢。 而句扶,则是已有了一子诞生,名唤做句安。 “有何惜哉!” 略作思绪后,郑璞便冁然而笑,同样低语谓之,“我胸中所学,已有傅公渊继之。且我兄长正当壮年,日后再得子嗣不难。日后,他过继一子于我后便是。” “哈,子瑾豪迈!” 闻言,句扶轻笑,赞了一声后,便执刃步前。 细雨朦胧中,隐隐可见魏军的身影了。 “鸣鼓!” “死战!” 汉军阵内,咆哮声如雷响起。 “杀!” “杀!” 越来越近的魏军,亦然吼声如雷。 或许,乃是见汉军无有弩矢压制之由,魏军推前至半箭之地内,并没有当即冲锋而来。而是让后方的弓兵们严阵,拉开了弓弦,将箭矢斜斜的指向天空,试图压制一番汉军的士气。 “放!” 将率的一声令下,数百弓弦猛烈弹回的声音就响起。 带着尖锐破空声的箭矢,如蝗虫般划了个优雅的弧线,越过魏军前部的头顶,往汉军的头顶扎下来。 一刹那间,汉军顶上的天空,仿佛都黑了一小块。 “拢!” 汉军各个小圆阵中,不约而同的,响起了队率的厉呵声。 只见原本有些散落的汉军,一下子都靠拢在一起,蹲了下去。刀盾兵也将盾牌高举,护住了头顶和身体,连个缝隙都没有留下。 远远看去,很像一只把头脚都缩进壳里的乌龟! 倒也与那“玄武”将旗相得益彰了。 效果颇为显著。 无数箭矢斜斜扎下来,都被盾牌挡住或弹开,仅有数个时运不济者被流矢所伤。 “散!” 随着小圆阵队率又一声,汉军再次恢复了原先的阵型。 如果不是汉军的刀盾兵,用环刀敲掉顽固扎在盾牌生牛皮上的箭矢,仿佛魏军就没有抛射过一样。 “嚯!” “嚯!” 麾下尽是板楯蛮的句扶,抽出了环刀,重重敲打着盾牌,配合着顿足而吼。 也激起了板楯蛮的血勇。 天性劲勇的他们,向来都喜欢临阵以歌舞凌人,哪能不激昂和之? 每一步都重重跺地,让大地痛苦呻吟! 每一次敲打都金石作声,每一次吼叫都是决死的信念! 何为巴郡神兵邪? 无畏也! 何为大汉士卒邪? 敢死耳! 在这一刻,整齐的脚步顿地声、盾牌的激昂声,和口中的决死信念交织在一起,让所有汉军士卒的眼睛都在充血,将雄烈敢死的汉风彰显得淋漓尽致。 不过,魏军亦然不甘示弱。 且他们也没指望弓箭能杀敌建功。 在箭矢腾空而起时,趁着汉军被箭矢压制被迫变阵时,前排主攻坚的士卒已然迈开步伐,冲阵而来。 半箭之地,不过瞬息间可至。 魏军前排的刀盾兵,才堪堪冲到阵前,便无视矛尖枪芒,一个跃身就以身体为重力撞上了汉军大橹甲士的盾墙。 这是他们的使命,破开盾墙! 好让后面紧跟着的同袍杀入敌阵,短兵相接,开启杀戮的盛宴。 “嘣!” “嘣!” 随着一次又一次盾牌撞击声响起,哪怕是视死如归的汉军,都无法阻止双翼的盾墙出现空挡。两军瞬间黏在了一起,再度如胶似漆。 “杀!” 两军都吼着决死的咆哮。 就如昨日一样,双方一接触,就将战场推进了白热化。 狭路相逢勇者胜! 所有人都尽可能的,用手中的利刃拼命怼进彼此的身体中。 每一刻都有人出最后的悲嚎,每一息都有生命在凋零。 逆魏将军魏平,亲自率领着部曲为锋矢,戴凌的精锐之师紧跟其后,试图一鼓作气杀出一条血路来。然而汉军兵卒,退无可退,亦是人人悍不畏死。 一时间,双方竟然杀得难解难分,势均力敌。 而郑璞把将旗立在前方,也终于引来了魏军的注意。 无论魏平还是戴凌,都呵斥着士卒往汉军将旗处涌来,试图冲破汉军的阻拦把将旗砍倒,一举奠定胜局。 此亦是郑璞的目的达到了。 因为压左右阵脚的王平及张嶷部,昨日战损太多,久战必失。 而诱魏军悉数用归来中间,便能让他们得以喘息的机会,持续作战更久一些。 且,随着双方厮杀的时间流逝,中间的汉军会因为遭受太多冲击,可且战且退至将旗处固守,让原先平线扼守的军阵,呈现“凹”字形。左右阵脚的王平及张嶷部,便可化作伸出了两只螯爪的螃蟹,从两侧一左一右的绞杀过来。 事实也正如郑璞所预料。 在魏军悉数往将旗涌来后,汉军虽然人数寡少,却能摇摇欲坠的坚持着阵型不溃。 如若心细些,尚可现魏军战损的士卒,比汉军更多! 因为将旗所在处,尽是郑璞的部曲及霍弋的老卒。 且郑璞已然亲自执刃而战,激励着所有兵卒没有再退一步,皆红眼而不顾生死。 “死战!” “死战!” 双方很有默契的,是都在大声咆哮着同样的言辞。 此刻的战场上,入目皆是残肢断臂,殷红的鲜血和裸露出皮肉外的惨白骨头;入耳皆是鼓声如雷,喊声不绝,将不停死去人儿的悲惨命运,直达天听。 魏军后方,张郃默默观战少时,便将手中的令旗一挥。 “呜~~呜~~~~~” 低沉且悲凉的牛角号,响彻了天地。 “分!” 亦让督战在前方的魏平与戴凌,当即就抽身往两侧山坡而冲,且狂喊着。 “分!” “分!” 魏军的各级将佐,也都厉声叫唤起来,让仍在厮杀的兵卒迅两侧后退,有的兵卒甚至拼着挨一刀也往侧跑。 如此变化,让汉军士卒皆有些愣神。 浑身浴血的郑璞,亦不列外。 只是当大地开始震动,一阵雷声由远至近传来时,他便满脸煞白。 “上山!” “上山!” 他厉声大喊着,拉着杀得兴起的句扶往山坡上奔去。 因为从魏军后方冲来了四五百匹空鞍的战马。 且股后有小匕扎着,正往他们的位置狂奔而来。 张郃竟不顾己方士卒,驱战马踏阵! 因为不管敌我士卒,带伤的,杀红眼的,抑或者突阵太深的,待他们反应过来时,现战马横流滚滚而来时,已经躲不开了。 有的人呆立原地,出绝望哭喊;有的人慌忙转身,鬼哭狼嚎的逃命;有的人凶性大,提刀不退反进,想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们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重达上千斤(汉)的西凉战马,在狂驰骋时,任何人力阻碍都是摧枯拉巧的螳臂挡车。 马蹄如雷,马嘶高亢入云,战栗了逼仄的山道。 如果仔细点听,还有分辨出骨头断裂的声音、人临死的悲鸣、和肉块被踩爆的闷声。 约摸一刻钟后,战马横流踩踏过魏军的士卒,蹂虐过汉军的军士,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留下满地的狼藉。 裸露的白骨渣子,四溢的肉糜,掺杂在血水肝脏里流动,涂满了逼仄的山道。 而紧接着,一杆绣着“张”字的战旗,在千余骑兵的簇拥下驰骋而至,占据了方才两军厮杀的战地,以及汉军的辎重粮秣存放处。 魏平与戴凌,也随之率兵大步而来。 将涌上山坡的汉军,从中间隔开,一分为二。 且两侧都仅剩下了四五百兵卒。 郑璞环视着身侧惊魂未定的兵卒,目视着山道中迎风猎猎的“张”字将旗,心中没有悲戚,唯有些感慨。 他本以为,还可以坚守一日的。 结果,在素有巧变之称的张郃面前,他仅仅坚守了一个时辰,便陷入了绝境。 然也! 汉军大势已去。 魏军无需再进攻,仅是在山道内列阵而待,便可等到汉军因无粮无水而溃! 亦在骑兵面前,无处可逃! 要么降,要么死,没有了其他选择。 只是汉军会投降吗? “结阵!” “结阵!” 句扶与王平的戾啸,让山道另一侧的张嶷与霍弋,亦然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闻声,郑璞忽然间笑了。 遥想昔年,与休然兄言志时,心念着有幸随丞相北伐,马革裹尸而无撼。 不想,今日竟一语成谶矣! 呼~~~~~ 深深的吐出了一口浊气。 郑璞高举起利刃,放声咆哮,“兴复汉室!” 还带动了,汉军士卒们颤抖天地的群起应和,“克复中原!” 亦让山道内驻马而立的张郃,双眸里隐晦的闪过一丝倾佩之色。也挥了挥手,让魏平及戴凌二人,列阵准备攻上去,将这些汉军尽数诛杀! 然,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第122章 身丧 第122章 身丧 萧关道。 已可声称胜券在握的魏军,并不轻松。 魏平及戴凌合兵九千出萧关,攻破马谡部战损了八百余人。与郑璞部连续攻防了五日,战死了三千有余,且伤残无法再战者无数。 哪怕张郃领着两千有余的骑卒及时赶至,如今的可再战的步骑,不过五千有余。 如此大的伤亡,任何一位将领都知道,于兵卒的士气抑或者各部混编而言,都急须落营休整。 这也是张郃想迅攻灭两侧山道汉军的缘由。 只要攻灭了扼道的汉军,魏平及戴凌二人可在此地休整,及扼守魏军入陇右的道路。 而他领着千余骑卒,长驱入陇右各地骚扰,拖延汉军再次来塞道的时间。 然而,他尚未下令,萧关道之南的三百步外,便传来如雷的鼓声。 是一支高喊着“克复中原”的汉军,正疾接近中。 从旌旗蔓延两三里可推断,兵力不少于五千人! 汉军来援,竟如此之乎? 端坐在马背上的张郃,微瞥眼看因敌军来援而士气有些不稳的士卒,不由心中泛起了些许无奈。他安能不知,苦战五日的疲惫之师,迎战兵力相当的巴蜀援军,胜算有几多。 然而,心有所悟,并非意味着他会退兵。 抑或者说,他不得不战! 从街亭绕道赶来的他,知道陇关道有蜀丞相诸葛亮亲自领大军扼道而守,大将军曹真亲临督战亦很难攻破。至于渭水河谷,熟悉雍凉每一处地形的他,更不作念想。 陇右的归属,已然由此萧关道决定! 魏国已死伤了无数兵卒,绝无可能半途而废。 哪怕是,将此地所有步骑的生命,都尽数压上孤注一掷,他都在所不惜! 且,他从一降将身份入曹魏,今已然官职左将军矣。 深受国恩,安能惜命而不放手一搏! 心有所决的张郃,迅调整了应对的阵型。 他让戴凌及魏平二人,各自领着麾下攻打缓坡上的汉军,自身则是带着没有了战马的骑卒,就地结阵准备迎战巴蜀援军。 至于缓坡上的汉军因援军到来而士气大振,且魏戴二人从下往上仰攻,一时三刻难以彻底攻灭嘛 他让长子张雄,领着一千七百骑卒,正驱马往后退。 待后退到足够让战马加的距离后,便以骑冲阵。 然也! 他要以自身长子以及近两千骑卒的性命,为魏戴二人争取时间! 为魏国占据此萧关道,争取时间! 不过宽三十余丈的道路,近两千余骑卒可分为七八组,持续不断的冲锋,至少可以阻挡巴蜀援军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足够他清空此地的汉军,构建防御的阵线。 且以剩下的步卒,足以扼守此道一段时间了。 亦足够他遣信使,去寻大将军曹真了。 至于曹真是否还有多余的兵力来援,抑或者来不来得及赶至,他没有考虑。 亦不想去考虑。 他只知道,此乃魏国援军入陇右的唯一机会。 战,仍旧有一丝希望。 不战,则前功尽弃! “鸣鼓!” “列阵!” 在张郃瞬息间做出决定后,魏军各部便各自领命忙碌起来。 而远处疾行而来的汉军,见状也减缓了度,重新组阵准备迎敌。 立于将旗之下的人,乃是陈式。 昔日他得丞相“六日之内必须赶至萧关道,违者行军法”的将令后,便轻装急行军而来。 二日前,途中遇到了马谡的溃军。 询问军情,得知郑璞部危在旦夕后,便下令所有士卒人负二日之粮,仅携带到随身军械倍道兼程。将粮秣军帐等辎重,悉数扔给马谡,让他护送在后。 昨日夜半,又遇上了傅佥与李球。 知郑璞都作好战死准备了,不由大急。 乃下令扔掉弓弩箭矢,卸掉战甲等负重,再度全军加狂奔而来。 所幸,他乃军中宿将。 麾下的将士,要么是身经百战的老卒,要么是昔日在南中收降的蛮夷兵,无论纪律还是行军度都堪比拟精锐之师。 硬生生的提,至日行百里,堪堪于千钧一时赶到。 自然,兵法有云,“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 急行军的劣势,也无法避免。 除去不断掉队者,赶至此地的兵卒,不过三千有余,且人人疲惫不堪。 张郃以为的来军五千有余,乃是山道狭长,让他无法目睹陈式部的全军,只能依靠旌旗的数量来估算。 是故,听闻魏军阵内响起了催战的鼓声,陈式的眼眸里也有些苦涩泛起。 以疲倦之师迎战,他心里没多少胜算。 抑或者说,他隐隐有一种,驰援变成送死的觉悟。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 他也只能下令士卒们列阵,拼死一搏。 对此,本已作好赴死准备的郑璞等人,是不知道的。 他们听到后方战鼓雷鸣而来,见到那杆“漢”字军旗伫立在天地间,所有人都忍不住狂呼,“援军已至!” “援军已至!” 更有不少人,喜极而泣。 毕竟,若能活命,没有几个人赶着阵亡。 因而,他们无需郑璞、霍弋等将率的下令,便自严阵以待,相互依托着守御。 以免阵亡在获救的前夕。 只不过,他们白费了功夫。 魏军没有攻上来,连陈式部都没有被冲阵。 张郃刚刚让长子张雄领着骑兵后退,缓冲出战马加距离之时,他的身后便传来了一阵闷雷声,由远至近! 有骑兵至! 魏军士卒闻声,有些期待。 他们以为己方又有骑兵,从凉州方向来援了。 亦有些诧异。 救援当争朝夕,为何新来的骑兵,比左将军来得晚了一日? 只是他们将疑惑的目光,投在张郃身上时,却现这位大魏左将军已然阖目,昂头向天。 似是,在长声叹息? “将军,走!” 将欲往缓坡上攻的魏平与戴凌二人,皆撤了下来,跑至张郃身侧抓住战马缰绳,便往萧关的方向而去。 他们二人都是大魏的杂号将军。 且有长期在关陇一带驻扎,亦然有资格知道魏军各方兵马的调度。 自然也知道,大魏的凉州,并无有骑兵来援! 而张郃的叹息,则是知道大魏无法占据萧关道了。 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思,将所有的兵力都面朝山道之南而列阵,仓促之间,是无法转向去防御北面来袭的。 哪怕他让长子张雄,领着骑兵先去堵道,都无法扭转局势。 毕竟,没有让战马完成加的骑兵,不过是一群待宰的牛羊罢了! 且,若是己方骑兵堵后而去,前方的巴蜀步卒,又孰能挡之? 尤其是,被巴蜀前后夹击之势,我军连日苦战的士卒,尚有多少人可死不旋踵而战 我大魏,竟失陇右了啊~~~~ 对局势洞若观火的张郃,心中喃喃的都是这句话。 亦然,任凭着魏平及戴凌二人,一边拉着马缰绳狂奔而退回萧关,一边呵斥着部曲督领士卒断后抵御。 因为,他心若死灰。 于街亭与蜀诸葛亮攻防,他战死了近万士卒,无果。 驰骋十余日,绕道近千里,他终于赶到了萧关的后方,看到了大魏夺回陇右的曙光,满怀着将蜀军赶出陇右的希望。 然而,上苍薄于他。 先是给了他期待,又掐灭了所有的希望。 遥想当年,官渡之战,他率众投于武帝。武帝执他手而谓曰:“昔子胥不早寤,自使身危,岂若微子去殷、韩信归汉邪?” 见信甚重,器异莫名。 亦让他感铭五内,不辞艰辛为大魏征战近二十载! 如今官至大魏左将军,亦年过六旬。本以为,此生不负先帝之恩,留下身后百战之名而离世。 却是不想,在此眼睁睁看着,陇右从自身手中被逆蜀夺去! 焉能不恨邪!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 他此生便历经多不少败阵。 然而,那时候,他尚且能开两石之弓,鏖战一日而不倦,驰马十日而不乏,一餐食斗米七斤肉! 哪怕一时败了,亦能再度胜回来! 但今,他已垂垂老矣! 尚能有机会,报武帝隆恩否? 心中恚忿与悲戚交加之下,张郃隐隐觉得,先前在街亭时的胸闷气短,随着十余日驰马赶路以及今日的无奈退兵,变得更加难受。 犹如心头上压了一块巨石。 挪不开,卸不下。 且随着战马的颠簸,慢慢的加重分量。 抑或者说,他自己也不想挪开。 而此时,山道之北,披着汉军甲胄的骑卒,终于从地面上浮出起来,冲破连绵细雨形成的雨帘,疾驰而来。 “无前!” 为一骑,身披鱼鳞甲,手执双刃矛,咆哮如雷。 乃是大汉唯一掌骑的将领,赵广赵义弘。 在此番兵出陇右中,魏延的职责,乃是北上平襄城遏止逆魏凉州援军。 丞相以凉州多骑为由,将赵广调入了他的麾下听命。之前也有所建功,于长离水(葫芦河)设伏,击退了逆魏将军鹿砦的骑兵。 初,郑璞以马谡部入萧关,遣人去魏延处求援。 魏延得报后,当即就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唾沫。 怒斥马谡委实乃祸国之疽。 还翻了旧账,于众多将佐面前,列数昔日在汉中时二人共事的林林种种。 又思忖逆魏凉州的兵马不敢来战,且又有将军郝昭转去西平郡,威慑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不敢有异心,觉得以七千兵马也足以扼守。便以赵广的骑兵为前驱,领“蜑獽”军的张苞为后续,前来萧关道助战。 从驰援的人选中,便可看出,先帝刘备以他镇汉中绝非偶然。 如赵广乃是郑璞旧部,亦极力推选他任骑督之人,于情于理,赵广对此番救援都会不辞艰辛、不顾自身安危。 而张苞更不用说。 张家小女,都被天子刘禅赐婚给郑璞了! 焉不心急如焚之理? 此亦是赵广来得如此之的缘由。 他与张苞合计后,便将辎重粮秣尽数让蜑獽步卒所携,自身领骑先行。沿途遇上了张郃部掉队的骑卒,也仅是分出两百骑看管。 待赶至此地,见魏军后方不做防备,便不假思索,身先士卒驰马蹈阵摧锋。 身后的千余骑,皆是他父征南将军赵云亲自诸军中选拔而出,亦然士气如虹。 “杀!” “杀!” 紧随其后,以马蹄颤抖大地,以咆哮战栗山谷,以高高扬起的环刀撕开细雨水帘。化作一条上古巨蟒,以千军辟易之势,以当者披靡之威,贴着魏军殿后的士卒驰骋而过。 人借马力,只需要在双方靠近的那一瞬间挥舞刀锋,便利用巨大的惯性将任何人劈得头断肠流。抽丝剥茧般,一层层收割亲卫们的性命。 约摸二三十个呼吸的时间,千余骑兵就冲到另一头。 赵广立刻掉转马头,准备第二轮冲锋,大声吼着,“转马!转马!加!加!” “无前!” 千余汉骑,整齐的出一声口号。 立刻掉转了马身,不到十个呼吸的时间就整队完毕,再次猛然加。 飞舞在手中环刀,不停在半空中划出轨迹,带着的冷光,向魏军断后军阵露出了死神的微笑。 魏平及戴凌的部曲督,看着自己麾下死伤惨重的兵卒,目眦尽裂。 留下断后,乃是必死之局。 他们早就心有所悟。 是故,也再不吝性命。 “靠拢!” “靠拢!” “盾向前!” “矛负手,听我号令!” 久在西北边郡而熟悉骑战的他们怒吼着,驱赶着矛兵准备,恶狠狠的盯着再度来袭的汉骑。 马蹄声如雷,急剧的拉近了双方。 间隔约摸十丈米的时候,他们便大吼,“投马!” 顿时,长矛化箭,骤然直射而出。 直接让近十匹战马悲鸣马腿跪了下去,还连续拌翻了身后来不及躲闪的几骑。 马背上的骑卒更惨,直接被巨大的惯性扔了个腾空而起,飞到前方的地上。只来得急出几声惨叫,就让无数马蹄活活踩成了肉泥。 然,仓促之间的迎敌,他们的建功便止于此了。 “杀!” “杀!” 怒驰的战马洪流再次掠过,呼啸的环刀再度劈砍而至,奏响绽放了生命的凋零曲。 魏军断后的士卒,不停的有人头被砍断,在刀锋的余力下,飞起空中,打着旋跌落尘土,被马蹄踩成肉糜。亦不断的有士卒在绝望之下,扔下了刀矛,转头逃窜。 无论那两部曲督如何奋勇而战,都无法扭转战局。 而待陈式部赶至的时候,战事已然落下了帷幕。 因那两部曲督临阵战死后,余者要么请降,要么亡命而去。 豕突无前的赵广,虽然杀得兴起,却没有继续追击。 他领军一路疾驰而来,历经数次的冲锋收割,产自于武都郡的战马体力隐隐有些不支了。 且穷寇莫追。 孰人胆敢断定,先前逃离的逆魏军士,不会趁着此时间差沿道设伏?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此番纵马临阵杀敌,成果不止于救下了郑璞部以及让魏军退出萧关道。 陇关道无法突破街亭,萧关道再次无奈退兵,让张郃隐隐预知魏国将失陇右。又因两处之战,皆由他督战过,便归罪于自身,觉得愧对魏武曹操昔日厚恩。 是故,连日艰辛又兼年迈,悲愤交加之下,归到萧关不久便呕血不止。 未几,卒。 第123章 以国争 第123章 以国争 绝处逢生的降临,绝非偶然。 得先在绝境中咬牙坚持住,上苍才会有机会将幸运降临。 郑璞部便是如此。 以作好全军皆战死的决绝,终于迎来了生还的希望。 亦让他获得陈式的敬意。 若是说,昔日在南中牂牁郡并肩作战,陈式对郑璞的印象乃是后生颇佳,如今便转变为此子他日必成我大汉砥柱之臣。 是故,在魏军尽数退回萧关后,他主动承担了打扫战场的苦累活。 如收集战死兵卒的军械甲衣,掩埋己方士卒的尸,以及寻柴火焚烧战场污秽等。 再过数日便是夏四月,天气转热且蝇虫盛起。如若不尽早处理战场血肉残渣及污秽之物等,恐会引戾疫。 他以军职最高的当仁不让,遣郑璞部及赵广部前去落下营寨。 其实,营寨是现成的。 逆魏退兵太仓促,不仅营寨没有来得及破坏,连粮秣辎重都没有焚掉多少。 相当于陈式变相的,让他领军去休憩了。 中间,有个小插曲。 马谡带着千余残部,护送着粮秣辎重至。 只不过他处于内疚及心惭,交接完便一刻不停留的往街亭而去。 抑或者说,郑璞部麾下仅剩下的千余士卒,看他的目光隐隐有些恼怒,让他无法继续寒暄几句吧。 对此,郑璞追了上去与马谡作别。 “幼常兄,其实我亦有心率兵出萧关。” 他目光十分清澈,脸庞之上亦无有戏谑之色,“不过,兵出之期,乃是等禀报丞相,请来援军驻守此地之后。” 说罢,见马谡脸色依旧落寞,便又加了句,“再者,此萧关道我军未失,且战获颇丰。” 马谡听罢,先是惊诧扬眉,随后便默然无语。 许久后,方长声叹息。 不顾自身官职更高、年岁更长,躬身给郑璞做了一礼,“多谢子瑾维护之心。” 言罢,便转身离去。 背影虽依旧萧条,却微微挺拔了些,不再是暮气沉沉。 盖因郑璞之言乃是隐晦的声称,在将此地战事禀报诸葛亮时,会尽力周旋,淡化他不尊将令私自兵出萧关的罪责。 自身将他陷入死地,但他仍不计前嫌要为自身周旋。 如此情谊,马谡自是感铭五内。 只是有些时候,任何言语都显苍白,如何动容都难显感激。 他只能深深作揖,将此份情谊记在心里,但求有朝一日能够报答。 待他率军离去没多久,领着蜑獽军的张苞亦赶至。 众人自是各诉欢聚之情。 就是张苞每每目视郑璞之时,眼眸中总会悄然闪过一缕黯然。 决死而战的句扶、王平、霍弋及张嶷等将率,或多或少都有些伤势。而被扈从乞牙厝护卫周全的郑璞,却是破相了。 左脸颊之上,有长约数寸的伤痕。 不深,应是矛尖亦或者刀锋划过的,却是会留下疤痕。 大汉僚佐,素来重仪表。 譬如逆魏故大将军夏侯惇,从征吕布时为流矢所中,伤左目,被军中士卒号为“盲夏侯”。亦让夏侯惇照镜便恚怒,辄扑镜于地。 尚有讨逆将军孙策。 曾被许贡门客创伤,医者言可治,只需当好自将护,百日勿动即可。 然,他引镜自照,谓左右曰“面如此,尚可复建功立事乎”,乃动气大忿以至创口皆裂,当夜便卒。 近郑璞容貌受创,已然被天子定为姻亲之家的张苞,自然会有些担忧。 恐性情甚刚的郑璞,日后会因他人讽破相而失志慌惚,变得性情孤僻桀骜等。 自然,他乃白白担忧了。 与郑璞而言,不过添了一缕伤疤罢了。 何足道哉! 再者,大好男儿没点伤疤,怎么彰显勇气呢? 尤其是,他本没有什么勇力. 咳! 数日后,休整完毕的赵广部,带着沿途缴获的战马,赶回平襄城继续听令于魏延。 而陈式及张苞部,则是接替郑璞及马谡部扼守萧关道。 嗯,郑璞部军残了,留在此地无益。 尚不如押着俘虏,以及战获的辎重甲衣等物归去。 陇关道,街亭。 得陈式遣人来报军情的丞相诸葛亮,知道萧关道不失、郑璞等人安好后,便卸下了心中的忧虑。 就是眉目间的疲倦之色,哪怕是作开心颜时,都无法掩盖。 亲临一线督战月余,且又需分心调度各部,已经让他比兵出汉中时清瘦不少了。 不过,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丧兵不少,粮秣辎重损耗亦颇巨,但陇右已然在握! 我大汉,终于挣破了巴蜀闭塞的樊笼,迎来了光复旧都的第一缕曙光。 可喜焉! 是也,丞相如今可声称陇右之战,胜了。 因为逆魏曹真于昨日开始,便不再遣兵来攻打街亭了。 初,丞相还颇为诧异。 待派遣了斥候前去打探,竟现曹真退兵归六盘山-陇山山脉另一侧的番须口关隘了! 虽不知道,曹真为何如此。 然丞相没有去深究。 夫战,勇气也!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前番有张郃攻而无果,今曹真再度铩羽而归,逆魏哪怕再度遣大兵来,将士亦皆无决死的血勇矣。 有何忧之? 是故,暂得空闲的丞相,看了少时舆图后,便重新调度汉军各部的职责。 着令魏延部与吴班部职责不变,继续按兵守御。, 着令原先遣去成纪县护着魏延后路的关兴部,折道西去,将那逆魏陇西太守游楚逼降! 不过,并非是要占据陇西郡全境,乃是驻军至狄道即可。 羌胡领唐泛,已经占了河之地,丞相在大汉彻底消化陇右之地前,暂时不打算与他爆冲突。 而吴懿部,则是转来街亭督军修筑关隘,将此地打造成为逆魏与大汉的分界线。 他自身要归去天水郡冀县,建立陇右未来的中心,且安抚黎庶百姓等。 至于邓芝部,则是领军去武都郡,与守粮道的马岱部,将武都郡境内的曹军以及氐人部落,逼降或者尽数灭了。 待武都郡平定后,马岱便转去陈仓道修复废弃的大散关,扼死逆魏取道陈仓来袭的可能。而邓芝部则是转道去阴平,与广武督廖化并力将贼子强端诛杀! 让巴蜀之地与陇右,彻底连成一片。 自然,他亦没有忘记郑璞与马谡。 乃让信使去传令,让马郑二人立即率军赶来冀县。 止住了街亭的战事、让部将领兵守番须口的曹真,如今在右扶风陈仓城内。 他退兵的缘由,乃是得知萧关道战败与张郃身丧。 毕竟,他能位至魏大将军,不仅是宗室的身份,以及少与曹丕相善的关系,更因为他有统帅之才。 故也知道,继续攻打街亭亦于事无补了。 尤其是,他见到了郭淮。 乔装黎庶百姓的郭淮,沿着渭水河谷而下,趁着王双与吴班罢战的时机,翻过了陇山入右扶风,寻来了街亭请罪。 亦是说,上邽城的失守,让蜀军能心无旁骛扼守关陇通道,魏国便是失去了陇右。 一步先机,便是步步领先。 魏蜀双方攻攻防战的优劣势,只会随着时间的拉锯,变得越来越大。 然而,就此将陇右拱手相让,亦不是曹真能接受的。 是故,他将自己关在营帐内一昼夜后,便遣人寻了郭淮来。 “陇右之失,非战之过。上邽失守,亦非伯济之过。” 先是将郭淮将战败之责中摘了出来,曹真方嘱咐道,“如今左将军不幸身损,安定郡贼子杨条未诛,萧关道恐难安。伯济且去安定郡,督将军魏平及戴凌休整士卒,诛杀贼子杨条,守萧关不失。” 此话方落,郭淮便忍不住虎目微湿,俯拜于地。 诚然,正如曹真所说,陇右之失乃非战之过。 若是陇右三郡皆不投降,便是分散了蜀军的兵力,让他免于数万大军昼夜围攻,未必不能一直坚守着上邽城,等到曹真的大军来援。 且,早在去岁的时候,他便上表雒阳,隐隐指出了蜀军恐会出兵的迹象。 只不过是雒阳庙堂,不以为然,没有益兵来提前布防罢了。 然而,大魏砥柱之将张郃忧愤而亡,陇右俱被蜀军占据,还有数万大军的死伤,如此惨烈的战果总要有人来承担。 他身为雍州刺史,难辞其咎! 哪怕没有因战被废为庶民徙边千里,亦会夺爵贬职。 毕竟,关乎朝廷颜面之事,本就无有对错之分。 