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一章:前世今生 正统十四年,八月。 夜,京师。 从天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雷电,霎时间将整个京城照的亮堂堂的,“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 豆大的雨点密密地打在屋檐上,由珠成线,流向四面八方。 如今的时节,已经接近深秋了。 按理来说,秋雨绵绵,也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但是这场雨,却仿佛是初夏时节的暴雨,来势凶猛而沉重。 浓重的乌云,将天穹压得低低的,如一团庞大的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北京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直直地劈在郕王府的上空。 朱祁钰瞪大了眼睛,目光越过厚厚的帷幔,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苦涩的汤药味。 屋中未曾掌灯,只点了几根细细的蜡烛,光芒柔和而昏暗。 看样子,像是守夜的婢子们怕乌漆嘛黑的时候,不小心踢了东西而点的。 朱祁钰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动弹不得,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借着微弱的光芒,他费力的转了转眼珠子,想要打量清楚眼前的房间。 然而还没等他打量清楚,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猛然袭来,仿佛有人之手持一柄金瓜大锤,重重的在他头上来了一下。 朱祁钰只觉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身子也疲累不堪,只想继续昏睡过去。 窗外一道闪亮的雷电,透过窗户照亮了整个房间。 灵台中仅存的一点清明,让朱祁钰隐约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了。 于是他强撑着精神,伸手在身旁一扫。 “啪”的一声,榻边案几上的茶碗应声而落,响声清脆,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响动声很快惊动了外头的人,两个侍女匆忙走进来,眼瞧着朱祁钰虚弱的样子,又惊又喜。 “王爷醒了!” 声音落下,安静的王府很快喧闹起来,无数的侍女仆婢涌了进来,房间内顿时灯火通明。 纷乱的人群当中,朱祁钰强打着精神,分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兴安,成敬,汪氏,杭氏…… ………… 当朱祁钰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屋子里头依旧有些昏暗,但是却是掌了灯的。 光芒依旧柔和,但刚好是能看得清楚人,又不过分打扰人休息的程度。 他动弹了一下手臂,觉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于是便撑起身子,扫了一眼屋中之人。 最近处是自己的大伴兴安,他身后是一个二十许的娇媚妇人,再往外头是一干侍女仆妇。 妇人穿着居家的青色袄裙,脸上不施粉黛,只一双眼睛红肿的很,显然近些日子时常哭泣。 朱祁钰愣了愣,便认出来…… 这是杭氏,他的继后,或者,现在该叫侧妃。 比自己熟悉的样子,要年轻一些。 外间灯火通明,很快便有一老者走了进来,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号了一番。 这人他也认得,太医院的,名字叫什么记不大清了。 跟着老者进来的,还有一个同样二十许的端庄妇人。 和杭氏不同的是,这妇人穿着黛蓝色的鞠衣,外头衬着淡红色的大衫,未曾着冠,但是头上插着金簪,瞧着端庄大气,只是脸上神色疲惫的很,眉目间不时闪过一丝担忧。 这是汪氏,他原配结缡的妻子,郕王府的王妃。 打量完了,那老者也号完了脉,转过身拱了拱手道。 “王妃娘娘放心,这一夜最是凶险,王爷熬过了这一遭,便无大碍了,老臣已开好了方子,接下来只需好好看顾,慢慢调养即可。” 汪氏拧着的眉头总算是松了松,将人送出了屋门,才折返回来。 不过还未走到床前,眼泪便落了下来:“王爷总算醒了,祖宗保佑!” 朱祁钰昏过去的这些日子,汪氏是整个王府的主心骨,她这么一哭,周围的婢子也跟着抽泣起来,杭氏更是忍不住扑到床前痛哭。 嘈杂的哭声,昏暗的灯光,再加上无数散乱的记忆碎片,让朱祁钰再次感到头痛起来。 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死于景泰八年。 那一天,被他囚禁在南宫的哥哥,带着军队冲进了他的寝宫,将他软禁起来。 他本就孱弱的身子遭此一劫,一病而亡。 不仅如此,他死后被夺去帝号,葬于西山,棺椁不入帝陵,神位不入太庙。 无祀,无奉,无祭! 他就像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盘桓在这皇城当中。 看着自己的哥哥再坐帝位,倒行逆施,看着自己亲近的人,被杀,被囚,被流放。 看着自己的侄子登基,看着大明朝一代代的传承。 直到有一天,他看着神器崩灭,人君自缢,江山易手。 痛心,愤怒,但又无可奈何…… 但如今? 朱祁钰环顾四周,汪氏和杭氏还在啜泣,声音细微但他听得真真切切。 一张张熟悉的脸,或欣喜,或担忧地围绕在朱祁钰身旁,让他不禁有些恍惚。 他莫不成是做了一场大梦? “兴安……” 朱祁钰张口,却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仿佛被钝刀子刮在石头上一样,很明显是有些日子没有说话了。 不过好在兴安自幼伴他长大,纵然声音微弱,也听得清楚,立刻回道。 “奴婢在。” “如今……是什么时候?外间可有何事生?” 朱祁钰想问现在是什么年月,但是话到嘴边却觉不妥,于是改口含糊的问道。 兴安只当自家主子昏迷这些日子,想了解外间之事,倒是没有多想,张口答道。 “王爷,如今是寅时初刻,您昏迷了足有七日,不过所幸这些日子,京师当中还算太平,焦驸马和六部的老大人们操持着政务,有急需决断的事务便送往行在,其他不急的都压着,等皇上回京处置,前儿军报送来,说皇上已经启驾回銮,过些日子便到京师。” 焦驸马,行在,回京,军报…… 朱祁钰敏锐的捕捉到几个字眼,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口气都急促了几分,继续问道:“你方才说,我昏迷了七日,那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军报可有说,皇上驻跸何处?” “回王爷,今儿个是八月十六,前番军报上说,圣驾驻跸于怀来城外土木堡。” 兴安话音落下,朱祁钰仿佛被人蒙头砸了一棍,眼中金星直冒。 这个日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六,军报到京,明军大败,数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正统皇帝被俘,随行勋戚大臣死伤殆尽。 史称,土木之变! 第二章:梦兮真兮 窗外的暴雨哗啦啦地下着,看不到丝毫云散日出的迹象,但是天色却已是微微泛明。 朱祁钰愣怔间,外头响起一阵喧哗声。 听声音,像是大队人马在雨中狂奔。 不等他吩咐,一旁侍候的王府总管成敬就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成敬走进来,道。 “王爷,外头是焦驸马带着三大营的官军,说是承了宫中旨意,京师九门暂时戒严。” 虽然成敬刚出去没多大工夫,但是趁着这么一小会,朱祁钰已经安抚好汪氏和杭氏的情绪,让二人慢慢止住了哭泣。 尤其是汪氏,见朱祁钰慢慢有了精神,顿觉如释重负方才失态,此刻慢慢回过神来,也恢复了王妃娘娘的端庄。 闻言,汪氏皱了皱眉:“戒严了?” 如今圣上御驾亲征,名义上让他们王爷留守京师,但是实际上,他们王爷不过是个泥塑菩萨而已。 政务有六部的老大人们操持着,官军由驸马都尉焦敬统领,他们王爷病了这些日子,朝局事务是一点都没耽搁。 因而汪氏虽觉有事生,但并未多想,吩咐道。 “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叫府中护卫守好各处门禁。” “你且继续去打听着,若无大事,便拿了拜帖去顺天府,叫官军离的远些,王爷身子还未大好,受不得吵闹。” 成敬领了吩咐,正要退下,却见自家王爷挥了挥手,于是又折返回来候着。 朱祁钰瞧了一眼微微泛明的天色,开口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方才他醒了之后,汪氏虽心绪激动,但也没忘了指挥侍女仆妇将早就准备好的温补膳送上来。 他略略进了些,此刻精神好了不少,身上有了力气,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寅时三刻。” 朱祁钰点了点头,吩咐道:“京城戒严并非小事,想必是有大变故生,再有一刻钟,便是宫门大开,群臣入见之时,你且去宫城外候着,有什么消息,即刻来报。” 成敬拱手称是,便紧着带人出了府门。 折腾了半天,天色渐渐明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 待成敬出了门,汪氏将杭氏打走,指挥着人一边伺候朱祁钰梳洗,一边开口道。 “王爷您身子刚好,何必这么紧着思虑这些事情?如今圣驾出京,那焦敬既说是承了宫中旨意,想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惯不喜您插手政事,您这番举动,怕是又要招来训斥。” 和出身民间的杭氏不同,作为王府正妃的汪氏,出身簪缨世家。 虽无爵位,但其祖父汪泉乃世职的金吾左卫指挥使,正三品的勋戚武臣,算是武将中的大员序列了。 因而汪氏自幼便耳濡目染,对于朝中政事,也并非一无所知。 “皇兄不在京中,嘱我留守,自当尽心。”朱祁钰想了想,没说实话,只道:“京师戒严,定是生了大变故,早些知晓,也好思量如何避祸。” 于是汪氏不再多言。 先皇在时,偏宠当今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孙贵妃,以致子嗣艰难,成活长大的皇子仅有两位,一位是当今圣上,另一位便是自家王爷。 当今圣上是先皇长子,其生母虽是继立之后,但是也是册宝金印俱全的正宫国母。 先皇在时,圣上便以嫡长子的身份正位东宫,待先皇薨逝,便顺理成章的继承大宝。 因而兄弟二人也不曾因皇位产生什么龌龊。 虽说太后娘娘不喜自家王爷,但王爷和今上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故而朱祁钰既如此说了,汪氏便不再劝,转而说起他昏迷的这些日子,府中的大小事务。 另一头,朱祁钰一边梳洗更衣,一边也梳理着自己混乱的思绪。 刚醒来时,他脑子混沌,各式各样的片段挤在脑中,乱糟糟的,不甚分明。 如今他脑子清醒了些,也渐渐捋出了不少东西。 前世,姑且如此称之。 前世的他,会在一个月后,登基为帝,然后在驭极七年之后,被他囚禁在南宫的哥哥推翻。 大明朝,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由盛转衰,在一百九十七年后,被逆贼覆灭。 这些场景,仿佛镌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甚至连点点滴滴的细节,他都记得无比清楚。 但是他也清楚的记得,前世的他,这几年身子康健,不曾生过大病,更不曾有过昏迷数日的风寒之症。 望着镜子里过分年轻的脸,朱祁钰有些迷惑。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又或许,所谓前世,只是一场大梦,是他病中神思不清时的狂想?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尽管那一幕幕场景,甚至是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但是他依旧不敢相信,更不敢对汪氏说出来。 毕竟,若是他此刻说,一个月后他会成为皇帝,汪氏怕是当他疯了。 不管是他一场大梦,还是孤魂重生,再过片刻,便知分晓。 若一切并非他的梦境,那么现在军报应该已经到了宫中,想来,京城九门戒严,也和此事有关。 汪氏不知他心中所想,说了些府中这些日子生的事情,继续道。 “这几日王爷病的厉害,母妃甚是忧心,只是她老人家出宫不便,只能日日遣人来瞧,据说人都消瘦了许多。” “如今王爷醒了,妾身便紧着派了婢子进宫去报信,等过些日子,王爷的身子大好了,再进宫去给母妃请安。” 朱祁钰点了点头。 他的生母吴氏,如今封号贤妃,居于宫中。 先皇在时,偏宠当今太后孙氏,吴氏作为除了孙氏之外,唯一育有皇子的妃嫔,孙氏虽然谈不上嫉恨,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后来孙氏正位中宫,他们母子二人,更是只能相依为命,仰人鼻息。 先皇薨逝后,今上登基,他也出宫开府,名分各定。 母妃的日子这才算是好过了些,只是时常念叨着,和儿子隔着宫墙,不能时时见面。 于是他每次入宫探望,母妃都留他许久,直到宫门下钥才肯放人。 想来此次他大病昏迷,母妃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头,碍于规矩,连不出宫探望都不成,定然是急坏了。 这边说着,兴安带着成敬回来了。 “王爷,臣刚刚在宫门外,瞧见六部的几位老大人急匆匆的进了宫,说是太后召见。” “臣又寻了昨夜值守的侍卫打听了一番,说是昨夜丑时左右,有军报直送宫中,没过多久,慈宁宫的李公公就出了宫城,紧接着京城便戒严了。” 成敬年龄已近五旬,但是他和普通的内宦不同。 他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出身,后来受到汉王谋反株连,被判了腐刑,充入内宫听用。 待朱祁钰开府之后,他便被派到了郕王府,负责王府的大小事务。 因为之前曾做过官的缘故,成敬办起事来,比一般的内宦要有条理的多,这次打探消息便可见一斑。 若是兴安前去,大约只能回说,六部的几位老大人进了宫。 不过朱祁钰此刻倒也没空想这个,这些消息虽然不能说明具体的状况,但是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有大事生,而且很可能和军报有关! 朱祁钰闭目思量了片刻,继续问:“可瞧见是哪几位老大人?” “吏部的尚书王老大人,礼部的尚书胡老大人,翰林学士陈老大人,还有兵部的于侍郎,驸马都尉焦大人,还有些臣不大熟悉,看着像是勋戚。” 果不其然,是出大事了! 大明建国不过几十年,太宗,宣宗皇帝都曾御驾亲征,所以留守监国的制度早已成熟。 天子亲征,以宗室皇亲留守。 一应政务,凡有紧关重事,遣人加急直送行在,常事奏本暂且收纳,待圣驾回京处置。 其他的一些日常事务,如各王府的进贺表笺,日常的祭祀事宜,非死罪的刑名核准,由监国处置。 今上出京之前,诏命郕王留守,驸马都尉焦敬辅之。 换而言之,在这套政务流程当中,是没有需要宫中太后插手的事务的。 何况这次,太后几乎召见了京中留守的所有大员。 再结合京中忽然无故戒严的事情,任谁都能猜出,是生了大事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太后召见了这么多人,却独独没有召见他这个监国亲王,很明显是对他有所防备。 这个时候如若轻举妄动,很可能会招致不可控的后果。 要知道,尽管他是监国亲王,但是如今朝中大权,都在孙太后的手中,若是引起了她的警惕,定会再生波折。 朱祁钰思量了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汪氏的身上道。 “王妃刚刚说,本王昏迷的这些时日,母妃甚是忧心,如今我身子已然大好了,成敬,你去递个帖子,本王要进宫给母妃请安。” 第三章:入宫觐见 照理来说,朱祁钰刚刚醒过来,虽然精神头瞧着还不错,但是身子还虚着,不宜出门。 但是今时不同往常。 汪氏毕竟是王府正妃,就算再迟钝,此刻也看出来,朱祁钰是想借故进宫。 联想起刚刚成敬禀报的消息,汪氏心中颤了颤。 看来朝中必然生了大变故,而且看自家王爷的神情,十有**会波及到郕王府。 于是不再多言,赶忙下去准备车驾仪仗。 现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不论如何,王爷的身子还很虚,衣裘围炉得备上,若是再受了风,寒症复可了不得…… 朱祁钰是临时出门,不讲太多的虚礼,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已准备停当。 临出门时,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带上成敬,反而带上了兴安。 前世的时候,不论是成敬还是兴安都是他的心腹。 兴安自不必说,自幼虽侍于他,最是忠心不过。 至于成敬,朱祁钰却有些拿不准。 因着他一直奉藩京师,故而郕王府未设长史。 作为王府的侍读,成敬算是王府官当中品级最高的。 自入府以来,成敬便一直辅佐汪氏打理着王府的大小事务,办事十分妥帖。 正是因此,前世的他,十分信重成敬。 登基之后,便将其提拔为内官监掌印太监,负责后宫的大小事务。 成敬也不负所托,让后宫当中一直平安无事,没让他操心过。 照理来说,他不该怀疑什么。 但是无论是大梦一场,还是前世重生。 七年天子的点点滴滴,早已经将他这个懦弱平庸的郕王,磨炼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帝王。 回过往,埋在他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不外乎是直接导致自己撒手人寰的南宫复辟。 他薨逝之后,浑浑噩噩的游荡在宫城当中。 虽然意外知晓了不知多少宫廷密辛,但是对于这件事情的内情,却依旧瞧的不甚分明。 一则,此事策划之时,他还在位,大多准备自然是在宫外。 宫内知晓内情的,除了直接参与的曹吉祥,恐怕就只有孙太后和自家那位皇上哥哥本人。 二则,虽然南宫复辟十分成功,但兄弟阋墙,皇位相争,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 便是知道几分内情的,也不敢多言一字。 因此即便是朱祁钰自己,至今也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具体是什么。 但是话说回来。 这世上之事,只要做了,便会留下痕迹。 他登基之后,后宫诸事皆委于成敬之手。 宫中几处紧要地方,也都是成敬举荐之人担当。 这其中,就包括南宫复辟的主要参与者之一,曹吉祥! 前世,成敬是在五年之后病逝。 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南宫复辟和他有所牵连。 但是经过了南宫复辟的朱祁钰,却不得不多想一层。 一则,成敬并非一直随侍着他,而是开府后宫中选用而来。 彼时先皇薨逝,今上幼弱,操持这些事务的自然是天子生母,孙太后。 孙太后对他这个庶子,虽不甚上心,但也始终算不上友善。 二则,成敬并非自幼净身入宫,入宫前便是进士出身。 这一点,本是朱祁钰看重他的原因。 但是此刻想来。 成敬自幼读书,深受儒家影响,行事谦逊自矜。 那曹吉祥却不通文墨,最喜逢迎之事。 按理来说,曹吉祥应是成敬最瞧不上的那类人。 可当初,却是成敬举荐的他。 这其中蹊跷之处,细细想来,定不简单。 只可惜,前世的朱祁钰,因着得位不正,一心将精力扑在国政之上,希望这样来取得朝野百姓的认可。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却不甚在意。 现在想来,若是他当时多留心几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相比之下,兴安虽然因为年轻,有些莽撞,但是胜在忠心可靠。 ………… 这次进宫,名义上还是去探望吴贤妃。 吴贤妃是朱祁钰的生母,原先居于永寿宫。 先皇薨逝之后,除了育有两位公主的废后胡氏,及各育有一名皇子的贵妃孙氏,贤妃吴氏,其他嫔妃尽皆殉葬。 今上继位之后,孙氏被尊为太后,居于慈宁宫,吴氏仍为贤妃,但迁居到了较为偏僻的景阳宫。 景阳宫位于宫城的东北角,和位于东南方的慈宁宫相隔甚远。 想来,是这孙太后也懒得多和吴氏打交道。 宫城共有四处大门,可供出入,分别是午门,东华门,神武门和西华门。 当然,这四处大门并非可以随意出入的。 午门又称五凤楼,位于正南方,乃是宫城正门,两侧有两个小门,分别称为左顺门,右顺门,是朝会之时,大臣入见奏事之用。 神武门位于正北方,接连后宫,用作宫中贵人召见命妇,贵女入宫之用,平时也作內监,工匠等人等出入。 剩下的两座大门,则是供大臣出入的。 一般来说,若是天子或太子日常召见大臣,也是从东华门或西华门出入。 朱祁钰虽是觐见贤妃,但是他是外臣,也需从东华门入。 郕王府距离宫城不算很远,马车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东华门。 他乘的是马车,此刻掀开帘子往外瞧,却见守卫的确森严了许多。 宫门处,从里到外,至少有十三四个侍卫值守着。 宫墙外头,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朱祁钰扫了一眼,还在里头见着了几个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 宫中不许驰马,不过作为皇帝唯一的弟弟,朱祁钰被赐有肩舆,只需到了宫城外,换乘便是。 他身子还虚着,便没有下车,只遣了兴安下去递牌子,传肩舆过来。 不过等了一会,肩舆没来,倒是来了个熟人。 “下官见过郕王爷,请王爷安。” 来人一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身材高大,国字脸,脸色略带阴沉,带着假笑拱了拱手,算作行了个礼。 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朱祁钰目光凛了凛,开口道:“有劳马指挥使,本王大病方愈,受不得风,便不回礼了。” “咳咳,前些日子,本王因伤寒在府中修养,叫宫中母妃甚是忧心,今儿刚好了些,便递了牌子,想进宫瞧瞧母妃,叫她老人家安心,不想竟惊动了马指挥使。” 现下天色已经蒙蒙亮起,雨也停的差不多了。 朱祁钰掀开帘子,刚说了两句话,被冷风一吹,不由得咳嗽起来。 不管他那是大梦一场,还是前世今生,总归有些事情是不会错的。 今上宠信王振,任由其在朝中大肆结党,纠结党羽。 王振自己,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提督东厂,把持着司礼监和东厂两大要害。 作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也是他的亲信。 马顺是被王振保举接掌的锦衣卫,平素依仗王振的权势,气焰也甚是嚣张,寻常人等皆不放在眼中。 如今圣驾亲征,宫中防务,便是由马顺和驸马都尉焦敬负责。 朱祁钰虽然瞧不上他,但是说话也还客气。 这马顺虽然平素目中无人,但是因着朱祁钰是今上亲弟,尚算客气几分。 不过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盯着朱祁钰,皮笑肉不笑的说。 “王爷说笑了,太医院那边刚刚回禀,说王爷至今晨方醒,身子尚需好好将养,怎么竟这般着急,要进宫去?” 朱祁钰神色略有些为难,犹豫了下,方道:“不瞒马指挥使,本王这些日子病得厉害,险些醒不过来,母妃性子温弱,心中焦急却不便出宫,遣人一日一问,为人子者,既已安好,自当请见,令母妃安心。” 略停了停,朱祁钰又问道:“我昏迷着这些时日,神思不清,诸般事宜一概不知,一醒过来,便见京城九门封闭,如今到了宫门口,又劳动马指挥使亲自过来,可是京中有何要事生?或是皇兄大胜瓦剌,凯旋班师了?” 马顺听了他这番话,渐渐放下心来。 别的不说,吴贤妃只郕王这一个儿子,的确是当眼珠子疼的。 这几日郕王昏迷不醒,吴贤妃吃斋念佛,睡不安寝,差点便求到太后娘娘面前,要出宫去瞧儿子。 郕王平素也的确时常进宫请安,若无要事,常常在景阳宫一呆就是一天,孝顺的很。 马顺管着锦衣卫,探听消息本就是拿手的事儿,这些自然是一清二楚。 何况,事情本就如朱祁钰所说,他这几日的确一直都昏迷着,今晨方醒,想来也不可能提早知道什么消息,不然也不会问出这等话。 于是,马顺收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拱了拱手,道。 “郕王爷,您持着皇上赐的腰牌,按理来说,可以随时入宫觐见贤妃娘娘,可不巧的是,太后娘娘刚刚下了懿旨,进出宫禁的一应人等,都需严加盘查,宗室大臣若要觐见,需得太后懿旨。” “下官奉旨办事,还请郕王爷体谅,您且在宫门口稍后,下官这就前去禀报太后娘娘。” 说罢,便转身进了宫门,自去禀报去了。 不多时,马顺便带着人回来了,只这次不单他一个人,与他并肩而来的,还有一个身着蟒袍,头花白的宦官。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 如果说王振是内官中最有权势的一位,那么金英就是内官当中最具实权的一位。 除了王振这种极受皇帝宠信的宦官之外,正常来说,内官都是十分讲究资历的。 金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早在太宗年间便已入宫,服侍过三位先帝,至先皇时,便是内宦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深受先皇信重。 王振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他同时统领着东厂,平时笼络党羽,排除异己还来不及,实在没有那个耐心处理各种繁杂的政务。 是以除了王振觉得对自己有用的奏本之外,其他的大多数庶务,都是由金英来负责的。 如今王振随驾出京,司礼监便是金英做主。 金英平素便不苟言笑,这次也是一样,走到马车前,行了个礼,道。 “内臣金英见过郕王爷,传太后口谕,命郕王入本仁殿议事!” 第四章:初次交锋 金英办事妥帖,过来的时候直接传了肩舆。 朱祁钰从马车上下来,换了肩舆,一路往文华殿行去。 坐在肩舆上,朱祁钰裹着厚厚的披风,手里抱着暖炉,朝着一旁的金英问道。 “太后召见朝臣,为何不在慈宁宫?” 刚刚金英传话来,说太后摆驾本仁殿。 这个名字或许瞧着有些陌生,但是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文华殿。 当然,不是主殿。 本仁殿,是文华殿的东配殿。 众所周知,奉天殿作为宫城正殿,只做一般朝会之用。 位于奉天殿两侧的文华殿和武英殿,才是天子召见臣僚,商议政事所用的便殿。 如今天子不在京师,各处正殿皆不得启用,这很正常。 但是太后平素都居于慈宁宫中,日常召见大臣次数虽不多,但也并非没有,偏这次却启用了本仁殿,朱祁钰方有此一问。 当然,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必明说,但是朱祁钰相信,以金英的政治素养,是能听得明白的。 “回王爷,这个内臣不知,不过想来是和朝政有关。” 金英没有立刻回答,斟酌了片刻,方开口回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金英的话,能点到此处,算是很给面子了。 大明的体制十分特殊。 简单来说,相互牵制,上下相抑。 虽然现在还没有以后几朝展的那么完善,但是这一点是埋在根子里的,体现在方方面面。 落在这件事情当中,便是关于太后的权力限度问题,简单的用一句话来说,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帝,但是同时又高于皇帝。 看起来很矛盾,但是却是后宫权力结构的精髓之处。 从法理上来讲,皇权至高无上,能代表皇权的只有皇帝一人,不论是官员,勋戚,后妃,权力都是由皇帝授予的,这其中就包括太后。 裁决政务属于天子之权,太后本身并不具备这项权力,她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影响政务,譬如重用外戚,扶植宦官,甚至直接给皇帝传话,但是却不能直接插手决定政务。 这就是为什么,天子亲征,监国的是郕王而非太后的原因所在。 当然,特殊情况下,太后也可以直接插手朝政,譬如先太皇太后张氏一般,天子幼弱,秉先皇遗诏监国摄政。 这是唯一被朝廷认可的,太后直接插手政务的方式。 但是这种方式极为特殊。 从法理上来说,并非是太后拥有了皇权,而是前一代皇帝将皇权传承给了新一任的皇帝,但是新一任的皇帝没有行使权力的能力,所以暂时由太后保管一段时间。 这个道理,跟民间的父母,保管孩子的压岁钱,是一样的道理。 钱不是父母的,但是小孩不懂得怎么花钱,为了防止钱被祸祸完了。 所以父母作为监护人,暂时保管着。 当然,皇权跟压岁钱还是有差别的,一般来说,不会保管着保管着就没了。 所以按道理来说,如今天子正值壮年,孙太后断无任何可能明目张胆的直接诏命群臣,插手政务。 除非…… “王爷在此稍待,咱家进去通报圣母。” 东华门和文华殿不过几步路远,两句话的工夫,便到了殿门口,金英告了声罪,便进去禀报了。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李永昌出来,道。 “太后口谕,宣郕王爷进殿。” 朱祁钰的身体还虚着,从肩舆上下来,冷风一吹,又是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旁的兴安连忙搀着他,这才进了殿中。 本仁殿只是配殿,本就不大。 朱祁钰进去之时,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皆是朝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朱祁钰打眼一瞧。 除了成敬报给他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面孔。 分别是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谷,左都御史陈镒,翰林侍讲徐珵,以及六科的几位给事中。 同时,朱祁钰醒来之后,也头一次见到了,那个他不知该如何对待的人,于谦! 朱祁钰进殿之时,殿中十分安静,气氛颇有些低沉不已。 孙太后坐在上位,身旁是金英和马顺侍立着,二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脸色古井无波,不见丝毫情绪。 相较之下,孙太后的脸色略显憔悴,看得出是仔细掩饰过,但仍旧遮不住略显红肿的眼眶。 再往下看,几位大臣坐在下,皆是眉头紧锁,神色郁郁。 直到见到朱祁钰进来,方才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朱祁钰点头回礼,随即上前,朝着孙太后一拜。 “臣郕王祁钰,参见太后娘娘。” “免礼,坐吧。” 在朝臣面前,孙太后一向是雍容大方,虽然此刻心情已经糟透了,但是还是挤出一丝笑意,摆了摆手,命内侍再抬上来一方软榻。 “皇帝出京前还说着,要哀家好好照料你们母子,可谁料你刚监国不久,便染了风寒,病势沉重,令哀家同你母妃,皆十分忧心。” “所幸今晨得了回报,说你大病方醒,但身子仍旧十分虚弱,哀家还盘算着这些日子送些温补药材,让你安居府中,好好将养身子,可谁料还未高兴半刻,便得了这等噩耗……” 孙太后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顿时让殿中略略活跃起来的气氛,顿时又沉寂下来。 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当初孙太后能独得先皇恩宠多年,甚至让先皇为她而废立国母,果然不是寻常之人。 这一番话说的,既有嫡母对庶子的关切,又在大臣面前暗暗为自己辩解了一番,非是她孙太后刻意排斥宗室,而是朱祁钰大病刚醒,怕他受不得打击。 虽然见惯了勾心斗角,但是朱祁钰还是心里头有点恶心。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孙太后对他们母子,都算不得好,平素在后宫当中,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也只有在一众大臣面前,才会摆出这番圣母娘娘的样子。 从坐榻上再度起身,朱祁钰道:“臣偶感风寒,牵连圣母挂心,实乃臣之罪也,只是不知出了何事,竟让圣母用上噩耗二字,皇兄征战在外,此等凶险之词,不可轻出于口,伏惟圣母虑之。” 不就是扎刀子吗。 前世飘飘荡荡,在这紫禁城中,他见了不知道多少皮里阳秋,阴阳怪气,一开口就往心窝子里扎。 而且扎刀子就算了,他还扎的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同样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就连抹着眼泪的孙太后都顿了顿,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心窍,却难以作。 军报今日寅时才送入宫城,乃是由兵部侍郎于谦亲自送达,理论上来说,不存在泄密的可能,更不可能被一个刚刚从病中醒来的郕王知晓。 所谓不知者不罪,她便是心中有气,也不能借此机会作。 相反的,在众大臣眼中,郕王的这番话不仅不是阴阳怪气,反而是忧心皇兄,心存社稷之语。 可就是这样才越是让人心口堵。 孙太后止住抽泣,仔细的打量了朱祁钰一番,见他脸色白身体虚弱。 方才深秋,手里便捧上了暖炉,一番话说得又情真意切,心中不由得悠悠叹了一声。 大约是她突遭惊变,心中太过多疑了吧! 她执掌后宫多年,深知这对母子是什么性情,说白了,一个比一个懦弱,是断不敢有什么小心思的。 放下手里的帕子,孙太后一脸憔悴,似乎有些不忍开口,摆了摆手道:“还是叫于侍郎说吧!” 于谦领了旨意,站起身来,躬身一拜道:“遵圣母口谕,昨夜丑时三刻,臣在府中安歇,接兵部值守郎中传信,有怀来卫千户梁贵奉上谕入京,有紧急军情禀奏。” “臣不敢怠慢,即刻赶至兵部召见梁贵,其人声称,受陛下随侍锦衣卫校尉袁彬传话,圣驾于土木堡遭虏贼合击,大军几遭覆灭,勋戚大臣死伤殆尽,所幸祖宗保佑,圣驾安好,然已陷于虏贼之手。” “袁彬声称,受陛下口谕,命梁贵入京,取九龙蟒,龙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赏赐虏酋也先,迎回圣驾。” “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于是命兵部严锁大门,值守之人一律不得出入,臣携军报星夜叩阙入宫,入见圣母皇太后。” 于谦的话,说得不紧不慢,而且说得很详细,朱祁钰很快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整件事情的大略过程。 一时之间,心中竟不知是何感受。 土木之变,梁贵入京,天子被俘…… 件件桩桩都证明了,他并非大梦一场,而是真真切切的重活一回。 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希望一切都是他在做梦。 一人之生死,无关紧要,但是千万将士何辜? 愣了片刻,朱祁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此事太过耸人听闻,或许,是那梁贵谎报军情,何况皇兄身旁随驾大臣无数,近侍之臣本王大都认得,却从未听过有袁彬其人,或是这二人合伙,诓骗朝廷?” 一言既出,包括孙太后在内,一众大臣都抬起了头。 他们何尝不是和朱祁钰同样的想法,此事若是两个人谎言欺骗,该有多好? 于谦被众人注视,拧着眉毛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太后娘娘容禀,那袁彬虽非近侍之臣,但却的确在随驾出京的名单当中,兵部曾有军报,言本月初五,袁彬奉命出使敌营,被虏所扣。” “贼虏不识天颜,若圣驾真的陷于敌手,虏必召能辨之人,此非袁彬莫属。” 如果说这些都是旁证推测的话,那么于谦下一句话,则彻底击碎了所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截止臣入宫之前,镇守居庸关总兵官都指挥佥事孙斌来报,言我军于土木堡大败,死伤不计其数,圣驾失踪,生死不知,已遣官军四处搜寻,详细军报待统计完成后,再行禀奏。” 第五章:当务之急 于谦的话,令殿中众臣都为之一默。 虽然在朱祁钰到之前,众人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大概,但是如今再听一遍,依旧触目惊心。 那可是整整五十万大军啊! 就算撇去征调的民夫徭役,后勤辎重人员,单纯能战的官军,也有近二十余万人。 那也先不过十万之众,大明动用了三倍于敌的大军,怎么就能败了呢? 而且不仅败了,就连御驾亲征的皇上,都被人掳走,这何止是丧师辱国。 数遍中华数千年的历史,也唯有靖康之时,出现过这等事情! 不过事已至此,即便是再心怀沉痛,也不得不提起心劲儿来面对。 于谦刚刚的话里头,还有一层意思。 如此伤亡惨重的大战,势必会惊动周边军镇前去查探,居庸关只是第一个。 接下来,宣府,大同,山西,紫荆等地的详细军报,必然会6续到达京师。 这件事情,瞒是瞒不住的! 见无人说话,孙太后道:“诸位臣工,皆为国之肱骨,皇帝亲征之前,将国事朝政托付各位,如今出了这等大变故,哀家一介深宫妇人,已惊惶无措,尚赖各位大人谋划商议,眼下局面,当如何是好?” 略一停顿,见诸大臣仍旧沉吟,孙太后继续道:“局势危难若此,诸位不可惜身不言,此非朝会,若有想法,尽可言之,不拘对错,皆为国尽忠,若有不妥,哀家亦宥之不罪。” 太后的话都说到这儿了,再不说话就不合适了。 不过其实孙太后的顾虑实属多余,在场诸人,皆是六部重臣,最不济的也是天子近臣或守备京师之人。 眼下天子北狩,他们就是京城里高个子的人。 换句话说,天塌下来,就砸在他们头上,怎么可能会惜身不言? 实在是这消息太过惊人,让这帮老大人一时之间,都乱了方寸。 不过幸好,有朱祁钰进殿这么一闹腾,总算是给了他们一些接受的时间,这会心里头,也大略有了想法。 吏部尚书王直起身,奏道:“太后娘娘,此事详情尚不明了,然大略情况,已可见一斑,以臣之见,伤员抚恤,罪将定罪及其他诸事,可暂缓行。” “当务之急有三:其一,打探详细情况,诏命临近各卫所关隘守将,尽快呈上详细军报,就地收拢残军,随行勋戚大臣有幸免于难者,尽快护送回京,再行论处。” “其二,诏命各关隘守将,打探陛下陷落之地,伺机迎回,同时派遣使节,出使瓦剌,探明情况。” “其三,贼虏既获大胜,必挟胜而进,京师及边关诸镇防务,为重中之重,需重新商议,详细安排。” 和以后的几代不同,此时虽然已经有了内阁,但是只是以备咨询而已,人员,职务皆尚无定制。 尽管已经行票拟之事,但是这项权力还没有完全形成制度。 凭借着三杨的遗泽,内阁在朝中地位略有提升,但是依旧没有什么存在感,可算是有明一代,权势最低之时。 自太祖罢中书省之后,六部尚书便是前朝实权最重之人,吏部为六部之,尚书被称为大冢宰,是如今当之无愧的百官之。 因而王老大人一开口,就定下了今日议事的调子。 调子定好了,才好开始商议。 自然,王老大人提出的这三项当务之急,口气力度也是不一样的。 第一条最为简单易行,乃是应有之意,所以王老大人提出的是详细的办法,没什么可讨论的。 此事隶属兵部分管,此刻兵部事务皆由于谦做主,于是于侍郎起身道。 “大冢宰所言甚是,下官出宫之后,便即刻传令各边镇收拢残军,即刻呈上详细军报,并将幸免于难的勋戚大臣护送回京。” 接下来的第二条,就比较难办了。 王老大人说得十分委婉,但是其实意思很简单,商量怎么把皇帝救出来。 不过在场之人皆是老成谋国之辈,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 若梁贵带来的军报属实,那么也先既然放一直扣押着的锦衣卫校尉袁彬来传话,就必然已经确认,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人。 换位思考,若是自己这方抓住了敌军主帅,而且还是御驾亲征的天子,那必定是严密看守,置于中军之内,严密防守。 想要救人,肯定是难上加难! 沉默了一会,翰林院学士陈循上前道:“太后娘娘,臣以为皇上既然遣人传讯,不妨暂且准之,先太祖,太宗皇帝威震漠北,瓦剌对我大明尚有惧意,或可遣使携金银玉帛前往,迎回陛下。” 此话一出,再场大臣皆暗暗叹了口气。 这话说出来,怕是陈循自己都未必相信! 太祖,太宗威震漠北是不错,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仁宗,宣宗继位之后,皆将精力放在了内政之上。虽然依旧对北虏有余威震慑,但早在先皇之时,边境便常有边患,只是不严重而已。 至今上登基践祚之后,因天子幼弱,朝中大政以平缓为主,能不起边衅,便不起边衅,更是助长了虏贼的胆量。 何况二十余年的时间,大明已经换了三代天子,瓦剌,鞑靼等部自然也是如此。 旧一辈的,曾经见识过太宗军威的虏酋渐渐凋零,新一辈的虏酋,因大明一再忍让,更是肆意妄为。 若是如此简单便能迎回皇上,那也先又岂敢兴兵十万,擅起争端。 不过众臣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成功率略大的法子,若是依靠边将寻机救驾,怕更是难以为之。 因此只好拱手附和。 “此乃老成之谋,准!” 孙太后点了点头,赞许的看了一眼陈循,心道果然是随侍之臣更加靠谱,想了想,又道。 “此事需得抓紧时间,昨夜军报到京,哀家与皇后在内库当中盘点了一番,已经按皇上之意,将金银蟒袍备好,诸位大人商议一番,尽快遣人送去便是。” 陈循身上虽然挂着户部右侍郎的衔,但是实际上却在翰林院办差,相较六部群臣,翰林院算是侍从之臣,更加依靠圣恩。 看太后如此神色,便知他说中了太后的心事,于是继续道:“太后所言甚是,此事耽搁不得,以臣之见,不若仍遣那梁贵回去,一来,他本职怀来卫千户,熟悉情形,二来,也更能取信与瓦剌。” 孙太后想了想,开口问道:“众臣意下如何?” 定了要遣使的大方向,那么送谁过去,反而没什么紧要,归正大概是去送些金银,传个话,不抱什么真能迎回皇帝的希望,所以众臣皆俯称“善”。 于是这件事情也定了下来。 紧接着,驸马都尉焦敬起身,道:“太后娘娘,臣以为,当此危急之时,当不拘一格降人才,可命兵部张榜,京城内外,凡有退敌之策,迎回陛下之谋者,可破格征召,再行任用。” 这又是一条不咸不淡的建议。 说白了,赌运气! 京城内外,百姓虽多,但是若有这等智谋诡谲之士,早已被朝廷征召,何须等到现在? 要知道,皇上出征之前,便已经征召过不少能人异士,现在,怕是尸骨都凉在土木堡了。 所以说,这建议整个就是个废话。 殊不知焦敬也是叫苦不迭,作为勋戚武臣的一员,他深知勋戚如今的处境。 这次大军出征,皇上虽然是受王振的煽动,但是背后少不了有勋戚的推动。 这一点,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殿中的诸位大人都心知肚明。 毕竟作为勋戚武臣,只有一直有仗打,才能保持自己的地位。 这二十多年以来,天下承平,武备废弛,再加上先太皇太后与三杨辅政,对勋戚一再打压。 好不容易才碰上这么一场大仗,可谁料,竟出了这等事情。 现在瓦剌大军压境,自不必说,待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想都不用想,那帮文臣肯定趁此机会,大肆攻讦勋戚。 这个时候,能在太后娘娘面前挣一分好感,日后处境便好一分。 可偏偏这次大战,一众勋戚都寄予厚望。 京城里能够叫得上名号的,基本上都随驾出征,就连勋戚里头的定海神针,先皇托孤的重臣,英国公他老人家都跟了过去。 若是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如今这般情况,他区区一个驸马都尉,连爵位都没有,在这殿中,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是以哪怕知道说得是废话,他还是硬着头皮得说。 至少要表明态度,京城勋戚一脉,还是在想办法,救回皇帝,将功补过的。 这算是兵部的活儿,故而孙太后转向于谦,问道:“于侍郎意下如何?” 诚然,这个建议大概率没什么用,但是也挑不出错处来。 于谦没怎么犹豫,道:“臣以为可行。” 于是,第二件事也这么被暂时商定下来。 剩下的,就是最要紧,也最棘手的第三件事。 京城,该怎么办? 第六章:徐珵其人 要说京师如今的局势,就不得不提大明朝前期的几次迁都之事。 大明立国之时,遵照开国太祖皇帝之意,定都南京。 南京位于江南膏腴之地,易守难攻,乃是都城的上佳之地。 至太宗皇帝靖难之后,他老人家乃是马上皇帝,性格刚毅勇猛,心怀雄图伟略。 加上靖难之事使太宗皇帝颇受非议,需以大功绩平息流言。 于是他老人家衡量再三,认为关外虏贼仍旧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决定亲征漠北,而南京距离边境太远,大军调动耗费过大,且不利于边境布防和出征后控制朝局。 再加上不满与金陵奢靡的风气,以及制衡太祖时代旧勋戚势力等等种种考虑,太宗皇帝最终决定,迁都北京。 至仁宗皇帝继位,漠北安宁,朝廷需要休养生息,北京作为都城,在经济上的不足就显现出来。 加上仁宗皇帝久居南京,因而屡次有意将都城迁回南京,甚至已经下诏以北京为陪都,重新修葺南京宫殿,做了许多迁都的准备。 只可惜仁宗皇帝天不假年,驭极不过一年,尚未来得及实施,便驾崩了。 至先皇之时,此事则陷入了僵持阶段。 一方面,仁宗皇帝为先皇亲父,又有遗诏命先皇还都南京,出于孝道,先皇不好违逆。 另一方面,先皇自幼长于太宗皇帝膝下,心中又有功业之念,于是更倾向于以北京为都。 于是终先皇一朝,此事便暂且搁置,北京名义上依旧是行在陪都,但是无论是宫城建设,防御,朝政处置,都全部转移到了北京,早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国都。 直到今上继位,才正式下诏,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然而此次亲征,北京作为都城,最大的弱点再次暴露出来。 那便是距离边境太近! 虽然如此便于调动大军,容易控制朝局,但是一旦事有危急,便是天大的事! 别的不说,要是如今都城南京,即便是从亲征的靡费上来说,六部的老大人们,也有充足的理由拦下皇帝,又岂会酿此大祸? 另一方面,从现实情况来说,都城北京,的确容易控制边境,但是相对的,敌人想要越过边境,直逼京城,也是容易的很。 便如现在,也先兵锋直逼宣府,距离北京不过数百里的距离。 只需越过长城,便可长驱直入,一路打到北京城下,若是京师也被攻陷,那大明朝必然会立刻烽烟四起,分崩离析,有社稷倾覆之危。 所以此刻,京师防务该如何整饬,实在是重中之重,相较之下,便是天子的安危,都要稍逊一筹。 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子纵然葬身敌国,大明尚有后继之君,但是若是京师也被攻陷,国之不国,何来天子? 在场诸人,皆是心里门清儿,这件事情才是眼下最紧要,也最难办的,稍有不慎,他们便是让大明倾覆的罪人。 于是一时之间,殿中再度安静下来。 停了小半刻,孙太后忽然道:“哀家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我本为后宫妇人,勉力操持,皇帝出京前,命郕王留守京师,此时正是宗室大臣齐心协力,共抗危难之时,郕王何故一言不?” 朱祁钰略愣了愣,前世的时候,孙太后可未曾对他难,难不成因为他的重生,许多事情也生了变化? 顾不得细想,朱祁钰开口道:“太后恕罪,此事的确太过重大,臣一时也无良策。” 在场诸大臣本以为郕王开口,能说两句有用的话,却不曾想,他这么老实。 也是,这位郕王爷素来低调,性格柔弱,不然的话,天子也不会放心留他在京城监国。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多加感叹,便听朱祁钰再度开口:“不过本王既身负皇兄所托,值此危急之时,自当尽心。” “本王以为,此事最大的关键,在于我等是否能够保住京师,于侍郎,焦驸马,你二人一人提督京师防卫,一人暂时主事兵部,可否给本王透个底,我留守京师之官军,可战者有多少?” 话音落下,孙太后的目光拧了拧,看似不经意的将目光落在朱祁钰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倒也未曾出言多说什么。 毕竟是她先开口问的。 而且按照道理来说,她本就是后宫妇人,不适合直接就朝政表看法。 但朱祁钰却是皇帝出京前指定的监国亲王,虽然大多数时候什么也决定不了,可这种商议朝政的场合,理当由他来主持。 于谦被点了名,立刻出列,不过没有马上开口,而是仔细盘算了一番。 倒是驸马都尉焦敬没怎么犹豫,道:“我京营大军,本有官军二十余万,此次天子亲征,因其事急,多从京营抽调,如今城中三大营留守官军,约莫有七万之数,这其中尚包括匠户,后勤之众,若论可战者,应有五到六万。” 在场的气氛立刻低沉下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危急,但也没想到危急到了如此程度。 堂堂京城,竟然只有五六万人可供调动。 想那天子亲帅二十余万大军,倍于也先的兵力,尚且遭此惨败。 如今京中官军不足敌军的一半,这仗该怎么打? 这个时候,于谦也盘算好了兵员,开口道:“京营那边,大约有五到六万可战之兵,但除此之外,我京师九门巡防官军,应有七八千人,加上直隶留守官军,由南京而来的运粮官军,全部用于守备京师,可战之人,应能有十万之数。” 十万,这个数字勉强还算让人有那么一点安全感,至少和敌军大致相当了。 但是即便如此,殿中依旧愁绪一片。 毕竟二十多万大军都打败了,眼下就算有十万,真的够吗? 这个时候,翰林侍讲徐珵出列,道:“启禀圣母,王爷,臣冒死以闻,数日以来,我京师疾风骤雨,诸星不定,天象晦乱,历数不明,如今又有土木之事,足可见天命已去,臣冒死上言,此等危难之时,惟南迁可以纾难,伏请圣母三思。” 朱祁钰神色略略一沉,这个徐珵,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重活一世,若说他最恨谁。 那自然是谋划并参与了南宫复辟的那几个,巧合的是,徐珵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改名徐有贞。 此人乃宣德八年进士,多智谋好功名,但是却不得不说,是个实干家。 除了对经义儒文信手拈来,对于天文地理,兵法水利之事,也多有研究。 不过朱祁钰觉得他有意思,却不是指这个。 重活一世,还是有许多事情与记忆当中不同。 前世的时候,他没有这场大病,而是按照圣命正常监国。 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是似土木军报这等大事,他却肯定是第一时间知晓的。 所以前一世,于谦得获军报的第一时间,是立刻找到了提督京师防卫的驸马都尉焦敬和他这个监国亲王郕王。 然后三人联袂入宫禀报,孙太后也不曾直接摆驾本仁殿召见大臣。 得获消息后,她一边准备财帛金银,另一边则是按照规矩,诏命郕王召集大臣商议策略,最终禀报给她。 但是这一世,因为他这么一病不起数日。 于谦不知他已经醒来的情况下,事急从权,直接入宫禀报,导致孙太后直接召见大臣,他又阴差阳错的进来插了一脚,便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于是,这便形成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这大殿之上,到底该谁做主? 王老大人提出的三项当务之急,第一项和第二项勉强算是和皇帝相关。 作为天子生母,而且事情又没有什么可争议的,孙太后自可一言而定。 但是这第三项,却是真真正正的涉及到了社稷江山。 和后宫,甚至和天子的安危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属于纯正的朝堂政务。 于是问题就来了。 按照规矩,肯定是受圣命监国的郕王主持此事更加名正言顺。 但是在场大臣都知道。 事实上,真正掌握京城实权的,是座上的太后娘娘。 这一点,单看军报入宫之后,太后娘娘能够即刻戒严九门便能知晓。 说白了,郕王有大义名分,太后却掌握着实权。 那么到底该奏事给谁,就成了一个大大的问题。 若是没有朱祁钰这么一病,那么理所当然和前世一样,孙太后压根不会出现在这个场合,应当由他来主持。 而若是没有朱祁钰这么急急忙忙的赶进宫来看贤妃娘娘,那群臣也不用犹豫,直接禀奏给能做主的太后便是。 可偏偏现在,二人都在,于是便形成了这种尴尬的局面。 刚刚孙太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因着她是主动开口提问朱祁钰,所以只能任由朱祁钰掌握了话语权。 但是殿中的大臣们,个个心里门清儿。 所以不管是焦敬,还是于谦,话说得都是含糊其辞。 虽然在具体的情况上丝毫没有隐瞒,却没有说清到底是奏给谁的。 可是这徐珵一开口,就直言“启禀圣母,王爷……”,话说到最后,更是干脆丢掉了朱祁钰,说“……伏请圣母三思”。 虽然在这个关口,没人会追究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妥当。 但是往往越是这样的细节,才更能显示出一个人真正的心性。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不曾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等眼光看人。 但是七年天子,百年的世事浮沉,却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只这一个细节,他便可以断定。 这个徐珵,心中并无礼法大义,只有利益功名。 对于他来说,名誉礼法,根本不值一提,他只看重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好处! 不过他这话一出,其他人还未有反应,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立刻站了出来,声色俱厉道:“放肆!此等诛心之言,尔欲乱我祖宗朝纲乎?” 第七章:南迁之议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金英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许,同时又有几分复杂。 终究,还是有许多事情,依旧未变。 虽然场合不同,但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场景却一般无二。 前世的时候,这徐珵也曾提出南迁之议,和如今一样,也是金英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平心而论,徐珵这个时候提出南迁的想法,并非全无道理。 大明立国几十年,历代皇帝对于都城的位置,皆是摇摆不定。 虽然到了先皇和今上之时,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实权上,都彻底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但是须知,今上下诏正式将北京作为都城,令南京为陪都,也不过是在正统六年,距离如今方才八年而已。 有几代先皇前前后后的折腾的先例在,徐珵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很正常。 其次,便是如今的现实情况。 虽然刚刚于谦给所有人都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这份量到底有多重,还需斟酌。 毕竟二十多万的大军都败了,京城如今只有不到十万战力,实在不能算是十分乐观的局面。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理由。 朱祁钰试着把自己代入徐珵的视角来思考。 从前世的经历便可以看出。 此人好功名,胆气足,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 试想一下,现在的局势是什么? 天子被俘,大军覆灭,京师防卫空虚,局势可谓危若累卵。 这个时候提出南迁,虽然可能被人诟病,但是同时也有可能成为拯救社稷于危难的功臣。 而且如今京中做主的是孙太后,顶天了再加一个郕王。 当今太后出身寒微,本是深宫妇人,受先皇宠爱才位居六宫之。 但是论起胆魄,和出身尊贵的太宗皇后徐氏,仁宗皇后张氏都无法相比。 骤然遭此大难,虽然表面尚算镇定,但是心中必然惶惶不已。 至于郕王,一向是唯唯诺诺,在朝臣心中十分懦弱,如此局面,心中必然也惊惧不已。 南迁虽然看起来有点丢人,但是却不失为稳妥之法。 而且有历代先皇的先例在,也不算是特别丢面子。 至少在徐珵的角度看来,这个时候提出南迁,成功率很高。 一旦成功,他便是挽社稷于将倾的大功臣。 何况一开始,太后娘娘便说了,议事可以畅所欲言,说错了最多挨一顿骂。 换句话说,可以一搏! 成了便是平步青云。 错了,至少也不会因此而获罪。 但是无论如何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意料当中,最会反对的于谦尚未开口。 作为内臣的金英便站了出来,且是如此疾言厉色。 按理来说,金英是宫中内臣,虽然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名,可以插手政务。 但是他不应该和太后是一心的吗? 至于太后…… 徐珵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孙太后的神色,恰恰看到,她也带着几分不解,看了看金英。 于是稍稍放心下来。 看来他猜得没错,太后是心中有这个想法的。 但是同时,徐珵也感到无比的疑惑。 既然他都能猜得到太后的心思。 金英作为宫中内官,不可能不知道太后的想法,又何以如此激烈反对? 徐珵一时之间想不通透,又被金英的气势镇住,一时之间竟愣在了当场。 朱祁钰坐在一旁,将徐珵的诸般表现都收入眼中,大略也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应当说,徐珵的做法并算不得错。 有先例可循,有局势所迫,他又巧妙的托以天象,算是面子里子都算计到了。 但是…… 凡事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 朱祁钰不得不说。 现在的徐珵,还是太嫩了。 和以后策划夺门之变的徐有贞,根本不是一个段位的。 他毕竟才在翰林院观政不久,尚未真正参与过朝政。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并不能真正的站在金英深涉朝政的大佬的角度看问题。 徐珵只以为自己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殊不知,自己这区区几句话,险些将殿中诸人都得罪遍了…… 随着金英的一声厉喝,大殿中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而激烈起来。 先站出来的,是礼部尚书胡濙,他也是资格极深的一位老大人,自建文年间便以入仕,深受太宗皇帝信重。 众所周知,最先开始提出定都北京的,就是太宗皇帝。 “此事断断不可,先太宗文皇帝陛下定都北京,我大明历代先皇陵寝宗庙皆在于此,足可见太宗陛下之心,便是希望后世子孙坚守于此,擅自迁都,岂非违背太宗陛下圣命?” 胡濙的话说得相对没有金英口气激烈,但是份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且不说提出的理由,是违背太宗遗命,单是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便不容轻忽。 虽然说如今百官之,乃是吏部天官,大冢宰王直。 但是胡濙除了礼部尚书之外,还有一个极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先皇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 虽然因着他老人家已是七十四岁高龄,这些年甚少插手朝事。 可随着三杨个个凋零,英国公生死不知。 如今还在朝的辅政大臣,竟只剩了他老人家一位。 他若不开口则罢了。 但凡开口,份量决不低于百官之的吏部尚书王直。 这便是徐珵所犯的第一个错误! 徐珵立功心切,却未曾想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现在朝中健在的大佬们当中,多为太宗陛下和先皇一手提拔,皆是坚定的北京定都支持者。 别说现在只是孙太后心中,可能有那么点小苗头。 便是真正的天子想要推动此事,都未必容易。 虽说如今情况特殊,但迁都之事,牵扯到方方面面。 绝非孙太后或者是朱祁钰能够一言而定的事情。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这位老大人也是太宗旧臣。 虽然直到先皇之时才得重用,但是态度也十分鲜明。 “臣附议,此事需当慎重,京师乃天下根本,一举一动皆是大事,何况祖宗陵庙,宫阙,皆在京师,仓廪府库,文武百官,千万百姓亦在京师,不可轻言弃之。” 陈镒的话,算是相对从比较理智温和的角度出。 更多的是在强调京师的重要性和迁都的难度。 毕竟自从太宗皇帝定都北京之后,虽然仁宗,宣宗时代朝廷大政反复,但是始终没有实际行动。 所以北京作为都城的建设一直在进行当中。 时至今日,北京已经从实际意义上成为了真正的都城。 想要迁都,谈何容易? 最后出来开口的,才是徐珵最开始觉得最应该反对南迁的,兵部侍郎于谦。 毕竟,作为兵部的官员,轻易不会开口言退。 何况于谦是那般刚硬的性子,先前盘点兵员时,于谦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于侍郎自然也没有辜负徐珵的期望,开口便道:“如今局势危急若此,如今之计,当召天下兵马勤王,死守京师,此时言南迁者,当斩!” 一个“斩”字出口,顿时让大殿中,变得有些杀气腾腾。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于谦在表明态度,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句话将他杀了,但是徐珵的额头上依旧忍不住冷汗津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尽管不知道错在哪了,但是接连四人站出来,纷纷对南迁表示反对,他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已是众矢之的。 来不及多想,徐珵立刻跪地叩,道。 “圣母恕罪,臣断断不敢有弃置宗庙陵寝之意,惟兵家有言,战者,未虑胜先虑败,臣惶惶之下,故有此言,望圣母念臣一片忠心为国,恕臣之罪。” 这个时候,翰林院学士陈循也出言道。 “于侍郎与众臣所言,皆为忠心体国之言,臣亦以为是,然我大明遭逢此劫,朝野势必动荡,百姓势必惊惧有疑,徐珵之言虽不妥当,却也是动荡之下,情有可原,尚请圣母与郕王宽宥之。” 毕竟同为翰林一脉,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陈循算是给递了个台阶。 涉及到政事讨论,孙太后不好轻易开口,何况她现在也还迷糊着。 不过有了陈循递过来的台阶,她也就顺着下了。 “诸位大臣不必如此,哀家之前有言,诸位可畅所欲言,尽皆宥之不罪,徐先生请起。” 应当说,孙太后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 说起来,其实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是有点郁闷的。 一来,的确是她让大家畅所欲言,结果徐珵这么一开口,便被众人针对,连“当斩”的话都说出来了,让她老人家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二来,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徐珵提出南迁的建议,孙太后还是有那么一点心动的。 毕竟如今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孙太后久居深宫,对兵事并不了解,只觉得二十余万大军已败,如今手中不足十万战力,若要固守,的确也有几分心虚。 但是这么多人都一致反对,她也只能顺势而下。 孙太后怎么想的,徐珵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算是勉强躲过一劫。 起身老老实实的站回角落里,徐大人安慰着自己。 至少,太后还算是理解他的,也算没白冒险。 只是环顾四周,见诸位大臣皆对他嗤之以鼻,不由得生出一种欲哭无泪之感。 这朝局之事,也太难了! 稍有不慎,便不知道踩到了哪个坑里。 别的不说,就现在的事儿,他心里都还不知道哪做错了,怎么便糊里糊涂的变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议事还在继续。 孙太后清楚朝局的规矩,自然不会跟徐珵一样愣头青。 虽然有了几位大臣的话,此事已然算是定下了,但是毕竟如今朱祁钰还挂着一个监国的名分。 于是孙太后开口问道:“郕王以为如何?” 第八章:亡国之君 朱祁钰坐在一旁,见孙太后的神色尚有几分犹豫,心中不由得一叹。 终究是久居深宫之辈。 虽然心思深沉,独宠六宫,但是毕竟没有真正参与过朝事,政治敏感度太低。 怪不得先皇去时,宁愿托孤于先太皇太后,也不曾让孙太后秉政。 他两世为人,自然能看得出。 孙太后心中还是有几分赞同南迁之议的。 只是她怎么不想想,她害怕,难道在场的一干坚定反对的大臣和金英,心中便真的毫无惧意吗? 这件事情既然所有人都反对,自然是有万万不能迁都的理由的! 不过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朱祁钰也知道。 这种危急时刻,家国大义重于私人恩怨。 于是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臣以为,南迁之议不可行!” 这个表态很清晰,也符合朱祁钰一贯萧规曹随的风格。 在场众臣虽然对郕王这次的果断略有惊讶,却也放下心来。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祁钰会就此住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却不急不缓的再度响起。 “圣母容禀,我大明立国数十年,近年来虽军备略有废弛,然可动用的官军不下百余万,仅京营守备,便有近三十万,虽遭此大败,大军倾覆,然所损者,多为京营将士,朝中可调动的屯军,镇守各地的官军皆毫无损,虽伤筋动骨,但远远未至倾覆之祸。” 朱祁钰话说的很慢,但是口气却很坚定。 他心里十分清楚。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人心动荡之际,也就越要上下一心。 说到底,京中的大多实权,还掌握在孙太后的手中。 若是她一直心有切切,不能坚定的主战,那么势必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不能确定,前世会生的事情,今生是否还会一样。 至少现在看来,因为他重活一世,有些事情已经生了变化。 现在这种紧急关头,任何一点点意外,都有可能让最后的结果天差地别。 所以无论出于哪种考虑,朱祁钰都必须彻底的打消孙太后的顾虑。 朱祁钰的话也让于谦眼前一亮,忍不住开口道。 “郕王爷所言甚是。” “太后娘娘,我大明军队常设一百五十万,只是因分镇诸地,未及动员,然各地官军皆忠于大明,诏命若下,必效死力,我君臣上下同心,定能解京师之危。” 不过他这话,却是让翰林院学士陈循皱了皱眉,道。 “于侍郎所言,确有道理,但是需虑各地镇军不可轻易调动,否则民乱暴动之事,则无可防之。” “况麓川苗贼,西南土司,浙江叛乱,均需大军镇守,我大明可调动军力的具体数字,尚需斟酌。 “再则大军分镇各地,若调动至京师勤王,路途远近,辎重粮草,民夫徭役,大军操备,皆需考虑。” 于谦一时有些语塞,他刚刚的确有些着急,只想着该如何劝服太后,又听到郕王所言条理分明,没怎么考虑便开口了。 谁料,却让陈循抓住了话柄。 他是个实诚人,一般不会妄言。 让他现在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能调动多少大军,他的确不敢。 这等大事,必须要确定大方向之后,再细细商讨不可,要说大话是万万不行的。 而陈循提的两点理由,也的确站得住脚。 京师的确是很危急。 但也不能因为京师危急,就放弃了其他地方。 瓦剌虽然是大明的心腹之患,却不是大明唯一的敌人。 近些年来,土司作乱,西南苗贼也不安分,浙江等地更是频频有叛乱生。 哪些地方能抽调兵力,哪些地方不能抽调兵力,如果需要抽调的话,抽调多少兵力。 这些都是需要仔细斟酌,考虑到方方面面的。 所以一时之间,他倒也不敢乱开这个口。 朱祁钰在一旁瞧着,心中却有些啼笑皆非。 对于于谦的贸贸然插话,他其实有些意外。 说白了,于谦刚刚有些冲动了,说话之间,的确不太妥当。 而且刚刚的时候,他那般疾言厉色的呵斥了徐珵,虽然道理不错,但是口气却未免太过严厉。 陈循作为翰林院的当家人,徐珵被骂,他脸上也挂不住,肯定心里不快。 因而寻这么个机会,噎于谦两句,扳回一城,也是正常。 说来,他前世的时候,和于谦君臣奏对,皆是工整周到,倒是很少见有这样的场面。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尽管对于谦的能力很认可,但是朱祁钰也不得不说,他这话插的不是时候。 陈循这么一反驳,孙太后原本略略镇定下来的神色,又多了几分担忧。 无奈之下,朱祁钰只得继续道。 “陈学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无论如何,我各地官军并非完全不可调动。” “别的不说,南北直隶,京畿之地官军便常年备守,各地可抽调官军,亦根据路途远近,所镇之地情势各有不同,此事命兵部再议即可,终归不会无兵可调。” “是以,我京师守备,并非要与那也先战而胜之,而是以防守为要,依托各关隘城池据守,如此,我朝廷压力也可稍稍缓之。” “再则,也先劳师远征,后勤难以长久,其大军以骑兵为主,在关外地势有利,然若入关内,我大明处处关隘,必能大挫其锋芒,是故臣以为,太后不必过于忧虑。” 这个结论,听起来就让人安心的多。 至少孙太后听完之后,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她心中有南迁之意,无非是看那也先势大,二十余万官军都大败,眼下京城只有不到十万官军,害怕守不住而已。 但是她却未想到,如今局势不同。 天子亲帅二十余万大军出征,为的是打胜仗。 但是他们虽然只有十万人,却只需保持不败,拖延时间即可。 她虽久居深宫,但是也知大明的家底儿还算厚,要说也先能够凭不到十万人,和整个大明的上百万官军抗衡,她是不信的。 大不了,暂且放弃些无关紧要的土司叛乱,多调些官军过来便是。 当然,这种话,她老人家是肯定不会说出来的。 朱祁钰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知道,该把大招放出来了。 前面这些话都是给孙太后增加信心,让她相信朝廷有能力守住京师的,但是并没有真正的打消她南迁的心思。 毕竟,再有把握的事情,都不妨碍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不是。 但是她终究是政治眼光不足,没想明白的是。 这条后路,是万万留不得的。 要知道,这满殿当中,最应该反对南迁的人,就是孙太后! 只可惜,她没有金英看得清楚,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过来。 这一点若不说清楚,恐怕孙太后心中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死守京师。 “臣情知此时此刻,我京师上下必人心惶惶,然方才诸位大人皆有言,京师重地,不可弃之,亦能守之。” “此全赖我朝廷上下,同仇敌忾之故,若南迁之议一起,京城内外难以同心竭力,百姓惶惶,各地官军亦必不效死力。” “到时,纵然我等有死守之心,亦恐有反复,若因上下各怀心思,致京城倘有不谐,则纵然南迁,亦必如两宋之事,惟圣母万虑之。” 朱祁钰说得比较委婉,但是其实意思就是说。 如果上下一心,死命固守,大概率是能守得住的。 但是如果人心不定,左右摇摆,那么说不准,就会出什么意外。 到时候靖康之事殷鉴在前,您老人家悠着点。 孙太后不是傻子,朱祁钰的话她当然听明白了。 正是明白过来,心中才耸然一惊,额头上冒出丝丝冷汗,将目光投向了最开始反对南迁的金英。 她此刻才明白,她刚刚险些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金英见此情况,便明白太后已经想清楚了,低声道。 “太后娘娘,如今局面,已是危若累卵,皇爷已陷落虏贼之手,若京师再失守,则社稷倾颓之祸,必加于皇爷一身!” “南迁之事,断不可为!” 是了,这才是徐珵刚一提出,金英便如此激烈反对的原因所在。 也是进殿之后,大臣们一直想提,却不敢多说的话。 土木之变,究竟该如何定性! 诚然,大军倾覆,勋戚大臣死伤殆尽,甚至就连天子都被虏贼俘获,这等情况,已然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 但是,这也要分和什么情况来对比的。 若是和历任先皇屡屡出征,威震四方的功绩相对比,这等情况堪称奇耻大辱。 但是若是要亡国倾覆之祸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京城守得住,土木之变就只是一场败仗而已! 哪怕这场败仗,大明付出的代价无比沉重,它也就是一场败仗而已。 但是若是京城失守,被迫南迁,那么必然会导致关内烽烟四起,有亡国之祸。 最好的情况,也是和南宋一般偏安一隅。 到时候在场的所有的每一个人。 有一个算一个,都将被史书落上罪臣之名。 当其冲的,便是执意亲征,结果却大败未归的正统天子。 也是孙太后唯一的亲儿子,朱祁镇! 亡国之君的名头,谁能担得起? 第九章:议立太子 孙太后坐在殿上,冷汗不住地从额头上渗出来,隐在袖袍之下的玉手,早已经攥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金英的话,让她真正的意识到。 自己现在面临的,究竟是多么严重的局面。 亡国之君? 这四个字单单在心中一出现,便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要瘫倒当场。 深深的提起一口气,勉强定住心神,孙太后开口道。 “此事不必再议,如于谦所言,此等危急时刻,谁敢再言南迁者,斩!” 因着此事太过严重,就连孙太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朱祁钰松了口气。 他知道,孙太后已经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于是率先起身开口道。 “臣谨遵圣母之命,自今日起,敢言南迁者,斩!” 底下诸位大臣,也起身随声附和道。 “太后英明。” 当然,这些人当中,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徐珵。 金英的低语他自然没有听到。 但是看到孙太后急转直下的态度。 再仔细品了品刚刚郕王一番话中隐含的意思。 徐珵的脑子里全都是两个字。 完了! 这下不仅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就连宫中的太后娘娘,恐怕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了。 毕竟,他险些便在无意间,为天子按上了一个谁也担不起的大罪。 一时之间,徐珵只觉得自己前途尽丧。 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开口。 不过这个时候,殿中已经没有人在意徐珵的表现了。 因为孙太后的声音已然继续响起。 “我上下齐心,京城必可坚守。” “于侍郎,尔掌兵部诸事,今日出宫之后,便即刻盘点兵员,拿出个法子来,付于朝议。” 孙太后说的平常。 但是殿中的气氛却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随着这句话,又一个现实的问题被翻到了台面上。 眼下这个局面,该谁做主? 前头已经说过。 如今京城当中,太后掌握了大部分的实权,可以调动京营及九门驻守官军。 但是实际上,受命监国的却是郕王。 刚刚,虽然有徐珵那么个摆不清位置的愣头青掀了个盖子。 但是因为朱祁钰退了一步。 他自己主动开口,向太后上奏,算是暂且掩盖住了这个矛盾。 可太后的这句话。 却将此事再度翻到了台面上。 毋庸置疑,孙太后的这番话是挑不出错来的,也的确是当下要办的。 但是须知。 于谦乃是六部重臣,正经的前朝大臣。 除非是涉及到皇家事务。 不然的话。 按照规矩,太后是不能直接向朝臣下诏的。 这种规矩和程序上的东西。 文臣远远比勋戚要看得更重。 往严重了说。 程序不对的旨意,便是乱命! 臣子完全可以拒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于谦的身上。 接,还是不接? 接了这道懿旨,便代表着默认了孙太后可以插手政务,有违礼法。 但是若是不接,又该如何拒绝? 刚刚他们这些朝臣一直嚷嚷着,让太后坚定信心,固守京师。 现在太后倒是顺了他们的意,但是他们却要在这等小事上纠缠不休? 朱祁钰在一旁看着,心中也大略猜出了孙太后的用意。 她老人家,虽然已经打消了南迁的打算。 但是还是想要把事情攥在自己的手里。 今上亲征也有些时日了。 孙太后在宫中,一直恪守本分。 什么事该插手,什么事不该插手,这中间的度拿捏的十分准确。 她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这道懿旨意味着什么。 相反的,她是在借此机会,试探朝臣的态度! 只可惜,她挑错了人…… 于谦上前一步,叩拜道:“圣母容禀,先前皇上御驾亲征,曾命郕王监国,如今皇上不幸陷于虏贼之手,京中庶务不可久旷,臣冒死进谏,请圣母下旨,命郕王总摄大政,监理百官。” 朱祁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就是于谦啊! 他才不会怕什么威胁和试探,他只会按照自己心中的信念做事。 孙太后的试探,若是换个人可能还会纠结一番。 但是到了于谦这,压根不用多想。 既然程序不对,那就让程序合法便是。 现在之所以出现这么尴尬的局面。 就是因为郕王有监国之名,无监国之权。 孙太后手握京中大权,但是却没有插手政务的名分。 毕竟,凡是太后干预政务,必须要有皇帝的授权。 现在的情况,皇帝陷于敌手,勉强可以比拟天子幼弱,无力处理政事。 但是同样,因为皇帝不在京城,孙太后也不可能获得皇帝的明诏授权。 便是有,这等危难时刻,朝臣也不可能接受女主临朝。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郕王真正行使监国之权。 他是这么想的,于是便这么说了。 丝毫都不在乎说完之后,孙太后陡然一变的脸色。 孙太后的神色的确不算好看。 她心中已经有这个预料。 但是却没想到,于谦会这么直接的将她顶回来。 要知道,刚刚于谦的一番话,基本上算是打脸了。 压根没有理会她的懿旨,而是在自说自话。 换句话说,她的诏命被直接无视了! 没有驳回,但是同时也没有提起,直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生。 这简直比直接驳回她的懿旨,更让她难受。 一时之间,孙太后被气得胸前起伏,脸色都是一白。 看的朱祁钰心中不由得暗暗一乐。 数遍他前世今生,可是头一遭看见孙太后被气成这个样子。 虽然明知道不该幸灾乐祸,但是他的确忍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 这也能够看出,孙太后的政治定力不够。 这种事情,在朝堂之上,简直不要太常见! 且不说,这只是一道连口谕都算不上的懿旨。 便是真正的圣旨,在真正走完程序,下到六科之前,大臣们都不会太过在意。 毕竟朝政是大家商量着办的,断没有君上一人,一言而决的道理。 何况,于谦眼下面对的,还不是正经的皇帝。 所以他拒绝起来,根本就是毫无负担。 孙太后扫视一周。 见没有任何一个朝臣出面,指责于谦不对,便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太冒失了。 按下心中怒意,孙太后感到一阵头疼。 就这么将摄政大权交给郕王吗? 她暗暗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椅子上,病恹恹的朱祁钰。 心中总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尤其是,刚刚见到朱祁钰如此冷静而又条理分明的分析过眼下的局面之后。 孙太后更加生出了几分不安。 想了想,孙太后问道:“郕王,于谦进谏,要哀家将朝廷庶务托付于你,你怎么看?” 我坐着看…… 朱祁钰心中腹诽一句,却仍旧起身道:“圣母,此等大事,当诸臣于圣母斟酌而定,臣不敢多言。” 这个时候,他才不去出什么风头呢! 虽然前世今生的情况略略有所变化。 但是他相信,有了刚刚的那番话,在场的大臣们心里都该清楚,谁才能真正坐镇京师。 何况,在这些固守规矩的大臣们眼中,本就不可能允许一个没有皇帝诏命的太后直接插手朝政。 皮球被踢了回来,孙太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她越感觉这个郕王和以前不同。 这两句话看似平常,但是实际上,却暗含机锋。 朱祁钰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却留了个话头。 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而是说,让她和诸大臣商量。 那么也就是说,她接下来,肯定要问在场群臣。 但是问他们? 瞧瞧于谦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孙太后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短短的犹豫了一瞬。 孙太后还是决定,不去听那些她不想听的话,直接道。 “皇帝出京之前曾对哀家说过,待大胜回京之后,便择日册封储君。” “如今皇帝失陷于敌手,京中恐人心惶惶,朝廷亦不可一日无主。” “哀家之意,当命礼部择吉日,立长哥儿见深为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皇帝回京之前,一应庶务,由郕王监国辅政,诸位意下如何?” 许是孙太后有些累了。 懒得再多打什么机锋,直接便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前头的几句话,理所当然的被群臣直接忽略。 说什么皇帝出京前说过,不过是个由头而已,重点在后面两句话。 立太子,定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安什么心? 当然是皇帝万一回不来,朝臣们该如何站队,官军百姓该效忠于谁的心。 除此之外,另一句话也十分耐人寻味。 于谦进谏的时候,说的是“命郕王总摄大政”。 到了太后这,变成了“命郕王监国辅政”。 一个总摄,一个辅政。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于谦的意思,是将京城大权,全部托付到郕王的手中,一切由郕王做主。 孙太后的意思,是要先立太子,然后将京城大权托付到太子手中,最后由郕王代行太子权柄。 看似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差了一道程序,到最后都是郕王来总政。 但是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清楚,这二者可大大不同。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名分。 如果是按照于谦的办法,那么京城大权本身就是在郕王手中。 除非皇帝回归,不然的话,没人能够从郕王手中夺权。 但是如果按孙太后的办法,那么就不一样了。 权力属于太子,郕王只是辅政。 那么就可以换人! 虽然皇室宗亲是最适合辅政的,但是勋戚大臣,文武百官,也都是可以辅政的。 如此一来,想要罢黜郕王的权柄,就容易的多。 在场大臣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辈,但是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虽然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差别,可到底该如何表态,却皆是犯了难…… 第十章:中庸之道 应当说,孙太后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十分明显了。 这个时候立太子,就是为了保证皇位的传承。 换句话说,一旦皇帝有事,登基的必须是皇帝的儿子,这个即将被立为太子的小娃娃! 她虽然位居深宫之中,但是她不是傻子。 尽管入殿之后,没有人敢提起,甚至是不敢显露出一丝丝的意思。 但是仍然有一个,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那就是,皇帝万一回不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切切实实的威胁。 不管对外究竟是如何说法,陷落虏贼手中也好,北狩也罢。 在场的人心中都清楚。 事实就是,皇帝被俘了。 再说明白点。 一条小命攥在人家的手里。 虽然那也先只要稍有点脑子,就不敢对皇帝下手。 但是,万一呢? 皇帝孤身一人在敌营当中,万一有点什么意外。 再或者,也先挟持天子,一囚禁就囚禁个数年乃至十数年呢? 再退一步说。 万一他待价而沽,提出什么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譬如称臣纳贡,放弃京师之类的。 该怎么办? 这些是最坏的情况,但是却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敢开口说。 毕竟皇帝刚刚出事,详细的军报都还没有传来,如果堂而皇之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岂不是诅咒天子吗? 但是不说,不代表不会想。 作为最接近大明权力中心的一拨人,在场的诸大臣都心知肚明。 抱着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那么,就牵扯到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一旦他们担心的事情成真,那么接下来的皇位传承,该如何是好? 按理来说,皇帝有子,虽然只是个两岁的小娃娃,但是所谓传承有序,礼法大义在,不应当有什么犹豫。 但是礼法大义,终究要在能保住社稷江山的前提下,再去讲究。 若是社稷倾颓,江山不在,还讲什么规矩? 现在的情况下,国家需要一个能够担当重任,令朝臣百姓都能够信任的国之长君,不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 朝廷这十几年来,之所以军备废弛,弊病丛生,最大的原因就是天子幼弱,国无长君。 纵然是有三杨等一干大臣勉力维持。 但是,也仅仅只能是勉力维持而已。 如果继立之君,依旧是个两三岁的幼童,大明的未来前途堪忧。 但是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无论是从礼法的角度,还是从情理的角度,都不能说。 从前者来说,无论是立太子,还是皇位传承,都是有理可循,不容混淆的。 而从后者来说,如今掌握京中守备大权的,乃是太后娘娘。 若是提出此等诛心之言,怕不是立刻就会被绑了丢进诏狱。 国家大义,个人荣辱,就这么一下子摆在所有人的面前,容不得他们不得谨慎考虑。 末了,还是于谦最先开口:“臣以为不妥!” 于侍郎说话一向单刀直入,心中决断之后,便无犹豫,叩道。 “圣母容禀,如今实乃社稷江山,风雨飘摇之际,我朝廷上下,若不能团结一心,令出一门,则神器分崩离析近在眼前。” “圣母欲立太子,本循礼法大义所在,然宫中皇子幼弱,此等局面,万难当天下万民之望。” “此刻若册太子,难免令人心浮动,上下揣测,臣冒死再谏圣母,请命郕王总摄大政,守卫京师,待风平浪静,天子回京,再行册立之事,方不负群臣百姓之心。” 于谦的话,虽然最后加了几分委婉,但是意思却依旧明明白白。 孙太后的脸色顿时一沉,凤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冷淡道。 “于侍郎的意思,是指哀家任意弄权,置祖宗江山于不顾吗?” “臣不敢……” 于谦低了低头,开口说道。 “你还有何事不敢?” 任谁也没有想到,孙太后突然就拍了桌子,疾言厉喝道。 “自入殿以来,你事事处处直指哀家插手政务,字字句句口称江山大义。” “何为大义?” “尔等皆熟读圣贤经义,值此大难之际,尔等不思报国忠君,营救天子,先是为南迁之议争论不休,尔后又欲阻挠太子册立。” “这便是尔等口中的大义吗?” 孙太后突然之间就了火,一干群臣只得跪下请罪。 驸马都尉焦敬道:“圣母万勿动怒,臣以为,此等时刻,正是正本清源之时,唯有册立太子,方能安天下万民之心。” 翰林学士陈循也说道:“臣亦以为,储君乃国本社稷之重,应当早立,圣母有言,天子早有立太子之意,我等身为人臣,自当体贴上意,循旨册封太子。” 这两人的话,算是让孙太后的脸色略略好看了几分。 焦敬自不必说,勋戚和皇家向来是一脉相承,他是肯定会站在孙太后这边的。 至于陈循,他是翰林院学士。 翰林院算是侍从之臣,一旦太子册立,那么东宫属官必然由翰林院选用,他自然也是赞成的。 不过孙太后也清楚,仅仅只有他们两个的意见,份量远远不足。 他俩加起来,也就勉勉强强能顶得上一个于谦的影响力。 这殿中说话真正有用的人,可一直都未开口。 “胡老尚书,尔为先皇托孤重臣,又是礼部尚书,礼法传承之事,正当礼部执掌,你来说,哀家说得可对?” 孙太后转过头,对着白苍苍的胡濙问道。 说白了,在场的这一大群大臣当中,真正说话顶用的,也就那么两三个。 于谦虽然看似出挑,但是他不过就是个兵部侍郎而已,涉及兵部的事情,他能做得了主。 但是真正像册立太子这样的大事,还需要看七卿这样的大佬的态度。 说白了,在这殿中的人,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 他们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 孙太后虽然久居深宫,但是到了六部七卿级别的人物,她还是略略了解一些的。 吏部尚书王直,外朝称之为大冢宰,位于百官之。 但是他老人家已经七十岁了,早有隐退之心,平素向来明哲保身。 左都御史陈镒,风宪科道之,外朝呼为总宪。 政绩扎实,从地方上一步步升上来的,朝局倾向不知,但是他和于谦两人私交甚笃。 礼部尚书胡濙,资历老年龄大,年纪比王直还要大上三岁,轻易不说话。 但是作为先皇托孤重臣,说话便份量极重。 三人当中,孙太后对胡濙的把握是最大的。 立太子之事虽然仓促,但是于礼法上毫无毛病。 作为礼部尚书,胡濙没有理由反对。 而且他是看着今上长大的,和宫中的关系相对好的多。 辅政多年,总有几分情谊在的。 因此,孙太后对胡濙的态度,还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 在她看来,胡濙若是同意了,陈镒就算是反对,那么王直大概率也会保持中立。 到时候她就算是蛮横一些,强行下诏,也有很大的把握能够成功。 只是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胡濙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反倒是陈镒先开了口。 “臣以为圣母所言无错,储君乃国本,册立太子合乎礼法大义,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更当尽快令储本正位。” 严格来说。 陈镒这个时候,是不应该说话的。 殿前奏对,即便不是面对君上,也自有定制。 孙太后问的是胡濙。 那么只有等胡濙说完,其他人才能开口。 所以陈镒刚一说话,孙太后便心中警惕起来,差点便开口斥责他殿前失仪。 不过听了他的内容,孙太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难不成,是她错怪陈镒了? 但是紧接着,就听到陈镒接着说道。 “然圣母不可不虑,京城内外,需上下同心方能固守京师。” “如今储本幼弱,难当大任,京城庶务若以辅政之名,恐难上行下效。” “故臣请太后下诏,先命郕王监国摄政,总理庶务,尔后再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孙太后拧了拧眉毛,想要开口反驳,但是还未说话,便听得胡濙开口道。 “圣母容禀,册立太子乃是大事,礼部需择吉日,行册立之礼,至少需要数日准备,而我大军军报,一二日内便会到京,故臣以为,当先命郕王总摄大政,再行东宫册立之事。” 胡濙说完,朝着王直的方向瞥了一眼。 于是王老大人也上前一步,淡淡地道。 “胡尚书所言,合乎礼法,又兼顾民心朝局,臣亦以为是,请圣母虑之。” 短短片刻,一直闭口不言的三位大佬都表明了态度,完全不是刚刚那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孙太后扫视一周,无奈的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也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于是便道:“既然如此,便照诸位之意办吧!礼部先拟个奏本,将册立日子定下,朝廷诸般庶务,暂由郕王总理,哀家乏了,今日便到这吧。” 说完,孙太后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便回了慈宁宫。 其他的各位老大人们,也纷纷起身,只是脸上却依旧是愁容不展。 太后这算是功成身退,回后宫安歇去了。 但是他们要面对的事情,可才刚刚开始…… 想想军报传开之后,朝野上下汹涌的舆情和朝议,老大人们纷纷感到一阵头疼,唉声叹气的走出了大殿。 第十一章:吴贤妃 大雨过后,天色依旧灰蒙蒙,云层看着虽然薄了些,但是依旧看不到遮蔽其后的朝阳。 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倒是大亮了。 朱祁钰目送着一干大臣们走出体仁殿,又在原地坐了小半刻,方才起身。 一旁侍候的兴安立马过来,将手里的毯子给朱祁钰披上,问道:“王爷,咱们回府还是?” 兴安只是历练不够,但是眼光还是够的。 自然晓得,自家王爷这么匆匆忙忙的进宫来,说是见吴贤妃,但是实际上,却是来打探消息的。 如今消息已打探好了,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既来了,便去母妃的宫里头一趟,接下来这段日子,本王怕是有的要忙,有些话得跟母妃说一说。” 做戏得做全套。 尽管朱祁钰心里清楚,不管是在场的一干大臣,还是刚刚离开的孙太后,都不会相信他是单纯来宫里探望吴贤妃的。 但是若连面子功夫都不做,未免显得有些过分。 何况他也的确有些话,需要和吴贤妃好好说一说。 吴贤妃居住的景阳宫在宫城的东北角,距离文华殿有好一段距离,几乎要跨越小半个宫城,因此走的时候也长了些。 刚到宫门口,便见一个中年女官在门口候着。 那宫人身着青色织金袄裙,远远瞧着肩舆过来,便紧着两步上前道。 “奴婢青珠,见过王爷。” 这是吴贤妃身边的贴身女官,自幼看着朱祁钰长大的,很早的时候便跟在吴氏的左右。 印象中,哪怕是南宫复辟之后,吴贤妃被放逐宫中,青珠也一直陪伴身旁,不曾离去。 朱祁钰下了肩舆,站在景阳宫的门前,熟悉的宫门,熟悉的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前世的时候,他虽然登上了皇位,但是吴氏的居处一直没有变动。 一来是孙太后尚在,慈宁宫腾不出来。 二来也是因为,吴氏的性子本就淡薄,在景阳宫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住惯了,懒得折腾。 因此这景阳宫,算是他除了寝宫之外,在后宫来的最多的地方了。 这大半天下来,他走马灯似的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消息。 但是直到现在,看着青珠站在宫门口朝他躬身为礼,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不由得浮现而出。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原来,他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咳咳……” 一股冷风吹来,惹得朱祁钰忍不住咳嗽起来,将他从出神中拉了回来。 “殿下大病方愈,便不自爱,这若是又受了风可怎么得了,兴安,你还在这愣什么神,还不赶紧扶王爷进去。” 另一头,青珠皱着眉头,已经絮絮叨叨的开始数落开了。 她很早的时候,就是吴贤妃的贴身女官,当初也曾教养过朱祁钰。 别人在朱祁钰的面前或许不敢多说,但是青珠数落起他来,可丝毫都不带嘴软的。 这番话听着絮叨,但是朱祁钰听着,心头却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意。 自醒过来之后,一直拧着的眉头也略略舒展开来,道:“青珠姑姑,母妃一向可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穿越了时间,落在朱祁钰的唇间,个中滋味,也唯有他能够明了。 前世的南宫复辟,所影响的人,何止是他一个? 所有和他亲近的人,吴贤妃,汪氏,杭氏,兴安,舒良,固安,成安,还有……于谦! 囚的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个都没有被放过。 若不是碍于,吴贤妃是先皇妃嫔,且孤身一人无碍大局,恐怕她也难以活过那场劫难。 但即便如此,先是儿子死于非命,白人送黑人,然后又是夺去尊号,软禁宫中。 吴氏最后的那几年,也过得无比艰难。 这一句“母妃可好?” 在宫城游荡的这上百年,朱祁钰在喉中滚了无数遍,今天终于又说了出来。 不过青珠显然不可能知道他的这般心绪,只以为他是寻常问安的话,不由得继续絮絮叨叨的说。 “王爷还说呢,您自幼便身子弱,偏还出去乱跑,受了风寒不说,病势竟如此沉重。” “这些日子,娘娘日日都忧心着,眼看着这白头都多了不少,刚接了王妃的信儿,说王爷今晨醒了,高兴了小半夜,刚刚还念叨着让奴婢出宫去瞧瞧王爷,可谁料您竟过来了。” 青珠边说着,便引了朱祁钰进去。 “娘娘身子还算康健,不过这几日天冷了,娘娘又日日忧心王爷,神思困倦,奴婢便提前让娘娘住到了暖阁里头。” 如今的景阳宫,和朱祁钰印象当中的,还是有几分差别的。 看起来朴素清减的多。 毕竟,前世的时候,纵然性子淡薄,但是作为皇帝的生母,不管是宫里的陈设,还是随侍的人数,都不会少了。 而现在的吴贤妃,不过是一个在后宫当中安稳度日的先皇妃嫔,虽然孙太后倒不至于刻意为难,但也着实算不上好。 偌大的景阳宫中,加上青珠,随侍的宫女内侍不过五六个,摆设也都寒酸的很。 刚走到暖阁门口,便看到吴氏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见过母妃。” 朱祁钰行了个礼,脸上也掩去了刚刚的复杂神色。 吴氏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眉目间却泛着一股子高兴劲儿,拉着朱祁钰的手,二人在暖阁中坐下,不住地问道。 “身子怎么样了?芸娘刚刚遣人来报信,说你好了些,这便急着进宫来了,也不怕再受了风,兴安,你是怎么伺候的自家主子?” 芸娘是汪氏的闺名。 兴安侍立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贤妃娘娘就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自家王爷去的。 母子俩的事儿,他还是不多嘴的好。 听着吴氏熟悉的唠叨,朱祁钰心中一暖,道。 “劳母妃挂念了,儿子一切都好,太医说了,接下来只需静养便是。” 母子俩一起坐着,说了些闲话。 这会吴氏还没用早膳,于是他二人坐着,青珠便带着一干仆婢退了下去,准备早膳。 吴氏见了儿子高兴,早膳也便多用了些。 待收拾了重新坐下,朱祁钰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母妃恕罪,今日儿子进宫,其实是有事而来。” 吴氏抿了口茶,也收敛了面容,道:“是皇上那边出事了,对吗?” 朱祁钰一惊:“母妃怎么知道?” “哀家在这宫中多年,别的没练出来,眼力还是有的。” 吴氏叹了口气,道。 “昨天夜里,有大臣深夜叩阙,今儿一大早,皇城四周遍布着禁军,哀家又不聋不瞎,这京城当中,能让太后如此举动的,自然是和皇上有关的,而且看这情形,十有**是出事了。” 朱祁钰愣了愣,他倒是忘了。 母妃虽然性子淡薄,但是在这宫中沉浮多年。 而且护持着他这个除了皇上之外,唯一的皇子顺利长大成人。 又岂会是真的全无心计? 自然,这眼光也非寻常人可比的。 想了想,朱祁钰朝着兴安挥了挥手,后者顿时会意,退到暖阁外头守着去了。 “母妃猜得不错,昨日军报到京,大军在土木堡遭到伏击,勋戚大臣死伤过九成,大军近乎全军覆没,最重要的是……” “皇上,被虏贼俘获了!” 此刻四下无人,朱祁钰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话说的十分直白。 “什么?!” 饶是已经心中有了准备,吴贤妃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手上的杯子都险些打翻在地。 朱祁钰也知道,这等消息太过骇然。 因此他说完之后,便停住了话头,见此情况,伸手将母妃手里的杯子接过,安稳的放在桌子上。 停了半刻,吴贤妃总算是消化了这个消息,幽幽道。 “前儿军报一封一封的回来,皇上任由王振妄为,弄出一件件荒唐至极的事来,哀家便有所预感。” “皇上长在深宫里头,只觉得大军出征,十拿九稳,可兵者凶器,你父皇动兵都慎之又慎,又何况皇上这么一个素不知兵的,由着王振妄为,迟早会酿出祸事。” 伸手揉了揉额头,吴贤妃叹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竟至于此!” 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感怀了片刻,便醒过神来,盯着朱祁钰,问。 “这么说,刚刚青珠说,太后在本仁殿召见了一大批重臣,便是为了此事吧?你恐怕亦是为了此事而来吧!” 前一句话,吴贤妃尚有几分不确定,后一句话,用的便是陈述的口气了。 朱祁钰低头,说:“儿子惭愧,的确如此。” 吴贤妃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方道:“哀家不知道你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消息,但是你如何便这般笃定,皇上回不来了呢?” 第十二章:老朱家的血脉 进殿以来,这已经是朱祁钰第二次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了。 如果说方才吴贤妃道出皇帝出事的猜测,是因为封锁皇城动静太大。 那么现在,她笃定的这一句话,却不由得让朱祁钰心中大惊。 难不成母妃也是重生过来的? 定了定神,朱祁钰问道:“母妃何有此问?儿子方才只说了皇上被俘,并未说皇上一定回不来了啊……” 吴贤妃就这么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朱祁钰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儿子惭愧,只是不知,儿子是哪里出了差错?” 很显然,吴贤妃已经看穿了朱祁钰的想法,此刻再多加遮掩,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何况,他重活一回,心中有无数可怀疑的人。 但是独独吴贤妃,是他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知子莫若母,虽然这些年你并未日日在哀家身边,但是你的性子,哀家岂会不知?” 吴贤妃幽幽道。 “你是个慢性子,凡事都不会争先,但认定的事情,自会全力以赴。” “哀家不知你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但是若非你已起了心思,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入宫。” 朱祁钰心头顿时警惕起来,倒不是对吴氏。 而是对他自己,朱祁钰细细的想了一番,自己入宫以来的所作所为。 的确,是有些过于张扬了。 并不符合他这些年来一贯低调的作风。 当然,他并不后悔。 前世的时候,他并没有生这场大病,但是孙太后依旧对他防备的很。 这次他若没有进宫。 那么想来,在本仁殿中,孙太后仍旧会坚持册立太子。 只不过不同的是,他想要监国摄政,是肯定没戏了。 孙太后完全可以用,郕王大病未愈,连府门都出不得的理由,来取消他的摄政大权。 若没有摄政大权的话,那一切才真正的会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所以入宫是肯定要入宫的。 不过吴贤妃说的也没错,他此刻急急忙忙的入宫来,明眼人恐怕心中都会起疑。 哪怕并无证据,但是朝政之事,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 只需要知道,最后得利的人是他这个郕王,便足以让很多人确信心中猜测了。 所幸今天来了吴贤妃这里,不然的话,若被有心人拿此事来做文章,也是个麻烦事。 朱祁钰心中转了几转,粗粗有了几个想法,便暂且搁下。 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这次来见吴贤妃,原本没有太多的想法。 只是想着接下来这些日子监国摄政,必要忙碌起来,所以来和她老人家交代一声。 顺便看看,能不能让她老人家帮忙关注些宫中的情形。 但是现在看来,母妃似乎也并非他印象当中,那个凡事只会退让,性格懦弱的母妃。 既然如此,那原先的想法便要变一变了。 朱祁钰整理了一下语言,坐直身子,脸上涌起几分认真,道。 “既然母妃问,儿子便斗胆妄言。” “此事虽未有详细军报到京,但是既然连皇上都陷入贼手,想必大军已经损伤殆尽。” “那也先以十万之数,力败我二十余万大军,势必气焰大涨。” “反观我方,京师戍守官军如今剩余不过七八万,勉强守卫京师尚且困难,更无力反击。” “因此,断不可能以势相压,救回皇上。” “若强取不行,便只能议和。” “但是设身处地,若儿子是那也先,手中握有这么一张利器,必然会提出种种苛刻的条件。” “所以儿子大胆猜测,此次能守好京师便是万幸,想要救回皇上,实在是困难之极。” 听分析了这么一大通,吴贤妃也蹙起了眉头。 她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自家儿子,便如刚刚朱祁钰打量她一般。 片刻之后,吴贤妃方才叹道。 “先前哀家只是疑心,但如此一番话,若非事前对朝局事务深有体悟,恐怕说不出来。” “这数年你不在哀家身边,哀家竟不知,你也生出了这等心思。” 朱祁钰低下头不说话。 前世的他,的确不曾对皇位有过任何的肖想。 只是命运无常,生生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但是如今…… 无论是为了大明朝的未来,还是为了他在意的那些人,他都不得不去想。 前世已经证明了,他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最终会被推上那个位置。 那么如今,他便只能提前争取。 这样才或许有那么一丝机会,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大明朝的命运。 只是这些话,他无法对吴贤妃说。 倒不是不相信她,而是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加上有些地方,前世和如今都略有不同,让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确定。 所以就让吴贤妃,将他当成一个野心家吧!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于是,朱祁钰缓缓抬起头,虽无言语,但是目光当中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吴贤妃愣怔地望着自家儿子。 就在前一刻,她隐隐觉得朱祁钰身上生了某种变化。 说不清道不明。 但是却多了几分磊落。 她不知道在这短短的片刻内,自己的儿子心中闪过了什么念头。 但是她清楚地明白。 自己拦不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做吧! 是非成败,他们母子二人生死共担便是。 只是在脸上,吴贤妃却不露分毫,幽幽道。 “罢了,你们老朱家的血脉里头,就藏着不甘人下的种子,随你便罢。” 朱祁钰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勉强算是蒙混过去了。 既已下定了决心,吴贤妃便认真思量起来,起身踱了两步,继续道。 “你既执意要如此,哀家也随的你。” “只是你若要窥探那个位子,第一要紧的,便是不能让皇上回到京师。” “你方才所说的理由,虽然成立,但是远远还不够。” “别忘了这京师当中,依旧是太后主掌大权,京营,禁军,锦衣卫,皆被太后一手掌握。” “而太后,必定是倾尽全力,要迎回皇上的。” “所以……” 朱祁钰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他被母妃的表现而震撼了。 头一遭猜出皇上遇难,能解释成是封锁皇城动静太大。 紧接着猜中他的心思,也勉强能解释成,知子莫若母,加上他一时不慎,在吴贤妃面前露了口风。 但是这一番话说下来,逻辑严密,心思慎深。 绝非一个普通的深宫妇人应该有的表现。 自己这位母妃,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见朱祁钰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吴贤妃一阵好笑,道。 “往日里,你性子太过懦弱,不是做大事的料,这些话对你说了,只是徒增烦恼,可如今我既知你心有此意,自当全力而为。” 话虽如此,但这般对局势洞彻透析的眼光,让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事情。 外间一直都有传言。 说吴氏并非是良家女子入宫,而是被汉王谋反株连的犯官之女,因被牵连,被充入后宫为奴。 后来机缘巧合,诞下皇子,方被晋封贤妃。 对于这种说法,他一直都嗤之以鼻。 虽然对于他的外祖家,吴氏提起甚少,但是宫中案卷记载,乃是选秀入的太孙府,这是有据可查的。 外头那些传言,朱祁钰一直以为,是孙氏为了打压他们母子,而造的流言。 但是如今仔细想来,却未必如此。 无论是前世今生,孙氏在后宫当中,都是占据上位,没有必要用这等见不得人,而且容易拆穿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虽然宫中有案卷。 但是自他有印象以来,吴氏便已在宫中,位居贤妃。 正常来说,到了妃位的的后宫嫔妃,家人都会受到恩荫。 虽然说位阶高低各有不同,但是总归是有的。 但是唯独他的母妃,家中没有任何恩荫。 若说是父兄皆早亡,也可追授,但是无论是前世今生,都没有! 而且每每提起娘家,母妃总是语焉不详,问的多了便十分感伤。 时间久了,朱祁钰便也不再提起。 如今想来,若非是有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往,母妃对于自己的娘家,岂会只字不提? 若非是经历过如此骤起骤落的大风大浪,又岂能在种种变故之中安之若素? 若非是……真的曾见识过腥风血雨,皇权之争,又岂会对局势看的如此通透? 一念至此,朱祁钰甚至怀疑,父皇当年和母妃的相识,真的是意外的巧合吗? 种种念头从心中滑过,越让朱祁钰觉得,自己的母妃不简单。 不过一抬头,看见吴氏略带忧虑的目光。 朱祁钰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笑。 自己还真是皇帝当久了,什么事都习惯多想。 不管母妃的出身到底是什么,他只需知道,吴氏是他的母亲。 前世今生,唯一的母亲。 他落魄时,将他安然护佑长大。 他风光时,默默在后宫为他感谢老天。 他懦弱不堪大用时,她便随他敛去锋芒,安稳度日。 他长剑出鞘,踏上一道凶险之路时,她也亦与他同进同退。 既然如此。 她是谁,她有什么样的过往。 又有什么打紧的? 他只需要知道,这是他的母妃,是他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人! 这一路上,会有许多的凶险。 但,也会有许多,值得相信和守护的人,和事…… 第十三章:慈宁宫的瓷器(上) 慈宁宫中。 孙太后刚在榻上坐稳,外头就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秀丽女子。 这女子身着大红鞠衣,头戴四凤冠,外头罩着蓝色大衫,身前挂着珠玉霞帔,看起来贵气逼人。 只是眼睛却通红通红的,看得出,是刚刚哭过一场。 女子一路行来,慈宁宫中一干宫女内侍纷纷行礼,那女子却径直来到孙太后面前,行了个礼,道。 “母后,外间情形如何?”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心头一阵不满,对着女子说道:“皇帝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今的六宫之主,皇后钱氏。 哪怕是天家婆媳,也还是婆媳。 对于这个现任的六宫之主,孙太后本就不怎么瞧得上。 一来,是钱皇后成婚数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二来,孙太后自己在宫中沉浮多年,靠的就是手段凌厉,能稳得住。 可偏偏,这钱氏的性子温弱,事事处处都没个六宫之主的做派。 要不是皇帝尚且宠着她,后宫里头那些妃嫔们早就翻了天去了。 是以平素的日子里,孙太后对她的态度就不算好。 如今,她自己刚刚在本仁殿受了一肚子气,口气自然就更加严厉。 钱氏自己呢,本就为夫君的安危担忧了一晚上。 听说太后和前朝大臣们商议完了,顾不得平素太后对她的态度,急急匆匆的就赶过来了。 结果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这么斥骂。 心头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着急。 一边跪下请罪,另一边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孙太后一阵头疼。 哭哭哭……就知道哭! 天晓得哪来那么多眼泪,也不晓得皇帝看上她什么。 平素什么事情都替她挡着,如今出了事情,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孙太后生着闷气,不说话。 钱氏就跪在一旁,低低的啜泣着。 眼瞧着着屋里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一旁侍奉的李永昌和金英两个人对视一眼。 最后,李永昌大着胆子上前道。 “太后娘娘您息怒,皇后娘娘也是忧心皇爷安危,才一时失仪,您别和皇后娘娘计较。” 说罢,抬眼看了看孙太后的神色,见她神色稍缓,李永昌赶忙给金英使了个眼色。 金英会意,也站出来说道。 “皇后娘娘放心,朝堂的老大人们,已经派了使节将皇爷要的东西送了过去,一时半刻的,皇爷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您跟太后娘娘齐心协力,给皇上把宫里看好的时候,您可得提着点精气神,管好后宫,才是帮着皇爷。” 两个人两头劝着,殿内的气氛才勉强算是缓和下来。 钱氏渐渐止住了伤心。 孙太后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和钱氏计较的时候,于是没好气的道。 “起来吧,知道你担心皇帝,可光担心有什么用。” “金英说得对,拿出你六宫之主的气度来,出了这慈宁宫的宫门,你得当皇帝依旧好好的一样,把六宫上下给哀家管好了,明白吗?” 钱皇后起身,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 “母后,昨个儿匆忙,光备了金银蟒衣,今晨臣妾才想起来,天儿转凉了,皇上在那贼人手里,想来是定要受苦的,便紧着寻了些冬衣暖炉炭火之类的,母后叫使节给皇上捎去可好?” 孙太后点了点头,心头越的不耐烦,本还想要再嘱托她一句,这些日子管理后宫该注意些什么。 但是见她一心都挂在被俘的皇帝身上,也懒得多说。 挥了挥手,道:“这些小事,你自办了便是,你且回去吧,有消息哀家会遣人知会你的。” 刚打了钱氏,外头又有内侍来禀,道。 “太后娘娘,吴贤妃求见。” 吴氏? 孙太后想起今日在殿中,朱祁钰虽然看着虚弱,但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气量。 再想想自己那个不顾劝阻,执意亲征,最后把自己祸祸得身陷敌手的儿子。 这等对比,简直让她郁闷的想要吐血。 不过人都来了,也不能不见。 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孙太后摆了摆手。 “让她进来吧。” 吴氏的身子骨硬朗,即便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但她也是一身单衣,就带着一个贴身女官,便进了慈宁宫,一板一眼的跟孙太后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 “起来吧。” 心里憋着火,孙太后也懒得虚与委蛇,开口就道。 “你素日待在景阳宫中,不喜出门,今儿怎么得空,到哀家这来了?” 言下之意,老娘心情不好,没什么事就赶紧滚蛋。 吴氏倒是面色平和,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火气不是冲她一样。 “不瞒太后娘娘说,臣妾是为钰哥儿来的。” “郕王?”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 这个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还这么一副菩萨样与世无争的样子,招人厌烦。 “郕王怎么了?” 吴氏起身,福了福道。 “前儿钰哥过来,说圣驾在土木堡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太后娘娘有意让他来秉政,不知可有此事?” 这几句话,像一把刀子般,正正的扎在孙太后的心坎上。 什么叫圣驾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 说得跟自家求着他郕王秉政不成? 要不是外朝的那群大臣一力坚持,他巴不得朱祁钰永远不要在她眼前晃悠。 “是又如何?” 心中怒火一阵阵的冲上头顶,孙太后的口气越冷淡,带着淡淡的训斥之意道。 “此乃国政大事,你一个深宫妇人,难不成想要干政吗?” 面对孙太后的责难,吴氏依旧神情淡定,脸上笑意略略收起,道。 “太后娘娘误会了,按祖制,后宫惯例不得插手前朝政务,臣妾岂敢妄言。” 好吧,又是一刀。 一句“后宫惯例不得干政”。 作为刚刚主持了一场非正式朝会的孙太后,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 但是话头是她自己挑起来的,又不好在这一点上责难什么。 孙太后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只不过,如今皇上失陷敌手,钰哥身子又不好,您知道的,他刚刚大病一场,昏迷了几天几夜,这才刚好了些,秉政这么重的担子,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无视孙太后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色,吴氏继续淡定开口。 “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所以臣妾特来求您开恩,免了他这个差事,回府好好养着。国政大事,自有前朝的老大人和太后娘娘您操持着便是。” 孙太后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茶杯盖,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 整个慈宁宫的气压简直低到了极点。 一旁侍奉的宫女内侍,个个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有心思灵巧的,更是悄没声息的离太后娘娘远了几步,同时为吴贤妃捏了把冷汗。 今儿太阳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吴贤妃,竟敢这么顶撞太后娘娘。 听听这说的都什么话? 什么叫“……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 合着太后娘娘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郕王是吴贤妃的眼珠子,那皇上也是太后娘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呀。 尤其是这个时候,皇上被虏贼挟持,别说闪失,是生是死都还不晓得呢。 这吴贤妃,怕不是来添堵的吧? 再说了,什么叫“……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先皇是只有皇上和郕王俩儿子不假。 可皇上只是被虏了,又不是死了,吴贤妃这话里话外的,太后娘娘不气得摔杯子才怪! 这帮宫人都能听得出来的意思,孙太后又岂会听不出来? 尤其是,吴氏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压根没有丝毫担心的样子。 看的孙太后越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可憎!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女人,根本就是来嘲讽她的。 嘲讽她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把自己的性命都快作没了。 嘲讽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依靠她们母子俩。 嘲讽她打压她们母子这么久,最后还是要将摄政大权乖乖交出。 她还真是看走了眼。 这个女人哪是柔善可欺,分明是一朝得势,便来对她落井下石! 孙太后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她少年得志,宠冠六宫,这一辈子受尽了荣耀和羡慕。 如今,不过是自己儿子一时失手,被人所趁,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跳出来了。 一个有名无权的闲散王爷,一个幽居后宫,碌碌无为的先皇后妃。 想看她的笑话? 做梦! 孙太后眉头紧紧的拧起,孙太后死死地盯着吴氏,眼看着就要作。 然而一旁的金英率先一步站了出来,道。 “贤妃娘娘,太后娘娘方才已经说了,此乃国事,是太后娘娘和前朝众位老大人商议的结果,郕王爷身为皇亲宗室,正是为国尽忠之时,岂可惜身?” “娘娘若担心郕王爷的身子,太后娘娘自会派太医随侍在郕王爷身边,宫内一应珍贵药材,也随郕王爷取用便是。” 孙太后脸色阴沉,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看了一眼金英,却见对方低垂着头,道。 “太后娘娘,今日在本仁殿议事了这么久,想来您也乏了,不如先让贤妃娘娘回去如何?” 孙太后的脸色一变再变,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道。 “今日哀家乏了,贤妃你回去吧!” 吴氏倒是依旧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察觉到刚刚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一般。 闻言,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臣妾就不打扰太后娘娘了,最近京中事务繁多,娘娘可要仔细保重身子,您如今可是朝野上下的支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罢,起身便离去了。 吴氏刚走出慈宁宫的大门,便听得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不由得摇了摇头。 看来内库房的管事太监,怕是要为难了。 这么多贵重的瓷器摆件,内库房一时也不好凑出来吧…… 第十四章:慈宁宫的瓷器(下) 慈宁宫。 吴氏离开之后,孙太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抄起身边的杯子瓷瓶,便是一阵乱砸。 边砸边骂。 “这个贱妇,是要反了天了,竟敢对哀家落井下石!” “她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区区一个后宫罪奴,心怀叵测爬上了龙榻,多少年不敢大声说话,如今竟敢跑到哀家这抖威风?” “还敢让哀家保重身体?你那个病秧子儿子死了,哀家都不会死!” 骂上一句,便是一件瓷器被摔得粉碎。 看的一旁的李永昌眼皮直跳。 这汝窑的天青釉瓷盘,可是先皇赏的,平时可是太后的心尖子。 那个,粉彩青枝绕颈春瓶,是当年太后娘娘被册封为皇后时,压轴的宝贝。 还有那哥窑的茶具,景德镇的釉里红青花瓷杯,元代的霁蓝釉白龙纹梅瓶…… 一件件的砸,一句句的骂。 没人敢劝! 李永昌和金英都不敢,更别说其他普通的宫人了。 要说今儿可真是多事之秋。 先是传来了皇上被抓的消息,着急忙慌的去找朝臣商议对策,又被被前朝的老大人们明着顶撞了一番。 回到后宫,这还没歇半刻,先是被皇后娘娘气了一阵,随后又是吴贤妃这番直往心窝子戳的话。 这搁谁身上,都得怒火冲天。 何况太后娘娘这些年养尊处优,朝局平稳,后宫安宁,皇上也算孝顺,事事处处都顺着太后的意思。 她老人家何尝受过这样的气? 能忍到现在才爆,金英都觉得,已经是太后娘娘多年修身养性的功劳了。 这个时候,太后正在气头上。 谁敢这个时候上去,那结果恐怕不比这地上摔得粉碎的瓷器要好。 不过眼瞧着太后娘娘骂的越来越离谱。 甚至涉及到了后宫当中的一些密辛。 金英也不由得眼皮直跳。 悄悄地给李永昌打了个眼色。 李永昌立刻会意,轻手轻脚的将外间侍奉的一干宫女内侍都打出去,只留了些可靠的心腹。 足足过了半刻钟,孙太后这股子气才算是渐渐消了。 李永昌赶忙招呼着人,将满地的瓷器碎片都收拾了。 然后又给孙太后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静气凝神的茶水。 这才回到旁边,继续伺候着。 火其实也是个体力活,尤其是今儿孙太后从大早上折腾到现在,被人气得不行,又是一顿乱砸。 此刻额头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抿了两口茶,孙太后开口叫道。 “金英,你刚刚为什么拦着哀家?” 想起吴氏刚刚那副嘴脸,孙太后的心里就一阵阵的怒火冲天。 方才她是真想开口,将那吴氏狠狠责罚一通,顺便免去了她儿子的监国之权。 她吴氏不是不想要吗? 自己还不想给呢! 要不是前朝的那些老大人们坚持,孙太后是真的不愿意让朱祁钰总摄大政。 她虽是民间出身,但也是读过书的。 知道这个时候,有些人代着代着,便会代进自己的口袋里! 可话归这么说。 孙太后在宫中沉浮这么多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用人,能听话。 她自己心里头清楚,她久居深宫,对朝局政事不够熟悉。 尤其是在这个当口,贸然决断说不准就会酿成大祸。 所以哪怕是在本仁殿中,那些朝臣对她一再顶撞,她也忍了。 这个时候,朝政还需要依靠他们。 但是要说她最信任的人,其实还是金英。 朝臣毕竟是外臣。 他们考虑的东西,很多时候和孙太后是不一样的。 但是金英是内臣,天子家奴,心思肯定跟她是一头的。 而且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朝廷的大多数政务,都要经他之手。 因此,他对朝局政事的熟悉和敏锐,绝非自己能比的。 这个位置,孙太后摆得很正。 所以哪怕刚刚怒火滔天,她恨不得当场掐死吴氏那个贱人。 但是金英阻止她,孙太后还是忍了。 但是忍了之后,她需要一个解释! 金英想了想,决定还是用比较直接的方式来跟孙太后解释。 “娘娘息怒,万勿中了别人的奸计。” 听到奸计这个词,孙太后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脑子也瞬间冷静下来。 要知道,她虽然对前朝不熟,但是却在后宫沉浮多年。 先皇在时,光有名有姓的妃子就十几位,低位嫔御更是多了去了。 她执掌六宫这么些年,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阴险伎俩。 所以提起这个词,她下意识就绷紧了弦,皱着眉头,孙太后开口。 “说清楚!” 不过口气,却是平和了许多。 金英这才松了口气,道:“启禀娘娘,臣在宫中多年,侍奉过不少主子,说句大话,先皇也是臣看着长大的,对于宫中贵人们的心性,敢说还是了解几分的。” “贤妃娘娘因着身份的缘故,在宫中行事一向低调,便是与人产生了冲突,也多是忍让,娘娘以为,她今日何以一反常态,言辞如此隐含敌意?” 孙太后不懂朝政,但是涉及到后宫争斗的领域,就是她擅长的了。 抛开心中的情绪,略一思量,孙太后就得出了结论。 “她就是想让哀家责罚她。” “说不准,还想借此机会,让哀家罢去郕王的监国身份。” 事实上,如果没有金英突然出言阻止。 孙太后险些便就这么做了。 此刻她冷静下来,也现有些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吴贤妃这个人,她早就知道不简单。 但是她的出身太过卑微,根本拿不上台面。 若非有皇子傍身,便是连封号也拿不着的命。 因着这一点,她不可能对后位有什么肖想,便是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是谨小慎微,处处忍让。 但是孙氏自己执掌六宫,自然清楚。 这只是表象,许多时候,吴氏看似性子绵软,处处忍耐。 但凡在宫中,敢寻她麻烦的人,大多最后都自己吃了暗亏。 这份手段,也是孙氏一直没有对她放松警惕的原因。 不过她做事也极有分寸,不招惹她,她也不会主动惹事。 故而这么些年来,她们还算是和平共处。 但是今天,吴氏的反应,的确不似她平常的作态! 必然是有所图谋。 但是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第十五章:金英谏言 孙太后一开始也觉得,是郕王得了总政大权,吴氏有些得意忘形。 可细细想来,这个女人的性子,断不会如此稳不住。 那么她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她就是想要激怒自己! 而激怒了自己,最明显的后果,就是刚刚的两条。 吴氏说到底,不过是先皇遗妃而已,别人处置不得,孙太后却能处置。 纵然不能真的将她怎样,但是责罚一番,总还是可以的。 而且既然她开了口,孙太后也能顺理成章的罢去郕王的监国之权。 这一点,其实很容易推理出来。 “可是,为何呢?” 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孙太后也就冷静下来,沉吟道。 “总不会是真的,她怕郕王累病了,心疼儿子吧?” 对于这种说法,孙太后嗤之以鼻。 她压根就不信。 吴贤妃母子会对权位毫无心思,只不过因为可能性微乎其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做尝试而已。 如今这种局面,纵然不能真的得到什么。 但是总掌国政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若是能够平安读过这场危难,郕王自己也是好处颇多。 所以,她为什么要往外推呢? “因为根本不可能推掉的。” 金英见孙太后明白过来,继续解释道。 也不怪孙太后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本身,就涉及到前朝后宫,复杂之极。 若非金英这样的特殊身份,既是内臣,又能接触朝政,怕是也不会在短短片刻间便明白过来的。 孙太后皱眉:“不可能推掉,又是什么意思?” 金英肃然道:“太后容禀,册立皇太子,下诏命郕王监国总政,这是您和六部的诸位老大人一同议定的,别说是吴贤妃,就算是您,现在若要反悔,恐怕朝臣那头,也是定然不肯认的。” “何况如今朝局动荡,必然是有人要出来做主的,按理来说,本该是太子做主最理所应当,但是哥儿们年纪都太小,掌不得事,而您身在后宫,有祖宗家法管束,所以此人只能是郕王,朝臣们也只会认郕王。” “今儿这桩事情,往大了说,也就是贤妃娘娘忧子心切,一时不慎出言不逊冒犯了您,往小了说,就是后宫妇人,头长见识短。” “但是您若是计较起来,免了郕王爷的差事,定会被有心人拿出去做文章,说是此等危难时刻,还在争权夺利。” “关键是,这事情做到最后,也不过是让郕王爷延缓几日主持朝政,您平白落得个心胸狭隘的名声。” 孙太后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别的不说,今儿在本仁殿里头,那些老大人们都苦口婆心说了好几遍了,郕王才是最适合监国总政的。 想来外朝的那些其他大臣,也都是这个想法。 若是不准了他们,定然是要闹的。 尤其是现在还需册立皇太子。 孙太后相信,只要她敢撤了郕王的监国之权,礼科那立马就会把册立诏书截留。 到最后,她还是需要让步。 但是这么一折腾。 不仅她成了众矢之的,郕王还成了民心所向。 纵然以后出了什么差错,她也再难拿捏他半分。 这吴氏果然手段了得。 她这么一闹,自己甚至连责罚她,都不好责罚了! 毕竟,今天她刚刚在本仁殿反对郕王总政,如今刚回后宫,就责罚了郕王的母妃。 任谁看来,这都是公报私仇,挟私报复。 吴氏根本就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相反的,她是来挑拨离间的。 孙太后可以想见。 在朝中的那些老大人们看来,后宫的这些事情,都是小事。 即便吴氏有些许言语不当,她作为太后,也不应该太过计较。 何况吴氏说的话,明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没哭没闹,就是提了一下而已。 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观孙太后这边,她只要对着母子二人有任何动作。 都会被朝臣解读为不愿放权,不顾大局。 如此一来,朝臣们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头肯定会有想法。 或许在平常的时候,外朝内宫泾渭分明。 朝臣们心里爱想什么想什么,孙太后尽可以不在意。 但是如今却不行。 如今朝局动荡,若是一旦皇帝有什么意外。 她还需要朝臣们站在她这一边,扶保正统。 所以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朝臣们,她是不能得罪的。 “你说的这些,哀家都明白……” 孙太后叹了口气,想起吴氏离开时的那副嘴脸,气得心口都隐隐有些作痛,恨声道。 “但那吴氏如此猖狂,明里暗里的嘲讽哀家,这口气,哀家咽不下去!” 金英苦笑一声,想了想继续道。 “臣明白,但是娘娘,您更要明白,现在的局面只是暂时的。” “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皇爷,守卫京师。” “一旦能够将皇爷救回,那不管是贤妃,还是郕王,都不足道哉。” “只要能够保住京师,那么社稷便在,太子正位,东宫有主,朝臣们也自会遵礼法大义而为。” 最后一句话,金英斟酌了半晌,才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毕竟,最后这种假设,是建立在救不回皇帝的情况下。 虽然很有可能成真,但是真要由他这种内臣说出来,还是犯忌讳的。 见孙太后依旧一脸不甘,金英心中挣扎了半天,继续道。 “若娘娘依旧心有不忿,臣有一言,或可行之。” 孙太后心中一喜,连忙道:“你说。” 金英俯下身子,在孙太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孙太后听完之后,脸色一阵变换,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过了半天,才伸手将李永昌唤过来,吩咐了几句。 然后在李永昌惊讶的目光当中,起身回了暖阁歇息。 另一边,金英也松了口气,没等李永昌开口问话,便抬腿出了慈宁宫。 只是站在宫门口,金英停下脚步。 抬眼朝着宫外郕王府的方向望了过去,目光当中藏着难以说明的复杂情绪。 谁也不知道,这个无论是在内宫还是在外朝,都举足轻重的内臣大珰。 他此刻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第十六章:回忆(上) 朱祁钰从景阳宫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了。 笼罩了京城好几天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轮小小的暖阳。 虽然已近深秋,又是大雨过后。 阳光即便洒下来,也没有多少暖意。 但对于已经长久不见阳光的京城百姓来说,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从宫中出来,卸了肩舆,换上自家的马车,兴安指挥着一干护卫,晃晃悠悠朝着郕王府走去。 马车里头,朱祁钰倚着软榻,心神这才放松下来。 先前刚进宫的时候,在本仁殿里头奏对,件件桩桩都是紧要之事。 他又生怕孙太后出什么幺蛾子,一直绷着心弦。 到了景阳宫,总算不用处处思量周全的防备着。 偏又现了母妃的不简单。 二人在景阳宫中,谈了许多。 虽然不需时时斟酌语句,但是所谈之事,却需是十分耗费心神的。 何况朱祁钰害怕吴氏担心,在景阳宫中一直强打着精神,生怕被她看出来,更是双重疲累。 此刻坐在马车当中,骤然心神一送,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倒头便睡了过去。 吓得兴安一阵焦急,生怕主子又寒症复。 折腾了一阵,现朱祁钰只是睡着了,这才放下心来。 ………… 驾车的是自家小厮,除了起步的时候有几分颠簸,路上都十分平稳。 没过多久,便到了郕王府。 刚出宫的时候,兴安便打了随从回府报信。 因而到府门口的时候,府里头早已经收拾好了,等着王爷回府。 而且因着担心朱祁钰的身体,汪氏早早地就候在了门口。 待马车停稳,汪氏刚想上前,便见兴安抢先一步下了马车,挡在她的面前,低声道。 “见过王妃,奔波了一上午,王爷许是累了,刚刚在车里头睡着了。” 汪氏停下脚步,对着身边的侍女吩咐一声,让众人暂且不要喧哗。 自己则是小心的掀起帘子,将头探进去瞧了一眼。 只见马车当中,朱祁钰盖着毯子,睡得正熟,略显苍白的脸上尽是疲累之色,只觉得心疼不已。 悄悄放下帘子,汪氏想了想吩咐道。 “成敬,你带着府中护卫,围着马车绕一圈,再将王府周围的闲杂人等都驱赶出去,记着,不要闹出动静来,吵醒了王爷,唯你是问!” 成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但是看到王妃凌厉的神色,最终只点了点头,便领着人下去。 汪氏又转过身,道:“兴安,你去后院,让厨房将备好的午膳放在笼屉里温着,待王爷醒了,便尽快送上来。” 想了想,她又将领命欲下去的兴安唤了回来,嘱咐道。 “你去过厨房之后,再去一趟侧院,告诉杭氏,叫她照看好济哥儿和慧姐儿,两个孩子还小,容易哭闹,就先不要抱过来了,免得吵醒王爷。” 将一切安排好了,汪氏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的上了马车,守在朱祁钰的身边。 ………… 朱祁钰心中藏着事情,哪怕是身体疲累,也没睡多久。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描红的马车顶。 王安不在身边,周围十分安静。 宽大的马车当中,汪氏伏在自己身旁的小案几上,竟也是睡着了。 这般静好的场景,让朱祁钰感到一阵恍惚。 他是有好久,都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一觉了啊! 前世的时候,自从登基开始,他就一心要做出功绩来,将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国事上。 到了后几年,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又和大臣们闹得不可开交,后宫也是一团乱麻。 他虽贵为天子,但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生出各种隔阂,猜忌。 几乎每一天,他都在怀疑和不安当中度过。 甚至当自己听说哥哥带人攻入寝宫的时候,一瞬间曾有过解脱的感觉。 但是,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被逼而死,以游魂之身,看着哥哥重登帝位,一个个的逼死他信任,亲近的每一个人。 看着哥哥因为两登帝位,刚愎自用,自私狭疑,将他和于谦苦苦经营的朝局闹得天翻地覆。 他又重新陷入痛苦和悔恨当中…… 是好久了呀…… 这般不必时时防备,可以安心睡去的时候,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了。 神志缓缓清醒过来,朱祁钰不由得自嘲一笑。 重活一世,倒是多愁善感了许多。 小心的直起身子,朱祁钰掀起身旁的小帘子,朝外看去。 外头是郕王府的大门。 最近处,是兴安和成敬,还有汪氏的贴身侍女流環。 略远些,是侍奉着的侍女仆婢。 再远些,则是一干王府的护卫,四散在周围。 朱祁钰大略看了一下,王府周围竟一个来往的百姓都没有,心中不由得有些奇怪。 一招手,王安便靠了过来,站在马车外头将汪氏的嘱咐都说与他听了。 朱祁钰听完,放下帘子,目光又转回了汪氏身上。 和他刚醒来时的匆忙不一样。 此刻的汪氏身着蓝色鞠衣,外头罩着红色大衫,头上虽未着冠,但是髻也梳的整整齐齐。 怎么说呢。 看着就是王府正妃的模样。 端庄大方,贞静娴雅,处变不惊,永远镇定自若。 和他印象当中的一模一样! 朱祁钰脑中浮现出无数前世的画面。 她似乎永远是那么周到,那么波澜不惊。 哪怕是废后的那一天,她也还是那么从容镇定。 相比之下,一心和朝臣们相争要废立太子,动辄暴怒的自己,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祁钰对他这个正妃,一向不甚亲近。 他心里知道,汪氏是世家女子,自幼便见识广博。 自幼耳濡目染的,也是如何做一个正室大妇。 但是这样的她,可以相敬如宾,却难以像平常夫妻一般亲近自然。 所以前世的时候,他总是偏爱杭氏的。 杭氏识情知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为他诞下了皇子。 他和杭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放松开心的。 再后来,后宫充裕。 有了唐氏,李氏,张氏…… 她们有的娇媚可人,有的温顺柔婉,有的媚态天成,个个绕着他身边打转。 于是对于汪氏,自己这个永远端庄周到的妻。 他便更是不甚亲近了。 再后来…… 第十七章:回忆(下) 直到那一日,自己踏进久违了坤宁宫。 他要废太子,易东宫! 彼时,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龟缩在京城角落,懦弱无用的郕王。 而是登基数年,天下承平,朝臣拥戴的皇帝。 他自认自己为大明江山付出了无数的心血,说是挽救了整个大明也不为过。 这皇位由他来做,比自己那个刚愎自用的哥哥,要好得多。 所以这皇位,他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不仅仅是为了把皇位纳到自己这一脉。 更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 他,朱祁钰,才是皇室正统! 而更易太子,绕不过皇后这一关。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能被理解的。 然而那一天。 他踏入坤宁宫。 这个永远端庄沉稳,波澜不惊的女子,第一次失态了! 那个场景,至今朱祁钰还记忆犹新。 他们吵了很久。 最后…… 她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铁青着脸色,伸手摘去了自己头顶的凤冠,盈盈拜倒在地。 “皇上若执意如此,便请先废弃臣妾皇后之位。” “臣妾执掌后宫一日,便不会允许皇上,做出这等令朝野社稷,动荡不安之举!”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那也是唯一一次,自己见到她如此激动的模样。 再之后…… 没有人能真正拦住一个皇帝要做的事情! 他废了皇后,易了东宫。 不管是汪氏,还是朝中的群臣,都没能拦住他。 废后那一天,他躲在暗处。 看着她平静的接过旨意,将身上的凤冠霞帔一样样摘下,手中的金印金册一样样奉还。 她依旧是那个端庄贞静,雍容大方的样子。 只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那时的朱祁钰,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她眼中蕴含的愁绪。 但是这一刻。 他坐在马车当中,看着汪氏安静甜美的睡颜。 自己醒来之后的一幕幕场景,挨个滑过心头。 她慌乱的指挥着仆婢丫鬟,请太医,熬药膳。 她匆匆忙忙的走进来时,眉间的疲累和担忧。 她忙里忙外,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王府。 还有她见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眼中止不住的欣喜和泪水…… 朱祁钰在这个时候恍然有些明白。 