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第一章 传梦 福建路,建州。 此地多山多水,又正值四五月时节,满山翠绿欲滴。涧流顺山势而下,乘高泻浪,触石流响,水至山下受东西诸溪涧水,汇称南浦溪。 南浦溪清澈如镜蜿蜒而流,沿溪而下即到了浦城县城。 南浦溪环绕县治,由县城南门绕经,上为白云潭,溪水飞湍奔流,至此澄深,又汇东流之水折而西,下为凫浴潭,西流之水折而南汇,凫浴潭潭色靛青,浮水耀绿,因点点如凫而得名。 两潭之间中跨一条长虹连接县城,此桥名为水南桥,桥上覆之以屋,行人往来如织。 水南桥南有一片民居,名为水南新街。 街道南依山北傍水,站在这里望西遥望,一座孤山于环障簇拥之间,四周悉是田地阡陌,此山挺然孤立而得名孤山。 六朝时,大才子江淹为浦城县令,在此梦得神人所授五色笔,后来此山改名为梦笔山。 此刻水南新街的一座临街楼屋里,从窗边看去梦笔山赫然在望。 一位名叫章越的十二岁的少年自言自语道:“都说这是穿越,但既来之则安之!可我为何没有系统?” 说到这里,章越仰天四十五度,长叹半刻。 开局太惨淡,需要系统爸爸的大力支持! 章越有两位兄长,长兄名叫章实,子承父业经营着家中店铺。 二哥章旭七岁能文,八岁能诗,十二岁即考上了皇华馆,也就是县里的官学,深得县令陈襄赏识。 在县学中章旭也是出类拔萃,甚至学正告假时,令章旭替自己给官学学生上课。 章旭才名在县里自是不用多说,家中上下都抱有期望,这几年说媒的人都踏破了门槛。后来惊动了衙门里的赵押司,并出了三百贯嫁妆钱将爱女许配给章家。 能说到这么一门亲事,对于大族旁支的章家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当下章父病故前一口替章旭答允下来。 这对于两家而言本是一桩极好的婚姻。 但在洞房花烛的夜里,章旭却是不见了,众人找来找去也找到不他的踪影,结果在他的书房里找一张字条。 信中写到‘吾大好儿男当东华唱名,怎娶刀笔吏之女为室?’ 章旭不知去向,音讯全无。 有人说他进京去了,有人说他离家出走半路遇到劫匪,有人说他被某个青楼女子迷住了,以至于抛妻弃家…… 而遭遇逃婚的赵押司,也是勃然大怒。一个押司看似连官都算不上,但势力可谓遍布整个县城。 听闻得罪了赵押司,跟随章家多年的老仆先是离开,临走时还卷走些细软。 紧接着章家在城中经营几十年的铺子伙计连连辞职,直到一日还莫名失了火,如此不仅还吃了官司,赔了一大笔钱。 而私塾读书的章越本人,因私藏艳画而被开革退学。 现在章越不仅失学在家,而且声名扫地,如此整日浑浑噩噩度日。 章越穿越后这几天,得知这个开局,恨不得再睡过去,好穿越回去。所以章越面墙佯睡,直听楼梯传来吱呀吱呀的脚步声,接着帘子卷起声传来。 一个人坐在自己身后道:“三哥,都日晒三竿了,还卧在床上。” 听声音章越知道是自己的长兄章实。 章越明白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二哥也是很悲催。对方是章父,长兄的心头之爱,受全家的瞩目,他从小到大在被压抑在二哥的光芒之下。 父兄都着力培养其二兄,为他遍请名儒点拨。而身为家中幺儿,章越虽说没有二哥如此好的教育资源,但父兄对他仍十分宠溺,索性不愿让他吃读书的苦,有些放任自流。 章越整日就喜欢结交些狐朋狗友,出去吃喝玩乐,家中反正有个会读书的二兄即可。 读书苦你吃,以后福我享,如意算盘打得很是好! 可现在…… 章越能体会兄长此刻心情,最得意的弟弟逃婚了,另一个弟弟又如此不成器,这个家里全靠他一人撑着,举头四望他能指望谁? 章越不好再睡,装着刚睡醒的样子,揉着眼睛道:“哥哥,你回来了。” 长兄章实今年不过二十三岁。这个现代人刚出来工作的年纪,但章实已给家中打理了十年铺子。而这铺子前阵子刚被一把火烧去了,章家还吃了官司赔进去一大半身家,着实令他憔悴不少。 辛酸疲惫布满了章实的脸上:“三哥,别再睡了。” “是。”章越起身。 “饿了吧,”章实问道,“我给你烧些汤水,我忙了一早上还没吃哩。” 家里饭食本是有家仆打理,但两个仆人早都走了,一人偷偷卷走了些细软,另一个不肯离去,倒是兄长怕牵连执意让他回家避一避。章实的老婆孩子也先行回建阳岳父家那避一避风头。 章越摇了摇头道:“兄长,不饿。” 章实道:“不饿也要吃些,我买两块羊油饼来。” 说完章实下楼去取,待回来时,章越已是穿上童子衫。 章实替章越拍了拍衣衫上褶皱,然后油纸裹着的羊油饼递到他的手中。 兄弟二人一人一块,章越也不知怎么的饥肠辘辘,肚子里如同火烧一般,一块油饼三下五除二即是吃完了。 章实将自己一块掰了一半放在章越手里。 “我送你去私塾读书,本不指望你如二哥那般出人头地,但也总想你能多少学些读书人的样子,哪知(看艳本,章越在心底替兄长把话补全)……你再吃些有精神,莫再要整日卧床了,能读书就读书,家中唯有指望你了!我当年就不是读书的材料,这些年只能整日风里来雨里去。但似二哥那般心无旁骛地读书,结果现在……” 说到这里,章实眼眶不由红了,手背往脸上摁了摁。 章越道:“哥哥,以往是我不懂事,眼下这烂摊子,咱们一起抗。” 章实点了点头,然后又向章越说起了章旭逃婚的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得实是有道理。你二哥书读得是好,连前任令君都赏识他,这些年来咱家着实沾了他不少光。二哥一路来走得太顺,又自持是读书人看不起胥吏,才有了逃婚之事。” “可赵押司能是一般胥吏吗?这一县中的奢遮人物,不说衙门上下,就是令君都要敬他三分。” “说到咱们章家不过有些余财而已,赵押司与我结亲,着意是在二哥的前程上。但二哥读了几年书,竟不把人放在眼底。” 章越道:“兄长,我被私塾退学倒也罢了,名声有损也罢了,但再如何他也不能派人烧了咱们家的铺子啊。赵押司固然了得,但王法昭昭,又岂容他一手遮天。” 章实摇头道:“平日里赵押司无理尚仗着三分,又何况这一次他有理。别说他暗中指使人烧我们铺子,就算明火执仗的来烧,县里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 章越道:“哪又如何?县里不替我们主张,我就告到州里,州里不主张,就告到提刑司!难道律法还大过人情?” 章实道:“你甚也不知道,告到州里,提刑司里就一定会替咱们主张?咱们没有门路啊。再说赵押司在县里有人,难道州里,提刑司里就没人了吗?你这话只能与我关起门来说一说,万一传到赵押司耳里,咱们章家怕是……就算告赢了,又有什么好处,只要赵押司在位一日,以后咱们的麻烦是断不了的。” 宋朝确实看不起胥吏。一般读书人若实在不是被逼到没有法子,不会去为吏。 成为一名吏员后,基本升迁无望。章越记得看论坛上还有人批评过这样的制度,认为如此制度导致了地方胥吏没有责任心,只想要捞一把,完全不求仕进,导致吏治的败坏。 水浒传里宋江身为押司,看似牛逼哄哄,但实际上还是吏,吏还是老白姓的身份。他犯了罪无论县里如何替他开脱,脸上一样要被刺字。而官员犯罪则不用刺字,因为刑不上大夫。 反过来看吏似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其实在地方却是‘官弱吏强’的局面。朝廷选派来的地方官,要管理本地人的胥吏,很少能有不被欺瞒的。有句俗语是‘官看三日吏,吏看十日官’。官员是流动的,胥吏却是不动的。 因此一旦胥吏再取得了晋升的资格,官员在地方治理中,更是无法与这些胥吏对抗了。故而朝廷才用卑名,不许升迁的方式来打压胥吏。 章越二哥只知看不起胥吏,却不知完全得罪不起,人家上门求亲就把自己牛逼坏了。就算对方是普通人家,但这洞房花烛夜逃婚的操作,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 你逃也就逃了,还有留下一封书信,这不是明摆着打赵押司的脸吗?赵押司好歹一个县里吏员领,不狠狠报复你章家,以后在县里就没办法立足。 最要紧是人家对押司这职位长期霸占。 你要是得罪了县令,忍个几年也就过去了,但得罪了押司?人家这职位还能父传子呢。 章实道:“你二哥这些年风头太盛,多少人正等着看咱们章家的笑话,等着落井下石的怕也不少。赵家那边我是软话说尽了,放低身段也求过了,也托人说过情,但至今连赵押司的面都见不着。我看他这一次是铁了心,不放过我们章家。” 说到这里,章实振作起精神道:“不过天无绝人之路,你也不必太难过,大不了咱们去建阳投奔我泰山。可是去那边我尚好,但你却要寄人篱下,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愿意背井离乡。你以后可要打起精神。咱爹,二哥都是受人尊敬的读书人,你若是读书人赵押司肯定不敢拿你如何!” 说到这里,章实言语已尽是期望勉励。他因自己不是读书的料,而鼓励两个弟弟好好读书,也是自有道理。 章越想到这里也不由心底一宽。 宋太宗一句‘宰相需用读书人’,宋朝举国上下开始了重文轻武。 孱弱的大宋,在后世论坛虽有‘大送’之称,但一千年来世家篡政,军阀割据的问题得到解决,皇权也不如后来明清强大,眼下正是上下五千年来读书人最辉煌时代。 因此考科举出仕是最理想的出路。而二哥章旭正是靠读书证道,一步步走上了迎娶白富美的道路。如果不是逃婚,还是兄长乡邻口中学习的榜样,别人家的孩子。 至于章越穿越前常年泡在贴吧论坛,可谓键多识广,有手一键治国的好本事,就算没有系统的帮助,也是要大展身手的,当然如果有系统就更好了…… 奋图强,改变家族与自身的命运,就看今遭了。 章越信心满满地从书案找了一遍的书,这都是二哥这些年读得书。他选取了一本孟子,打算认真读起来,却残酷地现凭着高三大圆满的语文水平却看不懂文言文。 悲催! 不过没事! 有志者事竟成! 章越嘴角边浮起一丝勉强而不屈的笑容:“无妨不明白,就先背下来再说。” 如此楼上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 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 章越边读边叹,虽然看不懂什么意思,但不愧是圣贤之言,一言一句读来都很有气势,读到心里特别有力量,果真值得自己背下来,好好揣摩。 于是章越越读越聚精会神……半刻钟后已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穿越这几日,章越总是梦见一支五色闪闪光的神笔来在他头上转啊转。 突然此笔在自己面前一划,仿佛一道水墨画在自己面前劈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荡起。 他面前出现一副景象,但见一名身着古朴的老者手持此笔对一名年轻的官员言道:“吾有一支五色彩笔在怀,今特借于汝,他年再来取回。” “学生江淹多谢神人授笔,不知神人高姓大名?” 那老者笑道:“吾张景阳也!” 这是江淹的典故吗?在旁的章越看到此不由吃了一惊。 这时一支五色彩笔从老者怀中飞出,到了这年轻官员手中。 老者抚须言道:“文可教人向善,亦导人为恶,文章道道,汝当择其善者从之!” “学生谨记。” 说完这名官员手持此笔,虚点数处,但见空中无纸自染,凭地绽出数朵花来。 这名官员又持笔往虚空一斩,整个人没入不见。 眼前只余老者一人。 老者沉吟半响,似自言自语道:“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你又要什么?” 章越知自己身在梦中,又不懂那老者与何人在说话。 但见那老者看向自己。 章越吓了一跳,好像是看电视时,里面的人突然看向了自己,实在是惊悚至极。 老者微微笑道:“吾之笔已赠江淹,汝又来要何物?” “我。”章越觉自己说不出话来。 老者仰头望天,但见天空星河倒挂,满天星辰璀璨夺目。 夜风吹动老者衣角:“你我既同处此间,就以此赠汝吧!汝切将此句记在心底‘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说完老者伸手向自己虚点。 此刻章越突然脚底一空,自己从万丈高空跌落。 待章越惊醒时,但见窗外繁星点点,溪上渔火处处。 章越瞪大了眼睛,盯着桌案上的书,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我不是在读书吗?怎么就又睡着了? 难道真是开卷有益……睡眠? 这还读什么书?早早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吧! 想到这里,章越自暴自弃地霍然起身,突然一愣,为何方才之事如此真切。 章越本觉得十分可笑,但他伸手拭汗的闭眼之间,惊觉自己于梦中所见老者经历之事竟历历在目,记得十分清晰一点不错。 章越惊觉,一般人睡醒之后会将梦中之事忘记大半,怎么会如自己这样,仿佛一段视频被录下存储在硬盘中,而这硬盘就是自己的大脑。 难道方才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是梦? ps:新人新书需要大家支持,每日多多投推荐票啊!这仍然是一个修齐治平的故事! 第二章 押司上门 窗外黑夜笼罩下,因江淹梦笔的孤山已看不清轮廓。 章越坐在桌前,有些抓耳挠腮。 江淹梦笔,他倒是略知一二。 那么梦中前一段典故就是老者给江淹送笔时了,江淹得笔成为文章大宗家,随便写出来的文章都是妙绝。 可后来那支笔被收回去后,江淹就才思减退,再也写不出那等佳句,于是就有了那句人所皆知的成语‘江郎才尽’。 而眼前那座孤山,听闻就是江淹之笔所化。 当年江淹在浦城当任县令,有了这段造化。 但没料到这支笔就是梦中那老者赠送,而后一段梦就是这位自名张景阳的老者赠物给自己了。 这是可与江淹那支笔媲美的! 但这老者所赠之物有什么用呢?章越还不太明白,只是反复琢磨老者说的那句话‘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想了半天,自己不懂老者的意思,他只是明白这梦中的事,他记得很清楚,包括每一个细节。 这与以往不同,以往做梦,梦了什么醒来后只是记了个大概。 若是梦稍清晰一些,一般是睡得不太好。 但如此丝毫没有疲惫感,只觉得这细节特别真切,仿佛是白天睡醒时,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章越再度回味一番,方才还是睡得很香甜的,醒来后是神清气爽,神采奕奕,精力十足,根本没有一点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 章越这一觉醒来,一看外头天都暗。 “我居然又睡了五六个小时。” 章越心想,这一天他没干什么,基本都在睡觉了。 “怎么也没人喊我吃饭?”想到这里,肚子又是一阵长鸣,中午吃的那点油饼早已荡然无存了。 章越拿着高脚灯,走到房门。 章家是间六椽楼屋,楼上楼下各两间,另南北披箱。楼上南间是章实夫妻住的,北间则是章旭,章越二人居住。 楼下两间则作厨灶及门面客坐。 章越想去厨灶里寻些残炭点亮灯烛,再想哪里找点吃的去。然而章越却突然想起中午没有开火,哪里来的残炭。 却听楼下一阵吵闹声。 章越走下楼来,但见碰地一声家中房门被人擂得山响。 门在颤,章越突然遭逢这一幕,又想起平日听说赵押司的手段有些惊骇。但定了定神后,章越快步走到灶边拿了切菜的菜刀。 菜刀在手,心中一定。 章越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大响,家门大门似被人踹开。 但听一个声音道:“怎地如此没规矩,有回自己家用脚踹门的吗?” “是小人没记性了,忘了章家已将此屋质押给押司了。” 章越看清门外,但见十数大汉站在门外,还有人点着火把朝屋子里照来。这时候他已将菜刀别在身后。 为一人踏进门外,一脚踢开挡路的箩筐,先是负手打量了一番屋子,然后朝章越看来。 接着身后挤进一人来道:“来清点家什,都给我仔细着点,万一有碰了磕了,押司要尔等好看。” 一大群人拿着棍棒绳子,看来是要来打包东西。 章越有些惊慌,又想兄长此刻到哪里去了? 此刻为之人走至章越面前,此人一身黑衫,腰间系着儒绦衣带。此人与方才踏门而入得不可一世不同,反温和地道:“你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没有答。 对方从袖子掏出一张纸对章越道:“你不用怕,我不是来为难你的。这是你兄长写下的借据,你章家亏欠我三百贯,无钱抵债,故先抵卖了这屋子及家什。我凭字据办事,明买明卖。” 章越也是大着胆子看向对方,这位浦城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赵押司。但见对方也并非如何咄咄逼人,或对自己一个小孩也不屑于如此。 要知道浦城有四大甲族,历任县政事务多为世族把持,以请托挟持为常事。侯官人陈襄至此先任主薄,后任县令,要改革其俗。 赵押司本是衙门一小吏,为陈襄赏识提拔,借其手来打压县中豪强。此人在浦城名声不好,但因治事很有才干,手段也十分狠辣,陈襄调任后,后来的知县也不得不重用他。 章家得罪了这样人,以后岂有好日子过? “押司问你话呢?” “装聋子么?懂礼数吗?” 几个五大三粗,胳膊比自己腿还粗的人瞪着自己,章越心底又些毛。 章越畏畏缩缩,口中支支吾吾地道:“将我家门都拆了,还讲什么礼数?” 闻言众人都是大笑。 章越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敢问足下可是赵押司?” 赵押司自不将章越这样的小孩看在眼底,微微笑道:“承蒙看得起,别人称我一声赵押司,看不起称什么都是一样。” 章越低声道:“赵押司,我大哥尚未回来,你且等一等,家里由他来主张!” 章越声细如蚊,有个泼皮故作惊奇地大声道:“啊,一切由押司主张?那还等什么一切都搬啦!” 众人一阵哄笑。 “不是,”章越低声解释道,“我大哥不在家,我要看好这里,等我大哥回来!还请诸位等一等!” 赵押司冷笑道:“你大哥一日不回来,我们就等一日吗?” 一旁一个相貌猥琐的爪牙道:“押司你看此子长得像不像他二哥?” 听到爪牙提及章越二哥,赵押司顿时目露寒光。 “既是眼下抓不到他二哥,好歹此人也是他的亲弟弟,咱们抓了卖到山里作契儿契弟能得不少钱!既可拿来抵债,还可顺便给押司出一口恶气!” 赵押司淡淡地道:“章大郎回来不见了弟弟怎么办?” “咱们就当作不知道好了!在场的有谁看见了吗?” 众人怪笑着道:“没看见,没看见,哪里有什么章家三郎呢?你看见了吗?” “没看见,我们哪用拍了半天门呢?分明不在家嘛。” 赵押司不置可否,对方即当赵押司默许了,满脸狞笑地踏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章越戏弄地道:“乖乖跟我走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而赵押司的左右继续怪笑,彷佛是一件很好玩的事,竟以欺负孩童为乐。 他突然上来夹手来抓章越的手。 “不!不!”章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不用怕!我不会伤你的。”此人得意地笑着,伸出双臂抓向章越。 对方以为已用言语唬住了章越,又欺对方年少故十拿九稳。哪知章越突然退后一步,反手一刀砍向对方。 “啊!” 一声惨叫,这菜刀是朝着脖颈去的。也算此人反应及时退了一步,但胸上仍被刀砍了一道伤口。 菜刀虽钝,但也砍出了伤口。 对方浑身是血跌坐在地惊慌地道:“押司,押司?救我救我,我要死了!” 屋中之人皆为章越所震慑。他们为赵押司爪牙前,都是市井泼皮无赖,平日在街头与人打架也是平常,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安敢如此? 要知道方才那一刀是朝脖子去的! 赵押司手下的爪牙一阵哗然。 “押司将此子先收拾了算了。” “留着怕以后是个后患。” “斩草要除根,一了百了。” 赵押司淡淡地道:“没看出来,倒是有些胆气,不仅长得似你二哥,性子也是如此胆大包天!” 章越道:“押司,我也不想拿刀见血,但被逼得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你说是吗?” “那你先放下刀再说。”赵押司言道。 “押司,你别逼我。”章越退后了一步,但见下一刻他将菜刀上的血朝脸上一抹,扯着嗓子大呼:“救命啊救命!押司杀人了!” “救命啊!” 众人吃了一惊,这少年方才是凶狠的样子,但这一刻呼救要多怂有多怂。这画风转得太快,众人一时适应不来。 外头徘徊不前的街坊邻居听到章越的呼救都是靠近了。 “押司,他还是个孩子啊!” “高抬贵手!” “都见了血,造孽呢!” 这时候有人在门外气喘吁吁地喊道:“休动我家三哥!” 果真章实急匆匆地赶来,冲过人群,先护在章越身前,转头看见章越关切地问道:“三哥,如何了?伤到没有?” 章越看着章实如此,手里菜刀一丢大哭道:“哥哥,我险些就要被赵押司卖给山里给人作契儿契弟了。若不是你回来我就差点见不到你了。” 章越如此大哭,即是害怕也是夸张多些。他知道兄长性子有些懦弱,之前赵押司屡次欺上门来,他总是想着如何息事宁人,若是不逼到了极处绝对不肯与人翻脸。 章实看见章越一脸血污,额上青筋爆出回过头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道:“押司,方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竟敢动三哥,我与你拼了!” 赵押司冷笑道:“谁要动一个孩子,章大郎莫要乱说,在县里坏了我的名声!” 章实对一旁在屋外垫着脚尖看风头的男子道:“曹保正,我求你主持公道!” 屋外早围了不少人,曹保正被章实叫住,犹如猫被人拿住了背心般身子一缩。 但既被叫住,只能硬着头皮,勉强走进屋来。 曹保正留着三缕长须,身材微微福满脸笑容地向赵押司行礼。 赵押司却伸手一止道:“保正有礼了,此事与你无关。” 保正本是要上前唱诺,但为赵押司一伸手嘴巴张了张又重新合拢起来,讪笑两声连连称是。 保正转过身忙对一旁的章实道:“此屋即已作价抵给了押司,那就听人家吩咐了。三郎年纪小被人吓得口不择言也是有的事,章大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面对保正的临阵倒戈,章越气得仰起头看向章实。 一旁被章越砍的泼皮也不捂着伤口哭了,一个筋斗从地上爬起道:“章大郎,我不过与你家三哥好好说话,怎知被砍了一刀,险些丢了性命,这笔帐怎么算?” 此人话刚说完,即被赵押司骂道:“滚出去!” “诺。”此人昂然转身迈步出屋,身上的血还一路滴溜着。 章实转头对章越道:“三哥,为了赔赵家三百贯嫁妆钱。如今我已是将家中的田产,东门的一座三进宅子,这间楼屋及屋里家什一并作价抵作三百贯抵卖给赵家。” 章越失声道:“全部家产都抵了?” 这刚穿越就从好好一个中产之家跌落至底层,这样打击如何受得住? “是大哥没用!”章实闻言也是自责不已。 保正忙道:“是极,是极,既是大家把话说清楚了,章大郎,咱们搬?免得耽误了押司的功夫。” 