今曹真让他去安定郡督战,剿灭叛乱贼子杨条,便是有心为他脱罪。 乃是以讨平叛乱之功,减轻雒阳衮衮诸公的攻讦。 他安能不感恩涕零? 自然,生长于燕赵之地的边陲男儿,鲜少作戚容。 他拜辞后,赶往安定郡之途,心中亦然作誓他日必以死报曹真维护之恩。 而待他离去后,凭案端坐的曹真便凝眉成川,眼眸之中尽是复杂。并非是对郭淮有别样心思,而是思虑着半月前的破釜沉舟之策:以国力耗死巴蜀! 然也! 他想亲自领数万大军,兵出武都郡! 如今武都郡的大散关,已然废弃多年,陈仓道虽崎岖而粮秣难运了些,然蜀军并没有遣军扼守。 他若走陈仓道入河池县,隔断汉中郡与陇右的联通;再别遣偏师入沮水的源地东狼谷,威逼汉中阳安口,便可让蜀军进退失据! 其依据,乃是蜀军的粮秣! 巴蜀兵出陇右,能出其不意阴袭,所携粮秣必然不丰。 哪怕陇右三郡皆投降,也无法供应七八万大军数月的损耗。 且,今岁因战事起,陇右的春耕已然耽误,蜀军新得陇右之地,为了收买人心而图郡县归心,必然要分粮哺育黔百姓。 他只要截断蜀军的粮道,就可逼迫蜀军不得不来武都而战。 如此,便会让蜀军无法守住陇右。 新夺之地,本就不安稳。 蜀军若是留在陇右的兵力多了,便难于逼退河池县及东狼谷的魏军。 反之,尽起大军来战,陇右空虚之下,必不可守! 毕竟,凉州的魏军多骑,而蜀骑少! 只需以利募羌胡五千骑,再遣魏骑三千,便可分作十队轻装前进,倚仗着强大的机动力频频骚扰掳掠陇右各郡县。 让蜀军疲于奔命,尾不能兼顾。 时过一月,陇右大族及黎庶苦于动乱,自会来寻魏军里应外合,将蜀军尽驱赶出陇右。 且,无需担忧蜀军会反其道而行之。 关陇三道他攻不进去,但若是转为扼关隘而守,逆蜀也别想攻进关中来。 如此定策,将逆蜀拖入无休止的战争中,让早就式微的巴蜀之地,不堪消耗之苦,自行退兵归汉中! 再者,无需担忧不来战。 此乃阳谋,等于将战场的主动权拿在手中,让逆蜀避无可避,亦退无可退。 自然,想要破釜沉舟,也需要承担风险。 因天子曹叡授予他的八万大军,已经折损近半。而想断掉逆蜀的粮道,他至少需要四五万大军入武都郡,方能建功! 再扣去扼守关陇三道等的兵力,必然需要举国各州的兵力支援。 譬如从冀州调兵,从关中三辅征兵,从青徐及扬州千里调兵来。 且为了牵制逆蜀留守汉中郡的兵力,镇守荆州的司马懿部,还需别遣偏师万余人,从东三郡进军汉中东门户佯攻。 若是逆蜀因蜀道难以及益州地小兵寡,陷入难以为继的地步,便会自动放弃陇右。 然,若是大魏的数千里边地,如幽并二州防御不住鲜卑轲比能的入寇,以及南匈奴与上郡羌胡部落的趁火打劫;荆州及淮南无法抵御孙吴的入寇,便会让大魏两权相害取其轻,不得不退兵。 堪称将举国的机动兵力,皆投入此战中,与逆蜀作生死博弈! 干系到国之存亡的决策,身为曹魏宗室的曹真,自是谨慎无比,细细思量每一个细节后,方上禀给坐镇长安的天子曹叡。 他独自枯坐军帐中好久。 一直待到天际线外,出现了第一缕霞光后,方执笔点墨而书。 上表在日暮时分,便抵达了长安,铺展在曹叡的案几上。 年齿二十有四的曹叡看读罢,亦然举棋不定。 自做了许久思绪后,便让人召了随驾来长安的侍中刘晔、中书令孙资前来问计。 第124章 取长 第124章 取长 长安,魏天子曹叡临幸殿宫。 数十盏青铜油脂灯具,照亮颇为堂皇的厅堂。 偶尔有灯芯迸出火花,于忽明乍暗间光影摇曳,将在座三人的影子拖拽在宫壁上张牙舞爪,让暮色低垂的宽敞殿内更显阴郁。 一如,侍中刘晔及中书令二人眼眸中的神采。 被曹叡急召而来的他们,看罢大将军曹真的上表后,都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沉默。 并非是他们心中无有所决,而是在思绪着言辞,如何让天子及大将军能放弃这种孤注一掷的念头。 然也。 他们并不赞同,曹真的提议。 破釜沉舟与逆蜀博弈,这种激进的手段,不应该出现在执国者的思绪中。 毕竟,哪怕是逆蜀得了陇右,无论国力还是财力仍旧无法与魏国抗衡。何必现今便以国之安危去博? 殊为不智也。 然,曹真乃顾命大臣及曹魏宗室,又是举国最熟悉西北局势的督帅。 他既然提出来了作战计划,此生都不曾踏足过西凉的刘晔与孙资二人,没有充足的理由,是无法劝得动天子的。 且,夺不回陇右,便会导致凉州不稳。 抑或者说,凉州亦会被逆蜀逐步蚕食,随后被夺走。 从关中三辅出凉州,关陇道与萧关道若是不成行,仅靠着安定郡的山道绕去武威郡,不管驰援还是粮秣辎重转运,都是事倍功半。 仅仅靠着如今驻守凉州的三四万兵马,镇压当地豪族及羌胡部落都捉襟见肘,无法指望他们能抵御得住蜀军的难。 且凉州本地瘠,粮秣出产不丰,魏国亦无法再度增兵驻守。 西凉者,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汉武帝设置凉州刺史部的时候,便依此来命名。 数百年前便是如此,更莫说今数十年来,西凉各郡的气候一岁寒赛过一岁,春冬季节的白灾频,让黎庶及牛羊冻毙无数,粮秣亦逐步减产。 如敦煌太守尹奉,任职数年以来,便一直推行着屯田戍守及护卫商贾走丝路。 然郡内士卒屯田所得,尚不及商贾关税所得的一半。 以此可见一斑。 从文帝便再度开通的丝路贸易,亦是刘晔与孙资不能轻易置喙,声称放弃陇右的缘由之一。 有财力及物力走丝路逐利者,皆是魏国贵戚及世家豪族耳! 陇右不复魏国所有,丝路便会断掉。 本就失地丧兵有损国威,他们若再谏言让官宦豪门的利益受损,恐内部亦难安矣。 于曹丕时代便开始任职中书令、常伴驾左右的孙资,心思更活泛了些,便率先开口说道,“陛下,臣近日得报,有京兆镐县黎庶数百户,取道子午谷亡奔汉中郡。” 明明被问计于曹真之策可否,他却答非所问。 然而,曹叡听罢,面色便兀然一僵。 他少小便被魏武曹操爱之,常令在左右,且断言曰“我基於尔三世矣”,聪慧自是乎常人。 是故,他无需作思绪,便听出了孙资的言外之音。 曹魏代汉的时间,太短了! 尚不足十年,天命威信未立,黎庶未附,亦无法抹去四百年刘姓汉室的深入人心。 哪怕魏武曹操时期,便诛杀了不少汉室死忠;抑或者是文帝曹丕坐镇邺城时,借着魏讽谋反案牵连诛杀数千人,都无法将人心彻底扭转。 尤其是,安置在京兆的黎庶,多是昔年张鲁投降后,魏武曹操从汉中迁徙归来安置的。 张鲁割据汉中近三十载,素有仁义爱民之声。 让此些黎庶早已习惯了宽仁的法度,以及轻松的赋税。 后迁徙来关中,魏国定下的赋税及徭役皆多于汉中张鲁时。 今正逢春耕时节爆陇右大战,关中黎庶皆被征徭役,他们劳苦之下怨言滋生,又抱着“还归乡闾”的情结,叛逃入逆蜀亦不足为奇。 而如今中书令孙资,提及此事,便是隐晦的谏言于他。 关中三辅,已不堪再战负荷! 哪怕是大魏天子曹叡亲自坐镇长安,都无法遏制黎庶苦战事劳役而亡奔! 亦是说,曹真提出想兵出武都郡与逆蜀消耗之策,失去了执行的基础。 关中不稳,安能驱兵而战邪? 只不过,曹叡与曹真的心思同,亦无法接受坐视着逆蜀占据陇右。 沉默了少许,他便将含着询问的目光,投在了列坐另一侧的侍中刘晔身上。 “禀陛下,臣之思,与中书令无异。” 见状,刘晔亦不敢怠慢,连忙作礼说道,“不过,臣有一思,或可让那逆蜀得了陇右亦疲于奔命,让我大魏他日再夺回之。” “哦?” 闻言,曹叡顿时大喜,双眸灼灼催声问,“刘卿何思邪?且言之!” “唯!” 俯领命,刘晔声音淡淡,“回陛下,臣之思,乃纵容凉州豪右以及羌胡部落的权势耳。” 呃~~~~ 听罢,曹叡脸色便化作复杂无比。 亦再度捏须,陷入了沉吟之中。 因为刘晔的谏言,比曹真的兵出陇右更为大胆:乃是放弃西凉! 其本意,乃是陇右既然已失去,凉州便陷入的尴尬困境中。徒然耗费粮秣辎重与驻大军,也难以固守。 既然如此,尚不如兵走偏锋,将凉州各郡县交给凉州的豪右及羌胡部落,让他们为保障自身的利益,成为抵抗逆蜀的屏障。 而魏国则是可趁此时机,休养生息蓄力,待他们与逆蜀相互损耗、彼此乏力的时候,再出兵夺回陇右及凉州。 反正,如今魏国对凉州的统御,亦不过尔尔。 抑或者说,自从汉光武帝刘秀定都雒阳后,西凉便成为频频叛乱的不安之地。 盖因定都长安,可通西域;定都雒阳,可镇关东! 自汉武帝开辟凉州以来,长安作为京都,关中三辅常驻军不曾少于十万将士。 强大的威慑力,让西凉豪右及羌胡部落不敢叛乱。 且当时的西凉分润着丝路如缕的利益,果腹无忧,民心思安,亦无有多少人作出叛乱之举。 但王莽篡汉,以至天下鼎沸。 陇右被隗嚣割据,便催生了无数后者生出效仿之心。 自隗嚣被灭后,西北断断续续的羌乱竟连绵一百多年,成为拖垮大汉财政的无底洞。 如汉桓帝时期,在关东一带便有《小麦谣》传颂甚广。 歌曰:“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吏买马,君具车,请为诸君鼓咙胡。” 大致意思,乃是因凉州诸羌俱反,南入蜀、汉,东抄沙三辅,延及并、冀,大为民害。 朝廷平叛而征调男丁,因指挥无能而兵败,又因兵败再需戍边御敌而征兵,使得劳力溃乏,田园荒芜。小民苦之,却也不敢出声申述。 而至灵帝时期,西北羌乱达到最高峰。 由北宫伯玉及李文侯率先举起叛旗,先后裹挟韩遂、边章、王国以及马腾等人,让凉州不复汉朝所有。 后董卓乱汉,献帝东奔,以至形成了关陇之地皆被十余部叛军瓜分殆尽。 再后,渭水之战,曹魏夺回关中之地。 但对凉州及陇右之地,亦未形成有效的统治。 如凉州牧韦端被征调入朝任职太仆后,魏武曹操任命的凉州刺史,乃是韦端之子韦康! 待到马袭陇,围攻韦康于冀县长达八个月,坐镇关中的夏侯渊都按兵不动,一直等韦康被杀后才出兵。 之后,夏侯渊虎步关右,扫平凉州各部割据,才让魏国开始实现了对凉州的统治。 只不过,逆蜀夺了汉中郡后,魏国在凉州的根基便不稳。 常有豪右及羌胡部落起兵反叛。 换而言之,关中无有大军驻守的威胁,凉州各部的割据之心便不会消逝。 而刘晔的谏言,便根据于此。 逆蜀夺了陇右后,为了建立骑兵以及维护陇右的安稳,便必然会觊觎河西走廊。 亦必会与凉州各部暴利益冲突。 此些人,不愿意臣服于魏国,也是不会屈尊与逆蜀的! 不得不说,刘晔此策十分狠辣。 至少,要比曹真所谋,更符合如今魏国的局势。 然,于曹叡的角度出,此策凶险的程度,不亚于曹真之谋。 因为陇右之战已然是大败,若是再度放弃了凉州,代汉时日尚短的大魏,无论威信还是人心,都会迎来不可承受之重。 毕竟,今天下未平。 西有巴蜀及羌胡、南有孙吴、北有鲜卑,皆虎视眈眈,孰可损大魏之威也! 尤其是,先前在雒阳时,曹叡还听闻了些许不顺耳之言。 逆蜀有儒者名为谯周,肆意宣大魏暴戾苛政,蛊惑人心! 孙吴得闻后,亦有样学样的大作流言,传于荆州及淮南之地,让黎庶隐隐有离心之象。 曹叡无需作思绪,便可预料到,若是他依侍中刘晔谏言放弃了凉州,逆蜀必然会遣细作入关中三辅,蛊惑那些从汉中郡及巴地迁徙而来的黎庶。 让关中三辅的人心动荡不安。 与其如此,他更加倾向于曹真的倾国力一战。 非是刘晔所谋不好,乃不敢用耳! “诸卿之意,朕知矣。” 思有所决的曹叡,轻轻颔,出声道,“朕今方寸已乱,暂无所决。卿等且归,待朕有所决后,再寻卿议之。” “唯!晔告退。” “唯!资告退。” 闻言,刘晔与孙资立即起身拜别而去。 只是他们没想到的是,曹叡目视他们离去后,便遣人将城门校尉杨阜召来。 嗯,因杨阜乃天水冀县人,熟谙陇右之事,且被赞为“有公辅之节”,此番亦在随驾长安者之列。 少时,杨阜至。 一番见礼入座,曹叡将曹真的上表让其过目后,便有些迫不及待的问,“杨卿久在陇右,以为大将军此策可行否?” “回陛下,臣斗胆言之,此策不可行。” 性情刚直,常有犯颜直谏之举的杨阜,闻问便作肃容,出声反驳之,“大将军虽一心为国,然此策若稍有偏差,必然将我大魏陷入不复之地。臣窃以为,诚不可取也!” 呃. 曹叡再度哑然。 于他心中,本觉得身为天水人的杨阜,于情于理都会声援曹真之谋,兵出武都郡夺回陇右。 哪料到,他竟会断然否决之? 莫非,大将军之谋,委实不可取乎? 连续有三位重臣皆持有否定的态度,让曹叡心中隐隐有些动摇。 略作沉吟,便出声问,“杨卿可细言之。” “唯。” 于席上行了一礼,杨阜恭声言道,“禀陛下,臣此断所依者,有三。” “其一,乃是孙子有云‘主不可怒而兴兵,将不可愠而致战’。陇右被逆蜀所占据,我大魏关中及凉州必然震动。今之所急,乃抚慰黎庶百姓及将士军心耳!安可再度大军而出,令居心叵测者有可趁之机?” “其次,北鲜卑贼酋轲比能,秋冬时节必然寇我大魏边郡,是故冀州之兵不可动也。且逆蜀与贼孙吴已然共盟。今逆蜀出兵陇右,孙吴亦必然筹谋着兵出北来。若是从大将军之意,调动荆州及淮南之兵与逆蜀相攻,恐难御贼孙吴矣。陛下,贼孙吴的国力,比逆蜀更强盛也!” “再次,乃防患于未然。若是依大将军之谋,举我大魏各州郡之兵而战,国无富余之兵,若有动乱,孰可安之!” “此三缘由,皆可令我大魏陷入危境,是故臣以为不可取也!还望陛下明察。” “唉~~~~” 曹叡听罢,阖目而怅然长叹。 半晌,方再度睁眸,欣慰的嘉许道,“杨卿之言,鞭辟入里,不负‘公辅之节’之赞也!朕,不准大将军之谋罢。” 对此,杨阜自是连忙起身谦逊。 不过,曹叡叹罢,又转述了方才侍中刘晔之谋,问道,“杨卿以为,刘卿此策,可乎?” “回禀陛下,臣窃以为,此策亦不可行。” 得闻后,杨阜再度不假思索,出声回道,“盖因西凉豪族及羌胡者,秉性狡诈,反复无常,不可信也!断不可将凉州皆授之。且臣曾得闻,逆蜀丞相诸葛亮,有得人心之称。恐羌胡等被逆蜀所败皆降伏,而转刀刃加于我大魏也。” 话落,不等曹叡再度问,他便续谓之,“陛下,臣以为今之计,乃是大将军之谋与刘侍中之策,各取其长耳!” 第125章 避短 第125章 避短 天水郡,冀县。 先前的魏太守官署,今成为了大汉陇右的政令中心。 得丞相诸葛亮信使催召得郑璞,让霍弋等人领着士卒押俘虏、护送战获及辎重在后,自身带着扈从乞牙厝及傅佥倍道而来。 方入城门,便被一作仆从打扮之人,步前行礼,轻声而道,“郑将军,我乃荆州宜城向家之人,家中郎君有言,恳请将军见丞相之前,拨冗半刻钟叙话。” 宜城向家? 相府长史向朗? 荆州宜城的向、马两家乃世交。 是故,向朗无论在荆州还是入蜀后,都盛赞马良及马谡之才,意在为之扬名。 嗯,郑璞未入城时便知道了,比他更早归来的马谡如今被勒令在一屋内。 丞相没有见他。 对他违军令之罪,也未有定论。 亦是说,丞相乃是想听同样受令坚守萧关道的郑璞,叙完战事具体经过后再做定论。 如此一来,郑璞的言辞,将会左右到马谡罪责的轻重。 向朗今放低身份作请求,邀郑璞过去一叙话,用意不外乎是请郑璞见丞相时,为马谡开脱罪责。 不过,也罢了。 我本亦有心为幼常兄开脱,便见一见吧。 心中了然的郑璞,微作沉吟后,便颔道,“好,步前引路。” “多谢将军成全!” 那仆人得言,大喜过望,先是深深躬身做了一礼,方斜身在侧而引道。 向朗年齿近六旬,面慈目善,隐隐有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 事实上家中藏书甚巨,且为人宽容的他,无论在荆州还是巴蜀,皆被人赞为有长者之风。 只不过,此番他脸庞之上,有些焦虑之色。 亦隐隐有缕羞愧在流转。 抑或者说,于他身份及年齿而言,前来求一后进之辈,终是厚颜了。 因而,郑璞步至,不等他出声,便率先作子侄礼,轻声说道,“向长史之意,璞知矣,亦无有怪罪幼常兄之心。且,璞尚记得昔日身得入相府,乃幼常兄所荐也。” 此话方落,向朗顿时眉目舒展,亦连连颔,欣慰而道,“善,子瑾委实君子也!” 唉,我那是什么君子啊 心中有些无奈,郑璞谦逊数声便作别,往太守官署步去。 署屋内,僚佐小吏步履匆匆,神色皆肃然,手捧案牍文书往来进出正堂。 攻下陇右后,无论安民还是各方驻军,以及催蜀地及汉中粮秣辎重运送等,让事必躬亲的丞相,变得更加忙碌了。 早就与护卫丞相的甲士熟稔,郑璞没有恭候被召,便被甲士引来堂内。 只见堂内正中,丞相正襟危坐在案几后,俯执笔而书。 偶尔,还会略作停顿,轻声问一立于侧的将率。 那将率身长八尺有余,年齿未至三旬。 额宽颐正,剑眉飞入鬓,鼻若悬胆,蓄着短髭,紧紧抿着的双唇,让灼灼之眸更显英气。 何人近丞相左右,而我竟识不得邪? 心有诧,郑璞向前一步,躬身行礼,“璞,拜见丞相。” “子瑾竟归至矣!” 欣喜之声,从猛然昂的丞相口中出。 只见他面容的喜色不断洋溢,搁笔伸手虚扶,“子瑾起身,且入座。” “谢丞相。” 郑璞恭声而应,抬头正想步侧入座。 然,一直目视着他的丞相,脸庞上的喜色瞬息间凝固。 起身,步来前执起郑璞之手,细细打量后,便怅然出声,“子瑾颜容,竟伤及邪!” “劳丞相挂念。” 郑璞连忙言道,“璞无有勇力,且临阵不慎,故添一小伤痕,其他皆无碍。” 但丞相眉目间的怅然,却是没有消逝。 轻轻叹了口气,方转身归座。 经那将率时,还轻声引见了句,“伯约,此乃我大汉讨虏将军郑子瑾。虽年少,然胸中韬略,冠绝巴蜀当辈。子瑾,此乃姜伯约,凉州上士也,熟谙羌事。你二人若得闲可多探讨,寻互裨益之。” 闻言,姜维连忙侧身,拱手作礼,“郑将军,我乃冀县姜维。” 原来是姜维啊! 难怪能立丞相之侧. 郑璞心道一声,亦拱手还礼。 正想出声寒暄两句,却见丞相便摆了摆手,让姜维先离去。 随即便作肃容,目视着郑璞而道,“子瑾,且将萧关道战事,细细道来。” “诺。” 郑璞收回了心神,详细言之。 叙罢,见丞相面微有怒意,便连忙加了一句,“丞相,若幼常兄不兵出萧关,璞亦会遣信使报丞相,请命求出兵耳。” “嗯?” 长眉微跳动了下,丞相有些意外的撇了眼郑璞。 少时,面色稍缓而叹,“朝廷自有法度。幼常有违调度,罪责难逃,子瑾不必为其开脱。” “禀丞相,璞非有此意。” 郑璞冁然而笑,轻声谓之,“乃是当时上邽城既破,我军兵力充足,何不趁机夺了萧关,为他日攻入关中绸缪?” 如此说法,令丞相垂眉捋胡而思。 诚然,攻破上邽后,陈式部及高翔部便成了机动兵力。 若是增兵萧关道夺下关隘,对日后进军关中乃是大有裨益。 “嗯,子瑾此言,颇有道理。” 轻轻颔,丞相含笑而道,“虽说我今无力进军关中,然若占了萧关而东向修缮扼守,亦能让安定郡的羌胡部落,就此对逆魏心有不臣。” “然也,璞便是此意。” 郑璞连忙出声应和,又作幸庆之容,“不过,若是璞请命,而丞相允之,恐璞将成为此战罪人矣!逆魏安定郡内兵力竟近万,且逆魏左将军张郃亦从凉州来袭。我军若出萧关,难夺关不说,恐连今大败逆魏亦难矣。” “呵~~~~” 丞相听罢,不由失声而笑, 转来绕去,郑璞还是在为马谡求情。 竟是不惜将大破魏军的功绩,也强行牵扯到马谡的头上。 亦然,丞相佯怒而责之,“子瑾此言,乃欲效佞臣颠倒黑白邪!” 就是责罢便敛容,眸含深意而轻轻谓之,“幼常妄自尊大,致子瑾身陷绝境及麾下死伤无数,子瑾竟不恼邪?” 郑璞垂头默然。 少时,方离席躬身而拜,朗声而道,“丞相,正值朝廷用人之际,而我大汉俊才委实不多矣。璞斗胆,请丞相让幼常兄有改过之机。且,璞闻‘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幼常兄虽临阵决机略显急躁,然若参详兵事抑或者牧守一方,乃奇才也!尚有,我军于萧关道,终究是胜了。” 丞相听罢,却没有表态。 而是静静的目视着,保持垂头躬身的郑璞。 看着看着,便眉目舒展,无声而笑。 曾经,他心中颇为忧虑,郑璞性情类同于法正,恐日后权柄在握时,会导致不利于国家之事。 今马谡将他陷入死地,他却依旧从与国裨益角度出,为之求情。 足见他公私分明矣! 甚好。 收起了欣慰的目光,丞相语气淡淡,“幼常有违将令,其中亦有我识人不明之过。子瑾莫多言,他之罪尚不至死。” “啊!” 得言,郑璞骤然惊呼,连忙出声分辨,“丞相,璞绝无.” 但却是丞相摆手打断了,“子瑾一路艰辛,且去歇下罢。” 亦让郑璞不敢再争,作礼告退而去。 “诺,璞告退。” 翌日。 新划出来的玄武军营。 因霍弋等人领军尚未至的缘由,难得闲暇的郑璞,便将心思用在考校傅佥学业上。 就是没多久,军帐外守着的扈从乞牙厝便来报:马谡来了。 昨日郑璞离去后,丞相便见了他。 具体叙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人们仅是知道,待丞相将陇右之战的功过,上表与成都天子刘禅后,马谡将不再是相府参军,且不会再掌兵权。 不过他没有被废为民,便是幸事了。 至少以他的才能,仕途之上不乏复起的机会。 孤身而来的马谡,形容枯槁,满目憔悴。 或许,昔日待他如子的丞相,此番一直迟迟未有召见他,让他愧疚更增,心身皆备受煎熬吧! 他走至前,见郑璞出军帐来迎,便不等郑璞开口,径直躬身作揖,“多谢子瑾周全之心,谡没齿不忘!” “幼常兄这是作甚!” 亦让郑璞一愕,连忙步前扶起,苦笑道,“功过是非,乃丞相之定论也。兄莫要折煞于我。” “子瑾.” 直起身的马谡眼角微湿,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待二人入军帐内,马谡见傅佥亦在侧执竹简而看读时,方敛起动容,止住了情绪。 就是默默无语没多久,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面露惭色,马谡便自嘲而言,“我平生自诩熟读兵事,好论军计,常自以为能。然,萧关道一战,因我而丧兵无数,且致子瑾及众多同僚于死地中。方知自身不过乃纸上谈兵,徒增笑柄耳!可悲矣!日后我将不再染指兵权,但求此生能执帚牵马图报丞相不责之恩,以及子瑾周全之情。” 呃. 看来你是真醒悟了。 不过,也对。 若是如此大败都没有自知之明,枉为人矣! 郑璞听罢,于瞬息间心念百碾。 心甚慰之下,亦有心开解他两句。略作思绪,便说道,“幼常兄此言,恕我不能苟同。” 嗯? 亦让马谡一顿,先是满目不解,随即又面有黯然之色。 他心生误会了。 以为郑璞此言,乃是声称仍旧心有芥蒂。 为他谏言丞相开脱罪责,乃是报昔日举荐之情,以及抹不开相府长史向朗的情面。 毕竟,郑璞素有睚眦必报之名。 而郑璞笑颜潺潺,出声谓之,“幼常兄博古通今,熟读诸子百家,焉能执帚牵马作仆从之劳邪?兄不见,昔日我大汉曹参身经百战,攻下二国与一百二十二个县。然高祖定都长安后,论功行赏,功居相国萧何之下。留侯张良不曾领军鏖战,却可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誉满古今。今幼常兄无意再领军,亦可效仿先贤,为我大汉克复中原克忠,又有何惜哉!” 话落,马谡瞬息间睁大了双目。 呆楞看了郑璞好一会儿,方将脸庞上的颓色一扫而尽,让双眸再度迸出灼灼来。 当即,离席躬身而拜,言辞恳切道,“今得子瑾金玉良言,犹如醍醐灌顶,令我如拨云雾得见青天也!当受我一拜!日后,我必不负子瑾今日之言!” “幼常兄言重了。” 亦然,郑璞连忙起身,扶起马谡。 后,二人再叙了些闲话,马谡便作别而去。 而一直在侧,听全二人叙话的傅佥,则是目视着马谡远去的背影,作怒目切齿愤愤然。 待马谡背影消失不见,他便将视线转归来落在郑璞身上,化作了满目不解。 踌躇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试声道,“先生?” 早就阖目假寐作思绪的郑璞,闻声侧头,微作挑眉,眸露询问之意。 “先生,你不恨他吗?” “我焉能不恨之!” 傅佥话语刚落,郑璞便音容皆厉,声如激雷。 “三部士卒,多是从南中牂牁郡所募,随我三载有余矣。朝夕相处,彼此熟稔,今竟战死伤残者十有七八。人非草木,焉能不悲哉!” “虽说,征战乃向死而生,阵亡亦必不可免。然亡于萧关道,何其无辜也!” “我每每思至此,便恨不得亲自将之手刃,以告慰亡者!” 言至此,郑璞长舒了一口气,似是将胸腹中的戾气尽数呼出。 阖目少时,方再度开口,声音变得且徐且缓。 “然,泄私忿,于国有何裨益邪?” “今我大汉,人才凋零。有若幼常兄才学者,寥寥无几。我等为臣者,所思所行,当皆为国裨益耳。不可因私自愤慨,而令国有损良才。” “再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今幼常兄历经此番大败,可磨去其自负锋芒,得他日谦逊笃行。又感朝廷惜才而不杀之恩,必竭诚为我大汉克复中原鞠躬尽瘁。” “利于国,当生死以,何愤不可原?” 言罢,郑璞侧头而顾,殷殷谓之,“公渊,你年齿尚轻,或不解其中之意,他日随着年岁长,必可了然其中缘由。然切记之,世上之事,无有非黑即白之说。” 闻言,傅佥当即作肃容,重重颔。 “诺。佥谨记先生之言。” 群已经有了,有兴趣的可加。号:9o2,1o7,541 第126章 赐爵 第126章 赐爵 人间至美四月天。 天高云淡,气爽风柔,和煦的阳光倍暖人心。 婉转的莺歌与呢喃的燕语,声声漾起人们心头上的涟漪。 早就尽化了的积雪,化作涓涓细流从山峦蜿蜒而下,趟过原野汇入河流,绽放了无数不知名的野花,让黄沙与绿意平分了河西走廊。 被一队禁军护卫着的杨阜,驻足在河西武威郡的鶵阴城塞,看着东侧连绵起伏的屈吴山脉,心中怅然无比。 鶵阴渡口,素有陇右北大门之谓,亦是河西走廊的东入口。【注1】 而屈吴山脉,则是隔绝陇右与河套平原的山脉,是抵御已然强盛无比的鲜卑入寇武威郡及陇右的天然屏障。 然而,杨阜奉命来此的目的,乃是要将鲜卑“迁徙”进来。 然也! 魏国对于陇右被夺,终于定下了应对之策。 却是与杨阜的建议南辕北辙。 他的本意,乃是想各取大将军曹真之策与侍中刘晔之谋的所长。 如以驻军关中的秦岭谷道与魏兴郡,威逼汉中郡,让逆蜀不得不将重兵屯在汉中,以至陇右守备空虚,无法侵袭凉州。 再将丝绸织锦、陶器、纸张以及茶叶等丝路贸易紧俏物品,交给河西各部羌胡自己行走西域,以此将之捆绑上大魏的战车,让他们为了保住丝路的丰厚利益,自招募族人随着魏军征伐或抵御逆蜀。 然而天子曹叡与其他重臣再议后,便完全变了样。 其一,乃是丝路的利益没有完全让出来。 出于安抚关东世家豪族之心,天子曹叡将丝路利益,让羌胡及关东对半分。 且不说如此一来,拉拢羌胡部落的效果会大打折扣,不会尽心为大魏而战。 从安定郡乌水(清水河)绕道武威郡的行程,必然会引各部羌胡的觊觎之心,导致马贼蜂起。届时,仅是维护商队周全,便分去安定郡驻军一半精力了。 其二,则是关中驻军的考虑。 天子曹叡及其他重臣觉得,关中三辅今荒芜。 黎庶又多为从汉中郡、武都郡及巴郡迁徙而来,恐其会亡奔入逆蜀,便将靠近秦岭山脉的民户尽迁徙至北。 再者,如今魏国的安定郡与北地郡的疆域,已无法比拟灵帝时。 如安定郡高平(固原县)以北,北地郡郅都(庆城县)以北,皆沦为羌胡部落的牧马地。 