前世他和汪氏做了十几年夫妻,但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是一个合格的王妃,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终其一生,她都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但他却从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 时至今日,有了前世的经历,有了游荡百年的阅历。 朱祁钰自然晓得。 有关礼法传承,东宫更易之事,对于群臣来说的冲击有多大。 他那一朝,无数朝臣上本反对,其中包括他一手提拔的信重之臣。 嘉靖朝的大礼议,持续了整整三年,无数朝臣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万历朝的储本之争,更是接连僵持了十五年之久,最终也没有成功易储。 在前世的朱祁钰看来。 他为大明朝鞠躬尽瘁,听言纳谏,挽社稷于将倾。 更易太子,为自己这一脉的法统正名,应当应分。 是他应得的! 但是在群臣看来。 身为君上,虚心纳谏,励精图治,本就是应尽之责。 他本为宗室,危难之时承继大统。 白捡了一个皇位,还想占着不放。 不仅乱了礼法传承,更是忘恩负义之辈! 彼时天下承平日久,边境安宁。 故而对礼法传承的合理性,群臣简直死板到了极点。 就连他最信重的于谦,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朱祁钰如今想来。 可不就是应了汪氏的那句话。 “……擅易太子,无礼法可循,无道义可遵,必使朝野动荡,群臣离心……” 只可惜。 当年的他,太过固执! 汪氏的肺腑之言,被他当做了妒忌之心作。 不仅未听进去,还执意废了她的后位。 结果,太子是更易了。 但他也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忌当中。 最后的南宫复辟。 若非他自己已经失了朝臣之心,他那早已退位的哥哥,又如何能那般容易就重新坐上了皇位……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想起废后那日,汪氏眸光中的忧愁。 突然间明白。 她从来都没有担忧过自己的未来。 对她来说,自己是忙来忙去的郕王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幽居冷宫的废妃,都不重要。 她忧心的是,自己的夫君。 她这个被得位不正的自卑冲昏头脑的夫君,执意妄为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心中清楚,但是却无力阻止。 这才是最让她感到绝望和不甘的吧…… 朱祁钰醒过神来,却见汪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她刚睡醒,原本清亮的眸子带着一丝雾气。 因是趴着睡的,白皙的脸蛋上晕染着一抹粉红,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髻,也被压得有点变形。 看着呆呆望着她的朱祁钰,汪氏下意识的便问了出来。 “王爷,怎么了?” 说罢,打量了一番自己。 见自己的衣服都皱着,髻上也有几缕碎散下来,想来看起来样子甚是不庄重。 汪氏心中一沉,不由得感到有些委屈。 她这几日上上下下的操持着王府,昨夜更是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都未曾合眼。 偏朱祁钰刚一醒来,便往宫里跑。 她不知道生了何事,心中一直牵挂着。 待朱祁钰回来,还没问上一句,便见他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担忧着朱祁钰身子虚弱,不敢打扰。 想着守在一旁,让他一醒过来便能见到自己。 然而守着守着,她自己便没撑住,睡了过去。 如今刚一醒来,便见他如此打量着自己,目光十分奇怪。 汪氏只以为是朱祁钰觉得她行事孟浪,心中一时只觉得委屈极了。 但她自幼所受的教养,便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当之举。 故而哪怕心里委屈,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道。 “妾身失仪,请王爷责罚。” “方才兴安说,王妃遣府中护卫,将王府周围的行人都驱赶走了?” 朱祁钰没答话,掀起帘子,朝外头看了看,道。 “这般张扬行事,可非王妃素日的作风!” 郕王府距离皇城很近,但是也是周围行人通行的大街之一。 素日里,郕王府在京城当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作为京城里头,唯一一个成年但是未曾就藩的亲王,朱祁钰既无实权,又无地位,还被人防着。 作为打理郕王府的王妃,汪氏行事也以低调为主。 今日这番作为,往轻了说,是蛮横无理,往重了说,便是欺压百姓。 汪氏当时只想着不打扰朱祁钰歇息。 后来再想起来,又不好撤回,紧接着便忍不住疲累睡着了。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 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责怪自己,心中委屈之意更盛,眼中都隐隐泛起水光。 然而面上却不露分毫,努力敛去眼中的水光,低下头,继续道。 “妾身任性妄为,给王爷添麻烦了,回去便闭门自省,再遣人去向被驱赶的百姓致歉,王爷您身子刚好,千万不要动气……” 话没说完,她便感觉到,自己头上多了一只略有些泛着凉意的手。 那手替她整了整歪了的金钗,又笼起耳边额前的碎,最后落在她的肩上。 “本王不曾生气,只盼王妃,以后要多多任性才是!” 汪氏看着朱祁钰认真的目光,一脸莫名。 心中担忧着,王爷不会是烧傻了吧? 呆呆萌萌的样子,看得朱祁钰一阵大笑。 马车外头,兴安和成敬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中的迷惑。 王爷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兴安伴着朱祁钰的时间更长些。 听着主子开怀的笑声,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主子似乎放下了什么心结…… 第十八章:不会……吧? 郕王府的门口。 待下马车的时候,汪氏已然恢复了王妃娘娘的端庄威仪。 只不过熟悉她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娘娘眼角眉梢都流露着雀跃的神色。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日里,王爷和娘娘虽然和和气气,但是总隔着些什么。 还从不曾看到娘娘这般舒展眉头的笑容。 今儿这是怎么了? 汪氏的贴身侍女流環眼尖,搀着自家主子下车的时候,正正瞧见她略显凌乱的金簪和髻。 再看看汪氏褶皱着的衣衫,不由得惊讶地长大了小嘴。 不会……吧? 她刚才一直守在外边来着,没听见什么动静呀…… 说起来,这还是朱祁钰的锅。 汪氏刚刚只是太过疲累,没扛住困意,趴着小憩了一会。 就算是压着了髻,也只是略略有些变形,几缕碎散下来而已。 结果在马车里头,被他这么一整理。 不仅没有变好,反倒更显得凌乱起来。 偏马车里头也没有镜子,汪氏也瞧不见自己的样子。 再加上感觉到自家夫君突然的转变,一时之间脸红心跳,顾不得太多,慌忙着下了车。 此刻看到流環惊讶的目光,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得流環拿出随身的小镜子,让汪氏打眼一瞧。 她哪还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当下脸色通红,也顾不上朱祁钰还没下车,匆匆忙忙的就跑进了府里。 于是当朱祁钰下车的时候,见到的便只有兴安和成敬。 兴安这小子还一副担忧的样子,说道。 “王爷,您大病方愈,还是得注意身子骨,马车里头,裹得再严实也透风,再凉了不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朱祁钰下了车,狠狠地在兴安后脑勺上敲了一巴掌。 这小子,胆子越大了。 连自家主子都敢打趣! 倒是成敬,显得更加稳重,道。 “王爷,此处风大,还是尽早回府的好。” 朱祁钰点了点头,拥着一干仆妇护卫进了郕王府。 临进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成敬,将周围戒严的护卫都撤回来。 暖阁里头,已经摆上了炭火,暖呼呼的。 在一干侍女的侍候下,朱祁钰换下了板正的朝服大衫和靴子,换上舒适柔软的宽大锦袍和软云履,在厚厚的榻上坐下。 底下人紧着将备好的温补膳和茶水药汤都端上来。 朱祁钰进了些药膳,又喝了汤药。 奔波了大半天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才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这个时候,汪氏也重新梳妆整齐,带着丫鬟进了暖阁。 除了她之外,杭氏也跟了过来。 至于王府的两个孩子,因着年纪太小,还是怕过了病气,让嬷嬷照料着,没抱过来。 杭氏是王府侧妃,又诞下了王府的庶长子。 平素朱祁钰是很宠着她的。 这番过来,虽然没哭,但是看着也甚是招人可怜的模样。 不过这个时候,朱祁钰没什么心思跟她多说话。 倒不是对她有什么看法。 只不过有了前世的经历,他心里头知道,杭氏只生了一副好皮相,遇上大事,便会惊慌失措。 眼下局面,一步都不可走错,他实在不想在杭氏这,多费什么心思。 略略安慰了她两句,朱祁钰便将杭氏打回了侧院。 不过汪氏倒是留了下来。 手边搁着刚换上的手炉,朱祁钰闭着眼睛歇了片刻,精神头算是恢复了过来。 朝着身边的成敬问道:“本王在宫里的这大半天,外间可有什么事情生?” 成敬显然是早已经打好了腹稿,立即说道。 “王爷进宫之时,正好是宫门大开,六部官员入班房值守之时。” “没过多久,朝臣们就现,京城九门已然戒严。除此之外,兵部的官员现,有官军持着于侍郎的手命,将兵部内外封锁,严禁出入。其他各部的郎官们也现,大冢宰,总宪大人,还有其他朝廷重臣,一早也没往部里过来,而是被召进了宫。” “几条消息印证下来,外头各种传言都有,大多是猜测我大军在外出了变故的。” 朱祁钰叹了口气。 这是理所当然的。 九门戒严,封锁兵部,召见重臣。 这几条加在一起,动静实在太大,想瞒都不可能瞒得住的。 眼下的京城里头,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天子亲征。 若非是大军出了意外,宫内宫外不可能这么紧张。 只是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这次的败仗,损失过所有人的想象…… 瞥了一眼略带好奇的成敬,朱祁钰幽幽地道。 “传言有哪些,本王不知道……” “不过想来,这一二日,便会有详细军报到京。我大明二十余万大军,在土木堡遭敌围杀,死伤惨重,皇上……被掳去了!” 兴安随着朱祁钰进了宫,这件事情自是早就知道了的。 但是成敬一直待在宫外,和其他大臣一样懵然不知。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自然是难以置信,愣在了当场。 汪氏的反应也没好多少,手里的盏子都险些没有拿稳。 朱祁钰不管他们,继续说道。 “本王进宫之时,太后已召了一干大臣议事,最后定出了个章程……” “由本王暂理京中庶务,固守京师,同时,尽快册立太子。” 他说完,望着对面的汪氏和成敬。 只见二人的神色却不相同。 汪氏愣了片刻,眉间便缠上一丝忧虑,咬了咬下唇,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成敬脸色则有些复杂,看着像是有些担忧,又有些激动。 过了片刻,汪氏道。 “王爷既要参与朝事,必然损耗精力,妾身待会就进宫去,看能不能让母妃去跟太后娘娘说说,找两个太医守在王府里头,再寻些好药材回来,免得王爷刚好些的身子再病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拒绝。 汪氏就是这个性子,分明是关心他的身体,但是说话起来,却少了几分委婉。 前世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人说起话来,总是不够亲近。 只不过如今的朱祁钰,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朱祁钰。 心里头清楚她的好意,也便应了下来。 “倒不必这么着急,母妃那边,我今日刚去见过,你若有空,素日里也可多去母妃宫里走动。” 说起吴氏,朱祁钰心里一动。 他在景阳宫中,和吴氏谈了很多,也再一次深刻的明白了一点。 他这位母妃。 绝非简单的人物! 看似淡雅平和,但是实际上隐含锋刃。 汪氏和吴氏不同,她行事中正刚烈,但是少了几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 让她多进宫跟吴氏亲近一番,说不准会有改善。 不过这件事情,他还得寻个机会跟母妃说一声。 汪氏不明所以,但是听得出来,朱祁钰对她的态度和以前不同,心中泛起淡淡的欣喜,乖乖的应了一声。 于是朱祁钰转过头,道。 “成敬,你接着说……” 第十九章:太后懿旨(排行榜加更一) 成敬虽然还没从天子被俘的消息当中醒过神来。 但是朱祁钰开了口,他便紧着收了收纷乱的心思,继续道。 “外间议论纷纷,但是谁也没个准信,有些说是皇上大胜了,有些说是也先一路大胜,皇上打不过,说不准连京师都保不住了,总之,各种各样的都有。” “六部的郎官大人们,瞧着也是人心惶惶的,据说这大半日都没怎么处理事务。” “不过王爷您进宫没多久,六部的几位老大人就出了宫。” “紧接着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大军遭了偷袭,损失惨重,几位老大人正在紧急商讨对策,让大伙各守本位,不要胡乱揣测。” “有几位老大人在各部里头坐镇,流言渐渐倒是平息了,不过兵部那头,还是有不少官军值守着。” “臣见没什么大事情,便在宫门和六部外头,各留了些人守着,自己回来候着您回府。” 虽然心中依旧还震惊着,但是成敬早就打好了腹稿,说起来倒也还算有条理。 朱祁钰沉吟着。 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消息是肯定封锁不了的,但是该控制还是要控制的。 今天的这场非正式朝会,算是初步定下了固守京师的大方向。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得先细细的定下驻防的方案,然后待详细的军报入京之后,再向群臣公布事情的始末。 换句话说,等上层的大佬们把态度和方案都统一了,才会向下传达。 时间还是太紧了啊…… 朱祁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成敬略愣了愣,还是答道:“回王爷,约莫应该快要未时了。” 那就是已过正午了。 朱祁钰又转头问兴安:“本王出宫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兴安回道:“应是午时初刻。” 这么说,从他出宫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如此算来,宫里此刻应该也有动静了…… 正这般想着,外头有仆婢进来,在成敬的耳边说了两句。 成敬听完,挥手让人下去,禀道:“王爷,宫里头来了人,是金英公公,说有太后懿旨,请王爷出去接旨。” 朱祁钰眸光一凛。 终于来了。 母妃的动作倒是不慢。 从榻上起身,朱祁钰道。 “你先去前厅候着,告诉金英,本王更衣后便过去。” 成敬自退下去前厅,朱祁钰则是起身更衣。 ………… 因是太后诏命,并非天子圣旨。 自也不必摆设香案,焚香沐浴这般繁文缛节。 朱祁钰换了外衫,来到前厅。 成敬正陪着金英说话。 见朱祁钰过来,连忙起身道。 “见过王爷。” 随着金英过来的,还有几个背着药箱的官员,有两个年纪不小,白苍苍,剩下的看着也得有三十多岁。 也跟着金英一起,起身行礼。 朱祁钰扫了一眼,大约能认出两个,都是太医院的。 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不必多礼,金公公此来,可是有懿旨要传?” “是……” 说罢,金英直起身子,从袖中拿出一份绢帛,展开道。 “太后懿旨,郕王祁钰接旨。” “臣接旨。” 朱祁钰拜倒在地,道。 “皇太后敕曰……” “前者虏贼犯我边境,皇帝亲帅六军出征,已有诏命,令郕王祁钰留守京师,监国理政。” “如今皇帝出征已有月余,尚未班师回朝,国家庶务不可久旷之,今特命尔郕王祁钰,暂且总摄百官,监理一应朝政国事。” “尔尚夙夜秪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钦哉。” “臣郕王祁钰,谨奉太后懿旨。” 朱祁钰接过绢帛,展开一瞧。 只见其上盖着太后的宝印,心中略略放松下来。 虽然这诏书说是“暂且总摄百官,监理国政”,但是只要有了这道诏书,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金英在一旁候着,待朱祁钰收起懿旨,才开口道。 “郕王爷容禀,太后娘娘还有吩咐。” “这第一桩事,便是这些太医院的老大人们。” “太后娘娘念着王爷大病初愈,便要监国理政,怕您再有个闪失,特命了太医院的这二位太医,接下来这段日子,他们会住在郕王府,照料王爷。” 朱祁钰起身拱了拱手,道:“辛苦诸位了。” 那几个太医院的官员,起身忙回礼不迭。 随即,成敬便将这些人带下去,先行安顿去了。 待他们都离开了前厅,金英才继续说道。 “第二桩事,是为了方便王爷总政,太后娘娘已经命人将集义殿打扫了出来,日后一应政务,王爷可在集义殿处置。”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这又是和前世不一样的地方。 前世的时候,一应政务是直接送到郕王府来的。 毕竟入宫处置政事,向来是皇帝和太子的特权。 这回孙太后倒是大方。 于是金英继续说道。 “最后一桩,便是您既要总政,身边想来少不了人,咱家不才,暂时掌着司礼监诸事,对朝政国事还算了解,太后娘娘有命,接下来这段日子,咱家会待在集义殿里,随侍王爷身旁,协助王爷处理一应政务。” 听了这话,朱祁钰抬头,饶有兴趣的望了金英一眼,开口道。 “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理。 金英是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内臣当中数得着的大珰,他亲来传旨,还能有假不成? 但是朱祁钰却面不改色的问了出来。 他相信,金英听得懂他在问什么。 按理来说。 他以宗室的身份监国理政,即便是手中有太后的诏命,也总是威望不足,金英作为内臣中的大珰,帮他撑场子是足够了的。 何况他一个“闲散王爷”,平素没怎么接触过国政大事,自然需要一个熟悉政务的内臣来协助。 合情合理,但是不合孙太后的风格。 她老人家连下个诏,都小气巴拉地非要加个“暂且”二字,会这么大方,让人来帮他撑场子? 金英倒是淡定,拱了拱手道。 “太后娘娘之意,本是要王爷将处置过后的一应政务,都送往慈宁宫!但臣以为不妥,一来娘娘如此劳心费神,二来也会招致外朝物议。” “于是臣向娘娘谏言,建议由臣随侍在王爷左右,一来合情合理,二来臣熟悉政务,跟随在王爷左右,每日自会挑拣重要的回禀太后,若有紧急事务,臣还可直接出手干预。” 第二十章:阳谋(排行榜加更二) 郕王府的前厅沉默了那么一刻。 朱祁钰的神色看着还算平和,但他背后侍立的兴安已经忍不住张大了嘴。 这……这就是大佬的境界吗? 把当内奸说得这么从容镇定。 果然,想成为大佬,脸皮就要够厚。 兴安在这头暗暗腹诽,朱祁钰也微微有些愣神。 他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但是却没想到金英这么爽快的就承认了。 手里捏着茶杯,朱祁钰问道。 “却不知,金公公为何要向太后娘娘如此谏言?” 金英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的望着朱祁钰,反问道。 “这话该咱家问王爷,您为何要让贤妃娘娘,故意去激怒太后娘娘?” 玩政治,讲究的就是一个脸厚心黑。 哪怕是被金英当面揭穿,朱祁钰还是面不改色。 一推茶盏,朱祁钰淡淡的道。 “本王不知道金公公说什么?母妃去慈宁宫了?不知她做错了何事,惹得太后娘娘动气?” 金英望着他,半晌,道。 “无论如何,王爷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金英只望王爷能尽心竭力,力保社稷存续。” 说罢,金英敛了面容,起身行礼,道 “时候不早了,咱家还要回宫复旨,就先告退了。” 待得金英出了郕王府的大门,朱祁钰还是坐在厅上,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 刚刚两人的对话,听起来驴头不对马嘴。 两个人都好像在自说自话。 可朱祁钰心里头清楚。 那是因为…… 不管是他问的问题,还是金英问的问题,他们都不能正面回答对方。 金英能够这么坦然的说出,是自己给太后的建议,至少证明他并非是一心向着孙太后的。 朱祁钰早就知道。 孙太后对他并不放心。 只是迫于当前的局势和朝臣的压力,不得不将监国理政的大权交给他。 但是她也必定会有钳制的措施。 先是提出册立太子,再是在诏书当中用上“暂且”二字,都是她限制自己尾大不掉的法子。 派金英过来,自然也是。 如金英所说,这个法子,比起将政务处理之后送往慈宁宫,更加的合情合理,且妥帖! 毕竟孙太后久居深宫,真把这些政务送过去,她也未必看得懂。 就是看懂了,也不好插手。 再有就是朝臣这边,后宫不能擅自插手政务,是这帮老大人们的底线。 如今局势危急。 为了安孙太后的心,他们或许会同意太后过目政务,但是却不会让她插手干预。 即便是处理之后送过去,朝野上下也必然会议论纷纷。 而将金英派过来。 就如他所说,既可以盯着朝政,又可以在紧急时刻直接插手干预。 毕竟,如今已经不是太祖皇帝时了。 司礼监作为政务流程当中的一环,虽然没有落到明面上,但是实际的地位已经渐渐被群臣认可。 因而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在一些非正式的场合,金英是有权力在朝政上表看法的。 但是这一切的前提是,金英是向着孙太后那一边的。 只有金英是可靠的,那这个法子才是妥帖的。 如果金英并非一心一意的忠于孙太后,那么这个法子,反而会让孙太后对朝政的敏感度降低。 而他今天既然说了这番话,那么很显然,并不是彻底倒向孙太后的。 那么,问题就要回到最开始。 他问出来,但是金英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见势不妙,另投新主? 还是刻意如此,骗取信任,实则行监视之事? 朱祁钰想不通透。 前世的时候,他跟金英走的并不亲近。 虽然在登基之后,他依旧让金英掌管司礼监。 但是那是因为,金英做事太过周全,又在守卫京城的过程当中立有大功。 到了他这个地位的内臣,哪怕是宦官,也不好没有由头就随意罢免。 再加上他还有孙太后护着…… 朱祁钰并不好在明面上针对他。 但是也只过了两三年,朱祁钰便寻了由头,将他打到南京养老去了。 闭着眼睛,朱祁钰又仔细地品了品金英最后的那两句话。 “……王爷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金英只望王爷能尽心竭力,力保社稷存续……” 看来,母妃去慈宁宫的用意,他是看透了的,但是大约,他并未对孙太后说透。 朱祁钰当然知道慈宁宫生了什么! 这是他出宫之前,就跟吴贤妃商量好的。 吴贤妃去慈宁宫的这一趟,就是为了激怒孙太后。 但是和孙太后想的不一样的是……这根本就是一个阳谋! 从孙太后暴怒而起的时候,她就脱不出身了。 无论在恼怒之下,孙太后是下旨免了他的监国之权,还是如现在一般,明着放权实则敲打,对他都有好处。 前者自不必说,会引起群臣的抵制,闹到最后,孙太后不仅要交出监国之权,还会让群臣对她产生看法。 而后者,朱祁钰能想象到金英是怎么劝孙太后的。 “……他既然想要监国之权,娘娘不妨足斤加两的给他……” “……他不是刚刚病愈吗?那就在宫中拨个专门的殿宇,让他日日进宫理政……” “……再命群臣大小事务,都交给郕王……” “……如今情况危急,国政大事纷乱不堪,郕王那个身子,日日奔波劳碌,能扛得住几天……” “……臣在一旁帮娘娘督促着,若敢有丝毫懈怠或不妥当的地方,便传扬出去,治他个玩忽国政的罪名……” 无非是看他如今大病初愈,以前又未曾真正上手过政事,想要让一拥而上的政务累垮他。 说不准,还想让他出个什么大错,再拿回监国之权。 当然,这等时候,孙太后也未必真的敢闹出什么事情。 但是心思肯定是会有的。 可孙太后并不清楚,朱祁钰要的就是她放权。 若是孙太后死死地握着京师的大权,朱祁钰就算是有再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出来。 只有让孙太后放权,他才能放手施为。 从这一点上来看,金英是帮了他的。 毕竟他最后那句话,很明显是看透了朱祁钰的用意。 但是,孙太后下了这封诏书,说明金英并没有对她完全说透…… 想了半天,朱祁钰还是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去想了。 眼下要紧的事情多的是,这件事情还是以后再慢慢探寻。 从前厅起了身,朱祁钰倒没有急着出去。 事情虽紧急,但是身子也要养好,可别一不小心,真累病了! 前世若非他重病未愈,也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场。 再说,如今详细军报未到,很多事情都做不得。 还是得等! 将诏旨交给兴安收起来,朱祁钰转身回了后院暖阁。 汪氏等在那里,两人说了会话,朱祁钰便歇息了。 一夜无话。 朱祁钰梳洗完毕,听着成敬的禀报。 这两天,京师上下虽然依旧看起来安定,但是实际上,却多了几分风声鹤唳的味道。 其后的两三天,朱祁钰也待在府中,没有着急出去。 直到八月二十这天,天色微微擦黑的时候, 朱祁钰在底下人伺候着用了晚膳,正盘算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成敬匆匆走了进来。 “王爷,兵部于侍郎传信来,说有紧急军情,请王爷入宫!” 第二十一章:详细军报(上) 朱祁钰出门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三刻。 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天黑的早,虽然还不至于看不清楚人,但是也需得掌灯了。 等到了东华门,金英带着肩舆在门口等着。 灯光昏暗,朱祁钰也瞧不清楚对方的神色。 换上肩舆,便朝着集义殿过去。 路上,朱祁钰忽然想起一桩事,便问道。 “本王未曾记错的话,宫里头的规矩,是戌时下钥,闭锁宫门吧?” 他来时是酉时三刻,距离戌时,已经不足一刻钟了。 按规矩,宫门闭锁之后,若无宣召,不得擅自入宫。 便是有紧急政务,也需得先行通禀,有召方可入内。 昨夜于谦送军报入宫,便是如此。 金英在一旁,回道:“不错,不过如今政务紧急,咱家临出来时,圣母给了开宫门的令牌,王爷不必担心。” 朱祁钰不再说话。 没多大会,集义殿便到了。 进了殿中,一干大臣已经到了。 集义殿是文华殿的偏殿,本就不大,此刻灯火通明。 朱祁钰扫了一眼,孙太后没来,但是来的人也不少。 大约有三四十位身穿各色官袍的大臣,皆是朝中的重臣,还有便是几个勋戚武臣。 许是因为有了好几天的准备。 此刻的集义殿中,除了清晨见到的那几位。 六部,都察院,翰林院,内阁,六科,顺天府,五军都督府都有掌事官列席。 见到朱祁钰进来,一干大臣纷纷起身行礼。 “参见郕王爷。” 朱祁钰在上坐定,道。 “诸位大人不必多礼,请起。” 待底下众臣起身,各自落座。 金英往前走了两步,道。 “太后口谕,迩来天子亲征,久不在京,以国家庶务不可久旷,自即日起,在京内外大小事务,悉启郕王祁钰,尔等当听令而行,毋致违怠。” 因是口谕,诸臣不必跪地接旨。 但是金英这话一出,殿内不由得升起一阵议论之声。 要知道,虽然这几日京城中流言四起,但是除了那天清早参加议事的几位大臣之外,尚无人知晓到底生了什么。 此刻接到这道口谕,众人心中只觉得一阵惊疑。 若非是金英亲来传谕,他们甚至会怀疑,这道口谕的真实性。 口谕自然不是假的。 金英说完之后,以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及兵部侍郎于谦为的四位大佬起身,躬身道。 “臣等谨遵太后懿旨。” 有了一干大佬带头,其他的人自然是萧规曹随。 只是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接下来,众人再度落座。 朱祁钰道:“今日将诸位大臣召来,实是有紧急军报入京,需得群臣合议。” “金英,想来接下来一段时日,少不得要深夜议事,今日结束之后,你禀明太后,今日之后,东华门彻夜不封,另赐各部院掌事官,随时入集义殿奏事之权。” 金英没有想到,朱祁钰头一桩竟提起的是此事。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往大了说,皇城宫门守备,自是十分紧要之事。 但是往小了说,也就是太后娘娘一句话的事儿。 毕竟如今的皇城之内,还是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一手掌握的。 如今是特殊时刻,朱祁钰有此一提,金英不感到意外。 这个请求理由充分,这等时候,太后也不会在这种小细节当为难人。 但是他意外的是,这种小事儿,遣人去慈宁宫说一声便是。 不过,朱祁钰为什么要在这种场合提出来? 这种群臣议事的场合,不说朝政大事,开口便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这位郕王爷,到底在想什么? 金英略感意外,但是也没多想,开口道。 “遵王爷令谕。” 声音落下,金英眼角余光瞥见,底下的一干大臣,望着朱祁钰的目光都变了变。 原先的时候,还带着几分轻视。 随着他出声领谕,底下大臣的神色都多了几分肃然,连带着腰板都比之前挺直了些。 原来如此…… 金英心中苦笑一声。 这位郕王爷,还真是会借势。 如他刚刚所想,这件事情不算大事。 但是因为涉及宫门防备,所以十分敏感。 更重要的是,这是由太后娘娘一手掌控之事。 金英在这殿中,无疑代表的就是孙太后。 这等敏感的事情,太后娘娘都能同意。 只能说明,太后是真的将秉政之权,交给了郕王! 并非和前些日子一样,只是个牵线木偶。 金英退回一旁,将底下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涌起几分佩服。 短短的两句话来回,看似波澜不惊。 但是借着孙太后的威势,郕王在众大臣心中的形象,已经有了转变。 至少现在。 朝臣们应该都清楚的知道。 他这个郕王爷,如今是能做主的! 对于底下众臣的神色的转变,朱祁钰倒是面色如常。 前世当了七八年的天子,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可真是白当了。 反正孙太后派金英过来,明面上的理由就是给他撑场子。 既然如此,不用白不用! 收敛心思,朱祁钰继续开口道。 “军报乃兵部执掌,于侍郎,今日议事,你来主持!” “臣领命。” 于谦起身,自宽大的袖袍当中,抽出两份军报,开口道。 “昨夜丑时三刻,我兵部接怀来卫军报,言我大军在土木堡遭敌合围,损失惨重。” 底下的一干大臣,听到于谦此话。 倒还没什么太过意外的表情。 败仗而已! 朝野上下,除了皇帝自己,其他的大臣,尤其是文臣,普遍都对此战并不看好。 要知道,虽然这次大明调动的军队数量不少,但是有王振在那胡作非为,稳赢的仗也能打成败仗。 何况,前几次军报回来的时候。 大军已经和也先有过好几次的遭遇战,明军都没讨到什么好处,反倒有好几位将军战死。 所以对于这次会打败仗,群臣的心里,基本都有准备。 只是看这个架势,这次怕是损失不轻。 这是殿内大多数群臣的想法。 不过也有极少数机灵的,联想起太后刚刚的口谕,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于谦没有管底下人的想法,继续道。 “兵部接报之后,命临近关隘守将就地收拢残军,至今日酉时,宣府镇守总兵官杨洪,呈上详细军报。” 听到这。 有些心中已有猜测的,已经渐渐坐不住了。 就地收拢残军? 这可不是一般的败仗。 大军在外,但凡中军仍在,大军便当听中军之命。 于谦口称残军,那么意思是…… “难道说,贼虏竟攻破了中军大帐?” 说话的是内阁大学士苗衷。 他老人家是宣宗旧臣,又是以兵部侍郎入直内阁,兼掌翰林院,熟知兵事。 闻听此言,不由得惊讶开口。 这话一出,底下群臣不由得骚动起来,一阵嘈杂的议论声迅响起。 要知道,这次出征,乃是天子亲自坐镇。 若是中军大帐被攻破,那岂不是说…… 天子也遇到了危险? 见场面变得嘈杂起来,金英上前一步,开口喝道。 “肃静!” 待群臣渐渐安静下来,朱祁钰亦开口道。 “诸位不必着急,详细军报既已送到,于侍郎自当将详情尽皆告知于各位……” 如今于谦手里头拿着的,实际上是军报的副本。 正本在朱祁钰的袖袍里头,安安静静地躺着呢! 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清楚,接下来他们会听到什么。 望着正在燃烧的宫灯,朱祁钰眼底略过一丝复杂。 今夜…… 还长着呢…… 第二十二章:详细军报(下) 外头隐隐响起了雷声,一道道闪电滑过漆黑的夜空,仿若将天穹割裂。 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清晰的传来。 由缓转急,打在窗棂上,出清脆的响声。 集义殿内灯火通明。 “八月十三,大军接报,贼虏率众八千,欲袭我后军,上遣恭顺侯吴克忠率五千官军断后,双方战于雷家站,遭敌全歼。” “申时,军报至中军,上震怒,再遣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领官军四万,追击贼虏。” “朱勇贪功冒进,追贼至鹞儿岭,遭贼虏三万余伏击,朱勇,薛绶皆战死,我官军战死者两万余,残余人等退回中军,王振以大军屡屡失利,仓促下令,命大军后撤。” 于谦立在群臣中间,手里拿着军报,脸上板板正正的,看不出喜怒,声音听起来也无比冷静。 这殿中的许多朝臣,是头一次见到这种未经任何删减的军报。 此刻听来,只觉得一阵头晕。 往常时候,纵然是败,也只是小规模的数千官军交战。 战死的将领,最高不过参将级别。 可如今,单单刚刚于谦所念出来的。 损失便过两万人。 更不要说,还战死了一位公爵,一位侯爵,一位伯爵。 这些,可都是世袭罔替的高级勋戚啊! 虽然大多数的文臣,对这些嚣张跋扈的勋戚武臣都没什么好感。 但是,对于大明来说,这等品阶的勋戚被敌所杀,简直是奇耻大辱! 一时之间,殿内平静下来的气氛,隐约又沸腾起来。 但是这一次,群臣是愤慨。 愤慨瓦剌! 当年被太祖,太宗追着打,战战兢兢地臣服于二位先皇赫赫军威的漠北蛮族,竟敢如此冒犯大明天威。 同时也愤慨王振! 带着二十多万可战的官军,打不赢也就算了。 竟然还遭到了如此大败。 用无能形容他,都是抬举他! 当然,或许还有人愤慨天子…… 愤慨他宠信佞臣,执意妄为。 只不过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开口而已。 朱祁钰望着殿内沸腾的气氛,暗暗叹了口气。 这才是个前菜,便接受不了了吗? 不过伤亡两万,死了三个高级勋戚而已。 大明这数十年来,的确不曾遭此大败。 但是和接下来,真正的戏肉相比,这才哪到哪啊! 只希望这些朝臣们,神经能够再强韧几分吧。 朱祁钰抬手往下压了压,一旁坐着的几位老大人,也纷纷沉下脸色。 殿内鼎沸的气氛,这才慢慢降了下来。 于谦也停了下来,他站的离朱祁钰近些,所以朱祁钰能够明显的看到,他握着军报的手都隐约鼓起了青筋。 他在尽力的控制自己的情绪,这幅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无尽的愤怒。 待他略略缓了缓情绪,朱祁钰才示意他继续。 于谦的声音重新变得平稳,道。 “因仓促后撤,大军数千辎重车辆未及跟上。” “八月十四,车驾至怀来城外二十里处土木堡,王振下令就地扎营,待辎重车辆跟上。” “时兵部尚书邝埜力谏,为保圣驾安危,当尽快驰入居庸关,遭王振怒斥,命左右逐出,随行大臣无再敢谏者。” “土木堡地高无水,我官军将士掘井数丈,皆不得水,时贼虏大军追至,据河为营,我大军人马饥渴,士气低落。” “是夜,贼虏自麻峪口增兵,欲形成合围之势。” “麻峪口守将,都指挥使郭懋率守口官军力战,斩敌千余人,然贼虏增兵不断,郭懋战死,守隘官军覆灭。” “至此,贼虏合围之势已成,我大军辎重粮草遭敌截断,驻跸之地四周无险可守,兼之水源断绝,人心惶惶。” 在场的不少大臣,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辎重被劫,水源断绝,遭敌合围,无险可守…… 他们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是什么场景了。 更有甚者。 已经在心中对王振破口大骂。 以多打少,都能把自己作死,可真是个人才! 随行的那帮大臣也是软蛋。 一个王振就把你们都吓到了。 若圣驾有个闪失,你们全都是大明的罪人! 不错。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在场的群臣终于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如此恶劣的局势,焉有不败之理? 联系前面于谦说,中军被贼虏所破。 看来,大军此次大败,是板上钉钉了。 那么,位居中军的圣驾,到底如何了? 在场群臣罕见地都安静了下来。 整个集义殿中,针落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于谦一个人的身上。 于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八月十五,我官军将士遭困二日,军困马疲,欲向怀来城撤退,然虏贼大军固守于五里外,遣游骑绕营,不断窥伺,我大军数度突出,均遭击退。” “是夜,虏贼后撤,王振即命大军开拔,出行二里,遭虏贼四面冲突而来,我军大溃。” “此役,我官军将士死伤数,已确认者逾十七万,后勤民夫徭役死伤数,已确认者逾十二万,各关口城池已收拢残军三万,民夫徭役五万,四散各处,生死不明者共十一万。” “随行勋戚大臣,三品以上者,存活不足五人,已遣人送回京师,三品以下者不计,后附死难者名单。” 尽管经过前面的种种铺垫,在场众臣都已经一再调高了对这场大战伤亡的估计。 但是当真正听到的时候,心中还是感到无比的沉重。 大军出征五十万人,可战官军二十余万。 光是军报当中,已经确认死难的,就已经过了十七万官军。 如此伤亡,可称得上是全军覆没了! 那可是几十万大军啊! 就是几十万头猪,围起来让虏贼杀。 他也得杀上个几天几夜吧。 一干大臣都在心里头,狠狠的将王振骂的狗血喷头。 但是他们也知道,这个时候,再骂王振都解决不了问题。 于谦说了这么久,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关键没有说出来。 在场众臣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于谦,似乎只要他说错一句话,就要扑上去将他活剥了一样。 于谦看了一眼稳坐的诸位老大人,定了定心神,沉声道。 “圣驾安好,然遭虏贼所持北行,除一名为喜宁的内臣外,随行中官,包括王振在内,俱死于难。” 王振死不死的,这个时候没人在意。 但是听说圣驾被贼人虏去…… 在场安静了一瞬。 突然响起两声闷响。 朱祁钰循着声音望过去。 却见两个白苍苍的老大人。 已当场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第二十三章:初露锋芒(排行榜加更一) 集义殿内。 两位老大人的昏倒,吓了众人一大跳。 幸好朱祁钰随身带了太医过来,一番施救之下,又是扎针,又是掐人中,总算是没让人直接过去。 然而两位老大人一醒过来,还没张开眼睛,便已经老泪横流。 “先皇啊!老臣对不起您!” “五十万大军啊,臣等无颜见列位先皇……” 这两位老大人官位虽然算不得高,但是皆是先皇老臣。 此刻痛哭流涕之下,殿内群臣也纷纷被感染。 “王振贼子,误我大明!” “皇上,老臣无能,没拦住您亲征,方致有此祸……” 这些大臣们,都是各部的掌事官,少说也是六部郎官的级别,但是此刻竟毫无仪态,破口大骂。 哭泣者,愤怒者,咒骂者……简直将集义殿变成了菜市场一样。 往上看去,王直为的一干大佬倒是还能保持镇定,但是也不由得脸色铁青。 他们过来之前,只看到了简略军报。 此刻完整听下来,心中也觉得闷着一口气,若不是顾及威仪,他们也想跟底下那些寻常大臣一般,狠狠的骂上几句。 就连于谦,这个早已经知晓军报内容的人。 此刻再度看下来,也依旧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浑身颤。 群臣的这番表现,看的金英和兴安目瞪口呆。 他们都是内臣,就算是平时跟朝臣有些接触,也不甚深入。 在他们的印象当中,这帮老大人,都是老持稳重,注意仪态之人。 便是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处变不惊,何曾见过他们如此破口大骂? 倒是朱祁钰坐在上,没什么明显的表现。 这种场面,早在前世的时候他就见过了。 大明的文臣,可向来不是什么只会吟诗摘句,温文尔雅,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大夫。 至少,现在的文臣们还不是! 相反的,他们真的起疯来,别说是破口大骂了,朝会之上大打出手的时候都有! 何况,这封军报给在场的老大人们的刺激着实有些大。 这何止是败仗那么简单? 哪怕不算上天子被俘,单就伤亡的程度而言,说是丧师辱国毫不过分。 更何况,就连君上都失陷敌手……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帮老大人们只是气昏了两个,没有闹出什么当场羞愤自杀的场面,朱祁钰实在觉得,这帮老大人们已经很克制了。 不过眼下是议事,倒也不能一直如此乱着。 朱祁钰轻咳一声,金英会意,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喊道。 “肃静!” 金英是内官出身,这一声喊的中气十足,他自己又是司礼监的大珰,平素在朝臣中的风评还算可以。 因此这一声喊罢,大殿内的秩序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 不过也只是没有人高声喝骂了而已,底下的低声的议论,和不断的啜泣声,还是接连不断。 朱祁钰摆了摆手,让金英退下,然后自己起身,站了起来。 他没有着急说话,而是淡定地望着底下的群臣。 从骂的最大声的,到哭的最厉害的。 挨个看去。 也不说话,就是这么平静的看着。 刚开始的时候,群臣还不觉着有什么。 但是朱祁钰的眼神无悲无喜,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目不转睛的看,而且随着他站起来,殿内一干大佬的目光也随着朱祁钰而动。 这么个场合,被这么多大佬同时行注目礼…… 没过多久。 被朱祁钰盯着的大臣,不管是仍在嚎哭的,还是愤愤不平的,都渐渐的息了声息,讪讪的低下了头。 足足过了将近半刻钟,殿内重新变得针落可闻。 朱祁钰才淡淡的开口道。 “都哭够了?骂够了?” 底下没人应声。 任谁都能听出,郕王爷这句平静的话底下,暗藏着多少的波涛。 这个时候,群臣才隐约意识到。 似乎,眼前的郕王,和之前印象中那个懦弱的亲王,不甚相同。 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便是多了一种波澜不惊的气质。 虽处变而不惊,虽遇乱而不惧! 大殿内安安静静,朱祁钰轻哼的声音显得极为明显。 “土木之役,大军覆灭,勋戚死难,天子被掳,数十万官军为国尽忠,为我大明立国近百年来,死伤最为惨重的战役。” “可你们抬眼看看!” “宫中的太后娘娘,本王,还有这几位老大人们……” “我们哪一个心中不是悲痛不已,哪一个不是恨不得餐虏肉,饮贼血,以泄心头之恨,但又有哪一个,像尔等这般嚎哭咒骂?” 朱祁钰声音陡然升高,神色都变得严厉起来。 严厉的目光,在殿中来回扫视。 原先嚎哭的最厉害的几个,都纷纷羞愧的低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停了半刻,朱祁钰才继续开口,道。 “尔等虽非部院大臣,但皆是各处掌事官员,正堂官不在,尔等便是各衙门中的主心骨,你们若是都如此惶恐不堪,又该如何安抚底下的朝臣?” 这话虽然说的严厉,但是隐含的意思却是好的。 在场的大臣们,原本只是被朱祁钰刚刚一身气势所摄的,这个时候也开始低下头,沉思起来。 集义殿中依旧安静一片。 但是如今的气氛,已经和刚刚大不相同。 刚刚的时候,于谦读完军报,大臣们愤怒者有之,慌乱者有之,悲痛者有之,情绪皆是无比激动。 虽然被金英和朱祁钰的注视,强行压了下来,但是群臣心中的那股气,却没出来,仍旧处于各种各样的情绪当中。 朱祁钰的这番话,才真正让他们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是能够思考和听得进去话的第一步。 可以说,直到这个时候,朱祁钰才算是初步的掌控住了殿内的局势。 至少,就算是再有什么让人震惊无比的军报出现,也不会动不动就变得混乱不堪! 这份手段,在场的一干大佬都看在眼中。 不管心中作何感想,但是至少面上,都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如此危难时刻,需要的就是一个能够控局的人出现。 事实上,若非实在无人可选,他们也不会硬推这个平日懦弱不堪的郕王爷出面。 但是如今看来。 似乎……没选错人? 除了他们,站在上的金英,神色当中也透出了几分莫名。 不过朱祁钰却没有管他们,前世他好歹当了七年的天子,应付这种场面,自然是不在话下。 御下之道,讲究的是宽严相济。 棒子打过了,就该给颗甜枣。 在殿内扫视一圈,见众人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朱祁钰也脸色稍霁,口气和缓了些,道。 “诸位大臣皆是忠心体国之辈,骤然闻此消息,心中惊怒不堪,本王可以理解,但如今圣驾安好,宫中太后娘娘尚在,我大明各处,尚有百万官军驻守。” “神器尚存,社稷仍在!” “越是危难之时,越需要我朝野上下,合力一心。” “诸位如今应当做的,是尽忠职守,固守京师,安抚朝臣百姓。” “如此,方不负历代先皇重恩,方不负社稷百姓之托。” “诸君,可听明白了?” 这几句话,朱祁钰说得字字清晰,虽然口气和缓,但却无比坚定,让人闻之便生一种安心的感觉。 于谦先向前两步,郑重叩道。 “臣兵部侍郎于谦,定当尽忠职守,誓死卫我京师!” 底下几位大佬也纷纷起身,叩。 “臣吏部尚书王直……” “臣礼部尚书胡濙……” “臣左都御史陈镒……” 紧接着,底下其他的大臣也紧随而起,纷纷拜倒在地。 “臣等定当尽心竭力,誓死卫我京师!” 第二十四章:死亡名单(上) 集义殿内,望着跪在地上,齐声高喊的一干大臣,朱祁钰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稳定军心是最重要的! 尤其是在场的这些大臣,基本上都是三品以上的重臣勋戚,差些的也是主理一方衙门事务的堂官。 他们若是慌了,底下的人只会更慌。 到时候,只怕也先还没打过来,他们自己便已经先崩溃了。 “诸位请起……” 抬手让这些大臣起身落座,朱祁钰重新开口道。 “于谦,你继续。” 众臣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了于谦的身上,神色俱是复杂的很。 这份军报的份量,实在是太重了…… 重到从于谦开始宣布,到现在为止,已经是第三次被打断又重新开始了。 这在十分重视朝会奏对规矩的文臣当中,实属罕见。 前两次于谦被打断之后,一次宣布了伤亡情况,另一次宣布了天子被掳。 这个时候,群臣是真怕他再开口,说出什么让大家接受不了的消息。 不过大略也不会了。 天子都被掳走了,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难以接受? 于谦起身,拿出军报继续开口。 “土木之役,军报已然结束,接下来,是随行勋戚大臣死难名单……” 好吧,这个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但是经历过大军覆灭,天子被俘的噩耗洗礼之后,在场的众大臣表示,这个已经不算什么了 有恢复冷静,心思灵巧的,更是将耳朵都竖了起来。 尽管这样想,有违圣人之道,但是别忘了,这次随行的勋戚大臣,可都是朝廷重臣。 换句话说。 这份死难名单,决定了朝廷会有多少坑位腾出来。 这才是和在场众臣,息息相关之事,自然是个个都屏住了呼吸,竖立耳朵听着。 于谦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一丝感情。 “此役,现已核实的死难大臣,名单如下。” 先宣布的是勋戚武臣的名单。 因是大战,这次天子基本上把京中有些名望的勋戚武臣,都带走了。 故而这次议事,到场的勋戚武臣,可称得上寥寥无几。 为者,是成安侯郭晟和忻城伯赵荣,分别掌着中军都督府和左军都督府的事务。 天子亲征,能打能战的基本都带走了。 这两位便被拔了出来,暂时署理五军都督府的事务。 本来是待天子回京,这两位就回家当自己的闲散勋戚,不过眼下勋戚死伤惨重,朝廷议事,也只能是他二人顶上了。 再往下,便是真正掌着实权的。 两位爵爷年纪都不小了,所以虽然名义上署理五军都督府,但实际上都仅是挂个名,实际上的事务都由下面人协同兵部去做。 具体来说,就是跟着过来的中军都督同知武兴和左军指挥佥事陶瑾。 明代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禁军,守备京师的武备力量,大略有三种。 一个是隶属于五军都督府的京营,负责守备京师安全,是京畿范围内最强大的一支军队,同时也是这次土木之役当中,损失最惨重的。 京营的地位比较特殊。 虽然名义上归属五军都督府管辖,但是实际上,由于承担了守卫京师安全的责任。 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由皇帝另行任命伯爵以上的勋戚大臣。 而且和文臣的加衔相似,执掌京营的勋戚大臣,一般会加五军都督府右都督的官职。 这次因是特殊情况,暂时负责京营事务的,是驸马都尉焦敬。 除了京营之外,还有便是被俗称为禁军的京卫指挥使司,又称亲军都指挥使司。 这部分的官军,负责守备宫禁安危,构成比较复杂,但是主要部分,是天子直属的上直二十六卫。 如今京中,署理京卫指挥使司事务的,是都指挥佥事张輗。 这五六位,再加上今天没有到场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基本就是如今的勋戚武臣当中,在京的能做主的全部大臣了。 不得不说,和看起来仍然乌央乌央的一众文臣比起来…… 实在是少得可怜! 除了京营和京卫指挥使司之外,京城还有一支武备力量,就是隶属于兵部的五城兵马司。 不过这支力量并不算是军队,负责的是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倒是不能往武臣里头去算。 “太师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驸马都尉井源,平乡伯陈怀,襄城伯李珍,遂安伯陈埙,修武伯沈荣,中军都督府都督梁成,左军都督府都督王贵……” 虽然只是个挂名的,但是成安侯郭晟和忻城伯赵荣两个人,听着于谦面无表情的一个个念出来,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作痛。 要知道,勋戚和文臣可不一样。 勋戚虽然是世袭罔替,但是除了开国和靖难之外,很少有大规模的敕封勋戚的机会。 这几年,除了天子大婚荫封的的爵位之外,便只有几个四处平叛,军功累累的老将被赏赐爵位。 可以说,勋戚就那么些家! 这一下子,至少死了一少半,里头还带着如今勋戚的定海神针,英国公张辅! 要知道,天子出征是去打仗去的,带走的自然也是能打仗的青壮勋戚。 这些人一死,留在京城里的,要么是跟他们俩一样,五六十岁的老人家,要么是些刚刚袭爵,十几岁的小孩子。 这些年来,勋戚本就备受打压,如今再死了这么些能扛事儿的中坚力量,简直是雪上加霜,怎一个惨字了得。 再看看依旧乌央乌央的一大帮文臣…… 两个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感叹道。 还是这帮文臣好啊! 每三年就有一大帮进士涌进来。 跟割韭菜似的。 一波又一波,咋都割不完…… 不过他们心疼他们的。 在场的文臣对于勋戚死伤的名单,却是不甚在意。 至少,大多数人是不怎么在意的。 文臣和勋戚,本就是对立的两个集团。 在文臣的眼中,这些勋戚权贵,十个里头有八个都是朝廷的蛀虫,死的越多越好。 当然,他们指的是被朝廷查办! 这种被贼虏所杀的,老大人们还是表示很愤慨的。 不过也仅止于此。 要说感到心疼和不忍……不存在的! 文臣们巴不得他们都死光了才好。 长长的名单念下来,两位勋臣的脸色白的跟纸一样。 足足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于谦才略停了停,继续开口道。 “以上是勋戚武臣死难者,接下来,是随行文臣和中官内臣,已确认的死难者名单……” 第二十五章:死亡名单(下) 集义殿。 迎着众臣各有含义的目光,于谦作为一个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器,仍在继续。 “三品以上,已确认者……” “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曹鼐,刑部右侍郎丁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邓棨,翰林侍读学士张益,通政司左通政龚全安……共十六人。” “科道官员,随行监察御史死难者二十四人,给事中死难者十四人。” “其余三品以下者,含各部员外郎,主事,行人等,死难者过百人,详细名单已吏部。” 长长的一大串名单,至此总算是读完了。 在场的群臣,倒吸了一口冷气的同时,心中也不由得泛起一阵复杂的感觉。 于谦在说的时候,已经尽量的省略了。 除了三品以上的,和比较重要的科道官员,基本上都略去未提。 但即便是这些人,也足够让人惊骇不已了。 这些名字,随便拿出来一个,可都是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但是如今…… 一场大败,就这么变成了尸骨一具,恐怕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 兵者,果真凶器也! 在场大臣感到悲痛的同时,有些感情丰富的,也不由得涌起一阵庆幸。 幸亏自己当时,没有贪图军功,跟着皇帝一块亲征,不然现在客死异乡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当然,也有些忧国忧民的已经开始考虑,朝廷损失如此严重,接下来的京师守备,和朝廷政务运转,该如何是好? 也有些心思转动的快的,已经在盘算。 这么多的大佬死难,朝廷接下来必然会掀起一场官场巨震,自己等人,又该如何在这场风波当中,捞到足够的好处。 底下的人心思各异。 朱祁钰坐在上,自然是尽收眼底。 公布这个名单,就是为了让接下来的事情能够顺利的推动下去。 毕竟,就算再危急的状况下,第一要保证的,就是秩序。 换句话说,得有主心骨,掌事者! 这就跟得到消息之后,老大人们的第一反应,是让郕王监国总政一样。 得有能主持大局的人顶上去,才好说具体的事务该怎么办。 不然你一言,我一语的,没人能做主,出了事情也没人能问责,才会闹出大乱子。 没有感情的复读机器于谦念完名单之后,退回一旁,将目光投向了朱祁钰。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开口道。 “此役,各部,院,寺,监,死难者甚众。” “然朝廷政务不可久旷,各部正堂官死难者,暂由佐贰官署理政务,佐贰官亦死难者,暂由现任掌事官署理政务。” “现下乃特殊之时,暂罢一切不急之务,以安抚舆情为主。” 这本是应有之意。 死难了这么多的大臣,光三品以上的,就有十几位。 每一个位置,都牵扯甚广,决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定的下来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暂时维持原状不动。 但是须知。 原先的时候,各部虽然都有掌事官负责,可他们的地位,基本上跟之前监国的郕王一样。 是个摆设! 就是用来防止有意外情况生的。 正常的部务,如果紧急的,直行在,由正堂官处置。 如果不紧急的,则是暂且压下,等大军回京之后再行处置。 不过话说回来,底下一干大臣刚刚如此慌乱,也有这个原因在。 单以六部来说,若是有侍郎级别的大员坐镇,还好些…… 正三品的大员,坐镇一部倒也勉强够用。 但是有些地方,连佐贰官都没有,掌事官是郎官之类的五六品的官员。 真要是碰上底下人闹事什么的,可真未必能够应付的来。 “今日议事结束之后,各位大臣要之事,便是安抚本衙内舆情,抚平民情,此等时刻,若有人接机寻衅滋事,本王定以重典惩治!” 朱祁钰很显然也看出了众人的犹豫不安,紧接着喊道。 “兵部何在?” 于谦上前一步,道。 “臣在!” “命五城兵马司调遣官兵一千,分驻各部,院,寺,监,听从各掌事官调动。” “若有趁机喧闹,滋事扰民,煽动百姓闹事者,主犯可就地锁拿,关入顺天府候审,从者就地遣散。” “七品以下官员及勋戚子弟,有敢动荡民心,吵闹不休者,掌事官先行劝解,仍旧不停者,就地锁拿,送交都察院处置。” 朱祁钰一番话说得杀气腾腾,丝毫不掩饰自己坚定的决心,令在场的众臣呼吸都为之一滞。 没有官身的也就算了,连七品以下的官员,若敢闹事,竟也下令“就地锁拿”! 这位郕王爷,好大的魄力! 不过如此以来,众臣倒是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只要给了授权,那事情就好办了。 该抓的抓,该罚的罚,短时间之内控制好局势,这些大臣们心里还是有信心的。 毕竟,虽然他们有些品阶不高,但是能被留守当做暂时掌事的官员,也自然没有庸才。 “遵王爷令谕!” 于谦倒是毫不犹豫,拱手便答应下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 说起来,这件事情其实锦衣卫来做更加合适。 不过出于一些原因,朱祁钰今天并没有将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叫来。 何况,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如今天子北狩,马顺大概率是听从孙太后的调遣。 他可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冒出一个跟他唱反调的人。 略停了停,朱祁钰继续开口喊道。 “吏部何在?” “臣在!” 吏部尚书王直起身,道。 王老大人毕竟是百官之,朱祁钰跟他说话,倒是客气得多,但是面色也十分肃然。 “此役,我朝廷大臣损失惨重!各部院寺监正印官,佐贰官多有出缺。” “辛苦大冢宰,连夜召集吏部各堂官,紧急考计京畿之内三品以下,七品以上官员,七日之内,递上可补缺的详细名单。” “涉及三品以上大员,吏部当于后日之前,拟定候选之人,然后召群臣于集义殿,廷推任命。” 王直倒是没有拿架子,拱手称是。 “遵王爷令谕!” 随后,朱祁钰目光再次转回了于谦身上,道。 “于侍郎,此役,五军都督府,京营将领亦损失惨重,如今之时,当以京师守卫为重,武将补缺之事可暂缓之。” “但京营提督之人,实乃京师守备之重,兵部亦当拟定名单,于后日,与吏部一同廷推任命!” 这也是应有之意。 但是他的话音落下,于谦却没有立刻起身接令,反倒是成安侯郭晟硬着头皮站了出来,道。 “王爷,臣以为,此事不妥!” 第二十六章:打压勋戚?(排行榜加更第二章) 说实话,郭晟这个时候是不想站出来的。 他心里清楚,眼下的情况,当务之急是上下一心,合力退敌,贸贸然出来唱反调,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中军都督府的掌事官。 哪怕是个挂名的也一样。 这个时候若是一言不,传扬出去,是要被勋戚们戳脊梁骨的。 “王爷容禀,京营乃隶属于五军都督府,按例,提督之人当从勋戚之中选用,由五军都督府提名,何以由兵部拟定候选名单?” 哪怕再不想说,坐在这个位置上,郭晟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 道理倒是不错。 按照惯例,京营隶属于五军都督府,之前的时候,京营的提督大臣,都是由五军都督府直接报送御前。 虽然有些时候,皇上拿不准主意,会下令廷推选用,但是提名的权力,一直都是属于五军都督府的。 可刚刚朱祁钰压根连提都没提五军都督府,直接越过他们,让兵部提名。 于谦作为兵部侍郎,自然是知道这个惯例的,所以他并没有立刻起身接令,就是在等着五军都督府的人开口。 然而郭晟这句话,却仿佛一勺沸水浇入了滚油当中。 文臣序列当中,立刻就有人站了出来,道。 “此等危急时刻,郭侯爷还囿于此等小事,争权夺利之心昭然若揭,王爷,臣请重责之!” “若不然,则群臣上下相效,为分毫之权力,斤斤计较,必将政令不通,如此我朝廷危矣,社稷危矣,此风断不可长!” 朱祁钰循声望去。 见说话之人身着青色官袍,上绣獬豸,坐在离陈镒不远的地方。 便知这是大明官员中的著名辩手,监察御史! 就是不知道是哪一道的…… 明制,设都察院掌风宪之事。 都察院下设十三道御史,每道设掌道御史一名,监察御史数名,分别负责全国各地的监察工作。 若论人多,都察院可在大明的各个衙门里头排在前列。 虽然说这次议事,大多来的都是各衙门的掌事官。 可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又是七卿之一,陈镒带两个掌道御史过来,也没人能够有所指摘。 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这位话音刚落下,另一头又有大臣站了出来,指着郭晟道。 “天子遭此劫难,皆因勋戚武臣,在背后鼓动亲征之故,如今大军覆灭,天子被掳,尔等却在此大放厥词,岂能对得起皇上圣恩宠幸?” 此人也着青色官袍,不过却没有和陈镒他们站在一起,而是自成一体。 朱祁钰扫了一眼,正好六个。 不用说,这是另一波著名辩手,六科给事中! 六科独立于各部院之外,自成一体,所以也没有人给他们行方便,一科来了一位,正好是六位。 刚刚开口的这位,约莫应该是兵科的,毕竟这种涉及到武将任命的事务,隶属于兵科的管辖范围之内。 有了这两位出面质疑,底下其他大臣也纷纷骚动起来。 不多时,又有几个朝臣跳出来,道。 “郭侯爷,当此大难之时,尔一意阻挠政令通行,是何居心?” “多年来,五军都督府把持京营提督,任人唯亲,以致武备废弛,郭侯爷该引以为戒!” “不过是提名之权而已,此等时刻,我等文臣勋戚,当齐心协力,共度危难,郭侯爷何必如此斤斤计较?”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有直接破口大骂的,也有好言相劝的。 总之就是一句话,矛头都是指向郭晟一个人的。 听得郭晟额头上冒出一阵阵的汗。 是气的! 这帮文臣还真是不要脸。 什么叫大放厥词? 这本来就是五军都督府的权力,无故被夺,他出来申诉一番都不行? 什么叫斤斤计较? 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混蛋,有本事让兵部把低阶武将的任命权交出来啊! 郭侯爷气的胡子都在抖动。 但是看着乌央乌央的一干大臣,又不由得一阵泄气。 自己这边,够得上讨论这种人事提名的,除了他,也就是一个忻城伯赵荣。 但是对面,光是现在已经站出来的三品大员,就有好几个。 更别提还有一帮稳坐钓鱼台,一直都没有表态的七卿,坐在虎视眈眈。 怎么打得过哟? 郭晟不由得叹了口气。 还是因为这次他们勋戚死伤的太过惨重。 英国公,成国公,泰宁侯……这些勋戚武将中的大佬,他们几个随便一位,若是能够站在这里,这些文臣又岂敢如此猖狂? 只可惜,他们全都在土木之役当中蒙难了! 一念至此,郭侯爷就恨不得将王振给生撕了…… 这个时候,忻城伯赵荣也站了出来,顶着一干文臣不善的目光,对着朱祁钰奏道。 “王爷,臣诚知此刻乃我朝中文武,合力一心,共御贼虏之时,然先太师英国公,成国公,恭顺侯等诸勋戚,皆为国死难。” “如今尸骨未寒,五军都督府便遭如此打压,岂不寒了忠臣良将之心?” “臣恐此等消息传扬出去,会使京师上下勋戚人心浮动,请王爷三思。” 朱祁钰饶有兴致的望着赵荣,却没有说话。 不得不说,赵荣倒是比郭晟要冷静。 他心里头清楚,论人数,比嘴炮,他们是如何也比不过在场的文臣的。 人家就是靠写文章起家的! 也没必要跟他们吵。 他只需要牢牢抓死了,这是文臣趁机在打压五军都督府这一条,就够了。 只要能把争权夺利的帽子,扣回到他们的头上,自然也就能噎住他们的话头! 他不跟大臣们说,开口就指明是对朱祁钰说的。 很显然,是想着郕王一个人,总比一堆大臣要好对付。 而且或许,郕王只是不熟悉政务,并不知道提督大臣的提名权在五军都督府呢? 这个场合,毕竟郕王是主事人。 只要文臣的话头被噎住,又有郕王开口,这事儿自然也就过去了…… 可是赵荣的这些想法,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 今生的朱祁钰,的确是没怎么接触过这些政务。 但是前世的他,可是做了七年的天子,对这些事情,自然是门清。 赵荣觉得,朱祁钰没有理由帮着文臣打压五军都督府,但是世事往往不要他觉得……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道。 “赵伯爷言重了,商议朝政而已,何谈打压?” 说罢,不等赵荣反应过来,朱祁钰又转过头道。 “大冢宰,赵伯爷说,此事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您以为呢?” 第二十七章:打的就是你 赵荣的手段,若是换了以前的朱祁钰,说不准不慎之下,也就落进了他的坑里。 可作为当了好几年皇帝的人,这种手段朱祁钰见得多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又推了回去。 赵荣不是不愿意和文臣吵架吗? 那好,朱祁钰就点一个文臣的大头目出来,跟他好好说说。 事实上,应该说赵荣的想法是没有错的。 如果朱祁钰只是以前的朱祁钰,那么他的确没有任何理由打压五军都督府。 文臣和武将的争斗,和他也毫无关系。 但是现在不同。 如今的局面,需要的是高度统一的指挥体系。 以朱祁钰现在的眼光来看朝局,远比他前世懵懵懂懂的被硬推上去主事时看的通透。 皇帝亲征,除了王振的煽动之外,很重要的一环,就是有勋戚武臣在背后支持着。 王振的确无法无天,但是若是满朝文武,上下一心的反对,单凭王振一个人,也未必就能成的了事。 这件事情的背后,实质上是勋戚武臣这些年来日渐衰弱,对文臣势力起的一次反攻。 一旦这场仗大胜,那么勋戚集团,又会诞生一批新生力量。 除了开国勋戚和靖难功臣之外,说不定还会涌出一批征北功臣,当然,文武群臣都认为能胜,这是前提。 只要能胜,勋戚武臣的力量就会再次得到增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稳赢的这么一场仗,竟然打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败得一败涂地。 既然败了,就得认栽! 当前的局面,朝中数得上名头的勋戚,基本上都已经死在土木之役当中了。 要收拾这个烂摊子,还得靠文臣不可。 既然要靠人家来收拾这个烂摊子,那就别怪人家顺手打压你一番。 毕竟,没有只许你反攻人家,不许人家趁你病要你命的道理。 这个时候,五军都督府被打压是必定的! 站在朱祁钰的角度,要建立一个高度统一的指挥体系,那么他自己先就不能左右摇摆。 必须坚定的站在文臣的这一方,彻底的将京营的指挥权拿到手中! 凭他自己一个人的影响力,根本不可能统御如此庞大的京营,朝廷也不会允许他一个亲王掌握兵权。 那么如此一来,就只能依靠兵部的力量,虽然这样做会有一定的弊端,但是这是如今的局面下,最好的办法了。 事实上,从土木之役大败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勋戚会遭到文臣集团一次彻底而庞大的反攻。 朱祁钰的话音落下,底下也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的王直。 作为吏部尚书,六部之,在英国公,成国公等一干勋戚大佬,都已经死难的情况下,王直可以算是朝野上下,份量最重的朝臣了。 他的话,就是反攻的号角! 王老大人慢腾腾的起身,行了个礼,道。 “王爷,此事合该兵部执掌,臣本不欲多言!然有一事,老臣需得在此提醒各位……” 话至此处,王老大人略停了停,转过身,面对着底下的种种目光,苍老的面容当中,陡然多了几分严厉。 “今日议事,乃是议定当此局面之下,最为危急之政务,亦是议定我等该如何守卫京师。” “但是诸位须知,有些事情,暂缓议之,并不代表就此放过!” “土木之役,我大明惨遭大败,天子被掳,大军覆灭,死伤官军十数万。” “此等大败,难道不当论罪吗?” 王老大人说得缓慢,但是声音却异常的凝重。 一字一句,都仿佛敲打在众人心上一般,淡淡的扫视了一周,但凡被老大人目光扫到之人,皆是不敢抬头。 王直这才转过身,重新面对朱祁钰,道。 “王爷,老臣以为,随行勋戚大臣,虽已死难,但包括英国公张辅,泰宁侯陈瀛,都督梁成,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在内的一干人等…… “在此战当中,身为朝廷大臣,未能劝谏天子,受制奸臣,致此大祸,理当召开朝会,另行问罪。” 老大人一番话说得振聋聩,不可谓不大胆,在场所有人当中,也只有位居天官的吏部尚书,敢如此说话…… 朱祁钰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心中不由得叹了一声。 果然,还是王直这种朝廷重臣,在关键的时刻能够抓得住重点。 他这一番话,看似没有针对五军都督府,但是实则说的比谁都狠! 这番话里头,字字句句,都瞄着赵荣话里头的四个字…… 忠臣良将! 赵荣不是说,这个时候打压五军都督府,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吗? 那老大人就明明白白的告诉你…… 什么叫忠臣良将? 带着数十万大军出征,结果打的全军覆灭,天子被俘。 就凭这个,敢叫忠臣良将? 呸! 这会大难当前,没工夫收拾你们而已,还敢跳出来蹦跶,简直是活腻了! 一番话字字扎心,绵里藏针,偏还让人寻不到一丝错处。 毕竟,如此大败,肯定是要有人承担责任的! 可到底让谁来承担? 要说谁的责任最大,肯定是执意亲征的天子,和肆意妄为的王振。 但是谁敢说是天子不对? 至于王振…… 他是主犯,但是其他的人也别想跑。 在其位则谋其政! 既然这些人当时跟着出征去了,不管心里头愿不愿意,都是承担着风险的。 胜了,他们个个都是功臣,身上背着军功,履历上自然是浓墨重彩的加上一笔。 但是败了! 不仅败了,而且是大败,连天子都弄丢了,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何况,王老大人又不是只针对你勋戚武臣一方,他老人家连文臣这边的两位大佬,也一起算进去了。 作为百官之,绝对是不偏不倚,持心公正! 至少,在明面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摘他什么。 换句话说,王老大人的意思很明白…… 一边待着去! 朝廷这会还没腾出工夫收拾你们呢,少在这瞎蹦跶! 你们勋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还敢出来说文臣打压五军都督府? 呵呵!脸呢? 一番话说的郭晟和赵荣两人脸色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就这么钻进去。 这个时候,朱祁钰也淡淡的开口道。 “大冢宰所言甚是,不过,问罪之事容后再议。” 算是暂时将此事揭过。 顿了顿,他面朝着快被唾沫星子淹死的郭晟和赵荣,说道。 “照理来说,京营提督当由五军都督府都督提名,但是如今,五军都督府可有都督坐镇?” 郭晟和赵荣对视一眼,皆是欲哭无泪。 原先自然是有的,但是现在…… 都死了! 要知道,他们俩只是暂掌府事而已,并非五军都督府的正印官。 作为名义上统领天下兵马的最高机构,五军都督府的都督,算得上是武臣当中实权最高的职位之一。 至少在现在,在勋戚势力还没有被完全打压的时候,五军都督府都督的含金量还是极高的。 像郭晟和赵荣这样暂时掌事或者是虚授也就罢了。 若是实授,那么任何一名的五军都督府都督,都必须经过勋戚,天子和文臣的三方共同认可。 通常情况下,也是由五军都督府提名,由百官廷推而出。 他们俩,还够不上这个级别,别说是三方认可了,单是勋戚这边,都未必能服他们。 故而朱祁钰这句话,可算是正好打到了他们的软肋上。 五军都督府没有都督,京营提督这样攸关京师守备安危的重要大员,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提名。 虽然兵部如今也没有尚书,但是…… 望了望朱祁钰“和煦”的目光,又看了看大冢宰看不出喜怒的脸色,再瞟了瞟殿内群臣跃跃欲试的神情。 郭晟和赵荣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下来。 “王爷所言甚是,方才是臣等失言!”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兵部便办理,不可耽误后日的朝会。” 这桩事情处理完了,朱祁钰朝着于谦道。 “于谦,你将下一份军报,读与众位朝臣听。” 第二十八章:最新军报 集义殿内一片安静。 外头的雨越的急了,豆大的雨珠打在窗棂上,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听到朱祁钰的话,在场的众臣不由得眼皮一跳。 不会吧,这还没完? 于谦显然也看到了众臣的神色,开口道。 “这是本官进殿之前,收到的最新军报。” 关键词,最新…… 意思是,这是最后一份,没别的了。 于是众位大臣重新绷紧了弦,仔仔细细的听着。 于谦自袖袍当中,再度拿出一份军报,念道。 “臣宣府守将杨洪,纪广,朱谦,罗亨信等上禀朝廷。” “本月十七日酉时,也先遣数百精骑至宣府城下,中有身着青色龙袍者,言,吾为大明皇帝,开宣府城门……” “我宣府守将难辨真假,恰逢总兵官杨洪巡视别处,故守城将士对曰,所守者皆皇上城池,天暮不敢开门。” “盏茶后,虏贼拥身着龙袍者退去,过宣府河,往北而去。” “次日,虏贼再遣二人,自称为中官喜宁,同通事岳谦,持书求金珠彩币,以赐也先。” “事涉重大,臣等不敢擅专,以将二人送回京师,请朝廷决断。” 于谦冷静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当中。 待读完了军报,朱祁钰淡淡的开口道。 “此为宣府最新军报,虽已被守将应付过去,但也先掳劫天子,虽然此事不成,也必会再次挟天子以令诸关隘守将。” “若再遇此事,守将当如何决断,吾等当商议,明令边境诸守将,以免人心动荡,酿成大祸。” 底下一干群臣听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开口说话。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好说啊…… 照理来说,这种事情是不能答应的,但是如今天子在也先的手中,他们毕竟投鼠忌器。 若是也先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那么这个责任,谁又能承担的起? 朱祁钰也不着急,今夜的各种消息,给各位老大人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他们也的确需要些时间,好好的来消化一下。 不过让朱祁钰没想到的是,最先站出来的,不是文臣,而是一直在殿中没有说话的驸马都尉焦敬。 “王爷容禀,臣以为天子乃社稷之本,如今敌强我弱,皇上为虏贼所持,若我等一再拒绝,恐虏贼恼羞成怒,对天子不利。” “故而臣以为,此等时候,我等当竭尽所能营救天子。” 朱祁钰打量了焦敬一番,心道,这倒是个大胆的! 这番道理错了吗? 自然是没错的! 但是这殿内群臣,却没有人敢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这番话,接着往下说,就该是“……无论虏贼提出何等条件,只要能够救回天子,我等都可尽力为之,待迎回天子之后,再图反攻……” 当然,这番话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 可朝堂上,很多话是不必说出来的,表明态度就够了。 但是问题是,也先抓着皇帝这么一张好牌,他所求的,又岂会是小事? 果不其然,焦敬刚刚说完,便有大理寺卿俞士悦站了出来,道。 “不妥,军报已有言明,也先挟天子于城下,所图非金银财帛而已,乃图谋我边镇。” “宣府,大同,紫荆,独石,皆为我大明戍边重镇,一旦被也先趁机所占,我大明边防立刻便会毁于一旦。” “若如此,也先据边镇而进,我京师则岌岌可危矣。” 大明完整的边防体系,是在弘治朝才完整构建出来。 但是当年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便是为了征伐漠北。 这些年来,朝廷在边境上的布置,一直在不断的推进。 具体来说,便是据险以守,连点成线。 以固原,大同,宣府,广宁为基本点,在沿边各个隘口建立城池,驻以重兵,号为边镇。 至弘治朝,最终形成了所谓的“九边重镇”。 虽然现在还只是雏形,但是道理是一样的。 于谦也起身道。 “俞大人所言甚是,虏贼本为游牧之民,虽骁勇善战,但后勤难以支撑持久。” “也先一路进军,越逼近我大明境内,其粮草运输线路便越长。” “然则,若尔等据我边镇作为转运点,则粮草辎重绵延不断,必成心腹大患。” 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打仗打的就是粮草辎重。 大明这次出兵,号为五十万大军,但是实际上能战者,不过二十余万。 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就是为了供应大军的辎重后勤。 对于大明来说,是这个道理,对于也先来说,自然也是! 瓦剌大军一路南下,看起来势如破竹。 但是实际上,他每进一步,后勤的压力就大一分。 这也是瓦剌大军,每到一处,必定大肆掳掠的原因所在。 若不靠掳掠补给,凭他们的转运能力,根本不可能供应十万大军这么长的时间。 在场的大多数都是文臣,对于兵事并不熟知。 虽然他们心里知道,这等事情不能答应,但是却并不知其所以然。 然而作为兵部侍郎,于谦对于边镇形势,自然是了然于心。 一番解释下来,众大臣心里也明白了七七八八。 于谦说完之后,又有人站了出来,道。 “于侍郎言之有理,边镇为我大明边防重中之重,断不可失,况我大明寸土之地,皆是社稷之本,祖宗基业,岂可言弃?” 朱祁钰打眼瞧过去,说话的是个给事中。 他倒是有印象,此人名为李侃,现在应当暂掌礼科。 身为风宪官,这番话倒也符合他的身份。 不过朱祁钰还是没有开口。 因为还不够…… 焦敬那边,身为勋戚,如今地位岌岌可危。 眼瞧着朱祁钰这位郕王爷没有帮着勋戚的意思,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要跟着太后走到死了。 正是因此,他才会冒着被一众文臣攻讦的风险,说出这番话。 这一点,单看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瞄着金英的脸色,便可以看出。 不过勋戚这边,朱祁钰其实不甚在意。 前头说了,如今的勋戚,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算得上是青黄不接,能出来说话的就那么几个,根本不可能抵挡文臣的打压。 何况他们本就是靠着天子的,朱祁钰就算帮了他们,也不可能真正取得他们的信任。 所以没有必要…… 他心里清楚,他的基本盘在文臣这边,至少现阶段是这样。 所以他先要探明的,就是文臣这边的态度。 刚刚于谦等人的一番话,算是大略表明了态度。 但是还不够……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翰林院学士陈循便出言道。 “话虽如此,但边镇虽重,天子安危亦是社稷之本,臣以为,若那也先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如金珠财帛等物,可酌情答应,以安抚其心,若全然拒之,恐其羞怒之下,对皇上不利!” 第二十九章:朝臣勋戚(排行榜加更第三章) 但凡议事,必定会出现保守派和激进派。 只不过如今的集义殿中,这两者的角色反了过来。 本应主战的勋戚武将,主张逆来顺受,忍字当先。 相反的,本应主和的文臣,却主张一力抵抗,拒绝一切要求。 不得不说,算得上是一大奇景。 归根究底,是因为勋戚如今势弱,又依仗于天子。 就如两位爵爷那么心疼的原因一样,勋戚就那么些家,流动性很弱,所以勋戚世家,看似风光无比,但是极度依赖于皇权。 得罪了天子,寻个由头便会被夺爵为民,这一脉的勋戚就断绝了。 对于勋戚来说,只有时时刻刻抱紧天子的大腿,他们才是世袭罔替的世家,也才有足够的力量,跟日渐势大的文臣相抗衡。 如今天子被俘,勋戚便失去了最大的靠山,所以除了孙太后之外,他们是最紧迫的想要救回天子的。 而且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这次勋戚死难者众多,在朝廷看来,是护卫不力,阿附权奸,酿成大祸,但是若是在被俘的天子看来呢? 那这些随他出征,惨遭杀戮的勋戚,说不准真如焦敬所说,是“忠臣良将”…… 毕竟他们为了天子,把命都豁出去了! 退一步说,就算是没能救回天子,到时候太子继位,出于孝道,也要善待这些,曾经力主救回天子的勋戚们。 文臣则不一样…… 虽然大多数文臣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实际上,天子对于文臣来说,真的没那么重要…… 文臣需要的是一个稳定的朝局和成熟的政务处理体系,只要大明这个强大的机器仍然在正常运转当中,那么无论御座上坐的那个人是谁,文臣都是不可或缺的。 有着科举这个源源不断的供给在,哪怕是一时被天子打压,也终会再有崛起之时。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另一层含义就是,只要有天子,就有朝臣。 洪武一朝,可谓是对文臣最为严苛之时,剥皮实草,廷杖诏狱,哪一样不让文臣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但是如今呢?还不是文盛武弱! 一代天子就算再厉害,不过数十年的时间。 文臣们熬得起! 所以对文臣来说,他们最紧迫的需求,是保住边镇不失,相对而言,天子的安危虽然重要,但是却需要往后排。 边镇在,大明的边防就在! 大明的边防只要稳固,那么哪怕得罪了天子,也无所谓,最多就是被打压数年而已。 更何况,那是最坏的局面。 如今也先势大,天子能不能被救回来,还要打个问号…… 说句大不敬的,若是救不回来天子,到时候新君继位,他们纵然有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有扶立新君的功劳在,大概率还会受到重用和嘉奖。 这也正是这个时候,朱祁钰选择文臣的最大原因。 朝局之争,没有永远的对错,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当前的局面,他的利益和文臣的利益相一致,自然而然的便会联起手来。 但是须知,任何一个共同的集团内部,又会有不同的派系和主张。 对于文臣这个整体来说,边镇和京师的安危,重于天子的安危,但是在文臣的内部,又会有不同的利益主张。 便以刚刚的言来看,以兵部侍郎于谦和大理寺卿俞士悦为的部院官员,所持的是比较激进的观点,认为社稷江山大于一切,主张坚决抵抗,绝不妥协! 以给事中李侃为代表的科道风宪官,坚守的是礼法和祖制,所持的观点是祖宗基业不可毁弃。 但是同时,坚守礼法的他们,也必然会认为,天子为社稷国本,要竭尽全力救回。 换句话说,这帮科道官,实际上是个理想主义者,又想兼顾礼法大义,又不想对贼虏低头妥协。 剩下的,就是以翰林院学士陈循为的侍从之臣。 终明一朝,翰林院的地位都非常特殊。 论实权,它不能和六部相比,甚至连不同的寺监都不如,但是它的作用,却是任何衙门都替代不了的。 它是文臣的大本营,后备军! 如果说科举为文臣集团,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的话,那么翰林院就是这个新鲜血液的中转站。 它负责修书撰史,起草诏书,为皇家侍读,属于文臣当中的近侍之臣,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却是阁部重臣的预备役。 至明后期,更是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惯例。 这拨人,才是朱祁钰最为关注的。 由于翰林是清流中的清流,故而他们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却在士林当中具有巨大的影响力,掌握着舆论的倒向。 同时,也因为他们都只是预备役,所以跟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不同,他们也同样倚重于圣恩。 翰林院再好,也得能够熬出头才是资历,若是被天子若恶,一辈子都窝在翰林院里修史撰书,那还不如直接外放当个知县御史去呢! 因此这些人,算是文臣当中,比较靠近天子那一边的。 对于他们来说,救回天子,意味着自己立刻就能够受到重用,接替那些部院大臣,而不用按部就班的一步步往上爬。 这同样也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当然,身为文臣的一员,他们不可能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毕竟,江山重于天子,是文臣的基本盘。 但是他们显然也不会像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一样激进。 所以陈循的观点,事实上代表了大多数侍从之臣,以及一部分官位不高的大臣的想法。 不必像勋戚那样一味退让,但是也不能像于谦一样,全然拒绝。 边镇国土固然重要,连商量都不可能,但是若仅是金珠财帛之物,为了救回天子,给便给了。 甚至于,只要能够救回天子,再过分些的条件,也未必便不能答应。 对于朱祁钰来说,要将朝局上下拧成一股绳,要要解决的,就是这些侍从之臣。 对于勋戚,一来他们本就理亏,二来他们的利益和朱祁钰相悖,借文臣之手打压便是。 反正勋戚的根本是爵位,除了天子之外,没有人能够伤及他们的根本。 在这个当口,文臣的大棒,足够让他们乖乖听话,不敢闹出什么乱子。 但是相对而言,这些侍从之臣就麻烦一些。 他们本身就是文臣的一员,而且皆是进士出身的清流之臣,同年,师生,前后辈,各种关系盘根错节。 不可能动用强硬的手段。 除此之外,这帮人虽然没有实权,但是在士林中有强大的影响力,稍不注意,就会闹得人心动荡。 朝廷要固守京师,舆论方面必须要关注。 大明朝读书人的地位很高。 大多数的百姓,对于这种大事的看法,都会受到周围读书人的影响。 这些底层的士子,恰恰是翰林院能够影响到的。 换而言之,通过在士林当中的影响力,在某种程度上,翰林院能够影响民情民心。 要稳定京师,他们的力量也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今天,朱祁钰必须彻底的打消他们心里的小九九,将整个朝局都拧成一股绳。 这也是他所有计划当中的第一步! 第三十章:中场休息   陈循的话,得到了在场许多大臣的认同,当下便有不少人出来附和。   “确实,若些许金银,可以救回天子,我等自当竭力!”   “天子乃社稷国本,纵然一时蒙难,我等也需保证天子安危……”   “陈学士之言有理,还是要顾虑贼虏羞怒之下,对天子不利。”   要知道,在场的不止是有于谦这样的部院大臣,六科十三道,大理寺,通政司等各个衙门,都至少有一位掌事官出席。   他们在朝廷当中,不受重视但是却不可或缺。   官职不高,但是却是中坚力量。   他们不像尚书侍郎们一样,忧心的是社稷江山。   对于他们来说,官位的升迁,个人的前途,显然更加紧要。   救回天子本就是大义所在,跟着喊喊也不会有事。   若是真的因此而使得天子归京,那么自然有叙功之时。   大佬们吃肉,他们也能跟着喝两口汤。   朱祁钰瞥了一眼于谦,见他脸色沉郁,目光闪烁,几次想要开口,都没有说话。   如今的于谦,还不是身负力挽天倾之功,名望实力都达到顶点的于少保。   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品大员,兵部侍郎而已。   在朝局当中,算得上有些份量,但远远不到大佬的级别,甚至就连陈循在朝堂之上的地位,也要比他高一些。   毕竟陈循身为翰林院学士,又入直内阁参赞机务,名望地位不容小觑。   依着于谦的想法,瓦剌的要求是一个都不能答应的。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对方就会不断得寸进尺。   而且朝野上下,必然会因为该让步到什么程度,而争论不休,进而失去坚定的抵抗之心,最终酿成大祸。   但是如此一来,天子的安危必然会受到威胁。   于谦只是秉性刚直,但不是傻子,这种场合,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心里是清楚的。   陈循的话,有理有据,又得到了在场许多大臣的附和,他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只会被人攻讦为包藏祸心,意图不轨。   但是若是一言不,任由陈循的提议通过,于谦又心有不甘。   故而一向果敢的于谦,此刻罕见地有些难以决断。   这个时候,朱祁钰说话了,不过他不是对着群臣说的,而是对金英说的。   “金公公,来前本王听说,太后娘娘召了喜宁和岳谦觐见,如今二人可是出宫去了?”   朱祁钰没有刻意的压低声音,所以在场的一众大臣都听见了。   听见之后,原本的议论声也渐渐停了下来。   喜宁和岳谦这两个名字,对于在场的大臣们来说,虽然是个陌生的名字,但是所幸老大人们的记忆力还不错。   刚刚军报里头刚刚提过这两个人的名字,此刻他们还不至于就忘了。   这二人似乎就是被虏贼派来,勒索金珠财帛的人。   嗯,虽然名义上,是天子派过来取用金银,“赏赐”也先的,但是老大人们心里自动转换成了更符合实际的说法。   眼下的京城里头,要说最关心天子的状况的,非宫中的太后娘娘莫属,故而这两个人被送进京城,太后娘娘是必定要召见的,这很正常。   在场的众大臣关心的是……   太后娘娘会如何处置此事?   “回王爷,是。”   金英不知道朱祁钰这么问的用意,但是想来,和刚刚殿中出现的分歧有关,故而他回答起来十分谨慎,道。   “不过内臣一直在集义殿中随王爷议事,具体情形如何,内臣并不清楚。”   这明显是推托之词,朱祁钰虽然一直在王府当中,但他派成敬一直盯着宫里的动向。   出门之前,成敬已经对朱祁钰说了,在他进宫之前,喜宁和岳谦等人,就已经带着一大堆东西出城去了。   不过朱祁钰也没有揪着金英不放,而是道。   “既然金公公不清楚,那也无妨,兴安,遣人去慈宁宫问问,喜宁和岳谦如今身在何处?”   兴安领命下去。   朱祁钰又转过头来,对众大臣说。   “诸位大臣,如今议事已久,本王有些疲累,不如歇息片刻,待宫中有了回信,再继续商议如何?”   这番非正式的朝会,持续到现在,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众人亦感到有些疲累。   再加上今夜各种各样令人震撼的消息,层出不叠,老大人们根本来不及细细思量,的确需要些时间,来整理思绪。   因此对于朱祁钰的提议,自然是拱手称是。   接下来,朱祁钰命随侍的宫女内侍,上了些备好的茶点,随即便回后殿去了。   主事人走了,大臣们也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低声的讨论着。   慈宁宫虽然在皇城西侧,但是也不算很远。   过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   兴安带着人回到了集义殿,不过他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跟着他一起过来的,还有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李永昌。   于是,朱祁钰便也重新回到了前殿。   待众大臣都坐定,金英将方才生的事情,简单对李永昌说了几句,朱祁钰才开口问道。   “事情始末,李公公想必已经知晓,不知今日圣母召见喜宁和岳谦二人,可有什么有用的消息?圣驾是否安好?如今二人身在何处?”   李永昌这回过来,自是奉了孙太后的令,来向一干大臣通报情况的。   不过虽然他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但是平素也甚少参与这样类似朝会的场合。   面对着殿内的一干朝廷重臣,李永昌并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斟酌了片刻,方才答道。   “回王爷,圣母确实召见了喜宁和岳谦,那二人手里持着皇爷的随身令牌,身份应当是不假的。”   李永昌开口,并没有先回答朱祁钰的问题,而是先确认了喜宁和岳谦的身份,紧接着道。   “据二人所说,圣驾如今安好,虏贼虽心有不臣,然畏我大明天威,对皇上依旧之礼甚恭,贼酋也先入见皇上之时,亦执臣子之礼。”   也先这次出兵,名义上并非反叛,而是对大明朝廷拒绝赏赐其朝贡回赠的数额庞大的金银财帛不满,所以面对大明的皇帝,执臣子礼节,倒也正常。   当然,这一点是不是真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如今安好,这才是最关键的消息。   当下便有大臣出列,开口问道。   “既然如此,那二人可曾有言,圣驾周围随侍人等多少?位于何处?也先派了多少人马,驻守在圣驾周围?这二人现在又在何处?” 第三十一章:此地无银   这个问题,也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想知道的。   所以,虽然打断了李永昌的叙述,但是朱祁钰也没有阻止,而是示意李永昌回答。   李永昌依旧是斟字酌句,片刻后方道。   “不瞒诸位大人,这几个问题,圣母亦曾垂询。”   “据二人所言,皇上被奉于中军大帐之旁,身边跟随者惟锦衣卫校尉袁彬一人,四周守备森严,二人不曾随侍在旁,只出使之日在贼虏看守之下,见过皇上一面,因而并不知晓详细情况。”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不能说完全没用,至少,在场的群臣都知道了,也先对于这个大明皇帝,看的还是很重要的。   不仅放在中军大帐的旁边,就地看守,而且还派了重兵把守。   如此一来,想要出兵营救天子,只怕是难了……   在场的众臣听了之后,没人继续再问,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不过朱祁钰听了之后,却略皱了皱眉。   倒不是李永昌答的不对,而是他觉得,李永昌有意在回避些什么。   思量了片刻,朱祁钰还是没有立刻质问,而是开口问道。   “宣府守将所禀之事,这二人如何说?”   这会李永昌倒是没怎么犹豫,道。   “此事二人亦曾有言,皇上的确命他二人取金珠玉帛带回赏赐也先,不过宣府守将所称皇上命宣府守将开城之事,却并非实话。”   李永昌话虽然说的平稳,但是仔细听来,却能听出其中的一丝颤音。   朱祁钰更是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不过却未曾开口打断。   于是李永昌继续道。   “当时虏贼的确拥圣驾至宣府城下,但是当时皇上被贼人所持,口不能言,开城之言,乃贼虏所说……”   心头抹了一把冷汗,李永昌总算是平稳的说完了。   偷偷的打量了一番底下大臣的神情,没看出来他们是什么表情,李永昌反倒看到上的郕王沉下了脸色。   朱祁钰的确很生气!   他气孙太后不识大体,这个时候了,还想着替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遮掩。   说什么开城之言,是贼虏所说。   难不成宣府守将都是傻子吗?   如果当时,皇上真的是被人所绑,口不能言,那宣府守将难道会不在军报中说明吗?   不,恰恰不是!   正是因为命守将开城的话,是皇上亲口所言,宣府守将才会难以决断,不得不上禀朝廷。   如果威胁开城的是瓦剌大军,宣府守将只需以无朝廷调令,天子圣命,不敢开关,便可以堂堂正正的拒绝掉。   从法理上来说,这件事情完全没有问题。   正是因为开口的是皇帝本人,若不开,那么便是违背圣旨,若开城,那么必然会遭到朝廷责难。   这才有了这封军报。   但是如今,孙太后为了护着她这个儿子,不惜颠倒黑白,文过饰非,硬生生的信口雌黄。   这才让人感到生气!   她那个儿子,被俘的皇帝陛下,当时命守将开门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此等举动会被朝野上下非议吗?   他知道,但是为了保命,还是做了!   既然做了,如今又要惺惺作态,文过饰非。   这母子俩,真是绝配!   生气的同时,朱祁钰也再次坚定了,要尽快从孙太后手中夺权的决心。   恐怕在这位太后娘娘的心中,天子的安危才是顶顶紧要的。   为了救回天子,别说是金珠玉帛,再难接受的条件,她老人家都只怕会答应。   冷哼一声,朱祁钰开口问道。   “那现在,喜宁和岳谦二人何在?”   闻听此言,李永昌便知道,这位郕王爷起疑了,但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道。   “圣母恐耽搁时日久了,贼虏对皇上不利,故而已从内库当中拨出金四百两,银八百两,并珍珠十斛,锦缎百匹,命二人带回,此刻应当已经出京了……”   朱祁钰看着李永昌,没有说话。   被这么森然的目光盯着,李永昌头顶不由得冷汗直冒,好不容易把话说完,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和朱祁钰对视。   殿内的一众大臣,本来还没觉得什么。   此刻听闻喜宁和岳谦二人已经被送出城去了,也慢慢的品出些味道。   望着李永昌的目光,也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诚然,站在宫中太后娘娘的角度,为了营救天子,这些财帛之物不算什么。   但是为何要如此急迫呢?   说是担心耽搁时日久了,也先对皇上不利。   这个理由未免有些站不住脚。   就前面喜宁和岳谦二人所说的消息来看,至少现在,也先挟持天子,还是在不断的索要好处。   因此短时间之内,也先不会对天子有什么不利的举动。   就算是有,也不差这一日二日的。   太后娘娘这么着急的送人出京,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怕朝廷的大臣们,一样召二人询问。   到时候如果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自然是谁都不好看……   虽然只是猜测,但是朝堂之上,很多事情原本就不需要证据。   单看李永昌这副心虚的表现,朝臣们便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确信了之后,朝臣们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人都已经送走了……   他们也不可能为了找人问话,就追去把人截回来。   所以这口闷气,只能默默的消化了。   只不过,心思转的灵便的大臣,心中却也同样,对于孙太后此番的态度,多了几分担忧……   大臣们如何作想,暂且不提。   反正在这个场合,猜测之言是做不得准的,甚至就连说都不好说出来。   这也是孙太后敢这么做的原因。   朱祁钰深吸了一口气,想明白这些之后,他反倒不生气了。   因为这件事情,其实是对他有利的。   孙太后这么一闹,朝臣们但凡明白点的,都会对她产生不满。   如此一来,接下来他的计划,倒是会少几分阻力。   何况,有些事情,可不是孙太后想要遮掩,就能够遮掩的住的……   心中冷笑一声,朱祁钰将心思收回来。   这些都是后话,他还没忘了,这次叫李永昌过来是干什么的……   平静了下心绪,朱祁钰开口问道。   “除了这些,那二人可还带来了什么其他的消息?譬如说,也先有没有什么话传来?”   这话问的有些莫名其妙,李永昌皱了皱眉,一时想不透朱祁钰的用意。   也先能有什么话传来?   无非是些索要财帛的话,还能有什么?   在场的诸大臣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本着谨慎的态度,亦不曾多说什么,而是都将目光望向了李永昌。   不过除了那些普通的大臣之外,一旁安坐的王直和胡濙两位老大人,却是突然睁开了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   与此同时,于谦和陈镒也对视一眼,目光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第三十二章:局势转变   集义殿中。   李永昌没有立刻答话,他直觉地感到,朱祁钰来者不善。   但是他毕竟只是宫中内臣,一直侍奉着孙太后,并不像金英一样,时常参与朝政,故而想了半天,也猜不透朱祁钰的用意。   金英这边,虽然隐约猜到了几分,但是当着殿中群臣的面,他连提醒都不好提醒,只能使劲给李永昌打着眼色。   只可惜李永昌此刻本就紧张,一时之间也没看懂金英是什么意思。   最终,他还是如实回答道。   “回王爷,并无其他言语……”   朱祁钰眼角泛起一抹笑意,俯身继续问道。   “真的吗?”   “本王好像记得,本月十六日,军报初到京师之时,曾有一名叫梁贵之人,自称为怀来卫守将,声称奉了皇上随侍之臣锦衣卫校尉袁彬传话,命他取九龙蟒,龙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赏赐虏酋也先,迎回圣驾。”   “当时,本王和六部的诸位老大人便已合议,遣那梁贵将金银玉帛送去。”   “怎么,是也先没有收到这些金银,还是他收到了,但是贪欲熏心,得寸进尺,只字不提迎回圣驾之事?”   这番事情,知道的只有当时在本仁殿议事的寥寥数人,在场的大多数大臣是不知道的。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不由得纷纷皱起了眉头,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众臣之所以会有意妥协,是寄希望于满足了也先的要求之后,能够救回皇帝,可不是想不停的打水漂。   些许金银玉帛,对于朝臣们来说,不算什么,但是也经不住对方一直不停的出尔反尔。   而且有些朝臣从朱祁钰的话中,也渐渐品出了些意思。   十五日的时候,也先索要的不过是金二百两,银四百两,以及珍珠六托和九龙蟒,龙叚匹这些东西,珍贵但是并不多。   但是这次,喜宁和岳谦入京,索要的已经是金四百两,银八百两,并珍珠十斛,锦缎百匹。   足足翻了一倍!   而且更重要的是,上回的时候,也先还假模假式的说,只要带了东西过去,便能迎回圣驾。   但是这会连面子工夫都不做了,直接就索要金银财帛。   就差说不给就撕票了!   这样不断的提高价码,可见对方根本没有放回天子的诚心!   故而一时之间,在场大臣们的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好看。   李永昌自然也察觉到了这番变化。   事实上,从朱祁钰的这番话说完,李永昌便回过味来了。   那天议事的时候,他也在本仁殿中。   不过任谁都知道,那梁贵所说,迎回圣驾之语,不过是也先的试探,他根本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放回大明的皇帝。   所以李永昌一时也没有往那去想,可谁料竟被朱祁钰拿来做文章。   但是话已出口,如今想要反悔,已然是来不及了。   如今最好的办法,就是否认有这回事。   可是当时议事,朝廷几位份量极重的朝臣都曾参与,直接否认是肯定行不通的。   何况他刚刚已经说了,袁彬是皇帝身边的随侍之臣。   而梁贵带来的那份军报,便是袁彬亲自传来的。   此刻若是否认军报的真伪姓,不用几位大佬出来质疑,他自己就是在打脸刚刚说过的话。   这条路行不通!   但是看郕王的意思,似乎是要借此机会,严词拒绝也先之后所有的要求。   如此一来,岂不是陷天子于险境?   李永昌心念电转,额头都渗出一丝丝的冷汗。   袁彬,梁贵,喜宁,岳谦……   外头一道雷声劈下,李永昌似乎抓住了一点窍要,刚要开口,便听得一旁有人开口说话。   是兵部侍郎于谦!   事实上,刚刚朱祁钰开口问的时候,于谦便心中有所猜测。   待得朱祁钰一番话说完,殿内群臣议论纷纷,他更是心中大定。   以他的眼力,自然很轻易的就能够想到,李永昌会在哪个地方做文章。   所以他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启禀王爷,梁贵一行人等,由我随行官军一路护卫,兵部军报记录在册,已于十七日正午时分,将携带财物,送入也先大营,时瓦剌平章阿剌知院亲自出迎,接入中军,后俱被扣留。”   这一番话,有几个词,于谦刻意放缓了语。   先便是时间,十七日正午时分……   群臣随即便想起,上一封军报当中,贼虏裹挟天子叩宣府城门的时间是十七日酉时……   于是大臣们理所当然的将这些事情串在了一起。   十五日,土木之役大败,天子被俘,遣袁彬传话,命梁贵取金银财帛“赎回”天子。   十六日,军报到京,太后娘娘召集重臣,决定按照也先的要求,连夜派人如数送去。   十七日正午,梁贵将金银财帛送到也先大营。   也先见有利可图,于是得寸进尺当日酉时,裹挟天子,欲不费一兵一卒,占据宣府,被拒绝后,再次讨要更多的金银。   这样一来,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清晰的多了。   想清楚之后,在场众多大臣的眉头皆是不由自主的皱了起来。   贼虏果然没有释放天子的心思,只不过待价而沽,欲行勒索之事而已!   李永昌咬了咬牙,身子都微微有些颤。   于谦的这一番话,可谓把他的后路都堵的死死的!   当日议事,有数个重臣在场,直接否认是肯定不行的。   那么就只能从梁贵身上着手,不管是说他私吞了财物,还是出了意外,没有如数送达,事情就没成。   事情没成,就不是也先出尔反尔,朝臣们便还是会对是否答应他的要求,有所争论。   朱祁钰在一旁冷眼旁观,自然对李永昌的想法清清楚楚。   到了如今,他只觉得可笑。   堂堂大明天子,落入贼手,为保性命,先是慌慌张张的筹集“赎金”,其后竟然还带着敌军,命守将在敌军阵前开门。   他的母亲,大明的太后娘娘。   出了这等事情,不仅不对她儿子的行为感到愤慨,反而一力遮掩,甚至授意自己的总管太监,想要替敌酋说谎。   当真是可笑至极!   不过于谦也不是吃素的,两句话便堵死了他的话头。   刚刚于谦的那番话。   除了点出了具体的时间,还特意强调了一点。   那就是瓦剌平章阿剌知院亲自出迎,阿剌知院是也先的心腹,既然他出面了,就说明也先肯定收到了这笔金银。   如此,加上李永昌之前的话,便坐实了也先贪欲熏心,得寸进尺的丑恶嘴脸。   当即便有大臣站出来,道。   “王爷,若仅是金银财帛,我等便是穷尽家财,也定救天子于危难之中,然贼虏欲壑难填,今日要金银,明日要城池,后日便敢使我大明俯称臣,此等气焰,断不可助长!” 第三十三章:头铁翰林院 朱祁钰循着声音望过去,是刑部侍郎江渊。 如今的六部当中,唯有吏部和礼部还有尚书坐镇。 剩下的四部中,户部尚书王佐,兵部尚书邝野俱死于土木之役,工部尚书石璞和刑部尚书金濂,在年前便已随军前往浙江等地平叛。 因此,这兵部,户部,刑部现在都是侍郎做主。 江渊的这句话,在现在的情况下,基本上可以代表刑部的表态。 六部当中,王直和胡濙两位老大人,资历深,份量重,轻易不会表态。 都察院这边,陈镒和于谦是一队的,但是作为七卿之一,他需得防备王直和胡濙的态度,也不能太早亮明态度。 因此,如今能够算得上明确态度的,只有于谦代表的兵部,俞士悦代表的大理寺和江渊代表的刑部。 还剩下的,就是户部,工部和翰林院。 工部的情况比较特殊,尚书石璞年前便离京了,工部事务侍郎刘中敷在掌事。 但是今年七月,刘中敷的老母亲因病去世,他不得不按制丁忧,又因为天子亲征在即,工部暂时掌事的是一个郎中。 虽然因为掌事的缘故,得以列席,但是在一群正三品以上的绯袍大佬中间,着实没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翰林院这边,做主的是陈循和高谷。 陈循刚刚表过态了,高谷没说话,但是他一向和陈循步调一致。 那么现在还未表明态度的,便是户部。 户部如今的掌事的,是侍郎沈翼。 此人在朝中,一向中规中矩,谨慎小心。 见殿中诸大臣都赞成拒绝也先,王直和胡濙,陈镒三位大佬,虽然没说话,但是也没有反对。 于是,沈翼斟酌了片刻道。 “臣以为,此时当上下一心,我等虽欲救天子于险境,然也当遣使审慎商议如何迎回圣驾,不可一味听从贼虏之言,乱我朝野之心。” 这番话说的很符合沈翼的风格,两不得罪。 但是态度基本上也算是鲜明。 可以遣使去谈,如果真能救回天子,也可以商量条件,但是不能一味的退让,更不能被人家一言一语的不断敲诈。 朱祁钰点了点头。 于谦,江渊,沈翼三个人加起来,六部中有三部都已经摆明了态度。 去掉一个没有存在感的工部,再加上寺监中唯一有实权的大理寺。 六部和各寺监这边,基本上算是暂时统一了意见。 当然,这是在王直和胡濙这边不出岔子的情况下。 不过前头已经说了,两位老大人资历深厚,份量很重,不到最后是不会轻易表态的。 那么剩下的,就是都察院,翰林院和六科。 都察院这边,左都御史陈镒肯定是和于谦是一致的。 但是都察院的体制特殊,各个御史的独立性很强,陈镒顶多了能够影响三分之一左右。 不过这次议事,来的都是各部院的掌事官,陈镒只带了几个掌道御史过来,想必也是心腹,所以都察院这边,也不必担心。 六科这边,几个都给事中,也都在土木之役中死难。 剩下的给事中们,一来份量不够,二来,先前议事之时,也是赞成于谦不可放弃边镇的想法的。 虽然朱祁钰知道,他们的主张和于谦有很大不同,但是这个场合,只要其他各部同意,他们也不会硬要反对。 所以,最后剩下的,就是最开始就主张尽力营救天子的翰林院…… “高学士,如今情况已明,贼虏一再索要财帛,又胁迫皇上,欲夺我边镇,此事该如何办,高学士有何看法?” 陈循和高谷,两个人向来步调一致。 朝堂之上,很多时候,二人都是互相说话。 方才陈循委婉的表示,要尽力营救天子,但是高谷却没说话,便是留了几分余地。 所以这个时候,朱祁钰直接便点了他的名。 高谷行事稳重,更重要的是,他曾经充作经筵讲官,算是当今皇上的半个老师。 他如果也能站到朱祁钰这边,那么文臣这边,基本上便能够彻底统一态度了。 不过高谷显然没那么容易被说服,沉吟片刻,道。 “王爷容禀,贼虏性格狡诈,贪欲熏心,又无圣人礼教,出尔反尔乃是常事,不足为道。” 高谷和李永昌不同,于谦的话堵得住李永昌,但堵不住高谷。 他老人家一开口,就堂堂正正的认了下来。 瓦剌就是出尔反尔,说话不算数。 这一点没什么好遮掩的,也遮掩不住,若要强行遮掩,便会像李永昌一样闹笑话。 “边镇土地乃大明边境防线,固不可失。” 紧接着,高谷看了一眼于谦,对于他的主张,也肯定了部分。 但是朱祁钰知道,这些都是铺垫,接下来才是正题…… 果不其然,高谷继续道。 “然而贼虏如今所求者,不过金珠财帛,尔等固然已经失信,但是无论如何,天子仍在贼虏手中,一旦将其要求全然拒绝,我等何以救天子?” “故而臣以为,似金珠财帛,玉器珠宝,贼虏若要,我等便给。” “贼虏既知我皇身份,若说区区财帛便能让其送回圣驾,未免天真。” “金银财帛之物,一则可稳住贼虏,保证天子安危,二则,也向贼虏宣明我大明迎回天子的决心。” “如此再遣使和谈,方有可能救回天子。” 高谷很显然是仔细的考虑过这件事情,说出的话也十分有条理。 而且一句话就戳破了殿中多数大臣都心知肚明,但是却不敢说出来的真相。 那就是,贼虏既然挟持了大明皇帝,那么肯定是要捞够好处的。 想要不付出一番代价,便救回皇帝,是不可能的! 当然,高谷敢这么直接的说话。 是因为他和陈循二人,不仅仅是翰林学士,他们身上分别都挂着吏部侍郎和户部侍郎的虚衔,以入直文渊阁。 换句话说,他们两个不仅是翰林院的掌事官,也是内阁大臣。 凭借这一层身份,他们在朝中的地位,虽然尚不及六部七卿,但是也高过普通的侍郎。 所以说话之间,并没有太多的讲究。 似这般鞭辟入里的剖析形势之语,别人并不是看不懂,而是不能说。 只有像高谷,于谦这种至少是六部侍郎级别以上的大员,才能这般尖锐的直指问题核心,而不必害怕他人非议。 高谷的一番话说下来,让殿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许多官位不高的大臣,比如工部那位特殊原因,只郎官之身便列席此处的大臣,都有些懵神。 在他们的眼中,六部,大理寺都表明了态度,都察院虽然没说话,但是大概率也是支持于谦的。 座上那位郕王爷,虽然没怎么说话,但是明显也是倾向于于谦的。 这等大势之下,高学士果真如此头铁,定要和这么多大臣作对? 第三十四章:有人来劝 朱祁钰坐在上,沉吟不语。 翰林院比他想象的要难对付的多。 前世的时候,文臣内部在这个问题上,同样生了激烈的争论。 甚至就连很多部院的官员,也主张为了营救天子,可以向瓦剌让步。 过分些的,甚至提出可以让出互市权,放开很多紧要物资给瓦剌。 虽然开放物资的提议,被于谦和陈镒等人强力否决掉了,但是让步的声音一直都存在。 朝廷也只是委婉的下令,说圣驾一应器物都已丢失,不要被贼虏所骗,擅自开城。 至于其他的要求,则是一律应下,更是规避了最关键的问题,如果皇帝亲口命令开关,应该怎么做。 这样一来,朝廷的态度暧昧不清,就直接导致了边境守将和京城上下,一直都动荡不安。 直到后来,不断有守将假托天子口谕,行弃城而逃之事,而也先又贪欲不足,一边索要越来越多的财帛,一边挥师南下,直逼京师。 朝臣们才意识到,也先根本没有诚意送还天子,朝野上下让步的声音才彻底消退。 但是那个时候,距离土木之役,已经过了小半个月了。 朝廷犹豫的这些日子,让边境的防线迅崩溃,直接导致了北京防卫战打的无比艰难。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忆起前世的北京保卫战,都犹自感到心惊肉跳。 那是一场真真正正的,决定国运的战役! 面对也先的数万大军,没有人知道,这场仗能不能打赢。 他们只知道,必须要赢。 一旦输了,大明百年国祚,便在他们的手中,毁于一旦。 那个时候,朝廷也真正团结起来。 无论文臣武将,勋戚宗室,能战者无一例外,全部登上城楼,誓死守卫京师。 甚至于如今朱祁钰想来,都感到无比的庆幸。 但凡打仗,很大程度上都是要赌运气的。 他现在回想起来,有太多次的可能,他们会在那场守卫战当中失败。 哪怕是重活一次,他依旧没有万全的把握,敢说必定能够守住京师。 所以现在,他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争取每一分的可能。 他当然知道重文轻武的危害,也当然知道,这个时候锋芒太露,会引起很多人的忌惮。 但是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若是这场仗打输了的话,一切皆休! 更何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明要面对的是什么。 俘虏了大明天子,让也先的野心空前膨胀,他从来都没有一丝要和谈的想法。 从抓到皇帝的那一刻起,他想的就是,如何攻破大明京师,重现大元帝国的雄威! 所以哪怕朱祁钰知道,他哪怕什么都不做,过些日子,在现实的面前,陈循等人也同样会不得不低头。 但是他还是要在今天,打消所有人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等危急时刻,早一天统一所有人的想法,便能为即将到来的大战,多一分胜利的把握。 但是显然,陈循和高谷所代表的侍从之臣,翰林清流,并不好对付。 哪怕朱祁钰已经用了各种手段,争取到了兵部,户部,刑部,大理寺等等一干衙门掌事官的表态,在这殿中营造了一种大势所趋的迹象,他们二人依旧不动如山。 迹象终究只是迹象! 高谷等人不是那些容易糊弄的郎官,在宦海沉浮多年,他们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朝堂之上,最重要的是顺应大势。 这不错! 但是更重要的是,要能够区分真正的大势,和虚假的大势。 身在局中之人,最难辨别的就是这一点,但这恰恰是考验一个官员政治能力的时候。 有明一代,这样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 最典型的就是嘉靖朝的大礼议和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到底坚持礼法是大势,还是顺从皇帝是大势。 对于嘉靖朝的官员来说,顺从皇帝是真正的大势,但是对于万历朝的官员来说,坚持礼法才是真正的大势。 通常来说,这种事情,除非尘埃落定,谁也没有办法言之凿凿的说,自己就是对的。 就如于谦现在的主张。 朱祁钰自然清楚,他会赢,所以他主战就是大势。 但是身在局中之人,却并不知道他最终会不会赢,若是输了,那么于谦不仅不是功臣,更是千古罪人。 放到崇祯年间,主战的人难道就真的错了吗? 未必,只是因为战败了,国祚不保,神器崩裂,所以迁都一说被后人认为是大势所趋。 高谷等人入仕多年,面对这样巨大的抉择,或许不敢说能够准确的跟对大势。 但是殿中的局面,还是诳不到他们的。 眼下看似群情汹涌,一面倒的支持于谦,但是实际上,局面远远没有看起来恶劣。 六部当中,只有兵部,刑部,户部表明了态度,而且说话的人,都只是侍郎级别。 其他的人只是沉默不言,未曾表明态度,所以看起来,好像是于谦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一样。 但是只要王直,胡濙,陈镒三人当中,有两个人持反对的看法。 那么局面立刻就会倒转过来。 两位尚书级别的大佬,加上翰林院的两位学士,足以掀翻整个局面。 这三位只要不表态,那么事情就未成定局。 这是殿中真正的局面! 远远没有到了,他们不得不妥协的地步。 所以高谷的态度,依旧十分坚定。 这些情况,朱祁钰自然都是清楚的。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步步做。 他找李永昌前来,本来就没打算能够一次性解决所有的问题,能够形成这种“虚假”的大势,其实已经够了。 至少争取到了大多数大臣的支持。 至于翰林院和还未表态的两位真正的大佬…… 朱祁钰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问了问身旁的兴安。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兴安微微一愣,他下意识的想起,王爷上次这么问他的时候,还是大病方愈,刚醒过来的时候。 当时他刚刚回答完,土木堡的军报就送进了宫中…… 丢掉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兴安恭敬地回答道。 “大约是……亥时三刻。” 自他们进宫以来,已经足足有两个时辰了。 朱祁钰继续问身旁的金英:“东华门可落锁了?” 虽然奇怪,这个议事的紧要当口,郕王为什么要问这个,但是金英还是在群臣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开口答道。 “回郕王爷,照您的吩咐,刚刚歇息的时候,内臣遣人去禀了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已经诏命宫门将士,自今日起,东华门彻夜不封,有紧急政务军报,可直送入宫,不必迁延,并许各衙门掌事官,随时入集义殿禀事之权。” 朱祁钰听完点了点头,右手轻轻地叩击着桌案,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一言不,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 不过朱祁钰是主持者,他不说话,别人不好催他,毕竟这等大事,肯定需要好好思量一番的。 何况议事到了如今,群臣各怀心思,心中纷纷揣测着如今的局势,倒也不算着急。 故而在高谷说完之后,大殿内一时之间便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朱祁钰轻轻叩案的声音。 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窗外的雨都渐渐的停了,群臣也都纷纷交头接耳,看样子有些坐不住了,朱祁钰才猛然停下了叩击桌案的手。 叩案的声音一停,群臣以为这位郕王终于做出了决断,于是纷纷将目光投向朱祁钰。 但是一抬头,却看见朱祁钰远远地望着殿门处。 深秋时节,晚上的天气已经是十分寒凉,加上阵阵秋雨不停,殿内又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人,集义殿的殿门是关闭的。 此刻殿内灯火通明,殿外却只有几盏不算特别亮的宫灯,朝臣们循着朱祁钰的目光望去。 只见几个黑影,由小变大,直奔集义殿而来。 没过多久,殿外响起侍卫禀报的声音。 “兵部急报,紧急军情!” 群臣一片皱眉,朱祁钰的嘴角却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不,重活一回,还是有点用的…… 他劝不了的人,便让皇上亲自来劝好了…… 第三十五章:自作孽 要说重活一世,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莫过于清楚的知道,什么时候会生什么事情。 虽然因为自己的先知先觉,有些事情已经生了变化,但是总体来说,很多事情还是和朱祁钰的记忆当中一致。 比如,这道军报到京的时间…… 前世的时候,他不曾在今日召群臣在集义殿议事,宫门也不曾彻夜不关。 这份军报虽然紧急,但远远没有到需要深夜叩阙的地步。 但是现在,朱祁钰从进殿之前,吩咐金英开宫门,到提前嘱咐于谦有任何军报直送入宫,再到他任由朝臣争论道这个时辰。 都是在等这份军报! 朱祁钰心里叹了口气,这份军报,应该算是他这个不争气的哥哥,在这场战役当中,屈指可数的几次正面作用了吧。 虽然实际上,内容还是很丢人…… 但是终归,对现在的朱祁钰来说,这份军报是他劝服朝臣的杀手锏! 挥了挥手,一旁的金英便会意,命人开了殿门。 外头还下着零星的小雨,一开门,一阵冷风吹进来。 一名内侍服色的宦官走进来,后头跟着一个身着甲胄的官军将士。 那将士身着甲胄,背着一个用油纸封的严严实实的圆形竹筒,浑身上下满是雨水。 很显然是刚刚从城外疾驰而来的报信兵。 进殿之后,那将士在内侍的帮助下,摘下背上的竹筒,亲手将军报递到于谦的手中,才被内侍带下去,换衣安歇去了。 因着方才外头喊了是军报,于谦便也没有耽搁。 在众臣的面前破开竹筒外头的油纸,仔仔细细的查验了一番上头的火漆密封,于谦才从里头拿出一份被包的严实的军报。 他没有打开看,而是直接递给了上的郕王。 朱祁钰打开一瞧,心便放下了一半,转手将军报递给一旁的金英,示意他读出来。 “臣镇守大同总兵官广宁伯刘安,都督同知郭登,都督佥事方善 都督佥事张通等上禀朝廷。” “本月十九日寅时,瓦剌大军至大同,驻扎于城北二十里外,午时初刻,有锦衣卫校尉袁彬持御令,自瓦剌大营而来,声称吾皇于五里外,召见镇守大同广宁伯刘安。” 刚读了几句,群臣的心就又提了起来。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边宣府的事情还没完了,大同又出事了! 算算日子,十七日虏挟天子于宣府,十九日便到了大同,看来是早有预谋,毕竟大军开拔,两天的时日,必然是到不了大同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在宣府的时候,贼虏裹挟天子,命守将开城门,被守将拒绝。 这回看来是长了教训,不说开城门的事情,反而让镇守将领出迎了,只是不知,大同守将会如何应对? 金英继续往下念。 “因前番土木军报,已传谕各边镇,故守将商议后,刘安率精兵十人,前往五里外入见皇上,时虏酋伯颜帖木儿得知院携精兵百余人再旁。” “入见后,上命郭登率城中上下官员出见,少顷,郭登率诸官员出见,行礼后,诸官伏哭问曰:六军东归,孰料至此?上回曰:将骄卒惰,朕为诸臣所误,何必再问。” “皇上再问大同库内钱物几何,郭登如实回之,曰有银十二万两,于是皇上命取两万两千两,五千赐也先,五千赐伯颜帖木儿等三人,其余散给虏兵,广宁伯刘安从之。” 群臣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真的听皇上说出……将骄卒惰,朕为诸臣所误……,朝臣们的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他们自己说是一回事,但那是为了维护人君威严,为尊者讳。 但是实际上是什么情况,皇上您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出征之前,多少大臣连篇累牍地上疏劝谏,让你别去,你自己非要亲征。 去就去了,任由王振肆意妄为,谁也不听。 结果现在给自己作成这个样子,还反过来怪将骄卒惰…… 算了算了,皇上是抹不开面子……群臣只能在心里这么劝自己。 但是那股子吃了苍蝇的感觉,却总是挥之不去。 何况这一回,可不是说两句话那么简单。 皇上这大手一挥,直接给了两万两千两,这可是整个大同六分之一的军备银两啊! 尤其是户部的沈翼,心疼地嘴角直抽抽。 估计这会已经对刘安破口大骂了。 崽卖爷田不心疼! 这刘安是谁,朝野上下都清楚。 本来是随驾出征的勋戚,结果大军行到大同,这货突然生了场大病,具体多大不知道,反正是肯定不能继续随军出征那种。 没办法,皇帝只能派他留在大同,和守将郭登一起镇守大同。 大军这边一开拔,这位刘伯爷顿时又生龙活虎的。 他倒是好,就在大同待一阵子就拍拍屁股走了,可这么一挥手,给出去两万多两银子,这锅到最后肯定还是户部来接。 他沈翼上哪去补这个窟窿哟! 你说说这货,就不能学学人家宣府总兵杨洪,外出巡视不在城中吗…… 这一出去,两万多两银子就这么没了! 然而这还没完,接下来沈大人就听见金英接着念道。 “刘安散银后,皇上再命刘安,取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内官郭敬家赀及三人蟒龙衣,又自各卫所共出衣服彩帛等物赏赐也先。 “郭登等照旨将蟒衣财帛送往虏营,并于三里外,置酒席劳其众。” 这回,不止沈大人一个人不高兴了,在场群臣的脸都绿了。 这虏贼,未免太过分了些! 裹挟了天子不算,还要带过来耀武扬威。 耀武扬威也就罢了,还要他们出衣物酒食招待他们。 这简直已经不是打脸了,而是打完之后踩在地上反复横跳,来回的踩! 不少大臣气得都已经脸色红了。 与此同时,他们也忍不住对天子产生出了一些怨气。 别的也就算了…… 武进伯朱冕,西宁侯宋瑛,这二位可是为国战死。 而且和那帮不知道为啥就死在土木堡的不一样,他们是在此役开始的前两个月。 在贼虏袭击大同阳关的时候,为守城力战而亡。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那都是朝廷的有功之臣。 如今尸骨未寒,天子就拿他们的家财,去招待将他们杀死的瓦剌大军。 如此做法,怎能不令人齿寒? 一时之间,群臣心中皆涌起一阵兔死狐悲之感。 就连站在高谷和陈循身后的几个翰林官员,神色也略有些不自然。 感受到殿内隐约蔓延开的沉郁气氛,高谷和陈循的心中皆是一沉。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沮丧。 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天子如此这般行径,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传回朝廷会有何等影响吗? 那可是实打实的为朝廷尽忠战死的功臣啊! 一旦这个消息传开,只怕朝中再坚定地要救回天子的大臣,心中也难免产生几分动摇,其他的人就更不必说了…… 如果说方才,大家是被于谦说服,那这个时候,只怕众臣是真的彻底将京师的安危,放到了天子的安危前头了。 都不必说别人,就是他们两个,此刻都感到一阵心寒。 这真的是…… 唉…… 两位老大人长长的叹了口气。 然而军报还没结束,金英平稳的声音仍在继续…… 第三十六章:大势已成   外头的雨已经停的差不多了,屋檐上不时有水珠落在宫砖上,出清脆的响声。   集义殿中,气氛显得愈加的压抑。   所有人都低着头,一言不,只有金英干巴巴的声音不停地响起。   “宴后,贼拥皇上退至大同城外十五里处。”   “黄昏,皇上再命袁彬入大同城内,取金银财帛,再赏也先。”   “时守将郭登以财帛筹集需数个时辰,遣回袁彬,暗中使其传话于皇上,欲于入夜之时,命兵士运送金银入也先大营,借机遣精锐哨探五名,趁夜色伏于营中,待贼虏放松警戒之时,迎皇上出虏营,往石佛寺暂歇,郭登率精兵于石佛寺接应,其后迎皇上入大同城……”   金英读的毫无感情,但是底下的大臣听到这里,却不由自主的抬起了头。   原先有暗中骂郭登等守将没骨气的,也默默的收回了这些话。   大同乃是边镇重地,虽然广宁伯刘安意外留在了大同驻守,但是实际上真正掌握兵权的,还是都督同知郭登。   郭登此人,乃是正统朝罕见的将才,出身将门世家,乃是武定侯郭英之孙,曾经参与征伐麓川之役,其后被调往边境镇守大同。   作为镇守大同的守将,虽然郭登没有杨洪的资历深厚,但是也有临机专断之权。   他不可能对虏贼得寸进尺的本性不清楚。   想来,他之所以一再退让,不断满足贼虏的要求,就是为了让他们放松警惕,趁机救回天子。   坦诚的说,这个计划是冒险的!   毕竟,哪怕贼虏的警惕再松懈,面对大明天子,也必定是重重把守。   但是既然郭登敢提出这个计划,想必是几分把握的……   联想起郭登等一干守将,白天特意置酒席招待看守天子的虏贼,大臣们心中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大军出征,严禁饮酒!   虏贼劳师远征,又物资短缺,想必许久都不曾饮酒。   如今有了大明的招待,那还不是放开了喝?   就算是有上官节制,原本严密的防卫体系,也必然会出现漏洞。   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营救天子的计划,把握还是不小的。   于是罕见的,因为议事良久感到有些疲乏的老大人们,都绷紧了心弦,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死死地盯着金英手里的军报……   “是夜,袁彬再入城取赏赉,并传谕圣命曰:朕为天子,性命在天,如今陷于虏营,倘万一有所不虞,亦朕自取之天命也,尔等守将当以固守城池为要,若贼营来人有所通传,必察诚伪,慎勿轻信。”   “臣刘安,郭登,方善,张通等同上禀。”   金英合上军报,重新递回朱祁钰的手中,然后敛容退下。   群臣便知,军报到此结束了……   这场为了麻痹敌人,投入了数万两银子,精心策划的营救行动,就这么被皇上一句话,给否决了。   在场众臣面面相觑,一时之间,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大起大落来的太快,让他们一时有些接受不能。   虽然皇上说得挺好,言语间有认错的迹象,但是可惜的是,晚了些……   若是前头白天,刚和大同守将见面的时候,皇上能这么坦诚的话,朝臣们心中或许会对皇上的观感好上一些。   毕竟,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可如今,皇上的确是隐约认错了,但是那不过是为了掩盖他的怯懦。   归根到底,他是怕营救行动失败,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胁而已。   这一点,在场的大臣心中跟明镜一样。   回想起出征之前,骄傲的不可一世,口口声声要重现父祖英姿的大明天子。   再看看如今,这个怯懦的不成样子,为保性命不顾一切的皇上……   朝臣们心中皆是复杂不已。   所幸后头的两句话,听起来还算是靠谱,没那么让人失望。   但是隐含的意思,无非也是安稳守将之心,让他们不要再想七想八的,策划什么武装营救。   这个时候,朱祁钰开口了。   他先是扫视了大殿一周,才斟字酌句的出声,似乎每一句话,都经过了一番仔细的思量。   “这封军报,已可见皇兄之意。”   “此番大战,上干天咎,贼虏奸诈,皇兄一时不慎,已陷于贼营,所幸,皇兄深明大义,早察贼虏之心,为防贼子借机逞凶,挟天子而令我朝廷,愿陷己身于危难,此诚君王死社稷之大义也。”   ???   在场大臣一脸问号。   这话……还能这么说吗?   很多人瞬间反应过来,郕王爷指的,正是军报当中最后的几句话。   ……倘万一有所不虞,亦朕自取之天命……   ……若贼营来人有所通传,必察诚伪,慎勿轻信……   明明只是皇上因为害怕,拒绝郭登来劫营的场面话。   到了郕王爷这,就变成了。   ……愿陷己身于危难……   ……君王死社稷之大义……   这真的是在说他们那位好大喜功,胡作非为,懦弱无能,为了保命无所不用其极……(此处表省略)的皇帝陛下吗?   高谷和陈循听了之后,也是眼皮一跳,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朱祁钰没管他们,手持军报,起身立于阶上,肃然道。   “我等身为臣子,当上体天心,下顺舆情,力拒贼虏无谓之索取,明令诸关隘守将,严守城门,自即日起,贼虏裹挟皇上所之一切令谕,俱为乱命,守将可直接拒之,我朝廷上下,亦当严加守备,筹备使团,以上国之名,出使瓦剌,迎回天子!”   “诸位,以为如何?”   虽然问的是诸臣,但是朱祁钰面向的,却是陈循和高谷。   不过他二人尚未开口,于谦便上前一步,叩道。   “臣必效死,以报天恩。”   紧接着,大理寺卿俞士悦也站了出来,一同拜伏在地。   再接着,刑部侍郎江渊,户部侍郎沈翼,六科给事中,一众群臣纷纷下拜……   直到左都御史陈镒起身,道。   “王爷之言,上体圣意,下顺民情,乃谋国之策,臣定当遵行之。”   真正的大佬表态了,底下更是呼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紧随其后,吏部尚书王直也在众人的注视下起身,拱手道。   “皇上心系江山宗庙,吾等身为人臣,又岂敢妄置社稷于不顾?臣亦附议。”   高谷和陈循眼见着殿内一**的大臣跪倒,直到见到王直也站了出来,便知道……   真正的大势,成了!   不管这是郕王在刻意曲解皇上的话,还是群臣已经对皇上的所作所为彻底失望。   总之,大势已成,违者不智……   心中默默的叹了口气,他二人也出列,拜倒在地,道。   “遵王爷之命。”   朱祁钰望着底下黑压压的一群人,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前世的时候,这份军报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甚至没有在群臣当中传开,只在寥寥几个朝廷重臣的手中传阅过。   主要的原因,就是军报的内容实在太过丢人!   也便是前头朝臣们感到愤怒羞愧的原因,命守将开城,频繁索要金银,甚至不惜下令查抄功臣之家,慰劳贼军。   件件桩桩,都丢人到朝廷的一干大臣,都羞于将军报公开。   再加上前世的这个时候,朱祁钰还在慌乱之中,根本不曾有这场朝会,将众臣拧成一股绳。   当时朝廷议论纷纷,主张要不停让步以营救天子的声音,远比现在要强。   形势未明之前,王直和胡濙等一干大佬,既不支持也不反对。   主张力战的于谦和俞士悦两个人独臂难支,纵然有心拿这份军报做文章,也力有不逮。   所以最后,这封军报只是在上层流传了一番,便被压到了兵部的箱底。   不过今生,朱祁钰预先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封军报。   故而早就跟于谦说好,让他下令给各个关隘守将,每日一报,若欲议事,直送宫中。   方才议事之时,他有苦心诱导,让殿内群情汹涌,一片支持于谦之声。   最终再加上这封军报,才逼得王直不得不表态,进而形成了眼下真正的大势……   高谷和陈循在朝堂沉浮多年,不得不说,他们经验丰富。   虚假的大势和真正的大势,天差地别。   但是他们却忘了,虚假的大势也是大势,再虚假的大势,只要乘着东风,立刻便会由虚转实,成为真正的大势!   这封军报,就是朱祁钰等待的东风。   这封军报的内容,一旦公开,天子的所作所为,必然会令群臣寒心。   贼虏的猖狂,亦会让这些骄傲的大明文武,感到受到了无比的侮辱。   再加上朱祁钰巧妙的曲解了皇帝的话。   有天子之言,这么个完美的幌子,就算是王直不站出来,今天也是大局已定。   毕竟,虽然大多数时候,那一小撮高层决定一切。   但是当所有的朝臣都想法一致的时候,别说是王直他们几个,就算是天子,也要避其锋芒!   望着众臣纷纷走出了集义殿,朱祁钰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这一番布置,总算是没有白费。   待今日议事的内容传开,恐怕整个朝野上下,再也不会有主张退让的声音出现了吧……   朱祁钰收敛心思,将目光收回,放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刚刚的时候,他遣散了群臣,但是唯独留下了一个人。   于谦! 第三十七章:欠你的 集义殿中。 随着大臣们纷纷离去,原本满满当当的大殿,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的。 朱祁钰坐在上,定定地望着侍立在殿中于谦,神色复杂。 这是他这次醒过来后,头一次和于谦这样单独的奏对。 但是这样的场面,在前世早已经历了无数次。 对于于谦,朱祁钰的感受很复杂。 从帝王的角度来说,他是大明的功臣,亦是忠臣,诤臣,良臣,但他从来都不是心腹之臣。 他心中装的是天下社稷,从不是一家一姓之平安。 儒家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于谦几乎每一条都做到了,但是最后,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坦诚的说,朱祁钰对于谦是有不满的。 若论名利,他给了于谦前所未有的信重,少保,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人臣之极莫过于此。 若论实权,他手掌兵部八年之久,从无更易,甚至于,朱祁钰还将提督京营的大权交给了他。 大明以文驭武的传统,便是从于谦的手上开始的。 甚至就连他最信任的锦衣卫,也交给了于谦的女婿朱骥。 他对于谦从无薄待,但是于谦却负了他! 夺门之变生时,整个京城之中,唯一有实力改变局面的,就是于谦。 他手中握着京营和锦衣卫两只最强大的力量。 只要他肯下令,凭石亨纠结的三千多乌合之众,哪怕是占据了宫城,也不可能挡住手握十数万京营官兵的于谦。 但是他没有…… 时至今日,朱祁钰早就能够想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于谦一生刚正,为大明江山呕心沥血。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他那时若是出兵,便是犯上作乱,必会被后人非议。 这是一生清名的于谦所不愿意的。 何况,当时的朱祁钰并无子嗣,一旦病故,最终登基的将是曾居东宫的废太子朱见深。 而太上皇复位登基,最终也还是会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大位传承,终究没有分别,何必多此一举? 何况一旦动兵,宫墙内外必然血流成河,倘若因此令各地藩王趁机作乱,扰乱社稷,于谦一生的心血便会毁于一旦。 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最终的选择是,负一人而不负天下人! 尽管他知道,这么做自己会面临什么,但是于谦,从来都不是一个怕死的人…… 时至今日,朱祁钰已能够明白他心中所想,也能理解他的选择。 平心而论,站在当时的于谦的角度,他选择了对于大明最有利的办法。 只是…… 代价太重了! 无论是于谦,还是其他的人,都忘记了一点。 夺门复辟的那位,早已经不是心怀天下,欲有一番作为的正统天子。 而是被囚七年,对所有人都心怀怨愤的复仇帝王。 回想起当年复辟之后,朱祁镇的种种举措,时至今日,朱祁钰还是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于谦以为,只要他束手就擒,便能换得朝局的平稳过渡。 但是一颗复仇的心,会烧毁一个人所有的理智。 在朝野上下举足轻重的阁臣尚书,含于谦在内,被杀者两位,被判抄家流放者三位,被迫致仕者两位。 六部为之一空! 侍郎级别的大臣,罢职,流放,斩者七位。 无论是为朝廷鞠躬尽瘁,辛劳十数年的重臣,还是曾受朱祁钰恩遇的中高级大臣。 被杀,被罢职,被流放…… 朝堂上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短短的一个月时间,整个朝堂上数得着的重臣,几乎被全部换了一遍。 于谦牺牲了自己,希望保住的朝堂安宁,社稷稳定,朱祁镇毁了个干干净净…… 一幕幕的场景,在朱祁钰的脑海中不断闪现,让他久久难以开口。 于谦立在下,感受到郕王复杂的目光,心中也不由得涌起一阵诧异。 他和这位郕王素无交情,他何以对自己有这般复杂的眼神? 略抬了抬头,于谦打量了一眼郕王,只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当中,既有欣赏,倚重,也有惋惜和不甘,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淡淡的怒意……总之,复杂之极…… 没等于谦想清楚这目光从何处而来,便感到上的目光收了回去。 紧接着便听得朱祁钰开口道。 “如今京师安危,系于于侍郎一身,我大明江山社稷,亦当由于侍郎力挽天倾,本王无德,先在此代皇兄,谢过于侍郎了。” 于谦抬起头,正好看到朱祁钰起身,端端正正的向他长长一揖,拱手为礼,不由得大惊失色,拜伏在地道。 “王爷何出此言,臣万不敢当王爷此礼。” 此刻的于谦,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六部侍郎,甚至连尚书都不是。 虽然他刚刚在议事的时候,坚定的站在了郕王这边,但是要说力挽天倾,于谦是万万不敢应下的。 何况,朱祁钰说的是,代皇兄谢过…… 身为人臣,谁敢坦然受天子之礼? 故而于谦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些许冷汗。 朱祁钰走下来,亲手将于谦扶起,轻声道。 “你当得起,这是本王欠你的,也是朱家欠你的……” 更是皇兄欠你的…… 朱祁钰在心中又补了一句。 说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朱祁钰深吸一口气,总算是收敛了自己的心绪,回到座位上重新坐下,道。 “于侍郎,这几日兵部盘点兵员将领,情况如何?” 于谦还在琢磨朱祁钰刚刚话里的意思,此刻听他提起正事,也连忙收拾好心神,开口道。 “回王爷,情况不容乐观。” “如今距离军报到京,已有四日时间,臣这几日率兵部官员,紧急盘点了京畿之内可用的官军情况,这是详细的奏本。” 说着,略一沉吟,于谦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伸手递了上去。 朱祁钰抬手接过,大略扫了一眼,心思还是重点放在于谦的叙述上。 “我京师三大营驻军,登记在册者有七万,可战兵员不足五万,其中多为老弱残兵,近年来军备废弛,官军懈怠,五军都督府上下舞弊,兵员多不足额,战力更是大不如我朝初年。” “且这数万兵员当中,头盔,铠甲,火枪,神箭等装备齐全者,十不足一,加之这些日子,朝廷大败的消息虽未传扬开来,但是不断有边境逃难而来的百姓入城,京营官军士气低落,若如此下去,恐守卫京师将无比艰难……” 第三十八章:于谦的质疑 很显然,于谦这几天也没闲着。 这番话说下来,必定是经过了实地的视察和确认的。 这些情况,朱祁钰前世的时候便已经知晓的七七八八,如今重活一回,大方向上没什么变化,故而他也没有太过意外,继续问道。 “京师粮草储备如何?”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此番虽是固守,但是粮草也是重中之重,若是再被人断了粮草,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闻听此言,于谦眼中也是掠过一丝赞许之色。 在他看来,朝廷此次大败于土木,最大的原因,就是后勤辎重被瓦剌截断。 否则,二十万官军,怎么都不会打成这个样子。 这位郕王一开口,便问京师粮草储备,可见并非毫不知兵。 于谦道:“臣和户部沈侍郎亦曾盘点过国库,因天子亲征,靡费甚重,我京师如今存粮约有一百一十万石,各地夏粮刚收,不日即将转运至京师,约有四十万石,京卫屯豆二万三千余石。” “不够!” 朱祁钰皱了皱眉,断然道。 这些粮食,维持京城日常的用度是够了,但是若说要打仗的话,是定然不够的。 何况,凭京营如今剩下的几万残兵,不可能守得住京师。 从外地调兵过来,是肯定的! 既然要调兵,先要解决的就是粮草的问题。 说到底,还是因为这次亲征,动用的人数太多,朝廷几乎是倾尽了全力,在支持亲征。 国库的那点底子,基本上都被祸祸干净了。 何况朝廷虽然一年有夏粮和秋粮两次征收,但是大头都在秋粮,夏粮的数量,大约只有秋粮的五分之一左右。 所以哪怕有刚刚转运过来的夏粮,也是不够的。 想了想,朱祁钰道。 “通州仓情况如何?” 到现在为止,大明收取的税赋,还是以粮食,布匹等实物为主。 但是各地收取的粮食,却并非都转运到京师,而是就近转运到各地的官仓当中。 按例,只有山东、河南、直隶以内的粮食,会转运到京仓当中。 正常情况下,如果是秋粮的话,一般会有接近四百万石,京仓无法储存这么多的粮食。 因此在宣德年间,先皇便下令,凡转运至京师的夏粮秋粮,皆分开储存,其中四成储备京仓,另外六成,储存在通州仓内。 所以要调粮,最近的就是通州仓。 于谦答道:“此次天子亲征,优先转运的是京仓粮食,通州仓尚有盈余,加之通州仓夏粮转运早于京师,半月前,已有六十万石入库,如今储备粮草数,应有一百八十万石有余。” 话至此处,于谦略停了停,脸上浮现一丝为难之色,道。 “不过通州至京师,转运尚需时日,我调粮官军并未大量储备车马,恐一时之间,难以大量转运。” “无妨……”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可命顺天府,通州府下令,征召民间车马运粮,命户部拨银,按转运数量付给百姓酬劳便是。” 顿了顿,朱祁钰又道。 “除此之外,自九月起,京师文武百官,所需俸禄米粮,俱从通州仓支取,京师粮仓仅供官军百姓取用。” 这些都是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带着兵部的一干官员一块讨论出来的,此刻说出来,倒是让于谦有些意外。 他的确想过这些措施,但是时间太短,还没来得及形成正式的方案。 却不曾想,这位郕王爷先提了出来。 两边想法一致,于是于谦点头称是。 “王爷所言甚是,臣回去之后,便与户部联名上奏,尽快施行。” “嗯……” 朱祁钰点头,继续道。 “除此之外,军器盔甲之物,京师并无太多储备,但是南直隶设有军器大仓,本王记得,兵器盔甲加起来,约有一百三十余万件,抽取八十万件,令南直隶转运进京。” “还有便是,此次土木之役当中,我军虽死伤惨重,但应有大量兵器辎重残留于各关隘及战场之上,可命各关隘守将,收拢残军之时,同时收集残留可用的兵器盔甲,一并送入京师。” 于谦诧异的抬头望了一眼朱祁钰。 如果说刚刚问粮草的那些话,让他对这位郕王加深了一层认识的话,那么现在朱祁钰的话,更是让他心中倍感意外。 要知道,南直隶的确有数量巨大的兵器储备,毕竟那里原本是都城。 事实上,原本京城也是有的,但是二十余万大军出征,基本上都用作大军装备了。 让于谦感到诧异的是,这位郕王,竟然知道南直隶具体的储备数量。 要知道,此乃机密之事,就算是在朝堂之上,知道的人也并不多。 难不成…… 于谦想了想,继续开口道。 “王爷,京师守卫,核心在于可战官军,如今京师可战官军太少,必然难以久持,兵部这几日商议,可调遣驻守运河沿线的运粮官军四万,两京及河南等地备操军六万,同赴京师,充入京营操备。” 朱祁钰点头,旋即便道。 “嗯,可,不过备操军毕竟是后备官军,平素操练不够,战力不足,本王记得,山东等地有备倭军五万余,大多都熟稔战事,可抽调三万入京,壮我京营战力。” 这也是前世的经验之谈。 备操军,顾名思义,就是大明用作后备军的二线部队。 这些年来军备废弛,就是京营将士,都不曾日日操练,备操军的质量更是可想而知。 相比之下,备倭军虽然习于海战,但是毕竟是打过仗,见过血的,战力要高得多。 前世的时候,备倭军也是京师保卫战当中的一支主要力量。 所以朱祁钰没怎么考虑,便说了出来,不过话音落下,他便看到,于谦望着他的目光变了变,隐约间,多了几分防备和警惕。 “王爷何以知道,备倭军共有五万余众?” 于谦目光灼灼的盯着朱祁钰,口气生硬。 朱祁钰瞬间便反应过来,自己此刻面对的,不是自己最信重的大臣于谦,而是朝廷的兵部侍郎于谦。 备倭军的体制特殊,因为沿海倭寇繁多,所以备倭军大多时候,是以小股部队分别行动的,所以备倭军的总数到底有多少,亦是朝廷的一个秘密。 虽然地位稍高一些的大臣基本上都大约知道一些,但是作为一个闲散亲王,朱祁钰能够随口道出这等敏感的机密,显然越了他作为一个亲王的本分…… 第三十九章:敢! 面对于谦的质疑,朱祁钰沉吟片刻,反问道。 “这在朝廷之上不算是机密,当此状况之下,本王便是知道又如何?” 他抬头,同样望着于谦。 不过于谦的目光闪烁不定,但是朱祁钰的目光却是平稳沉和。 他没有回答于谦的问题,因为没法回答。 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世的时候,他当了七年的天子,兵部的所有数据,对于他来说,都没有秘密。 但是这些,他不可能对于谦说的,说了他也不会信。 同样,朱祁钰也不能告诉于谦,他就是提前有所准备。 于谦的秉性刚直,心中有所猜测是一回事,但是真正确认又是另一回事。 说到底,于谦还是文臣的一员,礼法大义,对于文臣来说,是许多文臣来说,是不可触碰的律条。 朱祁钰不想去赌…… 所以他只能从另一个角度来提醒于谦。 ……当此状况之下,本王便是知道又如何?…… 于谦低头,仔细的咀嚼了一番这句话,半晌,才叹了口气,道。 “王爷所言甚是,备倭军战力强于备操军,应当同时调来。” 朱祁钰点了点头。 于谦是聪明人,聪明人最大的好处就是,一点就透。 朱祁钰避而不谈他是如何知道的,他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当此状况之下。 现在是什么情况? 京师危难,朝野动荡,也先大军步步逼人。 如今的要任务,是保住京师不失。 至于他这个郕王,是不是有什么心思,那是保住京师之后再考虑的事情。 何况朱祁钰不信,作为正三品的大员,于谦会没有考虑过,一旦天子回不来的情况下,大位该如何归属。 前世的时候,于谦可是坚定地支持他登基为帝的大臣之一。 虽然如今局面和前世不尽相同,但是一个人的脾气秉性,他面对重大局面时候的抉择,朱祁钰觉得大概率是不会改变的。 果不其然,于谦并非那种固守礼法的腐儒,他的心中,还是江山社稷重于一切。 他既然这么说了,便代表他也不愿再提此事…… 殿中沉默了半刻,朱祁钰继续问道。 “后日朝会,兵部提名提督京营的人选,于侍郎心中可有备选?” 于谦敏锐的察觉到,这应该才是这位郕王,今天将他留下来的最大原因。 沉吟片刻,于谦道。 “京营提督大臣事关紧要,既要在军中有所威望,又要令群臣慑服,更要和瓦剌打过交道,或者至少,要三占其一……” 其实于谦本来想说,是应该三个条件都齐备的。 但是盘算了一番京中如今勋戚的现状,只得又改了口,道。 “臣拟定了三个备选之人,其一是为事官石亨,其二是忻城伯赵荣,其三便是驸马都尉焦敬。” 朱祁钰听见石亨的名字,眸光不由得一闪。 这个人,他比于谦的印象还要深刻。 此人本为宽河卫指挥佥事,早年和瓦剌交战,屡立战功,累迁都督同知,在边境将领当中,声望能力仅次于杨洪。 正统十四年,他和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共同镇守大同。 后来瓦剌犯边,随宋瑛和敌军战于阳和关,宋瑛,朱冕二人战死,石亨单人独骑逃回京师,被贬为为事官。 前世的时候,亦是于谦举荐的他,提督京营。 北京保卫战之后,石亨因功封爵,成为勋戚集团的代言人,也成为朱祁钰制衡于谦的重要武臣。 但是最终,就是他伙同徐有贞等人,冲入南宫,动了夺门之变…… 历史兜兜转转,于谦这次,终于还是将他举荐了上来。 不过,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并不曾这样深度的插手朝政,更不曾帮着文臣打压勋戚。 虽然最终,勋戚还是惨遭文臣集团的反攻,但是不是现在,也不是针对五军都督府。 不过那是后话,至少当时,虽然是由于谦举荐,但是还是经由五军都督府直接报送到朱祁钰这里,直接核准任命的。 不曾由兵部提名,更不曾经过什么廷推。 这一世,朱祁钰之所以从五军都督府的手中,夺过提督大臣的提名权,除了稳固他和文臣的关系之外,还有另外的用意,其中之一便是…… “如今京师上下,正是团结一心,奋力抗贼之时,京营乃京师守备最重要之地,需有得力大臣提督,因而本王之意……” “由于侍郎亲自充任提督大臣,于侍郎可敢?” 朱祁钰轻描淡写的说道,不过神色却是认真无比。 一句话说完,于谦顿时瞪大了眼睛,眉头也紧紧皱起。 他没有想到,这位郕王爷,竟然这么大胆…… 京营提督大臣,向来是五军都督府的核心权柄之一,基本上都是由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之一来兼任。 其任职条件更是无比苛刻,前番便说了,任何一名五军都督府都督,都需得到勋戚,天子,文臣的三方认可。 京营提督大臣,便是如此! 但凡能够兼任这个差遣的,无不是天子最最看重的高级勋戚。 大明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位文臣,曾经提督过京营! 这位郕王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于谦一时陷入了沉思,朱祁钰也不催他,好整以暇地等他考虑清楚。 过了半晌,于谦才缓缓摇了摇头,道。 “王爷容禀,京营提督大臣,向来由勋戚担任,此等紧要时刻,当以京城安危为重,若擅自更易,恐勋戚不满,徒增内耗。” “况臣身为兵部侍郎,蒙王爷垂爱,代兵部拟定提督大臣候选名单,若以自身列名,恐有谋推自用之嫌,故而臣以为不妥。” 于谦说得委婉,但是实际上这两条是一个意思。 如今的局面,还是应该以一致对外为主。 京营一向是五军都督府最核心的权柄之一,如今兵部已经从五军都督府夺走了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如果还得寸进尺,想要直接让文臣来提督京营,勋戚们必然难以接受。 要知道,勋戚虽然如今势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真要是闹将起来,也不是好收拾的。 何况,现在的局面,并不适合掀起大规模的文武之争。 纵然是要打压勋戚,也要掌握好度。 还是那句话,饭要一口口吃…… 朱祁钰打量了一番于谦。 他自然是听懂了这番话隐含的意思。 的确,对于勋戚来说,放弃京营的代价很大,尤其是现在,文臣对他们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京营更是不能丢失。 真的把他们逼急了,敢直接进宫去慈宁宫哭殿。 真的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只会让京师的局面变得更加恶劣。 即便是前世的时候,于谦也是以参赞军务的方式,插手京营事务,而非正式提督京营。 直到后来,北京保卫战打赢之后,于谦身负力挽天倾之功,才勉强压下了所有的声音,真正将京营掌握到了手里。 所以于谦真正担心的,还是京师的稳定。 至于什么谋推自用,那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不过朱祁钰既然这么说了,自然是有他的打算,于是开口道。 “勋戚那边,于侍郎不必担心,本王来解决,于侍郎若是觉得有谋推自用之嫌,那便由本王来提名便是。” “如今本王只问一句,于侍郎可敢接下这个差遣?” ………… “敢!” 第四十章:消息传开 八月二十一的京城,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都说武将打天下,文臣治天下,也并非文官们给自己的脸上贴金。 集义殿内议事结束之后,大明朝这座精密而庞大的文官机器,迅的动作了起来。 这一夜,朝廷里头的各大衙门都灯火通明。 ………… 吴大用是大理寺衙门的一名吏员,平时负责誊抄案卷,记录供词。 这天晚上,他照例按点从衙门离开,刚走到门口,就被门房拦住了。 “吴家哥哥,今日寺卿大老爷有命,衙门各官员书吏一概留衙,等大老爷回来才能回去。” 吴大用皱了皱眉,心里涌起一阵疑惑。 大理寺在京城算是实权颇重的衙门之一,平素公务繁忙的时候,留衙整夜都是常有的事。 但是自从天子出京以来,可好久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要知道,大理寺主掌刑狱,负责各种重要案件的复核,能来到他们这的,基本上都是杀人放火的大案。 然而这些涉及到流放斩的大罪,都是需要呈报天子朱批的。 如今天子不在京师,大理寺就是核准了,也等等天子回京才能处置,便索性都搁置了。 故而这一个多月,可都不曾有过留衙之事。 不过吴大用跟门房的关系不错,既然不能走,便顺手拉了条凳子坐下,问道。 “三子,你跟哥哥说实话,是不是出事儿了?” 自从前些日子,京城九门莫名其妙的封禁了小半天。 这京城各个衙门里头,风言风语就传的厉害。 一会说什么皇上大胜了,生擒了也先。 一会说什么朝廷大败了,全军覆没。 还有说朝廷有大人物,要趁着皇上不在京师,要心怀不轨的。 传得绘声绘色的! 上头的大老爷们,自然是严厉斥责底下人,不许胡乱议论。 可这种事情,哪拦得住呢? 而且别人不知道,吴大用是清楚的。 朝廷肯定是败了! 就在前两日,他媳妇本家有个侄子,从居庸关逃了过来,说是朝廷好几十万大军,败地可惨了,连皇上都不知所踪…… 吴大用本还不信,怎么说大明出动了好几十万大军,怎么可能连区区贼虏都打不过。 但是如今看着架势,怕不会是真的吧? 那门房缩了缩脖子,朝四下望了一眼,低声道。 “这事我哪知道啊,不过留衙的吩咐,是寺卿大老爷出去的时候刚吩咐的,别说咱们了,就是堂上的大老爷们,也留着呢!咱们且等着吧……” 吴大用探不出什么消息来,只能起身回了班房。 这一等,就等到了深夜…… 吴大用实在撑不住劲儿,就在桌案前头趴着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时候,感到头被拍了一下。 “老吴,别睡了,大老爷回来了,在正堂,叫所有人都过去呢!” 揉了揉眼睛,吴大用深一脚浅一脚的跟着两个书吏,走到了大堂前头的院子里。 和平常不大一样,院子里头多了好多火把。 吴大用甩了甩头,清醒过来一瞧。 只见寺卿大老爷闭着眼睛,坐在堂上,底下是一干少卿,寺丞,掌事之类的老爷。 院子里头,则大多是他们这样的书吏小官。 若是往常,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必定是热热闹闹,议论纷纷的。 可如今这院子里头静的跟什么似的,一个说话的都没有。 至于原因…… 吴大用瞧了瞧周围举着火把的二三十个官军,心口都开始砰砰跳。 他隐约觉得,有大事要生。 待人来的差不多了,吴大用见寺卿大老爷站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封的好好的纸张,道。 “数日以来,京师流言纷纷,不足一是,今夜本官奉诏入宫,已得详细军报,我大明官军,在土木堡被敌所困,大军死伤无数,天子被虏贼掳走……” 话没说完,吴大用就听见周围“嗡”地一声,好几个人都跳了起来。 堂上的老大人们更是错愕无比,平素在他们面前不苟言笑,威严无比的少卿,寺丞老大人们,怒冲冠的有,哭泣的有,还有直接冲着柱子要撞死的。 周围的小吏们,更是惊慌失措,虽然吴大用早听那个逃难来的侄女说了,但是此刻听消息从大老爷口中说出来,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慌。 朝廷真的败了? 皇上都被抓走了? 那……那也先那么厉害,京城怎么办? 一时之间,吴大用心乱如麻,下意识的跟着人群嚎哭起来。 但是没过多久,他就听到堂上的惊堂木重重的一响。 寺卿老大人面容严肃,冷声道。 “诸位老大人已经议定,由郕王爷主政,固守京师,我朝野上下同心协力,定能保住京师,尔等身为大明官吏,当上体天恩,下抚百姓,不可慌乱不堪,趁机作乱。” 话刚说完,底下就有人出声质疑。 “寺卿大人,几十万大军都败了,咱们真的能守住京师吗?不如上禀朝廷,赶紧往南京撤吧……” 说话的是寺丞老大人,刚说完,底下就一阵附和之声。 隔着远远的,吴大用都看到,寺卿老大人的脸色不大好看,道。 “这等事务,朝廷自有决议,我大明立国百年,不曾有此败绩,如今正是奋力杀贼,报效大明之时,后撤之言,不必再提!” 底下一阵议论纷纷,俞士悦又开口道。 “为固守京师,朝廷已有令谕,即日起……” “九门加强守备盘查,一应出入人等需持路引。” “凡朝廷官员属吏,有胆敢趁机扰动民心,伺机作乱者,必行问罪。” ………… 一系列的禁令宣布下来,让吴大用真的反应过来,这会恐怕不是开玩笑,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看了看四周,依旧紧张无比,愁眉不展的同僚们,吴大用心中也是一阵惶惶。 ………… 同样的场景,出现在京城的各个衙门当中。 整整一夜,各个衙门都灯火通明,各种争吵,议论,甚至是嚎哭的声音不绝于耳。 京城九门当中,更是多了无数的官军巡逻。 顺天府衙,五城兵马司的人员,同样一整夜都忙个不停…… 消息像风一样,一大早就传遍了四面八方。 有义愤填膺,嚷嚷着要奋力杀贼的年轻后生,也有唉声叹气,忧心以后的老者,还有混在人群当中,眼睛滴流乱转的小混混…… 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消息,甚嚣尘上。 京师当中,一时笼罩上一层压抑而惊惶的气氛…… 第四十一章:处理政务 京城里头一片乱糟糟的,宫里头也并不安宁。 议事结束,朱祁钰便出了宫,回到王府安歇去了。 但是金英却随着李永昌回了慈宁宫。 这一夜,到底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但是据说,这一天内库房的管事太监又是一夜没睡…… 翌日,朱祁钰早早地便起了身。 有了前一世的经验,此刻的他要镇定得多。 数百年的兴衰起落,教会他一个道理。 每逢大事有静气! 越是朝局艰险,危难丛生的时候,越要能够保持镇静。 他能够想象得到,昨夜各个掌事官回去之后,朝廷的各个衙门会掀起怎样的一场巨震。 朝廷大败的消息传开之后,京城百姓又会如何的议论纷纷。 但是他也知道,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不能慌。 对于文官集团的素质,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安抚民情是他们的拿手戏。 至于他这个郕王爷…… 该吃吃该喝喝,身体最重要! 用了早膳,喝了汤药,朱祁钰又按照太医的吩咐,将八段锦练了一遍,才在成敬的陪同下,启程前往集义殿。 金英已经遣人来叫了三回了…… 朱祁钰自东华门入集义殿,金英已经在殿门口等着。 待得坐定下来,金英才苦笑一声,道。 “王爷您倒是稳得住,今儿一大早上,顺天府,兵部,户部,刑部,六科十三道,一堆的奏章都递了上来,还有几位老大人,候在外头等消息都快半个时辰了,您是真的一点都不慌啊……” 亏得他昨夜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就起身来集义殿候着。 生怕这位郕王爷“勤于政事”…… 可结果人家一点都不着急,这天都大亮了,才施施然的过来。 朱祁钰抿了口茶,捡起桌案上厚厚的一摞奏章翻了翻,不由得撇了撇嘴。 这帮文官,除了能办事之外,嘴皮子倒也是真快。 这昨天晚上才把消息放出去,今儿一大早就来了这么多奏章。 他简单翻了一翻,除了兵部,户部,刑部,还有顺天府说了些正事儿,六科十三道基本上都是弹劾的奏章。 想了想,他拿起顺天府的奏章,边看便提起笔。 这份奏章,是顺天府禀奏和五城兵马司在昨夜产生冲突的。 因着昨夜消息一下子传开,各种各样伺机捣乱的人,纷纷涌了出来,什么小偷小摸之类的不说,还有打砸抢劫的。 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一起出动,两方人马闹了不少的摩擦。 朱祁钰便看边写,半盏茶的工夫,就把奏章放到了处理过的那边。 金英好奇,拿起这份奏章一瞧,差点惊掉了下巴。 这奏章里头,不仅清清楚楚的判明了双方的权责界限,还写上了日后出现问题的处理办法,更有甚者,这位郕王爷还勾出了三处,顺天府尹因为写的着急而出现的错别字…… 放下奏章,金英一脸的诧异。 这位郕王爷,真的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政事吗? 要知道,他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平素处理的政事也不少。 这帮文臣,说话就喜欢引经据典,弯弯绕绕的。 尤其,这顺天府尹又是个絮叨的人。 这份奏章他通篇看下来,也得小半盏茶的时间,若是再加上分辨事情的细节,思索解决办法,没有一炷香的时间,是绝对处理不下来的。 若是草草糊弄一番,两边各打一大板也就罢了。 可郕王批的这份奏章,却分明是仔仔细细的看过之后才写下的。 一时之间,金英看着朱祁钰的目光,多了几分钦佩……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今生的朱祁钰,的确没有怎么接触过政务,但是前世他当了七八年的皇帝,早就练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帮文臣的战斗力很强。 饶是以朱祁钰的度,也花了两个多时辰,才处理完手头的这些奏本。 这要是换了个新手过来,起码得弄到天黑。 看了看手头寥寥无几被特意留下来的奏本,朱祁钰伸了个懒腰,道。 “陈循和高谷两位老大人今日来了吗?” 金英还沉浸在小山一样的奏章,能够被这么快就解决的震惊中。 听到朱祁钰的问话,连忙道:“回王爷,一大早就来了,在外头文渊阁里头。” 朱祁钰将身前的奏章一推,道:“这些奏章本王已经批过了,你一会将这些奏章送去通政司,各衙门的奏事,让他们按本王的朱批下令,至于六科十三道的奏疏,一律留中不。” 这是照例的事情,虽然对于六科十三道的奏疏留中,让金英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点头应下。 紧接着,朱祁钰继续道。 “除此之外,以后若有奏章,命通政司先送内阁,票拟之后再送过来!” 不过这次,金英却是愣了愣,犹豫了一下道:“全部吗?” 朱祁钰点头,道:“除了特殊直奏的以外,都先送到内阁票拟之后,再送过来。” 如今是正统年间,内阁还没有正式形成,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完全确立下来。 这个时候的内阁,还只是一个以备咨询的差遣,叫入直文渊阁。 至于票拟制度,更没有完全确定下来。 当初太祖皇帝废宰相,撤中书省之后,大量的朝务压到皇帝的身上。 太祖皇帝倒是受得了,可到了宣宗皇帝,就渐渐受不了了。 于是开始命司礼监参与政务,分担压力,同时也设立了内阁,参赞机务,不过重心还是放在司礼监身上,毕竟司礼监在内廷,随时都能帮皇帝处理朝政。 直到宣宗皇帝驾崩,三杨辅政之时,内阁的地位才渐渐提高。 由于今上幼弱,朝政几乎都是由三杨来处置,为了让皇帝同时能够学习到政务。 三杨通常会在奏章上写上大体情况和处理意见,到了皇帝这边,只需要批准或者不准就可以了。 大大减轻了小皇帝的负担,照准就行了! 但是这个时候,票拟还不是内阁的权柄,而是三杨作为辅政大臣的权柄,朝野上下也压根没有把票拟当做内阁的分内之事。 直到后来,司礼监坐大,不断有权宦闭塞圣听,朝臣和天子都意识到,在外朝和内廷之间,需要一个调和内外的机构出现,内阁才真正被赋予了票拟的权柄,甚至到最后,因为这个特殊的作用,逐渐力压六部,成为揆阁老。 但是现在,内阁还远远没有这种地位,三杨病逝之后,内阁更多地变回以备咨询的地位,只能票拟一些琐碎的小事,票拟制度几乎被废除。 这次京师突然遭逢大事,上禀上来的奏折,基本上都是紧要之事,金英自然也是按着规矩,直接拿到了集义殿。 此刻听到朱祁钰说,要恢复票拟制度,金英不由得心中一震。 再三犹豫之下,金英还是道:“王爷三思,票拟之制,毕竟是三杨辅政之时的权宜之计,若是形成制度,恐会令文臣坐大……” 朱祁钰挑眉,看了一眼金英。 他确实没有想到,金英会说出这番话来。 应该说,金英说的一点都不错,票拟和批红,本身是皇权的范畴。 朝廷本就设有通政司,用来收纳奏章,上传下达,并不需要内阁来行使这个职责。 所以先送内阁,只能把票拟的权柄给出去。 如此一来,势必会让内阁坐大,使文臣的势力进一步扩张。 这也是有明一代证实了的。 不管怎么说,金英都是内臣,从皇权的角度出,这一点其实是应该避免的。 臣权和皇权在大多时候是对立的,臣权越强,皇权便会衰弱。 站在皇帝的角度,大多时候,应该做的也是加强皇权。 但是…… 这是没有做过皇帝的人的想法。 朱祁钰当了七年的皇帝,又看过大明数百年的兴衰,他心里清楚。 皇权和臣权,只有相对平衡的时候,才是最佳的状态。 他自然清楚,臣权过强,会欺压皇权,但是他有自己的考虑。 一则,内阁的设立,是对大明有利的! 这是最重要的前提条件。 抛开臣权和皇权的关系不谈,内阁实际上起到的作用,是调和内外,提高了政务处理的平均水平。 说到底,将朝廷所有的政务都寄托在君上一人的身上,是有风险的。 如果君上是明君,自然一切皆好,但是若是昏君或是能力不足,政务的运转就会大受影响。 内阁的大臣,至少是经过千万士子当中筛选出来的,处理朝政的基本能力是足够的。 将朝政寄托于制度,而不是寄托于皇帝的个人素质。 这一点是对大明的稳定有利的! 除此之外,朱祁钰认真反思了前世自己失败的原因,除了重病和没儿子之外。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大政维系于君上一身。 所以他只要一病,三日不曾视朝,政务就堆积如山,朝臣就人心惶惶。 真正是“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做皇帝的那几年,励精图治是励精图治了,自己的身体也累垮了。 所以适当的分权,是必要的。 何况事实也证明了,内阁终究不是宰相。 即便是有了票拟之权,也是代行皇权,一个“代”字,便能死死地锁住他们。 有明一代,即便是内阁势大的时候,和皇权的斗争也难以取胜,倒是不必过于忧虑。 至于文臣势大…… 朱祁钰也自有他的考虑。 故而他没有多说,只笑了笑,道。 “金公公所虑有理,不过此时特殊时期,我等当同舟共济,不必囿于权术,你自去办便是!” 闻弦歌而知雅意,金英一听,就知道朱祁钰在敷衍他。 不过这个时候,朝廷倚重的就是文臣,后宫的太后娘娘插不上手,朱祁钰这个郕王又不反对,他就算是心有担忧,也阻止不了,只能拱手称是。 这头两人说这话,外头有两个小内侍走进来,在成敬耳边说了几句,递上了一份锦帛。 成敬听完之后,脸色一阵变化,然后便让两个小内侍退下。 走到朱祁钰的面前,成敬古怪地看了一眼金英,将手中的锦帛递过来,然后低声道。 “王爷,刚刚礼科来报,太后娘娘下了懿旨,册立皇长子见深,为皇太子,诏旨礼科已经副署,去礼部了……” 第四十二章:册立太子   听到成敬的话,朱祁钰倒是没什么反应,接过锦帛,翻开便看了起来。   这道旨意是给礼部的,倒也不必他来跪接。   展开一瞧,倒是让朱祁钰有些意外。   “迩因虏寇犯边,荼毒我大明百姓,皇帝深恐虏贼祸我大明祖宗社稷江山,不得已而亲帅六军往正其罪,不意虏贼狡诈,皇帝被留虏庭,吾哀痛之下,尚念臣民不可无主,朝廷不可无君。”   “兹于正统十四年八月二十一,于皇庶子三人之中选其贤而长者,曰见深正位东宫,仍命郕王为辅,代总国政,抚安天下。”   “呜呼,国必有君,而社稷为之安,君必有储而臣民有所仰,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看完之后,朱祁钰略略皱起眉头,不过随即便展开来了。   刚才成敬说,这道旨意是给礼部的,实际上这个说法不准确,这道旨意,实际上是明天下的。   只是因为册立皇太子的事宜,由礼部主管,因而由礼部代为承旨。   册立东宫是大事,朝廷自有一套繁琐的规制。   按制,应该由君上下诏礼部,命礼部准备册立事宜,然后礼部上册立仪注,经过大臣合议之后上呈天子,天子许可后择吉日,在群臣百官的见证下行册立大礼,然后才是他手中这封诏书出现的时候。   换句话说,孙太后直接省略了前面所有的步骤,连册封大礼都顾不上了,直接便下旨昭告天下。   揉了揉额头,朱祁钰叹了口气,这就是他这几日锋芒毕露带来的恶果了。   前世的时候,孙太后可是一步步的按照规矩,板板正正地册立太子来着。   如今这般急切的下旨昭告天下,看来还是急了……   不过虽然没有行册封大礼,但是这道明天下的诏旨,本就是所有仪典中的核心,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   孙太后还没有急昏了头,至少这道诏旨,是完完全全按照流程来走的。   盖着太后和皇后的宝印,礼科没有封驳,礼部也没有拒接。   甚至为了显得更名正言顺,连旨意的内容,都是由翰林院来草拟的。   这不,上头还有陈循老大人的副署呢!   也就是说,这道诏旨是经过朝臣认可的,有效的册立旨意,哪怕没有册封大礼,它也会生效的。   朱祁钰富有深意的瞥了金英一眼,幽幽地道。   “怪不得内阁的二位老大人大早上就到了,原来是为太后录诏?”   朱祁钰说得轻描淡写,金英却是抹了把冷汗。   这话说的是内阁,但是金英却不由得想到自己。   成敬能够想到的事,他不信这位郕王爷会想不到。   孙太后久居深宫,对朝廷仪典并不够熟悉,能够这么准确的把握到册立的核心关键,又能让孙太后信任的人,只有他金英。   思量了一番,金英试探着问道:“王爷,接下来的奏章,还要先送内阁吗?”   录诏是翰林院的职责之一,这封诏书,便是由陈循老大人亲笔所书。   若是郕王爷因此而生气的话,势必要牵连翰林院。   所以金英不仅是在问票拟之事,也是在问自己。   “送,为什么不送?”   朱祁钰倒是摆了摆手,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淡淡的道。   “国政大事,岂可因一人之喜怒而更易之?非为政者所为也!”   这话一说,金英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郕王看似说的是票拟之事,但是焉知他不是在暗讽太后娘娘不顾礼制?   不过话都说到这了,也就不好接下去了,金英便退到一旁,命人去内阁传谕了。   金英怎么想的,朱祁钰是不知道。   但是天可怜见,他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当前的局面,宫中大权和京营的大权,还在太后的手中,册立之事他是拦不住的。   更何况,册立太子是符合礼法的,他也没有立场去阻拦。   相反的,这个局面之下,册立太子其实是对他有利的!   册立之事和皇位传承紧密相连,一旦提起册立之事,势必要议论皇位传承。   现在天子虽然被掳,但是名义上君上仍旧安然无恙。   擅自议论皇位传承,是很犯忌讳的事情!   但是既然要册立太子,那么这个忌讳就不怎么有约束力了。   朝臣们会接受册立东宫,因为这是礼法大义。   但是要说让朝臣在这种危急时刻,接受一个两岁的小娃娃登基为帝,可就说不准了……   这边思量着,金英又抱着半摞奏章走了过来,道。   “禀王爷,已传令通政司与内阁,按您的意思,将之后的奏章都先送往内阁,这几本是刚刚送过来,未及送往内阁的,内臣看了一下,里头有兵部和吏部呈送的候选者,还有大理寺呈送的秋决名单,以及一些御史的奏章,都是紧要之事,内臣便擅自做主,直接拿过来了。”   其实看着多,但是也就是十来本。   朱祁钰点了点头,拿起来便看。   头上的还是那些御史的奏章,看完之后,朱祁钰从中间拿出两本留下,其他的依旧丢给金英,道。   “这些和前头的一样,留中!”   金英拿起来看了看,之前的那些奏疏,他是没仔细看的。   但是刚刚那几本,他都是大略扫了一眼的,此刻对内容还有几分印象。   眼下被朱祁钰扔过来的这几本,基本上都是弹劾王振误国的,至于被朱祁钰留下的两本,他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弹劾随行大臣的……   再瞥了一眼之前那一堆奏章当中,被朱祁钰留下的那几本,金英暗自揣测,大约也是同样的内容。   还未等他想清楚,朱祁钰这样做的原因,便听他开口问成敬。   “成敬,本王今日命你打探的消息如何了?”   成敬戒备的看了金英一眼,但是还是道:“回王爷,人已经进城了,正在府中闭门谢客。”   朱祁钰继续问道:“那命你传话的那几家呢?”   这回成敬更是犹豫,沉吟了片刻方道:“王爷,那几位,今儿一大早进宫去了,据说……是自己递了牌子,求见太后娘娘!估摸着,现在应该在慈宁宫中……”   不管成敬那古怪地神色,朱祁钰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神色,道。   “如此也好,你命人去慈宁宫外等着,他们一出来,就让他们到集义殿来一趟!”   成敬领命下去,朱祁钰却将目光投向了金英…… 第四十三章:试探金英(求收藏)   对于金英这个人,朱祁钰其实是有些拿不准的。   前世的时候,金英是力主固守京师的内臣之一,但是因为他本就是孙太后的亲信,所以朱祁钰登基之后没多久,就寻了个由头,将他下狱了。   换句话说,他们并没有太深的交集,金英究竟性情如何,他也不曾仔细了解过。   但是这次醒过来,金英的所作所为,却不得不让他心生种种疑惑。   无论是在本仁殿中,还是在慈宁宫中。   他始终感觉,金英并不是全然倒向孙太后的。   这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哪怕是他明知道,这次册立太子的主意,必然是金英给孙太后出的,但是他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   册立东宫,早已是势不可挡的,他也从不曾在这件事情上多费什么心思。   金英若是真的足够老辣,他就应该能够想到,太子册立与否,对于朱祁钰来说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毕竟一个两岁的小娃娃,能干得了什么?   他需要解决的人,始终都是孙太后!   但是很显然,孙太后这么着急下诏立东宫,大概率是觉得,朱祁钰会在册立之事上从中作梗。   涉及到这种朝局之争,国政大事,孙太后会征询的,恐怕也只有金英一个人。   他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有意为之?   朱祁钰想了想,忽然将手里的奏本递过去,道。   “这是兵部刚刚呈上来,京营提督大臣的候选名单,金公公怎么看?”   这份名单里头,于谦依旧是按照他之前说的,举荐了三个人。   为事官石亨,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焦敬。   虽然之前大略看过,但是金英还是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脑子里却在飞快的思考着,这位郕王爷这么问的用意。   沉吟片刻,金英谨慎开口道。   “京营提督大臣,事涉重大,如今京中能掌事的,也就这么几位,兵部的名单拟定的很合理。”   当然是合理的。   这份名单,于谦拟的很有门道,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派系。   朝堂习惯将勋戚武臣合称在一起,但是实际上,勋戚武臣和文臣一样,内部也是分了派系的。   这一点从名字就能看出来,勋戚指的是勋贵和外戚,而武臣指的则是没有爵位的中高阶武将。   和明后期不同,至少在天顺之前,大明的外戚还是很有实力的,其中的主要代表就是驸马都尉,从太宗到现在,尚公主的驸马领兵者屡见不鲜。   这份名单,代表的就是这三个派系。   石亨善战,年富力强,虽然因兵败被贬谪,但是他的军功是实打实的,算是如今现存的中高阶武将当中的代表。   这拨人大多是世职的千户百户,算不上显贵,但是却是将门世家,凭借军功晋升上来的。   优势是能力强,能打能战,但是缺点是没有背景和资历,除非能够凭借军功迈入勋贵的门槛,才算是完成了跃迁。   赵荣则是勋贵的代表,他的父亲忻城伯赵彝,是跟随太宗的靖难功臣,资历深厚,在勋贵当中有一定的威望。   和文臣一样,勋贵当中更加看重传承和资历,而且文臣比的是入仕的年份,勋戚看的却是传承的时间。   大明最早的勋贵,应该是太祖的开国功臣,不过这帮人大多都被太宗留守在南京,基本被排除到了朝局之外。   京城当中,资历最深的勋贵,就是靖难功臣,不过初封的一代勋贵,随着英国公张辅的逝世,已经全部凋零。   如今京中的靖难勋贵,多为二代勋贵和三代勋贵,在同为靖难功臣的情况下,二代勋贵的资历,是比三代勋贵要老一些的。   这次土木之役,勋贵损失惨重,京城当中残存的靖难勋贵当中,二代勋贵只剩下那么两三位,赵荣是其中较为年轻的。   毕竟,提督京营的重责大任,若是年纪太大的勋贵,怕是力不从心。   最后的驸马都尉焦敬,则是外戚的代表。   作为外戚,最大的特点就是极度依赖于皇权,和勋贵还不太一样,至少勋贵还有一顶世袭罔替的帽子在,但是外戚的权力大小,全看宫中是否愿意重用。   所以焦敬也可以看做是,孙太后的代表。   这也是金英所说的,这份名单很合理的原因。   顾及到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十分平衡。   然而朱祁钰想听的,却明显不是这个,见金英有所敷衍,他索性直接问道。   “那金公公觉得,这三人当中,谁人来担任此职位更加合适?”   金英拧了拧眉头。   如果铁了心要敷衍下去,他只需说一句话就够了。   “此事明日廷推,自有结果,内臣不敢妄自揣测。”   但是很明显,郕王爷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在试探自己!   金英隐约有一种感觉,这次的回答,对自己很重要。   这种感觉没有理由……   但却是他在宫中沉浮数十年来,在无数危难险境之中锻炼出来的直觉。   沉吟良久,金英方才回答道。   “若是廷推,大概率会是石亨出任,这是廷推的惯例,于侍郎将其放在个,说明这是兵部最看好的人选,若是文臣,或许还有变数,但是勋戚武臣的推选,朝中大臣多不熟悉,老大人们更看重的,是经由廷推的程序,并非最终选谁,所以大概率会是石亨。”   朱祁钰平静的听着,心中略微有些失望。   金英回答的很对,但是依旧不是他想听的,他问的是金英是怎么想的,但是金英刚刚的话,却是在客观的分析局势。   这让他有些失望,他问这些话,实际上是想探一探金英的底。   如果他一直是这样模糊不清的立场的话,那之后自己对他的态度,势必是要变一变的。   但是从心底来说,他对金英还是有几分期待的,这样一个内臣大珰,如果用好了,哪怕不能成为心腹,也必然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但是金英如今的态度……   就在朱祁钰打算收回眼神的时候,却听金英不紧不慢的继续道。   “不过若是叫内臣来选,内臣还是觉得,忻城伯赵荣更为合适?”   朱祁钰一挑眉,问道:“本王以为,你要说的是焦敬?”   听他这句话,金英便知,他没有猜错,这位郕王爷是在要他表态。   若是他真的一心为孙太后,那么就该支持焦敬。   想了想,金英避过这个问题,道。   “朝局之上,讲究的是平衡之道,勋贵虽然衰弱,但是也不能过于打压,否则文臣势大,君上必然被其钳制,何况王爷已经命兵部拟定提督大臣候选名单,他们该知足了,此刻不应对勋贵煎迫过甚。”   朱祁钰仔细的品了品这句话,对金英的意思心中也大略有数。   金英开口两次,谈的都是国事,都是朝局,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他和于谦一样,看重的是社稷朝局,而不仅仅是皇位传承。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目前的朱祁钰来说,够了。   金英如果真正看重的是江山社稷,那么他就该知道,在这个时候,任由孙太后掌控大权,有害无益。   这个时候,成敬走了进来,道。   “禀王爷,成安侯郭晟,丰城侯李贤,忻城伯赵荣在外求见。”   朱祁钰点了点头:“叫他们进来。”   随即便转过头,对金英道。   “既然如此,你即刻去传命,准兵部所请,明日廷推京营提督大臣,候选名单为忻城伯赵荣,为事官石亨,驸马都尉焦敬。”   金英立刻便领会了意思。   正常情况下,若是准奏,朱祁钰只需说准兵部所请便是。   重点是后面那句话,虽然准了,但是顺序要调换一下。   于是金英便明白,这位郕王爷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心中大定,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京营提督大臣的人选,朱祁钰心中早有打算,不管这三人是什么顺序,都没什么关碍。   不过看了一眼出去的成敬,金英一时也拿捏不准,这个时候郕王爷叫自己去传命,是恰逢其会,还是故意为之。   领了令谕,金英犹豫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道。   “宫中之事,王爷若想知道,不妨多进宫,问问贤妃娘娘……”   随即便退出殿中,传命去了。   不过他最后的一句话,却叫朱祁钰皱起了眉头。   这句话内容平淡,但是分明暗有所指。   揉了揉额头,朱祁钰想着,看来是要抽个时间,去见见母妃了。   这个时候,成敬回来了,在他的身后,则是跟着三位勋戚大臣…… 第四十四章:召见勋贵 集义殿中。 随着成敬进来的三位勋贵,身着全套冕服,脸色瞧着不大好看,走到殿中,看见端坐上的朱祁钰,拱手拜道。 “参见王爷。” “免礼,赐座!” 朱祁钰打量着眼前的三位。 他们几乎是现在的勋贵当中,能够拿得出手的,说话最有份量的人了,都是靖难功臣的二代勋贵,剩下的要么是资历不足,要么是刚刚袭爵,年龄太小。 前世在皇位上坐了那么多年,他对于勋贵的情况,自然是了解的。 大明开国百年,共有开国功臣和靖难功臣两次大规模的封爵,实授的约有百位。 但是由于太祖皇帝晚年疯狂的除爵,再加上这些年林林总总,因为各种原因被除爵的。 大明现存的勋贵大约有五十余位。 其中有开国功臣仅剩九位,基本都被留在了南京。 靖难功臣有三十余位,是如今京城勋贵的主要来源。 还剩下十余位,是仁宗,宣宗以及今上所封的勋贵,这部分人数不少,但是大都被外派到各地,镇守一方。 在很多文臣的刻意引导下,很多百姓都觉得,勋贵就是拿着朝廷的俸禄,抱着世袭罔替的荣光,天天干欺压百姓之事的朝廷蛀虫。 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作为武臣当中的顶级力量,勋贵在大明的武臣体系当中极为重要。 抛开远离政治中心的开国勋贵不谈,以朱祁钰的眼光来看,剩下的勋贵大约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资历深的,一种是资历浅的。 前者以靖难勋贵为代表,资历深厚,父祖曾斩将夺旗,为大明立下无数军功,在军中实力威望很高,又因为封爵年久,常年与其他勋贵联姻,关系网盘根错节,势力颇大。 这一类勋贵,朱祁钰更愿意称他们为京师勋贵。 因为他们的基本盘,就是在京师当中,他们的主要作用,是负责军队的管理事务,五军都督府的大多数掌事官,都从他们当中选拔而出。 凭借深厚的资历和复杂的姻亲关系,他们很容易拧成一股绳,因此只需要几个代表,就可以抗衡日渐强大的文臣集团。 但是缺点是,因为封爵的时间太久,导致他们根本没法上战场,有个别能打能战的,也更愿意领兵出去平叛,不会在京师当中掌事,再加上因为选拔的范围不够广,导致五军都督府**,无能,舞弊等各种问题,频频出现。 另一种则是资历浅的,说白了也就是仁宗,宣宗,以及今上所封的新晋勋贵。 这批人的人数不多,但是质量很高,他们当中最早封爵的也不过才二十余年,近些的只有几年,而且并非依仗靖难得爵,基本上都是靠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走上来的,所以他们的能力很强,但是缺点是资历不够。 这一类勋贵,朱祁钰将他们称为外地勋贵。 因为他们被封爵之后,往往会被朝廷差遣,前往各地镇守或者领兵平叛,常年不在京师当中,也是各地领兵主将的要人选。 这批人,可称得上是对大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祁钰没有仔细的算过,但是通常来说,这些外地勋贵,大多都会在镇守之地待到年老,或者在平叛中战死,将爵位传到下一代的手中,才会被召回京师,安安稳稳地待到新的一辈长成。 一般来说,如果新的一辈依旧出色,那么就可以在京师当中站稳脚跟,进入五军都督府,成为京师勋贵的一员。 如果新一辈资质平平,那么传承个两三代,待资历上来了,也勉强能够晋身武臣的最高层。 大明的武臣体系,就是依靠这种内外合作,不断流动的模式,维持着良好的运转。 然而现在,突然之间,这个体系被打破了。 原本京城当**有三十余位靖难勋贵,这其中除了英国公这个顶梁柱一样的一代勋贵,还有七八位资历深厚的二代勋贵以及十几个正当壮年的三代勋贵,剩下的还有七八位,则是刚刚袭爵的四代勋贵,多是十几岁的孩子,还不到参与政事的时候。 这次天子亲征,还有一层含义,就是掌权的二代勋贵,在向已经长成的三代勋贵进行武臣的权力交接。 等到他们打赢了胜仗,身上背上一个大大的军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进入五军都督府掌事,足以和文臣分庭抗礼而不落下风。 但是仗打败了! 不仅败了,人还都死了! 这么一来,京城的武臣体系,就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出现了权力的真空期。 土木之役以后,京师当中现存的勋贵仅剩十七家,其中还有五六家是刚刚袭爵的十几岁孩子。 本该是勋贵当中最重要,人数也最多的三代勋贵,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七八家。 至于能扛起武臣大旗,和文臣抗争的二代勋贵,划拉来划拉去,就只剩下眼前的这三位。 其中就只有忻城伯赵荣还算相对年轻,成安侯郭晟和丰城侯李贤,都已经年过六十,尤其是李贤,他老人家都快七十岁了…… 若非如此,那一日议事的时候,勋贵也不会如此容易就让出了京营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实在是没人能够顶上来了呀! 行礼之后,三位勋贵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 说实话,他们对于郕王这个皇亲宗室,实在是没什么好感。 土木之役,明明损失最严重的是他们勋贵,但是这位郕王爷,不仅不说帮他们抵抗文臣的刀子,还反过来落井下石。 要知道,那可是京营啊! 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京师勋贵来说,京营是他们抗衡文臣的最大资本,结果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拿走了提名权。 不生气才怪! 昨夜郕王府来人,让他们今天来集义殿觐见,他们来是来了,可来之前,非要先往慈宁宫跑一趟。 就差明晃晃的告诉朱祁钰,咱们勋贵跟您这位郕王,不是一路人! 这个时候,朱祁钰不说话,他们也懒得开口,就这么僵着。 直到朱祁钰抬了抬手,将手边的几份奏疏拿起来,示意成敬递了过去。 三人传阅了一番,刚看完第一本,白苍苍的丰城侯李贤就跳了起来。 “这帮混账,简直欺人太甚!老夫跟他们拼了!” 郭晟和赵荣倒是相对冷静一点,但是看完之后,也是阴沉着脸色。 奏疏的内容很简单,就是弹劾镇远侯顾兴祖,建平伯高远,忠勇伯蒋信,广宁伯刘安等四位随驾出征的勋戚大臣。 而他们,是这次出征的大批勋贵当中,仅存的活着回来的人。 尤其是镇远侯顾兴祖和建平伯高远,是三代勋戚当中,原本最被看好的接班人之一! 郭晟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文臣的反攻,未免来的太快了些…… 拉了拉怒冲冠的李贤衣袖,郭晟开口问道。 “王爷召我等前来,是打算再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吗?” 第四十五章:我要京营 朱祁钰摇了摇头,瞥了一眼气得抖的丰城侯,淡淡的道。 “下马威不至于,这些奏本,又不是本王叫他们写的,相反的,本王还把这些奏本统统都留中不了。” 郭晟皱了皱眉,脸色越的不好看了。 要是这位郕王爷真有心帮他们,直接驳回就是了,他现在跟那帮文臣关系那么好,他们还能驳他面子不成? 留中不? 这不就是鼓励那帮科道官继续弹劾吗? 他好待价而沽! 从他们勋贵这里敲一笔,然后拿回去讨好那帮文臣。 端的是无耻之极! 轻哼了一声,郭晟忍不住开口嘲讽道:“郕王爷真是做的一手好生意,莫不是想两头占便宜?” 朱祁钰笑容不变,目光却是一凛。 到底是当过数年天子,他这目光一变,郭晟忍不住后背冒起一阵寒气,下意识的就想往后退。 不过转念一想,明明是郕王对不起他们勋贵,他心虚什么? 朱祁钰瞧了一眼成敬,后者便会意,将勋贵手里的奏章都收了回来,然后开口道。 “让本王想想,你们刚刚从慈宁宫出来,太后娘娘许了你们什么?救人?京营?或许还加上京卫指挥使司?” 郭晟三人心中暗惊不已,额头上都渗出冷汗,李贤那两道花白的眉毛都紧紧地拧了起来。 他们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等人前脚在慈宁宫跟太后娘娘商量好的事情,后脚这位郕王爷就知道了,难道他长了千里眼不成? 朱祁钰冷眼看着底下三人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的没错。 这并不是前世的经验,事实上,因为他醒过来之后频繁的插手朝局,如今京中的朝局,和前世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但是即便没有了那些经验,朱祁钰还是当了数年天子的人。 孙太后如今手里的牌就那么多,能够打动勋戚的更少,无非就这么两三张。 昨天议事的时候,朱祁钰帮文臣打压了勋戚。 孙太后只要不傻,就知道这个时候是争取勋戚的最好机会。 这个时候,手里既然有牌,又怎么会不打出来呢? 只可惜,孙太后不是陈循高谷这些沉浮多年的老臣,朝廷大势,她看不透! 冷笑一声,朱祁钰淡淡的道。 “你们信不信,只要本王想,太后娘娘许给你们的,一件也办不成!” “敢赌的话,你们尽管当没有来过便是。” “成敬,送几位勋爵出宫!” 朱祁钰坐在上,面色冷然,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郭晟三人被他两句话噎地满脸通红,差点就想起身离去,但是忍了又忍,还是没有离开,不过郭晟的口气也算不得好。 “王爷此言,未免高看了自己吧?” 赵荣也开口道:“王爷召我等前来,若仅仅是说这些大话,大可不必!” 救人之事也就算了,如今京营和京卫指挥使司,可都在太后娘娘的手中掌握,他们不认为,这位郕王真的能够插得上手。 若不是怕朱祁钰恼羞成怒,再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们才不在这受这种窝囊气呢! 朱祁钰从身旁的奏疏当中又抽出几本,这次没有递过去,而是道。 “今日本王共批了四十七封奏疏,其中有二十七封,都是说土木堡之事的,除了主要弹劾王振的之外,还有十二封弹劾随行大臣,你们手里的,已经是本王拣轻的挑拣出来的。” 顿了顿,将手里的奏疏扔到他们的面前,朱祁钰道。 “至于这几本,都是要求要将他们明正典刑,籍没家产的!你们不是问本王为何留中不吗?本王就告诉你们,本王就是在等着那帮御史继续上书,你们猜,他们还能不能说出更过分的话?” 郭晟脸色涨得通红,两只手紧紧地握了起来。 这是威胁,绝对是威胁! 明正典刑,籍没家产? 我呸! 这帮文臣,落井下石,穷追猛打是一把好手。 打了败仗是他们愿意吗? 当初要出征的时候,那帮文臣不也是大把大把的跟着去,想混个军功,这个时候怎么就全成了他们勋戚的错? 无耻! 郭晟气得直想起身离去,但是抬头看见朱祁钰森冷的目光,顿时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是啊! 这就是威胁!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一点,从土木大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不过,郭晟看了一旁的李贤和赵荣一眼,还是强压下怒火,开口道。 “王爷未免自大,如此任意妄为之事,太后娘娘岂会坐视不理?” 他们的底气,就是太后娘娘,不过这句话说出来,郭晟也有些心虚。 其他的事情就算了,这件事情,太后娘娘顶多从中转圜,要说是将人救出来,他们自己也知道希望不大。 看他们的神色,朱祁钰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嘲讽般的看着他们几个,朱祁钰淡淡的道。 “你们以为,本王会等到他们不断弹劾之后,准了他们所请吗?” “不,本王不会!” “不妨告诉你们,本王不仅把弹劾他们几个人的奏章留中了,就连弹劾王振及其同党的,本王也留中不了。” “你们猜接下来,本王会继续怎么做?” 郭晟头上一阵阵的冷汗不断地冒出来,他突然冒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强压下心绪,郭晟咬着牙道。 “太后娘娘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不过话说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相信。 若是这位郕王爷准了那些文臣的奏疏,以太后娘娘的身份,出面为顾兴祖等人说情,无论如何,朝臣也要给面子的。 但是若是…… “本王不仅不会怪罪他们,还会力保他们,不仅会力保他们,本王连王振一党也不会清算,甚至会斥责弹劾的文官不识大体,说不准,还要再贬去几个蹦跶的最厉害的御史。” “怎么说,几位也是在朝中和文臣斗争多年的人,对他们的脾气秉性应该有所了解,以你们之见,遇见这种情况,他们会怎么办?” 朱祁钰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话说得轻描淡写。 但是在郭晟等人看来,却丝毫不亚于是魔鬼的笑容。 文臣会怎么做? 这还用问吗? 这位郕王真要是敢这么做,那帮文臣不来个集体叩阙加撞柱自杀,郭侯爷敢跟你姓!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么一闹,文臣会自动地将顾兴祖等人跟王振一党划在一起。 到时候别说是太后娘娘,就算是天子亲自回来,都保不住他们! 这一招,可太狠了! 不仅狠决,而且毒辣,毒辣到他们就算把这些话传扬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保不齐,这就是那帮文臣给郕王出的主意,目的就是为了将勋戚追杀到死! 郭晟捏紧了拳头,无力地道。 “王爷此举,就不怕惹得社稷动荡,江山不稳吗?” 要知道,现在也先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掀起如此大规模的文武之争,一个不慎,就会引不可估量的后果。 郕王他,真的敢吗? 话音落下,郭晟就看见,朱祁钰望着他的目光十分奇怪。 就跟看傻子似的…… 于是郭晟猛然反应过来! 是啊! 江山社稷,和郕王有什么关系? 他又不是皇帝! 现在太后娘娘分明就是在防着郕王,就算是天子被裹挟,一时之间回不来,到时候登基的也是太子。 郕王忙活到最后,又能落得下什么? 郭晟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退一步说,就算闹腾起来,以勋贵如今的实力,真的有能力反抗吗? 到时候文臣彻底取走勋贵所有的权柄,真正做到高度统一,说不准反而有利于守卫京师呢? 郭晟无比庆幸自己刚刚没有因为一时冲动,就离开了集义殿。 既然郕王肯谈,说明事情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稳了稳心态,郭晟尽量将口气放平,开口说道。 “王爷何必如此,有话可以好商量嘛,您有什么吩咐,只要说出来,只要是为国尽忠,我等必尽力而为……” 听见此言,朱祁钰心中也是松了口气。 别看他面上一副胸有成竹,言之凿凿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也就是在吓唬郭晟三人而已。 他刚刚说得那些,别说他自己不会去做,就算是想做,到了于谦那就得卡住。 到时候还没对付勋贵呢,文臣内部自己就闹起来了。 再说,朱祁钰也并没有全面打压勋戚的打算,不然他今天也不会叫郭晟他们三个来。 只不过,郭晟他们几个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不知道于谦等一干大臣的态度,这才被他给吓唬住了。 不过这才是开始,朱祁钰知道,难的地方还在后头…… 略一沉吟,朱祁钰开口道。 “既然如此,本王也不藏着掖着了……” “我要京营!” “不行!” “绝不可能!” 第四十六章:不然呢? 集义殿内的气氛再度陷入了无比压抑当中。 郭晟等人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尽管心中已经做了最不乐观的准备,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想到,这位郕王的胃口大到了这种程度。 京营是什么? 是勋贵的命根子!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当口,本身勋贵就自身难保,要是再把京营让出去,那才真的是任人宰割。 因此几乎是同一时间,三位勋贵都断然拒绝。 许是感受到了殿内陡然变得紧张起来的气氛,郭晟叹了口气道。 “王爷您知道,自太宗皇帝以后,再无宗室掌兵之先例,这一条是铁律,休说是我等勋贵不能答应,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头一个不答应的就是宫里的太后娘娘!” 朱祁钰抬手抿了口茶,摇了摇头,道。 “郭侯爷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本王的意思并非是由自己提督京营,而是暂时交由勋贵之外的人来执掌。” 郭晟的本意,是给这位郕王爷递个台阶,大家和和气气的就把这件事情折过去。 但是现在看来,这位郕王爷显然并不打算这么放弃,他侧身看了一眼丰城侯李贤,没有说话。 沉吟片刻,李贤道。 “王爷若是打算用顾兴祖等人的性命,来交换京营的提督大权,请恕老臣不敢违背祖制。” 三位勋贵当中,李贤的资历最老,说话的份量也最重。 刚刚的片刻时间,他已经衡量的很清楚了,顾兴祖等人的性命固然重要,但是京营的提督大权更重要。 这次勋贵虽然损失惨重,但是总还是有那么几位三代勋贵可以顶上去的。 但是若丢了京营的提督大权,勋贵才真的会一蹶不振。 权衡之下,他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何况纵然是真的到了最坏的情况,勋贵全力以赴,也未必不能保住顾兴祖等人的性命,最多是夺爵流放罢了。 虽然依旧难以接受,但是总比丢了京营要好。 朱祁钰目光幽深,淡淡的在三位勋贵的身上扫过,道。 “三位或许不知,刚刚兵部已经送来了明日廷推的提名名单,打头的是为事官石亨,其次是赵伯爷,最后是驸马都尉焦敬,三位都曾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想来廷推的惯例,不用本王多说吧。” 郭晟等人的脸色略略一变,但是没有说话。 于是朱祁钰将兵部递上来的奏疏拿过去,三人传阅了一番,最后还是李贤开口道。 “王爷的意思我们明白,但是石亨怎么说都算是勋贵的一员,王爷难道觉得,我等会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朱祁钰笑了笑,看来这几位勋贵还不傻。 于谦作为兵部侍郎,已经勉强算是文臣当中的一级序列,所以他做起事情来,自然不会无的放矢。 这份名单,其实拟定的非常能看出一个人的政治功力,或者更贴切的说,于谦选的这个人,特别的巧妙。 政治斗争,永远都不是一味地仗势压人,分化拉拢也是必要的手段。 石亨这个人,本身的能力是足够强的,这是于谦选择他的前提条件,也是说服众臣的最大筹码。 毕竟这个时候,若是选一个能力平庸的人提督京营,是在玩火**。 但是在此前提之下,不妨碍于谦尽一些文臣打压勋贵的本分。 要知道,京师当中能力强的将领,虽然都被皇帝带走的七七八八,但是划拉划拉,还是有那么几个的。 但是他偏偏选了石亨! 石亨除了能力足够之外,还有几个显著的特点,先便是,他是勋贵的一员,但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京师勋贵,他的家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卫指挥佥事。 勋贵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对于勋贵来说,尤其是对于常年不会外出打仗的京师勋贵来说,论资排辈的传统比文臣要重得多。 石亨这么一个低阶勋贵,一下子越过那么多公侯伯,执掌五军都督府,提督京营,勋贵们,尤其是一批老资格的靖难勋贵,心里只怕要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但是他们又无法反对,毕竟站在勋贵的角度,于谦并没有打破规矩,石亨纵然是低阶勋贵,也是勋贵的一员,有这些年四处征战的军功傍身,由他出掌京营并非说不过去。 而且就想李贤所说的,要分清楚“轻重缓急”…… 身为靖难勋贵的一员,他们固然对石亨这么一个外地来的低阶勋贵掌权多有不满,但是更不愿意将京营交给文臣。 不过这番想法,在朱祁钰看来,实在是可笑之极。 轻哼一声,朱祁钰开口道。 “提督之权,不过虚名而已,即便本王今天不找你们来,你们以为自己真能保得住京营吗?到最后不过名存实亡罢了!说不定到最后,连五军都督府也未必保得住!” 郭晟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朱祁钰这番话的意思,他自然听懂了。 石亨毕竟是低阶勋贵,这些年南征北战,几乎不怎么待在京师当中,这就决定了他在京城当中,没有其他勋贵那样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尤其是现在的石亨,是戴罪之身。 这样一个人,骤然上位,必定会引起多数勋贵的不满。 而他又是依靠文臣的力量上位的,那么可以想见的是,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他都要依靠文臣的力量,才能掌控五军都督府,而文臣也能依靠他,逐步蚕食五军都督府的权柄。 想明白之后,郭侯爷不由得在心中暗骂一声。 这帮文臣,端的是心机深沉,这种阴损的手段都能想出来! 郭晟阴着脸,开口反问道。 “那么照王爷的意思,我等就只能束手就擒,交出京营吗?” “不然呢?” 朱祁钰淡定地怼了回去,一下子噎的郭晟哑口无言。 他的本意,是想反讽一下这位郕王爷,毕竟他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劝他们交出京营罢了。 石亨上位,的确有很大的风险…… 但是很多时候,人本能的会去维持长久以来形成的格局,就如京营提督之权,哪怕郭晟自己心里明白,京营被文臣蚕食已经无可避免,但是要让他放弃京营去换其他的勋戚暂时的安稳,他还是不愿冒这个风险。 “成大事者,何必拘泥于一时之得失?抛开别的不提,京营的情况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本王且问尔等,如今京城勋贵的状况,把着提督大权又能如何?” 朱祁钰俯了俯身,一字一句的说道。 “想清楚了,本王……是在帮你们!” 郭晟张了张口,这话他的确没法接。 现在京城是什么情况?也先步步逼人,大战将起! 这等局面之下,要的是一支能打能战的精兵。 可如今的京营…… 郭晟等人心里自然清楚无比,如今的京营不仅多为老弱残兵,而且还操练混乱,兵器短缺,缺额严重。 想要固守京师,整备京营是必须的! 但是…… 不得不说,这就是勋贵现在最尴尬的现状,英国公死后,京城勋贵当中,根本找不出一个能力威望都足够弹压一切的勋贵,来整备京营。 要知道,京营本就是勋贵的底盘,如今这种情况,基本也是勋贵一手造成的。 换句话说,一旦要出手整备,必然会触动很多勋贵世家的利益。 京城勋贵盘根错节,光是人情求告下来,便足以让人感到无比棘手,到最后,怕还是要依仗文臣的力量。 这也就是朱祁钰所说的,把着提督大权又能如何? 到最后还是要和文臣合作! 郭晟的脸色一阵阴晴不定,不时地侧过身子,跟李贤和赵荣说两句,朱祁钰就这么看着,也不催他们。 直到过了半盏茶左右的时间,郭晟才道。 “京营毕竟是五军都督府的核心,顾兴祖他们几个的份量,还不够……” 朱祁钰笑了笑,能提条件就好。 天可怜见的,他这回可真的是为了这帮勋贵好,结果还费这么大劲儿,果然是好人难当…… ………… 半炷香后,郭晟等人走出集义殿。 直到确认那位郕王殿下没人遣人暗中跟随,郭晟才一脸犹豫的道。 “李侯爷,咱们真的,就这么答应郕王了吗?这件事情,可……” 李贤叹了口气,幽幽道。 “如今我勋贵一门,已是案上鱼肉,文臣气焰一日胜过一日,我等勋贵几无幸存之理,至于宫中,你也瞧见了,太后是万万斗不过那位郕王爷的,若不搏上一把,我勋贵何时才能重现鼎盛之时?” 郭晟默然无语,最后只得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四十七章:慈宁宫中 慈宁宫。 “你说郕王召见了三位勋贵?可探听到他们谈了什么?” 孙太后靠在软榻上,听着李永昌的禀报,额头忍不住一阵胀,问道。 这几日下来,孙太后觉得,自己把前半生没操的心,全都补了回来。 一边担心着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另一边还得密切关注着朝局的动向。 天知道昨天夜里,金英回来一五一十的将集义殿中议事的经过,以及兵部来的军报告诉她之后,孙太后几乎气得差点昏倒。 她怎么生了这么一个糊涂的儿子! 这头她还在帮他勉力遮掩,稳定朝局,结果那边他竟然干出拿功臣家产慰劳敌人的事情,没得被人抓住了话柄,大做文章。 还有那个郕王,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竟然敢下令各个关隘守将,拒绝瓦剌的一切要求,这要是万一他们恼羞成怒,对皇帝下手可怎么办呀…… 孙太后又愁又气,白头都多了不少,慈宁宫的瓷器更是碎了一地。 所幸还有个金英是能顶事儿的,给她出了两个主意,一个是赶快册立太子,另一个则是拉拢勋贵。 册立太子还算顺利,不管是内阁还是礼科,都十分配合。 但是勋贵这边…… 今天一大早,郭晟他们递了牌子要进宫觐见,孙太后颇感高兴了一阵。 郕王那边,摆明了是要打压勋贵,她正好拉拢过来。 要知道,如今京城当中的大部分兵力,看似是在她的手中握着,但是孙太后心里跟明镜似的。 她实际上能够掌握的,无非是焦敬暂时管着的京营而已。 要知道,如今皇帝已经亲政数年,兵权一向都是被皇帝掌握的,她一个深宫太后,又不想着谋朝篡位,自然不会在兵权方面下功夫。 焦敬本身是外戚,他的妻子是先皇的姐姐庆都大长公主,当初孙氏掌管六宫,庆都大长公主则是掌管宫外皇庄,妯娌俩关系很好。 焦敬自己也是走了庆都大长公主的门路,找孙太后向皇帝提起的,有了这一层关系,孙太后才敢放心地倚重他。 至于剩下的锦衣卫和京卫指挥使司,皇帝在的时候,自然是效忠皇帝。 如今皇帝不在,他们看似是听从太后的诏命,但是孙太后心里头清楚,自己实际上对他们没有什么太大的约束力。 尤其是京卫指挥使司,如今掌事的孟瑛和张輗,都是靖难勋贵,世家出身,若是能够把勋贵们拉拢过来,这京师的兵权才算是握得稳。 毕竟,京营一向是由勋贵来执掌,就算是郕王想玩什么花样,搞了个什么廷推,也绝不敢从勋戚的手中抢京营。 不然,那帮勋贵可是要拼老命的! 今天郭晟三人,在慈宁宫当中的表现,也再次让孙太后确认了这一点。 本来和他们谈过之后,孙太后这些天提起来的心,都已经放下了大半,但是听说郕王又召了他们过去,这心竟又提了起来。 尽管她知道,只要郕王想要京营,勋贵就不可能和他站到一起,但是回想起这些日子一来,朱祁钰的种种表现,孙太后总是感觉不太放心。 “回太后,郕王召见几位勋贵的时候,遣退了随侍的内臣,就连金公公,也被他寻了个由头打走了,所以他们到底谈了什么,暂时还打探不到。” 李永昌道:“不过三位勋贵出宫的时候,脸色看起来都不太好看的样子,大约,应该是谈崩了吧……” 孙太后不由感到一阵烦躁,轻哼一声道。 “这么紧要的事情,竟然能被支出去,哀家要金英去做什么?还有你,什么叫大约谈崩了,这等事情,是能糊弄过去的吗?” 见太后娘娘生气了,李永昌赶忙下跪请罪:“内臣无能,太后娘娘恕罪,臣这就遣人去几位勋贵的府里去问,定给太后娘娘一个准信。” 眼瞧着李永昌可怜巴巴的样子,孙太后摆了摆手,道。 “罢了罢了,遣人暂时不必,如今正是用人之时,这般举动,未免让成安侯他们心生疑虑,你起来吧!” 李永昌擦了擦头上的汗,慢慢站起来。 却听孙太后叹了口气,幽幽道:“哀家总觉得,这个郕王在密谋着什么,明日朝会,定有大事生,可惜哀家毕竟是后宫之人,不方便过去瞧着……” 这个时候,外头走进来两个内官,在李永昌的耳边说了几句,然后递上一份奏疏。 李永昌于是走过来,道:“太后娘娘,这是礼部上的册封仪注,据说郕王那边已经批了,时日就定在后日!” 三日后? 孙太后将奏疏接过来,仔细的翻了翻,眉头略略舒展了几分。 这倒算是个好消息! 她之前听从金英的建议,直接省去了所有的步骤,下旨册封东宫,虽然名义上是省去了步骤,但是也并非真的省去了。 只是将名分先确定下来,之后肯定要再补上册立仪典。 要知道,仪典的意义并不只是礼法那么简单,盛大繁复的仪典,更多的是为了昭告天下,宣示东宫的正统性。 若非是现在这个局面,孙太后也不愿省去那么多的步骤。 仪注是礼部上的,孙太后摊开仔细看了一番,许是因为礼部从前几日就已经开始准备了,所以大多数的礼制还是有的,尽管已经一压再压,但是几个紧要的地方,还是有的。 譬如说最关键的,太子在文武群臣的见证下,依次拜见皇帝,太后,皇后,授以东宫册宝。 虽然如今是特殊情况,只能由她来代替皇帝主持仪典,但是无论是册封的地点,还是群臣的见证,礼部都没有任何错漏。 然而孙太后还是觉得不对。 倒不是礼部的仪注不对,这些官员都是规制的行家了,他们拟定的规制,出不了什么大错。 她是觉得…… 孙太后皱眉问道:“郕王没有从中作梗?” 李永昌摇了摇头,道:“没听说,说来内臣也觉得奇怪,礼部本来定的是七日之后,据说是郕王提议,提前到三日之后……” 孙太后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越的强烈。 她有一种预感,郕王既然连册封之事都不在意,甚至通过这种方式,希望能够牵制住她的精力,定然是所图甚大。 十有**,问题就出在明天的朝会上。 不行…… 孙太后霍然而起,在殿内来来回回走来走去,过了片刻,拧着眉吩咐道:“李永昌,你传信给金英,让他务必想个办法,无论如何,明天朝会,哀家也要在场!” 第四十八章:神秘的军报 集义殿中。 送走了礼部的胡濙老大人,不多时,成敬便进来禀告,说是兵部侍郎于谦和左都御史陈镒求见。 朱祁钰让成敬将人领了进来,二人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然后便在内侍的伺候下落座。 “二位联袂而来,可是有何要事?” 抿了口茶,朱祁钰开口问道。 照规矩,陈镒的官阶要高些,所以是他先答话,道。 “王爷误会了,臣和于侍郎并非联袂而来,只是恰巧在宫外碰上,便一起进来了。” “臣此来,至于臣此来的目的,是为了朝野上下的舆情。” “昨日各衙门公布了土木军报,我朝野上下群情激奋,六科十三道更是为我大军痛惜不已,这些奏疏想来已经送到王爷案头,不过刚刚通政司来传令,说王爷将这些奏疏一概留中。” “御史科道闻此消息,皆心中惶惶,故臣前来将舆情禀明王爷。” 陈镒说得很委婉,但是朱祁钰很快就明白过来。 是底下的那帮御史在闹腾了! 想想也是,作为大明著名的嘴炮选手,好不容易遇见了这么个大事,而且是政治绝对正确的大事。 这帮御史言官,肯定是要好好的光热。 具体的说,就是上本弹劾一应人等,追究责任,还有一小部分建言献策的,但是也是少数。 作为正本清源的急先锋,这帮御史们本以为自己的奏疏递上去,很快就能得到批准,然后狠狠的惩戒那些导致大明战败的罪臣,顺便给自己一个敢言直谏的好名声。 可谁料到,面对这样合理且符合大势的要求,他们的奏疏竟然被留中了? 留中是什么意思,简单的说,就是不批准也不反对,冷处理。 这怎么能成?合理诉求没有达到,这帮御史言官肯定不会罢休的。 前头已经说过,都察院的体制特殊,哪怕是身为言官大头目的左都御史陈镒,也最多能够控制不到三分之一的御史,他们真要闹腾起来,可是谁也管不了。 因此预感到奏疏被留中之后可能引的问题,陈镒这才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 略一沉吟,朱祁钰开口道:“土木之败,究竟该如何定性,此事尚待斟酌,何况北征乃皇上一力坚持,如今皇兄陷于虏贼之手,以臣议君,是为不敬,故而六科十三道的这些奏疏,本王皆不能批。” 陈镒皱了皱眉,这帮御史上的奏疏虽然不会经过他的手,但是都并非密奏,既然留中,自然是明到了通政司,他过来之前,大略都看过了。 没记错的话,这些奏疏大多都是弹劾的王振一党,还有些是弹劾随行勋戚大臣的。 御史们的确头铁,但是也不是傻子,哪怕心里知道,王振一党的背后其实是皇帝在撑腰,这次大败,也有很大的原因是天子放纵王振弄权所致,但是这奏疏里头,似乎没有人提到天子。 如此,又何来的以臣议君? 陈镒迟疑片刻,一抬头,正好看见朱祁钰意味深长的眼神,额头上顿时便冒出了一阵冷汗…… 朱祁钰又将目光投向于谦,不过等了片刻,于谦却没说话,朱祁钰只得开口问道:“于侍郎此来,又有何事?” 刚刚陈镒和朱祁钰的对话,于谦也在旁听着,虽然他没有看过言官们的奏疏,但是光凭这几句话,于谦便已然能够隐约品出几分意思,是以一时之间,没有注意朱祁钰的目光,此刻听他问话,连忙收拾心情,开口道。 “回王爷,臣此来共有二事,其一是呈上兵部制定的京师换防方案,其二是呈上最新军报。” 说着,于谦从袖中拿出两份文件,呈了上来。 朱祁钰也不客气,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于谦的能力本身是极强的,不过一夜的时间,他就已经将自己和朱祁钰昨日讨论的一应措施细化成了方案。 想来昨夜兵部的那些郎官们,应该是没少辛苦。 点了点头,朱祁钰道。 “兵部拟定的换防方案很好,照此办理便是。” 说完之后,朱祁钰拿起另一份奏疏,里头蜡封已拆,显然于谦已经看过,朱祁钰翻看之后,未见内容,便看到里头还有一份密封着的信封。 最里面的这份,蜡封同样是拆开的,不过和普通军报不同的是,它是以黄纸朱笔书写而成。 未见内容,朱祁钰便猛地想起什么,顿时沉下了脸色。 于谦坐在下,看见朱祁钰猛然一变的脸色,心中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份军报他自己看到的时候,都震惊了许久。 这位皇帝陛下,可真的是能作啊! 陈镒在一旁看着,他虽不知军报的内容,但却也能猜到,能令这位郕王殿下勃然色变,必然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消息。 半晌,朱祁钰阴沉着脸色,将军报重新封好,问道。 “这份军报,还有谁曾见过?” 于谦神色略有些为难,道:“自从土木之役后,兵部按照朝廷议定的章程,命沿边守将一日一报,这份军报并未特殊递送,所以送到臣手中之时,虽未拆封,但是已有数人知晓。” 顿了顿,于谦又补了一句:“不过其中内容,除了臣之外,暂时无人知晓。” 朱祁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份军报的存在,是瞒不住的,但是其中的内容是什么,暂时还没有其他人知道。 右手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敲,朱祁钰开口问道。 “于侍郎以为,这份军报该如何处置?” 于谦看了陈镒一眼,在后者一头雾水当中,谨慎地答道:“回王爷,此事重大,臣以为当召六部七卿合议,请王爷决断。” 朱祁钰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陈镒实在看不下去俩人打哑谜,于是开口问道:“王爷,臣斗胆请问,此封军报到底是何内容,竟让王爷如此犹豫不定?” 也就是陈镒这个左都御史,敢这么直接来问。 作为朝廷的七卿之一,在皇帝不在京城的情况下,基本上算是大明的最高决策层,军报这种涉及到国政大事的内容,对别人要保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保密。 这也是陈镒一直没有开口的原因,他本以为郕王看过之后,会顺手将军报转给他看。 结果这位郕王爷看完以后竟然收了起来??? 而且现今的局面,到底是什么消息,竟然能让于谦说出事关重大这几个字……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陈总宪不必着急,军报重大,必定需要合议,不过眼下京师动荡,明日便是朝会,这份军报内容一旦泄露,必生枝节……” “于谦,这份军报暂且放在本王这里,其中内容,你一概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宫中的太后娘娘!” 在陈镒惊讶的目光中,于谦竟然没怎么犹豫地低头直接答应了下来。 陈镒心中疑窦重重。 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第四十九章:愤怒 要知道,若说是军报重大,郕王一时拿不准如此,又怕影响朝会,所以放在明天合议,这个倒还说得过去。 毕竟,重大和紧急不是一个概念,有些事情关系重大,但是却并非需要立刻就决断的。 不过郕王爷刻意点出了宫中的太后娘娘,就不由得陈镒不多想了。 理论上来说,如今的京中,虽然太后不能插手政事,但是作为天子的生母,大明如今地位最尊贵的人,至少知情权是有的。 至少到如今为止,所有的军报政事,凡是涉及到天子的,都是必定要送一份到慈宁宫去的。 这是为了安太后娘娘的心! 从今天那道册立太子的诏书便可以看出,太后此时的状态相当的紧张。 当此敏感的时刻,一点点不同寻常的举动,都会引太后不必要的猜忌。 这一点,郕王不会不知道,于谦更不会不知道。 但是他们两个,一个敢下令谕,另一个竟然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下来,这就不由得陈镒不浮想联翩了。 不过还没等到他开口问,朱祁钰就继续道。 “今日时间有些晚了,明日朝会之后,本王会再召重臣,合议此事。” 这就是逐客令了…… 眼见和自己一向交情甚好的于谦,此刻都眼观鼻鼻观心,显然不打算再多说什么,陈镒只得压下心中的疑虑,开口道。 “王爷将奏疏留中,心中所虑臣能理解,然昨日公布土木之役内情后,朝野上下群情汹涌,自昨日起,已有数个掌道御史恳请臣在明日朝会上,率都察院御史弹劾王振,臣恐朝会之上,局势难以把控,故而才来求见王爷。” 眼瞧着朱祁钰有赶人的意思,陈镒也不讲究什么委婉了,直接了当的说明了来意。 这次土木大败,闹腾的最欢的就是言官,身为左都御史,陈镒其实很难做。 下头的御史上本弹劾,既是分内之事,又是符合礼法大义之事,他肯定是不能弹压的,只能尽量安抚他们的情绪。 可那头还没安抚完呢,这头郕王一个留中不,立刻就把那帮言官给惹火了。 陈镒说的都是实话,从宫中传出奏疏留中的消息开始,他底下已经有一帮御史喊着要在朝会上直奏了。 不管怎么说,陈镒都是都察院的长官,土木之役,又是关系国运社稷的大事。 一旦在朝会上闹起来,无论如何,陈镒都必定是要站在言官这边的,甚至于,他还必须当那个领头人。 这是他作为左都御史的职责所在! 他能做的,就是提前进宫,劝这位郕王殿下,哪怕好歹批上几本,先把王振一党给处置了呢,也算暂时给言官们一个交代。 可谁曾想,刚进门才说了两句话,事情都没说完呢,就被郕王话里头那股隐隐约约的由头,给当场镇住了。 至于这个交代,朱祁钰显然是不打算给他的…… 听了陈镒的话,朱祁钰的脸色毫无波动,淡淡的道:“朝会奏事,是诸大臣之权,本王不会阻拦。” 这股毫不在乎的态度,让陈镒越感觉头疼。 这位郕王殿下,怕是不知道都察院现在的气氛。 要知道,御史科道官,乃是文臣清流,心高气傲不说,个顶个的都是刚入官场的愣头青。 当初太祖立国,要的就是他们这种刚入官场的耿介刚直,如此才能不畏权贵,弹劾不法。 因此这个消息传开,最感到愤怒的,其实就是这些年轻的御史们了。 真要是在朝会上闹起来,陈镒自己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他张口还想再劝,却听得朱祁钰已经开口撵人。 “今日就先到这吧,两位大人请回!” 眼瞧着成敬已经走过来,伸手领着他们出去,陈镒叹了口气,郕王既然是这样的态度,看来明日朝会少不了要有一番风波了…… 不过除了朱祁钰之外,就连陈镒在内,朝廷上上下下所有的大臣,都没有想到,这场朝会生的事情,会乎所有人的想象,足以载入大明的史册当中。 ………… 送走了陈镒二人,朱祁钰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嘭”地一声。 朱祁钰将拳头重重的砸在桌案上,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哪怕有了前世的经历,此刻再看到这封军报,他还是忍不住感到无比愤怒! 将袖中叠好的黄纸拿出来,朱祁钰脸色阴沉地看了大半天,强忍着撕碎它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有些事情确实需要尽快了,哪怕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 这个时候,成敬送走了陈镒二人,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道。 “王爷,金公公回来了……” 朱祁钰平复了一下情绪,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选择那个时候,让金英出去传令,的确是存了支开他的用意,不过算算时间,最多到郭晟等人离开的时候,金英也就该回来了,怎么会拖到这个时候…… 成敬答道:“据说,金公公回来之前,被太后娘娘召到了慈宁宫。”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成敬退下。 不一会,金英便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参见王爷。” 朱祁钰压下心头的烦躁之意,开口道:“金公公自慈宁宫而来,可是承了太后娘娘的旨意?” 金英犹豫了片刻,见朱祁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咬了咬牙道。 “不敢欺瞒王爷,娘娘下了旨意,明日朝会,她老人家要在旁听着。” 理论上来说,这件事情不合礼制,朝臣们也必然不会答应,但是金英本就是一个心细如之人,刚刚一进殿,就感受到殿内一股压抑之极的气氛。 越是走近郕王,这种感觉越强烈。 直觉告诉金英,这个时候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好,所以他下意识的就说了实话。 金英本以为,朱祁钰会严词拒绝,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朱祁钰忽然笑了起来,不过这笑容却丝毫没有缓解殿内压抑的气氛,反而让金英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一时之间,一股股的寒气不由得往外冒。 金英心中暗暗叫苦不迭,今儿究竟是谁招惹这位主儿了,明明他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而且奇了怪了,这位郕王爷平素不过是个闲散王爷,这生起气来,一身的气势怎会如此可怕…… 他不知道的是,朱祁钰前世当了七年的皇帝,别的没练出来,一身的气度威势,却是早已经如影随形。 只是今生他不过还是一个小小的王爷,所以他一直掩饰的很好,然而此刻心情激荡之下,也便有些控制不住了。 看到金英的样子,朱祁钰也意识到不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金英这才感到周围的压力都消失了不少。 紧接着,朱祁钰道:“既然太后娘娘想来,那明日你在集义殿后,备上一副仪驾便是,想来只要太后娘娘不乱插手朝政,外朝的大臣们也不会多说什么。” 金英眨了眨眼睛…… 就这么简单,就同意了? 他下意识的觉得不对,想要开口问,但是想起朱祁钰刚刚散出的危险气息,金英不由得感到一阵心悸,于是咽下喉头的话,告了声退便回慈宁宫传消息去了。 朱祁钰望着金英离开的身影,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旁听? 既然太后娘娘这么想要参与朝政,那就让她好好瞧瞧,这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朝会吧。 ………… 第五十章:内阁 内阁位于宫城的东南角,自东华门而入,往北是文华殿,往南一排廊庑,便是内阁所在。 明代内阁,最早设立于太宗文皇帝时期。 太祖皇帝废宰相,罢中书省,削弱了通政司,形成了一套由皇帝直辖六部的政治体制,这样固然使皇权得到了空前的加强,但是代价就是朝廷所有的政务都压到了皇帝一个人的身上。 太祖皇帝南征北战,马上得天下,精力充沛,自然是能应付得过来。 但是到了太宗皇帝时期,就不行了。 倒不是说,太宗皇帝的精力不如太祖皇帝,而是因为,太宗皇帝因靖难而得帝位,朝野上下虽不敢言,但终究是得位不正,需以大功业向天下人证明,他老人家才是最合适坐这个皇位的。 这就导致太宗皇帝不能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处理政务上,他需要分出相当大一部分的精力,用来经略边境。 内阁和司礼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朝堂惯例,将六部及各寺监等办事机构,称之为外朝,将内宦执掌的包括司礼监在内的二十四监称为内廷。 内阁恰恰是位于外朝和内廷之间,起到调和内外,总柄机要的作用。 不过那是明后期的内阁才有的权势。 太宗皇帝也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帝王,他虽然建立了内阁,但是更多的是以备咨询之用,同时,也给了翰林院的学子们一个观政参政的机会。 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内阁最开始设立之初的用意之一,就是为了让翰林院的学子能够参与政事。 这也是有明一代,内阁和翰林院密不可分的关键所在。 太祖皇帝对官员十分严苛,但是对于读书人却十分优待,翰林院作为读书人的最高机构,自创立之初起,就是文臣清流养望之地,说得更直白些,就是文臣的后备军。 要知道,大明以科举取士,所有考上来的士子,无不是十年寒窗苦读之辈,心性毅力都足够,但是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真正参与过政事。 翰林院就是这些新科进士们用来观政的地方,但是翰林院毕竟是清流之地,执掌的权柄不外乎是修史,文翰,制诏这些东西,很难真正参与到朝政当中来。 于是太宗皇帝就设立了内阁,从翰林院当中简拔出优秀者,入直内阁,预闻机务,减轻皇帝压力的同时,也锻炼自己参与朝政的能力。 所以内阁的传统,就是阁臣自翰林而出,这也是明后期非翰林不得入阁的雏形。 至先皇之时,天下承平已久,先皇虽然英明果决,但是既不是太祖皇帝那样过过苦日子的,也不是太宗皇帝那样历百战而定天下,因此性子难免趋于安逸。 于是为了减轻自己处理政务的压力,进一步抬高了内阁的地位,先皇先是将负责抄录奏疏,勘定古籍的中书科并入内阁,成为内阁的下属机构,又在内阁左右设制敕房和诰敕房,将翰林院录诏的权力划归内阁,同时,凡有大政,必召内阁学士商议,使内阁在朝堂当中的地位逐渐攀升。 而真正使内阁风头一时无两的,则是“三杨”之时。 先皇死后,因今上幼弱,遗命太皇太后张氏垂帘听政,同时,命内阁大臣杨士奇,杨荣,杨溥,英国公张辅,礼部尚书胡濙五位大臣辅政。 作为最被先皇信重的三杨,也在太皇太后张氏的支持下,成为了当时朝局的整个核心。 不仅以内阁之名,行使了票拟之权,更是将内阁的制度基本固定下来。 在三杨之前,内阁成员的基本来源有两个,其一是翰林学士兼任,其二是有翰林经历的部院大臣,但是性质都是以备咨询。 所有的内阁大臣,包括翰林学士在内,都不会放弃本职,仍旧在自己的衙门当中掌事。 至三杨之时,三杨以辅政大臣之名,身负三师三公之衔,虽然仍旧兼任翰林学士,但是已经将重心放在了内阁当中。 以致于正统七年,翰林院乔迁新居,落成之时,主位上竟然没有设三杨的位置,当时的翰林掌院钱习礼甚至理直气壮的道:“此非三公府也。” 虽然最后在三杨的坚持下,还是恢复了他们的座次,但是这件事情已经足可看出,在当时的朝臣心中,内阁已经不单是翰林院的一个附属差遣,而是一个独立的机构。 朝廷惯例,一官不得二任,就是说一个官员,不能同时执掌两个衙门,三杨既然执掌了内阁,哪怕兼任着翰林学士,也只能是虚衔,而非实职。 那个时候,应该算是明前期,内阁权势最盛之时。 然而即便是文臣内部,依然会有派系的争斗,内阁之设,毕竟没有书面上的定制,更多的是依靠三杨辅政大臣的权威。 因此三杨一死,六部便重新拿回了朝政的主导权,与此同时,幼年天子渐渐长成,一番雄心壮志,励精图治之下,内阁的票拟权也大大削弱,恢复了以备咨询的地位,内阁的权势也重新陷入了低谷当中。 但是即便如此,以及内阁草拟诏旨的权力,还是被保留了下来。 更重要的是,虽然这个时候,因为内阁权势不彰,而恢复了翰林学士兼任的传统,但是内阁依旧被视为一个独立的机构,在内阁排名位的阁臣,依旧不得兼管其他衙门。 土木之役以前,内阁共有五位阁臣,分别是吏部左侍郎翰林学士曹鼐,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苗衷,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陈循,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谷,翰林侍读张益。 天子亲征时,带走了排名位的曹鼐和排名末尾的张益,二人如今俱死于难。 因此内阁如今,就剩下了三个人,曹鼐,排名第二的苗衷理所当然的排名内阁位,但是他老人家体弱多病,这几个月都在府中将养,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乞骸骨了。 故而内阁现在真正做主的,就是陈循和高谷二人。 内阁和文华殿遥相对应。 二人用了午膳之后,站在廊下,遥遥望着集义殿中进进出出的勋戚朝臣,正巧看见于谦和陈镒联袂而出。 片刻后,高谷道:“这一天下来,勋臣文武,郕王爷至少见了七八位了吧……” “应该有了,总政第一日,郕王便如此勤政,是社稷之福啊……” 陈循开口,语气却是一阵莫名,高谷并不答话。 又过了一会,陈循问道:“世用,依你所见,郕王今日之命,乃是何意?” 世用是高谷的字,陈循和高谷皆是翰林出身,二人年岁又差不多,私下里都是以字相称。 今天一大早,他二人就被召入了宫中,在太后的命令下,草拟了册立太子的诏旨。 本以为,此事会让郕王不满,但是却没想到,他二人等来等去,竟然等来了金英传命,恢复了内阁的票拟之权。 虽然郕王言明,此乃特殊时期的权宜之计,但是不管是陈循,还是高谷,都是深谙朝局之辈,岂会不懂这其中的含义。 朝堂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从权宜之计开始的,三杨之时是权宜之计,现在又是权宜之计。 再这么弄两次,那权宜着权宜着,说不准就变成了制度…… 高谷摇了摇头,亦是有些犹豫,道:“这位郕王爷的心思,我也看不准,金公公说,是因为局面危难,朝务繁杂,郕王爷为大局计,因而……” “这话你信吗?” 话没说完,陈循就嗤笑一声,道。 第五十一章:为社稷计 遥遥望着集义殿中进进出出的内侍,陈循淡淡地道。 “通政司今日往集义殿送了四五十本奏疏,没过午时,金公公便遣人全都送了回去,据说,批的可是针针见血,详实无比啊!” 这个理由的确站不住脚,若没有今早这番事情,或许他们还会相信,但是看过郕王处理的那些奏本之后,不管是高谷还是陈循,都很难说服自己,说郕王恢复内阁的票拟权,是因为自己的能力不足,无力驾驭这么多繁杂的政务。 高谷沉默着,片刻之后方皱眉道:“若非如此,那便是在示好?” 这个理由就相对靠谱的多,要知道,自从那日军报传来之后,郕王就一直坚定的站在文臣这一方,内阁的性质复杂,但是总归还是划在文臣这一边的,抬高内阁的地位,示好文臣,倒并非不可解释。 然而陈循瞥了一眼对面的集义殿,却开口反问道:“便是示好,为何要选内阁呢?” 诚然,现今局面之下,想要固守京师,非文臣不可,郕王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坚定的支持文臣。 但是别忘了,内阁和文臣可不是一个概念,想要示好文臣,郕王有太多的手段可用,为什么会选内阁呢? 要知道,那日议事的时候,虽然是出于公心,但是陈循等人,毕竟是得罪了郕王的。 高谷点了点头,同样若有所思,道:“若非示好,那便是……警告?” 陈循的脸色倏地一沉,警告…… 警告什么? 当然是告诉他们,现在这个朝廷,究竟是谁来做主! 郕王这是在告诉他们,他才是总摄大政的那个人! 诚然,以郕王如今的地位威望,哪怕有这个总摄大政这个大义的名分,但是在很多关键性的事务上,还是需要和朝臣商议。 毕竟他只是代政,不是真正的天子! 虽然在此等危难时刻,郕王被推了出来,但是更多的是为了稳定军心,朝政大事,很多时候还是要以朝臣们的意见为主。 这些天郕王的所作所为,都很清楚的说明了这一点。 他的主张和意见,必定是要说服绝大多数甚至全部的朝臣,才会下令。 涉及到六部尚书以及京营提督这样的重臣人选,更是选择以廷推的方式任命。 这都是为了保证政令的畅通平顺,核心的原因,其实还是郕王仅是监国,并非真正的天子,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这种大事,郕王很大程度上需要依靠程序的合法化来推动。 但是内阁不同! 内阁的设立,本就不在朝廷的规制当中,或者说,内阁真正的权柄,和朝廷的规制是不符合的。 内阁的权柄皆是直接来自于皇权,不管是票拟还是草诏,都是如此。 郕王和外朝六部需要商量着办,但是对于内阁,只要他还有总政的大义名分在,就可以拿捏地死死的! 这才是他的警告! 有郕王的支持,那么内阁就能拿到最重要的票拟权,在朝堂上地位大大提升。 若是没有郕王的支持,那么他们这两个内阁大臣,就是彻彻底底的闲人。 纵然有着翰林院掌事之权和预闻机务之权,但是这两项权力,前者更多地只能影响舆论,后者也仅是预闻而已,手中没有真正的权柄,他们这两个内阁大臣说的话,也不会被人太过重视。 所以…… 陈循幽幽地道:“既是示好,又是警告!” 二人俱是沉默了下来。 郕王此举,还有一层含义,那就是告诉他们,他既然能给内阁票拟之权,那么就能拿走。 或许,还有更深的意思…… 过了半刻,陈循忽然道:“世用,宗室监国毕竟非长久之计,若是……你觉得,我等该作何决断?” 高谷浑身一僵,蓦地转身,脸上不带任何神色,却正对上陈循平静的眼神。 又是一阵沉默,高谷转过头,望着廊下纷飞的黄叶,轻声道:“自当……为社稷计……” ………… 另一头,陈镒和于谦相伴出了宫门。 说实话,今日集义殿内的奏对,让二人都是心情复杂。 路上,陈镒几次欲言又止,但是都没开口。 直到分别之时,陈镒犹豫良久,方才打算开口问:“于侍郎……” 然而他刚说了几个字,于谦便拱了拱手,幽幽的叹了口气,道:“总宪大人莫怪,此番军报内容干系实在太大,恕下官实在不能透露。” 见此状况,陈镒便知道,想要从于谦口中探听消息,是不可能了。 想了想,不过他素知于谦的脾气性格,既然他在殿中已然答应了不会透露,陈镒自然也没打算问出什么来。 往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陈镒压低了声音,问道。 “方才在殿中,郕王爷说以臣议君,是为不敬,你可觉得,这其中另有含义?” 这位郕王爷的原话是…… 北征乃皇上一力坚持,如今皇兄陷于虏贼之手,以臣议君,是为不敬…… 陈镒是聪明人,自然一品就能品出这句话的意思。 出征是皇帝一力坚持,那么要真正的给土木之役盖棺定论,自然也需要皇帝来做。 但是现在,当今皇上身陷敌手,自然不能为这场战事定性,何况就算是皇上回来了,以当今的性子,恐怕他给的定性,也不是朝臣想要的定性。 那么这句话的含义,也就呼之欲出了…… 然而这隐晦之极的含义,实在太过重大。 重大到以陈镒这样的身份,都不得不慎之又慎。 若非是他和于谦一向交好,陈镒怕是连这半点口风,都不会透露。 于谦沉吟不语,最终道。 “总宪大人,明日便是朝会,朝会后便会议事,到时知晓军报内情,再说不迟,如今多事之秋,总宪大人今日还是回去,好好养足精神吧!” 说罢,便转身回了兵部。 话说的没头没尾,压根没有回答陈镒的问题。 然而陈镒听完了之后,却是紧紧的皱起了眉头。 虽然于谦看似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二人相交多年,陈镒还是敏锐地从这两句话中把握到了关键。 朝会……议事……军报…… 良久之后,陈镒似乎想到了什么,望着来时的方向,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随后便步履沉重地走进了都察院。 千步廊下,枯黄的树叶被秋风一吹,出一阵哗啦啦地声响,纷纷飘落在地,显得萧瑟之极…… 第五十二章:后宫动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集义殿早早便掌了灯。 朱祁钰走出殿门,看着大片大片被夕阳熏得泛红的云朵,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经过这数日的调养,他的身子终于好的差不多了,也不用再裹着厚厚的毯子。 这些年来,他以游魂之身在紫禁城中度过了百年时光,一天天看日升日月,月圆月缺,本以为自己早已经磨平了所有的热血和心气。 但是直到如今,他再度感受到温暖的阳光照在自己的身上,才恍然觉。 活着是一件如此美妙的事情…… 重活一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啊…… 成敬跟在后头,小心的问道:“王爷,咱们往哪去?” “景阳宫。” ………… 朱祁钰此番过来,并没有提前知会,递了牌子就直接过来了。 不过景阳宫本就冷清,倒也没有什么提前要准备的。 待得肩舆到宫门口的时候,青珠依旧带着几个内侍宫女,在宫门口等着。 朱祁钰扫了一眼,人数比先前多了些,颇有几个不熟识的生面孔,想了想,开口道。 “青珠姑姑,这几日天气越寒了,母妃宫中可添了人手炭火?她老人家身子骨不好,可疏忽不得。” 青珠欠了欠身子,全然不复之前朱祁钰来时的絮叨,恭谨道。 “王爷放心,今日晨起,王妃刚刚来请过安,带来了不少炭火布匹,宫里且够用着,午后,太后娘娘又拨了数十个宫女内侍,过来伺候娘娘,便是贴身侍奉的,也特意拨了四个,人手自是够的。” 朱祁钰眸子暗了暗,不再说话,随着青珠进了暖阁。 “儿子拜见母妃。” 屋里倒是暖烘烘的,不过和青珠说的一样,屋里屋外,多了不少侍奉的人。 吴氏一如既往的坐在暖阁里头,手里捻着佛珠,闭目养神,她的身旁除了青珠,也多了三四个俏丽的宫女,垂手侍立着。 闻言,吴氏摆了摆手,道。 “坐吧。” 内侍搬来了坐榻,朱祁钰依言坐下,尚未说话,便听得吴氏开口说道。 “如今皇上不在京城,你总摄大政,当以国事为重,哀家这里,有太后娘娘照料着,你不必忧心,安心做你的事便是。” 朱祁钰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周围的人,一时拿不准吴氏的意思,犹豫了片刻,试探着道。 “国政重要,母妃的身子骨也不能轻忽了,这些日子虽说天气凉了,但是老闷在屋子里头也不好,母妃若有空,也要常出去走走。” 吴氏捻着佛珠没有说话,倒是一旁的青珠笑道。 “王爷孝心一片,娘娘自是欣慰,不过您也知道,咱们娘娘素日性子淡薄,喜静不喜动,便是出门,也只往太后和皇后娘娘那去,加上这几日天气寒了,袍子暖炉的都得备上,一出门就是好几个人跟着,动静太大,娘娘也便不大出去了。” 朱祁钰面色沉了沉,不过旋即便恢复了过来,亦是笑道。 “话虽如此,可母妃还是要多走动走动,这些日子,儿子一直病着,宫里赐下不少珍贵的补品,如今儿子身子大好了,左右也用不上这些,明日王妃进宫,便给母妃多带过来些,母妃若有空,便叫王妃陪着母妃,各宫各处都送些,也算是一片心意。” 吴氏手里的佛珠停了停,抬眸瞧了一眼朱祁钰,见他神色如常,便轻轻点了点头,道。 “你有心了,既如此,明日哀家就出去一趟也无妨。” 略停了停,吴氏又道:“国政社稷重要,哀家在宫中多年,晓得如何照料好自己,你好好做你的事情便是,不必过分顾念哀家。” 朱祁钰便明白吴氏的意思,不再提起此事,转而说了些闲话,待了大半盏茶的时间,便要告退出宫。 不过就在他离开的时候,吴氏却似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开口道。 “今晨芸娘来时,哀家有一事忘了嘱咐她,你替哀家给她带个话。” 朱祁钰停下脚步,欠了欠身:“母妃请讲。” 吴氏一笑,道:“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前些日子,哀家闲来无事缝了个香包,想将你幼时一直带着的那枚珠子放进去,可那珠子在你府中,哀家不便出宫,便叫芸娘带走了,你记得让她明日进宫时,给哀家捎过来。” 朱祁钰思量了一番,道:“母妃放心,那珠子是父皇所赐,儿子一直妥帖收着,今日回去,便和王妃一起找找,叫他明日给母妃带来。” 吴氏点了点头,转身回了暖阁,朱祁钰也乘着肩舆离开了宫城。 在宫门口换下肩舆,坐上郕王府的马车,朱祁钰的脸色蓦地就沉了下来。 成敬在一旁暗自吞了吞口水,小心地开口问道:“王爷,可是出什么事了?” 朱祁钰抬眼看了看成敬,直看得他心中毛,才开口反问道:“方才你也在旁,可听出什么了?” 对于成敬,朱祁钰始终还是有几分戒心的,不过因为今日是处理政事,兴安帮不上什么大忙,所以带了成敬过来,不料却遇到了这桩事情。 成敬倒是没有注意到朱祁钰眼底的一抹幽深,只以为是今日生了太多事情,自家王爷心情不好。 仔细地将方才的场景过了一遍,才小心的开口道:“方才青珠姑娘说,太后娘娘往景阳宫拨了不少人手,又说贤妃娘娘这几日不大出去,便是出去,也是往慈宁宫和坤宁宫去……” 成敬小心的观察着朱祁钰的脸色,道:“难不成,太后娘娘在监视贤妃娘娘?” 朱祁钰脸色越的不好看了,冷哼一声道:“何止是监视,恐怕母妃这几日在宫中,连行动都受到了限制……” 说到底,孙太后还是出手了。 外朝她的影响力有限,但是后宫却是她的底盘。 这一出手,便是稳准狠的掐住了朱祁钰的死穴。 正如孙太后不能随意干预朝政一样,朱祁钰身为外臣,对于宫中的影响,几乎趋近于零。 孙太后现在只是派了些人,限制了吴氏的行动。 若是朱祁钰真的敢有什么异动的话,那恐怕就不仅仅是监视加限制行动这么简单了…… 成敬脸上浮起一丝忧虑之色,开口问道:“那王爷,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朱祁钰瞥了一眼成敬,叹气道:“能怎么办?太后娘娘执掌六宫多年,在后宫根基深厚,本王在宫中又素无人脉,便是想要插手,也有心无力。”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朱祁钰忽然问道:“成敬,你之前不是在宫中呆过一段时间吗?可有什么相熟的内侍女官,能帮忙照料一下母妃?” 第五十三章:风将起 马车晃晃悠悠地一路向前,外头不断传来小贩的叫卖声和市井的嘈杂声音。 朱祁钰稳坐车中,问完这句话之后,便平静地望着成敬,脸上看不出神色。 前世的时候,他是极信任成敬的,重用程度甚至还要重于兴安,任用了不少由成敬举荐的内宦。 但是经历过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钰的心中始终有一道越不过去的坎儿。 那就是曹吉祥,这个夺门之变的主谋之一,最开始是成敬一力保举的…… 重活一世,朱祁钰亦暗中调查了一番,但是始终找不到任何,成敬和曹吉祥之前的牵连。 成敬想了想,答道:“内臣在宫中时,曾蒙先皇恩遇,和王振等人在内书房待过一段时间,教授内宦读书识字,相熟之人倒是有的,但是自从皇上登基之后,重用王振,因而臣在内宦当中相熟的人,大多都不受重用,若说能够用得上的,也有几个……” 内书房是先皇所设,太祖之时,本令内宦不得识字,但是先皇时提拔司礼监分担政务压力,自然不能让这些内臣大字不识,因而便设立了内书房。 成敬是进士出身,因罪被罚没入宫,他的学识自然是顶尖的,做内书房的教官自然是绰绰有余。 除了成敬之外,王振和金英也在内书房当过教官,金英自不必说,王振在入宫之前,也是有秀才功名的,当时内书房初设,被遣去做教官并不奇怪。 成敬的话,其实说得已经很明白了。 内宦当中,也是讲究派系的,每个内宦入宫,要拜一个资历深厚的内官当“干爹”,背靠大树才好站稳脚跟。 内书房设立之后,又多了一层师生的关系。 王振既然是内书房的教官,那么他上位之后,自然重用的是自己人,相比之下,被遣出宫外的成敬这一脉,自然也就被打击到了边缘地带。 要知道,内宦之间的斗争,可丝毫都不比外朝要轻松,甚至更加的残酷,成敬还能有几个相熟的在宫中站稳脚跟,已经算不错了…… 朱祁钰神色不动,继续问道:“都有谁?” 成敬道:“最紧要的是内官监少监王诚、还有便是直殿监掌司张永、惜薪司司正舒良、浣衣局副使王勤……” 朱祁钰点了点头,的确都不是什么紧要职位。 这几个名字他倒是熟悉,都是前世成敬举荐给他的人,而且十分忠心好用。 犹豫了一下,朱祁钰还是开口问道:“你可听过,曹吉祥此人?” 成敬略略有些诧异,不知朱祁钰何意,但是还是开口答道:“知道,此人是司设局太监,属于王振一党,不过内臣和他并无往来,据说如今,受圣命在浙江监军。” 并无往来吗? 那当初,成敬为何会力保他呢? 朱祁钰拧了拧眉,没有再问。 眼下不是调查这个的时候,刚刚成敬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他,虽然成敬举荐了曹吉祥,但是除了曹吉祥之外,成敬举荐的人还有很多。 毕竟他出身宫中,又曾在内书房为教官,可用之人很多。 除了曹吉祥之外,成敬举荐的其他人,纵然是出过一些小纰漏,但是大多数还是忠心的。 尤其是刚刚提到的舒良,王勤等人,最后都是他十分信任的内官,至死都不曾背叛他。 曹吉祥之事或许另有隐情,但是至少目前看来,成敬还是可信的。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你刚刚说,舒良如今在惜薪司供职?” 成敬点了点头。 宫中有二十四衙门,分别是十二监,四司,八局。 其中十二监基本上管理的是宫中的各种仪仗,洒扫等一应杂务,四司则负责宫内日常所需物品的供应,八局更多的则是负责宫外的一应采买杂务。 其中最金贵的是十二监,因为负责的都是宫内的事务,时常能够接触到宫中贵人,说不定便有机会受到重用。 至于四司和八局,分掌的事务不同,地位也各有高低。 惜薪司主掌宫内所用薪炭,没有太大的油水,算是不上不下的衙门。 沉吟片刻,朱祁钰在成敬的耳边说了几句话,成敬听完之后,拱了拱手,便在前方下了马车…… ………… 不多时,朱祁钰到了王府,在丫鬟仆妇的侍奉下换了衣裳,便将汪氏唤了过来。 他在景阳宫中,回想起青珠曾刻意提起过,汪氏清晨去拜见吴贤妃,孙太后派的人午后方至。 出宫之前,吴贤妃又频频提起汪氏,甚至还说什么珠子的事儿,朱祁钰岂会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定然是吴贤妃察觉到孙太后的动作,所以提前将不方便说的话,交代给了汪氏…… 没过多久,汪氏便走了进来,刚一进门,朱祁钰便挥手屏退了侍奉的婢女,身旁只留了兴安和流環两个人。 听了朱祁钰的叙述,汪氏顿时一惊,抓着他的衣袖,紧张地问道:“这么说……母妃被软禁了?”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还不至于软禁,毕竟还没有什么事情生,太后娘娘师出无名,必会受到外朝反对,但是监视和限制行动是肯定的,听青珠姑姑的意思,母妃如今只能往慈宁宫和坤宁宫去,其他地方,怕是去不得……” “对了,你出宫前,母妃可有什么事情交代你?” 汪氏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只精致的香囊,递给朱祁钰,道:“倒是没说什么,只说让妾身将这香囊务必交给王爷。” 朱祁钰接过香囊,翻看了片刻。 出宫之前,吴贤妃也说过此事,说她缝了个香囊,要放他幼时佩戴的一颗珠子进去,所以让汪氏带回了王府,还特意嘱托要给她捎回去。 当时朱祁钰应了下来,但是他当时就明白,这是吴氏在提醒他回来之后,务必来见汪氏。 他的确有一颗珠子,是先皇赐下的,但是因为幼时顽劣,那珠子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当初吴氏还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怎么可能在郕王府? 想起吴氏当时说话的神情,朱祁钰忽然转头道:“兴安,拿把剪刀来。” 兴安点了点头,不多时便从外间回来,将一把小巧的剪刀递了过来。 朱祁钰拿起剪刀,沿着针脚细细的将香囊拆开,将里头的香粉倒在碗中,然而却只是普通的香粉。 汪氏见他皱起了眉头,不由得担心问道:“王爷,怎么了?” “母妃出宫之前,特意让我来见你,还说要你明日将香囊送回去,我本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玄机,可是……” 瞧了瞧碗里的香粉,朱祁钰一阵皱眉,若是香囊当中没有暗藏东西,那么这玄机又在哪呢? 汪氏闻言,伸手在香粉当中划拉了片刻,又拿起香囊捏了捏,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随即抄起桌上的剪刀,将香囊的上方齐齐剪开。 “王爷,有夹层……” 汪氏将香囊递过来,朱祁钰一瞧,果不其然,香囊的外层丝绸和内衬中间,缝了了一层锦帛。 将内衬彻底拆掉,又沿着针脚将锦帛取出,摊在桌案上,朱祁钰才细细看去。 指挥佥事孟瑛,光禄寺少卿陈诚,吏部郎中刘文,户科给事中李侃 ,礼科给事中周鉴,山西道监察御史李英…… “这是……” 汪氏探过身子来,同样看着,不过她并不熟悉朝政,看得自然是一头雾水,只能大略看明白,这是一份朝臣的名单,大概有二三十人,从官职上看,似乎颇有几个份量不轻的大臣。 朱祁钰沉吟片刻,开口道:“我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太后娘娘在外朝能够影响到的朝臣名单。” 孙太后在朝中是有影响力的,这一点朱祁钰早就知道。 毕竟她执掌六宫多年,又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后,就算是不刻意去经营势力,也会有不少外朝的官员,想要通过她得到重用。 经年累月的下来,这股势力也不容小觑。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完全是被文臣们硬生生推上了皇位,所以这股势力还没来得及动用,就隐匿了起来。 直到后来的夺门之变时,朱祁钰都没有能够完全的摸透孙太后在朝中究竟安插了多少人。 如今再看这份名单,朱祁钰的心中多前世的事情,也多了几分通透。 所幸的是,孙太后毕竟没有提前准备,皇帝是她的儿子,她提拔这些朝臣不过顺手为之,并非刻意经营,所以官阶都不高。 这二十多人中,有一半左右都是勋戚,文臣多是科道官,让朱祁钰感到诧异的是,甚至还有六部侍郎级别的人物,所幸,几个紧要的地方以及六部七卿,皆不在其中。 将锦帛收起,朱祁钰闭目思量了片刻,睁开眼睛,道:“芸娘,你明日清晨进宫一趟,到时你……” 后面的几句话,朱祁钰压低了声音,贴在汪氏耳边说了。 听完之后,汪氏咬了咬下唇,道:“王爷,可是有大事要生?” 朱祁钰没说话,过了片刻,回答道:“虽是冒险而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明日宫中,你将兴安和成敬都带过去,若真遇事,护好母妃和你,其余不必担忧……” 窗外一阵秋风吹过,不知何时,一弯小小的月牙已经挂上了半空,将月光柔和地洒在大地上。 今夜,不知多少人无眠…… 第五十四章:廷推 八月二十二,寅时三刻。 天色刚刚微微泛明,一轮朝阳自云朵当中刚刚露出小小的一片,百姓们还在睡梦当中,朝廷的文武大臣,却都已经各自起身,早早地来到了午门外等候。 今天,是土木军报传到京师之后的第一次朝会,而且是大朝会。 在京的文武官员,七品以上者无论掌事官,还是待选官,抑或是勋贵外戚,皆可列席。 此等重要场合,无论朝臣们怀着怎样的心思,都丝毫不敢怠慢。 距离朝会还有足足一刻钟的时间,但是午门外的广场上,密密麻麻上百位官员,文武分列,已经站满了整个广场。 因着皇帝不在京师,举行朝会的三大殿皆不得启用,礼部商议之后,决定直接在午门外的广场上举行朝会。 卯时的钟声沉沉响起,随着太阳缓缓升起,清晨的阳光洒在宫城的城门上,封闭许久的宫城大门,缓缓打开。 一队浩浩荡荡的仪仗,自宫城左边的侧门而出,打头的是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校尉和身着宦官服饰的内臣。 鼓乐声起,群臣各归其位。 不多时,尚宝司已经在广场正前方,布置了一席简易的桌案,郕王朱祁钰端坐案前,他的身后,左边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金英,右边是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与此同时,有眼尖的大臣,隔着远远地瞧见,在郕王身后,被浩浩荡荡的随侍宫女内宦遮蔽着的左侧门中,不知何时竖起了一道屏风…… “升朝!” 随着礼官中正响亮的声音响起,群臣齐齐下拜。 “参见郕王!” 待群臣行礼过后,朱祁钰起身开口道:“国家多难,上干天咎,皇兄奉天讨贼,不意被贼所留,本王奉圣母皇太后懿旨,总摄大政,统御百官,尔等当尽心竭力,护我京师,力保江山,鞠躬尽瘁!” 群臣再拜,山呼道:“臣等誓死卫我大明!” 朱祁钰微微颔,道:“今日召开朝会,第一件朝务,是廷推六部尚书及五军都督府都督京营提督大臣。” 说着,朱祁钰停了停,开口叫道:“吏部尚书何在?” 王直大步上前,拱手道:“臣在。” 朱祁钰道:“此番廷推六部尚书,由尔代本王主持!” 王直拱手领命,转过身对群臣道。 “今日廷推六部尚书共二人。” “其一,户部尚书候选者三人,户部侍郎沈翼,工部侍郎周忱,左副都御使王曜。” “其二,兵部尚书候选者三人,兵部侍郎于谦,刑部侍郎江渊,大理寺卿俞士悦。” “以下为六人履历……” 有明一代,廷议是决定朝廷国政最常用一种方式,也是最正式的方式,一般来说,廷议所涉及的事务,都是国政大事,通常由皇帝亲自主持。 不过今上登基之后,因其幼弱,渐渐变为由和负责廷议事项的六部尚书代为主持,并逐渐形成定制。 廷推作为廷议的一种,是有明一代,最正式也最权威的选拔重臣的渠道,因官员铨选由吏部执掌,故而一般由吏部尚书代为主持。 因为廷推具有极强的权威性,所以无论是程序还是人员,都有着极其严格的要求。 先是参与廷推的官职,一般来说,如果是京官,则七卿以下,三品侍郎以上的官职才有资格经由廷推任命,外官则仅有巡抚,总督两种官职可以参与廷推任命。 其次是廷推的程序,吏部会提前拟定三到七人的备选名单,然后由吏部尚书代皇帝主持,由朝廷在京的所有三品以上官员逐一投票,现场公布结果。 正常来说,六部尚书级别的大臣,要么由皇帝下旨特简,要么由九卿会推,鲜少有经过廷推产生的。 所谓会推,实际上是一种小范围的廷推,有明一代,将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及通政使九位重臣,合称九卿。 在内阁权压百官之前,九卿便是文官当中的顶级大佬,会推便是由这九个人,共同进行推举,算是小型的廷推,也是六部尚书的主要产生途径。 但是这一次和以往不同…… 随着土木之役大败,六部当中的户部和兵部两位尚书,加上通政司通政使,九卿一下死了三个。 除此之外,刑部尚书金濂和工部尚书石璞,皆在外地随军平叛。 九卿当中又五个都无法参加,会推自然无法举行,因此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廷推。 这么一会工夫,王直已经读完了几个候选大臣的履历。 随即,在礼官的指挥下,在京所有三品以上的文臣,依次上前,将自己的意见投入早就准备好的箱中。 过程漫长而无聊…… 朱祁钰就这么看着,心中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见微而知著,从这场廷推便能看出,勋戚的势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要知道,作为朝廷最正式的任命程序,廷推的权威度无可置疑。 但是这些年来,由于五军都督府的掌事官一般由皇帝直接任命,廷推已经渐渐成为了文臣的专用程序。 不知从何时起,廷推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规矩,廷推武臣,则由在京三品以上所有的文武百官参与推选,但是若是廷推文臣,则只需要三品以上的文臣参与推选即可。 会推亦是如此,若是会推五军都督府都督,则由五军都督府实职都督及都督同知,会同九卿推选,但是若是会推七卿,则只需九卿参与即可。 到了明后期,则更加离谱,甚至就连廷推高级武臣,也没有勋戚们参与的份。 从根上起,让勋戚武臣就受制于文臣,如此下去,怎么可能不被一步步打压?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最后一名文臣入列,王直开始唱票。 按照廷推的规矩,候选者应该有三到七人,然后推举出两到三人,由皇帝选定最后的人选。 但是这次情况特殊,一是大臣们死的太多,一时之间难以找到这么多资历威望都足够的候选人,二是结果大家心中早已有数,不过走个程序,故而王直只报了票数最高者。 “此次廷推,兵部尚书得票最高者,兵部侍郎于谦,户部尚书得票最高者,户部侍郎沈翼,恭请王爷决断。” 朱祁钰点了点头,命人从王直的手中,接过票数的结果,用朱笔在上头写了个准字,道。 “以廷推群臣之意,擢兵部侍郎于谦为兵部尚书,掌兵部一应事务,擢户部侍郎沈翼为户部尚书,掌户部一应事务,二人接令!” 于谦和沈翼二人出列,叩道。 “臣等二人谢朝廷恩典。” 虽然今日结束之后,吏部才会重新拟定调令,铸造官印,启动正式的任命程序,但是那都是程序上的东西。 经过了群臣廷推和郕王核准的于谦和沈翼二人,现在已经可以被称为六部尚书,正式踏入九卿的行列了。 随即,王直和沈翼二人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于谦却仍站在原地。 按照之前议定的程序,接下来应该举行的,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此乃兵部执掌,所以他也就没有回列,而是等着朱祁钰开口。 不过没等到朱祁钰开口命他主持廷推,却反而等来了一个不之客。 只见武臣序列当中走出一人,手里捧着一本奏疏,上前道。 “臣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丰城侯李贤有本上奏。” 第五十五章:臣有本奏 朝会,尤其是这种百官同时参与的大朝会,自然是有严格的仪典规制的,甚至会有专门的礼官和巡查御史负责纠察风仪。 廷推六部尚书之后,便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这是事先定好的规矩。 照理来说,李贤这个时候出列,其实是破坏了规矩的。 所以他话音刚落,便有御史出来奏道:“郕王殿下,臣弹劾丰城侯李贤朝会失仪,僭越失礼,扰乱廷推,请治其罪!” 李贤瞥了一眼接连站出来的两三个御史,淡淡的道:“既然是廷推武臣,本侯身为中军都督府都督,如何不能出言?” 那些御史却不理他,道:“殿下,朝会仪典程序,礼部早有定制,若丰城侯若所异议,理当在朝会之前,与礼部商议,如此在朝会之上,贸然出言扰乱廷推,实乃失仪,理当治罪。” 李贤倒也不气,同样拱了拱手道:“殿下,臣所奏之事,其中便有和接下来的廷推有关之事,故而臣需得提前禀奏。” 话音落下,一旁的九卿重臣,皆是目光沉了沉。 说到底,勋戚还是对于由兵部提名京营提督大臣,有所不满吗? 正欲开口说话,却见上的朱祁钰伸手往下压了一压,语气温和地开口道。 “诸位莫急,朝会虽有规制,但丰城侯既然说了,所奏之事与廷推有关,不妨耽搁片刻,听完再说!于尚书,接下来的廷推,合该由你主持,你意下如何?” 听了朱祁钰的话,底下一干群臣本想反对,但是又听朱祁钰点了于谦的名,于是又将话咽了下去。 他们相信,作为新晋的九卿之一,于谦会代表他们坚持立场的。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于谦拱了拱手,道:“遵殿下令谕。” 这下别人想反对都没法反对了,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区区的失仪之事,反驳堂堂兵部尚书吧。 尤其是在这大朝会上,一干文武百官,勋贵武臣都看着,不得被嘲笑文臣内斗嘛…… 于是底下一干群臣,望着于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不满。 于谦自然感受到了,但是他并不在意,那日在集义殿中,郕王将他单独留下,说要将京营交给兵部执掌,他本是不信的。 甚至于直到现在,于谦仍旧对于郕王能否办成此事持怀疑态度,但是若是有此机会,于谦也定会尽力把握。 没别的原因,是因为在这种局面之下,京城的防卫必然要依靠京营,如此一来,京营最好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谦原本的打算,是扶持一个没有根基人脉的勋戚,然后间接控制京营,但是这样总归没有兵部直接执掌来得方便。 所以在这种局面下,于谦也不介意顺水推舟,静观其变。 见无人说话,李贤将奏疏奉上,开口道:“臣所奏有三事。” “其一,弹劾镇远侯顾兴祖,建平伯高远,忠勇伯蒋信,大理寺丞萧维祯等随驾大臣,无谋无勇,受制奸臣,致大军蒙难,恳请殿下将一应人等捕拿下狱。” 话音落下,底下的一干群臣…… ??? 这什么节奏,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帮勋戚竟然会弹劾自己人,您不是老眼昏花说错了吧? 后头的科道御史们,更是义愤填膺。 老东西,你过分了,知道吗? 这是我们科道的活儿好不好? 要知道,今天他们可是养精蓄锐,摩拳擦掌,正准备在廷推之后,举行一场浩浩荡荡的谏言,这就被人把风头给抢了? 这个老东西,一把年纪了,出来抢人饭碗,实在是木得天理了! 当下便有御史站出来倒打一耙。 “郕王殿下,臣弹劾丰城侯李贤蓄意包庇,避重就轻,意图为罪臣脱罪,顾兴祖等人不义不忠,贻忧圣主,遂致流血成河,暴尸遍野,当罢官夺爵,抄没家产,明正典刑以戒朝廷万民。” 别以为主动站出来,就能糊弄过去! 虽然被打乱了计划,但是还是立刻就有七八个御史出列,随声附和。 真当他们没看出来呢? 这丰城侯,无非就是想要借着勋贵主动认罪,将顾兴祖等人减轻罪责吗? 门都没有! 一时之间,底下群臣议论纷纷,越来越多的御史跃跃欲试,让在场的九卿重臣们皆是眉头一皱。 就算要进谏,也不是这个时候啊…… 万一勋贵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救人,而是扰乱廷推呢? 各自对视一眼,他们正欲开口,却见另一头武臣序列里头,成安侯郭晟站了出来,道。 “好一出贼喊捉贼,方才你们弹劾丰城侯扰乱廷推,朝会失仪,如今轮到你们,一个个的便如此放肆吗?” “丰城侯方才早已有言,所奏三事,如今一事尚未奏晚,尔等便急不可耐,就不是朝会失仪了吗?立身不正,何以位列科道风宪之臣?” ??? 卧槽! 在大明的朝廷上,历来只有科道御史喷别人的份,哪有人敢反过来倒打一耙。 郭晟的两句话,顿时让一干御史气炸了肺,当下便有人反驳道。 “尔等武臣不思报国,夸夸其谈的本事倒是不小,先前丰城侯所奏之时,言道所奏之事与廷推有关,郕王殿下方准其开口,然而他所说之事,却与廷推毫无关系,反而欲借机包庇罪臣,我等仗义执言,正本清源,何错之有?” 要论喷人的功力,他们御史科道可没怕过谁? 郭晟不说话了,李贤却开口道:“本侯何曾说过,所奏三事皆与廷推有关?自然是有和廷推有关的,也有和廷推无关的,难不成一本奏疏,你们让本侯分两次上奏不成?” 说着,李贤一甩大袖,冷哼道。 “好大的威风!” 眼瞧着底下群臣又是一阵骚动,朱祁钰抬了抬手,再度出面当和事佬:“丰城侯,诸臣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本王准你开口,乃是为廷推之事,顾兴祖等人之事,今日暂且不议,你若无和廷推有关之事,便退下。” 有了朱祁钰出面“拉偏架”,底下才算是渐渐平静下来。 不过,听了这句话,在场的九卿,尤其是陈镒,眼皮都忍不住跳了一跳。 啥玩意就顾兴祖等人之事暂且不议了? 他们只是不想让勋戚摘了这个桃子,顺便帮顾兴祖脱罪而已,怎么就变成暂且不议了? 有心想要开口,又想起刚刚郭晟说他们打断李贤奏事,朝会失仪的事,只得暂时把话咽了下去,等候李贤说完再反驳。 李贤倒是没管他们,拱了拱手继续道:“殿下,臣所奏第二件事,便是有关廷推之事。” “土木之役勋戚武臣死伤殆尽,如今也先大军压境,臣以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之名向殿下谏言,请殿下自勋戚之中,简拔数人,分掌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及后军都督府。” 一句话说完,在场群臣的目光便如针扎一样,霎时汇聚到了李贤的身上,其中不乏有九卿级别的大佬。 朱祁钰皱了皱眉,亦是看着李贤,道:“丰城侯的意思是,一并廷推三位五军都督府都督?” 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李贤缓缓点了点头…… 第五十六章:有人撑腰 大明的武臣体制和文臣不同,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中央部门上。 在中央机构的设置上,文臣有六部,都察院,还有各寺,院,监,以后还有内阁,但是武臣的中央机构,始终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五军都督府。 五军都督府掌军旅之事,统领各地都司、卫所,主要负责选派将领出兵平叛,操练官军,管理屯田,军籍,以及推举中高阶的将领。 相比之下,兵部则是把持着调兵权和低阶将领的任命权,二者相互制衡,将兵权统一在皇帝的手中。 有明一代,五军都督府的权力其实是在不断被削弱的,这一点,在正统年间就已经开始渐渐出现苗头。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自三杨主政以来,对于五军都督府的正印官选授的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其中原因复杂,既有三杨刻意打压勋戚的成分,也有避嫌的成分。 毕竟三杨在朝中已经是如日中天,如果再出手选授五军都督府的掌印都督,未免让人猜忌图谋兵权。 因而在三杨时代,没有增加任何一位实授的都督级别武臣,要么是有权无职,如郭晟般直接以勋戚之身暂时掌事,要么是如杨洪一般,镇守地方的大将虚授,并不实领。 这就导致了这次土木一役,勋戚一脉死伤殆尽,尤其是二代勋戚死伤之后,五军都督府竟然没有一位正印官可以站出来。 不然的话,也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兵部夺了京营提督大臣的提名权。 至于李贤,则是一个特例,他的都督之职,倒是实授,但是并非是实授的京师五军都督府,而是实授的南京五军都督府。 事实上,这是勋戚的惯例,年老之后,要么待在京城里头,当个闲散勋贵,要么往南京去统兵,顺便养老。 李贤原本是前军都督府的都督,但是就在今年,按照勋戚的计划,他作为二代勋戚,开始逐渐向三代勋戚交权,于是被转调到了南京五军都督府。 当时李贤刚好生了场病,好了之后又遇上天子亲征,于是便一直留在了京师当中。 这也是他今天能站出来的原因。 五军都督府和文臣体制不同,文臣的六部七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但是五军都督府虽然名义上是分的清清楚楚,可这些年,因为实授的都督太少,所以已经不大分是哪一府了,统称为五军都督府都督。 但凡是实授的都督,按照朝廷的需要,随时转调到不同的府中掌事,但是都是正印官。 所以虽然是李贤是南京中军都督府的都督,但是因着这个惯例,他还是有权力来提名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人选的。 当然,只是提名而已,想要通过朝议,还是要经过文臣,勋戚和天子的三方认可的。 当下的情况,李贤既然敢提名,勋戚这边自然是早就商议好了,而天子不在京师,所以实际上要解决的,其实就只有文臣。 但是这恰恰是最难解决的…… 左都御史陈镒最先出列,道:“殿下,廷推之事自有规制,五军都督府都督事涉重大,不可轻授,丰城侯若有此意,当会同兵部提前商议,再行廷推,岂有朝会之上,突然难之理?” 接着开口的是大理寺卿俞士悦。 “殿下,当此危急之时,当上下一心,勋戚一脉为保京营之权柄,扰乱廷推,欲挑起文武争端,实乃图谋不轨,臣弹劾丰城侯李贤,囿于权术,不顾大局,请殿下治罪!” 这可不同于刚刚的小打小闹。 如果说顾兴祖等人治不治罪,在文臣中的大佬们看来无关紧要的话,那么五军都督府,就是绝不可让步的存在。 每一个五军都督府的实授都督,在朝局当中的份量,都足以和九卿媲美,那可是实打实的实权! 甚至于在涉及军政事务的时候,这些实授都督的份量,足可以抵得上七卿。 别的不说,对于中高阶将领的选用,一旦会推,除了九卿之外,有资格参与的,只有实授的都督和都督同知。 李贤的这句话,不亚于在文臣当中提议,要一次性选授三个六部尚书级别的大员。 这对于文臣们来说,岂有同意之理? 因此这次文臣一脉,一出手就是两个九卿级别的人物,陈镒指责李贤破坏廷推的规矩,搞突然袭击,俞士悦更是直指李贤此举,是在抢夺京营提名之权。 要知道,京营提督大臣,只是差遣,并非官职,因而这次廷推,虽然是廷推京营提督大臣。 但是实际上,廷推的是五军都督府的实授都督,毕竟朝廷惯例,只有五军都督府的都督,才能提督京营。 之所以要把京营提督大臣放到廷推上来,无非就是因为,如今的京城当中,没有一个实授的都督。 如今李贤开口,一下子就要推举三个,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朝臣们都下意识的认定,他就是在借此机会从兵部手里夺回提名权。 毕竟,只要有了实授的都督,那么兵部就没有理由再另外廷推什么提督大臣。 对于两人的质疑,李贤却显得十分从容,道:“事先未和兵部商议,是本侯思虑不周,但是五军都督府都督之职,历来先禀君上,若君上不决,方下廷议,从无直接自廷议任命的道理,如今皇上不在京中,本侯循例先禀郕王,如何能说是擅自难?” 略停了停,李贤继续道:“何况如今情势危急,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才不得不议,左军都督府外辖辽东都司,后军都督府外辖山西都司,皆是边境紧要之卫所,中军都督府统领在京卫所,总治五军刑狱,亦是紧要必须之事,如何便不能在朝会上禀奏?” 一番话说下来,群臣皆是愣了愣。 倒不是被李贤给镇住了,而是勋戚一脉,已经很久没有在朝堂上如此有底气的说话了。 要知道,这些年都是三杨主政,朝政大事以平缓为主,再加上有英国公他老人家在,文臣也不曾对勋戚过分煎迫,所以勋戚在朝堂之上,基本上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以致于有很多新晋朝堂的官员,都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勋戚如此这般为自己据理力争了。 偏李贤的这一番话,的确说得有道理。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多年以来,都是有皇帝直接任命,少数几次皇帝犹豫不决的时候,才会廷推,相对而言,廷推反而是少数情况。 而无论是左军都督府,还是后军都督府,都是负责的边境卫所事务,中军都督府更不必说,是五军核心。 此等危急时候,李贤提出要选授三位都督,倒也很难挑出什么毛病来。 即便是在朝会上直接禀奏,有失妥当,但是他已经说了,如今危难时刻,事急从权,如果文臣一直抓着这一点不放,反倒显得小家子气。 不过通过是肯定不能通过的,但是若要反对,既要有充足的理由,也要有足够份量的人站出来一锤定音。 刚刚已经有两个重臣出言反对,甚至就连陈镒这样的七卿都开了口。 那么朝堂上剩下的人当中,份量足够一锤定音的人。 一个是主掌兵部事务的新晋尚书于谦,另一个,便是百官之的吏部尚书,天官王直! 于是在场的群臣,纷纷将目光都集中在了两人的身上,但是让人意外的是,这两人皆是低着头,并没有立即站出来…… 第五十七章:老狐狸 左顺门后,孙太后隔着屏风,望着前头的朝会,凤眸不由得眯了起来。 朝会进行到现在,基本上还算顺利,唯一出现的意外,就是李贤突然的奏疏。 这让孙太后下意识的感到有些警觉…… 在慈宁宫的时候,他们商议的可不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说,土木之败都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作为随行的大臣,顾兴祖等人的罪责,是逃不掉的。 孙太后原本打算,让文臣闹腾一阵,然后她在勋戚的“苦苦哀求”之下,出面说情,将人保下,谁能想到,李贤竟在这朝会上先制人。 若仅是为顾兴祖等人说情也就罢了,竟还出言要廷推五军都督府都督。 哪怕是她这个不常参与朝事的后宫妇人,也知道这等要求,文臣是绝不可能答应的。 这个李贤,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个时候,自宫内过来了两个内侍,在李永昌的耳边说了两句,李永昌犹豫了下,还是上前道。 “太后娘娘,刚刚景阳宫那边传来消息,说是郕王妃来探望贤妃娘娘了。” 孙太后本就有些烦躁,闻言皱眉问道:“不是昨儿刚来过吗?” 李永昌答道:“据说是带了不少珍贵的补药过来,要送给宫里的各位娘娘,报信的人说,临出来时,贤妃娘娘已经带着郕王妃往坤宁宫去了,约莫这个时候,已经到皇后娘娘那了。” 孙太后想起自家那个整日哭哭啼啼的儿媳,不由觉得一阵头疼,揉了揉额角,道。 “吴氏在宫里头多年,光凭皇后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你遣人随时盯着,有什么异动便来报哀家。” 说罢,瞥了一眼端坐在左顺门外的朱祁钰,孙太后心头的不安感更盛,但是却始终想不通,到底是哪个地方不对…… ………… 朝会还在继续。 陈镒和俞士悦说完之后,又有几个科道御史站出来,表示对李贤的反对,不过说辞大都和陈镒两人差不多。 更多的朝臣,都将目光放在了王直和于谦的身上,但是不知为何,他二人始终不曾开口。 见局面有些僵持,朱祁钰索性开口点人,道。 “大冢宰,丰城侯提议一并廷推三名五军都督府都督,吏部为六部之,您又执掌吏部,觉得此议如何?” 王直的眉头紧紧地拧着。 身为百官之,他所考虑的要比所有人都多,李贤此举,固然不合规制,但是如今是特殊时刻,些许逾矩的行为,不算什么,也不值得拿来做文章。 文臣这边,也有很多地方做了权变,互相撕扯起来,有理也变成没理,没有必要。 何况李贤刚刚拿出来的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他如果要反对的话,就要拿出一个份量足够的理由。 陈镒说得扰乱规制,份量太轻,而俞士悦说的图谋京营提督,又没有实证,这两个都不行。 思忖了片刻,王直开口道。 “丰城侯本为五军都督府都督,土木一役,朝廷武臣损失惨重,五军都督府掌事官空缺,丰城侯向朝廷提议补授都督,并无不妥之处。”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王直竟然没有反对,而是表示了赞同。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王老大人转过身,对李贤道:“不知丰城侯,可有候选名单?” 李贤似乎也有点愣神,他早就做好了准备,文臣这边会激烈反对,却没想到,身为六部之的王直,竟然如此轻易的答应了下来。 悄悄瞥了一眼上的朱祁钰,见对方亦是面露诧异,李贤心中更是充满了疑惑,难不成这不是郕王的安排? 不过无论如何,王直能答应是好事,李贤只愣了瞬间,便回过神来,开口道。 “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薛恒,三位大臣勇武过人,可当大任。” 声音落下,底下群臣立刻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隐在屏风后的孙太后,更是握紧了玉手,局势越来越失控了。 在慈宁宫中是,这帮勋戚分明跟她说,要力保焦敬继续提督京营的! 若说他们想要夺回提督大臣的提名权,那也该将焦敬列入候选名单当中,但如今连薛恒都被推了出去,焦敬反而被排斥在外,定然是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另一头,朱祁钰看着愣头青一样的李贤,忍不住叹了口气。 怪不得勋戚日渐势弱,李贤已经算是如今勋戚当中资历最老的了,但是这都落尽人家的坑里了,还没反应过来,斗不过文臣是真的一点都不亏! 果不其然,王直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转身道:“郕王殿下,按制,五军都督府都督若非圣上简拔,那么候选之人至少三择其一,丰城侯只有三位候选之人,却要推举三位都督,此举有违铨选之制。” “况兵部今日廷推京营提督大臣,亦会实授都督一人,当此局势之下,亦可暂时兼掌五军都督府事务,故臣以为,丰城侯此举太过仓促,今日朝会不宜推举,可待朝会之后再议。” 听了王直的话,朱祁钰嘴角抽了抽,努力维持表情管理。 这帮勋戚,简直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看着前头是坑还往里跳…… 王直的这番话,不从什么扰乱廷推的小处做文章,而是直接指责李贤此举有违铨选制度,虽然不如俞士悦说的狠,但是却站得住脚。 铨选官吏乃是朝廷大事,若参与廷推或会推一名大员,那么候选者便要有三到七人,最终酌情选出二到三人,由天子选定最终人选。 纵然是现在局势特殊,那也不能是要选三人,便候选三人,这岂不是说,勋戚推举出谁来,朝廷便要同意用谁,那还要廷推何用? 往大了说,这是将铨选大事,当做一家一姓之私器! 这个理由,从执掌铨选的吏部尚书嘴里说出来,是绝对站得住脚的,而且十分充分。 这一番话连消带打,不仅轻而易举地就把李贤顶了回去,顺带还将了勋戚一军。 你们不是说五军都督府没人做主吗? 巧了,这不正好要推举一个出来,兼掌不就完了! 什么叫老狐狸?这就是! 虽然提前没有通气,但是王直很有自信,在这等事情上,身为文臣一员的于谦,不会出现差错。 只要让廷推回到正轨,那么最终选出来的人,一定是会站在文臣这边的。 如此一来,文臣一脉既控制了京营,又趁机在五军都督府楔进去一颗钉子。 一举两得! 王直说完,于谦暗自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再不说话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他只能上前道。 “郕王殿下,大冢宰所言甚是,兵部已拟好了京营提督大臣的名单,候选者三人,为事官石亨,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焦敬。” “京营提督大臣,历来由五军都督府都督兼掌,丰城侯此番仓促而为,提名人数不足以廷推三名都督,故臣以为,当按朝会规制,继续廷推京营提督大臣。” 话音落下,于谦便感受到上一道凌厉的目光,朝着他看了过来。 是郕王! 第五十八章:值或不值 朱祁钰定定地望着于谦,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说到底,他还是文臣一脉,并不会真正的和他这个郕王站在一起。 要知道,那一日为了试探金英,朱祁钰虽然准了兵部的名单,但是却将顺序给调换了。 他这么做,固然是有所把握,这份名单无论顺序如何,到最后都没什么用处,但是也存了几分试探,想看看于谦,究竟会不会按他说的做。 结果很明显,于谦还是选择了他自己认为的,更加稳妥的办法! 一如前世一般…… 深深吸了口气,朱祁钰将那些沉痛的记忆从脑子里挥去,淡淡地开口道:“丰城侯,你方才说,所奏之事有三,如今只说了两件,还有一件是何事?” 听到此话,于谦的心中便沉了一沉,他知道,郕王终究还是对他产生了不满。 不过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站在文臣的角度,让忻城伯这样的勋戚上位,有违他们打压勋戚的初衷。 而且如果文臣控制不了京营,也不利于守卫京师。 虽然有郕王先前的那一番承诺,但是一切未曾尘埃落定之前,他还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相比之下,他自己惹得郕王不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谦行事就是如此,但求问心无愧便是! 另一头,李贤也是反应了过来。 这帮文臣,简直太狡猾了! 看似是大方退让,实际却是以退为进,端的是一堆老狐狸。 回想起那日殿中,郕王所说的话,李贤深吸了一口气,道。 “回殿下,臣所奏第三事,便是关于京营提督大臣。” 话没说完,四面八方的目光便又钉在了李贤的身上。 底下有不少文臣暗自冷笑,遮掩了这么久,狐狸尾巴还不是露出来了? 说到底,这帮勋戚要图谋的,就是京营!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贤继续道。 “按惯例,京营由五军都督府都督兼任,然如今京师危在旦夕之间,京营守备为重中之重,须有强力之臣整备提督,臣以为,当此危难时刻,我京师文武当勠力同心,惟贤举能,故臣斗胆……” 话至此处,李贤侧了侧身,嘲讽般的看了一眼文臣序列,再度深吸一口气,道。 “臣斗胆举荐兵部尚书于谦,提督京营,由兵部会同五军都督府,总揽京师防务,固守京师!” “嗡”的一声,不仅是文臣这边,就连勋戚武臣一脉,这下都忍不住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往前头看去,勋戚这边几个份量还算重的,皆是脸色平静,显然早就知道了此事。 文臣这边就反应激烈的多,中低阶的官员,虽然知道这种事情他们决定不了,但是不妨碍他们明白这件事情的意义。 要知道,那可是京营啊! 文臣一脉想尽了各种办法,都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京营,五军都督府的核心权柄之一,勋戚竟然愿意拱手让出? 今天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底下人议论纷纷,前排文臣中九卿们的脸色也是颇为复杂,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是心里早就迅地盘算开了。 混到他们这等地步,自然是个个心思深沉,不会天真到以为,勋戚一脉会白白送出这么大一份礼物。 凡事都是有交换条件的…… 大佬们立刻就想到了李贤所奏的前两件事,轻判顾兴祖等人,同时选授三个都督级别的武臣官员。 以此来交换京营,值,还是不值? 一时之间,大佬们暗中也是频频交换着眼色,颇有几分拿捏不定。 另一头,左顺门后。 孙太后看着这副场景,差点把屏风给掀了。 好一个丰城侯! 明面上来投靠她,结果背地里早就跟朱祁钰那个混账东西勾结起来了。 局势展到如今,她要是还看不出来,丰城侯等人的背后,是朱祁钰在授意,她这么多年的太后也就白做了。 “真舍得下血本啊……” 孙太后面色铁青,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道。 她的确是没有料到,勋戚竟然舍得放弃京营。 这个郕王,到底给他们灌了什么**汤? 朱祁钰当然没本事灌**汤,他只是和勋戚做了一场交易而已。 土木之役,终究是要有人来承担责任的。 与其被文臣们一刀刀的慢慢割肉,不如狠狠的出一回血,一次性出够了,封了文臣的嘴,教他们以后再不能拿土木之事来做文章。 要知道,先皇和今上,对于兵事皆是十分看重的,这些年勋戚虽遭打压,但是核心权柄基本上都没有怎么受到侵害。 因此,现在的勋戚一脉,现在缺的压根就不是什么权柄。 他们真正缺的,是能够执掌权柄的人! 这次北征,本就是二代勋戚向三代勋戚移交权柄的一次行动,土木一败,这个进程也被完全打乱,勋戚自己更是阵脚大乱,最后被文臣钝刀子割肉,一步步的蚕食掉本属于自己的权柄。 所以现在的勋戚,最紧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京营,而是尽快的补充五军都督府的掌事官。 这样才能代表勋戚武臣一脉,扛起大旗,抵御文臣的反攻。 不然的话,就很容易出现最开始在本仁殿中的局面,重臣议事,勋戚一脉能够说话的就那么三两个,一说话就会被群起而攻之。 真正看透这一点的,朝野上下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朱祁钰前世,也是登基数年之后,才渐渐回过味来,但是当时勋戚被打压已成定局,便是想要再扶植,也再难扶起。 所以昨天在集义殿中,朱祁钰说,他是在帮助勋戚一脉,是真的没有撒谎。 京营丢了,可以再找机会拿回来,反正文臣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动用京营来围杀勋戚。 但是一旦五军都督府长期处于权力真空期,那么勋戚便始终是一盘散沙,被文臣一刀刀的将身上的肉割下来,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偏偏,像都督佥事,都督同知这样的佐贰官还好说,到了都督的级别,每一个都是举足轻重的朝廷重臣。 想要实授这样的重臣,即便是朱祁钰登基之后,文臣这边,也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 那就只有趁此机会,用一份重重的权柄,来撬开这帮文臣的口。 其他的东西,都见效太慢,唯有京营,是即刻便能够交出来的,也是文臣垂涎许久的权柄。 就是不知道,用京营来交换三个实职都督,文臣这边,觉得值还是不值…… 第五十九章:满朝跪谏   午门前的广场上一片议论之声,但是前排的几位大佬却都十分沉静,只不过所有人的眉毛都紧紧地拧在一起,显然心中并不似他们面上这么平静。   朱祁钰也不催,他知道,这是这些重臣,在衡量利弊得失。   这种大事,必然要经过一番审慎思虑才是。   在场的九卿重臣们,的确都十分犹豫!   京营的份量,的确是太重了!   李贤提了两个条件,但是实际上还有隐晦的第三个条件,那就是文臣对勋戚的打压到此为止。   至少,因为土木之役当中勋戚的过错而进行的打压,到此为止!   李贤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到了他们这种身份地位,很多话都不用明说。   勋戚一脉,已经让步到了如此程度,如果文臣还是死死抓着不放,那么武臣这边倾力反扑起来,文臣这边也未必就真的能受得住。   更重要的是,这个当口,一旦因为文武之争导致战事有失,那到时候责任可全都是文臣这边的。   毕竟,京营的份量,已经足以代表勋戚和解的诚意了。   但是……   顾兴祖等人暂且不说,勋戚这边一下子要通过三个实职都督,这笔买卖,是否划得来?   足足过了近半炷香的时间,朱祁钰才抬了抬手,在礼官的主持下,朝会重新恢复了秩序。   朱祁钰偏了偏头,将目光放到王直的身上。   这桩事情,说到底,还是要他这个百官之来敲定。   其他人的份量都不够!   王直对这一点也清楚,短短的片刻之间,他心中亦是已然有了决断,开口道。   “郕王殿下容禀,无论是京营提督大臣,亦或是五军都督府都督,皆是朝廷重器,所谓恩出于上,此事本该由君上决断,然如今天子蒙尘,我文武百官悉惟殿下总摄大政,故老臣之意,此事当由殿下代天子决断。”   这就是变相的同意了……   说到底,还是京营的份量太重了!   重到哪怕文臣知道,这是勋戚抛出来的一块饵,还是忍不住要吞下去。   毕竟,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就像李贤刚刚说的一样,实职都督的任命,有廷推固然更加名正言顺,但是不经廷推,由君上直接简拔才是常态。   如今情况特殊,天子被掳,在廷推当中,文臣的人数是占据优势的,这才能够卡着实职都督的任命。   但是卡的了一时,卡不了一世,日后局势稳定,新君继位,总有一天还是会任命的。   倒不如趁此机会,狠狠的敲勋戚一波竹杠。   要知道,京营可是这帮勋戚的心头宝,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想让他们吐出这块肥肉,基本上没什么可能。   所以王直衡量了一番,很快便做出了决断。   王老大人说的委婉,但是朱祁钰自然听得明白。   没有反对,便是同意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又对于谦道。   “于尚书,丰城侯提议由你来提督京营,你意下如何?”   “臣悉惟殿下之命!”   于谦倒是没怎么犹豫,直接了当的便接了下来。   有了王直这个百官之的肯,再加上于谦这个分管兵事的九卿点头,这件事便算是基本成了。   但是朱祁钰还是挨个询问了剩下的几个九卿以及内阁大臣的意见。   他们的想法基本和王直一致,自然也都是大同小异的应了下来。   于是朱祁钰便开口道。   “既然各位重臣皆无异议,那便照此办理,命兵部尚书于谦,提督京营,总领京畿内外防务。”   于谦上前一步,道。   “臣领命!”   朱祁钰又道:“另,擢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薛恒,为五军都督府都督,分别执掌中军都督府,左军都督府,及后军都督府。”   勋戚一脉当中,郭晟等三人出列,齐声开口道。   “臣等谢朝廷恩典。”   尘埃落定,文臣和勋戚两边都各自回列。   这一番任命,虽然和最开始预想的不尽相同,但是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除了左顺门背后的孙太后!   