保正这样子竟比赵押司手下的人还积极,实在令人怀疑他到底站在哪一边的。 章越道:“哥哥,咱们就算要抵卖,也该去县里找人抵卖。怎么全凭赵押司作主,那还不是他说多少就是多少?咱们这些家产少说也值得五百贯啊!” 章越这话一出,无人表态。章实,保正都不愿说话。 章实看了赵押司一眼,惨然道:“三哥现在县里有谁敢开罪堂堂押司,来买我们家产?押司你说是不是?” 赵押司笑而不语。 这是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逼来,章越这才感觉到一点点。但章实这半个月来都不知自己如何过的。自从自己章家开罪赵押司后,平日交情不错的朋友,甚至于亲戚都对他避而不见,还主动断绝来往。 章实一下子举目无亲,他在县城里成了孤家寡人,所有人都背弃了他。这远远比当初章旭逃婚时候更令人绝望。 这时赵押司开口了道:“今日保正,诸位街坊都在,咱们就把话说清楚。非我赵某人咄咄逼人。你家二郎逃婚第二日,我与浑家在家中正侯着女儿女婿复面拜门。” “哪知在满门宾客亲眷眼下,我却见女儿哭哭啼啼奔回家。那一天整个县城,整个建州都在看我赵某人的笑话。我女儿何其无辜,遭此羞辱,我赵某人又做错什么,颜面倒无妨,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视她如掌上明珠,你家二郎居然如此羞辱于她!这十几日来我不知如何过的,这孩子日日以泪洗面,浑家一步不离她身边,就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 “我女儿的清誉,我这一世的名声,你章家如何赔我?” 此话一出,保正及赶来的街坊邻居都是不吭声,连章越也是无词。在满堂宾客面前,看着被退货的女儿,赵押司与他夫人当场是何心情?有些好事之徒,竟造谣成那日新娘没有落红,章家二郎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但理亏是理亏。 章越心想,两家结了这么大梁子,赵押司看这样子不仅仅是要自家赔个倾家荡产就可以了,说不定这只是第一步,万一赔了钱,还不能息事宁人怎么办? 章实定了定神道:“赵押司容禀,此事事先我章家也是无一人知情,二哥本打算数日前往福州赴解试,会不会担心女儿私情耽误了人伦大事,这二哥平素只知读书,但他一旦解,到时我必令二哥向押司登门道歉。” 章越暗自庆幸,章实也想到了这一层,点出自己二兄去参加解试,一旦及第就可直接参加省试。一旦成了进士他的身份就不同了,那就是官员了,你赵押司还敢如此对付咱们章家吗? 章越又暗自悲哀,自己心底其实一直怪二哥逃婚,令自己家落到这个地步,但没料到了最后还是要让自己二哥来保自己一家的平安。 听章实之言,赵押司一点也不意外,冷笑道:“我早知道你家二郎去赴解试,已派人去追了,你放心,他进不了考场的!就算进了考场,他的卷子也到不了考官面前!就算到了考官面前,他也考不取!” 听着赵押司满是恨意地如此言道,章越感觉一股寒意涌上背心,果真赵押司县里,州里,路里都有门路。 说到这里,赵押司寒彻彻地道:“还请你们兄弟放心,我保一个人解或不能,但要一个人不解却不难!” 章实惊怒道:“押司,你这是要毁我二哥前程!我二哥,章家……哎!” 章实重重地顿足,他本说章旭如何得罪了他,非要赵押司如此报复,但转念一想…… 现在连最后一份指望也没有了吗? “赵押司,没料到你前谋万算,最后还是百密一疏!” 章越竭尽所能,灵光一闪道:“二哥成婚前数日,我似听闻他打听去京里的路程呢。” “京里?他去京里作甚?”赵押司神色有些异样。 “当然是去找陈令君!” 赵押司闻言吃了一惊,原浦城县令陈襄离任后,调任河阳县令,当时富弼为使相,赏识于他的才干。 至和二年,富弼第二次拜相时,就举荐陈襄调任秘阁校理、判祠部,在京任职。对于陈襄这位老上司,宰相赵押司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何况对方背后还有赫赫宰相。再说章旭若是入京,赵押司还能如何,能不成还能将手伸到京里去抓人吗? 赵押司显然没料到这一茬,瞪圆了眼怒道:“你们章家兄弟果真好奸滑,还敢说你们事先不知情?” 第三章 和离 赵押司听闻章旭可能进京投奔陈襄,方才的气焰完全已被打消。自己以为他的布局天衣无缝,但章旭一旦进京,以他的才学经过陈襄举荐考上进士不是一件难事。 若现在将章家得罪惨了,他将来要面对是一名官员的报复。而且以他对这个准女婿的了解,这人不可撩拨啊。 章实低下头道:“押司,我与三哥确不知情,但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章家的错,我们兄弟二人认错并非请你手下留情,开恩放过我们章家,而是真心诚意向你陪这个不是。” 听了章实之言,赵押司神色稍缓,也是不得不稍缓,他现在必须要一个台阶下,特别在没抓到章旭的时候,不可与章家扯破脸了。 章越也是点点头,自己大哥果真是见过世面的,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 一旁一直不敢吭声的曹保正见章越一句话扭转过局面,当即精神一振。 他方才不敢作和事佬,现在不同了,要论调节气氛他可是高手呢。 曹保正笑呵呵地道:“误会解开了不是,押司,我看这章二郎也是性子没定,这才一时糊涂,但事后必会明白。” “赵押司你想这两家婚约,是由两家的长辈定下,哪有小辈一句就不作数的道理。这婚约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我保正替章家做主,只要章二郎将来衣锦还乡,两家婚约如故,到时候押司省去榜下捉婿呢……” 赵押司打断道:“多谢保正好意,但章二郎将来还乡,我赵某人亦能腆着脸再求他再迎小女过门?章家赵家的情分,从章二郎逃婚起已是恩断义绝。今日我只要章家还三百贯嫁妆钱,账目清楚即可。” “那么押司烧去我家铺子这笔帐又如何算?”章越质问道。 赵押司闻言冷笑一声道:“烧了就烧了又如何了?念及我与你先父两家的情谊,给你几句说话的机会,还以为我赵某人好说话不成?” 眼看气氛又要糟,曹保正立即出面道:“还请赵押司息怒。时至今日章赵两家的婚约尚未解除。若婚约未除,两家便是一家人,是否是这个道理?既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的?” 赵押司道:“章二郎不义在先,谁与他还是一家人?” 曹保正赔笑道:“那押司既说不是一家人,那也是章家无缘高攀。这女子改嫁,也是平常,押司必能得一佳婿。这本朝太后也是再嫁,不仅嫁给真宗皇帝,还称制临朝呢。” 保正所言乃刘娥刘太后,后世常拿她吕后与武后并称。刘娥出身民间,且与宋真宗相好前,已是有夫之妇,然而却成为太后权倾天下,有大臣曾劝她效武后,取代年幼的宋仁宗称帝,刘娥掷书在地言‘绝不作此辜负祖宗’之事。 放在今天而言,她的一生可谓励志至极,女频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曹保正举了刘娥太后的例子,又道:“如今两家再闹下去,如何也是于事无补,反而于两家名声有害无益。赵押司此刻高抬贵手,旁人只会称赞你的贤名,于令千金再嫁也有好处。” 章越深以为然地点头。 曹保正的话翻译一下,就是这年头不被退婚改嫁一两次,哪里好意思成为主角?现在问题的关系不是在退婚,而是在‘莫欺少年穷’!到时你女儿嫁个更好的,再来上门打脸或感激咱们的当年不娶之恩才是要紧的。 外头看戏的街坊们心想,没错啊,你赵押司对前任亲家都如此了,尽管错在对方,但后任亲家心底多少也会嘀咕啊。 但见赵押司冷笑道:“好个曹保正,按你这么一说,章家退婚的事都能说成咱家的喜事了?” “押司,这可万万不敢啊!”曹保正立即叫屈。 章实道:“至于我们章家有错在先,该打该罚都认了,绝不会令押司无法于人交待。” 赵押司冷笑道:“凭曹保正一句话,退婚的事就这么算了?杀人何须偿命,赔个不是,再赔些钱就好了?” 僵在此刻。 章越故意向曹保正道:“保正啊!我有一事不懂,想向你请教。” 曹保正点点头道:“三郎请说。” 章越道:“我二嫂如今还是我们章家媳妇,如今二哥不在浦城,又如何再嫁呢?” 曹保正道:“可以请令君下一纸判文,两家义绝就是,弃妻在先是为不义,夫妻之情至此已绝。” 章越道:“可是保正,律法义绝七罪,哪一条是弃妻之罪?从未有夫不可弃妻,倒是有‘妻不可弃夫’之说。而今不如两家坐下来一并向令君陈明,以和离为断,如此纵不能稍稍弥补憾事,但如此说出去对于两家的名声而言也是好听一些。” “对啊。”曹保正眼睛一亮。 古代解除婚姻一般是由丈夫提出来,称为休妻。义绝是夫家犯了过错,妻不能休夫,只能由官府来断,称之义绝。 律法上还是体现男尊女卑,抛妻衙门是不能判义绝,但弃夫却是可以休妻。章家要在这点上咬死不松口拖着官司,你押司也没办法,但和离就不一样了。 两方坐下来,本着友好协商,以和为贵来解除婚姻。比如夫家虽对妻子有过错,但未达到义绝七罪之一,同时也并非妻子的过错,丈夫休妻如此,那就是和离。 保正会意出声道:“不错,章二郎逃婚已令两家蒙受了莫大的屈辱,此事纵是拿出千金万贯也难以挽回。事已至此,还请押司为令嫒将来考虑再三啊,和离传出去好听,对于将来令嫒再嫁也是有好处的。” 赵押司看着章越冷笑道:“好个奸猾小儿,你借着曹保正的口,与本押司讨价还价不成?” 章越道:“不敢,只是我与兄长二人无处容身,还请押司先让我们在此宽住,有个片瓦栖身,或宽限则个,让我们兄弟自行将此屋典卖,至于亏欠押司的钱一文也不会少。” 章实也道:“他日我章家再宴请本城名望值人,再由我们兄弟二人当面向押司赔罪。” 赵押司左思右想道:“你先代你家二郎写下放妻书,至于定贴也一并退来。” “好好。”曹保正一脸欣喜,当下代章家兄弟答允了。 放妻书由保正草拟。 但见保正写道: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 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 ……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章实代章旭 至和三年五月十六日谨立此书 …… 看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章越不由释然,原来这话的出处是在这里,古人离婚也离得那么烂漫,还祝福前妻重新找到美满归宿。 不过‘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卺之欢’就有些套格式了,自己二哥和人家可是啥事都没干呢。 长兄如父,眼下是章实主持一家上下。 于是他就替章旭签字后。赵押司拿了放妻书在手,突眼眶微湿。这一刻他哪里是令小儿不敢夜啼的赵押司,而只是一个父亲罢了。 “我苦命的女儿,如今与这望门寡何异?”赵押司捧纸嚎啕有声。 “押司!青年才俊还多得是。”曹保正言道。 章实道:“押司,我们兄弟二人还要在浦城歇身,还望押司以后高抬贵手!” 众街坊都道:“是啊,是啊,押司高抬贵手,两家化解这恩怨吧!” “此事就此揭过,好聚好散!” 赵押司转过身去以袖拭泪,然后道:“就此揭过,也凭地容易了。” “此事错不在你们兄弟,而在章二郎,这账本押司会找他算。此屋可暂留给你们安身,余下的欠钱一个月内还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章家别以为出了个读书人就欺人太甚了!” 此时此刻章实几乎喜极而泣道:“多谢押司手下留情!” 章越见章实如此不由心道,兄长太容易轻信人了,要是赵押司现自己二哥没有进京,难保不会出尔反尔。 左右爪牙都擎着火把,照得赵押司脸上阴晴不定:“搬!” 众人动手开始搬运章家屋里任何看起来值钱的东西,一旁有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边写边算道:“破床榻一件。” “破春凳一条。” “破幔帐一顶。” 章越想了想转身跑上楼去,从兄长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兜在身上。 他记得过去有一句话,一个家族可以千金散去,但子孙仍在读书就还有希望。这句话的意思这年头书是最贵,千万不能卖。 章越将书塞好,又随手拿了一顶蚊帐。赵押司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如此令章越大感后悔,早知如此就多拿几本了。 随即章越看着对方将一书柜的书搬走,不由一阵阵心疼。这些人一直搬至半夜才搬完,连床榻椅凳都被清空。 至于搬不走的没有被砸,算是留了些颜面给章家。 “押司慢走!快给押司掌着灯,把前头照亮了!” 曹保正满脸殷勤周到地与众街坊邻居将赵押司送出门。 曹保正回到屋子看见章家兄弟,又是骂道:“那帮狗腿子,连张杌子都不留给咱们!” 对方远去,曹保正这才啐了这么一句,果真极有胆色。 保正对章实道:“算了,大郎,咱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过几日咱们摆几桌和头酒,将赵押司请来,事情就过去了。” 章实感激拱手道:“章某在此谢过保正,诸位街坊高义!” 众街坊都道:“章大郎好人有好报,咱们这么多年街坊邻居,你这么说就见外了。” “是啊!谁没有走背字的时候。” 保正对众人道:“诸位街坊,眼下章家空荡荡的,咱们先帮衬帮衬,先凑上家什让他们兄弟有个安身之处如何?” “要的,要的。”左右邻居一并道。 保正对章实,章越道:“你们哥俩今晚先囫囵到我家熟歇。其他的明日再说吧。” 章实叹道:“一切有劳保正了。 当下保正将章实,章越带至家中。出门时,章实下意识地要上锁,但看见被踹坏的门扇,及一屋子空空荡荡地不由愣了不半响。 “不锁也罢。” 保正当即带着兄弟二人至他家中住下,保正浑家还给章越烧了热汤梳洗。 兄弟二人抵足而眠。 章越从怀里抽出书,借着灯读梁惠王,公孙丑两篇。 章实见此暗暗欣慰,以往三哥整日好玩,不近读书,这一次家中生变,倒懂事了许多。一定是爹娘在天之灵庇佑,不知不觉三哥已这般大了。 章实想到这里欣慰许多,眼角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哥哥,我再看一会就睡了。” 忽听章实道:“你看吧,我想起爹当年曾言,你小时虽顽劣,但将来却可继承他光耀章家门第的志向。” “本来这话我原以为是爹爹随口一说!但今日……” “……今日我看你选了孟子,你二哥书架上那么多书,唯有此本是爹当年留下的!” 章越闻言不知说什么,又看了一阵书躺上床一闭眼睛,马上就睡着了。 说来奇怪,章越一睡,整个人却又身处于昨日见到老者的地方。 四周夜色沉沉,唯有中天一道星河倒挂。 突然之间一等寂寥的感触从心底涌起,章越不知此时从何时起,也不知从何时终,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如何自处。 陡然之间,临睡前所读的梁惠王,公孙丑两篇突然浮现在章越眼前,犹如画卷一般展现。 这…… 字的光华在空中跳动,章越不由伸手去触摸,却好似碰到了水面般,所有的字化一阵阵的涟漪散去。 随即一幅幅景象又在面前出现。 这都是昨晚经历的事。赵押司的样子,以及表情上的细微都不错过,甚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耳边。 这时候在屋子里,赵押司冷然道了句‘你家铺子烧了就烧了又如何’的话。 章越脑子里反复浮现这画面,将赵押司说这话时,表情一瞬间的惊讶,震怒捕捉在记忆中。 章越伸出手指划动,这一幕就似用手机看抖音快手般,那一幕画面反复倒现,章越心念一动,这一幕重复倒放好几次,越看越觉不对。 看赵押司这神情,似自家的铺子不是他指使人烧得? 章越伸手一拍,但见画面散去。这时候孟子的《梁惠王》,《公孙丑》两篇文章,又回到了自己面前。 原来这两篇文章已镌刻在此了! 章越见这一幕失神了半响心道,这也是太秀了吧,简直是造化钟神秀! 章越按耐住激动雀跃的心境,盘膝坐在草地上,开始背起书来。 长夜漫漫星斗远。 此间舍我以外别无它物,天地与我浑然一体。 似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过去了,自己竟没有半点疲倦。 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读过书了? 毕业以后?上大学以后? 为什么自己老是‘干啥啥不行,摸鱼第一名’? 他也痛下决心改掉,让自己奋读书,却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为何自己自暴自弃,放弃治疗? 如果上天让他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其实摸鱼还是蛮爽的!至少那样带着负罪感放纵的感觉,学霸们是永远体会不到的! 章越将这两篇文章读了好几遍,这时候但觉心念一动,突然面前的一切化作光华点点消散。 自己仿佛从半空之中,又重新回到了人间,感觉到了自己的躯体。此刻章越强睁开眼睛,身旁的兄长章实正翻来覆去,也没入睡。 自己读书似用了整日光阴,在此间竟只是须臾! 章越想到这里,但觉得一阵疲惫涌上心头,方才透支的精力这一刻必须兑现,突然他脑子沉沉的,已不容得他半点多想睡了过去。 夜风微凉,南浦溪依旧潺潺流动,孤山于溪边耸立! 次日起床后,章越惊觉昨夜所读《梁惠王》,《公孙丑》两篇,居然已是半背下来了! 而且感觉一点都不累,今日天起床神清气爽的。好比昨晚功课太多,自己先睡了一觉再时起床,觉功课已经有人给你写了一样。 这感觉实在……实在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这一刻章越几乎泪奔,两世为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知识带给我力量,学习使我快乐’。 章越仰天自言自语道:“我从来以为只有读书可以使我睡觉,从没想到我也有睡觉能够读书的一天呢!” 章越如此说得时候,正好被推门入内的章实看来。 章实看着自己的弟弟,对着屋顶喃喃自语着什么,整个人兴奋地上蹦下跳。 随即曹保正也走到了屋门前,他与兄长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莫不是……得了什么癔症?” “一夜之间,家中一贫如洗,我可以省得。这算是悲极生乐吧!” 章实轻咳了一声,与曹保证退出了屋子。 第四章 县城(感谢书友Joyii首盟) 疲惫的一夜,次日醒来,章越激动了一阵,走到屋外却听到,章实与保正说话,他打算将章越托付给保正,自己去建阳岳丈家一趟,说是接回大嫂孩子。 却说浦城所在的建州有三物最有名,分别是建本,建窑,建茶。章实岳丈家就是作建茶营生。 “此去建阳,我向岳丈借笔钱来,如此这屋能不典卖就不典卖!” 章越闻言道:“哥哥,我们还欠赵押司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亲家能借这么多钱?” “这你不需多计较,”章实勉强笑了笑,“我也是有手有脚,将来再还去就是。” 章实并不那么轻松,也是如此向岳父妻兄开口帮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特别是对一个男人的自尊心而言。 章实感慨道:“当初买这宅子时,你未出世,我亦尚小。我就是在这宅子长大的,看着爹在北屋读书,娘在南屋抚养我们三兄弟,不卖掉这就是为了有个念想。再退一步说,将来咱们三兄弟分家了,咱们至少也有个宅子可分啊。” 章越垂下头道:“哥哥,还说分家作什么?这二哥都不知哪去了?” 章实道:“我知你心底怪你二哥,但无论如何这宅子都有他的一份。咱们保住了这宅子,他就有了念想,将来他总要回来看一看的。” 章越吃惊地问道:“大哥,你难道是说二哥不回来了?” 章实摇了摇头道:“这我也不知道,我倒不着急他回来,若是他……” 章越知道兄长说,二哥要回来,也是被赵押司的人逮回来了…… 章实临行前与章越吩咐一番后,又给了他半吊钱就急匆匆地赶往建阳去了。 章越看见兄长离开,只觉得心底空荡荡的。 好好一个中产之家,家里有铺子有田产有宅子,结果落个连家都没有了。他突然想起昨夜看到的。 当下章越向保正说了一句即出了门。 从保正家要到县城去,必须经过架在南浦溪上的水南桥。 南浦溪水流湍急,以往在溪上只能建浮桥,在春水暴涨夏雨滂沱的两季,只能凭舟镀溪。后陈襄任知县后,决定疏去溪中乱石,不顾豪强阻力捣毁了上游数座陂坝,这才在城南建桥,方便百姓往来。 这牵涉到一些政治斗争,陈襄等官员代表了朝廷的意志,这与本土派官员及世家豪强形成了对立。 陈襄任浦城令时,当时中枢主政的范仲淹正在变法。陈襄修建县学,即为了响应范仲淹庆历兴学的号召。史载陈襄在浦城建学舍三百楹,亲临讲课,求学者数百人。 后陈襄知河阳县时,也注重教化,兴办县学亲自讲学。当时范仲淹已下野了,有人即向郡守富弼举报陈襄办县学的目的是‘诱邑子以资过客’。有人劝陈襄把县学拆了以塞谤,陈襄反言清者自清,如此赢得了富弼的赏识。 其实州学县学表面上是兴儒学,其实就是当政者通过教育,把持仕进通道,用此来控制地方的手段。因此同样是兴办县学,陈襄一次得到乡里的称赞,一次却差掉丢官。 阳光正盛,章越走到桥上时,却有桥亭可遮蔽骄阳。 这南浦桥用长条麻石堆砌,桥上建有几十米长的亭状的桥屋,供行人避雨遮阳,也可作此歇息欣赏江溪的景色。如此的桥亭,章越当年在江西浙东闽西一带游玩时可谓十分常见。 章越穿着童子衫,腰揣半吊子钱走过,但见桥屋左右都是摊贩,摊贩们席地而坐,沿桥叫卖。 “新鲜的山笋!” “上好的蛇药!” “蕉布!” “鲜鱼!” “卖红糟!” “虾蟆!” 商贩将虾蟆装一瓮中,上面覆之以碗,客人要买时直接伸手去瓮中抓。 鱼贩们蹲在一旁,他们用草绳将鱼头鱼尾绑起作成弓状摆在摊上,如此离了水的鱼居然还是活的。 卖蔬果的以菘、芥为主,小吃则多是羹,饼。 而红糟则是一切吃食的精髓所在,这些山货河鲜放入红糟后就是闽人老少皆宜的一道美食。桥心还有人当桥弄蛇,引得路人一阵阵尖叫。 章越走过桥,但见路冲处檀烟袅袅,此处有座神龛,不少善男信女在此焚香叩拜。 过桥后,章越即到了县城。 县城南面有三座城门,正南称作南浦门,正对着南浦桥。左右的龙潭门,登瀛门空对南浦溪溪流。城门口站着的兵卒只是查验着进城的市井商人,而对章越这样空手而来的,只是看了一眼就放了进去。 章越这一次进城,是因昨晚赵押司那一句话,心底产生了疑虑。从赵押司说这话的表情及语气判断,烧了自家的铺子这事似不是对方干的。 于是章越来到自家铺子所在的车马街。 浦城是闽地出省要道,翻过仙霞岭就到了浙江,一般要出闽的商人都会在此雇车雇马雇佣脚夫,所以有车马街之称。 章家原本在此有家笊篱店,提供给旅人住宿。之所以称笊篱店,就是在店门口挂个铁笊篱。这铁笊篱是一种炊具,挂在店门口表示本店只住店不打尖,不过提供炊具可供旅人打火用饭。 失火之时是在半夜,当时住店的有三批客人。失火后,三批客人随身行李货物都被烧了不少。 