其中,繁衍生息在安定郡的乌水(今清水河)流域,乃是匈奴休屠(屠各)部的一支,常扰边劫掠。 后被夏侯渊击败,魏国萧关道方得以安稳。 但匈奴休屠部溃散后,并没有灭亡。 而是盘踞在北地郡及安定郡以北,联合羌人部落骚扰入寇更甚,成为魏国关中不稳的因数之一。 今曹叡决定效仿魏武曹操迁乌丸及匈奴内附之策,引鲜卑入安定郡及右扶风,用意不仅是与魏军共同屯田驻守,成为抵御蜀军的屏障。 亦有抵御匈奴休屠部的考量。 鲜卑拓跋部,乃是北部鲜卑。 其部落的传统,乃是“幼子继承制”。 即是如若部落领有多子,除去最幼之子留在部落继承领位置外,其他建长之子皆会被授予部众,自行去开拓新的领地。【注2】 如今拓跋部领拓跋力微,本是前任领拓跋诘汾的次子。 其人吸取乌丸蹋顿灭亡的教训,认为频繁抢掠中原王朝边境,获得的财物不足以弥补损失,遂制定了与魏国以战马交易维持和睦的政策。 亦让魏国对拓跋部颇有好感。 是故,魏国打算引内附的鲜卑,乃是拓跋诘汾的长子,早就迁徙至河套平原之西的“秃匹孤”。【注3】 至于为何姓氏变成了秃,相传乃他与拓跋力微不和,彼此相攻故而衍生同音姓氏。 当时杨阜听罢,便犯颜直谏。 一再争辩声称羌胡与鲜卑心如禽兽,强则侵暴,弱则内附,无有服教化的可能。 迁徙入安定及右扶风,他日必然成为大魏的附骨之疽。 诚不可取也! 哪怕若果真需迁徙胡人内附,亦应该迁徙凉州的羌胡部落。 因从汉武帝遣霍去病开辟河西四郡伊始,亦不曾停止对西北羌胡部落的迁徙,采用“大杂居小聚居”的方式,断绝他们相互串联反叛的可能。 且,凉州被纳入中原王朝数百年之久,羌胡部落或多或少都被汉家礼仪同化。 如灵帝时的羌乱,汉阳太守傅燮被困冀县,兵寡粮尽而势孤。 城将破之际,叛乱的北地胡骑数千,皆城外下马叩头。 不求傅燮开城投降,但求他不要战死,且声称愿意一路护送其归乡里。 傅燮殉国后,长史盖勋继任汉阳太守。 率军去救援被困的护羌校尉夏育,途径狐槃时,便被叛乱的羌胡大败。身受三创,身侧之兵仅剩百余人。 时有句就种羌滇吾句就,以兵保盖勋,曰:“盖长史贤人,汝曹杀之者为负天。” 并赠自己坐骑于盖勋,放其自归。 盖勋捍臣子之节,不受叛军所馈,大骂让其杀己。 滇吾无奈之下,自得将盖勋绑了放在车上,一路护送还冀县。 傅盖二人的事迹,足以证明羌胡部落的行事,已然隐隐有了汉家礼仪的信义理念。 然,鲜卑则是不同。 作为继匈奴后崛起的草原霸主,他们不曾接受汉家礼仪的熏陶。 亦不会有羌胡那般敬畏汉家贤人。 或者说,比起释放敌人,他们恐更乐意效仿匈奴将敌人的头盖骨制作成饮器! 此亦然是,杨阜断然反对侍中刘晔之谋的缘由。 逆蜀丞相诸葛亮的得人心,不亚于傅燮及盖勋!甚至有过之! 再加上刘姓汉室积威四百年,若是魏国放弃了凉州,恐会让蜀丞相诸葛亮兵不血刃,便将那些羌胡部落招降了! 然,曹叡心已决,无可改。 其他重臣亦然以为,因大将军曹真将督数万大军亲自坐镇长安,鲜卑秃部不过数万人,被引入塞也无有忧患,亦不敢有异动。 是故,曹叡还以他曾迁徙武都郡之民,以及有驱逐马出陇右的威名为由,遣他前去引秃匹孤入塞。 且,还拜他为扶风太守,加侍中,参大将军曹真兵事。 让他督领秃鲜卑对抗蜀军。 对此,杨阜心中愤慨,却也君命难违。 唯有带着怅然,顺着蜿蜒屈吴山脉山谷裂口而过的水泉沙河,步步往秃匹孤的驻地而去。 水泉沙河,顾名思义,乃是一条沙地里的季节性河流。 冰雪融化、雨水丰沛的夏秋季,则是汇流成河;少雨水的春冬季节则会断流化作沙道。 一如杨阜此时的心情。 他觉得引秃鲜卑入塞,初时会让魏国在关中及陇右的兵力骤然昌盛,日后则会让大魏国力断流! 自然,对于魏国引鲜卑的举动,大汉自然是不知的。 丞相诸葛亮近期,仅是得斥候回报,声称逆魏在秦岭山脉各个通行汉中郡的谷道,与魏兴郡的洵口戍围,皆立下营寨遣兵驻守。 尚有魏凉州各部羌胡,多有遣族人效力逆魏等。 因而,无论兵力还是郡守人选,丞相亦然对应的部署一番。 如新得的陇右之地,丞相以渭水为分割线,南为天水郡,北改设为汉阳郡。 分别以相府长史向朗及转任左将军的魏延领之。 且,还亲自作书于魏延,激励曰:“先帝昔日以文长镇守汉中郡,御逆魏不敢入寇。今汉阳郡新设,非文长,无人可当之!望文长奋威,不辞艰辛,为我大汉干城!” 书至,魏延看罢,当即豪情大。 亦然将先前提出“子午谷”之谋,被丞相断然拒绝后的郁郁于心,都抛出云外。 “丞相知我,如先帝也!” 他将丞相之书,传示于麾下僚佐时,乃是如此畅怀大笑而言的。 至于陇西郡,丞相交给了高翔领军驻守。 被关兴逼降的魏太守游楚,随关兴至冀县时,丞相亲自出来迎接,执其手而谓之,“卿先父,卿先祖,皆汉臣也!望卿续之。” 且上表朝廷赐爵为侯,又以他被陇西吏民爱之,乃继续任职陇西太守。 只不过,仅秉政,而不掌军。 对于占据了陇西河之地的羌人领唐泛,丞相遣使去安抚。 声称可继续贸易战马等,让其莫敌视于大汉。 盖因陇右新定,丞相无意多树敌。 武都郡,因逆魏的驻军寥寥无几,氐人部落又素来鼠两端的干系,马岱及扬武将军邓芝合兵而讨,敌皆迎风而降。 丞相以马岱父兄受氐人敬重,乃表请他为武都太守,御守大散关。 而邓芝则是继续率军南下,与广武督攻打阴平氐王强端。 军出之时,声称只诛杀恶强端,其余氐人大酋余皆不究,亦不夺地及族人。 是故,失去逆魏支援的强端,迎来了众叛亲离。 被麾下砍了级,送到廖化军中投诚领赏。 丞相得报后,乃表请廖化为阴平太守,令让邓芝领军归汉中郡。 对阴平各部氐人,乃依昔日抚南中诸部落故事,以清贵之职迁部落大酋入成都,将其族人编户抑或者募为兵卒北上陇右屯田。 诸多将领的官职,皆有升迁。 如赵云因为身为偏师督帅,继任李严转为骠骑将军后空下的前将军,职责为镇守汉中。 郑璞武职不变,转为相府参军。 且,录西城之战与萧关道之战功劳,被赐爵为关内侯。 仅显荣,无有食邑。 他的部下也迎来调整。 原先马谡的残部,被丞相交予霍弋统领,正式升迁为别督,归汉中驻守黄金戍围。本就临时调入郑璞军中的王平及句扶,则是分别领本部入高翔及陈式军中充任副手。 亦是说,郑璞如今麾下,仅剩下了张嶷领着的三百余人。 因而,他被遣归汉中军,再度组建本部。 接手先前随着申仪投降而留在汉中的部曲,且从南郑县的黎庶中募兵,以及等候从巴蜀调来的新军。 兵卒数量,仍旧是三千人。 只不过丞相将马岱麾下的别将杨霁,划入了他的麾下。 然也! 他麾下即将迎来五百骑卒。 来缘,乃是从武都郡投诚的氐人部落里挑选而出。 对此,郑璞有些诧然,又有些了然。 因更加适合领骑的马岱,如今并不好进入陇右。 昔年的马,将马家的名声彻底毁在陇右了。 如马腾割据关中时,护黎庶不受羌胡劫掠,待士进贤,矜救民命,让三辅得安,吏民皆爱之。后以自身年老,乃将兵留与马,徙其家属皆诣邺城,臣服于魏武曹操。 而马则与韩遂反,连累马腾及家门皆见诛,唯有马岱侥幸逃归。 后战败退归凉州,得张鲁支援袭陇右,围困冀县八个月。先是许了凉州刺史韦康投降,得了冀县后,又阴遣张鲁将杨昂杀了韦康及天水太守。 是故,关中及雍凉之地,人皆谓马乃背父逆子、无信之徒。 如姜叙老母,被马杀死之前,骂曰:“汝背父之逆子,杀君之桀贼,天地岂久容汝,而不早死,敢以面目视人乎!” 此过往,便是丞相不让马岱来陇右的缘由。 毕竟当初杨阜挥臂一呼,便得陇右无数僚佐及豪右响应,合力将马驱逐出了凉州。 或许,马岱再度掌骑的时间,恐怕要等到丞相将陇右彻底安抚了,率军攻打凉州的时候吧!也唯有河西四郡的羌胡部落,方心慕昔日马家军的战绩了 心有所悟之下,郑璞归来汉中的脚步颇为急切。 虽然他没有机会,寻熟谙羌事的姜维,请教骑战及凉州风物等。 嗯,姜维备受丞相器异。 不仅依着厚待降将的惯例,上表天子刘禅,请封他为当阳亭侯;且辟他为仓曹掾、加奉义将军,统领一部分虎步军。 自然,骤然授职的姜维,忙得脚不沾地。 此情此景,郑璞亦不好去打扰。 只得匆忙赶回来,尽早将本部兵马再度组建好,力争能早日返回陇右。 —— 【注1:鶵阴古渡口,位于今白银市平川区小黄湾村。】 【注2:草原民族多有实行幼子继承制,谓之“幼子守灶”,典型如蒙古部落。】 【注3:鲜卑秃部,史称河西鲜卑,被邓艾引入陇右与河西抵抗蜀军。】 第127章 分户 第127章 分户 仲夏五月。 汉中郡,沔阳县走马谷。 此处乃定军山与兴势山隔出来的谷坡,亦是郑璞落下军营之地。 南依山脉,北临沔水,隔岸对望如今的汉中郡署政中心沔阳城,以及军械署。 去岁末的西城之战,被俘虏的魏军皆被遣入沔阳铁矿,成为军械署的苦力;而申仪的部曲家眷及西城黎庶则是在走马谷修屋落户授田务农桑。 郑璞归来后,从中募兵合之前申仪部曲共千人,皆授于张嶷统领操练。 自身则是赶往沔阳城内,寻如今主事汉中的前将军赵云。 他想将从那些魏军俘虏中,挑选些士卒。 一来,陇右之战汉军战死伤退了近两万人,又作为胜方打扫战场收军械甲胄极多,军械署暂时不需要那么多苦力了。 另一,则是他从南郑县募兵,所得不过三百余人。 南郑如今编籍落户的黔,多为昔日从南中各郡以及涪陵郡迁徙而来的蛮夷,几乎家家户户皆有丁在军中为卒。 郑璞再怎么穷兵黩武,都不会做出“一户出二丁”随征之事。 兵源匮乏之下,也只好将目光落在俘虏上。 赵云对于他的来意,倒不无不可。 仅是叮嘱了句让他莫要贪多,挑选两三百俘虏即可,免得攻逆魏时有临阵倒戈之事。 对此,郑璞自是作谢。 不过,他既然将主意打到俘虏身上,心中亦早有避免临阵倒戈的思量。 其中关键,便是州泰,州安岳。 当时西城之战后,紧接着便是兵出陇右。 郑璞押着俘虏归来时,丞相诸葛亮亦无暇关注被俘虏的州泰,将之搁置一边,待战事结束后作定夺。 是故,郑璞便寻了随着杨仪留在汉中署拨粮草辎重等事的诸葛乔,让其帮衬着劝降州泰。 还特别加了句,“此人乃世之良才也!若能为我大汉所用,乃幸事也!还望伯松兄多费心。” 评价颇高。 亦让诸葛乔兴趣大增。 秉着为国裨益之心,他对州泰礼数不缺。 虽数番劝降无果,却让州泰感其诚,道出了不愿归降的缘由。 “魏法严峻,而泰门户颇重。我先受仲达公见信,委于重任,兵败已是罪责难逃。若我再降之,恐南阳他日无有州家矣。” 素有君子之风的诸葛乔,得悉此缘由后,亦不好再强求。 却又有些不甘心。 思来想去,便遣人去永安寻陈到,托付他麾下细作打探州泰家中消息,看有无机会将州泰直系家眷劝来蜀地。 然而,转机没有寻到,反而带回来了很不好的消息。 州泰随征攻上庸孟达时,其父已然染疾,听闻州泰兵败无有消息后,便因哀切而病情转重,亡故于今岁初。 连其大父与大母,都因年迈而骤逢丧子丧孙之痛,紧随其后离世。 大汉以孝治天下。 如此情景,陈到麾下的细作亦无法劝说迁徙之事。 乃是将州泰尚在世的消息与说其妻儿了,且讨要了三亡者各一套旧衣裳归来。 亦让州泰在沔水畔立下衣冠冢,结庐守丧。 而郑璞打算挑选的俘虏,便是州泰昔日的部曲。 以世理而言,此些部曲只需州泰手书一封,便会无有二心为大汉征伐。 至于州泰愿不愿意嘛. 诸葛乔的礼遇,他还是颇为感恩的。 尤其是,汉军的细作还带回来了他妻儿的手书,声称他们在南阳守丧结束后,便会亡奔来蜀地与他聚。 无论出于“投我以桃,报之以李”的士人风度,还是为日后家眷在蜀地安居被大汉善待心思,他都不会拒绝。 再者,部曲乃是军士耳! 与其充当苦力修桥挖矿,尚不如让他们入军中寻个前程。 事实上,当郑璞与诸葛乔来寻,问及此事时,他略作思绪便应下了。 抑或者说,出身荆州南阳郡之人,大多都对逆魏不报有誓死效忠之心吧。 昔日刘琮投降魏武曹操,便有无数荆襄籍贯士人,放弃官职随先帝刘备南下,成为如今的大汉重臣。最典型的,当属杨仪。他本为荆州刺史傅群的主簿,但仍旧弃了官职归汉。 由此可见,荆州籍贯的士人,对曹魏的不认可。 毕竟,南阳郡乃光武帝的乡闾,人心向汉者众。 且昔日魏武曹操攻伐张绣、刘表时,所造的杀戮颇重。 不过,州泰应下了以后,还目视着郑璞,拱手作礼,轻声问道,“郑参军,可有闲暇,为我解一疑惑否?” 自然,刚得他人之惠,郑璞无有回绝之理。 闻言便回了一礼,冁然而笑,“安岳兄,有何疑惑尽可问之,我力所能及之内,定不隐瞒。” “多谢郑参军。” 守丧不作喜容的州泰,颔致意,问道,“昔日洵口戍围之战,我领军来援申将军,沿途不乏遣斥候探路,却依旧被被袭后路。莫非,魏将军早就遣兵伏于后?然而,若早作伏,如何绕过申将军扼守的戍围邪?” 话落,便紧着加了句,“若是此事涉及军中机密,郑参军可不答之。” 原来是依旧对昔日之败耿耿于怀啊! 不过,亦正常。 若不是被前后夹击,他纵使战败了亦能退归上庸郡,绝无可能被俘。 郑璞听罢,心中了然。 又略作思虑,觉得今已然攻下陇右,日后征伐应是凉州及关中,不会再走不曹水翻越大巴山脉袭击鸡肋之地东三郡,便将实情一一告知。 叙罢,还宽慰谓之,“若我军无机缘知大巴山脉的步道,以安岳兄的森严军容,西城之战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对此,州泰垂头默然。 “唉,为将者,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 少顷,方长声叹息,说道,“我败了,便是败了。郑参军不必宽解于我。再者,若是郑参军不知此步道,焉有可能进军洵口戍围?或许,贵军丞相早便趁此机会兵出陇右了吧?” 噫! 此人深受司马懿器异,果非等闲之辈。 郑璞笑颜更胜,赞曰,“安岳兄一语中的,可见胸中韬略乃当世良才也!” “败军之将,不敢言勇。” 摇头口出谦逊言,州泰做谢,“多谢郑参军不吝解惑。” 又转身目视诸葛乔,拱手作礼,“家中妻儿日后迁来汉中之事,便厚颜劳烦伯松了。我虽不以德行称,然必会念贵军不杀及礼遇之恩,以身图报之。” 此言方落,郑璞与诸葛乔皆大喜,亦连忙回礼。 因州泰算是松了口,待守丧罢及妻儿至汉中时,便会效力于大汉。 待三人再叙了些闲话,便各自罢去。 将魏军将领招降的诸葛乔,自然是归去作书于丞相,请朝廷先行为州泰备下宅屋,以及多遣细作从南阳携带其妻儿消息归来等。 而得了州泰两百余部曲的郑璞,兵力终于满了两千,便归来走马谷操练士卒,静候杨霁从武都招募五百氐骑以及成都五百新军至。 领新军之人,乃是巴西郡阆中人狐忠。 曾名为狐笃的牂牁太守马忠,外家便是他的宗族。 不同的是,马忠被丞相辟为门下督,而狐忠则是骠骑将军李严的部将。 然也。 陇右之战的捷报,传遍巴蜀后,李严便主动将上表请命,将自己麾下不少将士遣来汉中及陇右。 亦是说,他终于放下心中那点“非分之想”。 李严此人,才器过人,统兵及治理地方皆称能,然他的缺点亦十分明显。 其一,乃是自视甚高,不容与人。 如广汉郪县的王冲,族兄王甫战死夷陵之战、王士死难于征南中,堪称大汉忠烈之门。以牙门将身份归李严所统领时,竟被李严逼迫到北投逆魏而苟命。 其二,则是贪恋权柄,私心颇重。 身为先帝刘备托孤者之一,他因尚书令一职改授于陈震;又以身为统内外军事的中都护,却远离权力中心充当国之藩篱,心意难平。 日复一日,竟心生了争权自重之心。 如他曾经上书,请求将益州东部五郡分割成“巴州”。 以古时巴、蜀乃别分两国为由,分析出巴郡、巴西、巴东与涪陵郡,以及从犍为郡东部分割出来的江阳郡设立新州。 其意图,不言而喻,乃是想自任职“巴州刺史”耳! 被丞相诸葛亮否决后,又于丞相讨平南中归来之际,竟劝丞相进爵王,加九锡。 自然,此种非人臣所为,再度被丞相严辞拒之。 且于回信中,隐隐点悟他,当于北伐逆魏克复中原为重,莫要再多生乱人心的事端。 然,他仍旧执迷不悟。 建兴四年,丞相绸缪北伐,调度各部兵马往汉中郡驻扎。 以与孙吴共盟,东无兵事,想让李严领军北上镇守汉中郡,空出善攻且有心建功立业的魏延充任北伐前部。 但李严数番寻理由作辞,不往。 丞相无奈之下,只得让戍守京畿内外的赵云往汉中。 后,逆魏曹丕亡,曹叡即位,授于曹休、曹真、陈群及司马懿四位顾命之臣开府之权。 李严得知,乃再度以书示于丞相,暗示自身想以同为托孤之臣开府(自建官署任用官员)。 让丞相心有恼意,见书而不闻。 且下令让其移兵归江州,让陈到全权督领永安。 如今,陇右大捷,丞相为了安抚内部矛盾,乃上表天子刘禅,声称划分汉中、武都、阴平、天水、汉阳以及陇西郡,新设为梁州。 梁州者,本是《禹贡》古九州之一,古时不仅涵盖诸上之郡,亦包括今益州之地。 刺史之位,表请李严以骠骑将军遥领之。 但不署州事,仅是荣恩之,权当是衬托李严托孤之臣的身份。 不过,作为补偿,丞相将李严调回成都,戍守京畿内外以及参与益州府事。 且其子李丰,授职为江州督军。 丞相以挟大破魏军的兵锋之利、北伐夺回陇右之威,已然让李严噤若寒蝉。 再加之如此厚待,让李严心中羞愧与感激共交织。 亦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权欲之念,主动上表天子,声称将麾下兵马供丞相调遣北伐。 且,还义不容辞的,充当了一回“恶人”。 昔日郑璞谏言的推恩之策中,寻巴蜀豪族家中子侄后辈不法之事,责罚以罪迁徙汉中郡的“分户”,终于开始实施了。 因夺了陇右后,再从巴蜀转运粮秣及辎重,路途太过于漫长,损耗人力物力太多。 绝非长久之计。 是故,将汉中郡当成粮秣之地,刻不容缓。 而想让粮秣源源不断出产,就必须先充实汉中郡的人口。 参与署府事的李严,得闻此事后,便当仁不让的接手过来,以托孤之臣的身份以及旧日历任各郡的积威,让巴蜀豪族皆不敢有半点迕逆。 效率很高的,将家中子侄授资财及奴仆分户,遣往汉中郡。 且是因犯事迁徙之故,此些人至汉中郡后,还需出家资从官府购置田亩。 亦让官府将他们的田亩登记在册,以为凭据收赋税。 而丞相在陇右,亦然执行了迁徙豪右之政。 以陇右乃是他日与逆魏交战之地为由,声称不忍见此些豪右遭战火,便“劝说”他们迁徙去土壤更加肥沃的汉中郡。 对于故土难离的补偿,则是画田亩倍授之。 实际上的缘由,不言而喻。 毕竟去岁汉军攻打临渭城时,是如何进入了城内,孰人都没有忘记。 更深层层次的原因,乃是雍凉之地动荡久矣! 断断续续一百多年的羌乱,让黎庶百姓皆习惯了寻豪右当徒附,以得庇护。 因此些豪右,能在动乱中传承下来,乃是与叛乱的羌胡部落有利益纠葛。如在叛乱之初,藏于背后提供军械粮秣,事后瓜分战利品等。 将他们迁徙出陇右,汉军的威信方得以施展,方能还给黎庶安宁。 尤其是,正值丞相急需陇右的田亩,募贫民佃之,招势力微弱的羌胡小种来附屯之。 以军屯及民屯,为大军积攒日后征伐凉州的粮秣。 至于,此些豪右愿不愿意迁徙嘛 丞相将先前投降的魏南安郡太守,以及破了上邽城虏获的魏天水太守马遵,出面主事“殷殷”晓之以理,让他们“心甘情愿”迁徙。 且别遣素来令出必行的将军陈式,领军“护卫”他们赶往汉中。 自然,仅仅是让巴蜀之地豪族分户,以及迁徙陇右豪族,尚且无法充实昔日张鲁割据时期,便民户十万的汉中郡。 因而,在汉中郡等到狐忠领军至的郑璞,得知李严在蜀地所为后,便寻了同样募兵赶至的杨霁,就着其大父杨腾如何招募境外白马羌入武都之事,细细询问了一番。 随即,便让余人各自忙碌讲武操练兵卒,自身足不出军帐三日。 第四日,作书一封,遣人送往陇右与丞相诸葛亮。 第五日,丞相遣人来,令他立即动身赶往冀县。 第128章 无征 第128章 无征 前来汉中郡传信之人,乃是马谡。 他的官职亦然有了定论:不再为大汉决策中枢的相府僚佐,乃是转为汉中郡府丞。 左迁之意,一目了然。 毕竟,他先前乃是实权参军,与蒋琬及杨仪等人权柄同。 而蒋琬如今已然协助留府长史张裔统留府事,决策整个益州的政务了。 然而,他并没有颓废之色。 丞相诸葛亮如此安排,隐隐之中对他有所期待。 盖因今汉中郡将要作为陇右的粮秣之地,且镇守汉中之人乃是素以性情忠厚著称的赵云,亦然是应对逆魏从东三郡及关中来袭的督帅。 马谡充任府丞,既能署政务之事,亦可为赵云参详兵事。 堪称人尽其才,日后不乏再复起之机。 唯一尴尬的,乃是他将受被丞相留在汉中调拨粮草辎重的杨仪统领。 不过,磨去锋芒棱角的他,应不会再有意气之争了。 随着他的到来,诸葛乔亦可卸下了留佐杨仪的汉中职务,是故被丞相召与郑璞一同赶往陇右。 郑璞让张嶷领步卒在后,让杨霁领骑卒先前赶往冀县落营寨,自身带着傅佥及扈从乞牙厝等人,与诸葛乔倍道而往。 沿途见无数陇右豪族车马粼粼,在仆从簇拥及汉军士卒护卫下,沿着祁山道连绵数十里。 还逢面了陈式。 他亲卫前后,簇拥豪族最多。 且是许多豪族让奴仆驾着马车,让自家支系女抑或者妙龄伎乐端坐在上。 莺莺燕燕漫道走,巧笑倩兮盈路行。 让陈式脸庞犹如泼满了墨汁,漆黑一片。 他安能不知,此些豪族的打算? 不外乎是想寻个契机,与他巴结上干系,然后依托他军中权柄,迁居汉中后亦然能舒适的当“豪右”。只是这些豪族没有思及,他能被丞相遣来主事,岂是几个女子便能乱了心思之人? 不过,他心烦归心烦,却是没有下令驱逐。 军中素来艰辛,鲜少归家。 是故,随他左右的将士,因在此些女子在侧,无论行军还是护卫都干劲十足。 唉,权当是让他们望梅止渴罢。 郑璞与诸葛乔至,见状不由莞尔。 其中郑璞还仗着熟稔,还打趣了几句陈式“老当益壮”等言辞。 让陈式虎起脸,佯怒而责,挥手驱赶他们莫要在此碍事。 且行,且急。 一路奔波,至冀县。 郑璞二人经甲士通报后,步入丞相改设为陇右官署的太守府。 堂内,丞相端坐正席居中。 后有一人仄案而座,铺展笔墨砚台,乃是故相府长史王连之子、充任随军记室的王山。 左右各列三席,已有人在座。 右侧乃相府长史向朗居,次为昔日广汉太守、今转为相府掾的姚伷。 末位虚席,应是给诸葛乔预留的。 左侧关兴居次、姜维再次,将席空了出来。 不言而喻,乃是留给郑璞的。 他以相府参军兼领武职,无论官职还是职权,皆盖过了关姜二人。 抑或者说,如今郑璞的职权,除了赵云、魏延与吴懿以及高翔等老一辈宿将之外,已然可称为青壮辈的军中第一人。 毕竟,关兴今仍随在丞相左右,充任临战将率。 而调入虎步军的姜维,乃是充任将佐,受虎步军统领孟琰所节制。 至于丞相为何如此大作周章,召涵盖元从、荆襄、东州、益州以及陇右降将诸多人来共议,是因郑璞的上书,乃是以可参与朝政的参军之职,洋洋洒洒了数千言。 其中涉及之事,不仅仅是想迁化外白马羌入境。 一番见礼,各自入席。 而席居丞相后侧的王山,已然执笔点墨,等着录言记事。 只见丞相挥了挥手,让护卫于门外的甲士离得远些戒备,侧头目视郑璞而言,“子瑾之书,我已阅之。其中诸多细节,我亦与在座诸人共议过,其中细节末梢多有相悖之论。今急召子瑾来,乃是想详闻子瑾谏言各策的初衷,好作定论。嗯” 言至此,丞相脱了一尾音。 垂头目视案几,只手从铺展多片布帛中挑选其一,方继续言之,“子瑾且将‘固本益州’之策,细细叙之。” “诺。” 垂头恭声领命,郑璞朗声道,“丞相,诸君,我且试言之。如有不妥之言,还请不吝斧正。” 谦言客套罢,便开始口若悬河。 “今我大汉夺回陇右,乃数年蛰伏之功。经此一战,无论士卒及粮秣辎重损耗,皆已然伤筋动骨。且,逆魏必然不甘心失去陇右,定会遣重兵前来驻守关中及凉州,反攻于我军。” “我大汉本式微,若不积谷丰民,恐难于抵御逆魏频频来战的消耗。我大汉根本乃益州,若不能固本,陇右便无有持续作战的根基,不可守也!” “是故,璞近日作思,得固本益州三策,请丞相及诸君共论之。” 言至此,郑璞起身,拱手给与席之人作礼。 “其一,乃鼓励黎庶生育也。” 鼓励生育,历朝历代都有所为之。 最典型当属越王勾践的“生丈夫,二壶酒,一犬;生女子,二壶酒,一豚;生三人,公与之母;生二子,公与之饩”。 然,如今大汉的举国资财,皆用于征伐,无有余财效仿之。 是故,郑璞所提的谏言,乃是更改朝廷对黎庶按人口征收“口赋”与“算赋”的方式。 口赋属于军赋,乃是“为治库兵车马”之钱,民年十五至五十有六皆缴。 算赋属少府,归皇室所用,乃年七岁至十四皆缴。【注1】 但天下汹汹数十年,田亩兼并严重,黎庶无有恒产者众,因无力缴赋而不敢多生养。 若是想滋生人丁,必须让黎庶将这层顾虑去掉。 而郑璞的办法,便是去掉“口赋”与“算赋”,改为“摊丁入亩”! 以征收田亩之税,代替人丁之赋,让黎庶生养后代,无有缴不起赋的顾虑。 自然,如今若是强制将豪族田亩丈量,恐会引巴蜀之地的动荡不安。而郑璞的本意,乃是试着在汉中郡以及武都郡推行。 此些地方的人口,早就被逆魏所迁徙而走。 土地空闲比比皆是,新迁徙落户的黎庶,皆是官府统一画田而定,并不存在侵害豪族利益之说。只要推行此策,且向巴蜀黎庶承诺迁居汉中可授田,便会有无数贫无立锥之地的黎庶,或充当豪强大户的徒附,抑或者是苦于赋税而逃亡山野的隐户,皆会蜂拥而来。 毕竟,黎庶者,所图不过温饱苟活。 能有自属田亩耕耘养家小,而不附于他人,亦不苦于赋税,孰人会拒绝? 如此一来,便可让汉中郡的人口迅丰盈,成为日后陇右征战的粮秣之地。 不过,“摊丁入亩”之法,乃是长久之计。 男十五方成丁,非二十年之功,无法见到人口滋长的盛况。 是故,郑璞的短期见效之策,乃是其二:引民。 南中各郡,地处偏远之地,大汉历来对各部落领推行“羁縻”政策,来维护地方安稳。 仅是让各部落定期上贡物品,无有征收赋税。 亦会某种程度上,催生贵胄世袭、贫者累世为奴仆的状况。 且部落之间,常有互攻兼并之事。 而郑璞谏言朝廷设“抚民使”,遣去南中各郡长期驻扎,招揽那些战败的部落抑或不想再为“人下人”的蛮獠,迁徙来汉中或蜀地落户。 且,以如今“茶马古道”已然再通行,郑璞亦谏言朝廷私下组建“国商”,携带蜀锦等贸易之物,去与永昌郡西南部不服王化的土蛮头人交涉,换取土人男女奴仆而归。 不管是充当盐井铁矿的劳力,还是编入户籍为国耕耘粮秣,皆可裨益一时。 自然,对于西北境外的白马羌,亦然让原先的白马氐王杨霁,尝试着去沟通无有“内附”的可能。 然,非是杨霁大父杨腾那般召胡入内,聚众而居,养虎为患。 乃是效仿对武都氐王符章之策,封领显赫官职,让其直系血脉封侯得世代享富贵,而将其部众打散入各郡县安置。 或征为兵卒,或让其务农桑,为国裨益。 一番口感舌燥,郑璞叙罢,便再度拱手,说道,“丞相,诸君,此乃我所思的‘益州固本’之策。如有细节不叙全之疏忽,还请不吝明我。” “嗯,子瑾为国裨益之心,可嘉!” 高居主位的丞相诸葛亮,笑颜潺潺,先是赞赏了郑璞的用心,方目视与席众人而谓之,“子瑾之谋,已然明示之。诸君若有疑虑,抑或觉得其中不妥之处,尽言之。今乃为国定策,不必顾及其他,乃各抒己见,取求同存异耳!” “诺!” 众人得言,皆朗声而应。 而群下官职最高,且履历最重的向朗,向着郑璞微拱手,率先问,“子瑾,我身为相府长史,有理国家资财粮秣之责。是故,亦知今国库已然不丰。若依着子瑾去口赋、算赋,改征田亩税之策;以及耗辎钱粮取民迁民,恐三五岁之内,国将无有资财可供北伐矣。不知子瑾可曾有思,将如何益补军用之需?” 