她老人家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仿佛跟那帕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这番朝会,文臣和勋戚两相得利,唯一有损失的,就是位居宫中的太后娘娘了。   不用动脑子想,孙太后也明白。   京营到了于谦的手里,是绝不会再让她这个后宫太后,指挥的了一兵一卒的!   “郕王……”   死死地盯着门外一脸平静的朱祁钰,孙太后脸上勾起一抹冷笑,轻声道:“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狼子野心之辈,既然如此,别怪哀家心狠……”   孙太后抬手一招,李永昌连忙走上前来,孙太后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李永昌脸上的冷汗霎时间便落了下来。   “娘娘,这……这要是传到外朝去……”   看着李永昌一副懦弱的样子,孙太后冷哼一声,低声喝道。   “传出去又如何?哀家是大明的皇太后,天子的生母,难不成外朝那帮大臣,还敢为了一个区区的先皇遗妃,闯进宫中质问哀家不成?”   “是,内臣这就去办。”   李永昌吓得一激灵,再不敢多言一句,立刻便带着人退了下去。   这边生的一切,朱祁钰都不知道。   因为朝会还没有结束……   对于大朝会来说,廷推只不过是个开胃菜,哪怕因为勋戚这边出了幺蛾子,这道开胃菜已经比的是正席了,可原本的正席也不能撤了。   群臣各归其位后,左都御史陈镒上前,沉声道。   “殿下,臣左都御史陈镒,同都察院监察御史三十二人,六科给事中十一人联名上奏,弹劾司礼监太监王振擅政专权,卖官鬻爵,僭越朝臣,威胁天子,致朝廷数十万大军惨死土木,不赦之大罪共九条,违法当惩之罪数十条。”   “此等贼子,当夷灭九族,籍没家产,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挫骨扬灰,方可安祖宗社稷,令天下万民归心,泄三军将士心头之恨,若非如此,无以警戒将来之人,臣陈镒,叩以闻。”   陈镒拜倒在地,高高举起手中的奏本。   这次乃是大朝会,京城当中但凡七品以上的官员,一个不落全都到了,密密麻麻上百人。   本是文武分列,中间空地用于奏事。   但是陈镒的奏本,却仿佛打开大坝的钥匙一样,一个个的大臣纷纷上前拜倒,道。   “请殿下公断明允,将王振一党明正典刑!”   “此等贼子,非株其九族,不足以警戒后人!”   “专权误国,实乃国贼,不可不惩啊,殿下……”   不过片刻之间,中间的空地上就跪满了人,而且不仅仅是文臣,就连勋戚武臣,都纷纷拜倒,咬牙切齿地要求对王振等人从严处置。   偌大的午门广场之上,一下子便空了大半,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站立在原地。   待得群臣都跪地差不多了,尚还站在前排的几位大佬各自对视一眼,由王直打头,出列道。   “陈镒所言,合情合法,臣同请殿下,断其罪,方能安稳社稷,稳固民心朝议。”   紧接着,礼部尚书胡濙,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亦是出列喊道:“臣等附议,请殿下断。”   一时之间,午门广场之上,文武百官齐齐叩,再无一人立于场中,场面壮观之极…… 第六十章:廷击   天色已然一片大亮,太阳高高的悬在空中,阵阵秋风吹过,卷起一层层的落叶。   萧瑟的秋风当中,群臣山呼的声音,响彻整个午门。   左顺门后,孙太后亦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她本是一介后宫妇人,平素接触的朝臣,至多也不过是九卿侍郎的朝廷大员,何曾见过这等百官跪谏的场景……   望着午门外密密麻麻跪伏的大臣,孙太后头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朝臣真正的力量。   即便是位居九五的天子,面对如此汹涌朝议,只怕也无能为力吧。   孙太后早就知道,土木之败,朝臣们心中必定淤积了无穷的愤怒和不满。   这场跪谏,朝臣们虽然是在指责王振一党,但是同时也在暗责天子放任王振专权。   无力地跌坐在坐榻上,孙太后心中幽幽的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然而孙太后绝不会想到,这才仅仅是开始而已,这一次,朝臣心中所积攒的怒火,远远过所有人的想象,甚至也过他们自己的想象……   此刻的午门外,以尚宝监所设的桌案为分界线,朱祁钰坐在案后,他身后的仪仗卫队,内侍宦官,尽皆站立。   桌案之前,绯袍,青袍,绿袍,依次而下,无数大臣拜倒在地。   作为主事者的朱祁钰,亦是起身道:“诸位大臣所言,皆是一心为我大明朝廷社稷,然土木之事所涉甚大,当迎回皇兄后,由皇兄决断,尔等当一心用事,不必再谏!”   便说着话,朱祁钰边暗中在背后打了个手势,于是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金英,悄无声息地从旁消失。   若是平常,金英这等大珰无故退场,必然会引起群臣的注意,但是此刻群臣皆拜伏在地,自然也就没人注意到朱祁钰身旁消失了一个人。   话音落下,底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无数大臣涕泪横流,纷纷再次进言,一时之间,午门外人声鼎沸,群情汹涌。   文武两边大臣,皆有不少人膝行上前,将头重重地磕在地上,血痕斑斑,道。   “圣驾被留,皆王振专权所致,殿下受圣母托付,万民所望,若不断,何以安慰人心?”   “请殿下断,处置王振一党。”   喧嚣嘈杂的议论嚎哭声,渐渐汇聚成此起彼伏的进谏之声。   朱祁钰瞥了一眼身旁的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见他早已是脸色白,浑身都在颤抖。   要知道,身为王振一手提拔起来的锦衣卫指挥使,他可是当之无愧的王振心腹。   若要处置王振一党,头一个要处置的就是他。   如今这么多朝臣一同进谏,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势头,他如何能不害怕?   望着底下不停进谏的朝臣,朱祁钰不动声色的后退两步,将目光放在马顺的身上。   感受到朱祁钰的目光,马顺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是啊,这帮朝臣再厉害,还是要征得郕王的同意,现在郕王摆明了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又不好直接结束朝会。   对,这是唯一的机会!   只要事情没有当场定下来,回了内宫,有太后娘娘保他,定可安然无恙。   此刻的马顺,早已经方寸大乱,他也不想想,这些日子下来,太后和郕王关系一向不好,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一向和太后交好,郕王怎么会无缘无故的帮他?   压下心头的恐惧,马顺上前一步,义正言辞的道。   “郕王殿下方才有言,朝廷已有决断,尔等仍旧跪谏于此,是想胁迫朝廷不成?还不退去,散朝!”   说罢,马顺来到群臣面前,指挥着左右的锦衣卫小校,便欲将跪伏在地的百官驱赶离开。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嘈杂起来。   马顺带来的人虽然不多,但是都是心腹,平时依仗王振的权势,作威作福关了,哪怕面对的是这些朝廷大臣,也不管不顾。   见马顺下令驱赶,这帮小校纷纷上前,将地上的文武大臣推搡起身,无数大臣被迫起身,在锦衣卫的驱赶着向后退去。   恰在此时,混乱的场中窜出一名青袍风宪官,看起来三十余岁,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头上官帽有些歪斜,显然是在刚刚的混乱当中不知被谁推了一把。   此人乃是户科给事中,名为王竑,此刻脸色涨红,须皆张,三两步便冲到了案前,对着马顺厉声喝道。   “振党贼子,欺人太甚!”   说罢,抡起拳头,重重地砸在马顺的面门上。   因为这次是朝会,锦衣卫只负责仪仗,故而马顺本就没有带太多的人过来,此刻更是在他的授意下,四散在朝臣当中驱赶,因此马顺身边只有两个小校跟着。   场面混乱之下,竟一时不防被王竑到了身前。   马顺虽是练过武的,但是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没想到这帮只会夸夸其谈的文臣,竟然还敢大打出手。   大意之下,直直地生受了这一拳,被打的踉跄后退,一屁股便栽在了地上,再伸手一摸,鼻子嘴边,都已经渗透了血迹。   身旁两个小校一人扶着马顺,另一个连忙上前想要将王竑拦住。   但是却没想到这王竑力气大得吓人,那小校还没近身,王竑就继续扑了上去,口中高喊道。   “马顺贼子,素日依仗王振权势,肆意妄为,如今危难之时,还敢如此欺凌朝臣,此等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诸位同僚,我等一同杀贼!”   马顺生生挨了重重的一拳,鼻中口中鲜血横流,一时之间只感觉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下意识的便要往后退。   岂料刚刚起身,还未站稳,王竑便扑了上来,又是一拳狠狠地砸在他的胸口,刚刚清醒几分的马顺,顿时再度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身旁的小校见状,连忙奋力将王竑拉开,但是王竑却不依不饶,一只手被小校拉着往后,另一只手死死地抓着马顺的袖袍,张口便狠狠地咬在马顺的手腕上,顿时咬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马顺青色的飞鱼袍。   有了王竑的示范和号召,群臣也纷纷反应过来,一个个和前来驱赶的锦衣卫小校厮打起来。   要知道,文臣身子骨再弱,但是架不住人多啊!   百十号人齐齐上阵,里头还夹杂着四五十个年轻的官员,很快就把那二三十个锦衣卫小校打的节节败退。   更有几个体态敏捷的年轻御史,齐齐窜了上来,朝着已经昏倒的马顺拳打脚踢,场面变得无比混乱……   另一边,朱祁钰早在马顺唱逐百官的时候,便暗自在两个内侍的簇拥下退到了左顺门内,然后叫人将大门关上,只留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冷眼旁观着外头的一切。   眼瞧着一干锦衣卫小校被文臣打的毫无还手之力,马顺更是在好几个年轻御史的拳头下,鲜血横流,渐渐连动也不动了。   朱祁钰这才瞥了一旁的李永昌一眼,淡淡的道。   “李公公,你出去瞧瞧,这马顺怎么不动了,不会是没气了吧?”   早在朱祁钰退进来的时候,孙太后就忍不住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和朱祁钰一起,全程围观了外头生的一切。   她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等鲜血横流的厮打场面,本来就已经脸色白,惶然无措。   此刻听得朱祁钰的话,再看那马顺,果然是任由一干大臣如何拳打脚踢,都毫无反应,心头顿时涌起一阵浓浓的恐惧,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栽在地上。   幸好一旁的李永昌眼疾手快,伸手将孙太后扶住,这才没让她老人家当场昏倒。   手忙脚乱地将太后扶着坐下,李永昌朝着外头瞧了一眼,心头亦是感到惊惧不已。   这帮文臣,竟然闹到在朝会上将人打死,这也太虎了!   默默的退到太后娘娘的身后,李公公噤若寒蝉,对朱祁钰的话只当听不见。   这帮朝臣现在正在气头上,连马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都生生打死了,他这个慈宁宫的总管太监又算个啥?   万一被人当成王振党羽,一同给当场打死,可没地儿说理去……   这边马顺渐渐没了声息,他带来的锦衣卫也在朝臣的捶打中四散而去,群臣这才现,郕王不见了。   抬头一看,各种仪仗用具还在,随行的一干内侍四散各处,瑟瑟抖,左顺门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关上。   于是群臣再度跪伏在地,群情激奋,嚎哭不已……   这个时候,门内的朱祁钰冷哼一声,瞥了一眼缩在后头的李永昌,沉声道:“李永昌,你出去问问他们,马顺已死,他们还想做什么?”   李永昌一脸欲哭无泪,看了看自己的大靠山孙太后,只见这位太后娘娘,早已经被外头的混乱场面吓得六神无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再看看郕王殿下森冷的目光,李永昌哪怕再不愿意,也只得硬着头皮,一步步从左顺门的缝隙里头挪出来,道。   “郕王殿下有言,马顺已死,尔等跪伏于此,究竟所欲何为?”   站在门口,李公公的腿都是抖的,只敢离门口不到两步远,时刻准备着见势不对就跑回去。   底下群臣此刻依旧没有从那股热血当中冷静下来,听闻此言,群情激奋,七嘴八舌道。   “请殿下处置王振一党……”   “对,除了马顺,还有内官监的毛贵,也是王振一党!”   “还有司设监的王长随,皆是罪不容赦……”   眼见这帮大臣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一脸的跃跃欲试,就差直接冲上来了,李永昌连忙跑回门后,拜倒在朱祁钰面前,原封不动的将朝臣们的话,说了一遍。   朱祁钰就在门后,听得清清楚楚,此刻冷哼一声,道。   “那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去将毛贵和王长随一并拿来!” 第六十一章:震怒 李永昌顿时打了个激灵,偷偷看了一眼孙太后,见她老人家仍旧扶着心口,神色惊惶地一句话都说不出。 毛贵和王长随,都是内宫当中有名的大珰,今上孝顺太后,连带着王振一党的内官,也都对孙太后十分恭敬。 自从今上出征之后,可以说孙太后掌控内宫,靠的大多都是这些内官,所以李永昌才有所犹豫。 不过眼下太后娘娘的状态,似乎也做不了决断,再想起外头大臣咄咄逼人,恨不得立马扑上来的样子,李永昌只得道。 “是!” 群臣还在外头跪着,李永昌带着人回宫,没多大会,就将两个大珰五花大绑的带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看了看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的毛贵和王长随二人,朱祁钰摆了摆手,淡淡的道。 “将此二人,逐出门去!” 李永昌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想想外头那帮恨不得咬死王振一党的大臣,这要是把人放出去,还不得跟马顺一样被打死…… 然而在朱祁钰淡然的扫视之下,李永昌还是没敢说话,支使着人,将毛贵王长随二人从门缝了塞了出去。 外头跪着的群臣百官,见到这两个平素跟着王振作威作福的内官,就这么被绑的死死的丢了出来,顿时群情激奋。 “贼子!” “王振党羽,该死!” “阉党看打!” 好几个年轻热血的御史纷纷跳了起来,扑在二人的身上,一拳一拳地打在他们身上。 紧跟着,上来的大臣越来越多,众人边打边骂,犹不解气,一口一口的啐在二人身上,更有甚者,直接上口又咬又打。 直到片刻之后,二人同样都没了气息,群臣的怒火才渐渐平息下来……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阵紧密的步伐声。 不知何时,四面八方涌出了上百个头戴尖帽,身着褐色衣服,脚蹬白靴的番子,手里各个拿着短棍,为者正是不知何时消失不见的金英。 紧接着,又是一队人马自西边过来,同样大约有上百人左右,各个挎着绣春刀,为者身着一身锦绣飞鱼袍。 两批人马,几乎同时到达广场中央,随即便隔着四五十步的距离,遥遥将混乱的群臣围起。 群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看到一直紧闭的左顺门被缓缓推开。 朱祁钰在一干内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在群臣面前站定。 然后,金英和那名身着飞鱼袍的锦衣卫一同上前,跪倒在地,道。 “臣金英,臣卢忠,率东厂及锦衣卫前来护驾。” “你们暂且退下……” 朱祁钰点了点头,一摆手,二人便起身,退到他的身后,目光肃然地扫视了周围群臣一圈,朱祁钰才缓缓开口道。 “尔等,可知罪?”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仿佛一盆凉水在朝臣的头上兜头泼下,浇了个透心凉,顿时让在场的群臣都冷静了下来。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四周虎视眈眈的数百持刀的锦衣校尉和东厂番子。 方才虽则混乱,但是不管是马顺带来的那几个锦衣卫小校,还是后来大打出手的群臣,对于九卿级别的重臣还是不敢乱来的,因而虽然混乱不堪,但是他们倒没出什么意外,不过是衣袍上沾了不少尘土而已。 不过此刻望着朱祁钰阴沉地快要滴出水的面容,这帮大臣心头皆是不由得暗叫一声不好。 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别人不知道,但是这些九卿重臣,自然是个个清楚,郕王可并非外间印象中的软弱可欺之辈,单看眼下这副局面,便可知晓,这位郕王是真的生气了…… 然而还没等到他们开口说话,便有几个激愤不已的年轻御史跳了出来,高声道。 “郕王殿下,王振一党专权祸国,肆意妄为,此等贼子,我等锤杀何错之有?” “是啊,殿下,我等一心为国,奋力杀贼,何罪之有?” “殿下不可听信谗言,行昏庸之事,妄责忠臣,寒天下之心啊!” 一时之间,刚刚平静下来的广场,又是一阵嘈杂声起,大有方才群情汹涌的架势。 然而朱祁钰不是马顺,他可不吃这一套,眉头一拧,轻声厉喝道。 “够了!锦衣卫何在?将这几个无君无父的混账拿下!” 噌噌噌! 一阵兵刃出鞘的声音响起,周围的锦衣卫纷纷抽出手中的绣春刀,朱祁钰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忠一挥手,便有十几个锦衣卫小校扑了上来,从群臣当中抓了几个叫的最厉害的青袍御史。 这帮大臣刚刚经历了一番斗殴,早就没了体力,被几个锦衣卫小校揪着就拎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论嘴炮没人比得过御史,可论抓人,还没人比得过锦衣卫。 这些锦衣卫小校,来之前便受了吩咐,不必对这些人客气,抓着这帮蹦跶的最厉害御史官们,两人架一个,就拎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见他们梗着脖子不肯认罪,几个小校对着他们的腿弯狠狠一踢,这帮御史纷纷拜倒在地。 “尔敢!” “有辱斯文!” “尔等锦衣卫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朝廷命官动手!” 眼见这些锦衣卫趁机报复,那些被抓出来的御史,更是愤愤不平,厉声喝道。 然而这些锦衣卫却充耳不闻,左右各一个,死死的抓住这帮御史的臂膀,生生的把头按了下去。 便是如此,还是有几个御史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更有甚者,挣扎之中甚至高声道。 “我朝自太祖立国,从无因言获罪,擅杀谏官之先例,殿下总政秉国,却放纵厂卫欺凌朝臣,与王振一党何异?” 完了…… 底下一干重臣,默默的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火上浇油也不是这个浇法啊,这帮愣头青! “呵呵……” 果不其然,朱祁钰站在上,面色阴沉,目光冷寒,竟是怒极反笑,道。 “放纵厂卫欺凌朝臣?” “本王今日,总算是看到了我大明的风宪谏官之风骨了,你既然说本王和王振一党无异,来,放开他!” 朱祁钰一摆手,示意锦衣卫将人放开,冷声道。 “本王就站在此处,你且过来,像你们方才锤杀马顺一般,一样将本王锤杀便是!” 几个锦衣卫小校一时不晓得究竟应该如何,放也不该,抓也不该,最后在卢忠的暗示下,只得提心吊胆的松开了手,不过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这些御史,生怕他们一时冲动,真的干出什么蠢事来。 所幸这帮御史还不是蠢到没救,在锦衣卫松开手之后,也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然而朱祁钰却并没有因为他们此举而放过他们,反而上前两步,径直站到了他们的面前,厉声喝道。 “为何不动?尔等方才锤杀朝廷命官,不是一个个奋力不止吗?” “不是说本王欺凌朝臣,与王振无异吗?本王如今就站在这,你们为何不动?” 朱祁钰步步向前,声声厉喝,整个广场上都回荡着他愤怒的声音。 “你们一个个真是好大的胆子!” 见局势越的难以收拾,身为这场进谏的起者,也是都察院的大头目,陈镒生怕这帮心高气傲的御史再说出什么让局面恶化的话来,立刻膝行上前,叩道。 “殿下息怒,臣等进谏弹劾,乃是一片忠心为国,万不敢行犯上之事!” 陈循和高谷两个内阁大臣,紧随其后也是膝行上前道。 “殿下,土木之役,群臣痛心疾,愤恨王振,因此方才失态,还望殿下暂息雷霆之怒,臣等一片赤诚,万不敢有犯上之举。” 其他的一干重臣,也随声附和,尽皆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起。 但是朱祁钰显然没有被这几句话就打消心中怒意,冷笑一声道。 “不敢?你们是太敢了!” “土木之事,本王已经有言,需待皇上归后亲自处置,然而尔等执意妄为,进谏不成,竟动手杀人,当众锤杀朝臣,肆意妄为,举止全无大臣之体统,心中全无朝廷之规制。” “本王不过问一句尔等是否知罪,竟有御史敢指责本王与王振一党无异?” “本王看你们不是不敢,你们是胆子太大了,大到已经不知道这朝堂之上,到底是谁人做主!” 说着说着,朱祁钰心头一阵火起,越声色俱厉。 底下的一干御史,原本就因为被强按着低头心头不满,此刻被这么一番狠狠斥责下来,原本被陈镒安抚下来的情绪重新涌了上来。 不过在一众重臣的严厉目光下,群臣也没有了最开始的那股热血冲动,过激的举动自然是没有的,但是还是有御史忍不住低声道。 “殿下此言未免偏颇,若非殿下一意包庇王振一党,我等何至于此……” “包庇?” 虽然没有大声说,但是朱祁钰站的本就离他们近,闻言更是怒极反笑,道。 “怎么?处处顺了尔等之意,才不算包庇吗?” “今日乃是大朝会,尔等循例上奏,本无可厚非,但是难道尔等上奏,本王便必须要准,才不算包庇吗?” “若是尔等进谏弹劾,便可代替审问判罚,要刑部,大理寺何用?” “无君无父,僭越朝廷典制,当众锤杀大臣,扰乱朝会,胁迫朝廷,直到如今,尔等还敢在此言之凿凿,无一丝悔改之意,本王不过稍加指责,尔等竟一再顶撞,难不成是看大明如今遭逢危难,天子被俘,觉得本王一介宗亲,宫中也只有太后幼子,所以好欺负不成?” 第六十二章:该当何罪? 偌大的广场上,回荡着朱祁钰满含怒意的声音。 底下一众大臣心头越沉重,这好端端的,好吧,也不算好端端的,但是这话题怎么就莫名其妙引到朝臣欺凌监国宗室来了呢? 天可怜见的,他们明明只是群情激奋,想要处置王振一党而已,压根没有这个意思啊。 见郕王怒火越烧越盛,身为百官之的王直赶忙站了出来,道。 “请殿下暂息雷霆之怒,土木之役,我朝廷损失惨重,天子被掳,群臣动荡,殿下于此风雨飘摇之际挺身而出,受圣母皇太后之命,主持朝局,总摄百官,实乃大义大勇之举,臣等身为朝廷大臣,无不感念殿下恩德,岂敢有所不敬?还望殿下恕臣等一时冒失,逾礼之罪!” 说到底,王直都是群臣之,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代表群臣诚恳地认了错,朱祁钰的脸色才略变得好看了几分。 紧接着,兵部尚书于谦也上前道。 “殿下容禀,臣等万不敢对殿下有丝毫不敬之意,我等情知殿下仁心为本,恪守大礼,悉待天子回京处置。” “然王振一党实乃罪大恶极,上干天怒,毁我大军,陷京师万民于水火之中,凡百官百姓,皆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而朝会未结,马顺等人竟敢妄逐朝臣,臣等一时激愤,方有所失态,绝无丝毫僭越之心,伏惟殿下明断。” 于谦毕竟是朱祁钰刚刚提拔起来的人,他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冷哼一声,朱祁钰倒是不火了,甩了甩袖子,便在一干内侍们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即道:“大理寺何在?” 大理寺主掌刑狱复核及大案审讯,群臣一听,便知郕王殿下没打算就此放过此事,一颗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大理寺卿俞士悦闻言,出班道:“臣在!” 朱祁钰目光森寒地扫了一圈,冷声道:“依制,当众锤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俞士悦头上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该当何罪? 要是按大明律,擅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 与此同时,跪在地上的一干科道言官,头上也默默地渗出了冷汗,这和说好的剧本不一样啊? 不是说这位郕王殿下,平素性子懦弱吗? 这怎么,真的要治罪不成? 御史科道们,要说骨子硬,的确是硬,但是身在仕途,有几个不是为名为利的? 他们之所以敢大打出手,要说都是为国为民,一时激愤,那肯定是有的,但是更多的人,还是怀着自己的小心思。 一是觉得自己占着理,无非是看朱祁钰以亲王之身监国,威望不够,就算闹出什么事儿来,也有一帮大佬帮忙说情。 再说了,动手的人那么多,法不责众,总不能真的都治罪,所以才在朱祁钰的一番厉喝下,还是显得有恃无恐。 但是此刻一听到朱祁钰摆出架子,真的要问罪,而且还是要以当众杀官的大罪论处,自然个个惊惧不已。 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俞士悦心中叫苦不迭,诺诺不敢开口,只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陈镒。 总宪大人,你们科道惹出来的事儿,可得自己平啊…… 陈镒自然看出了俞士悦的为难,这件事情,真正动手的大多都是御史言官,他是不想出面也得出面,只得上前道。 “殿下容禀,今日之事,朝臣虽行为不端,然王振一党毕竟罪大恶极,且又是马顺等人先欲驱逐朝臣所致,并非无故擅杀朝廷命官,臣恳请殿下宽宥,不以擅杀朝廷命官之罪降之。” 礼部尚书胡濙亦是开口道。 “殿下,陈总宪所言甚是,群臣皆一心为国,方才情况混乱之下,一时失手,在所难免,朝廷虽有法度,但仍不外乎人情,恳请殿下念及群臣乃为国杀贼,宽宥其罪。” 朱祁钰在一旁,冷眼看着一个个重臣出言辩驳,理由各有不同,但是不外乎是说,让他放过这些动手的大臣。 心中幽幽的叹了口气,朱祁钰再次对文臣这个团体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不管是于谦这样一心为国的刚正之臣,还是陈循高谷这样圆滑世故,周旋于各方的大臣,他们终归都是文臣的一员。 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站队和维护自己人,永远比是非对错更加重要。 朝堂之上,讲究的是利益,而利益是依靠人来维护的,所以他们哪怕心里清楚,这些大打出手的朝臣是错,但是他们也绝不会秉公处置。 这便是文臣!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至死都没有看透这一点,还是死后化作孤魂,在这紫禁城中目睹了一场又一场朝局之争,才渐渐悟透了这一点。 为君者,若是什么时候觉得,底下的大臣是一心为了自己,那才是大错特错…… 话说回来,这也的确是这帮文臣鸡贼的地方。 就如现在一般,如果不考虑后果的话,朱祁钰固然可以将这些出手的朝臣全部治罪。 锦衣卫的数百官军在此,不是这些读了几十年书的文臣可以反抗的。 但是有能力做,不代表真的能做!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承平之时,文臣的作用要比勋戚要大的多,治国理政离不开他们,尤其是在这个正当用人的局面下,更是不能冲动。 今天的局面,固然有朱祁钰刻意放纵的因素在,但是要往深了说,其实就是他这个监国亲王的威望不够。 往日里,朱祁钰并不怎么参与朝事,底下的大多数官员对他的印象,也都是懦弱不堪,这个时候,更是鲜少将他这个郕王放在眼里。 底下的中高阶官员,尤其是那帮御史,闹腾的厉害的很,不然也不至于,在这等场合大打出手。 前世的经历,早就将朱祁钰磨炼成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再加上今天的局面,本就有他刻意诱导的成分在,所以生气是真的生气,但是还没有气到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过激。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给这些日子,日渐对皇权失去敬畏之心的文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畏威方能怀德! 对于三品以上的大员,朱祁钰自然是好好的商量着来。 因为他们这种级别,心里头知道分寸在哪,而且本身就在朝中有威望实权,以朱祁钰监国亲王的身份,以势强压不是不行,但是容易引起反弹,所以更多的要和平商量,施恩以待。 日子久了,他们自然会知道,郕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对于底下的这些官吏,他们平素根本接触不到朱祁钰,凭着之前的印象,又觉得自己占着理,必然会不停的闹腾。 若不以雷霆手段震慑,只会让他们越放纵! 说白了,朱祁钰今天放任他们大打出手,就是要立威,而且是光明正大的立威! 所以哪怕在场的九卿已经全部出面说情,但是朱祁钰仍然冷着脸,沉声道:“大理寺卿,本王问话,为何不答?” 俞士悦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看来今儿这位郕王殿下,是彻底被激怒了,这么多老大人出面说情,都拦他不下。 眼瞅着朱祁钰将目光向他投来,俞士悦只得道:“回殿下,按制,无故诛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 俞士悦说的吞吞吐吐,但是朱祁钰却并不在意,点了点头,随即便开口喊道:“好,既然如此,锦衣卫何在?” “殿下三思……” “不可……” 见朱祁钰要动真格的,几位九卿重臣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响起。 然而朱祁钰却充耳不闻,另一头,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忠立刻带着几个小校上前回道:“臣等在!” 朱祁钰转身,面对着底下的面色惨白的群臣道。 “刚刚大理寺卿的话,尔等都听见了,无故诛杀朝廷命官,形同谋逆!然而念及尔等本有为国之心,本王只责主犯,从者不究。” “方才局面混乱,本王没心思分辨尔等谁人领头,但是尔等既为朝廷倚重之臣,当有敢作敢当的勇气,以一炷香为限,本王准尔等自承其罪!” 坐在上,朱祁钰一摆手,金英立刻遣了两个小内侍,捧着一个香炉上前,点燃了一柱檀香。 底下鸦雀无声,即便是王直等人,也只是张了张口,未再说话。 今日之事,说到底,的确是文臣这边办的过了,那马顺等人,哪怕有再大的罪,在下法司审定判罪之前,都还是朝廷敕命的大臣,无论如何,也不应由大臣当廷锤杀。 然而当时的局面,群情激奋,即便是他们几个,也难以控制场面,本以为郕王看着他们几个的面子,能不予追究。 可谁曾想,这位一向好说话的郕王爷,这次竟跟变了个人似的,难不成真的是刚刚的那些话,刺激到了他? 老大人们一阵摸不着头脑,但是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只能静观其变,若是再多说太多,恐怕郕王只会更生气。 午门广场上雅雀无声,只有檀香幽幽地燃烧着,也昭示着这位郕王爷的决心。 香头每燃尽一点,底下大臣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头上的冷汗不住的冒,深秋的季节,有人已经被冷汗浸透了衣襟。 更是有不少大臣,在这等紧张的氛围下渐渐崩溃,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声音呜呜咽咽,令广场中平添了几分悲凉的气息。 香头不断降低,大约过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文臣序列当中步履沉重的走出来一人,手捧官帽,一脸视死如归,走到中间,叩道。 “臣户科给事中王竑,俯认罪,臣举止冒失,当廷殴杀大臣,煽动群臣扰乱廷议,恳请殿下仁慈,止罪于臣一人,臣虽万死,亦得偿所愿……” 第六十三章:何谓风骨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文臣,还没跟明末的那些软骨头一样,颇还是有几分气节的。   眼见朱祁钰动了真格的,先是最先动手的王竑站了出来,俯认罪。   紧接着,随着香头一点点燃尽,一个又一个的年轻官员,虽面色苍白,步履战战,但是却依旧坚定地上前。   “臣监察御史朱绂……”   “臣兵科给事中叶盛……”   “臣掌道御史余俨……”   直到香头燃尽,一共出来了七个御史言官,拜伏在地,道。   “臣等于廷上殴杀大臣,无礼无状,率众臣于廷上大打出手,坏朝廷威仪典制,甘愿认罪,恳请殿下宽宥,止罪于臣等主犯,莫罪朝廷群臣。”   这几个人的声音不大,几句话说得也不整齐,甚至有些人还带着丝丝颤音,但是在这一刻,没有人在意他们说话的语态。   望着跪倒在风中的七位风宪科道,群臣皆是眼中含泪,抽泣不已。   朱祁钰相信,过了今天,只要他们七个人不死,必然会名声大噪,一夜成名。   然而这个代价,却是有可能丧命!   科道风宪之臣啊……   朱祁钰心中复杂不已,暗暗的叹了口气,起身将目光挨个在他们身上扫过,淡淡地道。   “还算有几分风骨,既然你们七人站了出来,本王便当马顺等人是你七人所锤杀,来人,将这七人打入诏狱,其余从者,一概罚俸三月,散朝!”   丢下这么一句话,朱祁钰便转身回了宫中,随侍的内侍宦官亦随之而去。   待得朱祁钰的身影消失在左顺门后,卢忠带着几个小校上前两步,走到一干九卿重臣的面前,拱了拱手,道。   “诸位老大人,下官奉命而为,得罪!”   说罢,遣人将跪在地上的七名科道官绑缚起来,朝北镇抚司方向行去,周围戒备的数百锦衣卫和东厂番子,也都鱼贯而收,退出了午门广场,只留下日常守卫宫门的卫士。   偌大的午门广场上,马顺等人的鲜血依旧残留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尚宝司原本摆设的香案仪仗,在刚刚的一番厮打当中,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   年纪大些的老大人们,在年轻官员的搀扶下艰难起身,环顾四周,只见原本仪表堂堂的朝廷众臣,此刻满身灰尘,蓬头垢面,髻凌乱,衣衫褶皱不堪,显得狼狈至极。   更有甚者,不少人依旧脸色苍白,神态惶惶,被汗水湿透衣襟都紧紧的贴在身上,哪还有朝廷命官的仪表。   再望着被锦衣卫押送往诏狱的数个科道官,一干重臣各自对视一眼,心中皆是涌起一阵浓浓的萧瑟之感。   何至于此啊!   明明是一场浩浩荡荡,轰轰烈烈的匡扶国本,正本清源的进谏,如何就闹到了这等地步?   大多数的朝臣都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是朱祁钰在这里,就会明白。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左顺门事件,是大明开国以来,次文臣起的态度强硬的逼谏!   大明开国至今,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代先皇,有三位都是沙场天子,雄武威权不可一世,自然不可能有这种大规模的强硬进谏活动。   至于今上,闹得最厉害的,也就是前些日子群臣合力进谏,力劝天子不要亲征之事。   但是就算是那一次,更多的也是劝告,而非强硬的逼谏。   这次进谏,文臣可谓聚集了天时地利人和。   一则,土木之役本就合该论罪,其他人或许有斟酌的余地,但是王振一党是板上钉钉的不赦之罪,群臣占着礼法大义,人心所向,其实是占着理的。   其次,他们要逼谏的人,不是正牌的天子,而是一个威望势力都十分薄弱的宗室亲王,这就大大减轻了他们的压力,尤其是,这位亲王虽然势力威望都不够,但是有秉政诏书,并非真正的天子却能代表皇权,可谓犯颜直谏的上好靶子。   最后,这次行动虽然是由文臣起,但是由于土木之役的特殊性,勋戚武臣一脉,对于王振一党亦是咬牙切齿,文武百官在这一点上,罕见地达成了一致。   这么多的有利条件汇集到一起,最终才促成了朝臣们如此强硬疯狂的态度。   本来觉得十拿九稳的事情,却搞成了这个样子……   一干大臣环顾四周,心中只余悲凉愤懑之感。   国家危难若此,他们如此尽力而为,却反遭如此强力的镇压,朝廷社稷,国家神器,出路究竟在何方?   眼见场中弥漫着低沉抑郁的气氛,于谦心中有些着急,忍不住开口道:“诸位同僚,不必消沉,此次进谏我等本为匡正社稷,然群情激奋之下,确有逾越礼制之处,郕王殿下虽一时盛怒,但也明白我等之心,否则岂会仅仅将王竑等几位同僚下狱如此简单?”   陈镒也出言道:“于尚书所言甚是,我等为朝廷命官,一心为国,也当依照朝廷典制而行,我等今日所为,虽情有可原,却不足为范,我等台垣之臣,本就为朝廷脊梁,诸位,难不成因此一事,便忘了朝廷之恩,礼法之义,惜身不前,忧郁己身不成?”   两个人一个唱红脸宽慰大臣,另一个唱白脸斥责他们遇到一点挫折就惜身不前,拐着弯的鼓励,这才总算是让场中弥漫的迷惘消沉气氛消散了不少,然而还是有不少大臣忍不住道。   “大司马和总宪大人所言,我等皆明白,身为朝廷大臣,自不敢不为国尽力,然则我等已然如此进谏,郕王殿下依旧不肯将土木之事定性,处置王振一党,难不成真的要等迎回天子?”   军报到京已经有数日了,也先屡屡索要财帛,出尔反尔的事情也渐渐传开,群臣虽不敢言,但是实际上,已经渐渐息了能够在短时间内迎回皇帝的心,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选在在这个时候进谏。   “是啊,大司马,土木之事和接下来的防卫之事息息相关,若朝廷迟迟没有说法,军民上下流言四起,恐难生同仇敌忾之意,此乃关系朝局社稷之大事,不可掉以轻心啊……”   能够位列朝会的,基本上都是明眼人,对朝局敏感之极。   于谦虽是新晋尚书,但是眼下危难之时,兵部的地位本就高于平常,再加上于谦又新领了提督京营的差事,撇去资历威望不谈,单论实权,他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外朝之。   再加上这等人心惶惶的时刻,于谦出言宽慰众人,因此,在场的大多数朝臣,都下意识的将于谦当做了主心骨。   对于这种情况,原本资历深厚的两位老臣,王直和胡濙对视一眼,皆是默契地没有说话。   争权夺利也要看时候!   眼下是危难之时,本就需要能干有力的大臣站出来主持大局,他们两个年纪都太大了,威望足够,但是自己的身体精力都跟不上。   为大局计,也该合力保于谦上位!   低下头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王直的心中,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想法。   会不会,今天的局面,是郕王殿下有意为之?其中之一的目的,就是为了让于谦成为朝局的核心,好方便接下来的大战指挥?不然的话,如何解释勋戚会突然举荐于谦来提督京营……   思量了片刻,王直还是否认了这个想法,若说让于谦提督京营,是郕王和勋戚提前商量好的,他还能理解,但是今天朝臣群情激奋,锤杀大臣的局面,便是他也是始料未及,若说郕王连这一点都能算到,那才他是不信的。   主政至今,这位郕王殿下,已经给了他们太多的惊诧和意外,但是若说要策动这么一场大型的事件,非在朝中有深厚的根基人脉不可。   王直在朝中多年,又是吏部执掌,朝中绝大多数的朝臣根底来历,他都心知肚明,鲜少有和这位郕王殿下有交情的,更不要谈是郕王的人。   或许,真的是巧合吧……   另一旁,于谦并不知道王直心中所想,但是面对群臣的请告,他的眉毛拧了拧,亦是感到一阵为难。   这些大臣说得不错,他们之所以坚持要给土木之事定性,就是为了统一朝廷上下的声音。   现在朝中的大臣,固然是都认为这场败仗是王振所为,但是一日没有朝廷确定的决议出来,一日就不算安宁。   和这场大战有关的人,自是提心吊胆,便是无关的人,也会议论纷纷,猜测种种,官军上下更是会顾忌重重,不敢放手施为。   所以给土木之事定性,不仅仅是群臣的需要,也是在安天下百姓的心,宣誓朝廷誓死和瓦剌决战的决心。   但是如今……   于谦也有些头疼,这些道理,郕王殿下不会不懂,但是究竟为何,他执意不肯处置王振一党,给土木之事定性呢?   难道真的是顾及迎回天子之后的处境?   于谦有些拿不准主意,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左顺门前这么一闹,再想提起此事,恐怕是不容易了。   诚如刚刚那些大臣所说,他们都已经如此合力进谏了,郕王还是执意不从,难不成真要在这午门外跪谏吗?   正在此时,宫门口走出来一队人马,领头者是金英。   他疾步来到群臣面前,道。   “郕王殿下有命,诸臣听令!” 第六十四章:金英传命   群臣不知其意,但是还是迅地整理了队列,俯身接命。   金英道:“今日左顺门之事,群臣言行逾矩,逼迫朝廷,然殿下念群臣所持体国之心,亦为社稷而行,故在朝后,特入慈宁宫,与圣母皇太后商议后,晓谕尔等。”   刚一开口,在场的重臣便是心中一动,其他的朝臣也立起了耳朵,金英这话说得模模糊糊,但是群臣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听出了其中隐含的意思。   土木之事乃是天子一力坚持亲征所致,若要处置,必要顾及到天子一旦回来之后的态度,或许,这才是郕王殿下一直犹豫不肯决断的原因。   毕竟天子对王振的宠爱人尽皆知,万一郕王现在处置了王振一党,到时候天子回来,郕王岂不是要被天子记恨?   想通了这一节,许多朝臣的心中之气顿时散了不少。   这么说的话,他们的进谏还是有用的,这不,郕王虽然生气,但是还是赶忙进宫去找太后去了。   天子再宠爱王振,也要顾及太后的态度,有了太后作保,恐怕郕王才敢真正处置王振一党。   当然,这是大多数官阶不高的官员想法,顶层的九卿大佬们个个心知肚明,郕王殿下的性子,要是会担心这个才怪……   金英没关底下心思各异的群臣,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群臣所谏土木之事,实乃王振一党弄权辱国所致,命锦衣卫会同刑部,大理寺,即刻将王振一党锁拿下狱,王振,马顺,毛贵,王长随,王山等人,即行抄没家产,一应人等,由大理寺主持,会同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判罚之后再行上奏。”   这话一出,底下群臣放下小半的心,算是彻底放下了。   同时也更加肯定了自己先前的想法,三司会审是朝廷审理要案大案最权威的程序,但也是在文臣手中掌握的。   以如今朝局上下,对于王振一党的汹涌舆论,他们到了三司大堂之上,又能有什么好处,到最后还不是要按朝臣所进谏的一样,抄家杀头,甚至株连九族?   郕王殿下这么闹腾一番,又是去慈宁宫和太后商议,又是要三司会审才敢定罪,无非不就是担心天子归来之后秋后算账吗?   好吧,这么一想,群臣心中的那点怒意顿时就散了个干净,还有心思机灵地,又开始忧虑,郕王殿下总政秉国,这样的身份尚要如此谨慎。   万一天子归来,他们这帮一力进谏,甚至不惜当众锤杀王振一党的朝臣,又会不会被追究呢?   按今上那个重情重义不讲理的性子,倒也并非不可能啊……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总算是定了下来,群臣也暂时松了口气。   但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金英的话头还是没停,而是继续道。   “至于土木之后,幸存而归的勋戚大臣,虽有屈从权势,不勇不谏之罪,但念及朝廷尚在用人之际,暂且不予处置,令其闭门思过三日,留于各衙门听用。”   这……   群臣没有料到,郕王会选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情。   底下的一干勋臣自然是大喜过望,但是一干朝臣脸色却是阴晴不定。   虽然勋戚已经交出京营,但是就算抛开打压勋戚这一点不谈,处置这些随行逃归的大臣,也是给土木之事定性的一个很重要的标志。   毕竟如此大事,若是随行之人不处置的话,何以警戒后人?万一以后有心怀不轨之辈,动不动就蛊惑天子出征怎么办?   何况,从私心来说,归来的这些大臣,除了勋贵,也有不少是文臣,他们若是不被处置,那朝中便少了一批即将腾出来的位置,这对于现在从朝中的许多大臣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群臣底下忧虑不已,但是慑于郕王刚刚的威势,暂时没有开口,而金英接下来的话,则是直接让他们闭了嘴。   “另有此次参与锤杀马顺等人,如今被押于诏狱的七名官员,虽犯大罪,但殿下仁慈,念及其本忠心为国,准其戴罪立功,一应人等,罚俸一年,俸禄降级一等,仍领原官差遣,派往沿边各关隘巡查,协同守备,若此战之后,有功于国者,可赦其罪。”   得,这下谁也别说谁了!   勋戚那边,郕王殿下轻拿轻放,文臣这边,也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对于文臣来说,这七名御史言官,是必须要保下的!   这不单单是脸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七名官员,实际上是在代今日所有动手的文官受过。   若非他们挺身而出,只怕这场风波没这么容易平息。   若是他们真的被以锤杀朝臣论罪,那么传扬出去,在场的所有大臣都是要被士林唾弃的。   郕王殿下现在,算是给他们递了个台阶。   这些判罚看似严重,但是落到身上的,无非就是罚了点俸禄而已,官品降级一等,也是俸禄上的,原官原职仍在,甚至都不算是真正的贬谪。   经此一事,这七人在朝野上下必然名声大噪,没有人会真的因为他们的官品降级,而看轻他们。   至于派往沿边各关隘巡查,协同守备,看似是罚,但是实际上却是倚重之意,要知道,当前局面,沿边关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派遣御史科道官前去巡查是应有之意。   凡是被外派前往的,都是代表朝廷而去,非心腹之臣不得任,危险是危险了点,但是一旦立功,声名地位必将更上一层楼,未来前途也不可限量。   这哪是罚啊,分明是明降暗升!   一时之间,底下有不少大臣暗自后悔,自己刚刚怎么就那么怂呢?   早知道这样,自己也站出来多好。   但是他们却忘了,当时的场面,朱祁钰浑身气场全开,怒吼的声音充斥整个午门内外,再加上周围几百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那架势分明就是要将主犯推出午门斩般。   出班的那几个御史科道,哪一个不是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而去的,他们既然没有这个胆魄和气节,自然也不配得到这种信重。   不过无论如何,人保下来了就好!   群臣心中暗自庆幸,看来郕王殿下,到底还是顾全大局,不是那么任意妄为,不听谏言之辈,这等人来总摄朝局,或许对于大明社稷来说,才是真正的好事。   不知不觉之间,在场的大多数朝臣,对于朱祁钰这位郕王殿下的印象,已经从一个懦弱不堪的宗室亲王,变成了一个又敬又怕的朝廷之主。   不过还是有不少人感到可惜,殿下虽然宽宥了这些科道言官,但是代价是放过那些随驾的勋戚,真是便宜他们了!   文臣这边心思千回百转,另一头的勋戚却是不管这些,几个七品御史而已,那顶得上他们那三四个实打实的正当年勋贵。   当下,李贤,郭晟等人立刻出班,道。   “臣等领谕,叩谢殿下恩典。”   紧接着,文臣这边的九卿重臣也是叹了口气,事已至此,这或许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于是不再犹豫,同样上前道。   “臣等领命。”   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午门外的气氛总算是宽松了几分,不似方才那般凝重。   这一场大朝会,可过得太漫长了,一波三折的,回想起今日的种种,在场诸臣不由得升起一阵感慨。   恐怕,这场惊心动魄的朝会,真的会被载入史册吧,能够参与到这么一场大事中来,也算是不枉自己这番担惊受怕……   另一头,见群臣的心绪都渐渐放松下来,金英也松了口气。   他早早被朱祁钰遣走调人,没有见到朝臣锤杀马顺的场景,但是单看如今午门外遗留下的混乱局面,以及还躺在那里被打得鼻青脸肿,气息全无的马顺等人,他就能够想象当时是一副什么场景。   人哪有不惜命的!   天知道这帮朝臣会不会再疯一次……   眼见局面稳定,金英才又开口道。   “今日朝会,到此便结束了,诸位大人今日想必也受惊了,早些回衙歇息去吧,殿下有命,召六部尚书,内阁大臣,左都御史及丰城侯与几位都督于集义殿议事,各位若无他事,这便随咱家走吧。”   终于结束了……   听闻此言,朝臣们心弦才彻底地松了下来,拱了拱手,三三两两的结伴离开了广场。   今日受的惊吓太多,可得好好回去歇息一番。   不多时,群臣就走的差不多了,金英也领着刚才点到的几个朝廷重臣往集义殿去。   和大多数的朝臣一样,经此一事,这些重臣也心绪也渐渐放松下来,毕竟事情虽然颇多波折,但是勉强总算是圆满解决了!   但是这其中,却要除了陈镒和于谦。   他二人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凛然之色。   从金英刚一开口召他们进宫,于谦便想到了什么,脸色陡然沉了下来,因为这场朝会进谏被圆满解决带来的放松消失地半点不见。   至于陈镒,虽然不知道到底要商议什么,但是想起那一日郕王阴沉地要滴出水来的脸色,直觉告诉他,接下来他们要应对的风波,只怕丝毫不会亚于刚刚的那场朝会…… 第六十五章:又被坑了   时间倒退到半刻钟之前。   朱祁钰带着一干内侍退回到左顺门,在孙太后的面前站定,行了一礼开口道。   “参见太后娘娘,不知臣方才在外的一应处置,圣母以为是否妥当?”   缓了这么长时间,孙太后的脸上才勉强有了几分血色,闻言,心头顿时一阵火起。   她刚刚在左顺门后,全程看到了朱祁钰的一言一行。   当朱祁钰疾言厉色地训斥那帮大打出手的群臣的时候,孙太后有一阵还感到十分痛快。   毕竟这些日子下来,皇帝被俘之后,她一个深宫妇人,被迫出面维持局面,明里暗里在文臣那碰了不少软钉子,光是金英传回来的消息里头,就有不少御史直言她这个太后过分干预朝政,把持军权的。   要不是顾及着如今的局面,尚需这帮文臣维持,她哪会如此诸般退让,可谁料到,他们竟嚣张到在朝会之上当众杀人,简直是没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中。   朱祁钰方才在外头的那番话,有一句让孙太后深有同感。   这帮朝臣,胆敢如此无法无天,无非是仗着天子不在京城,宫中只有郕王这个宗室亲王,加上她这个深宫妇人,带着个两岁的奶娃娃,孤儿寡母的好欺负而已。   但凡是皇帝在这里,借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如此放肆!   所以朱祁钰方才痛痛快快的训斥了那帮朝臣一番,到最后甚至还逼得这帮大臣不得不交出为者治罪,着实是让孙太后心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但是还没高兴一会,她就觉出不对来了……   不同于文武百官,孙太后从始至终都是从皇帝的角度出,来看待所有的事情的。   再加上她老人家虽然在左顺门后旁观,但是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参与朝会,相对处于冷静的第三方。   先前朝会进行的时候,她一时之间被勋戚的倒戈而气昏了头,没反应过来,此刻细细一想,却分明觉得,朝臣们之所以闹到这种地步,从一开始,就是因为朱祁钰在煽风点火!   土木之事最大的罪责,定然是王振无疑,这一点从上到下无可置疑。   即便是以后皇帝回来了,这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毕竟如果错的不是王振,那么就只能是放纵王振的皇帝。   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孙太后还是了解的,骄狂自大,好大喜功是有些,重情重义也是的,但是还不到昏庸糊涂的地步。   退一步讲,就算是皇帝回来之后,执意包庇王振,孙太后也不会纵容他如此胡作非为。   所以王振一党的败落,是板上钉钉的事,无非是处置地早或晚而已。   群臣之所以如此态度激烈的进谏,除了心中愤懑难平之外,大多也是对这一点早就笃定。   但是偏偏,就到了朱祁钰这里卡住了……   在外朝的群臣眼中,这位郕王或许是懦弱无能,害怕被秋后算账,但是站在孙太后的角度,向来是把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来想。   细细的将朝会上生的一切盘点下来,孙太后现,事情就是从朱祁钰拒绝群臣处置王振一党开始,而变得一不可收拾的。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土木之事所涉甚大,当迎回皇兄后,由皇兄决断,尔等当一心用事,不必再谏……”   这番话细细听来,明里暗里分明是在暗示,土木之事不单单是王振所为,更是天子放纵所致。   不然的话,何来的非要天子决断?   再则,这些日子下来,群臣递上的弹劾奏疏,就算是孙太后身在后宫,也有所耳闻,郕王一概留中不,分明是在刻意激化朝臣心中的不满。   如此刺激之下,马顺再那么一站出来,可不就像是油锅里溅入沸水一般,一点就炸!   按着这个思路,再看朱祁钰之后的所作所为,孙太后觉得越可疑。   金英退场之时,场中还算平静,群臣没有注意到,但是孙太后坐在屏风后可看得清清楚楚。   若非他提前有所预料,提前嘱咐了金英,锦衣卫和东厂的人,何以来的这么快?   而且不仅快,而且来的恰到好处!   正好卡在群臣将马顺,毛贵,王长随三人锤杀之后,立刻便到。   若早一刻,群臣不至于失去控制,将人殴打致死,若晚一刻,那么在失去理智的群臣威逼之下,朱祁钰只怕也不得不继续让步,恕那些大打出手的大臣无罪。   正是因为卡在了这个巧妙的时间点,朱祁钰才能凭借锦衣卫和东厂的力量,顺利的控制住局势,也才有了那一番疾言厉喝的立威之举。   若仅仅如此也就罢了……   刚刚朱祁钰怒斥群臣的场面,虽然让孙太后出了一口恶气,但是回过神来,孙太后却越觉得不是滋味。   听听他指责朝臣的时候,说的什么话?   先是说他们欺凌他这个宗室亲王,紧接着又指责那些逼谏的朝臣们无君无父!   谁是君,谁又是父?   这大明朝的君父天子,在瓦剌营中呢!   朱祁钰不过一个监国亲王,竟然敢在这大朝会上,堂而皇之地以君父自居,他想做什么?   别忘了,他不过是代行皇权而已!   更可怕的是,满朝上下,那么多的大臣,竟然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所说的有何不妥。   是没有察觉到?   还是经过这么一场大朝会,朝臣心中已经觉得,眼下的局面,只有郕王才能力挽大局?   想通了这些,再看朱祁钰一副谦谦君子的面容,孙太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冒出来。   她自认已经对这个郕王,有了足够的防备警惕,但是却没想到,此人心机深沉到了如此地步。   又想起自己那个心高气傲,狂妄自大的非要出征,结果被俘虏的皇帝儿子,孙太后心头不由得复杂不已,各种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竟连朱祁钰的话也没有搭理。   见孙太后在那愣神,朱祁钰也不着急,继续道:“圣母容禀,土木之事干系甚大,群臣今日所为,可见朝中物议沸腾,已然不能再拖,故臣之意,当准群臣所请,将王振一党下法司审判,明正典刑,太后以为如何?”   孙太后此刻心乱如麻,加上她早已经觉得,王振一党处不处置无关紧要,所以没怎么多想,就点头,道。   “国政大事,既已由你监国,你自决便是!”   朱祁钰点了点头,走到金英的面前,说道。   “金公公,劳烦你带人出去,就说……”   朱祁钰语缓慢,一字一句地嘱咐金英,命他一定要按自己交代的说。   孙太后在一旁听着,眉头又是不由自主的拧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一不注意,又被这个郕王坑了!   处置王振一党就处置便是,为什么要特意强调,他这个郕王请示了自己这个皇太后,这不是明摆着说,是他怕天子回来算账,不敢处置吗?   如此一来,只怕皇帝在群臣心中的形象,又要再落一层。   这个郕王,果然不安好心!   孙太后勉强定了定心神,袖袍下的玉手暗暗握紧,幸好她也并非全无准备……   另一头,金英也听出了朱祁钰话里话外的意思,为难地看了一眼孙太后,并没有立刻动身。   见此情况,孙太后心中略略安定几分,看来至少金英还是站在她这头的,不过今日之事疑点重重,待事了之后,少不得要召他回慈宁宫,细细问上一番。   然而面上孙太后却不动声色,轻声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郕王果然是好手段,这国政朝事托付给你,哀家倒真是没有选错人!”   口气沉沉,带着几分难以抑制的怒意。   朱祁钰知道,孙太后此刻定然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不过既然她没有挑破,他也当听不懂这话的讥讽之意,淡淡道:“多谢太后夸奖,这社稷江山,是列祖列宗呕心沥血所得,祁钰身为朱家子孙,尽心尽力是应当的。”   这头金英得了吩咐,不再犹疑带着人出去传命,孙太后也摆了摆手,道:“朝会已经结束,哀家便不多留了,不过郕王,哀家劝你一句,莫要得意忘形,有什么不该有的想头,这大明朝,是皇帝的大明,别的人,翻不了天!”   冷哼一声,孙太后转头道。   “李永昌,摆驾回慈宁宫!”   只不过没有人看得到,此刻的孙太后,虽然面上带着无可奈何的怒意,但是攥在袖子里的双手,掌心已经渗透了汗水,生怕被朱祁钰看出什么。   但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孙太后刚刚起身上了肩舆,便看到自己的面前多了一道人影。   不是别人,正是朱祁钰!   他拱了拱手,脸上带着一丝笑容,开口道。   “太后娘娘何必着急,今日之事尚未结束,尚请娘娘随臣入集义殿一行,有要事商议!” 第六十六章:赌! 孙太后乘着肩舆,望着挡在自己面前的朱祁钰,心中一阵紧张,难不成被他察觉到了什么不成? 面上不动声色,孙太后冷声开口道。 “你和外朝大臣们议事,哀家一介后宫妇人,去做什么?” 朱祁钰目光闪了闪,心中亦是涌起一阵疑惑。 他此番开口请孙太后去集义殿旁听,本是早就筹划好了的,所为不是别的,正是于谦昨日送来的那份军报。 但是孙太后此刻的反应,却让他感觉有些奇怪。 要知道,孙太后本身是一个控制欲很强的人,尤其是在这等动荡时刻,她虽然碍于规矩,不能亲临朝局,但是却时时刻刻关注着朝政国事的动向,甚至隔着屏风,也要跑过来参与这场大朝会。 眼下朱祁钰主动开口,请她到集义殿中参与议事,她本该欣然接受,怎么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难不成,是被刚才群臣的疯狂举动,给吓着了? 按下心中的疑惑,朱祁钰继续躬身开口道:“太后容禀,此番议事,事关天子安危,臣不敢擅专,故斗胆请圣母莅临旁听,如此大事,想来外朝的众位老大人,也不会有异议,圣母不必忧虑。” 孙太后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中一惊,顾不得其他,脱口而出问道:“皇帝出什么事了?” 朱祁钰抬眼看着孙太后紧张的样子,捏了捏袖中的军报,开口道:“圣母不必担忧,皇上圣驾安好,不过昨日军报传来,其中消息重大,恐关系到之后天子之安危,故臣方在今日朝会之后,召集文武重臣进宫商议,恳请圣母随臣一同移驾。” 孙太后眉头紧皱,目光闪烁不定,却是没有立刻开口答话。 她的确没有想到,朱祁钰竟会在这个时候拦住她的去路。 就在刚刚,朱祁钰调了锦衣卫控制住局面,出去呵斥群臣的时候,李永昌遣去后宫的人,也回来递了消息。 事情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但是想要一锤定音,还是得她亲自过去不可。 经过上次慈宁宫的事件,孙太后深刻的认识到,吴氏那个女人,远远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善可欺,想要动她,别的人孙太后都不放心,必须得她亲自过去! 这也是孙太后对朱祁钰的举动一忍再忍的缘故。 孙太后心里清楚的很,如今京营被文臣拿走,肯定不会再听她的调动。 锦衣卫这边,马顺被当众锤杀,群龙无。 京卫指挥使司掌事的都指挥佥事张輗,是勋戚出身,看朝会上的势头,大约也已经被朱祁钰暗中拉拢。 就这么一场朝会,孙太后对外朝最强的威慑力,对京城军队的掌控力,被朱祁钰三拆两散,剥了个干干净净。 她现在能够控制的,只有日常负责宿卫宫城的,不到三分之一的上直二十六卫人马。 至于外朝的影响力,就只剩下之前提拔的那几个为数不多的文臣,但是经过今天这么一闹,只怕也吓破了胆子。 外朝败局已定! 那么她要继续钳制住朱祁钰,就只能从后宫下手,如今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只差她回宫一趟,便可人赃并获,可谁料竟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拦了下来…… 孙太后脑中思绪转得飞快,过了片刻道。 “既然如此,你们先过去便是,哀家回宫更衣之后,自会过去!” 短短的时间之内,孙太后已经做出了决断。 看朱祁钰的样子,他并不是临时起意要留下自己,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后宫当中的动作。 至于他所说的干系到天子安危的军报,孙太后的确很关心到底是什么。 但是冷静下来想想,军报已经到了,就算出了什么事情,她早一刻知道,晚一刻知道,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相比之下,还是后宫里头的的事情更加紧要些,因此,孙太后沉吟了片刻,还是找了个由头推拒了朱祁钰要她立刻移驾集义殿的请求。 然而她的这番举动,却让朱祁钰心头疑窦更盛…… 刚刚他只是猜测,但是现在,他几乎能够确定,孙太后是在刻意的拒绝他。 但是为什么呢? 朱祁钰同样飞快的思索着。 不经意间,眼角余光瞥见了跟在肩舆后头的李永昌。 刚刚自己过来的时候,李永昌还好好的,但是现在却缩着身子,低垂着头,死死盯着地面,一副心虚不敢看他的模样。 再仔细的想了想,他最开始变成这个样子的时候,正是自己出言拦下孙太后的时候! 孙太后说要回宫更衣,且不说这个当口上,他都说了有关系天子安危的军报,孙太后不问军报是什么,反而要回去换什么衣裳。 单说李永昌这个老太监,不过指挥肩舆回慈宁宫而已,他做过多少次了,为何这么紧张? 等等……回宫? 朱祁钰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心中一紧,上前两步,死死的拦在肩舆之前,开口道。 “太后娘娘,事情紧急,恐怕耽搁不得,还请娘娘委屈一下,即刻随臣移驾集义殿!” 见朱祁钰的态度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孙太后心中顿时一惊。 定然是自己刚刚的表现,让他看出来了什么,但是此刻她已顾不上那么多,后宫当中,已然布置了下去,若是她不能及时回去,只怕一番布置都要白费,甚至可能反蚀把米,故而她只能沉下脸色,冷声喝道。 “大胆!” “你这是在胁迫哀家不成?” 场面顿时变得紧张起来,随着孙太后过来的一干卫士,也悄悄戒备起来,然而朱祁钰面对孙太后的厉喝,却依旧不慌不忙。 相反的,孙太后这番色厉内荏的表现,让他越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向后退了两步,朱祁钰开口道。 “圣母多心了,臣自然不敢胁迫圣母,只不过此事干系重大,若无圣母到场,不敢商议,既然圣母有事回宫,那不如择日再议,臣这些日子以来,处理国政十分繁忙,想要进宫看看母妃,还请太后恩准!” 孙太后目光沉沉,死死地盯着朱祁钰。 果不其然,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朱祁钰作为天子唯一的弟弟,早就获准可以随时入宫探望吴贤妃,哪用得着她恩准什么? 宫里的一番布置,本就是仓促而为,留有不少破绽,她之所以这么急着回去,就是想要趁别人现之前,将事情死死敲下。 但是若是多了一个朱祁钰…… 想也知道,他若跟着去了后宫,绝不会坐视自己对吴氏动手。 他可不是后宫中人,孙太后能够光明正大的奈何吴氏一个先皇遗妃,但是若要动他这个监国亲王,势必会掀起汹涌的朝议,到时候,别说是钳制朱祁钰,她不被朱祁钰倒打一耙都算是好的了。 因此一时之间,孙太后只觉得骑虎难下…… 然而只片刻之后,孙太后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这突然的变化,让朱祁钰心头不由得警铃大作。 果不其然,下一刻,孙太后招了招手,将李永昌唤了过来,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印章,塞在他的手里,然后又在他的耳边说了两句。 李永昌听完之后,头上顿时就肉眼可见地渗出了一阵阵冷汗,有心开口说话,但是一抬头瞧见孙太后强横的目光,只得咽了回去,心惊胆战地领了命,带着几个人就离开了。 待李永昌离去,孙太后才转过头,对着朱祁钰冷笑道:“既然你非要哀家去议事,那哀家便随你去又如何?走吧,郕王殿下!” 朱祁钰拧着眉毛,目光森冷的盯着李永昌离去的身影。 他敢确定,李永昌此去,定是奉了孙太后的命令,要去对吴氏和汪氏下手…… 但是即便知道,他也没办法阻止。 刚刚的那一场大朝会,孙太后已经失去了对于京营和锦衣卫的控制。 但是真正宿卫宫城的上直二十六卫,哪怕名义上归京卫指挥使司统辖,也真要有事,他们只会听从孙太后的调动。 朱祁钰看得清楚,刚刚孙太后给李永昌的,便是调动宿卫的印信。 宫中,始终还是孙太后的地盘…… 以朱祁钰如今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插得上手! 唯一的办法,就是他自己进宫,孙太后再大胆,也不敢对他这个监国亲王出手。 但是孙太后派李永昌回去,自己留下来,明显就是为了拦住他,不让他进宫去。 宫中尽在孙太后的掌握当中,他又不可能强闯,何况外朝的那些老大人们,此刻恐怕已经在往宫里面赶了…… 朱祁钰脸色十分难看,但是作为始作俑者的孙太后却高兴得很。 今天的一场朝会,屡屡出乎她的意料,不知不觉间,她竟被朱祁钰算计的军权尽失,怎一个憋屈了得? 此刻见得朱祁钰被她反将一军,如何能不大大的出一口恶气。 但是让孙太后失望的是,朱祁钰很快便冷静下来,拱了拱手道。 “多谢圣母体谅,既然如此,那便请太后娘娘,随臣过来吧!” 说到底,两世为人,朱祁钰的心性要坚韧得多,过了最初的慌乱,也渐渐地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再多担忧已是无用,先前孙太后执意要亲自回宫,无非是没有信心,别人回去一定能够奈何的了吴氏。 既然如此,那么朱祁钰只能选择赌一把! 就赌孙太后不在的情况下,没有人能够奈何的了他的母妃…… 毕竟,孙太后早就准备,他也提前做了布置,相信以母妃的智计,定然知道该怎么办。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朱祁钰定定的望着走在前方的肩舆,心中默默道。 孙氏,太后娘娘…… 且看一看,到底是谁的手段更胜一筹吧! 第六十七章:新的格局   孙太后和朱祁钰是直接从左顺门到集义殿,而群臣是绕到了东华门入宫,相对来说,应该是孙太后他们更快,但是有了这一番对峙,耽搁了些时候,待他们到了集义殿的时候,金英已经带着一干大臣在殿内候着了。   因是重臣议事,所以这次来的人并不多,但是每一个都是朝廷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值得注意的是,这次的议事,文臣这边照旧是六部七卿加上内阁大臣,但是勋戚这边却不似上次一般大猫小猫三两只。   除了领头的丰城侯李贤,还有新任命的三位都督,另外来的,还有暂时署理五军都督府事务的,都督同知武兴和指挥佥事陶瑾,除此之外,还有便是掌管京卫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佥事张輗。   如此看下来,单从人数而言,勋戚和文臣的基本上已经是持平了。   几位老大人来的早些,金英是个识情知趣的,知道他们劳累了一大早上,所以早早命人备下了茶点。   一干文武大臣,在殿中用了一些,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闲聊着。   不过和之前的剑拔弩张不同的是,在朝会上的时候,勋戚和文臣几乎是针尖对麦芒的谁也不让着谁。   但是到了这殿中,老大人们却都变得和和气气的,   说到底,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公事和私交大都能分的清清楚楚,便是心中有什么,也不会在脸上显露出来。   朝局之上,脸上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多了去了,但是不管怎样,面子上的工夫,老大人们还是做得很足的。   但是看他们自觉聚在一起的小团体,其实也能看出很多的东西来。   殿内的十几个大臣,此刻大约分成四个团体,但是并不是严格按照文武来聚集的。   从前到后,位于第一序列的,是丰城侯李贤,成安侯郭晟,礼部尚书胡濙,吏部尚书王直等几个的。   他们都是资历深厚,在朝中有很高的威望,但是年纪也都比较大了,其实并不怎么管事,但是只要他们坐着,就有震慑的作用,许是因为朝会上耗费了太大的精力,几位老人家都不怎么说话,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紧接着第二序列,另一边则是左都御史陈镒和陈循,高谷,加上一些六科的官员。   这批人,要么是科道言官,要么是翰林清流,总之,在文臣当中地位清高,自己聚在一块,自成一体。   然后是第三序列,分别是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及新上任的都督驸马都尉石璟和忻城伯赵荣几个人。   这些人都比较年轻,而且包括于谦在内,都是新上任的官员,又都是和兵事相关的,自然而然地也就聚到了一块,和前两拨人不一样的是,这几个人明显的有主次之分,身为兵部尚书提督京营的于谦,明显是他们几个的中心。   当然,第二和第三序列,只是叫法而已,除了于谦之外,实际上这两拨人的实力威望都差不多,不过朝廷推崇清流,所以习惯将清流文臣放在掌事官之前而已。   至于最后,则是官阶稍低些的都督同知武兴和指挥佥事陶瑾这几个人,前面的三个小团体都是大佬,只有他们连掌印官都不是,两边都不敢凑上去,只能自己躲在一旁。   刚刚被任命为都督的驸马都尉石璟捏了块糕点,看着殿内忙活的内侍宫女,不由得问道:“于尚书,此番议事到底所为何事,您可晓得?”   此次朝会,新任命了三位都督,郭晟和赵荣都是实打实的勋戚出身,只有石璟,虽然勉勉强强算是勋戚一脉,但是父祖不过是府军前卫千户出身,连爵位都没有,在宫里又不受待见,天知道都督这么重的权柄,怎么会掉到他的身上来。   昨日丰城侯李贤上门询问他的意见的时候,石璟可是大大的震惊了一番,不过既然权柄到了手里,石璟自然是想着要好好稳固下来,对于于谦这个炙手可热的兵部尚书兼京营提督大臣,肯定要好好套套近乎。   于谦抿了口茶,思索了片刻答道:“想必是为了昨日到京的军报,别的我也不知,对了,驸马爷如今执掌五军都督府,兵部和京营有些事务,恐怕还得驸马爷配合……”   话没说透,只点了一点,于谦便转移了话题。   这满殿的大臣,真正知道内情的,恐怕只有于谦一个人,但是他不能说。   但是石璟既然问了,他也不好不答,毕竟,于谦如今提督京营,之后整顿京师防务,还有不少地方需要五军都督府的配合。   石璟是聪明人,于谦这么说,他便知道有些事情于谦也不好透露,顺理成章地转而跟于谦讨论起兵部,京营和五军都督府之间的协调配合。   另一头,老大人们各自聊着闲话,金英却指挥着人,在正位的旁边有放上一个坐榻,然后在坐榻上搭起一方小小的珠帘。   见此情景,一旁的陈循不由得开口问道:“金公公,此番不是郕王殿下召我等议事吗?这怎么……”   朝廷议事,大臣们只能坐在下,这也是上位者一词的由来。   在这大殿里头,无不都是朝廷重臣,如今的京城当中,有资格坐在他们上的,除了郕王殿下,也就是太后娘娘了。   再加上这珠帘一搭,朝臣哪还有不明白的。   只不过让他们疑惑的是,朝廷议事,太后娘娘来做什么?   陈循这么一问,一旁说话的众大臣也停了下来,看向金英。   金英倒是不慌不忙,拱了拱手道:“各位老大人,此乃殿下吩咐,殿下说,今日商议之事,并非全是国事,也和天子有关,故而他已去请了太后娘娘,稍后便至,请各位稍待。”   金英说完,底下的一众大臣,除了于谦等几个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外,其他的大臣都拧起了眉毛。   他们本以为今天的议事,不过是一场寻常的议事。   毕竟,朝廷新晋了这么多的大员,又是这等特殊的时刻,自然要早些磨合一番,但是现在看来,既然连太后娘娘都惊动了,那肯定不是什么小事。   一时之间,这些大臣们原本因为朝会结束而放松下来那根弦,也重新绷了起来。   恰在此时,外头内侍进来传话,道。   “太后娘娘到,郕王殿下到。”   于是这些老大人们纷纷起身,重新各自按照文武分列站好,紧接着,他们便看到,太后娘娘和郕王殿下几乎是同时自殿门外走了进来…… 第六十八章:惊天消息   集义殿中。   “参见太后娘娘,见过郕王殿下。”   随着孙太后和朱祁钰各自坐定在上,群臣皆是躬身行礼。   “免礼!诸位请坐。”   朱祁钰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于是各位大臣直起身子,各自落座,待坐下之后,尚未有人说话,便有大臣悄悄打量了一番太后娘娘和郕王殿下的脸色。   只见二人的心情似乎都不大好,太后娘娘冷着一张脸,郕王殿下也一改往日和煦的面容,显得十分沉郁。   没多大会,朱祁钰看群臣都已经收拾好,便开口道。   “今日召诸位老大人前来,所为之事有二,其一是为昨日军报,其二是为大朝会之事,因军报之事干系重大,事涉天子,故本王特意请太后娘娘莅临,共同商议决断。”   底下大臣听着,心里大概有了个准备。   看来这场小型的朝会,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有所准备,为的大概就是郕王殿下刚刚所说的军报之事。   不过说起大朝会……   老大人们的心又提了起来,这事儿不是都过去了嘛,训斥也训斥了,处罚也处罚了,难不成还有什么事情未曾了结不成?   不过朱祁钰却不管底下人心里的想法,开口道。   “昨日午间,宣府总兵杨洪送来最新军报,其中言道,有瓦剌平章阿剌知院送来黄纸文书一张,自云是皇上手诏,所涉事务甚大,杨洪不敢擅专,故连夜命人将文书封存,直送兵部。”   这话一出,在场的老大人们,瞬间将大朝会的事情丢到了脑后去。   原本眯缝着眼睛的王直,一双老眼瞬间就恢复了清明,立刻起身问道:“敢问殿下,此事可还有其他人知晓?”   朱祁钰没有说话,瞥了一眼一旁的于谦,于是于谦起身道:“大冢宰放心,军报是直送到本官手中,本官拆阅后即刻便送到了郕王殿下手中,至今为止,知道详情的只有我和郕王殿下二人,但是军报并未密,故而这封军报的存在,倒是有不少人知道。”   王直点了点头,拱了拱手,重新坐下。   在场的群臣此刻亦是反应了过来,这可真是大事!   且不说这份“黄纸文书”其中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当朱祁钰说完这番话之后,稍微有点政治敏感度的人,都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   那就是,这份文书的效力问题!   先前的时候,瓦剌便已经裹挟着天子屡屡索要财物,朝廷当中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统一了意见,以圣驾被挟为由,令谕沿边诸将拒绝瓦剌提出的一切要求。   但是现在,看来对面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直接拿出了手诏!   要知道,手诏这种落在纸面上的东西,和口谕可不一样,至少在效力上,手诏的效力要远远强于口谕。   如果瓦剌仅仅只是口头上索要财物,拒绝了也就拒绝了,但是手诏这种东西,相当于圣旨,不管天子如今是被掳还是怎样,天子就是天子,他的手诏代表着皇权,否认手诏,等于是在对抗皇权。   当然,这也不是最紧要的。   别说是手诏了,就是正式的圣旨,理论上来说,六科也有权限封驳送还,但是现在和平时又不一样。   若是天子在京城当中,封驳送还之后,天子自会重新处置下诏,但是现在天子被掳,送还又能送到哪去?总不能瓦剌送来一封手诏,朝廷就封驳一份,那皇权的体统威严何在?   不过当下最要紧的,还是看这份黄纸文书当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于是群臣顿时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朱祁钰的身上。   就连孙太后,也顾不上自己的小心思,将精神集中了起来,她自然清楚,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尤其是,看到朱祁钰这么大动干戈地召集了如此多的重臣过来,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在众人关注的目光当中,朱祁钰从袖中摸出一份军报,拆开之后,从里头取出一份黄纸文书,坐在前头的大臣,清楚的瞧见,这份黄纸上头的笔迹,是以朱笔书写而成。   “这便是那所谓的手诏,诸位请过目。”   朱祁钰将黄纸展开,先递给了一旁的孙太后。   孙太后接过黄纸,强定下心神抬眼看去,大略扫了一遍,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握着黄纸的手骨节白,恨不得当场将这黄纸撕碎。   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在场这么多的大臣看着,想要毁掉它根本就不现实,何况除了她之外,于谦和郕王都知道其中的内容,单纯毁掉这么一份黄纸,根本没有意义。   但是纵然如此,这份黄纸依旧在她手中,被攥的有些变形。   见此情况,朱祁钰使了个眼色,便有内侍上前,从孙太后的手中接下黄纸,孙太后只犹豫了几个呼吸,便放了手。   于是这份黄纸又传向底下的一干群臣。   底下大臣亦是强忍着自己的心绪,没有站起来,老老实实的等着黄纸递过来,而无一例外的是,所有看过这封黄纸的大臣,脸色都变得极不好看。   朱祁钰在一旁等着,心头虽急,但也并不催促。   这等大事,只靠宣读已经不够了,必须要让在场的所有大臣,都亲眼过目,方才足能取信于人。   这份黄纸文书的内容,他早已知晓,上头其实只说了两件事情,那就是朱祁镇以大明皇帝的身份,宣布开通已经封禁的,大明和瓦剌,鞑靼两部的互市通商,同时册封蒙古领脱脱不花为可汗,册封也先为蒙古太师,并宣布大明将与蒙古永世为好。   要知道,虽然大明习惯称也先为虏酋,但是实际上,蒙古部的共主却并非也先,也先只是蒙古太师,蒙古部真正的领,是前元最后的一任皇帝元昭宗的曾孙,名为脱脱不花。   不过自从前元覆灭之后,蒙古部四分五裂,分化为两个鞑靼和瓦剌大的部落和很多小的部落,脱脱不花原本是鞑靼部的领,后来和也先的父亲脱欢联合起来,统一了蒙古各部,号称可汗。   但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个新的汗庭当中,作为瓦剌部的领,也先掌握了大部分的实权。   包括这次大战,也是由也先主动挑起,因为朝廷上下,默认也先才是做主的那个人,但是若从名分上来说,脱脱不花才是蒙古部的共主。   当然,这是蒙古自己的说法,从大明这边而言,瓦剌部是大明的属臣,也先是朝廷册封的敬顺王,至于脱脱不花,他统领的鞑靼部是旧元势力,所以大明只认可他是旧元余孽,根本不认可他的汗位。   所以也先起兵攻明,在大明君臣的眼中,不是敌国入侵,而是属臣反叛!   换而言之,这份手诏的内容实际上就意味着,大明承认瓦剌部脱离大明的管束,不再是大明的属臣,同时承认脱脱不花和也先建立的汗庭为蒙古共主,处于和大明平起平坐的地位……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待所有人都看完了,朱祁钰方才开口问道:“诸位皆已看完,这份所谓的手诏,该如何处置。”   但是或许是因为事情太过让人震惊,朱祁钰一句话问出去,底下竟然一时之间无人开口答话…… 第六十九章:后宫交锋 集义殿中静默无言,后宫却早已经是吵翻了天。 却说那李永昌领了孙太后的懿旨,从左顺门径直回了慈宁宫,用孙太后给的印信,在慈宁宫中点齐了人手,带着二十多个身强力壮的宫女内侍,浩浩荡荡地便往景阳宫去。 来到景阳宫前,吴氏并不在宫中,只剩了几个宫女内侍留守着。 李永昌带着人,在景阳宫前站定,一挥手,道:“给咱家搜!” 留守的几个宫女不知情况,惶然无措的跪在地上,李永昌带来的内侍蜂拥而入,一连撞倒了好几个精心侍弄的花盆,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响。 李永昌正要按照安排好的计划,往藏东西的地方去,却不防耳边响起一道厉喝。 “尔等放肆!” 这声音不似寻常内侍一般尖利,透着一股稳重的气势,与寻常上了年纪的男人声音无异,顿时让李永昌愣了愣。 一转身,却见景阳宫中走出来一个头花白的内侍,不是别人,正是成敬! 李永昌皱了皱眉,惊讶的问道:“成总管,你怎么在这?” 前番说过,内侍里头,还是很讲究论资排辈的,成敬是和金英一辈的人,比李永昌的资历还要深些,若不是被放出去到了郕王府,在宫中继续熬着,只怕也是一方大珰。 加上他曾经在内书房当过教官,很多内侍都受过他的指点,被他这么一喊,倒是有不少人停下了手。 成敬大步从景阳宫中走出来,站到李永昌的面前,冷声道:“这话该咱家问李公公吧?此乃景阳宫,贤妃娘娘的居处,你带着人到此大肆打砸,是什么意思?”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成敬这些日子跟着朱祁钰一直在集义殿处理政事,不知不觉之间,也渐渐养成了一股威势,哪怕他只是一个郕王府的总管,此刻面对着李永昌,也丝毫都没有怯懦。 李永昌被他呵斥的一阵愣,醒过神来,亦是沉下了脸,心中暗道一声麻烦,怎么会遇见这个老家伙! 底下那帮混账东西怎么办的事情,回禀的时候不是说,这个老家伙跟着贤妃娘娘去坤宁宫去了吗? 有了他在旁边看着,自己还怎么战决…… 看来要费上一番功夫了! 冷哼一声,李永昌板着脸道:“咱家得报,这景阳宫中,有人勾连内外,意图不轨,奉圣母皇太后懿旨,前来搜查!成总管莫要不识时务!” 说罢,李永昌继续一挥手,道:“愣着干嘛,继续搜!” 底下人得了令,正要继续动手,却见成敬亦是抬起了手,道:“住手!” 李永昌阴沉着脸,不怀好意的望着成敬,道:“成总管,咱家敬你在宫中年头不短,给你几分薄面,你可不要不识抬举,太后娘娘要办的事,你竟敢拦着?” 口气沉沉,隐含威胁之意,李永昌来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事已至此,太后娘娘和郕王翻脸,已经是势在必行,他早就跟孙太后是一条船上的人,郕王真要是上了位,断没有他的好处。 今天别说是成敬在这,就算是金英过来,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成敬却并没有继续跟他硬顶着,反而拱了拱手道:“太后娘娘之命,成敬岂敢违抗?不过李总管方才说,这景阳宫中,有人勾连内外,意图不轨,可指的是这个东西?” 说着,成敬从袖子里头拿出一叠书信,在李永昌的眼前晃了晃,随即,又一招手,景阳宫中推出两个被五花大绑的俏丽宫女。 成敬冷笑一声,道:“李公公来的倒巧,咱家奉贤妃娘娘之命,回宫取些红萝炭给娘娘送去,刚一回来,便瞧见这两个混账东西,往娘娘的箱子里头塞东西,被咱家抓了个正着,正要将这二人扭送到皇后娘娘面前,李公公便来了,可真是巧啊!” 李永昌望着被绑的死死的两个宫女,脸色一阵铁青,这二人可不就是太后娘娘之前安插过来的宫女。 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该死! 但是事已至此,已无退路,李永昌目光森冷的看着那两个宫女,问道:“咱家是慈宁宫总管太监李永昌,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搜查景阳宫,方才成总管说你二人要将这些书信塞进贤妃娘娘的箱子里头,可是实情?” 说完,李永昌朝着那二人暗中使了个眼色,对着身边人道。 “解开她二人口中塞的布!” 这两个宫女既然被派来办事,自然也是聪明伶俐的,立刻就听出了李永昌的话外之意,口中紧紧塞着的布刚一取开,就拼命挣扎喊冤道。 “奴婢冤枉,那些书信,是奴婢收拾箱子的时候,意外现的,刚拿出来想看看是什么,就被成总管绑了起来,说奴婢栽赃陷害,求李公公为奴婢做主!” 另一个也道:“公公明鉴,我二人素日尽心侍奉,岂敢行不轨之事,分明是这成总管怕事情败露,想要拿奴婢二人做替罪羊啊!” 李永昌点了点头,重新将二人的嘴塞上,转身面对成敬,道:“成总管,你还有何话说?” 这番颠倒黑白之词,气得成敬脸色红,连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时抓获二人之时,景阳宫上下皆得见,李总管你只听二人一面之词,岂非颠倒黑白?” 李永昌冷笑一声,道:“笑话,景阳宫上下,都是贤妃娘娘的人,你们说的话,岂能算得了证据?来人,将成敬给咱家一并拿下,贤妃吴氏勾连内外,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奉太后懿旨,查封景阳宫,将吴氏打入冷宫!” 见李永昌凶相毕露,成敬便知道,今日之事,无论如何不能善了,看来太后娘娘是铁了心,要把这等无中生有之事硬栽在贤妃娘娘身上了。 瞧着李永昌带来的人越逼越近,成敬忽然急中生智,道:“你也就敢在这景阳宫中逞威风,有本事跟咱家到皇后娘娘面前,分辨清楚,咱家就不信,你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对贤妃娘娘逞凶!” 眼见成敬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李永昌虽心里知道,他是在使激将法,但是还是摆了摆手,示意一干人等停下,道。 “成总管就不必耍这种小伎俩了,咱家今日既来了,这景阳宫上下,都不会放过,成总管既然不信,那就跟咱家走一趟吧!” 说罢,吩咐左右架起成敬,又带上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宫女,便带着人往坤宁宫开去…… 第七十章:请辞监国 集义殿中。 哪怕众臣已经自认,早就被这些日子以来的各种消息锻炼的神经坚韧,但是面对朱祁钰的问话,还是不由得沉吟不语。 没奈何,朱祁钰只得开口点人:“于尚书,军报是你最先接到,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在场众人当中,只有于谦是提前知晓军报内情的,经过了一天时间的消化,于谦自然也早就有所准备,直接开口道。 “启禀殿下,这份所谓的手诏,虽然的确是皇上的笔迹,但是臣以为,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说明什么,瓦剌这些年势大,我大明有不少败类投靠也先,其中有一二擅长模仿笔迹之人,不足为怪!” 言下之意,这是一份伪诏! 有了挑头的人,接着,礼部尚书胡濙也道:“于尚书所言甚是,皇上虽陷敌营,但身为大明天子,岂会行此悖逆祖宗之事?此文书,必为贼虏伪造,欲乱我军心!” 胡老大人年高资深,说话就直接的多,进一步否认了这份诏书的内容。 要知道,老大人是太宗时期的老臣,平定漠北,消灭残余的旧元势力,是太宗皇帝一生最引以为傲的功绩,站在胡濙的角度,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承认脱脱不花的汗位的。 随后,陈循亦是出言道:“于尚书所言有理,此文书虽形似皇上笔迹,但是细细察之,足可见其中多有断续,并非一气呵成,想来应是临摹之作,不可取信!” 作为翰林学士兼内阁大臣,陈循是最近接触皇帝的一批人,对于皇帝的笔迹熟稔的很,从专业的角度分析了一番。 文臣这边一下子站出来了三个人,另一头武臣这边也有人站了出来,新任的都督成安侯郭晟道。 “殿下容禀,臣记得上封军报有言,前日虏贼裹挟圣驾,仍驻跸于大同城外,此封军报却是宣府总兵杨洪所呈上,若此文书属实,也该是从大同奉上,不该从宣府呈上。” “何况,大同和宣府距离甚远,急行军至少需要两日,按照时间推算,圣驾也不可能在短短的时间内,被虏贼从大同转移到宣府,故而此封文书,当为虏贼伪造。” 这是从军事方面进行分析…… 短短的片刻时间内,一连站出了三四个大臣,从不同的角度分析,但是最终得出的结论都一样,那就是,这是一份伪造的诏书。 朱祁钰扫了一眼,只见底下这些大臣不论脸色如何,但是对于这个结论,都是点头称是。 这并不意外,这份文书当中所写的条件,对于大明的朝廷来说,压根就是不可能答应的。 这不仅是为了大明的体统尊严,更是为了大明的国祚法统。 要知道,当初太祖皇帝起兵,打的旗号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也就是说,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并不认为自己是大元的臣民,他起兵也并非叛乱谋逆,而是正本清源,光复中华。 这是大明立国的基石,上溯千年,得国之正莫过于此! 因此脱脱不花所率领的鞑靼部,只能是旧元余孽,大明一旦承认它的政权地位,无异于否认了太祖皇帝起兵的合法性,这是动摇社稷国本的大事。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是万万答应不得的。 事实上,对于这份文书,朱祁钰最开始也拿不准到底是真的假的,还是在前世,朱祁镇被他迎回之后,两人密探当中提到过。 朱祁镇自然是矢口否认,但是当时他心虚的神态,却做不得假。 所以朱祁钰觉得,十有**,朱祁镇当时是真的做了这些让步的。 不过这些,在当下的局面,其实并不重要! 这些朝臣刚刚从各个角度来论证它是假的,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在推理,而是在表明态度。 这份文书,就是假的! 不管它到底是真的假的,在大明朝臣这里,它都必须是假的! 朱祁钰对这一点心知肚明。 他在这个场合拿出来,自然也不是想跟众臣作对,非说它是真的,而是另有目的…… 沉吟片刻,朱祁钰道:“既然诸位都是如此意见,那么可以断定,此份文书,乃是贼虏伪造,于尚书,你今日回去之后,便以朝廷的名义,晓谕沿边诸将,此后贼虏若再有文书与人送达,不问真伪,一切拒之,毋堕奸计。” 于谦起身领命,随后,朱祁钰拧了拧眉,又开口道。 “如此看来,贼虏为了胁迫大明,已经开始不择手段,再拖下去,恐贼虏会对天子不利,我等需尽快设法迎回天子。” “大宗伯,鸿胪寺那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遣使和谈应该是鸿胪寺执掌,但是如今鸿胪寺不在,便归到了礼部的头上。 礼部尚书胡濙上前道:“回殿下,使团已经准备齐整,由鸿胪寺卿杨善带队,随时可以出。” 朱祁钰点头道:“那就不必再耽搁了,明日便命使团出。” 这都是应有之意,朝廷从接到军报的时候就已经在筹备了,在场的众臣都知道,并不新鲜。 但是同时,在场众臣心里头也清楚,迎回天子的可能性并不大,瓦剌既然裹挟着天子,不捞够好处又岂会放人? 甚至于,对方到底有没有放人的心思,还不一定呢,派使团过去,大概率只是走个过场而已。 真正引起他们注意的,是朱祁钰刚刚的那句话。 贼虏为了胁迫大明,已经开始不择手段了…… 可不就是不择手段了?伪造都开始整上了。 这份文书,现在被认定是假的,这还好说,朝臣们真正担心的是,万一天子在对方的胁迫下,写一份真的回来,那又该怎么办? 到时候大明上下可真是要抓瞎了! 但是这一时之间,又没有什么太好的法子。 毕竟那是天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伦理纲常同样是维系天下安宁的根本。 要说从明面上悖逆天子,哪怕是为了社稷江山,也必然免不了要引起一番动荡。 别的不说,当初建文皇帝倒行逆施,屠戮宗室,太宗皇帝奉天靖难,打的可不就是为天下万民清君侧的旗号,但是到最后,还是被当时的士林斥为反贼。 这次的事情,没有传扬开来还好,万一下回瓦剌学聪明了,跟上回一样,让皇帝召见守将亲自转交,再四处将消息散播出去。 那朝廷可就真的坐蜡了! 一干群臣拧着眉头,一时之间只感觉愁绪纷纷。 另一头,胡濙领了命退回原位,朱祁钰接下来的动作,却引起了所有的注意。 只见这位郕王殿下起身,从桌案后转出来,走到群臣的面前站定,转过身面朝着同样惊讶不已的孙太后,一掀衣袍,拜倒在地,道。 “圣母容禀,臣身为监国亲王,受朝廷重托,总摄百官,处理国政,虽已尽心尽力,夙兴夜寐,然终是威望不足,能力有欠,未能慑服群臣,安顺朝局,以致于今日朝会之上,群臣大打出手,锤杀朝廷命官,令朝廷威严尽失。” 这,这又是什么操作? 群臣一阵愣神,这些日子和朱祁钰交往多些的大臣,例如于谦,陈镒等人,心头猛然涌起一阵浓重的不安。 果不其然,只见朱祁钰低头叩,面色沉重,道。 “酿成此祸,臣自感羞惭无比,难当大任,恳请圣母免去臣监国之责,以谢朝堂。” 第七十一章:一出好戏 孙太后坐在上,目光复杂地盯着朱祁钰。 她的确没有想到,朱祁钰会在这个时候请辞,而且是以朝会打乱,无力统御群臣为由。 这个理由够吗?当然是够的! 身为监国亲王,却闹出了朝会之上锤杀朝廷命官的事件,朱祁钰的确是要负起责任的。 甚至于,孙太后若是真的就此同意,也并非说不过去。 让她想不明白的是,朱祁钰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太后几乎可以断定,大朝会上的廷臣厮打,就算不是朱祁钰一手谋划,至少也是他在暗中推动。 然而他苦心筹谋了这么久,难不成就是为了请辞监国之权? 孙太后又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如此天真。 要是这么简单就能罢去郕王的权柄,她在后宫还费那番工夫作甚? 一双娥眉微微蹙起,孙太后心中疑惑不已。 事实上,孙太后这头想不明白,朝臣这边也是一头雾水。 他们倒是记得,郕王殿下刚进来的时候,说过要商议两件事情,一件是军报之事,一件是大朝会之事。 当时他们还奇怪,大朝会如今已经结束,还能有什么事情。 却不曾想,是这般商议法…… 因而一时之间,群臣也没有反应过来。 到最后,还是孙太后最先醒过神来,虽然想不明白,但是到手的机会,她正愁怎么钳制郕王日渐势大的威望,这边自己就送上门来了,她怎么会轻易放过。 正要开口,却见底下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出言。 “殿下不可,朝会之上大打出手,乃是朝臣之过,与殿下何干?殿下切不可如此自轻,当此局面之下,尚需殿下维持朝局啊!” 孙太后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朝着说话之人看去,却不曾想,竟是翰林学士高谷。 若说别人倒也罢了,但是高谷和陈循本是侍从之臣,竟也…… 然而还未结束,高谷说完,于谦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急切道。 “此番朝会之过,乃群臣冒失,殿下已勉力维持,未堕朝廷体统,今时今日,若非殿下一心用事,主持朝政,朝野上下早已乱作一团,殿下万勿如此。” 说罢,于谦转而对孙太后道。 “圣母容禀,自军报入京以来,我朝野上下惶然无措,军民百姓人心惶惶,全赖郕王殿下临危受命,安抚群臣,调和文武,我朝廷上下,文武百官,方有矢志抗敌,朝会之事,乃群臣所为,与郕王殿下毫无干系,恳请圣母三思。” 其他大臣也不约而同的起身,随之跪在地上,纷纷道。 “此等危难时刻,尚赖殿下主持大局,恳请圣母三思!” 孙太后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心中不由得一阵气急。 又不是她要罢免郕王的监国之权?是他自请罢免好吗? 自己这还一句话都没说呢,这帮大臣跟火烧屁股一样,火急火燎地进谏,搞得好像是她这个太后不顾大局,在刻意为难他这个郕王一样。 拧着眉头,孙太后望着依旧跪在地上,一言不的朱祁钰,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挫败之感。 这才多少日子? 距离军报到京,才不到七天的时间,这个原本毫无势力的郕王,怎么就变成了众望所归了。 甚至连勋戚和文臣这两个从来都不对付的势力,竟都同时为他求情。 看着底下纷纷拜倒的一干重臣,孙太后有理由相信,这个时候,即便是她开口,要免去朱祁钰的监国之权,恐怕也免不掉了! 他,大势已成…… 短短七日的时间,他已经从受太后懿旨监国的宗室亲王,变成了朝野上下公认的主心骨,在朝臣心中的威望,只怕自己这个太后都有所不及! 听听这些人说得都是什么话? 简直就差说,眼下的朝廷,非郕王不可了! 孙太后心头气得快要吐血,但是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冲动,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 “诸位都请起吧,哀家还没老糊涂呢!” 略一停顿,孙太后索性起身,伸手扶着朱祁钰的胳膊,道。 “郕王,你这些日子的辛苦,哀家都看在眼中,朝会之事,是大臣们一时冲动,怎能怪到你的身上?你如此做,岂非让天下人都说哀家是糊涂之人?快快起来。” 孙太后带着温和的笑容,道。 “再说,明日便是太子册封大典,如今皇帝身陷敌营,宫中太子幼弱,正是你这等朱家宗亲匡扶社稷,扶保正统之时,岂可因一场朝会上的意外,便贸然请辞呢?” “眼下危难之时,朝局少不得你,外朝的事情哀家不懂,你来处置,哀家绝不干涉,后宫里头,你也不必忧心,哀家和皇后照料着,你且放心,只要是为大明江山社稷,咱们同心协力,共保社稷。” 孙太后说得情真意切,伸手想要将朱祁钰扶起来。 然而朱祁钰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听不懂孙太后的意思一般,仍旧跪在地上,再拜道。 “圣母,臣不过一介闲散亲王,实在不敢担此重任,恳请圣母三思。” 说罢,深深地拜在地上,再未抬起头来。 底下群臣见此情景,亦是苦笑不已。 天知道,到底是哪个地方惹到这位主儿了,难不成,是对大朝会上的处置不满意,但是有话您倒是说呀,这动不动撂挑子算怎么回事…… 众臣一阵头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脑子里努力想着,该怎么规劝这位郕王殿下。 却无人注意到,另一旁的勋戚这边,一直未曾开口的丰城侯李贤深吸了口气,身子一动,就欲上前。 “让开,你们让我进去……” 就在此时,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侍立在孙太后身后的金英连忙赶出去,没过片刻,金英回来道:“圣母,殿下,外头是郕王府的内侍兴安,说是有要事禀报。” 孙太后一听是郕王府的人,顿时心中一沉,然而她还未及说话,朱祁钰便开了口,道。 “兴安?他不是陪王妃去探望母妃去了吗?怎么会到这里来,快叫他进来!” 这句话一出,孙太后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这对母子,真真是唱的一出好戏! 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这个什么兴安,如果不是吴氏派过来的人,她敢把眼珠子抠出来。 这个该死的李永昌,这么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 不过殿内群臣,却是并不知道孙太后心中所想,他们反倒有些庆幸,因为兴安的到来,郕王不在提什么请辞之事。 不多时,金英领着兴安进来,只见兴安满头大汗,头上的帽子也歪着,身上的衣服更是带着不少灰尘褶皱,这番仪容,就跟刚才在朝会上打架的是他一样。 刚一进门,兴安就哭着拜倒在地上,道。 “殿下,您快去看看吧,那帮人嚷嚷着咱们要把贤妃娘娘打进冷宫,王妃娘娘为了保护贤妃娘娘,被那些人推了一把,人都昏过去了……” 第七十二章:哦,是吗? “什么,不在?” 却说李永昌带着成敬和两个五花大绑的宫女,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朝坤宁宫杀来,到了门口却被坤宁宫的掌事宫女拦了下来。 一问才知,吴贤妃几个人,早就陪着皇后离开了坤宁宫。 “不错,方才贵妃娘娘遣人过来,说是天气凉了,小皇子身子弱,得早早备上炭火,但是惜薪司的那帮奴才,刁顽不堪,竟敢克扣长春宫的红萝炭,只给银骨炭,故而来找皇后娘娘闹腾。” 坤宁宫的宫女自是认得李永昌的,虽然见他带了这么多人过来,心中有些奇怪,但是还是如实答道。 “皇后娘娘本想从坤宁宫的份例中取些打了她,结果贤妃娘娘说,许久未见小皇子有些想念,刚巧景阳宫中有富余的红萝炭,便遣了内侍回景阳宫取,她老人家陪着皇后娘娘,上长春宫去了。” 说着,那宫女还指了指被两个人架着的成敬,说道。 “对了,就是这位内侍,他怎么到这来了?” 李永昌一阵头疼,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待此间事了,他非要好好收拾惜薪司那帮混账东西不成,这个节骨眼上裹什么乱。 不过他心里也清楚,这件事情不怪惜薪司。 往年里,要到差不多九月底,各宫才66续续开始升起炭火,偏今年天气古怪,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惜薪司一时来不及准备那么多最上等的红萝炭,只能挑拣着,先紧着慈宁宫,坤宁宫和景阳宫三处供应,其他各宫倒是也给,但是少的很,主要用次一等的银骨炭。 这宫里头,只有一位贵妃娘娘,就是大皇子的母妃周氏,性子素来张扬任性。 尤其是这些日子,宫里宫外传开了,要立大皇子为太子,这位更是抖起威风来了。 想来,是惜薪司那边的红萝炭用尽了,所以都给的银骨炭,结果惹得这位贵妃娘娘不满。 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可怎么就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呢! 李永昌恨恨的在心里骂了一声,带着人转头就往长春宫去。 这宫城当中,坤宁宫是皇后正殿,自是位居中心不提,但是除了坤宁宫之外,其他的殿宇却是分列两旁。 李永昌领了孙太后的令谕,自左顺门到了西边的慈宁宫点人,跨了大半个宫城往东北角的景阳宫去,折腾一番又回转到中心的坤宁宫,现在又要往最西边的长春宫去。 这一路折腾的,快把整个宫城都转一圈了,待得他带人到长春宫门口的时候,小半个时辰都已经过去了。 所幸太后娘娘吩咐的时候,只说尽快,没说具体多久,不然李永昌能急死…… 长春宫门口守门的宫女,平素也是识得李永昌这个慈宁宫总管的。 此刻,见他带着这么多人,里头还有两个被绑起来的,浩浩荡荡朝这边过来,连忙上前相迎,疑惑地开口问道。 “见过李总管,您这是?” 李永昌心头烦躁,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便道:“贤妃娘娘可在长春宫,咱家奉了太后娘娘懿旨,有要事急寻贤妃娘娘!” 小宫女被李永昌急躁的口气吓了一跳,赶紧福了一福,道。 “在,皇后娘娘也在,李总管稍待,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按下心头的不安,李永昌终究没有强闯进去。 这宫里头向来是欺软怕硬,周贵妃本就受天子宠爱,又生下了皇长子,性子更是任性的很,眼下马上就要册封太子,惹了她不高兴,是自找麻烦! 所以哪怕心中急躁,李永昌还是老老实实的在门口等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那小宫女通传的算是快的,但是这一来一回的一小会,却仍然让李永昌感到分外难熬。 好不容易看到长春宫中的掌事宫女走了出来,却听得对方道。 “李总管,皇后娘娘召见,请跟奴婢过来,不过小皇子还在宫里,这么多人进去,怕惊了小皇子,因此您带来的这些人,怕是要在外头等一等了。” 不让带人? 李永昌一皱眉头,踌躇了片刻,道:“那可否请贤妃娘娘出来,咱家是有急事,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的!” 然而那掌事宫女也不是好说话的,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周贵妃性子不好,她宫里的人也向来是趾高气扬的。 再加上,今日她奉命去皇后宫里要红萝炭,结果到现在都没拿回来,心里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 原本敬着李永昌的身份,还给他些面子,闻言,顿时沉下脸,道。 “李总管这是什么话?贤妃娘娘正陪着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说话,您既是有事要寻贤妃娘娘,进去便是,又不是太后娘娘亲临,哪有让贵人出迎的道理?” 李永昌一阵气急,但是又没有办法,长春宫毕竟是周贵妃的地盘,要是强闯,无疑是在打周贵妃的脸。 虽说是为太后娘娘办事,但是难保不会被周贵妃记恨。 而且,若是仅有周贵妃也就罢了,他有太后的口谕,怎么着也能带人进去,但是里头偏偏还有皇后娘娘在。 太后的口谕压的了别人,可压不了皇后娘娘! 一时之间,李永昌是进退维谷,只得让步道。 “既然如此,咱家就带几个人进去,这两个宫女是景阳宫中人,犯了事情,理当处置,咱家带几个人,将这二人抬进去,这总行吧?” 那掌事宫女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于是李永昌转身点了几个人。 “你,你,你们几个……抬着人跟咱家进去!” 长春宫中因为养着孩子,所以和景阳宫一样,早早便升起了炭火,暖烘烘的。 李永昌跟着长春宫的掌事宫女进殿,在暖阁外停下,吩咐其他人暂且等着。 然后他自己进去,刚一进门,便见在暖阁的榻上,周贵妃抱着小皇子,旁边是钱皇后,吴贤妃和郕王妃,几位贵人手里拿着精巧的小玩具,围着小皇子不停的逗弄着。 “参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内臣给二位娘娘请安。” 见李永昌恭敬的行礼,钱皇后还没说话,周贵妃倒是先将小皇子放下,开口道。 “不长眼的东西,没瞧见贤妃娘娘也在吗?” 却原来,方才那个小宫女进来禀报的时候,只说李永昌带着一大帮人到长春宫来,要寻吴贤妃,没说别的。 吴贤妃当时多嘴问了一句:“李总管看着脸色怎么样?” 那小宫女便如实答道:“瞧着不大好,带着人气势汹汹的……” 这话被周贵妃听了去,顿时心生不悦。 要知道,作为后妃,向来是她去坤宁宫向钱皇后请安,好不容易钱皇后过来一回,她可以好好显摆显摆自己的长春宫,结果还没多大会,李永昌就带这么多人上门来寻事,可不就跟打脸一样。 所以周贵妃对他,自然没什么好气。 李永昌愣了愣,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这位,但是此刻也来不及多想,道。 “禀二位娘娘,内臣此来,在景阳宫查获了有人勾连内外,图谋不轨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内臣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暂时将贤妃娘娘羁押起来,待她老人家回来再细细问话。” 然而面对李永昌的指控,吴贤妃却是丝毫不慌,放下手中的玩具,状似无意的扫了李永昌一眼,意味深长的道。 “哦,是吗?” 第七十三章:李总管的无奈 长春宫里,吴氏笑吟吟的望着李永昌,仿佛说的人不是她一样。 “李总管既然说人证物证俱在,那不妨拿上来看看,皇后娘娘和贵妃都在,刚好让她们来分辩一番,如何?” 钱皇后也开口道:“是啊,李总管,你是不是弄错了?到底怎么回事?” 周贵妃则更是直接,冷哼了一声,道:“太后娘娘怎么会下这种诏命,怎么说,贤妃娘娘都是先皇遗妃,岂能凭你一句话说抓人就抓人?” 被这三位贵人接连问,李永昌心中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怪不得太后娘娘之前想要亲自过来,他之前怎么没现,这吴贤妃竟是这么难对付的人物。 单看这吴氏这么淡定的样子,李永昌便知道,想要战决不可能了。 还是那句话,太后的口谕压得了别人,但是压不了皇后,何况这长春宫中,不单单有皇后,还有一个周贵妃。 这两个人,单独一个,李永昌还能勉强应付。 若单是钱皇后在,他只需态度强硬些,坚持是太后的命令,怎么也能把人带走,毕竟,钱皇后虽是六宫之主,但是性子软弱,御下又宽仁,不至于之后报复他。 若单是周贵妃在,他狠狠心也敢拿人,毕竟周贵妃再跋扈,也就是个后妃,凭着太后给的印信,周贵妃也未必真的敢拦他。 但是这俩人加在一块,李永昌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长春宫是周贵妃的地盘,在这强行拿人,她老人家肯定第一个不答应,偏皇后娘娘在这,从名分上说,皇后才是执掌六宫的人,有她在这,就算是拿出太后的印信,作用也有限。 这个吴贤妃,还真是会借势! 李永昌心中暗骂一声,但是脸上却不敢有不恭敬,开口道:“二位娘娘,这是内臣在景阳宫中搜到的物证,外头有两个宫女,也已经招认,她们在整理贤妃娘娘的箱子的时候,现了这些,人证物证俱全,并非内臣无故拿人。” 说着,李永昌从袖子里拿出那份从成敬那拿过来的一叠书信,递了过去。 钱皇后命人接过来,翻了翻,却看见里头是吴贤妃和郕王的书信往来,上头倒是有怎么收买朝臣,暗中培植势力,还有些涉及政务的事情,她虽瞧不大明白,但是说内外勾连,倒也能说得过去。 话说回来,钱皇后这些日子,一直忧心着被虏贼掳走的天子,对于六宫之事,其实没什么心思打理,然而吴氏毕竟是先皇遗妃,故而一时之间钱皇后不由得有些为难,有些拿不定主意。 李永昌见此情况,趁机道。 “皇后娘娘,此事太后娘娘已有懿旨,内臣也只是将贤妃娘娘暂时看押起来,不敢有所不敬,待太后娘娘回来,她老人家自有处置。” 钱皇后有些犹豫:“这,要是被外朝的老大人们知道,恐怕要埋怨母后苛待先皇遗妃……” 这个时候,吴贤妃开口道:“皇后娘娘,可否让哀家瞧瞧这些物证?” 钱皇后本就拿不准主意,闻言,便将手里的书信递了过去。 吴贤妃接过来随手翻了翻,便冷笑一声,将书信狠狠砸在李永昌的脸上,道。 “就凭这个,你就敢带着人来拿哀家?瞎了你的狗眼!” 屋中之人被吴贤妃突然的疾言厉喝一惊,一旁的小皇子也害怕地啼哭起来,周贵妃顿时一阵心疼,连忙抱过来哄着。 然而吴贤妃却没有住口,而是继续道。 “郕王是皇上的亲弟弟,皇上早就恩准他可以随时入宫,他若是有什么话要和哀家说,用得着写这些东西?” “退一步说,就算是郕王早就图谋,他写这些给哀家一个后宫妇人做什么,留下来让你李总管当物证吗?” 两句话说得李永昌冷汗津津,心中大为叫苦。 今儿的这桩事情,本就是栽赃,而且没有提前细细准备,自然会有漏洞,原本要是孙太后来,压根不会听吴贤妃这些话,直接就给她关起来,直接便将案子定了了事。 事实上,孙太后也并非是真的想把这案子敲死,然后将吴贤妃怎么着,她只是想敲山震虎,先将吴贤妃关起来一段时日。 一旦这段时间朱祁钰敢有什么异动,就得考虑吴贤妃的处境。 可谁料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被朱祁钰绊着来不了,只能遣李永昌过来。 而且不仅如此,吴贤妃还拉了钱皇后和周贵妃两人作陪,可不就形成了现在这尴尬的局面。 这个时候,钱皇后也察觉出来不对,一拍桌子,生气的道:“李永昌,这到底怎么回事,难不成你敢假传懿旨?” 哎呦我的皇后娘娘诶…… 李永昌心中一阵叫苦,怪不得太后娘娘素来瞧不上这位皇后娘娘,这种心思,怎么能执掌六宫。 他好歹是慈宁宫的总管太监,既然来拿人,肯定是受了太后的吩咐,就算是理由不靠谱些,您也该知道太后娘娘必有所图,哪能想到假传懿旨上头去…… 不过,这其实也不怪钱皇后,不管怎么说,钱皇后执掌六宫多年,不至于一点心计都没有。 只不过自从天子被掳的消息传来之后,钱皇后一心都是担心皇帝的安危,对于后宫事务一直没什么心思, 而在这之前,孙太后和吴贤妃一向十分和睦,加上孙太后素来瞧不上这个儿媳,有什么话也不跟她说,所以钱皇后并不知道两人闹翻的事情,自然便下意识的觉得,孙太后不会无缘无故的针对吴贤妃。 所以理所当然的就质疑到了李永昌的身上。 不过李永昌能够在后宫混迹这么多年,倒也不是没有手腕,看皇后已经劝不动了,索性便狠下了心,拼着被周贵妃记恨,被钱皇后处罚的风险,从袖中取出孙太后给的印信,道。 “皇后娘娘,内臣绝不敢假传懿旨,这是太后娘娘给的凭证,内臣奉命而来,二位娘娘若有疑问,回头再问太后娘娘便是。” 说罢,朝着门外喊道。 “来人,将贤妃吴氏拿下!” 随即,被李永昌留在暖阁外的几个内侍就冲了进来,直冲着吴贤妃而去。 见李永昌要来硬的,钱皇后顿时脸色一沉,厉喝道。 “放肆!” 另一边,周贵妃后退两步,死死的抱紧怀里的小皇子,声音尖利的喊道:“来人,护驾! 一旁侍奉的宫女内侍连忙上前阻拦,然而李永昌带来的人都是特意挑选过的,力气大练过武,一路撞倒几个宫女,来到吴贤妃的面前,伸手便要抓人。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闪出来一个人影,挡在了吴氏的面前,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侍奉在旁的郕王妃汪氏。 李永昌带来的内侍见有人阻拦,下意识的将人往旁边一推,汪氏摔在地上,正好撞在旁边的红木柜上,头上鲜血直流,顿时晕了过去。 见此情况,钱皇后脸色铁青,对着听见动静跑进来的十几个长春宫的内侍厉声开口道:“还不将这些犯上作乱的贼子给本宫拿下!” 李永昌带来的那几个人虽然身强力壮,但是毕竟人少,没几下就被一拥而上的人被捆了起来。 但是此刻的长春宫已经是一片狼藉,小皇子被周贵妃紧紧抱在怀里,吓得哇哇大哭,一干内侍打斗间碰倒了不少瓷器,地上满是碎片。 吴氏跪在地上,抱着昏过去的汪氏,朝着旁边的人喊道:“快去传太医。” 一场混乱当中,没有人注意到,一干年轻的小内侍从暖阁的侧门悄悄的溜了出去…… 第七十四章:里应外合 集义殿中。 兴安的话音落下,朝臣们顿时神色各异。 虽然刚刚的这些话有些语无伦次,甚至都没说清楚是谁动了手,但是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内宫当中是太后娘娘做主。 孙太后更是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她刚刚还一副慈母的样子,假情假意的劝慰朱祁钰专心国事,结果话音刚落,吴氏就在后宫出事了,不仅如此,连郕王妃都晕倒了。 这可不是在她脸上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感受到朝臣们不约而同投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目光,孙太后更是感觉一阵难堪。 这个李永昌,这么点事情都办不好! 让他抓个人而已,怎么闹得将人都打昏了,不仅如此,还被人跑出来通风报信。 这不是摆明了让她下不来台吗! 事实上,孙太后原本的打算,是让李永昌将吴氏先扣下来。 反正宫中之事,朝臣们插不上手,何况那番“证据”,虽然有所漏洞,但是出了事情,她这个太后总要调查一番,到时候人在手中,一切好办。 但是谁料到,这刚一进殿,朱祁钰竟闹了一出请辞的戏码,朝臣们又一心倒向他,逼得孙太后不得不拿起姿态,好好慰留一番。 偏这个当口,李永昌办事这么不妥帖,竟然放了人出来报信…… 孙太后心念电转,转瞬间便已有决断,敛去心中的惊怒之意,上前一步,关切道:“什么?郕王妃昏倒了?传太医了没有,快带哀家前去瞧瞧。” 事已至此,最好的法子就是将事情缓下来,至少不要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揭开,不然的话,原本她孙太后可以一言而定的后宫之事,只怕就不得不变成群臣商议的朝事了。 然而孙太后打得一手好算盘,朱祁钰又岂会轻易让她得逞。 还没等孙太后往前走两步,朱祁钰便一个横身,挡在了她的面前,道:“太后娘娘何必着急,母妃和王妃在宫中遭人袭击,此等大事,若不彻查清楚,本王何有颜面继续总摄朝政?” 说罢,转身对着兴安道:“到底怎么回事,当着诸位大臣和太后娘娘的面,说清楚!” 朱祁钰的心里当然同样着急,他本以为,有了自己的那一番布置,吴氏和汪氏在宫中,怎么也能保自己平安,但是却没想到,事情闹了这么大。 虽然不知其中到底生了什么内情,但是他却清楚,这是吴氏在为他创造机会。 所以哪怕再着急,他也没有乱了方寸,若是这个时候让孙太后走脱,才是一切功亏一篑,连带着吴氏和汪氏在宫中受的苦也白费了。 于是兴安抹了把眼泪,开口将事情说了一遍。 “……那李公公手里拿着太后娘娘的印信,说咱们贤妃娘娘勾连外朝,联合王爷图谋不轨,要抓了贤妃娘娘下冷宫,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看了那证据,都说是假的,但是那李公公却不管,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支使着人就要强行抓人,结果混乱中,王妃为了保护贤妃娘娘,被人推了一把,撞在一旁的红木箱上,就昏倒了……” 兴安没有遮掩半句,只将长春宫中生的事情一字不拉的仔仔细细说了一遍,效果便足够了。 朝臣们面面相觑,皆掩不住眼中的震惊之色。 那李永昌是慈宁宫的人,手里又拿着太后的印信,不顾皇后和贵妃的阻拦,非要抓人,这是他一个总管太监敢做的事情? 这背后是谁在授意,不用猜都知道! 朱祁钰听完之后,铁青着脸“咚”的一声拜倒在地上,道。 “圣母,我母妃在宫中,素来谨小慎微,恭谨忍让,此番事情真假,臣虽不信却不敢代圣母妄断,然此事真假暂且不谈,纵然母妃有所过错,身为先皇遗妃,也该存几分体面,何有强闯宫禁,暴力抓人之理?” “何况皇后娘娘当时在场,对此事已有论断,那李永昌罔顾皇后诏命,横行抓人,以致王妃被暴徒所伤,此等胆大妄为之辈,岂非背后有人指使?” “臣自监国以来,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不敢有一丝懈怠,然先有朝臣互殴,锤杀大臣,后有内宫奸贼伤及宫中母妃,累及王妃,臣于国不能安抚朝政,于孝牵连母妃担惊受怕,于家不能护持妻子,实无颜面立于朝堂之上,恳请圣母免臣监国之权,让臣回府安稳度日。” 说罢,朱祁钰脸色戚戚然,再次磕在地上,道。 “臣,叩谢圣母恩德。” 孙太后被气得浑身抖,但是却无从作。 朱祁钰这番话,皮里阳秋,就差指着她鼻子说,老子为国兢兢业业,替你儿子收拾烂摊子,结果你在背后给老子捅刀子?忘恩负义也没你这样的! 行,你厉害,你赢了,老子不干了,你爱找谁找谁去吧! 孙太后简直要被气得吐血。 这事情是她做的不假,但是要不是你这个郕王处处紧逼,她堂堂太后至于用这种下作手段吗? 这个时候,底下朝臣也纷纷上前,头一个开口的就是于谦,他同样铁青脸色,道。 “圣母容禀,郕王殿下为国劳心,操持大局,此等局面之下,竟有人敢堂而皇之对宫中贤妃下手,此事绝不简单,明为指责贤妃,实则意在迫郕王殿下就范,如此不顾大局,乱我江山社稷之人,不可姑息妄纵,必须彻查!” 于谦果然是于谦,这个脾气作起来,谁都不管。 在场大臣心里头虽然都清楚,李永昌的背后是太后,对贤妃出手,目的也的确是郕王,但是却没人敢说出来。 毕竟这种局面之下,还是不要闹得太大,如果能够控制在后宫范围内,那更是最好不过。 然而于谦一开口,不仅戳破了这层窗户纸,更是将严重程度提高到了,祸乱江山社稷的地步。 这话也就差说,太后娘娘您这么做,跟葬送大明江山没什么差别了! 孙太后努力压下怒火,挤出一丝笑容,想要缓解一下殿内压抑的气氛,道。 “也没有郕王和于尚书说得这么严重吧,或许是李永昌现了什么,不知该如何处置,所以一时举措失当,底下人没有分寸而已,何至于扯上江山社稷?” 于谦沉了沉眸子,正欲再言,另一头王直却横了他一眼,开口道。 “圣母,此事既然皇后娘娘已有论断,可见的确是李永昌图谋不轨,犯上不法,臣恳请圣母将此奸人下狱,按律论罪!郕王殿下如今总摄大政,实乃朝廷支柱,恳请圣母虑之。” 第七十五章:妥协的艺术 孙太后看了看王直,神色显得有些挣扎。 王直的意思很明白,事情既然已经出了,那么就尽量控制在小范围内解决。 郕王毕竟是总摄朝局之人,李永昌带着人对她出手,而且闹得这么大,连人都伤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传到外朝去,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把罪名都推到李永昌头上去,大家心照不宣,糊弄着过去最好。 然而孙太后却不甘心,李永昌跟了她这么多年,此次也是奉她之命前去,真要处置了,她以后还怎么统管六宫? 何况她在外朝已经连连失利,若连这一局也输掉,以后拿什么来钳制这个明显心怀不轨的郕王。 再说了,就算是她愿意把李永昌扔出来当替罪羊,这个郕王就能这么轻松的揭过这一节? 这可还跪着呢! 然而让孙太后没有想到的是,朱祁钰却没有穷追猛打,而是道。 “圣母,臣以为大冢宰所言甚是,李永昌依仗宫中权势,污蔑贤妃,犯上作乱,此等贼子,不可姑息。” 就……就这样? 孙太后拧了拧眉头,总觉得有哪不对。 朱祁钰这番话的确是将李永昌往死了打,但是区区一个总管太监,他能满意? 定定的望着低着头的朱祁钰,孙太后没有看见,他敛在眼底的一丝冷漠。 朱祁钰这么说,自然有他的考虑。 这番事情,若是真要穷追猛打,也非不可,有于谦这个愣头青在,真要细论起来,怎么着也能和孙太后扯上关系,毕竟这事情办的太不周到,破绽百出。 但是问题是,没有必要! 宫中生的这番事情,其实是在朱祁钰的意料之外的,还是那句话,相对于给自己的计划增添的那一二分助力,他更在意的是吴氏和汪氏的安全。 这件事情掀开盖子,戳破窗户纸,固然会让孙太后颜面尽失,但是也奈何不了她。 太后毕竟是太后,只要不谋朝篡位,临朝称制,谁也奈何不得她,最多就是让她丢些面子。 这么做,弊大于利! 真要闹将起来,孙太后碍着面子,也必要走一番彻查的程序,吴氏前番刚刚在宫中替他查过孙太后在外朝的势力,虽然他不知道怎么查的,但是若被抓到了蛛丝马迹,也是麻烦事。 倒不如就让李永昌来背锅,说他自己鬼迷心窍,犯上作乱,这样以后孙太后也不好再对吴氏下手,既保住了母妃安全,也斩了孙太后一条臂膀,才是稳妥的法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从王直的态度当中,朱祁钰看到了文臣的态度。 这朝堂,毕竟是天子的朝堂! 文臣哪怕表面上再向着他,也只是迫于无奈而已,天子驭极十四年,亲政五年,正统地位早就根深蒂固,朝堂上多的是他一手提拔的大臣。 这些人明时务,知道也先大军压境的局面下,必须要他这个郕王主持大局,但是自己在他们心里,始终不是正统。 所以他们绝不会无条件的站在朱祁钰这一边,需要共同抗敌的时候,他们如臂指使,但是真要说对他这个郕王的忠心,只怕半分都未必有。 至于于谦,朱祁钰也能猜到他的想法,自从那日在殿中,朱祁钰和他谈妥京营之事后,两人便多了一种默契。 当此局面之下,一切以大局为重! 具体地说,就是加强他这个总摄朝局的郕王的威信,将朝中分散的权力尽量聚集起来,令出一门,方能有最大的把握取得胜利。 所以于谦会配合朱祁钰打压勋贵,也会不顾底下人议论他谋推自用,亲自上阵提督京营。 也正是因此,站在于谦的角度,他希望这件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因为闹得越大,孙太后要平息事端付出的代价就越多。 说到底,天子在虏贼手中被挟持,而作为天子的生母,孙太后哪怕如今态度坚决,也始终是固守抗敌的不稳定因素。 最好是让她灰头土脸的回到后宫,放掉手中所有的权力,再不干预朝政,才是最好! 然而这次,他的这番想法,却注定不能如愿。 以王直为代表的老派文臣,更希望稳定为重,不会支持他,没有文臣集团做后盾,哪怕于谦是新晋七卿,也不可能扳倒孙太后。 何况,朱祁钰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拿吴氏的性命去冒险。 所以这件事情,只能妥协! 不过有时候,妥协并不意味着让步,而往往意味着,更猛烈的反击…… 朱祁钰这么一松口,在场大臣纷纷松了口气,礼部尚书胡濙跟着道。 “圣母,郕王殿下所言甚是,污蔑先皇遗妃,率众闯宫,违抗皇后懿旨,伤及宗亲王妃,皆属大罪,李永昌乃宫中內监,此等行径,乃以奴犯主,绝不可姑息,恳请圣母降罪!” 左都御史陈镒也道:“臣亦以为如此,我朝先有王振一党,嚣张跋扈,欺压朝臣,如今又有李永昌之辈,横行内宫,伤及后妃,可见此等权阉之辈,畏威而不怀德,需以重典惩治,方能令天下万民安心。” 紧接着,又是一个个大臣站出来,纷纷开口。 只要确定好了方向,变着法骂人这种事,文臣最是拿手。 没过片刻,这李永昌在朝臣里头,简直就成了可以和王振相媲美的大奸宦。 孙太后坐在一旁,揉了揉额角,心头一阵泄气。 她知道,从朱祁钰开口的时候,李永昌的结局就注定了。 回想起这些日子来的种种,她总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素无朝政经验的宗室亲王,而是一个在朝局沉浮多年的老狐狸。 他好像永远不会冲动! 今天这番事情,换了其他的人,说不准会冲动的将事情闹大,然后步步紧逼。 但是朱祁钰不会! 他永远能清醒的看清局势,然后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办法。 孙太后可以想见,这番事情过后,失了李永昌,她必然对于内宫的掌控大大减弱,连自己的人都保不住,底下那帮奴才肯定个个人心浮动。 而有了这次折腾,吴氏那边是再也动不得了,最重要的是,朱祁钰这个郕王,在朝臣眼中,只怕又变成了顾及大局,忍辱负重的贤王。 只有她自己,损兵折将还要被人背后议论! 但是事已至此,这么多的大臣进谏,孙太后也只能就着台阶下来,道。 “诸位大臣所言有理,金英,你带着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马,即刻到长春宫去,将李永昌及其带着的一干人等拿下,打入诏狱,李永昌污蔑先皇遗妃,犯上作乱,配凤阳守陵,永世不得回京!” 听了孙太后的处置,群臣心中颇有几分不满,觉得轻了,但是看了看朱祁钰,见他没什么表示,也就咽下了话头。 孙太后将底下大臣的神色收入眼中,心中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样会遭人议论,但是她也顾不得了。 配凤阳,已经很重了,真要是杀了,那她以后还怎么管底下人。 她退一步,承认是李永昌污蔑吴氏,其实就是对朱祁钰服了软,保证自己不对吴氏再下手,同样的,朱祁钰也别对李永昌穷追猛打。 看这个样子,朱祁钰应该是听懂了…… 朱祁钰当然听懂了,虽然对于打伤汪氏的这个罪魁祸,这般处置远远达不到他所想要的,但是现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朱祁钰叩了个头,道:“臣谢太后恩典。” 话虽如此说,朱祁钰却依旧跪着,没起来。 孙太后一阵头疼,她知道,这事儿还没结束,后宫的事儿是处理了,但是因为这番事情,刚刚朱祁钰又闹起的请辞,还没个说法呢。 少不得要再说些好话…… 忍着心头的恶心,孙太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煦一点,然而还未开口,底下便有一人出班,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 “圣母容禀,如今圣驾北狩,国势危殆,人心汹涌,故臣冒死,请圣母早定大计,以奠宗社。” 第七十六章:早定大计 “早定大计?” 孙太后坐在上,脸色沉沉,口中轻轻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慑人。 早在军报到京的那天晚上,她便曾经想过,可能会有这番场景,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第一个说出这番话的人,不是她设想中的于谦,而是…… 丰城侯李贤!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孙太后轻声问道:“丰城侯,你此言,是何意?” 话说的平淡无比,但是任谁都能听出背后的惊涛骇浪。 然而心中藏着惊涛骇浪的,又何止是孙太后一人,在场的众臣闻言,亦是第一时间绷紧了身体。 到底生了什么? 一干大臣低着头,念头急转动,没有人会觉得,李贤这个时候进谏,是临时起意。 如今勋戚势弱,李贤作为寥寥无几的二代靖难勋臣,可谓是京中勋戚的领头人。 他的一言一行,几乎可以代表勋戚的态度。 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随着孙太后的问话,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贤的身上。 被这么多人注视着,尤其是顶着太后娘娘锐利的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即便已经有了准备,李贤还是感到压力山大,瞥了瞥毫无反应的郕王殿下,李贤咬了咬牙。 豁出去了! 勋戚能不能翻身,就看现在了! “咚咚咚”三声闷响,李贤头上冒出一丝血痕,开口道。 “圣母容禀,如今天子北狩,瓦剌大军压境,我朝野上下无君无父,惶惶不已,虽有郕王殿下总摄大政,然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政令不通,难以上下一心。” “自军报到京以来,我朝中百官主张各异,议论纷纷,社稷空悬,朝局危难,瓦剌挟持天子,屡屡提出过分要求,我等囿于礼法大义,拒之则不忠君,由之则负社稷,实乃惶惶无终也。” “摄政监国,终非长久之计,先有群臣互殴于朝会,后有內监横行于宫中,此皆朝廷无主之故,臣斗胆冒死上谏,请圣母顾全社稷江山,另立新君!” 话音落下,“砰”的一声,孙太后霍然而起,右手重重的拍在案上,厉喝道。 “放肆,今上仍在,尔欲另立新君,是想谋反不成?” 李贤没有说话,但是勋贵当中,不约而同的又站出了两个人,一个是成安侯郭晟,另一个则是忻城伯赵荣。 二人大礼参拜,跪在地上,郭晟道。 “圣母,吾等皆世受皇恩,岂敢有不臣之心,大位传承,本非吾等臣子可以置喙,然大明列祖列宗在上,百战浴血方得江山,贼虏杀我军民,掳我天子,吾等皆同仇敌忾,恨不能亲身杀贼。” “然贼虏挟持天子,以天子之命,先有讨要金银财帛之举,后有查抄勋臣家财慰军,时至今日,竟敢以伪诏诓骗朝廷,若任由其展下去,终有一日,会以天子之名,胁迫我大明朝廷上下,开城纳贡。” “为今之计,唯有早立新君,方能使贼虏诡计失策,护我大明江山,臣等不敢有一丝一毫不敬之心,实乃为社稷计,请圣母三思!” 赵荣也叩道。 “请圣母三思!” 勋戚这边,一共来了七八个人,如今有三个都跪下来进谏,带给在场众人的震动不可谓不大。 孙太后缓缓坐下,脸色铁青着没有开口。 她对于外朝的控制,实在是乏力的很,在不动用官军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依仗皇太后的权威来硬压。 毕竟,她不是皇帝,从名分上来说,她没有权力处置任何一名文武大臣。 这就导致,一旦有人不顾她的权威,硬顶着进谏,她是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 就如现在一般,李贤等三个人敢当着天子这么说,早就被丢进诏狱里了。 但是孙太后却不能,不仅不能,她火之后,还得坐下来和他们商量,这种感觉已经不是憋屈了,简直是憋屈死了。 瞥了一眼跪在原地一言不的朱祁钰,孙太后银牙紧咬。 可真是好手段啊! 她本以为,朱祁钰能将勋戚拉过去就算不错了,可谁想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勋戚替他下这么大的死力。 深吸了好几口气,孙太后强压下心头的怒火,道。 “以臣议君,是为不敬!既然你们知道这一点,念及你们一心为国,哀家便暂时不予追究。”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既然提出来了,想要躲是躲不过去的。 勋戚这边,一连三位重臣站出来,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孙太后压不下去,就只能好好的打商量。 想了想,孙太后转身看向文臣序列。 这件事情,想要否决,靠她一个人是不够的,只能靠和勋戚一向不对付的文臣。 不过文臣这边…… 孙太后一阵后悔,没想到她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着,怪不得朱祁钰从一开始,就那么卖力地拉拢文臣。 原来是早就预备着今天! 在底下的大臣身上扫了一眼,于谦和沈翼是肯定不能指望了,他们本来就跟自己不对付,又刚刚被朱祁钰提拔,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陈镒和于谦交好,也不怎么靠谱,内阁这边,孙太后本来还是信任的,但是今天议事的时候,高谷的一番话让孙太后多了几分警惕。 她隐约记起,前些日子郕王将票拟的权柄给了内阁,十有**,也被收买了。 直到此刻,孙太后才惊觉过来,自己究竟面对着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短短七日的时间,不仅夺去了京城的大部分军权,而且还暗中拉拢了勋戚为他下这样的死力气,更是施恩于文臣,立威于外朝。 智计,手腕,手段,威望,样样不缺! 她一个堂堂的皇太后,此刻想要找个人出来替她主持公道,竟然都找不出来…… 扫了一圈,她最终只能将目光放在了王直和胡濙的身上。 为今之计,也只能在他们二人身上试一试了。 胡濙是先皇的顾命大臣,有这一层身份在,他即便不替自己说话,也不会明面上赞成此事,最差也是个中立的立场。 至于王直,这个外朝的百官之,孙太后一直都对他捉摸不透。 军报到京之后,王直一直都在放权,扶植于谦,甚至在很多重要的奏事场合,都有意培养于谦的影响力,因此孙太后一直觉得,他可能是和于谦一样,是个激进派。 但是刚刚在李永昌之事的处理上,王直的态度却让孙太后看到了一丝希望。 若是有他这个百官之站在她这边,事情便好解决的多。 沉吟片刻,孙太后开口道。 “大冢宰,大宗伯,你二人为数朝之老臣,资历深厚,丰城侯等人提议另立新君,你二人是何想法?” 第七十七章:逼宫(上) 孙太后既开口点了人,自然不好不答。 先说话的是礼部尚书胡濙,道:“回禀圣母,老臣以为,当前朝局事务繁杂众多,确实需要主持大局之人,然废立之事非吾等臣子可言,鸿胪寺已经筹备好使团,不妨等使团和谈之后,若瓦剌执意不肯让我等迎回皇上,再谈不迟。” 这种大事上,是容不得骑墙派的。 所以胡濙也没有废话,直接了当的表明了他的态度。 诚如孙太后所料,作为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胡濙在这件事情上,持的是反对态度。 然而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胡濙虽然站在她这一头,但是口气态度,却显得有几分犹豫。 如果他的态度足够坚决,就应该以天子仍在,国有君父的理由,直接驳斥掉李贤的进谏,而不是说以后再议。 不过好歹也算是好消息,孙太后的心往下放了放,但是还没等她缓过气儿来,于谦就站了出来,道。 “大宗伯此言差矣,自军报到京以来,瓦剌屡屡提出种种要求,便是依仗有天子在手,此番和谈,对方必定会再次以天子为要挟,迫我大明就范。” “此时议立新君,不仅是为我大明朝局平稳,更是对瓦剌敲山震虎,只有我大明新君继立,瓦剌才知晓我大明誓死不退之决心,方有迎回天子之机!” 这番话说的掷地有声,说罢,于谦转身,同样拜倒在地,道。 “圣母,臣同请圣母为社稷计,为皇上计,早立新君!” 孙太后心中暗骂一声,她早就知道,这个于谦也不怀好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朱祁钰拉拢了去。 她将目光放在王直的身上,但是让她失望的是,这位百官之吏部尚书,却始终不曾开口。 想了想,孙太后索性把心一横,冷声道。 “另立新君,也需遵礼法,明日便是东宫册封之礼,你们皆是朝廷重臣,应知宫中太子不过幼冲,便是得正大位,又能当得什么事情?这种不合礼法,又无意义之事,何必要谏?” 事已至此,孙太后也算豁出去了。 她还就不信了,有礼法大义挡在前头,这帮大臣真的敢开口让郕王继位。 果不其然,底下一干保持沉默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这……这不是耍无赖吗? 从刚刚丰城侯开口进谏到现在为止,文臣这边,只有于谦态度鲜明的表示了支持,而胡濙虽然并不支持,但是态度也并不坚决,剩下的一干大臣,包括吏部尚书王直在内,都保持缄默。 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换了平常,勋戚敢提出这样的谏言,早就被文官骂的狗血喷头了。 大家都不说话,无非是因为,事涉大位传承,太过敏感。 但即便如此,在场的人谁不清楚,李贤指的另立新君,指的是郕王,而非宫里那个两岁的小娃娃。 只是身为人臣,开口进谏另立新君,已是很犯忌讳的事情,再要开口提议继位之君的人选,实在太过僭越,所以大家都默契的没有开口。 这种事情,最适合开口的就是孙太后。 她身为皇帝生母,正宫太后,由她来开口,命郕王继位,才是合理合法的。 可谁料这位太后,竟然耍起了无赖。 群臣的意思分明是另立长君,到了她老人家这里,就被曲解成了要让太子嗣位,这不是耍无赖是什么? 偏偏这无赖刷的,群臣还都没脾气。 事涉大位传承,过分敏感,他们终究是臣子,一旦开口进谏让郕王继位,传出去很容易被当成逼宫篡位的权臣之流。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另一头李贤的头上也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的确没有想到,在众多朝臣都默认的情况下,孙太后还是如此执拗。 如此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别忘了,这个另立新君的谏言,是他头一个提的。 这种事情,从开口的那一刻起,就再无回头之路,若是不成,那对于勋戚来说,不仅不能翻身,更会彻底失去皇权的庇佑。 没了皇权的加持,勋戚在文臣面前,根本就是毫无反抗之力。 更不要提他一个丰城侯,真要是被秋后算账,谁也保不住他。 换句话说,到了这种地步,后退就是万丈深渊,这件事情,不成也得成! 这么短短的片刻间,李贤忽然有些明白,历朝历代的那些权臣为何最终都会走到兵谏的地步。 实在是,局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深吸一口气,李贤咬了咬牙,正要开口,却听到身旁已经响起一道声音。 “圣母,古语有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臣冒死,请圣母命郕王殿下嗣位,承继大统!” 语气平和,然而却十分坚定,李贤惊讶的转过头去,却见于谦目光清朗,深深叩。 “放肆!” “大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一道又惊又怒,是孙太后的,后一道又气又急,是朱祁钰的。 孙太后是因为没想到,真的有朝臣胆敢不顾天下物议,悍然插手干预皇位承继。 他就不怕被天下士林诟病为逼宫篡位吗? 至于朱祁钰,他则纯粹是气的! 要知道,国政大事不是过家家,不是一点小手段就能轻易扭转的。 孙太后此刻装傻充愣,看似是让局面陷入了僵局,但是最多不过是拖延片刻时间而已。 他这些日子的谋划,又不是摆着看的。 真要是孙太后非要一意孤行,他只需力辞监国之位,再将这些日子收到的,只在高层流传的那几份军报散播出去。 孙太后就算不想妥协,也非得妥协不可。 除非她想再来一次群臣逼谏! 但是这件事情要做,只能让整个朝堂百官联合来做,民心民意,才能扛下违背礼法的后果。 除此之外,任何一人,胆敢提出这样的谏言,必定会受到天下非议。 于谦啊于谦,你到底在想什么! 果不其然,于谦声音落下,孙太后霍然而起,厉声喝道。 “于谦,你想要逼宫篡位不成?天子安在,东宫有主,你竟敢此乱悖之言!锦衣卫何在,将此贼子给哀家拿下!” 外头值班的锦衣校尉,立刻冲了进来,虎视眈眈侍立于旁,就要动手抓人。 然而就在此时,朱祁钰亦是顾不得其他,起身对着扑上来的锦衣卫喝道。 “退下!” 那几个锦衣卫相互看了看,终究没有上前。 见此情形,孙太后沉着脸色,伸手指着朱祁钰道:“郕王,你也欲和这贼子一同谋逆不成?” “臣不敢。” 朱祁钰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道。 “圣母,臣为宗室,事涉大位,本该避嫌。” “然国势殆危,群臣惶惶,古语有云,主少则国疑,我大明立国百年,此等危在旦夕之时,当以社稷为重。” “臣断无觊觎大位之心,然此等局面,新君当立,太子幼冲,需立长君方能安天下万民之心,故臣请圣母三思!” 顿了顿,朱祁钰迎着众臣惊疑不定的目光,开口道。 “若圣母真认为,此乃乱悖之言,是臣蓄意谋逆,逼宫篡位,便请圣母将臣与于谦一同下狱,臣……断无怨言!” 第七十八章:逼宫(下) 集义殿中,静的针落可闻。 孙太后气的浑身抖,倒退两步,跌坐在座上,胸前一阵起复,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朱祁钰竟然敢就这么直接站出来。 这种事情,哪怕是装个样子,他难道不应该力辞才对吗? 如果说于谦刚刚的那番话,是大不敬! 那么朱祁钰的这番话,如果不看现在的局势,单拎出来瞧,那妥妥的就是逼宫篡位之言。 他竟然敢…… 坐在榻上定了定神,孙太后眼中露出一丝凶光。 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别怪她手段狠辣了,阴沉着脸色,孙太后一副怒极的样子,连声道。 “好,好,哀家竟未看出,你是这等口蜜腹剑之辈……” “锦衣卫!” 还未等到底下的锦衣校尉应答,孙太后便见到又有人站了出来。 “太后不可。” 是王直! 这个外朝的百官之,终于是按捺不住了。 王直脸色沉重,抬头看了一眼怒气冲冲的孙太后,又看了看拜倒在地的朱祁钰和于谦,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苦来哉! 在他看来,另立新君是势不可挡之事,但是完全没有必要这么急,只需将消息放出去,以郕王如今在朝中的威望,太后娘娘扛不了几天,必然是会同意的。 何必要闹到如此地步! 这些日子,他对朝局洞若观火,但是却不愿过多插手,无非是想要落得个安稳致仕。 毕竟他老人家已经七十岁了,要不是遇上这档子事,早就告老还乡了。 心中叹了口气,身在其位,当谋其政,怎么着也躲不过去啊! 上前一步,王直开口道。 “太后,于谦所言,虽有僭越,却是实情,无论是为了朝局安稳,还是为了将天子救回,另立新君都是最优之策,所谓主少国疑,天下难安,故臣同请太后娘娘,早定大计,嗣立长君!” 说到底,他不可能坐视太后真的将于谦和郕王殿下下狱。 王直只是不愿在这等年纪沾惹是非,但是不等于他糊涂。 眼下的局势,郕王和于谦,无论哪一个对于朝廷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 真要是将他们下狱,刚刚有所起色的朝局,只怕立刻分崩离析。 到时候不用瓦剌打过来,大明自己就先内乱起来。 这种事情,决不能生! 所以哪怕心中不愿,王直也得站出来,而且态度必须鲜明。 有了王直的这番表态,殿中仿佛开了闸门一样。 紧接着陈镒便道:“太后,古人有言,社稷为重君为轻,当此风雨飘摇之极,万望太后,以宗庙社稷为重,早立长君!” 其他人虽没说话,但是也纷纷跪在地上,深深叩。 孙太后目光扫过底下拜倒一片的群臣,心中无力之极。 怀着最后的希望,她朝着唯一坐在原地的礼部尚书胡濙问道。 “大宗伯,皇家伦序早定,大位名分有主,你执掌礼部,此等违背礼法之事,难道坐视不理吗?” 胡濙起身,重重的叹了口气,同样拜倒在地,道。 “太后,礼法……重不过社稷江山!” 未曾多说,但是原也不必多说。 随着胡濙拜倒,殿中群臣,再无一人站立,孙太后只觉一阵心寒,眼中不自觉便流下两行清泪,哭着道。 “尔等如此,置先皇于何地?置今上于何地?又置东宫于何地?” 眼见将太后逼成这个样子,底下群臣一阵无奈。 换了其他的事情,他们或可让步,但是这件事情,动辄便有社稷倾覆之危,如何能让? 群臣只得再拜,孙太后却只抽泣着,一言不。 局面再度僵持下来! 过了片刻,依旧是于谦,重重的在地上叩,道。 “圣母,天家伦序,臣等不敢妄议,然如今情势,实为迫不得已,社稷在前,礼法在上,臣请太后命郕王承继大位,遥尊今上为太上皇,仍立大皇子为东宫太子,如此,既保江山社稷,亦全礼法传承,臣等万死,亦得偿所愿。” 于谦一下一下的叩,直到头上都隐现血痕,也未停止,群臣同样跟着一下下叩。 一时之间,安静的大殿当中,尽是清脆的叩之声。 孙太后望着这副场面,情知已经无力回天,幽幽的叹了口气,道。 “既如此,哀家也不做这个祸乱江山的恶人,允尔等所请其命,命郕王即位,礼部准备仪典吧……” “太后英明!” 底下众臣纷纷喊道,然而孙太后却连一刻也不愿多留,径直起身,回了宫中。 这场小型的议事,到了此处,终于是结束了。 众大臣起身,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复杂之极,有心开口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只是面对着朱祁钰拱了拱手,告退下去。 唯有两个人留了下来,一个是丰城侯李贤,另一个便是于谦…… 待得人走的差不多了,李贤方才上前,道。 “殿下,京营已经备好,静待于尚书前往接手,然而三大营统领尚且空缺,伏惟殿下虑之。” 话音落下,李贤便感觉到于谦一道冷冷的目光扫了过来。 心里暗自抹了把冷汗,他也不知道,郕王为什么同样要把于谦留下来,这种事情,有外人在怎么好说…… 但是既然是朱祁钰的意思,他也不好违背。 说起来,今天他的表现的确不够到位,此刻只能努力找补,只希望这位郕王殿下,不要因此而对勋戚产生什么恶感才好。 朱祁钰倒是淡定,坐下抿了口茶,道。 “明日结束后,你递个名单上来,与兵部商议过后,再递给本王。” 李贤忙点头称是,随后便在朱祁钰的眼神下,告退离开。 于是大殿当中,便只剩下了朱祁钰和于谦两个人。 过了良久,于谦道。 “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声音中带着一丝困惑,也带着一丝挣扎。 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 他太清楚于谦的性格了,这个人,无比冷静,但是他也会痛苦,也会挣扎。 