客人里有一家是浙江来闽贩丝的客商,据说当时就带着值三百多贯的湖丝,尽数烧成灰烬。次日章家被旅客一纸诉状告到县里,最后县里判兄长赔了两百多贯给三家客人。 章越到了车马街自家店铺前,转了一圈却毫无收获。 按道理而言,火是从厨灶开始燃烧的,但自家的笊篱店除了烧一点柴火钱外,免费提供炊具供旅人自行烧饭。 若说当日失火,三家旅客都可出入厨灶,不一定是自家的责任,但衙门就如此判了。 章越走了几圈,也没现任何线索,自己也不是十分笃定,靠睡了一觉就能判断出证据? 自己不就成了福尔摩斯? 章越自嘲笑了笑,放弃了追查真相的打算,于街上漫无目的乱走,然而此刻没有察觉有人跟在自己身后。 边走章越边想起这个坑弟的二哥章旭。 二哥与自己差了八岁,自己打记事起,就一直听说二哥的才学如何如何。 陈襄任浦城县令时,兴办县学,从民间录用有才学之人。 当时他读了章旭的文章十分欣赏,还赞其一笔好字。陈襄决定亲自试问,又见二哥一表人材,更是惊叹不已。 不过陈襄奇怪章旭如此年少,怎能写出这等文章来,于是亲试了一篇。章旭挥笔立就,陈襄当堂读后才信以为真,立即起身离案请他上座。 宋朝是尊神童的时代,就比如赫赫有名的方仲永。 自此章旭不仅入县学读书,还免了膏火钱,陈襄曾与同僚言道:“此子敏识过人,胆大刚狠,功名唾手可得!” 要知道普通人,甚至普通官员的赏识也就算了,谁也不放在心上,但这陈襄不是一般人。陈襄乃儒学宗师,有滨海四先生之称。 宋史上记载他以识人善荐而闻名,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苏轼,苏辙,郑侠,范纯仁,曾巩,程颢,张载等等大牛,他都曾举荐过。 史载陈襄举荐三十三人,除一人外,其余皆为硕学名臣,在大宋官场上算是仅次于欧阳修的伯乐。 因为陈襄的评价,二哥名声鹊起,成为一乡之秀才。 而身为陈襄心腹的赵押司欲与章旭结亲,提早下手将独生女许配给他。毕竟等章旭哪年中了进士,再想上门求亲,人家就看不上你了。 章越一直不明白陈襄对二哥‘胆足刚狠’的评价是从何而来。 直等到自己被坑了以后,章越佩服得是五体投地,大佬就是大佬,看人真准! 章越在街上徘徊之际,肩头突然被人拍了一巴掌。章越回头一看,但见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身材五大三粗的少年,双手抱胸站在自己身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章越觉得他有些脸熟,但一时又记不得。 “二郎,城中了?何时回来读书?” 章越在记忆里搜刮了一阵,这才想起对方原来是自己的同窗好友彭经义。他的身旁还有一群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些人都是自己的同窗。 他们不少人都是锦衣缎衫,身后还跟着替主人背着笈囊的书童。 章越没有多想:“一时是回不去了。” 彭经义咧嘴一笑:“回不去就回不去,这破书有甚好读的?老子早就不想读了。咱们今日一起吃茶叙旧,我来坐东一会你们谁也不许先走!” 除了彭经义外,其他同窗都是拱手笑道:“我们就不去了。” 章越见众人的笑容礼貌中却带着些疏远,真是读书人熟悉的拒绝方式。 不就是私藏艳画吗? 章越想起来就是些古代仕女图,且画中女子都正经地穿着衣服,实在上不了台面,与那些年三上老师,大桥老师的教导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想到这里来,章越突然想到,这些画还不是自己一个人的,怎么最后锅全由自己一人背了。 此事当然只是一个由头,背后是赵押司施压,作为私塾里的吊车尾,塾师平日也不待见自己。 以往托着兄长的名声,即便自己不用功,塾师也不敢说两句。而且那时家资丰厚,自己出手阔绰,在同窗里显摆充面子,以拾起学业上被人打击的自尊心。结果同窗中与他称兄道弟的不少,但都是酒肉朋友,至于肯勤学上进的同窗反更是看不起自己。 而今章越落难,还得罪了赵押司,这些酒肉朋友当然立即划清界限,至于向学的同窗这时候更不会理会章越,恐怕还多怀有幸灾乐祸的心思。 “家中有客。彭兄改日吧!” “家母喊我回家吃饭呢!” “过两月就是县学补录,不敢懈怠。” “章兄贵人多忙,岂敢打搅。” “没啥理由,就是想回家。” 彭经义见此面上有些挂不住,摆了摆手道:“你们好没意思。” “彭兄,章兄,那么改日再叙。” 众同窗作揖后即携书童离开,几人边走边开怀大笑,无一人看向章越。 章越知道自己以往怕是无力上私塾了,与这些同窗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说不定以后还会越行越远。 章越收回目光,笑容淡淡地对彭经义道:“彭兄,咱们也改日再叙吧!” 彭经义道:“那不成,他们没功夫,你也没功夫吗?咱们还去何铁僧那吃茶。” 说完彭经义不容拒绝地用胳膊架住章越的脖子。章越心底一暖,这倒是一个真朋友。 他记得,彭经义的叔叔乃本县县尉,而且听传闻还与赵押司有些不和。 彭经义压低声音:“你家与赵押司的事真了了吗?咱们先去吃茶,边说边聊。” 章越仍是坚决地一揖道:“彭兄高义,还是改日……” 人穷不走亲戚,自己落难时,朋友不嫌弃你,但你也不能连累人家。 但见彭经义举起沙包大的拳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二人去了以往二人常来的茶局子,而彭经义的书童被他打回去。彭经义的生活一贯丰富,平日浏览画本,喝茶斗虫,平日书童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稍不听话就要挨打,故而不敢多问就走了。 彭经义虽说嫖赌还未沾,但依章越看来却是迟早的事。以往自己与彭经义同窗时,总觉得你可以玩,不加用功,我为何不能? 后来才知道他叔父县尉,即便不读书,将来也不愁出路。自己原本也可以,但是…… 未至茶局子前,即看到水帘子下一人敲打着茶盏招揽生意。 对方一见二人即停手唱喏道:“彭大官人!章大官人,一阵子没来了。” 章越心情很复杂,大官人?以后怕是当不起这称呼了。 这茶博士名叫何铁僧。 “近来事忙!点两盏好茶来,茶钱一不会少你的。” 何铁僧陪笑道:“仰仗彭大官人照拂了。” 说完何铁僧即拿了茶具,正要上灶点茶。 “今日用得什么水?”彭经义问道。 “是早上刚打来的山泉活水,薛官人可否入眼?” “勉强,勉强。”彭经义不以为意道。 当下茶博士何铁僧在旁点茶,先将茶饼掰下一块,放入正在烧水的茶铛中。 待茶汤滚后,何铁僧茶铛中舀出一碗水再冲入剩余的茶末,用茶匙在茶汤中搅拌,再撒入盐巴,最后再先前舀出的‘冷茶汤’注入茶汤救沸。 待茶汤再沸后,茶香已满溢整个茶肆。 期间两名歌女不呼自来,想打个酒坐,彭经义犹豫半天还是让她们离去。 何铁僧将茶汤倒入茶盅中,再端至二人面前的茶桌前,将茶汤从茶盅舀出倒入烫过的茶碗里分呈给二人。 章越举碗呷了一口,茶香扑鼻,含在口中初时有些涩,不久自然生津,咽下之后回甘经久不退。 二人坐下后一直聊闲话,这时章越方开口道:“小弟有个忙,还请彭兄帮忙!” 彭经义道:“哦?什么忙,先说来听听。” 章越道:“我家铺子被烧了一案的卷宗,我想借来看一看,你可否求令叔通融?” 彭经义疑惑地看了一眼章越道:“借卷宗做啥?难不成你要翻案?” 章越尴答:“就是随便看看,借不来也没什么。” 彭经义看了章越一眼道:“如此小事办不成,还不让你小看,明天这会功夫你还来这茶坊取就是。是了,听说你兄长进京了?” 章越心底一凛道:“彭兄,你的消息真灵通。” 彭经义竖起大拇指赞道:“声东击西,这招高明!我告诉你只要赵押司一日找不到你二哥,就一日不敢拿你们如何?他为难你们,如同扫了陈令君的面子。” “但话说回来,若是你二哥被抓住,就是一切休矣。赵押司收拾人的手段还少了吗?只要打折了你二哥的手,以后又如何提笔写字?但你二哥躲起来不露头,也不是办法。你知道吗?我听说明日一早,赵押司就要派心腹上京。” 章越吃了一惊道:“难不成赵押司京里也有人?” 若真是如此,自己岂非害了自己二兄。 彭经义笑道:“一个押司倒不至于如此手眼通天,但是我听说赵押司恨极了你二哥,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毁他前程。京里的人又如何,一样要吃五谷杂粮,要吃五谷杂粮,身边就缺银子。只要缺了银子,没门路也就有了门路。” 章越道:“我知彭兄神通广大,二哥的下落还请帮忙着打听。” 彭经义道:“你我兄弟多年,说请字就见外了。说话回来,虽说你二哥尚不知下落,但你与你大哥也要小心再三,别往小路人少的地去,别人喊去什么地方,也要留个心眼,赵押司手底下毒着呢。” 章越闻言心底一凛,想起那日自己差些人间消失。 章越离开茶坊后,一路想着彭经义的叮嘱,心底却是七上八下。一路行走,也有些杯弓蛇影,看着哪个路人都觉得不似好人。 从城中过桥返回,章越决定先回家看一看。 ps:感谢书友joyii成为本书第一位盟主! 第五章 破案(感谢书友历史啥时真实盟主)   章越所住的水南新街通松溪,瓯宁二县,平日客商往来频繁,也是上山往皇华寺进香的香客的必经之路。   新街两旁都是瓦葺或草葺两层楼屋。   走在街上一抬头即见檐庑相逼,尺寸无空,脚下都是菜贩鱼贩收摊后的脏水,垃圾,街面上是臭不可闻。平日里出粪人也仅两三日来瀽一趟,街上小民也常将马桶往四处一倒。   章越记得兄长章旭很不喜欢如此街巷小民的吵架纠纷,家长里短的闲语,甚至觉得摊贩的叫卖声都会打搅他读书的心境。章旭进学后,都是宁可吃住在县学里,连章越这作弟弟的除了逢年过节外都见不到兄长一面。   章家住在水南新街靠山一侧,外头两扇柴门,竹篱草草围了,屋前朝南披屋里放着些杂物,檐下放着大瓮。   如此侵街占道,又接檐搭盖的楼房最容易着火,一烧都是一片。故而每家每户都在檐前摆放大瓮,平日盛放雨水。建州雨季多,雨水经檐溜行水,注入大瓮自盈,平素买来活鱼也可放在瓮中养一养。   章越到了门前不由讶异,这家昨日不是这个样子。   昨日章家已被搬空,但今日一见被赵押司踢坏的大门已是修好,保正与左邻右舍们纷纷过来帮手,屋里屋外的忙着,有的添些家什,有的也打扫屋子。   也是二哥平日最看不上的这些市侩邻居们,但章家落难时却是热心周到。邻里们一见章越回来即上前。   “三郎,你看这被褥可紧实了。”   章越看一眼,但见被角破了个洞棉絮露外的被褥,连忙道:“林家娘子,这被褥已是有了,实不用太多。”   对方却不依不饶:“让大郎三郎多盖一层,夜里冷。休要推辞了”   “于家嫂嫂,衣裳我也有。”章越连忙推辞。   “三郎,我正做了一身衣服,你先拿去换洗,与我客气什么?”   章越看着这式样实不喜欢,但对方追着送来:“别客气,三郎收下就是。”   一旁的邻里都是笑呵呵地道:“不要推辞,都这么多年了的街坊了。”   章越记得二哥曾与他言道,他考上县学,并得到县令陈襄赏识后,往日稍沾亲带故的乡邻亲戚都凑上前来。   芝麻大的陈年人情反复提及,自己稍稍有些不耐,即被视为不敬,对方的语气立即变得酸溜溜的,然后在坊间编排他话比如‘有令君赏识,就目中无人了,‘有出息,就可以忘恩负义’。   而这些话传入家人与二哥耳中后,甚至章父及章实也曾因此说了他两句,于是自己就看着二哥如此一日一日变成乡邻口中不近人情的人来。但章越想来所谓人情冷暖就是如此,仔细想来二哥逃婚只是一个缘由,离家出走才是真。   当夜章越不敢回家,决定还是在保正家中吃饭睡觉。章越吃完饭后就眼皮子打架,也就不看书了,当即一躺床就睡。   章越又进入了昨夜所在的空间,他本打算将昨日背的孟子两篇拿出来温习一二。   但是睡着之后,白日的一幕却又在自己脑海中如电影般倒放。   章越突然看到了自己从车马街离去时,有一个人似跟在自己身后。   然后到了自己与彭经义去茶馆时,此人又在门口张望了下。章越从记忆中搜索一阵现,没错,此人以前不是自家笊篱店的伙计吗?   他怎地鬼鬼祟祟地跟在自己身后?   次日早饭后,保正与章越商量:“当初赵押司催得急,你家兄长曾打算以此屋抵卖给赵押司,眼下既得了一个月宽裕,如此无论寻人典卖,抵卖都好。”   抵卖和典卖虽一字之差都差别大了去。   典就是抵押,对方拿一笔钱买下房子使用权,等房主宽裕了再用同样的钱买回去,在这期间买主等于白用这屋子。   如此买主不用付房租,除了利息损失可以白住。卖主能够筹得一笔钱周转,同时房子还在自己手上。章越听了心底一动,仍是问道:“大哥不是已去建阳找岳丈帮忙了?”   “赵押司虽说答允给你们一个月内将钱还清。但万一大郎去建阳筹不到钱,咱们先行卖屋,不至于被人压价太狠。”   “依保正之见,抵卖值几何?典卖值几何?”   当初章越一直不明白,章家城中有铺面,乡下有百十亩田产,怎么说也要住个几进的大宅子或搬到城里住,为何一家挤在这城外小楼里。但他听说别人给这楼屋出的价钱后,还是不由乍舌。   如此一栋两层的楼屋当初自家买来竟用了一百五十贯,而且这还不是临溪的河房。难怪宋朝房价奇高,连堂堂宰相寇准在汴京都买不起房,人称‘无地起楼台相公’。   保正笑了笑道:“我又怎好随意开口。”   章越心底有些怀疑问道:“那依保正的意思?”   保正道:“咱们先找买主,看看价钱,至于典不典的出去,卖不卖出去,还是要等你大哥从建阳回来再说。”   章越心想原来保正是一片好意,然后记起上一世看得论坛知识,然后道:“依咱们大宋的律法,好似卖楼前要遍问亲邻,先问族亲,再问左邻右舍。”   保正笑呵呵地道:“抵卖是如此,但要典卖不用遍问亲邻。”   章越算是明白了。   卖断十分麻烦,房子卖不卖不是房东一个人说的算,要将亲戚问遍,让他们签字画押同意售卖,只要有一人不同意,你就不能卖。就算亲戚都同意,还要问遍邻居,最后才能卖给别人。所以在大宋典房要远远多于卖房。   “还是典房好。”   保正笑道:“是极!话说回来,咱们街坊也多是赁居在此。”   “哦?”章越这倒是不明白了。   保正解释道:“咱们此街楼屋大半都是山上皇华寺的寺产。”   “皇华寺的僧人慈悲为怀,不仅对山下门市店铺租赁钱收得极低,还不催租,甚至还借给他们本钱作生意。”   章越点了点头,朝廷对寺庙免税,而寺庙也充当这个时代的社会救济的作用。   当然住这的人,也要遵守寺里的规矩并给方便。比如僧人来歇脚喝茶,要提供帮助,并且街上的店铺货郎不许卖酒肉之物给山上僧人,否则必收回屋子,追回本钱。   “你可先知会皇华寺,再去房牙那挂卖。不过皇华寺僧人一向喜欢急人之难,再说了我与皇华寺的监寺,副寺都是相熟,保证你吃不了亏。”   章越想了想道:“大哥去建阳交代我一切听保正吩咐,既是如此保正安排便是。”   话是这么说,章越还是借了张高丽纸,写了一张卖房的题门帖于房前。   次日,皇华寺一名副寺,一名监收下山问给章家这楼屋估价。   他也没压价,而是出一百二十贯抵卖这屋子,但典卖只能出五十贯。无论典卖抵卖,章家兄弟也可继续在此住下,每个月只要纳两百钱的租赁钱即可。   章越对这价钱还是很满意的,不过仍是习惯性的讨价还价了一番。他说自家当年一百五十贯买来时,水南新街还未如此繁华。   如今此屋除了居住,前院改了一半再扩建作为门市。水南新街是属于近郭草市,商贾在此交易不必入城,则可免征住税。   副寺听了章越这一番言语,也没有多说,而是认可地将抵卖的价钱加到了一百五十贯。章越大喜,不过依然向副寺说还要等章实从建阳回来才是。   然后保正招待副寺,监收在水南新街吃素斋。   宋朝的酒楼很有意思,一层称厅堂,二层称上山。众人临轩而坐,正好可以看到南浦溪的景色。   远处青溪如镜倒映着山色潺潺而流,溪水下游十几艘竹筏,走舸正溯流而上。   艄公拿着竹篙左右轻点,停泊于水次码头,这有所塌房,可以假赁城郭间铺面宅院及旅客寄仓的物货等。塌房之前几个赤胳膊的汉子推着几辆太平车反复往返运货。   副寺向章越道:“二郎天资极高,闻一而知十,乃老僧生平见过最有慧根之人。当初老僧曾有意渡他入佛门,可惜二郎没有答允,老僧甚是可惜!”   就这坑弟坑兄的二哥?   章越问:“大师,二兄也是无缘!敢问大师近来可有湖州来的吴姓丝商来寺内进香?”   皇华寺里有大片僧房,以供远道而来的香客下榻,有时收容无家可归的信众。   眼见他相问,副寺如实道:“确有,这位吴檀越可谓多遭劫难,这几年经营赔了不少钱,数日前本要往福州贩丝,路经此地,结果丝货又烧火厄。因没有容身之处,故而借本院僧房下榻数日。”   “哦,这位吴檀越还住在寺中吗?”   “还要盘桓两日,等一位好友一起返回湖州。怎么章檀越与这位吴檀越有旧吗?”   何止有旧啊。   章越点了点头笑道:“吾二兄与他有旧。听闻此事心底十分难过,本待拜访还是作罢,相见争不如不见。”   “也是,相见争不如不见这一句实好。”   等副寺离去后,保正询问道:“三郎你询这吴丝商作什么?衙门都判了,难道你还要去人家那把钱讨回来吗?不要再生事了,否则赵押司那又有口实对付你们了。”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道:“多谢保正提点。是了,咱家店里有似有个二十多岁,右脸上有个铜钱大胎记的伙计,保正可有印象?”   此人正是章越在梦中见得的,记得是自家伙计,却不知叫什么名字。   保正笑道:“这不是住平埠洲的乔三吗?记得记得,当年其父母生他时,欲不举,后来是你爷爷见了可怜,拿了一千钱接济,这才让他活下来。后来他成丁没有生计,也是你家大郎作善事顾养他作伙计,在店里安著。”   章越恍然,心想还有这情分。   保正道:“是了,正巧出事那晚就乔三在。”   章越起身道:“保正我出门一趟。”   “你兄长出门前不是叮嘱你好生在家读书,将来再给找个学究?你整日往外跑作什么?”   章越叹道:“咱家这处境,哪还能再请得起学究教我读书。我想出门转一转,看看能找什么活计?”   曹保正闻言一愕,随即点点头道:“明事理多了。你多与大哥一并分担着些,眼前这坎迟早是会过去的。有这志气,我也是替你欢喜啊!”   章越笑了笑,保正还是不明白自己。   他做人倒有一条原则,平日得罪我没啥的,但受过我恩惠的还敢这般,用尽一切办法也要搞死你。   当即章越出门,然后过了水南桥进城,先依保正指点去乔三家一趟。   走到乔三家时,章越知其家光景不好,但还是没料到到这个地步。他的妻儿饿得依在门边走不动路,从她的口中得知乔三家早已断炊,昨日乔三好容易借来些钱去街上买吃食,结果到今天也没回来。   章越知此事必有蹊跷,拿了些钱给乔三妻儿买些东西吃,然后在她们的千恩万谢中,匆忙赶往昨日与彭经义见面茶坊里拿到了卷宗。   “五月癸巳辰初,丝商吴平与伙计周二,脚夫张麻,张余兄弟,陈当,从北门进城。经过城门官徐有丁勘验,共计六担生丝,实征过税五百一十二钱,入城后吴平与伙计周二郭五下榻甲字间,其余三名脚夫则住通铺。”   章越看到这里,略停了停,宋朝过税千钱征二十。这五百一十二钱,也就是说六担生丝值两百多贯是这么算出来的。   “夜客栈南面厨灶突然起火,吴平与伙计仅走脱,随身之物与六担湖丝尽遭火厄。”   卷宗很简单,似没有什么可疑的。   彭经义道:“看完了吧,好叫你死心吧。”   章越屈指反复地轻敲着茶桌,斩钉截铁地道:“不,翻案的关键还得落在乔三身上。”   “啥?”   不等彭经义明白过来,章越已道:“此案我已成竹在胸了。”   彭经义哈哈大笑,随即道:“我与你同窗这些年,没看出兄弟你还又这本事,昨晚上我是翻过来倒过去也没看明白。”   章越哪听不出彭经义说得是反话道:“只要找到乔三自可水落石出。但等吴丝商一走,那就悔之晚矣。”   彭经义一副帮人帮到底样子道:“也罢,不帮你一次你就不死心,那我就求二叔,帮你找到乔三。”   当即彭经义带章越不是去衙门,而是县里的市集。   市集之中关扑成风,但官府却是不禁。   朝廷律法只许元旦,冬至,寒食这三大年节,天下放关扑三日,但平日不许。然而此市集公然关扑,还建于县里最繁华之处,明眼人可知一二。   章越来到市中,但见街道两侧都搭建着浮棚,百姓则东一堆,西一堆的聚在摊前。   章越仔细一看所博之物油衣服,茶酒,瓷器都有,甚至还有孩童的玩具,果糖等等,甚至还有卖鱼卖菜,反正百物可博就是。   彭经义,章越来至扑卖市里一间官酒坊。   酒望子挑在檐前,挑开芦帘,但见酒坊里人声鼎沸。   壁厢左右数名忙着切肉蒸饭,半埋在地的大酒缸前,一人正忙着筛酒倒碗。   章越知道官酒坊里的伙计,都是长名衙前充任。这些长名衙前都是一二等户充任好人家的子弟。他们应役为官府经营的官酒坊有盈余都归官府,若有赔钱则必须自己掏腰包填补。   至于酒桌上聚得好一大伙人斗酒博戏,数名下等妓女在旁打酒坐。   章越记得王安石变法放青苗钱时。地方官府看准这一点,诱使老百姓在给散青苗钱之际去官府经营酒楼关扑。不少百姓因此将青苗钱输得徒手而归,还背上了官府债务。此并非强买强卖,但从古至今有钱人的钱总是最难赚的,反而没钱人的钱却好赚。   彭经义让章越在外等候,自己进入里间,里大桌上放着都是大把的铜钱,散碎的银笏,两名书手一人正在清点,另一人正在拿笔记账。   彭经义知道每旬这个时候,自己二叔都来这扑卖市旁这民居查帐,坐地分金。   “二叔!”彭经义称呼了一声。   浦城县尉彭成道:“你带什么人来这里?”   “二叔,是我同窗章三郎。他托我来求二叔你寻他家一个叫乔三的伙计。这忙要不要帮?”   彭成转过身道:“你都领他到这来了,还说这作甚?”   彭经义道:“侄儿想此事牵涉到赵押司,二叔不与他一贯不和?”   彭成道:“二叔与赵押司的事你也敢掺合?”   彭经义垂头道:“章三郎许诺若追回的钱,拿一半孝敬,此举对二叔你是举手之劳,平白赚这百贯钱不美吗?”   彭成喝了口酒反问:“几贯钱罢了。”   彭经义道:“二叔的意思是?”   彭成摇了摇头道:“你有最要紧一条没说。”   “二叔,侄儿愚钝。”   彭成冷笑道:“这章越是你同窗好友,帮朋友不应当么?”   彭经义。   彭成道:“我常与你说,做人不可攀缘,却要惜缘。赵押司要结亲章家就是攀缘,面上无论说得再好,都是存了个以小博大的心思在里面。”   “但章三郎不同,该帮一定要帮,这就是惜缘。退一步说人家落难的时候,咱们出手,一来在外人看来咱们仗义,二来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强吧。若是章二郎将来得志了,那时候章二郎看不上你,但章三郎却一定记得你。”   彭经义闻言连连点头道:“二叔这么说,还是看重章二郎。真不知他连逃婚都干得出的人,有什么好值得看重的。”   彭成把须道:“你懂什么?二叔我是相信陈令君看人的眼光。再说以往这章二郎恃才傲物太过,我哪能放低身段。”   “前些日子赵押司派心腹往福州明察暗访,至今了无音讯。章三郎说得有道理,我是章二郎,绝不会在这时候去福州,要去就去汴京投陈令君。赵押司就算再手眼通天又能如何?”   ps:感谢书友历史啥时真实成为本书第二位盟主。 第六章 抽丝剥茧   彭成走到桌旁端碗酒一口喝尽。   他乃早年进士不第,以恩荫得官,至浦城为官近十年,并举家迁徙至此,算是从过江龙变成了地头蛇。   彭成虎目一动大步走到里间,彭经义立即跟在后面。正在满头大汗博戏的数人见了他,立即身子一颤站起身来。   “少公有什么差遣?”几人弯腰曲背地问道。   “谁知道车马街章家那伙计乔三在哪?”   