闻问,郑璞拱手回了一礼,冁然而笑,“回长史,我自是有思过的。” 言罢,便向着丞相行礼,“丞相,璞窃以为,我大汉三五岁之内,当以守境安民为上,不可再兵出而伐。” “哈哈哈~~~~~” 顿时,丞相抚掌大笑,欣慰而言,“子瑾之言,深得我心矣!” 顿了顿,又轻轻颔,催声道,“巨达多署政事,难有时间思谋军略,且与席之人,或亦有不明者。嗯” 微微作鼻音,丞相便将视线落在姜维身上,“伯约乃冀县人,且胸有韬略。且来叙此缘由,无需顾忌。” “诺!” 闻言,姜维垂,恭敬作礼应声。 且给与席众人团团作礼,“在下才浅,姑妄言之,仅供诸君参详。在下窃以为,郑参军之意,乃是今陇右四塞之地,我军难图全耳。” 然,源于山川河流的走势所塑造出来的地形,陇右亦有四塞险要之说。 南塞险要,乃是西汉水途经的祁山河谷。 只需扼守住祁山祁山河谷中的木门道、四门谷(董亭)、猫眼峡(后天水关),便可却南来之敌。 东塞险要,便是萧关道、陇关道以及渭水河谷。 如今东、南已然被大汉所占据。 而北塞险要,乃是位于武威郡内,居祖历县内的鹯阴城塞渡口。 其地势,东部与北部有屈吴山脉,隔断来自河套平原的侵袭,且是祖历河注入大河(黄河)之处,乃天然的险关。 至于西塞险要,位于金城郡内,乃是既可北渡河西四郡,又能西连河湟谷地的四望峡。【注2】 其峡谷,以放眼四望,皆目视于河而得名。 乃大河汇流之处,北有庄浪河注入,东有大河出峡流,西南有大河进峡,西北有湟水汇入大河。与鹯阴城塞类同,乃是地势造就的天然险关。 陇右四塞险要,若能尽归大汉所得,则可高枕无忧。 哪怕是逆魏十数万大军来袭,大汉仅需四塞各遣数千兵卒,留两万兵马居天水郡作为机动驰援,便可却敌于外。 而姜维声称的,陇右四方险要如今不可图,乃是大汉的骑卒太少了! 金城郡内的四望峡,尚可以步卒出陇西河之地,从狄道沿着洮水走大河,北上而攻之。 然而如今,逆魏凉州刺史徐邈,已然遣大军屯于金城。 大汉非一时可夺之也。 而鹯阴塞城,则是更加困难。 因其离天水冀县,有数百里之遥! 其中,祖历河乃是苦水河,人畜鸟兽皆不可饮。 且流域之内,干旱异常,草木难生,是故也渺无人烟。 乃是天然的骑战之地! 大汉若想攻之,须有精锐骑卒四五千,沿道铺展警戒,方可护住粮道不被逆魏的骑卒袭击。 而今大汉的骑卒,尚不能称为精锐,且为数甚少。 无法护住粮道之下,亦然不能做妄想。 —— 【注1:《零陵先贤传》记载,“汉末产子一岁则出口(赋)钱,民多不举产。”】 【注2:四望峡,于明清时改称为“八盘峡”。因登山蹬道迂回曲折,几达八折而得名。】 第129章 吾往矣 第129章 吾往矣 陇右四塞险要,大致叙罢。 姜维又给郑璞拱手致意,含笑谦逊道,“在下妄言郑参军之谋,如若有不妥之处,还竟参军海涵。” 郑璞亦然回礼,笑颜潺潺,“伯约一语中的,焉有不妥邪?” 倒是在侧的关兴,因近些时日一直在丞相左右,已然与姜维颇为熟稔,便出声周旋二人的生分客套,“伯约莫多礼,子瑾为人一心允国,以国事共论,他绝无指摘之言。” 言罢,便先给丞相行了一礼,方目视向朗而道,“向长史,我近日皆在军中协助调度之事。是故亦知,今陇右各部甲胄刀兵等辎重多有结余。只需巴蜀之地粮秣转运无有,仅是守御逆魏来袭,倒不需要担忧军资用度不足。” “善!” 闻言,向朗连连颔,捋胡而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他无有异议,次席的姚伷不等丞相催声,续而问言,“子瑾之策,我本无有置喙之处。仅是‘国商’之事还需谨慎之。以蜀锦物人口,如若传扬出去,恐有损我大汉信义。” “姚掾之虑,乃金玉良言也!” 轻轻颔,郑璞含笑而道,“我作书一时心切,以至思虑不周。今得姚掾提醒,不若拾遗之。如我母家阿舅,家中世代走汶山郡行商逐利。若丞相肯,我可让阿舅转走南中商路,代为行此事。” “子瑾为国之心,不囿与家门矣!” 郑璞话落,姚伷尚未开口,主位的丞相便叹息出声。 亦然摆了摆手,“此事我自有所决,子瑾不必传声与家人。” “诺。” 连忙拱手,郑璞恭声而应。 随即,便将目光投去列居右侧末席的诸葛乔,静候他无有疑异。 “呵呵~~~” 见郑璞投目而来,步入此厅方知所议何事的诸葛乔,便冁然而笑,“郑君,我有一疑。方才郑君言‘益州固本’之策有三,今为何仅叙其三邪?” 呃. 此话方落,郑璞便脸色微微一僵,一时无有言辞作答。 而相府长史向朗闻言,便垂眉耷目,老神在在。姚伷则是眼眸隐晦的闪了闪,亦然默不作声。就连位居丞相后侧的记室王山,执笔之手都微微抖动了下。 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议事厅,骤然间静寂无声,针落可闻。 “咄、咄、咄” 一阵以指叩案几之声,从正席之上传出。 只见丞相正垂目视着案几上的布帛,音容淡淡,“子瑾‘益州固本’之策其三,我已有定论,不在今日议事之内。伯松若有疑,待得了闲暇,可自行寻子瑾问之。” “诺。” 亦让诸葛乔心中一凛,连忙拱手而应。 待视线对上了,素来与他交好的关兴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心方有所悟。 不可与众口议者. 郑璞的其三,恐是针对益州豪强大户之事了。 “既然子瑾之策,诸君已无异议,便不做别论。” 少时,丞相一锤定音,又目顾向姚二人嘱咐,“巨达归去后,便着手理出此策的轻重缓急吧。子绪,巨达兼领天水琐碎事务,分身乏术,你佐之时可多操劳些。” “诺。” 向姚二人得言,连忙应下。 而丞相轻轻颔后,又只手在案几上挪动着布帛。 待定目过完,出声言道,“子瑾的‘拾遗’之策,利大于弊,可行之。‘移风易俗’之论,不可操之过急,待陇右安稳后,再行之吧。至于‘夺人心’之说.” 言至此,丞相顿住话语,只手捋胡蹙眉,陷入沉吟中。 少时,方微不可闻的笑了声,“罢了,便依子瑾之言吧。我遣人将谯允南调任来陇右,子瑾私下谓之即可。” 然也。 郑璞所谏之言,非止于“固本益州”。 如“拾遗”之策,其一乃是请朝廷设立“拾贤馆”。 因郑璞此番归去汉中时,见先前进言的“筒车”,已然被匠作署造了出来,且投入使用,引水灌溉效果颇佳。 且又见“元戎弩”的投入使用,对魏军的遏制效果。 本就无有门第之别的郑璞,便心有所思,本着集思广益的念头,请丞相以大汉朝廷名义,向黎庶百姓颁“招贤令”。 但凡有一技之长,可与国裨益者,皆可授于官职曰“能”。 以食朝廷奉禄为激励,让他们为国专司各职。 如善于牧马者,可称为“牧能”,如善于养蚕者,可谓之“蚕能”,等等。 其二,再设“佐才馆”。 不论出身,无念门第,对或有施政牧民之才,抑或者是寒门出身而仕途无门者,考校才学后可授予官职,成为大汉僚佐。 且拾遗之策,不仅于巴蜀之地。 乃是遣细作大举入逆魏治下之地宣扬,取此消彼长之利。 毕竟,如今的逆魏已然实施“九品中正制”,抡才典士已经带上了门第的局限。 无数微末出身的良才,在逆魏治下若想出仕,只能选择邀名于世等待官府征辟,抑或者是自荐于各豪门权贵充任门生。 若是大汉不拘一格登用人才的消息传至逆魏,或多或寡会有人千里来附。 光耀门楣且施展才学嘛,有学之士的追求不外如此。 自然,此策亦有所弊端。 如逆魏得知后,必会用“间”。 如择人遣来,明乃贤才来奔,暗则是充当奸细。 不过,以大汉如今务实的吏治程度,丞相对此倒无有多少担忧。 小打小闹的奸细行为,触及不到大汉的机密,逆魏遣来了也无伤大雅。 至多让人严加盯视,待事露了,一刀斫便是。 若是像“郑国渠”那般的大手笔,丞相自信,逆魏还无有人可骗得了自身。 不管如何,此策可对逆魏的用人制度形成冲击,让逆魏治下的寒门等暗流涌动。 于大汉而言,亦然利大于弊。 其次,郑璞所进的“移风易俗”之策,乃是针对迁徙来蜀地及汉中的南中蛮夷及西北羌氐的教化。 如南中蛮夷,其俗好鬼巫,多有悬棺而葬,遇事皆从耆老巫祝之言等等。 郑璞便想着依朝廷村邑皆设“三老”管理的惯例管理,给与这些三老俸禄添补,开设村邑的蒙学,大肆宣扬汉家礼法,让他们从下一代开始同化为汉家子。 而西北羌氐,系出同源。 《庄子》有云:“羌人死,燔而扬其灰。” 《吕氏春秋·义赏》有云:“氐羌之民其虏也,不忧其系累,而忧其死而不焚也。” 其俗死而焚之,以战死沙场为荣,以病死为不详。 如大汉平寿侯任职护羌校尉时,便有“羌胡俗耻病死,每病临困,辄以刃自刺。训闻有困疾者,辄拘持缚束,不与兵刃,使医药疗之,愈者非一,小大莫不感悦”的事迹。 至今,西北羌人部落中,多有患病而以刃自刺者。 因而,郑璞便建议效仿邓训之善政,寻巴蜀之地的医者,来陇右之地开设医舍,为归附而来的羌人免费诊治。 既是让陇右之地安稳,亦然是与逆魏争夺羌胡部落的人心。 再同设蒙学,将他们彻底同化入汉家。 再次之,郑璞进言的“夺人心”之策,便有些下作了。 乃是让谯周续宣扬逆魏暴戾苛政时,再添加上一层鬼神之说。 昔日光武帝以符瑞图谶起兵,即位后崇信谶纬,让汉家子无论士人还是黎庶黔,皆好鬼神之说。 其中,少文学的西北羌胡部落更甚之。 今,郑璞想让谯周依着图纬家学,来梳理“魏武曹操有子二十五,年六十六而亡,堪称高寿及多子之福。而窃居神器的曹丕,有子九人,年四十而亡。今曹叡子嗣寥寥,且长子早已夭折”的天罚之说。 赋予大汉乃天命所归之说。 以汉室四百年的积威,与曹魏尚不足十年的国祚,让西北的羌胡部落自行去作思虑,归附于谁,更符合自身部落的传承。 至于,骤然间提出了如此多谋策,是否适合于大汉的当今国情,或有无能力去执行,抑或是能推行几分嘛. 郑璞没有去思虑。 因没有必要。 他仅是知道,受先帝刘备托孤、被今天子刘禅称为“相父”,大汉事无巨细咸决之的丞相,如若都无法推行,那么大汉日后更无人能推行! 趁此陇右大捷的时机,于丞相再度蓄力北伐的时机,他将心中所谋悉数道出。 摊丁入亩也好,迁民入汉亦罢。 能推行一分,大汉的国力便能增加一分。 毕竟,所有的成功,都需要有人迈出第一步。 至于能否竟全功,他从来都没有指望过。 任何制度与法度的建立,都无有可能一蹴而就! 唯有历经时间的考验,以及与当下局势风气的频频碰撞,方能于阵痛中生出。 总比胎死腹中的结局更好! 是故,他仅是但求以丞相的智慧、威望以及手腕,让此些谋策推行一个开篇,能让后续之人能够“萧规曹随”。 用数十年、一二代人的持续推行,摸索出契合大汉的完善制度。 不然,他日继续延续着善待士大夫的政策,无改世家豪强兼并田亩,让贫者无有立锥之地,哪怕是三兴汉室了,亦免不了步入“黄巾之乱”的死循环。 而郑璞没有施政牧民过,亦没有深入村邑乡闾倾听过黎庶的期盼。 他只能将所思所念,悉数皆抛出来,供丞相去选择推行几分。 成,固然喜。 弗成,亦无念。 然也! 他无有思虑过,丞相会否决。 历经襄樊之战、夷陵之战的大汉,已然陷入了不争即亡的地步! 以丞相胸中才学,对此局势焉能不洞若观火! 且,将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当成此生唯一信念的丞相,岂会否决与国裨益之事? 再者,郑璞亦然没有考虑过,自身的名声。 如他乃益州士人,却提出摊丁入亩等损害益州豪门利益之策,是否会被乡闾私下指摘脊梁骨;抑或者是罔顾士农工商世理的天然隔阂,提出不分门第录用人才,是否会被他人口伐笔诛等等。 是非功过,任凭后人评说便是! 男儿生于世,当禀心而行,当断则断,当争则争,何故在意他人臧否! 已然决绝为克复中原而奋不顾身,何惜区区名声。 先贤孟子有云:“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郑璞自是不敢比肩先贤。 且每个人理解的“义”,皆有所不同。 然,他亦可为了心中之“义”,无视千万人的指责与唾弃。 哪怕,他日事败而遗臭万年! “诺。” 得丞相嘱咐的郑璞,肃容拱手而应,“璞知其中轻重,待允南兄至陇右后,定与之酌情而行,必不让我大汉声誉受损半分。” “呵~~~~” 如此肃然,让丞相不由莞尔,赞许的颔了颔,“不必如此拘束。子瑾行事,素来有分寸,我无疑耳。” 言罢,便又摆了摆手,“此间事已了,诸君且归去署事吧。” “诺。” 众人得言,皆离席作礼而退。 缓步出了署屋的郑璞,顿时觉得一路倍道赶来的困倦,以及方才凝神与众人细细解说的疲惫,犹如潮水般阵阵袭来。 只是知道,得丞相点明的诸葛乔,稍后必然来寻他,问及“固本益州”之策的其三。 是故与关兴、姜维二人寒暄数句,约定数日后定会寻访后,又按捺着疲倦步履缓缓,且行且候而归。 却是不想,诸葛乔尚在署屋内与丞相叙父子久别之话,相府掾姚伷倒先步来身侧。 亦然不做客套,便笑着问,“子瑾,不知张伯岐可随来冀县?” 嗯,姚伷与张嶷乃是同郡人,且素来友善。 “伯岐领军在后,二三日必然能赶至。” 郑璞亦笑颜潺潺,作谑道,“姚掾若是得了闲暇,可来寻他。我军中虽无有将令他人不得入之律,却是不敢闭门不迎姚掾。” “哈,子瑾真乃秒人也!” 闻言,姚伷便冁然而笑,“如此道来,那我数日后,便前去观一观子瑾的玄武军容。嗯,子瑾,我尚有事务,且先离去。” “好,姚掾自便。” 轻轻颔,郑璞与他作别。 但不知为何,相府长史向朗却是冲他挥了挥手,径直步来了,“子瑾,尚有空闲否?往我署屋内叙叙话?” 第130章 丝路 第13o章 丝路 长者邀,不可辞也。 郑璞步履缓缓,随在向朗身后,步往其署屋。 待至,甫一进,不由惊诧。 先前有所耳闻,向朗乃是蜀地藏书最巨之人,今日方知果不虚传矣。 只见署屋内两侧庋具高高,堆砌满了书籍;连案几两侧以及坐卧榻之角,都见缝插针堆放着不少竹简。本就不大的空间,亦变得尤其逼仄,竟让郑璞觉得自身落脚都局促。 屋内早有一人在。 年齿约莫弱冠,身长七尺有余,胡须淡淡,相貌端庄。 着士子常服,书卷气异常浓厚,应是向朗的家中之人,而非僚佐。 见向朗与郑璞步入,本坐在榻前读书的他,便起身行了一礼,移步侧墙站去。 “子瑾,此乃我亡兄幼子,名充,字文高。因其长兄宠、次兄平皆已授事,且年齿未及冠,我便留在身侧使唤。” 身为主人的向朗,含笑为郑璞引见。 话罢,亦不忘冲着向充招了招手,“文高,来见礼。此乃相府参军、领讨虏将军郑子瑾。” “充,拜见郑参军。” 向充依言再度见礼。 声音温和,行举从容,颇为温文尔雅。 亦让郑璞心生好感。 含笑回了一礼,便侧目视向朗,赞道,“昔日先帝曾赞向中领军曰“能”,丞相亦赞为性行淑均。今得见文高行止,风姿特秀。故可谓之,宜城向家不乏俊才也!” 嗯,向宠如今官职为中领军,宿卫宫禁。 “哈哈哈~~~~~” 闻言,向朗不由畅怀大笑,连连摆手谦言,“子瑾过誉矣!过誉矣!”笑罢,便伸手虚引郑璞入座,“子瑾,请。” “长史,请。” 而那向充已然颇为识趣的步出,掩门而去。 待入座,二人寒暄了数句客套,向朗便敛笑作肃容,轻声道,“子瑾之书至冀县时,丞相便召我私下与议。书中诸多谋策,皆对我大汉裨益。唯有‘摊丁入亩’,丞相踌躇良久。非是觉得子瑾思虑不周,乃是恐对子瑾他日不利耳。” 于我日后不利? 呵,应是此策一旦在汉中及武都实施,让益州豪族们惊觉,以为日后会推行至巴蜀之故吧? 心中略略作思,郑璞拱手作礼,谦逊言之,“不知丞相忧我何?还请长史不吝明我。” “乃朝廷勋贵之故。” 却是不想,向朗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先帝仁厚,昔日夺回汉中郡时,以汉中人口荒芜,便将不少田亩赐给了有功之士。” 郑璞听罢,心中才了然。 昔日先帝刘备定蜀后,本想将成都中屋舍及城外园地桑田分赐诸将,后被赵云谏言而至,仅是赏赐了功高者。后攻下汉中郡,便将郡内田亩大肆封赏,以劳功臣。 其中,荆襄系的僚佐,多有田亩桑园在汉中。 因攻下成都时,元从系及东州士大多已经赏赐过。 今若是将“摊丁入亩”在汉中郡推行,必会损伤此些勋贵的利益。 毕竟,依着丞相治事公允的惯例,此些勋贵必然先做贯彻摊丁入亩的表率,而让徙入汉中郡的豪族子弟无有悖论。 是故利益受损的荆襄系僚佐,不敢记恨丞相,却会对始作俑者的郑璞切齿。 尤其是,郑璞乃益州士人。 天生便不讨荆襄系喜。 丞相素来器异郑璞之才,已经将之当成大汉后继重臣来培养,自是对郑璞他日不溶于荆襄系而有所顾忌。 “多谢丞相与长史维护之情。” 沉默少许的郑璞,昂而道,“不过,为臣者,但求为国裨益,不敢徇自身。我虽不成器,亦不俱日后被他人所讦。” “壮哉!” 闻言,向朗音色皆穆,拊掌而赞,“子瑾报国之心,日月可表也!” 就是赞罢,却又露出笑容来,轻声谓之,“丞相知子瑾为国谋事,素来不惜自身。故召我与议之,便是想着能否益补一二。” 哦? 丞相竟已为我作思邪? 挑了挑眉,郑璞神情有些诧异。 不过,转念一想,却又觉着不足为奇。 依着丞相事无巨细皆躬亲、谨小慎微的性情,常习惯先消弭诸多隐患后,方将事情付之于行。 唉,又劳丞相费心了。 微不可闻的叹了声,郑璞露齿而笑,“我愚钝,还请长史明言之。” “呵呵~~~子瑾自谦矣。” 向朗捋胡而笑,却是不答反问,“子瑾尚且记得,陛下赐婚于你之前,丞相曾有言声称为你寻一姻亲否?” “丞相恩德,我自是不敢有望。” 顿时,郑璞闻言便敛容,拱手侧右遥致丞相。 “然而,子瑾恐是不知。” 微微昂头,向朗语气有些怅然,“若是陛下无有赐婚之举,丞相便寻我之幼女,抑或者是故侍中马季常之女许于你了!” 呃~~~~ 竟有此事? 天子赐婚故张车骑之女,竟不是丞相奏言邪! 一时之间,郑璞愕然。 而向朗叹罢,亦不等他开口,又继续问道,“我那侄儿文高,子瑾方才已见矣。不知子瑾观其才如何?若是步上仕途,可堪为国裨益否?” 不过谋面数息,竟让我断言? 不会是. 闻言,郑璞心中隐隐有所悟,亦没有作推辞。 “长史有问,我不敢不答。且试言之,如有谬处,还望长史莫怪。” 略作思虑,郑璞先含笑客套一句罢,方说道,“我观文高仪表堂堂,昂藏七尺躯。行止从容,可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也!” “哈哈哈~~~~” 向朗大笑,亦没有谦逊,“丞相亦颇喜文高。已有言嘱与我,称明岁待文高及冠,便辟他入相府为僚佐。” “我尝闻,锥处囊中,其末立见也。” 得言,郑璞冁然而笑,谑言而谓,“有道是‘内举不避亲’。正值国家用人之际,长史有侄成才,却令之守于左右,乃屈才矣!” “哈哈哈,子瑾莫过赞。” 喜笑盈腮的向朗,连连摆手谦逊,也终于图穷匕见。 乃敛容,目视郑璞而叙,“我侄儿年少而孤,虽甚凄苦,却难得品行纯良,才学亦尚可。我为尊长,心甚慰之。又以他即将及冠,便有心为他寻一门良配。听闻,子瑾家中有一女,才德俱佳,不知婚配与否?” 果然是要联姻啊. 郑璞听罢,心中不由道了声。 不过,丞相如此安排,也无有奇怪之处。 向朗名声甚佳,常以家中藏书借人抄录,被誉为长者。且年长,官职为相府长史,隐隐是荆襄系领袖之一。其侄向宠才能及品性,先后被先帝与丞相赞赏,又宿卫宫禁护卫天子,将来必为国之重臣。 若是郑向两家成为姻亲,哪怕是如今进言“摊丁入亩”得罪了些许荆襄系,有向家的情面在,亦不会被荆襄系攻讦之。 再者,郑璞已然与元从系的外戚张家定下亲事。 若是再添上一缕荆襄系的烙印,未来举大汉朝臣,皆不会将之当成益州士人来防备。 抑或者说,丞相乃为他日后仕途辅路了。 如此用心良苦,郑璞自是感铭于心。 且向充与他的感官颇佳。 虽然有志于仕途的他,能容许自身的亲事带有功利之心。 然而,他不曾想过,将小郑嫣的终生大事,当成自身仕途的垫脚石。 哪怕如今的世理,乃是盲婚哑嫁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唉,罢了。 若是回拒了,亦是不领情相的好意。 沉默少许,郑璞便拱手致意,轻声而道,“长史之意,我知矣。然,如此大事,我不敢擅专。还请长史待我传信归去,问我阿母及兄长之意后方作定夺,还望长史莫怪。” 嗯? 如此回答,让向朗微微愕然。 旋即,却又冁然而笑,轻轻颔,“我却是忘了,子瑾家中尚有兄长作主。如此也罢,此事待子瑾知会家中后,再做定夺亦好。” 于他心中,无有羞恼之意。 一来,以他向家的声誉与门第,郑璞若不当即婉拒,远在蜀地的郑彦又岂会拒绝? 况且他侄儿向充,放在大汉后辈里,都算是良配了。 另一,则是颇为欣赏,郑璞无有功利之心。 以郑璞的才学,绝无可能预料不到向郑二家变成姻亲后,其自身获得的利益。 然而,他却是没有应下来。 如此可见,此子并无汲汲营营之心。 亦是说,他以后亦然不会因为权柄欲念,而变成六亲不认、唯利是图的独夫。 毕竟,每个人心里都桎梏着一只猛兽。当权柄在握之际,便是那只猛兽挣脱了樊笼之时。与善亦与恶,取决于每个人的心性。 正事叙定,二人闲聊数句,郑璞便作别而出。 归于途,随着马背的颠簸,便觉得参杂了蝇营狗苟之事的疲倦,让心力更加憔悴。 索性,随意在渭水畔寻了个小亭歇脚,趁着等诸葛乔的时间假寐一番。 只是挨着官道的小亭,牛马车辆来往交织,小吏黔走夫等沿路如缕,喧嚣不绝。 细细观之,又见人人脸庞之上,无有恐慌神采抑或者麻木表请,反之乃是双眸灼灼的干劲十足。 大战消弭、所属改旗帜不过一月,黎庶安然竟已然如此,实属难得。 郑璞心中甚奇焉。 便让扈从拦了一小吏过来,细细问起近日陇右的状况。 原来,陇右不日而安,乃是丞相立信了。 因岁初大战导致黎庶春耕耽误之由,丞相哺育黎庶百姓的粮秣,乃是以工代赈。 以伐木、取石、平路、修筑等诸多民生及军事相关的事务,丞相皆以粮秣募黎庶为之,当日事罢即可领酬劳。 让黎庶对大汉朝廷皆信之。 亦然催生了无数贫民蜂拥前来,求入民屯佃之。 周边势力微弱的小羌胡部落,则是被丞相许诺,可携牛羊战马或皮革角筋等换取蜀锦或茶叶等丝路紧俏货物。 且作价十分公道。 哪怕他们仅是将蜀锦运至魏军所辖的西平郡,与湟水河谷的烧当、烧何、当煎、勒姐等种羌部落交易,都能获取不菲的差额利润。 在口口相传中,于实际利益的刺激,诱使无数西北羌胡部落驱赶着战马而来。 相传,在金城郡的魏军已然下令,携蜀锦者当定以“通敌”之罪,诛! 然而,各大种羌部落对此,却是嗤之以鼻。 魏军提供给他们走丝路的丝绸等物,作价太高了。 让他们觉得,绣着“漢”字的旗帜,比绣“魏”字的旗帜,更令人血脉偾张。 尤其是,于繁衍生息在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而言。 盖因大汉朝自武帝时期起,丝绸之路主流分为东、中、西三线。 东线是从关中走安定郡的萧关道,进入武威郡,沿着祖厉河往上进入河西走廊。 中线和西线,都是从关中走陇关进入汉阳郡冀县,经过陇西狄道走金城。 其中,中线沿着庄浪河穿行乌鞘岭进入河西走廊;西线则是逆着湟水往上,走出大汉疆域境外,穿行大通-达坂山脉,再从祁连山脉东段的冷龙岭进入张掖郡。 亦是说,湟水河谷内的羌胡部落,只需得到了蜀锦及茶叶等贸易物品,便可避开魏军的驻军点,绕道进入河西走廊。 而河西走廊地广人稀,黄沙遍地。 魏军也仅有在敦煌郡的玉门关抑或者阳关,方能寻觅到他们的行踪了。 不过,敦煌及酒泉二郡,乃是河西豪右最聚集的郡。湟水河谷的羌胡部落,将蜀锦交易于此些豪右,便可满载而归。 至于那些本地豪右,能否有办法将蜀锦运出玉门关嘛. 魏军若是不想郡内烽火连绵,便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如此状况,便是昔日魏天子曹叡,仅将丝路利益让出一半的庙堂决策,让杨阜痛心疾的缘由:西北羌胡部落以及豪右,将因蜀锦等物的利润,更愿意选择站在大汉的旗帜下! 此亦是郑璞“固本益州”之策的其三,得以执行基础:丝路再通,蜀锦利润来袭。 他谏言丞相,继先帝刘备时的“盐铁官营”后,再添一“蜀锦官营”。 以蜀道难的闭塞,将所有出陇右的蜀锦都严加控制。 有资格通行蜀北四关的蜀锦,朝廷仅会授权于,倾力襄助大汉北伐的豪族商队。 以扼住商路的方式,以令人垂涎三尺的利润,让益州豪族们自行去作选择:北伐逆魏,克复中原,君愿“与子同袍”否? 第131章 石亭 第131章 石亭 夏,六月末,雒阳建始殿。 独自枯坐的魏天子曹叡,终于御笔准了大司马曹休之请。 自从陇右之战结束后,亲自坐镇长安的曹叡,待右扶风等靠近秦岭山脉的黎庶迁徙毕,便归来了雒阳。 原本,一心与诸多重臣群策群力着,如何应对蜀国挣脱了巴蜀的樊笼。 而就在此时,镇守魏国东线的大司马曹休,便遣八百里秘奏来。 求战! 上表之中,详细陈述了作战计划。 且声称,可一战让令孙吴,就此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然也,曹休用了数个月的时间,频频遣细作入江东之地探知消息,终于信了孙吴潘阳太守周鲂的请降。 于今岁之初,周鲂献策于孙权,得到肯后,便先后作了七封书信于曹休。 内容十分恳切。 如详细交代了投降的细节。 如总结前次彭绮兴兵,孙吴历时许久方讨定,而魏军没有及时接应错失良机的教训。 如分析鄱阳地区及周边郡县各部宗帅的所在处,实力如何,对孙吴的态度如何等。连请魏国送来多少枚印信,用来收买官员将校,以及每个级别要多少枚,皆列得清清楚楚。 如详细解说,孙吴在鄱阳一带的驻军点,各部兵力的多寡。 然,此此封投诚书信,并非是曹休相信他的理由。 毕竟,昔年赤壁之战,魏武曹操便是信了孙吴黄盖的诈降,而导致大败之事,曹魏举国上下皆不敢忘却。 但他前去江东的细作,所打探归来的消息,却证实了周鲂投降的诚意。 乃是因为,孙权配合着周鲂的计划,故意不断派使者前往鄱阳问责周鲂,探查周鲂有没有犯错等。以至周鲂被逼无奈,割代向孙权谢罪。 身体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也! 堂堂侍奉两千石的太守,却被逼迫至割做出此等不孝行径! 曹休得闻,心中都不由叹息了几声。 亦终于觉得,周鲂乃是真心来投。 自然,建功报效国家的豪情,于胸襟中熊熊燃烧。 抑或者说,举曹魏上下无有一人,比曹休更期盼饮马江东了! 曹休的大父,曾任职吴郡太守;而他年少丧父,又曾携母避难江东, 吴郡,相当于他的第二个故里。 若是能饮马吴郡,他隐隐有一种衣锦还乡的味道。 而当年他避祸江东时,吴郡太守官署中,仍旧悬挂着他大父的遗像。 此亦是说,他大父颇得吴郡士庶的爱戴。 而恰好,周鲂年吴郡阳羡人。 另一,则是他自从驻守江淮后,所战皆顺利。 如于广陵前线杀敌上万;前后数次渡江作战,在芜湖、京城等地击溃孙吴多部大军。去岁更是斩杀吴将拿下皖城,夺回庐江郡! 如此功绩,昔日魏武曹操抑或者文帝曹丕,都不曾有之。 尤其是,孙吴功勋老臣之后韩综,带着韩当的旧部来降,更让曹休觉得自己的威名,已然令让江东之人为之慑服。 