理智告诉于谦,他此刻应该坚定的站在郕王这一边,这是对大明江山最有利的。 但是他这么多年,所读的圣人之理,礼法大义,又束缚着他,让他倍感痛苦。 朱祁钰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开口道。 “今日之事,确是本王谋划,无论你如何作想,但本王,是为了大明!” 说罢,朱祁钰转过身,负手而立。 于谦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方才艰难的开口道。 “臣……明白了,臣会尽力守住京师,亦会尽力迎回天子,愿殿下一心为国,弘济艰难,以慰天下。” 说罢,于谦拱了拱手,失魂落魄的离开了集义殿。 朱祁钰转过身,望着于谦离开的身影,神情复杂,低声喃喃道。 “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了吧……” …… 重活一世,朱祁钰自认他能看得懂于谦,但是他却知道,于谦看不懂他。 今日于谦的一番举动,既在朱祁钰的意料之中,也在他的意料之外。 本来,他是希望借助勋戚的力量,让孙太后答应立他为新君,即便是当场不能答应,但是朝廷物议在前,孙太后就算坚持也坚持不了多久。 他意料之外的,是于谦的惊人之语。 以于谦的聪明,不可能不知道他说出那番话,会意味着什么,那是赌上了他的前程和名誉。 即便是成功了,以臣子之身,妄议皇位传承,于谦也必然会被士林上下非议不已。 但是他还是做了! 李贤是朱祁钰安排的,但是于谦不是。 有了前世的经验,朱祁钰早就知道于谦不会反对,但是他会站出来说那番话,是朱祁钰没有料到的。 但是也只是当时不明白,待事情结束,朱祁钰便想通了。 国赖长君,这本就是于谦心中早就有的想法。 当时的局面,实则是僵在那里,需要有人出来推一把,所以于谦便站了出来。 除此之外,只怕还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意。 毕竟有前世的经验在,这些日子下来,朱祁钰和于谦讨论国政,研究朝务,很多想法不谋而合。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于谦当时,多少也怀着几分替他冲锋陷阵的意味。 但是朱祁钰能看得懂于谦,他却未必看得懂朱祁钰。 要知道,当时的场面,朱祁钰最好的办法,其实是缄默不言。 他之所以站出来,是为了保于谦,也不是为了保于谦! 重活一世,朱祁钰反思了很多,其中就包括,自己当年为什么会失败。 除了没有孩子这个硬伤,难不成就没有其他的了吗? 答案自然是有! 若非有南宫复辟这一桩事情,哪怕他最终没有儿子,依旧是朱见深继位,他至少也不会落得个连皇陵都入不得。 他失败的最大原因,用乡间的俚语来说,就是既想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他本非正统,得到皇位的程序,也并不是那么正当,这就导致了,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的正统,生怕天下人对他有什么非议。 既不愿意将皇位还回去,又想要合乎礼法,得到群臣和天下人的认可。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鱼和熊掌都想要的结果,往往是鸡飞蛋打,啥也不剩。 所以这一次,打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没想当个天下人心中的明君,贤君。 如他那天在景阳宫对吴氏所说的一样,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前世的朱祁钰,瞻前顾后,既想要名,又想要权,失了坦荡之意。 那么这一世,他便光明正大的做自己一切想做的事。 所以他明明白白的告诉于谦,今天的事情,就是他谋划的,他不会,也不愿做朝臣心中期待的那个完美无缺的明君。 就如今日之事,朱祁钰知道,朝臣心中期待的,是他三辞三让,推拒不过再答应,但是他不愿做这个面子工夫。 一方面是因为,当此危局,朝臣除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另一方面,他也想告诉朝臣们。 他想要的,就会去拿。 别人想要议论,就让他们议论去便是! 皇权巍巍在手,他绝不会再被人所制。 希望于谦,是真的听懂了…… 第七十九章:宫内叙话(上) 待得众人都离开了,朱祁钰带着前来报信的兴安,半刻不停的便赶往了景阳宫。 别看他刚才在一众大臣和孙太后的面前镇定自若,但是心中早已经是焦急无比。 说到底,这一次还是他太过冒险了,若是吴氏和汪氏有什么事情,他只怕要悔恨终身。 在朱祁钰一路催促之下,不过盏茶时间,就到了景阳宫的门口。 守门的宫女远远的瞧见肩舆过来,便急急忙忙的进去通传,不多时,青珠便带着人迎了出来,屈膝行礼道。 “请王爷安。” 朱祁钰边下肩舆,便摆了摆手问道。 “不必多礼,母妃和王妃在何处?如今可安好?” 青珠道:“王爷放心,娘娘安好,正在宫中歇息,王妃娘娘也在宫中安歇着,太医说并无大碍,大约再有半个时辰,就该醒了。” “好,快带我进去。” 朱祁钰提着的心略略放了下来,紧催着青珠便往里走。 距离兴安前去报信到现在为止,还没多少时间,景阳宫中素来人手又不多,因而被李永昌带着人弄乱的院子还没来得及收拾。 越往里走,便越显得狼藉不堪,朱祁钰看着这副场面,心中又是忍不住升起一阵后怕。 幸亏他提前做了布置,让母妃想法子往长春宫去。 不然的话,若是只有母妃和汪氏在这景阳宫中,那李永昌还不知道要如何逞凶…… 进了暖阁,便瞧见吴氏坐在榻上,手里捏着茶杯,神色淡然,全然不似刚刚才经历过一场剑拔弩张一样。 朱祁钰上前行了一礼,略有些歉意道:“宫中的事情,儿子已经听说了,是儿子顾虑不周,让母妃受惊了。” 吴氏搁下茶盏,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道:“事情成了便好,只是让芸娘受了委屈,你既来了,便先去瞧瞧她吧。” 说罢,吴氏起身,带着朱祁钰走进了暖阁的侧卧房当中。 房中点着炭火,暖烘烘的,周围侍奉的几个婢女见朱祁钰进来,纷纷屈膝行礼,低声问安。 朱祁钰往前紧走两步,便瞧见汪氏躺在床榻上,俏脸隐约有些苍白,额头上缠着白布,透过白布,隐约可看到鬓角处有一片婴儿拳头大小的血痕。 “这……怎么这么凉?”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是看到额头上鲜红的血痕,朱祁钰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坐在床榻之旁,轻轻牵起汪氏的手,朱祁钰眉头微皱,转过身问青珠。 “太医怎么说?” 青珠回答道:“回王爷,太医说,王妃额头上的伤只是皮外伤,看着吓人而已,要不了几日便会恢复,不过……” 朱祁钰听到青珠吞吞吐吐的口气,一阵皱眉,问道:“不过什么?” 青珠看了一眼吴氏,见后者微微点头,方道。 “不过太医还说,王妃本就刚刚生育不久,身子刚刚将养过来,这些日子又劳心费神,以致气血两亏,虽然时日尚短,瞧不出来什么,但是若长此以往,怕是会……会影响生育。” 怎么会…… 朱祁钰拧着眉头,心中一阵意外。 要知道,前世的时候,汪氏的身体一直很好,甚至于在景泰元年,汪氏还诞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女儿。 哪有什么影响生育之说?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问道:“青珠姑姑的意思是,王妃再难有孕?” 这次回答的不是青珠,而是吴氏。 望着朱祁钰迷惑的样子,吴氏摇了摇头,道。 “倒不是说再难有孕,妇人的身子容易亏损,尤其是生育之事,最为损耗元气,芸娘半年前刚刚诞下了长姐儿,这些日子又一直奔忙,身子亏损的元气一直没补回来,这样下去,最多再怀一胎,便会再难有孕。” 这个时候,青珠也道:“太医还说,王妃如今的身子,若不好好调理,即便再有孩子,也元气不足,恐对幼子有损……” 朱祁钰轻轻颔,将目光转回了汪氏的身上。 青珠这么一说,倒叫他想起前世的一桩事情。 当时汪氏诞下他们的第二个女儿时,生孩子的时辰,比寻常时候都久了些。 生下来之后,孩子也比寻常的孩子要瘦小,太医曾经诊过,说孩子先天不足,以致于长成之后,不得有婚嫁之事。 却原来,症结在此处。 细细想来,前世之所以他会被夺去皇位,根结还是因为没有嫡子。 见济那孩子毕竟是侧室所出,他为了名分,强行扶杭氏正位,惹得天下物议纷纷,皆道他太过凉薄。 若没有废后之事,纵然朝臣反对废太子,至少也不会如此君臣离心。 若不知道也就罢了,朱祁钰如今既然知道了,自然是要避免前世的情形重演。 “那太医可曾说了,该如何调养?” 吴氏笑了笑,道:“此事倒也不难,寻常妇人生育不至于此,芸娘之所以这样,是这段日子太过劳心费神所致。” “想你那王府当中,也不缺药材补品,太医留了方子,照方抓药,她自己再平心顺气地好好将养着,莫劳神,莫动气,大约一年的工夫,也就能养过来了,不过……” 话至此处,吴氏似也有些为难,没有继续说下去,倒叫朱祁钰有些奇怪,问道。 “不过什么?” 吴氏没有开口,倒是青珠凑到他身边,低声道。 “王爷,太医特意嘱咐,王妃调养的这段时日,您和王妃不能同房,太医还说,王妃的身子,也有些原因是,产后房事不加节制……” 哪怕是两世为人,朱祁钰还是忍不住脸色红了红。 怪不得吴氏不好开口,这种事情。 好吧,这事情他是有印象的,前世的时候,他在京中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没有什么正经差事做,再加上他那时胆子小,没有乱纳许多侧室,府中只有汪氏和杭氏二人,未免……荒唐了些。 见朱祁钰这番表现,吴氏轻轻摇了摇头,略带责怪道:“你明白了?” 朱祁钰低头,道:“明白了,母妃放心,儿子知道分寸。” 吴氏点了点头,道:“那便好,芸娘如今身子也虚着,就让她先歇着吧,你随我出来。” 于是朱祁钰乖乖的跟着吴氏离开卧房,重新回到暖阁当中坐下。 将左右的闲杂人等都遣退,只留了几个心腹之人在旁随侍着,吴氏方才开口道。 “你一大早让芸娘进宫来,传话给哀家,让我们想法子去长春宫避祸,想来是在外头有了大动作,如今我二人既平安无恙,你的事情,可是办成了?” 朱祁钰点头,接着便将外朝生的事情,仔仔细细的对吴氏说了一遍,从大朝会上的大打出手,到集义殿中的逼宫进谏,听得吴氏又是皱眉,又是紧张。 半晌,待朱祁钰说完,吴氏方道。 “哀家早便料到,你今日定会有所动作,却不曾想你竟如此大胆,罢了,此事虽凶险,可到底是办成了,也不枉哀家担惊受怕这许多日,不过你如今到宫中来,可是有何事,要跟哀家说?” 第八十章:宫内叙话(下) 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不敢欺瞒母妃,儿子此来的确有事,如今外朝大局已定,儿子也该集中精力,在朝政之上,毕竟也先大军压境,社稷危局,不容轻忽。” “外朝儿子自问有把握能控制的住,只是这宫中……”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朱祁钰自己心里清楚,只有形成一个稳定的统治体系,才能真正上下一心。 这也是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做的事情。 平息文武之争,将军权收归统一,包括今天的逼宫,都是为了最快的形成一个稳定完整的决策中心。 但是他始终不会忘记,他之所以做这些,都是为了能够再次打赢这场大战。 不是像前世那样,被人家打到京师城下,耀武扬威一番之后全身而退的赢,而是要拿一场真正的大胜! 想那瓦剌,不过是太宗兵锋之下,瑟瑟抖的小小部落而已。 若是没有仁宗,宣宗二位先帝仁慈,开放互市,它区区一个小部落,如何能够这么快就展壮大,和脱脱不花代表的黄金家族分庭抗礼。 此等忘恩负义之辈,畏威而不怀德,怀柔之策对于他们根本无用,只能临之以威,方能让其再不敢有一丝异心。 前世的朱祁钰修于内政,不曾对外开战,但是这一次,他远远不满足于固守北京城。 但是同时,他也清楚的明白,也先能够击溃大明二十余万官军,纵然是有明军指挥失当的缘故,但是自身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势必要将全部的精力都用在朝政之上,那么相对的,就需要有一个人,替他看好后方,不要让有些人来捣乱…… 吴氏点了点头,道:“哀家明白,这一点你放心,你既已正位,哀家在宫中也可放手施为,外朝那些大臣,不是在弹劾王振一党吗?这宫里头和王振有牵连的,可是不少!” 看着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的吴氏,朱祁钰点了点头。 他这位母妃,可不是什么没见过血的软弱之辈,既然她心中有数,朱祁钰也不多说,道。 “母妃放心,等明日之后,儿子便调一得力之人提督东厂,母妃若有事,可命东厂协助便是。” 略停了停,朱祁钰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名单,继续道。 “此番风波之后,想来有不少地方都需得人顶上,母妃若是手头人手不够,这几个人可以暂且提拔起来。” 吴氏接过名单瞧了瞧,倒是有些意外。 “这些人,都是你的人?” 倒不是她不相信自己儿子,而是她毕竟在宫中待了这么多年,外朝的事情她不晓得,但是内宫当中,朱祁钰有没有安插人手,她还是清楚的。 这份名单上头,列了十几个人的名字,有吴氏知道的,也有她不知道的,有些人甚至在内宫当中的品阶都不算低。 若说他们都是朱祁钰早就布下的,吴氏是断然不信的。 朱祁钰有些头疼,这件事情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这份名单上的人,都是前世他曾经重用过的,有些人机灵权变,有些人老成持重,但是无一例外,都是被他一手提拔起来,而且知恩图报,对他忠心耿耿的。 前世的时候,他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又顾及着外朝的舆论,怕朝臣们议论他刚一继位,就清洗天子留下的内宦,所以并不曾对宫中进行彻底的大清洗,而且采用了更加温和的手段来掌控内宫。 如此一来,稳妥是稳妥了,但是也残留了不少宵小之辈,如那曹吉祥,就曾是王振门下。 但是如今,他已经想明白了,他既然拿到了这个帝位,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外头一样会议论他。 背了这个恶名,就不如名副其实,将宫中狠狠的清洗一番,彻底的将那些心怀不轨的东西,都打杀了,也好落得个安心。 但是如此一来,势必会比前世手段要狠些,他这份名单上有些人,严格说起来,也有和王振有些牵连的,毕竟,王振把持内宫这么多年,真要是和他毫无干系的内宦,其实少之又少。 所以他才拿出了这份名单,提前和吴氏通了通气,不过要解释名单的来源,却是有些难。 想了想,朱祁钰只得道:“倒不算是我的人,只不过是之前和成敬有交情的,说是得力之人,儿子便想着可以一用。” 吴氏笑了笑,若说那些少监,太监,掌事,成敬和他们相熟,倒也罢了,但是这名单里头,有好几个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成敬好歹也是内书房的教习,哪有这么多工夫认识他们。 情知是朱祁钰在敷衍她,吴氏也不多问,点了点头,便将名单收好。 朱祁钰又道:“还有一桩事情,礼部既已承了懿旨,想必过不了几日,就是登基大典,倒是合该一并册封皇后,只不过刚刚您也说了,芸娘的身子,不适合劳心费神,所以儿子想着,这六宫之事,还得您来费心管着。” 吴氏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朱祁钰,道:“哀家还以为,你要让你府里那个杭氏,来代行皇后之权呢?” 朱祁钰脸红了红,他之前的确是有些专宠杭氏,放在前世的时候,若是得知汪氏的身子不好,说不准还真会让杭氏代管六宫。 不过如今他所见所知都于前世不同,自然懂得分寸,道:“母妃说笑了,尊卑上下,岂可僭越,儿子也不会糊涂到那个份上。” 吴氏的神情变得严肃了些,道:“你明白便是,正宫之位,是后宫安宁根基所在,先皇一世英名,唯有废后一事被人诟病至今。” “孙氏以天子生母之身,却在外朝得不到一点待见,你便可知,朝臣心中对此事有多看重,你以后有多少后妃,哀家不管,可正宫之位,不可轻动,这一点你要切记。” 朱祁钰点了点头,前世的时候,吴氏也这么劝过他,不过那个时候,他废后是为了立太子,再加上皇位日渐稳固,自然也就没有听进去。 但是有了前车之鉴,这会他自然不会再犯,点头应了下来,朱祁钰又道。 “这两件事情要劳烦母妃,除了这些,其实前番儿子来宫中,便有一疑问,只是当时有太后的人在旁守着,不好多问,如今正好,请母妃帮儿子解惑。” 他这么一说,吴氏也来了兴致,开口问道:“是何事?” 朱祁钰开口,轻轻吐出一个名字。 “金英!” 第八十一章:回府 暖阁当中,朱祁钰将那天金英的表现一五一十的对吴氏说了,吴氏听完之后,眉间闪过一丝笑意,道。 “这原也不是什么提不得的事情,你既想知道,哀家告诉你便是。” 吴氏眼中浮起一抹回忆之色,道:“我入宫之前,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后来因为受到汉王叛乱牵连,被罚没入宫,因缘际会,结识了你父皇……” 于是朱祁钰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听着。 说起来,自己这位母妃,对于过往之事向来忌讳莫深,甚少提起,就连他也知道的不多。 “但是当时,宫中尚是先太皇太后做主,仁宗皇帝为太子时,监国二十余年,屡被汉王,赵王所欺,数次险些被废,仁宗皇帝天不假年,亦有此故。” “再加上仁宗皇帝刚一宾天,汉王便起兵谋反,因而先太皇太后对于和汉王有关的一概人等,都十分厌恶。” “正因于此,你父皇也不敢将我明着册封,直到后来,你出生之后,先太皇太后才勉强释怀,哀家也因此被册封贤妃,直到如今。” 吴氏的叙述相当简略,只挑拣了重点的讲,朱祁钰也没有多问,毕竟是父母辈的事情,为尊者讳是应该的。 想了想,朱祁钰问道:“原来还有这一桩缘故,不过这和金英有何关系?” 吴氏笑了笑,从回忆中醒过神来,道:“你父皇自幼在先太皇太后教训下长大,闹出这么个荒唐事,自然怕她老人家生气,责罚于他,便就想将我送出宫去,却不曾想,我当时已有身孕。” “你父皇后妃虽多,但子嗣艰难,当时,金英已是你父皇的心腹内宦,于是便将我送到了金英的外宅当中待产,我便是那时,和金英有一段交情。” 朱祁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么个缘故。 “那母妃觉得,此人可用吗?” 陈年旧事,翻出来也只能当个故事听,还是那句话,父母辈的是非恩怨,不是他能掺和的。 所以朱祁钰更关心的,还是金英这个人,到底自己的母妃关系有多深。 吴氏闻言,眉头微微皱起,过了片刻方道:“用倒是可用,但是不可倚之为心腹。” 朱祁钰没搭话,但是脸上却露出一丝疑惑。 “这是后宫中行走的规矩,你晓不得很正常。” 吴氏笑了笑,开口解释道。 “在这宫中,所有的内宦都是奴婢,他们的主子只有一个,就是龙椅上的人,或许还加上太子。” “但是除此之外,不论是太后,皇后还是其他的妃嫔,都不算是他们真正的主子,所以在后宫当中,两头结交,明哲保身是常事。” “金英的确跟哀家有交情,但这不妨碍他同样跟孙氏有交情,不过你也不必担心他会做什么糊涂事,金英久立朝廷,是明眼人,眼下的局面,还是可用的。” 朱祁钰沉吟不语,既然是这样的情况的话,那么他原本的盘算就要变一变了。 不过那是以后的事,至少眼下金英还是可以托付的,那就够了。 一切,等这次大战之后再说! 接下来,母子俩又说了些闲话,有宫女来回禀,说是汪氏醒了。 因顾念着汪氏身子未好,朱祁钰特意命人备了不透风的轿子,才带着汪氏一同离开了景福宫,往郕王府去。 在宫门口换上马车,朱祁钰将今日外朝生的事情,也对汪氏说了一遍,说到惊心动魄处,汪氏忍不住抓起他的手,一阵紧张兮兮的,样子惹人怜爱的紧。 当说到宫中太医的嘱咐的时候,汪氏又忍不住一阵大羞,别过身去双手捂着脸。 朱祁钰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接下来这段日子,你需得好好将养,宫中事务,便暂时让母妃代你去管,等你养好了身子,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和大姐儿作伴。” 汪氏皱了皱鼻子,轻轻捶了他一下,却没有说话,只心里头却甜滋滋的。 她心里知道,这番话,原本朱祁钰不用亲自对她说,但是怕她因为此事而胡思乱想,才故意如此玩闹着说出来,只为让她放宽心。 将头靠在自家夫君的肩膀上,汪氏只觉得这阵子的辛劳,全都值得。 将汪氏抱在怀里,朱祁钰忽而又想起一桩事情,开口问道:“今日在宫中,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祁钰既然知道,今天大朝会上有事生,又打好了主意,要趁机逼宫,自然要在后宫提前做好布置。 刚巧成敬有相熟之人在惜薪司掌事,于是他便命成敬使了些人情,将宫中稀缺的红萝炭,紧着景阳宫先送。 这宫里头的炭火都是有数的,尤其是红萝炭,往景阳宫送的多了,其他的妃嫔就得不着了。 便是没有那周贵妃遣人去闹,吴氏也会设法,将那些炭火分到各宫,趁机让长春宫去。 再加上他将孙太后拦在集义殿中,怎么说,吴氏和汪氏自保应该有余,怎么会闹得这么厉害…… 汪氏闻言,咬了咬下唇,开口道:“这是母妃告诉妾身的,她说,既然王爷这么安排,想来是太后要对她难,进而要挟王爷,而王爷既然能够算出太后动手的时间,说明这场冲突,王爷是起者,太后定是被逼的急了,才匆忙动手。” “所以我们与其明哲保身,不如将计就计,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太后本来就不占理,只要事情闹大,定能对王爷有所帮助。” 原来如此…… 朱祁钰叹了口气,他这位母妃,真是厉害,仅凭只言片语,便能够做出如此正确的判断,这份眼光和胆量,连他都自叹弗如。 伸手拂过汪氏额上的血痕,朱祁钰问道:“所以,你是故意的?” 汪氏眨了眨眼睛,只以为他不喜欢自己玩弄心计,想了想才小心的道:“王爷您之前说,要妾身多听母妃的话的……” 听出了怀里人的委屈,朱祁钰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道:“听话是不错,可也不至于给自己弄伤了,自己碰上去的,也不知道轻些,兴安说的时候,本王都吓坏了,生怕你出什么事,不行,回头本王定要狠狠罚一罚兴安这小子。” 汪氏这才放下心来,把头埋起来闷声道:“母妃说,这种事情得是真的,才管用……” “好,总是你有理。” 马车外头,兴安莫名的感觉到有一阵寒意袭来,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裹了裹身上的衣服,兴安心里头开始想,要不要把入冬的褂子翻出来穿上…… 第八十二章:金英的谋算 傍晚的云霞晕染了整个天际,让天空变成了火红一片,阶前的枫叶飘落,被一阵阵的秋风卷起,打着旋便飞到了宫墙外。 美景如画,但是并非所有人的心情,都像云霞一样美丽。 慈宁宫中。 孙太后将手里的奏疏捏紧,狠狠的扔在地上,冷笑一声,恨声道。 “礼部这回的动作,倒是快的很,怕是私底下早就商量好了,就等着合起来逼迫哀家,这帮狼心狗肺的东西!” 底下侍奉的一帮内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瑟瑟抖,不敢言语。 这已经是太后娘娘回来之后,第三次脾气了。 头一次是刚回来的时候,狠狠的生了一阵子气,三四个平常侍奉的宫女,稍有差错,便被罚了禁足。 随后,又将皇后娘娘召来,隔着暖阁的门,外头的人都能隐隐听见太后训斥的声音,具体说了些什么不晓得,但是看皇后娘娘离开时红肿的眼睛,怕是被骂的不轻。 这回,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 金英叹了口气,上前将奏疏从地上捡起来抚平,低声道。 “圣母息怒,礼部就算是早有准备,想必也是听命而为,您又何必动气,气坏了身子,自有人高兴。” 这份奏疏,就是金英带过来的,其中内容他自然知晓,是礼部所上的新的册封太子仪注,不过和之前不同的是,增加了群臣合请另立新君的内容。 正是因此,孙太后才会大雷霆。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但金英心里知道,孙太后说的压根就不可能。 这份奏疏他看过,里头有很多地方,都照搬过来的,就算他这个不太熟悉礼制的内臣,也能看出里头有很多都需要商榷,一瞧就是临时赶出来的。 当然,这些话说是不能说的,眼下孙太后在气头上,当然得顺着她说。 果不其然,听了金英的话,孙太后的气稍稍顺了些,开口想要喊人,却想起李永昌早已经被抓进了诏狱。 毕竟是跟了她这么多年的得用人,此刻想起,孙太后也不免轻叹一声,心中对朱祁钰的恨意又深了一层。 从这股低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孙太后抬眼打量着金英,半晌,方开口道。 “金公公,你在宫中,也算是年高德昭,资历深厚,不管是哀家还是皇帝,都不曾将你当做普通内宦看待,想那王振气势滔天不可一世,但是终究,真正握着司礼监的人,还是你。” 前番便说过,王振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是他的精力大多放在东厂上。 司礼监大多的政务处理,还是由金英这个秉笔太监来操持的。 所以孙太后说,真正握着司礼监的是金英,这话倒也不错。 然而金英听完,却立刻跪倒在地上,道:“内臣深受先皇和太后深恩厚德,又蒙皇爷信重,自然尽心尽力,不敢当太后如此赞誉。” 看着跪在地上的金英,孙太后的目光冷了下来,道。 “哀家恍惚间还记得,当初是你劝哀家,让郕王总柄大政,还说你会替哀家看着他,所以哀家有些想不明白,这怎么看着看着,就成了这个样子呢?” 金英头上滑落一滴冷汗。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过来,太后娘娘这是对他起了疑心。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金英飞快的回想起这些日子自己的一言一行,最终定格在了大朝会上。 郕王总政秉国,势力日大是必然的,就算当时不是让自己过去,而是将批阅过的奏疏送进慈宁宫,也只不过饮鸩止渴而已。 太后娘娘若非明白这一点,当初也不会同意。 这些日子以来,金英也没有对孙太后刻意隐瞒过什么紧要消息,想来她老人家也不是因为郕王的崛起而对他有疑。 那么,这份淡淡的敌意,就只能来自于大朝会上,自己带着东厂的人马为郕王解围这件事情了。 想通了这一节,金英立刻开口道。 “圣母容禀,今日朝会之事,实是事出突然,内臣提前也不曾知晓,只是上朝之前,郕王殿下吩咐内臣,待廷推结束之后,便立刻去东厂和锦衣卫调遣五百兵马到午门待用。” “当时,已到了开宫门的时候,来不及向圣母禀报,内臣又想着圣母在场,一则兵马若到,当先听圣母调遣,二则恐真的有什么乱子伤及圣母,故而才先斩后奏,恳请圣母勿怪内臣自作主张。” 孙太后没说话,只是望着金英,仿佛要在他身上看出朵花来一样。 过了半晌,方道。 “起来吧!” 金英擦了擦汗,知道这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 刚一起身,便听到孙太后幽幽的叹了口气,道:“若是按你所说,那哀家的所料不错,那郕王,早就猜到了朝会上会生什么,保不准,外朝的那场进谏,便是他暗中推动,倒不知他许了那帮人什么好处,竟敢如此胆大妄为,当众杀人……” 金英想了想,大着胆子道:“圣母恕臣直言,此事其实不需要什么好处,对于外朝的大臣来说,郕王纵容他们进谏而不责罚,本身就是最大的好处。” 孙太后点了点头,外朝的风气她也听闻过一些。 尤其是近些年来,几代天子优容谏官,使得他们以犯颜直谏为幸事。 有这么一桩可以群臣进谏而不被责罚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只可惜,自己到底对于外朝的控制还是太低,一步错满盘皆输,就连李永昌也赔了进去。 孙太后越想越烦躁,起身在暖阁当中来回踱步,道。 “那以你之见,现在哀家应当如何?” 金英道:“回圣母,内臣斗胆而言,如今局面,郕王已收服了外朝的众多大臣之心,回想起这些日子,郕王的所作所为,无非是借大义名分,依仗外朝群臣之力强压圣母,但凡您有所动作,在朝臣心中,便是不顾大局,正因于此,才会屡屡束手束脚,为人所制。” 孙太后点了点头,示意金英继续说下去。 “因此现在的局面下,内臣以为,一动不如一静,郕王继位已成定局,那么太后便不宜在此事上再做文章,否则便容易再被群臣诟病。” 孙太后目光一凛,不悦道:“所以你出的主意,就是要哀家放任郕王登上大位?” 面对孙太后不善的目光,金英再次跪倒在地,硬着头皮道:“回圣母,确实如此,如今局面,郕王乃是众望所归,您若强行阻拦,势必会引起群臣反弹,到时候若再有逼谏之事,恐难以收拾。” 想起今日左顺门外的那副场景,孙太后心头也是升起一股凉意,她从未觉得,这帮朝臣竟如此可怕。 犹豫了片刻,孙太后就算再不情愿,还是勉强点了点头,示意金英起身。 于是金英站起来,继续道:“太后,既然此事已经不可阻挡,那么您该考虑的,就是郕王承继大位之后的事……” “你指的是?” “自然是后宫之权与皇爷迎归。” “这么多天下来,纵观郕王所作所为,皆是在从圣母手中夺权,此番郕王借机将李公公下狱,足可见他已经将目光转向了后宫之中。” 孙太后点点头,道:“不错,即便是郕王想不到这一点,吴氏的心机,也绝不会放过这一点。” 金英继续道:“所以臣猜测,待郕王登基之后,必会以处置王振一党为由,大肆在宫中清除异己,扶持亲信,为今之计,圣母当尽力保住后宫当中,与王振牵连不深,且可信之人,避免郕王牵连无辜,再图后计。” 孙太后听完,瞥了金英一眼。 宫中的势力,她清楚的很,如今内臣当中,有三人最为显赫。 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为,接下来便是两位秉笔太监,金英和范弘,宫里头大多数的宦官,究其根脉,都能到他三人身上。 但是这次土木之役,王振和范弘皆随驾而去,死在了外头,所以便只剩下了金英。 他这番话的意思,便是让自己,保下他那一脉的人,或许,他还要借此机会,将范弘那一脉收归己有。 说到底,内臣当中,也是要争权夺利的。 不过孙太后却不生气,不管是谁,为自己谋划都是人之常情,水至清则无鱼,她倒也不至于强求金英当什么圣人,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反倒让她放心。 点了点头,孙太后道:“你所言有理,这一点哀家心中有数,刚好李永昌被下了狱,这几日你选些得力清白之人,哀家见见,放到各处去值守便是。” 金英低头领命,孙太后又道:“此事不难,毕竟就算郕王继位,也不至于越过哀家,拦他不要株连,还是可以的,不过你方才说,迎回皇帝是何意?难不成,他敢在此事上做手脚?” 说着,孙太后的眼神有冷冽起来,别的事情她都可以让步,但是唯独这一条,是底线,绝不可能让步。 金英道:“圣母不必忧心,说到底,皇爷是大明天子,那郕王再猖狂,也不敢明面上阻拦迎回皇爷,最多是暗中使些绊子,不然的话,外朝的那些大臣,也是不会答应的。” “内臣担心的是,迎回皇爷之后,该当如何?” 孙太后明白了。 所谓权力动人心,到了手的东西,焉有让出来的道理? 这会朱祁钰承继了大位,那万一到时候皇帝归来,他会愿意将皇位还回去吗?必然是不会的。 不仅他不会愿意还位,只怕外朝的大臣,为了所谓的朝局安定,只怕也不会让朱祁钰交出皇位。 眉头不由自主的拧了起来,孙太后打消了心中对金英的最后一丝疑虑,开口问道。 “你方才也说了,郕王继位已是势不可挡,若想要拦,哀家是拦不住的,可除此之外,哀家又能做些什么呢?” 金英沉吟片刻,道:“圣母,所谓大义名分,郕王所持者,无非大义而已,当此局面,的确拦他不住,不过倒不妨暗中做些手脚,在名分上做些文章……” 说着,金英压低了声音。 孙太后听完之后,眉头略松了松,有些犹豫不定:“这样,能成吗?” 金英拱手道:“世上无万全之事,内臣想的这个法子,也是预备不测,这样万一有一日……也好师出有名。” 孙太后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也只好如此了,既然这样,明日过后,你将胡濙召来,哀家亲自同他说。” 第八十三章:册立东宫 翌日,一大清早,太阳还没露头,朝廷的文武百官,就已经在午门外准备好了。 如果说昨天的朝会,是这些日子以来,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场大事,那么今日的朝会,就是最重要的一场仪典。 因为今天,是东宫太子的册封大典! 卯时的钟声刚刚响起,宫门被力士缓缓拉开,诸臣在礼官的指引下,终于再次踏入了久违的宫城之中。 说起此事,礼部还着实是头疼了一番。 按照礼制来说,天子不在京城,各处正殿不可贸然启用,但是册封太子,又和普通的朝会不同,肯定不能在午门外。 本来,礼部的意思,是缩小规模,在文华殿举行册封大典。 毕竟,文华殿本就是为东宫而设,在那里举行大典,倒也说得过去。 但是到了孙太后那,却被驳了回来。 文华殿是寻常议事的殿宇,所以论宽阔地方,和三大殿是没法比的,若是在文华殿举行册封大典,那么势必要删减很多文武大臣。 没有群臣见证的大典,还不如不办! 她老人家在这一点上十分坚持,因此到最后,礼部在征求了郕王的意见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启用奉天殿。 高高的丹陛之上,随着鼓乐声起,礼官端正洪亮的声音响起。 “群臣进!” 一众大臣面容肃然,拾阶而上,排着队依次踏入奉天殿的门槛。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大门,投射在这座庄严宏大的宫殿当中,显得肃穆之极。 只不过原本应该是皇帝高居的御座之上,如今却空空荡荡,只有御座的下处,摆设着一张稍小的坐榻。 待群臣在殿中分文武站定,孙太后一袭朝服,头戴凤冠,自后殿缓步而出,在一干内侍的簇拥下,迈上高高的台阶,坐定之后,礼官再次高喊。 “拜!” 于是群臣纷纷整齐下拜,三跪九叩,齐声呼道。 “圣母太后千岁千千岁。” 礼官再喊。 “起!” 群臣方起身站好,孙太后面色平静,开口命道:“金英,宣诏吧!” 于是金英拱手领命,从尚宝司准备好的案前,恭谨的捧起一份黄绢诏书,展开读道。 “迩因虏寇犯边,荼毒我大明百姓,皇帝深恐虏贼祸我大明祖宗社稷江山,不得已而亲帅六军往正其罪……” 这份诏书和之前到礼部的那份,内容上其实差不多,只不过更加符合朝廷的典制而已。 说得明白些,也就是更加冗长。 金英一气读了小半盏茶的时间,重头戏才到。 “……惟国家安定之本,建储副以为先,皇帝长子见深天资粹美,日表英明,我朝廷宗室亲王,文武群臣合诚奉表,请立东宫,言之切切再三,故今以册宝,立见深为皇太子,正位东宫,豫定国本,以系天下之心,诏告万民,咸使闻知。” 随着金英将手里的黄绢合上,高声喊道。 “众臣领旨!” 于是底下朝臣再次跪行大礼,齐呼道。 “臣等谨奉诏!” 照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是皇太子殿下出场,领受册宝,然后接受群臣的朝拜。 但是鉴于如今的皇太子只是一个两岁的小娃娃,考虑到安全问题,礼部就直接把这段掐了。 不得不说,这场册封大典,虽然意义重大,但是从仪典规制上来说,却的确十分简单。 基本上到此处,大典的基本环节就结束,如果按照正常程序,朝臣们就该退场了。 但是在金英退下之后,礼官却并没有出来宣告结束。 反而是朝臣序列当中,有几位大臣缓缓出列。 文臣这边有五人,分别是吏部尚书王直,兵部尚书于谦,户部尚书沈翼,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 武臣这边,则是丰城侯李贤,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以及驸马都尉石璟,共四位。 九位朝臣,分别代表文武百官,以吏部尚书王直为,在大殿中央站定。 接着,王直自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带领九位大臣,拜倒在地道。 “圣母陛下容禀,今圣驾北狩,皇太子幼冲,国势危殆,人心汹涌,古语有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臣吏部尚书王直,同文武群臣共请与圣母,早定大计,以奠宗社。” 这也是提前商定好的,要知道,虽然在昨天的小型朝会上,太后和文武重臣,已经将此事敲定。 但是和册封太子一样,总要有昭告群臣的环节,当然,三辞三让也是少不了的…… 孙太后高居于丹陛之上,望着底下拜倒的朝臣,目光有些复杂。 她知道,自己这句话一出口,便再无挽回的余地。 然而局势到了此等地步,又岂是她能左右的? 幽幽的叹了口气,孙太后道:“诸位爱卿所奏,乃国家大计,准尔等所请,以郕王祁钰即皇帝位,礼部具仪,择日行登基大典。” 今日是册封东宫的仪典,朱祁钰虽然总摄朝局,但是名分上依旧是臣子,故而并没有和孙太后一起坐在上,而是和群臣一起站在底下。 闻言,朱祁钰对着拜倒在地的群臣。 “诸位大臣,何为此议?” 说罢,转身对着丹陛上的孙太后,同样拜倒在地道。 “圣母容禀,我为宗室,有何才何德,敢当此请?” 孙太后没有说话,而是丰城侯李贤开口道:“殿下何必固辞,国有长君,天下方安,殿下为宣宗之子天资英才,德行可昭诸王,如今国势殆危,尚赖殿下主持大局,恳请殿下以江山社稷为念,嗣位为君!” 话音落下,朱祁钰声色俱厉。 “国势殆危,自有礼法在上,皇太子仍在,尔等敢乱法乎?” 李贤于是退后不言。 随即,礼部尚书胡濙上前,开口道:“殿下身为宗室,有匡扶社稷之责,此乃大义大节,今皇太子幼冲,国无长君,大义在礼法前,恳请殿下,以大义为重,以祖宗基业为重,嗣位为君!” 这实际上,就是所谓的三辞三让了。 很多人觉得,这种繁文缛节,实际上是多余的,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 但凡对朝廷典制有所了解的,都能从这番辞让当中,看出些门道来。 从程序上说,先由群臣请命,随后太后下诏准许,这个环节,代表的是皇权的认可,主要是为了说明,这并非篡位,而是由上至下的传承。 待太后下诏之后,群臣合请于郕王。 朱祁钰自然也不能立刻同意,他的第一次推辞,拿出的理由是自己无才无德。 与之相对的,是丰城侯李贤出言,代表武臣团体,肯定了郕王殿下的能力和品德。 从对下的角度来说,这是向天下人宣告,郕王殿下的品德能力,都足以成为万民之主,而从对上的角度来说,这是在向新君表示武臣的忠心。 紧接着,第二次辞让,朱祁钰拿出的理由是皇太子仍在,自己继位不合礼法。 这次出言的,就换成了礼部尚书胡濙,礼法之事,自然是礼部出面,同时,作为六部重臣,胡濙也代表着文官集团。 胡濙搬出来的是天下大义的名分,大义重于礼法,将国家大义,祖宗基业摆在前面,一样是在说明,新君并非是悖逆礼法,谋逆篡位,而是秉持国家大义,扶威救国,同时也是在向新君表示文臣的忠心。 如此一来,有了太后诏命,再加上文武的请命,朱祁钰才能“勉为其难”的同意。 当然,还差不了最后一道程序。 文臣和武臣都分别请命过后,出场的自然该是王直这个百官之。 见朱祁钰“坚辞不受”,王直缓步上前,道。 “臣等知殿下遵礼守义,然圣母皇太后有命,殿下岂可固违?臣等诚忧国家,非为私计,恳请殿下受命,嗣位为君!” 说罢,王直带着群臣再次拜倒,高喊道。 “恳请殿下受命,嗣位为君!” 这一次拜倒的不仅仅是站出来的几位重臣,奉天殿中所有的大臣都随拜倒,群臣齐呼,声音透过殿宇,声震天际。 眼见群臣如此坚持,朱祁钰重重的叹了口气,方才道。 “卿等既为国家,我亦当为祖宗社稷图之,圣母太后诏命在上,违之岂非抗命?” 于是群臣再次齐呼。 “殿下大义,吾等定当竭尽全力,同殿下扶保社稷,共抗外敌!” 朱祁钰定定的望着在场的所有人,目光扫过底下山呼的群臣,也扫过座上神色复杂的孙太后,最终投向殿门外遥远的天际。 自今日起,大局终定! 再无反复…… 第八十四章:日朝 这一次的册封大典,从根本上确定了朝廷新的统治体系。 虽然还没有行登基大典,但是既然已经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了此事,那么接下来就是程序性的仪典了。 而对于寻常的朝廷官员来说,这也就意味着,自己终于可以不用在担心站队,可以专心公务了。 于是,大明这座因为土木之变而停摆的强大机器,终于又重新开始高运转起来。 一晃数日而过,距离册封大典已经过去了七日的时间。 大明的朝会制度,大致可分为大朝,常朝和日朝。 大朝一年只有三次,分别在正旦、冬至和皇帝生辰的万寿节举行。 常朝一月两次,又称朔望朝,固定在每月初一,十五举行。 这两种朝会,都是大规模的朝会,一般都在奉天殿内举行,在京文武百官,无论是掌事官,佐贰官,还是待选官,凡七品以上者,皆需参与。 相对而言,大朝属于纯粹的礼节性朝会,常朝同样礼节性很强,但是也会处理一些朝务,不过因为参与的人数过多,常朝用于宣布已经商量好的政令诏书。 像这种常朝,一般都会由礼部提前敲定好所有的程序,然后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板板正正的走完所有的流程。 严格意义上来说,如果撇去没有天子这一条,那天的册封大典,勉强可以比拟为一次特殊的常朝。 至于一般老百姓认知当中,皇帝和臣子商讨政务的朝会,称之为日朝,又叫早朝,也就是戏文中常常出现的“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场景。 早朝和常朝不同,因为是真正处理政务的朝会,所以无论是议事的氛围,内容,还是参与的人员,都相对自由一些。 通常情况下,有资格参与早朝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除此之外,六科给事中,十三道掌道御史及翰林院七品以上的官员,也可列席。 如果有时候,部分政务涉及到三品以下的衙门时,其掌事官也可特许列席。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朱祁钰第一次主持这样的日朝。 之前的时候,他虽然总柄国政,但是并非君主,所以更多时候,依靠的是奏疏批答,若有大事,则召集那寥寥几个文武重臣合议。 但是须知,单靠奏疏批答,效率不高,而重臣合议,通常情况下都是军国大事。 这也就是这些天来,朝臣一直所说的,政令难以通畅。 没有君主,就没办法举行正式的日朝,朝廷上下的效率,也就很难完全挥出来。 而现如今虽然还没有举行登基大典,但是名分已定,因而日朝和经筵就基本上都恢复了。 集义殿内,朱祁钰高坐上,背后是金英和成敬,底下是侍立的一干群臣。 日朝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更多的是由朝臣奏事,所以待众臣行完礼,他便直接开口道。 “诸位免礼,今日乃是日朝,有事尽可奏来。” 话音落下,头一个出来的,是户科给事中李侃,道。 “殿下,臣奏三事,所谓战守之法在用将得当,如今局面下,当不拘一格降人才,臣请殿下命兵部于武臣及官军行伍内,精选勇猛才智之人,不拘品阶高低,问其方略,试其弓马,若得用者,可委以重任。” “我官军此次大败,源于军备废弛,官军嬉游之故,臣请殿下准京官若干,分别前往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地,选操民壮,每府以五千名为宜,待操习可用,选二千名赴京,听调杀贼。” “贼虏善骑战,若要制其奔突,则宜用车战,京城内外约有骡车千辆,可取为战车,战时与我步兵配合,以铁索连之,藏神铳于内,每五人为一队,手持刀斧,以战车为掩护,成阵迎敌。” 朱祁钰点了点头,应该说,这个时候的文臣,还是颇有一些知兵之人的,这李侃提出的几条建议,都是颇适合当前的局势的。 不过…… 侧了侧头,朱祁钰对着武臣这边,问道。 “五军都督府,尔等以为,此三议可行否?” 自从上次大朝会之后,五军都督府这边总算是有了话事人,郭晟资历最老,分管中军都督府,其次是赵荣,负责左军都督府,最后是石璟,分管后军都督府。 刚刚李侃的奏疏当中,提到了派遣官员前往附近各地操练民壮,其中北直隶归属中军都督府,山东归属左军都督府,而山西等地则归属后军都督府。 所以朱祁钰没有具体点明哪一个人,而是直接问五军都督府。 不过他的话问出口,底下几个九卿的大臣,却是瞥了一眼于谦,但是都没有说话。 最终出来答话的是郭晟,五军都督府虽属平级,但是平常也是以中军都督府为核心。 “殿下,臣以为此三议当中,挑选将才之事,五军都督府已在准备,战车之法亦可行之,但各地已有都司卫所管辖官军,故臣以为,不必另行派遣官吏出京,可由各地都司就地招募民壮操练即可。” 说到底,文武之间还是存在冲突的,即便是有了朝会之上的弥合,也只是明面上不起冲突,但是暗里的斗争,还是会持续的。 朱祁钰心里跟明镜一样,李侃的这几条建议,可用是可用,但是都是从文臣的角度出的。 尤其是前两条,第一条是想要继续在五军都督府打开口子,第二条则是想把手伸进地方的官军当中。 作为武臣这边的郭晟,也理所当然的要反对。 于是李侃继续道:“殿下,低阶武将的任命,向来由兵部负责,何况如今京师防备倚重京营,若要挑选将才,当自京营而出,于尚书提督京营,由他来负责遴选将才,最合适不过。” “至于操选民壮之事,各地武备废弛已久,各地官员懈怠生弊,若交由各都司卫所操选,恐一段时日内难有效果,故臣以为,当选京官以钦差之名,前往各地,从从精练兵。” 朱祁钰皱着眉头,不得不说,李侃摆出来的理由还是过硬的。 京师官军大多出自京营,既然如今京营是于谦负责,那么由兵部主持遴选自然挑不出错。 至于另一条,也是实话,大明如今的武备情况,着实不容乐观,如今需要的,是快练出一批可用的人马,若是让那帮都司的官员来做,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因此只短暂犹豫了下,朱祁钰便道:“既然如此,遴选将才之事,由五军都督府协同兵部进行,至于操选民壮之事,亦由兵部负责,命各地方官配合。” 于是这桩事情处理结束,五军都督府这边,虽有不甘,也只能退下,毕竟京营如今在兵部的手里,殿下能让五军都督府参与到里头,已经很给面子了。 接着出来的是礼科给事中李实。 李实上奏,建议砍掉九门附近的树木,避免影响守城将士视线,同时加强各个关卡严加盘查,有身份不明,口音陌生之人,就地抓捕。 这一条,朝臣们倒是没什么意见,朱祁钰也便准了。 随后再出来的,则是山西道掌道御史金达,他禀奏的,则是和铨选相关的。 “殿下,我北直隶,保定等府,为畿甸藩篱之地,然如今各处正堂官多庸弱无能之辈,臣请命吏部将京察提前,同时考选直隶各府正堂官,查究平日政绩无闻者,令其致仕,于听选,各处所出之缺,由吏部择刚果能干者补任。” 金达说完,底下顿时生出一阵议论之声,朱祁钰听完,也没有立刻回答。 要知道,京察可不是小事! 所谓京察,是指吏部主持,每三年进行一次的,对京师官员举行的大型考核活动,优者拔擢,劣者裁撤。 上一次京察是两年之前,距离原定的京察之期,原本还有一年之久。 此事本是吏部执掌,故而朱祁钰转过身,开口对王直问道。 “大冢宰,金达提议将京察提前,吏部何意?” 王直倒是没怎么犹豫,出班道:“殿下容禀,土木一役,我朝廷文武损失惨重,多处空缺尚未考选,况如今大战当前,当以稳定为主,臣以为,京察牵涉过大,不宜在此刻举行。” 既然王直这个吏部天官也不同意,朱祁钰沉吟了片刻,道:“既然如此,吏部尽快安排各空缺官职选官,京察虽不宜举行,但金达所言亦有道理,吏部可对京畿之外,北直隶以内诸衙门正堂官进行考选,若果有庸弱不堪者,可一并考选。” 限制到京城以外,北直隶以内的正堂官,那范围就小多了,动荡不会太大,故而王直便拱手领命而下。 再往后,顺天府上禀了最近京师的治安情况,户部上禀了各地的粮草运输情况,以及国库可调用的银两粮食,倒是没什么难处理的,朱祁钰快刀斩乱麻就给定下了。 直到礼部尚书胡濙出列,道。 “殿下,礼部已备好登基大典仪注,经钦天监测算,拟于九月朔日,行登基大典,请殿下过目。” 这场早朝进行到这,已经是将近一个多时辰了,太阳都升的高高的,说实话,老大人们都有些累了,也饿了,盼着能早点结束。 礼部向来清贵,所说的事情大多也都是程序化的,所以胡老大人出列奏事,基本也就快要结束了。 于是群臣都忍不住开始有些走神。 不过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份仪注,郕王殿下却看了许久,直到底下的朝臣都有些忍不住,偷偷的朝上望去。 朱祁钰才放下奏疏,道。 “今日议事许久,暂且到此结束吧!七卿,内阁及五军都督府都督留下,另有事议。” 第八十五章:法统之争 待群臣都纷纷退去,殿中便只剩下了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几个大佬。 虽然朱祁钰没说是要议什么事情,但是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眼瞧着朱祁钰看了礼部所上的仪注,便直接散了朝会,心中也大略有所猜测。 仪注是胡濙所上,于是待人走的差不多了,胡濙便开口问道。 “殿下,不知留下我等所为何事,可是礼部仪注有不合典制之处?” 朱祁钰将手里的奏疏递给成敬,道:“礼法典制之事,大宗伯是行家,本王并不熟知,不过……诸位还是先瞧瞧这份仪注,再说吧。” 于是成敬拿着奏疏,交给最上的王直,然后挨个往下传阅。 朱祁钰这番话说的谦虚,但是他脸上为难的样子,却让众臣都心中生出一丝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这位素来果断的郕王感到为难? 这些人都是处理政务的好手,没多大会,就各自传阅了一番。 不过大多数人,看完之后都是一头雾水。 这倒也不怪他们,所谓术业有专攻,大典的仪注,说白了就是流程规范,什么人在什么时候站在哪里,说什么话,再有便是登基诏书,该怎么写,谁来宣读,群臣该怎么配合。 如朱祁钰所说,这些流程性的东西,本都有典制可循,即便是如今情况特殊,也是在一些细节上进行调整而已。 落在行家眼中,自然是能瞧的明白,但是对于这些没在礼部呆过的老大人们,尤其是勋戚们,自然是啥都没看懂。 反倒是文臣这边,看完之后,王直和于谦的脸上都是若有所思。 见众人都传阅完毕,成敬将奏疏收回,放在案上。 随后,朱祁钰开口道:“这份仪注诸位也都看过了,别的倒是没什么,只不过这继位诏书,本王觉得不大妥当。” 众臣顿时想起,这份仪注,乃是礼部和内阁一起所上。 前头是仪注,后头则是内阁所拟定的新君继位的诏书。 寻常的诏书,一般是由内阁来拟定,但是新君继位的诏书,和普通诏书不一样,因为要布告天下,所以必须特别注意典制规范,所以通常情况下,是由礼部和内阁共同商议敲定的。 他们刚刚将心思都放在了仪注上,却不曾想问题出在后头的诏书上面。 所幸老大人们记忆力还不错,立刻就回想起了诏书的大概内容,这么一想,有些人便品出了些门道。 但是还有些,比如郭晟等一干勋戚,依旧是一头雾水。 诏书是由礼部和内阁会同敲定,但是主要还是以内阁为主,所以这次出面的是内阁大臣陈循。 “不知殿下所说,何处不妥?” 朱祁钰笑了笑,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波动:“别处倒也罢了,这口宣大兄皇帝圣旨,不知是从何处而来?这些时日的军报,本王都曾看过,似乎不曾有军报提过。” 群臣顿时记起了朱祁钰所说的那个部分。 新君继位的诏旨,一般来说,分成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历数上一任皇帝的功绩品格,第二个部分,则是宣示新君的品格及继位的正统性,最后一个部分,则是详细的大赦天下处理办法。 朱祁钰所说的“口宣大兄皇帝圣旨”,就是出自这三个部分当中的第二部分。 当然,鉴于这次继位的特殊性,这份诏旨当中,对于上一任皇帝,也就是还在瓦剌营中的天子,只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虏寇犯边,我大兄皇帝恐祸连宗社,不得已率君亲征,不幸车驾误陷虏廷……” 毕竟,天子又没死,不能跟普通的继位诏书一样,把一生功绩都盖棺定论。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天子好像也没啥可夸耀的,索性就一笔带过,反正也不是重点。 至于第二个部分,主要是说明新君继位的正统性。 朱祁钰这么一提,立刻就有记忆力好的大臣,想起了诏书中的原文。 “……皇亲,公,侯,伯,暨在廷文武群臣,军民耆老,四夷朝使,皆以天位久虚,神器无主,人心遑遑,莫之底定,数次同请早定大计,皇太后以太子幼冲,未遽能理万机,故命眇躬君临天下……” 到这为止,都没什么问题,但是接下来,就是郕王所说的不妥当了。 “……恰逢虏中有使节回朝,口宣我大兄皇帝诏旨曰,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郕王年长且贤,其令嗣位大统,以奉祭祀……” 不过想起来是想起来了,还是有不少大臣不明白郕王所说的不妥当指的是什么。 要知道,这份所谓的“口宣诏旨”,自然是子虚乌有的事,是礼部编的。 但是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郕王您继位的合法性嘛…… 自古皇位传承,乃是一等一的大事,所以自然是有一套完善的典制法统的,甚至于可以说,一切的礼法,都是围绕着皇位传承延续而出。 在礼法当中,对于皇位传承自有一套深入人心的规则。 先的第一条,就是皇权不能通过抢夺而拿走,那是篡位,更不能凭空产生,那是谋反。 这一条是最重要的铁律! 甚至于就连开国之君,百战得天下后,也不会否认前朝的存在,究其根底,就是因为需要从前朝继承其法统。 当然,大明和其他历朝不同,大明承继的法统是大宋,宋为元灭,而明又承之,恢复宋之山河天下。 因此天下人才会赞誉太祖皇帝,得位之正无过于此。 而除了开国之君外,一般来说,皇位的传承只有两种情况是被天下百姓认可的。 第一,是皇帝在世时立有储君,崩逝后由储君继位,第二,就是皇帝在世时没有储君,遗诏指定新君人选。 落回到现在的局面,就显得无比棘手。 一则,现任皇帝还没死仍在,但是被掳走了,自然没有也没办法有什么遗诏,二则,皇帝虽然没有指定储君,但是太后立了一个,储君储君,本就是储备之君王。 这才是孙太后一直坚持,郕王继位不符合礼法的底气所在。 但是话又说回来,也先大军压境,真要按着礼法,立一个两岁的小娃娃为君,也不合适,如胡濙之前所说的,礼法重不过江山社稷。 但是不管怎么说,总要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就是郕王继位,法统从何而来? 国势殆危,朝臣拥戴? 别开玩笑了好吗! 皇权为天子所有,不是朝臣所有,他们凭什么传承给新君? 要是只需要国势殆危,朝臣拥戴,就可以另立新君,那被部下强行套上黄袍的赵老大,应该是得位最正的。 所以不能这么算! 话说到底,新君的法统需要一个来源,那么这个来源,要么来自于宣宗皇帝,要么来自于如今尚在虏庭的天子。 新君只能是从他们中的一个的手中接过的皇权,才是名正言顺。 礼部绞尽脑汁,思量了再三,最终还是选了后者。 至于原因…… 胡濙叹了口气,开口道。 “殿下容禀,依照礼法而言,若皇帝无子而逝,方上溯先皇之子继位,如今天子尚在,且有东宫太子,故而依礼法而言,当由太子继立,然而皇太子幼冲,难秉国政,臣等方苦劝太后,命殿下继位。” “若殿下之法统源于宣宗皇帝,则无异于宣诸天下,今上大位不正,然宣宗皇帝,早在宣德三年便明诏天下,立皇上为储君,正位东宫,又有宣宗皇帝遗诏再上,法统断不可动摇。” “故而臣等议之,殿下之法统,当源于今上。” 第八十六章:僵持 应当说,胡濙的这一番话,说的已是非常出格了。 在场众人当中,也就只有他,资历深厚,历仕三朝,又被先皇遗命辅政,才敢说的这样直接。 说白了,在当今皇帝有子的情况下,如果朱祁钰要继位,法统若来自于宣宗皇帝,那么就是否认了当今皇帝的正统性。 但是问题就在于,如今这位皇上,根红苗正的太厉害了! 从继承规则上来说,本就是宣宗皇帝长子,虽然其生母是后来被扶上的皇后之位,但是考虑到元后无子,他的嫡子身份也是被认可的。 既嫡又长,继承大统无可指摘。 从继承程序上来说,宣德二年,他就已经被立为储君,昭告天下。 储君继位,天经地义。 何况宣宗皇帝崩逝的时候,还留下了五位辅政大臣,他们每个人都是见证人。 要否认今上的正统性,就得否认先皇在宣德二年立储君的诏书,否认先皇弥留时的遗诏,否认为朝廷呕心沥血的五位辅政大臣。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说出去天下人根本就不会相信,朝臣们也不会认可! 他们要做的是另立新君,可不是要废了如今的皇帝。 这种情况,其实有些类似奉天靖难的太宗皇帝。 当然,不全一样,太宗皇帝是主动起兵,而现如今朱祁钰是“被迫”继位。 但是从名分上来说,其实道理是差不多的。 当初太宗皇帝以“清君侧”之名奉天靖难,未入京城,建文帝及其所立储君便**而死,死后未留遗诏另立新君,所以从礼法上来说,当自宗室之中择长者继立。 当时,太祖长子朱标,次子朱樉,三子朱棡,皆以病亡,太宗皇帝便是以太祖四子,诸王之长的身份入继大统。 换句话说,即便是当时的太宗皇帝,也不敢堂而皇之的宣扬,自己的皇位是得自太祖,否认建文帝位的正统性,毕竟有太祖遗诏在上,天下皆知,想推也推不翻。 所以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无论是在朝野上下,还是对民间的说法,甚至是在太宗皇帝他老人家自己的口中,其法统都是来自于**而死的建文皇帝,而非直接来自于太祖皇帝。 事实如何,权且不论,但是当年的帝位传承,在对天下人的说法当中,便是如此! 这份情况,和现在十分类似,说到底,当今天子是正正经经,根红苗正的宣宗皇帝遗命嗣君,这一点是推不翻的。 所以胡濙说,殿下的法统,当源于今上。 胡濙说完,底下静悄悄的,老大人诚恳的看着朱祁钰。 他自然清楚,法统对一位新君的重要性,所以他不惜犯了忌讳,将话说的明明白白,就是为了让朱祁钰明白,不要做无谓的努力。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听完这一番话,朱祁钰的脸上依旧维持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这件事情对他毫无触动一般。 “大宗伯误会了,今上承继先皇法统,名正言顺,本王岂会有此想法,我所说的不妥之处,也并非指的是这个……” 胡濙狐疑的看了看朱祁钰,确定他没有说假话,方才犹豫开口。 “既然殿下不是指这个,那难不成指的是这份口诏的来历?” 胡濙觉得,这位郕王殿下应该不会傻到这个地步。 他们为了法统来源于何处,都快绞尽脑汁了,这位殿下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非说这份口诏不存在。 那还承继什么大位……法统又不能凭空产生! 朱祁钰脸上笑容不变,淡淡道:“本王所猜不错的话,这份诏书,太后娘娘已看过了吧?” 说着,朱祁钰转过头,似笑非笑的看着陈循。 “对吧,陈学士?” 陈循被看的头皮麻,但是还是出言道:“回殿下,的确如此,前日太后召臣进宫,问及法统之事,臣便如实所说,圣母便有此议示下。” 这原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何况陈循这等身份,被召入了慈宁宫议事,也是瞒不住的事情。 相反的,陈循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位郕王到底有何不满。 虽然前些日子,太后娘娘一直在和郕王作对,处处从中作梗,甚至听说还在宫里对贤妃有所动作。 但是那毕竟都是过去了的事情,这次的法统问题,想要顺利解决,躲不过去的就是太后娘娘这一关。 不说别的,这份口诏是假的不错,但是如果朝廷上下愿意集体为它背书,那它就是真的。 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太后娘娘。 如今太后主动提出解决的办法,算是释放了善意,所以陈循的确想不通,郕王说的不妥在何处。 朱祁钰将陈循的脸色尽收眼中,心中不由叹了口气。 倒也不怪他们都不明白,前世的时候,他自己也没注意到这处小小的细节。 毕竟,谁能想到退了位的太上皇,还能复辟呢……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这份口诏既是礼部,内阁与太后一同商定,本王自然也不会辜负各位的一番好意,只是本王觉得,嗣位一词,用之不妥。” “所谓嗣位,乃储君嗣承皇帝之位,本王并非储君,即便法统承自皇上,也该是禅位,而非嗣位,不知诸位觉得呢?” 朱祁钰不提,还没人注意到这点细微的差别,但是他一提,底下群臣就反应了过来。 嗣位和禅位,看似没什么差别,但是实际上,从名分上来说,是不一样的。 如朱祁钰所说,嗣位通常是储君所用,指的是继承之意,而禅位更倾向于赠与,转让之意。 但是不论如何,这两者都是符合礼法的传承方式,区别就在于…… 明白之后,胡濙开口道:“殿下之法统,既承自今上,虽非储君,然用嗣位一词,亦无不可,若以禅位故,恐太后娘娘有所异议。” 没有说的太透,但是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 嗣位和禅位,其区别就在于法统的转移。 如果郕王是嗣位为君,那么就是继承天子的皇位,那么法统其实还在天子一脉,待郕王百年之后,自当还位于天子一脉。 而如果郕王是受禅位为君,那么就是从天子的手中接受了皇位,法统就生了转移,待郕王百年之后,传承于谁,可就得看郕王自己的态度了。 除此之外,通常情况下,禅位是因为在位的皇帝有所过错,才会禅位。 有这两点原因在,一则有些不合礼法,二则,太后娘娘那边,也必然不会同意。 陈循也道:“殿下,当此局面,还是早即大位,安稳人心为好,此等细枝末节,殿下何必纠结?” 朱祁钰叹了口气,他就知道朝臣们会这么说。 之前他屡屡用朝议人心来压孙太后,这回轮到自己吃苦头了。 很显然,在朝臣的心中,这一次孙太后大度的配合了新君的登基大典,甚至不惜为一份不存在的口诏背书,以便于新君的法统完整。 这是识大体的表现! 而纠结于所谓“细枝末节”的朱祁钰,就显得有些斤斤计较。 禅位一词,毕竟隐约含着对天子的指责,太后如今都这么大度了,朱祁钰还要步步紧逼,未免有些不顾大局。 陈循所说的话,其实就是大多数朝臣如今的想法。 都到这个地步了,您就别磨磨叽叽了,赶紧登基,把局面安定下来才是正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倒也不怪朝臣们。 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的确是“细枝末节”。 就如朱祁钰前世一样,不管诏书当中用的是“嗣位”还是“禅位”,反正皇位都已经到了他的手中。 就算天子归来,也不可能再还回去,所以用哪一个其实没有差别。 唯一有差别的,可能就是未来谁来继位,但是就想胡濙最开始所说的,今上根红苗正,法统稳固无比。 就算是朱祁钰,这个时候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说,百年之后要让法统转移到他这一脉。 毕竟,立今上之子为储君,是朱祁钰登基的交换条件之一,之后如何再说,但是现在总不可能推翻掉。 所以纠结这个,在朝臣看来,真的没有必要! 当然,朱祁钰并不这么想,他当年也觉得,这点小小的差别没什么,但是谁又能想到,被囚禁在南宫的太上皇,能够死灰复燃呢? 当初南宫复辟,更多的引起的是高层的动荡,中低层还算是安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朱祁镇其实是握有名分在手的。 既然是嗣位,那么就是说,法统其实一直存在于朱祁镇那一脉,那么他拿回去,也就是理所应当。 反而是强行更易太子的朱祁钰,是不占理的。 说到底,复辟这种事情,成功率太低,低到了眼下拟诏的这些朝臣们,都没有把它考虑进去的程度。 想了想,朱祁钰道。 “不瞒诸位,本王这几日前思后想,心中一直有所不安,此次继位,虽为国家社稷而行,然终究是不合礼法。” “本王无意恋栈权位,若我大兄皇帝能被迎归,纵使还位归权,亦无不可。” “然遍览史书,退位之君难有善终,本王每每思及,便心中惶恐不安,也请诸位老大人,体谅本王之心。” 第八十七章:学习先进经验 这…… 朱祁钰一番话说得倒是情真意切,大义凛然,但是其实核心的意思就一个。 我这会要是继位了,万一到时候皇帝被迎回,到时候叫我还位怎么办? 国家大义是国家大义,但本王也得为自己考虑,不能被卸磨杀驴。 这番无赖的态度,叫底下一干大臣忍不住一阵暗中腹诽。 您这些日子铁骨铮铮的,口口声声说一心为国,咋临到这个时候了,就开始担心自己个儿了? 这和您的人设不符啊! 再说了,您担心这个,倒是早说啊。 这都昭告群臣,就等着举办仪典了,您才说害怕皇帝回来跟您算账,这不是玩赖吗? 这帮大臣怎么想的,朱祁钰不管。 反正大明的皇帝,就没几个正常的,朱祁钰前世冷眼旁观一代代的大明天子,不得不说,那干出来的事儿,他想都不敢想。 最典型的,就是那位权术大师嘉靖皇帝。 硬生生的就把自己没当过皇帝的老爹,给抬成了皇帝,还送进了太庙,这份能耐,简直让朱祁钰叹为观止。 重活一世,朱祁钰决定不耻下问,向自己的后辈学习。 要知道,那个时候嘉靖皇帝,就是在传位诏书上头做的文章。 当时武宗皇帝骤然驾崩,朝臣拟定的遗诏上头,只说了命朱厚熜嗣位为帝,入奉宗祧。 按照朝臣的本意和礼法的要求,这个嗣位,应该是以武宗皇帝之弟的身份,嗣的孝宗皇帝法统,这样才名正言顺。 但是嘉靖皇帝硬掐着遗诏上头那几个字眼,非说遗诏上只说让他继位,没说让他入嗣。 换句话说,他认为皇帝的意思是让他继承大统,不是继承皇嗣,也即所谓的“继统不继嗣”。 这虽然是在胡搅蛮缠,但是也不得不说,逻辑上没有问题,的确是诏书上头有漏洞。 所以这一世,朱祁钰有样学样,决定从一开始就从诏书上做手脚。 那个时候,嘉靖皇帝的大礼议为什么能成功? 还不是因为,他先登的基,待坐上了皇位,名分定了下来,才在奉嗣太庙的时候开始难。 换句话说,先稳住了自己的地位,再胡搅蛮缠,才能成功。 就跟朱祁钰现在一样! 他早不难,晚不难,就卡着昭告群臣但未行登基大礼的时候难。 说白了就是看如今大局已定,这帮朝臣已经反悔不了了。 重活一回,他当了这么久的贤王,今儿就要好好胡搅蛮缠一回! 场面一下陷入了僵持当中。 群臣显然也没有想到,一向顾全大局的郕王,会在这件事情上这么坚持。 半晌,还是于谦站出来道:“殿下临危受命,乃为国之举,天位既定,宁复有他?即便天子归来,亦当为太上皇,名分在此,殿下何必疑虑?” 其他大臣没有说话,但是也眼巴巴的望着朱祁钰,指望这位主儿,别这么拧了。 这会闹什么呀…… 然而朱祁钰很显然不打算随他们的意,怫然道:“尔等既言名分已定,不复有他,诏书当中自当是禅位,而非嗣位,本王顾念大体,为国家计,难道尔等却陷本王于险境不成?” 不管他们怎么说,朱祁钰就揪着自己怕死这一点说。 不用禅位的说法,有朝一日,别人逼他还位,又能落得什么好下场?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位郕王殿下,这也太杞人忧天了吧! 这种事情,可能生吗? 众人心中暗自腹诽,但是面上却不敢说出来,只僵在当场,没人说话。 见此情况,朱祁钰站了起来,怒道。 “我为宗室,本无意大位,实则国家危难,圣母诏命,又有尔等立劝推之,方有此议,如今尚未举行大典,尔等便如此欺我不成?” 这话就没法接! 越说越离谱了…… 要说这皇位是他们力推的,还说得过去,但是要说您自己没点念想,谁信啊? 那帮勋戚无利不起早,没得到许诺,会站出来提议另立新君?开玩笑呢! 至于说,朝臣欺负他,难道不是说反了,是郕王殿下您在给朝臣们出难题吗? 但是话赶到了这,他们再没表示就不合适了。 于是吏部尚书王直道:“殿下何出此言,臣等一心为国,何敢欺殿下?臣等所虑者,实为如今朝局危难,当从行礼,不宜久拖,若改为禅位,恐宫中太后不满,再生反复,如此则令社稷不安,人心动荡,断无不敬殿下之意。” 文臣别的不会,甩锅可是个中能手。 不说自己,就把孙太后搬出来当挡箭牌。 朱祁钰一脸惊讶,道:“那倒是本王错怪诸位了,不过刚刚内阁已然有言,此份口诏,是太后娘娘为法统正宗所授意而出,她老人家何以会有不满?” 明知故问…… 内阁大臣陈循开口道:“殿下,若行禅位之事,则恐对今上声名有损,太后岂能同意?况,若殿下继禅位法统,则恐圣母忧虑东宫太子地位不稳,平白令殿下与圣母生出嫌隙,反倒不美。” 这番理由倒是站得住脚。 但是朱祁钰却冷笑一声,反问道:“土木之事,早已经传的满朝皆知,皇帝声名有损,岂在今日?” 一句话怼的底下人没脾气。 这话对吗?当然对。 土木之事传出来之后,朝野上下虽然没人敢说,但是心里头都在暗自埋怨皇帝,这早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秘密。 但是私下议论,跟朝廷自己承认,能一样吗? 没等他们想出说辞来应对,朱祁钰便又道:“何况禅让之礼,乃古之贤君所为,何以到了尔等口中,便成了见不得人的事?” 得,这把上古贤君都搬出来了,他们还能说啥。 随后,朱祁钰又道:“至于尔等所说,恐圣母忧虑东宫不稳,更是无稽之谈!天家伦序早定,本王岂是不顾礼法之人,何来的东宫不稳之说?” 见群臣仍有犹疑,朱祁钰只得道。 “若尔等仍虑圣母,本王便手书一封,立下承诺,除非东宫失德,有悖逆之事,否则本王绝不动摇东宫地位,此诺天地人神共鉴。” 说罢,朱祁钰竟然真的从案上抽出一张绢帛,提笔书写起来,不多时便写成了一份手书。 命成敬将其在众大臣手中传阅一遍,朱祁钰道:“如此,诸位可能放心?” 底下群臣面面相觑,见郕王连手书都写了,可见决心之坚定,无奈之下,也只能纷纷点了点头。 朱祁钰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道:“既然如此,诸位便各自回去准备吧,金英将本王这份手书,送去给太后,内阁二位先生留下。” 第八十八章:巡边大臣   望着走出殿门的群臣,朱祁钰砸了咂嘴,再次想起了一句至理名言,读史可以明智!   要不是见过嘉靖干的好事,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还能这么干。   果然,人就是要多见识,有些做法说穿了简单,但是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当然,这也是托了现在局势艰险的缘故,要不然这帮大臣怎么也得闹腾个十天半个月的,哪能被他一份手书就给打了。   说到底,他也不是最开始那个刚刚醒来,无权无势,行事需要小心谨慎,只能依仗朝臣威望的空头亲王了。   前些日子的大朝会,加上昨天的东宫大典,将他的威望和名分都确定了下来,现在做事,也可稍稍随心几分。   将目光转回殿中,只见陈循和高谷都低着头,虽不清楚自己为何被留下来,但是他二人都是心思灵动之辈。   联想起刚刚殿内商议的继位诏书之事,不由得生出几分忧虑,毕竟,这份诏书是由内阁主要参与拟定,而偏偏,拟的又不太符合这位郕王殿下的心意。   此刻,郕王遣散了群臣,偏将他二人留下,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   命人奉上两杯茶水,朱祁钰目光和煦,道。   “二位先生不必紧张,本王留下二位并无他意,只是有几件事情,想和二位商议。”   陈循和高谷坐下,偷偷打量了一番这位郕王殿下的神色,见并没有什么异常,再加上,内阁本就有以备咨询的职能,于是便稍稍放下心来,拱手回道:“此乃臣等分内之事,殿下请问。”   朱祁钰道:“这头一桩事情,是关于按巡边境的人选,如今边境不稳,各关隘军备混乱,前番日子,左都御史陈镒上奏,建议朝廷派遣御史分驻各关,协同守备,此事二位先生可还记得?”   二人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他们自然是清楚的,甚至于,这件事情还是他们二人亲手拟的票拟。   这些日子下来,虽然朝中因为各种问题,争扰不休,但是那都是高层大佬担忧的事情。   有了郕王殿下的监国,政务大部分还是在持续推进的,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京师及边境的防卫整饬工作。   京师这边,据说于谦已经正式接手了京营,这几天忙的连兵部都不怎么回,一腔精力全放在京营守备之上,自然不必他们操心。   与此同时,边境的防卫调动也自然在持续推进当中。   想了想,高谷道:“回殿下,确有此事,直到如今,都察院派出巡视各关隘,协同守备的御史,给事中,含大朝会上被罚的七名风宪官,共计四十一名,沿边各关隘,多已有官员值守。”   朱祁钰点了点头,这个情况他自然是清楚的。   大明如今正式的九边军镇防卫体制尚未形成,但是大大小小的关隘,确实不少,东西方向,从辽东到延绥,南北方向,自宣府到居庸关,各处备战的大小关隘,足有五十余处。   算下来,四十一名御史,其实还是不够的。   但是也没有办法,都察院这边常备御史大概在一百名左右,土木堡死了一批,在江南等地巡视的还有一批。   这四十多个御史,已经是都察院可动用的大多数人手了,毕竟,都察院之内,也要留一些人维持日常的运转的。   说到此处,就不得不多说一句,事实上,太祖设立都察院最开始的用意,便是用御史监察天下不法之事,再以锦衣卫监视百官,从而形成一个稳固的政治体系。   但是展到如今,不知怎的,御史当中倒是渐渐兴起了一阵不正之风,有不少人都将目光放在君上的身上。   这其中的原因,既有自宣德以来,君上的行为有所不端,惹得群臣不满的客观原因,恐怕也有另一条,就是出于限制君权的考虑了。   朱祁钰本身是支持皇权和臣权保持相对平衡的状态的,但是说到底,没人愿意天天被弹劾,所以这帮御史这次被派出去,倒也算是回归正道。   从前世的经验来看,这帮御史干起正经事的时候,还是挺靠谱的,不管是出于打压军方的缘故,还是大难当头,想要有所作为的原因。   总归是揪出了不少如今边镇当中存在的问题,所以这个时候,朱祁钰也还是选择了将他们派出去。   不过他今天要问的,当然不是这种小事。   从手底下翻出来几本奏疏,朱祁钰道:“这是这几日,派出去的御史回禀的奏疏,倒是有几个性子刚硬的,翻出了些陈年积弊,但是更多的,则是与镇守边将生摩擦,闹出一桩桩公案的。”   “御史巡边,本是为了整饬防卫,若是如此下去,只怕会激矛盾,适得其反。”   这并不难理解,御史巡边,协同守备,说白了就是去挑刺的,那帮镇守边将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岂会甘心被人拿捏。   御史是过江龙,边将是地头蛇,一方想要维持安稳,一方想要有所作为,两者相斗之下,自然会产生矛盾。   这可不是朱祁钰想要看到的。   陈循道:“殿下明鉴,近年来边境安稳,除直面瓦剌的宣府,大同等重镇外,其余边将懈怠不堪,欺上瞒下,是常有之事,如今朝廷派遣大批御史前往巡查,便是意在整饬不正之风,有所冲突也是正常。”   “以臣之见,归根结底,乃是因为御史虽代朝廷巡狩,却只有风闻奏事之权,各处边将骄横已久,岂会甘心,若要解决此事,需派京中得力重臣,巡视各处,临机专断。”   朱祁钰瞥了陈循一眼,这番话虽然是在给边将上眼药,但是也的确是实情。   如今的边将,的确和国朝初年大不相同,吃空饷,废操练都是常有的事,更过分的,挪用屯军为私用的事情,都屡见不鲜。   倒也不全是文臣这边在给武将泼脏水。   将手里的奏疏往案上一放,朱祁钰道:“先生所言甚是,大局当前,本王也没心思处理这些相互攻讦,鸡毛蒜皮的小事。”   “只是如今朝廷中人手紧张,左都御史陈镒总掌都察院事,又需监察运粮之事,实在是分身乏术,二位先生久在内阁,对朝中官员比本王更加熟悉,所以本王想问问二位先生,若要选一得力大臣专门负责巡边之事,二位先生可有人选?”   照理来说,监察之事是都察院分管,作为都察院的大头目,这件事情也需陈镒亲自出面,但是别说陈镒了,京城当中现在有名有姓的大佬,基本上都分身乏术…… 第八十九章:王文 现在朝廷上的一干大佬,的确都忙得要死。 内阁这边,每天处理纷至沓来的奏疏票拟,忙的团团乱转,六部当中更是如此。 吏部这边不仅要紧急考选一大批土木之变而空出来的职位,更要进一步考选京畿附近的掌事官,据说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了。 兵部更不用说,于谦一人肩挑京营和兵部两个大头,总摄京师防务,忙的不可开交。 如今夏粮尚未征收完成,户部这边紧着盘算各地的粮草,礼部忙完了册封大礼,又紧着忙登基大典。 其余的刑部和工部,正印尚书在外监军,只有侍郎维持大局,更是分不开身。 陈镒这边,除了在都察院坐镇大局,还要协助顺天府,监察通州仓运粮到京仓之事,这件事情事关京师防卫大局,亦是紧要之极。 可以说,但凡是京师当中有名有姓的大佬,如今基本上都是身兼多职。 但是偏偏,边境几十处的关隘口,这么大的盘子,要总摄大局,必须要有一个实力威望都镇得住的大臣出面。 现在还不是明后期,武臣见了文臣要行礼的地步,如今的武将,尤其是边将,还未褪去国朝初年的骄矜。 所以要负责这件事情,必须要七卿级别的人出面,不然是镇不住的。 陈循和高谷皱眉思虑了片刻,现的确是这个道理。 京师当中想要抽人出来,实在太难了,高位者就那么几个,处处都离不了,但是位阶低些的,又镇不住场子,的确是个难题。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明白对方的意思,郕王既然这么问,多半是想要让他们来举荐人选了。 于是陈循道:“殿下明鉴,京师内外防务繁重,边境巡视亦不可放松,故而臣以为,欲解此局,可有三策。” 这下朱祁钰倒是来了兴致,开口问道:“哪三策?” 陈循道:“边境巡视,当由都察院负责,按理来说,由总宪大人出面最为合适,故而臣的第一策,便是由总宪大人亲自出马,到时边境自可安稳,至于京中都察院事,及通州京师粮草督运,可另调都察院副都御使或佥都御史分开负责。” 朱祁钰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这个意思,就是要将陈镒手里的差事拆分掉,让他专心去巡边。 毕竟无论是都察院掌事,还是粮草督运,虽然重要,但是由官阶稍低的佐贰官来负责,也出不了大乱子。 关键是边境,作为七卿之一,有陈镒亲自出巡边境,再骄矜的边将,也能打的服服帖帖。 但是…… “京师粮草督运,还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忽,再则,都察院如今还要协同大理寺,审理王振一案,陈总宪责任重大,还是不宜擅离京师。” 陈循微微有些诧异,他的确没料到这位郕王殿下会拒绝。 要知道,但凡领导过大规模进谏的大臣,被外放打压一段时间,基本已经是朝臣当中公开的潜规则了。 一则,这是为了全敢言直谏,被贬出京的好名声,二则,这也是为了维护皇权的体统。 毕竟大规模的犯颜直谏,是冒犯皇权的,若一点惩罚都不受,也说不过去。 前几日的大朝会上,陈镒虽然是迫于形势,半推半就的带着群臣进谏,但是到底算是这些年来,情势最激烈的一次进谏,受些打压,本应是分所应当之事。 所以陈循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让陈镒出京。 出京巡视,看似是好事,但是现在这个局面,既危险不说,还容易得罪人。 到了陈镒这等地步,这种事情办好了是分内之事,办不好就是一定是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算得上是惩罚他前番的逼谏之事。 但是陈循却没想到,郕王会拒绝。 想了想,只能归于郕王刚刚稳住地位,想要笼络人心,怕被人议论打压谏臣,于是继续道。 “殿下所言亦有道理,若此策不可,那便只能自京中大臣当中择一人,授右都御史衔,出巡各边。” 这个就算是退而求其次的策略了。 右都御史和左都御史理论上平级,都是都察院的掌事官,既然陈镒抽不开身,那就只能另外提拔一个人上来,虽然威望可能略有不足,但是也大略也是能够镇得住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可以,不过京中大臣,如今可提拔的,也就那么寥寥几人,恐一时也难有人选,不如自外调如何?” 右都御史通常情况下,是外出巡视的最高风宪官,虽然不是坐堂官,但是也是位高权重之辈,再进一步便是七卿,自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授官的。 至于陈镒,前世的时候,朱祁钰的确将他派出去了,不为别的,正是因为逼谏之事。 但是这一世,朱祁钰心胸和前世不同,陈镒此人,官持大体,中正平和,又和于谦交好,他另有用处。 为了此一节,朝臣们所谓的潜规则,他只能选择性无视了。 事实上,到了如今,朱祁钰也并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加强自己所谓的权威。 再说陈循的提议,他说的倒是挺好,但是以朱祁钰的眼光,自然看得出来,他本人,是更希望能够让陈镒出京的。 文臣当中,自然也是有所争斗的,陈循是翰林一脉,在朝中的势力不算强大,但是在翰林院有不少门生故旧,但凡有机会,他就会更倾向于在朝中培植势力。 陈镒如果出京巡视,那么分掌都察院,督运粮草这两桩差事,自然要有人接手,而且这个当口,往往是官升一级接手,简直是白捡的升官机会。 建议提拔京中官员,出外巡视也是一样的道理,如今的京中,有资格能够提到右都御史级别的,无非那么寥寥五六人。 据朱祁钰所知,其中有两人以上,都是出身在陈循掌院之后的翰林。 这点小心思,他还是看得透的! 接连两个提议,都被拒绝,再抬头看见朱祁钰饶有意味的目光,陈循也忍不住老脸一红,道。 “殿下所言甚是,在外大臣,的确可选之人,要比京师官员余地大些,不过臣非吏部之人,对外臣了解不多,一时之间倒也未能有所人选,不过世用兄入仕得早,多数外臣,他都曾见过。” 到了这个时候,陈循还看不出来朱祁钰的意思,他可就白在朝堂上呆了这么多年了,于是不再多说,将话头交给了一旁的高谷。 高谷心领神会,道:“殿下,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老大人,如今正在陕西巡视,此人久历台宪,深受先皇信重,人品刚毅,可当大事,正统九年,王公曾巡视延绥、宁夏边务,资历能力皆足以镇之。” 朱祁钰笑了笑,脑子里顿时浮现了那个固执的倔老头的形象。 这个人他可是不陌生。 永乐十九年进士,历任监察御史,陕西按察使,右副都御史,大理寺卿等职。 正统十年,他被拔擢为都察院右都御史,接替陈镒镇守陕西,如今已经有差不多快五年了。 没记错的话,在他镇守的这几年当中,陕西一直都相当安稳。 此人亦是他前世十分信重的大臣之一,性格刚正,不喜与人结交,因为他的脾气,得罪了不少朝臣,但是不论是资历能力,还是对朱祁钰的忠心,都是实打实的。 而且同时,他也是朝中鲜少的,在心中将土木之变的过错完全归于天子的朝臣,一直到南宫复辟之前,哪怕是在易储这样的事情上,王文也坚定的站在他这一边。 只可惜,夺门之变的时候,和于谦一同被杀了。 想了想,朱祁钰道:“既然如此,便将王文召回,本王见过之后,便命其赴边境巡视。” 第九十章:裂痕 眼瞧着高谷举荐的人,一下子就被郕王殿下准了,再想想自己刚刚两番的提议都被否决,陈循心中不由得有几分沮丧。 所谓侍从之臣,显赫是显赫的,但是同时也受限于此。 就如现在一般,君上想要倚重的时候,自是听之任之,但是君上若要疏远,也便只能乖乖的立在一旁当泥塑雕像,没有什么法子。 朱祁钰没有见过后世的那位伟人,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对他老人家的至理名言表示深刻理解。 所谓党外无党,帝王思想,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官场,说穿了无非就是各个势力的角斗场,哪怕是再小的一个派系当中,也会有利益之争。 内阁自从接手了票拟之权后,在朝廷当中的地位日益重要,因此原本风平浪静的两个内阁大臣,自然也都打起了自己的小心思。 如今内阁是以陈循为主,但是高谷便真的甘心吗? 朱祁钰心里清楚,那是肯定不会的,原先的时候,是因为内阁根基于翰林院,而陈循一直把持着翰林院,所以高谷才对他亦步亦趋。 但是这不代表高谷自己没有野心,身在官场,谁又能逃脱的了名利枷锁的束缚呢? 不说别的,前世的时候,待京师之危一解,这二人便开始明争暗斗,争相举荐自己的人。 王文就是那个时候,高谷所举荐出来的,现如今朱祁钰只是把这个进程提前了而已…… 定下了巡边大臣的人选,朱祁钰又道:“刚刚礼部议定登基大典的日子,距离如今也不远了,大典之后,经筵之制便可恢复,关于知经筵事,不知二位先生可有人选?” 有明一代,对于经筵制度十分重视。 所谓经筵,实际上就是皇帝或太子和大臣在一起,讲经论史,兼谈国家大事,一是为了增进学问,二也是为了君臣之间取得更统一的政治方向,并非简简单单的读书而已,更多的是以读书为名,以治实务。 通常来说,皇帝自戌时起,卯时上朝,早朝过后便是经筵,直至中午方歇,午后用于处理朝政。 陈循和高谷对视了一眼,郕王要恢复经筵,这很正常,但是…… “殿下,经筵本为翰林院执掌,天子在时,由英国公张辅老大人知经筵事,如今英国公殁于土木,照例该归于翰林学士。” 说话的是高谷。 要知道,所谓知经筵事,不同于官职,它是个差遣,没有俸禄可拿,但是象征意义却很强。 经筵日讲是除了早朝之外,朝臣接触皇帝最频繁的场合,负责经筵事务的官员,自然也必定是深受皇帝倚重之人。 由于它是个差遣,就给了皇帝极大的自由裁量权,只要官职不算太低,就都能兼任。 之前天子在时,为表对勋戚的信重,一直将经筵事务交给英国公张辅来负责。 但是实际上,如高谷所说,这件事情本该是由翰林院负责,毕竟讲学的人,都是从翰林院选用的。 朱祁钰点了点头,面容仍旧诚恳:“本该如此,但是二位先生如今身兼票拟之责,再加上经筵日讲,恐精力不足,故而还是另外选得用大臣,负责此事为好。” 陈循额头上忍不住滴下一丝冷汗。 如果说刚刚驳回自己的提议,是根据实际情况而定的话,那现在的知经筵事,可就是实实在在的下马威了。 要知道,刚刚他之所以没有说话,就是因为翰林院如今是他执掌,由他来说未免有自卖自夸之嫌疑。 但是高谷已经说的这么明白了,郕王还是拒绝将知经筵事交给翰林院,只能是在表明敲打之意。 之前的时候,负责经筵的是英国公,他老人家是先皇遗命的辅政大臣,德高望重也就罢了。 现在英国公死了,如果翰林院还是拿不回知经筵事,那传出去,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风言风语…… 想了想,陈循对上朱祁钰和煦的目光,还是没敢开口再说,只道:“殿下所言有理,臣以为,此事当选德高望重,有德有才之臣兼任为好,大宗伯胡濙老大人,可当此任。” 还算上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内阁如今事务繁重,本王之意,可再挑选两名阁臣,入阁参赞机务,朝中众多大臣当中,若二位先生有觉得合适的,回头递个名单给本王,今日便先到此为止,二位先生回吧。”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下了逐客令,没奈何,只能起身离去。 待出了殿门,回到内阁的直房,陈循还是紧皱着眉头,开口问道:“世用,今日之事,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高谷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道:“怎么会看不出来,殿下此举,分明是在警示我等……” 警示什么,高谷没说,但是原也不必说。 无非就是关于诏书一事…… 陈循脸红了红,道:“继位诏书之事,的确是我鲁莽了,本以为太后娘娘大度而为,便没有提前请示殿下,以至于此。” 高谷倒是摇了摇头,道:“倒也不能全怪你,我等侍从之臣,本就是如此,即便没有诏书一事,只怕殿下也会寻机敲打我等。” “经筵之事,名分大于实际,殿下拿走经筵之事,便是意在让我等尽心侍奉,至于交给大宗伯,多少还是顾及了几分翰林院的颜面。” 说到底,胡濙也是五大辅臣之一,他来知经筵事,不能算是翰林院丢了面子。 然而陈循目光却是闪烁不定,知经筵事的确是如此不错,但是那是对内阁整体而言。 对于他自己,可不一定是如此,要知道,刚刚在殿中,郕王殿下明显的对他显示了疏远之意,而对高谷更加亲近。 这一点,却是被高谷有意无意的避之不提了。 想了想,陈循到底也没有提起,反而道:“刚刚离开之时,殿下让我等举荐人选入阁,不知此事,世用你如何考虑?” 高谷苦笑一声道:“这些日子,阁务繁忙,殿下能有此议,确是体恤我等,不过听殿下的意思,似乎并不想自翰林院当中选人,不然的话,也不会让我等先举荐人选,再来决定。” 自从内阁领了票拟之权之后,两人的确忙的团团转,也有心要引援些同僚入阁参赞机务。 但是就如高谷所说,他们想要的是能来帮他们的,可不是来分权的。 郕王名义上是把举荐之权交给了他们,但是话里话外,却暗暗点出从朝廷大臣当中选用,而非是从翰林院选用。 这就不得不让他们为难了…… 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到最后,还是陈循道:“世用,不如你我各自先举荐人选上去,只待殿下一选,其意自明,说到底,殿下此举,还是有意抬高内阁,这一点总是没错的。” 高谷点了点头,不论是从外朝选人,还是从翰林院选人,至少,内阁日益壮大,算是好事。 不过他心中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陈循说让他们各自推选,其中疏远之意已现。 说到底,他们二人,是回不到前段日子的推心置腹了…… 第九十一章:智商在线 慈宁宫。 却说朝会散了之后,金英拿着朱祁钰的那份手书,来到了慈宁宫的门前,罕见的有些犹豫着不敢进去。 想起早朝上郕王无赖一般的态度,金英也是头疼的很。 天知道一向和和气气的郕王,今天到底是怎么了,竟然如此闹脾气。 这接二连三下来,一次次的失利,只怕他又要挨上一顿训斥。 咬了咬牙,金英还是走了进去…… “这么说,是郕王一力坚持,最终外朝的那些大臣,不得已才答应了的?” 孙太后的反应,比金英想象当中要平静得多。 至少,没有像之前一样动不动就摔杯子,反而仔仔细细的拿着那份手书,认真的端详着。 金英小心的道:“回圣母,确实如此,今日朝会上,外朝的老大人们都立劝郕王和您以平顺为主,但是郕王一改往日张口闭口国家大义的样子,只说担心自己被天子归来后清算,故而一力坚持,要改嗣位为禅位,并写下了这份手书,具体缘由,内臣也想不通透。” 面对金英的疑问,孙太后嗤笑一声,开口道。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往日里,他一个闲散亲王,无权无势的,想要逼迫哀家,只能依靠朝廷大义,但是如今,局势已定,他自然就不必再伏低做小了。” 对于朝政,孙太后或许并不精通,但是这些日子下来,也了解了不少,何况无论外朝后宫,脱不开的便是人心算计,这种事情,往往是一通百通,没什么难的。 说着,孙太后将手书放下,道。 “不过这也无妨,一个名分而已,原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有备无患而已,哀家也不指着这个拿捏他,倒是他这一番做派,定叫外朝那些大臣惊诧不已吧?” 金英回道:“圣母英明,外朝的老大人们,的确对此事颇有不满,但是碍于大局,不得不答应下来。” 孙太后嘴角扯起一丝嘲讽:“到底是个当宗室养出来的,得了几分颜色就开始卖弄,小家子气!” 金英没说话,但是脸上却浮起一丝不解。 照他的想法,诏书上头的小文章被郕王识破了,太后理当生气才对,但现在怎么看着,太后娘娘反倒有些高兴呢? 孙太后瞟了一眼金英,道:“想不明白?” 金英点头。 孙太后笑了笑,站起身来,缓缓道:“如你所说,这份诏书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不管怎么说,郕王登基都是已成定局,以后就算是天子回来了,也不可能把他拉下来,所以这份诏书上头,怎么写其实不重要。” 既然不重要,那为何还要写呢? 金英没有开口问,因为孙太后已经回答了他:“这其实是哀家的阳谋!” 似乎是为了一舒这些日子来的郁闷之气,孙太后继续道。 “这些日子,哀家想清楚了,说到底,如今的局面,守住江山,守住京城才是最紧要之事,那些朝臣,无非也是因此,才跟郕王站在一起。” “所以哀家其实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跟他作对。” “相反的,哀家甚至应该支持他,帮着他稳定好局面,守好了京城,才有机会迎回天子,以后的事情也才会有转机。” 咂摸着孙太后的话,金英渐渐觉出了点味道,试探着道。 “所以您其实并不是想真的在诏书上做手脚,而是想要让外朝的大臣们,看清楚郕王的真面目?” 孙太后点了点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坐下来,叹了口气道。 “说到底,皇帝这次犯的错太大了,朝臣纵然口中不言,但是心中必然生出怨怼之心,所以哀家得帮他挽回来。” 金英明白了。 挽回人心,怎么挽回? 当然是顺着朝臣的意思来,再具体的说,这个当口,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们说让郕王登基,那就准他登基。 说要用禅位不用嗣位,也随得他们。 至少要让朝臣们看来,太后在一心一意的为国家计,这样一来,朝臣们对于天子的怨怼之心,才会渐渐散去。 而这个时候,在一心为国的太后娘娘反衬下,郕王殿下的胡搅蛮缠,势必也会让朝臣失望。 如此一来,一打一拉,这才是孙太后所说的阳谋。 不论郕王怎么做,终归是他吃亏。 想明白之后,金英问道:“那娘娘的意思,接下来我们又该如何?” 轻轻甩了甩头,孙太后从对儿子不争气的那股失望当中挣出来,神色也不似方才般低沉。 沉吟片刻,孙太后道:“前些日子,你说的宫中内宦的名单,整理的怎么样了?” 金英于是道:“回太后,已经差不多了,按您的吩咐,多数和王振有所牵连的,都已经处置了,还有些明面上的,是留给郕王他们的,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人,怕是有些危险,须得圣母费些心思。” 孙太后问道:“哪几个人?” “御用太监王瑾,少监阮浪,此二人均为范弘门下,都是先皇时便随侍青宫的老人手,对皇上忠心耿耿,平时因为和王振不对付,所以牵扯不深,本没什么大事,不过这些年,王瑾把持御用监,敛了不少银钱,内臣恐被人拿来做文章。” 宫里头年资深些的宦官,孙太后基本上都有印象,金英这么一说,她就对上了号。 想了想,孙太后道:“此事不难,你明日拿着哀家懿旨,让王瑾卸了御用太监一职,叫他来哀家宫中掌事,御用监暂且让阮浪去管就是。” 金英点了点头,这的确不算什么大事,既然王瑾是在钱财上出了毛病,那就暂且让他避避风头便是。 太后娘娘免了他的职,便是先行处置了,又将其调到了慈宁宫,郕王若要继续追究,未免显得逼迫过甚。 不过这是简单的,难的在后头。 金英犹豫了片刻,开口道:“圣母,宫里头有内臣,再加上王瑾,阮浪三人,想来应是无恙,不过圣母既然要在外朝布置,还有两人,恐也需得保下并且召回来。” 孙太后心中一动,问道:“谁?” 金英道:“司设监太监曹吉祥,甘肃镇守太监刘永诚。” 若说宫中的内宦,孙太后倒是熟悉,但是这两个人,她却只是耳熟,并不熟悉,于是金英问道:“这二人是谁?” 金英道:“这二人皆是镇守各地督军的内宦,圣母并不熟悉,但是他二人,皆曾参与兀良哈之战,在军中甚有人脉,尤其是刘永诚,自太祖时便入宫,曾随先皇平定汉王之战,久有战功,太后若要长久谋划,想必少不了这两人。” 孙太后沉吟片刻,她明白金英的意思。 如今京营被于谦拿走,她相当于被砍掉了臂膀,手头一点可用的力量都没有。 想要拿回来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从监军内宦上想法子。 皱了皱眉,孙太后道:“照你所说,这两人都不在京中,难不成也会被郕王盯上?” 金英点了点头,道:“刘永诚还好些,毕竟镇守边陲多年,或许郕王暂时不会动他,但是郕王前些日子,已经命在福建平叛的宁阳侯陈懋撤军回京,曹吉祥身为监军,必要随军而回,他曾是王振门下,若是此刻回京,想必是难有好下场……” 第九十二章:曹吉祥 听了金英的话,孙太后拧着眉头,显然一时也想不出太好的法子。 别的都还好说,一个王振党羽,就足以将这个曹吉祥扣的死死的。 沉吟半晌,孙太后道:“此事,还需得从外朝入手,哀家记得,此次随军出征的那些大臣勋戚,郕王似乎都没怎么罚他们吧?” 金英回道:“确实如此,其实主要是勋戚这边一直在力保,内臣估摸着,应该是郕王给他们的许诺,对外说的是,朝局危难,正当用人之际,所以准他们戴罪立功。” 孙太后又问:“那这次福建叛乱,平定如何?” 金英道:“据说是已经差不多了,被反贼所占据的城镇基本都已经收复,朝廷也派遣了官员抚民,就是还剩下些流贼,在乡下山村中顽抗。” 这本不是什么机密之事,此次福建叛乱,并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而是从去年二月便已开始,算得上是朝廷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民变了。 自朝廷派遣宁阳侯陈懋帅军平叛以来,到如今算下来也有将近半年了,叛军的主力早已经被解决掉了,但是还有不少四散而逃的流贼,在不停的给各地衙门捣乱,所以才迁延至今。 不过如今朝廷局势危急,所以便紧急召回了大军。 听了金英的描述,孙太后心中大约有了底,开口道:“这样,你回头去外朝找几个御史,让他们上本弹劾曹吉祥等人,就说他监军不力,嚣张跋扈,区区民变,竟迁延年许,靡耗朝廷物力,反正,往严重了说,但是不要提王振。” 这…… 金英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后不是要保曹吉祥吗? 怎么还让人弹劾起来了…… 犹豫片刻,金英开口问道:“圣母,这郕王本就对曹吉祥不怀好意,若是再有御史弹劾,万一他顺水推舟,可怎么是好?” 孙太后没答话,反问道:“哀家问你,此次平叛,主事者是谁?” 金英道:“自然是宁阳侯陈懋和刑部尚书金濂老大人。” 这次平叛,以宁阳侯陈懋为总兵官,刑部尚书金濂提督军务,曹吉祥为监军,是标准的武将主战,文臣主谋,宦官监军的配置。 话说出口,金英便隐约明白过来:“圣母的意思是,拿这两位当挡箭牌?” 陈懋和金濂,都是朝廷当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郕王能够轻易的动曹吉祥,但是却不可能轻易动他们两个。 这次平叛,曹吉祥只是监军,这两位老大人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朝中若是有人要弹劾此次大军平叛不利,靡费朝廷物力,实际上是在打两位老大人的脸。 要知道,这次平叛,虽然算不上什么大胜,但是总归是中规中矩,成功平定了。 太后不提王振,只在平叛一事上做文章,哪怕仅是弹劾曹吉祥,二位老大人也必然会出面说话,到时候,事情闹得大了,郕王想要处置曹吉祥,就不容易了。 孙太后点了点头,道:“不止如此,这次平叛,既是成功平定,那便是有功无过,曹吉祥虽是宦官,但是挟功而回,却遭弹劾,于情于理,郕王不仅不能处置,还得保他,不然的话,日后再有大军出征,何以派遣宦官监军?” 金英明白过来了,太后这是在用朝臣的力量,倒逼郕王。 往日的时候,郕王只是个闲散王爷,这些事情和他无关,但是现在,郕王登基在即,一旦登基,他就是天子。 照朝廷惯例,大军出征,要派遣宦官监军,以此来保证皇帝,对,不是朝廷,而是皇帝对于军队的控制力。 这次平叛,既然成功了,那就说明曹吉祥是有功之人,这个时候朝臣弹劾他,如果郕王顺水推舟同意了。 那岂不是替他做事的这么多宦官寒心? 何况,对于外朝文臣的禀性,金英还是知晓一些的,那些老大人对于宦官干政监军,早就不满已久。 一旦有此机会,可不会单单满足于一个曹吉祥,郕王一旦这次处置了曹吉祥,以后每次大军出征,朝臣们都会把这事儿搬出来,阻止宦官继续监军。 如此一来,打压的是天子对于在外大军的控制,郕王除非是傻了,不然的话,想来不会为一个和王振牵连不深的内宦,费这么大的工夫。 说白了,曹吉祥顶多算是王振门下,平素嚣张跋扈了些,但是也没得罪过郕王,想来不至于紧盯着不放。 于是金英拱了拱手道:“圣母英明。” 孙太后揉了揉额头,道:“你所说不错,这二人常年在外监军,和普通内宦不同,有大用处,待此番风波过后,得想个法子,让他们继续在军中待下去,最好是能到京营去最好。” 金英想了想,道:“那既然如此,我们这次做事便得小心,不能让人瞧出来,是圣母在保曹吉祥,不然的话,以郕王的性子,就算一时不对曹吉祥动手,只怕也会多加提防,不会让他再插手军务。” 孙太后眉头微皱,脑中似是闪过了一个念头,忽然道。 “金英,哀家记得,你之前说过,郕王身边有个叫成敬的,之前和你一同在内书堂做讲官,可有此事?” 金英不知何意,便如实点了点头,道。 “回圣母,确有此事,此人原是进士出身,后来受汉王谋反牵连,被判腐刑,先皇有惜才之心,故而命他在内书堂教授宦官,后来被外放到郕王府掌事。” 孙太后又问:“那郕王对此人如何?” 金英答道:“应是十分信重的,这回郕王总柄大政,身边人手不足,有许多的政务,都是成敬随侍在旁,帮着处理的。” 孙太后眉头绽了绽,开口道:“既然如此,等曹吉祥回来,你叫他去找这个成敬,不必说别的,就说他之前依附王振,心有悔意,使些钱财,让成敬替他在郕王面前说说好话。” 这是……要通过成敬来保曹吉祥? 金英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圣母,据内臣所知,这成敬读书人出身,性子清高,但是曹吉祥……因着之前靠着王振,他久在军中,性格粗鄙,若是想要走他的门路,而且是让曹吉祥自己去,只怕会适得其反啊。” 金英说的吞吞吐吐,但是孙太后久在宫中,又岂会不知他的意思。 第九十三章:伤怀 事实上,自从王振势大之后,他底下的亲族内宦,都是嚣张跋扈的很,孙太后对曹吉祥不够熟悉,但是想来也差不多是如此。 这样的人,在成敬这样的读书人出身面前,必然是不会受待见的。 然而孙太后却摆了摆手,道:“这你不必担心,这成敬若是个唯利是图的,反而不好说话,偏他这样的性子,才能有用。” 见金英依旧迷惑,孙太后解释道:“眼下郕王摆明了要借机清洗内宦,那成敬若是个唯利是图,曲意逢迎的,势必要惟郕王之意而行,哪敢为和王振有牵连的曹吉祥说话?” “哀家让曹吉祥过去,也不是想他能讨成敬的喜欢,只是叫成敬知道,有这么个人。” “郕王在宫外多年,骤登大位,手里头可用的人手不多,尤其是熟悉军务,能够外出监军的心腹内宦,应是没有的……” 金英恍然大悟,接着道:“所以圣母您叫曹吉祥去走成敬的门路,是为了留待以后,一旦郕王需要遣人外出监军,但是又无人手可用的时候,便可派上用场。” 孙太后颔,道:“不错,按你所说,那成敬清高自持,不会因为一己好恶耽搁大事,他既对郕王忠心,势必要为他谋划,到时候,纵然他心中不喜曹吉祥的习气,但是只要能对郕王有用,他依旧会出言说好话的。” 想通了这一节,金英顿时觉得太后娘娘这招高明的很。 一切都很合理,合理到让人看不出任何的蹊跷。 郕王要清算王振一党,身为王振的门下,曹吉祥为求自保,去找成敬的门路,完全不会让人起疑。 成敬虽然和曹吉祥素无交情,但是他对郕王忠心耿耿,郕王手头无人可用,他必然会想起曹吉祥。 出于对成敬的信任,郕王想必也不会对曹吉祥有所怀疑。 从头到尾,太后都没有参与,但是却暗暗的扎下了一颗深深的钉子,这份手段,才足以称得上是妙到毫厘。 见金英一脸敬服,孙太后点了点头,继续道:“此事就这么办,不过外朝那边的弹劾,你也要用心做,还是那句话,怎么严重怎么说,闹得越大越好,只有这样,才能让那曹吉祥知道,到底谁在帮他,哀家可不想费尽心思,到最后养出一个白眼狼。” 金英拜倒在地,道:“娘娘放心,等曹吉祥回京,内臣就让他进宫觐见,他在外头胡作非为的事情多了去了,就算不用郕王,您想要拿捏他,也容易的很。” 孙太后这才放下心来,话说回来,这件事情她本也是不怎么担心的。 说到底,这些内宦都是皇家奴婢,她怎么说都是大明的皇太后,真要是曹吉祥敢有什么小心思,想要处置他还是容易的很。 处理完了关于内宦的这番布置,孙太后的心神略略松了松,继续问道。 “这两日,皇后和贵妃那边,可有什么事情?” 提起她这两个儿媳妇,真的是让孙太后憋得一肚子气。 亏的皇帝出征之前,最宠爱的就是她们俩,结果这一出事情,一个哭哭啼啼,不知所措,另一个更过分,不就是儿子被立为了太子而已,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 想起大朝会那天的事情,孙太后就生气。 要不是这两个糊涂东西横插一杠,吴氏早就被她丢进了冷宫里,说不准还能饶上一个郕王妃。 到时候她手里拿捏着这两张好牌,还用愁成这样? 金英回道:“皇后娘娘那边,接连遣了人,往皇爷那边送去了不少冬衣用具,其他的倒没什么,就是娘娘自己,还是日日以泪洗面,太医说,再这么下去,只怕娘娘的眼睛都要出毛病。” 想了想,金英偷偷看着孙太后的脸色,小心道:“内臣想着,圣母若是有心,不妨劝劝皇后娘娘,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孙太后一阵头疼,她何尝不想劝? 但是问题是,劝了也没什么用,反倒让她自己一肚子气。 孙太后不是不知道,她这个儿媳钱皇后是心忧皇帝,所以才天天愁眉不展。 但是她自己性子刚硬,最见不得就是动不动就掉眼泪的。 所以回回见到钱皇后,还没开口,心里就先有几分气性,到最后总是以训斥结尾。 想了想,孙太后叹了口气道:“皇后的性子,你也是清楚的,这件事情的根子,还在皇帝身上,皇帝回不来,谁劝她也没用,你吩咐太医院,多往坤宁宫请些平安脉,需要用什么珍贵的药材补品,不必吝惜便是。” 金英颔称是,孙太后又问道:“贵妃那边怎么样?” 说起贵妃周氏,孙太后其实心里也是瞧不上的,这个女人,太过不知进退,仗着自己运气好,生下了皇长子,在宫里目中无人,嚣张跋扈。 这也就是皇后钱氏脾气温和,要是换了她自己执掌六宫的时候,早就好好的给她立上一番规矩了。 金英道:“贵妃这日子倒是安分,据说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情,吓着了太子爷,所以贵妃这些日子,半步都不肯离开长春宫,一直贴身照顾着,事事都亲力亲为,生怕再出什么事情。” 孙太后脸色好了几分,不管怎么说,周氏对于自己的儿子,还是尽心尽力的,这也是孙太后一直纵容她的原因之一。 不过…… “郕王母子,这些日子怕是要在宫里折腾一番,太子放在长春宫里,哀家不放心,你明日去将太子接到慈宁宫,在哀家这里住一段日子。” 想了想,孙太后还是开口说道。 虽然她有信心,郕王这个时候不敢闹什么幺蛾子,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将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好放心。 金英领了命,见孙太后没有其他吩咐,便瞧瞧退了出去。 待人离开了之后,孙太后紧绷的身子才松了下来,靠在后头的软榻上,闭着眼睛想着心事。 今日的这番谋划,的确是费神的很,不过好在,一切还算顺利。 片刻后,孙太后起身走出殿门,秋风萧瑟,外头的天气阴沉沉的,阴云密布,看样子是要下雨了。 院子里的树叶,早已经枯黄不堪,在风中无力的打着旋。 孙太后就这么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轰隆隆响起一阵雷声,电光闪烁间,淅沥沥的秋雨落下,打湿了台阶下的青石板。 目光越过重重的高墙,孙太后朝着遥远的北方望去,隔着淅淅沥沥的水帘,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觉雾气氤氲升腾。 儿啊,天气凉了,你孤身在外,还好吗? 第九十四章:喜事   自从太祖皇帝驱逐北元,将蒙古部赶出阴山之外后,大明的关外防线,事实上就一直处于不断收缩的状态。   在漫长的长城之外,黄河自宁夏而起,盘旋环绕,在关外形成一片被称之为河套的地区。   这片平原地势平坦,水草丰美,一望无际,对于逐水而居的游牧民族来说,是天赐的繁衍生息之地。   然而它对于大明来说,却是一个无比鸡肋的存在。   早在太祖皇帝立国之时,曾命徐达、李文忠两位大将,将河套收回,并设东胜等五个卫所来驻守。   从军事意义上来说,控制了河套,就可以将敌人远拒于阴山之外,可以保证大明在边境对抗当中,处于优势的地位。   但是同时,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   整个河套,方圆数百里的平原,又没有长城这样的防御工事可以依托,想要形成完备的防御力量,需要投入的兵力是极大的。   大明本质上是一个农耕文明,这片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是天赐之地的草原,无法给大明的百姓带来任何的产出。   相反的,为了控制河套,大明每年用于边境的军费数额巨大。   于是到了太宗年间,太宗皇帝收服了朵颜三卫,实行羁縻政策,将其置于河套地区,巩固防线,而大明本卫的军队,则是不断收缩。   后来朵颜三卫降而复叛,太宗虽屡次亲征讨伐,但是终究是非我族类,难以让其真心臣服。   直到宣宗,仁宗年间,朵颜三卫虽名义上臣服于大明,但是实际上和鞑靼,瓦剌等部暗中往来,渐渐将河套变成了蒙古各部族之间的争斗之地。   到了如今天子在位之时,河套基本上已经完全脱离了大明的控制,任由蒙古来去自由了。   不说别的,这次也先帅军南下,其后勤所在,便是位于河套地区靠近阴山脚下的威宁海子。   此处距离大同,约有五百余里,骑兵全力之下,一日便可到达。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沿着弯曲宽阔的河流,无数的军帐坐落于此,星星点点,数不胜数。   这是也先大军扎营的地方。   无数的军帐中间,有三座样式最大,也最华美的,中间是也先的军帐,两侧分别是他的弟弟伯颜帖木儿和孛罗的军帐。   日头缓缓从西边沉下去,军中开始生火做饭,各处大帐当中也亮起了点点灯光。   左侧的军帐当中,一名人高马大的汉子,此人名叫哈铭,是土木之后,唯二幸存在天子身边侍奉的人,另一个是袁彬。   哈铭看着前来送饭的侍女离开,然后用手里的银针小心翼翼的将桌上的菜肴挨个试过,这才来到榻前,对着身着青色龙袍的天子恭敬道。   “皇上,该用膳了。”   朱祁镇坐在榻上,听到呼喊,这才醒过神来,望着闪动的烛火,开口问道:“哈铭,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皇上,戌时了。”   哈铭心中轻轻叹了口气,看着天子恍惚的样子,心中担忧不已。   自从土木之事生之后,天子便成了这副样子,每日都在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得人心惊胆战的。   “戌时……那天也是戌时……”   朱祁镇嘴里默默念叨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之色,片刻后,朱祁镇忽而对着哈铭问道。   “明日,是朔日吧?”   哈铭点点头,这些天他们每天都算着日子,如今距离土木之变,已经有半个月了。   想了想,哈铭还是道:“皇上,您不必太过忧心,上回岳谦他们过来,不是说了,太后娘娘已得了消息,会尽力转圜的,只要您提着心劲儿,过不了多久,定能回到京师的,朝廷上下,还等着您回去报这一箭之仇呢!”   一箭之仇?   朱祁镇脸上浮起一丝苦笑,道:“朕都落得如此地步了,还报什么一箭之仇,朝不保夕而已。”   看着天子落寞的样子,哈铭心中不由得一阵着急。   他也知道,土木之变给天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几乎是硬生生打断了天子的所有骄傲。   现在的这位天子,哪还有当初出征时的雄心勃勃,只想着一天挨过一天,浑浑噩噩度日而已。   但是不能这么下去啊!   再这么下去,万一天子有个什么想不开的,他们这些跟着天子的人,岂不是也要失了性命?   脑子转了转,哈铭道:“皇上,臣斗胆说一句,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总得为宫里的太后和皇后娘娘着想吧。”   听到这话,朱祁镇的神色倒是动了动,但是没有说话。   有门……   哈铭见此情况,赶紧道:“皇上您想想,这些日子咱们虽没有见到来使,但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件件东西,冬衣蟒袍,都是亲手所织,可见娘娘一直牵挂着您呢!”   “再说了,还有太后娘娘,她老人家就您一个儿子,若您不能回去,她老人家岂不孤苦终老?所以哪怕是为了两位娘娘,您也得提着心劲儿啊!”   朱祁镇愣怔半晌,最终化为一声叹息,道:“你不必说了,朕明白,朕已经对不起江山社稷,又岂能再对不起母后和皇后?如此,岂不成了不孝不仁之辈?”   眼瞧着天子终于提起几分精神,哈铭这才慢慢放下心来,继续劝道。   “皇上,圣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心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说不准,就是老天爷在考验您,挨过了这一遭,您必定能有一番大功业。”   朱祁镇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朕若能回京,必定不会亏待你和袁彬。”   哈铭于是深深拜倒:“臣谢皇上。”   这么一番谈话下来,蜡烛已经燃过了大半,哈铭起身伺候着朱祁镇来到案前用膳。   朱祁镇拿起筷子吃了几口,便听见外头有一阵喧闹之声,紧接着大帐被掀开,一个面色阴翳,身着蟒袍的内侍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奴婢喜宁,给皇爷请安。”   那蟒袍内侍虽然说着请安,但是脸色却是倨傲,只拱了拱手,丝毫都没有真正的请安之意。   朱祁镇的脸色略有些不好看,但是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这喜宁虽然之前是宫中内宦,可如今投靠了也先,深受信任,在他面前也越的无礼了。   强忍着没有作,朱祁镇冷着脸将筷子放下,也懒得多废话,直接问:“何事?”   喜宁看着这位大明天子想要作却又不得不忍下来的模样,心中只觉得通体舒泰。   越觉得自己投靠也先是正确的,不然的话,他一个卑微的宦官,哪有机会瞧见,堂堂的大明天子在自己面前委曲求全的模样。   “皇上容禀,奴婢此来,是有喜事要跟皇上说。”   上前两步,喜宁自顾自的坐下,这才皮笑肉不笑的道。   “皇上如今被太师邀请过来做客,正是大明和瓦剌相互结交的好机会,太师一直心慕大明,所以决定将自己的亲妹妹嫁给您,太师说了,只等成婚之后,便立刻送皇上回京,您说,这可不是大喜事吗?” 第九十五章:袁彬 军帐当中,朱祁镇的脸色越的不好看了。 这已经不是喜宁第一次对他提起这件事情了。 早在大约三天之前,喜宁就曾经代表也先,表示愿意和大明结亲,并且答应,只要他肯答应,就放他回京。 当时朱祁镇的确动心了片刻,所幸有袁彬在旁提醒他。 如今他们虽然身在虏营,但是终归是大明之人,这个时候接受也先的亲事,传回大明,一则会让百姓觉得,他这个大明天子甘愿做贼虏的女婿,毫无大国君王的威严。 除此之外,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至少到现在为止,朝廷当中还是在竭尽全力想要将他这个天子迎回的。 而且大明和前朝不同,向来以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而自傲。 若是答应了这桩亲事,未免被人觉得有贪图享乐,乐不思蜀的嫌疑。 再则,袁彬还提醒他,也先为人狡诈,不论是最开始索要蟒衣金银,还是后来在大同城下,都声称只要满足他的要求,就会将自己放归。 但是往往只要要求一得到满足,也先就会绝口不提放归之事,反而变本加厉。 一番话顿时打消了朱祁镇的一丝幻想,当时便拒绝了喜宁,可谁料到,他竟还不死心,又来规劝自己? 朱祁镇冷着脸,道:“此事,朕前番已经跟太师明言,如今朕在太师营中,一切不便,若太师真有意结亲,待朕回京之后,再论此事不迟。” 到底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朱祁镇虽然生气,倒也没有彻底拒绝,说话还是留有几分余地。 当然,这余地不是留给喜宁的,是留给也先的。 对于朱祁镇的这种态度,喜宁并不意外,继续劝道。 “这些繁文缛节,太师都不在意,皇爷又何必着?” “奴婢保证,只要您答应结亲之事,要不了多久,太师就会恭恭敬敬的将您送回京师。” 朱祁镇冷眼听完了喜宁这一番话,只道。 “我为大明天子,自当重礼守义,些许礼节太师不在意,但是朕需得遵行,此事不必再提。” 感受到朱祁镇坚定的态度,喜宁终于变了脸色。 要知道,这件事情是他给也先出的主意,要是办不成,少不得他要狠狠挨一顿骂。 若是如此的次数多了,说不准,自己要不了多久就会失势。 感受过这种踩着别人的感觉,他怎么可能甘心回到之前那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日子? 但是眼下朱祁镇的态度,也的确让他感觉到十分棘手。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大明皇帝。 他言语之间有逾矩也就算了,但是真要是对他动些手段,也先能先打死他。 何况,喜宁心里清楚,也先要的不是朱祁镇这个人,他要的是大明天子和瓦剌公主结亲,正正经经的那种结亲。 若是没有朱祁镇这个大明天子背书,就算是将也先的妹妹塞进他的大帐里睡一晚上,也毫无用处。 起身在案前来回走了两圈,喜宁目光沉沉道:“看来皇爷是打定主意了?叫咱家想想,定是那个叫袁彬的,又对皇爷说了什么,对吧?” 对于这种得势猖狂的小人,朱祁镇连多看一眼就不愿,将手里的茶盏一搁,淡淡道。 “朕说的不够清楚吗?袁彬是朕的人,和朕说了什么,和你无关,若无他事,你就告退吧。” 这就是要赶人了…… 喜宁握着拳头,阴翳的望着朱祁镇,半晌,忽而笑了起来,道。 “打扰皇爷安歇,是奴婢的错,既然皇爷不愿,那奴婢就如实回禀太师了,您好好歇着。” 说罢,没多停留,转身带着人就离开了大帐。 如此的干脆利落,倒是叫朱祁镇心中有些不安。 往常的时候,这个喜宁可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次就这么轻轻松松的离开了? 空荡荡的大帐当中,朱祁镇忍不住起身,在大帐当中走来走去。 见此情况,哈铭问道:“皇上,可是有什么不对之处?” 朱祁镇双手交握,眉头紧皱,道:“朕也说不明白,可就是觉得,这个喜宁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闻言,哈铭也皱起眉头,想了想,道:“话是如此,但是这件事情,绝非强迫皇上您就能办成的,那喜宁无非是仗了也先的势,才敢如此无礼,如今您态度坚定,想来也喜宁也没有什么法子,毕竟以您的身份,就是也先也未必真的敢对您做什么。” 听了哈铭的分析,朱祁镇心神略松了松,但是心头那股不安的感觉,依旧萦绕不散。 不对,肯定有什么事情要生。 朱祁镇感到越烦躁不堪,直觉告诉他,他一定忽略了什么,但是越着急,他就越想不起来。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朱祁镇望着面前摇动的烛火,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哈铭,你说说看,明明早在三天前,朕就已经拒绝了也先的联姻之事,当时喜宁也在场,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多此一举,再来问朕一次?” 哈铭想了想,猜测道:“或许,是喜宁不甘心,觉得还有成功的希望,又或者,他想要借此事做什么文章?” 话到此处,哈铭的脸上也显得有些迷惑。 他们现在身在虏营,生死系于也先一念之间,他们若要做什么,又何须费这番心思…… 朱祁镇道:“朕的态度早已表明,喜宁没有必要来自取其辱,他定是想要借机做些什么?” 想起喜宁离开前奇怪的神色,朱祁镇头脑中蓦然闪过一丝灵光,口中大叫一声。 “坏了!” 说罢,朱祁镇霍然起身,着急的在四下打量了一圈,最后紧紧抓着哈铭的衣襟,问道。 “袁彬呢?” 哈铭被他突然之间的动作吓得一愣,不自觉的答道:“半个时辰前,也先派人来,说京中有冬衣送到,袁校尉去也先帐中取了。” 话音落下,哈铭也反应过来,取个东西而已,这都半个时辰过去了,怎么也该回来了。 朱祁镇放开哈铭,着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流落虏营虽然不过半月的时间,但是也算经过了大起大落,看尽了世间人情冷暖。 这段时间,他身边只有袁彬和哈铭两个人可以信任。 朱祁镇对于他们两个的感情,早就出了普通的君臣,更多的是相互依靠。 如今想到袁彬有可能出事,他怎能不急? 在帐中来回走了两圈,朱祁镇转身从架子上拿下外袍,顾不得其他,匆匆披上外袍,掀开帐子就往外冲。 哈铭见状,也紧跟着出来,然而两人刚一出帐,就被十几个瓦剌士兵围了起来。 今夜月明星稀,柔和的月光下,瓦剌兵手里的弯刀闪动着慑人的光芒。 手里弯刀对着从帐子立冲出来的两人,瓦剌兵口气生硬的道。 “回去!” 刀刃上的寒芒宛如一盆冰凉的冷水,从朱祁镇的头上浇下,顿时让他失去了最开始的勇气。 不过想起袁彬的处境,他还是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道。 “我是大明皇帝,要见你们太师!” 然而这毕竟是瓦剌大营,出于对大明强大的倾慕,瓦剌高层基本上都学习礼仪,对于朱祁镇这个大明皇帝还算恭敬。 但是对于这些大头兵来说,他们可不认什么大明天子。 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守好帐子里的人,不准他们离开。 于是这些瓦剌兵握紧手里弯刀,往前两步,再次重复道。 “回去!不然,绑回去!” 眼看着这些人步步往前逼近,朱祁镇心中大急,然而慑于他们手里的弯刀,却不得不跟着往后退。 就在此时,一旁的军帐亮起了灯,隔着帐子,传出一道沉稳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第九十六章:救人 随着声音落下,亮灯的营帐当中走出一位瓦剌贵族,身材不高,但是手长脚长,十分粗壮,满脸的络腮胡子,看起来甚是威严。 那人披着厚厚的袍子,穿着轻便的软靴,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满,看样子,是已经安歇下了,被吵醒的。 此人名为伯颜帖木儿,是也先的亲弟弟,朱祁镇被关押的这些日子,也都是一直由他来负责看守的。 然而此刻,朱祁镇仿若看到了救星一般,踮着脚喊道。 “帖木儿,是我,大明皇帝,我要见你们太师!” 那瓦剌贵族闻言,原本半梦半醒的状态顿时消退不见,上前两步,斥退了周围的瓦剌兵,俯身行了一礼,道。 “见过皇上,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事情吗?伯颜帖木儿愿意帮助您。” 朱祁镇看了看远处依旧亮着灯的中军大帐,着急道。 “详情一会再说,我现在要立刻见也先!” 伯颜帖木儿皱了皱眉,这个大明皇帝,自从被抓过来之后,一直都十分听话,也不知道如今是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他如此着急? 不过这不算什么大事,于是伯颜帖木儿想了想,道:“皇上有命,帖木儿自当遵从您的意愿。” 说罢,伯颜帖木儿裹紧身上的袍子,引着朱祁镇便往前走去,原本围着的十几个瓦剌兵,也随之跟了上来。 出于对朱祁镇“安全”的考虑,他的营帐距离也先的中军大帐本就不远,再加上朱祁镇心里着急,一直不停的催促,因而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就来到了也先的大帐前。 “什么?太师不在?” 然而等到朱祁镇等人匆匆赶到的时候,却现也先并不在大帐当中。 这下伯颜帖木儿也觉得有些不对,他可不认为,也先会有什么秘密的军事行动瞒着他暗中去做。 如果不是有什么行动,那么这大晚上的,有什么值得也先亲自过去呢? 当着朱祁镇的面,伯颜帖木儿也不避讳,直接问道:“太师往哪里去了?” 守帐的瓦剌兵倒是没犹豫,指着东南方向,回道:“刚刚喜宁过来了一趟,然后太师就随他出营去了。” 于是朱祁镇一行人继续转向,朝着东南方向行去。 没过片刻,他们便瞧见,营外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燃着一堆篝火,约有两三百名精兵,围着篝火不知在干什么。 “太师在那!” 伯颜帖木儿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也先的随从卫队,于是脚步不停,带着朱祁镇就往也先的方向走去。 待得走的近了,伯颜帖木儿扫了一眼场中的状况,却是有些诧异。 宽阔的空地上,太师坐在南边,他身旁是一脸谄媚的是喜宁。 篝火旁跪着一人,髻被打散,遮住了面庞,满身都是被鞭子抽打的血痕,身上的飞鱼袍被抽的破破烂烂的,手脚都被紧紧绑着,样子十分凄惨。 他们到的时候,正巧看见有几个瓦剌兵上前,其中几个人手里各牵着一匹马,马身上套着绳索,另外有几个人,牵着绳索的另一头,往那人的手脚上套。 “袁彬!” 伯颜帖木儿刚打量完,就听到身旁传出一声哀嚎。 紧接着,他身边的大明皇帝就跌跌撞撞的跑了过去,趴在那人的身上,手脚并用的踢打着那几个瓦剌兵。 也先和伯颜长得很像,个头都不算很高,但是都很壮实,不过不同的是,他身上的金饰玉饰很多,衬的整个人很有气势。 眼瞧着场中生的变故,也先皱了皱眉,挥手示意那几个不知所措的瓦剌兵暂时退下,随后转向了伯颜帖木儿。 “帖木儿,我的弟弟,你怎么来了?” “见过太师。” 伯颜帖木儿上前,俯身行了一礼,然后开口解释道。 “是这样的,刚刚我在营帐当中休息,大明的皇帝过来找我,说有事情要找太师,所以我就带他过来了。” 说罢,扫了一眼场中,他心中也大概明白了过来,想来,大明的皇帝就是为了那个被绑缚的,名为袁彬的人而来了。 也先点了点头,倒是没有责怪伯颜帖木儿,反而示意他先退下。 随后,也先自己起身,来到场中,对依旧伏在袁彬身上的朱祁镇微微躬身,行了一礼,道。 “也先见过皇上,天色已经这么晚了,是什么惊动了您?” 朱祁镇刚刚血气上涌,只顾着保护袁彬,驱赶他身旁的瓦剌兵,此刻身上不仅粘上了尘土,还粘上了袁彬身上的血迹,样子看起来狼狈不堪。 闻言,朱祁镇抬头望着也先,冷声道。 “这话该朕问太师吧,袁彬是朕身边的随侍之人,太师何以对他动刑,还要杀了他?” 看着旁边躁动不已的几匹烈马,朱祁镇心中忍不住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刚刚的那副势头,只怕他再晚来片刻,袁彬就要被五马分尸了。 心中有怒,朱祁镇说话之间也就少了几分顾及,多了几分质问。 这番气势汹汹的表现,叫也先心中有些不悦。 虽然他这些日子,在朱祁镇面前都是以臣下自居,但是那不过是个面子工夫而已。 这个大明皇帝,说穿了不过是他的俘虏而已,如今对他如此疾言厉喝,自然让久居上位的也先心生不满,当下便道。 “皇帝陛下,我本无意冒犯于您,但是你的这个随从,屡次挑拨您和瓦剌的关系,又想要偷跑出营,泄露军情,我不得已,才给他一些教训,还请您知明大体,不要阻拦。” 也先强硬的态度和居高临下的口气,顿时让朱祁镇清醒过来,顿时对自己刚刚的口气懊悔不已。 恰逢这个时候,袁彬艰难的直起身子,将头磕在地上,道。 “皇上……我……没有偷跑……是喜宁……他诬陷……我……皇上……” 两句话说得磕磕绊绊,嘴里血沫不断的涌出来,显然脏腑已经受了重伤。 朱祁镇伸出手,稳稳的扶着袁彬,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道。 “太师,你听到了,袁彬并没有想要泄露军情,朕也可以作证,他并没有挑拨朕和瓦剌的关系,请你放了他。” 如今的场景,袁彬跪在地上,朱祁镇扶着他,半坐在地上,也先手里握着一柄小巧的弯刀,站在他二人的面前,居高临下之意毕显。 再加上朱祁镇这番话说的不算低三下四,但是却隐隐透出祈求之意,更是让也先满意不已。 袁彬不过是个小角色,杀不杀的,也先心里倒是不在意,但是朱祁镇作为大明的皇帝,在他面前如此哀求,这副场景让他十分享受。 不过也只是片刻,也先就清醒过来。 这种无谓的沉湎,他不需要。 反正杀袁彬也就是顺手的事,现在既然大明的皇帝亲自开口说情,他也愿意给这个面子。 然而刚要开口,就听得一旁的喜宁道。 “太师,万不可轻信了袁彬的小人之语,若非此人挑拨,皇上岂会一再推拒太师结亲好意?” 第九十七章:消息送达 熊熊燃烧的篝火旁,也先手里把玩着金镶玉的弯刀,半边脸色被火光照亮,另外半边隐没在无边的黑暗当中,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袁彬的性命,对于也先来说无关紧要,他杀的人多了去了,明人,蒙古人,甚至有女真人,手上鲜血数不胜数。 区区一个锦衣校尉,哪怕是大明天子跟前的人,杀了也就杀了。 让他停下来没有开口的,是眼前这位大明皇帝的态度。 似乎,他很在意这个袁彬啊…… 月光下,也先手中的弯刀泛起一丝寒光,他轻声开口,道。 “皇帝陛下,我觉得喜宁说得对,您和瓦剌一向亲善,要不是身边有人有人挑拨,怎么会不答应姻亲之事呢?” 说着,也先瞥了一眼喜宁,继续道。 “这个,在你们大明,叫什么来着…… “清君侧?” 眼见太师被自己说动,喜宁顿时眉开眼笑,连连道。 “太师英明,就是清君侧,皇上身边有谗臣作祟,铲除这些奸臣,是忠臣之举。” 也先也笑了起来,但是映衬着熊熊的火光和刀刃的寒光,不仅让人感受不到温暖,反倒让朱祁镇升起阵阵寒气。 这个时候,喜宁往前一步道:“皇爷,其实您不必如此,只要您答应亲事,以后跟太师就是一家人,凡事都好商量。” 这话,分明意有暗指…… 朱祁镇紧皱着眉头,望着靠在自己身上的袁彬,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决断,被他扶着的袁彬就挣扎着起身,道。 “皇上……不必顾念臣……天下万民……尚待皇上回京……啊!” 话没说完,袁彬就惨叫一声,头上青筋突突直跳。 朱祁镇循声望去,只见喜宁一脚踩在袁彬的手上,骨节移位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冷笑一声,喜宁道:“太师,您看见了,都这个时候了,这个袁彬还是胡言乱语,若不杀他,定会继续在皇上身边挑拨。” 朱祁镇闭上眼睛,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然而袁彬却猛然张开眼睛,一口血沫狠狠的啐在喜宁的身上,恶狠狠的道。 “你个阉人,有本事,杀了老子啊!” 说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然而他本就受了伤,挣扎几次,都跌倒在地,难以起身。 虽则如此,袁彬还是死死的盯着喜宁,那股样子,恨不得在他身上生生咬下一块肉一样。 也先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既不阻止喜宁,也不命人对袁彬做什么。 他在等! 等大明的皇帝做决定…… 终于,朱祁镇睁开了眼睛,眼中闪过一丝浓浓的悲怆,道:“太师,联姻一事,朕已说过,若朕能回京城,再议此事。” 也先的脸色冷了下来,将手里的弯刀放入鞘中,口气中带着淡淡的惋惜。 “这样真是太可惜了,既然皇帝陛下已经决定了,那么,帖木儿,送皇上回去休息,接下来的场景,皇上还是不要看到的好。” 也先的目光在袁彬的身上来回打量,竟似隐隐有些兴奋一般,他话音落下,伯颜帖木儿便上前,想要将朱祁镇拉起来。 然而还未等伯颜帖木儿走到他面前,就看到月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太师小心!” 伯颜帖木儿立刻回身,挡在也先的面前。 但是紧接着,他就现他多虑了,朱祁镇手里拿着一柄小巧的匕,并不是朝着也先,而是抵着自己的脖颈。 见此状况,伯颜帖木儿大惊失色,道。 “皇上,您想要干什么?” 朱祁镇喘着粗气,握着匕的手都在颤,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撑着,道。 “放了袁彬,不然,你们就等着给大明的天子收尸,等着大明倾举国之力攻打瓦剌吧!” 也先拧着眉头,不满的看了一眼旁边的喜宁。 都怪这个混账,出的什么馊主意! 他只是想要试探一下大明皇帝的底线,可没想着真把他怎么样。 不说把这位大明天子攥在手里,能从大明压榨出多少好东西。 单是大明天子死在瓦剌的名头,他就承受不起。 也先是骄狂,但他不傻! 他只是想要在可能的范围内,取得更大的利益,可没想要真的跟大明结成死仇。 眼见朱祁镇动了真格的,也先的态度也软了下来,躬身道。 “皇帝陛下这是做什么,您是瓦剌尊奉的大皇帝,我自当惟您之命是从,这个随从犯了错,我不过想要替您处置一下而已,既然您想要自己处置,那么也先自当遵从。” 说罢,也先挥了挥手,道。 “来人,将皇帝陛下和这个袁彬,一并送回帐中。” 朱祁镇轻轻松了口气,但是手里的刀子依旧没有放下,继续道:“还有,给他治伤。” 事情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了,也先也不介意继续稳住朱祁镇,反正不过是一个随从而已。 也先再度躬身,道:“皇上放心,伯颜帖木儿会遵从您的吩咐,办好一切。” 说罢,也先似乎也怕再继续留下,刺激到这位大明皇帝,行了一礼,就准备离开。 然而还没等他转身迈步,远处就跑来了两个传信兵,将一份军报送到了他的手上。 也先皱了皱眉,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感觉。 要知道,这个时候送来的军情,定然是十分紧急。 于是顾不得这么多人在场,他抬手便拆开了军报。 快把军报的内容扫了一遍,也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停下将要离开的脚步,也先将目光重新转回了朱祁镇的身上,面无表情的开口道。 “皇帝陛下,不,现在应该称您为,太上皇陛下!” “刚刚大明传来消息,您的母亲,大明的皇太后娘娘已经下诏,立您的儿子为太子,弟弟郕王为大明新的皇帝。” “他们还说,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条件,让我立刻将您送回去。” “当啷”一声,朱祁镇手里的匕落在石子地上,出清脆的响声。 他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直直的就倒在了地上…… 见此情况,也先的神色一阵变化,最终吩咐道。 “帖木儿,你先将他送回去,还有这个袁彬,好好治伤,不要让他们有什么闪失,安顿好之后,到我营帐中来。” 说着,也先望着南边黑沉沉的夜幕,轻声道。 “大明既然是这样的态度,我们原来的计划要变一变了……” 第九十八章:黎明之交 待朱祁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沉沉夜色笼罩大地,看不见半分光明之时。 整个营地当中,无数个营帐都黑漆漆的,只有朱祁镇的这一顶,依旧亮着烛火。 他刚一睁开眼睛,守在榻前的哈铭就第一时间现了,惊喜开口道。 “皇上,您总算醒了!” 然而朱祁镇并不答话,只目光空洞的望着前方,瞳孔毫无焦距,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 这个时候,帐子旁边稍小的床榻上,袁彬也脸色苍白的站了起来,跪在朱祁镇的面前。 “皇上,是臣行为失当,让皇上以身犯险,请皇上降罪。” 然而他本就伤重未愈,此刻如此剧烈的动作,原本敷上药的伤口,顿时渗出斑斑血痕,疼的袁彬冷汗直冒。 袁彬跪在地上,鲜血透过纱布渗出来,滴湿了地上的沙土,他却依旧直愣愣的跪着。 朱祁镇这才恍惚间回过神来,将目光放在袁彬身上,道。 “你忠心耿耿,有什么过错,快起来吧,朕如今能做的,也就是保你二人性命了……” 话至此处,朱祁镇脸上浮起一丝悲怆,幽幽道。 “说不定,连保你二人的性命,朕都快做不到了,呵,太上皇……” 袁彬见天子心情如此低落,情知也先的那些话,给天子的打击十分巨大。 强忍着钻心的疼痛,膝行两步上前,伏在朱祁镇的身上,哭着道。 “皇上万万不可如此自轻,您是大明的天子,圣母就算迫不得已,另立新君,也定是为了将您救回,您无论如何,都要保重龙体,徐图大计啊!” 哈铭也跟着道:“对啊,皇上,您想想,那也先屡屡得寸进尺,对京师虎视眈眈,太后娘娘定是为了防止他肆无忌惮,反而留下您不放,这才立了新君,您万万不可丧气啊。”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哭的涕泪横流的两个人。 朱祁镇叹了口气,道。 “你们说的,朕何尝不懂?社稷危难,国无君主,势必动荡,朕不怪母后,要怪只怪朕陷于这营中,尊严丧尽,堂堂大明天子,竟要对一个虏酋卑躬屈膝!” 明晃晃的烛火下,朱祁镇面色狰狞,咬牙切齿。 事实上,在营地外生的事情,带给朱祁镇的影响,远远不止是也先最后带来的那个消息。 他纵然是自大轻信,但到底是经受了这么多年储君教育的,自然清楚,当前京城的大势,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另立长君。 这个消息传来,他固然惊讶,也带着些许愤怒,但是不至于被气得昏倒。 毕竟,他不在京城,只能靠孙太后在京中勉力支撑,肯定扛不住那么多群臣的进谏的。 真正让朱祁镇羞愤不堪的,是他低三下四的去求也先。 人君尊严,一朝丧尽! 哪怕自己心里早已清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是每每想起当时也先倨傲的神情,朱祁镇还是感到无比屈辱。 看着朱祁镇狰狞的脸色,袁彬反倒放下了些提着的心。 心如死灰才是最可怕的! 只要有情绪,就说明还有希望,于是他止住哭泣,继续道。 “皇上,为今之计,保重安危才是最紧要的,我大明有百万官军,只要您能回到京师,区区瓦剌,不过您挥手一击,到时定能一雪今日之耻,只是如今,局势艰难,您还需多加忍耐,和那瓦剌虚与委蛇,万万不可冲动啊!” 朱祁镇闭上眼睛,腮帮子狠狠的抽动两下,良久才睁开眼睛,道。 “袁彬,哈铭,你们放心,朕会好好活着,等回到京城,朕一定会一雪前耻,更要厚赏你二人,方不负你们对朕的一番情义。” 哈铭和袁彬二人纷纷下拜,一颗心也终于放到了肚子里。 这个时候,袁彬的伤口已经彻底裂开,血痕斑斑甚是吓人,他自己更是再也撑不住,疼昏了过去。 所幸的是,伯颜帖木儿派来的军医,就在隔壁候着,哈铭连忙跑出去叫人,折腾了大半天,直到天色都微微泛明,才总算将伤口重新包扎好。 朱祁镇看着依旧昏迷的袁彬,不由得有些自责,道。 “袁彬为朕,当真是尽心尽力,不顾生死,朕方才一时失神,竟没想到他伤的如此重……” 哈铭将军医送出去,转回头来,听到这番感慨,劝道。 “皇上放心,只要您能安好,不管是臣还是袁校尉,都甘愿赴死,话说回来,今夜袁校尉能够脱险,还是托了伯颜帖木儿的福,特意将军医留在您的帐旁。” 说着,哈铭似是想起了什么,心中一动,压低了声音道。 “皇上,臣斗胆而言,这么多的瓦剌人当中,那伯颜帖木儿似乎,对皇上要友善得多,您不妨……” 听了哈铭的话,朱祁镇眉目间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还是道:“这不是一日之功,还是等袁彬醒了,我们再商议。” ………… 草原深处生的一切,除了当事人之外,无人关注。 九月的第一天,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向年轻而又庄严的紫禁城,奉天殿高大的宫门被缓缓推开,中正高昂的大乐声,响彻整个宫城。 大明这个命途多舛的帝国,将在今天,迎来新的主人! 尘封许久的御座之上,朱祁钰身着玄色龙纹袍,头戴十二冕旒冠,手执大圭,目光越过冕旒,望着御阶下肃穆而立的群臣。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侍立在旁,手中徐徐展开一卷圣旨,声音洪亮。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皇考宣宗章皇帝仲子,奉藩京师……会有使自虏中还者口宣大兄皇帝诏旨曰,宗庙之礼不可久旷,朕弟郕王年长且贤,可当大位,朕于虏中禅位于郕王,命其继统,以奉祭祀……于九月朔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奉天殿即皇帝位,上大兄皇帝尊号为太上皇帝,徐图迎复……” 内容,和之前议定的差不多,说到底,外朝大臣们还是没有拧过这位郕王殿下,当然,现在该称陛下了。 诏书很长,金英足足宣读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读到了结尾。 “……惟敬仁诚可以安宗社,惟恭俭勤可以惠万民,尚赖宗室亲王协心藩屏,爰暨中外,文武贤臣同德匡辅,弘济重大之艰,永隆雍熙之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因局势艰难,所以和册封东宫的大典一样,礼部省去了许多的繁文缛节。 宣读诏书结束之后,群臣在礼官的指引下,行三拜九叩之礼,山呼万岁之后,这边便算是礼成。 随后三品以下的低阶官员退场,而其余的大员,则是随新君一同,前往奉先殿,敬告天地祖宗。 再之后,往慈宁宫拜见皇太后,往景阳宫拜见新君生母。 饶是礼部已经将典制的细节一删再删,但是终归是登基大典。 作为国家最重要的仪典,哪怕再简略,也还是从黎明忙到了傍晚,朝廷上下的所有人等,皆是整整一天都不曾停下。 但是这种繁忙,却是秩序井然的繁忙,至少,天位已然邸定,大家再忙,心都是放到肚子里的。 底下官员如何不提,翌日一大早,群臣来不及好好休息,就重新来到了宫门前。 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就要开始了…… 第九十九章:处置 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其实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通常来说,早朝作为皇帝和朝臣真正商议政务的场合,是时常会出现争论甚至争吵的。 这种冲突不仅生了不同派系,不同主张的朝臣之间,有时候也生在朝臣和皇帝之间。 史书中所载明的,大多数的犯颜直谏,都是在早朝上。 虽然说在之前,新君已经以监国身份,召开过朝会和日朝,但是终归监国和君上不同。 所以这第一次早朝,朝臣们大多都十分小心,有意搁置了许多有待争议的问题,转而禀奏了一些或紧急或不紧急,但是都争议性不大的朝务。 诸如,正常的地方布政使转调,七品御史的提拔名单,张榜招募壮勇的军饷需用等等…… 朱祁钰大略听下来,基本上都是照准的事情,便也明白过来。 如今新君继位,朝臣和他这个新的皇帝,都还处在磨合的阶段,于是他索性挥手示意群臣停下这些不痛不痒的奏事,开口道。 “诸位卿家,如今国事危急,早朝当奏军国大事,其余事务,若有前例可循者,各衙门将奏疏送上来便是,若有争议不决者,再放在朝上讨论不迟。” 底下群臣静默了片刻,大理寺卿俞士悦出列道。 “皇上,上月二十二日,臣受命会同刑部,都察院,主理审定王振一党乱国悖逆一案,现已审结,一干人等判罚如下,请皇上御览。” 好吧,这件事情勉强算是大事,虽然群臣也认为没有什么太大的争议,但是还是提起了精神。 俞士悦的奏疏写的并不冗长,朱祁钰抬眼一扫,便将内容心中有数,转手递给一旁的金英,吩咐他当众读出来。 前面的一应罪状及证据,大家都没什么心思听,直接将注意力放到了最后的判罚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罪大恶极,论株九族,籍没家产,其祖宗坟墓,暴弃骸骨,以警天下。” “其侄王林,王山,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内官监太监太监郭敬,司设监太监陈玙,少监毛贵,内官王长随,钦天监正彭德清,依仗王振权势,无恶不作,俱判斩刑,家产抄没,亲族没入宫中为奴。” “其余人等,计有僧录司右觉义,龚然,胜道,禄司右玄义,王道宏,锦衣卫镇抚周铨,匠人沈诚,小旗张伯通等百余人,阿附王振,为其亲信,亦有不法,俱判斩刑。” 金英的声音落下,底下群臣不由得生出一阵议论之声。 有拍手叫好的,也有咬牙切齿的。 但是大多数的朝臣,望着俞士悦的目光都多了几分佩服。 这判的,是真狠啊! 不仅狠,还绝,绝到不给自己留后路。 王振自不必说,株连九族,暴弃骸骨,朝廷的刑罚当中,就没有比这个更重的了,要说有,就只有被株十族的方孝孺了。 但是就算是方孝孺,也有门生弟子为他收尸,不至于曝尸荒野,更没有被掘了祖坟。 这王振算是朝廷开天辟地头一遭! 马顺,毛贵,王长随这几个人也不说了,死都死了,抄没家产,亲族为奴什么的,都是活该。 让群臣心惊的是,最后的一段话。 除了王振和他的心腹党羽之外,下到匠人,小旗这样的小人物,只要是曾经被王振重用过的,都判了斩刑。 这是要彻彻底底的将和王振相关的所有人等,都连根拔起啊! 当下便有人出言道:“皇上,臣以为王振固然罪大恶极,其党羽亦当诛杀,然如王道宏,周铨等人,虽阿附权势,出入王振门下,为王振办事,亦有大罪,然非罪不可赦,皇上新登大位,当以仁恕治天下,臣请宥其死罪,改为流放。” 有反对的,就有支持的。 “皇上,臣以为不妥,王振一党,祸国殃民,葬送我大明二十余万官军将士,三司议其罪状,无不是十恶不赦之罪,此皆一人之祸耶?” “非也,实则王振一党诸人,合力而为,故王振一党,无论罪行轻重,但凡为其亲信者,皆当重处,非斩刑不可戒天下。” 朱祁钰在上头看着底下人吵架。 果然,文臣什么时候都改不了这个坏习惯,刚开始两边还各自阐述理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相互攻击。 主张轻判的,指责另一边严刑重典,杀伐过甚,不合圣人仁恕之道。 主张重罚的,就倒过来嘲讽另一边妇人之仁,包庇罪人,其心不轨。 没过多大会,两边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然,出面的基本上都是御史,六部郎官这些品阶不高的官员,他们官职不高,在朝堂当中份量不重,说的过分一点,言行逾矩一点,也无伤大雅。 通常进行到这个阶段,涉事相关的衙门掌印官,落到这件事情上,也就是主持三司会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就该出面调停。 要么顺水推舟改变主意,改为轻判,要么再次申明自己如此处置的原因。 如果没有同等级别的大员出言反对,那么事情就该定下了。 如果有的话,那也就升级成了大佬们的争斗,变成另一个层面上的事情。 到那个时候,就会重新进入新一轮的争吵,甚至是持久好几轮的争吵…… 这是朝会上的标准流程,朱祁钰前世见过无数次这种场景,心里自然门清儿。 然而底下吵了半天,俞士悦却始终没有站出来,脚下像生了根一样,立在原地不动。 反倒是刑部侍郎江渊出列,道:“皇上,此次案情审理,乃秉上意而为,土木之事牵涉重大,王振一党处置,亦当慎重,臣以为,若牵涉不深者,或可宽宥,然需圣裁!” 左都御史陈镒紧接着也出列,道:“皇上,王振一党嚣张跋扈,罪行累累,祸国殃民,需以重惩,然此事重大,三司已厘清一干人等罪行,判罚惩处,臣亦以为当由圣裁。” 朱祁钰的目光在大殿中央的三人身上一一扫过,嘴角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没记错的话,这次三司会审,由大理寺卿俞士悦主持,一同参加的,就是刑部侍郎江渊和左都御史陈镒。 现如今这三个人当中,作为主持者的俞士悦,在呈上结果后,便闭口不言。 江渊和陈镒二人,一人主张“牵涉不深者,或可宽宥,另一人主张“祸国殃民,需以重惩”。 看似是相互对立,但是同时却又都表示“需要圣裁”! 再看看立在前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一帮尚书阁臣。 他明白了! 这哪是朝臣们在争论该如何处置王振一党,分明是在试探他这个新君,对这件事的态度! 第一百章:试探 大凡新君继位,朝堂上下,总是避免不了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磨合。 对于皇帝来说,需要时间来慢慢的稳固自己的地位,经营自己的威望。 对于朝臣来说,也需要通过各种各样的朝政事务,来了解新君的脾气秉性,喜好底线。 这种过程或长或短,或激烈或平和,不一而是,需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这种磨合的过程,通常情况下,从时间上来看,从新君登基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而从形势上来看,通常以君臣对抗为主。 至于起者,或许是皇帝,又或许是朝臣,却是并不一定。 事实上,天子,不,应该说太上皇,这次的亲征。 就是一次典型的磨合过程。 太上皇希望在群臣当中的形象,是一个乾纲独断,承继父祖军威的有为之君。 而群臣则希望他安安生生的,为此,王直甚至在亲征之前,亲率百官伏阙进谏。 但是可惜,没有拦住一意孤行的太上皇。 如果说这次是大胜而归,那么太上皇自然会再一次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之后在朝堂当中威信大增。 然而败了…… 不说远在漠北的太上皇,单说朱祁钰这位新君。 虽然之前他已经总政秉国,但是一来时日不长,二来还是那句话,监国和天子,到底是有很大的差别的。 这次王振一党的判罚,很明显,就是朝臣们递过来的一次试探。 明明白白的两个选择! 