一人出道:“少公,这乔三我知道,不正是昨日在市里打闹撒泼的那个。”   “如今人呢?”   “因强买强卖,被场子拿来关在里屋,饿了一日一夜。”   彭成彭经义二人对视一眼,居然如此巧?   章越在外等了不久,如彭经义口中得知乔三的下落后也是心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章越即被人客客气气地官酒坊后。   这里关驴马骡子的地方,一人正被锁在栏杆旁。   没错,章越立即从脑海中记起了对方的样子,此人正是那日自己进城,鬼鬼祟祟跟了自己一路的自家伙计乔三。   “快放了俺!放了俺!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吃饭!”   对方没有认出章越,而是对着来人一阵喊叫。   “你这个腌臢货闹个啥子?又要吃打了不成?”彭成的人大声骂道。   对方似怕吃打,身子缩了缩。   章越又确认了一遍,对方右脸上有个铜钱大胎记的,身着纸袄萎顿在地,整个人半躺在草席,右手被高高铐在栏杆上。   果真是乔三无疑。   章越学着大人的样子,轻咳了一声道:“乔三,你还认得我吗?”   乔三见到屋中来人抬眼一看,惊道:“三郎君!”   随即乔三面上露出愧色,磕头道:“三郎君,你什么都知道了吧,是我乔三对不起章家,是我对不起你们。”   彭经义看了章越一眼满是吃惊心道,他还真的看对了。   章越则胸有成竹,以‘恨铁不成钢’地口吻问道:“为何当初不与哥哥说实话?”   “不是,不是……我不与大郎君交代,而是吴掌柜他逼我的。”乔三催泪。   吴掌柜八成就是那姓吴的丝商。   真相似是水落石出了,但章越似不放在心上,一点不着急追问:“先说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   乔三羞愧道:“昨日俺家里吃不上饭,就找了邻里借了些钱,上街买些吃食给浑家孩子。小人来到肉摊想博把大的,问摊主扑买。结果小人手风不顺,连博了七八把不仅没拨本,还将钱都输尽。家里没法交代,使不得小人只好撒泼讨边肉来,结果却叫场子拿到这来。”   家里都没米下锅了,居然还馋肉?竟还敢去扑买?   “三郎君求你行行好,帮我回去照看下妻儿,她们几日没吃饭,又不知我下落,此刻怕是急死了吧。”   这时候才着急?   章越道:“你的妻儿我昨日早已安顿,否则今日也不寻到此来。”   “谢过三郎君,谢过三郎君!”   章越道:“你与吴掌柜的事需先说清楚。你如何识得吴掌柜?”   乔三连连叩头道:“都是小人好博,收不了手,有点钱即把不定想着扑买。去年吴掌柜贩丝也是在店里安泊,那日小人将大郎君交代买酒的钱都输得精光,小人正没处计较,是吴掌柜借钱给小人方免了大郎君责罚。”   “后来吴掌柜每次来此歇脚,都借些钱给小人花销,小人当时还以为吴掌柜是一片善心呢。直到数日之前,吴掌柜又带着伙计以及六担生丝住店。”   “当时二郎君逃婚,大郎君也无心打理店里的庶务,小人勉强操持店务,夜里他买了酒菜请我吃喝,他告诉我要与小人作一笔大买卖。小人当时不知什么意思,就听他说咱们章家恶了赵押司……要我跟着他干。”   “小人说章家对我有恩,再如何也不能忘恩负义。喝到这里,他突然变脸说如果我不听他的话,他就将小人偷大郎君酒钱去扑买的事告知东家,而赵押司也不会放过小人一家。小人害怕极了,赵押司是何等人物,动动手指头就能要了小人一家的性命。”   “小人没有言语,他就说也不要你如何?只要你喝醉酒了事,事后再给小人十贯钱。当晚小人只知喝酒,喝得糊里糊涂。直到半夜失火了这才惊醒逃了出去。后来衙门来提问小人,小人当时也是猪油蒙了心,心道东家对小人有恩,但也实在怕死不敢得罪赵押司啊……”   “出了这事后,小人一直想将真相告知东家。那日三郎君进城,小人就想找个机会实话实说了,但是左想右想又实在没这胆子。”   章越闻言沉吟不语反问道:“你去找过吴掌柜没有?”   “找过。”乔三垂下头。   章越道:“那十贯钱也没着落了?”   “吴掌柜那人不是东西,只给百余钱即打。他要小人不许多嘴,否则一家性命难保。”   彭经义满脸鄙夷道:“若是吴掌柜给了你十贯钱,恐怕此事你就一辈子不说了。来,给我招呼一顿。”   “不,不,别打,三郎君开恩啊!”乔三哭诉道。   但见乔三哭得眼泪鼻涕一起,章越正要开口。彭经义即道:“这样的人见利忘义,不给他来一顿八成会翻供。你可不能心慈手软。”   章越道:“我是要你别打坏了身子。”   二人返回官酒坊,彭经义问道:“此事先禀告我二叔,让他做主!”   章越道:“尊叔替我寻到乔三,替我家洗刷冤屈已是感激不尽,下面我本打算去衙门告,求令君为我主张。但若是尊叔能帮忙一二,此恩此德没齿难忘。”   “好!”   彭经义让章越先等着,自己走到帘子后。   此刻快到黄昏,打酒坐的歌女妓女也多了起来。人充作酒保的衙前们更是忙碌,壁厢里在厨灶边温酒作馒头添柴火。   一些泼皮簇拥着有钱有势的赌徒,奉承着讨要些好处。不少人伸着头,满眼通红地正望着他人博戏,每到开一把‘纯浑’时,即令他们高兴不已,仿佛坐在桌上是他们一般。   章越在一旁站了会,彭经义掀帘而出,领着章越来至梯旁一间厢房。   但见厢房里一名身形微微福,五十余岁的男子双手据桌而坐。此人身旁一名衙前从酒缸里筛出酒来,另一名衙前则将筛好的酒烫温,然后端至桌前,一碗一碗排列。   对方于满桌的肴馔一筷不动,自顾喝酒。   章越一见此人,即知不是好说话的那等。眼下自己的所有指望都系于对方一人身上。这等仰人鼻息的滋味,实在非常之不好。   此人看了章越摆手让两名衙前退下瓮着声道:“何事?”   彭经义道:“二叔,此人就是章家三郎。”   章越上唱喏道:“小侄章越见过少公。”   对方看了章越一眼没搭理,向彭经义问道:“如何了?”   彭经义将乔三方才交代的如实说了一遍。   最后彭经义补了一句:“二叔,我看这吴掌柜并非赵押司授意,而是故意仗着他的势拿假丝烧了,再去衙门讹章家的钱。”   彭成笑道:“你倒是替我做起主了?”   彭经义讪笑两声。   彭成上下打量了章越一番,然后端起酒一口喝尽,又放下酒碗问道:“你以后如何打算?”   章越道:“回禀少公,章家已落到这个田地了,我已是没什么好顾及的,唯有豁出一切拼了。”   彭成嗤笑道:“村斯夯货,这等不知事。”   章越垂头道:“小子轻狂不懂事,还请少公赐教!”   彭成眯着眼睛,陡然拍桌骂道:“你家与赵押司的事,本已是商量妥当。而今你再拗曲作直再将两事把揽在一起,真当赵押司是大善人不成?”   这不是有你吗?   章越一副受教的样子道:“若非少公点拨,小子差点犯了大错。但乔三已招供,吴奸商自去年就接洽他,他这分明预谋已久,今日阴借赵押司的势来讹章家的钱。”   彭经义在旁帮腔道:“二叔,我兄弟就白甚被骗去两百多贯。”   彭成继续一碗酒喝下:“退婚的事,你章家理亏在先,赵押司真烧了你家铺子那也只白烧。”   章越道:“启禀少公,二哥逃婚是在十几日之前,但从卷宗上所言吴掌柜自浙江运丝动身时也在此时,哪有这般凑巧。”   “小子心想少府乃积世之人,必一眼就瞧破了这贾奴的虚实。”   “彭成放下酒碗问道:“你说如何翻案?”   章越道:“丝商入城,必经城门处起货查验,以往县里有以酒曲夹藏于劣丝中的先例,故搜查必是极严,丝定是真丝无疑。而吴掌柜既要栽赃嫁祸,真丝必另有去处。”   “据我所知,这衙门案子已判,钱也赔了,但吴掌柜却依旧逗留在皇华寺不肯离去,八成是等这真丝脱手。只要顺着这条线去查,将真丝寻出,加上乔三的口供,人赃俱获铁证如山。如此于赵押司也是颜面无伤。”   说到这里,彭成,彭经义都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   章越言道:“我章家愿将这两百贯钱拿出一半孝敬少府,只求少府替我们章家讨回一个公道。”   彭成冷笑一声道:“翻案之事于衙门面上不好看,俺为何要为了几个钱来帮你忙?”   章越道:“回禀少公,这案子我看过卷宗,上月十五至下月十五是务月,县里息讼,以便农事。民间有讼事都由下面代判,等务月一过再上呈令君。”   “按律例,过了务月此案方可报至州里。若是少公替令君平反了冤案,于令君不仅名声无损,反有洗冤的清名,兼有以后过问讼事的口实。不仅令君,以后衙门里讼事,少公也大可过问了。”   衙门里的讼事,大多是由押司贴司如此胥吏把持。陈襄为浦城令时为打破这一局面‘每听讼,必使数吏环立于前。私谒者不得,老奸束手’。这与建县学的目的一样,都是从胥吏手中收权。   宋朝县尉职责是盗贼,斗讼,先委镇将者。   盗贼是捕盗,斗讼是民间诉讼,而镇将是五代时节度使委派到地方的编制,可处理军政治安大事。宋朝时将这权力收回,改由县尉管理治安。但彭县尉在浦城只管捕盗,地方的治安,而民间诉讼的事,却仍给胥吏把持着。   在此事上,县令与彭县尉都有给章家翻案的好处在。   彭县尉道:“这些衙门里的秘辛是何人告诉你的?”   一旁彭经义老老实实地道:“是,侄儿告诉他的……”   彭成道:“我这侄儿哪知如此真切?能抽丝剥茧出这些道道来……”   “少公夸赞,愧不敢当。”   章越心底一松,哪知彭成道:“什么愧不敢当,老气横秋地学长辈说话?”   章越道:“不敢。”   彭成又喝完一碗酒道:“筛碗酒来。”   听彭成吩咐,门外的衙前正要进来服侍却给彭成骂道:“腌臢货,谁要你来筛。”   衙前慌忙退出,章越略一迟疑,上前道:“少公,我来。”   彭成不置可否,待章越斟第二碗时,一旁的彭经义替章越接过斟了一碗酒来。   此刻彭成大笑道:“三郎你是我侄儿的好友,虽说以往没见过,但也听过他提及过你。而今日你家落了难,又是我侄儿带你来此,你开口相求倒是省了。”   “但你实没眼力价,凭地把我当作了外人。小小的案子,我说翻也就翻了。让你筛这碗酒即是谢我了,至于吴贾奴从你家诈走的钱,一文都不少你的,拿一半就见外了。” 第七章 翻案 章越走后,彭成向彭经义问道:“这章三郎如此精明,以往怎么没听你说过?” 彭经义道:“二叔,我也不知,好似这次见三郎似换了个人般。” 彭成点点头道:“人突遭大变,性情变化也是理所当然。以往可能太过了养尊处优,少了几分磨砺。” 彭经义见彭成见目光看向自己,忙垂下了头。 彭成点点头道:“你既不愿读书,也当找个正经事了。我与仁寿寨的钱知寨说了几次你的事了,过几日我引你拜见则个,去他处勾当!先练些事,识些高低上下。” 彭经义自言自语道:“钱知寨是武知寨,终不如文知寨,以后不是要受大头巾的气了?” 看着彭成沉下脸来。 彭经义笑道:“侄儿与牢城营里李节级家的二郎……” 彭成骂道:“哪有你那么多计较!牢城营里有甚体面,你是嫌仁寿寨偏僻不愿去,但此地处于三府县交界,平日多少私货从这过,这些人结交好了以后……” 彭经义恍然大悟道:“小侄明白,不敢有二话,小侄立即准备行李就是,那三郎的事就托给二叔了。” 彭成气笑道:“衙门里的事,有钱的都是好使,有人更是好使,这赵押司已不找他们兄弟麻烦,还怕翻不了案子?” 日头透过帘子的缝隙照进屋子。 疏明错落的阳光,正好照在章越脸上时,他终于从睡梦中醒来时,窗外依旧是熟悉的喧闹声。 天刚亮,上山进香的香客,入闽出闽客商皆已动身,从水南新街经过。 与二哥不同,章越倒是很适应如此市井喧闹,听着此起彼伏的人声就觉得有烟火气,丝毫不觉得吵闹,反而是越睡越好。 这两日,章越终于不住保正家里,而是回到自家安歇。 他也没闲着,将孟子一书通读了一遍,然后囫囵地背下,除了个别错漏字外,孟子此书已经算是背下了,效果比自己清醒时读书简直好了十倍不止。 到了这里章越不由仰天长叹,人家欧阳修曾言,余平生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而自己……以后的制举之路,难道要梦一觉后再答卷吗? 章越早起后将孟子一书读了一遍,才看了几个字,即觉一阵犯困,精神不济,只想到躺到床上再睡一觉。 读到这里,章越大怒,难道我就只配在梦里读书吗? 放下书,章越屈指算来大哥已是去建阳已数日,临去时似没有多少盘缠,仍是没有一点音信。 此刻市集散去,屋里好容易有了片刻安静,闽地山间提前入夏,阵阵的蝉鸣声传来。 章越即觉得楼上居室有些闷热。于是他脱去了身上袍子,只着一件凉衫在身,倒也是能稍解去闷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盛夏的缘故,体力消耗的特别大,这一起床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幸喜还有半篮邻里送来的鸡蛋,有现成的柴火,还有借来的锅。 章越下厨生火,煮了两个白水煮鸡蛋来。 章越也是肚里慌,拿借来的碗,及送来的酱油以及姜丝和滴醋,调制一碗蘸料。然后章越拿鸡蛋蘸酱,连蘸料都不放过地吃了个干净。 正在这时突听院门开启,章越起身朝门外张望,原来是自己兄长章实回来了。 章越不由大喜,定睛一看但见路旁还有听着一辆驴车,帘子一打开,但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微微福的妇人抱着一名五六岁的童子走了下来,章实在一旁搀扶着。 章越拍了拍头,从记忆里想起这妇人正是自己嫂子于氏,而这童子则是自己小侄儿章丘,小名阿溪。 章越连忙迎上来行礼道:“见过哥哥,嫂子。” 章实正忙着结算车钱,一旁则于氏点点头道:“路上听实郎夸赞三叔你了,能与赵押司这样的人物周旋,着实令他刮目相看。” 章越闻言有些惊喜道:“大哥胡乱夸我。” 于氏收起笑容,淡淡道:“因你二哥胡行,咱家今时不同往日,你也该多替你兄长担当些了。” “说这些作什么?”章实结清车钱,连忙打断。 于氏看了章实一眼,欲言又止。 章越见此道:“嫂子说得是,车马劳顿,哥哥嫂子先进屋休息。” 章实于氏走进家门。章越则看了一眼躲在于氏身后的章丘笑道:“阿溪,几日不见怎么就认生了。” 章丘腼腆一笑,跟在母亲身后进屋。 章越端来交椅,于氏挨着饭桌坐下然后笑着道:“我记得离家时屋里都被赵押司搬空了吧,这家什是你问邻里周借来得吧!” 章越道:“我还不曾开口,是保正在旁张罗,连这锅碗瓢盆都是。” 章实点点头道:“这些时日实多仰赖他们了,这恩情咱们要记在心底。” 章越一副受教的样子道:“是,大哥。” 于氏也是有所改观道:“叔叔这几日在哪里吃食?” 章越依然恭奉地道:“都是在保正家。” 于氏道:“行李里有一盒建阳的酥饼,叔叔一会送至保正家中。” 章实笑道:“还是娘子大方。” 于氏下厨置办饭食羹汤,打章实去街边买些菜蔬来。 以往章家都有仆人烧汤烧饭,于氏双手不曾沾过半点阳春水。但她也不是从未办过,嫁人时新妇必须亲自下三日厨,这也是古礼。 有诗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说得就是这个。新妇不知婆婆喜欢吃什么口味饭菜,于是颇有心机地先找小姑尝尝。 于氏虽自小长在富庶之家但颇为贤惠,烧得一手好茶饭。 不久章实买菜回家,买了菜蔬,一条糟鱼以巴掌大的腌肉。 于氏见了甚是不乐道:“鱼也就罢了,肉可免了。” “周屠子卖剩下的,不值多少。再说也是路途辛苦,祭一祭五脏庙,以后会紧着些过日子。”章实陪笑脸道。 于氏将饭烧好摆上桌,又将鱼蒸好,肉切了。章越自觉在旁摆好碗筷盛饭。 章实扒了几口饭道:“三哥,我看门前已挂了题门贴,这几日可有人来问房踏看?” 章越道:“看了几户,但出价都不到一百二十贯。之前保正有请皇华寺副寺来看。皇华寺僧人愿以一百五十贯抵卖这屋子,典卖也可出五十贯,且皆再以每月两百钱租给咱们。我不敢擅自做主,请大哥回家定夺。” 大嫂道:“一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急切之间实是不错的价钱了,眼下我们还欠赵押司一百来贯钱,卖了房正好结清。” 章实道:“毕竟是祖宅,真要卖了,街坊亲邻会说我等不孝之名。这一次老泰山借了我五十贯,再看看能不能问亲邻再借些,能典卖则不抵卖。” 于氏道:“实郎,家中的店铺刚刚被烧,我们没有生计所来,若将这手边的钱用尽,又哪得来养家呢?” 章实闻言道:“我有手有脚的何愁不能养家糊口,不至于到卖祖宅的地步吧。来时你也说好了以后要紧着过日子。” 于氏眼眶微红道:“是啊,有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并非过惯了好日子,不愿与你吃苦的妇人家。” “但来前爹爹于你如何交待的?这五十贯是让你东山再起的本钱,若用尽了哪里去周借,不,还得再卖祖宅?” 章越听了也明白其中个中处境,不好说话。 章实涨红了脸道:“我再问朋友亲邻借些,总之不会为难你们母子。” 于氏冷笑道:“算了吧,当初赵押司上门讨债时,又哪个见到你们当初那些狐朋狗友出手帮忙了。车马行的马掌柜不是说与你是金兰之交吗?知道你恶了赵押司,即装着害病故意躲着不见你。” “还有陈二当家的,当短了本钱你是如何帮他的,这几年又从我们家这拿了多少好处。咱家出了事,一样找不到人。还有衙门里那徐都头,不常说自己人面广,衙门里门儿清,让你给人家送这个送那个,今作东明也作东。” “你倒好来得便是客,广结善缘,钱如水一般花出去了,临到咱家出了事了,这些人有一个顶用的没?前年你岳父要到浦城营生,要你帮着疏通衙门,你托徐都头言上下打点要三十贯,还落咱家一个天大人情。后来我爹托人一问只要五贯,人家还千恩万谢。你这一次典房不卖房,是不是还指着父兄再帮忙一次?” 章实拍桌站起,胸口起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这一次我章实就是饿死,也绝不劳烦老泰山。絮絮聒聒的说个不停,好不厌烦。” 真香。章越在心底很无良地帮大哥补了这一句。 于氏默默流泪。 一边章丘拉着于氏的手一阵摇晃,奶声奶气地道:“娘,不要哭,我这还有几个买饧糖。剩下的铜钱你先拿去,不要骂爹爹。” 章实道:“夫人,我们家生意难道不要衙门里照看,恶了赵押司也是没法子的。再说朋友之间能帮是情分,不能帮也没什么,如此说得好似我就那个施恩望报的人一般,事事都有个计较在里面。 章越也是忍不住帮腔道:“嫂子,这一次保正邻里们也是多有帮忙,都是平日大哥厚以待人。” 于氏见了道:“叔叔不必替大哥说好话,平日你大哥也没少纵着你与你二哥。他为二哥遍请德高望重的名儒名师学经习字,出手就是三五贯的贽见礼。家里是有些底子,但也经得这么开销。叔叔可知道这些年来,你大哥从我娘家借了多少钱去。他却从不许与你说这些。” 额,拿岳父家的钱来补窟窿,这操作有些……章越看了一眼兄长,此刻他也不知伤及颜面,还是恼羞成怒,涨着脸不吭声。 “你二哥倒好,本指望他读书有个出息,结果给咱们家捅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窟窿。你也不省心这些年变着名目,拿家里的钱财在同窗里充门面,与彭经义这等狐朋狗友耍在一起,一年花得钱比在县学的二哥还多,若不是你胡乱花钱,咱家也不至于落到……” 章越被呛得无词以对。 此刻章实一拍桌子,斥道:“你说我也就是了,何必连我这三哥一道数落?你要说三哥不好,也是我这作哥哥的不好,大不了你带着阿溪再回娘家就是。” “没错,你们兄弟是一家人,唯有我是外人。”于氏垂泪道。 章实垂下头半刻终道:“娘子,莫要再说三哥了,都是我的不是。” 于氏看章实如此,搂住章丘抹眼泪歉然道:“叔叔方才是我说得不是,不要往心底去。” 章实道:“嫂子,一切都是因我以往不争气,我知道此刻说什么也是没用,但哥哥嫂嫂切莫一点小事吵架,哥哥,你劝劝嫂子。” 章实也知自己方才语气重了,但在抵房典房之事仍不肯妥协。 正在说话间,门外传来了叩门声。 于氏撇过头不理,章实正在气头上,前往开门。 他开门后道:“哦?我道是谁?原来是徐都头,不知有何见教?” 都头是军职,不过民间用来尊称衙役,班头。 但章实声音平平淡淡,章越记起来这徐都头就大嫂所提及,平日与兄长称兄道弟,拿了不少好处,听说自家得罪了赵押司,立即人就没影了那等。 面对兄长的冷淡之意,徐都头反是笑道:“大郎,怎么没事就不能来你家坐一坐?” “不敢当,刚回家有些乏,怕是招呼不周。” 徐都头笑道:“那我就不进门了,长话短说。今日来倒不是私事,而是知会你一件公事,也是一件好事。你家铺子被焚的案子被衙门翻案了。” 第八章 三字经 听到徐都头的话,章越和于氏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一旁章实将信将疑地道:“哦?望徐大哥详细说来则个。” 于氏也道:“实郎,问徐都头吃过饭没?我再置办些酒菜,请徐都头进门来边吃边说?” 但听徐都头在门外笑道:“还有公事在身,不敢叨扰,说几句话就走。” 章实道:“敢问都头,铺子被焚之案,不是衙门早有了定论?如何有翻案之说。” 徐都头道:“案子是定了,县里早已迭成文案,不过正值务月,照例是不能结解往州听断,故而文案没往州里送。” “哪又是何人翻的案呢?” 徐都头道:“当初你章家铺子被焚后,县里就有人言此中必有蹊跷,衙门里明察暗访,终于查得那吴丝商勾结你家伙计乔三为之。要的就是从你们章家讹一笔钱财来。” “乔三?”章实一脸不可思议,“他竟吃里扒外。” 徐都头道:“而今案子已破,吴丝商在逃不知去向,令君已令责限比捕,而乔三正羁押在县衙大牢里,等候令君落。” 章实道:“乔三也是一时糊涂,怕……” 一旁耳听的于氏忍不住走上前道:“我早言这乔三好赌靠不住,实郎就是听不进,说乔三人虽糊涂,但知恩义,而今你还要为他替令君求情不成?” 章实道:“乔三对我一向忠心,那吴丝商逃了,不是钱财也被卷走了?” 徐都头笑道:“钱财确实没追回,不过却查到了吴丝商本该被焚的六担真丝。” 章越心想,这吴丝商怎会在真丝没交割清楚前逃了?此事有些蹊跷。但他听说衙门里办案总是要留些尾,一次不能与你清楚了。 听到真丝被追回章实心底一定,转而骂道:“这贾奴实在……” 徐都头道:“我听得消息特来报信。明日令君会传你们过堂问话。” 章实想了想还是高兴多过一切道:“不敢置信,案子这么翻了……全仰赖都头仗义为之!实在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章实向徐都头行礼。 徐都头给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道:“诶,你我多年交情,哪有不放在心上的道理。” 章越闻言连连冷笑。 但片刻后徐都头又道:“话说回来,此案能水落石出,最后彭县尉使力的。” “哦,彭县尉为何帮我们?这实令我不明白了?” “具体我也知个朦胧,但不好分说,他日大郎自会明白,”徐都头道,“之前大郎你恶了赵押司,没帮得上什么,这几日来我心底着实过意不去,改日再登门向大郎和嫂子赔罪。” 章实闻言道:“这……这是哪里话,等此事一了,我做东再请徐都头喝酒。” “好说,好说,衙门还有些事务,先行一步。” “都头慢走!” 章实回到屋里一脸喜色。 于氏立即道:“先别高兴太早,为何县尉会帮我们?再说咱们被骗走的是钱,衙门肯不肯用六担生丝抵数?令君虽说高高在上,但衙门官官相护,又岂能冒着得罪赵押司的风险,来替我们主持公道?” 章实闻此点了点头道:“夫人说得极是。” 于氏闻此消气了不少。 章丘见父母有了笑脸,也是活泼起来。 