多种因数下,曹休方敢于上表中言之凿凿,声称一战可让孙吴万劫不复。 因若是接应了周鲂的投降,魏国便可将庐江、鄱阳连成一线,中断孙吴东、西两境,让荆州与扬州就此不能呼应。 如此大战果,曹叡亦然心动不已。 只不过,有三个原因,让他踌躇了许久,方敢作定论。 其一,自是陇右之失,让魏国不得不将大量的兵力、人力物力投入关中及凉州。 其次,则是于曹丕在位时,孙资便有过谏言,声称孙吴急切之间难图。 再次,便是曹休领军深入敌境,有战略上的隐患。 横亘于庐江、豫章二郡之间的不仅有长江,尚且北有彭蠡泽、南有鄱阳湖。 若依着曹休的作战计划,深入鄱阳接应周鲂的投降,肯定会被从上、下游而来的东吴水军截断退路。 前车之鉴,便是昔日天下汹汹之时,庐江太守刘勋。 他亦有过,领军跨江将豫章郡占据之举,却是被孙策截断后路,连立身之地庐江郡都被夺了。 再者,曹休攻占庐江郡的时日并不长。 当下最好的选择,乃是安抚庐江郡内黎庶,待人心安定以及防御工事修缮完毕后,再去思量如何以庐江为桥头堡,进军江东。 只不过,他与曹休一样,终究没有抵御得了,让孙吴荆州与扬州不能顾应的诱惑。 抑或者说,年不过二旬的他,更愿意去赌一把。 成就昔日魏武曹操、文帝曹丕都没有的壮举。 是故,为了配合曹休此番作战计划,他别遣了三路大军策应。 分别是驻守宛城的司马懿,进军吴朱然驻守的江陵城;前将军满宠督领文聘进攻夏口;豫州刺史贾逵攻打吴国的濡须坞。 诏令调出去后,不过十日,曹叡便接到了满宠的上表。 满宠虽是兖州人,却是长期驻守在江淮战场。 不仅对江淮的地形环境了若指掌,更有着敏锐的军事嗅觉。 接到让他领军出征的诏令后,便觉得此时不应该出兵江东。 缘由之一,乃是今岁初有吴国将领张婴、王崇二人率部来投魏。且提到吴国正在紧急备战中,恐在江北将有军事行动。 另一,又断言曹休“虽明果,而希用兵”。 意思便是说,曹休虽然聪明果敢,然而统帅大军作战的经验有点少,容易轻敌冒进。 直言曹休若是进军,很容易被吴军在舒县的“无强口”切断后路。 因为由合肥所在的江淮地区,进入皖城所在谷地,必须从庐江旧治所舒县经过。 而从濡须口方向而来的吴军,可以由舒口溯水而上,从无强口突入至舒县,然后依着大别山山脉与舒县截断曹休的后路。 不得不说,满宠胸中军略乃当世翘楚。 曹叡得上表后,便连忙召来了,同样熟谙江淮战场的蒋济商议。 嗯,关于曹休进军的真实目的,乃是为了接应周鲂投降,曹叡并没有告知他人。 哪怕司马懿、满宠及贾逵三路配合作战的督领,都尚未告知。 为了机密行事。 就如昔日吕蒙白衣渡江,举孙吴事前知道作战计划的,也仅是吕蒙、孙权二人。后来因为6逊的想法与此计划相合,并且可以用6逊来麻痹关羽,孙权方让知情者多了一人。 如此缘由,亦让曹休的中计,再无挽回的余地。 蒋济甫一听闻作战计划,便断言此战曹休必然吃亏! 因为不管周舫投降之事真假与否,只要曹休敢渡江进入鄱阳,东吴的精锐水军,必然从荆州与扬州夹击而来,彻底阻断他的归路。 且蒋济还以前线传来的情报,否决了周舫投降的诚意:吴国镇守江陵城的朱然,正遣军向江夏郡的安6用兵。 曹休统领十数万大军,厉兵秣马正要往东吴用兵,动静不可能瞒得住东吴。 身为吴国前线督帅的朱然,却在此时摆出进攻江夏郡的姿态,明显有声东击西之嫌。 对江淮战场了若指掌的满宠与蒋济,意见竟不谋而和! 曹叡听罢,当即大惊失色。 不仅将先前灭江东不日可期的雄心彻底浇灭,还立即遣人传令曹休罢兵归来。 且下令让司马懿停止进军,就地驻防牵制吴国朱然部。让满宠不再赶赴江夏夏口,而是领军与贾逵并为一路,往濡须口而去,一同接应曹休归师。 然而,算算诏令来回辗转的时间,已然来不及了。 曹休身为大司马,魏**方最高统帅,本就有独断之权。 且他又曾是统领虎豹骑出身,最常用的战术,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溃敌军。 譬如昔日的武都之战。 他为了在孙吴反应过来之前,甫一得到曹叡的诏令,便不等司马懿、满宠与贾逵三路兵马策应,率先领军越过了舒县的无强口。 亦是说,曹休已然进入了,孙吴精心布置的设伏地。 唯独幸庆的,乃是另一路的偏师督帅贾逵,素来有进取之心。 贾逵,乃并州人。 因在魏武曹操崩时,成功化解了青州兵事件,帮助曹丕顺利登位,而受重用。 与曹丕时期,先后任职邺城令、魏郡太守、豫州刺史。 魏郡的邺城,豫州的许昌县与谯县,皆是魏国定都雒阳后的陪都。从贾逵任职之地,可知曹丕对他的信任程度非同一般。 而在曹叡即位后,贾逵曾上书,希望能够沿大别山脉北麓,穿越魏属庐江郡开辟一条直道,连接江北。缘由,是一旦魏吴间有战事,豫州的兵马可以快进入战场增援。 对此,曹叡大为赞赏。 此亦是此番他让贾逵领豫州兵马,攻打濡须坞的缘由。 贾逵沿着直道进军,行军亦然十分迅。 尚未接到曹叡诏令有改,便已经隐隐洞悉了孙吴乃是在设谋。 盖因他领大军至濡须坞时,竟现守御的吴军十分稀少。 濡须坞,乃是东吴在江淮战场的防御支点,若是被魏国所占,巢湖便会被魏国全占,可一鼓作气将孙吴大江的命门濡须口,一举攻下! 于情于理,孙吴不可能守备松懈,兵力空虚。 如此不合常理的现象,唯有一种情况可说得通:东吴必是聚集大军攻伐,方会将濡须坞的守军调走。 而结合曹休如今正进军的路线,不难猜测出孙吴将兵力调遣去了哪里。 是故,贾逵当即放弃了进攻濡须坞,转军往皖城方向而去,准备接应曹休。 但越过舒县无强口的曹休,已然进军至皖城了! 哪怕是,随军同往的琅琊太守孙礼,不止一次谏劝他不可孤军深入。 然而,去岁攻占庐江郡、正春风得意的曹休,并没听进去。自认领着十万步骑而来,就算东吴真有什么准备,也无需惧之! 此时,恰好秋八月。 亦是大江及各支流水位最高之时。 东吴的大船,可以从皖口畅通无阻的抵达皖城。 且,与丞相诸葛亮将举国兵力,用于岁初兵出陇右一般,孙权也破釜沉舟的赌了一次国运。 此番调动的兵力,与以往领四五士卒而号“十万大军”不同,确实达到了十万! 除了留万余士卒扼守大江南岸,不让郡县内心怀不轨者可趁之机,孙权将九万大军悉数调拨给了6逊。 然也。 孙权拜6逊为大都督,假黄钺,全权督领调度此战。 坐镇后方的他,甚至亲自为6逊执鞭牵马,以壮行色。 且让濡须督朱桓、九江太守全琮领左右都督。 6逊、朱桓与全琮,皆是江东豪门出身。 在魏国行九品中正制之时,若是率军临阵倒戈,抑或者击败了曹休归来而心有异念. 江东将不再姓孙矣! 不可不说,孙权此番调度所彰显的大魄力,算是当得起孙策临终前“举江东之众,决机於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卿不如我;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知卿”之言了。 而行军至皖城的曹休,隐隐警觉到了蹊跷。 他率领十万兵马而来,孙吴不可能察觉不到半点端倪,但却是没有什么动静。 是故,本要进军至彭蠡泽的他,便顺势在皖城稍作休整。 胆敢按兵休整,乃是他对此地并不陌生。 上次攻陷整个庐江郡,他就已经率军攻打到了,彭蠡泽西边的寻阳县。 然而,一旦停止了进军,他便陷入了困境。 从舒县至宛城一带的地形,丘陵与湖泊密布,且被大别山脉挤压了沿道行军的空间。十万步骑无法像在平原地区那般,分为数路并进。 前军止步,后军便被辎重塞道,以致尾不能相顾矣。 而此时,以逸待劳的吴国大军,走大江入皖口,沿水势大涨的支流皖水而来。 6逊自为中军,以朱桓、全综为左右军,各自领军三万,以突袭之势一举向魏军起攻击。 措不及防的曹休,不出意外被击败。 乃督领部下退至皖城东北部的石亭宿营,准备稳住阵脚后再有序退兵。 但吴郡趁势追来夜袭,本就成惊弓之鸟的魏军啸营,大溃。 曹休只得抛弃辎重粮草等,一路往舒县无强口北部的硖石而归。 其中,战前朱桓曾经向孙权建议,由自己领军去断曹休后路。 依朱桓之见,曹休得位不过是曹魏宗室的身份,并非有统帅之才,因而战必败。他想领所属的三万兵马,走舒县无强口断其后路,以竟全功。若是此战全歼十万魏军,尽得淮南之地,便可趁胜北图许昌及洛阳,定鼎中原! 然而,可惜了。 孙权与6逊商议后,否决了此策。 缘由之一,乃是朱桓所进之策,前提是曹休必败。 而曹休领十万步骑而来,兵力更甚于孙吴,想击破绝非易事。且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为谨慎起见,理应将所有兵力聚集攻之。 另一,则是吴国水师精锐。 若是此地战胜了,再以舟船走大江转去舒县无强口,断其归路亦然来得及。 但孙权与6逊没有预料到,曹休会败得如此彻底。 竟因士卒啸营,将所有辎重粮秣皆抛弃了。 亦是说,如若依着朱桓之策,以三万大军扼守住舒县无强口,堵死曹休归去合肥的道路,魏军无粮秣之下,只需二三日便可重演,昔日官渡之战袁军因粮秣被焚而数万士卒皆投降的盛况! 是故,待石亭大胜后,吴国方别遣兵马至舒县无强口。 恰好此时,贾逵亦领军到。 虽兵力寡,却也抢占了无强口北部的硖石道,与吴军一南一北对峙。 且在山口多布旗帜,让居巢的魏国水军船只横跨巢湖西进,佯装魏国大军来援的假象。 吴国见状,竟是信了. 以石亭大捷、缴获俘虏颇巨,便罢兵而去。 因而,让曹休得以逃出生天。 不过,他兵败归去后上书请罪,无有多久便痈背而亡。 石亭之战,不仅让魏国青、徐与扬三州兵力死伤过半,且将多年积累的粮秣辎重等悉数消耗殆尽。 于魏国而言,此败不亚于赤壁之战。 无有一二十年的修生养息,绝无恢复元气。 亦让魏吴二国的东线,攻守开始逆转。 第132章 动荡 第132章 动荡 碧空如洗,白云相互追逐。 成都,城外郊野连绵的稻田,一片金黄。 偶有凉爽的秋风拂过,无数稻穗便荡漾起了金色的涟漪。 金秋时节,乃是黎庶百姓欢欣的季节。 于城南的走马河畔,天子刘禅手执刀镰躬腰于金色稻浪中,收获着他亲自耕种出来的稻谷。 今岁初,乃是他即位以来的次亲耕籍田。 藉田,乃是天子诸侯亲耕田亩。 从古至今的“祈年”的礼俗之一,寓有重视农耕之意。 与“三推三反”的示意不同,天子刘禅今岁的亲耕,并没有让籍田令等僚佐代为播种及打理。乃是从耕耘至秋收,都亲自为之。 召曰: “丞相北伐逆魏,攘除奸凶,将士多有艰险。而粮秣取于民,民亦艰辛。朕不德,不能令百姓安乐,唯有耕种自食,以期少取百姓之粮。” 此言出,朝野皆颂仁德。 虽说天子刘禅亲耕之田不过三亩,所出粮秣不够一季所食。 然而,于朝中衮衮诸公而言,乃是天子有先帝仁德之风,令人心折。 于黎庶百姓而言,则是天子恤民之心的彰显,乃仁君也!只需熬过北伐的艰难时期,轻徭役、薄赋税的好日子,便指日可待了。 尤其是,天子刘禅于夏四月时,还颁新诏。 但凡迁居汉中、武都二郡之民,一户授田百亩;官府为之起房屋,租赁耕牛及粮种,且免收算赋与口赋。 如此恤民之举,哪怕先前刘璋再蜀地时,都不曾有之。 更莫说是,大儒谯周口中的逆魏,募民屯田取出产十之有八,无有过冬果腹之粮的苛政了。 生为大汉子民,乃幸事也! 无数贫无立锥之地的佃户、徒附,以及山野隐户心中,都出了如此感概。 亦然扶老携幼群来官府徙民处,登记入汉中或阴平郡户籍,随着小吏北迁而去。 连汶山夷(羌)的部落得闻此消息后,带着耕耘肥沃土壤、过上衣食无忧生活的向往,加入了北徙的队伍, 他们的待遇更厚。 因他们不少人,应募为兵卒,让家人得享了三年免赋税的厚待。 且三年之后,家眷所纳的赋税亦比寻常黎庶要少许多。 自然,有人欢欣,便会有人切齿。 许多巴蜀豪族,因为太多徒附及佃户脱离而去,以致自家田亩产业等无有充足劳力劳作。 不过,他们私下的怨言,仅维持了半个月多。 朝廷开始减少了茶马古道沿途关隘的城门税,且鼓励他们自行去永昌郡等偏远地区,用蜀锦茶叶等物换取奴仆归来。 亦无需担忧朝廷会出尔反尔。 许多朝中勋贵家中,都6续组建商队进南夷道而去。 另一缘由,乃是朝廷设立了蜀锦监。 监理蜀锦等物北去陇右贩卖,分润丝绸之路的利益。 只不过,豪族们想要染指丝路的前提,乃是得先分户前往陇右落户。 以朝廷的说法,乃若是他们不分户在陇右,归官府统一调配物资贸易,恐有些人被逆魏诱惑做出罔顾国法之事来。 实际上的缘由,各方都心知肚明。 不外乎是,朝廷效仿武帝时期的“邑陵法”,让他们分户去陇右扎根,成为防范羌胡部落动乱抑或者逆魏来袭罢了。 毕竟,陇右之地,羌胡比汉家子更多。 他们分户而往,自然也会携带不少僮客而去,变相的成为“实边”之户。 另一考虑,则是他们根基在蜀地,分出来的小户为了宗族,也不敢投了逆魏让举族被定为谋逆之罪。 对此,许多豪族都在衡量利弊中。 丝路之利虽然客观,但他们并不想被动“开枝散叶”,而让声势骤减。 然,并非每家都在犹豫。 “三世共财,宗族共居”的成都柳家,在此诏令刚出朝议的时候,竟破天荒的分户了! 乃是分出了,已累功至牙门将的柳隐那一支,赶赴陇右落户。 据说,柳家作为昔年以家中扈从为国征战的开先河者,今又是第一家分户的豪族,因而朝廷对其异常厚待。 直接在陇右汉阳郡的略阳县,以作价仅一半画给了三千亩良田。 且在长离水(葫芦河)的兴国城废墟一带,赠送一个几百亩的小牧场权作嘉勉报国忠诚!有如此规模的田亩及小牧场,再佐之丝路贸易往来,亦可谓成都柳家,直接分出了另一个“陇右豪族”了。 尚有蜀地赫赫有名的郪县王家,亦然分出王离、王祐两支前往陇右天水郡定居。 因王家乃忠烈之门,朝廷恩宠更隆。 不仅画出田亩及牧场赠之,且将此王离调至汉中郡任职成固令、王祐调遣至陇西郡任职阳令。 亦让许多豪族得闻后,目光炙热,垂涎三尺。 恰好此时,逆魏石亭大战败北的消息,堪堪传到了蜀地。 先有丞相诸葛亮在陇右大败魏军,今又有孙吴在淮南大破逆魏,此两场大战胜负叠加在了一起,令巴蜀豪族们都心生了别样的念头。 逆魏,已不可俱也! 他日丞相,必然可尽夺回凉州之地也! 甚至,攻入关中三辅光复旧都,未必不可能! 如若他们以蜀地大宗为根基,分出小宗至陇右为枝干,以蜀锦、茶叶等贸易之物走丝路,未来宗族必然枝繁叶茂! 再者,如今陇右之地,各郡县的僚佐皆匮乏。 他们家中子侄皆识文断字,才学不缺,挑选数个有学者去陇右,势必会被郡县征辟为僚佐,夯实陇右根基易如反掌。 如此前景可期,何乐而不为!? 是故,无数巴蜀豪族皆群起响应,继成都柳家、郪县王家之后成为分户迁徙者。 主事此政之人,乃是李严。 他见益州黎庶与豪族皆响应如云,不由心中再叹,己之才对比丞相而言,犹如萤火与皓月之别。 亦有一缕“江山代有人才出”的惆怅,拨弄着心弦。 他自从江州归来成都,戍卫京畿内外以及参与益州府事后,丞相诸葛亮便时常作私信与他。 有时乃是公事的嘱咐,如今迁户实边之谋。 抑或者是私语,如陇右各将率僚佐的才学,以及丞相对之培养历练的方向等。 如被当成全军统帅培养的关兴,一直随在丞相左右。 如张苞与赵广,乃是随着历来在征伐时任职前部督的魏延身边,以后成为攻城略地的先锋大将。而霍弋被调任至汉中郡任职,缘由不用说,乃是丞相期他尽快历练才干,日后能成为与赵云一般,镇守住全军的命脉。 而对于新得的姜维,丞相私信中称他乃凉州上士。 谓之晓通羌事,思虑精密,无所不精,堪称全才。谋策武略比昔日的马良更加出色,乃是未来攻伐凉州的倚仗之一。 而对郑璞的评价,更是推崇更甚。 不仅再度肯定了军略及筹画之能,并以此番谏言的多策,赞其已显公辅之节! 三公、四辅者,均为天子之佐。 此亦是丞相次定论,大汉后进之人有匡扶天子之能。 不得不令李严侧目。 毕竟,他自身便是先帝刘备的托孤之臣。 素来自视甚高的他,细细读罢丞相转来的郑璞诸策,不由心中思忖自己在年齿三旬之前,可否作出此等谋策。 答案,令他有些沮丧。 尤其是,他归成都后,天子刘禅常引他入宫,就着诸多政事询疑于他。 让他现了一物。 天子的御案上,有一块刻着“知行合一”的玉石。 疑而问之,天子的回答让他愕然不已。 此亦然是那郑家子所言,且竟已令天子躬知笃行矣! 莫非,我离开成都的时日太久,显居一方高位而自矜,以至在天子眼中已不如一后进邪? 如此念头,在李严心中生出,便如那肆意滋生的蔓藤一半迅弥漫了胸腔,死死勒住了他骄傲。且是越来越紧,勒痕无时无刻不在变深变痛。 他可以接受,丞相之才远于自己。 但除了丞相之外,他自认大汉朝野,无人与他比肩。 更莫说,如今的郑璞不过年二旬有余了。 昔日仕官刘表时便被赞为良才,又被先帝刘备托孤的他,绝不能容忍自身的威望被一后进之人所比拟。 因而,他每每署完事时,皆会驻足北望。 心有一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激昂,不断的怂恿着他尽快付之于行。 雒阳。 一身素服的魏天子曹叡,耷眉阖目,端坐在车架上。 脸庞之上,依稀可见一缕怆然。 他方从大司马曹休入葬的孟津归来。 原本石亭大败后,曹休上表请罪,他以曹休乃顾命大臣且宗室,遣屯骑校尉杨暨慰谕不责之,且礼赐益隆。 然而,曹休却是因恚惭于心,痈背而亡。 这让他隐隐有些自疚。 石亭之败,亦有他的决策之误。 如得曹休求战之表,他先寻对淮南十分熟悉的蒋济参详一番,便不是有此战的生。 只是陇右之战败北后,魏国太需要一场大胜来安定人心了。 抑或者说,他太渴望一场胜利了。 毕竟,昔日文帝曹丕三征东吴,虽然皆无功而返,然却没有丢失过疆土。 他才即位两年,便失去了陇右之地! 本就年少即位,且大魏国祚尚不足十年,焉能不需一场大胜,来挽回陇右之失的人心? 这便是他允了曹休求战的最大缘由。 亦付出了急功近利的代价。 魏国大司马,素被倚为国之藩篱的宗室大将,先帝所留的顾命大臣之一,兵败而亡! 更令人担忧的,乃是淮南之地的动荡。 昔日的徐州于青州,乃是魏武曹操画地于臧霸与孙观的。 黎庶历来只知州牧而鲜闻曹魏。 一直至文帝曹丕东征,将臧霸等人调归雒阳任职,方将大魏曹室的威望播种在此二州。 时日尚短,根基不牢。 尤其是,昔年文帝曹丕三征东吴皆是在淮南! 粮秣及辎重的运送,皆是沿途征当地黎庶徭役。 本就多有苦之。 今曹休十万步骑而出,仅辎重便丢弃了两万多车,且是丧兵过半的大败而归,焉能不引青徐二州士庶的人心浮动! 虽说,留守京畿的顾命大臣之一陈群,力荐前将军满宠督战淮南。 声称满宠在淮南一日,逆吴便一日染指扬州。 然而,战失之地他日可再度夺回;战损的士卒、战失的辎重亦皆可以再度补充,可长在人心上的觖望,需要多久方可抚平? 再者,魏国北线的战事,也陷入了困境。 今岁鲜卑轲比能部落的寇边,因逆蜀兵出陇右、魏国兵力吃紧的干系,比往年来得更早。方入秋七月,便迫不及待的聚拢各部小帅,兵犯并州的雁门郡,且分各部兵马为偏师绕道太原郡掳掠骚扰。 此些地方,乃是另一中部鲜卑大人,亲善曹魏的步度根的栖息地。 与出身支部小种的轲比能不同,步度根乃是昔日鲜卑共主檀石槐之孙。 若是轲比能将步度根击败且并吞掉,其他鲜卑大人便会认为昔日檀石槐的荣光彻底枯萎,转嫁至轲比能身上。 说不定,已经分裂了的鲜卑,会重现各部化作一统的盛况。 如此情况,自然不是魏国能接受的。 是故,护乌桓校尉田豫率军出塞,击溃了轲比能的女婿,鲜卑郁筑鞬部。但轲比能却是亲自领军而来,以三万骑将田豫围于马邑城中。 田豫领军连续数日突围,皆无有建功。 一直到幽州的上谷太守阎志,得闻消息后亲自赶至劝说,方让轲比能解围而去。 阎志,乃是魏武曹操待其如子、文帝曹丕视如弟的阎柔之弟。 然而,倚仗着阎柔昔日深得鲜卑各部的信任,阎志让轲比能解围而去,亦然付出了不少资财及粮秣。且兵败归来的田豫,无法再度出塞。让步度根部被轲比能击败数场,威望大跌。 亦是说,魏军北线的战败,让更多鲜卑部落开始往轲比能靠拢。 未来的北疆,将更难守御。 连内附大魏迁徙入并州的匈奴五部,都隐隐有了动荡。 更甚者,乃是西线、东线及北线皆败北,让魏国内部各州郡在逆蜀及逆吴细作鼓噪下,隐隐开始有了置喙曹魏得国不正的声音。 虽说无伤大局,但他并不想再重现先帝曹丕的“魏讽案”。 唉. 第133章 争时 第133章 争时 关中,京兆,长安城池东门外十里。 仪仗俱全的魏大将军曹真,亲自下了车驾,执一人执手话别。 那人髡兽衣,脸庞及身上皆隐隐可见油腻污垢,无需近身便可隐约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然曹真却是恍若无觉。 执他手言笑晏晏,行了数十步,“寿阗所叙之事,我知矣。亦不必有忧,且先归去,五日之内必有佳音至。” 嗯,他便是秃部的继承人,秃寿阗。 今岁五月时,受魏天子命的扶风太守杨阜,将他们迁徙入了关中。 达成迁徙的协议,乃是魏国为他们起房屋、赐予他们水草丰饶的放牧以及让老农教导农耕之事。而秃部鲜卑则是奉曹魏为主,每岁上贡定额牛羊战马,且在逢战时,自征族人随曹魏大军作战。 算是各得所需。 部落领秃匹孤,被魏国授予“奉义王”,携带妻妾入雒阳安居。 留其子秃寿阗在关中统领族人,且被魏国授予了扶风都尉的官职。 他此番前来长安,乃是寻曹真求过冬的物资。 因节制他的杨阜,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 毕竟,他部落族人常年在河套平原之西游牧,岂能匮乏过冬的冬衣以及大帐等物? 无非是贪得无厌罢了! 本就性情刚直,且不赞成徙鲜卑入关中的杨阜,自是不会允了如此无理的请求。 但曹真却是允了。 还礼遇甚隆,亲自送他出长安十里方执手话别。 是故,待秃寿阗转身而去时,曹真身侧一执刀者,便容颜及音色皆愤愤。 低语而谓之,“鲜卑胡虏者,粗鄙寡文而无礼,又兼狡诈,行事唯利是图。大将军今纵容太过,恐其他日会恃宠而骄,多有恣睢不法之事。” 只见他身长近八尺,年齿近四旬。 宽额,方颐,重鼻,浓眉刚须,虎目灼灼,长得极为雄壮,声若洪钟。 他是夏侯霸,乃魏国元勋故征西将军夏侯渊的次子。 因夏侯渊亡于汉中之战,他常切齿于逆蜀,有志为亡父雪恨。 然而,他的仕途并不顺畅。 夏侯渊亡故后,无有多久,魏武曹操亦然崩。 他守丧毕,已是文帝曹丕执政,且他兄长夏侯衡继爵,是故仅荫萌了偏将军之职。 盖因昔年“魏夺嫡”时,夏侯渊一系与曹丕相善者,唯有夏侯尚、夏侯称、夏侯荣及夏侯威耳。 其中,夏侯称与夏侯荣皆早亡,夏侯威年齿不重。 曹丕即位后,便仅擢拔夏侯尚为重臣。 后,夏侯尚亦亡,子夏侯玄之母乃是曹真之妹,故得曹丕善待。 今曹叡即位,为了笼络曹真,亦屡屡擢夏侯玄得显已然成为继夏侯渊一系官职最重者。 哪怕夏侯尚的从第夏侯儒,见重程度都无法比拟。 夏侯霸的转机,乃是今岁魏国失去了陇右之地。 曹真坐镇关中长安后,便以夏侯渊昔日虎步关右的功绩以及军中威信,将夏侯霸擢拔为杂号将军,令其随在左右,以期激励军中将士敢死之心。且打算历练些时日,便将之调遣去金城抑或者西平郡,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羌胡部落。 然而,听罢夏侯霸此言后,曹真便打消了此念头。 唉. 仲权虽咸有父风,然权谋之道欠缺多矣! 悄然叹了声,曹真心中有些怅然。 诚然,如夏侯霸他所言,鲜卑胡虏者,心性狡诈,不可厚待之,以免日后生出祸端。 但如此道理,他焉有不知之理? 更莫说,他亦是不赞成徙鲜卑入关中者之一。 只是天子诏令已下,事已无有更改的余地,便只能因势导利。 譬如,将这些鲜卑胡虏当成战争的消耗品。 逐水草而游牧的鲜卑,用兵之时多是秋冬战马骠壮的季节。 亦是说,如今满足他们的无理要求,便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曹真打算在冬季,便遣他们募族人取道安定入武威郡,再折南下骚扰劫掠被逆蜀占据的陇右之地。 无需举众俱出,只需将三五千骑分化成多队,骚扰陇右黎庶不可安即可。 且,不必担忧他们会拒绝。 寇边掳掠,乃是他们的天性也。 有魏军提供给他们辎重刀兵,有向导给他们引路,并承诺掳掠所得皆给他们所有,便会激起这些胡虏的贪婪。 再者,迁徙他们入关中定居,本就需要为大魏而战。 两军鏖战的决绝蹈阵赴死尚不可免,仅仅是让他们遣游骑掳掠,秃寿阗安敢拒绝? 既然如此,现今屈尊示之以恩、待之以宠,又有何不可! 待这些鲜卑胡虏,将陇右之地寇掠得人心惶惶、逆蜀防线现出漏洞来,便是让魏国寻到战机之时!可大军悉出,一举将陇右夺回来! 亦无需担忧,厚赠这些胡虏物资等,会催生他们势力大涨而尾大不掉。 昔日的匈奴也好,今日的鲜卑也罢,所倚仗的战术,皆是以广袤千里的草原为纵深,避战耗时日,拖垮中原王朝大军的补给,再趁机破之罢了。 论正面交锋,区区胡虏在甲胄俱全的魏军强弩利箭面前,便是肆意屠宰的牛羊。 如今他们既然已经入了关中右扶风定居,失去了草原的广袤,以及与逆蜀连番消耗实力后,岂不是任凭大魏拿捏? 于曹真心中,早有了定策。 待将逆蜀逐出陇右后,便上表雒阳,以武力胁迫这些鲜卑胡虏编户。以千户为单位,打散了迁往各州郡定居,避免养虎为患。 如若有胆敢不从命者,屠了便是! 反正大魏境内,本就无有鲜卑部落盘桓,杀之亦不可惜。 而夏侯霸看不到这点,足以证明他胸中的权谋,尚不足以镇守一方。 竟不知,有舍方有得。 再者,此一时非彼一时也。 护乌桓校尉田豫出塞,在马邑城败于轲比能,让内附入并州的匈奴五部生出了恣睢之心。 河东及冀州的兵卒必须留守,威慑并州无有动乱,已无法调遣来关中作战。 此时不厚待此些胡虏,让之为大魏效力,又从何处调遣兵力去扰陇右? 从关中出兵攻打陇右,本就局限于地形地理而事倍功半。若是拖延时间太久,让逆蜀在陇右的根基夯实,届时再倾力攻之,尚有几分胜算! 且近数个月,凉州军报如期至时,皆在末尾录上一句:逆蜀丞相诸葛亮以蜀锦茶叶等物,诱惑湟水流域的羌胡部落,让凉州人心已动荡矣! 长期以往,恐凉州羌胡部落及豪右皆对大魏离心,以驻守凉州的四五万兵马,尚可守土乎? 正所谓,两权相害取其轻。 此乃时不我待也! 区区物资,有何舍不得! 唉. 仲权可为突将,不可为督将也。 而凉州及陇右之地,我大魏唯有郭伯济可督战矣, 心中再度一声叹息。 曹真侧头目视着夏侯霸,含笑而道,“仲权言之有理。不过,无需担忧太甚,我心中自有定策。” 言罢,便登上车驾,归去长安城内。 在车轮滚滚向前之时,阖目而思,踌躇着如何将郭淮调任去凉州。 嗯,陇右战事结束后,身为雍州刺史的郭淮,哪怕是有了讨平安定杨条的叛乱,亦然被追失土之责。乃是罢了刺史之职,转为杂号将军留在曹真麾下听用。 虽说,雒阳曹叡及衮衮诸公皆知失土之责不在于郭淮,然而总得申示朝廷法度。 不然有了先例,日后便难有人敬畏律法的严明。 陇西郡,临洮县,望曲谷。 一座汉家营寨,依着秦昭襄王长城的遗址而落。 迎风猎猎的两杆旌旗,各自绣着“玄武”与“虎步”二字。 