要么都杀了,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要么就宽宥一些罪行不重的人的死罪。 两种处置都有说法,朝臣们争论半天,其实从另一种层面上,也是在给朱祁钰台阶下。 这样无论他如何处置,都不会被人诟病。 这种大限度的自由裁量权,其实很能看出一个人的风格。 如果朱祁钰选择的是前者,那么就说明,他是一个杀伐果断,崇尚严刑峻法,能下得去狠心,且不在意名声的君主。 而如果他选择的是后者,那就说明,他是一个顾惜羽毛,心怀仁德的君王。 试探出新君的施政风格,底下大臣才好决定自己接下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配合新君。 想明白了这一节,朱祁钰倒也不犹豫,沉吟片刻,开口道。 “王振一党罪大恶极,自当重惩,但是朕既然将此事交由法司处置,法司自当按大明律例论处。” “大理寺卿,朕问你,除毛贵等一应内宦外,其余人等,所判刑罚,可有律例可依?” 王振一党,这个范围实际上是很广的,除了宫中内宦之外,还有一部分朝廷命官,锦衣卫,甚至是低阶的杂官之流。 相对而言,那些权势极大的内宦,反倒不是争论的重点,他们是天子家奴,本就不受大明律保护。 何况他们跟王振关系亲密,就算没有土木之事,单论他们平时的所作所为,也够定死他们的。 朝臣们真正争论的,其实是那些,投靠了王振,并且依仗他的权势胡作非为的低阶锦衣卫和杂官的处置。 这些人有些的确罪大恶极,但是有些罪状却也并不重,无非是替王振办事,索取好处而已。 听了新君的问话,群臣心中大约便有了底。 既然提了大明律例,这么说来,是要轻判? 被天子点了名,俞士悦自然不能再闭口不言,上前一步道。 “回皇上,除内宦一干人等外,依附王振的官员,锦衣卫,匠人等虽有罪状,然若依照律例,的确罪不至死。” “三司会审之时,臣等合议,王振罪恶滔天,为警示后人,故俱判斩刑,然若纯以律例而言,此份判罚的确显得过重。” 朱祁钰点了点头。 这其实在大明朝是常事。 事实上,除了秦朝之外,历朝历代在对于案件的处理过程当中,律法都只是判罚考虑的其中一种依据,但不是全部。 毕竟,多数情况下,案件的判罚为的是维持统治的稳定。 为了达到这一点目的,在实际的案件处置当中,所参考的依据实际上有很多。 对于正常的案件来说,除了律法之外,还有以前类似的判例,这两者是判罚的主要构成。 若是像王振这样的大案要案,正常来说,判罚的依据有四个,其中两个,分别是律法和之前类似的判例。 另外的两个,一是事件后果的严重程度,二是朝野上下的民情民意。 除此之外,对于一些特殊的案件,礼法道德,也可以成为判罚的依据之一。 至少在目前的大明来说,这几种判罚的依据,效力是基本相同的。 所以俞士悦说,单纯按照律法来判,是罚的重了,但是若是按照事件后果的严重程度来说,从重却是合适的。 不过,俞士悦话虽然如此说,但是透出的态度,还是十分中立的,依旧是在阐述自己判罚的原因,而没有多说其他。 于是朱祁钰道:“既然如此,还是依律为好,此案当中,除王振等罪大恶极之人,处罚从重从严之外,其余一应人等,皆照律处置。” 俞士悦左右看了一眼,见陈镒和江渊都没有说话,其他的大佬也没有出言反对,于是便上前一步,道。 “臣领旨。”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但是边往回走,俞士悦心中边生出一丝疑虑。 就这么简单就结束了? 诚然,这个结果对于朝臣来说,算是比较好的结果。 这当然指的不是轻判了王振的党羽,这帮人死不死的,没人关心。 反正,王振和他的心腹,已经被打杀的差不多了,活着的,也逃不过死罪,剩下的都是些小喽啰,犯不上老大人们为他们被宽宥而觉得好。 之所以说对于朝臣来说,这算是还不错的结果,是因为新君轻判这些小人物的背后,透露出的意味。 看这个样子,新君似乎并不是一个,会随意大动干戈,动辄想要杀人的皇帝。 这一点让朝臣们很放心。 除此之外,新君说要按照律法处置,也让朝臣们很放心。 因为这也说明,新君是讲究规矩的,既然处置案件的时候,遵从律法,那么以后处理政务的时候,自然也要讲究礼法,讲究朝廷规矩。 这一点,和上一位宠信权奸,几乎将朝廷典制踩在脚底下的那位,让朝臣感到更加的安心。 按理来说,这都是好事。 但是俞士悦却总感觉有哪不对……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股感觉一般,还没等到他往后走两步,就又被叫住了。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听旨。” 于是俞士悦又挪了回来,和还在殿中的陈镒和江渊又站回了一起,一同跪下。 朱祁钰淡淡的扫了他三人一眼,道。 “前番朕命三司会审王振一案,尔等皆判斩刑,虽是顾虑朝野舆情汹汹,然终是不当。” “自即日起,三司重新审理此案,除罪大恶极者,从重从严之外,其余自正统八年起,凡阿附王振,身负罪行者,无论所涉宫内宫外,官位高低,皆依照大明律例论处。” “所涉人等,若为朝廷官员,刑部可持命传唤,若身无功名者,由顺天府配合刑部先行羁押,涉及宫内之人,三司可知会锦衣卫,由锦衣卫持命关押诏狱。” 话说到这,朱祁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将扫视了在场的所有群臣,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朕已经命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忠为新任锦衣卫指挥使,协同三司处置此事。” “王振一事,实乃我朝开国以来,第一祸国之事,想来诸位爱卿也明白这一点。” “因此,朕不管事涉之人有谁,有多少,只要是触及律法之人,皆依大明律例,一概处置,不枉不纵。” “诸位爱卿,可明白?” 俞士悦倒吸了一口凉气,隐约间明白了什么,但是如今容不得他多想。 皇上既然摆出了这副强硬的姿态,便是说明此事不容商量。 和左右对视一眼,俞士悦,陈镒,江渊三人同时拜倒。 “臣等领命,定不负陛下所托!” 底下群臣也随之拜倒在地,齐声喊道。 “陛下圣明……” 第一百零一章:深刻领会精神 新君继位后的第一次早朝,就这么落下了帷幕,然而这场早朝,带来的影响,却才刚刚开始。 散朝之后,负责主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就拉着刑部侍郎江渊来到了大理寺衙门。 要知道,虽然说是三司会审,但司法之事,都察院通常只做监督,保证审讯过程当中没有不当举措,而真正干活的,都是刑部和大理寺。 正因于此,三法司之间,大理寺和刑部往来比较密切,关系也不错。 通常来说,如果是平常的重案,一般由刑部负责审讯判决,由大理寺复核案情,若需三司复审,才会由大理寺主持。 但是这一次,由于案情特殊,加上刑部主官不在,因此朱祁钰就直接指定了大理寺来主持。 两个人在官衙坐下,上了茶点,俞士悦也不打什么哑谜,直接便开口道。 “江侍郎,不瞒你说,今天皇上的旨意,有点拿不准,想和你商量商量。” 事实上,大理寺卿这个职位,还是很尴尬的。 说白了,不上不下的。 要说尊贵吧,按照朝廷的典制,大理寺卿属于九卿之一,应该是朝堂当中的一方大佬。 但是实际上呢,朝廷典制虽然如此,但是真正在朝堂上,只有六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组成的七卿,才会被认可地位。 但是要说地位不高,也不是。 大理寺作为复核刑案的慎刑机构,属于全国最高司法机关,实权还是颇重的。 俞士悦这个大理寺卿,比七卿是势弱一层,但是比起六部侍郎来,却又高一层。 恰恰就卡在这中间! 所以他不敢去找左都御史陈镒商量,只能拉着刑部侍郎江渊。 江渊和他也是老相识了,苦笑一声,道。 “不瞒俞寺卿,本官现在也是一头雾水,原本皇上说,要按律法处置,我还以为是打算放他们一马,可瞧着散朝前皇上的样子,又不像……” 俞士悦动了动腮帮子,一副牙疼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 别的不说,锦衣卫向来可是天子直属,皇上这回连锦衣卫派过来协同他们,哪里像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 等会…… 锦衣卫? 俞士悦脑子里像是过了道闪电一样,浑身打了个激灵。 “江侍郎,你说,这案子原本都审结了,就算是要重审,也就是重新过堂,重新判罚而已,皇上……为什么要派锦衣卫过来?” 江渊也是刑名老手了,下意识的接口道。 “那自然是要抓……” 话说了半截,江渊也坐不住了。 锦衣卫是干嘛的?当然是抓人的! 这案子的犯人,都在牢里关着呢,用得着抓吗? 这下江渊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眉头紧皱,望着俞士悦,压低声音道。 “寺卿的意思是,皇上这是要株连?” 这个株连并非指的是株连九族的株连,而是指的范围上。 要知道,之前王振势大,朝廷上不分文武,都有不少官员和王振有所牵连。 或许是被迫无奈,或许是投机借势,总而言之,真要是细究下去,多了去了,其中甚至不乏身居高位者。 要知道,虽然这次亲征,大多数和王振交好的官员都被带走了,但是朝廷这么大,总会有那么几个没去的。 别的不说,单是现在正在西南督军的靖远伯兵部尚书兼大理寺卿王骥老大人,就不是他们招惹的起的。 可这朝野上下谁不知道,王老大人当初因罪被劾,正是王振力保才得以安然无恙。 其他大大小小不少官员,也都或多或少的,和王振深深浅浅有所牵连。 这些事情可大可小。 往小了说,就是迫于情势,无奈之举。 往大了说,真要借题挥,杀倒是不至于,但是罢官去职一大批人,也未必不可能。 总而言之,如果以和王振有所牵连为标准去查,足以引起一场官场地震。 正因如此,这次他们判罚虽重,但是却基本没有涉及到朝廷有名有姓的官员。 被判斩刑的,要么是王振的死党,板上钉钉的那种,要么是受他重用,但是官位不高的小人物。 为的就是不起风波,可谁料,事情竟莫名其妙的展成了这个样子…… 江渊头上的虚汗一阵阵的冒出来,心中不由得一阵叫苦,这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怎么就一下子变成烫手山芋了呢? 俞士悦也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脑子里努力回想之前在殿上,皇帝的一举一动。 半晌,俞士悦按着江渊的肩膀坐下,缓缓道。 “暂且不必如此,又或许是你我多虑了,朝中那么多的官员,皇上就算真要惩治,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虽然俞士悦这话也显得不是那么有底气,但是人往往在这种时候,本身就更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于是江渊也定了定神,点头道。 “不错,现在也先大敌当前,京师还是以稳定为主,再则皇上新君继位,恐怕也不会大肆株连。” 俞士悦也道:“的确如此,何况皇上说,一律依照大明律例论处,也就是说,陛下没想着真的把事情闹大。” 和王振有牵连,也要分情况。 朝廷当中的确有投靠王振,为其爪牙的。 但是更多的,则是想要借助王振的权势,替自己在天子面前说好话的。 这种事情,其实没办法去说对错,毕竟那个时候,朝廷大政由王振把持着。 结交王振到底是出于公务还是别的什么,很难厘清。 如果皇上不说按照大明律例处置也就罢了,但是既然要按照律法来,那就得有充足的证据。 毕竟,大明律可没有哪一条规定,正常的公务往来要被处罚的,哪怕往来的人是奸臣权宦。 两个人相互安慰着,总算是把心暂时定了下来。 然而没过一会,江渊就又皱起了眉头。 “寺卿大人,如果说皇上并不打算把事情闹大的话,那么他如此大动干戈,又会是为何呢?” 俞士悦沉吟片刻,朝着宫城的方向看了看,意味深长的道。 “江侍郎,照理来说,若是针对朝廷官员或者百姓,只需顺天府或刑部出面便可,但皇上这次出动了锦衣卫,只怕,不单单是为了表示他对此事的重视吧?” 随着俞士悦的目光,江渊也朝宫城方向望去,想明白了俞士悦话里话外透着的意思,他头上又忍不住开始冒汗。 这要是真的……风波只怕也不会小!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叹了口气,江渊苦笑一声道:“往日里,有老尚书在的时候,我总觉得这些部务手到擒来,如今局势艰难,才知晓有老尚书坐镇的好处。” 这要是尚书大人在京城,这种棘手的事情,哪能轮到他一个侍郎出面操持。 这事儿要换了尚书大人,早就进宫直接问皇上去了。 哪用得着在这瞎猜? 如今他区区一个侍郎,是这个也得罪不起,哪个也得罪不起,担心这个忧虑那个的,每日都提心吊胆的。 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俞士悦安慰的拍了拍江渊的肩膀。 这段日子,六部当中,就只有刑部和工部没有尚书坐镇,偏刑部遇上这种大案,江侍郎也不容易。 想了想,俞士悦问道:“金老大人此番督军平叛,应是快回来了吧?” 江渊点了点头,脸色总算是好了些:“前些日子刚出事的时候,于尚书就进谏皇上,召回了宁阳侯和尚书老大人,算算日子,大约也就是这三两日,就该到京城了。” 屋子里的气氛总算是稍稍活跃了些,俞士悦笑道:“据说此次平叛还算顺利,不过西南烟瘴之地,倒是叫老大人受苦了。” “确实如此,据说老大人前些日子身子就不大好,如今被紧急召回,一路舟车劳顿,到了京师怕是得歇上一段日子。” 叹了口气,江渊苦笑道:“这三司会审的活儿,看来我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对于江侍郎这种遭遇,俞寺卿表示,原来看到别人比自己惨,就会感到自己没那么惨,果然是真的…… 第一百零二章:弹劾奏疏 早朝散后,依照惯例来说,当是经筵讲读。 不过因为现在特殊时期,朝廷上下都繁忙的很,朱祁钰便下令,暂停经筵讲读。 倒是让刚刚领了知经筵事的礼部尚书胡濙老大人感到一阵轻松。 不过朱祁钰也没闲着,眼瞧着已经快晌午了,他用了午膳,便回到文华殿继续处理奏疏。 有了前世的经验,朱祁钰其实看的很快,不多时,厚厚的一摞奏疏就薄了下来。 当然,这也是托了内阁的福。 票拟是个好东西。 如今内阁虽然还是只有陈循和高谷两个人,但是他俩都是政务老手,一般情况下,给出的票拟意见都准确合适。 如此一来,大多数有前例可循的朝务,基本都不需要朱祁钰太过操心。 正常情况下,他过一眼,觉得没什么大的问题,就准了。 如果觉得不妥当的,就另外放起来,等第二天早朝的时候讨论。 起码到现在为止,除了上回弹劾王振的那些奏疏,朱祁钰都还没有留中不的。 然而此刻,朱祁钰手里拿着一份奏疏,却是沉吟不语,罕见的露出一丝犹豫的神色。 成敬刚好捧着一摞新的奏疏走过来,见此情况,便开口问道。 “皇爷,这份奏疏可是有何不妥?” 现在的成敬,已经不是区区郕王府的一个总管太监了。 因为这次登基大典办的比较仓促,事实上,很多的事情都没来得及做,比如说,后宫当中的名分和尊位,都还没有确定下来。 但是这些事大事,需要上朝廷商议的。 相对而言,锦衣卫,东厂,司礼监这三个要害部门,虽然同样重要,但是属于皇帝可以一言而决的事情,不需要和外朝商议便可定下来的。 所以朱祁钰登基之后,头一件事情,就是选了可靠的人执掌锦衣卫。 至于司礼监这边,既然吴氏说金英可用,朱祁钰就索性将他提拔成了掌印太监,同时让成敬担任秉笔太监。 如此一来,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将金英打出去。 底层的官员们往往以为,司礼监对外朝最大的影响力,来自于批红大权。 但是实际上,只要在中枢六部待过一段时间,就会清楚,并非如此。 批红大权的确是一道利器。 但是至少在这个时候,它适用的范围太窄,基本上来说,只会出现在天子倦政的时候,才会由司礼监代为批红。 但是大明这几代天子,除了宣宗皇帝有些贪玩之外,都算是比较勤政的。 就连现在被俘在虏的太上皇,亲政之前有张太皇太后管着,亲政之后雄心勃勃的,其实也不怎么将政务交给司礼监代为批红。 所以事实上,司礼监对于外朝最大的影响力,来自于参知政事。 朝廷的大政方针,措施政策,看似是以奏疏的形式呈上来,但是实际上,在各部上呈之前,都是经过多次讨论的。 这种形式称之为部议,参与人数不等,有时候是一个衙门,有时候是好几个衙门,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说白了,就是同部门和跨部门会议。 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大珰,便有资格参与外朝的部议和阁议。 通常情况下,只要是涉及朝廷大政的军国大事,部议必须要有司礼监掌印太监或秉笔太监列席旁听。 甚至于有些特殊的事务,有皇帝诏命的情况下,也是需要司礼监参与旁听的。 一般来说,如果司礼监员额足够,参加部议就要轮流去。 但是考虑到现在司礼监只有金英和成敬两人,朱祁钰便索性让金英负责参与部议,成敬负责留守司礼监。 反正外朝的那些大臣,对金英的信任其实更高于刚刚被提拔的成敬。 刚好金英和成敬,在政事上一内一外,他用起来也更加放心些。 听见成敬的问话,朱祁钰将手里的奏疏递给他,脸色有些让人捉摸不透,道。 “你瞧瞧。” 成敬于是接过来,一目十行的扫了一眼,然后皱眉问道。 “皇爷,这个曹吉祥,有什么不对吗?” 朱祁钰摸着下巴,没有说话。 这份奏疏的内容,其实很简单。 总结下来,就是弹劾曹吉祥监军不力,靡费朝廷物力,请求惩治的。 写的倒是一手好文章。 但是上奏之人,是山西道监察御史李英。 朱祁钰曾见过这个名字。 就在不久前,吴氏缝在香囊里头,送给他的那份名单当中,就有此人…… 他是孙太后的人! 这个时候,李英弹劾曹吉祥…… 朱祁钰皱着眉头,想了想道。 “成敬,你手里的那堆奏疏,还有没有和宫中内宦有关的。” 成敬低下头,挨个翻了翻。 因为有内阁的票拟,所以只是大略看所说的事情是什么,不处置的话,还是很快的。 没多大会,成敬就翻了一遍,从一堆奏疏当中,挑出了十三四本,递到了朱祁钰的案头。 “皇爷,按您的吩咐,这些都是和宫中内宦有关的。” “里头有七本是弹劾曹吉祥的,有一本是弹劾金英的,还有五六本,有些是弹劾内宦跋扈扰民的,还有弹劾宫中靡费过甚,内宦暗中敛财的。” 朝臣弹劾内臣,事实上是常事。 每个月没有那么七八本的,反倒是怪事。 所以成敬也弄不明白,朱祁钰为什么让他将这些单独跳出来…… 朱祁钰把成敬挑出来的奏本挨个过目。 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他的脸上才慢慢露出一丝了然之色。 果不其然,孙太后还是不肯安安分分的。 不过这回倒是聪明,若非他提前有了那份名单,只怕也未必就能立刻反应过来。 这十几本奏疏当中,有一半都是吴氏给他的那份名单当中的人。 但是其中只有三四本是弹劾曹吉祥的,剩下的则是弹劾其他内宦。 而这七本弹劾曹吉祥的御史当中,也有一半左右,和孙太后没有直接的关系。 但是基本上,却是孙太后手下御史的同年同乡之类的。 朝臣弹劾内宦,本就是常事,如今这么多奏疏一拥而上,弹劾的内容方向又各不相同。 若非朱祁钰提前手里就有了这些人的名单,恐怕也不会觉得,这是有人在暗中策动。 想了想,朱祁钰转向成敬,开口问道。 “这几本奏疏里头,有弹劾曹吉祥监军不力,靡费朝廷物议的,也有弹劾他嚣张跋扈,放任手下官军欺压百姓的,更有甚者,还有弹劾他笼络番将,蓄养假子,图谋不轨的,你怎么看?” 成敬将奏疏同样挨个看过,脸色有些为难,一时之间有些犹豫该怎么说…… 第一百零三章:世态炎凉 成敬不傻。 之前皇上还是郕王的时候,就问过他关于曹吉祥的事情。 成敬还记得当时的场景,提起这个人,他罕见的感觉到,皇上心中有藏不住的杀气。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成敬能够感觉到,对于这个人,皇上很是厌恶。 如今又朝臣弹劾他,照理来说,成敬应该附和着骂他两句,但是想了想,成敬还是小心翼翼道。 “皇爷明鉴,内臣觉得,过了!” 朱祁钰脸色看不出喜怒,淡淡道:“怎么说?” 眼瞧着皇上的态度有些冷,成敬犹豫了片刻,跪下道。 “内臣斗胆言之,请皇爷恕罪。” “这些御史弹劾的这些罪状,或是实情,但多非他一人所有,实则在外将官监军,皆心照不宣之事。” “若皇爷仅仅处置他一人,怕有失公允,若为其一人而大动干戈,又恐影响朝局平顺。” “何况无论如何,这次平叛还算顺利,曹吉祥身为监军,不说有功,但总算是无过。” “若是事情办成这样,都要被加罪的话,在外监军的内宦,怕是要人人自危……” 成敬话说的还算有条理,但是却时不时的偷偷打量朱祁钰的神色,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他知道这些话朱祁钰肯定不爱听,但是他却不能不说。 朱祁钰望着成敬的样子,脸上到底是浮起一丝笑容,摇了摇头道。 “咱们不过寻常说话,你跪着做什么,起来吧!” 成敬是什么人,他心中自然是有数的。 虽然前世那件事情还没搞清楚,但是总归到现在为止,他的诸般表现,让朱祁钰还是相信他的忠心的。 何况,这个当口弹劾曹吉祥,本就蹊跷,再加上有吴氏的那份名单,他既看出是孙太后在暗中推动此事,自然更不会上当。 很简单的道理,对手想让你做的事情,必然是对对方有利,而对己方有害的事情。 沉吟片刻,朱祁钰并没有对成敬的话有什么评价,而是继续开口问道。 “朕没记错的话,曹吉祥这次奉命监军,应该是跟着宁阳侯一块回来,算算日子,差不多该到京师了吧?” 成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虽然摸不清楚朱祁钰的心思,但是也明白,天子并没有因为自己刚刚为曹吉祥说话,而产生什么想法。 于是成敬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回答道。 “是,不过曹吉祥比宁阳侯等人早出几日,大约明日就该到了。” 朱祁钰似是想起了什么,开口问道。 “朕记得,这次提拔上来的御史,有几个是你的同乡晚辈,对吧?” 成敬没想到话题突然转向这个,愣了愣才点了点头。 提起此事,成敬心中也是一阵复杂。 他本是进士出身,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若非被派到山西,到晋王府中当王府官,本该有大好的前途。 和他同届的进士,如今有好几个,如今已经是三品大员,而他却沦落为宦官内臣。 他在郕王府这些年,虽然算不上有权有势,但是也算出入自在。 可那些原本和他交情甚好的同年同乡,都纷纷都和他疏远了许多,有不少人,甚至连见面都不打招呼的。 如今世事沉浮,一朝巨变,原本闲散的郕王殿下继位为君,他这个原本的郕王府总管,倒是又重新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从那天左顺门的朝会之后,来拜访他的人就已经多了起来,到朝廷传出郕王殿下要登基的消息,他每日收到的拜帖更是数不胜数。 世态人心,炎凉若此啊! 朱祁钰却是没有注意到成敬复杂的情绪,沉吟片刻道。 “既然如此,你一会去告诉内阁,弹劾曹吉祥的这几本奏疏,一概留中。” “另外,你回头想个法子,让你的同乡晚辈里头有当御史的,也上本章弹劾曹吉祥。” 所谓留中,就是既不说准,也不说不准,留着不批,通常情况下,留中意味着冷处理。 这一点成敬能够明白,毕竟这不是什么事关军政的大事,留中是常见的做法。 但是一边留中,一边又让他暗中叫人去弹劾,这个…… 大着胆子,成敬问道。 “皇爷您是想,把事情闹得再大些?” 朱祁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 “你细细瞧这些弹章,其实能看得出来,他们虽是弹劾,但都是揪着曹吉祥在此次监军当中的所作所为,若说一两本是这样就算了,全是如此,可就不简单了。” 成敬将这些奏疏的内容在脑子里又过了一遍,顿时明白过来,倒吸一口凉气,道。 “您的意思,这些御史是背后有人指使的?” 如今的京城当中,会和天子作对的人,只怕也就只有宫里的孙太后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成敬拧着眉头,照理来说,曹吉祥和王振有旧,孙太后难道不应该保他吗? 等等,和王振有旧…… 成敬亦是心思机敏之辈,想起刚刚朱祁钰的话,心中迷雾顿时散去。 “难不成,太后是想要转移视线?” “不错,这个时候弹劾曹吉祥,无非是想要让人忽略他曾是王振门下一事,这曹吉祥本就和王振交情不算很深,这么一闹腾,说不准就叫他蒙混过去了。” 朱祁钰露出一丝冷笑,道。 “不过,朕还就偏偏不让她如愿,你找些御史上奏,不必说别的,就弹劾曹吉祥阿附王振,胡作非为便是。” 成敬拱手称是。 不过旋即,他脸上有有些担忧,道。 “皇上,弹劾曹吉祥阿附王振,固然容易,可是这么一闹腾,再想要拿下曹吉祥,怕是不容易了啊!” 将事情闹大,其实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以成敬的眼力,想通了这背后有人指使,很容易就联想到,这些奏疏的用处,不止在转移视线这么简单。 更多的,只怕还是在隐晦的给曹吉祥表功。 就想成敬最开始说的那样,平叛是成了的,朝臣们虽是弹劾他在平叛过程当中屡有不法,但是同时也是把这件事情翻出来。 曹吉祥监军有功,就算是之前阿附王振,功过相抵,也能保个平安,只是怕难再受重用而已。 但是成敬跟着朱祁钰这么久,自然能够猜出,皇上对这个曹吉祥,可不是想要闲置而已这么简单。 朱祁钰眉间舒展,摇了摇头,道。 “区区一个曹吉祥而已,想拿下他有的是法子,不足为虑,朕正愁该怎么叫那些朝臣明白朕的意思,这转头就有人递了个靶子,不好好用上怎么行?” 见皇上心中已有打算,成敬也放下心来,拱手道。 “那内臣这就去办。” 这个时候,兴安从外头走了进来,道:“皇爷,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奉口谕前来觐见。”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成敬退下,随后道。 “叫他进来吧……” 第一百零四章:为国捐躯好卢忠 锦衣卫,大明赫赫有名的特务机关,由太祖皇帝设立,用于监察百官,掌京师内外直驾侍卫、巡查缉捕。 对于大明的历代天子来说,锦衣卫都是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尖刀,刺探情报,监察朝野,捕杀大臣。 但凡是皇帝的意志,锦衣卫都会毫不迟疑的贯彻。 甚至可以说,锦衣卫是皇帝对于外朝最直接的震慑力量,单论重要性,甚至要大于京营。 毕竟京营官军虽多,但是除非有大战不会出动,而锦衣卫则是皇帝可以直接动用的,最强大的力量。 前世朱祁钰在位的时候,曾经任命过两位锦衣卫指挥使。 其中一个,就是眼前的卢忠。 只不过后来,因为所谓的“金刀案”,朱祁钰终究没有顶住外朝的压力,不得不下令将卢忠流放。 锦衣卫指挥使一职,也被交给了于谦的女婿朱骥。 应该说,这是他前世所犯的最大的错误之一! 所谓“金刀一案”内情到底如何,没有人比朱祁钰心里更清楚。 那根本就是一次彻彻底底的阴谋。 一次失败的复辟行动! 若非是卢忠现的及时,只怕他那哥哥不必等那许多年,当时便会起兵复辟。 只可惜,那个时候的朱祁钰,太过心急,以致于被人暗中断了线索,卢忠也被人反咬一口,不得不装疯以自保。 望着跟在兴安身后,大步走来的卢忠,朱祁钰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前世犯过的最严重的错误之一,就是没有力保卢忠,导致锦衣卫这支尖刀,被他亲手磨去了锋芒。 朱骥虽然同样是锦衣卫出身,但是他和于谦一样,性格刚正。 若是放在朝中,可为良臣,但是放在锦衣卫当中…… 自己前世的经历,就是前车之鉴! “臣锦衣卫指挥使卢忠,参见陛下!” 耳边传来卢忠行礼的声音,朱祁钰醒过神来,收敛了心绪,淡然道。 “起来吧。” “谢陛下。” 卢忠是看起来并不高大,但是常年习武,看起来十分健壮,而且面色憨厚,看起来不像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反倒像是一个农家汉子。 认真算起来,这是他头一次真正见到这位新任的皇帝陛下,心中还是十分紧张的。 要知道,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虽不是内臣,但是也和内臣一样,十分倚重于圣恩。 有了皇帝的支持,锦衣卫就是朝野上下闻风丧胆的特务机构。 但是要是没有皇帝的支持,锦衣卫就是也负责皇帝仪驾的摆设。 锦衣卫的高光时刻,是在太祖皇帝时,那个时候,就连大臣们在家里说了什么话,都能立刻被探听到。 可惜到了后来,有了东厂,再加上朝局稳定下来,锦衣卫的权势就大不如前了。 太上皇继位之后,宠信王振,锦衣卫就更是沦为了东厂的附庸。 就连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也只能跟在王振背后,亦步亦趋。 卢忠虽不是怀着什么要复兴锦衣卫的梦想,但是心里也清楚,新君对于锦衣卫的态度,直接关系到他以后的权力,自然是万分小心。 看着卢忠紧张的样子,朱祁钰罕见的感到有些好笑,轻叱一声道。 “朕又不是老虎,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还能吃了你不成?兴安,搬把椅子来,给卢指挥使赐座。” 这话虽是轻叱,但是不难听出其中的亲近之意。 卢忠虽不知这份亲近来自于何处,但是那份紧张感也稍稍舒缓了些,那张憨厚的脸上陪着笑,道。 “臣骤然得见天颜,心中惶恐,只觉得陛下威仪万方,不自觉便生出敬畏之心,叫陛下看笑话了。” 不得不说,卢忠那张憨厚的大脸,哪怕是阿谀奉承的话,听着就让人感觉自肺腑。 朱祁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谨,又看着兴安将椅子搬过来,让卢忠坐下,这才收敛脸上的笑容,认真道。 “朕既然提拔你做这个指挥使,自然是将你当自己人,只要你用心办事,朕定保你一生富贵。” 看着皇帝认真的样子,卢忠心里又是一阵紧张。 这…… 不会刚提拔他,就让他去跟外朝的什么大佬硬刚吧? 不然,咋连一生富贵都还整出来了呢…… 这口气听着不大对啊! 心里惴惴不安,卢忠也坐不住了,连忙跪倒在地,道。 “陛下放心,臣定一心效忠陛下,死不旋踵,以谢陛下天恩。” 朱祁钰一愣,见他一副要慷慨赴死的表情,这才明白过来,是自己刚才的态度吓着他了。 心中一阵无语,朱祁钰摆了摆手,道。 “起来吧,朕今日找你过来,的确是有事要你去办,不过你也不必一副要为国捐躯的样子,朕都说了,只要你用心办事,哪怕出了什么事端,也有朕保着你呢!” 有了这颗定心丸,卢忠也站起身来,继续赔笑道。 “皇上您尽管吩咐,臣豁出命去,也定替皇上将事情办好。” 朱祁钰一阵头疼,这什么毛病啊,动不动就豁出命…… 懒得跟他计较,朱祁钰说起了正事。 “今日朝会上的事情,你可听说了?” 锦衣卫的性质特殊,指挥使有随时进宫直奏的权力,不必经过任何的部门,所以一般来说,是不会参与每天的早朝的。 通常情况下,只有每月两次的常朝,锦衣卫指挥使才会参与,其他时候都在本衙内处理事务。 所以今天早朝的时候,卢忠是不在的。 但是早朝议事的内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卢忠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肯定一早就得到了消息。 上前一步,卢忠试探着道。 “回皇上,臣已听闻了皇上的圣谕,您放心,只要大理寺和刑部有需要锦衣卫配合的地方,臣一定竭尽全力。” 朱祁钰摇了摇头,道。 “朕不要你配合他们,朕要他们配合你!” 卢忠眼珠子转了转,小心的开口问道。 “臣斗胆,请皇上明示。” 朱祁钰也不跟他打什么哑谜,直接道。 “锦衣卫为监察百官而设,朕今日在早朝上已经说了,自正统八年起,凡是和王振有所牵连的人,一概清查,好好的查。” “这件事情,靠刑部和大理寺,人手不够,而且怕是也不敢查,得锦衣卫来!” 卢忠敏锐的察觉到,天子的说法,和早朝上的有所不同。 作为天子的第一次早朝,卢忠虽然没有过去,但是过后也是仔仔细细的把早朝上天子的一言一行都仔细研究过。 他记得清清楚楚,天子的原话是。 “……自正统七年起,凡阿附王振,身负罪行者,无论所涉宫内宫外,官位高低,皆依照大明律例论处……” 当时卢忠和其他的大臣一样,因着早朝上对这些人处置意见的争论,所以理所当然的,把目光都放在了最后一句上。 但是现在看来,天子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一百零五章:施恩 正统七年,生了好几件大事。 这一年,太上皇大婚之后,正式亲政。 没过多久,秉宣宗遗诏监国的太皇太后张氏薨逝。 紧接着王振被提拔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 就此拉开了王振权倾朝野的序幕。 换句话说,王振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将自己的势力伸入外朝的。 将整句话联系起来,卢忠隐有所悟。 凡身负罪行者…… 什么叫身负罪行,可不得查吗? 既然要查,那可不就得用到锦衣卫吗? 明白了这一点,卢忠心头一阵兴奋,立刻道。 “皇上放心,查案是锦衣卫的本分,臣一定将和王振有关的所有人和事情,都查的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朱祁钰瞥了他一眼,就知道他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 于是不得不给他泼上一盆冷水,道。 “朕让你查,可没让你胡乱查,朕要的是实情,不是编造出来的谎话。” “而且这件事情,你须得低调,不能大张旗鼓的查,更不能乱抓人,锦衣卫只管查,抓人和审讯的事儿,都听刑部和大理寺的,明白吗?” 应该说,俞士悦和江渊两个人,久在朝堂,对于形势的预估还是基本准确的。 当前的局面,也先还在关外虎视眈眈,最新的军报上说,这几日各个隘口骚扰的游骑突然变多了起来,局势变得越来越紧张。 这个当口,朱祁钰还分得清轻重缓急。 真要是牵连朝堂上的官员,势必要引起一场大震,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朝臣们现在能够接受的了的。 所以他需得给锦衣卫敲个警钟,避免他们打着旗号胡作非为。 卢忠神情略略有些失望,道:“皇上您的意思,锦衣卫只负责调查,不负责审讯?” 作为大明有名的特务机关,锦衣卫有一整套完备的纠查,抓捕,羁押,审讯的体系,甚至拥有自己的“诏狱”。 拥有着直接抓人审讯权力的锦衣卫,才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天子亲军。 但是只查不审,那不是白给别人做嫁衣裳吗? 想了想,卢忠还是有些不甘心,开口道。 “皇上,查案锦衣卫的确拿手,只要您愿意,朝廷上下咱都能查的明明白白。” “不过这大理寺和刑部,终究是部堂官,牵扯考虑的都太多,要是让他们来审来判,怕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朱祁钰没说话,只瞥了他一眼,卢忠顿时后背一阵凉。 从进殿以来,皇帝对他和善的态度,让他几乎忘了,眼前不是和他平辈相交可以相互商议的同僚,而是手掌生杀大权的皇帝。 于是卢忠立刻跪下,低着头,道。 “皇上恕罪,是臣逾越了。” “下不为例!” 朱祁钰淡淡开口,想了想,还是解释道。 “朕要的,就是大事化小,如今形势动荡,不宜大动干戈,你该查的查,查出来的,如果需要过堂,就帮着刑部拿人过堂,其他的不必你做。” “是!” 卢忠心中还是存着疑惑,但是也不敢再问,领了命便退下了。 待他离开,朱祁钰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兴安,问。 “你是不是也想不通?” 兴安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他素日接触政事不多,刚刚的一番奏对,的确看的一头雾水。 不过他和朱祁钰的关系,要比卢忠亲近的多,所以也少有几分忌讳,大着胆子说道。 “奴婢愚钝,只能看懂一二分,斗胆猜测,皇爷您是想借此机会,摸一摸朝廷上下的来历底细,看看他们背后藏着什么人。” “但是奴婢想不通,此事本来只需锦衣卫暗中进行便是,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 作为一个积极上进的好内宦,兴安虽然年轻,但是也时常跟着成敬,明里暗里的积极学习,眼光还是有提升的。 皇爷刚刚继位,对朝中群臣了解不够,肯定是要让人来探听他们的底细的,这不奇怪。 但是要探听底细,锦衣卫有的是法子不惹人注意的探听,何必要闹得动静这么大,还要过堂。 兴安一直在旁边看着,朱祁钰的话他也都听到了。 听这个意思,但凡和王振有所牵连的,有罪没罪,都得到大理寺走一遭。 而卢忠也说了,这些人里头,绝大多数大理寺和刑部是肯定动不得的。 既然动不得,又平白折腾这些作甚? 朱祁钰挑眉一笑,开口道:“不错,近些日子跟着成敬,倒是有长进。” 毕竟兴安和卢忠不同,是他最亲近的人,还是要好好栽培的,因此对于他的问题,略一沉吟,朱祁钰便对他解释道。 “王振一事,牵连甚广,朕这么做,既是震慑,也是施恩,这些日子朝局上下,看似平静,但是实际上,人心惶惶的很,须得让他们安心下来。” 秉政了这么久的日子,朱祁钰实际上早就已经察觉到了。 自从王振出事之后,朝臣们的情绪就变成了火药桶,几乎一点就炸,左顺门之事就是明证。 换了寻常时候,他们再大胆,再愤怒,也不至于如此失控。 朱祁钰仔细想过,造成如此情况的原因,主要有两个。 一个当然就是王振本来就罪行累累,又招致大军被灭,群臣的确是出离愤怒了。 但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慌了。 之所以这帮朝臣要对王振一党穷追猛打,至死方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自己,也曾是王振一党的附庸。 天子自正统七年开始亲政,王振便开始进入朝堂。 失了张太皇太后这座大山压着,张辅被他拉拢,三杨又日渐凋零,到正统九年杨士奇死后,朝中便再无可以掣肘王振的大臣。 整整五年,朝中但凡不顺他心意的,要么被远谪,要么被打压,要么干脆被杀。 朝堂上剩下的这些人,或多或少的,都曾经阿附过王振。 倒不一定是替他做了什么事,但是阿谀奉承,在某些政务处理上,顺着王振的意思去办,绝大多数人都是有的。 更有甚者,因为王振对于天子影响巨大,请托行贿,上门求他办事的,也有不少人。 王振这么一出事,他们一方面心里庆幸于这个幸进的阉人终于死了,另一方面,多少也有几分惊惶不安,生怕被牵连进去。 正因如此,他们才迫不及待的唾弃王振,要将他死死钉在耻辱柱上,同时狠狠的清算王振一党。 这一切,都是在掩盖他们的心虚。 这个时候闹得有多厉害,就说明他们心里有多慌乱。 所以需要有这么个过场,让朝臣心安定下来。 这也是朱祁钰将案件交给大理寺的原因,他当然知道,大理寺不会真的把这些人怎么样。 但是到堂上走上一遭,大理寺肯定是往轻了判,和王振牵连深些的,罚俸禁闭,牵连浅些的,说不准直接就抹掉了。 大理寺那边都是积年老手,自然知道该怎么保全这些人的颜面。 但是不管怎么审怎么判,终归是代表朝廷有了定论。 闹腾这么一场,至少群臣心能安定下来,不会再跟个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炸。 与此同时,这当然也是震慑和施恩。 前头说过,朝廷审讯王振这种大案要案,往往律法并不成为判罚的主要标准。 朱祁钰如果真的有心,只需让锦衣卫全面接手,杀是不成的,但是贬谪流放一批人不成问题。 朝臣们不是傻子,新君能罚而不罚,自然会感恩戴德,好好办事。 说到底,眼下朝局的平顺,才是最关键的,其他的一切都还是要往后放…… 第一百零六章:考校 解释完了这些,朱祁钰看着有些懵的兴安,开口道。 “这些天,你跟着成敬和金英,忙前忙后的也跑了不少日子,可想好了要往哪去?” 兴安醒过神来,连忙道:“奴婢只想待在皇爷身边侍奉,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说什么非分之想,你自幼伴朕长大,论忠心没人比得过你,要是真将你放在身边端茶倒水,才是浪费了,说吧,你想去哪?” 大殿当中,朱祁钰抿了一口茶水,面带笑容地望着兴安,也不催他,就这么看着。 这是他给兴安的一道考题,他想看看,如今的兴安,到底跟着成敬学到了几分东西。 兴安站在原地,脸上浮起一丝纠结。 诚如朱祁钰所说,从知道自家主子要登基的时候,兴安就知道,他在主子身边待不长了。 倒不是说登基之后,他会被疏远,而是因为郕王府的心腹内宦,无非就那么几个。 自家主子当了皇上,要害的部门,肯定是要放上心腹的。 这不是疏远,反倒是信重! 远的不说,就说那王振,张太皇太后还在时,他日日跟着正统皇帝的身边,寸步不离。 可正统皇帝亲政了之后,他就成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天天都在外朝奔波,也不会随侍在旁。 一旦主子登基,作为郕王心腹的他,自然也得出去掌事。 如朱祁钰所说,留在身边端茶倒水才是浪费。 但是问题就是,去哪呢? 应该说,内宦的展空间,还是很大的。 对内,后宫有二十四衙门,有油水足的,如御用监,银作局,有权势大的,如司礼监,内官监。 对外,有监军太监,代表皇帝督军,不说权倾一方,但也是受人恭敬,何况还有东厂这么个利器空着。 兴安有这个自信,凭他跟皇爷的感情,只要开口,司礼监和东厂是有点难度,但是别的衙门还是随便挑的。 但是有些时候,选择太多,也不是好事。 他既得考虑自己以后的展,又得考虑自己说出口之后,在皇爷心中的评价,自然是纠结不已。 感情是感情,能力是能力。 说的太高了,皇上给不给另说,怕是会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可要是说的太低的,又怕皇上觉得他没有志气,贪图安逸…… 过了半晌,兴安期期艾艾的道。 “皇爷,奴婢想回去伺候王妃娘娘。” 照理来说,朱祁钰登了基,汪氏也该被册封为皇后,但是事情总要一件件办。 这次登基大典本就仓促,皇后的册封大典自然还没来得及举行,所以汪氏虽然搬进了宫里,但是没住在坤宁宫,而是和吴氏一同住在景阳宫,称呼上也还是王妃。 听了兴安这没底气的话,朱祁钰一挑眉,有些惊讶。 “朕还以为,你想去东厂,再不然,司礼监还缺一个秉笔太监,怎么想起回后宫去?” 兴安看朱祁钰没生气,这才大着胆子,讪讪道。 “皇爷,奴婢还是知道自己斤两的,凭奴婢的能耐,要是提督东厂,和外朝的老大人们打交道,怕会耽误皇爷的大事。” 朱祁钰饶有兴致的道:“那司礼监呢,金英和成敬都在那坐镇,总不会看着你出什么差错吧!” 按制,司礼监该有一掌印二秉笔,但是如今只有金英和成敬两个人,秉笔太监还缺一个名额。 兴安道:“不敢欺瞒皇爷,奴婢的确想过,后来去问了成总管,这才罢了心中的念想。” 虽然如今成敬进了司礼监,但是兴安和他同出郕王府,所以还按着以前的习惯,称呼他成总管。 朱祁钰继续问:“哦?成敬怎么跟你说的?” 兴安道:“成总管说,太上皇就是因为宠信大伴,所以惹得朝局不宁,奴婢跟皇爷自幼相伴,年纪小资历浅,对朝政又不熟稔,要是这个时候进司礼监,外朝怕是要有议论。” 朱祁钰点了点头,有心考校一番,于是继续问道。 “成敬说的不错,不过朕不是太上皇,你也不是王振,些许议论,不必在意,若是抛除这一节,你想去哪?” 兴安脸上又开始纠结,过了半晌,才带着一点不舍,道。 “皇爷,奴婢还是想回王妃身边。” 这回没等朱祁钰问,兴安就自己解释道。 “奴婢是觉得,自己跟成总管,金公公比起来,的确能力,手段都不够,进了司礼监,恐怕也帮不上皇爷什么大忙。” “何况外朝这边,有成总管帮着您,但是后宫里头,王妃娘娘身边没有可用的,所以奴婢才想着,回后宫去。” 朱祁钰心头一阵满意,看来这段时间,让他跟着成敬,倒是没白白跟着。 诚然,如果兴安想到司礼监或者东厂去,朱祁钰也会让他去,但是他会碰钉子。 不管是司礼监,还是东厂,都是要和外朝接触的。 凭兴安现在能耐,不是朱祁钰小看他,没几天就会被外朝那些大臣耍的团团乱转。 这还是轻的,外朝有的是仇视宦官的大臣,要是真的一时不慎被人设计了,朱祁钰就算能保住他,对他以后也大有影响。 如今兴安能够自己放弃,说明他知进退,懂分寸,这其实要比现在进司礼监,带给他的好处更大。 点了点头,朱祁钰道:“既然如此,你明日领了尚宝监太监的名头,到王妃身边侍奉去吧。” 宫里的总管太监是个差遣,和外朝一样,也有自己的本官,就是所谓的二十四衙门。 尚宝监负责保管天子宝玺,是个紧要但清闲的地方,朱祁钰便索性将兴安放过去。 话说到此处,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 既然提到了后宫,眼瞧着奏疏也处理的差不多了,朱祁钰也就没在外朝继续带着,传了仪驾,带着兴安回了后宫。 景阳宫。 朱祁钰到的时候,正巧赶上吴氏带着汪氏和杭氏在用晚膳,他的一儿一女两个孩子也在。 于是便一同坐下,用了些晚膳。 别的不说,吴氏倒是高兴的很。 自从朱祁钰被封为郕王,出宫开府之后,她是许久都没有这么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饭了。 用了晚膳,汪氏和杭氏各自将两个小娃娃带下去照顾,暖阁里头就剩下了他们母子俩。 吴氏饮了口茶水,捻着手里的珠子,道。 “你前番派过来的人,很是得用,宫里头上上下下,哀家已经摸的差不多了,再过两日,只等你的册封诏命一下,哀家便可动手了,不过,有两个人,哀家还是要跟你再商量商量……” 第一百零七章:带着镣铐跳舞 登基的这两日,外朝朱祁钰动的不多,但是内廷当中,他已经渐渐开始布置。 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整肃内宫,那么从动作上来说,其实也无非就是两步。 先是拿掉孙太后的人,然后是提拔自己的人。 这两个相对来说,后者其实更容易一些。 这几日下来,除了成敬之外,加上兴安,他总共提拔了四个总管太监,分别是御用太监王诚、都知太监舒良、御马太监张永。 说起来,这还要托王振的福,他出征的时候,带走了不少紧要内宦,土木之事一出,不仅是外朝,宫内也出现了不少高级内官的缺额,朱祁钰便直接拿来就用了。 不过他的精力更多的放在外朝上头,宫里头他只是提拔了这些人上来,吩咐他们听从吴氏的令谕,别的倒是没怎么管。 此刻听吴氏提起,于是问道:“母妃说的是哪些人?” 吴氏捻着珠子,道:“这宫里头大多数的内宦,只要你册封诏书一下,哀家自可处置,但是有几个人,却是不好妄动。” “一是慈宁宫总管太监王瑾,二是御用少监阮浪,他二人是范弘门下,和王振牵连不深,又在宫中资历年久,没有理由,不好无故打压。” 凡事都要讲究一个理字,宫中内宦固然是天子家奴不错,但是也不是无缘无故就可以处置的。 宫中孙太后的人有很多,但是大多数品阶都不高,想找错处很容易,实在不行,打出宫去便是。 但是像这种到了执掌内廷衙门级别的太监少监,还是要讲究规矩的。 后宫当中,也是众目睽睽都看着呢,好不容易混到了这等地步,结果什么错都没犯,就被打杀了,以后不免让后宫也风声鹤唳。 朱祁钰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轻轻叹了口气。 这两个人他也熟悉,阮浪就是前世“金刀案”的重要参与者之一。 至于王勤…… 前世的时候李永昌还在,他自然是老老实实的待在御用监,待他登基之后,经过王诚的引荐,也算是他的心腹之一。 不过如今看来,局面已大不相同,十有**,是被孙太后拉拢过去了。 身在宫中,有些事情,其实是由不得自己决定的。 拧着眉头思索了一阵,朱祁钰忽而舒展了眉头,开口道。 “母妃,若是他们没什么错处,倒也不必强加于人,被拿了把柄反倒不美,留着便是!” 吴氏手里的珠子停了停,脸色略有些不满,道。 “你如今已是皇帝,除恶务尽的道理,该是懂得,怎么如此妇人之仁?” 眼瞧着吴氏有些生气,朱祁钰倒也不紧不慢,伸手将眼前的茶盏添满,道。 “母妃莫急,除恶务尽的道理,儿子自然是明白的,但是问题是,这恶,真除得尽吗?” 面对着儿子的问,吴氏愣了愣,陷入了沉思。 于是朱祁钰继续道。 “母妃,朕之所以想要在后宫大动干戈,无非是想要后宫安宁,不生波澜,要达到这一点,事实上,原也不必赶尽杀绝,只要宫中太后仍在,有些事情,便是绝不了的。” 这也是朱祁钰这段时间才刚刚想明白的道理,他清洗后宫,为的是将后宫握在自己的手中。 但是这不代表,就是将孙太后的人马一网打尽。 事实上,也根本打不尽! 前世的时候,他虽然不曾这么大规模的清洗内宫,但是那么多年,有吴氏和汪氏统管后宫,说是经营的密不透风,也不为过。 但是还是闹出了“金刀案”和“南宫复辟”。 就像现在一样,孙氏到底是皇太后,朱祁钰折掉他一个李永昌,里面就会冒出一个王勤顶上。 就算他再想法子折掉王勤和阮浪,也自然会有新的人再顶上。 后宫中人,往往身不由己。 受了孙太后的提拔,心中愿不愿意,都会成为她的人。 换句话说,所谓的除恶务尽,就是个伪命题。 孙太后在一天,这个恶就除不尽! 当然,除不尽不代表不除,孙太后一己之力,能够保下的人毕竟有限,这宫中大多数地方,该清洗还是要清洗。 但是想要一网打尽,却是不可能的。 吴氏亦是心思通透之辈,朱祁钰这么一说,她便也明白过来,想了想,道。 “如此也好,孙氏将王勤调走,本就是在表明态度,你刚刚登基,便这么明目张胆的动她的人,传出去落得个刻薄寡恩,威逼太后的名声,也不好。” 然而说完之后,吴氏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有些不甘心,道。 “你说的道理,哀家也能明白,不过这些人留着,终归是个隐患,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出乱子。” 朱祁钰倒是坦然,劝道。 “母妃也不必如此,太后既保下他们,总不会白养着他们,留着他们是要让他们做事的,有朝一日,乱子真的出了,被打杀的,可就不只是这几个内宦了。” 话说到最后,朱祁钰的嘴角泛起一丝冷意,口气森然。 不得不说,前世的南宫复辟,让朱祁钰想了很多。 曹吉祥之事,是偶然也是必然。 没有曹吉祥,还会有李吉祥,王吉祥,只一个内外传递消息的内宦而已,孙太后想要找到容易得很。 所以归根到底,根子不在于这些内宦,而在于他们背后的人! 感受到儿子突然泄露出的杀气,吴氏眉头浮起一丝忧虑,不安道。 “皇帝,你可不能冲动……” 她在宫中多年,阴损狠毒的伎俩不知道见了多少,但是只要做了,都必然会留下痕迹。 太后到底是太后,朱祁钰真要是对她动手,哪怕做的再隐蔽,也很难不出差错。 后宫之中,杀一个人容易,但是要应付杀人带来的后果,才是真正的麻烦。 真要是这么做了,朝议民情暂且不谈,闹出什么谋反靖难的事儿,才是真正的大乱子。 所以一时之间,吴氏是真的害怕朱祁钰真的犯浑。 所幸的是,朱祁钰也不傻,看着吴氏紧张的样子,开口道。 “母妃不必担心,朕还不糊涂,就算是要动手,也得他们先动手,朕岂会做那不忠不孝,不悌不仁之人?” 吴氏能够想明白的道理,朱祁钰自然懂得。 孙太后要死,只能是她自己寻死,他那远在虏营的哥哥,也是一样! 阴谋诡计成不了大事。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不是没想到一劳永逸,但是他更明白的是。 只要南宫中的太上皇和宫中的孙太后一旦出事,是不是他做的,天下人都会觉得是他做的。 不要以为天下承平,就真的社稷安稳了。 朝野民间,图谋不轨的人多了去了。 他这头敢杀了朱祁镇,要不了多久,不忠不孝,不悌不义的名头,就会压在他的头上。 各地的藩王宗室,都不用多,就那么两三个,站出来指责他杀兄弑君,哪怕没有证据,各地也必会烽烟四起。 这种事情,甚至连证据都不需要。 只要朱祁镇前脚暴毙而亡,后脚朝野民间必然会流言四起。 朝廷就算是能派兵镇压,又能压得了几次? 规矩和敬畏这种东西,建立起来困难,但是要破坏,不过一夕之事。 朱祁镇做的再错,都是他的哥哥,大明的君王。 他身为弟弟,能够杀兄,能够弑君,别人难道就做不得? 都不说那些寻常百姓,单说那些掌军的将领,看到此事会怎么想? 他将京营交给于谦,是知道于谦不会有异心。 但是除了京城,各地手握重兵的武将,看到他以臣弑君,以弟杀兄,难道就不会起一点心思? 心中没了敬畏,破了礼法秩序,天下迟早大乱! 是,历朝历代的确是有犯上乃至弑君的。 唐有玄武门之变,宋有斧声烛影,明有靖难之役。 可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马上君王,开国不久。 朱祁钰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没有唐太宗的雄武,也没有太宗皇帝的伟略。 直白点说,他带不了兵,打不了仗。 这就注定了,他不可能跟那几位一样,亲自手掌兵权。 兵权,不是一份圣旨,一道命令,就能握得住的。 失去了礼法秩序的约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真心效忠于另一个人。 想要将军权牢不可破的握在手里,就只有一条路。 真刀真枪的上战场搏杀! 只有自己亲自带的兵,才会真正的效忠于自己。 要是做不到这一点,就老老实实的,维持好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大义,带着镣铐跳舞吧! 第一百零八章:尊号 景阳宫的暖阁当中。 红萝炭是炭火中的上品,既没有烟气,燃起来声音又小,烧起来时间又久又暖和,所以各宫各处,才都抢着要。 朱祁钰虽调了舒良来掌都知监,但惜薪司的差事也没拿掉。 他受了重用,自然是小心侍奉着景阳宫,好的东西都紧着景阳宫先送。 如今的暖阁当中,烧的就都是红萝炭。 然而尽管红萝炭已经是上品炭火,但是此刻的暖阁当中,还是能够清晰的听到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许是这件事情太过沉重,吴氏和朱祁钰谈论过后,良久二人都不曾说话。 过了半晌,吴氏方道:“后宫内宦,你心中既然已有打算,哀家听你的便是,不过真要动手,还得等册封之后,话说回来,这件事情,你是如何打算的?” 如今的后宫,名义上还是钱皇后在执掌,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孙太后管着。 朱祁钰登基之后,后宫大权也自当随之转移,这本没什么异议,只不过事情仓促,还没来得及册封皇后而已。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册封仪典不行,吴氏终究不能放开手脚做事。 朱祁钰也提起精神,开口道:“这件事情,礼部倒是上了仪注,不过儿子有些拿不定主意,还要问问母妃。” 说罢,朱祁钰命一旁的兴安过来,于是兴安会意,从袖中拿出备好的奏疏,递了过去。 吴氏边看,朱祁钰边开口道:“礼部的意思,是皇太后和皇后,皆两宫并尊,只不过要让皇嫂移居长乐宫,将坤宁宫腾给芸娘。” 事实上,相较于大明完备的朝廷制度,后宫的制度简直是乱七八糟。 事实上,大明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后宫等级员额。 而且因为太祖皇帝恢复了殉葬制度,因此大明也基本没有太妃之说。 先皇死的时候都带走的差不多了,自然就没有封太妃的必要了…… 所以在遇到现在这种情况的时候,就只能靠临时变通。 总的来说,这次朱祁钰临危登基,后宫的位份也就出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孙太后该怎么办,第二个是钱皇后该怎么办。 如果是正常的皇位承继,自然不必说,孙太后进位太皇太后,钱皇后进位皇太后。 但是问题是,皇位属于非正常传承,那么问题就来了。 现任的太后和皇后,并非新君的祖母和母亲,所以理论上不能进位,而新君既然正位,那么他的生母和王妃,就不能不跟着正位。 这么别别扭扭的,就搞出了所谓的两宫并尊。 新君的嫡母和生母,同尊为皇太后,新君的皇嫂和大妃,同尊为皇后。 吴氏看完了奏疏,倒是没什么异常的表现,反倒是笑吟吟的望着朱祁钰,开口道。 “听你的意思,是对这番安排不满意?” 朱祁钰沉吟了片刻,罕见的有些张不开口,道。 “母妃明鉴,并尊虽好,但是儿子觉得,皆称皇太后和皇后,恐难以区分,所以儿子想加上尊号,以便分开。” 吴氏撂下手里的奏疏,道。 “这么说,你是想给孙氏和钱氏加尊号?不然的话,以你的性子,不会这么吞吞吐吐的。” 朱祁钰脸红了红,道。 “什么都瞒不过母妃,这些日子,儿子虽已登基,但是朝野上下不免议论,说儿子宗室欺凌太后,所以儿子才想了这个法子,不知可不可行……” 事实上,这一次的登基,看似是众望所归,但是实际上,朝野上下也并非没有不同的声音出现。 朱祁钰这些日子的手段,应该说是强硬了些,朝野中有的是明眼人,这些日子,已经有流言说他挟势强逼,不敬嫡母了。 吴氏倒是淡定,开口道。 “这件事情你自己拿主意便是,哀家没什么意见,不过孙氏只怕未必领你的情。”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本也不指望两头能和解,只不过外朝有人议论,总要有个交代,既然她要装圣母娘娘,儿子也乐得配合,毕竟现在,朝局还是平顺为主。” 外朝的动静,朱祁钰其实也有所察觉,背后若隐若无的,有孙太后在背后操纵的迹象。 她的盘算,无非是想要塑造一个忧心国事,顾全大局的形象,顺便反衬一下朱祁钰的斤斤计较。 既然如此,他索性就把她抬得高高的,叫朝野群臣都看看,他这个新君,对嫡母的“尊敬”。 既然吴氏没有什么意见,那么事情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着景阳宫毕竟是吴氏的寝宫,他也不好留下来,便还是回了乾清宫安歇。 一夜无话。 翌日,礼部接了诏命,动作倒是很快。 朱祁钰的这个提议,又不违背礼法,又是后宫之事,既然皇帝都没有什么意见,礼部当然更是一百个没意见。 下了早朝,礼部尚书胡濙便会同内阁召开了部议,当天便拟好了尊号。 尊皇太后孙氏为慈圣皇太后,贤妃吴氏为皇太后。 尊皇嫂钱氏为端静皇后,册封郕王正妃汪氏为皇后,侧妃杭氏为贵妃。 朱祁钰在殿中处理奏疏,便听到成敬过来禀报。 “皇爷,今儿早朝上的尊号一事,如今在外朝已经传开了,内臣去取奏疏的时候,听到不少大臣议论,都说皇爷深明大义,守礼守节,为天下表率。” 朱祁钰听了之后,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是心中却不由叹了口气。 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件事情,便能看得出来,朝臣心中,对于他这个皇帝,其实还是存着几分芥蒂的。 不过迫于情势,不好多说而已。 不然的话,也不会因为他稍有退让,便如此赞誉。 所谓过刚易折,朝臣们都不希望,自己的君主是一个无情无义,视礼节伦序为无物的君上。 这种事情,他不做,朝臣碍于局面不会明说出来,但是心里是怎么想的,只需要一试便知。 想要真正掌控住朝局,他要走的路,可还长的很呢…… 另一头,慈宁宫的孙太后,听说了这个消息,也是惊诧莫名,对着来禀报的王勤问道。 “你确定,不是给吴氏和他那个王妃上尊号,是给哀家还有皇后上尊号?” 要知道,尊号这个玩意,虽然没什么实际的用途,但是有尊号的,总归是要身份稍微高些。 这些日子,那个朱祁钰对她这么步步紧逼的,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王勤刚被调到慈宁宫来,正是在孙太后面前要好好表现的时候,闻言,道。 “回圣母,确实如此,据说今日早朝上,外朝的那些老大人们,都盛赞皇上,说他大度明理,有仁君风范。” 孙太后脸色有些不好看,轻哼了一声,道。 “如今他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自然要装出一副仁君的样子,让底下人服他,不过是邀买人心而已。” 王勤想了想,道:“圣母所言甚是,金公公还传来消息,说是这些日子,也先的大军似有异动,想来也是这个原因,皇上才不得不退让了吧。” 闻言,孙太后眉头微皱,问道:“金英还跟你说什么了?” 自从朱祁钰登基之后,按照之前的吩咐,金英就不怎么往慈宁宫过来了,若有消息,都是由王勤来居中传递。 王勤道:“金公公说,这些日子兵部的军报来的很密,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大战将起,所以他建议圣母,这个时候暂时忍耐,不要跟皇上再起冲突,免得真的惹出什么乱子来。” 孙太后把目光投向王勤刚刚拿过来的圣旨,上头写着的,正是上尊号一事。 拧了拧眉,孙太后最终点了点头:“既然他有意和解,大局当前,哀家就暂时不跟他计较,待大战之后,一切再谈不迟。” 话音刚落,外头就进来两个内侍,慌慌忙忙的禀报道。 “圣母,刚刚景阳宫太后派人去了各处宫中,带走了好多宫女内宦,说是事涉不法,要按内廷律论处……” “砰!” 两个禀报的小内侍悄悄抬头,却见慈圣皇太后娘娘霍然而起,脸色涨红。 在她老人家的脚底下,是被摔的粉碎的茶盏。 碧色的茶水顺着台阶流下来,浸湿了厚厚的地毯…… 第一百零九章:九门通行证 孙太后到底没有做什么。 礼部上了尊号,虽然册封大典未行,但是诏书已下,这件事情基本就算是定下来了。 吴氏,现在该称吴太后。 这些日子在后宫中的动作,孙太后也并非全然不知。 她心里明白,吴太后对后宫中人动手,是早晚的事。 只动了各宫各处的内侍宫女,没有动王勤和阮浪,已经算是各退一步了。 所以虽然得到消息的时候,孙太后气急败坏,但是冷静下来之后,她到底还是偃旗息鼓,没有进一步的反应。 ………… 另一头,顺天府衙门。 顺天府尹王贤在后衙坐下,抬手端起桌上的茶杯,也不管是不是冷茶,直接就灌了下去。 这些日子,要说京城里头最忙的衙门,非顺天府不可。 自从军报到京以来,兵部要整饬九门防务,户部紧着转运粮草,工部赶着要加固城防。 件件样样,都找他这个顺天府尹协助,偏偏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而且不单是这样,这朝廷大败的消息一传来,底下百姓也是人心惶惶的,什么小偷小摸,打架斗殴的事情全出来了。 顺天府维持治安的压力,比以前增加了一倍不止。 这么多事情堆在一起,王贤这个顺天府尹,是忙的上气不接下气。 这不,刚刚从通州仓那边处理完了民夫闹事,这刚回后衙,歇了还没半刻。 外头就有衙役进来禀报。 “大老爷,有人在外头等着,叫您出去迎接!” 王贤问道。 “谁啊?可有拜帖?” “没有,就递了块牌子,说他是……” 衙役见大老爷心情不佳,口气越畏缩,从袖子里拿出块牌子,弯下腰高高举过头顶。 王贤从大清早忙到晌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此刻听说连拜帖都没有,还要自己亲自去迎,心中一阵闷,还没看清牌子是什么,劈头便骂。 “你个混账东西,老爷我是什么人,随便一块牌子,都要老爷去迎的话……” 话说到半截,王贤像是被人生生卡住了脖子,头上一阵冷汗直冒。 近些日子,顺天府忙上忙下的,但凡能够识文断字的,都被他征调到衙门立帮忙了,守门的小厮的确是大字不识。 但是他认识啊! 那块圆牌上边,赫然写着“锦衣卫指挥使卢”几个大字。 顾不上手里的茶,王贤立刻站了起来。 “人在哪,快带老爷我去!” 那衙役摸了摸脑袋,一阵委屈,明明是大老爷自己不让他把话说完的。 但是委屈归委屈,他还是紧着带着大老爷,来到了府衙的侧门。 然后小衙役就眼瞧着刚刚还烦躁不堪的府尹大人,满面春风的向前走去。 “指挥使大人大驾光临,本府有失远迎,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卢忠今天没有穿他那标志性的飞鱼袍,一身短打劲装,配上高大的身材,看起来就像是纨绔子弟的护院打手。 眼瞧着王贤风尘仆仆的走出来,卢忠从他手里拿回腰牌,懒洋洋的拱手还了个礼,一伸手,道。 “免了,今儿要找府尹大人的不是我,贵人等着呢,您随我走吧。” 王贤眨了眨眼睛,锦衣卫指挥使称的“贵人”…… 府尹大人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顺着卢忠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茶摊上,好几个人坐在两张桌子上,其中,一个锦衣公子正抿着茶水。 王贤头上的汗“哗”的一下就下来了,紧跟着卢忠往前,来到茶摊前头,顾不上地上的尘土,就要下跪。 “臣……” 不过还没等他拜下,胳膊就被人托了起来,他抬头一瞧,正是引着他过来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紧接着,他耳边响起一道低低的声音。 “皇上有命,微服在外,就不讲究这些虚礼了。” 王贤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在卢忠的示意下,紧走两步上前,来到茶棚底下,别扭的拱了拱手,低声道。 “臣顺天府尹王贤,参见陛下!” 说话之间,王贤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番四周。 他刚刚过来的时候还奇怪,到底是谁敢这么逾越,和皇上往一块坐,这走进了一瞧,差点没把他吓死。 这些人都穿着普通的襕衫,看起来个个和气的像个富家翁一样,但是知道他们身份的王贤,此刻已经想要晕倒了。 那个穿着寻常管家服饰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成敬。 往后数,深蓝色衣袍的那位,是兵部尚书于谦,青色衣袍的是内阁大臣陈循。 还有一位他不认识,但是能和这几位坐一起,想也知道不是什么一般人。 除此之外,另一桌上,成安侯郭晟,驸马都尉石璟,还有一个看起来白苍苍但是体格健壮的老人家…… 我的天爷啊,这不是宁阳侯他老人家吗? 王贤的头上不住的渗出一阵阵冷汗,他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高官大员,顺天府尹好歹也是三品大员,他上朝的时候,有时还跟这些大佬们打过招呼。 可谁见过这架势啊! 这个阵容,讨论军国大事都够了,咋就齐齐坐在这小茶摊上,等起他一个小小的顺天府尹了…… 还没等他想明白,便瞧见一身锦袍,宛若一个富家公子般的皇上他老人家,将手里的茶盏搁下,开口道。 “人都到齐了,各位,咱们走吧!” 于是一帮老大人纷纷起身,拱了拱手,跟着皇上离开了茶摊,留下王贤独自一人在风中凌乱。 合着皇上带上这么多的大佬,真就是等他一个啊?! 捂着被吓得怦怦直跳的心口,王贤紧走两步,凑到带他过来的卢忠身边,低声问道。 “指挥使大人,这到底……” 卢忠看了一眼这位府尹大人扎眼的官服,有点嫌弃,道。 “今日早朝之后,皇上召了新入京的右都御史王文,还有刚刚平叛归来的宁阳侯陈懋,连带着其他几位老大人议事。” “于尚书当时提到说,京城的防卫布置已经差不多完善了,皇上一时兴起,就想亲自瞧瞧。” “叫府尹大人你过来,是为了防着有什么不长眼的,冲撞了皇上,九门各处,都认识府尹大人你,所以你就什么都不用做,跟着就行!” 得! 王府尹明白了,皇上想要看看城防布置的怎么样,又怕把动静闹得太大,看不到真实的情况。 所以带着一帮大佬微服出巡,又怕被不长眼的拦下来,这才把他也带上。 合着他就是一个九门通行证呗! 第一百一十章:丢人玩意 朱祁钰其实也不是一时兴起。 京城的城防是重中之重,他非得要亲眼看过,才能放心。 第一站来到的是德胜门。 有了王府尹这个人型通行证,哪怕他们只是一帮普通百姓模样的人,也还是顺利登上了城楼。 站在城楼上朝外望去,朱祁钰只觉得一览无余,目之所及,可见数百步之外的场景。 于谦就站在他的身后,跟随着天子的脚步,边走边对着皇帝和其他随同的大臣解释。 “九门各处,本有林木在外,为防贼虏借树木遮挡,靠近城墙,兵部已经将城外五里内的树木伐尽,如此,我官军立于城墙之上,但凡有人靠近,便可一览无余。” 朱祁钰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城门处。 如今的城门,也和他印象当中的大不相同。 原本散落各处的民居大多都已经被迁入城内,空旷的城外巷道中,多了不少拒马桩,防止敌军骑兵突进。 城墙上,每隔一段距离的垛口处,增设了横木栏门,用来抵挡飞箭。 城墙外,用绳子绑着粗大的沙栏木,战时只需砍断绳子,便可变成滚木,阻止敌人攻城。 各个兵士的脚下,还放着备用的滚木礌石。 指了指外头明显是刚刚砌好的内墙,朱祁钰问道。 “底下的内墙和壕沟,也改建过?” 于谦回道:“不错,京城营建之时,因材料不足,九门多处内墙都以土筑,此次朝廷整备城防,命工部征调了大量的砖石,木材,石灰等材料,将土筑的内墙一律改为砖砌,同时将城外的壕沟加深了三尺。” 众人朝下望去,之间城外的壕沟,的确十分深浚,一旦陷下去,如果无人帮忙,怕是一时半刻之间都爬不上来。 继续往前走,便是德胜门的箭楼。 相对于普通的城墙,箭楼要更高更宽。 于谦带着众人登上箭楼,继续解释道。 “箭楼高耸,此次改建之后,墙高且厚,兵士藏在里头,既可以提前窥测敌人的踪迹,又可以依托护墙向下射箭。” “同时,箭楼储备了大量的砖石,土木,兵器,火药,一旦战时,可以供应周围官军的快消耗。” 站在高高的箭楼上,不仅能够看到城墙外远处的情况,而且连城墙上各处的情况,也能看的一清二楚。 朱祁钰指了指城墙上值守的兵士,问道。 “城防如何安排?” 于谦道:“目前是十步一岗,每半个时辰巡查一次,两个时辰换岗,每次只换一半守卫,轮流值守。” “兵部已为所有上城值守的兵士换上了最新的军服头盔,以及弩箭兵器,火铳也6续在配齐。” 这个时候,一旁的宁阳侯陈懋忽然问道。 “守城将士配上了火铳,那京营呢?” 于谦拱了拱手,回道:“侯爷放心,这批军器,是自南京紧急输运而来,京营早已备齐,如今正在日夜操练当中。” 陈懋和其他的勋贵不同。 他是现存的所有勋戚当中,唯一一个经历过靖难之役的老资格勋贵。 他的父亲泾国公陈亨死于靖难,而他自己,则是以功封宁阳伯,随后被晋封宁阳侯。 土木之役时,他正在福建领军平叛。 不然的话,有他坐镇,勋戚也不至于闹得那般狼狈。 只不过回京之后,看到勋戚倚之为重的京营,竟然都被兵部拿了去。 老侯爷心里憋着火呢! 听于谦如此说道,陈懋浑浊的老眼陡然闪过一丝精光,道。 “本侯听说,于尚书执掌了京营之后,接连黜落了好几位勋戚子弟,不仅如此,还将原本的三大营,改建成了十团营,不知效果如何?” 面对来者不善的陈懋,于谦倒是沉静以对,拱手道。 “京营改制,乃是经过皇上肯之事,如今京中驻军,并非只有京营,还有两京,河南的备操军,山东的备倭军,以及运河的运粮军,来源复杂,各行号令,自当改制整合,方能挥最大的战力。” 这个时候,朱祁钰也开口道。 “团营之制,想必除了宁阳侯,其他朝臣心中也有疑虑,于谦你不如借此机会,好好讲解一番。” “是!” 于谦领了命,便开口解释道。 “自军报到京之后,兵部合议上报朝廷之后,便开始从各地调集军队,截至如今,除原本京营留守的七万余官军外,备操军,备倭军,运粮军,皆已入京,三者共十三万余众,加上京营兵力,我京师守备可调动官军,二十万有余。” “然其中一则多有老弱,二则长久不习操练,三则间杂工匠,民夫等辈,战力偏低,加上各军来源不同,难以通力合作,故而本官在陛下肯后,改建团营。” “团营之制,自守备官军当中择精壮可用者,共计十五万,分十团,全军混编,以总兵官严加操练,每营火铳,火药,腰刀齐备。” “战时以火器先,再行箭雨,间以火药爆竹诈之,待贼以为我火药耗尽,驰马入攻之时,以火炮,火铳,火箭齐,同时掩护我战车出动,马军先行,步军随后,马军刺人,步军以腰刀砍敌马腿,数轮相击,定可克敌制胜。” 于谦一边说着,一边对着城外的壕沟等处比划着。 他甚至仔细到了,大军列阵应该将骑兵放在哪里,步兵放在哪里,两者相距多少步,出现配合失控时应该如何调整,都一一细致的解说了出来。 听了片刻,一旁的成安侯郭晟问道:“这么说来,于尚书并不满足于守城,而是要将大军开出城外,正面迎敌?” 于谦点了点头,道:“不错,虽然官军在城墙上做了诸多布置,但是城墙乃是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若真的被敌人攻到城下,必是已经到了危急存亡之时。” “何况京师毕竟是我大明国都所在,若是打到城墙破损累累,即便能胜,也是奇耻大辱,倘出九门而战,我大军回退,尚有城墙可守,若倚城守之,则城墙若破,我官军退无可退,必将殃及城内百姓。” “所以我大军当开出九门,与敌正面交战,依托城墙,快整备,以逸待劳,方是上策。” 陈懋不满的瞪了郭晟一眼。 这就是个没打过仗的,真以为守城就是缩在城里不出去,隔着城墙放冷箭? 守城之战,名为守城,但是从来都是正面交战于城外。 之所以占优势,不是因为有城墙,人家打不上来,而是可以依托于城池快的补给,替换伤兵。 只有城中实在没有兵员可派,完全无法正面交战,只能固守城墙的情况下,才会坚守不出。 守城之战,城墙是最后一道防线,但是绝不是唯一一道防线。 两军交战,除非兵力差距十分悬殊的情况下,以战代守才是上策,这是打仗的基本常识。 啥都不懂的丢人玩意! 第一百一十一章:团营制度 郭晟缩了缩头,不敢吱声。 同为侯爵,陈老侯爷是一刀一枪自己打下来的,可他就是承袭来的爵位,实力威望都没法比。 何况他爹死的早,他承袭爵位的时候才十四岁,又没上过战场,没打过仗的,上哪知道这些去。 要不然,太上皇出征的时候,他也不会被留在京师里头。 让他去五军都督府里头处理各种日常事务还成,这种具体打仗的细节他哪知道,他又没守过城…… 不过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哔哔,当面肯定是不敢说的。 另一边,在场的大臣当中,或多或少都是和兵事相关的,听了于谦的解释,大致也在心中推演了一番战时的场景。 陈镒道:“皇上,此法大善,我京师城高壕深,城外又有民巷,瓦剌大军善骑射,城外交战,可以将骑兵的突进之力降到最低,反而能挥出我战车和步兵之力。” 陈循也道:“不错,如此一来,我京师定可保安然无恙。” 看着文臣这边一唱一和,极尽吹捧之事,陈老侯爷心里一阵腻歪。 他少年为将,大大小小的战役打过无数场,眼光自然独到。 不得不说,于谦和文臣里头那些对兵事只知皮毛,夸夸其谈的人不一样。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番安排,算不得什么奇谋诡计,但是最大的好处就是稳妥,一步跟着一步,环环相扣。 陈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深深明白一点,打仗看的就是硬碰硬。 那些史书上的奇谋诡战,之所以能被记录下来,就是因为成功的太少了。 什么花里胡哨,都比不上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于谦把这一点贯彻的很好。 事实上,不管是守城的手段办法,还是军队的战法,于谦说得都不是新鲜的。 但是陈懋清楚,只要这些能够用好了,守好京师是不成问题的。 这一路走下来,各种守城的安排条理,器械准备,值守的官军换防,都十分得当。 可以说,只要开战的时候,负责指挥的将领不要掉链子,这场守城之战,大概率还是能赢的。 老侯爷心里虽然憋火,但是还是不情不愿的点头认可了于谦的这番安排。 不过虽然认可,陈懋还是开口道。 “即便如此,将各地调来的官军编入三大营,也是同样的道理,何必要另立团营?” 陈老侯爷这些年虽然久不在京师,但是看到了刚刚郭晟这种愣头青的样子,他已经对于京营的勋戚子弟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是团营之制,还是有必要说清楚的。 大明的京营又称三大营,分别是五军营﹑三千营﹑神机营,每营有一个独立的总兵官负责管辖。 其上虽然有京营提督大臣,但是三大营相互独立,各自有专门的总兵官和督军。 但是于谦改制之后,十团营统领变成了各营的都督。 十团营的权力汇集到了一起,总设一名总兵官统领操练,另设一名提督大臣总督军务。 直白的说,团营之制相比三大营,提督大臣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加强,可以越过三大营的总兵官,直接提督官军。 如今的京营当中,总兵官是驸马都尉石璟,总督军务的正是于谦本人。 面对陈懋的质问,于谦依旧不急不缓,拱了拱手道。 “陈侯,京营积弊已久,其中将官上下相欺,苛待官军将士,由来已久,京师如今危难所在,自当整饬。” “团营相较三大营之制,指挥齐整,操练得力,各团营分工合作,可以最大程度上挥京营战力。” “且三大营当中,惟神机营习于火器,改制之后,各营均有火器军,步兵,火器,战车操练之时便相互配合,方能在战场上得力。” 陈懋盯着于谦,想要开口,但是看了看淡定的皇帝,终于没有说话,但是脸色还是隐有不甘。 朱祁钰看着仍旧一脸不服的陈懋,心中叹了口气。 他自然晓得陈懋想说什么。 团营之制,固然对战力有所提升,但是也有缺点,那就是容易尾大不掉。 三大营之所以各不统属,就连提督大臣也不能直接统军,为的就是相互制约。 改制之后,十团营大权尽归提督大臣之手,有违军制设立的制衡原则。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是,于谦在这次改制当中,下重手狠狠的清退了一大批勋戚子弟,更是把除了石璟之外的几个都督都排除到了京营之外。 京中勋戚,对于此事颇有怨言。 陈老侯爷作为正经的靖难勋戚,可谓是张辅之后,勋戚里头的一面大旗。 他前脚刚一回京,后脚前来请托告状的世交老人,就踏破了他的门槛。 要不是顾及着于谦开口闭口,改制请示过皇帝,陈老侯爷才不会这么轻易的就闭嘴。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 “孰优孰劣,一试便知,既然陈侯和于爱卿争执不下,不如往京营一看便知。” 于是底下大臣都拱手称是。 要巡视京营,就不适合轻车简从了。 毕竟九门还算是日常百姓出入会涉及的范围,王贤这个顺天府尹带几个上城楼也就罢了。 但是京营重地,别说是一个顺天府尹了,就算是于谦这个兵部尚书亲自出面,想要带着几个身份不明的人进去,也是有违军法的。 所以今天是去不成了,朱祁钰命卢忠回去安排一番,准备第二天前往京营巡视。 至于他自己,则是带着这帮老大人,继续往其他几个方向巡视。 不得不说,于谦办事还是很可靠的。 不仅是德胜门,其他的几个紧要地方,也各自根据地形的不同,修筑了不同的防御工事。 朱祁钰等人去看的时候,这些工事都基本已经完工。 除此之外,朱祁钰还注意到,在城墙上值守的兵士,不似之前有气无力的样子,反倒个个精气神足的很。 一问之下,于谦却是苦笑着道。 “这件事情还要托户部的福,沈尚书这次可是大方,如今的守城将士,凡次上城者,给银一两,布两匹,原守城者,给布两匹,守城将士月粮三斗,这些日子全都是足额放的。” 朱祁钰想了想,也记起前些日子自己批过这么一份奏疏,他还记得,当时户部尚书沈翼的脸色都在青。 这的确算是大出血了,要知道,大明现在征收的赋税,大多是以实物为主,国库的银两确实并不多。 寻常百姓之家,一个月的花销,恐怕都要不了一两银子。 别说还有两匹布,普通的老百姓,过年的时候都未必舍得扯上一匹布做新衣裳。 对于官军来说,朝廷负责吃喝军器,所以他们的月银,基本上在五钱左右。 一两银子两匹布,顶得上小半年的月银了。 如今大明的米价,大约是四钱一石,户部光这一笔支出,估计就要十几万两,换成粮食,怎么也得有个几十万石了。 这么一大批银两就这么砸出去,沈翼可不是得心疼死。 不过只要是都花到正地方去了,就值得! 看着守城将士意气风的,挺得笔直的腰杆,朱祁钰心中也安定了些。 第一百一十二章:巡视京营 皇帝出巡,其实很麻烦。 仪仗卫队什么的暂且不说,凡出行经过之处,锦衣卫要提前先犁清一遍,保证没有什么生面孔出现。 地方的官衙更是要紧急将街面上的混混什么的都先抓起来,提前洒扫街面,黄土垫道。 尽管朱祁钰已经吩咐一切从简,但是当天晚上,王府尹还是忙了个通宵。 翌日,因着要去京营巡视,朱祁钰便免了早朝,一大早就带着一帮大臣,浩浩荡荡的朝着城外京营开去。 京营改制之后,由驸马都尉石璟充总兵官,于谦总督军务。 由于当下的军队调动频繁,所以有大臣上本,请求暂停中官监军之制,考虑到自己手头也的确没有人手,朱祁钰也就准了。 所以暂时情况下,京营这边没有内宦监军。 京营驻扎在京城的西郊大约十里处。 坐在銮驾当中,距离营寨还有数百步的时候,朱祁钰就瞧见,京营的将士列阵在营外。 今年的天比往年冷的要早一些,这才九月份,就已经隐约要进入初冬了一般。 凛冽的寒风吹过,这些将士身着军服,腰杆挺得笔直,脸色看着也十分红润。 于谦没有和其他的文臣一样乘轿,而是骑着马,跟随在銮驾外,除了于谦,还有宁阳侯陈懋等几个勋戚,也一样骑着马跟着。 远远的望着列阵而待的官军,于谦开口道。 “皇上,团营改制之后,督查严格,三日之前,各地加紧赶制的入冬棉衣,都已经全部到了官军手中,如今他们身上穿的,就是刚的冬衣。” 于谦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陈懋却皱了皱眉,这话分明意有所指…… 然而想了想,陈老侯爷还是没有开口说什么。 銮驾继续往前,稳稳当当的停在营寨之前。 “臣左军都督府石璟,率京营将士,恭迎圣驾!” 当头站着一人,全副盔甲,单膝跪地,高声喊道。 此人正是驸马都尉石璟。 这个人,也是朱祁钰刻意挑选的,不为别的,只因为石璟的妻子,是先皇的嫡长女,顺德公主。 而顺德公主的母亲,不是别人,正是先皇废后胡氏。 石璟身上的盔甲碰撞,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随着他单膝跪地,他身后的数千京营将士也齐齐单膝跪地,高声喊道。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数千人齐呼,声音响彻天际,震耳欲聋,惊起远处无数飞鸟。 然而朱祁钰却抚掌大笑,道。 “我京营将士,声势滔天,军容齐整,必可卫我京师,赏!” 于是成敬上前,道。 “皇上有旨,赐京营将士人银一两,布一匹,以慰我京营将士之心。” 朱祁钰这个时候,才对沈翼的心疼感同身受。 要知道,皇帝给臣下的赏赐,可不是从朝廷出,而是从皇帝的内承运库当中出。 这巡视一趟,小万把的银两就没了。 得亏他这个巡视,只是要看十团营当中的一营,要是把京营全部叫来,内库的那点底子,怕是都不够赏的。 不过京营的将士们倒是开心的很,上一个皇帝可没这么大方。 要知道,之前皇帝来巡视京营,也会有赏赐,但是赏的都是那些将官。 倒是几百两,几百两的赏,听着是好听。 但是跟他们这些大头兵没丁点关系,还是这个皇上好,一来就给了两个月的月银。 一时之间,底下的京营官兵纷纷面露喜色,衷心希望皇帝能多来巡视几次,大声喊道。 “谢皇上赏赐!” 朱祁钰面露笑意,心中却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看过了晚明的种种情况,见过起义军冲进皇城的场景,他心里头明白,其实底层的百姓,要的东西很少。 有饭吃,有衣穿,有地耕,有工做,就是大多数百姓梦想当中最美好的生活了。 对于这些官军来说,能不被上官压榨,按时领到自己的月银,冬衣,就愿意为朝廷下死力气,甚至是豁出命去。 相比较把银子赏给那些将官,朱祁钰更愿意让这些大头兵落些实惠。 不是想着收买人心,而是不久之后,他们当中的每个人都将踏上战场,这点银子,远抵不了他们为大明搏命的功劳。 何况那些将官平日里受赏赐的时候多了去了,但是这些官军能够拿到赏赐的机会,也就这么寥寥几次。 带着复杂的心绪,朱祁钰率领着一众大臣来到了早就布置好的演武场中。 京营不是头一次迎接圣驾,所以对于流程早就齐备的很。 自从昨夜接到了消息,连夜便在演武场中筑起了高台。 锦衣卫带着尚宝司预先在高台上布置好了黄罗伞盖,桌案,本来还要准备酒食,被朱祁钰狠狠骂了一顿。 他们是来看京营操练的,又不是来宴饮的,台下将士们演战,台上大臣们吃着喝着,像什么样子! 与此同时,石璟也来到了台上,和于谦等人分列两旁,等待演武开始。 待得所有人都准备齐整,传令兵一声令下,演武场中涌出数百精兵,分成几个方阵。 最前方是改装后的战车,四周都有围栏,各有半人高,最外头钉着铁皮,每架战车由一人控制方向,车上站着三个人,一人持盾,两人持刀。 战车之后,是手持火铳的步兵,再其后,是手持弓箭的步兵。 这个时候,石璟开口解释道:“皇上,这就是最基本的战法,以战车掩护,步兵垫后,徐徐向前推进。” 说罢,朝着传令兵打了个手势,于是擂鼓声大作。 数十架战车徐徐向前,远处射来无数飞箭,但是皆被战车和盾牌挡住。 与此同时,最后方的步兵在战车的掩护下,朝着对面射出一轮箭雨。 对面的飞箭稍歇,二排的火铳立刻顶上,火器齐,待火器结束,第二轮的飞箭同时出。 这个过程当中,在战车掩护之下,官军不断向前,不到盏茶时间,就往前移动了近百步。 石璟道:“皇上,此法在战车与步兵相互配合,以箭雨火铳消耗对方实力,待对方逼近,则以战车上所暗藏军士,以腰刀斩之。” 演示完了步兵和战车的配合,接下来是火炮。 不过火炮的情况特殊,声势巨大,又难以挪动,所以只试了一门,更多的还是以讲解为主。 “火炮笨重,但是却是守城利器,战时设于城墙之上,战前先,伤其军马,待鸣金时也可掩护我军撤退。” 演示完了火炮,接下来是骑兵,大明的骑兵不多,但是京营还是有不少精锐的。 朱祁钰大略扫了一眼,上场的骑兵大约有两百余人,手持长枪,腰挎大刀,背负弓弩,但是没有带火铳。 相对的,跟随在骑兵之后的,则是手持盾牌的步兵,和骑兵一样,他们腰间也配着长刀,背负弓弩,不同的是,他们腰间还挂着火铳。 传令兵鼓声响起,骑兵先行,步兵紧随其后,他们手中的盾牌,除了保护自己之外,还起到保护骑兵马足的作用。 毕竟不是真实的战场,所以演示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足可以看出,骑兵和步兵的配合,已经相当熟练。 于是朱祁钰道:“京营战力,果真今非昔比,此皆于爱卿之功也,大善!” 看过了京营的操练之后,朱祁钰最终还是放下了心。 于谦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干,这一世,无论朝廷闹出什么乱子,他对于于谦整饬京营的力度,一如既往的支持。 如今京营的面貌,比他前世所见到的,要更胜一筹。 时至如今,朱祁钰一直悬着的心,也才放下了几分…… 第一百一十三章:边境安危 巡视完了京营,已经是正午时分,下令免操练一日,在一众官军的欢呼当中,朱祁钰便回了宫中。 虽然这趟宫出的有点贵,但是总体来说,还是值得的。 一路上,至少一路上,朱祁钰看着那帮文臣武将的脸色,都和之前的沉郁不同,带着几分舒展。 官军战力不足,说什么都是废话。 只有让所有人实打实的看到官军的战力,才能让人心安定下来,如今经过这番演武,京中的大臣差不多也该对守住京师有了信心。 当然,有高兴的,就会有不开心的。 比如勋戚这边,以陈老侯爷为的一帮勋贵,就全程黑着脸。 他们到底有几分眼力,从刚才步兵骑兵的前后配合,官军阵型的有序变化,便能看出,京营的战力究竟如何。 哪怕这是于谦刻意挑选出来的精兵,能有如此战力,也殊为不易了。 只是京营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却和勋戚丁点关系没有,这就让人难受了。 何况有之前京营的状况摆着,这么短的时间,于谦训练出的京营就如此大变。 这岂不越显得,之前掌管京营的勋戚,是尸位素餐吗。 简直是啪啪打脸! 然而回到了宫中,皇上却还没放人,而是在武英殿重新召集了一帮大臣,并且点了陈懋的名问道。 “宁阳侯,你常年在外征战,今日观京营战法,觉得如何?” 老侯爷黑着脸,但是还是不情不愿的拱手道。 “回陛下,京营战力较之前,的确颇有提升,若京营十余万官军皆由此战力,当可保京师无恙,于尚书改制团营之事,是老臣孟浪了,如今观之,的确颇为有效。” 虽说心里还是不痛快,但是陈老侯爷武人性子,违心的话是不说的,开口也不藏着掖着,直接就认了错。 毕竟人家实打实的京营在那立着,硬要说团营改制不对,压根站不住脚。 现在的局面下,甭管团营制度有什么弊端,只要能够提升战力,一切都好说。 于谦也紧着上前,道:“侯爷过奖,此乃京营将士齐心操练,同仇敌忾之故,非一人之功。” 想了想,于谦又解释道:“侯爷,黜落勋戚子弟一事,并非本官针对勋贵,实则京营当中多有膏粱子弟,若不黜落,军风军纪难以整肃,实非得已。” 说到底,现在是文武群臣联手抗敌的时候,于谦并不想和勋戚领头人的陈懋关系闹得太僵。 陈懋脸色好了些,勉强拱了拱手,算是回礼。 其实他自己心里头也清楚,近些年来,京师勋戚里头成器的子弟太少,在京营里头混差事的一大把。 要是换了他来整军,头一件事情也是把这帮人打回家去。 只不过京营素来是勋戚手中的权柄,骤然被文臣拿去,他老人家心里不爽而已。 眼见两人勉强和解,朱祁钰也笑了笑,道。 “国事危难,尚需诸位爱卿同心合力,共同抗敌,朕今日将诸位爱卿留下,实则是有要事要商议。” 皇帝都话了,底下的一帮大臣自然是收起了看热闹的心思,竖起耳朵来听。 就连一直不情不愿的陈懋,也肃然起来。 不过朱祁钰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指了指一旁的陈镒,开口道。 “事情是都察院报上来的,还是由总宪来说吧。” 说是召集重臣议事,但是实际上也没多少人。 文臣这边,就是兵部尚书于谦,内阁大臣陈循,高谷,左都御史陈镒,户部尚书沈翼,还有右都御史王文。 勋戚武将这边,来的是宁阳侯陈懋,丰城侯李贤,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石璟,还有就是京卫指挥使司的张輗,加上一个不知道为何在这的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基本都是和兵事相关的官员,由此看来,今天商议的想必也是兵事。 陈镒领了命,上前道:“数日之前,都察院奉圣命,遣派巡查御史前往边境巡视,如今大多数的奏章已经回呈,此次巡查,边境各关隘出现的问题很多,大致有四点。” “其一,上下舞弊,缺额严重。” “其二,部分守将挪用官军为私用,导致操练不行,军法废弛。” “其三,部分守将骄横不堪,视朝廷御史为无物。” “其四……” 陈镒每说一条,勋戚这边刚刚好起来的脸色就黑上一分,合着今天就是为了来算账的? 不过让他们脸黑的还在后头。 说到其四,陈镒略停了一停,两道花白的眉毛都拧了起来,浑身上下气势让群臣都是一震。 “其四,连日来,也先大军驻于大同城外,派遣游骑骚扰各处关隘,怀来卫守将康能,永宁卫守将阮葵,赤城堡指挥郑谦,徐福,雕鹗堡指挥姚瑄,龙门卫百户易谦,共五处隘口守将,惊惧也先大军,6续弃城而逃,奔至居庸关内,已被镇守居庸关指挥佥事孙斌下狱,上奏朝廷,请论其罪。” 啥玩意?弃城而逃? 陈懋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这帮无能的混账玩意! 老侯爷打了一辈子仗,最恨的就是临阵脱逃的家伙。 骤然闻此消息,陈懋须皆张,恨不得亲自到居庸关去,军法处置了这帮混蛋。 然而陈镒的话还在继续。 “受五处关隘守将弃城影响,边境已有数十处关隘守将心生惧意,无心固守。” “怀来,永宁等处军民,受守将影响,多携家带口,散迁关内,几处关隘大半已空,其他关隘亦有百姓散迁。” “前日居庸关报,已收拢边境百姓数万人,粮食,屋舍,皆已不足,朝廷已紧急调派粮草补充居庸关储备,同时命地方官将百姓往临近隘口疏散,然收效甚微。” 陈镒说完,拱了拱手,便退回了远处。 但是殿内群臣却是一片寂静,他们没想到,皇帝将他们留下来,头一件事情就是这么严重的事情。 就连原本还想为边将申辩几分的勋戚这边,也张不开口了。 这帮人也太没用了! 也先的大军还没打过来呢,不过是派遣游骑骚扰而已,竟然吓得弃城而逃。 要知道,擅自弃城而逃,形同临阵脱逃,放在战场上,是要被军法从事的。 当然,那几个胆小如鼠的边将,到底怎么处置,老大人们根本都没有犹豫过。 真正让他们忧虑的是,边境的形势。 这些守将宁肯冒着被军法从事的风险逃回居庸关,可见边境各处已经风声鹤唳到了何等的地步。 一时之间,老大人们因为京营战力出众而带来的高兴,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高坐上的朱祁钰轻哼了一声,用手叩了叩桌案,淡然开口道。 “这几个守将,朕已经命人押回京师下狱候审,如今局势紧张,暂不处置他们,等此战结束,再跟他们算账。” “接下来,就议一议边境的防务该如何整饬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分兵之议 土木堡之变,之所以被视为大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绝不单单是因为在这一役当中,京营和勋戚的大规模死伤而已。 它的影响,要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深远的多。 由此带来的文盛武弱自不必提,更重要的是,以土木堡之变为分界线,大明在边境的对抗当中,由太祖太宗时期的攻势,转变为守势。 纵然有宪宗时期的犁庭扫穴,也不过是一时反扑。 总体上来说,这次大战失利,改变了大明的边防政策,有选择的彻底放弃了对于关外部分地区的实际管辖。 而如今,这种影响才正逐渐的蔓延开来…… 当其冲的,就是镇守边境的各个隘口边将们,土木之役惹得京师震动,百官惶惶不堪,作为近距离接触瓦剌大军的边将,自然更是如此。 这五处隘口的边将逃逸,就像是一面大旗,揭开了边境如今动荡不堪的局势。 这其实是一个恶性循环,土木之役的惨败,导致边将心生惧意,无心抵抗,进而就会导致边境的防卫出现漏洞,这才会被也先大军趁势而下,直攻京城。 边境之事,勋戚最有言权,所以最先开口的是忻城伯赵荣。 “皇上,先时大军出征,为战而胜之,朝廷曾集中各隘口兵力共三万,于居庸关,独石口,马营,龙门卫等处列重兵,以备增援,致诸隘口兵力空虚,又有土木之事在前,故守将难免心中不稳。” “当此之际,当增兵各隘口,除居庸,紫荆,独石,龙门等坚城外,边境大小关口三十六处,可通人马者七处,宜增一千五百人为宜,可通人不通马者二十九处,宜增兵五百人为宜。”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勋戚当中也并不全都是废物。 赵荣就是年轻勋戚当中,比较被看好的一个,这些日子,石璟负责京营,赵荣负责五军都督府,自然也做了不少的功课。 所以开口说出的话,还是比较有条理的。 这件事情,说起来还和太上皇出征有关,大军出征,边境防卫自然要随之调动,最主要的部分。 承平之时,边境的防卫基本上以守为主,除了几个关键的城池有重兵之外,其他各处隘口的兵力分布比较平均。 但是这些兵力,只能够应付小规模的阻击战。 既然大明要和瓦剌开战,那么就得防着瓦剌调集重兵,重点攻击其中一个隘口。 所以随着大军出征,边境的兵力也随之集中。 具体的说,就是从各个隘口守军当中抽调一部分,组成一支三万人的机动部队。 这支部队以六千人为建制,分别驻扎在紫荆,居庸,独石,龙门,永宁五个坚城当中,由都督佥事孙安统一指挥。 主要的用途,就是防止某个隘口被大军进攻时,可以集中力量迅增援。 同时,因为这几处城池都是关键之地,若也先大军攻来,也可就地增援。 土木之役的时候,一是因为时间紧急。 第二,从来都是人多的朝人少的地方增援。 各隘口的守将也没有想到,二十多万的大军,竟然能被人全歼…… 落回到现在。 也先大军固然仍在关外虎视眈眈,但是因为虏劫了太上皇,所以这段时间,也先更多的在和大明朝廷交涉(打劫)。 其主力部队并没有异动,而是派遣了游骑,四处骚扰边境。 如此一来,各处隘口的压力就大大增加,这些游骑每次以一百到五百不等,又并不恋战,只以掳掠为主。 待得增援部队赶到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带着劫掠的物资女子跑了。 同时,因为兵力被抽调,许多隘口守备力量空虚,与这些小股游骑正面交战的压力很大。 倒是也有力战不逃的守将,但是往往疲于应付,手中兵力不足,稍有不慎,就被人攻破了隘口,大肆掳掠放火,打杀军民。 正因于此,那五处的守将,才纷纷冒着被军法从事的风险,弃城而逃。 赵荣说完之后,众人倒是沉思了片刻,然后于谦站出来道。 “不妥,孙安所率三万大军,本为增援之军,以放也先大举攻城所设,如今也先大军尚在关外虎视眈眈,兵部新晋军报已言,主力部队似有动向,万一我大军分散,也先率主力来攻,兵散各处难以迅疾调动,则必被各个击破。” 边境的局势,作为兵部尚书的于谦,心里同样清楚的很。 事实上,边境动荡不堪,从各隘口获悉军报的时候,就已经在暗中酝酿了,这几个隘口的守将弃城而逃,只不过是集中爆出来了而已。 之所以一直迟迟没有将兵力分散,就是为了防备也先佯装游骑骚扰,实则待大明分兵之后,行各个击破之计。 赵荣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反问道。 “那依照于尚书的意思,又当如何?” “边将手中兵力不足,自然难以升起对敌之心,总不能叫这些边将,凭借一腔孤勇,以寡敌众,只能以身殉国吧?” 于谦上前一步,对着天子拱手道。 “皇上,紫荆,独石,怀来,龙门等处,皆是要地,且不似宣府,大同城高将勇,若无充足兵力,一旦有失,虏贼便可直逼京城,故而臣以为,孙安所率三万大军,不可轻动。” “至于诸隘口兵力不足一事,兵部已紧急从南直隶,河南等地调遣大军五万,半月之内即可到达。” “为防虏贼劫掠,可命紫荆等要塞之城,暂且收拢各隘口百姓,贼来则暂避之,待大军一到,可解兵力之急。” 这就是文臣和勋戚的不同之处了,对于赵荣来说,他更关心的是边将的人心,希望能够尽量多的保证边将的生存环境。 而于谦就冷酷的多,他考虑的是大局! 分兵固然有利于安稳人心,但是同时也是要冒风险的。 按照赵荣的说法,七处同人马的隘口各增兵一千五百人,二十九处同人不同马的隘口各增兵五百人,基本上也就把这三万人拆的剩不了多少了。 一旦这个时候,也先大举来攻,以主力攻一处。 那么原本集中机动的大军散落各处,一时之间难以调集统御起来,很容易被人各个击破。 要知道,军队一旦分散到各个隘口,势必要将调兵权下放到各个隘口的守将手中。 相对于如今统一在一名主将的麾下统一调动,效率绝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于谦的意思很明白,百姓可以暂时迁到紫荆,居庸等坚城暂避。 至于守将,则要继续坚持守城,以待朝廷从关内调集的援军到达。 不过赵荣也不是那么容易退让的,他上前一步,站到于谦的面前,同样道。 “且不谈这半月之内,若也先再遣小股游骑烧杀掳掠,该当如何。” “单说南直隶等地之兵员,久在关内,操练不行,骤然到边境戍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熟悉环境?” “瓦剌善骑战,多以劫掠为主,他们又是否能够适应于瓦剌的战法?” “自关内调兵,哪有就地调兵来的度快,且守城稳妥?” 说罢,赵荣转向上的天子,开口道。 “陛下,五处隘口守将弃城,足可见边境将士人心已然十分不稳,若长此以往,我各处守军士气低落,必一触即溃,故臣以为,当分兵各处,提振人心,方能安稳士气,令守将能誓死守城。” 这应当算是,自土木之变以来,勋戚头一次在国政大事上,如此强硬的声。 赵荣虽然资历不足,但是到底是正经的五军都督府都督,而且执掌的是最为重要的中军都督府。 论身份,他的确可以和于谦这个兵部尚书相媲美,何况他身后站着的是整个靖难勋戚。 退让了这么久,终于在这件事情上,勋戚强硬了一次。 一文一武两位高级大臣,意见相左相持不下,自然要由天子来裁决。 于是众臣都将目光放在了上沉吟的天子身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边将孙大勇 孙大勇是边境的一个守将,官职很低的那种,不过区区一个百户。 他的辖区,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镇,住着几百户人家,老弱妇孺加起来,不到三千人。 每到秋冬,就会有成群结队的虏贼过来劫掠。 于是孙大勇带着手下的五百官军,要时时刻刻到处巡逻,提防有虏贼趁夜过来劫掠。 日子过的很苦,但是还算可以,毕竟是在大明的防区内,虏贼只敢趁夜偷偷过来,人数也不多,每次一两百人顶天了。 就是每次都跑的很快,让孙大勇很不高兴。 他很想杀几个虏贼,报上去换个功勋,这样就能混个千户,到附近的小城里头去指挥别人到处跑,不用自己日日夜夜巡逻。 可是那帮虏贼骑的马都很好,箭射的也很准,遇到官军都不打仗,直接就跑,所以孙大勇很郁闷。 今年不一样。 入秋的时候,或许是因为天气冷的早,虏贼的日子不好过。 据说有个大部落组织了一千多骑兵,趁夜摸进了一个好几万人的大镇子里。 不仅杀了巡查的地方官和守将,还掠走了好几千的平民。 皇帝很生气,于是调了二十万大军,御驾亲征。 孙大勇没捞到上前线,但是也被升了官,到一个小隘口去当守将。 这个隘口很小,只能通人,不能通马。 但是总算有了城墙,虽然很矮,而且是土砌的,但是孙大勇很开心,他终于不用到处乱跑,去抓虏贼了。 低矮的城墙,让他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就是城里的兵有点少,才不到三百多人,还比不上他当百户的时候。 孙大勇问了问城里的老兵,他们告诉孙大勇。 这城里本来有一千守军,但是皇上亲征,调走了六百人,附近的好多隘口,全都是这样。 说是要组成一支三万人的大军,防着虏贼大军攻城的时候,好过来增援。 于是孙大勇有点担心,万一这个时候,有虏贼过来劫掠怎么办? 城里的兵太少了,他怕打不过。 但是很快,他就觉得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皇帝的大军赶到了,好几十万人,乌乌泱泱的,从旁边的宣府城路过。 孙大勇跟着过去看了,长长的队伍,过隘口足足走了一天。 带着他们过去的上官说,蒙古那边也慌了,从各个部落拼凑了七八万人攻打大同。 但是咱们人更多,有二十万呢! 那帮虏贼自顾不暇,没工夫管他们这些小城池。 上官就是上官,话说得很有道理。 半个月的时间,孙大勇都过的很安稳。 虏贼果然没有再来劫掠,有几个老兵告诉他,附近的部落里头,能打仗的都被他们的大汗征召了,所以想劫掠也没人能来。 又过了好几天,孙大勇又见到了朝廷的大军。 不过这回是往回赶的! 据说,是因为皇上在,怕有什么闪失,所以就回师了。 孙大勇有点失望,他还想着,打起来的时候,说不准他也能被征召上前线呢。 没想到这就撤军了…… 后来没过多久,有一天晚上,孙大勇正在睡觉,有两个长随慌慌张张的进来叫醒了他,说宣府城外的土木堡打起来了。 孙大勇急急忙忙的穿上盔甲,登上城楼。 远处一片火光冲天,厮杀声,马蹄声,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孙大勇感到有点不安。 不是说回师了吗?怎么又打起来了。 一整个晚上,远处的喊杀声都不停,孙大勇叫醒了城里所有的官军,严加防守。 不仅如此,他还动员了城里剩下的几百民壮,四处巡逻。 远处的火烧了一夜,孙大勇的心悬了一夜。 天亮了。 还是没有人光顾他这个小小的隘口,孙大勇精疲力尽,吩咐底下人轮流值守,自己回去补觉。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外头人告诉他。 大军在土木堡被人伏击了,皇帝被虏贼抓了,好多大官都死了,二十万大军,有一大半,也都死了。 孙大勇慌了,他带着十几个人,偷偷的赶到了大战的地方。 眼前是一片死人,干涸的血迹,卷刃的长刀,焦黑的土地,无不昭示着这片土地上,刚刚结束了一场何等惨烈的战斗,一旁蜿蜒的小溪,至今都还是一片殷红的血色。 他愣在原地,不自觉的就流出了眼泪。 他还记得,大军过宣府的时候,浩浩荡荡,一往无前的气势。 那个时候他是那么羡慕,他们有上战场的机会,能拿到军功,封妻荫子。 他觉得,这么厉害的大军,怎么可能有打不赢的仗? 然而眼前宛如地狱的场景,让他感到害怕。 他活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这么多的死人。 强忍着心里强烈的呕吐感,他带着手下的人,从战场上捡了好多还能用的兵器,火铳。 回到了那个小小的隘口之后,孙大勇每天都惊惶不安。 因为几乎每天,传来的都是坏消息。 据说虏贼掳了皇帝,要好多金银财宝。 有人说,朝廷打不动了,要议和。 传的有鼻子有眼的,还说要把宣府和大同赔给虏贼,换回皇帝。 他们这些小隘口,也要一并送出去。 孙大勇不相信,他一直在等,等朝廷派兵增援。 但是没有! 等来的只有虏贼,和朝廷严令不许乱开城门的禁令。 朝廷立了太子,换了个新皇上,是原来皇上的弟弟,据说很厉害,接连传下了好几道旨意,让大家好好固守。 但是也有小道消息说,朝廷已经自顾不暇了,各地调集的大军,都往京城去。 朝廷要优先保京城,他们这些边境的小隘口,只能自生自灭了。 孙大勇已经无所谓信不信了,他最近很忙。 不知道为什么,附近各处的虏贼忽然多了起来。 比往年还要多! 有人告诉他,是因为阳和失守了,虏贼大军驻扎在关外,和朝廷在谈判。 所以虏贼的大军闲的没事,就几百人一队,从阳和跑进来,到处掳掠。 这几天的时间,他都遇上三次了。 所幸,都是不到两百人的小股部队,还守得住。 但是这么日日夜夜的巡查,守备,打仗,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隔壁那个隘口运气不好,碰上了一个八百人的精锐,没两个时辰,城就破了。 镇守的五百官军,一个都没剩,连带着守将,全都死了。 虏贼向来只杀人抢东西掠百姓,打完就跑。 等他们走了,孙大勇偷偷去看过。 很惨! 镇子被烧了,百姓们大半被掳走,还有一小半,逃到了他这里。 回来之后,孙大勇感到很害怕,他城里现在只有不到四百人,还没隔壁人多。 他给上官打了好几次申请,请求增兵。 他觉得,至少得有一千,不,一千五百人,才能让他安心。 他知道,朝廷有三万大军,在不远处的紫荆,居庸等地准备随时增援各处,他想分一些过来。 但是朝廷拒绝了! 他们说,让百姓先迁走,去居庸关,那里城高墙深,有一万多大军镇守,虏贼不敢过去。 至于守将,继续镇守,不许后撤,朝廷从关内调集了大军,再过半个月就到,至于紫荆那三万大军,要防备也先大举进攻时用,不能分散。 孙大勇很害怕,非常害怕。 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隔壁隘口那个守将死的时候的惨状。 明明前两天,他们还在一块喝酒。 那个守将姓王,比孙大勇大好几岁,从袭职起,就镇守在隔壁的关隘。 他说,那是他生长的地方,也是他的家! 喝酒的时候,王大哥还说,自己的城里兵少,要是碰上应付不来的情况,早早报信给他,他肯定立马过来增援。 后来,他就死了。 头颅被人斩下,高高的悬在城墙上,城下是横七竖八的官军尸体。 死不瞑目…… 外头吵吵闹闹的,孙大勇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从隔壁隘口被冲破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卸下过身上的盔甲。 提起搁在桌子上的长刀,孙大勇立刻就冲了出去。 他站在城墙上,感觉自己这次要死了。 低矮的城墙下,一大批虏贼骑着马,叫嚣着,孙大勇一眼望过去,至少有五百人。 他挡不住的!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打了。 虏贼的马很快,他们的弓箭手太少,根本没办法有效的拦住他们。 所以他只能出城迎敌。 自己只有三百人,对面有五百多人。 孙大勇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个倒下,他也快要没有力气了。 将手里的长刀重重的砍在一个虏贼的马蹄上,孙大勇的眼角余光,看到了背后有人握着弯刀,朝他刺过来。 但是他没有力气躲了。 也好,城里的老百姓,大多都迁走了,他担惊受怕这么多日子,总算是有个结果了。 他没死! 那个一直在他旁边的老兵救了他,自己被刺死了。 然后,虏贼退了。 他运气还是好的,朝廷派去居庸关的巡查御史刚好路过,带着五百人的官军,眼见这边打起来了,就过来增援。 虏贼见有人来增援,也不恋战,就退了。 孙大勇回到城里,他甚至来不及悲伤,便倒头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傍晚。 云霞很好看,红红的,像火烧一样,又像血一样,晕染了整片天空。 那个御史没走,而是帮忙指挥人加固了城防。 孙大勇和他登上城墙,查看了一番。 不知道虏贼从哪弄来的火药,城墙已经被炸出了一个豁口,仅剩不多的民壮在紧张的修筑。 御史对于孙大勇奋力守城的行为,表示了赞许,说要禀报朝廷,给他叙功。 孙大勇没什么反应,相比较叙功,他更希望朝廷能给他几百官军,这样下次虏贼过来的时候,他或许活下来的可能大些。 御史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说有好几处隘口的守将,扛不住压力,私自带兵跑到了居庸关,被守备大人抓了。 这个御史就是去带他们,回京城论罪的。 “回了京城,他们会怎么样?” “那还用问,战时弃城而逃,该杀!” “该杀?” 孙大勇轻轻重复这两个字,没有说话。 他怕死,他也想回去。 但他看那个御史一脸愤慨的样子,他不敢说。 “朝廷这次能赢吗?” 御史长长的叹了口气,最后说。 “一定能!” 御史走了。 他有他的任务,要去居庸关把那几个逃将押回京城。 孙大勇有孙大勇的任务,继续守好这座小城。 他们的相遇,是萍水相逢,风过无痕。 孙大勇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 救命之恩很重,但是在战场上,这不过是寻常事。 相比于报恩这样遥不可及的事,他更忧虑自己的明天。 他又一次向上官请求增兵,答案还是拒绝。 孙大勇拿着回信,望着残破的城墙。 远处又燃起了熊熊的大火,不知道是哪处关隘,又遭到了入侵。 也不知道,打不打得过…… 阴影当中,有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摸到他的背后,说。 “孙家哥哥,不如投诚吧。” “朝廷都不管咱们了,打也是个死,逃也是个死,不如带着城里的辎重,归降吧……” “皇上不把咱们的命当命,咱就跟着瓦剌,反了这个皇上吧,反正太上皇也在对面呢,不算造反……” 月色清冷,照在孙大勇的脸上,半边隐没在阴影里。 孙大勇左手握着刀,右手握着上官拒绝增兵的信函,没有说话…… 第一百一十六章:杀气腾腾 实话实说,朱祁钰有点头疼。 有了前世的殷鉴在前,他并不想再让于谦一肩挑那么多的事情。 力挽天倾之功听起来好听,但是实际上对于臣下来说,并不是好事。 如今的朝中,资历深地位高的大臣不多,但是也是有的。 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哪个不是数朝老臣。 面对这种情况,他们个个都不出头,偏把一个刚刚从侍郎提拔上来的于谦推出来,真的是他们能力不足吗?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害怕指挥失当,清名尽毁,另一方面,只怕也有担心功高震主的成分。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之所以如此信重于谦。 除了因为对他的人品能力信任之外,其实也有几分不得已。 毕竟当时的情况,京师群臣惶惶然无措,只有于谦一个人站了出来,力主死战,带头倡议另立新君。 之后他提督京师内外防务,改团营,定边策,一纸令谕,各地守将无论官职大小,无有不从。 硬生生凭着京师内不到十万的老弱官军,击退了也先的大军,保下了京师。 这份功劳天下皆知,若不重用,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所谓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功劳太甚,并非是什么好事。 所以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镇要杀人,头一个选的就是于谦。 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太出头了,不杀他,朱祁镇根本坐不稳龙椅。 反倒是一直默默无闻的王直等人,安安稳稳的风光致仕。 身在朝局,明哲保身,才是安稳之道。 当然,朱祁钰心里明白,于谦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处境。 以他的智谋,站出来主持大局的时候,就定然能够意识到未来可能遇到的局面。 即便没有南宫复辟杀他,他也有很大可能难得善终,毕竟自古以来,功高者震主。 但是话说回来,他这种人,心存一念,生死不避,即便知道,也依然会站出来。 而这一世,朱祁钰为了打赢北京保卫战,依旧启用了于谦,但是他却不想让于谦太出风头。 只不过…… 这帮勋戚也太不顶事儿了! 赵荣的主张就是笑话。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将京师防卫交给了于谦,但是也觉得,至少在打仗方面勋戚更在行,所以听了他们的,分兵到各隘口。 结果刚一分散,没过多久,也先就立刻大军压了上来,主攻的方向,就是紫荆,龙门,白羊等几个紧要的关隘。 那些小隘口是安稳了,但是也先大军进犯,难以迅整合兵力。 这几个紧要的关口,在强攻之下纷纷崩溃,也先大军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所以这个时候分兵,才是真正的找死! 拧着眉头,朱祁钰没有开口评论他二人的主张,而是张口对一旁的陈懋问道。 “宁阳侯,你曾镇守边境多年,对瓦剌知之甚深,边防之策,想必陈侯能有不同看法?” 老侯爷在旁边早听不下去了! 他回来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把土木之变后所有的军报翻了一遍,自然能够察觉到,也先的所图甚大。 从判断方向上来说,他和于谦是一样的。 慈不掌兵! 也先派遣游骑骚扰,固然让守将的日子十分难过,但是因此而打乱自己的边防布置,才是不智之事。 这些小关隘,瓦剌并不是真的需要。 关内的关隘太多太密,打下来一个,要不了多久孙安的增援大军赶到,立刻就会收回来。 除了那几个紧要的隘口,其他的瓦剌打下来没有意义。 所以他们不断骚扰,打下来一个就烧杀掳掠,然后退走,就是在逼迫大明分兵驻守。 但是这个时候分兵,无异于拆东墙补西墙。 老侯爷敢打赌,只要大明前脚分兵,后脚也先的主力部队,立马就会扑上来。 到时候回防不及,单一隘口的兵力难以抵抗也先的主力强攻,紫荆,居庸等几个紧要之地被攻下,才是真正的祸患。 说到底,还是土木之役带来的后果,要是没有土木之役,大明还有二十余万大军可供调动,哪会遇到这种困境。 头前一个啥也不懂的郭晟,已经够让老侯爷憋闷了。 这个赵荣看着有点用,实际上还是个草包! 陈懋黑着脸,起身行了一礼,道。 “陛下,分兵之事断不可行,但是边将无力守城,必将人心动荡,亦不是长久之计,此刻我大军需要的,不单单是增兵驻守,更重要的,是一场大胜!” “故而以老臣之见,孙安所率三万大军,不必分兵,大可选骁勇之将,率五千偏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突袭瓦剌部落,掠其牛羊,灭其部,杀其民,亦可提振军心,还可让瓦剌军心不稳,措手不及!” “同时,为安稳各守将之心,我各隘口可坚壁清野,放弃部分不重要的隘口,每两到三处隘口合并守备,如此兵力短缺可解,贼虏以掳掠为主,若遇空城,只能悻悻而归,若也先趁此机会大军出动,则可命孙安所率大军迅增援。” 老侯爷说的杀气腾腾,让殿内群臣都一阵无语。 应当说,在此战之前,瓦剌和大明的关系,都还是不错的。 虽然不断有小规模的摩擦出现,但是作为正式向大明称臣纳贡的蒙古部落,整体的关系还是不错的。 反倒是瓦剌自己的内部之间,因为水源,草场等原因,常常大打出手。 出于这个原因,瓦剌有不少小部族,都不断地在向大明内迁。 对于这些小部族来说,内迁的好处有很多。 先,大明边境附近,有不少地方水草丰美,对于游牧而居的他们来说,是很好的草场。 其次,虽然大明一直没有开放互市,但是依然有不少商人铤而走险,愿意越过边境交易,只不过要横跨数百里的边境,大明官军又会不定期的巡逻,所以他们往往不会太深入。 将部族搬迁到边境附近,暗中交易也方便的多。 除此之外,每逢秋冬时节,或是部族在相互交战当中失利,资源短缺的情况下,这些部族也会组织起族内的青壮,偷偷越过边境,到大明的村镇当中劫掠。 出于大明和瓦剌尚处于和平期,这种小规模的劫掠,双方都是默认不管的。 当然,这个不管是双向的,即大明不会因为被劫掠而去找瓦剌理论,但是如果在劫掠是遇到了巡逻的官军,被当场打杀,或者是被当地百姓组织的民兵当场打死,瓦剌也自己认栽。 长久下来,大明的边境线上,其实有不少的瓦剌小部族在繁衍生息。 老侯爷的意思很简单,他们劫大明的,大明就劫他们的,不仅要劫,而且要连他们部族都直接灭掉,狠狠的给瓦剌一个教训。 当然,这种做法,和圣人理念是违背的,所以立刻就有大臣站出来反对。 “陈侯此言差矣,我大明礼仪之邦,岂能与虏贼行径一般无二?” 说话的是内阁大臣陈循,他出身翰林院,对于这种事情十分敏感, 面对陈循的质问,陈老侯爷倒是淡定的很,道。 “这话你不妨跟边境常年被劫掠的百姓去说,这个法子并非本侯所创,官军早已有之。” “何况我大明如今也瓦剌是敌对状态,两军交战,自然是什么法子有用,就用什么法子,礼法大义用不到战场上!” 这话倒是不假,大明到如今还没有完全褪去骁勇之气。 边关的百姓民壮,受了劫掠之后,只要抓到活口,就会逼问出该部族的所在之地,趁夜摸过去,同样打砸烧掠一番。 不只是百姓,很多边将也常常带着手下的官军脱掉军服去干这种事。 只不过最多是掠些东西,没有摆到明面上,也没有老侯爷说的这么狠罢了。 然而这头按下,另一头又浮起。 左都御史陈镒上前道。 “陈侯所言,固然有几分道理,我各隘口若合并守备,则原本的防御网络必然出现漏洞。” “何况如今局势殆危,我大明并不占优势,哪怕最终要开战,但只要能晚一日开战,我等准备便能充裕一分。” “贸然行此险事,劫掠部族,若激怒也先,一则有损我礼仪之邦气度,二则,若也先因此而即刻举兵,对我大明亦非好事。” 第一百一十七章:姜还是老的辣 相较于陈循冠冕堂皇的理由,陈镒的话,才是殿内大多数大臣的想法。 反正是虏贼的部族,又不是大明的子民。 他们是死是活,老大人们并不关心。 要不然,大明也不会默许边将以劫掠的手段反击这帮人这么多年。 真正的问题是。 又没有必要这么做! 诚然,这么做的确是痛快了,而且也能提振士气。 但是相对而言,也出现了新的问题,各隘口一旦合并,那么原本的防御网络势必出现缺口。 而且此举还可能会激怒也先,让他加对大明的进攻。 要知道,当前的局面下,每多一天的准备时间,胜利的天平就能向大明倾斜一分。 所以在老大人们的眼中,实在没有冒这个险的必要。 陈镒所提的疑问,都是比较切合实际的,和陈循所说的空口仁义道德不同。 所以老侯爷收起了不满的神色,沉吟了片刻,正色道。 “话虽如此,但是本侯觉得,还是有必要的。” “兵力方面,游骑劫掠并不需要消耗多少人马,何况骑兵求的就是一个快字,人少而精,行动需快,打完即走,能够快回防,并不会对兵力有大的影响。” “何况,瓦剌和大明不同,他们都是部族为兵,也先聚集大军攻我大明,各部族必然空虚,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听了这话,在场的群臣都纷纷拧起了眉头,显然在衡量此事的利弊。 这一点,的确是他们之前没有考虑到的。 以往的时候,大明往往是受劫掠的一方,如果不是被人打过来然后去报复,基本上很少主动去招惹那些不足。 这并不是讲究什么道义,而是这些游牧的部族,基本上都不是好欺负的。 他们基本上全民皆兵,但凡是成年的青壮,都善骑射。 除非是大明守将手下的正规军,不然的话,普通的大明百姓民壮,在他们的地盘上,鲜少能够在他们手里占到便宜。 基本上所谓的报复,也就是趁夜放火,然后跑掉而已。 所以陈懋一提不仅要劫掠,还要灭其部族,有不少大臣的确在担心兵力问题。 但是经陈懋这么一说,他们才反应过来。 对啊! 瓦剌和大明不同,大明有常备的正规军,屯田军,备操军等等一系列的军户,专门用于操练打仗。 但是瓦剌不一样啊,瓦剌和鞑靼,实际上是分化成无数个小的部族势力。 除了汗庭当中,维持有少量(相对于大明)的常备军之外,如果是大战,势必要从各个部族征召青壮。 如此一来,这些部族必定空虚不堪,岂能抵挡得住装备齐全的明军? 老大人们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 往常的时候,是因为那些部族都离得远。 但是他们这些年仗着大明宽宥大度,竟敢迁到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不好好干他一票,似乎……有点对不起他们这么自己送上门来? 于是老大人们陷入了纠结,然而陈懋却没管他们,继续开口道。 “至于也先是否会即刻举兵进攻之事,本侯觉得,不会!” 这不是小事,所以陈懋也显得十分慎重,花白的眉毛皱的紧紧的,沉吟道。 “大军出动,需要提前准备军械,粮草,后勤,如今也先虽然陈兵关外,但是如果他要动手,早就动手了。” “直到现在还没有动手,一定是有所顾忌。” “也先身为瓦剌头领,并非冲动之辈,想来不会因为部分部族遭劫,而盲目出军。” “相反的,此举反而会打乱也先的布置,拖慢他进攻的步伐。” 陈懋的话说得很慢,很显然是在边说,便整理思绪。 然而他这些话,毕竟是少了几分说服力,故而还是有大臣站出来质疑道。 “陈侯此言,多为猜测之语,万一那也先早已备好一切,只差一个契机动手而已,我们不是正好给对方送上了把柄吗?” “何况陈侯还说,要将隘口守军合并,这不是明摆着给也先可趁之机吗?” 这一次,陈懋倒是没有立刻反驳,反而沉思了许久,面露犹豫之色。 见此状况,朱祁钰开口道。 “陈侯,如今是商议而已,有什么话尽可以直接说,纵然不对,朕亦宥之,不必有所顾虑。” 陈懋这才点了点头,慢慢的说道。 “皇上,老臣毕竟不在边境数年,未曾亲临战场,本不敢妄言,但是皇上既说是商议,老臣便斗胆言之。” “依老臣猜测,也先如今之所以还没动手,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掳劫了太上皇,存着待价而沽之意。” “另一方面,是前番土木之役前,成国公朱勇,永顺伯薛绶,恭顺侯吴克忠,都指挥使郭懋,曾分别在雷家站,鹞儿岭,麻峪口与瓦剌主力激战。” “虽力战不敌,死伤惨重,但同样重创敌军,瓦剌陈兵关外,一直未有异动,只怕也是在补充兵员及后勤。” “故而本侯觉得,也先纵然出兵,也并不会是因为,我大明派官军劫掠了部族,而只会是因为他做好了准备。” “这个契机有没有,并不影响也先是否出兵,所以老臣以为,此计可行。” “何况,所合并的隘口多为关内的小隘口,并非紧要之处,无碍大局,我数万大军本就是为了防备也先大举来攻,如今坚壁清野,合并隘口,虽然有一定风险,但是只要大军调动及时,紧守紫荆,居庸等关键之处,当可无碍。” 朱祁钰眸光一闪,顿时想起了那封最开始的军报,陷入了沉思当中。 前世的时候,因为没有对曹吉祥有所防备,所以他也没有这么快就召回陈懋。 待陈懋回到京师的时候,北京保卫战已经基本结束。 所以他也就理所当然的,没有这般近距离的和陈懋讨论过边境的局势。 现在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所有人就只关注到了,土木之役当中,明军大败,天子被俘,百官蒙难,大明死伤惨重。 但是事实上,在最开始送达的军报当中,曾经明确的说明。 在土木之役之前,大军虽然已经开始回撤,但是为了断后,也曾经数度派遣将领,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和也先的主力激战。 最大的一场交战,双方投入的兵力各自过了三万人。 要知道,也先的主力部队总共也才不到十万。 虽然这几场交战,多以战败收场,但是这不同于土木之役当中,因为后勤被断而导致的一面倒的局面。 这种正面交战,双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大明固然损失惨重,也先也绝不会好过。 这一点,是前世的他和于谦也忽略的一点! 就算是后勤还能跟得上,从各部族补充兵员,总是需要时间的。 这才是也先迟迟没有兵的最大原因! 果然,召回陈懋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朱祁钰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陈侯所言有理,此议准了!关于边境防卫,陈侯还有何看法,尽可言之!” 第一百一十八章:要打! 边境的问题,兵力不足只是表象,因土木之役失利,而导致的军心涣散,才是根本。 劫掠瓦剌部族提振军心,只是一时之策,隘口合并,协同守备,也是治标不治本。 但既然天子已经话了,于谦等人也不再坚持,转而提出了一些配合的方案。 于是这场小型的军事会议产生的争执,最终以皇帝一锤定音而结束。 随即,天子单独留下了几个大臣,便命其他人散去了。 在武英殿前分开,一众勋戚的脸上都隐约透着欣喜之色,而文臣这边,几位老大人都默契的停下了脚步,没有立刻离开。 秋冬时节,昼短夜长。 他们离开的时候,此刻天色已经微微擦黑,外头早有宫女内侍掌了灯。 最终,内阁大臣陈循开口道:“陈总宪,沈司徒,今日事忙,想来待二位回衙,也差不多该下衙了,不如一同到内阁小坐片刻,如何?” 几位老大人各自颔,抬步往内阁方向走去。 ………… 另一头,武英殿中。 天子遣散了群臣,命宫女内侍将灯火点亮,随即,便见到成敬带着几个人,将一幅边关地形图徐徐展开,铺在大殿中央的地上。 如今的殿中,除了天子和侍奉的成敬之外,就只剩下四个人,兵部尚书于谦,右都御史王文,宁阳侯陈懋,以及锦衣卫指挥使卢忠。 看着他们几个疑惑的神色,朱祁钰开口道。 “王卿,此次召你进京,本是为了巡查各关隘,惩处边将不法之事,但是如今的情形你也看见了,边将人心不稳,你既然要去巡查各处,可有良策?” 到了三品以上的官员,调动起来很少有什么秘密可言。 王文在陕西的任期未满,在这个当口被召回京师,朝野上下对于原因都心知肚明,王文自己,自然也是做过一番功课。 “回陛下,以臣之见,边将军心涣散,实则是过于忧惧所致,最好的办法,便是大胜一场,若不可,掠劫瓦剌部族,亦可提振士气,不过着实有限。” 王老大人说话小心谨慎,他本来准备的奏对内容,是如何巡查各处,遇到不同情况该如何处置的方案。 但是看如今的架势,天子想听的很明显不是这个,于是王老大人临时改了口,只说刚刚已经商议过的,稳妥的话。 朱祁钰点了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道。 “王卿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不如今日你我君臣,就来商讨一番,该如何大胜一场!” 王老大人眨了眨眼睛,好像有哪里不对的样子…… 他的本意是隐晦的提出,劫掠部族的作用有限,但是现在,天子好像搞错了什么? 看着王文惊愕的样子,朱祁钰一笑,转而对着陈懋问道。 “陈侯觉得呢?” 老侯爷虎目一瞪,起身下拜,道。 “陛下英明,那瓦剌伤我军民,掳我君上,灭我大军,陈兵关外虎视眈眈,兵锋直指京师。” “想我大明自太祖皇帝举义军起,何曾受过如此大辱?非以贼酋头颅祭我列祖列宗,不足以泄此大恨!” 勋戚,向来是一力主战的! 不然的话,土木之役的大败,朝臣也不会将责任大半都归到勋戚的头上。 尽管如此,作为曾经跟着太宗皇帝横扫漠北的老将,陈懋在见到土木军报之后,想的依然是要提兵上马,要那瓦剌血债血偿。 只不过朝廷上下,经过了土木一役,再无人提起主动出兵迎战之事。 即便是相对激进的于谦,也只是主张固守北京,拖延至各地大军赶到,然后再徐图反击而已。 陈懋是勋戚武将,但是他同时也在朝堂当中待了这么多年,明白朝廷大势。 土木之役的失败,带来的影响不仅是对边将的,同时也是对朝廷百官的。 大明举二十余万官军出动,都败的如此惨烈。 一旦在这个时候提出再主动出击,必定会被口诛笔伐。 但是现在不同! 一则,在场没有别人,只有寥寥数人,其次,天子刚刚明确的表示,需要一场大胜。 所以陈懋顿时再无犹豫,将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说了出来。 朱祁钰没有说话,而是转头看向王文。 王老大人面露犹豫,有了陈老侯爷的示范,他也明白过来,皇帝应当是存了求战的心思的。 但是说实话,他和其他的文臣一样,对于主动出击,是不看好的。 不过抬头看了一眼于谦,见对方同样一脸无奈,但是并没有其他反应。 王文便知,天子只怕早有此意,于谦肯定是劝过了的。 想了想,王老大人起身同样拜倒在地,婉转的说道。 “皇上,陈侯所言固然有理,瓦剌狼子野心,此等大恨当需报之,然则我土木一役,大军损失惨重。” “若再起大军,一则恐士气低落,难有战力,二则恐后勤不足,若因大军擅动,以致京师有失,则社稷危矣,伏惟陛下虑之。” 两个人都跪在地上,低着头,所以没看到朱祁钰的嘴角闪过一丝笑意。 这就是他选王文的原因! 若是换了其他的大臣在这,哪怕是于谦,头一个提出来的,只怕也是一句话。 太上皇仍在虏营,若大举开战,恐有伤君上。 但是王文不一样!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比于谦还要激进,满朝上下,他是唯一一个不主张迎回太上皇的。 在他看来,也先掳劫了太上皇,对于大明来说,已经是奇耻大辱,大明若还要低三下四的求他们放归太上皇,简直是把脸丢到地上,自己反复踩。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一力主张,拒绝也先的一切要求,除非也先肯以臣子礼节恭恭敬敬的向大明认错,再主动将太上皇送回来之外。 其他一切免谈! 朱祁钰前世的时候,和王文有过多次奏对,虽然王文从没有说过,但是他能够感觉到。 在王文的心中,其实是将土木之役的大败,全都归结于皇帝的身上的。 对,是归结到皇帝身上,而不是归结到王振的身上!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王文和于谦是一类人,都是会从大局出考虑问题,同时也懂得变通和大势。 但是不一样的是,于谦更加囿于礼法大义。 而王文更加固执,在他心里,皇帝远远没有国家重要。 不得不说,在君主至高无上,绝不会犯错的儒家观念下,王文是一个异类。 和所有的大臣都不一样,他打从心底里,就不想迎回太上皇。 说的僭越一些,王文是朝中极少的,认为天子犯下了如此滔天大错,压根就应该以死谢罪的大臣。 正因如此,即便是在朱祁镇后来被迎归之后,王文也十分赞成朱祁钰易储。 原因就是因为,他觉得闹出土木之役的太上皇一脉,根本不应该再拿回大位。 要说朱祁镇复辟之后,死的最不冤枉的,恐怕就是他了! 就像此刻一样,作为文臣,王文考虑的反倒是一旦调集大军开战,后勤是否能够跟得上,以及是否能够打赢,打不赢的话会不会危及京师。 至于一旦明军主动出击,是否会激怒也先,让他对太上皇下手? 不好意思,在太上皇在土木之役中被掳走的时候开始,王老大人就已经当他殉国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两条路 朱祁钰并不知道,从小受正统儒家教育的王文,为何会产生这种观念。 但是他只需要知道,王文是坚定站在他这一边的,就足够了! 回神过来,朱祁钰收敛神色,道。 “两位卿家不必如此,究竟如何,还需商讨再做定夺。” 说罢,命成敬带着两个小内侍,将二人扶起来。 然后朱祁钰起身,来到殿中的边防图前,开口道。 “前番兵部军报有言,此次也先出兵,主力攻大同,偏师攻甘州,另有两路攻宣府及辽东军镇,四路同下,方致使我军措手不及。” 也先这次对大明起的进攻,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入侵行动。 所以理所当然的,不可能只有一路大军! 事实上,大明如今的九边重镇防卫虽然还没有成型,但是辽东,宣府,大同几处重镇已有连点成线的趋势。 一处遭犯,临近边镇必然举兵拒之。 也先既然要进攻大明,自然是考虑周全,事实上,这次也先出兵,共分四路,动用了大约十五万的兵力。 他本人率瓦剌本部军队八万,从下路主攻大同,同时遣五千精骑为偏师围困甘州。 另一方面,鞑靼可汗脱脱不花则是率军三万自上路攻辽东,瓦剌平章阿剌知院率军两万,自中路攻宣府。 四路大军同出,才令各边镇只能各自备御,无力相互救援。 于谦在一旁点头,道。 “不错,这四路大军当中,辽东,宣府等处皆是为牵制我军,以骚扰劫掠为主,唯有也先所率的不对,是其主力。” “不仅如此,也先用兵奇诡,其主力最开始陈兵于宣府,列阵以待,待我大军至宣府,却现其早已转道大同。” “因四路同下,我大军难辨其主力何处,劳师远征,疲于奔命,这才令其有了可趁之机。” 这也是也先的狡诈之处。 他四路大军同出,但是最开始的时候,他亲率的部队只有四万,另外四万被他分兵到宣府佯攻。 当亲征大军以为他要主攻宣府的时候,他却暗中将主力调回到了大同。 王振这个草包,带着大军先是赶到了宣府,扑了个空之后,又急着赶去大同。 结果到了大同之后,现也先又带兵到了阳和卫。 整个战局,完全是被也先牵着鼻子走。 明军本就是自京城劳师远征,片刻不停的赶路这么久,后勤混乱,士卒疲惫,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更是军心涣散。 到了这个时候,随行的一众大臣再也忍不了了,纷纷进谏要求回师。 恰好阳和卫被攻陷的消息,也让王振心生惧意,于是匆忙制定了返回的路线。 最终在土木堡,被也先一举击溃。 所以客观来说,土木之役除了因为王振太废物之外,也先出色的用兵谋略,也是起到了奇效的。 朱祁钰指了指地上摊开的地图,开口问道。 “想来这些情况,各位都已经知道,陈侯,你来告诉朕,如果是你来用兵,接下来会如何?” 老侯爷盯着边防图,沉吟许久,开口道。 “陛下,若此刻臣是也先,有两条路。” 陈懋上前一步,指着地图道。 “其一,留一偏师佯攻大同,主力北上攻古北口,此处地势险要,下接密云,若破则可一路长驱直入直抵京师。” 闻言,一旁的于谦皱了皱眉,却是提出了反对意见。 “侯爷何以觉得是古北口?” “须知古北口距京师虽近,但是正因如此,亦是边防之重点,此处地势险峻,并不利于骑兵施展,何况古北口占据地理,墙高城深,若要强攻,也先势必要投入极大的兵力。” 应当说,作为兵部尚书,于谦的军事素养是极高的,边境大大小小几十处隘口,地形如何,陈兵多少,都在他心里装着。 陈懋一提,他就反应反应了过来。 大明的各个隘口当中,古北口距离京师算是最近的一处,但是要攻下的难度也极大。 面对于谦的质疑,老侯爷沉吟片刻方道。 “所谓兵无常形,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古北口固然易守难攻,但是它除了距离京师最近之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位于宣府和辽东之间。” “也先大军四路,除攻甘州为一偏师外,阿剌知院攻宣府,脱脱不花攻辽东,也先若调主力攻古北口,则三路大军可以会师。” “也先此人,用兵狡诈,先前便佯攻宣府,实攻大同,再行此计,并非没有可能。” 于谦皱着眉,同样死死的盯着边防图,很显然在评估陈懋所说的可能性。 这个时候,朱祁钰瞥了一旁的王文,开口道。 “王卿觉得如何?” 王文没有到过辽东,但是他做过宁夏巡抚,也跟瓦剌打过交道。 而且这次入京之后,他知道自己即将赴边境巡查,同样对边境的形势做过一番深入的了解。 此刻听天子点到了他,倒也不惧,想了想,上前道。 “回皇上,臣以为,陈侯所说固然有理,但是易地而处,若臣是也先,只怕未必肯三路会师……” 一句话叫殿中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他的身上,王文深吸了一口气,道。 “陛下,此次也先分四路大军南下,固然是存了分兵牵制了各边镇将领的用意,但是臣斗胆猜测,只怕也和他与脱脱不花不和有关。” “何况也先自土木之役后,便退居威宁海子,修养整备,显然是打算仍然依靠己方主力,故而臣以为,攻古北口一策,即便要行,也是也先虚晃一枪,故布疑阵。” 瓦剌如今的局势,其实也十分微妙。 尽管大明并不怎么认可,但是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脱脱不花所率领的鞑靼部,被奉为蒙古正统。 也先的父亲脱欢,也正是借助脱脱不花的名义,才将蒙古各部统一,建立了新的汗庭。 但是同时,在这个新的汗庭当中,也先又占据着强势的地位,取而代之的意图,基本上毫不掩饰。 这次也先兴兵进攻大明,非要让脱脱不花一同带领鞑靼本部的军队同时进宫辽东。 也正是怕自己在前方作战的时候,背后被人给捅一刀。 所以应该说王文所说的,并非毫无道理。 三路大军一旦会师,固然会让也先气势大增,但是同时也会让他如臂指使的大军,产生不稳定的因素。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王文的确是下了一番工夫的。 陈懋盯着边防图,沉思半晌,最终道。 “既然如此,那么就只能走一条更稳妥的路,绕过大同,自阳和关而入,攻白羊,紫荆,倒马三关,亦可攻至京师城下。” “但是这条路线,一路上隘口众多,地势不平,会影响骑兵的战力,尤其是紫荆关,占据地势,虽然不能和古北口相比,但是同样并不好攻下。” “至于好处,则是撤退方便,且若从这条路线进攻,下可攻京师,上可和宣府大军内外夹击,进攻居庸关,此关若失,则虏贼之后亦可来去自如。” 第一百二十章:大同 朱祁钰拧着眉头,同样盯着边防图。 不得不说,陈懋的军事素养还是很高的,前世的时候,也先进犯京师,走的就是他所说的这条路线。 自阳和关而入,一路破白羊,紫荆,倒马三关,直逼京城。 于是朱祁钰开口问道。 “那若是按照这个路线,我大军边防该如何布置,陈侯心中可有策略?” 闻言,一旁的于谦和王文相视一眼,皆是有些无奈,看来皇上心中还是存着要派大军反击的念头。 这回陈懋倒是没有怎么犹豫,回道。 “若敌果真自这条路线进犯,先要加强的,就是沿途各个隘口的兵力守备,尤其是紫荆关。” “臣看过兵部的军报,土木之役以后,也先以阳和关为基地,6续击溃了好几处隘口。” “加之刚刚左都御史传来的消息,怀来卫,永宁卫,赤城堡等处虽未失守,但俱已空虚,必须立刻派兵加固。” 说着,老侯爷叹了口气。 还是土木之役闹的! 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败了。 王振这个混账东西,一点军事眼光都没有,接连被人虚晃两枪,导致也先攻下了阳和关。 失了阳和,整个边防线就被豁开了一个口子。 也先占据阳和,往里便是诸多防守空虚的隘口,虽然关内不适合骑兵施展。 但是只要越过大同,阳和,宣府的这条边防线,可以进攻的方向实在太多。 也先用兵又灵活,派到各个隘口骚扰的游骑当中,时而混杂的便有精兵主力。 这就导致了边境有多处隘口,损失倍增,几近处于失守的状态。 不然的话,一众边将,也不至于人心惶惶到那等地步。 换句话说,大明原本完备的防御网络,经过土木之役后,已经成了一个筛子! 这个建议,于谦也是赞同的。 “皇上,陈侯此言甚是,怀来卫,永宁卫,赤城堡等处,重要性虽不及紫荆等关口,但是亦是紧要之地,需得尽快派兵前往。” 朱祁钰沉吟片刻,道。 “既然如此,暂且从孙安那三万人中抽调五千,派往这五处隘口,同时,自京营当中抽调五千人,也派往守备。” “同时,自各地抽调的那五万援边官军,优先增兵到紫荆,白羊,倒马三关。” 孙安的那三万人,完全散到各个隘口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少部分的抽调充作急用,还是可以的。 所以于谦倒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拱手领命。 略停了停,朱祁钰摇了摇头,依旧有些不满意。 “增兵是要的,但是阳和关已失,紫荆等处虽墙高城深,但毕竟无险可守,若也先倾力全攻,依旧难以保其平安,诸位可有良策?” 一句话问出来,大殿内顿时陷入了寂静当中。 这次,就连陈老侯爷也没有说话。 这其实也是他们所担心的! 土木之役之后,京城群臣为何人心惶惶,于谦又为何如此着急的整备京营,调集各处大军至京师。 就是因为知道,大同到宣府的这条边防线一旦被豁开。 那么也先如果想要进攻京师,所需要考虑的,只是付出的代价大小而已。 再在心里狠狠的将王振骂了一顿。 陈懋转身对着于谦问道。 “于尚书,本侯有一言,想要请教于尚书。” 于谦被老侯爷这严肃的态度吓了一跳,连忙回礼道。 “陈侯请问,若能言者,我必知无不言。” 陈懋也不矫情,目光一凛,开口问道。 “本侯没记错的话,如今镇守大同的,是都督同知郭登,那么如今大同城内,情况究竟如何?兵员多少,军械几何,可战之官军有多少?” “这……” 虽然说是知无不言,但是当陈懋真的提出来的时候,于谦还是一阵踌躇。 实在是因为,陈懋所问的消息,都太敏感了。 大同作为朝廷最重要的边镇,驻守的官军,储备的军械,都是十分机要之事。 尤其是这次大战,在明军到达之前,也先的主力部队进攻的就是大同城。 作为正面抗击也先主力的大同,其战损情况更是高度机密。 朝廷当中真正知晓内情的,包含天子在内,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见于谦一阵为难,朱祁钰开口道。 “无妨,陈侯为国之柱石,王卿再过不久,亦将赶赴边境,于爱卿你尽可言之。” 得了圣谕,于谦才轻叹一声,苦笑道。 “不瞒陈侯,大同的情况,相当不好!” “此次也先进犯,攻大同十数日而未下,我官军死战奋勇,战死者数千,大同镇守官军,本有一万一千人,经此一役,尚存者不足四千。” 陈懋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对于战事的状况心中已有预测,但是却没想到,惨烈至此。 按照这个战损计算,大同这次足足战死了三分之二的守军。 愣了愣神,陈懋喃喃道。 “如此惨烈,郭登尚能保得城池不失,实未负朝廷期望也!” 于谦点了点头,显然对于陈懋的评价也十分赞同。 要知道,也先此次动用了近八万的主力部队。 郭登虽然是依仗坚城固守,但是在兵力差距如此之大的情况下,依旧能够坚守数日,扛到亲征大军赶到,的确殊为不易。 不过…… 于谦叹了口气,继续道。 “这只是兵员伤亡情况,我大军赶到后,贼虏虽转攻阳和,但是当时大同已鏖战多日,多处城墙损伤累累,军马不足千匹。” “尔后也先攻陷阳和,主力攻土木,却派遣偏师,骚扰各隘口,大大影响了大同后勤辎重的转运,这次几个边将弃城而逃,更是雪上加霜。” 陈懋感到一阵头皮麻,紧咬着后槽牙,道。 “这么说,大同已经成了一座孤城?” 要知道,关内诸多隘口的防御网络,除了作为第二道边防线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作用,就是承担后勤转运的功能。 先前惊闻几个守将弃城而逃,老侯爷只顾着生气,经于谦这么一提醒,才猛然反应过来。 如果说各处隘口都守备空虚,甚至有些地方都敢弃城而逃,那么大同的后勤转运该怎么办? 阳和就在大同的旁边,阳和被陷,周围的关隘必定难以守住,如此情况之下。 大同虽有坚城可依,但是无异在整个防御网络当中,被孤立出去了! 不过话问出去之后,陈懋就反应过来,皱眉道。 “不对,若是大同向京师的路线完全被切断,那这些日子传来的军报又是从何而来?” 第一百二十一章:被抢词儿的老大人们 陈懋着急的神色,也让在场的其他大臣忍不住忧虑起来。 要知道,大同城素来被称为“北方锁钥”,东连宣府,南接并州,西界黄河,北控沙漠,是京师的重要屏障,其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大同和宣府,可以说是大明的边境防卫线上,最为核心的两个重镇。 大明几乎一切的边境防卫布置,都是围绕着两座重镇来构架的。 而且和阳和不同的是,大同城是真正的墙高城深。 从太祖时起,大明曾经数次增建大同城,时至今日,大同城墙夯筑结实,外包青砖,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兵城。 这一点,从郭登凭借一万余人,可以在也先数万大军强攻之下,固守无恙便可看得出来。 阳和关虽称为关,但是实际上只是一座小城,日常驻扎人马不过一卫。 也先占据了阳和,无非是在边境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能够使其越过边境,冲入关内。 但是一旦大同失守,那么大明的边防线,就等于被人拦腰砍断。 凭借大同的坚固城防,也先进可攻退可守,就像是在大明头上时刻悬着的一把宝剑。 如此重要的军事重镇,如今有可能成了孤城一座,老大人们如何能不着急? 见此情况,于谦倒是苦笑一声,连忙摆手道。 “陈侯言重了,大同局势虽不乐观,但还不至于到孤城的地步。” “这些日子,贼虏虽骚扰各处隘口,但是也只是以掳掠为主,即便攻下,也不曾驻守。” “所以大同到京师的线路,并没有被断绝,只是后勤运输上,艰难了些罢了!” 听了于谦的解释,老大人们才放下心来。 这话说的也是! 真要是大同危急到了孤城难守的地步,于谦这个兵部尚书早就坐不住了,哪还能安安心心的在京城练兵。 这个时候,朱祁钰开口问道。 “陈侯问起大同,可是想要内外合围?” 陈懋点了点头,拱手道:“陛下英明,的确如此。” 想了想,老侯爷指着地图道。 “按照刚才的推演,也先若要出兵,则大概率从阳和而入,攻白羊,紫荆,倒马三关。” “关外地势平坦宽阔,虏贼善骑射,来去如风,然若入关内,则必受地形所限,战力大降。” “待也先大军入关,我京军便可倾巢而出,死死将其拖住。” “大同毗邻阳和,待战局胶着之极,郭登自大同出兵,强攻阳和,一旦功成……” 话至此处,陈懋的眼神顿时变得杀气逼人。 “一旦功成,也先的补给路线便会被即刻截断,我京军将士击于内,郭登率军自阳和击于外,内外夹击之下,定叫那也先此生此世,再不敢犯我大明!” 不过说完之后,老侯爷又叹了口气,脸上满是悻悻之色,显然很不甘心。 朱祁钰望着边防图上大同城的位置,亦是皱起了眉头,沉吟片刻,道。 “此计虽好,但是有三处困难,其一是大同如今兵力不足,后勤短缺,固守都十分勉强,恐难以配合京军。” “其二,也先进犯关内,定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在何处,此战一开,他必定会求快,不会与我大军纠缠。” “其三,京军乃是京师根本,一旦离开京城,于紫荆等处与也先开战,则京师空虚,若一旦也先分兵来攻,则京师危矣。” 底下几个大臣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我们的词儿啊?! 您都说了,让我们说啥? 于是王文上前道。 “皇上圣明烛照,洞悉千里,此番分析鞭辟入里,臣等敬服!” 于谦也附和道。 “皇上所言甚是,也先狡诈不堪,用兵奇诡,其伤我军民,掳我君上,大明上下皆欲食其肉,寝其皮。” “然祖宗社稷在上,如今局势不利于我,固守方为上策。” 言下之意,皇上您既然心里都明白,就别折腾了,一心一意的固守京师吧。 说来说去,还是京师的问题。 眼下先要考虑的,是如何保住京师。 对于大明来说,相对于主动出击,固守其实更加有利。 也先大军入关,越是深入,对他就越不利。 先是地形的限制,从边境往里,越靠近京城,州县,城池,村落,街巷越多,也就越不利于骑兵的挥。 失去了强大的机动性,骑兵就废了一半。 其次是后勤和战力的问题,也先越往里走,后勤路线就会越长,虽然可以依靠掳掠补充后勤。 但是须知,各地亦有官军驻扎。 也先一旦入关,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或许主动出兵力有不逮,但是倚城固守,相互声援之下,也先势必不能像在边境一样来去如风。 到时候瓦剌大军的脚步被死死拖住,反倒合了大明君臣的意。 此战,也先要求快,战决,就必须依仗自己的后勤! 越是深入关内,后勤转运的压力就越大,越需要准备充足。 这恐怕也正是也先迟迟没有兵的原因所在。 除此之外,也先自关外长途奔袭,一路需要攻克多个关隘,等到他打到京师的时候,必然是人困马疲。 反观京营这边,却是以逸待劳,磨刀霍霍已久,先天便占得了先机。 所以于谦才会说,固守方是上策。 面对着于谦期待的目光,朱祁钰却是没有给出他想要的回应,而是对着陈懋问道。 “陈侯,依你之见,若要派军前往大同,何人可以领兵?” 于谦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没想到,皇帝明明如此清楚主动出击的不利,还是坚持如此。 叹了口气,于谦上前一步,正打算开口劝谏,却见天子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朱祁钰将目光抽离边防图,转身盯着于谦,道。 “于卿放心,京师之重关系社稷,这一点朕自然知晓,所以,朕不会动京营,但是也先如此辱我大明,单纯固守,亦非朕所愿,望于卿能体朕心!” 这话说的口气轻描淡写,但是实际上已经很重了。 连“望于卿能体朕心”都说出来了,于谦再要强劝,就是不识抬举了。 不过话说回来,于谦的确是以社稷为重,但可不是个愣头青! 不出动京营,是他的底线。 毕竟,只要有京营在,他就有信心,能够守住京师。 在此基础之上,虽然于谦依旧对于天子所说的“大胜”,不抱什么希望。 但是他明智的没有继续开口。 在于谦看来,只要京师在,大明的根基就在,哪怕天子再从其他地方调兵,再闹出什么败仗来,也无非是多休养生息一段时日而已。 当此局面之下,没有必要跟天子硬顶着。 何况,于谦身为兵部尚书,就算天子真要做什么,也绕不过他,所以思忖了片刻,于谦还是拱了拱手,道。 “臣,谨遵陛下圣谕。” 上架感言 千呼万唤始出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正式上架了。 上架之前,照起点的惯例,还是要唠叨几句。 先上干货。 一,关于上架加更,明天开通后台权限,上架当天爆更十章,分两次更新。 中午十二点更新五章,下午六点更新五章。 二,关于加更,很惭愧大家一直以来的喜爱,但是作者实在手残,所以一直不敢承诺。 不过都上架了,再没个说法就说不过去了。 大致说几个吧。 以月度为计算,累计5oo张月票加更一章,月底清零。 以月度为计算,累计打赏1oooo起点币加更一章,这个后台会有记录,月底清零。 一次性打赏一个舵主,加更一章,一个盟主五章,一个白银盟二十章,一个黄金盟……不敢想。 新书上架是最重要的一道坎,恳请大家,不管是起点本站一直支持的,还是在渠道看的,或是其他没版权网站看的,都能来赏个订,拜谢各位。 干货完了,下面是作者的矫情废话,不感兴趣的书友可以直接跳过。 ………… 关于这本书的创作,还是有些感慨,关于朱祁钰和朱祁镇这对兄弟,几年前写上一本书的时候,就有过构想,本来是想写朱祁镇,因为好写。 写历史的都知道,越是生逢乱世,越有遗憾的历史人物,其实越适合当主角,尤其是皇帝。 写建文,写崇祯的一大把,但是没几个写二凤和老朱的,因为后者本身就已经非常出色了,换个人上,也很难做出比他们更好的功业。 景泰帝也差不多是这样,他在位期间,天下承平,休养生息,朝局稳定,从国家的角度,算不上中兴之主,但是也是合格的。 但是最后还是决定去写他,可能写书的人,心里头多少都都有点拧巴,景泰帝和于谦,下场和他们做出的贡献相比,实在不配,所以想试一试,写一写。 坦诚的说,这本书的写法,和起点现在流行的签到文,暴君流,科技流,都不太一样,所以一开始,不管是我自己,还是编辑对于这本书,其实都不是特别看好。 不怕大家笑话,最开始我就想着能混个签约,拿几个月全勤。 毕竟,市场是有风向的,起点现在的签约机制很完善,一般不错的书,一万字左右会来签约短信,但是这本书直到三万多字,也来了站短,这还是因为上了新书榜的缘故。 来得早的书友可能知道,这本书的开头是改过的,加了崇祯自缢的那一段。 书的时候没有,是因为那一段会让节奏变得缓慢,很容易流失读者,怕签不了约,后来签约寄了合同,我又偷偷加了上去(编辑大大别打我……),因为觉得加上去交代的更完整。 后来想想,这纯粹是作者自己的拧巴在作怪。 签约之后,成绩不温不火的,一般被看好的书,五六万字就上推荐,这本书排到推荐的时候,都十一二万字了。 这也是一直拖着没有上架的原因,上推之后,承蒙大家捧场,成绩在同期的书里还不错,一路推荐晋级,走到今天,免费期整整两个月,三十万字,终于要上架了。 希望能有个好成绩,也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没有大家,作者怕是坚持不到现在。 最后再求一下订,再次拜谢各位啦~ 第一百二十二章:孙镗 摆平了于谦,朱祁钰将目光重新放到了陈懋的身上。 陈老侯爷资历老,认识的人也多,在京的勋戚武将当中,谁能够担当大任,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陈懋也并未犹豫,开口道。 “皇上,臣以为中军都督佥事孙镗勇猛善战,屡有战功,可堪任事。” 朱祁钰眸子沉了沉,没有说话。 这个人他记得…… 南宫复辟,有他的份。 孙镗的父亲,是济阳卫指挥同知,永乐二十年,孙镗袭职,受成国公朱勇举荐,领兵往处州平叛。 此人虽然勇猛善战,但是性格跋扈偏执,唯我独尊。 前世的时候,他在北京保卫战中有功,后受石亨举荐,曾被先后派往宣府,大同两个重镇镇守。 在宣府时,和总兵官杨洪不合,被杨洪弹劾徇私舞弊。 后来被调到大同,又不服郭登的管教,两人屡生冲突。 最终被召回京,在京营任事。 之后,他便跟着石亨参与了南宫复辟。 叹了口气,朱祁钰有些头疼。 勋戚一脉,果然是盘根错节,按下了一个石亨,陈懋又将人推举了上来。 想了想,朱祁钰转向于谦,开口问道。 “于卿,朕记得,你之前提过,辽东都指挥使范广精善骑射,骁勇多谋,可有此事?” 于谦略有些诧异,天子先问的陈懋,明显是想要自五军都督府当中简拔。 事实上,这段时间以来,于谦常和天子在一起讨论城防布置。 已经隐隐有所感觉。 天子在很多时候,都会有意无意的偏向勋戚几分。 他对于此,并不感到奇怪。 这段日子,勋戚一直势弱,备受文臣的打压,这本不是正常的现象。 对于君上来说,文武平衡才是好事,所以在一定的范围内,天子对于勋戚有所回护,只要无伤大局,于谦都当没事生。 他本以为这次也是如此,这次土木之役,勋戚固然损失惨重,但是要说领兵的武将,还是能找出来不少的。 毕竟除了那些公侯伯之类的高级勋戚,五军都督府当中,还有不少可堪一用的中低阶勋戚。 比如刚刚陈懋所说的孙镗,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如今看天子的意思,是对孙镗这个人选不满意? 于谦心中一阵疑惑,他印象当中,孙镗这个人除了跋扈之外,能力还是足用的,而且似乎,没跟天子有过什么交集啊…… 心中虽有疑惑,但是君前奏对,本就容不得于谦过多思忖,所以他略一沉吟,便道。 “回皇上,确实如此,范广辅佐辽东总兵官曹义,在辽东镇守多年,多次击退兀良哈等部进犯,屡有战功,兵部七日前召其回京,协同守备京营,昨日范广已至京师,如今正在兵部候召。” 朱祁钰点了点头。 范广此人,常年在外镇守,很少入京。 虽是勋戚出身,但由于一直在辽东镇守,和京城当中的勋戚少有牵连。 前世的时候,他也是受于谦举荐,而被召入京的。 相对于孙镗,此人不输勇武,但是性格更加沉稳,这也是朱祁钰对他印象很深刻的原因。 于是朱祁钰道 “既然如此,明日将孙镗和范广两个人都召入宫中,朕考校之后,再定人选。” 虽然话是如此说,但是天子的态度,刚刚众臣都看在眼中,所谓考校,只怕不过是走个过场,为了给宁阳侯一个面子而已。 于谦拱手称是,陈懋的眉头也略略舒展开来,但是同时,他也和于谦升起了同样的疑惑。 自进殿以来,天子虽然看似一碗水端平,但是实际上分明是更偏向自己这边的。 这一点,单看于谦碰的那几个软钉子就可以看出来。 怎么这突然之间,天子的态度就大变了呢? 老侯爷捻着胡子,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个地方说的不妥当了。 但是朱祁钰显然没有透露的意思,挥了挥手,示意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于是众大臣心中各怀心思,告退而去。 ………… 夜色深沉,不知不觉就笼罩了整个京师。 待一众大臣都离开了,朱祁钰才缓步来到殿中摊开的边防图前。 仔细的将心中的策略推演再三,但是无论如何推演,凡战,必然要冒风险。 只希望自己这次,做的决定是对的吧…… 另一头,出了宫门,宁阳侯陈懋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来到了丰城侯李贤的府上。 “陈侯来了,有失远迎,快快请进!” 李贤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引着陈懋进了花厅,其中已经有数人在等候。 分别是成安侯郭晟,忻城伯赵荣,驸马都尉石璟,以及闭门府中,许久不曾出现的镇远侯顾兴祖,皆是勋戚一脉的大佬。 见陈懋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将陈懋迎到了主位上。 刚一坐下,赵荣便开口问道:“陈侯,情况如何?” 之前众臣议事,陈懋和于谦等人被单独留下,他们便知道,肯定是和边境有关,而且十有**,是涉及到边防官军整肃的问题。 此事和勋戚息息相关,他们便不约而同的到了丰城侯府上,为的就是能够第一时间得到最新的消息。 陈懋没卖关子,将殿中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不过涉及到一些机密,诸如大同城内的详细情况,却是隐去未提。 说完之后,赵荣皱眉道:“这么说,皇上的意思,还是想要打?” 这个要打,自然不是指的固守京城,而是主动出击。 陈懋点了点头,道:“不错,虽然在于谦的坚持下,皇上说了不会动京营,但是却明确表示,要派将领出征,只是不知为何,皇上最后的态度突然大变……” 应该说,天子愿意主动出兵,对于勋戚来说是一件好事,这说明,皇上并不是仁宗皇帝那样,一味持守的天子。 对于勋戚来说,只要皇帝愿意勤于边事,哪怕不打仗,也必然会加强对于勋戚的倚重。 如此一来,虽然现在勋戚势弱,但是只要有了皇帝的扶持,恢复元气也并不是什么忒过困难的事情。 不过,对于陈懋的疑惑,李贤也是皱着眉头,道。 “不瞒陈侯,之前皇上还是郕王的时候,便对勋戚表示过倚重之意,那日老夫冒险而为,提议另立新君,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这些日子,皇上在诸多朝事当中,也的确对我等勋戚多有回护,所以陈侯所说,皇上态度突然大变一事,或许是跟孙镗此人有关?” 略停了停,李贤又自己摇了摇头,道。 “不过,之前没听说过,孙镗曾经得罪过皇上啊,他久在五军都督府,平素应该和皇上没有什么交集啊……” 这个时候,一旁的石璟忽然开口道。 “我倒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或许与此有关。” 第一百二十三章:要他们死! 于是众人将目光集中到石璟身上,说实话,对于这个驸马都尉,大家其实是有些排斥的。 不为别的,石璟所尚的顺德公主,是废后胡氏所生,所以他之前并不受慈宁宫那位待见。 自然,在勋戚当中也没什么地位。 如今天子启用之后,虽然是骤登高位,但是和他们这些原本就处于勋戚核心的老牌勋戚相处之间,当然是有几分隔阂在的。 石璟道:“前些日子,我和兵部于尚书攀谈,无意中得知了一件事情,当初推举京营提督大臣,他本属意于为事官石亨,但是最后,被天子给否了……” 这个时候,赵荣也想了起来,开口道。 “不错,确有此事。” 之前在集义殿的时候,他和李贤等人都在场,兵部推举上去的三个候选人,打头的的确是石亨。 于是石璟继续道:“不错,这是廷推的惯例,虽然最后京营交给了于尚书,但是在这之前,天子批复给兵部的奏疏里头,把石亨放到了最后。” 这却是赵荣等人不知道的,毕竟那日在集义殿中,朱祁钰并没有提及此事,而正式的廷推当中,于谦还是将石亨摆到了头一个。 此刻听石璟说出此事,赵荣有些不确定的道。 “你的意思是,天子是因为石亨?” “这样倒是勉强能说得通,我记得,石亨和孙镗两个人之前交情就很好,可是也同样没听说过,天子和石亨有什么恩怨啊,而且竟然能连累到,和他交情不错的,都被天子厌弃的程度?” 石璟摇了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天子对于尚书素来信重,他递上去的奏疏,基本上没有不准的,但是唯独那一次,天子驳了他的意思。” “很显然,哪怕最后京营没有交给于尚书,天子也并不想交给石亨,所以我总觉得,这件事情背后并不简单。” 看着众人纠结的样子,陈懋沉吟片刻,摆了摆手,道。 “是或不是,一试便知,老夫记得,和石亨走得近的,五军都督府还有不少吧?是不是还有个叫卫颖的,也和石亨是老交情?” 郭晟点了点头,他如今执掌中军都督府,不管是卫颖还是孙镗,都是他手底下的人。 于是陈懋道:“既然如此,明儿你举荐卫颖,到京营当中负责练兵,若皇上真是因为石亨,必会驳斥,到时候便见分晓。” 郭晟苦着脸,这怎么得罪人的事儿,总是落到他头上呢? 这要是真的,那举荐卫颖的他,可不得在天子心里被暗暗记上一笔,万一要是连带着他都被划到和石亨“有交情”,那可就亏大了。 不过陈老侯爷开了口,他也没胆子拒绝,只得诺诺称是。 ………… 翌日。 下了早朝,朱祁钰回到乾清宫,照常处理着奏疏,一份来自成安侯郭晟的奏本,落到了他的眼前。 “卫颖……” 看到这个名字,朱祁钰同样一阵恍惚,这个人他当然也记得,石亨的死党,南宫复辟的勋臣之一。 让他感到有意思的是,昨天他刚拒绝了陈懋举荐了孙镗,今日成安侯郭晟就举荐了卫颖。 看来,这帮勋戚的鼻子,不是一般的灵啊! 想了想,朱祁钰抬手将成敬召过来,道。 “你去内阁宣旨,就说前日紫荆关来报,守备空虚,请添兵守备。” “今命都督佥事卫颖,为事官石亨,都督佥事孙镗,分别率精兵一千。” “前往白羊,紫荆,倒马三关,听从守将指挥,协同守备,即刻出。” 成敬不疑有他,领了命便去内阁宣诏。 不过刚走两步,朱祁钰似是又想起了什么,又将成敬叫了回来,道。 “对了,诏书后头,加上几句话。” “先是,石亨为都督同知,佐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与瓦剌战于阳和,宋,朱二人身为主将,战死殉国,石亨身为副将,却畏缩不前,逃回京师。” “此次朝廷宽宥,再用尔领兵出战,尔当奋勇杀敌,身先士卒,若再有退缩之举,定斩不宥。” 朱祁钰望着成敬离开的身影,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这些日子事务繁忙,他倒是把这些人给忘了。 他们不是想为国分忧吗? 那就到前线去吧! 总归,他们几个人还是有把子力气。 能替大明上战场多杀几个虏贼,也算尽忠了。 ………… 另一头,诏书刚从内阁出炉,还没离开六科,陈懋等人就得到了消息。 丰城侯府。 几位勋戚相对而视,手里拿着抄录的诏书纸条,面面相觑。 半晌,赵荣开口问道:“陈侯,皇上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们本以为,皇上顶多了会将郭晟的奏疏驳回,但是却没想到,变成了外派。 要说外派,也奇怪的很。 孙镗,卫颖就不说了,他二人在五军都督府,也算是数得着的人物,就算是要去外头领军,最不济也该是个副总兵。 但是现在,诏书当中指明了,要他们听从守将指挥,协同守备。 这意思就是,让他们去领兵出战,而不是在城中镇守,等同于一个普通的偏将。 至于石亨,则更是让人看不懂。 先前的时候,石亨因阳和一战失利,主将战死他却逃回了京师,被贬做为事官。 让他重新领兵,勉强算是起复了。 但是后头跟的那些话,却又措辞严厉,着实是让人看不大懂,天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了赵荣的问话,陈懋冷哼一声,道。 “什么意思,让他们送死的意思!皇上的态度已经十分明了,你们各府中,若有和石亨有牵连的,早早处理好手尾吧……” 说罢,老侯爷起身便离开了,留下其他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事实上,看到这份诏书的时候,陈懋就明白了。 皇上这是要让他们几个去死! 因为是机密之事,所以昨天晚上陈懋并没有告诉赵荣他们几个,他和皇上在武英殿中商讨的也先进军路线。 几个关键之处,正是白羊,紫荆,倒马三关,可以说,也先只要是从阳和这条路线进攻,这三个隘口是必经之路。 当时,众人都做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这三关会失守,也先会兵临京师。 这也是于谦坚持,不肯动用京军外出的最大原因。 天子在这个时候,派他们几个去这三个隘口协同守备,又指明了是要他们领兵出战,而不是在城中指挥。 其含义自然是昭然若揭! 何况,还有专门给石亨的那份诏书。 若单独来看,那份诏书或许只是措辞严厉了些,表明了警告之意。 但是联系到三关的内情,老侯爷立刻就把握到了重点。 “……当身先士卒,若再有退缩之举,定斩不宥……” 这三个隘口是否最终会失守,陈懋并不敢说。 但是可以肯定,到时候一旦开战,这三个隘口的战况必然惨烈之极。 天子的这句话,并不是什么警示,而是真真正正的威胁。 换句话说,石亨的选择只有两个。 要么……战死! 要么……斩死! 第一百二十四章:成敬 乾清宫。 关于石亨他们几个的处置,只不过是小事。 纵然前世,石亨权倾朝野,但是如今也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为事官,戴罪之身。 朱祁钰让他领兵出战,不仅不是“害”他,反而是天恩浩荡。 至于他能不能从紫荆关回来,那就不是朱祁钰操心的事情了。 成敬走了上来,手里依旧是一摞厚厚的奏疏。 在桌案上将奏疏放下,成敬从最上头抽出七八本,先递到朱祁钰的面前,道。 “皇爷,按您的吩咐,这几本也是弹劾曹吉祥的,不知为何,今儿送来的奏本,比平日要多了些。” 曹吉祥不是王振,他不过是一个地方的督军太监。 像他这样督军在外或者镇守一方的内宦,大明没有上百也有七八十个。 所以虽然朱祁钰将弹劾他的奏疏留中不,但是在朝中却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水花。 反正自从太祖之后,大明历代天子对于内宦都颇加回护,朝臣们早就司空见惯了。 不过还是有那么几个御史,隔个两三天就要再上一本,刷一刷存在感。 就这些,里面还有成敬特意找的人。 要是没有的话,说不准这件事情就这么被压下来了。 朱祁钰扫了一眼,心中也不由得有些诧异。 看这个厚度,得有十来本吧! 这曹吉祥捅了马蜂窝了? 将这些奏疏一一扫过,朱祁钰皱起眉头,问道。 “这些人里,有几个是你找的?” 成敬拿过奏疏,同样挨个扫了一眼,回道。 “回皇爷,有三个,浙江道御史朱卿,兵科给事中俞英,山西道御史林光远,他们是内臣使人传了话的。” 只有三个? 朱祁钰又重新将这些奏疏翻看一遍,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这倒有意思了…… 想了想,朱祁钰问道:“卢忠呢,朕命他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前番他召卢忠觐见,让他调查和王振有牵连的大臣罪证,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更深一层的含义,是让他将朝中现有诸大臣的底线都查明白。 要知道,刺探消息才是锦衣卫的老本行! 卢忠是聪明人,他显然是听懂了的。 成敬回道:“头一批档案,朝中有数的大臣,明面上的资历,同年,交游,同乡等好打听的消息,都已经送来了,其他隐秘些的消息,卢指挥使还在打探,回说还需要些时日。”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你去,把上奏的这几个人的档案,都给朕拿过来。” 锦衣卫还是好用的。 虽然这些人被东厂打压,但是到底是老本行。 朝中大臣的档案,锦衣卫本就是有的,只不过都是些明面容易查到的消息。 这些东西,前世的朱祁钰是不甚在意的。 毕竟身为君上,他能看得上眼认真以待的,也就是那一小撮人。 对于那些三品以下官员的交游来历,还入不得他的眼。 若非他看到过明后期剧烈的党争,他也不会想到。 原来不被他看重的中低阶官员,通过同乡,同年,师生之类的关系,联合起来,竟然有左右君上的力量。 殷鉴在前,他自然要提早准备。 这不就用上了吗? 这些档案就放在乾清宫,所以没多大会,成敬就捧着一堆案牍回来了。 上奏的这些官员,大多官职不高,资历也浅。 换句话说,关于他们的资料没有多少,脉络也很清晰。 不跟朝廷里的那些大佬一样,牵连羁绊一大堆,就算是拿着档案,也理不出线索。 这些人多为御史,入仕没有几年,门第交游清楚的很。 朱祁钰花了一炷香的工夫,就把这些资料看完了。 不过看完了之后,他却觉得很有意思。 这次上奏弹劾曹吉祥的,一共有十七本奏疏,里头有三个是成敬找来的,三个是孙太后的人。 剩下的十一本里头,有五个都是从翰林院出来的,有两个是户部沈翼的同乡,三个是都察院陈镒的学生。 再看看他们弹劾的内容,朱祁钰心中已然有了笃定的猜测,于是把这些奏疏合上,吩咐道。 “这些奏本,继续留中,不必处置。” 成敬点了点头,但是脸上却有些担忧,道。 “皇上,上回留中不,外朝已有议论,这次这么多御史上奏,若还是留中,恐怕明日早朝,这些老大人会直奏。” 这些日子,朱祁钰还是颇为勤政的,每日的早朝都按时召开。 成敬还是有几分眼力的,看得出这件事情的背后并不简单。 这么多的奏疏,通通留中不,明日早朝,那些廷臣必然会在早朝上直奏。 到时候当着那么多大臣的面,总不好再不处置的。 然而朱祁钰心中已有定计,只摆了摆手道。 “无妨,朕自有主张。” 说罢,朱祁钰瞥了成敬一眼,有些奇怪的问道。 “往日里,你不会如此多言,今日是怎么了?” 成敬办事,一向妥帖,且极有分寸。 通常来说,这些事情,只有朱祁钰质询他的意见,他才会谨慎开口。 似今日一般,朱祁钰做了决定,成敬却隐晦劝说质疑的,还是头一遭。 被天子这么盯着,成敬立刻跪倒在地,道。 “不敢欺瞒皇爷,昨日,那曹吉祥来找过内臣,说慈宁宫太后娘娘召了他觐见,要他一心用事,但他被朝臣弹劾,自知只有皇爷才能保他,所以求内臣在皇爷面前为他多说几句好话。” 朱祁钰的脸色变得有些晦暗莫名,指节在案上敲了敲,口气却听不出喜怒。 “那你是如何作想的?” 成敬吞了吞口水,叩道。 “内臣受皇爷大恩,不敢稍有私心,只是觉得,这曹吉祥屡有战功,眼下京营势头太猛,又无中官监军,恐有变故,这曹吉祥能直言慈宁宫太后娘娘拉拢他之事,想必也存有投效之心。” 原来如此…… 朱祁钰幽幽的叹了口气,关于成敬身上的谜团,他总算是弄明白了。 前世的时候,成敬也是这番话,只不过没有提曹吉祥主动来找过他的事情。 这不奇怪,曹吉祥来找成敬,毕竟是暗中请托,说不准还带来金银财帛。 成敬固然中正,但是他又不傻。 若将其中内情告诉朱祁钰,好好的举荐,不免会被怀疑是收受贿赂,帮人幸进。 到时候人没举荐成,反倒自己挨了训斥,何苦来哉。 所以他举荐的时候,只说曹吉祥可用。 因着成敬举荐的人很多,前世朱祁钰也不曾一一细查,便让那曹吉祥逃过一劫。 不过这回,因为朱祁钰一开始就对曹吉祥表现出很强的厌恶。 所以即便是成敬,也不敢把这桩内情暗中隐瞒,这才有了如今这副场景。 揉了揉额头,朱祁钰神情松弛下来,开口道。 “你先起来,将此事细细同朕说一遍。” 第一百二十五章:告假 成敬见朱祁钰没有真正生气,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果然,没有将此事隐瞒下来是正确的选择。 说出来,皇爷虽然会一时生气,但是终不会太过苛责于他。 但是若是隐瞒下来,以皇爷对曹吉祥的厌恶,一旦现这桩内情,必然会连他一并疏远。 成敬站起身来,收拾好心绪,将昨天生的事情细细道来。 其实事情也很简单。 成敬虽然在宫外也有宅子,但是这些日子都在司礼监忙活,不曾回去。 惟有前两天,他奉朱祁钰的吩咐,到宫外去寻那几个同乡御史办事。 天晚,便歇在了宫外。 结果第二天一早,他还没出门,曹吉祥就掐着点到了他的宅子。 “……圣母言若我一心办事,将来太子登基,保我富贵荣华,然我身为内臣,当忠于天子,岂可有二心,故贸然上门,请成公为我引荐……” 成敬将他和曹吉祥的谈话,一字不差的转述过来。 朱祁钰听完了之后,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道。 “倒是个聪明人!” 要是曹吉祥不说,孙太后曾经召见过他的事情,成敬或许还会对他突然的投效有所怀疑。 但是他如此坦诚,成敬便只会觉得,他是趋炎附势,想要攀附新主。 或许成敬心中并不喜这种人,但是也不会起疑。 毕竟在这宫中,捧高踩低是常态,患难与共才是罕见。 新主登基,孙太后这个上圣皇太后虽然地位仍尊,但是终究失势。 曹吉祥想要另投新主,也并不奇怪,加之他的确是内宦当中,少见的精于兵事之辈。 既有动机,又有能力,这种情况下,成敬想要帮朱祁钰把此人收归己用,也就是能够理解的事情了。 想通了这一节,朱祁钰将指节在案上叩了几下,开口道。 “朕手头的确缺人手,但是此人却不可用!” “成敬,你记住,只有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才叫心腹。” “或似你和兴安,与朕识于潜邸,患难与共,或似舒良,王诚,起于寒微,受朕大恩,方会奋力以报。” “那曹吉祥本就手握重权,如今又随风摇摆,既无忠贞不易之志,又无恩遇报效之心。” “此辈之人,若在外朝,或可远派各地,为朝廷办事,但于内廷,断不可用。” “朕盛极之时,彼辈俯帖耳,恭敬莫名,然若朕一旦失势……” 朱祁钰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捏紧了手里的奏疏。 明明是寻常的动作,但是成敬却莫名的感受到一股萧索之意。 他偷偷看了一眼天子。 夕阳的暖色打在天子的侧脸上,脸上的表情是成敬从未见过的。 大殿内久久无言,成敬默默的侍立一旁,不让闲杂人等过来打扰。 他不知道天子想起了什么,但是他却明白,那一定是一段惨痛的教训…… 直到盏茶之后,外头有小内侍进来禀报,说外头有大臣请见。 成敬才轻手轻脚的上前,小心翼翼道。 “皇爷,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辽东都指挥使范广,奉旨请见,已在殿外候召。” “叫他们进来吧!” 朱祁钰收敛心思,淡淡的开口道,言语之间,方才的萧瑟之感已全然不见,重新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圣明天子。 这一场奏对,维持了很长时间,从傍晚到天黑。 皇帝甚至违背了宫门下钥之后,外臣不得流连宫内的规矩。 到最后,还是成敬亲自持着天子的手诏,将两位送出了宫。 出宫之后,他二人到了一趟兵部,随后连夜便赶出了京城。 这场奏对在紧张的朝廷运转当中,几乎没有溅起任何的水花。 就连他们的离开,也没有多少人关注。 毕竟这些日子,朝廷派出去的增援的武将,巡查的御史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然而历史,往往在这些并不被人刻意铭记的时刻被创造。 时节已是深秋,绵绵秋雨寒凉刺骨。 这一场雨,甚至开始夹杂一些小小的冰渣子。 这样的天气,对于需要早起上朝的老大人们来说,可算得上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但是朱祁钰却只感到忧虑。 天气越冷,就代表今年的冬季来的越早,冬季对于大军行军,攻城都十分不利。 也先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皇上,时候差不多了,该上朝了。” 朱祁钰昨夜宿在坤宁宫。 虽然汪氏身子骨不好,现在做不了什么,但是身为皇后,这是她该有的尊荣。 事实上,朱祁钰这段时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宿在坤宁宫中的。 接过兴安递过来的帕子,朱祁钰皱了皱眉,朝外头的成敬问道。 “又告假了?” 成敬苦笑一声,引着自家主子出门,边低声回道。 “是,说是天气寒凉,老病复,太医也前去瞧过了,说是需要静养。” 朱祁钰停下脚步,抬了抬眸。 他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他登基以来,第三回了。 自从上回,自己驳了王直想要告老还乡的奏疏之后,他第二天就告假了。 想了想,朱祁钰问道。 “你可去太医院问过了,属实是来不了?” 成敬犹豫着道:“问是问了,太医说,天官大人上了年纪,加上最近天凉,身体难免有些旧病复,不过只要好好调养,当无大碍。” 朱祁钰冷笑一声,道。 “也就是说,其实是没什么大碍?” 他当然知道王直在想什么。 朝廷现在全力备战,所以很多事情都被暂时搁置,朝廷一切的政务核心,都围绕着兵部何五军都督府。 所以他这个吏部尚书,自从完成了朝廷几处紧要位置的补缺以及京畿附近掌事官的考绩之后,的确清闲了许多。 这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就比如现在的王直,面对这样的乱局,明显是想要隐退,不再掺和这档子事儿了。 要知道,眼下的朝堂虽然看似安稳,但是实则暗流涌动。 大战将起掩盖了很多东西,当其冲的,就是一旦开战,应该如何对待虏营当中的太上皇。 这件事情太过敏感,王直是绝对不愿意掺和的。 反正他老人家七十多了,位极人臣,尊荣尽享。 如今的乱局之下,稍有不慎站队错误,说不准就会一世清名尽丧,不如早早将大权交出去,落个安稳的好。 这恐怕也是他一直放权给于谦的原因所在。 朝廷当中,固然有于谦这样愿意共赴危难的,但是更多的,只怕是惜身不前,明哲保身的…… 第一百二十六章:项文曜 王直这是在变相的告诉天子,他做的够多了。 扶保新君登基,稳定朝局民心,甚至还扶持出了于谦这么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朝臣主持大局。 所以,就放了他这个四朝老臣吧! 所以说,有时候,皇帝和大臣的立场是对立的。 王直想要保住一身清名富贵,这无可厚非,但是朱祁钰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放他致仕的。 他新君登基,又危局当前,提拔人都来不及,又怎能轻易动摇王直这个吏部尚书。 休说是这个时候,便是寻常承平无事之时,这么一位历仕四朝的百官之致仕,在朝堂当中也是一件大事。 如今自然更是不行! 不多时,朱祁钰便乘着肩舆,来到了皇极殿。 今天是每旬一次的常朝,在京基本上所有的官员都到了,这也是朱祁钰生气的原因所在。 日朝也就算了,常朝这种场合,王直这个吏部天官公然缺席,这是明摆着在逼迫他这个天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群臣山呼行礼,朱祁钰明显看到文臣之的地方,缺了一个人的位置,显得十分扎眼。 “平身,吏部前番上奏,河南道布政使陈向文年满考绩,结果如何?” 还未等到群臣开始奏事,朱祁钰便先开口问道。 于是吏部侍郎赵新出列,道。 “回皇上,此事已毕,陈向文考绩为中上,吏部拟命其升迁为陕西巡抚,河南道布政使一职,由左副都御使苗光接任,此乃二人履历,请皇上御览。” 便有内侍将其手中的奏疏取过来,递到朱祁钰的案头。 朱祁钰翻开瞧了瞧,随后便合上放到一旁,明知故问道。 “准了,今日怎么是赵卿来奏事,天官何在?” 赵新答道:“回皇上,天官大人有恙在身,今日告了假。” 朱祁钰脸上顿时有些担忧,道。 “近些日子,朝廷的确是公务繁忙,诸位卿家皆是国之肱骨,万要保重身体。” 于是底下群臣不约而同的拜倒在地,喊道。 “谢陛下体恤,臣等定尽心用事。” 朱祁钰点了点头,转过头道。 “金英,今日下朝之后,你亲自去一趟天官府邸,带上几个太医,再去库中取些上好药材,天官历仕四朝,劳苦功高,为国操劳,实为国之柱石,朝廷肱骨,着加太子太保,华盖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准领双俸。” 金英略略有些诧异。 王直身为百官之,生了病皇上理应表示慰问,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是这加恩,却让人有点看不懂了。 太子太保也就算了,毕竟是虚衔,多领一份俸禄的事,没什么。 不过这华盖殿大学士是个什么意思? 要知道,内阁现在体制还不健全,一般来说,入直文渊阁的都属于内阁之人。 但是准确的来说,只有加了殿阁大学士的衔,才真正算是入了内阁。 从这个角度来说,内阁现在其实是没人的。 因为身为内阁大臣的陈循和高谷,到现在为止,都是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入直文渊阁,没有另加殿阁大学士的衔。 这正经的内阁大臣,没加殿阁大学士的衔,反倒是王直这么一个告病的,加了入直内阁的差事。 这是个什么意思? 于是底下立刻有大臣出班,道。 “皇上,天官大人虽为国操劳多年,但吏部尚书已是位极人臣,且内阁陈循,高谷二位大人,尚未加衔,故臣以为,天官大人再加殿阁大学士似乎不妥,况吏部事忙,天官大人身兼多职,恐精力不济,请皇上三思。” 闻言,朱祁钰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犹豫。 想了想,他没有回答这些问题,而是对吏部侍郎赵新问道。 “赵卿,朕记得,兵部有一个郎中,名叫项文曜,前段时间吏部提交的拔擢名单当中有他,如今可调任了?” 赵新没想到皇上会突然问到他,但是他能替王直暂理部务,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京中内外大多官员的履历,他都记得清楚。 所以朱祁钰这么一提,他立马就想起来了,道。 “回皇上,前次考计,项文曜为上中,吏部拟破格拔擢其为右副都御使,巡查山西,目前尚未动身。” 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就命项文曜调任吏部右侍郎,协理部务,吏部事忙,内阁轻省一些,天官大病初愈,先到内阁当中掌事,也免得太过劳累。” 底下一阵鸦雀无声。 唯有兵部当中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高大,面如冠玉的官员面露喜色,闪身出列,道。 “臣项文曜,谢陛下天恩。” 要知道,项文曜原本是正五品的兵部郎中,上次考绩是上中,按制可以越级拔擢到正四品。 同时,按照朝廷惯例,京官外放可以原地升品一级,也就是说,他本应是从三品按察使或者上府知府。 但是偏偏遇到了土木之役,都察院死了一大批人,于是他就被破格授予了正三品的右副都御使,巡查山西。 这对于项文曜来说,已经是大喜事了。 可谁料这临出之前,天上竟然还能再掉馅饼! 一个外放出去的右副都御使,和六部之的吏部侍郎,同为三品,可地位哪是一样的? 朝廷惯例,地方的三品调任京师,平调视为升迁,工部,刑部这样相对排名靠后的三品,调任户部,吏部,平调也视为升迁。 这么一算,他本来最多只能升三级而已,现在一下子连跳六级,可不是天上掉馅饼吗? 照理来说,天子虽然有权这样越级拔擢,但是总归会有御史之类的,站出来说两句。 但是这次不一样,底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 倒不是项大人众望所归,而是群臣都被天子另一句话给惊呆了。 他们没听错的话,皇帝的意思是,再升授一个吏部侍郎,由两个侍郎负责部务。 至于原本的吏部尚书王直老大人,则是要专门到内阁去…… 但凡熟悉朝廷如今的官制的人,都会立刻反应出来,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调令,到底是多么爆炸性。 简单的说,这份调令,隐含两个信息。 第一,王直身为吏部尚书,却被夺去了署理部务的权柄,也就是说,王直虽然被加了一大堆衔,但是他失去了最重要的百官之的权柄。 第二,单从现在来看,皇上没有提拔新的吏部尚书,所以王直还是吏部的坐堂官,并不是加衔,只不过因为“大病初愈”,所以暂时到内阁理事。 也就是说,此举开了外朝六部主官,兼任内阁大臣的先河! 第一百二十七章:内阁升格 自从太宗内阁设立以来,内阁大臣加六部尚书衔的,时至今日,只有三杨,那是内阁权势最盛之时。 但是,即便是三杨,也只是加六部尚书衔,而非授六部尚书职,之后,内阁权势重新跌落,内阁大臣的加衔,也就变为了六部侍郎。 便如陈循和高谷,分别加衔是户部和工部右侍郎。 应该说,加衔一定程度上来说,体现了内阁在朝堂当中的地位。 三杨之时,地位可以媲美甚至越六部尚书,所以加尚书衔。 三杨之后,内阁大臣的地位,也就是和外朝侍郎差不多,所以加侍郎衔。 可是这回不同,王直的吏部尚书,是实授! 虽然皇帝说了,暂时不让他在吏部理政,但是没有提拔新的吏部尚书,同时也没有将他的吏部尚书改为加衔。 理论上来说,手握铨选大权的吏部尚书,如果再拿下了内阁的票拟权柄,权势几乎可以比拟宰相了! 许是这个消息太过让人震惊,直到项文曜谢恩之后回到原地,底下才像是突然打开了闸门一样,“嗡”的一下开始议论起来。 但是别忘了,眼下可是常朝,和普通的日朝不同。 议论声刚一起,便有数个礼官闪身而出,维持秩序,为的礼官更是厉声喝道。 “肃静!” 骚动很快被稳定下来,接着便有一个大臣出列,在殿中站定。 这次不是什么不知名的角色了,而是七卿之一的,左都御史陈镒。 “皇上,太祖皇帝早有禁令,我朝废中书令,宰相,权分六部,禁一切类宰相之官职,王直若以吏部尚书之身,入直内阁,则权势直逼宰相,此举违背太祖皇帝祖制,恳请陛下三思。” 紧跟其后的,是礼科和吏科的一帮给事中,亦是纷纷上前,道。 “皇上,总宪大人所言甚是,此举有违祖制,请陛下三思。” 眼瞧着底下群臣一个接一个的拜倒,朱祁钰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 “不过商议而已,诸卿何必如此?” 想了想,朱祁钰又道。 “吏部尚书入直内阁,于制而言,的确不妥,朕本欲为天官分担压力,却忘了此节,是朕之过,诸卿请起。” 底下大臣见皇帝不曾坚持己见,悄悄放下了心,纷纷道。 “皇上圣明。” 然而朱祁钰话锋一转,又道。 “既然如此,那便将天官的吏部尚书改为虚授,仍加太子太保,授华盖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 这…… 底下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不知所措。 这剧本不对吧。 皇上您不是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生吗? 怎么就这么轻飘飘的两句话,就免了一个吏部尚书呢? 当下便有大臣站了出来,道。 “皇上,王公历仕四朝,为朝廷鞠躬尽瘁,主政吏部尽职尽责,毫无错处,皇上无故免去王公天官之职,岂非令老臣寒心?” 朱祁钰瞥了一眼说话的人。 巧了,昨天他翻那帮弹劾曹吉祥的御史履历的时候,也顺便看了些别的人的。 其中就有此人,兵科给事中吴勇,是王直的门生。 脸上浮起和煦的笑容,朱祁钰倒也不生气,道。 “这是何等话,是诸爱卿说,吏部尚书兼任内阁大臣,与祖制不合,朕才免去了其中一职,何来的无故罢免?” 说罢,见底下人还欲开口,朱祁钰又道。 “即便是真的如你所说,朕是免去了王卿的吏部尚书实授,也是调入内阁,另有他用,寒心之说,所为何来?” 吴勇被噎的说不出话来,站在原地未动,又有人随之出班。 要说王直毕竟在朝多年,就算不曾结党,门人弟子同乡也是多得很。 一个吴勇被噎住了,又冒出来了两三个,纷纷进言道。 “皇上,自太祖皇帝废中书,罢宰相,吏部便为六部之,天官冢宰,可谓人臣之极,王公未有过错,无故罢去天官之职,实为不妥,伏惟皇上虑之。” 这句话说的不算委婉,但是也基本说出了朝臣的心声。 在如今的朝廷上,吏部尚书才是百官之。 皇帝罢去了他的天官之职,在朝臣看来,就是贬谪。 更有甚者,还有更大胆的,直接道。 “皇上,内阁所设,以备咨询而已,岂可与六部相比?皇上此举,乃明升暗降,非圣君所为也!” 朱祁钰还未开口,一旁的金英便已经站了出来,厉声喝道。 “放肆!” 底下群臣也随之跪下,刚刚那个说话的朝臣也拜倒在地,道。 “臣失言,请皇上恕罪。” 话虽如此说,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认错的意思。 朱祁钰望着底下黑压压一片跪倒的朝臣,心中倒是平静的很。 文臣这套先冒犯再请罪又不认错的套路,他在这百年间见得多了。 想了想,朱祁钰开口道。 “内阁之设,虽为以备咨询,但经太宗,仁宗,宣宗数朝,曾有贤者如三杨,稳定朝局,调和内外,实非尔等所言,无关紧要之处也!” “朝廷各部院寺监,虽有品阶之分,却都为朝廷效力,并无贵贱之分,尔等需谨记之。” 好吧,这话虽然是场面话,但是却不好反驳。 毕竟三杨的确是内阁大臣,虽然他们更多的是因为手持遗诏辅政才有那么大的权势,但是要说是内阁的功劳,也说得过去。 至于后面的各个部门,都是为朝廷效力,也是政治正确,反驳了容易得罪人。 所以一帮大臣只好再次高呼。 “皇上英明。” 尤其是身为内阁大臣的陈循和高谷,更是感觉扬眉吐气。 说到底,他们俩才是内阁的,被人这么明着说内阁不如六部,叫他们脸上很挂不住。 皇帝这番话,算是正式给了内阁一个肯定,自然是高兴的很。 不过高兴之余,两人对视一眼,隐约有预感,皇帝都做到这一步了,恐怕不会只是口头上赞许两句吧? 果不其然,下一刻,御座上的天子继续开口,道。 “内阁由太宗所设,历四朝而至今,于朝廷有大用,而迟迟无固定体制,实不妥也。” “自今日起,内阁设员六人,凡入阁者,俱加六部尚书衔,内阁大臣俱为辅臣,以华盖殿大学士为辅,主票拟,群辅辅之,以为定制。” “原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陈循,晋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原工部侍郎兼翰林学士高谷,晋工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 “至于王卿一事……” 朱祁钰看着底下一脸不知所措的群臣,道。 “既然群臣执意不肯,朕不强求,仍命王直为吏部尚书,执掌部务,另加太子太保衔,领双俸。” “退朝。” 第一百二十八章:利弊 于是这次常朝,就这么草草结束。 群臣直到退出了午门,还是感觉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梳理一下这次常朝生了什么事。 一,天官大人加了太子太保衔,可以多领一份俸禄,耶! 二,内阁两位老大人升了官,平地升两级,以后还可能多几个同僚,耶! 三,某项姓小白脸连升六级……呸! 说的积极正向一点。 新任天子次常朝,就异想天开,想要推翻祖制。 最终在一众心怀正义的老大人们拼死力谏之下,从谏如流的放弃了原本不正确的想法,被群臣拉回了正道。 在此过程当中,越级提拔了一位外貌出众,能力同样出众的可靠官员项某。 同时,这次常朝指出了内阁对于国家做出过的重要贡献,认可了内阁对于朝廷的重要地位,进一步明确了内阁在朝廷当中的体制地位。 这次常朝当中,再一次实践了君臣议政制度的合理性,增进了朝臣们和新天子的相互了解,进一步坚定了朝臣们希望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决心。 这次常朝,是一次友好的,和平的,多方共赢的,对于朝廷有重要意义的,成功的常朝……个鬼啊! 但凡是有那么一点政治眼光的官员,都不会看不到,这次常朝绝不简简单单是提拔了几个人那么简单。 看似是皆大欢喜,但是实际上,说是惊心动魄毫不为过。 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内阁! 一直以来,内阁在朝廷当中的地位,都相当于六部偏下,员额不定。 若非今上登基之后,将票拟权下放内阁,恐怕地位还要更逊,比诸寺院而已。 但是天子此举,一下子就将内阁提到了和六部完全等同的位置上。 内阁大臣俱加六部尚书衔,也就是说,至少在级别上,凡是入阁的大臣,都要有能够充任六部尚书的资历。 换句话说,天子此举,是给内阁划了一个坎。 想入内阁,至少要实职侍郎,副都御使级别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 入阁的门槛提升了,内阁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更重要的是,天子虽然有言,内阁俱为辅臣,但是却指定了所谓的华盖殿大学士为辅。 这个理解起来稍微有点复杂,简单地说,就是辅臣地位一致,并没有上下级之分,但是却又主次之分。 而有了主次之分,自然就会形成团体。 内阁定员六人,也就是六个由实职侍郎迁升的大员。 哪怕只是挂着尚书的虚衔,没有实职,但是他们联合起来,影响力也可堪惊人。 作为辅的华盖殿大学士,如果真的能够将这股力量整合起来,恐怕目前的七卿格局,就要变成八卿了。 这可是影响整个朝堂格局的大事,老大人们自然是个个都闻风而动。 当天晚上,京师各处的酒肆青楼,生意突然就好了起来…… 另一头,乾清宫中。 朱祁钰也在回想着今日的朝会。 事实上,他原本并没有想要在这个时候,将内阁的事情提上日程。 只不过恰逢时机,因缘际会,才顺势而为。 有之后百年的眼力,朱祁钰对于内阁的作用和危害,有着清醒的认知。 太祖皇帝废中书,罢宰相,权归六部,实质上是彻底收回了决策权。 往后百年,虽然文臣很多时候都叫嚣着,某某人赫然真宰相也,但是其实都是夸大其词。 包括今天朝会上,也是一样。 要知道,在明以前,宰相最重要,最核心,最标志性的权力,就是代天子决策。 除了军国大事之外,大多数的事务,只需要宰相商定之后,便可以直接下令执行。 甚至于在某些紧急时候,军国大事,宰相也是可以直接决策的。 这是内阁和宰相的本质不同。 终明一朝,无论是内阁还算六部,都没有决策权。 所谓事无大小,悉禀圣听。 按照大明的典制,朝廷上的政务,大到军国大事,小到刑事案件的审核判决结果,都需要呈报皇帝,批准后才可以执行。 各部的奏疏,都只是建议而已。 换句话说,只要皇帝怠政,朝廷就会陷入全面瘫痪的状态。 这也是后来司礼监批红应运而生的原因,但是即便是有司礼监在,还是有许多紧要事务,是司礼监无法决定的。 便如万历皇帝二十余年不曾临朝,即便有内阁和司礼监,还是导致国家机构近乎处于半停摆的状态。 将决策权完全收归君上,必然会导致所有的压力就压到皇帝一个人身上。 毕竟,朝廷所有的政务都仰仗着他老人家来决定呢。 内阁就是为此而设! 明以前的宰相讲究不历州县,不拟台省。 明其实也有这个惯例。 但是明讲究的是不历州县,不拟六部。 至于内阁,则没有这个讲究。 没有地方巡抚的经验,绝无可能在六部当中成为尚书,最高只能做到侍郎,但是却可以入阁。 原因就在于。 内阁的作用,并不在于具体处理政务,毕竟票拟并非决策。 内阁真正的用处,在于调和君上和外朝的矛盾。 具体的政务处理方案,有从地方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上来的尚书把关,出不了大错。 所以内阁,更多的需要的是八面玲珑,处事周到的权术者,这也是内阁多从翰林中选用的原因。 既然要调和内外,先就要跟皇帝亲近,翰林天生便是侍从之臣,在这一点上有无与伦比的优势。 其次,朝廷基本上每三年科考一次,选出一甲及部分二甲的进士,大约十到十五人,入翰林院充庶吉士。 观政三年之后,不合格者直接下放州县,考核合格者授编修,再三年,入部院理政,大多从郎中或者巡按御史做起。 此番一步步的向上,最终成为六部侍郎之一,这个过程当中,通常不会在一个部门,而会在多个部门当中流转。 只有每个部门都做的相对出色,才会被简拔入阁,成为正式的阁臣。 这是一个残酷的筛选过程。 尤其是被外放到部院之后,他们不仅需要和自己的同辈翰林竞争,还需要和从地方迁升上来的官员竞争。 相对于这些官员,他们没有地方理政的经验,所以只能不断学习,同时运用自己的策略权术,来取得进步。 在这个过程当中,需要和外朝建立良好的关系,蓄养声望,拉拢势力。 一旦其中有一两步走错,那么就会被残酷的淘汰到州县去做理政官,再无入阁机会。 如此一遍遍的筛选,才能选出真正能够调和内外的内阁大臣,自然个个出众。 但是这么做有一个巨大的坏处,党争! 第一百二十九章:党争之祸 大明的党争并不是偶然出现,而是和内阁的设立崛起息息相关。 这其实很容易理解。 大明朝廷的斗争史,实际上分成三个阶段,文武之争,阁部之争,党争。 文臣斗倒了勋戚,内阁就开始和六部争权。 后来出了一个张居正,把六部压的没脾气,内阁自己就开始结党内斗。 斗着斗着,大明王朝就没了。 所以大明的党争,实际上始于内阁。 六部掌握朝廷的实权,内阁想要权压六部,就只能通过拉拢朝廷官员。 同时,内阁肩负着调和内外的职责,本身就需要和外朝的诸多大臣打好关系。 天时地利俱在,自然而然的便会结党。 这一点,朱祁钰十分清楚。 但是,若因为担心结党,就打压内阁,也不可取。 老朱家的皇帝是什么性子,朱祁钰见得多了。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内阁是加强了皇帝对于外朝的控制。 所以即便他不做,后来人也会做。 朱祁钰没记错的话,内阁被进一步重用,正式出现辅次辅的界限,也就是在天顺年间。 这和谁做皇帝没关系,只是因为朝廷需要。 所以作为皇帝,他还是需要扶持内阁。 而且不仅如此,只有在他手里摸索出一套可以遏制党争,限制内阁的体制,他才能放心。 党争固然可怕,但是就内阁对于国家的作用而言,实际上是利大于弊。 六部,内阁,司礼监,是一个稳定的政治体制,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朝廷的正常运转。 六部和皇帝这个政治体制,只有两头,太不稳定。 要么是皇帝权压六部,任意妄为,把国家立刻就作没了,如他那个倒霉哥哥。 要么是六部压过皇帝,重新回到宰相时代,甚至诞生权臣。 当然,有太祖的禁令,大概率不会。 但总归来说,双方都没有退路,矛盾一起,必有一方被压制。 内阁就能很好的缓解这一点。 所以现阶段来说,加强内阁是必要的。 内阁的存在不是错误,如果它只是一个调和内外的机构,那么有利无弊。 错误在于,它越过了六部,成为了实质上的百官之。 六部是不会结党的,因为六部各有实权,这份实权人人想要,根本结不成党。 但是内阁可以。 因为内阁沟通内外,和外朝并无太多权力上的交叉,所以才可以和六部当中的官员结党。 想要遏制党争,治标的法子,是保持六部的然地位,打压内阁。 但是内阁大多数时候,是站在皇帝这边的,这相当于自断臂膀。 所以想要治本,就得从根上来。 孟子说的好,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这帮文臣,就是过的太安逸了。 想要遏制党争,只要保持好勋戚武将的地位,六部和内阁,自然而然的就会联合起来对抗勋戚。 没有所谓的阁部之争,也就不会有党争的内耗。 与此同时,所谓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也得改掉。 只有消除掉部院大臣和阁臣在选拔上的区别,将内阁变成一个正常的朝廷部门,打消掉那股该死的优越感。 这一点,朱祁钰有着清醒的认知。 他没想着大明王朝能永世不倒,万万年长。 但是既然重活一世,他自然要竭力让大明延续的更久一些,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所以对于内阁,既要用,又要防,得摸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 目前他还没有太多的头绪。 但是事情要一步步做,就算要打压,至少也要先将内阁扶起来,才能再谈后面的事。 ………… 内阁。 下朝之后,陈循和高谷两人回到内阁直房,默契的都没有说话,而是各自回到自己的直房,借处理政务,平静自己激动的心绪。 直到天黑时分,手头的奏疏都处理的差不多了。 新鲜出炉的户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入直文渊阁,俗称次辅的陈循老大人,才迈步来到了高谷的直房,道。 “世用兄,今日一同下衙,如何?” 高谷放下手中的笔,起身颔,他也等陈循许久了。 两人一并回了陈循府邸,一同用了晚膳,最终才在书房坐下。 摇曳的烛光中,陈循幽幽的叹了口气。 “可惜了商辂,彭时二人,时运不济,错过了此次大变动啊。” 高谷也叹道:“也怪他们二人,畏缩不前,不体圣意,平白错过了机会。” 前番天子命他二人推举阁臣,他二人虽猜测天子有意从外臣当中简拔,但是顾虑到内阁的规矩,还有就是自己的一点私心。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从翰林院选了人推举上去,陈循举荐了商辂,高谷举荐了彭时,都是自己的门生。 出乎意料的是,天子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顺手就给准了。 但是当诏书送达的时候,商,彭二人以自己资历不够,能力欠缺,推辞了一番。 本来,这也就是客气客气。 但是谁想到,去传旨的內监听完之后,直接就打道回府了。 这得亏是因为,阁臣入阁用的是中旨,而非正式的圣旨,要不然哪能这么儿戏。 然而经此一事,陈循和高谷也终于确定了下来,天子并不想让阁臣囿于翰林一脉。 不然就凭一个传旨的內监,哪敢这么胡闹,背后定有天子的授意。 只可惜了商,彭二人,若是没有故意拿那番架子,这个时候,便可一步登天。 至于现在,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等着外放到部院,一步步苦熬了。 毕竟,天子已然有言,入阁者加六部尚书衔,尚书是二品衔。 也就是说,从此以后,想要入阁,至少得是三品以上的实职官员了。 高谷道:“不过或许这也是天子本来的用意,毕竟你我二人年资已足,天子稍加提拔,以定内阁之制,算是常理,但是商,彭二人若真入阁,以其年资,天子反倒不好将内阁阁臣,俱加尚书之衔。” 陈循点了点头,于是将此事略过不提,顺势问道。 “天子今日所为,其倚重内阁之意彰显无疑,然而有一事,老夫却思之不透,想跟高兄商讨一二。” 高谷亦是一笑,反问道。 “陈兄可是说的辅一事?” 第一百三十章:何德何能王简斋 灯火通明的书房内,陈循的脸色微微一红,但是还是诚实的点了点头。 既入仕途,想要往上一步,本是常理,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这次天子在朝会上,将内阁的员额制度确定下来。 他二人的品级也水涨船高,虚衔从三品侍郎,擢到了二品尚书。 照理来说,已然该心满意足。 但是天子偏偏留了那么个钩子,指出内阁群辅,以华盖殿大学士为辅,主掌票拟。 虽然品阶一致,但是一个主掌票拟,已然区分了辅和其他阁臣的不同。 而因为王直本就是吏部尚书,在朝臣的一致坚持之下,并没有加授华盖殿大学士。 换句话说,天子设了辅这个职位,但是却没有授予任何人。 这就不得不让陈循蠢蠢欲动了…… “世用,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老夫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陈循一脸情真意切,开口道。 “自三杨之后,内阁在朝中地位大不如前,如今天子虽有重用之意,但或是因新登大位,施恩于下。” “若非有此变局,朝廷典制又岂会轻易擅动?”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若辅迟迟不定,则终不能与六部相媲美,待危机一过,朝局承平,自当以平顺为主,不宜再大动典制。” “故而此时,我等身为阁臣,当携手并进,稳固典制,如此,内阁传承有序,才是好事,世用以为然否?” 官位动人心! 面对着一个有机会成为和七卿媲美的辅之位的机会,陈循也顾不上前段时间和高谷的小小嫌隙了,言语之间,拉拢的意思十分明显。 高谷也是聪明人,陈循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 天子虽然有重用之意,但是辅一天没有确定下来,内阁辅臣的六部加衔,就只是加衔,在地位上难以真的媲美六部。 毕竟天子有言在先,辅主掌票拟,其他阁臣辅之。 没有领头人,在朝堂当中,总会矮别人一头。 所以陈循这是在劝他,趁此时机,将内阁的根基稳固下来。 毕竟,如今大敌当前,很多的规矩都不太讲究。 就像今日的朝会,若是放在平时,内阁的地位哪有这么容易提上来。 不得拉锯打嘴仗个十天半个月的,还一定能成。 乱局,是打破旧规矩,建立新规矩的最好机会。 只要这个时候,内阁能有一个辅站出来,代表内阁在朝堂的军国大事当中出属于自己的声音,那么内阁的地位就能被彻底奠定下来。 待大战结束,内阁辅,才能真正拥有稳固的,媲美七卿的地位。 错过了这个时机,再想要跻身七卿的行列,可就难了! 自然,内阁如今只有两位阁臣,看样子,一时半刻也不会有新的阁臣增补进来。 毕竟天子给入阁划了一道门槛,三品实职京官。 因为土木之败产生的大量空缺,导致京城内外许多的高级官员都平地升级补缺。 如今朝中部院内的大多数三品实职,都是刚刚拔擢上来的。 短时间之内,再擢入阁加尚书衔,不合适。 所以要选辅,之能从阁臣当中选。 而论资历,论年龄,论政绩,高谷都难和陈循这个老资格的阁臣相比。 也难怪陈循心里会有这个念头。 他总不能自己跑去皇帝面前,说我要当辅。 作为唯二的阁臣,这个话由高谷来说,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然而望着陈循那期盼的眼神,高谷叹了口气,不得不给他泼上一盆冷水。 “陈兄,非我不肯相助,实乃不可也。” 陈循皱了皱眉,问道:“世用此言何意?” 高谷正色道:“陈兄可曾想过,陛下为何设辅而不授辅,真的是因为先授给了天官,不好当场再授别人吗?” 不等陈循回答,高谷便自问自答道。 “非也,当时群臣立陈不可令吏部尚书入阁,又不愿天官自降身份,被罢吏部尚书一职,若陛下真有此意,大可直接命陈兄为华盖殿大学士。” “毕竟,辅是新设之职,如何选授朝廷并无先例,何况内阁之职,向来秉承圣意,不必通过外朝,且各殿阁大学士,品阶一致,皆为辅臣,只是排序问题,甚至都算不上擢。” “陛下既然没有选授,自然是不想选授!” “所以哪怕老夫向皇上进言,恐怕也难有其功,反而会令天子觉得我等贪得无厌。” 烛火摇曳下,陈循的面色有些失望。 他自然晓得,高谷说的这些理由,但是他总是不甘心。 想了想,陈循道。 “如此说倒也有道理,不过世用,天子此举,明显是要重用我内阁,既然如此,以陛下的英明睿智,定不会只做一半,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高谷叹了口气,他这个老伙计,这是被官位迷昏头了。 “陈兄既然坦诚,那老夫也不讳言。” “陛下做事,自然会设想周到,设辅而虚位,自然是心中已有人选。” 陈循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捻着花白的胡子,沉吟片刻,反问道。 “另有人选?” “这京中翰林出身的官员,除你我之外,资历大多不够,谁能堪辅大任?” 应该说,陈循在朝中沉浮了这么多年,若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他是不会这么激动的。 恰恰是因为,这件事情他觉得大有可为,才会找高谷过来商议。 他之所以笃定自己有机会成为辅,最大的原因就是。 翰林院比他资历更深的,都死在土木堡了! 虽然相较之下,以他的资历,登临七卿勉勉强强,但是考虑到现在的局势,并非没有可能。 高谷说另有人选,但是他刚刚在心里,把京中的多数官员,都过了一遍,再次确定,京城当中,的确没有什么适合的人,能够入阁了。 于是高谷叹了口气,道。 “陈兄忘了,上次皇上说的话了吗?” 上次?陈循眯着眼睛回忆,过了片刻,忽然睁大了眼睛,两条眉毛紧紧地绞在了一起,道。 “你的意思是,皇上要从有地方经历的部院当中特简?” 外朝当中,翰林院出身能混到三品以上的寥寥无几,还大多都是刚刚补缺上去的。 但是要说非翰林出身的,虽然还是不多,但是挑选的余地就宽泛多了,各部侍郎,各寺寺卿,都察院左右副都御使,都在此范围内。 甚至如果是要从地方直接特简的话,那就更多了。 各地的布政使,总督,巡抚,不说一抓一大把,那也是一抓好几个。 陈循坐不住了,站起来道。 “可是为何呢?” “陛下这些年从未出过京城,更不曾听说,跟地方的哪个官员有过往来,没道理弃用吾等侍从之臣,自外简拔啊?” 高谷摇了摇头,道。 “皇上的确不曾出京,也没有跟地方有什么往来,但是陈兄不要忘了,就在这几日,皇上特召了一位大臣进京。” “自其进京后,一应军国大事,皇上必问其意,更曾召其入宫,数次密谈,倚为肱骨之意,难道陈兄看不出来吗?” 陈循愣了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反问道。 “王简斋?” 高谷点了点头。 右都御史王文,字千之,号简斋。 高谷道:“千之本就是右都御史,巡抚在外,论品级已是正二品的大员,若无此次意外,待他九年任满,七卿理当有其一席之地。” “此番应召入京,陛下如此倚重,时时带在身边,如果老夫所料不错,待此次千之自边关巡抚归来,辅的位置,便是陛下为其酬功所准备的。” 话至此处,高谷的神色有些犹豫,压低了声音道。 “甚至,老夫怀疑,陛下在此刻提出内阁之事,恐怕也是和千之有关。” 陈循坐在椅子上,沉吟片刻,最终幽幽叹了一声。 “若是如此,那王简斋何德何能,令陛下为他如此大动干戈,竟硬生生的要在七卿之外再加一位……” 第一百三十一章:暗夜杀戮 深秋的草原,昼夜温差极大。 当太阳落下了山坳,大地归于黑暗,寒冷也随之而来。 有经验的牧民,永远会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自己的蒙古包里,喝上一碗煮热的马奶酒。 然后围着篝火,拿清水将羊肉煮熟。 撒上一把青盐,配上醇香的白酥油,就是一顿完美的晚饭。 对于牧民们来说,深秋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 养了许久的牛,羊,会在这个时候被大批量宰杀,食物在这段时间,会变得异常的丰沛。 但是同时,这也是最悲伤的日子。 这个季节对于农耕民族来说,意味着丰饶的收获,但是对于牧民来说,则意味着寒冷的冬季即将到来。 大地将被冬雪覆盖,广袤的草原将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牧人不得不费尽力气,替牛羊寻找可以充饥的草根,同时,它们也会成为牧人充饥的食物。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这一刻体现的淋漓尽致。 羊群中幼小的,生病的,瘦弱的,在深秋的时候都会被宰杀。 因为它们注定,活不过寒冷的冬天。 深秋,对于牧民来说,是盛大的狂欢,也是无奈的悲伤。 塔塔尔部是一个很小的部落,隶属于鞑靼部。 他们的大汗,是伟大的黄金家族后裔,脱脱不花可汗。 尽管,他们的部族加起来,一共只有五百多人。 但是他们的物资很充沛。 这都要归因于,数年以前,部族的领,跟着可汗进贡的队伍去了一次大明。 他从大明的京城里,带回了许许多多的铁锅,盐巴,茶叶。 于是,塔塔尔部在那个秋天,搬迁到了距离大明边境不到两百里的地方。 这个地方不仅水草丰美,天气温暖,而且没有其他部落的侵扰。 更重要的是,领找到了一条稳定的,获取盐巴和茶叶的渠道,这让部族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不仅如此,如果是往年的这个时候。 部族在宰杀了那些注定活不过冬季的羔羊之后,领就会会召集起部族最强壮的勇士,带领跨上自己的战马,在深夜越过边境。 于是在每个对于牧人来说,无比难熬的冬季,塔塔尔部都能有丰裕的物资,帮助他们度过寒冬。 不过今年不同了,伟大的可汗召集了他的勇士。 在伟大的长生天庇佑下,可汗将带领他的部族,重新回到关内那片丰饶的土地上,让所有人都匍匐在黄金家族的弯刀下。 大明的辉煌已经过去,黄金家族,将重新君临天下! 每每想起这句话,塔塔尔部的每一个牧人,都会变得热血沸腾起来。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天上的繁星闪烁,清亮的月光柔和的洒向大地。 凌冽的寒风,挡不住牧人庆祝食物丰饶的兴致。 高高燃起的篝火旁,十多个上了年纪的老牧人,左手拿着皮鞭,将几十只瘦弱的羊羔赶到一起。 右手上,银亮的弯刀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寒光。 韵律十足的马头琴,伴着鼓声响起,年轻的姑娘们围着篝火,跳着原始而古老的舞蹈。 羊羔惊恐的咩咩,牧人高亢的歌声,姑娘们优美的舞蹈。 在熊熊燃烧的火焰旁,共同筑成一道和谐而神秘的画卷。 老牧人的手很稳。 手起刀落,准准的刺在羊羔的喉咙上。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羊羔便会无力的倒在地上。 牧人只有十多个,但是羊却有好几十只。 同伴被一一杀死,这些羔羊却只能缩在一起。 只要有四散逃跑的,就会被周围的老牧人,用皮鞭狠狠的抽打。 年幼的孩子跟在老牧人身后,费力的将一只只羊羔抬到。 然后来到自己的母亲身旁,熟练的剥皮,去毛,清洗,最后扔进早就准备好的热水铁锅当中。 整个部族的人,都欢欣鼓舞,纷纷加入到舞蹈的队伍当中去,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 可惜小伙子们少了些,大多都被大汗征召去打仗了。 不然的话,今夜将有无数美好的爱情诞生在篝火旁。 危机,总是在人们最快乐的时候,悄然而至! 牧人高亢的歌声,掩盖了远处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嗖嗖” 沉寂的黑暗当中,无数闪着寒光的利箭,从天空中降临。 专心驱赶群羊的老牧人们,是最先被射杀的! 利箭准准的穿透他们毫无防备的后背,他们甚至连声音都来不及出,就被夺去了生命。 篝火被打翻了,但是没有熄灭,反而有越燃越旺的趋势。 载歌载舞的姑娘们神色惊恐,不约而同的出刺耳的尖叫声,紧紧的缩到了一起,瑟瑟抖。 孩子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放声大哭,原本在鼓声下放声高歌的牧人们,变得惊恐而喧嚣。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支四不像的队伍。 那是一队骑兵,马蹄腾起的烟尘有半人多高,可见他们是疾驰而来。 他们胯下是膘肥体壮的骏马,腰上挂着锋利的长刀,身上原本应该十分整洁的衣衫,如今已经被鲜血染红。 他们穿着明人的服饰,但是却不是大明的制式盔甲。 然而那标志性的长刀和胡桃色的强弓,却又分明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伴随着一道道“嗖嗖”的弓弦震颤声,锋利的弩箭闪烁着寒芒,轻易的带走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骑士们抽出了长刀,没有出丁点的声音,沉默着朝这帮毫无反抗之力的牧民挥刀。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人们惊恐的尖叫声,混乱的踩踏声,苦苦的哀求声,交织在一起,和手握长刀的沉默骑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月光照耀下。 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一颗颗头颅被生生斩下。 无助的人们四散奔逃,然而却跑不过雄壮的骏马,躲不过一支支闪着寒光的利箭。 嘈杂的声音渐渐消失,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声音,伴着幸存的几只羔羊,惊恐的咩咩声。 夜色在这一刻,显得无比沉寂。 刚刚载歌载舞,欢欣笑颜的牧人们,此刻七倒八歪的躺在篝火旁,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这片土地。 沉默的宛若画卷,残忍而血腥。 骑士们依旧沉默,翻身下马,用手中的长刀,一一将倒在地上的每个人看过一遍。 然后,抽出背上的利箭,沾上烈酒,在一旁的篝火上点燃。 “嗖”的一声。 数十只燃烧着的利箭,落在一个个蒙古包上。 顷刻之间,火光冲天。 与此同时,沉默的骑士终于低沉的开口。 “走,下一个部落,在西北方九十里。” 第一百三十二章:人多且能说 在这个时代,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杀戮,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亡。 所谓盛世乱世,只不过是死的人多,和人少而已。 苍茫无际的草原上,无数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趁着夜色,扬起了手中的屠刀。 大明终于在此刻,向他的敌人悄悄展露了獠牙。 尽管,暂时只是对于那些弱小的猎物。 夜色掩盖了无数的血腥和杀戮,无论生了什么,太阳都会一如既往的从东方升起。 当黎明的第一缕光芒洒向紫禁城,沉重的宫门再一次如约被推开。 距离上一次常朝,已经过去了三天。 这三天之内,朝廷出奇的平静,一切如常。 仿佛那次常朝上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件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政务一般。 然而暗底下,又会酝酿着何等的风暴,却无人知晓。 文华殿内,早朝照常举行。 “陛下,臣山西道掌道御史李英,并兵科给事中俞英,山西道御史林光远等十四人,具本弹劾宁阳侯陈懋,刑部尚书金濂,司设监太监曹吉祥三人。” “先是,朝廷命宁阳侯陈懋为总兵官,刑部尚书金濂总督军务,司设监太监曹吉祥为监军,率军往江浙等地平定叛乱。” “三人未得朝廷令谕,擅自招抚逆贼,此其一也。” “招抚之后,三人不辨真假,贪功冒进,逆贼降而复叛,为祸一方,至今未平,此其二也。” “区区民变,迁延年许,靡耗朝廷物力,徒劳无功,此其三也。” “臣等数上奏疏,请陛下论罪处罚,皆留中不,故臣等斗胆,当廷禀奏,请陛下恕罪。” 早朝之上,十几个御史言官立于殿中,为者手捧奏疏,面辞恳切,拜倒在地,道。 朱祁钰略有些诧异,关于曹吉祥的弹劾,他已有准备这些御史会在早朝上难。 毕竟留中不这么多次,这帮御史能忍耐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 但是他的确没有想到,这帮御史竟然将事情牵扯到陈懋和金濂的身上去了。 说起来,这其实不是陈懋和金濂的锅,而是他的。 或者说,是他那个倒霉的太上皇哥哥的。 陈懋作为沙场老将,用兵灵活,此次江浙叛乱,他和金濂共同率军平叛,实际上是有临机专断之权的。 大军出动,毕竟需要时间准备,但是江浙那边乱局已起,所以地方上就先行调兵平叛了。 应该说,这个时候地方上的官军还是比较给力的。 陈懋率军抵达建宁的时候,叛乱的领邓茂七已经身中流矢而死,反军也人心涣散。 所以陈懋在和金濂商议过后,考虑到贼已死,剩下的反军多为平民百姓,所以决定不大肆屠杀,改以招抚为主。 毕竟,这次叛乱,虽然被称为叛乱,但是实际上是一次大型的民变,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百姓被地方煎迫过甚,而跟随反军而已。 既然贼已死,对朝廷没有什么太大的威胁,自然是招抚更好。 这本没什么过错,但是如此一来,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就多了。 毕竟要绞杀反军,和边打边劝边招抚,所要耗费的精力和时间,不可同日而语。 这么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大半年的时间。 本来都招抚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小部分流贼,还在四处逃窜,眼瞧着再有两三个月,就能彻底平定。 结果出了土木堡这档子事儿,于是朝廷紧急召回了陈懋及其大军。 没有了大军的弹压,那帮被招抚的逆贼,在流贼的蛊惑之下,竟有一小半降而复叛,再度扰乱地方。 所以话说回来,这其实不是陈懋的锅。 他熟知兵事,只要再给他两个月的时间,一定能够把这些流贼都全部剿除,保证被招抚的反军不会降而复叛。 也正是如此,被这些御史抓住了话柄。 然而坐在御座之上,朱祁钰却是皱了皱眉。 这件事情他也没有想到,毕竟陈懋回来的早,那个时候,叛乱基本已经平定的差不多了。 而那些被招抚的流贼降而复叛的军报,是前天才传到京师的。 军报到京之后,这两日,的确有人上本弹劾陈懋和金濂,但是并不太多,加起来也就五六本。 因为涉及到曹吉祥,所以被他同样留中不了。 但是他却没想到,这些御史会将这两边联合起来,一块弹劾。 扫了一眼为山西道掌道御史李英,朱祁钰沉了沉眸子。 这也是孙太后的计谋? 是为了保曹吉祥? 可是,就凭孙太后在外朝的影响力,怎么可能一下子出动十几个御史。 目光越过李英,落在后头的几个人身上。 他没记错的话,这几个人,是成敬跟他提过的,成敬曾经去知会过的那几个御史。 他们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偏头看了一眼成敬,见他小心的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内情,朱祁钰心中疑惑更甚。 想了想,他开口道。 “宁阳侯,金尚书,李英等十四名御史弹劾你二人三条罪状,你们作何解释?” 最先站出来的是陈懋,老侯爷一如既往的黑着脸,道。 “启禀皇上,臣奉圣命讨贼,授总兵官,按制,有临机专断之权,江浙叛乱,实为民变,贼已死,若贸然屠戮,有伤天和,故老臣以为,招抚之事并无不妥。” “至于降而复叛,那是地方官员管理不当,并非招抚之错。” “还有所谓迁延年许,靡费朝廷物力,更是无稽之谈。” “江浙等地民情复杂,反军分散四处,连下二十余州县,气焰滔天,岂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之事?” 陈懋是从勋戚鼎盛之时的太宗朝过来的,可不惯文臣那些臭毛病,张口就是毫不客气。 就差说你们这帮人,又不懂军事,就知道瞎咧咧。 不过这些御史自然也不是好欺负的,文臣这些年能够力压勋戚,他们的嘴皮子工夫可是功不可没。 当下,便有御史站出来,冷笑道。 “侯爷倒是推得干净,朝廷派遣大军平叛,乃是要杀贼而去,否则百姓群起效之,岂非处处烽烟?” 说完,又一个御史跳出来,道。 “纵然要招抚,也该先临之以威,再怀之以德,岂能一开始就招抚?何况侯爷既一力主张招抚,自当处理手尾,若何事都推给地方官员,要大军何用?” 接着,第三个御史站出来,道。 “地方官员代天子所牧为民,并非乱贼,侯爷既要招抚,自然要保证这些人不会再出乱子。” 最后,第四个御史总结言,道。 “兵事一途,我等虽不如侯爷精熟,但也知大军出征,靡费甚重,当从快平定,侯爷年许未平,令朝廷国库靡费如此,难道一句民情复杂,就推得一干二净吗?” 科道风宪,别的没有。 唯独人多,而且能说! 第一百三十三章:你猜他傻不傻 老侯爷被气得须皆张,愤愤不平。 但是奈何在数个御史的围攻下,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他们一队什么朝廷典制,圣人大义绕晕了。 朱祁钰见此情况,只得出来解围,道。 “金尚书,对于这些御史的弹劾,你可有申辩?” 他本意是想,让金濂出面,压一压那些御史的气势。 毕竟金濂是文臣一脉,且属于七卿之一,在外朝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然而朱祁钰没有想到的是,金濂从列中走出,俯身一拜,道。 “皇上,老臣奉命总督军务,心慈手软,督军不力,战抚失当,致地方百姓再受贼人肆虐,是臣之过,无颜立于朝堂之上,请皇上降罪。” 说罢,竟拿下了头上的官帽,拜倒在地,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这是俯认罪,要自罢官职? 陈懋愣了愣,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一脸怒意,瞪着下跪请罪的金濂。 又有御史出列,道。 “皇上,大军出征,本为剿贼,令生民安养休息,宁阳侯陈懋,招抚失当,靡费朝廷财力,徒劳无功,又于廷上巧言善辩,颠倒黑白,请皇上治罪。” 朱祁钰望着文臣这边,一言不的一帮大佬,再看看底下一个个蹦跶的欢实的很的风宪官。 他终于想明白了! 这是文臣对于勋戚的,又一次的联手行动。 自从宁阳侯陈懋回京之后,原本被打压的举步维艰的勋戚,围绕着他老人家,再次拧成了一股绳。 与此同时,有了这么一个老资格的靖难勋戚坐镇,勋戚终于有了主心骨,慢慢的开始在朝堂当中,再次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对于这种苗头,文臣一脉,肯定是要狠狠掐灭的。 朱祁钰想起前些日子,他收到的那些,陡然增多的,弹劾曹吉祥徒劳无功,监军不力的奏疏。 是了,那就是预兆! 单凭孙太后在外朝的势力,绝无可能组织起如此大规模的弹劾,这背后,是文臣一脉在推波助澜。 他们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弹劾曹吉祥是明,实则是要把这把火烧到陈懋的身上。 这些日子,自己的确是有些懈怠了。 因着也先不断的异动,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京师和边境的防卫布置上。 所以一时疏忽了朝臣们的动向。 当然,若是他们直接弹劾陈懋,闹不到早朝上来,朱祁钰就会驳回去了。 但是他们摸准了自己对于曹吉祥的恶感,先弹劾曹吉祥,再暗中将风向引到平叛的功过上头。 待得招抚的流贼再次反叛的军报到京,朝议也被酝酿的差不多了。 于是,他们在廷上骤然难,就是要再给勋戚狠狠一击。 为此,他们不惜让七卿之一的金濂,主动求去! 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不过倒也没什么想不通的。 陈懋在勋戚当中德高望重,屡有战功,想要奈何他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和金濂一个是总兵官,一个是总督军务。 金濂已经俯认罪,自去官职。 那么作为总兵官的陈懋,怎么也该闭门思过,不再干预朝务。 好一番算计! 想通了这些,朱祁钰也不由感到有些棘手。 他知道,这次一时不慎,的确是落到陷阱当中了。 一则,这件事情是由弹劾曹吉祥而起,前番多次留中不,已经让这件事情酵了很久,到了必须要处置的地步,想要拖,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二则,有金濂的表态在,陈懋之前的所有理由都被推翻,招抚之策是他二人共同所定,金濂既然认罪,那么陈懋也必然会受牵连。 陈懋如今是勋戚中的顶梁柱,若是没了他,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勋戚,立刻又会被打回原形。 然而这件事情的处置既不能拖,又必须要罚,可堪称是势如骑虎。 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想要保陈懋的话,只有两个法子。 要么是朱祁钰拿皇帝的威权强压。 但这是最后的法子,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处处随心所欲,压得了一次,压不了次次。 所以轻易朱祁钰不想这么做。 要么,就只能是文臣这边,自己有人站出来帮陈懋解围,而且这个人的身份地位还不能低,得够份量。 将目光在底下大臣的身上扫视一圈,朱祁钰将目光放在了为的吏部尚书王直身上。 自从那日常朝上 就是你了! 于是在群臣的瞩目下,朱祁钰先是对金濂道。 “如今国家危急,卿等皆朝廷重臣,不可自轻,金卿请起,如今事情尚未有所定论,便真是有所过错,朕顾及群臣朝议,社稷江山,岂可轻易罢黜七卿重臣?” 金濂深深叩,右手捧着官帽,依言起身。 他本就在文臣序列的第一梯队,又因奏事,而站到了大殿中央。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天子这番话,若有所指。 而且,就在他起身的时候,似乎隐约瞧见,天子说完这番话之后,吏部尚书王直老大人的眉毛,狠狠的抽动了一下…… 紧接着,天子金口玉音再次开口,不过这次,却是对着百官之,吏部尚书王直。 “天官,尔为九卿之,此事涉及七卿重臣,尔以为当如何处置?” 天子说的平平淡淡,仿佛是寻常询问。 但是其他一干七卿大佬,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放到了王直的身上。 事已至此,殿中站着的诸多御史,面上都浮起一丝得色。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个地步,就是大局已定了。 下有一干御史弹劾,中有涉事之人俯认罪,要名分有名分,要证据有证据。 天子询问大冢宰的意见,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天官大人作为百官之,只要开口说话,就代表了群臣的集体意愿,皇上再顺水推舟的同意,那么就等于整个朝廷达成了一致。 要程序有程序,要人心有人心,简直是一次完美的进谏! 至于天官大人会不会不同意? 开什么玩笑,这么好的打压勋戚的机会,天官大人怎么可能放过? 又不是让他老人家带头和皇上对抗,这就差临门一脚了,他老人家就顺水推舟,萧规曹随就行。 这个时候反对,天官大人傻吗? 是的! 有这个可能…… 因为在群臣的瞩目当中,老天官犹豫了半天,最终才沉沉叹了口气,出列道。 “皇上,所谓兵无常势,大军出征,有临机专断之权,当战当抚,皆因局势而定。” “此番宁阳侯陈懋率军平叛,虽未竟全功,致反军降而复叛,然若论罪惩处,未免过重,以臣之意,总兵官陈懋及总督军务金濂,当各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三日,以示惩戒。” 第一百三十四章:背刺 啥玩意? 罚俸三月,禁足三天? 咋,是他宁阳侯缺那三个月俸禄,还是刑部尚书缺那三个月俸禄? 底下的一帮御史呆立当场。 剩余的七卿大臣,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目露不解。 谁也没有想到,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会在老天官的身上出了差错。 要知道,他们想要的可不是罚俸禁足了事,他们是要把陈懋彻底从朝堂当中驱逐出去。 最不济,也得是调出京师,去地方镇守,不再干预京中政务。 为此,他们甚至不惜折掉一个七卿重臣。 结果现在,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草草了之? 一帮大佬还坐得住,但是底下的御史立刻就炸了锅了。 一个个的上前便道。 “皇上,平叛有失,招抚失当,致流贼荼毒百姓,岂可罚俸禁足了事?如此一来,各处大军争相效仿,不用心平叛,只消极不前,深有害也。” “不错,皇上,大军出征,国库靡耗,自当剿除流贼,安抚百姓,宁阳侯迁延年许,却不能令地方安定,此实不可宽宥也,臣请皇上削去其中军都督府都督一职,回府闲住。” 这才是文臣真正的目的,宁阳侯自己身上也挂着中军都督府都督的职衔。 正因于此,他既有威望,又有能力,手中也有实权,才能成为勋戚自土木之后的顶梁柱。 这些御史们满以为自己大计将成,凭借此番打压勋戚的功劳,眼看就要平步青云。 结果却被老天官横插一杠,硬生生的卡住了,岂能不气? 一时之间,连对百官之的敬畏都顾不得了,有不要命的,直接开口,道。 “皇上,臣弹劾吏部尚书王直,为罪臣开脱,扰乱朝局,请治其罪。” 面对着这么多气势汹汹的御史言官,王老大人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就这么站在原地,一言不。 凭他老人家的地位,还不是几个御史聒噪几句,就可以动摇的。 朱祁钰看着乱纷纷的朝堂,知道局面算是打开了。 但是还不够! 前面的局面实在太糟,尤其是金濂自承其罪,让文臣这边拿捏到了这次出征的把柄。 如今凭借王直的威望,虽然能够勉强压下,但是终究不是那么名正言顺。 想了想,朱祁钰偏头问道。 “于尚书,你主掌兵部,此事涉及出征平叛之策,你有何意见?” 于谦有些为难。 站在文臣的角度,他自然应该帮着打压勋戚。 何况这次也并非文臣无事生非,陈懋带兵出征大半年的时间,的确耗费了不少国库粮草。 虽然最后时刻被召回,是朝廷的原因。 但是他定下的招抚之策,也的确是迁延这么许久的原因之一。 要是最开始就下决心求战,自然不会耽搁这么久,也不至于临时回师,没时间处理手尾,导致流贼降而复叛。 简而言之,尽管其中有内情,但是朝廷毕竟给了足够的支持。 有军队,有粮草,但是最后平叛的结果不如人意,作为总兵官的陈懋,是要负一定的责任的。 区别只在于大小而已。 可是于谦同样也有顾虑,一则是天子的态度。 他倒不是怕得罪天子自己会怎样,而是此刻的局势,朝廷的一应防务,他都需要天子的支持。 而天子明显是有意要保宁阳侯的,要是于谦跟他拧着来,万一天子震怒,牵连到防务的推进,那是得不偿失。 何况于谦觉得,打压也要分个时候。 现在不是土木之变刚刚生的时候,也先还在待价而沽,一时之间打不起来。 如今距离冬季越来越近,也先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举兵进攻。 这个时候,要是宁阳侯被黜落,勋戚人心惶惶,恐怕对大局也不利。 但要是站在王直这边,为宁阳侯说情,这帮御史真的闹腾起来,也不是好事。 所以犹豫片刻,于谦还是决定保守一些,开口道。 “皇上,招抚之策的确不当,一则迁延时日许久,二则未处理好手尾,致降而复叛,但是大军在外,自有临机专断之权,臣以为,虽罚俸禁足过轻,但宁阳侯战功累累,若因此闲住,亦是朝廷之失,请皇上虑之。” 这话说得算是比较隐晦,只说罚俸过轻,闲住过重,并没有具体说该怎么处置。 但是从轻处置的意思,却也还是显露无疑。 于是殿上的氛围悄然生了变化。 王直身为吏部尚书,七卿之长,先表示应该稍加惩戒便可。 接着是于谦这个主管兵事的兵部尚书,也隐晦表示应该从轻处置。 两个七卿的份量,可不容小觑。 一帮御史顿时有些蔫了吧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不知所措,将目光投向了自家的老大,左都御史陈镒。 陈总宪拧着眉头,亦是有些始料未及。 应当说,朱祁钰所料不错,这次的行动,的确是由几个文臣的大佬,联合对勋戚起的一次围剿行动。 导火索就是那天巡视城防之后,在武英殿中的奏对。 当时天子在殿中,屡屡驳斥于谦的主张,而对于宁阳侯陈懋却多加青睐,让一帮文臣大佬,不由自主的引起了警惕。 于是在奏对结束之后,左都御史陈镒,户部尚书沈翼,还有内阁的陈循和高谷,几个人在内阁小聚了片刻,商定了此事。 这本是一次松散的联合,对勋戚的进攻,又是文臣们心照不宣的政治正确。 所以原也不必有什么紧密的布置,众人动自己手底下的御史,默契的借着曹吉祥一事上奏弹劾,最终引向陈懋身上。 他们算计的很好,有曹吉祥的掩护,在朝堂难之前,皇上不会想到他们是在针对陈懋,自然也来不及提前准备。 老天官那边,抱病许久,对于政事多萧规曹随,随朝堂大流。 至于于谦,他虽然有可能反对,但是独臂难支,何况他毕竟是文臣,还要顾全自己反对之后,朝臣对他的态度,不大可能强烈反对。 最后剩下一个金濂,他本就在风暴中心,按照惯例,遭受如此强烈的弹劾,都需要自己主动停职待勘,以示清白。 再加上此事涉及勋戚,若是强行申辩,金濂会被朝臣视为为陈懋辩护,被士林非议。 所以虽然只有他们四个,但是基本上已经将所有可能算尽。 除非天子不顾朝议,强行庇护陈懋,不然的话,他退出朝堂是注定的! 但是谁能想到,他们预料当中的天子强行庇护没有出现,反倒是老天官先提了反对意见。 有他这个七卿之长带头出面,于谦也紧随其后,一下子就让十拿九稳的局势,变得不稳起来。 事已至此,陈镒自然也只能亲自出面。 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就瞧见自己旁边一道身影闪了出去。 “皇上,臣以为于尚书所言甚是,此次招抚虽有不当,然稍加惩戒便可,若因此黜落两位朝廷重臣,实则过重,故臣以为,宁阳侯和金尚书二人,应各罚俸一年,免去宁阳侯掌管宗人府事及金濂正二品资德大夫的衔,以示惩戒。” 作为老牌勋戚,陈懋的身上有很多差事,掌管宗人府就是其中之一,但因他多不在京师,所以基本上也是虚领。 至于金濂的正二品资德大夫,那就是个散阶,和官职相配套,除了好听啥用没有,连俸禄都不管领。 这罚的顶个鬼用啊? 陈镒朝着开口的身影望去,一看之下,心中怒火冲天。 卧槽,陈循你个老东西,竟敢背刺老子? 第一百三十五章:忍痛割爱 陈总宪怒火滔天,然后悄悄挪回了步子。 事已至此,大势已去! 陈循和高谷同为内阁大臣,向来是一个鼻孔出气,既然陈循是这样的态度,那么高谷也不会说出什么新鲜话来。 内阁如今新晋升格,虽然单独一个内阁大臣,或许份量不够,但是俩人加在一块,勉强也可以媲美七卿之一。 如此一来,有吏部尚书王老大人领头,兵部于谦和内阁附和,就他一个人,顶多了再搭个刚被提拔不久的户部沈翼,能起什么用? 陈德遵,你等着! 另一头,陈循心中也是苦笑不已。 当时他和陈镒合计着要对付陈懋的时候,内阁在朝堂当中存在感还弱得很。 可谁晓得一次常朝,天子突然就给内阁拔高升格了。 从正三品的侍郎衔到正二品的尚书衔,一下子提拔了两级,还另加了谨身殿大学士的衔,正式确认了阁臣的身份。 这诸多加恩,早就将他绑到了天子的战车上。 若是朝堂上朝议汹涌,一边倒的情况,他不开口说话也就罢了。 但是现在局势微妙,老天官和于谦都表示要轻判,陈循不用想就知道,下一步天子肯定要问他和高谷的意见。 与其到时候被天子点名,还不如他自己站出来,还能在天子心中留个好印象。 至于陈镒和沈翼那边,他们也没啥损失,最多丢点面子…… 随着陈镒立足原地,底下一干御史彻底没了声息。 朱祁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陈循就是这个性子,往好了说,叫清正仁慈,但是说白了,就是个面团性子。 处理政务他是一把好手,但是面对困难,他总是少几分于谦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 说白了,这个人,极其容易屈服!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对他也是十分重用,命他主理内阁,虽无辅之名,却有辅之实。 然而夺门之变时,他在朱祁镇的逼迫下,却还是老老实实的替朱祁镇拟了复位诏书。 结果到最后,还是没能逃得了流放的命运。 跟他相处久了的人,尤其是门生弟子,也是一样的性子。 承平之时,按部就班,处理政务兢兢业业,但是遭逢乱局,却只会委曲求全。 这也是朱祁钰不愿将辅交给他的原因。 内阁固然要调和内外,八面玲珑,但是这种圆滑和世故,是外圆内方,而不是一遇大事便只想着委曲求全,顺从大势。 不过他这个性子,现在倒是还有几分用处。 于是朱祁钰道。 “既然诸位卿家都是如此意见,那便免去宁阳侯管宗人府事及金濂正二品资德大夫之衔,以示惩戒。” “至于曹吉祥……” 只见天子略停了停,似乎有些犹豫不定。 底下几个御史对视一眼,皆是狠了狠心。 陈懋也就算了,他毕竟年高德勋,有整个勋戚作为后盾,没扳倒也不丢人。 但是要是连这么一个监军太监都毫无损,那他们这帮御史,这次岂不是彻底成了小丑? 就算原本曹吉祥只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这个时候,他也得变成主要攻击对象。 “皇上,曹吉祥身为监军,本该阻止不当,将招抚之策事先禀明朝廷,然其人嚣张跋扈,目无朝廷,欺压百姓,玩忽职守,定当重罚。” “不错,皇上,曹吉祥监军不力,劣迹斑斑,蓄养私属,图谋不轨,请皇上严查。” 好几个御史接连跳出来,力陈曹吉祥的罪状,就差说他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 反正,曹吉祥也不在这,骂的再狠他也没法反驳,这帮御史憋着火,自然是通通在了他的身上。 眼看着剧本终于回到了正轨,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卿等所言,朕亦知晓,然此番平叛,曹吉祥只是监军,纵然行事稍有逾矩,亦算不得论罪的程度,朕既宽宥宁阳侯既金尚书,岂可偏罪一人?” 底下御史们的脸色一阵不好看,他们早知道皇上会维护中官,但是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弹劾三人,宁阳侯和金濂,板子都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要是连这个曹吉祥都没有拿下。 传出去他们岂非成了笑柄? 这个时候,又有御史站了出来,道。 “皇上,前番惩处王振党羽,曹吉祥监军在外,并未处置,然据臣所查,正统七年至正统十四年,曹吉祥多次出入王振府邸,为其办事,其中多有不法。” “皇上早有圣谕,自正统七年起,凡阿附王振,身负罪行者,无论所涉宫内宫外,官位高低,皆依照大明律例论处。” “故臣请皇上下诏,命锦衣卫执曹吉祥,彻查其罪。” 朱祁钰打眼一瞧,此人不是别人,是浙江道御史朱卿。 成敬找的人…… 然而他还是没有说话,面上犹豫之意更重。 底下御史见此状况,纷纷上前,附和道。 “皇上,朱御史所言甚是,曹吉祥阿附王振,不可轻纵。” 在一众御史的力谏之下,朱祁钰满是不情愿的,才开口道。 “既然如此,命锦衣卫执曹吉祥下诏狱,由大理寺主审,详查其罪。” 群臣松了口气,不管怎么着,只要把曹吉祥下了狱,他们这回的进谏就不算白搭。 至于罪名和最开始的不一样…… 不要在意这种小细节! “皇上英明!” 于是这次早朝,就这么虎头蛇尾的落下了帷幕,索性有曹吉祥这个遮羞布,不至于让文臣这边闹得太过难看。 ………… 曹吉祥最近很不安。 他好好的在江浙监军,结果火急火燎的被召回来,先是得知了皇帝,哦,现在应该叫太上皇被俘,又得知新皇对他颇有意见。 到了京师之后,太后召他进宫,话里话外要他宣誓效忠,还让他假意投靠成敬。 他去试探了一番,却现那个老家伙对他好像很不待见的样子。 然后又听说,最近好多御史上本弹劾他,皇上都留中不,结果那帮御史蹦跶的越来越厉害。 他总有一种预感,自己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 坐在榻上想着心事,忽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声响。 “出什么事儿了?” 曹吉祥素来跋扈,对家中仆婢甚是疾言厉色,此刻心中烦躁,更是没什么好气,一句话吓得周围侍奉的人瑟瑟抖。 还没等他们出去查看,便有两个小厮匆匆忙忙的跑进来,道:“老爷,锦……锦衣卫,锦衣卫来了……说要抓人,抄家……” 曹吉祥心头不安的感觉愈强烈,刚站起来,屋子里就冲进来十几个持刀的锦衣卫小校,将一干侍奉的仆婢都控制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身着飞鱼袍的中年人悠悠然走了进来,笑着道:“曹太监,好久不见?” 曹吉祥一愣,随即脸上堆起一阵媚笑,道:“什么风把卢指挥使吹来了?这,咱家刚回京师,还没来得及到您府上,恭贺您升迁呢?” 卢忠好整以暇的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水,仰头喝下,皮笑肉不笑的道。 “不敢受曹太监的贺,今日朝上,您被不少御史具本弹劾,皇上没法子,只能叫锦衣卫的兄弟们过来,将曹公公的府邸仔细搜查一番,顺便请曹公公到诏狱里歇两天,您是自己走,还是本指挥帮您走?” 外头嘈杂的声音越强烈,似乎是不少锦衣卫在外头乱翻,鸡飞狗跳的。 但是曹吉祥却没心思管,他看着一旁锦衣卫小校手里的刀子,努力挤出几分笑容,道。 “不劳烦指挥使,咱家懂规矩,外朝那些御史,确实讨人厌的很,皇上新即大位,被他们逼迫,有些让步,咱家明白。” 卢忠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本指挥就不客气了,来人,把曹公公绑了!” 随即,便有两个锦衣卫小校上前,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绳子和铁链。 曹吉祥主动伸出手背到身后,配合着那两个小校,没多会就被绑的结结实实的。 外头仍旧是鸡飞狗跳的,不时传来瓷器被砸碎的声音。 这帮锦衣卫,搜家跟抄家似的! 一边被绑,曹吉祥一边维持着笑容,谄媚的说道。 “卢指挥使其实不必亲自跑一趟,您传个话,咱家自己就到北镇抚司去见您去了,哪需要劳烦这么多的锦衣卫兄弟。” 卢忠收起脸上的笑容,呷了一口茶,没说话。 不多时,外头有几个锦衣卫校尉跑进来,手里拎着几副盔甲兵器,还有绣着蟒纹龙纹的衣袍,道。 “启禀指挥使大人,这是在后院找到的,盔甲共四十副,蟒纹袍四件,龙纹袍两件。” 曹吉祥瞪大了眼睛,看看他们手里的盔甲和龙袍,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旋即反应过来,恶狠狠的盯着卢忠,脸色狰狞。 “卢忠,你个小人,竟敢栽赃咱家,谁给你的狗胆?” 卢忠慢悠悠的起身,来到曹吉祥的面前。 接着,狠狠一脚,就踹在他的肚子上。 曹吉祥双手被绑得紧紧的,脚上挂着锁链,被两个锦衣卫小校抓着,生生挨了这么一脚,顿时脸色苍白,忍不住弓起身子。 然后卢忠才摇了摇头,一脸无辜的开口道。 “这是怎么话说的,曹公公你胆大包天,私藏兵器龙袍,怎么还倒打一耙起来了?” 曹吉祥脸色苍白,倒吸着凉气,但是仍然死死的盯着卢忠,恶狠狠道。 “是你栽赃陷害,咱家要见皇上,不,要见太后!” 卢忠怜悯的望了他一眼,淡淡的道。 “曹公公你谁也见不着了,是你胆大包天,还是本指挥使栽赃陷害,到了诏狱里头,你自然知道。” 说着,卢忠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低下身子,凑近曹吉祥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道。 “想来,犯下如此滔天大罪,曹公公忧惧之下,留下封自罪书,然后畏罪自杀,那些主审的老大人们,也会理解的吧……” “带走!” 第一百三十六章:瓦剌来使 曹吉祥被捕入诏狱,在整个京师当中没有翻腾起一丝的浪花。 对于满朝的老大人们来说,他们更看重皇上因廷臣谏言,而将中官下狱的过程。 至于曹吉祥是生是死,至少在外朝,没有任何人在意。 一个宦官而已,又不是朝廷命官…… 唯一感到有些头疼的,可能就是负责主审的大理寺卿俞士悦了。 毕竟人刚进诏狱没多久,就“畏罪自杀”,连审讯都来不及,这案卷要写的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着实是要费上一番工夫。 不过他其实是多余担心了,这个时候,哪有人关注这么一个宦官死不死的。 满朝上下的目光,都汇集在一个地方! 瓦剌来人了! 奉天殿中。 朱祁钰高居上,底下文武群臣分列两旁,朝廷在京官员,悉数到场。 和寻常早朝的宽松氛围不同,此刻的奉天殿中,罕见了多了几十名手扶仪刀的大汉将军。 “宣,瓦剌特使觐见!” 礼官洪亮的声音响起。 随着侍者一道道高亢的声音,奉天殿高大的大门处,出现了数道身影,皆着瓦剌装扮。 为者身材魁梧,长着满脸的胡子,一身瓦剌贵族的装扮,在侍者的指引下,来到大殿中央。 随即,右手抚胸,躬身一礼,道。 “大元特使纳哈出,见过大明皇帝,奉我可汗及太师之命,特奉上国书。” 话音落下,殿中群臣便是一阵骚动,立刻有几个御史站了出来,面色涨红,显然被气得不轻。 “放肆!” “大胆!” 与此同时,文臣一边,左都御史陈镒面色沉沉,来到殿中,直视着这位瓦剌特使,沉声道。 “特使慎言,旧元已灭,如今关外惟存瓦剌,鞑靼,何来大元特使?” “且尔所朝拜者,乃我大明皇帝陛下,瓦剌身为臣属,当行三拜九叩之礼,特使奉命而来,难道不清楚礼节吗?” 面对陈镒的质问,那名自称为纳哈出的瓦剌贵族,倒是十分镇定,显然对此有所准备,道。 “纳哈出虽为瓦剌之人,然对于大明典制,亦有研究,阁下身着绯袍,上绣獬豸,若我所猜不错,阁下是大明朝廷七卿之一的左都御史,我说的可对?” 陈镒皱了皱眉,点头道。 “本官左都御史陈镒。” 那瓦剌贵族,再次抚胸为礼,道:“据说在大明,左都御史被呼为总宪,纳哈出见过总宪大人。” 陈镒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个所谓的特使,是在炫耀! 自己质问他是否不通礼仪,他便仅凭着官袍,就猜出了自己的身份,而且一口道出了左都御史的别称。 他这是在变相的告诉大明君臣。 他懂礼节,非常懂! 他就是故意在冒犯大明的威严。 陈镒气得浑身抖,指着纳哈出,说不出话来,只能连声道。 “关外蛮族,无礼之极!” “陈卿,退下。” 这个时候,朱祁钰终于开口了。 相对于被气的不成样子的陈镒,他显得平静之极。 待陈镒站回远处,朱祁钰的目光越过冕旒,落在这个张狂无礼的瓦剌使节身上,开口道。 “你是奉脱脱不花之命而来,还是奉也先之命而来?” 纳哈出微微躬了躬身子,道。 “我王庭可汗和太师,勠力同心,上下一致,太师的意志,即是可汗的意志。” “呵~” 朱祁钰轻哼一声,悠悠道。 “所以,你是奉也先之命而来?” 纳哈出傲然而立,没有回答,但是显然没有否认的意思。 瓦剌和鞑靼虽然联合成立了新的汗庭,奉脱脱不花为可汗,但是实际上两个部落还是泾渭分明。 纳哈出来自瓦剌,所以他心中的部族领,自然是也先无疑。 于是朱祁钰的脸色猛然沉了下来,冷声道。 “你既奉也先之命,当为瓦剌之人。” “先太宗之时,瓦剌向我大明正式称臣,仁宗,宣宗两朝,蒙我大明庇佑,数赐贡礼,至正统十四年二月,尚有使节队伍来我进贡。” “然而尔身为瓦剌使臣,于我大明奉天殿上,大放厥词,口称大元使节,怎么,这是也先在告诉朕和大明,他要彻底反叛,背弃先祖对我太宗皇帝的称臣之议吗?” 一连数串的质问,让纳哈出也变了脸色。 他出使之前,找喜宁打听过,大明这个新的皇帝,是个懦弱到了极点的性子,再加上有太师的授意,所以他才敢如此嚣张跋扈。 但是他没想到,他的无礼举动,不仅没有让这个新的大明皇帝怒,反倒三言两语的,就将主动权拿了回去。 草原上向来都是敬畏强者的,见这位大明皇帝如此强势,纳哈出也正色起来,再度俯身,道。 “皇帝陛下,瓦剌只向强者称臣,大明太宗文皇帝陛下,威震漠北,兵锋所向,皆为臣妾,瓦剌部族的每个牧人,都真心敬服太宗陛下。” “然而,大明如今已经不是太宗陛下做主了!” 纳哈出直起身子,神色之间充满了骄傲。 “如今的瓦剌,是大元汗庭部下,我们的可汗,是伟大的黄金家族的后裔,脱脱不花可汗。” “可汗和太师,已经重立大元国号,纳哈出此来,是代表大元汗庭,和大明和谈。” 说着,纳哈出拿出刚刚的那份国书,展开道。 “皇帝陛下,此次我奉太师令谕,来大明出使,只要大明接受太师所提的三个条件,太师将会立即撤军,将您的哥哥奉回京师,并与大明永世修好。” 眼瞧着这个瓦剌特使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底下众臣都恨不得再跳起来揍他一顿。 但是考虑到眼下是在奉天殿,皇帝陛下在上,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不过他所说的,将太上皇送回京师的话,还是让群臣竖起了耳朵。 不论他们多不想承认,事实就是,大明的前任皇帝,如今的太上皇陛下,正在人家的手里捏着。 这是奇耻大辱,如果不能迎回太上皇,这份耻辱将永远也不能洗刷。 纳哈出见四下寂静无言,脸上露出一丝得色,道。 “这三个条件分别是……” “一,我脱脱不花可汗已复大元汗庭,大明当承认我大元国号,并宣布与我汗庭修好。” “二,开放自大明太祖高皇帝陛下在位时起,对我汗庭关闭的两国互市贸易。” “三,迎娶我瓦剌贵女,也先太师之妹,为大明贵妃,以示两国修好之意。” 殿上依旧一片寂静,然而这次是被气的。 一帮老大人听完了这番话,脸色涨红,浑身抖,花白的胡子都有直立起来的趋势。 然而就在此刻,上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 “特使说完了?既然说完了,那就来听听朕的条件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开战吧! 奉天殿中针落可闻。 朱祁钰起身,立在丹陛之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这个不可一世的瓦剌使臣,淡淡的道。 “朕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一,旧元国祚,早已被我太祖皇帝覆灭,朕身为太祖皇帝子孙,绝不可能承认任何以大元为号之汗庭,若脱脱不花和也先执意以大元为号,即是与我大明永世为敌。” “二,是否打开互市,亦或者与哪个部落汗庭互市,当由我大明君臣决定,但断不会因彼辈胁迫而开。” “三,我大明从无和亲联姻之传统,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也先若要修好,朕与上皇不吝接受瓦剌贵女入贡,但那是臣属入贡,而非联姻。” 不得不说,中华几千年的传统,体现在各个方面。 宽阔的奉天殿中,朱祁钰虽然并没有刻意提高音量,但是他的声音却通过四周的墙壁,引起一阵阵轻微的回声。 而他又立在丹陛上,比其他所有人都高一截,居高临下,天生便有一种压迫感。 一番话回荡在大殿之中,越显得堂皇正大,皇威浩荡。 纳哈出被这强烈的气势一震,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他知道这些条件,大明君臣肯定不会答应,事实上,太师这次派他过来,也没打算能够和谈成功。 但是他却没想到,这位新的大明皇帝,竟然连和群臣商议都不用,就如此强硬的回绝了他。 感受到周围四面八方的嘲弄目光,纳哈出脸色涨红,沉声道。 “皇帝陛下,您这是在向太师和可汗下战书吗?” 面对纳哈出话语当中隐含的威胁之意,朱祁钰淡然道。 “大明,从不惧战。” 面对朱祁钰强硬的态度,纳哈出忽然平静下来,再次俯身为礼,道。 “皇帝陛下,请您放心,瓦剌自太宗文皇帝之时臣服于大明,虽份属汗庭,但太师一直心向大明,无有冒犯之意。” “前番瓦剌有幸,能得大明皇帝陛下圣驾莅临,留驻汗庭,太师一直有意,将汗庭中的皇帝陛下奉回京师,无奈大明边境官军并不相信。” “纳哈出恳请您诏谕沿边,开放关隘,让我迎送皇帝陛下队伍通过。” 朱祁钰眸光一闪,能被派来出使的,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单是这份能屈能伸,前倨后恭的心性,就不可小觑。 与此同时,他也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状似无意的小小变化。 坐回到御座上,朱祁钰的脸色也恢复平静,道。 “先,朕要告诉你,朕是大明皇帝,被你们掳走的,是我大明的太上皇陛下,你既然自诩深谙大明典制礼仪,当知这并非可以混淆之事。” “自古天道人心,莫不好生恶杀,好逸恶劳,好治恶乱,战火一起,生民受苦,若非必要,朕亦不愿开战。” “也先若真有迎送太上皇之意,便先命大军退至阴山之后,再遣十五人队伍,解去兵甲,布衣单骑至大同城下,我沿边守将,自当护送上皇归京,大明亦可与瓦剌重修旧好。” 计谋再度被识破,纳哈出终于有些绷不住了,沉下脸色,道。 “我汗庭太师及可汗,本欲与大明修好,奈何皇帝陛下一意逼迫,全无和谈之意,既然如此,太师只能亲自将汗庭中的皇帝陛下送回京师正位。” 狐狸尾巴终于是藏不住了吗? 朱祁钰冷笑一声。 事已至此,无论是他还是也先,心里都清楚,一场大战不可避免。 这一战不打,也先不会甘心,大明也不会甘心。 这个所谓的特使,不过是块遮羞布而已。 真要和谈,也得等一方把另一方打趴下再说! 也先的那三个条件,就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大明要是答应了固然皆大欢喜,但是那基本不可能。 所以也先要的,不过是一个开战的理由而已! 当他的条件被自己强硬拒绝之后,这个特使又改口称那个被囚虏庭的太上皇为“皇帝陛下”。 无非就是在昭示,如果不答应他的条件,那么瓦剌就只会承认虏庭当中的那位是“皇帝陛下”。 而也先带着瓦剌的大军起兵攻明,就是师出有名,正本清源,送“皇帝陛下”正位。 换句话说,这个特使就不是来议和的,而是来下战书的! 到底是曾经入主中原过的,名分大义都玩起来了。 跟宋朝之前那帮不通礼仪的蛮族,就是不一样。 既然都撕破脸皮了,朱祁钰也不藏着掖着,冷笑道。 “也先若要战,朕便在这京城当中等他,朕还是那句话,过十五骑的队伍,一旦尝试突破我大明边境,便被视为入侵,大明官军将视为敌人,动用一切手段歼灭之。” 略停了停,朱祁钰又道。 “特使既然说朕无意和谈,那么朕就告诉你,和大明罢战止和的条件。” “其一,瓦剌大军退至阴山以外,此生不得再入大明边境一步。” “其二,遣十五骑以下的队伍,送归我太上皇陛下。” “其三,也先身为臣属,以下犯上,起兵叛我大明,实乃罪不可恕,当单人独骑至大明关隘下,束手就缚。” 面对如此强硬的条件,纳哈出有些恍惚。 明明是瓦剌俘虏了对面的皇帝,大败了大明数十万官军,如今陈兵境外虎视眈眈,一言不合就要直驱京师。 这个新皇帝咋一副,是瓦剌打了败仗,要委屈求和一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纳哈出也不再讲究所谓的外交辞令,开口道。 “陛下,您的条件,恕瓦剌不能答应。” “且,瓦剌臣服的是太宗文皇帝陛下,如今在我汗庭的皇帝陛下,才是宣宗皇帝遗命的君主,既然您是这样的态度,那么太师和可汗,只能将汗庭的皇帝陛下送回京师正位之后,由他老人家来做主了。” 纳哈出再次俯身为礼,礼节周到,但是态度却狂妄无疑。 朱祁钰起身,再次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开口道。 “太师要战,朕便在京师候战,只是朕有言在先,太师大军一旦越过边境,关内便是太师及瓦剌大军埋骨之处,此,勿谓朕言之不预也!” 纳哈出再次抚胸躬身,道。 “既然如此,纳哈出便告退了,陛下放心,纳哈出会将您的意志,一字不差的转达太师和可汗。” 说罢,后退两步,丝毫不顾在场大臣敌视的目光,径直离开了大殿,大摇大摆的扬长而去。 殿内的气氛沉沉,谁也没有想到,本以为一次寻常的觐见,竟然会如此剑拔弩张。 虽然明知道瓦剌并无和谈之意,但是他们还是被皇帝无比强硬的态度所震惊。 要知道,自登基之后,天子对于臣下甚是宽仁平和,听言纳谏,抚顺朝局。 这让他们几乎忘了。 皇权,是多么的高不可攀,让人敬畏! 朱祁钰望着那几个瓦剌使节,堪称无礼的自行离开,面色却是变得越严肃起来。 目光越过冕旒,落在在场所有人的身上,朱祁钰轻声开口道。 “诸卿,战争,就要来临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烽烟起 边境,大同城。 作为大明边防线上,最重要也最稳固的要塞。 大同城仿佛一座历经百战的史前巨兽,伤痕斑驳,但是却屹立不倒。 高且坚固的城墙上,处处可见血迹干涸后的淡淡红色,新晋修补起来的砖石,还有便是,立在城墙上,全副盔甲,纹丝不动的卫士。 落日的余辉洒在高高的城墙上,仿佛镀上一层柔金色的外壳。 塞外的风肆虐张狂,卷起黄沙漫天,遮住了人们望向远处的目光。 “咚,咚……” 地面在轻微的颤动,散落在地面上的碎石细沙,不住的跳跃着,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条长长的黑线浮现而出。 那是由无数的黑点汇集而成的洪流,由小变大,伴着升腾而起的黄沙,不过片刻时间,便可听到群马奔腾的声音。 “敌袭!” 一声凄厉而嘹亮的军哨声响起,大同城墙上下,无数的卫士闻声而动。 先是长长的军号声,长鸣不息,用最快的度,将消息传遍了大同城各个地方。 随之而来的,是全副盔甲的官军,短短片刻。 城墙上的卫士陡然增多了将近一倍,每个人身上都背负弓弩,脚下是滚木礌石。 城墙的中央,一人身着古铜色盔甲,目如鹰隼,面沉如水,此人正是大同镇守总兵官郭登。 郭登身旁左右,分列二人。 左侧一人,身着浅绯色袍服,上绣獬豸,面容肃然,为朝廷派遣而来,协同守备的副都御史朱鉴。 右侧一人,同样身着盔甲,不是别人,正是早就被遣派出京的都指挥使范广。 骑兵的优势在于来去如风,即便是大队的骑兵,也不会影响其机动性。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远处的黑线便由小变大,如洪流般来到了大同城下。 都说人数过万,无边无沿。 此刻,站在大同城墙上朝外望去,入眼尽是密密麻麻的骑兵,一眼望不到头,人数何止万余。 这些骑兵齐齐列于距离城门大约两千步处,场景蔚然壮观。 两千步,正好是守城火炮的最远射程。 随即,对面大军当中出来一队人马,大约三四十人,为者身着中官服饰,手里捧着一卷诏书样的东西。 来到大同城下大约百步处,高声喊道。 “我乃皇上随侍太监喜宁,奉诏而来,大同总兵官郭登何在?” 郭登立于城墙之上,面无表情,喊道。 “本将在此,有话便说。” 喜宁从马上翻身而下,展开手中黄绢,道。 “皇上有诏,朕大军出征,留于瓦剌汗庭,今与瓦剌太师修好,奉送回京正位,朕闻郕王祁钰于京师登基为帝,此乃不正得位,今命大同总兵官郭登,开城门,迎朕回京。” 读罢,喜宁厉声喝道。 “圣命在此,郭登,还不开城门接诏!” 相对于喜宁的疾言厉色,郭登却是神色平静,冷声道。 “朝廷早有令谕,自瓦剌而来一切与圣驾有关之物,皆为伪诏,也先若真有送还上皇之意,便请遣十五骑队伍护送而来,到时,本将自当开城,迎回上皇。” 喜宁面色阴沉,翻身上马,便道。 “郭登,你敢违抗圣命,阿附伪帝,胆大包天,阻挠皇上回京正位,太师必将兴兵讨伐,到时身败名裂,其苦自知。” 说罢,不再言语,带着人马径直回到大军当中。 随之而退去的,还有洪流一般的骑兵队伍。 “禀总兵大人,我军探子回报,虏贼来兵共万余人,如今已在五里外扎营。” 郭登依旧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斜下的夕阳和升起的烟火,随即,摆了摆手,示意前来禀报的士卒退下。 虽然文臣武将在朝堂当中势如水火,但是如今大战当前,这些文臣还是拎得清楚的。 尤其是刚才的一番对答,郭登坚决的态度,让负责贯彻朝廷命令的朱鉴暗中点头不已,于是主动开口问道。 “郭总兵,也先既已对大明宣战,当不会只有万余人,想必这些军队,并非也先主力,难不成?” 郭登拧着眉头,朝着东方望去,透过茫茫的草原,他仿佛看到了升腾而起的战火,咬着牙道。 “白羊口!” 不等郭登继续说,另一旁的范广开口道。 “朱大人,大同城坚墙高,想要攻破实为难也,前番也先率主力七万,攻城三日未下,这次他自然不会再寻这个苦头,且如今他占据阳和,就地利而言,必然会选择进攻白羊口。” 朱鉴捻着胡子,皱眉道。 “所以他这一万人马,是用来牵制大同的官军,让我们不敢前去支援白羊口的?” 郭登点了点头,道。 “不错,若本将所料不错,此刻白羊口已经开战了,没记错的话,现在守备白羊口的,是都督佥事谢泽和参议杨信民吧?” 朱鉴见郭登的神色不对,以为他在担心白羊口的战况,于是开口道。 “不错,杨大人性烈如火,郭总兵放心,纵然战死殉国,杨大人也不会后退一步,定会死守。” 郭登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轻声喃喃道。 “死守,是,谢泽也会死守的……” 范广在一旁暗骂一声,这朱御史简直是个愣头青,话都不会说。 这个谢泽,早年曾是郭登部下心腹将领,后来升迁为都督佥事,独自领兵,镇守一方。 白羊口虽是险要关隘,但是无论是兵力还是城池坚固程度,都难比大同。 只怕此刻,面对也先的主力猛攻,早已经是危在旦夕。 总兵大人哪里是在担心战况,分明是因为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腹部下战死,但是自己却不能出兵救援,而感到深深的无力。 结果这个朱御史还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个愣头青! 范广上前一步,双手抱拳行了个军礼,道。 “总兵大人,也先派遣万余大军驻扎在外,是笃定大同城内防卫空虚,然末将此次率军两万,已分四路从雁门关而入,批六千人已至,请总兵大人下令,命末将率军夜袭城外虏贼大营,挫其锋锐!” 那一日,从京城出之后,范广秘密赶往了居庸关,从孙安的手中,接过了从各处关隘征召的那三万大军的指挥权。 然后将这三万人化整为零,拨出五千人支援紫荆关,留下五千人驻守居庸关。 然后将剩下的两万人,化整为零,兵分四路,分别从雁门关等处赶往大同。 除了他亲率的六千人是直接赶到大同以外,剩余的一万四千人,则是潜于其他隘口,待开战之后,才会开拔秘密前来。 这既是为了扰乱也先的视线,也是避免太过大批人马的调动,引起也先的警惕。 所以时至今日,也先只怕还以为大同城内,只有不到一万的残兵,所以他才敢放心大胆的出兵攻取白羊口。 但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谨慎的在大同城外,放置了近万的人马,防止大同出兵增援其他隘口。 毕竟自从土木之役以后,朝廷明面上对大同的增兵,加上原有残留的兵马,加起来也差不多有一万。 面对着范广的请战,郭登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道。 “陛下命你率两万人马,秘密来援,实则是有大用,此刻,还不到你们出军的时候。” 说罢,郭登的脸上闪过一丝寒意,望着远处升起的烽烟,轻声开口道。 “且再等一等,过些日子,本将定要那也先,后悔此生敢犯我大明!” 第一百三十九章:战损 京师,紫禁城,武英殿。 朱祁钰面前摆着一份军报,底下是兵部尚书于谦,此刻正面色肃然,禀报道。 “皇上,紫荆关来报,四日之前,也先起兵四万,攻白羊口,守将谢泽力战三日不敌,城破,守将谢泽战死,协同军务参议杨信民城破后自缢而亡,镇守官军九千人,战死者六千余人。” “先锋官石亨领残兵两千,退至紫荆关,先已被协同守备紫荆关右副都御史罗通拿下,已押往京师,待朝廷处置。” 听到石亨的名字,朱祁钰抬了抬眼皮,心中冷笑一声。 果然还是这副贪生怕死的性子! 眸中闪过一丝冷色,朱祁钰开口道。 “战死者家属善加抚恤,一律从厚,不必吝惜,守将谢泽及杨信民,按例追赠,升品一级,准荫一子。” “至于石亨,朕前番已有诏谕,前番不战而逃,已蒙朝廷宽宥,此番守将战死,他却望风而逃,不战而退,此等动摇军心之辈,岂可再宥?” “命罗通将此人就地处死,此后再有敢不战而逃者,各地镇守将领,可先斩后奏。” 于谦很想说,军报上写了,石亨并不是望风而逃,而是在在守将指挥下数次出战,最后在城破之后,才带着残兵后撤。 但是皇帝金口玉言,已经给他定了性,于谦也便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反正,详细军报能看到的人不多,既然天子说他是不战而逃,那就当不战而逃吧…… 大战当前,的确需要有人祭旗,以防再有人敢擅自后撤。 于是石亨的命运,就这么三言两语的被定下来,在此等局面下,一个先锋官的生死,连点水花都掀不起来。 揭过了这一节,朱祁钰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军报上,问道。 “白羊口百姓如何?对方战损如何?” 于谦道:“回皇上,前番我等猜测也先进攻路线之后,兵部便已命各处隘口,三两合并,各处小隘口百姓,迁往临近坚城或重兵驻守之隘口,空下无人值守之处,已用木石堵塞通路,陈兵隘口共十二处,其中兵马多则五千,少则三千,器械辎重齐备,当可自保无虞。” “白羊口百姓开战之前,已迁往居庸关,倒马关及紫荆关等处百姓,亦在6续外迁。” 涉及到百姓和军务安排,于谦说的就比较详细。 略停了停,待天子消化完之后,于谦继续道。 “白羊口一战,我军死者六千余人,据战后探子回报,也先大军死者逾三千人,伤者两千余。” 朱祁钰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开口问道。 “怎会如此悬殊?” 大明据城而守,又事先有所准备,战死者还有六千多人,也先的战损竟然才不到明军的一半? 于谦苦笑一声,道。 “皇上容禀,也先此次攻城动用精锐四万,白羊口只有不到一万守军,以少敌多本就艰难,这一万人又有一半,是土木之后新调入白羊关,士卒磨合不够,能够如此战绩,已是白羊口守将谢泽奋勇杀敌,下严令死战不退之故。” 虽然天子看起来好像不满意,但是对于于谦来说,这种战绩他已经相当满意了。 毕竟朝廷此次布防的重点,在于紫荆关和居庸关,白羊口和倒马关虽然也十分重视,但是相对紫荆则稍显次之。 这次出兵,也先动用了四万人马,除去负责后勤转运的一万,一共三万人,按照这个战损来看,等攻到京师,估计也就剩下一半。 这对于把京师安危看的比命还重要的于谦来说,已经算是好消息了。 朱祁钰微微点了点头,是他有点心急了。 一万对四万,又没有大同宣府这样的坚城可依,以寡敌众,对方又都是精锐,能够磨掉对方的三千人,已经算是不错的战绩了。 “朕记得,土木之役时,也先所率主力,共有接近七万,即便是他在土木之役当中有所损失,但是经过了这么久的整备,大抵也恢复了元气,剩下三万大军,又在何处?” 于谦道:“据兵部布置在边防各处的夜不收来报,土木之役后,也先退居威宁海子,的确重新向各部落征兵,但是因前番我官军化整为零,劫掠各部,致瓦剌诸多部落人人自危,纷纷将部分青壮留下守卫部落,所以也先并没有彻底恢复元气。” “因而此次出兵,也先兵力有所缩减,共计六万余众,也先本人亲率主力四万,另有一万留守大同城外,又分遣一万,攻古北口。” 朱祁钰皱眉,起身来到一旁悬挂的边防图前。 自从那日送走了瓦剌使节之后,武英殿的这幅边防图,就没有摘下来过。 他将目光定在大同,宣府,北古口等几个地方,来回逡巡,开口道。 “大同留兵,朕能看得懂,大同毗邻阳和,是也先军需转运的要地,纵然他攻下了白羊口备用,但是想必范广带去的六千官军,还是引起了也先的注意,只是古北口,一万抵得什么用?” 说到底,因为这一世他的所作所为,不仅登基的日子比之前早了许多,对于边防上的布置和防卫,也和前世有所不同。 大明这边的措施一变,也先应对的措施,自然也和前世有所不同。 大同这边,范广的那六千人,就是做给也先看的。 毕竟大同对于大明的边防太过重要,若不增援,也先才会起疑。 朱祁钰命范广将那三万人化整为零,明着是增援了六千人,实则待也先大军出动,将目光放在京师之后,暗中将剩下的一万四千人再增援大同。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才是上策。 如果连栈道都不修,人家立马就会现你的陈仓。 所以也先留下一万军队在大同城外,朱祁钰是有这个准备的,但是古北口可是不亚于居庸关的坚城,别说是一万人了,就算是也先那六万人全去,一时半会也未必攻得下来。 他又为何要如此做呢? 这个时候,于谦也跟到了边防图前,开口道。 “陛下,臣对此也有不解,据古北口守将传来的消息,此次带兵攻古北口的,是也先的弟弟赛罕王,此人骁勇善战,骑射勇猛,但是此次攻古北口,却屡战屡退,似乎……” 朱祁钰将目光定在边防图的某处,淡淡的接口道。 “似乎并无意攻下古北口,倒像是佯攻,对吧?” 于谦颔不语。 朱祁钰长长的舒了口气,转过身,目光越过重重宫阙,看向遥远的某处,轻声叹道。 “也先,果真人杰也,竟然和朕想到一起去了,那就看一看,咱们到底谁的手段,更高明一些吧……” 第一百四十章:辽东 与大同,宣府这样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坚城不同,辽东镇是在大明覆灭旧元之后,才逐渐翻修营建的军镇。 如今,大明边境最大的威胁还是瓦剌和鞑靼,而作为真正覆灭了大明的女真一族,还是辽东境内一个人人可欺的小小部族。 辽东军镇设于广宁,最开始是为了肃清逃匿到辽东各地的旧元余孽。 仁宣之后,由于兀良哈部时常北上侵扰,辽东军镇的地位也被日渐重视起来,在朝廷的支持下,6续营建了两座大的军镇,以及许多星罗棋布的小堡垒。 时至今日,辽东军镇虽然没有展到和大同,宣府一样的坚城,但是也是大明边防当中数得着的军镇。 而如今镇守在辽东军镇的,是总兵官曹义,及左都御史总督辽东军务王翱。 当然,王翱的这个左都御史是虚授,为了方便他提督军务所用。 这也是大明的惯例之一,职衔差分离。 在内阁崛起之前,一般来说,只有一个官名的才是最厉害的,因为那代表他是真正的掌事官。 便如陈镒,他的官衔简简单单,只有左都御史四个字,却是正经的七卿之一。 而那些越是花里胡哨,啰里啰嗦一大堆的,通常前头一大串头衔都是虚授。 都察院尤其是如此。 要知道,都察院的职责是风闻奏事,监察天下,但是同时,朝廷只有都察院这一个风宪部门,在各地都没有下设机构。 因此各地的御史,佥都御史,副都御使,都是直接隶属于都察院的外派官员。 王翱就是如此! 此刻,镇守辽东近三年的王翱老大人,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都察院同僚,奉命巡边的右都御史王文老大人。 两位许久未见的都察院同事,在满怀激动的叙旧之后,终于冷静下来,开始谈起了正事。 宽阔的总兵府前厅中,王文面色肃然,开口道。 “王总督,曹总兵,实不相瞒,本官奉圣谕而来,并非单为巡边之事,实有密诏。” 说罢,王文从袖中拿出一份密封好的信封,随信封一同拿出来的,还有一枚雕刻令字的金色圆牌。 与此同时,他身后高大的军卒,亦随之打开手捧的匣子,匣中一面蓝色绢旗,静静躺着。 “王命旗牌?” 王翱和曹义二人见到那枚圆牌,皆是肃然而起,躬身下拜。 所谓王命旗牌,其实是一套象征皇权的蓝旗和金色圆牌,持旗者可调动大军,持牌者所到之处,各地方官皆需遵令而行。 旗牌合一,即可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 一直到万历以前,大明对于王命旗牌的管理都十分严格,由兵部负责统一管理。 若遇大军征伐,平叛在外,总兵官持旗,提督大臣持牌,大军班师,即刻归还兵部。 除此之外,各处边防重镇,因需相互呼应,随时调动军队增援其他地方,因此也准旗牌。 然而迄今为止,手持旗牌者,惟辽东,大同,宣府,宁夏四处军镇。 王命旗牌,王翱和曹义二人也有。 但是和其他军镇一样,皆是总兵官曹义持旗,提督军务大臣王翱持牌。 二者合一,方有临机专断,便宜行事之权。 然而如今,王文手中旗牌兼备,单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二人清楚,他此来目的绝不简单。 何况,还有一份密诏…… “圣谕,命右都御史王文,总督辽东,宣府二处军务,各镇守总兵官,听命而行,不得懈怠。” “臣等谨奉诏。” 王翱和曹义二人恭谨的接过信封,仔细的查看了一番,又谨慎的查验了王命旗牌当中的火漆烙封,确认无误之后,才各自行礼,开口回道。 事情牵涉过于重大,要是单有密诏,他二人是绝不会信的,但是加上王命旗牌,他二人就不得不信了。 毕竟王命旗牌的管理甚为严格,每一套都有专属的编号和火漆烙封,除非兵部称天子旨意,不然谁也取不出来。 各自落座后,王翱先开口问道。 “不知钦差大人有何令谕传达,我二人定当配合?” 王文点了点头,却是反问道。 “此次本官奉圣命而来,实是为大明与瓦剌将起之大战而来,辽东镇如今可用兵员多少?” 曹义看了一眼王翱,见他并无异议,方开口道。 “辽东常镇大军两万一千人,前番脱脱不花率万余虏贼数度侵扰,如今可调动兵力,约有一万七千人。” 辽东,宣府,大同三处重镇,是大明边防线上最重要的三处军镇,但是这三处的地位又各有不同。 从重要性上来说,宣府最重,大同次之,辽东最末。 但是从兵力布置上,却是宣府最重,辽东次之,大同最末。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同虽然被称为“北方锁钥”,但是更多的是因特殊的地理位置而被重视,实际上所统辖的边境线并不算特别长。 它的意义更多的在于,只要有大同城在,便可时时监控蒙古各部的动向。 因此,大同是依仗坚城高墙,和周围的隘口相互呼应。 辽东和宣府则不同。 宣府和大同一样,地处险要。 谓之南屏京师,后控沙漠,左扼居庸之险,右拥云中之固。 但是不同的是,宣府所辖边境线很长,东至居庸关,西至西洋河,长达一千余里的边墙,皆属宣府管控范围。 辽东亦是如此。 虽然从地理位置上,辽东镇比不上宣府和大同,但是下辖辽东边墙,东至凤凰城,西至山海关,足有近两千里。 若非地势复杂,蒙古大军难以大举入侵,辽东的兵力甚至会多过宣府。 此次也先分四路大军攻明,只有攻大同一路为主力,攻辽东的脱脱不花,名为进攻,实为劫掠。 因此双方并没有特别大规模的交战,辽东的兵力储备,也还相对充足。 王文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请曹总兵调兵一万,即刻前往宣府,听候宣府总兵杨洪调遣。” “什么?” “不行!” 话音落下,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前者是曹义,后者是王翱。 厅中陷入短暂的寂静当中,旋即,王翱开口道。 “钦差大人,辽东镇虽不比宣府大同紧要,但也是边境重镇,何况虏酋脱脱不花,如今带兵万余,在外虎视眈眈。” “并非我等不愿支援宣府,而是一旦辽东有失,脱脱不花和也先两路大军东西并进,则我京师危矣。” 曹义在一旁没有说话,但是表情明显亦不赞成。 王文沉吟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挑战从此刻才刚刚开始! 再次反手将手中旗牌拿出,王文开口道。 “此议,已得圣命准许,脱脱不花大军自有本官应付,若辽东有失,本官,自裁谢罪。” 第一百四十一章:一个不留 宣府,在大明的边防线当中,处于最重要的地位。 没有之一。 理所当然的,镇守宣府的武将,也是在大明的顶级武将。 杨洪,少年为将,屡有战功。 建文四年,杨洪的父亲杨璟死于靖难,他承继父职,为边境区区一百户,往边境戍守。 大明沿边各镇,如他一般的百户,数以千计。 将星不会被埋没,杨洪没有赶上那场浩大的靖难,但是却仍旧有幸追随太宗皇帝,屡征漠北。 自永乐元年起,杨洪辗转开平,独石,赤城等无数关隘,大明的边境线上,他皆走过一遭。 从二十二岁袭职起,整整四十六年,杨洪没有离开边境一步。 镇守宣府为总兵官,威名远播,被漠北各部呼为“杨王”。 就在也先大军肆无忌惮的越过边境,怀着勃勃野心直扑京师的同时。 这位已经六十八岁高龄的大将,也同时对瓦剌,伸出了自己久违的獠牙。 宣府高高的城墙上,傍晚夕阳的余辉下,杨洪宛如青松,遥望着远处黑点一样的瓦剌大营。 少顷,一阵盔甲碰撞的金属声响起,一名看起来二十七八的青年将领来到他的身边,单膝跪地,道。 “总兵大人,前番探子来报,就在昨夜,阿剌知院暗中带着四千人马,前往了龙门城,如今瓦剌大营当中,仅存不足四千人马。” “据打探到的消息,是因为前番我几处关隘派出的官军劫掠,导致阿剌知院的后勤压力增大,因此才趁夜前往龙门,打算以劫掠补充军需。” 杨洪轻轻吐了口气,苍老的脸上,罕见的浮起一丝笑容,脸上皱纹舒展开来,在橘红色的的夕阳下,竟有一丝和煦的味道。 “好!朝廷那帮七卿,这回总算不再讲究什么乱七八糟的礼仪道德了,战场之上,哪那么多讲究!” 土木一役,要说最难受的,莫非杨洪了。 他自少年之时起,便镇守漠北,辗转四十余年,给了瓦剌和鞑靼无数惨痛的教训。 说未尝一败或许有些夸大其词,但是还从未打过这么大的败仗。 此次也先四路进攻,除了大同之外,真正打的惨烈的,就是攻宣府的阿剌知院了。 他所率的一万大军,在杨洪的倾力打击下,足足折损了近三千人。 要不是宣府驻扎的两万余官军,有近一万人都被太上皇带走,实在是兵力不足。 他早就领兵出征,替朝廷夺回阳和关了,哪还由得也先这么猖狂? 尤其是获悉昨日白羊口被破的消息之后,杨洪的脸色简直黑的跟锅底一样。 今日的这个消息,可算是杨洪这些日子以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了。 也亏得朝廷那帮文臣,能同意劫掠草原部族。 不然的话,那阿剌知院,如何会在这个时候,冒险离开宣府,前去龙门劫掠…… 目光闪过一道寒芒,杨洪开口道。 “龙门城守备兵力七千,那阿剌知院要去劫掠,所带必是精兵,营中所留,多半为伤兵残弱,杨信,本将命你于今夜未时,领兵五千,奔袭虏营。” 话至此处,杨洪转过身,目光落在自己这个侄儿的身上,轻声道。 “此战,本将要你,全歼瓦剌大营人马!” 面对杨洪的注视,那个二十七八的汉子,并没有丝毫的怯懦,反而目露兴奋,铿锵有力的答道。 “末将领命,总兵大人放心,末将定杀的他们,鸡犬不留。” ………… 草原的夜色,总是降临的飞快。 沉沉的夜幕遮掩下,一道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伏在已显枯黄的草地上。 半人高的草地上,影影绰绰间,无数身影隐没其中。 距离草地不到三百步的地方,就是瓦剌的大营! 不远处有好几个瓦剌的士兵,警戒的到处巡视。 忽然,有两个提着灯的兵卒,朝着草地走过来,解开裤带,笑嘻嘻的说着瓦剌话。 “砰,砰” 两道轻微的弓箭声震颤,箭矢的寒光一闪而逝,那两个巡视的瓦剌士兵,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出,就被夺去了生命。 汩汩的鲜血流出,染红了枯黄的草地。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杨信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宛如寒星一般,仿若暗夜中的孤狼,紧紧盯着远处升腾的篝火。 身旁的草一阵摇晃,杨信的身边,多了一个青年小校摸过来,同样浑身甲胄,伏在杨信的身旁,低声道。 “大人,周围巡视的哨兵,都已经被拔掉了。” 杨信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眸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光芒,声音低沉。 “动手!” 于是,在他的身后,数百个手持弓箭的兵卒弯弓搭箭,沾上烈酒。 随即,星星点点的火光燃起,在黑色的夜幕当中,显得无比耀眼。 这些箭矢宛若闪烁的星星一般,在天空中滑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纷纷落在瓦剌的大营当中。 瓦剌大营处巡视的几十名哨兵,纷纷中箭,跪倒在地。 与此同时,凄厉的军哨声响彻了整个大营,瓦剌大营一个个熄灭的军帐当中,迅的亮起灯光。 然而已经晚了! 那数百只弓箭只是信号,随之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扑上来的,数以千计的骑兵。 五千骑兵,如潮水洪流一般,在夜幕当中奔腾而至。 以杨信射出的弓箭为号,数千火箭齐,落在瓦剌的军帐之上,迅燃起一阵冲天火光。 杨信抽出手中长刀,翻身上马,一勒缰绳,高喊道。 “杀!” 三百步的距离,骑兵全奔袭,须臾便至。 巡视的哨兵早已经被暗中拔除,把守大营关口的数百瓦剌兵,又在一轮火箭当中死伤大半。 于是,杨信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就冲进了瓦剌的大营当中。 冲天的火光四面而起,很快连成一片。 一个个慌乱的瓦剌兵,衣不蔽体的从军帐当中冲出来,手里拿着弯刀,朝着杨信便冲过来。 然而一点用都没有! 没有阵型,没有组织,面对已经成型的大军,根本就是送死。 杨信这次选用的是最常见,也最好用的锋矢阵。 五千大军,阵型齐整,于中央集结,前锋张开宛如箭头,整支队伍,宛如一支前尖后粗的锥子,狠狠的刺进了敌军大营。 瓦剌的军队战力之强,在于骑射,若不在马上,战力便直接折损一半。 杨信率军冲袭,一路手起刀落,无数声叫喊嘶吼充斥在他的耳边,然而下一刻,便是身分离。 无数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的身上,却不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 这同样是一场屠杀! 如杨洪所料,大营当中留下的,皆是伤兵残军,青壮的精兵,都被阿剌知院趁夜带走,偷袭龙门。 很明显,阿剌知院在赌! 从宣府到龙门,一来一回,不过两日的时间。 他赌的就是,在白羊口已失的情况下,杨洪会选择固守宣府,派兵支援紫荆关和倒马关。 可惜,他赌错了! 无数的惨叫声响起,伴随着鲜血的飞溅和滚滚的头颅。 仓皇而起的瓦剌兵,面对杨信的五千大军,根本难以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只半盏茶的时间,杨信便冲到了虏贼的中军大帐当中。 手中横刀一斩,上方高高飘扬的大旗应声而落,杨信勒马而起,横刀向天,高声喊道。 “杀尽虏贼,一个不留!” 第一百四十二章:我孙大勇不是龙套! 翌日,早朝上。 群臣皆在,兵部尚书于谦移步出列,肃然道。 “禀皇上,昨夜兵部接宣府军报,都督佥事杨信,受总兵官杨洪令谕,领军五千,夜袭阿剌知院大营,斩四千,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另有龙门卫守将,都指挥佥事夏忠来报,昨日傍晚,有达贼约四千,往四周村镇掳劫,被夏忠率军伏击,仓皇而逃。” 话音落下,底下原本还算安静的朝臣们,“嗡”的一声,立刻就炸了。 要知道,自从土木之后,但凡是关于边境的消息,几乎一个接一个的坏,听着于谦低沉有力的声音。 朝臣们一阵恍惚,不会是于尚书看错了军报,是我军战损四千吧? 然而事实就是事实! 短暂的议论过后,一帮朝臣顿时喜形于色,立刻有御史站出来道。 “皇上,此战大胜,当传讯沿边关隘诸将,提振我边军士气。” “不错,皇上,此乃土木之后,我军胜,当厚赐宣府守将杨洪,及都督佥事杨信。” 看着底下一个个激动的不像样子的老大人,朱祁钰叹了口气。 曾几何时,大明在面对瓦剌时,是多么的心高气傲,不屑一顾。 现如今,这么一场夜袭劫营的胜利,就让他们喜不自胜。 土木之役带来的影响,又何止于边境守将? ………… 下朝之后,武英殿中。 和朝上一帮大员都在时不同,此刻的殿中,只剩下几个七卿重臣,加上陈懋,李贤等几个勋戚大佬。 于谦立于殿中,依旧是一副严肃的模样,道。 “皇上,倒马关守备都指挥韩青来报。” “也先大军三万余,日夜不停,已攻倒马关四日。” “协同守备参将孙镗出城迎敌,力战而亡,关内官军士气不足,朝廷所遣提督军务按察使曹泰,巡查御史余俨身先士卒,随军出征,余俨战死,曹泰重伤断臂。” “现倒马关内军卒死者已逾四千,伤者三千,可战官军不足三千,请朝廷派兵增援。” 宣府的一场大胜,固然能够鼓舞军心。 但是这改变不了,大明在和瓦剌的对战当中,仍旧处于劣势的局面。 自从白羊口被攻破之后,也先一路南下,又攻破了几个小隘口,如今已经在倒马关下,进攻了接近四日。 不得不说,作为一直积极表现自己,向皇帝证明自己能够替代勋戚的文臣,在此次战役当中表现的相当出彩。 白羊口的参议杨信民,倒马关的按察使曹泰,巡查御史余俨。 但是一个个到了战场上,冲的比武将还厉害。 打得过就上,打不过就殉国! 这基本是被派出去的一帮文臣的共识。 迄今为止,在各个关隘守城而死的文臣,已经有不下十几位。 当初大朝会上,被朱祁钰贬去协同守备的那七个御史,现如今还活着的,已经只剩下两个了。 朱祁钰轻轻吐了口气,开口问道。 “倒马关百姓迁徙情况如何?另外,紫荆关布置的怎么样了?” 于谦答道:“回皇上,倒马关百姓九成已迁至居庸关内,剩下部分,正在加紧迁徙。” “紫荆关正在加紧布置,如今大军辎重已至,最迟再有三日,各项布置即可完成。” 将指节在案上轻轻叩击,朱祁钰沉吟道。 “传命韩青,善抚军心,坚壁清野,此役凡战死者,世袭军户升品一级,抚恤翻倍,官员按例追赠。” 无视户部尚书沈翼一脸肉疼的脸色,朱祁钰脸上闪过一丝决绝,道。 “就是死,也要给朕撑过三日!” “三日之后,准韩青率军后撤至居庸关。” ………… 另一头,倒马关。 深秋的寒风瑟瑟,吹落了无尽的黄叶。 伤痕累累的城墙下,横七竖八的倒着无数的尸体。 守城的官军三三两两的靠在城墙旁边,大口吞咽着早就准备好的军粮和凉水。 空气当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无数干涸的血迹,将枯黄的落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殷红。 残破的城墙上,立着两个人。 一人身着盔甲,虎背熊腰,但是脸上却尽是疲累之色,看起来已经身心俱疲。 另一个身着浅绯色官袍,面色苍白,左边手臂上的官袍空空荡荡,竟似被人以刀斩下一般。 他们正是守备倒马关的都指挥使韩青和提督军务按察使曹泰。 此刻,曹泰手中拿着一份军报,半晌,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开口道。 “韩指挥,准备死战吧!” 韩青脸色一沉,从曹泰手中接过军报,仔仔细细的读了两遍,后退两步,倚着城墙才勉强没有跌倒,惨然道。 “三日?怎么可能,曹大人,关内情况你心中有数,可战之军不足三千,外头也先有足足两万多人马,怎么打?” 相对于韩青的激动,曹泰就平和的多,他往前走了两步,望着底下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 萧瑟的秋风吹动他的衣袍,失去一臂的曹泰,在秋风中显得越瘦小。 他的神色慢慢变得坚毅起来,道。 “韩指挥,你我受朝廷恩德,职责便是守城护卫百姓。” “军报当中已然言明,我等固守,是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让其他关隘百姓疏散,给紫荆关的守军布置,留出更多的时间。” “此战,不是人多人少的问题,而是朝廷军令在上,由不得你我后退。” 然而韩青却像是被刺激了一样,猛然从地上跳起来,喊道。 “那可是三万多瓦剌大军啊!太上皇带着二十万人都败了,我们怎么可能守得住?” 韩青脸上青筋迸,脸色狰狞。 “四天了,老子手下的兵都快死完了!再打下去,老子也要死了!” 说着,韩青抓起曹泰空荡荡的左袖,道。 “曹大人,曹泰!你忘了吗,昨天,你也差一点就死了!要不是老子拼死救你一命,你现在哪能活着站在这跟老子说教?” 曹泰握紧了右拳,但是没有说话,只是沉默下来。 秋风阵阵,吹不散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直往人的鼻孔里钻。 韩青渐渐冷静下来,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一阵挣扎。 片刻之后,他压低声音,凑近曹泰身边,道。 “曹大人,你我也算过命的交情,如今朝廷之意已决,你我被当做了弃子,我老韩,还不想死!” 曹泰神色微冷,反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韩青转过身,望着远处的大营,道。 “你瞧,那是也先的大营,太上皇也在那里,这次,太上皇是要回京的……” 曹泰的神色却彻底沉了下来:“韩青,你疯了,你竟然想投敌?” 韩青摇了摇头,脸色扭曲,道。 “凭什么说我投敌,我是投奔太上皇,到时候太上皇回了京,说不定,你我还是助他老人家正位的功臣。” 停了停,韩青转过身,目不转睛的盯着曹泰,道。 “曹泰,老韩我是看在咱们是过命的交情,才跟你交这个实底。” “跟老韩一起走吧,留下,就是个死!” 曹泰瞪着韩青,同样目不转睛。 两人就在城墙上相互看着。 最终,曹泰败下阵来,神色一阵挣扎,反问道。 “韩青,你别忘了,你和我的家人,都在关内,你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韩青微不可查的舒了口气,按在腰间长刀上的手悄悄松开,道。 “大战将起,朝廷哪有工夫管这个,就算是要处置,也是大战结束后。” “到时候,若是太上皇胜了,你我家人自可无恙” “若是败了,无非一死而已,可要是继续守下去,说不准明天,你我就没命了!” 韩青脸上闪过一丝回忆的神色,掺杂着一丝丝的后怕,反问道。 “曹大人,你忘了昨天的场景了吗?那般凶险,你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曹泰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惧,显然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他闭上眼睛,苍白的脸色涌上一阵潮红。 半晌,曹泰睁开眼睛,往四下望了望,往前两步,凑到韩青的身边,叹了口气,道。 “韩指挥,想必你想这件事情,并非一日了吧?” “事已至此,曹大人你何必纠结……啊!” 韩青话说到一半,陡然脸色一变。 他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捂着自己的腰腹,然而汩汩流出的温热鲜血,却怎么也止不住。 曹泰后退一步。 右手上一柄锋利小巧的短匕,带着粘稠的鲜血,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此刻的曹泰,脸上没有一丝方才的犹疑挣扎,而是冷漠无比,开口道。 “这柄匕,本是为曹某自己准备,不想今日,竟先用在了韩指挥身上。” 韩青死死的瞪着曹泰,有心想要扑上去。 但是刚刚经过一场大战,他身上早已经力竭。 难以置信的抬头,韩青喘着粗气,声音愤怒而微弱。 “曹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老子昨天才救了你的命!” 曹泰依旧面无表情,后退两步,站定道。 “救命之恩,曹某断不敢忘,韩指挥放心,此战之后,无论成败,曹某皆当以命相报。” 话至此处,曹泰神色陡然坚毅起来,一字一句道。 “然,投敌叛国者,当杀!” 眼看着韩青渐渐没了气息,曹泰上前确认之后,方转过身,对着一旁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偏将,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职衔为何?” 曹泰依旧拿着那柄短短的匕,身上沾着血迹,将他浅绯色的衣袍,染成了深红。 那名高大的偏将吞了吞口水,大着胆子,道。 “俺……俺叫孙大勇,是怀来卫的千户。” 曹泰开口继续问:“你会投敌吗?” 孙大勇摇了摇头,瞥了一眼一旁的韩青,说道。 “不……不会,俺爹教过俺,当兵就是要打仗,打仗就是会死人。” “俺怕死,可俺更怕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 “俺要是投了敌,不仅俺要被戳脊梁骨,俺娘,俺妹子,都在镇子里抬不起头了。” 曹泰脸上浮起一丝笑容,抬手拍了拍孙大勇的肩膀,道。 “你说得对!” “兵者,凶器也,卫社稷,保家国,是为将者职责所在,既为忠君,亦为大义。” “奋不顾身,战死沙场,此为满门之荣耀。” “可惜,有些人想不明白这些道理。” 孙大勇挠了挠头,他觉得这位曹大人说的话,和他应该意思差不多,但是听起来就莫名其妙的觉得,好厉害的样子。 读书人就是会说话! 还没反应过来,孙大勇的手里就多了一道令符和一支短匕。 他抬起头,看到这位曹大人已经转过身,迈步离去,只留下一句话。 “城中还有三千兵马,从现在起,归你调遣,记着,死守三日后,方可退至居庸关内!” 孙大勇下意识的抬手叫道:“曹大人……” 曹泰停了停脚步,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和煦的笑容,道。 “你放心,我会和你一同死守到底,若战死也就罢了,若未死,就请你用手里那柄匕,杀了我,我自己,怕是下不了手。” “杀……啥?” 孙大勇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咋还有人自己寻死呢? 曹泰笑了笑,道。 “曹某未负国家社稷培养之恩,未负于公信重提拔之恩,如今大义已全,自然当报一己之私恩,韩指挥救我一命,我以此匕杀他,自当以此匕,自我了结。” “自然,这是在三日之后!” “城门一日未破,曹某便一日死守于此,若有幸能撑过三日,还请孙千户,不吝全曹某心愿。” 说罢,也不管孙大勇迷惑不解的神色,转身踉踉跄跄的,便下了城楼。 孙大勇看了看手里的令符,又摸了摸锋利的匕,刀刃上血还温热着,一滴一滴的滴在地上。 但是韩青的人,已经死透了。 他望着曹泰消失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眼睛莫名其妙有些湿润。 刚刚曹泰离开的时候,他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当初镇子上的教书先生,闲着没事的时候跟他讲过。 这种感觉叫做……悲壮。 像秋风一样萧瑟,像猛士一样悲壮! 第一百四十三章:也先的野望 夜幕悄然降临,倒马关数里外的瓦剌大营中。 也先最近的心情很糟,今天的心情尤其糟。 他已经被这座该死的倒马关,足足拦住了四天。 这四天当中,他损失了近两千人,但是还是没能攻下。 除此之外,更让他不高兴的是。 自从越过边境以来,他们变成了被劫掠的一方。 那些躲在偏远隘口的一支支官军,像可恶的老鼠一样,两三百人一队,专门袭击自己的后勤部队。 他们什么都不求,就只放火,放完就跑。 虽然每次带给他的损失都很小,三车五车的粮食,有时候甚至是一车两车。 瓦剌的勇士一旦前去追击,他们就会立刻骑马逃跑。 这让也先感到很烦躁! 土木一役,对于大明朝廷来说,是一场惨败,但是对于也先来说,却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从这场大胜当中,他看到了光复大元的曙光。 也先觉得很不公平! 草原上向来是强者为尊,谁的兵马更多,谁的勇士更强,谁就是草原上的王者。 他从心底里敬佩一手缔造了大元帝国的成吉思汗,但是这不代表他甘居人下。 孛儿只斤的姓氏固然高贵,但是黄金家族已经腐朽的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他的父亲,雄才伟略,将混乱的瓦剌诸部统一,征服了一个个桀骜不驯的部落。 然而却因为黄金家族四个字,不得不居于脱脱不花那个废物之下。 这不公平! 也先从成为瓦剌太师的那一刻起,他就很看不顺眼那个所谓黄金家族的后裔。 那个位子,孛儿只斤氏已经坐得太久了。 草原的共主,应该是统领着最强大的瓦剌部落的自己才对! 然而也先也明白,黄金家族这四个字,代表着整个蒙古部族的最高荣耀。 孛儿只斤氏已经腐朽,但是伟大的成吉思汗留下的遗泽,依旧让草原上的每一个牧人,都崇敬着黄金家族。 现在,机会来了! 强大的大明,也已经腐朽了。 二十万的大军,抵挡不了勇士们的冲锋,土木一役,大明失去了最强大的京军。 也先心里清楚,这是最好的机会。 大明的京师,也就是大元的大都,这座大元曾经的都城,在蒙古部族的心中,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黄金家族的荣耀。 只要他能够夺回大都,他在草原部族中的威望将无可比拟。 到时候,他就是草原上新的王! 所以哪怕也先清楚,关内对于骑兵来说,有无数的劣势,哪怕他清楚,寒冷的冬季即将到来,他还是选择要出兵。 这将是他此生,唯一能够夺回大都的机会,他必须牢牢把握。 怀着这样坚定的心思,也先做出了周密的部署。 他从自己的六万大军中,分兵两万。 其中一万由他的弟弟伯都王统领,守住大同。 他不是傻子,所谓为虑胜先虑败,大明正在向大同增兵。 所以他必须要防止郭登出兵攻占阳和,截断自己的补给线,为了安全起见,他还特意攻下了白羊口,作为自己的退路。 同时,他也没有忘了自己的那个老对手,脱脱不花! 虽然也先心里很瞧不起这个只凭黄金家族荣耀坐上汗位的可汗。 但是不得不说,在汗位上坐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废物也会锻炼出些能耐。 他起兵三路攻明,之所以非要裹上脱脱不花,就是怕后者在他背后使绊子。 如今他要领军入关,为了防着脱脱不花捣乱,他特意派出一万大军,由他的弟弟赛罕王统领,佯攻古北口,实则是要暗中盯紧脱脱不花。 虽然如此一来,自己亲率的大军,将不足四万。 但是也先依旧有信心,能够夺回大都! 大战开始的很顺利,白羊口没有撑过一日,就被他破了城。 唯一让也先感到有些郁闷的是,那个白羊口的守将,好像叫谢泽的,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守城。 他跟疯了一样,悍不畏死! 