章实道:“明日我去衙门看看,怎么说都要试一试……这人啊,你有时候不能把他想得太好,但也不能把他想得太坏。” 章越在旁听了,不知说得是徐都头,还是别人。 次日天一亮,章越依旧在家睡到三竿方才起床。 章越看来是要将昼寝进行到底了。 早些年时,父兄对章越也是抱有期望的,希望章家能再出一个读书人。 二哥章旭曾受父兄之命,来辅导章越功课,结果被气不行,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来喻之,拒绝再教章越。 从此章越放弃治疗。 好事的人拿了个段子议论他们兄弟二人。 说章旭读书极为了得,先生讲课时,他一般是闭目养神,但睁开眼睛时,先生就知道自己哪里讲错了。至于章越他也是平分秋色的存在,每当自己一睁眼,先生就知道是时候该下课了。 章越听了一会,听出章丘在读的都是蒙学读物,是《开蒙要训》和《百家姓》。 《百家姓》起于宋初,如第一句赵钱孙李,意指宋朝皇帝的赵氏、吴越国国王钱俶、正妃孙氏以及南唐国主李氏。 而《千字文》成书还要更早于《百家姓》,是梁武帝命员外散骑侍郎周兴嗣所作。周兴嗣为了这篇一千字不重复的千字文而一夜白头。 也是造化钟神秀,这篇千字文‘局于有限之字而能条理贯穿,毫无舛错’,而且写得如此文辞藻采,实在令人赞叹不已。 古代小学(蒙学)读什么? 主要还是为了启蒙识字,秦代有《三苍》,小篆三千三百个常用字已备。 但是《三苍》太难了,初学者不易,早已失传。 汉后流传的是急就篇,急就的意思,谓字之难知者,缓急可就而求焉,说白了就是识字成的意思。 但急就篇也不易,因为是七言。 蒙童识字两千,方可读经。也就是说蒙童识字量最少要两千。仅读了百家姓,千字文识字还不够,蒙学还要辅以一本杂字书,与之并行。 如《开蒙要训》就是一本杂字书。 杂字书是教学生些日用常识,普遍应用于村塾冬学之中。所谓冬学就是十月时农家遣子弟入学,趁着农闲读两三月书。 冬学连开蒙都不算,主要让子弟识几个字。读几本杂字书,《百家姓》识字就好了,如此教材也被称之为村书。 真正有志于制举的蒙童是不会去冬学读书的。 作为长孙家中对章丘栽培还是很用心的,小小年纪已读了《百家姓》与《开蒙要训》,《千字文》未读,蒙学的课程只是进行一半。 而自己虽被开除学籍,但好歹蒙学已是读得差不多,但下一步若要制举,是时候找个明师攻读经史,开笔作文章了。 但以往章家宽裕时,尚供得起三兄弟读书。但现在窘迫到连房子都要卖了,章越如何再提?但不提不是又辜负了自己读书的天赋吗? 此刻章丘搬着小板凳在窗前,膝头放着书。待章越起床时,章丘早已读了一个多时辰书,这样勤勉实在是令章越汗颜。 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连个小孩子都不如。 “三叔,溪儿的读书可吵到你了吗?”章丘眨巴着眼睛问道。 此话说得章越有些面上挂不住:“还好,三叔我一贯睡得实。” “好的,爹娘都曾说昼寝不好。” “溪儿不昼寝就好了。” “是,娘告诉溪儿千万不要学三叔。” 好吧,童言无忌。 章越转移话题道:“溪儿,你爹爹回来了么?” 章越心想,自己兄长应该一大早去衙门打听消息,也不知官司有了眉目了没有。 “爹爹一早就出门了,是了,三叔你以后可以教我读千字文吗?”章丘抬起头。 “好啊!” “三叔快教我!” 虽说千字文他早已经掌握,但章越心底却想得是另一篇与《千字文》齐名的蒙学经典。 见章丘一脸好学的样子,章越道:“溪儿我教你,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章丘想了想道:“三叔,这不是千字文,这是三言呀。” “对啊,三叔教得是一三言诗,”章越笑了笑道,“溪儿,真聪明。” “人之初,性本善,意思是生而为人,天性都是良善的。人与人之间秉性相近,可习性却是不同。” 章丘念了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溪儿明白了,可有下句?” 章越点点头道:“有的,听好了,下句是‘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如果不教导,本性就变坏,而教导之道,贵在专一。” “溪儿明白了,这是要我们从小好好读书,听从师长教导的道理。” 章越笑了笑道:“是这个意思。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这说得是一段典故,大贤孟子的母,为了让孟子读书,曾搬了三次家。孟子贪玩不肯学,她就剪断机杼来教育孟子……” 章越草草说了几句,章丘已是背下。 见章丘如此聪颖,章越十分高兴,还欲再教,却听楼下的于氏声打断道:“叔叔该用早饭了。” 章丘道:“三叔再教嘛!” 章越笑道:“教你六句已是足用了,明日再教吧!” “那三叔不许赖账哦。” 章越笑道:“你如此好学,三叔高兴还来不及呢。” “溪儿你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 于氏走到了扶梯一旁催促。 章越明白于氏这是故意频繁来‘打断’自己与章丘的谈话。真是没有意思,整天怕自己‘误人子弟’,在于氏眼底自己是有那么不争气吗? 好吧,是有那么一点。 想到这里,章越低声对章丘道:“溪儿,我教你三言诗的事不要与你娘说哦。” 章丘懂事点点头道:“溪儿明白。娘不喜欢三叔你教我读书。” 多么实诚的孩子啊! 章越勉强地笑着道:“去吧!” 章丘从楼上飞奔至楼下开门一望喜道:“果真是爹爹回来了。” 章越一听随之下楼,于氏也挤到门前:“夫君……” 众人看到站在门前的章实双手负后,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于氏放下抹布,上前问道:“官人,衙门……回来就好。” 章实不吭声。 章丘躲在章越身后不出声,章越有些疑惑,章越看见章实背着手后露出了一瓶酒来,及一闪而过的眼神,顿时会意。 章越配合地道:“兄长,令君如何说得?若是不行,咱们再找别的路子。” 章实叹道:“什么路子,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章越分明看得章实眼底的喜意,那是压也压不住。 于氏丢下抹布,闷闷不乐地道:“若不得钱,这屋子就一定要抵卖,浦城以后就没有我们容身之所了。” “娘莫要难过,你还有溪儿。”章丘懂事地扯着母亲的衣裙言道。 于氏强笑道:“娘没有难过,只是空欢喜一场,也是,这徐都头又怎么信得过?” 但见章实突‘诡异’一笑,背在身后的手各拿出一瓶酒,一包荷叶鸡:“娘子,你看着这是什么?” “怎地还买了酒菜?”于氏惊讶之后,“难道?” “刚才我故意这般,其实令君替我们翻案了!”章实一脸吐气扬眉地言道。 于氏闻言喜不自胜,红着眼睛一拳砸在了章实的肩膀道:“你这冤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来戏我!” 章实闻言哈哈大笑:“娘子这一拳够重的,身子骨吃不住啊。” “最好锤死你,永远别进这家门来,让三哥看了笑话。”于氏抹去眼泪,终于破涕为笑。 “瞧你一阵哭,一阵笑的,才是让溪儿看了笑话。” 章越与章丘二人在旁笑而不语。 章实将酒菜递给于氏:“快将酒烫,再烧几个好菜,咱们一家人坐下来边吃边说。” 章丘在旁雀跃道:“太好了,有肉吃了!” 一家人闻此都是笑了。 第九章 孟子   于氏将吃食放在一旁,还是不安心地道:“你先与我说清楚来。”   章实笑了笑道:“娘子,实话与你说,咱们结交上贵人了。”   “贵人?哪位贵人?你可今日见到谁了?休要再说一句藏两句!”于氏追问。   章实道:“娘子勿恼,今日我见彭县尉了。你说这算不算是天大的机缘。”   于氏道:“彭县尉是看在徐都头的份上了?”   章实满脸喜色地道:“彭县尉没与我细说,但他乃何等人物,他祖上可是在太祖鞍前效命的人,如今在本县安住,今日对我说话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拿捏架子。”   “徐都头的情面有这么大?你没仔细问?”于氏心底终有几分疑惑。   章实笑道:“我一路只想的能不能翻案,于此没有问。但管他是不是徐都头引荐的,蒙他引荐我到二堂面见令君,他一路都提点我如何如何妥切搭话,令君何等人物,我浑身起汗哪有闲余功夫想其他的。”   于氏摇了摇头,虽不知为何彭县尉对此,但她总觉得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而章实没有问却接了别人的好处,总是不妥,令人觉得另有所图。   于氏问道:“实郎,令君肯还我们一个公道?”   “你看这是什么?”章实笑了笑,从贴身藏着的布兜取出数锭银元宝来。   “不是说是生丝?钱没有追回来么?”于氏手捧银元宝又惊又喜。   “吴丝商也被拿了,眼下钱财皆被追回,今日令君很是欢喜,当场给了我们八十多贯。”   “八十多贯?还有一半?”   章实笑道:“令君说另一半钱及生丝作为证供入案,要呈至至州里,一往一返还拿不回来。”   “今日令君对我很是有礼还提及了二哥,言当初二哥曾拿名刺上门求令君为他延誉。令君赞二哥不仅文章了得,而且还写了一笔好字,神似王右军!言语里对二哥还是很看重的。”   于氏道:“当初赵押司欺负我们家时,不拿出来说,这时令君倒是念起来了。”   “钱进了衙门,果真不好出得,说是去了州里,其实又要咱们托人说情,你怎么不当着令君的面一要了?”   章实道:“见了令君,我话也说不出几句,哪想着这些。”   于氏微微摇头,心底总有个石头难以落下,中间有哪里不妥的,但见了这么多钱还是欢喜多过担忧的。   “虽说没拿回两百贯,但这八十多贯也算失而复得。”于氏说着话,不动声色将银子从章实手里接过,随即又埋怨道:“既是拿了钱就直回家,走到路上买酒买肉的,这钱万一给人扒走怎说?”   章实笑了两声:“夫人说的是,钱你好自收好,待明日我就筹钱还给赵押司,如此咱们屋子就不用抵卖,甚至连典卖也是不用。”   于氏本是欣喜,但略想了想还是道:“这屋子虽不用抵卖,但先典吧!”   “为何?”   “瞧你怎么想的?溪儿还要继续蒙读书,寻个高明的蒙师,一年没有十贯八贯怎么能行,还不说那笔墨纸张之费。”   “有道理,若非娘子提醒,这茬我倒是忘了。这一次家里就是吃了没有读书人的亏,不仅溪儿,还有三哥也需找个名师,继续将书读下去。”章实言道。   听章实这么说,于氏欲言又止,终于道:“实郎,你不如问问叔叔的意思,他似对读书没什么兴趣。”   章实恍然记起自己这弟弟似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但三哥这年纪不读书又能作甚呢?”   于氏开口道:“你当年十三岁即到家里铺子掌事,如今叔叔过年也十三了。”   “不过叔叔若想迟个二三年再寻活计也好,在家中教教溪儿读书,或等到家里光景好了,叔叔有意再去读书也是不迟。”   章越心道,大嫂这话说得不实在,她哪里肯自己教章丘读书。   “这……”章实着有几分犹豫道,“以往家里有百亩田地,还有间铺子时,三哥尚不肯用功读书,如今……三哥是如何打算的?”   章越答道:“这些年读蒙学,虽说没下苦功,但还可识文断字。但这些日子我总想读些圣人教诲,想懂一些圣贤教我们做人的道理。”   章实闻言欣然道:“三叔近来确实是长进许多。”   于氏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道:“实郎,这经学与蒙可是不同,一般的村学塾师不成,必须寻明师方可。我兄长为明经,当年请了好几位先生,用了百十贯钱也不得门径,最后还不是得从商。”   章越明白比如《千字文》这样村里的学究就可以教,但明经就不一样了,必须懂得经义。比如章越能把整本《孟子》背诵下来,却从头到尾不懂说得什么意思,所以必须请老师来教你明习经学。   若为了制举,还必须读专门的注疏,也就是官方的标准答案。   章实不以为然地道:“三哥读几年书,就算不得门径也是无妨,将来我求徐都头,在衙门寻个书手的差事,如此不经风吹日晒的也算体面,与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们说得上话足以。”   “那溪儿如何办?他将来就不要攻读经史,开笔作文章呢?眼下家里还能供得起两个读书人吗?”于氏打断道。   章实咳了两声,他自己的儿子怎么能不疼呢?何况章丘确实有读书的才华,蒙学的先生夸赞了他好几次。   章实道:“溪儿当然要读书!以后日子,咱们紧着过些,我总之绝不会亏待你们娘俩。”   “你要让三哥读书我没话说,但钱从何来?你需说清楚了!”   章越连忙道:“哥哥嫂嫂,此事以后再说吧,不急一时。”   章实则不同意咬牙道:“说到底还是钱,不行再向舅哥周借些,大不了给些利息。”   章实听了此言目瞪口呆,大哥这吃什么饭的还吃上瘾了。昨日还说不再靠老泰山的……是了,这次是向妻兄借钱。   于氏则似已习以为常了,又似已经麻木了。   于氏道:“给叔叔找老师的事可缓一缓,但令君与彭县尉需先答谢些。令君迟早是要调任的,但彭县尉则不同。”   章实道:“娘子见教得是。这一次若非彭县尉亲近照顾,暗中出力颇多,咱们不是不知恩图报的人。我打算备上三十贯答谢人家,这会不会太多,娘子?”   于氏听了摇了摇头道:“以后咱们一家老小在浦城还要处处仰人照拂,三十贯虽多,但这钱不可以省,至少不怕赵押司再为难咱们。”   章越心想,于氏果真是大商人家出来的,还是有见识的。   想到这里章越道:“哥哥嫂嫂,彭县尉那不用给。”   “这如何使得?”   章越道:“彭县尉的侄儿是我的同窗好友。这一次我碰到乔三……”   章越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   “三哥你口风真紧,憋在肚子里一点也不说,”章实寻又激动地对于氏道:“我就说三哥有出息,长进了吧!”   于氏先是一脸诧异,才如释重负般道:“没料到叔叔还能与彭县尉搭上话?先前我还些担心彭县尉是不是有别的心思,咱们平白受人恩惠不好。原来是叔叔走得门路,这下可总算放心了。”   说完于氏终于露出笑容:“叔叔,这一次嫂嫂对你实在是刮目相看。”   章越谦虚道:“彭县尉哪看得上我,他看得上的是二哥。”   于氏正色道:“叔叔倒是谦虚。嫂嫂也不想背上恶名,你若真要读书博个功名,我也不反对,但是叔叔心底对自己可有计较?”   章越恭顺地道:“嫂嫂教训得是,以往我是虚度光阴,不仅不用功读书,还糟蹋父兄的钱财来在同窗里充面子……”   章实摆了摆手道:“一家兄弟说这些。”   章越从怀中掏出那本《孟子》道:“咱家被赵押司搬空那日,我就留了这《孟子七篇》,听闻哥哥说此书是爹爹留下的。这几日我揣着此书日日苦读,还请哥哥嫂嫂考较。”   于氏从章越手里接过《孟子》问道:“就这几天,你日日睡到三竿而起,哪真得背下了?”   章越脸稍稍一红道:“侈袂挟策,不敢懈怠。”   于氏稍稍迟疑,将书翻到某卷递给章实。   章实捧着道:“就这篇《离娄》,三哥你背到哪是哪。”   章越道:“是哥哥,我试背一二。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章越一篇从头到尾,毫不停顿地背下。章实于氏满脸惊诧地看着章越,这是以往的章越吗?真的是以往的章越吗?   章实颤声道:“这么厚的书,三哥是如何背下的?”   章越道:“可能是咱们爹爹在天庇佑吧。”   章实眼眶微红道:“爹爹最喜欢家里子弟能读书了,他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高兴。”   于氏见丈夫如此也道:“三哥既有此心就好,但盼以后读书有始有终吧。”   “谢谢嫂子。”章越起身作揖。   章实忙笑道:“三哥,我就说你嫂子通情达理吧!”   于氏嗔道:“你莫要变着方的来夸我,衙门的事先清楚了?”   章实想了想道:“不过答谢彭县尉还是要的,另一半钱拿回来还要求他帮忙,否则衙门不知拖到几时。明日咱们备些水礼去彭府,还要备些茶果,答谢保长邻舍这几日的帮手,娘子这你总该答允我吧。”   于氏抿嘴笑道:“说得我好像一毛不拔似得。我下厨整治饭菜,叔叔今日多吃些。”   说完于氏就嫩鸡盛在碗里,又将酒在锅里烫热,又煮了一盆菜蔬。   于氏斟了两碗酒道:“叔叔,也喝一盏?”   “多谢嫂子。”   于氏又斟了一碗。   章实举盏喝下了半盏酒,忽然道了一句:“也不知二哥此刻身在何处?吃得好不好?身上的衣暖不暖?”   章越暗叹大哥到现在还是挂念二哥。   于氏摇了摇头盛了满满一碗饭道:“先吃饱饭再喝酒。”   “也好。”章实放下酒端起碗来。   章越也是放下酒盏,现在一家人已是大口大口的吃着。饭菜里虽说有肉,但仍是司马公所言‘饭稻羹鱼’的南方人标准菜。   史载金军攻宋失败后北撤,“遗弃粟米山积”,而宋军“多福建、江、浙人,不能食粟,因此日有死者   自己也就爱吃大米饭。一天没有一碗香喷喷的大米饭掂肚,总感觉少了什么,有些不圆满。   章越看着章丘将脸凑进碗里吃得格外香甜。   章越撕个鸡腿放进章丘的碗里。章丘抬起头,满是小星星的眼睛看着自己道:“三叔,溪儿可以吃吗?”   “嗯。”   章丘看了一眼于氏,然后夹起鸡腿咬了一口,满满的幸福。   章越也是大快朵颐,最后舀了鱼汤泡在饭里,筷子卷动稀里哗啦地吃完,然后走到缸边用丝瓜瓤刷碗。   以往家中有仆役,他都是将碗一丢,现在则过不了小少爷的生活了……   耳听身后章实对于氏隐约道:“是我对不住娘子……是我辜负了阿爹的托付,没有操持好这个家,看顾好二哥。好好一个小康之家,至今连温饱也勉强,我真是没用。”   “实郎,说这干什么?家和万事兴,以后日子会好的。”   “只怕以后要苦了娘子了……”   于氏轻声道:“只要你心底有我和溪儿,再苦也使得。”   话语渐轻,于氏收拾起碗筷,章实陪着章丘玩耍。   章越也洗完了自己的碗筷,走到门前眺望。   此刻山上皇华寺响起了暮鼓声,又到了僧人们晚课的时候,而暮色之下,平日喧闹的水南新街,也有了宁静。   左邻右舍都已点起了灯,老人男子已坐在桌上吃酒吃饭,主妇们还厨边忙碌,孩童们则嬉笑打闹,而饭菜的香气顺着夜风远远飘来。   这人间烟火,离合百味,都在家家户户的柴米油盐里了。 第十章 望族 次日兄弟一大早来至县城,章实去准备鸡鸭,酒菜作礼,至彭县尉家中拜访。而章越则打算先去学宫前的书肆找些‘参考书籍’之类,然后再找章实会合。 章越先到了学宫。学宫位于县衙以北的皇华山下,作为科举大县浦城学风很盛,县学也是如此,历史上大观年间学宫里学生过了一千人,而受到宋徽宗的褒奖。 被称为皇华馆的县学大门前的棋盘街,食肆茶坊,墨斋纸铺皆有,其热闹不亚于县衙前的十字街。 宋朝读书人虽没有明朝读书人那般有免赋免役甚至廪米的待遇,可但凡能读得起书的哪个家里穷。 比如虽家贫而至大官欧阳修,范仲淹,其年少读书的故事为读书人们所津津乐道。 不过他们出身却不低,欧阳修其父曾任绵州推官。范仲淹的生父则也曾是武宁军节度掌书记。 宋朝的寒门,那指的是大族旁支庶族,家里一时没有显赫高官如此。到了明清朝,贫民阶层才通过读书真的实现阶层跃升。 章越一脸羡慕地看着,街上穿着青布襴衫读书人。书童随从左右,而几个读书人边走边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眉宇之间意气飞扬。 自己家好歹也曾是中产之家,因二哥闹这一出,一下掉入贫民阶层。 贫民阶层在宋朝出头机会几乎等于零,无论是习文还是习武,似二哥有如此读书天赋,但这些年家里少说也花去百八十贯。现在轮到章越唯一想出的逆袭例子,就是如水浒传那样落草为寇再等招安。 但这更不靠谱。 章越想了想还是走到书肆,书肆在棋盘街的拐角处,仅是一间门面房如此。 书肆沿着街门面是回字形柜台,一名头戴幅巾,笑容可掬的老者坐在柜台后,而老者身后两面的书架上都摆满了书籍。 “本店经史子集都有,不知小郎君要看哪本啊?小郎君似有些面生啊!”老者看似殷勤地招呼,一双眼睛探究似的看来。 章越心底感叹,自己果真是不爱读书,连书肆都没来过。 反正也不怕丢人。 章越道:“敢问掌柜,考进士科需看那几本书?” 老者嘿嘿一笑:“小郎君要考进士科啊,真是志向远大啊。所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是进士科不容易啊,难,一个字难。” 我喜欢,怎么? 章越行礼道:“老丈说得是。” 老者看章越如此,于是老气横秋地道:“若无十全把握,还是以诸科明经为先,是了,三礼科是个出路,这里有周礼与礼记,小郎君可先买去一本参详。” 章越将老者的话记在心底,从对方手里接过周礼,先是一目十行看了几页。 在对方咄咄的目光下,章越没办法如上一世那样在书店里席地而坐看上一下午。 他询了一句道:“敢问店家需用多少钱?” “两贯钱又五百文!” 章越倒吸一口凉气,他记得如明朝一本六十万字左右的书,大约是要二两银子,差不多是普通老百姓两个月收入所得。 而宋朝虽说也有了雕版印刷,但书籍却比明朝更贵。 章越记得在收藏界宋刻本的书都是价值连城,不仅是后来,连明代也是一直收追捧。 比如著名的宋体字,不是宋朝明的,而是明朝明的。宋体字是专为雕刻方便而生的方体字,被称为肤廓字样,也就是专门印刷体。 但宋朝匠人刻书都是以楷书刻字,十分美观。而建本,也就是建阳本,又是天下知名。 建州出读书人,也可能是当地的书卖得比别地便宜的缘故吧,但即便如此这一本六万多字的孟子就值两贯多钱。 这本周礼正是建本,字用柳体所书,用得是巾箱本,也就是袖珍书。 话说回来,似乎宋明两代的科举考试用书都喜欢作的字小袖珍,除了节约成本外,想来一定是为了读书人携带方便,而不是作夹带作弊的。 “嗯,不太贵。” 章越又换礼记看了数页,又问道:“敢问多少……” 老者笑着道:“要钱三贯。” 章越算了下,仅一个三礼科买两本书就要用去五贯多。而在宋朝一个普通人日收七十五钱至百钱,差不多月入在二至三贯如此。 自己身上的钱别说一本,半本都买不起。 这花销,如同家长给小孩子买个六七千块钱买个电脑学习计算机。 章越放下书道:“敢问两本书一起买,可便宜则个?” 老者一听精神一振道:“这个……看小郎君如此有眼缘,就算八贯吧!” 章越点点头:“不贵,不贵,但一时没那么多现钱。明日再来,还请店家替我留着!” 老者笑容已淡:“无妨。” 章越离开书肆后,彻底断绝了买书的打算,然后去找酒楼章实。 章实此刻已准备妥当,但见章实备了好两个大食盒,用担子一前一后挑着,里面都是羊酒点心,都是浦城里最好的。 而章越也帮忙章实提了一麻袋子。 如此送礼上门,着实令章越觉得又些可笑。 彭县尉来浦城任官数年之久,已作好将这把老骨头撒在这的准备,城中建了座大宅,离县衙不远。 二人叩门求见,一名军校迎了出来。 军校告知彭县尉有客相陪,让二人先在门房等候。 二人坐了一会一名公人出面道:“今日县尉老爷府上有贵客,你们随我到堂上说话。” 章实吃了一惊道:“这怎消使得?” 公人笑道:“大郎君放心,就是陪贵人说话。这贵人正好识家你章二郎。莫要担心,有什么说什么就是。是了,这些水礼放在一旁,一会再禀告县尉老爷。” 章实见自己准备的水礼有些不受重视放在一边,再听对方如此吩咐,又不好不从,就只好答允了。 兄弟二人跟着这位公人,几经回折来至一处堂上。 