丞相诸葛亮遣郑璞的本部,与姜维率领的两千虎步军,来此处驻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 昔日战国七雄时期,秦昭襄王为了抵御西北羌戎部落的入寇,以望曲谷为起点,大致沿着洮水途径临洮、安故至狄道,再折回东的阳县,蜿蜒至终点的平襄县上方。 呈现“几”字形。 如今,这段被风吹雨打去的残败遗址,也成为了大汉与河羌人领唐泛以及逆魏的疆域分割线。 将陇右豪族迁徙走后,丞相让士卒修筑萧关道、陇关道与渭水河谷等关隘时,也分遣各部兵马分散驻扎,扼守住防线。 郑璞便遣来此,乃是因望曲谷,亦是陇西与武都郡的分界。 望曲谷再往西,便是出了大汉疆域外,以参狼种羌为主的羌胡部落栖息地。 自从武都郡内的氐人部落皆被大汉编入户籍,以及大量巴蜀黎庶迁来定居后,就必须有一支兵马来扼守。以防那些不服王化的羌胡,趁势劫掠。 再者,杨霁已经前往了阴平郡,在太守廖化的倾力支持下,着手将阴平之西的白马羌变成大汉子民。 郑璞驻扎在此地,可随时沿着羌水进入白龙江流域,支援万一事有不顺的杨霁。 而姜维也率军随来,是因为他熟谙羌事。 丞相想让他试试,有无可能将那些羌胡也招揽为大汉所用。 不是编入户籍的那种,乃是雇佣他们作战。 与曹真的想法类同。 丞相也想着付出一些辎重,让第三方兵力去骚扰魏军的武威及金城郡。 其本意,同样为了大汉能安心蓄力备战,便处心积虑将魏军拖入战争泥潭中,拖缓魏军来攻打陇右的时间。 算是所见略同吧。 双方都知道,时间才是决定胜负的重点。 于大汉而言,如若能让魏军两年之内不兵出陇右,那么逆魏便再无可趁之机了。 只是这种想法不太实际。 以逆魏的国力,至多一年的时间,便可抽调出近十万大军,前来争夺陇右的归属。 毕竟逆魏的屯田世兵制,乃是父死子继、兄死弟及。 只要军户不绝,兵源便不缺。 一年的时间,也足够他们训练行伍之事了。 且逆魏再度兵出而来,必然行虚虚实实之道,分别进攻汉中郡、武都郡以及陇右。以人海战术,试探出大汉兵力防守薄弱处,再一举锁定胜局。 这是国力的差距,哪怕大汉有地利也很难抵消。 尤其是,为了将汉中郡打造成为粮秣之地,以及化陇右为进军前哨,大汉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将巴蜀之地的库存消耗得七七八八了。 一旦战事持续三四个月以上,巴蜀之地的粮秣恐会陷入不支消耗之忧。 因而,素来谨小慎微的丞相,并没有将守住陇右的希望,寄托在逆魏的失误上。 利诱巴蜀豪族分户实边,用蜀锦茶叶结好羌胡部落,乃是增添陇右的守备能力,而非是对争夺时间裨益。 能否拉拢参狼羌参战,便是丞相争取时间的最后寄望。 亦是唯一的希望。 本来,让河之地的羌人领唐泛,从河关县的积石峡入逆魏西平郡骚扰才是最佳的选择。 因为湟水流域的羌胡部落异动难安,历来不臣于逆魏。 但唐泛拒绝了丞相的拉拢。 他效仿了昔日自号为“河平汉王”的宋健,成为割据枹罕的新势力。 既不得罪逆魏,也不附庸于大汉,想以左右逢源的姿态待价而沽,在汉魏双方没有决出胜负之前,不做出选择。 虽说如此做法,是目光短浅的体现。 但却令人无可奈何。 毕竟如今汉魏双方,都不会遣兵去攻伐他,免得被对方所趁。 如此情况下,姜维便肩负了重任。 他归降大汉后,丞相待他堪称恩同再造,他亦有为匡扶大汉不惜性命之心。 只是有时候,决心并非成事的决定因素。 领军来此地将近两个月了,他频频进入望曲谷与参狼羌各部大酋谋事,却半分进展都无。 那些大酋,仅仅是对大汉的蜀锦及茶叶有兴趣。 兵出陇右去骚扰魏军,他们不想无端折损部落族人。 理由很简单:在过去一百多年里,频频起兵叛乱的先零种羌,曾经凉州声势最强盛的种羌,要不被迁徙更换种号,要么被击杀屠戮,要么被其他种羌并吞,今已然徒有其名了。 参狼种羌,不想重蹈覆辙。 尤其是,他们的北方,尚有势力蔓延到西海(青海湖)的烧当种羌盘桓。 双方亦不乏为了牧场等起争端。若是贪了大汉的物资钱粮,则损无数族人式微,恐会被烧当种羌并吞掉! 第134章 羌计 第134章 羌计 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炎帝)之别也。 其俗氏族无定,以父名母姓为种号;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而果于触突,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 世世代代繁衍在西北高原上种羌部落,乃是农牧结合的种族。 春季时利用山地向阳坡带的干旱草原放牧;夏季再转场到海拔更高、气温更低的草场避暑及利用生长期较晚的牧草;天冷之后再到相对温润河谷深处躲避严寒。 虽也有迁徙性,却有着固定的范围。 且他们常在河畔地区开辟田亩,以刀耕火种的方式耕耘,为自身和畜群获得额外的粮食补给,是故他们同样被土地所束缚。 如一百多年的羌乱中,大汉历次遣军来讨伐,战胜后动辄可俘获数以万计的牲畜。 只是汉军每次击败羌人部落后,因农耕的周民族特性,仅是依着数座城池周边戍守,并不效仿羌人的生活习俗。 以致每次讨伐过后约十数年,恢复元气的羌人部落便会再度叛乱。 这也是昔日辉煌的大汉,被拖入西凉羌乱战争泥潭耗空了国力的缘由之一。 后逆魏占据陇右之地,亦不可得免羌胡部落的频频叛乱。 今,大汉再度夺回陇右之地,丞相诸葛亮遣姜维来临洮望曲谷,拉拢参狼种羌而无果,亦情有可原。 如今参狼种羌已然得到了可以繁衍生息的河谷,便无有了多少进取之心。 且,他们也需担忧历经战争损耗后,大汉是否会联合其他势弱的种羌部落,将他们击灭! 兼弱而攻强,乃是大汉维护西凉的惯用手段。 对此,姜维满心无奈。 虽然被遣来此地前,丞相叮嘱过“事谐则喜,不谐则罢”之言。 但他有些郁郁于心,总觉得辜负了丞相的厚望。 每每从望曲谷怅然而归,翌日又壮志踌躇驱马而去,连续两月都不折不挠。 深得疾华尚朴,临大节而不可夺之风。 如此做法,让年少长在蜀地的傅佥,心生倾佩之时也百思弗解。 明明参狼种羌诸部豪帅,都明言回拒了,为何姜维还频频往赴? 且丞相遣来佐他事的尹赏,已然建功。 嗯,与姜姓一样,尹姓亦是天水冀县的大姓,家中在陇右之地素有威信。 如逆魏敦煌太守尹奉,便是尹赏已经出了五服的同族。 是故,尹赏已经在临洮、索西城遗址与氐道以西等地方,招揽了不少实力微末的牢姐羌、当煎、勒姐、钟羌以及封养羌等小部落,合约有四千余落,足以为大汉在陇右之地牧马矣。 正值厉兵秣马之际,功已竟半,为何还荒废时日在参狼羌身上? 傅佥有些惘然,便私下寻郑璞解惑。 而郑璞听罢,笑而不语。 盖因西北羌胡部落行事,鲜少分公义善恶,多率心秉性而为。 譬如昔日的董卓,于家临洮耕种自给时,有羌人豪帅来访,董卓杀耕牛与宴席,让豪帅感其诚意。归去后,便敛得杂畜千余头赠于董卓,亦让董卓名声远扬,备受羌胡所敬。后征伐四方,凉州羌胡始终是他的嫡系,随之死不旋踵。 今姜维见利不可诱之,便示之以诚。 既然参狼种羌各部豪帅心意已决,不可强求,那便退而求其次,与他们倾心结交。 以图日后大汉与逆魏大战时,无有后顾之忧。 如杜绝逆魏遣人来,利诱参狼种羌各部豪帅袭武都郡,断大汉后路等。 不过,郑璞并没有直接给傅佥解惑。 而是托请姜维将傅佥当成扈从,携往望曲谷见闻一番,以期他能自行参悟其中干系,日后遇事也能养成举一反三的习惯。 对此,姜维倒没有拒绝。 一来是丞相对郑璞甚为器异,且戒言二人共事时多作商讨,以求互有裨益之处。 另一则是此些时日,郑璞给他的感官很不错。 如从不倚仗履历置喙他招揽羌人部落之事,且每每寻他问及逆魏军阵战法及西北羌胡风俗时,态度并无有因他乃降将而轻之。 子瑾为人,可深交之。 此是姜维心中对郑璞的断言。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郑璞对他态度友善的最大缘由,乃是将他当成同道之人。 矢志不渝克复中原,无论时局有多艰,亦终不改初心之人。 况且,郑璞对募参狼种羌去骚扰逆魏之策,持有不同意见。 倒不是质疑丞相的调度,亦不是不明丞相募参狼种羌的初衷,而是二人性情不同,而导致所谋有分歧。 丞相性情谨慎,以大汉国力太弱而持重,常行堂堂之谋,几无弄险之举。 对于参狼种羌诸部的态度,乃是哪怕他们不臣服于大汉,亦不能与之反目,免得他们被逆魏拉拢。 且先抚而安之,待日后攻下关中后,再徐徐图之。 而性情狠戾的郑璞则是不同。 他觉得卧榻之侧,不可容他人鼾睡。 尤其是,得闻了逆魏将鲜卑引入关中右扶风。 逆魏既然可以为了对抗大汉,而将关中画地给胡虏鲜卑;亦然可为了夺回陇右,将陇西郡许给参狼种羌! 如此一来,参狼种羌便成了大汉后方的隐患。 毕竟,指望寡文学、鲜礼仪的他们被恩义所圈梏,很不切实际。 与其终日防备着他们,让后方始终有不安稳的因数,不如尽早除之! 是故,在赶赴来临洮驻扎之前,郑璞还私下求见丞相,献上了两策。 其一,乃是挑拨与分化。 先使人作流言离间各部落的关系,让他们相疑。 再以他们“更相抄暴,以力为雄”的习性,暗中寻一二部落给与物资刀兵扶持,打破现在势力持衡的局面,让他们再度迸兼并互侵之争。 且大汉在隔岸观火之时,可不停寻弱势一方资助,便可让他们陷入长久的互攻中。 哪怕没有前来求依附,亦能积弱式微,无力威胁大汉的后方。 另一,则是远交近攻、借刀杀人。 盘踞在西海、西平郡境外的烧当种羌,部落势力早就蔓延到了陇西河之地,且与参狼种羌爆过争夺支赐河谷与西倾山等牧场的战争。 不若暗中结交烧当羌,以蜀锦茶叶及刀兵等物为利诱让他们南下拓展牧场领地。 将参狼种羌各部拖入战争泥潭中,让其未来数年之内都无暇分身,无法参与汉魏双方相互的征伐。 甚至,会有一些战败而失去牧场的部落,率众前来求大汉庇护。 届时便可将他们迁徙入蜀地编户,为朝廷增户! 且,无需担忧烧当羌会拒绝大汉的提议。 扩大牧场与养活更多族人,增强实力是西北羌胡部落生存的不二法则。无论大汉是否支援物资,他们都会与相邻的参狼羌生冲突。 今得能获得资助,何乐而不为? 然而,郑璞提出此二策时,丞相思虑半晌,终究还是否决了。 “子瑾之策,非是不妥,乃是太过凶险。倘若有一丝不慎,便是引火焚身。今我大汉尚未稳住陇右根基,逆魏于侧贼心不死,不可弄险也。” 当时,丞相眸中满是惋惜,怅然出无奈之言。 因郑璞之策,隐患亦有之。 如世上无有不漏风之墙,参狼种羌各部终有一日会知道郑璞的阴谋。 亦然会愤而决死对抗,甚至依附逆魏麾下而战。 且其他羌胡部落得闻后,亦会对大汉离心。 在大汉无有绝对实力睥睨西北、碾压所有不臣之前,终究要以仁义示人,与那暴戾的逆魏争夺人心。 谏言被拒的郑璞,虽知丞相的顾虑所在,但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不过,无有沮丧之意。 乃是退而求其次,请丞相暗中对前来贸易的烧当羌部落,特别优待几分。 如将蜀锦茶叶等物的作价,降低十之二三。 刺激他们为了逐利,来往陇右更加频繁。 因从西海至陇右,走“支赐河谷-西倾山-洮水河谷”的道路,已然被参狼种羌堵死。烧当羌唯有要么途径逆魏西平郡的湟水河谷,抑或者是途径羌人领唐泛的河之地。只要烧当羌部落来往频繁了,以各大种羌的秉性,终究有一日会忍不住贪念,将之半道劫掠的。 届时,要么唐泛的河之地会战火连绵! 要么是逆魏的西平郡,被烧当羌入寇而动荡不安! 若是前者,大汉便可多了一条敛财之路。 羌人领唐泛为了保住河之地,必然来寻大汉请求,以牛羊战马换取刀兵箭矢等辎重。且战火连绵时辎重消耗颇巨。 如若是后者,则是拖延了逆魏兵出陇右的时间。 只不过,令人可惜的是,此计谋太缓,且有不可控性。 触的时间,若是在汉魏已然爆了战事时,便对大汉没有裨益之处了。 毕竟,在战时无有贩卖刀兵箭矢之说;且逆魏一旦大军而出,烧当羌亦不敢入寇西平郡,将战火引至自身上。 此亦是郑璞将此策,当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缘由。 而丞相诸葛亮便是取了此策。 亦令郑璞有些怅然。 非是觉得丞相决断事事求稳,而是感慨人谋无法胜势。 归根结底,还是大汉国力太弱了。 一旦事败便前功尽弃的后果,让丞相不能放手一搏,亦不敢去弄险。 转眼便是冬将至。 西北苦寒之地,无比萧瑟。 偶尔一阵朔风席卷而过,便是无数枯黄树叶漫天飞舞的落寞和凄凉。 武山落门聚,将本部士卒让张嶷领在后的郑璞,沿着渭水策马驰骋归冀县。 临洮望曲谷一带的参狼种羌部落,姜维已然与各部豪帅熟稔,无需郑璞部驻军威慑也可保后方无忧了。 至于姜维还需在那边驻守多久,恐至少需要一二年。 因索西城遗址至氐道一带,已然成为了大汉的陇右战马牧场、骑卒训练地。 丞相以姜维熟谙羌事,熟悉骑战的他,还授令于他,看有无可能招募一些羌胡编为义从。 无论多寡,哪怕仅募得一百骑,对大汉终究是有所裨益的。 亦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姜维以后还会兼领护羌校尉之职,直属本部将以羌人为主。 而郑璞被丞相急着召归来,乃是汉阳郡有了军情。 守御汉阳郡的左将军魏延,传军报于丞相,声称近日频频有鲜卑游骑斥候入郡内探查军情,恐逆魏不日将遣军来战。 汉人习俗乃束,而羌人披,鲜卑乌丸则是髡。 能入从凉州而来的鲜卑游骑斥候,唯有逆魏引入关中的秃部。 魏延的示警,令大汉诸部兵马皆丞相被勒令备战。 至于郑璞为何不去汉阳,乃是丞相召他议军务。 自马谡被左迁去了汉中郡后,能与丞相论军略之人,便唯有郑璞了。 一路疾驰。 归到冀县,已然夜幕低垂。 趁着值守甲士入内通报之际,郑璞取水净去脸庞上的灰尘、整理衣冠后,方步入丞相的署屋。 数月未谋面的丞相,微微有了些变化。 如眉目间倦色少了些,双颊亦不再是清瘦无肉的颧骨高高凸起。 此刻丞相正在用餐。 与以往仅一肉羹、一稻饭、一盐菜及酱汤不同,食案之上尚且多了些酒水以及炙羊肉。 或许,大汉夺回陇右后让丞相得以畅怀,终于不再夙夜忧叹,以及食不知味了吧。 “璞,拜见丞相。” 依旧恭谨的趋步向前,郑璞端正跪坐后便双手加额,顿而拜,“不知丞相正暮食,璞竟作扰矣。” “呵呵~~~~” 闻言,丞相冁然而笑,摆了摆手,“莫多礼,且入坐。嗯,子瑾尚未用暮食吧?”问罢,不等郑璞回答,便又出声换小吏再添一食案,“子瑾且用餐,再叙他事。” “谢丞相赐餐。” 少时,餐毕。 郑璞去取水净手漱口后,丞相便将两块小布帛递过来。 就着昏黄的油脂灯,郑璞定目细细看读,却现并非是逆魏即将来袭的军情。 一乃陇西太守游楚所上的表陈。 另一则是游楚转来的魏凉州刺史徐邈亲笔之书。书信内声称逆魏曹叡,虚九卿之位及列侯之爵,候游楚归魏。 第135章 先制人 第135章 先制人 月色如流水,随着朔风倾泻在天地间。 几缕透过窗帷照入署屋内,落下参差斑驳的皎洁痕迹。挑逗起数盏油脂灯的顽心,肆意摇曳着屋内的光影。 犹如郑璞此刻脸庞之上的笑意,涟漪点点晕开。 彼那逆魏曹叡,被孙吴周鲂诈降丧兵失土后,竟有样学样将此谋用于我大汉矣~~ 看罢陇西太守游楚转呈的两份表陈,郑璞不由失声而笑。 因徐邈还隐约提及了,让游楚充当内通,将大汉在陇右各地的驻军兵力以及粮秣辎重等储存之地,暗中探明知会于魏军。 “丞相,璞以为可将计就计。” 轻轻将布帛搁置案几上,郑璞双眸灼灼,说道:“游太守既转此书信来,可见其对我大汉忠贞不二矣。亦可设谋让逆魏徐邈虚与委蛇,诱逆魏西凉兵马入我大军埋伏之地一举灭之!如若事可谐,我大汉可数年内无忧逆魏来寇陇右矣!” 然而,丞相听罢,却是微微摇头。 “子瑾此策,不妥。” 呃? 有何不妥? 闻言,原本笑颜潺潺的郑璞尽是愕然。 而丞相亦不等他问,便继续语气淡淡言道,“孟子有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我虽知子瑾此言,乃是一心为朝廷所谋。然,亦须戒之,不可贪一时之利而罔人心耳。” 原来如此。 骤逢此事,一时欣喜,竟是让我忘了算人心。 待丞相叙罢,郑璞微微作思绪,便恍然大悟。 的确,筹画设谋素来狠戾、崇尚无所不用其极的他,一时之间仅是从军争上考虑问题,却忘了从朝廷的角度出。 丞相诸葛亮的否决,乃是为安游楚之心。 游楚家世门第本不高,乃是逆魏名臣张既门生,被魏武曹操擢拔为两千石之位,以当世礼法而论,堪称以死节方报的殊荣。后因魏军无法救援陇右,为保郡内士庶性命而无奈投诚于大汉,亦然摆脱不了被时人指摘为贰臣的尴尬。 今逆魏来书信劝他归去,他无有再反复之心已是难得。 如若依郑璞所言,将计就计让游楚将旧主逆魏引诱入大汉埋伏圈,他的名节必然被世人所唾弃! 自古人无信则不立也。 在崇尚快意恩仇、真诚笃粹的世风里,游楚若是得闻了郑璞之言,恐会对大汉离心。 且先帝刘备半生颠沛流离,麾下之人却始终不离不弃;以出身微末再续汉室荣光,其中最大的倚仗不就是“情义”二字吗? 更莫说,今天下三分,最为式微的大汉,最大的倚仗乃是人心。 既有汉室四百年的积累,亦有先帝的仁义魅力。 若令游楚以仇报旧主,则是有失先帝之仁,亦是自毁长城。 再者,游楚乃是武威郡姑臧人。 是如今大汉僚佐里,寥寥无几出身于河西四郡之人。 丞相有心将他当作大汉善待凉州人的旌旗,为了日后攻打凉州更便利些。 哪怕是,历经一百多年羌乱中传承下来的世家大户,于家门传承与情义气节冲突之时,已鲜少有人会选择后者。以及凉州这片白骨露于野的贫瘠土壤中,已很难让情义生根芽、茁壮建长。 “诺!璞受教。” 想通其中缘由的郑璞,连忙恭声作礼告罪,“璞思虑不周,以致急功近利矣。” “我非责之,子瑾不必如此。” 摆了摆手,丞相冁然而笑,宽慰道,“子瑾一路疾奔归来,本就劳累困顿。且刚知此事便设谋,一时思虑不全亦情有可原,不必自责。” 顿了顿,又继续问道,“近日逆魏多有遣游骑斥候入陇右探视,依子瑾之见,其此番会大兵来战否?” “回丞相,璞窃以为不会。” 闻问,沿途便思虑过的郑璞,不假思索回道,“彼那逆魏方有石亭之败,国内必然人心动荡,断然不会遣大军来战。不过璞亦以为,无论逆魏遣大兵来袭与否,我军各部皆要分配驻点备战矣。盖因逆魏遣游骑来刺探,若见我军守备空虚,恐会以虚作实耳。” “子瑾之言,深得我心矣!” 先是微笑颔,丞相眉目间又泛起一丝忧思,长声叹息,“唉,我大汉据陇右时日尚短,虽各处关隘及戍围已修筑完毕,然人心未附。逆魏本多骑,今又引鲜卑胡虏入关中,若是分精骑频频扰我边,恐黎庶不得安矣!” 郑璞默然。 因为逆魏如此战法,乃是以长击短。 而骑卒太少,且兵力无法扼守陇右全境山川河流隘口的大汉,对此只能被动防御。 不过,国力的差距,丞相也不会苛求郑璞去化解。 感慨罢,便又从案几侧寻出几块布帛递来,道出了召郑璞归冀县的缘由,“得闻逆魏有异动后,汉中及武都皆有书来。子瑾先看,且细思之,再言于我。” “诺!” 连忙起身接过布帛,郑璞细细看读,捏胡蹙眉而思。 原来镇守汉中郡的赵云,打算遣军入秦岭山脉焚毁褒斜谷、傥骆道的栈道。 因汉中的守备兵力将近三万,而如今有大量黎庶迁徙入,他要分出不少驻军维护秩序,很难再守御逆魏的大军来袭。 而如若烧毁了栈道,再令人时时监视之,哪怕逆魏大军入寇汉中,也能让丞相有充足的时间调遣陇右等地的兵力回援。 算是未雨绸缪吧。 戍守武都的马岱,倒没有说什么。 仅是声称他本部兵马戍守大散关可无忧,然郡内维护黎庶秩序等之事,恐就有心无力了。亦是说,他隐晦的请示丞相,让如今驻扎在武都郡内的陈式部继续留守。 最后一份,乃是远在蜀地成都的李严来信。 他虽未有闻逆魏来袭,却以石亭之战逆魏江淮一带转为守势,断言逆魏未来数年内必然兵出西北。因而来书与丞相商议,是否需要将前不久转为右将军的袁綝部近万人,遣来陇右抑或者汉中备战。 右将军袁綝,是颍川人。 乃先帝刘备任职豫州牧时跟随的元从系,才能大致与辅匡类同,可镇守一方安宁。 不得不说,夺下陇右后,让大汉早就式微的劣势变得更加明显。 一旦逆魏略有风吹草动,大汉仅仅是守土防御,都不可避免陷入兵力捉襟见肘的局促困境。 毕竟,边界线变得漫长了,可被攻击之地亦便变得广泛了。 每个地方都有可能被入寇,皆不敢轻兵守备,避免给了逆魏长驱直入的机会。 自然,化解此困境的办法,亦不是没有。 如以攻代守! 集中兵力进军凉州或其他地方,将战场的主动权掌控在手中,迫使逆魏不得不将主力兵力遣来应战,便可无忧汉中及武都郡的守备。 “丞相,璞大致有思,斗胆请试言之。” 垂头沉吟了许久,郑璞终于拱手出声。 “嗯,子瑾不必拘束。” 在阖目假寐的丞相,闻言便睁眸轻轻颔,摆了摆手,“正方之言便不议了,我军今粮秣不丰。非事不至危及之时,不可用也。” 亦让郑璞微微一顿,迅即莞尔而笑 倒不是说,李严的进言有什么私心在。 相反,乃是出自一片公心。 只是如今汉中郡及陇右各地,安置黎庶及训练新卒等每日损耗的粮秣,不亚于战时。 依李严之见,再遣右将军袁綝增兵来,便会让巴蜀之地的运力剧增,指不定将苦于徭役的蜀地之民也给拖垮了。 若是要来驻扎,也得等到明岁汉中第一次秋收后。 再者,今逆魏尚未大举来袭,大汉能不兴师动众便让士卒少些折腾。 “诺。” 颔而笑,郑璞轻声言道,“前将军烧毁栈道,璞以为可行。不过,哪怕焚毁了栈道,恐也无法抵消逆魏来袭,扰我军边界的动荡。是故璞以为,为今之计唯有先制人,将逆魏主力引来陇右,让其无法威胁汉中及武都二郡!” “子瑾之意,乃是以攻代守邪?” 丞相凝眉成川,微微摇头,“倒是不瞒子瑾,我先前也自思量此意。然我军在陇右之地不过五万有余,且骑兵尚未健全。哪怕尽起大兵攻金城郡,逆魏凉州兵力亦可守御。届时,逆魏别遣一二部兵马来陇右,其他诸部恐将入寇汉中郡矣。” 诚然,牵一而动全身。 逆魏大将军曹真身经百战,胸有韬略。 如若大汉出兵凉州,其极有可能“围魏救赵”,将战争的主动权纳入手中。 不过,郑璞所思亦没有兵出金城郡之念,“丞相,璞之意乃是引逆魏入寇陇西郡耳。” “引入陇西?” 丞相微微挑眉,捋胡作思。 未几,便怫然不悦,语气有些严厉,“逆魏阴说游仲允之事,我心意已决,子瑾不得再言之。此乃干系我大汉立国之本也!岂可因一战而自毁长城!” 呃. 亦不怪丞相作怒颜。 能让逆魏主动兵出陇西郡,唯有让游楚假意充当“间”。 此事方才便有了定论,郑璞却又再度提及,丞相自然是恼了他的刚愎。 “丞相,璞绝无让游太守屈身之意。” 连忙起身告罪,郑璞语且急且切,“璞乃是觉得,彼那逆魏既然阴说游太守作暗间,亦必然会利诱陇西郡其他僚佐叛我大汉耳。” “嗯?” 得言,丞相方眉目舒展,微笑伸手虚引,“如此最好。嗯,且入坐。” 言罢又垂眉捋胡而思。 当时关兴率军去逼降了游楚,丞相为了安抚陇西郡的黎庶,不仅让游楚继续任职太守,且其他僚佐也各司其职不做调整。 今正如郑璞所言,逆魏阴说游楚,势必也会遣人游说其他人。 毕竟,那些人原本便是逆魏的僚佐。 只不过,那些僚佐职权太低,获取不到大汉在陇右的机密,以及各部兵马调度的实况。 哪怕依着郑璞之言而行,也无法让逆魏定论出兵陇西。 兵者,生死之道也。 岂能不慎! 尤其是石亭之战刚刚落下帷幄。 “子瑾此策难行。” 思虑少时的丞相,语气有些惋惜,“彼那逆魏大将军曹真督战多年,又有曹休前车之鉴,恐不会重蹈覆辙而中计。” “如丞相所言,彼那曹真不会中计。” 先是拱手作礼,笑颜潺潺的郑璞,眸中闪过一缕狡诈,“不过,璞以为逆魏凉州刺史徐邈等人,未必不会中计。因璞常与伯松兄通书信,亦得闻伯松兄言‘招贤拾遗’时,混入了不少逆魏的奸细。” 嗯,昔日郑璞谏言的“招贤拾遗”,丞相让诸葛乔推行。 逆魏得闻后,亦暗中遣来了不少细作装作落魄士子,被汉军识破而押回蜀地铁矿当一辈子苦力了。 招贤拾遗,逆魏细作邪? 丞相侧头,眸绽疑惑之色。 见郑璞脸色的狡诈之色尚未散去,便垂头略略作沉吟。 少时,又凭案起身,步去两侧庋具中寻了一阵,取出不少案牍铺展再案几上,细细看读。 时而移油脂灯近前,辨认蝇头小字。 时而凝眉成川,执笔点墨书写数个字,目视而捋胡沉吟。 最后又起身,手执油脂灯,细细观摩被麻绳绷系于墙上的舆图。 位居下侧的郑璞,不敢出声有扰,径自取已然凉透了的酒水慢饮,静候丞相作定夺。 因他知道,丞相已然明了他所言之策。 如今正思虑着,此策执行起来,所需调度的各部兵马以及引逆魏入陇西伏击所付出的代价,能否可与成果成正比。 能让士卒死力,可一往无前者,乃是将率之才。 而思前想后,事无巨细皆思虑妥当,不让任何一旁支末节出现问题,方是统帅之才。 更莫说如今大汉的积弱式微,让素来谨小慎微的丞相,每每作定夺时都要反复推敲、反复演算,方敢做出断言。唯恐一步走错,而让大汉陷入万劫不复的局面。 署屋内好一阵的寂静。 连透过窗帷漫入的月光,都觉得无趣而离去了。 丞相方转身入坐,将油脂灯搁置案几上,侧头目视着郑璞,语气欣慰无比,“子瑾筹画之道,可与昔日翼侯法孝直比肩矣!” 言罢,不等郑璞谦逊,便畅怀大笑。 这两天加班通宵了,更新时间不稳定,抱歉~~~ 第136章 觖望 第136章 觖望 仲冬十一月。 金城榆中县之东,武威郡关川河以西。 连绵起伏的原野中有一处背风的山坳,坐落着魏军新修筑的营寨,将大大小小的帐篷依次铺展在天地间。呼啸而过的朔风,拉扯着孤独的军旗猎猎作响,倍显空旷及苍凉。 此处曾经名称唤作“牧苑”。 顾名思义,乃是汉武帝开边后大汉朝设立的牧马场。 且因为牧马场及驻军的护卫,让无数黎庶得依靠而自徙家来此,逐渐演变成为的聚居点。 只不过,拜灵帝末年那场羌乱所赐,整个凉州及关中三辅都沦为各部军阀的割据地,秩序无存,混战连绵。牧苑的聚集点因无有朝廷兵马护卫,以及空旷无法抵御劫掠的地形沦为废墟。 如今,此处唯有战乱留下了满地苍夷, 坟丘、白骨、瓦砾、断墙与荒芜的田地,以及几颗侥幸没有被砍伐充当柴薪的小树,诉说着旧日万马奔腾的壮观,以及大汉威加四海的衰败。 或许是,上苍亦不忍目睹此地的凄凉吧。 从苍穹之上抛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犹如数不清的蝴蝶在飞舞,又像是柳絮的轻声雀跃。用白茫茫的雪给天地间带来了一片冰琼玉洁,把世间的污垢、一切肮脏悉数掩盖。 只是有些时候,人不遂天意。 倏然,一只碗口大的马蹄,狠狠的敲打的大地上。 刨开了薄薄的雪层,扬起了混杂枯萎草灰的沙土,将地表的黑黄之色再度扒了出来。 “踢哒!” “踢哒!踢哒!!” 一声紧接着一声,越来越多的马蹄狠狠落下,让大地出了痛苦的呻吟,汇流入冰冷的朔风中,飘入魏凉州刺史徐邈的耳朵里。 让他觉得今岁的冬季之寒,冻入骨子里,将浑身的血液都冷却了。 因这支战马横流,乃是鲜卑秃部。 更因为他是幽州蓟县人。 