那些大明的官兵也一样,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打算守住白羊口,他们只想杀人。 哪怕是以命换命,也在所不惜! 一场仗打下来,对面死了六七千人,但是自己这边,也折损了三四千人。 也先其实有些心痛。 他手里的四万大军,皆是精锐。 如果不是这次他心有不安,想要从快进攻,所以下令不惜代价持续强攻的话。 慢慢的打,最多三天的工夫,也能攻得下来。 而他的儿郎们,能少死三分之二! 可这只是个开始,真正越过白羊口,进入大明防线内之后,也先才觉得事情不同寻常。 太干净了…… 他见过大明的村镇是什么样的。 富庶,热闹,人流往来不息。 然而呈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荒凉。 村落,镇子,还零零散散的残留许多日常用具,但是人没了,粮食没了,牲畜也没了。 到处都静悄悄的,宛如鬼蜮一般。 关隘当中还有人,但是都是驻守的大明官军。 也先心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眼前的种种景象都告诉他,大明早有准备。 他的直觉告诉他,最好立刻转身回去。 但是最终,他的理智战胜了直觉。 大明已经没有能力反攻了! 这个消息,来自于大明的皇帝,当然,现在应该称之为太上皇。 喜宁还是有用的。 那个袁彬,果然是那个太上皇的死穴。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个大明的陛下,终于真正低下了自己高贵的头颅,和他的弟弟,伯颜帖木儿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或许是为了活命,或许是为了其他。 但是也先不在乎这个。 他只在乎,这个变化对他的价值有多少。 譬如,大明的京城,还剩下多少的驻军。 譬如,大明边境当中,尤其是宣府和大同两个地方,还有没有能力支援其他地方。 这是他攻明的底气! 被土石堵塞的隘口,挡不住他的脚步,一个个列兵的城池,也阻挡不住他的大军。 来吧!来的越多越好! 大明那位新的皇帝陛下,伟大的瓦剌太师,绰罗斯也先,已经看透了你的外强中干。 你在边境的隘口列兵越多,就越说明了你的害怕。 你在边境的兵力越多,用在守护京城的兵力就越少。 瓦剌的勇士们,向前进吧。 你们的牺牲,不是无谓的,你们的牺牲,将铸就新的黄金家族,它的名字,叫绰罗斯! 再度坚定自己的信念之后,也先的目光重新变得坚毅起来,对着底下的众将开口道。 “各位,我们等不了攻城的器械到了,寒冷的冬季即将到来,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明天清晨,必须攻下倒马关,不惜代价!” 第一百四十四章:一场雪,一队人   正统十四年的冬天,比以往来的都要早。   还不到十月,天空中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枯黄的草地也被点点雪花,点缀的黄白相间。   辽阔的平原上,一座极具蒙古风格的大营,静静的坐落于此。   远处出现一队人马,看起来不过百人,为者身披厚厚的披风,内里是深绯色的官袍。   王文一勒缰绳,队伍整支队伍便停了下来,遥望着远处的大营,开口问道。   “王总督,前面,就是脱脱不花的大营了吧?”   声音落下,他身旁同样着绯袍的苍老身影,也摘下兜帽,遥望着远处,回答道。   “不错,这脱脱不花和也先不同,也先用兵灵活,但是脱脱不花却偏于稳重,自他出军辽东以来,稳扎稳打,不喜冒险,简斋,你我此行的任务,可不轻啊!”   口气低沉,不难听出其中的忧虑之意。   凌冽的寒风吹过,让所有人的衣袍紧紧贴在身上,整支队伍看起来像一位位遗落在荒原上的旅人,孤单而又小苗。   王文勒着缰绳,转头对着宣府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浮起一丝从容的笑意。   在密诏和王命旗牌的双重压力下,王文终究是说服了曹义和王翱,密调了一万大军前往宣府。   此刻,约莫已经要差不多到了。   收回目光,王文诚恳的望着眼前忧虑不已的王翱,开口道。   “王总督放心,此次无论成败,皆是老夫一人之责,不会牵连总督大人。”   王翱沉下脸色,不悦道。   “简斋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我一同为国效力,若是怕受牵连,老夫又何必执意随你而来?”   王文拱了拱手,干脆的认错,道。   “是,是我误会九皋兄了。”   那日在总兵府,王翱和曹义虽然答应了调兵。   但是毕竟作为镇守辽东的大臣,王翱依旧放心不下,所以说什么也要跟着王文一起,到这瓦剌大营当中走上一遭。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支队伍。   骑马缓缓向前,来到鞑靼大营前时,已有一名蒙古贵族在率队在外迎接。   “脱脱不花可汗部下,阿噶多尔济,欢迎大明特使莅临。”   王文和王翱二人对视一眼,翻身下马,拱手为礼,道。   “见过贵使,我等奉吾皇圣命,欲求见脱脱不花可汗。”   那名蒙古贵族俯了俯身,道。   “可汗已在帐中恭候,二位特使请。”   王文没有犹豫,迈步而入,然而等他和王翱迈过了营门,却有一队蒙古士兵出列,将营门封好,跟着他们来的人,尽皆被挡在门外。   面对王文即刻投来的注视的目光,阿噶多尔济依旧彬彬有礼,道。   “二位特使见谅,蒙古和大明,如今正在交战,可汗有令,除了两位特使,其他人一概不许入营,所以只能让他们在外等候了。”   这是在给他们下马威!   王翱镇守辽东多年,相对脾气更加暴烈,上前一步,就要开口理论。   然而却被王文拦下,对着他摇了摇头。   事实上,从踏进营门的那一刻起,交锋就开始了。   王文直视着阿噶多尔济,不卑不亢道。   “贵使,我们奉命而来,实是有事关蒙古与大明修好之大事而来,这件事情并非一时半刻可以谈好。”   “如今外头风雪甚大,本官的这些随从若是长久立于雪中,恐难以承受,可否请示大汗,准其入营,随意为寻一帐篷栖身即可。”   瞧着对方平和诚恳的样子,阿噶多尔济似是有些犹豫不定。   这个时候,远处一个传令兵一路小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随即,阿噶多尔济展开笑颜,道。   “特使说的有道理,是我没有考虑到天气,既然如此,便请贵使队伍,随我等入营,我自会善加安排。”   说着,一挥手,命堵着营门的士兵,让开了营门。   王文点了点头,等身后的几个随侍之人跟上,方才继续迈步,朝中军大帐走去。   …………   作为黄金家族的后裔,脱脱不花被奉为蒙古各部的共主,已经足足有十二年了。   但是实际上,他还很年轻,今年才不过三十四岁而已,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望着底下两个拱手为礼的大明官员,脱脱不花眼中闪过一丝寒芒,冷声道。   “王翱,你胆子不小,竟然敢到本汗大营当中,就不怕本汗将你杀了不成?”   相对于王文,脱脱不花显然更熟悉王翱。   这个镇守辽东多年的文臣,打起仗来,一点都不输给武将。   就在半个月之前,他们刚刚在广平山打过一场遭遇战。   当时,脱脱不花带着三千人马,差一点就要攻破城门,结果被王翱带着不到一千残兵,生生给挡了下来。   脱脱不花口气森然,满含杀气。   话音落下,大帐当中侍立的数十个蒙古兵,顿时抽出了手中的弯刀,仿佛下一刻,他们就会扑上来,将两人剁成肉酱。   面对着如此威胁,王翱却是冷漠以对,上前一步道。   “你若是敢,尽管杀了老夫便是,辽东镇一万八千官军,自会为老夫报仇。”   相对于王翱的强硬,王文就温和得多,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上前道。   “可汗为旧元后裔,和寻常蛮族不同,自然懂得,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道理,又何必故作姿态?”   这也是他二人提前就商定好的策略。   既然是他们主动上门,少不了要被人给一番下马威。   这个时候,一味强硬或者一味退缩,都不是好事,需要有人来唱红脸,有人来唱白脸。   王翱态度强硬,半寸不退,王文便好言好语,给脱脱不花递上台阶。   果不其然,脱脱不花盯着王翱片刻,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王翱,你还没有这位老大人有趣,他说得对,本汗是高贵的黄金家族后裔,又岂会做这等下作之事?”   说罢,挥了挥手,命周围的蒙古兵将把手中弯刀收起来,然后大帐的外头进来了几个侍者,引领着王文二人分别落座。   脱脱不花方才笑意盈盈的开口道。   “两位声称,奉了大明皇帝旨意,要和本汗和谈,可是改变了主意,准备接受本汗和太师的条件了?”   王文拿起案上的茶杯,心中却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单这一句话,就可以看出,这个被大明朝臣视为傀儡的蒙古可汗,并不好对付。   他这次的来意,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分化脱脱不花和也先的关系。   而这个可汗明明和也先不和,但是开口便说,他和太师的条件,明显是指也先派去的纳哈出。   这是在隐晦的向他们表明,他这个可汗,和也先这个太师,在这件事情上,是一条心的!   王文搁下茶杯,起身拱手道。   “可汗既如此问,想必那位特使,已经将我朝陛下的话转达可汗,那么请问,可汗是否已准备接受,我朝陛下的条件?” 第一百四十五章:剑拔弩张 军帐当中,一片寂静。 脱脱不花饶有兴致的望着这个看似绵软,实则暗藏锋锐的大明使节,没有回答他。 和谈这种事情,向来是谁先服软,谁就吃亏。 既然对方主动上门,那么主动权自然是在他的手里。 反正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和他们一点点的磨。 一阵寒风,吹动了大帐沉重的裘皮帘门,几片雪花被寒风裹着,吹进大帐。 落在温暖的长毛地毯上,很快便化成了雪水。 王文重新坐下,望着一枚枚细小的雪花,笑吟吟的开口道。 “可汗,今年的这场雪,来的要比往些时候早得多。” “草原部族放牧为生,这雪来的如此早,怕是这个冬天,牧人们的日子,不好过吧?” 脱脱不花的神色沉了下来。 尽管他明知道,这是对方故意的,但是他还是冷声道。 “这都要拜大明所赐!” 提起这件事情,脱脱不花的火气就一阵阵的往上冒。 天知道这帮大明的官军是什么疯,竟然成建制的跑到草原上劫掠。 草原上的部族,固然是全民皆兵。 但是一则青壮的勇士都已经被征召来打仗。 二来他们毕竟放牧为生。 面对着装备精良,又是成建制的大明官军,如何能够抵挡? 杀人,放火,抢牛羊,除了某种不可描述的事,能干的他们都干了。 开始的时候整个小部族全都屠灭,到了后来,他们还会刻意留下一些老弱妇孺。 这个冬天,蒙古各部何止是不好过那么简单,简直是雪上加霜。 更重要的是,脱脱不花虽然名义上是蒙古各部的共主,但是他能够掌控的,就只有鞑靼本部而已。 那帮可恶的明军,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开始的时候都是赶尽杀绝,到后来总是会遗留一部分的妇孺老弱。 或许这在大明,是一种仁慈的举动。 但是在草原上,却是将脱脱不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和也先本就不和,两个人相互都有提防。 所以哪怕是大军出征,后勤也都是由各自的部族来负责。 毕竟这是大军的生命线,他们不可能交给对方的部族。 也先手下除了有瓦剌,还有诸多部族,但是脱脱不花这边,只有鞑靼本部。 本来后勤压力就很大,现在又有明军劫掠,那些活不下去的老弱妇孺,纷纷投奔到大的部族。 为了减少后勤的压力,这些人瓦剌基本都不会收下,所以大多都投奔到了鞑靼。 作为蒙古各部的共主,脱脱不花又不能不管。 这下子,原本储备的粮食牛羊,就越的不够了。 阴沉着脸色,脱脱不花冷声道。 “你们纵容大明的官军四处劫掠,可知道这个冬天,有多少老弱会被冻死饿死?大明自诩礼仪之邦,便是如此践行圣人之道的吗?” 相对于脱脱不花的愤怒,王文就平静的多。 两方谈判,看的就是谁更能绷的住。 对方歇斯底里也好,皮里阳秋也罢,都好过什么情绪都不流露。 再度拱手一礼,王文道。 “可汗此言差矣,我大明从未纵容官军劫掠,可汗和太师如今大军压境,我大明官军布防还来不及,岂敢主动出击?” “蒙古的部族受到劫掠,或许是其他的部族伪装也说不定,毕竟可汗说了,草原部族,冬天的日子并不好过。” 有些事情,做是一回事,但是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至少在现在这个当口,王文是绝不会承认,大明暗中派了官军,劫掠草原的中小部族的。 脱脱不花差点就拍了桌子。 很久以前,他之前老是听阿爸说,关内的读书人最是无耻。 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了。 这倒打一耙的本领,真是让他叹为观止。 感情照他的意思,这是他们蒙古部族内斗呗? 冷哼一声,脱脱不花脸上浮现一丝杀气。 “来自大明的官员,你不要挑战本汗的底线。” “信仰着长生天的蒙古部族,就算要掀起部落战争,也是勇士之间的较量,不会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 “何况,那些劫掠部族的队伍,装备精良,带着大明才能出产的腰刀和火铳,这些岂是蒙古的部族所能有的?” 面对脱脱不花满含杀气的质问,王文没有说话,反倒是一旁的王翱冷笑一声,道。 “勇士之间的较量?你们趁夜越过边境,掳劫我大明百姓的时候,就不信仰你们的长生天了吗?”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土木一役,你们拿走了大明多少军械辎重,说不准,是你们自己的大军,改头换面,再栽赃给大明了呢?” “噌”的一声。 脱脱不花霍然起身,抽出了手中的弯刀。 “老匹夫,你真以为本汗不敢杀你吗?” 气氛再次变得剑拔弩张,随着脱脱不花的动作,一帮蒙古兵也渐渐围了上来。 这个时候,王文开口了。 “可汗息怒,事实如何,你我都不清楚,皆是猜测而已,何况可汗是明理之人,就算真的如可汗所说,是我大明官军擅自行动,那也是两军交战,不得已而为之。” 脱脱不花慢慢坐下来,依旧黑着一张脸。 说到底,大明就是不会承认,自己真的派了官军来劫掠。 这场谈判进行到现在,双方都感受到了对方的棘手和狡猾。 脱脱不花能在也先的觊觎下,稳坐汗位这么多年,凭的绝不单单是黄金家族后裔这几个字。 他刚才的怒意是真的,但是更多的,是为了进一步争取谈判的有利地位。 所谓谈判,无非就是说自己有理,说对方没理,以此取得最大的利益而已。 但是被王翱这么一搅合,这件事情就变成了理不清的糊涂账了。 是以到了这个地步,双方心里针对于对方的重视度,又再次提升了一个层面。 再度落座下来,大帐当中的气氛依旧十分紧张。 于是王文开口道。 “可汗,我大明和鞑靼,一向友好,多年未启战端,如今虽然两军交战,但理应祸不及百姓。” “本官过来之前,已和辽东总兵官曹义大人商定,备好了粮食七百车,丝绸五百匹,茶叶六百斤,铁锅铁器四百件,略表心意,望可汗能够笑纳。” 脱脱不花愣了愣,感情你也知道,现在是两军交战呢? 竟然给敌军送辎重,而且还是草原上急缺的物资?脑子有病吧? 不过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脱脱不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 “贵使有此心意,本汗自然不会拒绝,只是不知,这些东西现在何处?本汗这就命人前去接手。” 王文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容,道。 “就在辽东城中,可汗若不嫌弃,可以亲自走一趟,曹总兵会亲手交到可汗的手里。” 脱脱不花脸色有些不好看,懒洋洋的道:“区区一点物资,要本汗亲自走一趟,有这个必要?” 王文反问道:“可汗难不成不敢?” 第一百四十六章:猜的? “哈哈哈……” 外面的风雪声呼呼而起,大帐内却传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脱脱不花一扫方才的沉郁之色,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开怀大笑,道。 “贵使这话说笑了,本汗有何不敢?” 略停了停,脱脱不花收起笑容,平和道。 “不过区区一点东西,要本汗亲自走一遭,未免小题大做了,还是让曹总兵派一支百人队伍,送到本汗大营吧。” 王文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刚刚实际上是在赌! 辽东镇中现在军卒不足七千,真真正正的空虚之极。 脱脱不花如果真的前去,一旦看出什么虚实,那才真的会出大事。 谈判谈判,是要建立是双方实力差不多的前提下谈判的。 要是让脱脱不花知道如今辽东镇的虚实,他才不会管什么谈判不谈判的,先打下来再说。 所幸,脱脱不花和也先不同。 他性格小心谨慎,跟也先的对抗当中又处在弱势,所以不敢轻易拿手中的兵力冒险。 既然是赌,那么赢了自然就会有奖励。 对于王文来说,直到此刻,他才在这场交锋当中,占到了些许的优势。 点了点头,王文道。 “那好,等我等此次回还之后,自当将物资奉上。” “话说回来,草原上的牧人日子不好过,想必大汗心中也压力甚大,不知可汗,可曾想过什么法子?” 脱脱不花沉吟着,目光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没听错的话,这个大明来的使节,是在打探他的下一步计划? 他难道以为自己会告诉他不成? 然而王文根本不需要他回答,略停了停便继续道。 “对了,今日临出城之前,本官还和曹总兵谈起,已经遣派了五千官军,到东宁卫去戍守来着,哦对,还有野猪口,也要多加防卫,可汗对这两个地方,可熟悉?” 脱脱不花神色一变,盯着王文,似乎要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来一样,过了片刻,方笑道。 “贵使说笑了,东宁卫是大明地界,本汗怎么会熟悉。” 话虽如此,但是脱脱不花的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没有想到,王文这状若无意的话,竟然还真的猜准了他的下一步谋划。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他的谋划,而是赛刊王的谋划。 也先要进攻大都,怕他在背后捣乱,所以特意留下了一万大军,交给赛刊王,佯装是要进攻古北口,但是实际上却是在盯着他。 这一点,脱脱不花心里清楚的很。 与此同时,赛刊王也是也先给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一旦进攻京师不成。 他便可以转道居庸关,让赛刊王和他内外夹击,强攻居庸关。 脱脱不花也是前天才接到赛刊王的传信,让他率军先往广宁卫,劫掠一番之后,转道野猪口,往西南方向进军。 同时,驻扎在宣府的阿剌知院大军,也会北上和他汇合。 他们三路大军在十日之后,会在居庸关外汇集,配合也先,进攻居庸关。 然而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 他们的计划,还没有开始实施,就被这个来自大明的特使给一口道破。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广宁卫和野猪口两个地方一点出来,脱脱不花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一时之间,他皱紧眉头,甚至无暇答话。 王文见此状况,便知皇上给他的情报没有失误,若是情报有误,脱脱不花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只是不晓得,锦衣卫什么时候竟然把手伸这么远了,这般隐秘之事,竟然也能探听的到。 眼见脱脱不花神色难看,王文继续又添了一把火,道。 “可汗只怕还不知道,就在前日,阿剌知院夜袭龙门城,被守将夏忠击退,与此同时,他留在宣府的四千精兵,被杨洪趁夜偷袭,全歼了!” “啪”的一声。 脱脱不花重重的拍在桌案上,神色阴沉,道。 “贵使此来,到底意欲何为?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大军会前往广宁?” 此刻的脱脱不花,已经顾不上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了。 事关机密,若是不能知道他们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脱脱不花不介意让他们永远留在这座大营当中。 呼呼的风声越来越响,天空当中依旧阴云密布,但是雪却渐渐的停了。 王文看着脱脱不花凶相毕露的脸,心中却是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谈判的节奏将完全被他所控制! 面上不露分毫,轻轻的叹了口气,道。 “可汗心中已有答案,何必要再问本官呢?” “呵~” 脱脱不花嗤笑一声,冷冷的道。 “你是想说,这计划是也先泄露给你们的,他想要借刀杀人,既夺下大都,又杀了本汗?” “这种挑拨离间的伎俩,贵使竟然也拿出来用,真当本汗没有读过兵法不成?” 王文摇了摇头,开口道。 “可汗多虑了,太师就算和您不和,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毕竟眼下,他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攻下京城,这个时候和您动手,岂非自乱阵脚?” “若您倒戈一击,更是会让战局平添变数,智者不为也!” 这话说的一脸诚恳,仿佛王文并非大明的特使,而是脱脱不花的谋臣一般。 眼瞧着脱脱不花阴晴不定的神色,王文仍旧一脸诚恳,道。 “可汗既然垂询,本官也就如实相告。” “其实,本官之所以能够得知消息,全是我朝陛下圣明烛照,明断千里,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 “在本官出京之前,我朝陛下便已预测到您会先袭广宁,再下野猪口,随后转道西南,和阿剌知院汇合,所以才遣派了本官前来,早做准备。” 大帐当中寒光一闪,两柄雪亮的弯刀已经架在了王文和王翱的脖子上。 脱脱不花脸色涨红,满含杀气。 “你在耍我?” 锋利的刀刃抵在自己的脖子上,王文能够清晰的感觉到雪一般的冰凉。 初冬时节,他的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透,隐没在宽大袖袍下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他心里明白,脱脱不花此刻已经被他刺激的情绪不稳。 他和王翱的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王文轻轻吐了一口气,道。 “我等身在大汗营中,生死存亡系于大汗一念之间,岂敢冒犯?” “只是,就算我说,是我军细作打探得到的消息,大汗就会相信吗?” “再或者,我说了,大汗也信了,但是大汗真的就能从心底里打消,对太师的疑虑吗?” 脱脱不花神色阴晴不定,死死的盯着王文。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他不得不说,这个人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这件事情,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根本解释不通。 进攻京师的全盘计划,都是由也先一手制定,虽然脱脱不花没有参与其中。 但是他也清楚,这等绝密的计划,也先必然会严加防范,知道具体大军行动路线的人,绝不会过一手之数。 他不相信明军的细作能够扎的这么深,也先要是真的傻到被人摸到这种地步,早就被杀了无数次了,哪还能活到现在。 但是除了这个解释,其他的可能,又都解释不通。 总不可能,真的是他们那个大明皇帝猜到的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赌 谈判,谈的是人心! 心中如果有裂痕,只需要一点点的诱因,这个裂痕就会无限的扩大。 王文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脱脱不花阴晴不定的神色,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出京前的那个晚上。 情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也曾经问过这个问题,然而得到的答案是。 “猜的!” 当时,皇上负手而立,站在挂着边防图的墙边,轻描淡写开口。 “也先要进攻京城,肯定会给自己留后路,从地理角度而言,只要他能攻到京师外头,撤军的时候,一定会往居庸关方向,这个很容易就能猜到。” “至于具体的行动路线……” 王文记得很清楚。 当时,皇上转过身,直视着他,眼中平静的像一湖静水,然而他却能感受到,隐没其中的波涛。 “王卿可敢为朕,赌上这一把?” 脖子上的弯刀被悄悄放下,王文再回过神,却见到脱脱不花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王文心中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 京城,皇城中。 朱祁钰站在雪白的栏杆旁。 天上的雪花纷纷而落,将他的肩膀染成了白色。 然而他却一动不动,遥望着东北方向,头也不回的轻声问道。 “曹义的军报上说,王文是决定今天出使,对吧?” 调动一万大军,这等大事,哪怕是有密诏和王命旗牌,曹义也需要知会朝廷的。 成敬跟在朱祁钰的身后,看着越来越大的雪,心头有些担忧,但却不敢开口劝,只小心的答道。 “是,除了王文老大人,王翱老大人也一同陪着去了,想来现在,两位老大人正在和脱脱不花谈判。” 朱祁钰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转过身问道:“你说,他们能谈的下吗?” 成敬眉间掠过一缕忧色,但是很快便掩盖下去,拱手道。 “皇爷放心,王老大人果敢坚毅,定能旗开得胜,不负皇爷重托。” 甩了甩掌心的雪水,朱祁钰重新将目光放在远处,轻声喃喃:“旗开得胜?” 这次,何止是王文在赌,他也在赌…… 拿辽东和王文的命在赌! 由广宁到野猪口转道西南,是前世脱脱不花的行军路线。 从战局推演,想要推出也先的行军目的并不难,但是具体的行军路线,却是机密中的机密。 就像陈懋他们,能够推断出也先进攻京师,走的是从白羊口到倒马关,再到紫荆关这条路线,是因为要进攻京师,这三关是必经之路。 但是除了这三个隘口,从白羊口到京师,中间还有数十个小的隘口和路线。 他们能够推断出大的方向,却推断不出,也先到底会从哪个方向进攻,中途又会经过哪个隘口。 不然的话,直接在路上设伏便是。 脱脱不花要转道西南去跟阿剌知院汇合,他可选的路有很多,广宁这条路,是前世他走过的。 大梦一场,这一世有许多的事情,都生了变化,朱祁钰不敢确定,脱脱不花是否还会如此。 所以他只能赌! 赌赢了,就能扭转战局,然而若是输了…… 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朱祁钰开口问道:“山海关那边,增兵怎么样了?” 成敬道:“皇爷放心,京军八千,已至山海关,定不会有失。” 轻轻点了点头,朱祁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道。 “传命山海关守将,密切关注辽东局势,一旦脱脱不花进犯辽东,即刻来报,另外,传命辽东总兵官曹义,若遇战事,准其便宜行事,先斩后奏,但有一条,绝不准弃城而逃。” 成敬领命而下。 朱祁钰遥望着远方,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要是赌输了,辽东八千官军,加上王文等人的性命,就是代价! ………… 脱脱不花的大帐当中,气氛有些凝滞。 双方都没有说话,但是王文二人脖子上的刀被取下,已经是很明显的标志。 脱脱不花不可能相信,真的是大明皇帝单凭瞎蒙,就猜到了他接下来的具体路线。 那么就只剩下两个可能。 要么是军情泄露,大明有细作,混到了也先的身边,并且成为了心腹当中的心腹,这才能够拿到这等最机密的军情。 要么…… 就只能是也先故意透出了消息,真的想要借刀杀人! 理智告诉脱脱不花,也先不会在这个时候,如此冒险。 但是事实摆在眼前,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选项,最终剩下的那个,就是答案。 停了足足半炷香的时间,王文方才轻声开口道。 “大汗,我想我们现在,是否可以谈谈和谈的事情了?” 人心是经不起推敲的。 脱脱不花和也先斗了这么多年,在涉及到对方的事情上,下意识都会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所以哪怕理智告诉他也先不会这么做,但是在王文无数的暗示下,他的情感,会最终让他相信。 敌人的敌人才是朋友! 至少在目前来看,瓦剌和鞑靼是联盟关系。 脱脱不花和也先的矛盾固然很深,但是还没有深到,让他能够和大明联手,去对付瓦剌的程度。 大明和蒙古,才是真正的宿敌! 一旦和大明联手,瓦剌和鞑靼斗得不可开交,草原上战火处处,最终被大明反手灭掉,才是得不偿失。 孰轻孰重,脱脱不花不可能分不清楚。 所以王文从一开始就清楚,唯有彻底瓦解掉瓦剌和鞑靼的联盟关系,才是和谈的真正开始。 脱脱不花可以容忍也先嚣张跋扈, 也可以容忍也先对他不敬,甚至明知道也先对汗位有所企图,他还是会配合也先进攻大明。 这一切都是因为,野心只是野心,企图只是企图! 也先一日没有动手,他们都是联盟关系。 所以王文要让他相信的,就是也先已经对他动手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太师,已经开始将野心转化为行动了。 这……才是谈判的基础! 真正威胁到了自己的性命,一切都可以被抛到脑后,何况他们的联盟,本就处处都是怀疑的种子。 只需要小小的浇上那么一点水,它就会长成参天大树。 看着王文淡定从容的表情,脱脱不花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道。 “开出你的条件吧!本汗的心情并不好,不想和你继续废话。” 第一百四十八章:烦躁的也先 也先很烦躁,非常烦躁。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他还是被拦在这座该死的倒马关外! 老天仿佛也不站在他这边。 明明只需要一天,这座被打的伤痕累累的城墙,就再也难以抵挡勇士们的进攻。 可谁能料到,一夜之间,大雪纷飞! 寒冬,来的太快了! 那个该死的曹泰,连夜命人用水浇透了整个关隘,于是当他们第二天准备进攻的时候。 见到的是一座被寒冰覆盖的城墙! 寒冷的天气,为这座关隘重铸了一道城墙,坚固而光滑。 他们这四天强攻的成果,一夕之间毁于一旦。 这不是打仗的好天气! 大雪不断的飘落,会阻碍勇士们的视线,寒冷的天气,让儿郎们的士气低落。 雪花落在地上,半融化后的泥泞,会让骏马难以冲锋。 于是也先只能耐下性子,暂停进攻,等待雪停。 然而让他感到愤怒的是。 在这样的天气里,还有许多老鼠一样的队伍,趁着大雪,从四面八方来到他的大营当中放火。 他们人数不多,每队只有不到百人,但是悍不畏死。 总是趁夜过来骚扰,一遇到巡逻的士兵,就射上几箭逃跑。 如果被他们逮到巡夜的漏洞,还会放火,他们不敢到大批士兵驻扎的军营。 但是专挑储备后勤的地方,两天下来,已经有好几十辆粮食,被他们趁乱烧掉了。 虽然抓了他们好几只队伍,全都杀掉了,但是也先还是觉得自己很亏。 最终,也先只能默默的向长生天祈祷,让这该死的雪天赶快过去。 伟大的长生天,听到了他最忠诚的信徒的祈祷。 今天是一个大晴天! 那些注水结冰的城墙,在阳光的照耀下,已经开始滴水。 也先敢打赌,被反复冻结融化之后的城墙,已经成为了大明的某种食物,豆腐渣! 只需要一次冲锋,这座城墙就将被攻破。 也先心里感到有些可惜。 他其实很想试试,在土木之战当中,从明军手里夺过来的几架攻城器械。 他等了这么多天,好不容易才运过来,结果现在用不着了,真的是可惜…… 也先骑在马上,远远的看见了城墙上站着一个穿浅绯色衣袍的人。 是那个可恶的曹泰!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厌恶,嘴角老是挂着嘲讽的笑容,让也先感觉很不高兴。 他决定,等攻下了倒马关,不杀曹泰。 他要让这个曹泰跟着他,看着他攻陷大都,然后把他的头颅,挂在大都的城门上。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无数的瓦剌兵蜂拥一般,很快就冲到了城墙边。 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这让也先感到有些疑惑。 砰! 一声冲天的巨响,伴随着熊熊的大火,在也先的面前绽开。 竟然是火药! 该死的,他们就不怕炸毁自己的城墙吗? 也先愤怒的嚎叫着。 熊熊燃烧的大火当中,他看到了曹泰那个该死的家伙。 他就站在城墙上,一动不动,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一直到死! 大火烧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时间,也先敢打赌,城墙上肯定放了很多的柴草火油。 但是大火同样也没有燃烧太久,当大火熄灭,无数的骑兵冲锋而入。 这座阻挡了他足足七天的关隘,终于要被征服了! “杀,一个不留,不管是百姓还是明军,全都杀掉!” 也先压抑住自己想要朝着天空大喊的冲动,带着残忍的笑意,下达了命令。 然而结果却是…… “太师,城里没人!” 也先很郁闷。 这帮昨天还号称死战到底的明军,竟然跑了??? 所以刚刚的那把火,根本就不是他们最后的挣扎,只是为了争取时间逃跑? 骑着马越过关隘,看着空无一物的村落,也先郁闷的想要朝天大叫。 他的感觉很不好,好像每一步,都在别人的预料当中。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这场大雪,是不是也是被人算计好的…… 所幸,他还存着几分理智。 降雨落雪,怎么可能被人操控,不过是他运气不好而已。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也先再次下达了前进的命令。 他在这个该死的关隘,已经耽搁了太长的时间了。 冬天已经来临,他必须要在下一场大雪之前,攻下紫荆关,夺回大都! ………… 当也先的大军,朝着紫荆关进的同时。 京城,乾清宫中。 锦衣卫指挥使卢忠躬身而立。 “皇上,辽东军报!” 朱祁钰从卢忠手中接过一份蜡封完整的密报,抬手拆开,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方才仔仔细细的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朱祁钰忍不住霍然而起,连声道。 “好,好,成敬,传六部七卿,还有内阁的辅臣到武英殿候召,朕有要事要跟他们商议!” 见皇上如此高兴,成敬也终于松了口气,一路小跑便出去了。 ………… 宣府。 尽管已经取得了一场大胜,但是杨洪依旧不敢大意。 阿剌知院并不是好对付的,虽然仅剩了四千多人,但是他手中如今都是精兵。 少了伤兵的拖累,他的这四千人,战力只会往上升。 “总兵大人,阿剌知院撤军了!” 杨信急匆匆的走进总兵府,口气当中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听到此言,杨洪霍然而起,道。 “带老夫过去看看。” 宣府高大坚固的城门被打开,一队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呼啸而出。 白茫茫的草原上,一大片黑乎乎的土地,显得格外的扎眼。 这个地方,原本是阿剌知院从龙门回来之后,扎营的地方。 但是现在,却一片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不见。 杨信勒住马头,开口道。 “总兵大人,看来曹总兵传来的消息是真的,这个阿剌知院,和脱脱不花是一伙的,那边一撤,这边随之也就撤军了。” 杨洪仔细的查看了一番营地,确认这不是阿剌知院的虚晃一枪后,苍老的面容上也浮现出一丝笑容,开口道。 “王简斋,果真国士也!此番若是大胜,老夫必要为他向朝廷请功!” 说罢,杨老将军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道。 “杨信!” “末将在!” “命你率辽东支援精兵五千,并宣府本军三千,连夜奔袭,于后日拂晓之前,夺回阳和关,阻断也先后勤队伍。” 青年将军面露兴奋,抱拳道。 “末将领命,定不负总兵大人期望。” 杨洪点了点头,道。 第一百四十九章:抵达紫荆关 紫荆关,南阻盘道之峻,北负拒马之渊,近似浮图为门户,远以宣大为藩篱。 如果说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联合组成的外三关,是大明抵抗蒙古入侵的第一道防线的话。 那么紫荆关,倒马关,居庸关所组成的内三关,就是守卫京师的最后一道防线。 作为古往今来的兵家必争之地,紫荆关曾被数次扩建,最近一次,是在永乐年间。 整个关隘的外墙,全部以坚固的长条石垒砌,城墙顶上以青砖铺设,中间缝隙灌注石灰碎石,坚固无比。 紫荆关外,是长长的拒马河。 南岸是小金城,为紫荆关的前哨城池,北岸是紫荆关主城,主城周边有三座小城环绕,分别为小盘石城、奇峰口城、官座岭城。 这四座小城,加上紫荆关的主城,共同组成了被称为京师咽喉的紫荆关。 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洒下,天气似乎也一夜之间,变得寒冷无比。 但是紫荆关的周围,却依旧忙碌无比。 小金城外,随处可见摆设的拒马桩,挖出来的壕沟,以及各式各样的工事。 无数管着盔甲的官军,忙来忙去,一刻不停。 拒马河的河水平静的流淌着,只不过在这寒冷的天气下,河水中已经夹杂着些许薄薄的冰渣。 作为距离京师仅有一步之遥的紫荆关,朝廷给予了充分的重视,镇守此地的官员,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陶瑾,及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孙祥。 青砖铺设的城墙上,陶瑾和孙祥并肩而立。 寒风凛冽,吹动着二人的衣袍,孙祥道。 “陶同知,最新军报,也先已破倒马关,最迟明日,就能赶到紫荆关外。” 陶瑾今年四十余岁,正是武将最年富力强的时候,闻言,咧嘴一笑,道。 “孙大人放心,白羊口和倒马关的将士们,奋战了这么多天,为的就是给紫荆关争取时间,本将身为紫荆关守将,岂能对不起他们的牺牲?” “有本将在一日,就不会让也先的马蹄,踏过紫荆关一步。” 呼啸的军哨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高高升起的狼烟。 “启禀大人,我前方探子探得,有大批人马,正朝紫荆关而来,距关外已不足三十里。” 陶瑾和孙祥对视一眼,身体立刻就紧绷起来,孙祥沉声道。 “本以为也先会修整一日,没想到他竟如此着急,来的这么快!” 相对的,陶瑾就从容的多,道。 “寒冬已至,也先自然着急。” 随即,陶瑾转过身,对身边的副将沉声开口。 “传本将令谕,命在外修筑的所有官军,即刻撤回关内,从现在起,全关戒备,随时候战!” 身旁人连忙下去准备,不多时,原本略显安静的城池,就顿时喧嚣起来。 原本便戒备森严的城墙上,陡然多了无数的值守的卫士,几乎每隔两三步,就有人警戒。 紫荆关地势险要,两侧都是高高的山岭,只有两条宽约三丈的道路可供行走。 这样的地势,严重限制了骑兵的行军度。 事实上,自从攻破了白羊口,真正进入到大明的边防线之后,也先就被迫将大多数的骑兵,都改成了步兵。 关内的地势,很少有大面积的平原,更多的是山岭和丘陵,尤其是像紫荆关前这样的地势。 步兵的行军度,反而要比骑兵更快。 “停!” 距离紫荆关已经不到五里的距离,也先已经能够遥遥的望见那座坚固的城池,于是他抬起手,对着大军下达了命令。 “在此扎营,歇息一晚,明日攻城!” ………… 夜,也先的中军大帐当中。 伯颜帖木儿从军帐当中走出来,面色有些为难,踌躇了片刻,他还是来到了另一侧的军帐当中。 “帖木儿见过陛下。” 对,自从和大明的谈判结束之后,也先就不承认所谓的太上皇,而是依旧将朱祁镇当成大明的皇帝来对待。 不过一众的瓦剌贵族,却是默契的将对朱祁镇的称呼,改为了陛下。 毕竟,皇帝也是陛下,太上皇也是陛下…… 朱祁镇哪怕是身为俘虏,但是总归是深受了二十余年的皇家教育,一身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充满了草原人不具备的贵族气息。 伯颜帖木儿本来就对大明的制度和文化十分倾慕,也先又指明让他来照顾这个被俘虏的大明皇帝。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们两个人很快成为了好朋友。 朱祁镇正在用膳,和最开始的待遇不同,此刻他的身边除了哈铭和袁彬,还多了不少身着蒙古服饰的侍女。 看见伯颜帖木儿走进来,朱祁镇立刻起身,亲热的搂着他的肩膀,拉着他坐下,道。 “帖木儿,行军了一整天,你还没有吃饭吧?来,和朕一起。” 伯颜帖木儿依言坐下,但是依旧愁眉不展。 见此情况,朱祁镇主动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伯颜帖木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道。 “陛下,刚刚太师召我过去,让我告诉您,明天攻城,需要您亲自过去,命守将开门。” 朱祁镇的神色有些凝滞,沉着脸色,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一旁的袁彬轻声开口道。 “阁下,我们皇上已经默认太师用送还他的名义,来进攻京城,如今却还要皇上亲自去喊话,这似乎和我们当时说好的不一样吧?” 哈铭也谨慎措辞开口道。 “不错,阁下,您应该知道,京师已经另立新主,晓谕各关隘守将,不得听我主命令。” “先前在宣府和大同,便已有先例,我主出马,对于太师攻城并无用处,所以还请阁下替我主向太师陈明利害。” 伯颜帖木儿苦笑一声,袁彬和哈铭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 又是一阵踌躇,伯颜帖木儿才狠了狠心,道。 “陛下,我也曾拿这些理由劝过太师,但是太师回我说,他知道守将必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抵抗,所以他打算……” 眼瞧着伯颜帖木儿吞吞吐吐的样子,朱祁镇心中也涌起了一些猜测,于是脸色越的沉了下来。 “他要朕给他的大军当挡箭牌?” 伯颜帖木儿低着头,但是显然是默认了。 于是朱祁镇霍然而起,愤怒道。 “也先疯了不成?他竟敢如此?!” 伯颜帖木儿叹了口气,同样也站了起来,开口道。 “陛下请息怒,太师也是迫不得已,前日传来军报,驻扎在宣府城外的阿剌知院大军,被宣府杨洪突袭,损失惨重。” “杨洪是您的臣子,他的用兵风格您应该知道,阿剌知院剩下的四千兵马,已经不能保证他不会行险。” “万一杨洪要是冒险出兵,攻取白羊口或者阳和,太师将会尾难顾,所以太师没有时间,在紫荆关前耽搁了。” 朱祁镇依旧冷着脸色:“所以就要朕去替他当挡箭牌?” 伯颜帖木儿苦笑着,伸手按着朱祁镇的肩膀坐下,拍着胸口道。 “陛下放心,明日我会和陛下一同出去。” “太师只是希望能够尽快的通过紫荆关,并不是想要陷陛下于险境。” “他已经吩咐我,明日哪怕舍了自己的性命,也定会保陛下安全无虞,这一点还请陛下放心。” 朱祁镇拧着眉头,望着帐中燃烧的烛火,没有说话…… 第一百五十章:争论 又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清晨的朝阳照常升起。 武英殿中,气氛却有些凝重。 自开战以后,朝廷的文武群臣,就一直保持着十分的克制,各自约束着己方,不起大的争执。 然而今天的这次早朝,却爆了一场久违的争吵。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 在这次的早朝上,以陈懋为的一帮勋戚,再次提出,要调遣京军,前往紫荆关,同也先决战。 这个提议,遭到了以于谦为的文臣的集体反对。 大殿的正中央,于谦铁青着脸色,面对着御座上沉吟不语的天子,跪倒在地,开口道。 “皇上,京师乃社稷之重地,京军乃为卫戍京师所设,岂可轻动,土木之役殷鉴在前,岂可再调大军出京?” 跟随在他身后的,还有一大帮御史和六部的堂官。 土木之役,给朝臣们的教训,实在是太惨痛了! 数十万京军,一夕而灭,万一再来一次,大明王朝,便真的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另一头,以陈懋为的一帮勋戚也同样坚决。 陈老侯爷同样黑着脸,面对着于谦,开口道。 “于尚书,你何必如此危言耸听,土木之役,皆是因王振胡乱指挥而致,但是如今,我大军雄踞紫荆坚城,岂会重蹈覆辙?” 忻城伯赵荣也站出来,道。 “不错,紫荆关崇山峻岭,据险而守,只要兵员足够,后勤充足,断无失守之理,既不失守,何来的京师之危?” 看得出来,勋戚这次准备的相当充足,不仅有唱黑脸的,还有唱白脸的。 陈懋和赵荣两个人强势的说只要派出京军,定能固守。 紧接着,驸马都尉石璟也出列,劝道。 “于尚书,紫荆关防卫,乃是你和陈侯逐字敲定,具体防卫情况究竟如何,于尚书您应该最清楚。” “只要守将得当,加上京军防卫,定可拒也先于关外,难不成,于尚书对您自己敲定的方案,竟也没有信心不成?“ 软硬兼施,顿时让于谦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 紫荆关的防卫情况究竟如何,他当然清楚。 事实上,从皇上还是郕王,刚刚受命监国的时候,跟他商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加固紫荆关。 也先开始大举入侵之后,朝廷之所以下令各个隘口的守将宁死也要守城力战,也是为了给紫荆关争取更多的时间。 甚至于,这段日子,左都御史陈镒还亲自前往紫荆关巡视了一次,亲眼看过当地的布防。 如果说于谦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京师的守备上的话,那么天子有大半的精力,都花在了紫荆关上。 但是,于谦依旧不放心! 他不敢赌,因为一旦失败,代价太大了。 所以哪怕面对勋戚的各种手段,于谦依旧岿然不动。 这个时候,上的天子终于开口了,不过不是对着于谦,而是对着左都御史陈镒。 “陈卿,前几日你刚刚巡视过紫荆关,结果如何,从实奏来。” 天子的声音平淡,但是于谦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紧接着,陈镒移步上前,道。 “回皇上,紫荆关如今驻军两万七千人,兵马,粮草,军械齐备。” “臣前往巡视时,各处可通人的狭窄小路,俱已经被官军以土木垒砌堵上,凡可通马的小路,也已深挖壕沟,布置拒马桩,另有官军值守。” 陈镒的口气平平,就只是在简简单单的叙述自己所看到的事实。 但是于谦却能够感觉到,随着他的陈述,殿中群臣间,悄悄起了些许的议论声。 想了想,于谦开口道。 “皇上,我官军虽然准备齐整,但是一则紫荆关地势复杂,万一被也先用奇兵偷袭,难免不会有意外。” “二则,紫荆关驻守官军,常年承平,未见血光,战力几何,有待检验,故臣以为,当以稳为主,不可冒进。” 应当说,于谦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紫荆关虽然地势险要,但是毕竟属于长城的内三关。 自太祖皇帝驱逐旧元之后,数十年来,还没有军队能够打到过紫荆关。 太宗皇帝靖难,也根本走的不是紫荆关,而是直接打的居庸关。 这就导致了,紫荆关这些年的官军,并没有真正打过仗。 就连太上皇亲征的时候,也没有动紫荆关的兵马。 尽管这次军报到京之后,朝廷很快就派遣了都督同知陶瑾和右副都御使孙祥接手紫荆关的防务。 陶瑾自不必说,屡有战功,从扬州卫的一个千户,一步步凭借战功,升迁到中军都督府的佐贰官,能力谋略都是一等一的。 孙祥虽然是科举出身,但是他是大同人,而且是军户出身,少年时,也是曾经跟着官军抗击过瓦剌的。 他二人的能力和血勇不必质疑,但是也得考虑到,紫荆关守备官军这些年的确操练废弛,战力不高。 尽管这些日子已经竭力改善,但是到底战力几何,依旧要打个问号。 何况紫荆关虽然地势险峻,崇山峻岭,但是这只是对于骑兵而言十分不利。 崇山峻岭意味着地势复杂,有无数崎岖但是可走的小路。 虽然这些日子,紫荆关的官军,已经将已知的大多数小路都堵上,甚至挖了壕沟,重要的路径上也布置了守军。 但是万一有疏漏之处,被敌人偷袭了呢? 方方面面都是需要考虑的! 诚如于谦所说,大明如今已经是背水一战,这一场仗,他们输不起! 于谦诚恳的看着御座上的天子,他无比希望,天子能够一如既往的站在他这一边,给予他充分的支持。 然而这一次,他注定要失望了! 朱祁钰沉吟了很久,最终,朝着陈懋问道。 “陈侯,若要派遣京军支援紫荆关,何人可以领兵?” 于谦心中一沉,开口道。 “陛下……” 然而他刚开口,便被天子截断了话头。 朱祁钰从御座上站起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开口道。 “卿等所虑,朕实知之,然而土木一役,我军大败,百官蒙难,上皇北狩,此诚奇耻大辱也。” “列祖列宗英灵在上,京师乃是一国都城,若真被瓦剌长驱直入,列阵于京师之外,卿等与朕有何颜面,再见天下万民?” “若我各关隘空虚,无奈之下也便罢了,如今我大军准备充足,兵精粮足,据险而守,有极大把握,可以拒瓦剌大军于关外,岂可因无谓之忧虑,而裹足不前,令无数边境将士白白牺牲?” 于谦还想再劝,但是陈懋已经移步上前,道。 “臣举荐宁远伯任礼,此人曾随平西侯蒋贵,击溃鞑靼阿岱汗,与也先亦曾交手,臣以为可命任礼为总兵官,陶瑾为副总兵,守备紫荆关,定可保紫荆关无虞。” 第一百五十一章:任礼 任礼此人,朱祁钰知道,是勋戚当中为数不多的一代勋戚,他早年曾随太宗靖难,但是并未封爵。 直到正统三年,鞑靼阿岱汗屡次扰边,任礼随平西侯蒋贵率军出征,千里奔袭,分东西两路,同时进攻鞑靼部。 最终取得了大胜,此战,不仅生擒鞑靼左丞相,枢密使、同知等数十名瓦剌贵族,歼敌上万,而且长驱直入,一直打到黑河岸边。 可堪称是太宗皇帝之后,大明在和蒙古的对战当中,最辉煌的一场胜利。 任礼自己,也因此战,被朝廷以功敕封为宁远伯,受命镇守肃州。 在任期间,任礼也曾打下了大大小小十余次胜仗。 只可惜就在今年二月,也先再次扰边,任礼不慎之下,被也先伏击,大败而归,战损过五千人。 任礼也因此,被朝廷降罪,仅保留其伯爵身份,命其归家自省,直到如今。 提起此人,朱祁钰又想起一件事情。 那就是关于任礼的这次大败,他前世也是偶然得知,那次大战并不简单。 其中牵扯到靖难的老牌勋戚和任礼这样的新兴勋戚之间的争斗。 当时,朝中有朝臣建议,提拔任礼为中军都督府的实职都督,提督京营。 这惹起了靖难勋戚的不满,于是暗中给他使了绊子。 事实上,当初任礼的决策并没有失误,之所以会大败,问题出在他派出去领兵的偏将身上。 那名偏将两次踏进同一个伏击圈,这才酿成了这么惨重的损失。 此战之后,任礼被削去职衔,仅保留爵位,再无争夺中军都督府的资格。 所以说,大明的勋戚被文臣打压的抬不起头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很多靖难勋戚传到现在,自己打不了仗,就怕后来人居上,夺走他们手里的权力。 勋戚之间盘根错节,这不错,但是他们之间的争斗,也丝毫不比文臣这边要来的少一星半点。 不过陈懋如今举荐任礼,只能说明,勋戚实在是被打击的太惨了。 又或者,上一次文臣不约而同对他动的攻势,让这位老侯爷终于升起了警惕。 勋戚如今的势力太弱了,必须要有更多的人站出来,扛起和文臣对抗的大旗。 即便因此,而放下新老勋戚之间的矛盾,也在所不惜。 于谦最终还是没有拦住朱祁钰。 事实上,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没想在京城和也先决战。 他固然清楚,也先的声势越浩大,给大明造成的损失越惨重,那么对朱祁钰自己就越有好处。 毕竟,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因为土木的那一场败仗。 闹得越厉害,朝臣心中对于他那个哥哥的怨怼就会越深,也就越有利于稳固他的地位。 但是,他依旧不能这么做! 因为他不仅仅是朱祁钰,还是大明的天子。 身为一国之主,凡事若只考虑对自己是否有利,而不能将国家社稷放在心中,未免有负列祖列宗。 就如前世,朱祁钰并不是不能杀掉朱祁镇,而是杀掉他,民间会流言纷纷,朝臣会猜测莫名,各地也会因此而有所动荡。 或许最终,不一定会对他有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 但是却需要花费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重整朝局,安稳人心,重新塑造因为杀这一个人而给国家带来的动荡。 夺门之变后,他那哥哥大肆捕杀朝臣,锦衣卫闹得整个朝堂风声鹤唳。 大礼议后,嘉靖乾纲独断,但朝臣不敢对朝事再一言,堂堂辅,竟以青词上位,国家吏治败坏,阿谀媚上。 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君王过的舒心快意,但是却惹得国家动荡不堪,这不是一个心怀社稷的君王应该做的。 克制和隐忍,是一个皇帝的必修课。 就如现在,他必须要考虑,将也先拒之在紫荆关外,或许从客观上,替他那个哥哥减轻了罪孽。 但是更多的,却是能让京畿的百姓免受战火之苦,能让大明军民的信心,不会被完全摧毁殆尽。 真要是被人打到了都城门口,不仅是边将,恐怕就连底层的百姓和官军,自此之后,也再难升起抵抗蒙古的信心。 下了朝之后,朱祁钰一个人坐在武英殿,忽然自嘲的笑了笑。 说到底,他还是被于谦给影响了。 于谦这种人,人格魅力太强,别人是把国家社稷挂在嘴边,而他则是真正放在心里。 跟他在一块呆久了的人,习惯性的就会把国家大义,摆到个人生死的前头。 这不太好! 重活一世,他可不想完全变成于谦这种会把自己作死的人。 偏了偏头,朱祁钰对着金英,问道。 “金英,你说,今天早朝上,朕的决定,是不是有些冒险了?” 金英沉吟片刻,拱手回道。 “内臣明白,陛下是为大明社稷着想,为太上皇着想,这才不想让也先打到京城门下,令列祖列宗蒙羞,更不想让京畿百姓,被战火波及。” “相信外朝的老大人们,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随着于尚书力谏。” 朱祁钰点了点头,望了金英一眼,饶有意味的道。 “你能明白,朕就放心了。” 略停了停,朱祁钰揉了揉额头,闭着眼睛,似是不经意的问道。 “听说这些日子,上圣皇太后将太子接到慈宁宫照料了?” 金英心中带着几分谨慎,小心的回答道。 “回皇爷,是。” “前番李永昌那个胆大包天的狗东西,在长春宫里头大闹一场,惊了太子殿下。” “上圣皇太后娘娘忧心小殿下的身体,恐贵妃娘娘照顾不好,所以就将小殿下从长春宫接到了慈宁宫,好生照料着。” 朱祁钰没说话,只是瞥了金英一眼,顿时让他忍不住捏了把冷汗。 金英说的,自然是明面上的理由。 至于真正的理由,自然是朱祁钰登基之后,对内廷动的清洗,让孙太后引起了警惕。 生怕他会对这个小娃娃暗中下什么毒手,所以接到自己的宫里,日夜不离的照顾着。 毕竟凭孙太后的地位,保住自己宫里头的人,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朱祁钰当然晓得这一点,他只是感到很有意思。 据兴安给他的消息,现在贴身照顾这个小娃娃的宫女,名叫万贞儿,四岁入宫,一直在慈宁宫服侍。 他没记错的话,这个今年还不到十九的小姑娘,就是让现在这位太子殿下痴情的一辈子的万贵妃。 正正好好,和这个小娃娃的母亲周贵妃同岁。 前世的时候,直到景泰二年,她才从慈宁宫被调去东宫,照顾朱见深的起居。 其后不久,朱祁钰就废了朱见深的太子之位,万贞儿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一路陪着朱见深走过风风雨雨。 没想到今生,阴差阳错的,让他们俩提前见了面,就是不知道,这一辈子,他这个侄儿,还会不会是原来的那个痴情种子…… 收回延展出去的心思,朱祁钰淡淡的开口道。 “上圣皇太后一时担心也就罢了,但是太子毕竟是太子,皇兄如今不在,若是连太子连母亲也不能时常见到,恐怕对他不好,过些日子,等太子身子好些,还是送回长春宫为好。” 这话看似是闲聊,但是金英却暗中提了十二分的小心,道。 “皇爷忧心太子,想必上圣皇太后也会感到高兴,内臣一定将此话,转告娘娘。” 朱祁钰点了点头,未再开口。 有些话,不必说的太透,点到为止即可…… 第一百五十二章:暗线 出了殿门,金英回忆起刚刚的一番奏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径直来到了慈宁宫。 孙太后正在逗小娃娃。 再过两个月,大明帝国的太子殿下,就要满两岁了。 小娃娃不久前刚刚学会走路,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蹴鞠用的球,在慈宁宫的暖阁里头跑来跑去的。 孙太后带着几个宫女,就跟在后头,簇拥着这个大明最尊贵的小娃娃。 看得出来,不到两岁的小太子,玩的甚是开心。 这些日子以来,随着也先的大举进犯,朝廷上下罕见的无比平静,不仅是文臣武将之间偃旗息鼓。 就连后宫里头,孙太后和吴太后两个人,也都默契的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 金英走进暖阁,躬身行了个礼,道。 “请娘娘安!” 孙太后瞥了一眼金英,见他风尘仆仆的,便知是有急事,停下脚步,对着一旁吩咐道。 “贞儿,带太子下去歇息。” 于是孙太后身后,一个俏丽的宫女屈膝一礼,往前紧走两步,将小太子手里的球接过来,顺手将小娃娃抱起。 小娃娃正玩的开心,手里的球被人拿走了,张开小嘴就要哇哇大哭。 但是紧接着看到宫女俏丽的大眼睛,于是在后者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的被抱了下去。 孙太后整了整衣衫上的褶皱,在宫女的服侍下坐下,开口问道:“何事让你这么着急,直接跑到慈宁宫来了?” 金英将早朝上生的事情以及下朝之后的奏对,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跟孙太后说了一遍。 说到最后,金英有些犹疑,道。 “圣母,内臣总觉得,皇上这番话若有所指,但却想不通透……” 孙太后皱着眉头,望着金英道。 “你这些日子,可是漏了什么马脚了?” 金英心中一紧,道:“圣母容禀,内臣这些日子,大多时候都在外朝参与政务,不常随侍在皇上身边,也不曾到慈宁宫来,除了今日是奉命而来外,其他紧要消息,都是由王总管通传,理应没有什么错漏之处……” 说着,金英皱起眉头,面露一丝疑惑问道:“内臣斗胆问,圣母何以有此怀疑?” 孙太后沉吟片刻,方道:“照你所说,今日朝上,他定下了拒敌于紫荆关之外的对策,下朝之后,便询问你的态度,可对?” 金英点了点头,孙太后于是继续道。 “这位新天子的性格,哀家这些日子也算了解,他意志坚定,决定好的事情甚少犹疑,若是他真的犹豫不定,那么有于谦一干人的立劝,他必不会当廷拿主意。” “既然拿了主意,又何必多言问你一个内宦的态度?” 幽幽的叹了口气,孙太后望着金英,下了结论。 “他是在通过你,来看哀家的态度!” 金英也是一惊,皱着眉头思索了一阵,最终带着几分不确定,道。 “娘娘一说,内臣也有所察觉,这些日子,成敬在司礼监坐镇,内臣奔波于外朝参与部议,这番安排,内臣本以为是天子刚刚登基,手中人手不足所致。” “但是仔细想来,此举实则暗有排斥之意。” 孙太后瞥了他一眼,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道。 “你可是想起了什么?” 金英拱手道:“圣母,此事内臣不敢确定,但是如今想来,大约便是内臣为圣母联络御史,弹劾曹吉祥之后,便被派到了外朝。” 孙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了然的神色,叹了口气,道。 “不出意外,便是因为此事了!不过所幸,外朝诸多大臣都横插一手,这件事情最终闹得不小,虽然曹吉祥没保下来,但是也算是给你多了几分遮掩,照哀家看,他心中应该只是有所怀疑,此次便是一次试探。” 外朝生的事情,因为有金英在,孙太后大致也清楚。 很多事情,事前很难察觉,但是若是事后倒推,要猜出实情并不太难。 譬如那次廷上文臣围攻陈懋便是如此。 风波平息之后,但凡脑子机灵点的,都能看出那是文臣对勋戚的一次围剿。 从孙太后的角度来看,那么多的御史出面弹劾,就算朱祁钰现了金英和其中几个有所牵连,也最多只是怀疑而已。 或许正是因此,他才特意叫金英来传话,想借此机会试探一番。 这个时候,金英问道:“那圣母,现在内臣该怎么做?” 孙太后没有说话,而是沉吟了许久,方道。 “他此番遣你来传话,想来是有两层用意,若你已彻底和慈宁宫断了牵扯,那么此番传话,便只会传有关太子之事,他以太子威胁哀家,无非是想要警告哀家不要轻举妄动。” “若你还是暗中效命于哀家,自然一切如实相告,那么加上他询问你关于太上皇的事情,哀家自然会将此归于对你的试探,进而将你调回。” 应该说,这些日子下来,孙太后被锻炼的脑子灵光了很多,只可惜从一开始,她的出点就跑偏了。 金英联络的那批御史到底是谁的人,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清清楚楚,再加上吴太后早对他说过,金英可用不可信。 所以打从一开始,朱祁钰就没有给予过金英充分的信任,更谈不上什么试探不试探的。 然而孙太后并不知道,自己在外朝的势力名单,早就落到了朱祁钰的手里。 信息不对等的情况下,推断出来的结论自然跑偏。 将心中所想推断了一遍,孙太后拧着眉头,神色略有些挣扎,半晌,方道。 “你遣人去跟任礼传话,叫他好好打仗,战时,只需保得太上皇无恙便可,至于迎回之事,长远再谋吧。” 闻言,金英有些着急,道:“圣母,可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只怕……” 孙太后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叹道。 “哀家何尝不想迎回自己的儿子,但是他既然已经对你起疑,他必会将你最近的行动都一概清查。” “一旦这个时候任礼有所动作,他必会察觉到哀家通过你和勋戚之间的联络,这是哀家最后的底牌,若是被他察觉,则一切皆空。” 话虽如此,但是金英仍旧有些不甘心,劝道。 “圣母,不论如何,太上皇在朝中还是有许多拥戴之臣的,只要能迎回太上皇,纵然内臣和任伯爷被惩处,也依旧是值得的,毕竟,太上皇身在虏营,若是有个万一……” 对于金英的这番劝谏,孙太后心中感到很高兴,但是她依旧缓缓摇了摇头,道。 “太上皇毕竟是太上皇,也先只要不想被大明举倾国之力攻伐,便不会做傻事,此战若胜,在朝廷的威压之下,也先自会将太上皇自己送回来。” “但是若是连勋戚这条线也断掉,太上皇回来之后,反而会更加危险。” 说着,孙太后眉梢闪过一丝浓浓的忧虑,道。 “何况,他现在对你只是怀疑,若是确认了哀家和任礼的关系,只怕要临阵换将,而且此番暗中迎回的举动,甚至有可能激起他的凶性,若是趁着战乱,对太上皇不利,则得不偿失。” 金英听完之后,神色同样一阵挣扎,半晌,才无力的低下头,拱手道。 “内臣,谨遵圣母吩咐。” 第一百五十三章:上皇召见 天色刚蒙蒙亮,紫荆关外就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马蹄声。 紫荆关的地理位置极其特殊,处于两个高耸的山岭之中,大军想要通过此处,只有紫荆关这一条路。 也先尝试着派遣小股的骑兵,从不同方向探查过紫荆关的防卫。 要知道,紫荆关虽然占据地势,但是同样是四面为城。 以北城门最为坚固,也是唯一能够有着容纳大军的宽阔地带的方向。 其他的各处城门则相对薄弱,但是基本上都是依山而建,周围崎岖不平,最多只能容纳小股部队。 也先尝试着,派遣小股的骑兵,从薄弱的城墙处进攻。 哪怕是只有一小队骑兵,只要能够潜进城中,也会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结果很不好! 短短一夜的时间,他的探子已经将通向紫荆关的所有道路探查了一遍。 无一例外的,无论是山间的小路,还是可以通过骑兵的大路,都被大明的官军把守的死死的。 也先终于明白,前面几个隘口的守军为什么那么不要命的死守了。 他们在争取时间! 而自己一时不察,竟然拖延了这么久。 以致于他们能够有时间补上了紫荆关所有的漏洞,让它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和居庸关一样的坚城。 事已至此,想要取巧已经不可能了,面对着这样严密的防卫布置,强攻是唯一的办法。 不过,所幸他还有一张王牌没有打出去…… 夜晚又是一场落雪。 所幸的是,雪并不大,清晨便已经停下。 朝阳一如既往的挂在天上,看起来却有气无力的,并不能给人带来丝毫的温暖。 仿若一夜之间,气温骤降,紫荆关外的拒马河,已经结起了一层坚冰。 这对于也先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虽然河里冰层的坚固程度,明显不足以让骏马奔腾而过,甚至只要人稍微多一点站上去,都有可能崩塌。 但是这无疑是一个好兆头。 只要天气再冷一些,河里的冰再厚一些,就能给他攻城减少很多麻烦。 也先骑在马上,在他身前大约百步左右的丘陵上,上百个瓦剌士兵,簇拥着一个瓦剌贵族和身着龙袍的青年男子。 随着嘹亮的号角声响起。 在也先的示意下,喜宁带着十几个骑兵,来到了紫荆关的城门前。 是的,也先把喜宁也调过来了。 事实上,在他被倒马关拦住的那四天里,他就传命给了喜宁,叫他带着土木之役当中,从明军手中掳劫到的几件攻城用具,带到了大军阵前。 这个狡猾的家伙,对付明人,还是十分有用的。 也先望着喜宁的身影,他正在紫荆关底下喊话。 “我乃皇上随侍太监喜宁,皇上圣驾已至,现在城外五里处召尔等觐见,守城将领,出城。” 经过了大同的教训,喜宁又改了策略。 他已经不指望关隘的守将能够听话的开门放他们进去了,而是要让他们出来。 高高的城墙上,陶瑾和孙祥都面色肃然。 他们二人的身前,多了两个五十余岁,头花白的官员,一文一武。 着甲者为宁远伯任礼,身披黑色盔甲,按剑而立,单是如此站着,便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另一人,则是刚从辽东日夜不停赶回来的右都御史王文。 陶瑾听着下头的喊话,开口问道。 “总兵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就在昨天,陶瑾接到了朝廷的命令。 派遣宁远伯任礼为总兵官,右都御史王文为提督军务大臣,率京营大军五万,拒敌于紫荆关之外。 随着这道命令一起到的,还有任礼及其所率的五千骑兵部队。 京营大多数还是步兵,调动起来需要时间,所以任礼领命之后,就先带着五千先锋军,到了紫荆关。 而王文则是在返京的路上,接到令谕之后,日夜不停,昨晚方至。 至于陶瑾和孙祥,则是分别充任副总兵和监军大臣,协助任礼和王文,共同守备紫荆关。 不过此刻的孙陶二人,心中却没有半点失去指挥权的不满,相反的,他们心中充满了兴奋。 要知道,本来他们都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紫荆关失守,他二人亦会死战不退。 但是朝廷的这道令谕无疑是在告诉他们,朝廷打算将决战的地点,放在紫荆关! 如此一来,不仅他二人不必死守,而且还有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十分兴奋。 面对着陶瑾的疑问,任礼手中按着宝剑,两条花白的眉毛绞在了一起,开口道。 “太上皇既在,我等自当出城觐见,当然,需提防虏贼趁机攻城。” 说着,瞥了一眼旁边面带疲色的王文。 按照他所得到的消息,这次文臣那边,本来是有意让兵部尚书于谦亲自提督军务。 但是被天子以京师紧要,不可擅离为由给驳回了。 就在同时,天子没有询问任何朝臣的意见,直接便下诏内阁,命右都御史王文赶往紫荆关,提督军务。 作为整个大军的总兵官,出征之前,任礼理所当然的从于谦和陈懋口中得知了,此次大战的整个边境布防计划。 当然也更清楚,这个风尘仆仆赶来的王简斋,究竟在当中扮演着何等重要的角色。 见任礼朝他看过来,王文虽掩不住连日以来赶路的疲色,但是也肃然道。 “太上皇既至,自然出见,但如今是战时,我等不可擅离,遣派都指挥佥事刘深觐见即可。” 朝廷大军出征,有总兵官一人,左右副总兵各一人,参将五到十人。 刘深便是此次的参将之一。 作为提督军务大臣,王文在军中的地位和作为总兵官的任礼是一样的。 所以这句话,他同样用的是陈述句。 任礼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于是两人达成一致。 不多时,紫荆关的城门缓缓打开,一队数十骑的人马,从城中奔腾而出,停在喜宁的面前。 为者身材高大,手执长刀,冷漠的开口道。 “我乃紫荆关参将都指挥使刘深,奉命觐见太上皇,请公公引路。” 喜宁面色一沉,道。 “放肆,你区区一个参将,也敢放言要见太上皇?总兵官和提督大臣在何处,还不快快出见!” 面对这个疾言厉色的中官,刘深的脸上丝毫没有波动,冷冷道。 “我奉总兵官宁远伯任礼及提督大臣右都御史王文之命,代两位大人觐见太上皇,二位大人地位紧要,不便出见,公公直接引路便是。” 喜宁望着城墙上严阵以待的官军,再看看刘深一副岿然不动的冷漠脸,最终一勒马头,转身便走。 “跟咱家过来便是!” 第一百五十四章:不,那不是! 紫荆关。 凌冽的寒风刮过,也先的大军依旧列阵在关外,既没有进攻,也没有收兵。 高高的城墙上,刘深单膝跪地,冷漠的脸上,正在详细的转述自己刚刚的所见所闻。 “太上皇御于城外约五里处丘陵上,距离虏贼大军不足百步,丘陵上虏贼约有百骑,拥于太上皇周围,为者是也先之弟伯颜帖木儿。” “末将入见之时,一应随行骑兵被挡在外,仅四名亲兵随末将入见。” “与此同时,虏贼大军中清晰可见数百弓弩手,持弓而立,正对末将,若末将有任何举动,恐会被当场射杀。” 听了刘深的叙述,任礼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很明显,这帮达贼对于太上皇的“保护”十分周到严密,不过他本也就没想着能够有什么大的收获。 于是便转而开口问起了正事,道。 “太上皇对你说了些什么?” 刘深回道:“太上皇所言二事。” “其一,此次也先进攻紫荆,共调集兵员四万,其中一万为后勤,三万为可战官军,经数次大战,如今可战官军约有两万两千人,另有万余往古北口攻。” 闻言,任礼和王文对视一眼,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这道军情不假,是他们早就知道的。 但是他们疑惑的是,被“保护”的如此森严的太上皇,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 虽然这些军情,并不属于什么机密。 但是很显然,如果太上皇如传言中,连军帐都不被允许出入的话,是很难得到这些军情的。 于是任礼问道:“如此说来,太上皇在虏营中,尚有一定自由活动空间?” 刘深回答道:“末将向太上皇问安时,据太上皇身边袁彬所言,太上皇居于也先大帐之侧,有其弟伯颜帖木儿随时陪伴。” “但是袁彬和哈铭二人,因时常替太上皇和也先之间通禀消息,所以有时可以离开大帐。” 刘深没有明说,但是在场的人都听懂了。 太上皇是被看守的很严,但是他身边的人,还是有机会能够出去放放风的。 于是任礼点了点头,示意刘深继续说。 “其二,太上皇有言,此番达贼用心险恶,欲以太上皇为要挟,立于阵前,辅助冲关,太上皇命我等紧守城门,勿要擅自开门。” 刘深说完,在场的人皆是心中一沉。 他们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生了。 尽管早就知道,虏贼会用太上皇来要挟,但是却不曾想到,也先一出手,就是如此毒辣的计策。 任礼沉吟片刻,试探着道。 “虏贼奸诈若此,实为歹毒也,既如此,我等当谨遵上皇之命,固守城中,拖延时间,如今冬季已至,也先必不能久持,时日一久,自退而去。” 闻言,王文却是拧着眉头,没有回答任礼,反而对着刘深问道。 “刘参将,方才你有所言,太上皇召见之时,有也先之弟伯颜帖木儿在旁,既然如此,太上皇如何还能对你说出这番军情?” 刘深低着头,如实回答道:“不错,当时伯颜帖木儿确在旁边,但是太上皇有言,他和伯颜帖木儿是好友,不必避讳,末将与太上皇奏对是,伯颜帖木儿从头到尾都未开口。” 王文的脸色沉了下来,如果说刚才还是猜测的话,那么现在他就能确定。 这次召见,本身就是也先的计谋之一。 他之所以故意提前将自己的策略透露给他们,目的就是引起他们之间的不和。 大战将起,总兵官和提督大臣一旦意见相左,战略上自然就会出现疏漏。 这是阳谋! 所以哪怕知道也先的用心,王文还是对着任礼摇了摇头,道。 “任总兵亦是沙场久战之辈,岂不闻战兵在外,守兵方有固守之心?” “我方探子已报,也先此来,挟数架攻城器械,若仅倚城而守,纵然紫荆关城高墙固,但只要也先不计牺牲,终有攻破之日,此非良策也。” “太上皇透露军情之时,那伯颜帖木儿既然在旁,说明此事也先是默许的,若是我等真的因此而束缚手脚,只会落入虏贼的陷阱当中。” 任礼紧皱眉头,有心想要说话,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嘹亮的号声响起。 一道黑色的洪流缓缓朝着紫荆关逼近,在军阵的最前方,一道明黄色的宽大马车,显得十分扎眼。 王文脸上的倦色立刻一扫而空,神情严肃的望着任礼。 任礼想了想,最终还是挥手道。 “刘深,命你率三千骑兵,为先锋官,前去冲阵,陶瑾你率五千步兵垫后。” “切记,不可伤了太上皇。” 紫荆关两边都是崎岖不平的陡峭山岭,地形限制下,也先不可能出动太多的人马,所以派八千人出去,已经完全足够。 于是刘深和陶瑾二人领命而下,自去准备。 这个时候,王文遥望着远方不断向前的洪流,眸中同样厉色一闪,道。 “来人,准备火炮,弓箭,敌军凡入一千步者,先以火炮攻之。” “不行!” 一旁的参将还未领命,任礼便断然道。 “王简斋,你别忘了,太上皇还在阵前!” 大明是有火炮的,虽然现在的技术还不够成熟,但是千步以内的射程,还是足够的。 不过因为火炮本身十分笨重,加之铸造不易,寻常隘口都没有布置。 但是紫荆关乃是此战的关键,自然是备有火炮的。 不仅有,而且是足足七门! 正因如此,任礼才会反对。 派人出城迎敌也就罢了,任礼毕竟是老将,知道单纯固守的劣势,他当时说固守,只是在试探王文,也没想着真的不派兵出去。 但是火炮和弓箭就不一样了! 那明黄色的马车,在阵中甚是显眼。 就算是两军交战,混乱之下,但无论是大明的将士还是瓦剌的军队,肯定都会尽力避着那辆马车。 毕竟,瓦剌大军铺开足有数百步宽,区区一辆马车,宽不过十余步,只需冲锋之时,选其他突破口即可。 但是火炮和弓箭,都是范围性杀伤,尤其是火炮,一炸一片,就算是刻意避开,也难保不会波及到不该波及的人。 所以任礼立刻就阻止了那名将要领命的参将,转而道。 “王大人,八千军队,足以将敌军击退,未免伤及太上皇,火炮和箭雨,就不必了吧!” 虽然最后是疑问句,但是任礼的态度显然十分坚决。 王文沉着脸色,道。 “任总兵,你不会不知道,火炮和箭雨,是阻击敌军前进最好的办法,能够为我军争取时间,在交战之前,最大限度的消耗敌军的力量。” “之前的各处隘口,因为时间紧急,未及布置火炮,但是如今紫荆关既然有布置,自然不能任由我官军死伤而不用。” “何况,那车中根本不是太上皇!” 前头的话都直接被任礼忽略,他听了最后一句话,转过身望着远处明黄色的马车。 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楚。 这个时候,王文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也先并不傻,他绝不敢真的将太上皇绑上阵前,万一太上皇在交战中有损伤,我大明必举倾国之力剿灭瓦剌,他不会冒这个风险!” 任礼瞪大了眼睛,差点气得胡子都拽掉了。 这就是理由? 猜的? 紧咬着牙,任礼反问道。 “所以王大人所说,都是猜测,万一那要真的是太上皇呢?” 王文一脸冷漠,面对任礼的怒火丝毫不怵,平静的开口道。 “不,那不是!” 第一百五十五章:真遗憾 “你疯了,那可是太上皇!” 高高的城墙上,任礼和王文两个人相对而立,谁也不肯让步。 城墙底下,嘹亮的号角声长鸣不息,洪流一般的大军不断逼近,远远的,已经隐约能够看清楚排头兵的样子。 “一千五百步!” 传令兵高高的声音响起,一道传一道,响彻了整个紫荆关的城墙。 “吱嘎嘎”的声音响起。 城门处,宽大的绞索盘被转动起来,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放下。 城门后,三千人的骑兵队伍已经蓄势待。 望着越来越近的瓦剌大军,王文彻底沉下了脸色,冷声道。 “任总兵,本官再说一遍,那不是太上皇,那只是也先故布的疑兵,他不可能真的将太上皇押上阵前的!” 然而任礼也是寸步不让,道。 “这只是可能,万一也先丧心病狂,这个代价你和我谁也承担不起。” “那不可能是!” 王文撂下一句话,直接绕过任礼,对着一边不知所措的参将,道。 “本官以紫荆关提督军务大臣的身份命令你,即刻前去准备好火炮和弓弩手,虏贼越过千步之时,即刻开炮。” “不准去!” 任礼也了狠,直接伸手挡下那名欲要领命的参将,道。 “本将才是朝廷任命的总兵官,没有本将的令谕,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 说完,任礼转过身,死死的瞪着王文,面色冷硬,道。 “王大人,按制,大军出征,提督大臣只有监督建议之权,虽然战略方向上,本将当与你商议,但是你没有调兵之权,如今难不成你想要逾制不成?” 大明的军制和唐宋不同,太祖皇帝废中书,罢宰相,所影响的不仅仅是文臣,自然还有勋戚武将。 按制,凡大军出征,有总兵官负责调兵遣将,提督大臣负责军队戎政,另有中官监军。 这次虽然是守卫紫荆关,但是朝廷却是按照大军出征的规格来进行的。 直白的说,在这个体系当中,总兵官负责领兵打仗,而提督大臣则是负责后勤和大方向的把握。 当然,如果仅是如此,提督大臣也就是个后勤官而已,所谓大方向上的把握,遇到强势的总兵官,也基本没用。 提督大臣真正的作用在于,代表朝廷节制总兵官,防止其擅自收买人心,拥兵自重,趁机作乱。 但是同样的,如果总兵官是进行必要的战略部署,那么提督大臣,也没有权力直接对军队下令。 当然,这是成化以前,成化之后,文臣势大,提督大臣渐渐成为军队真正的掌控者,从总兵官手中夺走了统兵权。 但是至少现在,总兵官的权力还是要略大于提督大臣的。 虽然名义上来说,战略的确定需要总兵官和提督大臣商议决定。 但是调兵权在任礼的手上,如果他要一意孤行,理论上来说,王文在当场是对他没有办法的,最多只能事后弹劾。 任礼此言一出,基本上算是彻底和王文掀桌子了。 两个大佬谁也不让谁,苦了一边的两个参将,可怜兮兮的,也不知道该留还是该走。 “一千三百步!” 传令兵的声音再次响起,王文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忽然平静下来,颔道。 “任总兵说的有理,本官身为提督大臣,的确不应直接插手兵员布置调动,不过……” 话至此处,王文的神色同样变得冷硬起来。 既然对方都已经翻脸了,那他也没必要再好商好量的了。 后退一步,王文抬手翻出一枚圆形令牌,高声道。 “请王命旗牌!” 于是默默的站在王文身后,背着一个小包袱的高大军卒,顿时肃然而立,接下背上的包袱,恭敬的捧出一个小小的红木匣子。 抬手将匣子打开,军卒从匣中拿出一面蓝底绢旗,其上遍布无数暗纹,正中间以金线绣成一个大大的“令”字。 旗子不大,长不过四尺,宽不过两尺。 被高大的旗牌官持在手中,寒风凛冽,随风飘动。 随着令旗被拿出匣子,周围的一干参将及官军,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便齐齐下拜,道。 “末将等恭请圣安!” 王命旗牌,如驾亲临! 任礼铁青着脸色站在原地,他之所以不跪,是因为他手中也有一面这样的令旗。 但是王文手中的这面令旗一出,他就知道,自己今天是拦不住他的。 他不知道为何,王文手中会有本不该有的调兵令旗。 但是毋庸置疑的是。 无论是从哪里来的,手持这面令旗,王文便有了调动大军的权力。 如果加上他手中的令牌,旗牌合一,那么就连他这个总兵官,也需听命行事。 王文摇了摇头,直接越过任礼,对着底下的参将吩咐道。 “按本官方才所说,即刻准备火炮弓弩,随时准备攻击!” 对于参将以上的武将来说,必修课之一就是识别王命旗牌。 王文有令旗在手,这帮参将顿时不再犹疑,拱手行了个军礼,随即便各自下去,准备去了。 任礼面色阴沉,望着王文,冷声道。 “你这么做,就不怕朝廷怪罪于你吗?” 王文脸色平静:“我说了,那不是太上皇,既然不是,朝廷为何要怪罪?” 对于这种只相信自己的人,任礼懒得和他争辩,冷笑一声,道。 “本将没记错的话,你是自辽东直接到了紫荆关吧?此战之后,本将必弹劾你一个乱用旗牌的僭越之罪。” 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任礼转身到城墙上去指挥战斗去了。 对于任礼的威胁,王文依旧平静以对。 “任总兵放心,此战之后,本官也会弹劾你畏缩不前,受虏贼胁迫,不敢出兵的罪过。” 瞧着任礼远去的背影,王文松了口气。 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旗牌官将令旗收起来,转身望着远方的战局,心中也是充满了忧虑。 任礼说的没错,是他僭越了! 这并不是指的他动用旗牌指挥军队,而是此刻的他,根本就没有动用令旗的权力。 王命旗牌,历来是一事一用,用完即还。 他手中的王命旗牌,是出使辽东时所授,当时同时授予的,还有提督宣府,辽东军务的差遣。 按理来说,这件事情,自他出使之后便已结束,当即刻将旗牌归还兵部。 所以这一次,的确是他僭越了。 只不过,旗牌在他的手中,任礼无法向底下的参将们证明,朝廷到底是为何事所授,所以才不得不听命而行。 但是此事过后,必然会在朝中掀起一场风波。 只是如今,他已经顾不得了…… 瓦剌的大军已经踏过了一千步的范围,紫荆关前,沉重的大门也彻底放下。 无数的骑兵从城门蜂拥而出,伴随而去的,还有自城墙上出的数枚炮弹。 一千步太远,只能用火炮,而因为火炮太笨重,都是提前架好的,动起来很快。 王文看着一枚炮弹,正正的落在明黄色的马车上,爆炸掀起的气流,直接将马车整个掀翻,摔在地上直接散架。 不到一千步的距离,可以清晰的看到,马车当中一个身着明黄色袍服的男子被炸飞出来。 然而他们周围的瓦剌兵,却只顾自己往后撤,丝毫没有去救援马车的样子。 于是,王文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如释重负。 果然,马车里的太上皇是假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茅坑里的石头 几乎是同一时间,城墙上的大多数武将也看到了被掀翻的马车。 他们和王文一样,先是心中一紧,随后面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事实上,他们也是提心吊胆的! 毕竟,就像任礼所说的,那可是太上皇啊。 如果真的有个什么闪失,那么就算他们是奉命而行,只怕时候也逃脱不了罪责。 当然,王文有王命旗牌在手,他们要是敢不遵军令,只怕当场就能被王文拿剑砍了。 便宜行事,先斩后奏八个字,不是摆着看的而已。 从瓦剌军的反应当中就可以看得出来。 炮弹炸毁马车,尽管给他们带来了一阵慌乱,但是那仅仅只是遇到火炮的一时失措,他们甚至都没有去管马车里那个男子的意思。 若真的是太上皇在那里,不管是生是死,他们至少会先撤军。 现在他们还在进攻,那就只能说明。 那个太上皇是假的! ………… 火炮的覆盖面积,终究不够广,虽然给瓦剌军造成了一定的伤害,但是远远不足以阻止他们前进的脚步。 转眼之间,他们就已经继续往前挪动了近三百步的距离,于是城墙上的箭弩开始射。 但是只是两轮,就停歇了。 从高高的城墙上看下去,由城门冲出去的骑兵队伍,仿若一支长长的尖锥,刺进了瓦剌军组成的洪流当中。 两军一旦交战,射程足够远的火炮倒是还可以用,但是相对射程没那么远的箭矢就不能再用了,容易误伤。 敌军长鸣不息的号角声,城墙上低沉有力的鼓声,城墙下兵器的碰撞上,两军交战的喊杀声,充斥着整个战场,共同组成了一支充满鲜血的弘大乐章。 一阵嘈杂声中,王文来到任礼的身边,和他并肩而立,开口道。 “我说了,那不是太上皇,也先不敢!” 眼见那辆马车当中,真的不是太上皇,任礼的情绪也渐渐的平静下来。 但是看着云淡风轻的王文,他还是忍不住一阵恼火,压低声音,道。 “你就是个疯子!” 他到现在都不敢想,如果那辆马车里头,坐的真的是太上皇的话,那他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后果。 要知道,不管是不是王文强行下令的,但是这次大军出征,总兵官毕竟是他。 真要是太上皇被炸死了,他们俩回京都逃不了被砍头的命…… 对于任礼的低声喝骂,王文依旧面不改色,道。 “可是我赌赢了,不是吗?我一向运气很好。” 毕竟是要继续一起统军作战的,总不能每次都闹得剑拔弩张的,所以王文才会过来,开口解释。 “任总兵,你是沙场老将,自然应该明白,战场之上最不能做的就是受人威胁,兵法多变,一旦被人抓住软肋,就只能坐着等死。” 王文转过身,直视着任礼的目光,道。 “太上皇,就是我们的软肋!” 不管朝中大臣如何作想,不管土木之役如何定性,终归,太上皇是太上皇。 对于君王来说,只有失德无行,才能被放弃,土木之役虽然损失惨重,但是却并非可以放弃一个君王的理由。 也先劫持了太上皇,也就给大明君臣套上了一个枷锁,拿捏住了他们的软肋。 任礼冷哼一声,脸色稍稍缓和,但是依旧冷硬,道。 “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理。” 可紧接着,他却看到王文认真的点了点头,道。 “我当然知道,正因为知道,我才下令进攻。” 此刻,紫荆关外,双方大军已经交战在一起,陶瑾和刘深两个人骑在马上,奋勇当先的拼命砍杀,战局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接下来,比拼的就是各自的耐力了,看哪一方先撑不住,鸣金收兵。 于是任礼稍稍移开了目光,嘴角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冷冷的道。 “呵~” “你是要告诉本将,你这么做是为了太上皇好?” 都说这帮文臣嘴皮子利索。 他今天倒要瞧瞧,这个王简斋,怎么着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然后,王文再次认认真真的点头,道。 “当然是为了太上皇的安危!” “正因为太上皇是我们真正的软肋,所以才更要让也先觉得,这不是软肋。” 叹了口气,王文道。 “任总兵请细想,太上皇对于我大明而言,固然重要,但是对于也先而言,其价值仅仅就只是一个攻城的靶子而已吗?”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是这个时候,两个人已经不在乎这个了,王文直接的道。 “不,太上皇对于也先而言,不仅是胁迫我军的筹码,更是他保命的底牌,所以他轻易不会让太上皇有闪失。” 任礼沉着脸色,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可是他不敢冒险,因为一旦赌错了,代价实在太大了。 王文却不管他,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个早已经在乱军当中被踩踏成碎片的明黄色马车,道。 “说穿了,这一场赌的就是谁更害怕而已。” “这一次,也先不知道我们是否会真的进攻,所以用了假的太上皇,但是如果我们退了,怯了,下一次,他才真的会把太上皇绑上阵前,那个时候,你我才是真的没有退路。” 任礼沉吟不语,最终,他叹了口气,冷冷的道。 “王大人,不管你说什么,本将战后,都必会弹劾你逾制滥用旗牌之罪,你还是不必多费唇舌了。” 王文摇了摇头,不屑的扫了任礼一眼,淡淡的道。 “任总兵放心,弹劾你的奏疏,老夫也不会少的,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明白,无论你是什么样的立场,此战,必须要胜,这一点不容商榷。” “所以以后,任总兵也最好以大局为重,为战事考虑,今日的事情,老夫不想再生第二次。” 两句话将任礼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心中暗骂,果然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这个王简斋,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对于任礼的腹诽,王文则是毫不在意。 他性格如此,入仕这么多年,得罪的人多了去了。 他之所以会跟任礼解释这么多,也不是想要让他理解,只是要告诉他一件事情…… 只要是对打赢这场仗有利的事情,他不惜一切代价都会去做! 但凡敢阻挡他的人,就是敌人! 对于敌人,他不介意再用一次王命旗牌。 至于任礼的威胁,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他只是脾气不好,不喜欢和别人虚与委蛇而已,又不是傻子。 事实上,从接到这个任命的时候,王文就已经心有所悟。 京城有那么多的高官,为何偏偏要他一个刚刚从辽东回来,甚至要日夜兼程才能赶过来的右都御史过来提督军务。 而且是让他不回京城,直接转道去紫荆关。 甚至,就连他身上的王命旗牌都来不及收回? 那当然是因为,这道旗牌在他身上,还有用处。 毕竟,像他这样,一人执掌整套王命旗牌的人,若非特殊情况,想要让兵部通过,实在太难。 这旗牌一旦还回去,再想拿出来就难了…… 明白了这一点,对于自己此来的作用,王文自然心中有数,也更加不会把任礼所谓的弹劾威胁放在心上。 这个时候,远处一直未停的号角声忽然顿了一下,换了另外一种更加低沉的声音。 随着这道号角声响起,混战当中的瓦剌大军,开始有序的向后撤退。 于是王文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长长的舒了口气。 这第一次攻城,总算是赢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针锋相对 京城,早朝结束之后。 朱祁钰照例将于谦等一干重臣留了下来,这基本上已经是也先大举进攻之后,每天的惯例了。 第一个出列的依旧是于谦,他拿着一份军报,道。 “皇上,紫荆关军报。” 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于谦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把军报当着众人的面念出来,而是直接呈到了天子的案头。 朱祁钰也感到有些奇怪,拿起军报,却现里头还附上了两份奏疏。 把军报连同奏疏都看了一遍,他脸上不由得泛起一丝笑容。 这个王老头,果然还是这副死硬不肯吃半点亏的脾气! 底下的一帮朝臣见此情况,也是倍感好奇。 天子这副表情,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如果是好事,于谦又为何不肯当众公布呢。 不过他们的疑惑也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没过片刻,朱祁钰就命人,将这份军报和两份奏疏都送下来传阅了一遍。 “紫荆关军报,也先诈以太上皇在阵前,欲胁迫我官军退缩不战,被提督军务大臣王文识破,下令炮轰虏贼,另有副总兵陶瑾,左参将刘深,率军八千,大破敌军。” 朱祁钰的心情显然很好,看着这帮老大人们都快传阅完了,自己开口说道。 应该说,这并不能算是一场胜仗,因为是第一次交战,双方还是没有死战,各自伤亡都在一千余人左右。 但是很显然,镇守紫荆关的守将,尤其是某不点名的王姓右都御史,在此次指挥当中的表现,很让天子满意。 以致于说话之间,都带着几分偏向。 这军报当中清清楚楚写着呢,距离还有上千步的时候,王文就已经下令让官军准备开炮。 上千步的距离,就能识破对面的太上皇是假的。 咋,他王文是个千里眼,还是会他心通? 然而这番话,也只是在心里说说而已。 要是那马车里头真的是太上皇,那肯定是大罪。 但是可惜也先没有那个胆量! 而王文在下令之前,就一再强调,那车里并不是太上皇,甭管他猜的还是蒙的。 反正最后证实了他的说法,那这也就不是个事儿了。 真正引起他们注意的,是来自任礼的奏疏。 任礼是勋戚保举的,所以先开口的,自然是陈懋,老侯爷上前一步,开口道。 “皇上,此次王文虽然识破了虏贼奸计,但是未经朝廷许可,擅自动用王命旗牌,身为提督大臣,阵前与总兵官生冲突,使军心动摇,以提督大臣之名,插手干预阵前布置,官军调动。” “三条大罪,皆属触犯朝廷律例,逾越典制之行为,老臣斗胆,请皇上下诏,收回王文手中王命旗牌,召回京中待勘,另选得力大臣,前往紫荆关提督军务。” 应该说,这回勋戚是占理的,这奏疏里头弹劾的事情,的确站得住脚。 王文这回阵前擅用未经授权的王命旗牌,的确是有错。 然而文臣这边,最擅长的就是没理搅三分,有理就往死里打! 陈懋话音落下,这边内阁大臣陈循就开口道。 “皇上,此次攻城虽然成功,但是任礼畏缩不前,身为总兵官,竟欲据城而守,静待贼军退去,实为误国之辈。” “贼虏诈称挟上皇于阵前,任礼不加分辨便予以采信,不听劝告,迫使提督大臣王文不得已而逾越典制,出此下策,实乃误国之辈。” “老臣斗胆,请皇上下诏,罢去任礼总兵官一职,召回京中待勘,另选得力大臣,前往紫荆关任总兵官。” 这番话说的,顿时给老侯爷气得不轻。 这意思,他王文擅用王命旗牌,强行调兵,还是任礼逼的呗? 他以前怎么就没现,这陈老头面团一样的性子,嘴皮子这么利索。 颠倒黑白就算了,一番话还说的阴阳怪气的。 老侯爷顿时就忍不了了,冷哼道。 “本侯竟没有想到,次辅和那王文竟都是能人异士,王文能千步之外看清人脸,次辅也能隔着几百里明辨是非,真是让本侯叹为观止!” 自从那次朝会之后,朱祁钰定了个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次辅的称呼也在外朝传开了。 到现在为止,辅次辅这些称呼,已经和大冢宰,总宪一样,成为了约定俗成的称呼。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和正常的官职不同的敬称,也代表着地位。 面对着陈懋的嘲讽,新晋次辅陈阁老自然也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讥。 “前方战局多变,身为统帅,自当洞悉战局,抓住战机,老夫虽不知兵,可也知道,战场之上,敌军说什么就信什么,并非智者所为。” “若是如此也就罢了,自己看不清战局,偏还拦着别人下令,好不容易平安度过了危机,还倒打一耙弹劾别人,啧~” 两个人站在殿上,谁也不甘示弱,都是恶狠狠的瞪着对方,让朱祁钰感到有些有趣。 不知道为何,自从给内阁升格之后,这陈循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对待各种朝事都十分积极。 尤其是上次朝会上“背刺”了陈镒之后,更是彻底放飞自我,从一个老好人,变成了不好惹的毒舌次辅。 等到时候王文回来,朱祁钰觉得他们俩在噎死人方面,应该有很多心得体会可以交流。 不过虽然心里觉得有意思,但是面上朱祁钰还是沉下了脸色,轻轻拍了拍桌子,呵斥道。 “成何体统!” 然后两个老头都垂下头,乖乖的拜倒在地,但是脸上都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朱祁钰哼了一声,让自己看起来感觉很生气的样子,继续道。 “你们一个内阁次辅,一个都督,当廷争吵,若非朕开口阻止,只怕下一刻就要大打出手,可还将朕放在眼中?” “老臣君前失仪,请陛下恕罪。” 俩人的动作整齐划一,熟练的很。 朱祁钰似乎还不解气,继续呵斥道。 “朝廷派遣大军战于紫荆关,如今正是紧要之时,你们两个一个要撤换提督大臣,一个要罢免总兵官,怎么,想让紫荆关的守备变成一团乱麻,让虏贼直入京师不成?” “臣等不敢。” 俩人再次认错,依旧动作整齐划一。 朱祁钰揉了揉额头,一阵无奈,这俩人,耍无赖还上瘾了。 摆了摆手,朱祁钰道。 “罢了罢了,此事朕暂且不怪罪你们,但是下不为例,以后商议事情的时候,收敛着点性子。” “臣等谢恩。” 俩人麻溜的从地上站起来,退回原地,但是还是隔着两丈远瞪着对方,谁也不让着谁。 朱祁钰不再搭理他们,正色道。 “此次守卫紫荆关之战,任礼和王文二人虽行为皆由不当之处,但是皆因虏贼狡诈之故。” “战事当前,便暂不处罚二人,至于王命旗牌,也暂由王文保管,待此战彻底结束之后,再收归兵部。” 第一百五十八章:怀疑者必被怀疑 武英殿中。 一帮大臣面面相觑,暂不处罚也就算了,毕竟大局当前,也没有真的闹出什么事情来。 临阵换帅总是有风险的,所以他们有所预料,这回估计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斥责一番也就罢了。 但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竟然连斥责也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吧,但是为啥,连王命旗牌也不收回?! 虽然天子说,让王文暂时保管。 但是那个老东西,性子又臭又硬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搬出来自己用了。 反正一回生二回熟,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而且更奇怪的是,天子说完了之后,大殿里头竟然静悄悄的,没有人提出反对,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文臣这边也就罢了,反正王文是他们的人,拿王命旗牌收拾的是勋戚,他们乐得看戏。 当然,有没有人事后背刺,拿这事儿参他一本,就不好说了。 但是至少现在为止,文臣这边还是更偏向作壁上观,这能够理解。 可勋戚那边可就奇怪了。 除了陈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一副要跳起来吃了某次辅以外。 其他人竟然都眼观鼻,鼻观心的一言不,仿佛这件事情和他们没关系一样。 停了片刻,都没人说话,天子自然就当大家都默认了,于是开口撵人。 “没有其他要事的话,诸位卿家都退下吧,于谦留下。” 不多时,殿中的群臣走了个干净,于谦才拱了拱手,开口问道。 “敢问皇上,为何未将王简斋手中的王命旗牌收回,大军出征,旗牌分掌乃是典制,为防一家独大所设,如今皇上此举,有违制衡之则。” 于谦说话还是这么不客气,尤其是在没有外臣的时候。 王文有王命旗牌,于谦是知道的。 甚至于,他手里的王命旗牌,还是于谦亲自带着他去取的,但是那是为了辽东之行。 这次大军出征,天子任命王文为提督大臣,于谦就有所察觉,当时便曾进宫询问。 朱祁钰给他的解释是,为了防止也先拿太上皇做要挟,导致官军裹足不前,所以再给王文一次便宜行事的权力。 不错,朱祁钰猜到了也先要拿朱祁镇做文章。 这件事情,是前世证明了的。 不过当时是在京城外头,他押着朱祁镇在京城外的一处高地上,想要引诱于谦一干重臣出去,最后没有成功。 这一世虽然没有打到京城,但是以也先的性格,不会放着这么好的一张底牌不用。 为了防止他故技重施,朱祁钰才设下了这么一道后手。 当时于谦也默认了他这个解释。 虽然有可能对太上皇造成危险,但是在于谦看来,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一旦也先攻到京城外头,对他用这招,他也会拒绝。 如今有王文替他,他也没什么可反对的。 但是当时两个人也说好了,只能用这一次,用完就收回。 毕竟王文只是提督大臣,朝廷的惯例是文武制衡。 而一旦他拿着王命旗牌,原本和他平级的总兵官,就直接成了他的下属,在王命旗牌的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这也是今天于谦留下来的原因。 他需要一个解释。 然而这个解释,朱祁钰却没办法给他。 因为他自己也是临时起意。 实话实说,他本来也是想要收回王文手里的王命旗牌的,但是接到军报的时候,他却改了主意。 因为不应该是这样! 任礼的领军能力,朱祁钰是知道的,他也不怀疑任礼能够打赢这一仗。 但是他的表现有些奇怪。 面对也先拿太上皇来做要挟,任礼不敢下死手,这一点朱祁钰不觉得有问题。 他也没把所有人都当成王文那个老头。 真到了要在太上皇和紫荆关中间选择的时候,就算是于谦在场,也得犹豫挣扎一番。 毕竟,于谦就算是将国家社稷摆在前头,但是自小读的圣贤书,还是忠孝仁义。 所以任礼有所犹豫,是正常的。 让朱祁钰感到不对的是,他从一开始对王文的敌意和试探。 王文的这份奏疏写的十分详细,甚至比军报还要详细。 当时在紫荆关上,他和任礼如何对话,任礼当时的表情如何,都写的清清楚楚。 所以朱祁钰很容易就看出来,任礼当时有意在试探王文,甚至对他有些排斥。 这很不正常! 任礼不是那些刚升上来没多久的愣头青武将,他打仗打了几十年了,被任命为总兵官出征也有好几次了。 朝廷的典制,他应该清清楚楚。 王文是朝廷派过去提督军务的大臣,作为一个合格的总兵官,就算不刻意讨好,至少也是要好言相劝,尽量保持和睦。 毕竟,两个人在军中的地位都很重要,一旦闹出什么矛盾,很容易影响战局。 但是任礼从一开始,就对王文显得有些防备,后来王文刚一提出要动用火炮,他就立马翻了脸。 反应有点过于激烈了! 要知道,当时他和王文算是一条船上的人,朝廷就算要处罚,也是一并处罚,甚至于王文这个一意孤行的,还要比他处罚更重。 但是他却不惜跟王文翻脸,也不同意动用火炮。 这就不得不让朱祁钰起疑了。 不过这番话,他又不能跟于谦说。 面对于谦的质问,他只得道。 “朕当时跟你商议时,没想到他二人会闹得这么僵,如今事已至此,他二人隔阂已生,相互相处之间必有摩擦。” “大战将至,朕不好临阵换将,所以他二人必须有一个人,手中有底牌能够压服另一人,不然的话,若再有相持不下之事,恐耽误战局。” 这番解释还算是说的过去,但是于谦听完之后却有些神色复杂,沉默了片刻,方道。 “皇上,天位既定,宁复有他?此战大胜之后,太上皇若被迎回,想必能和皇上成全一番禅位佳话。”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朱祁钰愣了愣。 旋即,他才反应过来。 于谦是怀疑他给王文王命旗牌,是想要让王文趁乱杀了朱祁镇,所以他才说“天位既定,宁复有他?” 意思是,让他安心的做这个皇上…… 朱祁钰有些哭笑不得。 他必须得承认,他的确有这个心思。 前世就有,今生还有。 但是这又不是玩过家家,让朱祁镇死在战乱里,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没人能怪罪到他的头上来。 可问题是,也先又不是傻子。 他手里握着这么一张好牌,可不得保护的严严实实的,万一到时候打败了,说不准这张牌,还能救他一命。 所以他肯定会把朱祁镇保护的好好的,轻易不会让他死的。 就像这一次,也先明着是说要把他推出来开路,但是实际上还是藏在营地里,压根没放出来。 至于说暗杀…… 朱祁镇就住在也先大帐的旁边,朱祁钰要是有本事派杀手杀了朱祁镇,他干脆连也先一块杀了,还这么麻烦打仗干嘛。 不过面对着于谦真诚的眼神,朱祁钰也不好反驳。 这种事情,承认也不对,不承认也不对,反正怎么说都不好说。 于是他只能啥也不说,摆了摆手,示意于谦退下。 待于谦离开之后,朱祁钰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伸手将成敬召过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成敬便躬身退去,急匆匆的离开了武英殿…… 第一百五十九章:攻阳和 夜,阳和口。 作为也先大军后勤转运的重要枢纽,阳和关留驻了将近五千人的大军。 这座边陲小城,原本应该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但是此刻却只剩下无数巡逻的瓦剌士兵,和一辆辆几乎不会停歇的马车。 远处的一片黑暗当中,一队人马隐没在小小的丘陵后。 杨信远远望着依旧燃着灯火的阳和口,轻声开口问道。 “什么时候了?” 身旁的参将同样压着声音回答道:“将军,寅时三刻。” 杨信点了点头,道:“和范将军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一刻,叫兄弟们准备,拂晓之时,攻城!” 黎明之前,才是最黑暗的时候。 阳和口的城墙一丈余高,但是是土墙,不过这对于长久只能在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瓦剌兵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天气越的寒冷了,守城的几个瓦剌兵,忍不住偷偷灌了几口马奶酒。 长夜漫漫,一堆人又忍不住起了牢骚。 “听说太师已经打到紫荆关了,要不了多久,就能只取大都。” “那有什么用呢,荣耀和功绩都是别人的,和我们这些只能运送粮草的毫无关系。” “所以我们到底在做什么,长生天的勇士应该骑着骏马在战场上,而不是躲在这座该死的墙后面……” 说着说着,这几个瓦剌兵就离开了城墙,凑到了一起,借着一旁火把的光亮,高谈阔论。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响起,顿时吓得几个瓦剌兵从地上跳了起来。 “孛……孛罗大人……” 在他们身后,是一个裹着裘皮的蒙古贵族,身后跟着十几个随从,此刻正挥舞着手里的弯刀,朝他们低声的吼叫着。 作为后勤转运最关键的地方,也先自然要留下可以信任的人,孛罗,也先的亲弟弟,负责把守阳和口。 望着几个灰溜溜跑回去值守的瓦剌兵,孛罗感到一阵头疼。 草原上的勇士,向来崇尚自由和勇武。 他们更希望的是,能够骑着骏马在辽阔的草原上奔腾,或者是拿着锋利的弯刀,在战场上收割生命。 守城,对于他们来说,无聊而乏味。 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三令五申,但是还是无法提起底下这些士兵的警惕性,逼得他不得不每个晚上,都亲自过来巡视。 叹了口气,孛罗抬脚准备朝下一个城门走去,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感到大地在轻微的震动! 顾不上身上昂贵的裘皮大衣,孛罗立刻俯身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就连呼吸也紧紧的屏了起来。 不过几个呼吸,孛罗就站了起来,面容阴沉似水。 是骑兵,至少有四千人以上的骑兵! 劈手从身旁的传令兵手上夺过号角。 旋即,嘹亮的号角声响彻了整个城门。 一盏盏火把被点亮,原本黑暗的城池迅被照亮,孛罗紧紧的盯着远处。 晨曦的第一缕微光洒向大地,远处东北方向,升腾起高高的烟尘。 熹微的晨光当中,一柄“杨”字大旗,烈烈当风。 杨? 孛罗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心中顿时一慌,揪着身旁随从的衣服,吼道。 “快,去把西城的两千人也调过来!” 阳和口名为城实为堡,由一个个堡垒接连而成,东进西出,往东是宣府方向,往西是大同方向。 因为和大同相隔不远,所以孛罗时刻关注着大同的动向,五千人有近三千都放在了西城。 却不曾想,来的竟然是宣府的杨家! 他只能暗自向长生天祈祷,并不是“杨王”亲自领军过来,不然的话,他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 “阿剌知院这个废物,竟然连一个空虚的宣府都看不住。” 孛罗心中不住的咒骂着,眼睛却紧紧的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杨字大旗。 与此同时,西城门处。 瓦剌兵集结的很快,守城是他们的弱点,但是作为草原上的部族。 即便是在自己的部落里,也要谨防夜里有野兽狼群的袭击。 所以凡是草原上的勇士,每到夜里警惕性都非常高。 尤其是,在孛罗三令五申的情况下。 这个时候,瓦剌军表现出了出色的军事素养,在接到命令的第一时间,就跨上了战马,朝着东城奔赴而去。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原本重兵把守的西城,已经仅剩了不到五六百人。 这个时候,凭借着微弱的晨光,守城的瓦剌兵忽然感觉到眼睛有些刺痛。 紧接着,无数的箭矢映着寒光,从天空降临! 大地在震动,远处同样是大约四五千人的骑兵,朝着城门迅奔袭而来。 晨光当中,一并“范”字大旗,当风而立! ………… 伯都王是也先的第三个弟弟,他和也先一样,机警狡猾,拥有着异于常人的直觉。 所以他现在非常焦躁。 也先举兵进攻大明京城,留下伯都王带着一万大军,在大同城外扎营,守着大同城里的郭登,防止他冒险出兵支援京城或者偷袭阳和。 伯都王是一个很谨慎的人。 他早早的就打探的很清楚,大同城内现在只有八千左右的人马。 就凭这些兵力,他笃定郭登肯定不敢出兵。 毕竟相对于其他地方,大同才是大明边境的根本重镇。 事实也的确如此,这些日子以来,大同一直很平静,平静到伯都王有时候都觉得,哥哥是多虑了。 根据他得到的军报,哥哥在前方并不顺利。 要是加上自己手中的这一万人马,不至于在一个区区的倒马关被阻拦七日之久。 然而今天,伯都王却异常的烦躁。 他隐约觉得,有事情要生。 黎明的光芒渐渐降临,伯都王本就几近于一夜未眠,此刻心有所感,立刻掀开大帐,朝阳和口的方向看去。 远处,火光冲天! “坏了,集结大军!” 伯都王愤怒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大帐当中,立刻就有随从下去,还没片刻,嘹亮的号角声同样响起。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两个守夜的瓦剌兵,伏在地上,道。 “大人,郭……郭登打过来了!” “混蛋,怎么可能,大股骑兵怎么可能这么安静!” 伯都王心烦意乱,一脚踢开报信的瓦剌兵。 自己则急匆匆的奔到营门处。 然后,他明白了! 郭登骑在马上,他身后是整齐队列的步兵,乌乌泱泱,一眼望不到头。 伯都王扫了一眼,心都快凉了。 这个规模,至少有一万人以上。 他们全幅盔甲,列阵在营门外大约千步之外,丝毫没有要进攻的样子。 远处,阳和口的方向,升起淡淡的,大火熄灭的黑烟,扶摇直上,也让伯都王的心跌到了谷底…… 阴沉着脸色,伯都王怒吼一声,喊道。 “集结大军,出营!” 第一百六十章:大喜大忧   京城,武英殿。   成敬急匆匆的走进来,拱手道。   “皇爷,于尚书来了,有紧急军情。”   “召!”   朱祁钰面色看着平静,但是实际上心里也十分紧张。   算算时日,杨信和范广应该都动手了,边境几番冒险,煞费苦心的辗转腾挪,如今,终于到了要收网的时候了。   然而即便是他已有把握,也还是忍不住手心有些出汗。   于谦一如既往的大步走进武英殿,只是面容上有遮不住的喜色,在殿中刚一站稳,匆匆行了一礼,便道。   “陛下,大同军报,宣府杨信率军五千,大同范广率军六千,分别从东西两处进攻阳和口,如今已夺回阳和,在城中俘获军马千匹,粮草数百辆。”   “此战歼敌三千,贼虏孛罗率两千残兵,仓皇逃奔至草原深处。”   “同一时间,大同守将郭登率军一万五千人,与伯都王大战,此战我军损失人马五千,歼敌三千,伯都王负伤而逃。”   朱祁钰从御座上霍然而起,同样喜形于色,连声道。   “好,好,好!”   从成敬手中拿过于谦刚刚呈上来的详细军报,朱祁钰长长舒了口气,待将军报细细的看完,他激动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将军报搁在桌案上,朱祁钰目光灼灼,道。   “于尚书,按照军报所说,孛罗和伯都王都率军逃回草原了?”   于谦点了点头,虽然早已经知晓了消息,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是有一种不真实感。   明明最开始的时候,京师一片危急,他殚精竭虑,想的也只是如何保住京师。   现如今,也先大军被拒在紫荆关外,对辽东和宣府虎视眈眈的脱脱不花和阿剌知院纷纷退去,作为也先后勤转运中枢的阳和口被夺回,驻守在大同城外的伯都王负伤而逃。   局势何止是一片大好,简直是一片大好!   不客气的说,如今大明整个边防线上的对外压力,除了还有古北口外赛刊王所率的一万人之外,基本上已经被全部解除。   而也先所率大军,后勤被断,外援仓皇而逃,他自己在深入大明腹地,已经成为了一支名副其实的孤军!   于谦上前一步,开口道。   “皇上,为今之计,当乘胜追击,命边境大军回撤,与我大军成合围之势,一举歼灭也先大军!”   朱祁钰点了点头,此刻的他,已经恢复了冷静,道。   “话虽如此,但是也不可全然掉以轻心,伯都王虽逃,但其手中仍有数千兵力,此外,还有赛刊王所率万余虏贼在外,万一两者合流,边境同样不好应付。”   于谦听完,也渐渐冷静下来,这一点的确是他考虑不够周到。   不过这也是正常的,任谁听到这么好的消息,高兴之下,思虑也会有所疏漏。   想了想,于谦道。   “伯都王已逃至草原深处,加上范广调过去的大军,大同如今共有两万余兵力,但是草原广阔,一时之间恐难以确定伯都王逃匿方向。”   “所以臣意,留一万人马固守大同,剩余一万,可分驻阳和等处,谨防伯都王趁我等大意之下,再来犯边,相救也先。”   “除此之外,白羊口尚在敌军手中,可命杨信驻守阳和,范广顺势而下,攻取白羊口,彻底断绝也先的回撤之路。”   这是比较稳妥的法子,朱祁钰点了点头,道。   “光是这样还不够,伯都王经此一役,只怕未必敢再贸然犯边,但是赛刊王手中的一万人马,却依旧没有大的战损,所以边境防卫,还是要顾及赛刊王那边。”   也先有野心,但是同时,他也有智谋。   这次大举进攻,他给自己留了好几条后路,宣府的阿剌知院,古北口的赛刊王,大同的伯都王,都是他给自己预留的外援。   有前世的经历,朱祁钰知道这个时候开始,阿剌知院就已经开始和脱脱不花暗中勾勾搭搭,所以借着谈判的名义,让脱脱不花带着阿剌知院这个反骨仔直接后撤。   伯都王这边,则是命范广暗中调集了两万余的大军充实大同,狠狠的给了他一击。   所以事实上,这次的战果是出朱祁钰的预期的。   他给郭登的命令是,拦住伯都王,阻止他南下夺去阳和,支援也先。   但是郭登这次似乎格外的奋勇,不仅歼敌数千,甚至就连伯都王都射伤了,逼得他不得不仓皇而逃。   如此一来,伯都王这边的威胁,也可以暂时搁下。   那么就只剩下赛刊王的那一万人马。   赛刊王是也先最信任的弟弟,策反是没有可能的,他虽然攻古北口,但是不过是佯攻,战力基本没有什么损伤。   而且不知为何,脱脱不花退军之后,赛刊王仿若未觉一般,依旧驻扎在古北口外。   相比较伯都王,赛刊王才是真的难以对付。   想了想,朱祁钰道。   “这样,命古北口守将日夜监视赛刊王,一旦其有所异动,即刻来报。”   “另外,即刻将军报送去紫荆关,命王文和任礼,相机而断,战决,务必要让瓦剌,此生此世永不敢再犯我大明。”   于谦领命而下,正要转身,外头急匆匆的跑进来两个内侍,禀报道。   “皇上,兵部侍郎吴宁在外求见,说有紧急军情。”   朱祁钰心头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立刻开口道。   “叫他进来!”   没过片刻,一个身着浅绯色官袍的老者,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同样是匆匆见礼后,从袖中拿出一份蜡封完整的军报,道。   “皇上,古北口传来紧急军报。”   朱祁钰和于谦对视一眼,果然,担心什么来什么!   从成敬手中拿过吴宁呈上的军报,抬手拆开。   按制,类似这种紧急军情,只有兵部的掌事官有权开拆,吴宁只是佐贰官,所以他接到军报之后,只能即刻送入宫中,所以说,朱祁钰是头一个看到这份军报的。   于是于谦便看到,天子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过了片刻,皇帝将军报搁下,抬头望着于谦,开口道。   “古北口来报,赛刊王大军往东北方向去了!”   东北方向?   于谦倒吸一口凉气,眉头顿时拧到了一起,他和吴宁几乎是同时开口叫道。   “辽东镇!” 第一百六十一章:取舍 偌大的武英殿中,朱祁钰拿着军报,缓缓在殿中来回踱步。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生了! 土木之役以后,朝廷最大的困难,就是兵力不足。 不仅仅是京营,还有边境的各个边镇,兵力也都十分空虚。 这一次朱祁钰和于谦,陈懋等人反复推演出的计划,实际上就是重新划分了边境的兵员分布而已。 一方面,坚壁清野,放弃多数不重要的隘口,将百姓内迁到坚城之内,收缩兵力,腾挪出一部分的兵员。 另一方面,通过和谈和主动出击的方式,双管齐下,让脱脱不花退军,减轻边境的压力,再次释放出一部分兵员。 最后,用这两只腾挪出来的兵力,截断也先的后勤转运路线,将他掐死在紫荆关外。 整个计划的大方向,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但是其中却有无数的凶险之处。 譬如,一旦宣府杨洪没有成功击退阿剌知院,那么连带着,脱脱不花也必然不会退兵。 毕竟,只有实力对等的时候,才能进行谈判。 再比如,辽东! 这次计划当中,最大的冒险之处就是辽东。 既然要谈判,那么先就要证明自己和对方有谈判的能力。 简单的说,杀鸡给猴看! 阿剌知院就是那只鸡。 王文要和脱脱不花谈判,必须先给予阿剌知院沉重的打击。 以此证明,大明纵然面对也先的数万主力,支撑起来或许艰难,但是要对付他们这种万余人的偏师,还是不算太难的。 但是宣府的兵力不足,要夜袭阿剌知院,必须要有来自辽东的兵力支撑。 所以王文不得不在脱脱不花的面前,玩了一次空城计。 凭借着脱脱不花多疑,不善弄险的性格,诈了他一次,然后才用种种手段,说服了他同意撤军。 在这个过程当中,王文自然也代表天子,做出了一些让步,但是这都是事先交代好的。 所以事实上来说,在整个计划当中,辽东军镇是最薄弱的一环。 因为直到现在,原本分属辽东的一万大军,还在宣府驻扎。 这也是杨洪在突袭阿剌知院之后,能够有余力分兵和范广东西夹击,攻取阳和的原因。 原本对于辽东最大的威胁,就是脱脱不花的鞑靼大军。 脱脱不花撤军之后,辽东可以暂得安宁。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原本负责监视脱脱不花的赛刊王,竟然没有跟着脱脱不花而去,反而朝着和脱脱不花相反的方向而去。 如此一来,他的目的必然就是辽东镇! 朱祁钰无法确定,这是赛刊王自己的决定,还是也先早就定好的谋略。 总之,因为自己的插手,如今的战局和前世他所熟悉的,已经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他面临的局面,实际上是两难。 如果放任赛刊王大举进攻辽东,单凭现在辽东的几千人,是根本抵挡不住的。 但是如果要支援的话,那么边境的兵力就会再度陷入紧张当中。 这个时候,于谦叹了口气,上前道。 “皇上,也先已失阳和,大军后勤被断,败落已是注定之事,但是辽东镇却是大明遏制兀良哈等部的重要军镇。” “一旦辽东有事,兀良哈等部必然趁势而起,到时候朝廷刚刚歼灭也先,又不得不再起兵力,收拾辽东乱局,恐难支撑,请皇上三思。” 朱祁钰停下脚步,拧着眉头没有说话。 于谦所说的他都明白。 当时他之所以拿辽东去冒险,是因为相较于辽东,明显是京师的地位更加重要。 但是如今胜局已定,那么再拿辽东去冒险,就不合适了。 就像于谦所说的,辽东镇所设,是为了震慑抵抗兀良哈三部以及其他的,诸如女真等小部落。 一旦辽东有失,那么这些部落必然会趁机作乱。 当然,有山海关在,一时倒不至于威胁到京师,但是总归,朝廷要收拾起来,必然要费上很大一番工夫。 如此一来,先有太上皇亲征,再有也先入侵,内地还有湖广苗人作乱,要是再整兵收拾辽东乱局,那恐怕朝廷真的要被拖垮了。 不仅如此,朱祁钰知道的,要比于谦更多。 比如,就在明年,也就是景泰元年,会有一场大规模的水灾。 接着,景泰二年会有旱灾,还要加上地震。 景泰三年,会有长达数个月的连绵阴雨,庄稼泡在水里,大规模的烂歉收。 景泰四年,有好几场大的雪灾。 景泰五年,有蝗灾…… 总之,接下来这几年,就没有平平顺顺的年景。 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和百姓需要的显然都是休养生息,恢复元气,而不是再起兵戈,连年打仗。 所以至少在最近几年内,和也先的这次大战,是最后一次打仗。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朱祁钰的精力都要放在内政之上。 重新在御座之上坐下,朱祁钰心中已有决断,开口道。 “命杨洪派军五千,另从居庸关调兵五千,驰援辽东,务必要保辽东镇不失。” “此外,传信紫荆关守将,命王文,任礼二人主动出击,力求能够重创瓦剌大军,至于也先等一概敌酋,生死不论!” 事已至此,他必须要做出取舍。 辽东不能有失,那么就只能战决,力求在此战当中,能够给也先造成最大程度的伤亡。 于谦等人领命而下。 不过,在离开之前,于谦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样,似乎期待朱祁钰还能说些什么。 但是最终,朱祁钰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对于于谦的心思,朱祁钰自然清楚。 他想问的,无非是那个还在也先手中的太上皇。 对于自己这个哥哥,朱祁钰自然是恨的,但是看过了百年兴衰,要说恨意真的在他心中占据了多么重要的位置,倒也不然。 从现在朱祁钰的角度来说,他固然希望他能死在战乱当中。 但是这种事情,需要看运气。 也先面临如此情况,肯定会把朱祁镇当最后的救命稻草,牢牢抓住。 除非能够将也先大军全歼,不然的话,很难在重重保护当中,杀死朱祁镇。 但是要说让朱祁钰主动提出迎回他,那也不可能。 至少现在,他不会让这个太上皇,回到大明。 至于以后…… 重活一世,他要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未免也就白活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太师,阳和被攻陷了   又是一个傍晚,紫荆关外,中军大帐中。   也先站在一副行军的沙盘之前,他的身旁,伯颜帖木儿走来走去,显得十分烦躁。   似乎是打扰到了也先的思绪,也先皱了皱眉,低声喝道。   “帖木儿,你安静一些!”   闻言,伯颜帖木儿倒是停下了脚步,端起一旁的银壶,灌了两口冷酒,闷闷不乐道。   “哥哥,你为何要骗我?”   对于这件事情,伯颜帖木儿显得耿耿于怀。   要知道,那天攻城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大明的太上皇就在车上,甚至于在也先不让他随着车驾出去的时候,伯颜帖木儿还激烈的反对过,只不过最后没有成功而已。   结果到最后,却现那辆马车里根本就不是太上皇,而是一个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替身。   这让信誓旦旦在太上皇面前打了保证的伯颜帖木儿感到很难堪。   当然,自己的朋友免于危险,这件事情是值得高兴的。   但是也先隐瞒伯颜帖木儿的这件事,让他觉得自己不被信任,感到非常受伤。   伯颜帖木儿是也先最小的弟弟,他刚刚不大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就在征战中死去,伯颜帖木儿是由也先抚养长大。   所以对于伯颜帖木儿来说,也先对他既是兄长,也是半个父亲。   也先感到有些头疼,他这个幼弟,就像大多数的蒙古汉子一样,热情,忠诚。   但是有些时候,的确不太聪明。   他们兄弟六人,其他几个,也先都能放心让他们带兵出去独当一面,唯独这个幼弟,他只敢放在身边,让他做一些琐事。   究其原因,就是因为,他太重感情了!   脸色一沉,也先开口道。   “帖木儿,我知道你近些日子和那个大明皇上走的很近,但是你别忘了,他是大明的皇帝,我们是敌人,敌人之间,不可能有真正的友谊。”   “我如果最开始就告诉你,我只是想借这个皇帝之口,蒙骗紫荆关的守将,你觉得,他会配合我们吗?”   “或者说,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欺骗你的朋友?”   伯颜帖木儿愣了愣,随后低下头,有些丧气。   他明白过来了。   太师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想把太上皇推出去,但是他需要明军相信,坐在马车里的是太上皇。   那么,还有什么消息渠道,比太上皇亲口告诉他们,太师打算拿太上皇当要挟,来的更确实有效呢?   明白过来之后,伯颜帖木儿心里的气也就没了。   这么多日子下来,他的确把这个大明的太上皇当成自己真正的朋友,要他去欺骗朋友,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于是,伯颜帖木儿低头道。   “哥哥,帖木儿错了,请您原谅!”   也先点了点头,神色也变得有些和煦,揉了揉眉心,问道。   “近些日子,那个大明的皇帝怎么样?”   伯颜帖木儿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他没有什么异动,和以前的时候一样,我按照哥哥的吩咐,在军帐周围加强了防卫,防止有人暗杀。”   也先眼中浮起一丝赞许之色,不过旋即又被焦虑取代。   “做得好,帖木儿,不知为何,我有种感觉,我们正被一股巨大的威胁所包围,或许,这一次南征的决定是错的,长生天并没有站在他的信徒这边。”   也只有在自己的亲弟弟面前,也先才会显露出这种不够坚定的神色。   在瓦剌的部族牧人和勇士面前,太师永远是那个运筹帷幄,带领瓦剌战无不胜的领。   显然,也先的这种表现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伯颜帖木儿想了想,安慰道。   “哥哥不用担心,就算我们攻不下紫荆关,也可以安稳的退回草原上。”   “伯都王和赛刊王两位哥哥,不是早就跟您定好了接应的退路吗?”   “何况,如今大明这边许多隘口都被放弃,我们大军险想要进攻有必经的关隘,但是如果要撤退,却有很多条路,他们拦不住我们的。”   伯颜帖木儿说的这些话,也先当然都非常清楚,整个作战计划是他亲自敲定的,他当然有足够的自信。   然而让他感到忧虑的是,他派去给伯都王和赛刊王传信的信使,距离预定返回的时间,已经迟到两日了。   他不断的派出探子,去打探消息,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回来,这让他感到非常的不安。   与此同时,从前天开始,不知道为何,紫荆关的守将跟疯了一样,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劫营。   白天出战的时候,也几乎是在搏命。   这很不正常!   作为一个在血与火当中长大的蒙古部族领,也先当然能够看得出来。   现在的局面,实际上是对方占有优势。   拖的时间越久,对于他们来说,优势越大,他们现在应该固守,而不应该主动进攻。   明人有句话,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也先觉得,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生了。   外头传来一阵喧嚣的声音。   金铁交击的声音,加上马蹄奔腾的声音,掺杂着喊杀声,吵闹不休。   又是明军来袭营了!   这些日子以来,这种事情已经生了很多次,这种小规模的袭营,也先甚至都不需要亲自出去。   过来半晌之后,听着外头嘈杂的声音,也先心头不安的感觉越来越重,他刚想起身出去看看战况。   外头便走进来两个蒙古贵族,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浑身血污,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明人将领。   “见过太师!”   也先瞬间收起自己脸上的忧色,重新成为了那个瓦剌人信仰的领,带着笑容道。   “巴特尔,莫日根,我的勇士,你们已经打退了明军的袭营,对吗?”   底下两个人拜倒在地,恭敬的道。   “太师,的确如此,不过这个明人的将领,自称有重要的消息,只要我们愿意放他一命,他就愿意说出来,所以我们将他带到了大汗的面前。”   也先坐在上,挑了挑眉,闻言,命人将这个将领嘴里的破布取下来,淡淡的道。   “大明的将军?我看你的服饰,最多只是一个副将而已,连参将都不是,所以你最好祈祷,你所说的消息,对我真的有用,这样我或许,会大仁慈的饶你一命。”   那个将领浑身血污,精疲力尽,身上有一道长长的刀伤,很明显,是被人用弯刀狠狠的砍了一刀。   闻言,他虚弱的抬起头,道。   “太师,阳和口被杨信攻陷了,伯都王被郭登打回了草原里,这就是我知道的消息,请,救救我!”   “啪”的一声。   也先面前的桌案被他拍的四分五裂,烛火摇曳下,他的脸色显得难看至极…… 第一百六十三章:捷报 紫荆关。 夜晚的关隘,显得无比寂静。 城墙上每隔不远,就会点起一盏灯笼,从城上往下看,可以看的清清楚楚,但是从下往上望去,却只能看到漆黑的一片。 两盏灯笼中间的黑暗处,王文面无表情的望着远处的的也先大营,在他的身后,任礼,刘深,还有十余名参将,都全身甲胄,肃然而立。 不过如果有心人就会现,紫荆关副总兵陶瑾,并不在此处。 这些人就这么在城墙上站着,无一例外的都望着远处,沉默的站在原地,没有出一丝声音。 沉沉的夜幕下,这么一群人仿佛雕塑一般,在凌冽的寒风中一动不动,半边脸色映着灯火,半边脸色隐没黑暗,看起来显得有些诡异。 瓦剌大营距离紫荆关有足足五里远,就算人的目力再好,也最多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圆点而已。 忽然之间,远处某处黑暗的山丘变得有些明亮,很明显,是着火了。 风吹动衣袍的呼呼声响起,宛如木雕般一动不动的王文,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嘴唇微动,轻声开口问道。 “这个时候,沈木应该已经被他们抓去了吧?” 一阵轻微的盔甲撞击声响起,回答的是都指挥佥事刘深,道。 “不错,按照计划,这个时候,沈木应该已经将阳和口失守的消息透露给了也先,那团火,就是我们约定好的信号。” 王文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继续问道。 “陶瑾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一个时辰前,陶总兵传来消息,他所率精兵五千人,已在绕道蔚州城外设伏,准备妥当。” 于是王文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任礼,灯火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冷硬无比。 似是感受到了王文的目光,任礼轻哼一声,道。 “刘深!” “在!” “命你率骑兵五千,为左前锋,半个时辰后,随本将袭营。” “是!” “徐平!” “在!” “命你率步兵五千,为大军后卫,半个时辰后,随本将出战!” “是!” 一阵阵铿锵有力的声音响起,仿佛为紫荆关这座古老的关隘注入了生气一般。 随着盔甲碰撞的声音落下,原本满满当当的城墙上,顿时变得一空,只剩下王文和任礼二人。 远处的火光越繁盛,有蔓延开来的趋势。 片刻之后,王文轻声开口道。 “此战,务必要胜,拜托任总兵了。” 任礼一如既往的黑着张脸,自从朝廷传来令谕,对于他二人各自训斥,但是实际上连王文的王命旗牌都没有收回的时候,任礼就是这副样子,一副谁欠了他十万两银子一样。 闻言,任礼瞥了王文一眼,冷声道。 “这就不必王大人费心了,哼,王命旗牌,还不是上不得战场打不得仗……” 后一句话,任礼略略压低了声音,但是此处只有他们两个,王文又岂会听不到。 不过他倒没有生气,反而淡淡的开口道。 “文臣武将各司其职,若是打仗要老夫上,任总兵你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你!” 任礼被他一句话噎的喘不上气来,冷哼一声,再不跟他多费唇舌,转过身就要拂袖而去。 然而就在此刻,王文的声音却从他背后响起。 “此战之后,任总兵必加官进爵,成勋戚一脉掌权之人。” “所谓繁花着锦,烈火烹油,身家爵位来之不易,希望任总兵,不要选错了路!” 任礼的身形一滞,但是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径直下了城墙。 凌冽的寒风呼呼的吹动衣袍,天空当中似乎又开始飘起零星的雪花。 王文望着任礼消失的身影,长长的叹了口气。 旋即,他的脸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定定的望着远处的火光,明灭蔓延,几成燎原之势。 ………… 清晨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京城这座雄伟的城池,也渐渐苏醒过来。 紧闭的城门缓缓开启,街道上渐渐多了许多来往的小贩和行人。 就在数日之前,京城终于解除了九门戒严的状态,让老百姓们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前段时间,又是官军挖壕沟,又是严查出入的,可给老百姓吓坏了。 各种传言甚嚣尘上,有说朝廷准备迁都的,有说有虏贼奸细混进京城的,还有说虏贼马上就要打到京城的。 惹得人心惶惶的。 如今这戒严的状态一解,老百姓们大多都安了心。 只不过九门盘查的力度,还是比以前要严格,宽大的拒马桩也都还摆着,没有丝毫拆除的意思,这让某些饱读诗书的“有识之士”,依旧整日皱着眉头,唉声叹气。 正阳门,作为京城的正南门,虽然不属于皇城,但是在京城当中也具有特殊的意义。 从正阳门往里走,便是皇城正门,大明门。 因为距离皇城最近,所以正阳门也是官员出入最多的城门。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老百姓们小胳膊小腿的,总是怕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自觉地从两边的崇文门和宣武门出入。 因此,正阳门和其他的城门相比,就显得冷清许多。 一大清早的,守城的卫士郑二娃就有些没精神。 京城这些日子查得严,好不容易这两天没怎么查了,郑二娃就偷偷的溜去了隔壁街里的小院子泻火。 结果折腾了一晚上,弄得当班都无精打采的。 跟和自己一起值守的两个兄弟打了声招呼,郑二娃躲到城墙边上,就想着眯一会。 反正,正阳门出入的都是官老爷,也没什么可查的,更没有人敢在这个地方闹事! 然而他刚刚靠着城墙坐下,眼睛都没闭上半刻呢,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队马蹄奔腾的声音。 郑二娃原本是边军出身,一耳朵就听出来,这是驰马而来,而且人数不少于五十人。 今儿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有人敢在这正阳门驰马? 郑二娃睁开眼睛,还没看见是什么情况。 便感到一阵呼啸声从他耳边响起,那队人马竟是停也未停直接冲进了正阳门。 城门处原本摆放的好好的拒马桩,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移开了。 这几日刚刚下过雪,地上泥泞的很,那帮人驰马的度又快,郑二娃一时不慎,被溅了一身的泥点子。 他暗道一声晦气,将目光放在那帮狂妄驰马的人身上,他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大胆。 抬眼望去,那是一队骑兵,身着甲胄,为者头盔上一支鲜艳的红色长翎,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与此同时,随着骏马奔腾的声音,这队骑兵中的数人,高声喊叫起来。 “紫荆关急报,我军大捷,歼敌五千,射杀敌酋伯颜帖木儿!” 第一百六十四章:跌宕起伏的人生 京城,奉天殿。 红翎急使到的时候,正是早朝的时候,今日是常朝,因此在京的文武官员皆在。 按制,红翎急报不论何时,皆可直送御前。 所以就在一众大臣的面前,身负甲胄的红翎急使,大步走进了这座高大的宫殿之中,将军报直接呈送到了朱祁钰的面前。 紧接着,金英洪亮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臣紫荆关提督军务大臣王文,并总兵官宁远伯任礼,副总兵都督同知陶瑾报……” “前日深夜,也先获悉阳和口失守,大军仓皇后撤,总兵官任礼率军万余,于敌军后撤之际,突袭敌营,斩敌三千,伤敌四千,俘获军马辎重无数,总兵官任礼命参将卫颖率军五千追击。” “另有都督同知陶瑾受提督大臣王文命,率军五千早至蔚州城外设伏,至昨日傍晚,也先大军行至蔚州,陶瑾率军与卫颖前后夹击,斩敌两千,伤敌五千,陶瑾射杀敌酋伯颜帖木儿。” “我军战损及此战有功之人,另附详细军报呈上。” 随着金英的声音落下,大殿当中“嗡”的一声就炸开了。 底下诸多大臣,都是神色激动,议论纷纷。 更有不少白苍苍的老头,立刻就涕泪横流。 “列祖列宗保佑啊!” “皇天有眼,上苍荫庇。” 好几个大臣闪身而出,拜伏于地,道。 “此乃大胜,恭贺陛下。” “陛下,此等大胜,必当叙功。” 直到过了足足盏茶时间,一群大臣才在礼官的呵斥下,渐渐恢复了平静。 紧接着,吏部尚书王直为的一干老臣,带着殿中所有的文武群臣,齐齐下拜。 “获此大胜,臣等为陛下贺,为社稷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有人高兴到狂喜,就有人悲伤到极致。 凌冽的寒风当中,一支长长的队伍徐徐前行。 不难看出,这是一支刚刚经过大战的蒙古军队,不管是骑在马上的将领,还是寻常的兵士,都浑身血污,精疲力竭。 长长的队伍当中,一个破旧的车上,朱祁镇同样穿着瓦剌贵族的衣服,浑身尘土,目光呆滞的看着远处。 大战一起,谁也无法幸免,就算朱祁镇在重重保护当中,也不可避免的被折腾的狼狈不堪。 原本为他准备的华丽的车驾,早就不知道在大战当中被丢到了哪去。 就他现在坐着的这架马车,还是运粮用的。 寒风呼呼的吹过,仿若钝刀子一般,刮得人脸上生疼。 然而一向养尊处优的朱祁镇却恍若未觉,直愣愣的看着前方,面容上浮现出浓浓的悲怮。 袁彬和哈铭在一旁看着,心中担心不已。 自从昨天晚上,他们被追击的敌军赶上,危急之中,伯颜帖木儿为皇上挡下了一箭,当场身死之后,皇上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看的让人害怕。 就连当初土木之役后,皇上被掳到也先大营的时候,也不曾这个样子过。 大着胆子,袁彬拿着一个干硬的饼子,道。 “皇上,用些东西吧,如今乱局之际,您得好好保重龙体啊。” 朱祁镇抬了抬眼皮,依旧死气沉沉,摆了摆手道。 “你们吃吧,吃饱了之后,寻个机会跑吧,也先如今兵败,只顾着逃命,不会顾及到你们两个的。” 闻言,哈铭和袁彬立刻跪了下来,道。 “臣等岂敢弃皇上而独去,恳请皇上保重身体,此战过后,皇上定能回归京师,重登大位,万不可如此灰心丧气啊。” “回归京师?” 朱祁镇嘴角扯起一丝不知道是不是嘲讽的笑容,环顾四周,道。 “你看这周围的上百个瓦剌兵,他们真的是来保护朕的吗?不,他们是准备到最后的时候,杀朕的。” “也先不会放过朕的,他活着,朕是他的保命牌,他要是死了,也会要朕陪葬。” 袁彬把头重重的扣在地上,血痕斑斑,道。 “皇上,这不过是可能而已,只要您活着,无论如何也有办法能回归京师的,何况,您忘了昨天晚上,帖木儿大人,舍身救您的一幕了吧?” “他拼死相救,便是希望皇上能够好好活下去,您岂可如此自轻?” 朱祁镇神色有些痛苦,将身子缩起来,许久,方道。 “不错,朕已经对不起了许多人,不能再辜负帖木儿的情谊,你们不必担心,朕会好好活着的。” ………… 也先站在一出丘陵上,望着远处起伏的城堡,目光当中流出了浓浓的挫败和不甘。 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失败。 明明,自己拥有最勇猛的勇士和最高明的智谋,明明自己做了那么多的谋划,留了那么多的后手。 但是最终,他还是一败涂地! 三天的时间,也先撒出了无数的探子,终于将边境的情况弄清楚了。 脱脱不花撤了,阿剌知院那个混蛋也跟着逃了,伯都王重伤,也撤了,就连赛刊王也不知所踪。 自己实在太大意了! 那个明军的将领,分明是个探子,他是故意给自己透露的消息,让自己惊慌之下,仓皇撤退。 要是当时,他不是焦虑了许久,没有那么冲动的话。 等到天亮之后,徐徐撤退,怎么也不会损失如此惨重。 如今,他手中仅剩不到两万的大军,其中有一小半都是伤兵,辎重大半被劫,粮草也不够了。 虽然不到半天的时间,就能赶到边境,但是此时此刻,也先也不敢确定,白羊口是否还在自己的手中。 如果白羊口也被夺去,那才真的是无力回天。 眼中厉色一闪,也先对着身后的人问道。 “那个大明的皇帝,怎么样了?” “太师放心,已经又加派了五十人看守,断没有逃出去的可能。” “好,好好的保护他,这次要是能够顺利回到草原,他还是我们手中的底牌,要是不能回去,就杀了他。” 也先的神色带着浓浓的杀气。 回想起昨夜的遭遇战,他就感到无比的悲伤。 伯颜帖木儿,我的傻弟弟,那个阶下之囚,值得你用生命去保护吗? 远处,大片的烟尘升腾而起,也先顿时拧起了眉头。 这是大队骑兵的预兆,但却不是从身后追击过来,而是从边境方向赶过来,难不成,白羊口真的也被夺去了吗? 顾不得多做想法,也先朝着身旁的人下令,道。 “全军戒备,准备迎敌。” 他自己,也抽出手中的弯刀,跨上了身旁的战马。 作为蒙古部族的领,他从不惧战,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必须身先士卒,才能维持好最后一点士气。 远处的烟尘越来越近,也先暗暗的戒备起来。 但是紧接着,就有两个瓦剌士兵,连滚带爬的跑到他的面前,说出了他这些日子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太师,是赛刊王,赛刊王大人来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一穷二白的战后 京师,武英殿。 距离上一次军报到京,已经足有三天。 虽然边境的战事已经接近了尾声,但是毫无疑问,到现在为止,和兵事相关的,还是最重要的政务。 因此在早朝上,最先出列的,还是于谦。 “皇上,辽东军报,赛刊王属下大将岱钦,率五千人攻辽东镇,已被总兵官曹义击退。” “另有大同总兵官郭登来报,三日前,郭登遣都指挥使范广率军五千,攻白羊口,遭赛刊王所率五千骑兵伏击,范广不得已仓皇撤退。” “至昨日,也先剩余残军一万,自白羊口撤出,已至猫儿庄,太上皇同被裹挟至草原深处。” 朱祁钰叹了口气。 果然,再周密的计划,都免不了有疏漏。 谁也没有想到,赛刊王往东北方向的进军,实际上是虚晃一枪。 他明着是要攻辽东,但是实际上却将手中大军一分为二,五千人佯攻辽东镇,另外五千人则是绕道白羊口,救援也先。 白羊口本就是也先给自己留下的后路,设了五千人把守,如今再加上赛刊王的五千人,范广自然是拿不下来的。 也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也先,带着自己的万余残兵,退回草原。 不过如此一来,也并非没有好处。 毕竟,短时间之内,大明无力再对草原用兵,那么如此一来,草原自然是越乱越好。 也先此次大败,他手中的精锐至少折损了一半。 而相对的,他的老对头脱脱不花,实力却基本没有损失。 再加上也先这次大败,最大的原因就是脱脱不花擅自撤军,导致辽东宣府等地的兵马,得以驰援大同,切断了他的后勤路线所致。 事情闹到了这种地步,双方的矛盾再无调和的可能,必有一场大战。 要是也先真的死在了此战当中,反而间接上让脱脱不花保存了实力,不如让他们自己打去吧。 想了想,朱祁钰问道。 “我军战损如何?边境损失如何?” 这本就是今天的主要议题,因此于谦早有准备,拿出一份奏疏,转呈到天子的案上,然后开口道。 “据粗略统计,自也先大举进攻时算起,辽东,宣府,大同等处,战死官军共计三万余众,伤者约有五万余众。” “龙门,怀来,阳和,顺圣川等十四处关隘城墙大半被损毁,其余关隘也需整修者,共计十六处。” “其中,倒马关损伤最为严重,先是,也先大举攻城,倒马关提督大臣曹泰,参将孙大勇为守城故,命官军以水灌城,筑成冰墙,反复数次,方抵挡七日之久,战后,倒马关城墙彻底损毁崩塌,已不可用,当需重建。” 于谦越说,朱祁钰就越感到头疼。 打仗打仗,打的都是钱! 古人说穷兵黩武,是因为打仗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实在是太大了。 寻常百姓都以为,大军出战,最费钱的是人吃马嚼的粮草。 但是实际上,粮草在整个打仗的支出当中,最多占得了一半左右。 更多的,是战后的支出。 就如这次大战,战死者有伤者,均需抚恤,有功者需要上次,这就是一大笔钱,更不要提还有各处关隘的重新加固。 这次也先大举进攻,各处沿边守将,大多数都是死战不退。 朱祁钰不用想也知道,死战的另一个代价就是,各处城墙城堡必然被打的伤痕累累。 这十几处关隘,又是一大笔银子! 更不要提,还有一处倒马关彻底被打废了,需要重新修筑。 倒马关和紫荆关,居庸关并称为内三关,对于护卫京师,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这场大战,要不是有倒马关生生拦住了也先七日之久,绝不可能有紫荆关的大胜。 所以倒马关不仅要重建,而且要建的比以前更加的坚固。 直白的说,得多花钱! 而且,这还不仅仅是钱的事儿。 修筑新城,加固关隘,不仅要钱,更需要人。 如此大规模的加固,仅凭各隘口遗留的守军,不知道要修到什么时候,所以就要征调民夫。 除此之外,还有军队的问题。 大明的军队是以军户制度为基础的,死板的很,军户和民户之间,流动转化甚少。 就算是有,因为军户的地位比不上民户,所以也会是军户向民户转化。 这次大战,加上土木一役,朝廷战死的官军,足有二十余万,有伤无非继续当兵的,也得有十余万。 如此巨大的空额,还不知道要上哪去填补。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些死去的官军,有接近四分之一,都是刚刚承袭入军时间不长,没有子嗣。 也就是说,大明不仅仅是损失了这么多兵员,而且其中有四分之一的军户没有人承袭。 换句话说,大明永久损失了数万人的兵员补充渠道。 前面的问题,不管是抚恤,赏赐,还是城墙,民夫,都可以用银子来解决,但是军户的损失,却是无法解决的。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摆在面前,即便是两世为人,朱祁钰也不由得感到一阵棘手。 想了想,朱祁钰对着一旁的户部尚书沈翼问道。 “沈卿,户部所剩银两如何?” 沈翼苦着一张脸,他就知道,一起兵戈,户部遭殃。 打仗的时候,户部要负责后勤,筹集粮草。 打完仗之后,户部要拨款抚恤赏赐,这回还饶上了一大堆城墙的的修复和一座新城的重建。 这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移步出列,沈翼皱眉开口道。 “回皇上,先是,太上皇先有屡次征伐麓川,去年又遣船队再下西洋。” “其后,动用二十余万官军北征,耗费钱粮甚多。” “加之去岁宁阳侯江浙平叛,迁延年许,如今西南有苗贼作乱,亦靡费甚重,先皇留下的底子,着实已经不厚了……” 沈老头絮絮叨叨的,就是不肯说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钱。 朱祁钰看着他巴巴的眼神,心中顿时明白了过来,开口道。 “既然如此,沈卿你先退下吧,回头拟个奏疏,将户部的详情奏上。” 这老头东拉西扯的,无非就是因为,户部没啥钱了,嫌丢人,所以不肯在早朝上,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说而已。 虽然说是让他拟个奏疏,但是下了早朝,朱祁钰将沈翼和工部侍郎王永和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