但见堂上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与一老者与彭县尉一并在堂上说话。 二人先向彭县尉致礼,彭县尉笑了笑道:“这位吴大郎君,大郎还识得吗?” 章实见了惊道:“吴大郎君!失敬失敬。” 这三十多岁男子,从椅上虚起淡淡地笑道:“章大郎,别来无恙。” 二人叙礼后,章实笑容满脸地向章越道:“这位就是秀里吴家的大郎君,你快拜见,他平日与二哥交情最好了。” 章越一面行礼,一面从记忆里琢磨这个人到底是谁。 终于章越想起了此人来历。浦城县有四大甲族,分别是章吴杨黄四家,比之红楼梦里金陵四大家族贾史王薛可谓是一点也不多让。 四大甲族之的就是章氏。宋朝后闽人第一个宰相章得象就是出自浦城章氏。迄今为止自宋太宗开制举以来,仅浦城章氏子弟已有十五人名列金榜,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浦城第一望族。 话说回来,章越兄弟是不是浦城章氏。 算是,但却是疏族。 疏到什么程度?章得象宰相还乡时,建了一座昼锦堂为章氏族学,延请名师专供族中子弟免费读书。 但无论是章旭,章越都无缘于章氏族学,就可知疏到何等程度。这也是没办法,浦城章氏族人没有上万,也有几千,上门攀亲戚也不是那么好攀的。 还有一支为杨氏。 名臣杨亿就是出自浦城杨氏,同时他还是章得象的岳丈,仕途上的领路人。 杨氏虽说现在在朝影响力不如章氏,但在浦城也是大族。而章实章越之母就是出自浦城杨氏,同时他的亲姨也是嫁给章氏,姨夫章俞是进士出身,目前苏州吴县任主薄。 但章父科举之路一直不顺,杨家对章越一家渐渐有些看不起,章母病逝后,两边断了往来。不过二哥为县学第一人,得陈襄赏识的时候,杨家曾派人上门想认回这门亲戚,章父章实倒是没有意见,但却给二哥给赶出了门去,还将来人羞辱了一番…… 要不是这一茬的事,章实章越当初被赵押司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早就找杨家出面解决此事了。 还有一支则是黄氏,黄氏父子黄观,黄孝先,皆是名臣,且为著名的文人。 四大甲族之间相互联姻,而这秀里吴家也是四大甲族之一。 吴家父子一门五进士。父吴待问官至礼部侍郎,他的四个儿子也是进士。长子吴育官拜参知政事,就是副宰相,这不是曾任,而是现任的宰执。 四子吴充乃景佑五年进士,现任群牧司判官。 而面前这吴大郎君名叫吴安诗,乃是吴充的长子,他没有随父进京,而是在老家县学读书,与章越的二兄正是同窗。章父还在世时,有次过年节时候,吴安诗还持礼来拜见呢。 在此章越不由再度感叹自己二兄身为读书人好处无限,连这样真官二代都能结交。 章越恭敬地见礼。 众人排座坐下,章实章越坐在了下,两名排军给章实章越兄弟奉上茶果。 吴安诗一见章越笑道:“二郎丰神俊朗,可谓偏偏佳男子,今日一见三郎有几分神似其兄,真不愧是亲兄弟。” 章越心底一阵舒服,像咱这样有才华的人,就是喜欢别人称赞才华之外的优点。 一旁那老者则没有说话,吴安持也不向二人介绍。章越心想大概是自己兄弟二人还不配认识对方吧。 彭县尉呵呵地笑着道:“章三郎不仅如此,他与小侄还是同窗好友。” 章实连忙道:“这一次仰仗彭县尉看在三郎的份上出手帮忙,我们一家上下都感激不尽。” 彭县尉笑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正待这时,一人上堂来与彭县尉耳语几句。 彭县尉起身道:“些许公干,去去就回,少陪。” 众人都是起身相送,唯独老者坐着点了点头。 章越,章实都不知老者到底是何身份,见他如此托大都是暗暗吃了一惊。 堂上只余四人,吴安诗笑道:“方才我与少府正好聊及令兄,我与二郎同窗三年,情谊如同至亲兄弟般。还记得二郎初入县学时,年虽最少,论及诗赋文章经义,无一不令我等同窗推服!” 章实陪笑道:“大郎君谬赞了,倒是舍弟常说在县学时多蒙吴大郎君照看,我们一家上下都是十分感激。” 吴安诗笑道:“何来照看不照看的,都是同窗之间分内之事。这位章三郎君虽说第一次见面,但以吾观来也是胸有锦绣,想必天资才具不让其兄吧!” 吴安诗说完,一旁的老者也将目光投向章越打量了起来。 第十一章 孺子可教 章实章越本来今日目的,是答谢薛县尉的,却未料到薛县尉半途离开。 而这一次的见面,就突然似成了一次考较。 章越不好说话,继续保持沉默。 章实一脸诚恳地道:“舍弟平日最勤学苦读,可惜不得门径,苦于没有名师指点。” 章越知道这是兄长为自己求门路了。 吴安诗笑道:“哦?如此吗?还未动问三郎治何经? 章越本欲解释自己啥也不会,但见兄长那满怀期待的眼神,这时候唯有勉强撑一撑场面。 章越将这几日全本背诵的孟子拿出应付道:“治孟子。” 此言一出,吴安诗与一旁老者皆是一愣,然后摇着头笑了笑。 连‘非读书人’的章实也是脸上无光,低声对章越提醒道:“三哥,孟子非经。” 章越明白出丑了,都是后世经验误导人。 孟子是在南宋时被朱熹列入四书之一,成为明朝科举中必读书目。 但北宋的制举却只有十二经,一直到南宋才添加孟子,列为后人所熟知的十三经。而孟子远才被尊为亚圣,那时读书人才以孔孟代指儒学,但在宋朝读书人则称周公孔子。 章越读了半天孟子,结果才觉是‘课外书’,早知如此就…… 吴安诗也有几分颜面无光,强行解释道:“虽未尝闻读经自孟而始的,但三郎可谓另辟蹊径。其兄二郎确于治孟子有些心得,可惜这次陈公从建阳前来却未曾一见。” 老者淡淡道:“老夫致仕还乡,当然想见一见今日同乡后辈的风采。不过盛名之下,往往其实难副。昔日你亲家介甫曾与老夫数言其乡人仲永,小时了了,大则泯然众人,可想而知了。” 介甫?jeff? 章越听了一怔,他他上论坛时,总看见一些玩梗段子,比如明成祖朱棣,英文名作Judy,6游英文名作wIFI,至于王安石,字介甫就被称为Jeff。 这老者认识王安石,而且看来身份在他之上啊。 不过这老者似专程为二哥前来的,而没见到二哥,故而随意见见自己。方才薛县尉不是公务在身,而识趣地离开。 现在章越装出孩童天真无邪的样子道:“想来老先生小时必是了了了。” 此言一出,吴安持脸色一变,偷看老者的脸色。 老者闻言也是一愕,不由拍腿笑道:“好个牙尖嘴利的孩童。” 吴安持见老者不仅不怒,反而博之一笑,暗自松了口气。 他在一旁也是笑道:“好个章三郎。” 章实想了一阵,才明白章越说得‘梗’是啥意思,连忙道:“三郎无礼,快向老先生赔罪!” 章越猜测这位老者身份,对方是建阳人,又姓陈,吴安持对他又是毕恭毕敬,那么对方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并不是章越历史学得好,而是一个很有名的典故,四相簪花。 庆历五年时,韩琦知扬州,其官府后院一枝花开四朵。此花上下皆红,唯独中为黄蕊,宰相之服也是红袍腰金,与此花极似,故此花金缠腰,金带围。 有传言这样的花一开,就要出宰相,一品大员。 当时于大理寺评事通判王珪,以及大理寺评事签判王安石二人正在扬州,韩琦便邀他们一同赏花。韩琦又邀州黔辖诸司使前来,不过对方正好身体不适。 这时候大理寺丞陈升之正好路过扬州,韩琦就顺便请了他。 当日四人将花剪下簪在头上,果真而后三十年,四人皆6续官至宰相。 而这临时替补的陈升之,正是建州建阳人,章越的同乡,与王安石正好很熟。 一个将来的宰相,居然被嘲讽将来泯然众人!章越刚才自己方才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无妨,无妨。”老者笑容可掬道。 气氛很好,老者看来没有怪罪。 章实仍是起身赔罪道:“三郎他不是诚心,是我疏于管教了,还请责罚在下。” 老者笑了笑看向章越,亲切地问道:“哦?那你说说,何以治孟子?说好了,就不责令兄了如何?” 章越道:“多谢老先生不计较,韩昌黎曾言,自孔子没,群弟子莫不有书,独孟轲氏得其宗,读孟轲书,然后知孔子之道尊。” 韩昌黎就是韩愈,他就曾十分推崇孟子。他有个道统论提出‘尧舜汤禹,周公孔孟’,而孟子之后道统失传,一直到他承袭了道统。 但见老者点点头对吴安诗道:“这话倒不是没有道理。” 吴安诗向老者请教道:“陈公,治经的这大家,小侄略有所闻,但当世治孟的大家不知有何人?” 老者屈指道:“治孟的大家,自泰山孙先生、徂徕石先生之后,如吕,尹,邹等人虽有注疏传世,但皆称不上大家。如今数来孙莘老算一个,就属你二弟的亲家介甫算一个!” 王安石有诗写给吴充‘同官同齿复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两地尘沙今龃龉,二年风月共婆娑’。 同官指的是二人都任群牧判官,同齿是二人同年生人,同科是二人是同年中的进士。而吴育正是那年的科举考官,正是他录取的王安石与其弟吴充。 二年风月共婆娑说得二人同任群牧判官两年。 朋友婚姻分最多,就是两家姻亲,王安石长女十七岁嫁给吴充次子吴安持,现居东京汴梁,此时已诞下一外孙女。 王安石也极推崇孟子,被后人戏称除了孟子不言利,王安石整天言利以外,二人思想简直如出一辙。 老者言道:“这小郎君说得不错,韩昌黎尊孟,故而本朝朝野将《孟子》由子书列经的呼声一直不断,甚至有孔孟并称之论。” 吴安诗道:“不过孟说不能自圆,司马君实早言其弊,还撰文驳其王霸之论。” 老者继续道:“孟子之说,虽言以民为本,非以官为本,以君为本,故而贬之。” “民为贵君为轻。”谈到这一步,吴安诗唯有附和老者之言,自己没有创见。 老者继续道:“孔子不谈天命心性,孟子却以持性善,尽心之论,这岂是儒门正宗之言,此言之片面……” 二人自顾聊天,甚至连章实章越都一时忘了,不过料想这样的程度,一般人要插嘴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章越却颇为认同地点头,他倒是能听懂了,这多亏当年在论坛疯狂灌水积攒下的功底。 章实看了章越一眼心想,自己听得一团雾水,章越怎么听得明白? 吴安诗看向章实则微微摇头,小小孩童这才几岁,怎知其中关键。老者方才已不仅限于治经的范畴,而是上升到读书人修身治国的高度了。别说孩童,就是自己也只有附和的份。 老者见章越不住点头,微微笑道:“哦?老夫方才所言,汝有几成体会?” 章越道:“体会倒不敢当,只是正好想到了治孟的一些心得。” “心得?”老者失声大笑,“老夫今日笑得比平日多多了。” 章实只好附和地尴笑,甚是坐立不安。吴安诗也是陪着老者笑,但脸色不太好看,方才小时了了,泯然众人,次子已差一点得罪了老者。 “小孩子家的话,陈公不必当真。” 老者摆了摆手看向章越道:“你读孟有何心得如何?” 章越想了想道:“老先生所言,似觉得孟子尊经不可。” “但我读圣人之言,若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如神龙见不见尾。但读孟子之说,如时时遭棒喝,言语刚猛严厉,可辟易邪说,养吾心中浩然正气!” 章实慌忙来补救道:“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舍弟胡乱说话,还请两位不要计较。” 吴安诗倒觉得有些道理,看向老者的脸色。 那老者摆了摆手,微微笑道:“章三郎,这话是令二兄教的?” 章越道:“并非。” 老者抚须自顾道:“孔子若为敦厚长者,孟子则为严厉师长。当然虽然稍稍逾矩,少了几分从容不迫,但不如不足以纠上下之积弊,令奸妄之人胆寒。这或许就是日渐尊孟之故吧!” 说到这里老者看向章越道:“汝读书能见风骨,实在难能可贵。孺子可教也!” 若说孔子温和,有君子气度,似没见过他当面对谁火,在背后也常常为人说好话。 那孟子就是一个字刚,读孟子可以知道。孟子见了很多君王,也骂了很多君王,孟子骂梁襄王,望之不似人君,就之不见其所畏,称商纣王为独夫。 眼见章越数语竟入得老者之意,章实大喜,吴安诗也是刮目相看。 章实闻言大喜,顿觉得颜面有光,自己让三郎读书的决定是对的。 吴安诗笑道:“陈公既是如此赏识此子,子由正好缺一书童,不如……” 书童? 章越闻言心底顿时凉了下去。 老者闻言笑了笑道:“倒好……只是会不会委屈了些。” 委屈?这怎么可能的事。 吴安诗如此想到,然后对章实道:“章兄,这位老先生其实乃当朝大员,他的侄儿正好缺一名伴读,本来以令二郎的才学可谓绰绰有余,但如今二郎不在,实错失大好良机。” “不过也是凑合,谁料到竟巧遇了三郎。三郎天资聪颖,你言他苦于没有明师指点。那可谓正巧,你可愿让他与老先生之侄一起读书?” 章实闻言有些迟疑。 吴安诗顿了顿道:“诶,名上说是书童,但也是半个伴读,也可一样受学,一样读书。” 伴读? 章越想起一句话,陪太子读书。 当然陈家子弟并非太子,但待遇是一样。作为达官贵人子弟,西席一般不敢管教,但其若犯错了西席会狠狠责骂伴读,代为受过,同时形成一等人身依附,要效忠于家族。 不过好处也很多,高昂的读书费用等于对方全包了,同时受到一样的教育,也可以赴解,同时容易得解的漕试。 漕试是路转运司主持考试,因转运司被称作漕司故而得名,也称作别头试。 漕试等同于解试。但漕试的考试对象专门是现任官员子弟,五服以内亲戚,近年来将门客也纳入其中。章越成为伴读就是以陈家门客身份参加考试。 对于章越现在而言,接受伴读并不是一个屈辱,甚至还是一个不错选择。若陈升之放出话去会有很多寒门子弟争破头了来抢这个名额。 倒不会有人觉得书童是种屈辱,无论老者,还是吴安诗都是真心诚意,并没有看不起人的地方,只是身份悬殊确实摆在那。 只怪章越之前内心戏太多,当初还以为以老者今时今日身份地位,应该不吝于扶掖同乡后进吧?现在才觉自己相当然了,在作什么梦呢? 第十二章 一以贯之   在彭宅的另一头。   彭县尉正好整以暇地喝茶,他所言的衙门差事不过是个托词,其实他早就坐在一旁。   不是他不愿巴结那个老者。一来他不善于诗书经义一道,与老者和吴安诗一起,也是搭不上话,不过是矮人看戏,随人上下而已。所谓献丑不如藏拙,彭县尉就索性等老者他们说得差不多了再出面好了。   而有人偷听消息,来回报的人告知彭县尉。   “这章家二郎兄弟居然能与他们聊得如此入港?倒是件稀事。”彭县尉边踱步边言道。   他知道这老者眼高过顶,很少有读书人能入他青眼,章越年纪不大,听侄儿说平日里读书就是走马观花那等。   要不是二人书都读得极差,否则没办法成为好朋友。   但是正是这章越与老者聊得如此投机,倒是令彭县尉刮目相看。方才彭县尉看了章家送得水礼,还是十分满意的,可见是花了一定心思准备。   “看来这章二郎章三郎都不是等闲之辈。”彭县尉若有所思。   一旁来人禀告道:“县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   彭县尉点点头,当即从另一边走至前屋。   而此刻吴安诗则是向章越抛出了邀请。   章越也正在犹豫之间,但章实已是起身道:“多蒙吴大郎君青眼,此对舍弟而言实是三生有幸,只是……舍弟……他实在愚钝难堪造就……”   “此事章大郎君不必如此快回答。”吴安诗打断章实的话,且微露不悦之色。   这时候彭县尉正踩着这一句,也是赶到算是为章实章越救场而来,但见他拱手道:“来迟,来迟,错过了高论,还请诸位恕罪!”   吴安诗笑道:“少公来的不巧,我们也正谈完!”   彭县尉笑道:“那就点汤吧!”   几名军汉从左右端着汤来。   事已成定局,章越见兄长拒绝,心下倒是一松。   反而心很大的举起碗先闻了闻汤时,但药材甘香的味道,一口下肚是可知是用甘草与其他药材炖好,真可谓是一碗清热滋补的好汤。   “真是好汤!”   章越喝了口,咂巴了下嘴还要再喝,却见老者与吴安诗不过虚盏端起,眼也正好看来。   吴安诗的眼神里分明写着‘此子心可真大’。而老者眼神中却带着笑意。而自己兄长章实也不过轻呷一口。   章越也不好再饮,只好放下汤碗。   章实见此起身告辞,章越亦是如此。   吴安诗开口虚留一二,正要命人送出。   老者突开口道:“章三郎,名声不过身外之物,譬如刘邦韩信,到了功成之日,谁又记得他们当年寒微之时。需知学海无涯,没有名师指点,只凭勤奋刻苦,也不亦于以纸作舟!”   “老夫致仕还乡来,只求保养年寿而已,顺便乃见一见后生俊杰的风采,书童不书童的只是个名份而已,你自己是如何考量的?”   身旁的章实也道:“三哥,你自己如何想得?”   章越心底早有答案,但仍是作出左右为难的神色。说实在若是伴读而不是书童,自己早就答允了。   最后章越向老者长长作礼道:“多谢老先生的金玉良言。末学是这样想的,圣贤无常师,身怀童子心,时时勤拂拭,万物皆可师。”   章越此言一出。   薛县尉等左右闻言皆是还好,倒是老者露出异样的神态来。   吴安诗吃惊道:“章三郎,你可知这位……”   但见老者打断吴安诗的话道:“诶……”   吴安诗向老者行礼,然后退至一旁。   老者似自言自语般道:“圣人无常师,孔子亦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把手更与丈,岂能教出好弟子?”   老者听章越之言,似解决自己很大的疑惑般。   这时老者看向章越笑道:“三郎说得好,能身怀赤子之心,实在难得难得。老夫在建阳考亭有一座别野,他日有暇你不妨到此,老夫扫榻以待!”   章越闻言一愣,连忙行礼道:“后学如何敢当,谢过老先生。”   老者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彭县尉暗暗吃惊,对章越更是刮目相看暗暗心道,我得吩咐经义,往后好好结交章三郎,万万不可失了联系。   “陈公,这章大郎君既是无意让其弟为书童,你又邀其弟到别野,是否此人之才真有过人之处?故想收录门下?”吴安诗道。   “安诗,汝觉得吾以人为庄田乎?”   “这……”   老者道:“我与尊父,世父为官至今,荣华富贵不过等闲。吾将汝也视作自家子侄般。但我一句劝你,汝等立朝立身,当如谢玄般,为兰芝玉树立于庭阶之下。”   “你以为你我两家何所寡有者?昔年孟尝君令冯谖去薛地收账,什么少就买什么。但冯谖却一把火烧了契券。而今老夫是缺书童,还是缺伴读?缺得是礼贤敬士的名声。”   吴安诗闻言赧然道:“陈公所言极是。”   老者道:“这章大郎君为人兄长,不肯让弟弟受丝毫委屈,有何不对?有此兄长,其弟又如何不奋报答?至于是否才华,一时也看不准,但兄弟和睦,才是家族兴旺之兆。”   吴安诗明白老者借章家昆仲的事,反过来教育自己,于是低头欣然受教。   “那么小侄立即去寻这章三郎君,以伴读之名招入门下?”   说完吴安诗起身欲走,却见老者摆了摆手道:“诶,这就不必了。”   “敢问此中道理?”   老者叹道:“此子寒家出身,又不似他二哥名声在外,吾以伴读礼遇,那府中其他伴读,岂肯甘心。他们不甘心,吾不得以师长礼遇,那么师长又如何甘心。”   “原来如此,”吴安诗恍然,“那就失之交臂了。”   “读书人难免有傲气,着急招揽他,他不清楚份量有几斤。让他出去碰了壁吃些苦头,知回头时再敞门相待就好了。”   章实章越二人回家离去时,兄长一脸心事重重。   章越可以理解兄长的心情,其实书童也是无妨啊,自己作为现代人心底一时无法接受倒是能够理解,但古人嘛,却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比如说宋朝名臣王淑就是主人汪激的书童,侍候主人读书过程中耳濡目染,与汪激同时考中。   这在当时也是一段佳话。   兄弟二人从城中返家走了许久。直到出了城,章实方才道了一句:“三哥,你不会恼我吧。”   章越此刻心底确有一点后悔,但大体还是满意兄长的安排:“多谢哥哥替我出面,不然我也怕当时把不定。”   章实道:“其实你为他人的伴读,可以门客之身赴漕试。咱们建州的漕试七人可解一人。而换作解试,一百人不过解一二人。”   章越吃了一惊,心想这录取比例也太低了。   晚唐时杜荀鹤,因出身贫寒,屡试不中,于是感慨了一句‘空有篇章传海内,更无亲族在朝中’。   而宋朝则不同,因有科举有了糊名制的存在,严格打击了行卷,荐卷等鄙习,使得宋朝读书人终于可以挺直腰道‘唯有糊名公道在,孤寒宜向此中求’。   宋朝皇帝也喜欢从寒门提拔读书人来平衡朝堂,这就是‘代阅之家不当与寒士争科第’。   故而宋朝之科举比起唐朝,真正有了几分‘唯才是举’的意思。   但是漕试与解试悬殊的录取比例还是打击了章越。宋朝没有秀才,举人的功名,就算千军万马过杀过解试,直赴京师礼部试,可一旦落榜必须回过头来再考一次解试。   可是兄长明知于此为何却仍不同意自己参加漕试呢?   “那哥哥为何方才不愿我去呢?”   但见章实道:“你是我自小看着长大,你胸中有几分才学,我还不知?方才你不过好采给答上了,若真继续考校下去,怕就揭了底了。”   章越闻言无语至极,自己兄长居然这么……了解自己。   章实又道:“还有人家的子弟,乃是高门士族出身,怕是平日脾气不甚好,是个不妥帖的人。给人作书童说是好听,与安童也是仿佛,不仅心思要八窗玲珑,也得伏地作小地服侍主人家。可你自幼娇生惯养,素不知看人脸色,随人上下,哪是受得住气,我思量再三还是觉得不妥。”   章越听了算是明白了,原来兄长真正的意思是舍不得自己吃苦啊。   章越眼眶微红,用后世的一句话的,有人不在乎你飞得高不高,只在乎你飞得累不累吧。   不想兄长看出自己眼底流露出的感情,章越只是低着头道:“哥哥,我明白了。”   章实还以为章越因此有些不高兴,马上道:“你放心,不就是读书吗?我一定给你找一个好先生。”   “好啊!”   章实见章越答允松了口气,他看到南浦桥桥亭上有一卖粉羹的摊贩问道:“三哥,饿了吧!”   “嗯!”章越很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肚子咕咕地直响。   不久兄弟二人蹲坐桥亭的栏杆边各捧一大海碗,大口大口的嗦粉。   此刻桥下溪水湍流,桥上行人继续为了生活波波碌碌,天边雷声隆隆,作势要下雨的样子。   夏夜,暴雨!   耳旁雨声不绝,正是躲在被褥里睡觉的好天气。章越躺在床上入睡后,默认进入了另一个天地。   白日的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面前放了一遍。   在彭宅时犹豫的事情,到了此间仔细一想,倒是令章越心如明镜格外清晰。此刻他终于不反对章实替他下的这个决定,甚至庆幸章实替自己拒绝了。   正如当初那个老者告诉自己‘天下事,少年心,梦中分明点点深’。   少年心需要常拂拭。   但拂拭这话,佛家不喜欢,比如那句揭语‘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可这句话一直被认为功夫未到,于是有了下一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其实不然,只要事功,就要用力,用力就要用心至功夫,无心怎么可能作功夫呢?故而少年心在于一个纯字。   纯就是不断自省回归他本来的念头,这就是拂拭。   那为何说拂拭重要?   就在于一句话‘一以贯之’,反过来说就是‘见路不走’。   人生百条千条路,选择有时候比努力更重要。   比如当书童固然是大多数贫寒人家的选择,但对于章越而言,能不能受得住人家二世祖的气,伏地做小地忍耐个十年,博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算了吧,自己可是被别人踩了脚,都要踩回去的人。