从儿提时便遇上了大汉式微,无数历经过鲜卑胡虏突入幽州各郡县。 见过胡虏将汉家黎庶的口粮、牲畜与财资抢走,将汉家儿郎变成草原上的羊奴,也见过妇人身无片缕气绝时犹怒目圆睁,尚有数尺孺儿形状各异的伏尸于道。 在幽州每一个村落,每一个乡闾,都有被鲜卑及乌丸胡虏戮杀的白骨。 自从灵帝时期开始,幽、并及凉三州缘边诸郡无岁不被鲜卑寇抄。每一个冬春时节,都是胡虏马蹄践踏汉家尊严的时刻,黎庶被杀略不可胜数。 在他的乡闾,哪怕是白苍苍的老丈,都会努力挺直微微颤颤的身躯,提剑怒号逆冲鲜卑骑卒,激励无数后生当奋勇抵抗胡虏的入寇。 而如今,朝廷竟将鲜卑请入了关中! 当时,他得闻消息,便连数上表雒阳,言辞诚恳的请天子曹叡与衮衮诸公更改此决策。 既是于私愤,更是言于公心。 鲜卑胡虏者,其心同之禽兽也! 焉能引狼入室! 为了让天子曹叡改弦更张,他不惜以曾任职“抚军大将军军师”的情分,私信与旧日上司司马懿,请其以顾命大臣的身份共同上书谏言。 但司马懿没有上书,曹叡亦然心意无改。 仅是下了诏书宽慰于他。 声称引鲜卑入关中乃是一时之计,且有断断续续的战事消耗其实力,不足为患。 如此言辞,让他痛心疾。 有些切肤之愤,非亲身历经之人无法体会。 生长于中原地区的天子曹叡及衮衮诸公就无法知道,引入鲜卑对幽、并与凉三地的汉家黎庶意味着什么。 此些世代有亲族亡于鲜卑胡虏的士庶,将秉着血海深仇,从此唾弃“魏”字的战旗! 亦会思念起昔日与鲜卑血战的汉旌! 被魏武曹操一手擢拔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这样的结果熟视无睹。 是故,他再度上表泣血而谏。 且提出了另一种抵御逆蜀的办法:可将凉州的羌胡部落迁入关中。 他对凉州羌人与胡人如卢水、湟水、秦胡及小月氏等胡人无有偏见。 因汉人束,凉州羌胡披,而大漠的鲜卑髡。 以恩义笼络、以礼仪教化,尚且能期盼着终究有一日,于汉武帝时期便纳入中原王朝的凉州羌胡部落,会学着汉家儿郎将头束起。 但髡的鲜卑,如何期盼他们束? 移风易俗,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然而,他的再次上表,亦没有改变什么。 冬十月末,新任金城太守郭淮领着四千多骑鲜卑浩浩荡荡而来,他也接到了大将军曹真的将令,让他筹备物资辎重等供应。 亦让他觉得今岁的朔风特别刺骨。 “伯济,你先父乃雁门太守,御鲜卑入寇护黎庶。不想今日,你竟与此些胡虏同案而食、同席而乐矣!” 愤概之下,他用此言辞来迎接郭淮赴任。 让郭淮赤色浮面,无地自容。 其实郭淮也是身不由己。 如若有选择,他亦不会与这些鲜卑胡虏为伍。 但大将军曹真对他有维护之恩,此番特地借着遣鲜卑秃部来扰逆蜀陇右,拉上兼领扶风太守的杨阜共同表请他为金城太守,授予重权起复领军。 且临别之时,尚执手殷殷谓之,“我知伯济不齿鲜卑胡种,然凉州之地,非伯济不可督战也!还望伯济以国为重,暂忍辱负重。待陇右夺回,我必将此些胡虏悉数灭之!不让伯济名声为后人所指摘!” 如此礼贤下士,委于重任且又推心置腹,让郭淮无法抵触曹真的调令。 亦无法与讽刺他的徐邈置气。 许久的沉默后,他方长声叹息,执礼而回,“使君何必以言苛我。我乃臣子,当尽忠职守。虽心有不愿,然上有所差,安敢有悖耳。” 此言让徐邈看到了一缕希望。 因郭淮之言,让他知道诸多封疆之吏及领军将率,皆对引鲜卑入关中颇有微词。 如若他有思略将逆蜀逐出陇右,那么,便可联合众人一同上表雒阳,请求天子曹叡将鲜卑胡虏给驱逐出去! 还我汉家儿郎衣冠礼教的清朗乾坤! 是故,便有了他亲笔作书,遣人送去已然投降于逆蜀的陇西太守游楚。 劝他弃逆蜀归魏,并将狄道逆蜀驻军部署告知。 因从南至北注入大河的洮水,是天然的防线。 从战国时期的西秦开始,便是沿着洮水修筑长城及戍守点,守卫陇右的安宁。而狄道,便是唯一修筑在洮水西岸的城池。 魏国只要得到了狄道,便可让大军能以狄道为突破口,浩浩荡荡沿着洮水突袭至临洮,威逼武都及阴平二郡,以断逆蜀后路之势,让逆蜀不得不将尽遣大军回援。 进而,让陇右之地守备空虚,让魏国夺回易如反掌。 然而,很可惜。 游楚回书严辞拒绝了。 “楚尝闻,人无信则不立。楚虽一边陲鄙夫,却不敢反复无常。昔日既已有负魏,今不敢再有负于大汉矣。且楚乡闾多有亡故于鲜卑,不敢与仇雠共力而有辱先人耳!” 如此答复,让徐邈再度痛入心扉。 他先前上表雒阳曹叡的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因鲜卑入关中,引了边地士庶的人心向悖。 连被魏武曹操擢拔的僚佐,都不免离心了 因而,他并没有恼游楚的不归魏。 其一,乃是游楚无亏于大魏。 魏法有律:“守城被攻过百日而救不至者,虽降,家不坐也。” 当时逆蜀大军出陇右,临陇西郡时,游楚帅厉郡内将士黎庶,出城列阵欲作决死一战。没有临阵战没,不过是以自身兵力势弱而狡言于逆蜀,让蜀军自行罢兵归去。 后大将军曹真救援不利,逆蜀再度来逼迫,游楚亦然算是守土过百日了。 另一,则是他隐隐有所自责。 金城郡与陇西郡接壤,曹叡以他为凉州刺史,使持节,有权遣兵入陇西救援游楚。 然而,当时凉州各郡羌胡部落隐隐有异动,陇右诸郡又皆望风而降,河之地的羌人领唐泛利诱西平郡羌胡部落共举兵,让兵力不多的他不敢遣兵去救。以致游楚孤军不守、无奈投降。 不过,游楚不归魏,徐邈亦有别的选择。 他曾任职过陇西、南安二郡的太守! 数年之间,不敢说门生故吏遍布陇右之地,但亦不乏有人念起旧情,感他所召归魏,且愿为他效力。 再佐之先前遣入陇右的细作,应可探到逆蜀各部驻军的些许动静了吧? 唉. 但愿细作探道的情报,可让我说服其他将率一同出兵。 立在营寨中军大帐外的徐邈,目睹着愈来愈近的鲜卑秃部,又昂头看了看被朔风拉扯得呜咽不已的“魏”字军旗,心中不由一声叹息。 “大将军所嘱的辎重粮秣等物,我已悉数运至。” 侧头目视着并肩而立的郭淮,徐邈拱手作礼,声音淡淡,“若伯济无有他需,我尚且有别事,便告辞归去了。” “不敢再有扰使君。” 郭淮亦行礼作别。 言落,微微踌躇,便又加了句,“知使君不想见此些鲜卑胡虏,日后粮秣辎重等物,遣人送至金城内即可。我再知会麾下将佐,让其等转运来此地。” 闻言,徐邈神色微愕。 旋即,耷眉转身离去,以背影将一句低语飘零在寒风中,“伯济有心了。” “彼逆魏者,乃赘阉遗丑,本无令德,好乱乐祸!竟续董卓侵官暴国,残害忠德,以立奸威,滔乱天常,窃居神器,罪在不赦!今引胡虏来寇我大汉陇右之地,荼毒我汉家儿郎,肆行酷烈,割剥元元,人怨天怒!此乃忠臣肝脑涂地之秋也!诸君当若不想沦为胡虏马蹄之下白骨,让家中妻儿、乡闾父老身受枭悬之戮,当操刀奋戈,共力驱逐胡虏,攘除奸凶,卫我汉家衣冠不灭也!” 天水郡,冀县新设的学宫内,一跪坐在上的儒者,虽是已然六旬开外垂垂老矣,却容貌皆厉,须皆张对着席下诸多年轻士人口绽激雷,大肆抨击着逆魏。 他乃是射援。 少有名行,乃故太尉皇甫嵩的女婿。 献帝东出之前,关中三辅饥乱,他与兄长射坚去官,南入蜀依刘璋。汉中之战后,他乃劝进先帝进位汉中王的十二位重臣之一。 后被丞相辟为祭酒,主文教,迁为从事中郎。 今大汉夺回陇右之地,丞相以他在陇右及关中之地有名节,乃让他兼领梁州别驾,继续主文教以及宣扬汉室恩威。 如皇甫氏乃安定郡名门,威信卓著。 虽如今已然落魄,且不少族人被迁往中原各州郡。 然而凉州羌胡部落却没有忘记过,凉州三明之一皇甫规的仁义恩德,以及名将皇甫嵩的赫赫威名。 射援只需在学宫内授学,多多少少能唤起陇右士庶对大汉的归属感。 如今授业之余,还如此辞气慷慨抨击曹魏的缘由,是因他乃右扶风人。而如今逆魏的举措,让他先人坟茔所在地,沦为鲜卑胡虏的牧马地矣。 学宫内的年轻士子,闻其言者无不激扬。 日暮各自归去时,尚有余韵在心,口口相传于乡闾父老,立志为大汉而战。 只不过,个别士子的举止却有些不寻常。 如明明脸庞上激昂之色仍在,眼神却是漂浮不定,用眼角余光四处偷瞥。 偶尔经过偏小的街衢时,还会不经意让宽大袖子里藏着的小片布帛,滑落不经眼的小角落里。而不出意外的话,很快便会有猎户抑或者牧羊打扮的黎庶,从此处经过,趁着屈身整理衣角之际将小布帛攥在手中,贴身藏在衣襟内。 翌日,他们便会出城斫柴薪抑或者牧羊,将那小布帛转于他人。 行此类之事,不止于士子。 尚有如走夫、工匠或应募来屯田的羌胡,抑或者是商贾与旧日投降的郡兵等。 不过他们的传递出去的消息,最终都会汇集到陇西郡的狄道,郡主簿蒋从事的宅屋内。 自然,他们亦没有现,在他们觉得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亦然数双眼睛一直在默默的盯着。 且比他们更早传递消息至狄道,给已然在陇西驻军一个多月的郑璞。 —— 涕零拜谢大佬“熿裘”的盟主赏! 不想庸庸如我,竟也配有盟主,惊且悸焉~~~ 第137章 骑战 第137章 骑战 万物倦怠的季节,天地静寂悄然。 唯有那小小的雪花漫天飞舞着,化作许多只白色的蝴蝶,悄然无声地从天空落下来。偶有调皮的雀鸟叼来第一片曙光,便是惊醒了惺忪黛霭的小村落。 此处乃幽州的范阳郡涿县。 最早的名称为涿郡,乃先帝刘备及故西乡侯张飞的故里。 只不过魏曹丕于黄初五年,将涿郡改置为范阳国,后再度复为郡时便成了范阳郡。 不过在人们的心里及话语交谈中,依旧私谓为涿郡。 无他,数百年来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根深蒂固,不是数年之间便可消弭的。 拜今岁鲜卑轲比能将所有兵力用于寇掠并州的干系,幽州边地得以短暂的安宁,各处戍卒皆可轮休归家。 此小村落也迎归了不少戎卒,让静谧的严冬多了几分生气。 至少,在阳光在树杈冰凌上绽放五彩斑斓之时,家家户户的有袅袅炊烟冒起,偶尔夹带着小儿得了丁点饴糖的雀跃声。 咔嚓~~~ 咔嚓,咔嚓。 伴着一阵踩雪声,一披着大氅、手提羊肉及酒坛之人,沿着村落小道艰难的跋涉着。 待走至一漆色已脱落斑驳的门楣处,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雪花,方放声而唤,“李兄长在家否?” 少时,陈旧的门扉应声而开。 一妇人喜笑盈腮,将来人引入院内,嘴上兀自欣喜的絮絮叨叨,“张家郎君来得正是时候。我夫君今晨便嘀咕说你今日必来访,早就屠犬备下酒水候着了。” “哈,李兄知我也!” 来人闻言便蹦出一阵朗爽大笑,将手中羊肉及酒坛递过去,“就不劳烦李嫂引路了,我径自去后院。” 看如此熟稔的动作,两家往来应很频繁。 “好,张家郎君自便。” 信步而往,只见后院矮墙处有斜檐伸出,以木柱搭建的简陋斜亭,一人年齿近四旬的壮汉已经在座。亭内以对宴的方式摆设两张案几,地上的雪花依稀,被两只只红漆小陶炉点在上面,冒着袅袅炊气,隐隐约约,一股烈酒的味道混着肉香蔓延。 来人见了,便大步而前,含笑拱了个手,“红泥点雪,化冰温酒,李兄好雅兴!” “恁那繁文缛节作甚!” 那壮汉昂闻声起头,便笑骂道,“来入坐,等你许久了!” 佯作色之时,亦让脸庞上那长长疤痕犹如长虫般扭动,倍显狰狞凶恶。 然话语却是令人倍感温馨。 “哈哈哈~~~” 来人畅怀大笑,步来入坐罢,便反客为主的举起酒盏而邀,“李兄,数月未见,今再逢乃喜色也!满饮之!” “饮!” 壮汉豪迈作声,一饮而尽。 就是待放下酒盏,用袖子抹了抹胡须上的酒渍之时,眉目那憔悴之色都隐约深了几分,“唉,子产,今岁的战事,憋屈啊!” 亦让来人原本潺潺笑意慢慢化去。 今岁护乌桓校尉田豫出塞,被鲜卑围困于马邑城,上谷太守阎志将兵前去救援,给轲比能许下了不少物资方让田豫得归来。 那壮汉便是上谷郡戎卒的司马之一,亲眼目睹了轲比能的恣睢。 而涿郡各县的不少库存,都被朝廷征调转运去给了鲜卑。 二人都见证了汉家儿郎尊严被鲜卑践踏。 “事已至此,李兄感叹亦于事无补。” 来人沉默了少时,方出声轻轻宽解道,“待明岁田校尉重整旗鼓,大破那鲜卑胡虏,再将今日之辱悉数讨回来!” “呵~~~” 不料,那壮汉却是嗤笑一声,摇头长叹,“田校尉无有机会了。我颇有太守见重,亦隐约听太守提及有人弹劾田校尉扰乱边境、为国家生事,恐不日将被调离幽州矣。” “啊!” 来人惊呼,旋即便赤色浮面,“何人竟如此短视!莫是鲜卑胡虏的奸细不成?” 也不怪他作色。 田豫最早是白马将军公孙瓒的麾下,对待鲜卑及乌桓等胡虏颇有其风。 每闻边地有胡虏入寇,便厉色如赴仇敌,望尘奔逐而战,深受幽并二州吏民敬爱。 “似是听闻,乃亲近王刺史之人。” 壮汉声音惆怅无比,“国难当前,诸多食民膏者,竟不思护黎庶安危,反而生出争权夺利之心!唉.” 今幽州刺史,乃琅琊人王雄。 因得曹丕赏识而任职幽州刺史,到任后田豫政见不合,常有挤兑走田豫,独领幽州军权的之心。此事在幽州士庶中,不算是秘密。 今田豫出塞战败而归,他暗示其他太守及僚佐上表朝廷构陷,亦不是什么意外之事。 “唉” 来人听罢,也怅然而叹。 “倒是忘了知会子产。” 举起酒盏独自饮了口,壮汉露齿而笑,“我此番归休之前,也以年迈伤病多而表于太守,待明岁春耕时便去职了。” “去职?!” 一声惊呼,来人音色皆急,“哪怕田校尉被调任走,彼那王刺史亦不会坐视鲜卑胡虏入寇。兄入行伍近二十载,深谙胡虏作战秉性,无论孰人掌军,皆不会无视李兄的才能。且李兄春秋正富,何故去职?” “子产或许不知,鲜卑入关中了。我等操戈为国而战者,尚有何意义!” “啊!” 燕赵之地,少年任侠之风颇重。 如昔日先帝在乡闾时,虽家贫却也好交结豪侠,年少争附之。 得中山国大商张世平、苏双等多与金财赠之,用以合徒众为义军讨黄巾。辗转数十年后,今在西蜀那边被谥号为昭烈帝。 以织席贩履的微末,成为称号帝王之尊,如此事迹让涿郡黎庶皆与有荣焉。 哪怕是,他们如今的君主乃魏国曹姓。 是故,当黎庶们遇上了愤慨之事,抑或者是对曹魏的举措有心意难平之时,皆会不由自主的产生如此念头:如若出身自家乡闾的昭烈帝乃他们君主,是否也会如此? 与宴罢归来的那张家郎君,便心里在琢磨着。 亦在频频投目往西南而顾之时,心中有一答案愈来愈明晰:出身边陲之地的玄德公,绝对不会容忍鲜卑胡虏的马蹄,入我汉家儿郎的栖息地! 嗯,此张家郎君名特,字子产。 虽与故西乡侯涿县张飞不是同族,却也是豪强出身。 不仅家中资财田亩等足以让他远游,且人丁颇旺,少了他一人,亦不乏给长者尽孝之人。 陇右,汉阳郡,成纪县长离水(葫芦河)畔。 约摸两百多骑汉军,正在狼狈的沿着长离水往东南方向逃命。 而他们的身后,是打个各种呼哨的鲜卑骑兵,正兴高采烈的追逐着。时不时还有个别骑兵引弓搭箭,或者是挥舞着飞石索奋力往前掷,试图将跑得慢的汉军弄下马来。 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箭之地。 冬十二月末了。 鲜卑游骑沿着关川河谷入寇掳掠,也有一个多月了。 大汉左将军、兼领汉阳太守的魏延,分别在平襄、成纪与阿阳县,依托城池而守御。 虽然已经让黎庶等入城躲避战火,但源于骑兵数量太少的无奈,无法遏制这些鲜卑胡虏来去自如的耀武扬威。 哪怕是丞相诸葛亮还将吴班部遣来助战,却也收获了了。 此些鲜卑主扰,从不与汉军正面对阵。 时常仗着战马的机动力,避开汉军各地的戍围,冲突入村落焚毁房屋、毁掉水井抑或者灌溉沟渠等,然后在闻讯赶来的汉军面前扬长而去。 堪称马蹄所至,犹如蝗虫过境。 于村落中设伏,也很难建功。 兀那鲜卑狡诈无比! 每每出兵而来,都会呈扇形密密遣斥候游骑,将方圆十数里的动静皆探悉后,方会纵马长驱而去。十余里的距离,汉军步卒赶来所需的时间,足够他们撤退了。 今日的追逐战,乃是意外。 骑督赵广亲自领精锐三百亲卫骑,出来截杀鲜卑斥候。 因突入太深,而让鲜卑主力反向围困过来,断了归去平襄城的后路,便往长离水河谷亡命突围。 鲜卑胆敢紧追不舍,有两个缘由。 其一,乃他们此番兵出汉阳,约莫三千骑。 以兵力优势,和骤然逢战的追逐,他们无需担心中伏战败。 另一,则是从关中右扶风进来陇右之时,魏大将军曹真所设下的奖赏。 杀一汉军步卒,赏百钱。 杀一汉军骑卒,赏千钱及丝绢三匹! 如若仅仅是破坏村落抑或者桥梁沟渠等,今岁过冬的物资已经提前送过去了。 曹真的战略意图很明确:骚扰陇右的民生,狙杀汉军骑卒,让逆蜀建立骑兵一直在执行中,让他们兵出西凉的战略永远在计划中。 至于此些鲜卑胡虏,会不会将汉步卒的级,当成骑卒带归来领赏嘛 新任金城太守郭淮还遣来近百魏骑,与他们并肩作战。 明面上声称为他们充当向导,暗地里亦有监示战果、以防他们不尽心的意思。 是故,当有汉骑突阵陷入重围时,所有的鲜卑胡虏都兴奋了。 他们都仿佛看到了,可以从河西四郡豪右唤来无数资财的丝绢在向他们招手。 只是他们没有看到,狼狈逃命的汉军,队形一直都很整齐,更没有骑卒更变道路独自亡命而去的现象。 而他们自身逐的骑兵,早就没有队形可言。 人人争先恐后的,怕斩落的汉军装备被别人给先抢走了。 吊在骑兵后方的赵广,一边策马往前奔,一边回头望紧咬不放的鲜卑,脸庞之上半点慌张之色都无。而他身侧的亲卫督,同样频频往后顾,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将军,胡虏队形已经溃散,我等马力快到极限了,是否现在就吹号反击?” “稍安勿躁。” 将身躯迫近战马脖颈,避开狂风灌口的赵广,脸庞上鲜少露出狰狞之色,“此些胡种烧杀掳掠,恶贯满盈,我必灭之!” “诺!” 那亲卫督大声而应,只手将怀中的牛角号搂在胸前。 约莫半刻钟后,历经长久倾力驰骋的战马,口角之处泛起了点点白沫。 亦意味着,马力即将抵达极限。 若不得到休息,便会迎来奔跑中暴毙的可能。 而就在此时,赵广的戾呵响起。 “吹号!” “呜呜.” 低沉中带着幽怨的牛角号,沿着长离水河谷远远荡漾开来,传去了天际线,传到了张苞和柳隐的耳朵里。 “无前!” “杀!” 顿时,两杆绣“汉”字旌旗从长离水右侧山峦背后冒出。 一左一右往鲜卑骑兵拖着长长的阵型而来,喊杀声哪怕是如雷的马蹄声都无法掩盖。 灭骑,唯有用骑。 深谙骑战的赵广,向魏延请战时,以逆魏及鲜卑以为汉军骑少而无备的心思,将自身麾下两千骑分给张苞及柳隐代为率领,在空旷之地设伏。而自身领亲卫去诱敌,让那些鲜卑觉得无有危险大胆追逐来。 魏延用兵,素来以勇猛及胆大著称。 对于赵广的请战,饱受鲜卑扰边而愤慨无比的他,当即大壮之! 便有了今日的弄险。 万幸,鲜卑胡虏如愿而至。 当他们看到汉军有骑以逸待劳冲锋而来时,当即军心大乱。许多小领大声的呵斥着部下整队,试图调头转向去迎敌。 但刚刚的疾驰追击中,阵型拉得太长,仓促之间哪能如愿? 只见张苞和柳隐各自领着八百骑,只用了一个冲锋,就凿穿了鲜卑队形,将他们截断成了三段。 而鲜卑阵列尾的骑兵,正往中间急促奔驰而来,想扼住张苞和柳隐的攻势。 但还没赶到,就被己方的溃兵堵住了。 混乱之下,竟然还有不少骑,被自己人给挤进了长离水里。 等他们驱开溃兵,也失去了度。 而张苞和柳隐已经开始迂回了,正小跑加再次冲锋而来。 骑战,本来就是借助战马的度来回冲杀。 失去度的鲜卑骑兵,再次被张苞和柳隐率军一举杀入,根本无法抵御。 更令鲜卑绝望的,是深谙骑战的赵广。 在无人追赶他的时候,便调转马头,大肆鼓噪而来,直接将手下骑兵分为五个小队突冲,不求杀敌,但求继续将鲜卑骑兵冲散、分割,让他们更加溃不成阵。 三面夹击,一波迎着一波。 始终无法组织队形、让战马跑起来的鲜卑骑兵,彻底乱了。 各个部落的小领们,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部下,都在各自为战。 不到一刻钟,鲜卑骑兵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的阵型,再也无法维持,直接大溃,各自亡命而去。比赵广刚刚逃命的时候,更加狼狈。 刚杀透鲜卑敌阵的赵广,提着两刃矛便往稍微高点地方奔去。 他是骑督,要时刻观察战场。 不过,他也没必要观察了。 张苞和柳隐早就带骑卒,吊在鲜卑溃兵的身后衔尾追杀。 扩大战功的同时,更让溃兵持续逃命,不让他们找到小部落的头领而被聚集起来。 “呵~~~” 见状,赵广不由轻笑一声。 一抹被溅了到脸上的鲜血,带着亲卫骑再度往战场而入,将降兵围了起来,还有余力分出一半人马,将不愿下马投降的鲜卑骑兵往河里驱逐。 第138章 间 第138章 间 长离水之战落下帏幄。 入寇的约三千骑鲜卑胡虏,仅有千余骑逃出生天。 当场战死或相互踩踏而亡等有七八百骑,溺水死在长离水里的有四百多骑,而伤残被俘者抑或者投降者七百有余。 如此惨败,已经让鲜卑秃部伤筋动骨,短时日内不会有余力再入寇汉阳郡。 而于汉军而言,此战最大的收获,并非是缴获了千余匹战马,乃是麾下骑卒有了几分精锐之师的模样。 虽说骑督赵广心中尚有些遗憾。 于他而言,此战若是麾下骑卒再多五百骑,便可早早断了鲜卑骑兵的归路,将之全歼! 自然,战果如此,已然值得拊掌相庆。 下令安葬完袍泽后,赵广便让士卒们随意围着篝火享受着马肉。 向死而生的军中男儿,早就习惯了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亦然早就看淡了悲欢离合。 毕竟,只要天下烦扰不息,终究有一日他们也被后继者埋葬。也会在他们坟茔面前燃起篝火,纵情欢呼胜利的欢欣。 胜利的欢呼,本就是对军中亡者的最高祭奠。 而那些被俘虏的鲜卑胡虏,等待他们的命运是成为苦力。 或在矿山抑或者军械署里,被榨尽生命所有的余力。 至于将此些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的胡虏收编为骑卒,没有人会去考虑。 无有办法,鲜卑在陇右及凉州臭名昭著,士庶皆深恶之。 举大汉上下都不会为了区区胡虏而损了黎庶之心。 再者,无有家眷的羁绊,收编了也要日夜防备着他们是否会临阵倒戈。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得不偿失。 伴随着鲜卑俘虏被押回冀县,陇右各郡县皆欢腾一片。 黎庶百姓自夹道相迎,尤其是那些刚迁徙来渭水流域的巴蜀豪族分支,心中庆幸着此番分户的选择:大汉能将来犯的鲜卑胡虏击败,亦意味着他日守住陇右无忧,足以保障他们丝路的分润。唯一可惜的,便是那名手执两刃矛的骑兵主将,已然成亲了。 而一些有心者则是偷偷收敛的行径,混入夹道欢呼的黎庶中,似是自身从未有过帮助魏军奸细传递消息一般。 亦是说,陇右人心皆安矣。 值得一提的,乃是以祭酒兼领梁州别驾射援。 他带着几个随从,提着些许几筐小石头沿道怒砸鲜卑俘虏。 边砸,边涕泪齐下,口中来来回回一句话,“奴婢之辈,禽兽之徒!安敢占我先人之地、辱我汉家衣冠!” 孝悌乃当世所崇风气。 白苍苍的他,声如子规啼血,让闻者皆动容。 或许,魏大将军曹真亦没有想到,他想以鲜卑游骑骚扰陇右,让民心不得安,得到的效果却是让士庶更心慕于汉室吧! 陇西郡,狄道。 因洮水以东山脉连绵,汉军修筑的戍围皆依山傍水,骑兵无有地利扰边;以及而洮水平缓之地被河羌人领唐泛所占据的干系,逆魏并无遣鲜卑游骑寇掠。 亦让郡县内一片祥和。 冬十月初便驻军入狄道的玄武军,颇为闲暇。 已迁为裨将军的张嶷,领兵两千戍守城池;在阴平郡甸氏道募白马羌迁徙入大汉疆域的杨霁,在迁户之事进入正轨后,便率兵归来郑璞麾下。如今仅日常巡视城外敌情,严戒些许羌胡部落暗中化作马贼的行径。 而另一牙门将狐忠,则是被郑璞所遣,率领本部五百板楯蛮前往安故县与上峡门的谷道驻扎,防备河羌人部落的被魏军所诱,走上峡门入姜维训练骑卒及养马之地。 至于五百板楯蛮,能否抵御羌人部落的来犯,倒是不需要担忧。 缘由乃是陇西郡的羌人部落,以及武都郡的氐人部落与化外白马羌、烧当种羌等,皆对板楯蛮畏之如虎。 在汉安帝的永初年间,西北羌乱席卷陇西郡羌人与武都氐人部落,群起寇略入汉中郡。是时,大汉朝廷调用板楯蛮平乱,将进入汉中郡的羌氐杀得十不余一。建宁二年(169年),羌乱再度爆,白马羌也趁机入寇广汉属国(阴平郡),朝廷亦是募板楯蛮出征,将入寇的白马羌杀戮殆尽。 板楯蛮的“巴郡神兵”称呼,最早便是陇西郡一带羌人部落里的口口相传。 至今,以战死沙场为荣的西北羌胡部落里,还代代相传着“不可南行”、“巴郡神兵不可挡”的戒言。 狐忠以本部五百塞道落营,可保索西城遗址的大汉马场无忧矣。 麾下将率皆有所司,身为主将的郑璞,反而有些不务正事。 至狄道后,便时常携带扈从乞牙厝及弟子傅佥,来太守府寻游楚探讨音律。 “风雪跫足缓滞,乃安卧空旷静然之时也!丝竹之音可令人神自清怡、心自脱俗,乃我辈士人修身养性,得宁静致远之契也。” 他乃是以此言谓游楚,让游楚达大悦开怀,倒履相迎。 因游楚为人不好专研经书,而痴迷于音律。 家中常蓄养着伎乐,连出游抑或者巡各县农桑之时,都令随从携带琵琶、筝、箫与羌笛等乐器,以备署公之余自娱。 而郑璞身为一军之督,且是丞相诸葛亮时常召去议事的实权参军,投其所好前来倾心结交一降人,算是屈尊了。 能让陇西郡士庶皆愿同生共死的游楚,本就是长袖善舞。 对郑璞如此作态,自然欣喜来赴。 更何况,郑璞以横笛吹奏的曲子,与他收集的曲谱截然不同。 许多音律及技法,他闻所未闻。 心奇以及倾佩之下,反而成为他每日期待着郑璞来访。 是故,当郑璞偶尔提及的音律之外话题,他也悉心作答,堪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陇西郡各县的羌胡部落的势力范围,如何让他们竭诚效忠;如太守府署内诸多僚佐的出身、经历、性情以及署事风格等;如从逆魏若是从金城郡来袭陇西,除去洮水河谷之外,尚有多少偏僻的牧羊小道可供兵马通行等等。 亦让“别有用心”的郑璞,悄然将目光专注在一人身上。 那是最有可能内通逆魏的“间”! 第139章 期盼 第139章 期盼 数日小雪连绵后的今日,难得出了太阳。 并不结冰的洮水欢快蜿蜒北去,让这片山脉纵横的河谷雾气蔼蔼,煞是妖娆。 狄道,距离城门颇远之处,有一黄泥墙与木头围成的小宅子。 宅屋有些就陈旧了,披着混杂茅草芦苇的门楣已经虫蛀无数,陈色斑驳的篱笆错落点缀在银白雪层中,围合着院落里几根菽苗围地扶木和鸡圈。哪怕是岁末大雪频频、小雪不断的时节,也无法掩盖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屎臭味。 简陋的门廊后,是一条石头铺就的小径,蔓延在院子里直通屋子,仅够一人通行。 如果不想被混着鸡粪的雪泥,裹上足履的话。 