真要作了书童,能够委曲求全?   若真走了这一步,一辈子都翻不过身来。   因此不要被眼前的利益诱惑,实事求是地问一下自己什么是自己想要的,什么是不想要的,什么是自己能得到的,什么是不能得到的。   故而章越此刻更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不愿走这条路。幸好今日兄长替自己拒绝,万一自己把持不住诱惑,当面答允了事后又反悔,那就得罪人了。   那既是此路不走,自己又要走哪一条路呢?   章越随即面前又是一个画面展开,画面中不知为何章越却梦见了自己的二哥章旭。   章越突梦见章旭进京,经过老师陈襄的保举,以监生的身份在京考中了乡试,然后又一路考中了会试,殿试,最后中了进士。最后章旭得到当朝宰相文彦博的赏识,将女儿嫁给了她。   兄长然后风风光光地回到老家中,乡人都赞他光宗耀祖,那时他不仅赎回了家里当去的宅子田产,而且县令,彭县尉等都改颜相向,争相跪舔……自己。   赵押司哭着喊着求自己放过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而自己也因二哥的提携,也不用如此辛苦读书,直接成为一个衙内,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   有一日他与七八名纨绔子弟横行在大街上偶见一名貌美如花,令他怦然心动的民女……   面画到此就结束了,以至于梦醒之后,章越很是郁闷了半日。   ps:求推荐票! 第十三章 求学   就在章越呼呼大睡,想着自己作衙内的晚上。   南屋那边。   章实于氏夫妻之间也自有一番言语。   南屋里的家什,早已被赵押司搬走,连于氏当初从建阳陪嫁来的奁妆也一并搬空。现在屋里仅剩一张狭小架子床,仅容妻子与章丘二人躺下,而章实则只好打了地铺。   现在章丘早已入睡,于氏在旁轻轻地打着扇子,而章实与于氏仍低声商量着。   “屋子不抵不典,一个月虽可省下两百钱来!但余钱没剩多少了,要供叔叔,丘儿两人蒙读经。这家贫难办素食,往后日子如何过?”于氏闷闷不乐。   “今日你在彭府遇到的那个致仕下的官员,就是个良机,当时为何不替三叔答允了?”于氏出声问道。   章实道:“那老先生藏头亢脑的不说来历,总令我有些怀疑。”   于氏道:“就咱家如今,人家还能惦记什么呢?”   章实苦笑道:“娘子说得是,但这书童太埋汰了三哥,若是伴读我就答允了。”   于氏哎地一声道:“实郎。似那般的高官世家皆是如此。书童就是伴读,伴读就是师长,真要论到师长了,唯有制举时的考官或能行卷举荐的大员才可称得上。”   “人家家中还真缺人磨墨洗笔的书童不成?老先生亲自出口相邀就是提携之意了。”   章实道:“不会如此,万一真是去磨墨洗笔的呢?”   章实一时有些困惑,踱步想了一阵道:“娘子说得对,我一时没有计较。这可如何是好,若误了三哥的程头,将来论起此事来怪我,那可如何?”   于氏道:“既已经说了不去,还待如何?难道还出尔反尔不成?”   “当时吴大郎君说倒是不着急答复,反是那老先生甚是意诚!”章实左思右想一阵,这才坐不住了道:“夫人,这位老先生乃是建阳人士,老泰山在建阳交游这么广,多半熟识。咱们不如托老泰山走下门路如何,再将三哥送上门去如何?”   于氏。。。。。。   于氏收起扫帚淡淡地道:“你既打定主意送三叔去读书,那就去办吧。眼下家中光景你又不是不知,你心底可有称亭则个?虽说县衙那还亏着咱们八十多贯,但哪日拿回还不得知,长便说来入不敷出也不是办法,你的活计还没有着落?”   章实犹豫了会道:“昨日徐掌柜说那边缺人,让我去帮手?”   “帮手?徐掌柜是开茶饭店的,能有多大营生?”   “门面铺席总要有人去承直。”   章实含糊地回答,于氏也就没有细问。   这一夜,章实于地铺上翻来覆去,似下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   这两三日章实一直往外跑,章越知道兄长在为自己读书的事奔走,他在家闲着无事,除了每日教章丘三字经外,并无他事。   章丘记性很好,加之三字经朗朗上口,通俗易懂学得特别快,这令章越特别有成就感。章越想到过几日自己要去读书了,怕是没那么多功夫教章丘,于是将三字经写在纸上,教章丘读了一遍,让他以后自学。   这日章丘背完‘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时,这日回家章实提着一袋子东西与章越言,私塾给自己找好了,明日与自己一并提着篮子前往拜师。   次日一大早,于氏即起床烧汤做饭。   章越吃完了茶饭,就见于氏拉着睡眼朦胧的章丘起来向章越道别。   随即章实挑起两箩筐拜师礼一并出门。   此刻天还未大亮,东边唯有些许的熹光。   皇华寺响起了僧人早课的打板声,远处南浦桥上渐渐有行人往来,作为闽地与外界往来的必经之道,浦城是一个辐辏之地。但自幼生长在二线城市的章越眼中,如此生活节奏仍算是慢了。   章越看着箩筐里的拜师礼,其中大约有稻米二十斤,成边的腌肉,酒两壶如此。   章实沿溪往西而行,寻渡过溪。   章越看溪上有不少渡船,不由问兄长为何不坐。章实再三叮嘱,不管相熟不相熟,私渡千万莫乘,以后也是如此。   兄弟二人寻渡过江后,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越走越见溪水湍急,溪至狭隘之处,为数道陂坝所横截滚水而下。   陂坝旁几台沟车周而复始地挑水,两岸农人往返浇灌阡陌。   太阳升起,章越不由大汗淋漓,章实更是如此。章越越走越是奇怪,这一大早启程莫约走了近十里路,为何老师家住得这么远,难道是隐居求志的世外高人不成?   将来他也要如此往返家中与学校吗?   又走了一段,舍溪就6,沿着一条小径走向山间。   沿着小径走了半里路,经过几颗数人环抱的大树,章越眼望着三间茅屋心道,这分明就是村塾嘛?   几间草庐之外,有一片松林。   夏日炎炎之下,山风吹来,但闻松涛阵阵,章实站在松荫下遮阳了也有些疑惑。这时候一名童子提着裤裆跑至林边撒尿。章实上前问过后,才明白这正是章越将授学的地方。   随即童子的嬉笑打闹声,远远从三间茅屋里传来。   兄弟二人,大步向草庐走去。   还未推开篱笆门,但见汪汪数声,但见一头中华田园犬正朝着二人呲牙。   但见章实呵斥一声,土狗立即远去,远远回过头望着二人。   兄弟二人步入,正好三间草庐如此,向南朝阳是一间,左右各一间。童子的吵闹声正从中间草庐出。   兄弟二人正好走至草庐窗边,但见草庐里一名荆钗布裙妇人手指着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先生骂道:“我当初怎么如此没有眼力价,嫁给了你这个穷措大,连老婆儿子都养不起了。”   那老先生赔笑着道:“娘子不必吃恼,今日定会有人送拜师的贽礼来。”   “作你的千秋大梦,就你穷措大自己考不取,连教出弟子也考不取,哪会有好人家的送子弟到你这来读书?而今我已是从昨夜饿到了要过午,我不吃饭,林儿总要吃饭吧。”   说到这里,下面的童子一阵笑,而章越觉得自己兄长神情有些不对。他看了一眼但却一脸羞愧。   而堂上那老先生仍是好整以暇道:“夫人勿怪勿怪,再稍忍一二,迟然饭食会送来。我揣摩午食就会吃上稻米饭,呵呵”   章越看了一眼兄长箩筐里挑着稻米饭。   妇人骂道:“十几日没粒米来,你竟说有稻米饭吃?还笑?”   说完这妇人从桌案上取了戒尺,直殴向这老先生。但听这老先生哎呦一声,边跑边躲一边还笑呵呵的。   下面童子们也跟着左躲右闪,还笑作了一团。   妇人又气又恼,一把抓住了老先生的长衫。老先生被抓到长衫后连忙道:“夫人我不躲就是,莫要扯坏了这衫子,否则没有衣物,如何崇重来为人师长?”   说着老先生又满是笑脸。   章越几乎要掩面而退了,但章实却拉着章越衣襟提入堂中道:“郭学究,我是城南章实今日带着舍弟拜师来了。”   欲倒退出门的章越就这样与‘半露香肩’的先生打了个照面。   哄堂大笑声嘎然而止!   片刻后,童子们都是歇了笑声,正襟危坐在堂下。   已是整好衣裳的老先生对妇人甚有威严地道:“我就说今日会有人送稻米来,你偏是不信,眼下我也饿了,这些米拿去炊熟。”   妇人见了章实送上的拜师礼,立即眉开眼笑地拿着粮米走到左屋去了。   然后老先生看向了章越,温和地笑道:“你是章越?”   在章实的注视下,章越行了拜师礼然后道:“后学章越见过学究。”   对方勉力摆出师长的样子,可惜脸上几道指甲印犹在。   “甚好,听说你已是了蒙,那么我明日稍稍考较你一二,再视你学业授以经学,以为如何?”   章越心想,从古到今老师说什么,学生就听什么,哪有老师与学生商量的道理。   章越没有细想而是道:“一切谨遵先生之意。”   章实见章越丝毫没异色,当下放心道:“舍弟就拜托先生教诲了。”   老先生抚须点了点头。   说到这里,章实起身道:“三哥你在此囫囵一夜,过些日子我再带被褥衣食来?”   啥?我居然要‘住校’?   说完章实正欲离开,   章越忙起身道:“哥哥,这里离家也不算远,我可以每日往返家中。”   章越倒不是恋家,只是这环境实在太简陋了。   章实道:“越儿这里离家要走两个时辰,你怎来往返?就算我放得下心,也怕你枉费了学业。”   章越有等被兄长诓骗拐卖至此的感觉:“那我每旬回家一次。”   章实摇了摇头。   “那么每月朔望也成。”   章实叹道:“三哥,实不相瞒,为了凑足你的束修,我已将你住的北屋厢房租给卖鱼的徐婶,一月可抵百文钱,除了逢年过节你怕是没办法回去了,但以后我会时常来看你……”   章越听了顿时整个人都懵了……家里连自己住的地方也没了。   “那为何不早知会我?非要今日方告知?”   章实有口难言,章越明白兄长怕自己吃不了苦,事先故意没说给自己听。等到来到地方,木已成舟再将真相告知。   这也太看不起自己,这点苦自己吃不了吗?自己是那么好劳恶逸的人吗?   当下章越负气转过头道:“哥哥尽管去吧,我一个人足以照顾好自己。”   章越本以为兄长会好声好气地向自己赔礼道个歉什么的。但却听身后兄长沉默半响,然后道了一句‘三哥好生保重自己’即是离去。   耳听兄长脚步远去后,章越想起兄长这一番为了让自己读书,必是与嫂嫂说了许多话,夫妻二人必是又生出许多隔阂来。而且兄长这边要供章丘读书,那边要供自己读书,家里以后的日子必定更是艰难了。自己方才反而怪他,没有安排好自己,实在是太不体贴了。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重重的跺足,心底顿生后悔。   一旁郭学究对章越温和道:“你兄长就要走了,你有什么话说?再不说日后见面就少了。”   章越一顿足,快不冲到了门口眼望着章实远去。看着兄长的背影越行越远,章越大声道:“哥哥,回家记得把我的蚊帐捎来,不然睡不实!”   山间蚊虫多,没有蚊帐怎么受得了。   章实回过头来看向章越点点头道:“三哥,你要安心学业,勿以家里为念,好好学个名堂出来!”   说完章实背过身去,以袖拭泪。 第十四章 饼子   章越追出了茅屋,目送兄长的背影浅浅远去,最后终于消失在溪边。   “舍不得家吧。”老先生笑呵呵地在章越身后言道。   对于这样的老师,章越心底其实也没多少尊敬,只是点了点头。   郭学究不以为忤,自言自语:“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章越这高三大圆满的水平如何听懂郭学究讲什么?只知道是说尧当年君临天下时住得也很简陋,也是茅屋而已。   郭学究对外唤道:“跛奴!”   当下一名一高一低拖着腿走路的男仆走进了屋子,也不答话垂头站那。   郭学究也不在意道:“带他去右屋,收拾一下,以后他就住此了。”   跛奴站在章越面前,章越看着他好似几个月不洗的脸,心底也是忐忑。   就如齐人乞丐有二妻?都穷得吃不上饭先生也有仆人?世上怪事何其多。   章越跟着跛奴来至右间的茅屋。   但见一名少年正在伏案读书,一见章越立即起身行礼。   章越看了一眼这少年,面貌与郭学究有几分相像,想起妇人那一句林儿,心道莫非是郭学究的儿子不成。   “你是章越吧,”郭林向章越招呼一声,“以后我我就一并在此同窗读书了。”   “好吧。”   章越看见茅屋里十分简陋,连像样的床具都没有,摆下两张竹床,两张杉木桌就几乎没有空地了。   什么茅茨不翦,采椽不斫。   他眼下分明是杜甫所言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处境嘛。   山风扯着裱在窗棂上的破窗纸,出窸窣细微的响动,章越看着这茅屋的简陋条件一阵无语。   章越将行囊往竹床上一搁,但听咯吱一声,原来这竹床也如这跛奴般是瘸了腿的。   看出章越的神色,郭林连忙拿器什给竹床垫脚。   “为何这床不靠墙,也不齐墙,歪歪扭扭的摆在中间空地,腾到一旁不行吗?”章越忍不住问。   郭林闻此只是一阵尴笑。   忙过一阵后,郭林对章越笑了笑道:“起初肯定不比家里,但住两日就惯了,平日都是爹教我读书,现在有个学伴倒好,可以相互切磋请益。你从城里来的学问肯定好,以后我要向你请教才是。”   “不敢当。”章越闷闷地道。   傍晚时雷声滚滚,倏地山间下了一场疾雨。雨初时下得极大,混着山间的土腥味飘进了屋中。   这还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这茅草屋果真有些漏雨。郭林异常麻利地拿了几个土盆摆在章越的床的前后左右盛着雨水。   看到雨线走位精准地避开了床榻落在土盆里,章越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竹床要歪歪扭扭地放在中央,面对这一幕他再度失语。   郭林看着章越在看着出神,提醒道:“你一会去草堂上的水缸用葫芦瓢舀水喝,土盆里的水别喝。”   你以为我看着土盆是因为口渴吗?尼玛!   章越有气无力地道:“多谢师兄了。”   他对这郭师兄有了初步的评价,很老实,很憨厚,但想必也很无趣。   不久郭学究的浑家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稻米粥,分别递给章越,郭林。看着这清汤寡水的粥,不用怀疑这正是章越今日带来的。   “晚上吃什么?”章越随口问了一句。   “晚上?”一旁小口小口喝粥的郭林抬起头,脸上满满的惊讶。   章越以手掩面,原来一天只吃两顿饭,自己清苦的求学日子果真到来了。   不过郭学究并未夹扣什么,郭林与自己同吃同住,也是喝这一碗清粥。至于那跛奴,章越看着对方蹲在墙根下喝粥,自己粥里至少还有些东西,而对方粥里都是汤水。   章越还是搞不明白,郭学究家如此穷了,怎么还养仆役。饭没有吃饱,章越两世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还是第一次尝到饿肚子的滋味。   山间的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是乌云漫天,此刻已云散雨停。章越有些气闷,索性出了屋子下山至溪边散步。   雨后都是泥土的气息,圆月跃过山巅,透过松林的空隙,在章越头上洒下一身的月华。   寒凉的溪水反复拍打着滩石,章越看着倒映在溪央的明月,此刻他思绪万千,若是沿着溪一直走,是可以回到县城的家里。   此时此刻章越有些想家,想兄长以及丘儿,孤寂的感觉涌上心头。趁夜逃回家的念头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最后章越还是扭头走回了茅屋。   郭林仍坐在杉木桌上夜读,桌上点了一盏油灯,至于‘书’其实都是产自建阳的竹纸,平日郭林从旁人拿抄录下来写在纸上读。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的字很好看,卷面上没有分毫墨点,心道不愧是念了好几年书的人。   看到这里,章越对郭学究稍稍有些了信心。   见章越走到一旁,郭林有些腼腆扭捏。章越明白对方心情,以往自己写作文时,未完稿时也不喜欢别人在旁观看。   章越走到一旁抬起头屋顶仍是有零星的雨水66续续地砸在土盆里。   “是了,起夜时可否尿在盆里?”   但见郭林一阵慌乱:“师弟知道了?”   别问我怎么知道,因为哥也是过来人。   章越笑了两声,然后大字横身一躺,从家里带来的被褥里抽出布被正要盖在身上,却见从被褥里掉出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来。   章越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郭林。   见郭林仍心无旁骛地学习,章越背过身去打开布袋子,但见里面是一贯多的钱。   不用猜也知道是章实留给自己的!   此刻章越眼眶微微有些红,小心将布袋子贴身藏好。   大山,雨声,松涛,茅屋,孤灯就如此混杂作一处酿成别样的心思,然后他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半夜,章越气呼呼地起床打蚊子,一巴掌的血!而反观郭林则睡得十分踏实。   这山间蚊子是欺生不成?尽怼着我咬!   章越憋了一肚子气,走到郭林床头的土盆放了放水,借着月色一看果真有些黄,且骚气十足。章越又去郭林床头床尾翻了翻,边找边自言自语道:“在哪呢?在哪呢?”   最后章越真在郭林身上找到了吃剩半块的饼子。   “就想着你读到半夜,不吃点东西哪里顶饿。”章越说了一句,拿起饼子啃了一口。   “什么烂饼子,干巴巴的一点味道也没有。”章越三下五除二吃完,肚里火烧火烧的感觉才好了一些。   次日章越即被朗朗读书声吵醒。   章越披衣出门看见天刚蒙蒙亮,而草庐里已是坐满了童子。   郭学究正教授童子口诵经书。   章越看去,但见郭学究双手负后缓缓踱步,一面拖着木屐一面闭目慢声诵经。   这木屐拖履之声和着学究抑扬顿挫的诵经声,竟别有一番韵律。草庐下的童子们只有三三两两几个跟着郭学究一起认真诵经。   有个童子摇头晃脑学着郭学究的样子,惹得一旁童子阵阵笑。   郭学究看了一眼,也丝毫不动气,继续诵经。   章越闻此读书声却驻足片刻,一开始也觉得有些好笑,但随即也觉得很没有意思,踱步离去。   他信步到处逛逛,但见松林后有一处山坳,山坳里住着百十户人家的样子,更远处则是溪水环绕的农田。   浦城七山二水一田,田少人多,故而山中再偏僻,但只要地方稍平坦些就有人家。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说得就是这个吧。   章越坐在大石上双手往头上一枕,仰望天边不由心想,郭学究完全没有师长的样子,无法约束学生,难怪他的学生一个个都不成器,至于这些童子的父母大概也是与我兄长一样心思贪图束修便宜,这才拜在他门下读书。   如此学上三年,也不过多识几个字,恐怕连篇像样的文章都写不了,更不用说走出这片山了。不过仔细想想作为一名凡夫俗子,住在如此不通世事的乡村,过上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人这一生并不是一定要执着于出人头地的,就似这山间悠闲自在的白云多好。   但章越仔细想想又有些不甘心。   章越从石上起身散步下山,村头村尾只有间食铺。章越买了些香甜可口的花糕揣在怀里返回茅屋。   郭学究教到巳时,时童子已经散去,帮家里务些农活。他来到东屋,来考较章越的学问。   “先将百家姓背一遍。”郭学究言道。   这对于读过三年蒙学的章越并不难张口就背。   整篇背诵后,郭学究指正了几处读音不正之处。   然后郭学究又考较了千字文。   章越背诵后,郭学究又问了几个书中典故。章越只能凭原主的记忆作答,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郭学究当即与章越仔细讲了文中典故,然后道了一句:“汝虽将文章背得纯熟,但义却不通,但义不通,说来到底是文不通。”   “你将千字文默上一遍,边写边抄,明日我再来考你如何?”   章越心道,抄书就抄书,哪里有老师与学生商量的道理。   郭学究见章越答允,即踢着木屐离去。   章越心道,我是来学经学的,又不是读千字文的,罢了先睡一觉再说。   说完章越躺在竹床上即呼呼大睡,一觉睡醒已是天黑了。但见郭林已是点灯在桌前苦读。   “师弟,晚上好!”   “恩……师兄你自便!”   天色已暗,三间茅屋里唯独郭林与章越的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可谓奢侈之至。   章越不由想起一诗,老去功名意转疏,独骑瘦马取长途。孤村到晓犹灯火,知有人家夜读书。   这年头除了读书,没有人会在晚上奢侈地盏灯,所以古人也很应景地将助学金称作膏火钱。这也难怪古人为何那么讨厌昼寝了,白天都不去读书,难道非要晚上点灯读书不成?这不是糟蹋钱吗?   章越想了想今日功课未毕,拿起一叠竹纸放在桌上与郭林对坐趁着些灯火抄书。   郭林小心翼翼地问道:“师弟,昨夜……昨夜,我床头的饼子是不是……”   “嗯?”章越眉角一抬,继续伏案抄写。   “师弟,我不是不喊你吃……这是我自己攒下体己钱,半夜读书吃个饼子顶饿。我这还有些,今晚咱们……”   章越右手持笔,左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大油纸包朝郭林头上丢去。   郭林手忙脚乱地接住:“这是什么?”   章越笑了笑:“昨晚起夜我吃了你饼子,今天换我来请!”   郭林神色复杂。   ……   “那昨夜我床头那盆尿……”   “不是!”   、 第十五章 孝经 夏夜,一盏油灯。 灯火如豆。 郭林将章越的花糕小心翼翼地拔了一小块,放入口中细细品尝,然后推至一旁道:“章师弟,我已饱了。” “郭师兄,凭地客气,”章越把花糕推了回去,然后似自言自语般道,“怎么这灯有些暗?” 郭林一愣,连忙取铁签子灯拨得更亮了些。章越也将自己的衫木桌凑近了些郭林桌子,好让作今晚的功课。 二人凑近,郭林又吃完半块花糕显然是真正吃饱了。章越自己也拿了块言道:“你不多吃些,晚上怎么顶饿?” 郭林道:“这么多年都是如此,实在饿得不行,就抱块石头顶在肚上。” 章越听了差点笑着将口里的花糕喷出,这就已经是‘怀石料理’了吗? 郭林不知章越为何笑,自己也是笑了笑。 章越继续抄书,二人也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章越将千字文抄了一半,已是眼皮打架了。没办法,昨夜被蚊虫闹了一夜,今日急需补眠。 要知道,章越是平日六个时辰都睡不够的人呐。 “不行,不行。我得先睡了。”章越搁笔。 郭林犹豫了下问道:“章师弟,明日要不要我喊你?” “喊我?” “你不是明日再起,这千字文才抄了一半吗?” “不,昨晚我睡了囫囵,今晚必须睡踏实,郭师兄明日不必一大早喊我了!