步履缓缓归来的蒋流,推开自家门扉,不由微微蹙起了眉毛。 轻捂鼻息,将脑袋侧外,阖目深深呼吸了一口略带寒意的空气平复了心情才拔步而入。 他是陇西郡的功曹。 职权说大不大,说小却不可缺少的署吏。 只不过,在此职位上穷十年之功而仕途未得寸进后,蒋流便觉得此官职犹如鸡肋。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事实上,他可以拥有更好前景的。 但他的仕途,成败皆因为拥有“蒋”的姓氏。 蒋氏,最初乃是金城郡颇有威望的豪右,一度可与西平郡的麹氏比肩。 他的族叔蒋石与西平麹演都曾经是韩遂的部将,在那场耗尽大汉元气的羌乱中,金城蒋氏无视郡内所有豪族。 后,蒋石与麹演斫下韩遂的级献给魏武曹操,更以功绩睥睨一时。 然而,好景不长。 蒋石病故后,麹演勾连河西四郡的豪右叛乱,蒋家也搅和在其中,被张既及将军郝昭讨平后,蒋家迎来了清算。 田亩牧场被官府强制征走了无数,家资也在兵乱中丧尽。 直到西平麹氏的后背麹英,不甘家族落寞再度起兵叛乱,蒋氏无有参与的干系,曹魏才出于安抚地方的心理,象征性的归还了些田亩。 只是蒋氏,已然无有了豪强大户的底蕴。 此是蒋流心中永远的遗憾。 虽然他这一支,在许多年前便到陇西郡扎根了。 不过,那时候的蒋流,尚且抱着再复门楣声誉的希望。 因曾经的陇西太守徐邈,在当年麹演叛乱事败让蒋家有官职的人皆被罢黜时,以蒋流迁居在陇西郡并不参与叛乱为由,力保他继续任职郡主簿,后更擢拔为功曹。 待徐邈转为凉州刺史后,更让蒋流觉得未来可期。 他觉得只要自身勤勉任职,多积累官声美誉,对他颇为赏识的徐邈,终有一日会将他举荐给朝廷,得任一小郡的太守抑或者是富庶的县令。 亦让他有机会重整门楣,以支系替代主系成为西凉新的蒋氏豪右。 然而,汉军袭陇右与游楚举郡而降,彻底击破了他的梦想。 沉浮在仕途已久的他,不难知道,地小且已立国的大汉朝廷,实权的县令及太守官职有多么的珍贵。 至少,被迫裹挟而降的他,既无功绩又无贤良名声,恐十年之内都不敢奢望。 然而,人生有多少个十年? 他年齿已然过四旬矣! 作为在西北这片贫瘠土壤生存的人儿,待他被授职为小郡太守时,恐此生时日无多,无有精力与时间再播种家族荣光矣。 且,大汉朝廷能守住陇右十年否? 对此,蒋流心中并不抱有希望。 他的前半生,见证过陇右无数次易主。 也觉得在魏国强大的兵锋面前,陇右下一次易主不会太遥远。 是故,他的奋争,终将化作徒劳。 以魏国严苛的律法,再度占据陇右之时,对曾经倾力辅佐大汉朝廷的僚佐,哪怕没有一刀枭,亦会将之罢黜归家。 亦是说,无论那一种选择,他心中的火热冀望,凋零在了陇右易主的春寒料峭中,埋葬在如今这满天飘零的雪花里。 他的心,死了。 上苍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充当着凶恶的角色,供时代与众生诅咒;也有少数时候,会扮演慈爱的神明,让世间万物众生景仰膜拜。 比如,自古天道好轮回,让世人知道什么叫“天可怜见”。 抑或者说,当一个人的时运否极了,就当泰来。 在蒋流万念俱灰的时刻,在无尽黑暗中行走的时候,上苍给了他一道希望的曙光。 乃是曾经的贵人徐邈,再度给予了他机会。 冬十月初时,有一随在徐邈身边十余年的扈从,于夜半时分不清自来,将一片布帛交给了他。 布帛之上,寥寥数行字,却让身在深渊的他,目睹了挂在山巅之上的朝阳。 如果他愿意,为魏国充当内通的话,待魏国出兵陇西郡之时,无论魏军是否能将陇右的汉军驱逐归巴蜀,魏国都会归还蒋氏原先在金城郡的田亩及牧场! 且,授予他河西张掖郡太守官职! 如此厚待,他无法拒绝。 亦不会拒绝。 尤其是听闻,陇西太守游楚去信,严辞回绝徐邈之意后! 盖因举陇西郡,最有资格探知到汉军在陇右动静的人,除了游楚便是他了。 魏国与徐邈,唯有倚仗他了。 他成为了必不可缺的存在。 只要他肯了,魏国为了树立榜样与大汉朝廷争取凉州及陇右世家豪族的人心,也会重重嘉奖于他。 事实上,他当夜便提笔回复了徐邈。 “昔日使君之恩,流尚未有报。今身陷逆蜀,已然屈节,使君仍不弃,流若不杀身以报,尚有面目活于世乎!” 年过四旬已然白顿生的他,十分慷慨激昂的,迸了无穷的斗志。 亦利用职务的便利,悄然打探陇西郡驻军变动、戍围守护点兵力的多寡,以及每每分拨往各处的粮秣辎重等信息,事无巨细皆悉数计录在心中,落在绝密的布帛上,传递给徐邈遣来接应的奸细。 日复一日,毫无倦心。 也日益焦虑的期待着,“魏”字军旗再度飘扬在陇西郡那一天的到来。 然而,他亦不知道,汉军的心思与他同。 比他更加急迫的渴望着,魏军能早日踏上陇西郡的土壤。 第140章 弱肉 第14o章 弱肉 “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城河上为塞。” ——《史记·秦始皇本纪》。 金城郡,虽然在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方设置,但此地域的战略意义,在秦始皇时期便成为了陇右与河西的衔接板块。 因其扼守住了乌亭逆水(庄浪河)、湟水、洮水三道河流汇入大河(黄河)的河谷,后依着湟水河谷农牧丰饶粮秣的供给,可承担战略意义的“前哨”,无论河西抑或者陇右的势力占据了此处,都可以作为跳板进攻另一方。 一如汉中郡对于巴蜀之地的战略意义。 进可攻,退可守。 魏武曹操定凉州后,出于河右之地扰乱不休、各郡县豪右野心勃勃的考虑,沿着浩门水(大通河)将湟水河谷从金城郡中划分出来,设立为西平郡。 此举措,让金城郡(兰州盆地)形成了“金城锁三河”的战略。 效果显著一时。 无论西平麹演抑或者卢水胡的反叛,都无法跨过金城郡兵力会和,而被魏国各个击破。 只不过,如今大汉夺了陇西郡后,拆分金城郡改置两郡的弊端便显露了出来。 从南向北注入大河的洮水,可同时威胁到金城与西平二郡,一旦攻破四望峡,便将魏军成分两端,尾不能相连。 解决此隐患的方法,亦很简单。 将洮水唯一在西岸的陇西郡狄道,重新纳入魏军的防御体系中。 这便是魏凉州刺史徐邈,以策反陇西郡的门生故吏,提供汉军各部兵力驻守消息等,当成说服其他领军大将出兵狄道的倚仗。 然而,新任金城太守郭淮,对出兵狄道却抱有不同意见。 倒不是因为他知道,徐邈此番谋划乃是为了日后以逐蜀军出陇右之功,上表请雒阳曹叡将鲜卑胡虏给驱赶出关中三辅。 乃是进军陇西狄道,魏军所承担的风险颇大。 其一,乃是逆流而上。 洮水注入大河后蜿蜒东入金城郡,依次经过四望峡、金城县与榆中县,方折道向北入武威郡。 亦是说,魏军若是进攻逆蜀的狄道,一路皆是逆水而上。 于粮秣辎重的转运而言,是很大的负担。 让魏军的出兵,很难形成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突袭效果。 哪怕是出兵顺利一举攻占了狄道,驻守兵力所需的粮秣辎重补给,也会成为金城及西平二郡的负担。除非,先将河之地夺回来,将大夏县修筑成为粮秣辎重囤积地,形成狄道的后方依托,方能与逆蜀在陇西郡长期对峙。 而郭淮所虑的其次,乃是牵一动全身。 如今鲜卑秃部,因长离水之战伤筋动骨,已然退归关中右扶风蛰伏了。 而大将军曹真与雒阳曹叡,尚未有大举进军伐蜀的意图。 如若按照徐邈的建议出兵,必然让魏蜀双方的第二次陇右大战提前拉开序幕。 以一郡县之战,而导致朝廷不得不提前开启国战,终究不是区区太守抑或者州刺史可妄动之事。 “使君,非我不知狄道之紧要。委实是身为守边之将,不可擅专战事,而令朝廷陷入进退失据之局也。” 郭淮以此言,劝说徐邈放弃此番谋划。 因徐邈尚被天子曹叡授持节领护羌校尉,可节制的兵力并比他少。 若是徐邈一意孤行,执意领军出陇西狄道,身为金城太守的他亦不可避免被裹挟而参与其中。 万幸,徐邈并非性情刚愎之辈。 得郭淮之言后,他自作思虑许久,便将此些时日他用间收集到的蜀军情报以及郭淮的言辞,细细录于书,令人快马传去关中长安与大将军曹真。 既然牵扯到全局,便让督领全局之人来作决断吧。 位置不同,所瞩目之事亦然不同。 远在长安的曹真得书后,对郭淮的思虑周全,捋胡而欣慰赞赏,“伯济胸中韬略,可保一方无忧矣!” 只不过,赞罢后,他心中倒倾向于徐邈的出兵。 缘由之一,乃是如今关中的大军已然纠集完毕,与逆蜀再次争夺陇右大战亦可矣! 另一,则是夺下陇西狄道后,粮秣的供给无需担忧。 兀那河之地的羌人领唐泛,于他眼中不过一跳梁小丑罢了! 若不是蜀军占了陇右之地,牵制魏军兵力不能妄动,他早就让各部将军领军去灭了。 苦寒贫瘠的河之地,区区一癣疥之疾。 昔日宋健割据称王长达三十余载,亦不是被征西将军夏侯渊一举攻破且屠之!以如今魏国的兵力再屠一次,又有何难? 双方的实力悬殊,羌人领唐泛不可能不知。 是故,曹真觉得,只需请天子曹叡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权,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如遣人去密会唐泛,许下魏军收复陇右之地后,便封他为“归义王”,并画枹罕、白石、河关以及大夏四县设为“河郡”,让他职领太守为魏国守边。郡内事务皆由他自决之,只需每岁定期上贡即可。 而唐泛需付出的代价,则是暂时让出大夏县供魏军囤积粮秣辎重,且不得与逆蜀联通。 如此利益称诺,曹真自信唐泛无法拒绝。 亦不敢拒绝! 盖因他若不愿意,魏军兵出大夏县,以他的实力也无法扼守城池不失。而魏军从西平郡走积石峡,兵锋直指河关及枹罕二县,便是他迎来灰飞烟灭的时刻。 且河之地颇为闭塞,跟随他反叛的羌人部落,皆无有进军陇西、天水郡等地的进取之心。 他们所求的,不过是无有赋税及征调罢了。 今魏国对症下药,许给了羌人部落心中所求,何人还会誓死随着唐泛血战? 至于,对叛乱者画地妥协,是否有损国威,让河西无数豪右有样学样的群起效仿当后续者;抑或者唐泛割据了河之地,日后会成为魏国之患嘛. 此乃权宜之计也! 曹真心中就没有想过,需要履行此称诺。 战争,本就无所不用其极。 彼唐泛乃兴兵作乱之贼,西北羌胡部落素来反复无常,以计诈他一番又有何不可! 再者,盟约的基础源于实力。 唯有弱者,方会克力遵守盟约。 实力强盛者,若想撕毁盟约,只需随意寻个缘由便是,有何难处? 呵! 第141章 增灶计 第141章 增灶计 理清了粮秣转运问题,便是思绪可否出兵的时刻。 曹真凭案起身,转后从庋具中寻出一大摞布帛,逐一铺展在案几上,凝眉捋胡细细沉吟。 每一片布帛都颇大。 卷有些以地域命名,如“天水”、“汉中”、“陇西”与“武都”等。 细文则是密密麻麻的计录了,此些被汉军所据郡县的实况。 如大致驻军多寡,关隘戍围有几多,粮秣出产及安置黎庶等,连各郡县每月运送的粮秣辎重都记录在侧。 有些布帛,则是以人名作序。 如“蜀诸葛亮”、“蜀赵云”、“蜀魏延”、“蜀吴懿”、“蜀马岱”等等。 如若郑璞有幸目睹此案,便会惊诧不已。 出仕寥寥数年、年齿轻轻的他,竟也在列! 且记事颇为详细。 “蜀讨虏将军、领相府参军璞,广汉什邡人也。” “其先父郑度,刘璋筹画士也,璞有其风。蜀丞相亮得之,辟为僚佐,颇为器异,常召之议军计。蜀主禅亦亲善之,以故蜀张飞次女赐婚之,为连襟矣。谣传巴蜀之地,士庶私谓璞类同于旧日蜀法正,有奇画策算且睚眦必报。” “传闻,逆蜀讨平南中诸郡叛乱,璞有筹画之功;募南蛮之兵、断南中豪族根基,蜀丞相亮多用其言。” “后领玄武督军,战阴平景谷道,以伏兵大败氐王符章,后符章举族内附蜀,乃璞此战之功也。” “魏兴郡之战,璞亦随征。申仪投降、西城黎庶皆被迁徙、荆州从事州泰全军覆没等事,缘由未探明,固不能断言其设谋与否。” “陇右之战,璞与马谡扼守萧关道。谡冒进,大败而归,璞以四千兵马坚守,抗故左将军郃、将军平与凌三倍之军。璞兵死十之七八,而军不溃,终得蜀将陈式及魏延麾下骑督赵广来援,活归。其忠不畏死,其义得士卒死不旋踵,其思奇谋善断,恐他日为我大魏之患也。” “冬十月末,蜀丞相亮别遣璞督领本部至陇西狄道。璞分兵诸将巡防务,自携随从及弟子与游楚谈丝竹风雅,往来甚频,数月不怠,其心未知也。” 而曹真如今的目光,便是落在录郑璞之事的布帛上。 倒不是觉得,如今的郑璞是魏国最大的威胁。 而是诸如丞相诸葛亮、大将赵云、魏延以及吴懿等人成名太久,为人秉性、用兵设谋以及所长等等,世人皆有所耳闻。 一直督领雍凉兵事的曹真,因为防区连接巴蜀之地,更是早就了然于胸。 是故,正值郑璞驻守陇西郡狄道之际,他便想从郑璞旧日之事中,寻出其人的行事风格,以及用兵设谋的草蛇灰线来。 因近日逆蜀的各郡调度,颇为诡异。 冬十一月初时,鲜卑秃部以游骑寇掠陇右渭水之北,蜀丞相遣吴班部助魏延扼守。 而汉中郡蜀赵云将褒斜谷、傥骆道的栈道悉数焚毁,且遣重兵扼守黄金峡谷,斥候常深入魏兴郡洵口戍围探察,戒备颇甚。竟不知为何,无有巴蜀之地遣军来援之下,汉中郡戍守之兵骤然增加了不少。 领蜀武都郡的马岱亦然。 扼守大散关之余,亦频频遣斥候右扶风探视,已然与鲜卑秃部爆多次小规模的冲突。 原先驻守在天水郡的吴懿部、虎步军孟琰部,则是分别往渭水河谷及陇关道增兵,防备魏军再度攻入陇右。 今扼守陇右权力中心的兵马,乃是关兴暂领的“賨叟”。 如若说,此些蜀军的调度皆属寻常。 然而逆蜀尚有一部兵马,动静及去向皆不明。 乃领军万余人的,备受逆蜀丞相器重的军中宿将,高翔部! 因派遣人陇右的细作,传递归来的消息,与凉州刺史徐邈故吏内通的消息,有冲突之处。 最早,逆蜀迫降陇西太守游楚后,乃是高翔领军驻守。 但郑璞领着本部兵马入狄道后,高翔部便移师至洮水东岸依山落营,以搭建浮桥的方式,与狄道隔水相望,互为犄角。 诡异之处便是在此! 万余大军在严冬时节,外出城池而落营,事出何故邪? 于细作传归来的消息中,声称高翔部落营之地,方圆十里皆有士卒巡视,警戒森严,擅入者皆缚之送至天水郡。 且此些巡视的将佐士卒,每日都是同一队,不曾轮换!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乃是高翔不的军营之内,每日所飘起的炊烟数量,隐约有万余士卒之餐。 然而! 陇西功曹蒋流以职务之便,获悉及传递归来的消息,乃是狄道每旬运送至高翔部军营的粮秣,仅够千余人所食! 数月以来,皆是如此。 此乃效仿昔日汉武都太守虞诩讨伐羌胡之乱时,将孙膑的“增兵减灶”反其道而行之,每日增灶,伪作兵力强盛乎? 曹真耷眉阖目,径自捏胡而思。 无数次统御大军出征的他,自然知道粮秣对于士卒的意义。 无粮,军必溃! 纵使孙武、吴起等人,亦无法统帅无粮之兵。 而彼尚不可称之为名将的高翔,竟连续两月让士卒食不饱腹,仍能让军不溃乎? 此中必有诈也! 只不过,如若高翔部仅留千余人驻守军营,其余近万士卒又在何处? 莫非是,已经暗中归汉中郡驻守矣? 曹真倏然睁眸,从案几上执起关于汉中、武都二郡的情报。 “十月中旬,逆蜀赵云焚秦岭栈道。” “十一月初,汉中西黄金戍围,增兵三千。” “十一月末,沔阳县约有两千余兵马入城;褒中县沿着褒水口修筑戍围,驻军约莫三千。” “十二月初,南郑县戍守之兵,增约莫两千。” “冬十月初,戍守武都郡的陈式部,声称运粮秣辎重入陇右,遣兵沿祁山道戒备,遏止郡内士庶不可踏足一里之内,为期近十余日。” “呼~~~” 再度细细看读罢的曹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如若将汉中郡的骤然多出来的兵力,与蛰伏数月的高翔部对比,便能现恰好吻合。 只不过,兵者当慎。 他没有当即做出断言,而是再度将目光落在徐邈转来的,陇西功曹蒋流所传递的消息上。 驻军在陇西狄道的郑璞部,来时仅有三千步骑。 其中部将狐忠部,已被遣去上峡门关隘驻守;而骑将杨霁则是落营在城北,每日全军俱出巡视洮水河谷的北段;唯有部将张嶷部驻守在城内,落营之地乃城西。 然而,同样有一举动,令人忍不住遐想联翩。 彼郑璞率军入狄道城之际,曾声称蜀丞相将6续遣军来陇西驻守,让郡内士庶无需担忧魏军来袭而防备空虚。且正如郑璞所言,每一旬之期皆有千余兵马从狄道南城门而入,转去城西军营驻扎。 城北军营内,亦然依次增灶而加炊烟数量。 只是蒋流传来的消息,声称每旬调拨给城北军营的粮秣,不曾有增! 仍旧是仅供两千士卒所餐! 增兵添灶,而不增粮? 如此诡异之处,徐邈与郭淮皆在侧注释曰:“逆贼璞此乃效仿昔日董卓入雒,以兵寡而狡作兵盛之计也!” 嗯,最初灵帝崩而雒阳大乱,董卓得闻而仓促入雒,是时所领步骑不过三千。 自嫌兵少,恐不为远近所服,率四五日辄夜潜出军近营,明旦乃大陈旌鼓而还,以为麾下6续领兵复至,而雒阳之内无有知者,皆畏董卓兵力强盛而不敢之为敌。且让故大将军何进及其弟何苗的部曲,皆畏董卓势大,而尽投归之。 今郑璞至狄道后,以所领兵少,乃效仿董卓每日让城西驻军张嶷部,夜里率军出城而旦从城南入,乃是想以不增兵而诈安陇西黎庶之心也! 另一心思,亦是想增声势,诈魏军细作传递不实消息归金城,让魏军以为狄道守军大盛,不可出兵而讨也! 曹真看罢蒋流所禀之书,眉目再度耷阖而思。 心中亦生出感慨,彼逆蜀郑璞,筹画之能不负类比法孝直耳! 年齿不过二旬有余,便能将人心策算得如此入木三分,试问举魏国后起之秀能有几人比肩?天下纷扰数十年来,又有几人类同! 不过郭奉孝、戏志才与周公瑾等数人罢了! 如荀公达、贾文和与法孝直等人,随军征伐出谋划策之时,年齿早就过了三旬,甚至过了四旬。 此郑家子不除,他日必为我魏国大患也! 曹真暗中对郑璞做出了断言。 亦然不再踌躇,睁眸执笔点墨,给雒阳曹叡作书请战。 缘由既不是想攻陷狄道,将有胸有韬略的郑璞扼杀在为患魏国之前;亦不是依着徐邈的献策,占据狄道后逆洮水而下威逼武都郡,让逆蜀在陇右后方不稳而进退失据。 而是陇西郡细作传来的消息:陇西安故县-索西城遗址-临洮县等之地,今已然被逆蜀丞相诸葛亮授降将姜维别领护羌校尉,募羌胡部落为义从,且设养马场训练骑卒矣! 绝不可坐视,逆蜀训练出大量的骑卒! 这是曹真无法姑息的缘由。 因已经占了陇右、拥有地利的逆蜀,一旦拥有了大量的骑卒,便是兵出凉州之时! 而受制地形难于驰援凉州的魏国,恐凉州不可守! 第142章 慎之(为熿裘盟主加更) 第142章 慎之(为熿裘盟主加更) 魏太和三年,汉建兴七年,公元229年。 雒阳,建始殿。 魏天子曹叡微微垂头,将喜怒悲欢藏在了冠冕之后。 与不过二旬有余的年齿不符,他脸色有些灰败。佐之深深的黑眼袋以及参杂无数血丝的双眸,不难看得出来,他这段时间过得很不好。 去岁冬十二月时,辽东太守换人了。 公孙康之子公孙渊,年长后夺了先前被魏国授职的公孙恭之位,自立为太守。 虽说,辽东公孙家不过是名义上臣服于魏国,然而公孙渊在魏国三线皆战败之际夺位,让曹叡心中有些愤怒,以及一缕黯然滋生。 此公孙贼子,竟以为我大魏声势微弱矣! 不过,忿恚之余,他还是遣使往辽东而去,正式拜公孙渊为扬烈将军、辽东太守。 多事之秋,不可因忿怒而致国家不利矣。 他是如此宽慰自身。 然而,今岁开春之时,有些朝中衮衮诸公皆不敢禀上的事情,他始终却是无法释怀。 凉州及关中三辅汉家黎庶及羌胡部落,皆有传言:彼那逆蜀儒者谯周,竟列举武、文二帝子嗣为例,以他子嗣不丰以及长子夭折,声称魏室曹姓代汉而受天谴!! 此贼子之心,何其险恶也! 尤其是,此时他次子繁阳王曹穆竟染疾! 此非谯贼子所咒乎? 曹叡十余日来,每每思至此都忍不住怒目切齿,暗自恨作誓:有朝一日得灭逆蜀,定将巴西谯家夷三族!尸皆焚而扬其灰! 是故,他昨夜得了曹真的传书,便急招了顾命大臣陈群、侍中刘晔、尚书令陈矫、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中领军杨暨以及刚刚迁职为中护军的蒋济前来共议。 此乃吸取去岁独断石亭之战,以致大司马曹休丧兵失土而愧疚亡故的教训。 虽然,曹真的请战,所需兵马并不多。 曹真以鲜卑秃部扰陇右大败而归为由,声称魏国如今并不适宜出大兵而战。 仅是想分凉州驻军的万余兵力,突袭逆蜀陇西狄道。 待狄道夺下之后,再分兵扰洮水上游的安故县、索西城等地,迫使逆蜀无法安心培育战马以及训练骑卒即可。 自然,身为督帅,他还提出很详细的作战计划。 如以关中主力威逼陇右三道,以及修筑秦岭栈道;驻守在武威郡的征蜀护军夏侯儒领军南下佯攻,作足魏国将大举进军的巴蜀之势。让逆蜀丞相诸葛亮分各部兵马,前来驻守警戒,让其得知狄道被攻之时,亦无法迅调遣兵力来援。 且领军大将,亦有建言。 乃是以如今驻守在关中右扶风的将军王双为主将,驻守在平西郡的将军鹿砦为副。 至于为何弃了更加熟悉陇右之地的徐邈、郭淮以及郝昭等人不用,乃是担忧走漏消息。他能遣细作入敌境,时刻探查逆蜀各部领军大将的动向,反之亦然。 逆蜀丞相诸葛亮必然也大肆遣了许多细作,潜伏在金城郡等地,密切监视着徐邈及郭淮等人的动向。 袭狄道,乃出其不意也! 若走漏了消息,极容易被逆蜀将计就计而设伏。 曹叡看罢,心中亦有赞同之意。 尤其是,曹真此番请战的目的,乃是“陇右已失,不可再坐视逆蜀多骑也”这句话。 毕竟,魏国对阵逆蜀及孙吴的倚仗,除了国力雄厚外,尚有骑兵之功。 魏骑睥睨八荒、蜀依山地而战难逢敌手,而吴水师纵横大江称雄。 如若让逆蜀蓄力数载,拥有了大量骑卒,则是魏国的凉州不可守,关中三辅不可安! 唯此一缘由,便让曹叡心切不已。 呼. 悄然在心中舒了口气,他平缓了情绪,声音且平且缓而谓之,“诸卿皆我大魏砥柱,觉得大将军此番求战,可行与否?卿等尽可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战事如何,皆不责也。” “唯!” 众人闻声,皆俯领命。 只不过,当相继进言各抒己见之时,众人却是意见相左。 今身份最为尊贵的顾命大臣陈群,断然反对出兵。 他以去岁魏国三线作战,皆以败北而告终,国力已然有损,是时当以修生养息为重,不可再贸然大动刀兵而使民苦之。 且此战若胜,逆蜀必然大军来争,恐引两国第二次陇右大战矣。 再者,养马以及训练骑卒,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尚不如先与民休息,待一二载国力恢复、兵卒休整士气之后,便再以大军出陇右及汉中郡,一举将逆蜀驱逐归巴蜀。 不可争一时之利也。 对于司空陈群之论,尚书令陈矫附议。 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与中领军杨暨,则是认为此番可出兵。 缘由是因出兵万余人,乃大将军曹真的独断之权,且附和不可让逆蜀有骑之议。 而在魏武曹操及魏文曹丕时期,便彰显了筹画策算之能的蒋济与刘晔,则是与陈群一样持有反对意见。 曾被曹丕赞为“志节慷慨”的蒋济,言辞激烈。 以逆蜀丞相诸葛亮性情谨小慎微,不敢以国事弄险为由,断言今驻守在陇西狄道的高翔与郑璞部,行增灶之计也好,效仿昔日董卓兵寡而示势盛之谋,皆是诱使凉州兵马深入敌境而伏击耳! 兵出狄道,诚不可取也! 亦附议司空陈群之论,是时当以修生养息蓄力,以期他日将逆蜀一战而下。 侍中刘晔,则是眸光微闪,既不赞成亦不反对,而是出了一折中之策。 他以为此番以凉州驻军而伐,恐会滋生河西四郡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的恣睢之心,引州郡动荡。不如遣使者去河之地,以天子命加封羌人领唐泛为归义王,且划分河之地设新郡,将之拉拢为亲善魏国,让逆蜀忌惮之。 再一将军领骑兵二三千入河之地,以刀兵及丝绸等物利诱羌胡部落,共同沿着积石山-太子山脉扰逆蜀在陇西新设的养马地,拖延其建立骑兵的时间。 七位与议重臣,三人断然否之,三人大举赞之,一人婉言别取他策而谏之。 如此结果,让曹叡一度难于抉择,只得暂且罢议。 只不过,身为顾命大臣的陈群,还顺势提及了安凉州羌胡之事。 “陛下,老臣以为,今蜀丞相诸葛亮以蜀锦等物结好羌胡及豪右,我大魏的丝路利益,是时皆让之矣!如若再晚之,恐人心难附耳!” 此言方落,殿内寂静一片。 如此谏言,与议之人皆知乃可行之策,但唯有陈群可提及。 盖因陈群有清流雅望,素被朝野所服且履历最深,为国设谋而言利,亦无人胆敢指摘。 魏天子曹叡闻言微微眯眼,脸庞之上有羞恼之色,一闪即逝。 非是恼陈群之言。 而是忿怒今中原豪族的贪利而罔国! 最初杨阜提出让利丝路时,他便有心推行,但受阻于朝中勋贵及豪门,费尽心思不过争得了让出一半的利益。 身为天子之尊,有些事情亦无法如心意推行。 因那些勋贵及豪门大户,皆扎根于地方,多为一郡一县之望! 若是强行剥夺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便会鼓动黎庶作乱,以致郡县纷扰不安。 “陈卿之言大善!” 曹叡很和蔼的微笑着,目视陈群的眼神充满了赞赏之意,“然而,今若强令为之,朝中僚佐或谏不可与民争利,恐难行也。不知陈卿,可有周全之策?” “回陛下,老臣以为可上行下效。” 陈群微微一笑,扯动了亦然花白的胡须,“如若陛下以天下刀兵为熄,传诏令士庶尚清简而逐奢绮浮华,以身作则推行之。且增九品官人之法,取才必论家世尚清简与否,便可举国推行矣。” “大善!” 闻言,曹叡当即喜笑盈腮,拊掌而赞,“卿不负先帝遗命辅政之明也!” 对此陈群自是作谦逊言。 少时,以议事分歧极大,一时之间无法定夺而各自罢归去。 天子曹叡归入宫禁后,褪去朝服冠冕等物,且挥手遣小黄门等人离开,独自步履缓缓于园林中。 兵出与否,群臣意见相左,便是唯有身为天子的他独断了。 不过,如若细细思量今殿上众人所长,便能隐隐能得出答案。 陈群与陈矫皆是持重守中的老臣,所思乃老成谋国之道也。而孙资、刘放等赞同之人,其长在政事,而非军争之谋。 其长在筹画策算的刘晔及蒋济,皆不取大将军曹真求战之意。 由此可知,众意乃是不可兵出也。 然而,正如孙资等人所言,持节督战雍凉之地的大将军曹真,审时度势调度万余兵马军出争利,乃是独断之权。 再者,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与众人皆在雒阳,不知雍凉之地实况,又何须过多置喙? 思有定论的曹叡,转身步归,出声唤黄门令,“来人,传召!” 数日后,关中长安。 曹真将天子曹叡的诏书,铺展在案,凝眉捋胡而思。 其书笔墨不多,仅有数行,曰:“大将军假节钺都督雍凉兵事,兵出与否,可自决之,朕无预也!兵者乃凶,慎之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