你爹爹那我自会交待。” 郭林闻言觉得不妥,本着尽到作师兄的义务问道:“章师弟,你读书为何啊?” 章越证拿笔洗墨,抬起头想了想道:“或为当官出名吧!” 郭林闻言露出惊愕之色。 章越搁笔在床榻上盖上布被反问道:“怎地?” “将来应举时,你也这么说给考官听吗?” 章越摇头道:“考官面前大话谁不会说,但平日咱们师兄弟之间,还要道个心机也实太累了。正所谓‘猿吟鹤唤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猿吟鹤唤本无意,不知下有行人行。 郭林品了品章越之言道:“师弟果真是从城里来的,随便一句话都可引经据典……” 郭林略有所悟之间,一转头却见章越已是躺上了床。 郭林愣了愣不再言语了。 章越闭上眼睛,他知道郭林是好意提醒自己,但求学读书这样的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方法,自己上一世如此大道理也听过很多,但真正贴合自己身上的却少之又少。 章越只是想了片刻,就脑中空空,瞬间进入了梦乡。 秒睡! 次日上午教完童子的郭学究即来查验章越昨日的功课。 章越昨夜千字文赶工只写了一半,即困得上床睡觉了,而今日又睡到日晒三竿方起。 见章越只写了一半的作业,郭学究看了好一阵。 “这个洁字写错了,当作絜字!女慕贞絜!”郭学究提笔替章越在文上改了。 章越本以为对方会怪罪,哪知就如此揭过。 郭学究改完后,反而一脸欣慰对章越勉励道:“很好,很好,果真用了功。” 这也行?如此低的要求,你不是来诓我学费的吧? 章越有点感觉不妙。 但郭学究始终没有对自己说出半个批评的字,而是将千字文从头到尾给章越讲解了一遍。郭学究讲解得十分耐心,甚至比在蒙学时蒙师传授的还要认真。 然后郭学究单独教授郭林学业,不给予章越旁听。但章越读书时,郭林却可以在旁。这并非是郭学究藏私,而是郭林学得比章越深,相当于高年级可以听低年级的课,低年级却不可以听高年级的课一个意思。 如此章越也坐了一上午,快到午时,学究浑家已置办妥饭菜喊二人来吃饭。 平日郭林,章越都是吃饭读书一张桌子,如此可以省不少时间。 但今日却有了好菜,故而是在郭学究屋里吃的。 章越一大海碗稻米饭,令人激动得居然是干饭!饭除了一片肉,还有肉的油脂,想必是拿腊肉在饭上蒸的,然后油脂流入饭中。 章越不由直流口水。 一旁郭学究拿着一支装满酒的竹筒,自斟自饮,边饮酒边询问章越这几日睡得好不好?住得习不习惯? 章越如实回答。 郭学究边饮酒边谈笑。 这时一名村民送些山间刚采摘野菜,及溪里抓来的黄鳝来。郭学究不拘着读书人的身份,拉他们在桌饭旁坐下喝一杯酒。 从言谈中,章越听到又是谁家谁家生子因家贫无力带大,即弃之不养。从这偶尔一两句中,章越明白,他与郭学究的生活已是清苦,但还有更多的人不如他们。 想到这里,章越看了一眼跛奴,但见他蹲在角落依旧喝粥,只是这粥比平日稠了些。 而看门瘦得如柴的土狗也在土盆里刨食。 章越心满意足地扒饭,在清苦的岁月里,总有些日子是甘甜的。 中午一旦吃饱了就容易犯困,不是读书的时候。章越当即继续昼寝,美美地开始睡午觉,一睡睡到了天黑时。 章越睁开眼,看见郭林依旧是在抄书苦读。 郭林见章越醒了,放下笔道:“爹说你现在可以读经,先从孝经读起,然后循序渐进。” “好啊!”章越真心实意地高兴,太好了,自己终于可以读经了。背完了经,自己就可以从这村塾离开了,离开这不靠谱的老师而另寻高明了吧。 郭林正色道:“章师弟天资聪颖,胜我十倍,若是肯静下心来读书,痛下苦功,将来定可考取功名。” 章越道:“郭师兄何必过谦呢?你也读得很好啊!” 郭林苦笑道:“似我如此的,县里多了去的。我除了比别人刻苦些,不知拿什么和别人比。再过两年我就十六了,地里的农活什么都不会,读书若再没出息,那这辈子就不知道以何为生了。” 章越闻言道:“那无妨,不务农活,也可为账房先生?” 郭林好奇地问道:“什么是账房先生?” 果真什么也不懂,章越解释:“就是……就是算账的,你只要懂算学就好。县城里好的账房先生一个月都有四五贯钱,而且不用风吹日晒。” “算学,爹没如何教过。” “我来教你!”章越拍着胸脯。 “你教我?”郭林诧异。 “我家里从商的,算学一点不难,”章越笑道:“倒是我经学没有根底,郭师兄……” 郭林笑道:“没根底不怕,只要你肯下功夫,我再用心些。” “那郭师兄以后身上的担子就重了。” 二人同是笑了。 章越道:“既是先生说要我读孝经,那么书在哪呢?” 郭林微微笑了笑道:“不用书,我背你听就好。” “什么?没有书?” 郭林耐性解释道:“早上你也听了学究给童子讲千字文,百家姓,他念一句童子们背一句,如此念上一千遍,如此记在脑子里,就眼前无书,心中有书了。” 章越一哂心想,我只知道什么叫眼中有马,心中无马。 章越不放心地问:“若你背错如何?我学得不也被你误了。” 郭林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道:“绝不错一字。” 说到这里,郭林似涌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 “我若背错一字,一顿就没饭吃了,背错两字,一日没饭吃。” 章越愣了一会。 “当然章师弟不会饿饭,但读书就是如此。不仅孝经,将来其他的经义文章也是一般。有的经义书籍,爹爹需跑到十里八乡外取借来,背熟了再还回去,有些催得急的,只好连夜赶抄下来。唯有私塾里会常备,但即便如此,每经也常只有一套,同窗之间是轮着用的。” 读书真是不容易啊,章越深深地感叹。 “那字总要认的吧?”章越言道。 郭林想了想道:“孝经爹爹那有,你若背得纯熟,再将书给你。平日借去也是怕不甚爱惜有了破损。或是书拿在手里,总想着明日再读,以至于都不肯看。” 章越心道,自己上一世买了不看的书海了去,不知道有个词叫装点门面吗? 郭林继续解释道:“如此你手中有书,想着要还回去,就会日以继夜的苦读。等将来你背了纯熟,自己将经文默在纸张上,如此你不仅默了一遍,闲时也可拿来读。” 果真是‘书非借不能读’,买书不如借书来读,据说还有更狠的,背熟即焚,用烧书的办法来强迫读书。 郭林口中这样‘手中无书,心中有书’的读书法,竟成了绝好的学习办法。看来古人早就深谱无纸化教学了。 郭林笑了笑道:“好了,我给你背孝经了,当初也是先生念一句,我跟着背一句,当初我只背了三日,爹还夸我呢。” 当即郭林即念道:“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 章越跟着读了一遍。 当下郭林背一句,章越跟读一句。 十八章读完后,章越估计大约用了一个时辰多些。 但见郭林笑了笑对章越言道:“怎么样很难吧,这背诵好比读书,第一遍先是粗读,览个全篇大概,下面是一章一章细读背诵。” “当初我用了三日背下,爹还夸我聪颖呢。” 郭林言下之意就是不知你能几日背下这孝经呢? 章越记得欧阳修曾讲自己的读书法,日诵三百字,日积月累,大约三年半可将经义都背下。 日诵三百字,是中材的标准,至于中才之半,可减作日诵一百五十字,终将积小成大。 好像一日三百字字数不多,但孝经是文言文,而且背诵是以不错一字为标准。这不是短时间背诵记忆,也就是必须背至烂熟为标准。 对于几日能背下孝经这个问题,章越双手一伸,表示毫无压力,尽管他明白拿从小到大的读书表现而言,他也只是中人之资而已。 孝经大约两千多字,郭林三日内背下,应该算是上才吧。 听完郭林背诵后,章越就早早睡了。 睡梦之后。 章越又回到了白天的场景,耳边听着郭林一字一句的诵书声,然后自己跟着背诵。 章越不由感叹这与白日读书不可同日而语,人再如何白天读书总会分心,受人打扰,风雨雷电,肚子饿,想出恭,就算都没有这些问题,但读久了也不免精神或肉体疲倦,但自己却没有这些问题。 同时章越还现梦里读书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不费灯油。 次日醒来章越检查了下,自己已经将整篇孝经背下了! 郭林用了三日,自己却只用了一夜! 第十六章 没事莫装逼 中午的饭菜多了些野菜及几块黄鳝豆腐。 这豆腐必须去离村塾去村中买,而学究浑家烹饪有一手,黄鳝肉里还放了些红糟。 这一顿山野饭菜,再度令清苦的山间生活改善了许多了,有等满满的幸福感。 午饭后,郭学究亲自下场给章越诵了一遍孝经。 章越记得他给章丘写得《三字经》里有两句话。 ‘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 ‘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 这就是宋人治学的先后次序了。不过北宋还没有四书的概念。 儒家都相信书是越老的越好,年代久远才是‘经’。孔子所作的《论语》及传为孔子所作的《孝经》,这时虽说非经,但也不是如《孟子》般的子书,地位已与经相对。 正如古人小学大学的区别就在读经。孝经读透了,才可以攻六经。 若是章越自己孝经都不会,就写出‘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郭学究教章越《孝经》时,郭林就坐在一旁。用郭林的话说,自己可以随时掌握教学进度。 “先生昨日我已听过郭林背过孝经了,今日我欲先学疏义!” 章越看见郭学究的嘴唇一抖。 郭学究温和地道:“疏义不急一时,今日我当将孝经拆开来背,汝三章三章地背诵,一共六日可将孝经背熟,然后再讲疏义。” 六日背熟,一日就是三百余字,郭学究是按照欧阳修所言的‘中才’进度来对自己进行教学。 按照一般而言,先生哪里与学生讲这些,自己教什么学生学什么,不许有二话,别说反对,多问一句都要被赶出学堂。 但章越还是坚决地道:“先生,不明疏义,我实在背不下。” 一旁郭林频使眼色。 郭学究耐心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疏义可不着急一时。” 章越道:“先生,昨日郭林教我后,我已在梦里读了百遍了!” 郭学究干笑两声道:“甚好,那我就将孝经疏义教给你。” 说这里郭学究正色道:“历代圣王皆以孝治天下,正为以此垂范将来之道。为何初学经学之学子,都要从孝经轫,先孝经次论语。正如这屋子的上梁一般,上梁不正下梁就歪了,故孝为本。” 但见章越道:“学生认为此可商榷。” 郭学究听了瞠目结舌,章越居然反对以孝为根本。 但见章越言道:“儒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孝在于齐家,却不在修身,如何称得上根本呢?” “那如何才是修身的根本呢?莫非去佛老,玄学中去寻?”郭学究反问道。 章越道:“正如先生所言,修身就是性命之学,圣人从来不谈性命之学,而佛老,玄学都谈性命之学。” 性命之学,古文的性不是竖心旁而是生字旁,也是人生来就有的本性。 “何为性命之学?生来谓之性,穷理尽性谓之命,‘人之初,性本善’谓之性,穷其理执一生谓之‘命’。“ ”礼记大学篇,欲齐家者,先修其身,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所以读书人当以正心诚意格物致知为性命根本。” 郭学究,郭林听得瞠目结舌。 尽管他们胸中经学水平是章越的一百倍,但论及道理辩论,哪里是章越键盘侠的对手,故而他们无从反驳。 章越又道:“譬如当今士风以割股侍亲为常事,以至于风行一时,士不割股视作不孝,勉强为之这又岂是正心诚意之道。” “另外孝经理有云‘身体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其意是身体肤有所毁伤,不仅自己痛苦,父母也会难过,用以体会父母含辛茹苦的抚养之意。而不是不剪,不剃须,此举有孝行而无孝心,丢了正心诚意的根本。” 章越也明白要是一般的学究听到章越这么说,轻则重责怒叱,重则赶出学堂。 但郭学究犹豫片刻道:“你制举若如此答,考官是不会取你的,还是依书上来。” 这回轮到章越吃了一惊,自己如此作死试探底线?还是没令学究变脸。 章越只好道:“先生说得正是,还请先生慢慢讲疏义讲明,学生好从中体会先王之道。” 郭学究本先教章越先背诵再讲明疏义,但听章越这一番惊世骇俗于是改变主意,先将疏义从中潜移默化地教他做人的道理,使之纠正过来,然后再默默学习经学。在郭学究眼底,学生的品行可远远比制举重要多了。 孝经的疏义是由唐玄宗亲自作注的,读书人都读这一版。 郭学究大费周章地将孝经从头至尾讲解了一遍,希望能借助圣贤之言,以及浅白些的解释,潜移默化将章越跑偏的心纠正过来。 但见章越一言不地听后,向郭学究又道:“多谢先生讲解,学生请先生赐书,一面读一面习字。” 郭学究见章越再度违背他的意思,不等孝经背诵完即先行看书,仍然温和地道:“学习之功在于积丝成寸,积寸成尺,尺寸不已,遂成为匹。既不可懒散,也不可贪多了嚼不烂。” 一旁的郭林也看不过去了道:“章师弟,在你还未背诵下《孝经》前,不可借书来读。” 章越对此微微一笑道:“先生,学生方才听你讲解一遍后,已将经义背下。” “什么?”郭学究,郭林都是惊讶。 中才背下两千余字的孝经要六日。下才要十二日,即便如郭林这样的‘上才’,也用了三日。 章越一日一夜即背下了? “为学者不可妄语啊!”郭学究脸已沉了下来,“书会不会背乃个人天资悟性,丝毫勉强不得,但诚与不诚却是人之大本!” 章越笑道:“先生,听闻你当初教郭师兄时,错一字,一顿饭不可吃,错两字,一日不许吃饭。学生当堂背下,若背错一字也是一般。” “此乃汝自言之……从第一章‘仲尼居,曾子侍’背起!”郭学究脾气再好,也有些动气了。 章越自信地点了点头:“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 不消多久,章越已将孝经全文两千多字通篇背诵……美中不足的是,背错了三字。 此刻章越看看左手,再看看右手,猛然给了自己两嘴巴……没事叫你装逼! 而郭学究见回到己屋,将孝经借给章越。 章越见书是十分珍重地用绸布包好的,边页不曾有半点折角。郭学究临走反复叮嘱:“笔墨纸张书籍,切切爱惜。” “是,先生。”章越这会认真地回答道。 章越捧着书放在杉木桌上,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向一旁的郭林问道:“这屋子有两张床,两张桌子,是否在我之前,先生还教过一个学生?” 郭林听了点点头道:“是有一人,两年前走了。” “为何走了?” 郭林道:“他以前是个天资聪颖之人,也很勤勉,但数年前考县学落榜后,读书就不肯用心,平日也不肯下苦功。有一日爹爹实在看不过去了,说了他几句。他一怒之下,所以就再也不来了,临走时还对爹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爹也曾后悔,说自己当初是否话说得太重了。以他的资质若再认真勤学苦练两年,可以贯通经学文赋,那时再考县学必在话下,甚至能成为一乡之茂才。” “原来如此。”章越似明白了什么,郭学究对学生不肯说重话,是不是因此? “章师弟,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要不是mmp都可以讲。” “章师弟你说什么?” “我是说,郭师兄尽管讲。” 郭林斟酌语气道:“你能不能不要昼寝了,爹爹每次见了都是不喜……” 郭林怕章越生气,连忙道:“章兄,孝经我足足背了三日,你却只背了一日,实在是很厉害,强我十倍了也不止。今日我看出你背下孝经的时候,爹爹口中不说,但心底也是极欢喜的。” “以你的天资才赋,或许考进士科有些难,但去考诸科定可榜上有名。当然你须痛下苦功,切不可三天打鱼两天撒网。没有一个勤字,再好的天资才赋也会被埋没,就如我那师兄般泯然于众。” 章越看向郭林心底百感交集,换了自己身处郭林的位置,看见同窗中有这么个人,第一反应是嫉妒而不是高兴吧。 “多谢师兄好意,”章越想了想,“但昼寝我实改不了。” “就当我没说,”郭林垂下了头,“章师弟,你莫要自持聪明,我虽天资不如你,但只要我下苦功,三日也可顶你一日用,故将来你是不如我的,你信吗?” 面对一脸认真的郭林,章越点了点头道:“我信。” 郭林似一拳打到了空气里,丝毫激不了章越,于是闷闷地低头抄书。 “师兄?” “郭师兄?” 章越试探地问了两句,可郭林却完全不理会。 这就生气了啊。章越摇了摇头。 章越也不再说话,捧书开始抄孝经。这抄写经书必须心静专心,若是抄错了一字,以后万一考到就糟糕了。 “郭师兄……”章越突而再度开口。 郭林抬起头看向章越。 “那块顶饿的石头今晚借我一用,行不?” 次日章越又被童子们吵吵闹闹的声音吵醒。 章越走到窗边望去,但见一名身材健壮的童子扯着一条正迎着晨风奔跑,而身后另一名童子光着屁股在那边哭边追,一根小面条在空气中甩来甩去的。 正好一股起床气无处泄,章越走了出去,对这脱人裤子且疯狂奔跑的顽童,大声道:“快,快,将裤子给我!不然就给他追着了。” 那顽童笑嘻嘻地奔跑到章越面前,正要将裤子递给章越。却见章越反手一扭,将他整个人提溜起来骂道:“大清早的还在胡闹!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你娘敢骗老子。”那顽童正要破口大骂,却见章越一扭道,“再骂我脱你裤子了。” “你敢……等老子长大一定用指头插鼻孔。” “看来平日这事你也没干,我还等什么?先用指头弹了再说。” 顽童慌忙捂住,笑嘻嘻地道:“大哥哥,我和你闹呢……别,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 “错了。” “大点声。” “我错了。” 章越沉着脸道:“哼,下次再敢吵我睡觉,左右各弹五十下!” 顽童不由下身一缩:“大哥哥。下次不敢了。” 这顽童求饶后,章越将裤子还给了另一名童子。 “谢谢,大哥哥。”那童子一面流鼻涕,一面感激地道。 章越点了点头道:“等着。” 说完章越走回茅屋,走出手里拿出几个昨日去村里买的红枣分给了那童子道:“吃吧,别哭了。” “谢大哥哥。” 章越看着一旁眼巴巴望着红枣的顽童,又从兜里取出了些红枣道:“来拿。” “好!”顽童双手捧起,章越又收了回去道:“你先要答应我以后不欺负人。” “好!” “真乖!”章越笑了笑将剩下的红枣都分给了两个童子。 一旁郭学究,郭林看了都是笑。郭林道:“这些村学里的童子们都是狡猾胡闹,没料到章师弟倒是有一手治得他们。” 郭学究欣然地点头道:“若再勤学些就好了。” “他会明白的,爹爹。”郭林言道。 章越拍了拍手,但见篱笆门一开。 一名近二十岁的青年走进了,两个童子看了对方一眼,匆忙跑开直奔茅屋而去。 第十七章 山间岁月 篱笆门旁趴着的土狗,见了陌生人进来本要呲牙,但伸鼻嗅了嗅转瞬就来到那人面前细细地舔他的靴子。 此人蹲下身子,爱抚地摸了摸狗的脑袋。 章越见了好奇地走上去道:“敢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是先生新收的弟子吗?” 对方看了章越一眼,又低着头问道。 “是的。”章越感觉对方的眼神里有些别样的情绪,似乎是嫉妒。 章越回答后,对方一阵沉默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时候见郭林已匆匆从堂上跑来道:“韩师兄,你来了?” 师弟?章越终于明白了,眼前这青年就是之前郭林所言半途弃学的人。 “顺路经过这里!正好进来看看,师弟好吗?”青年答道。 “还好吧,近来功课繁忙,你过得好吧?还有在读书吗?”郭林问道。 章越看见这青年咬着嘴唇然后道:“先生又收新学生了吗?” “是,数日前来的,已是背完了孝经。” 那青年点点头,然后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章越转过头去见到堂上郭学究已经走出,颤声道:“是韩韬吗?” 这青年深深看了郭学究一眼,突然转过身飞奔出去。 “师兄!师兄!”郭林大步追去。 两人的身影没入松林间,章越看着郭学究眼眶也是微红。 不久郭林跑了回来,看着郭学究和章越摇了摇头。郭林低声道:“爹爹,师兄说他既是话既已经说出去,以后就不会回此求学了。” 郭学究叹了口气,背过身默默走进了屋。 章越向郭林问道:“这位韩师兄,为何回来又离去了?” 郭林摇了摇头道:“他或许想回来吧,听闻他县学落榜后,也想另寻名师。但他的家里也非宽裕,他娘前年过世,继母又对他十分苛刻。其实当初除了爹爹,县城里没有哪个老师肯收如此低微的束修来教他经学!” “那他方才来是向重新求先生收入门下,那为何又走了?”章越问道。 “是不是爱惜自己的脸面,或许今日本要开口,看了我后怕丢了面子就改口说不来了。”郭林叹道。 章越算是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么先生为何不搬到城里教书?束修肯定会比村学高啊!你们也不用饭都吃不起啊。” 郭林道:“爹爹在此地久了,故而恋土舍不得。以往日子过得紧的时候,娘也要他搬至城中,但他却说他走了,村里的这些童子们就没有人教了!” “原来如此。”章越点点头转头看向茅屋里,但见学堂上的童子们大多依旧在嬉笑打闹,认真的没有几个,郭学究则踢着木屐,抑扬顿挫地诵着书。 郭林忽道:“其实若是你我能有一人能考上县学,爹爹就有了名气,以后来此求学的人就会多了。” “不过没考中也没什么,爹爹常与我说,一个人穷不穷没什么,但要知忠孝节义足以。对官家要忠,对父母要孝,对自己要讲节,对朋友要义。我辈读书人只要时时能讲着这些,就算一辈子穷困潦倒,也可顶天立地了!”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道:“师兄受教了。” 夏日炎炎,浦城已是进入了酷暑。 夏日昼长夜短,不少童子们天不亮就要帮家里下田干活,故而童子们不再是天未亮即来了,一般都是等到辰时以后。此时此刻大人也难耐田间酷暑,童子们即被从田里打去村塾读书。 南方一年四季都忙农活,但北方则只有十月以后农闲时读书,被称冬学。 6游有诗说得就是冬学‘儿童冬学闹比邻,据案愚儒却自珍。授罢村书闭门睡,终年不着面看人。’ 冬学就是童子学着玩的,而教书先生却自持读书人的清高不与农人来往。早上教完书即闭门大睡,一年从头到尾见不着他的面。 这与章越在城中的蒙学完全不同,当时除了自己和薛明,大多数人读书都很认真的,师长敦促也是极严。 郭学究村塾里的童子们嬉戏打闹,少有人将读书作为认真的事。 不过村学里的父母们也不傻,郭学究的村塾胜在便宜,至少能让童子们在耕田之余有个去处,若是能学点字,学些接人待物的礼数就更好了,再不济也能把自己名字不缺笔划的写整齐了。 倒不是说爹妈们不知道‘吃不了学习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的道理,因为考读书出人头地,那真的太难了,那是官宦人家才有的事。 宋朝没有秀才,举人的功名,要将一个读书人供到进士才有回报,平民百姓哪个有这样的本钱? 而郭学究看待章越初时也是如此,他听过章越在蒙学的‘浑名’,知道他应该是读书不认真的主。本以为这一次来自己这念经学,大概也是以制举的名义,糊弄一下家里的。 这也是很正常,章越这个年纪不读书就要去田里干活。章越多半有读书逃避辛苦的务农的打算。不过当章越背下孝经后,却令他有所改观。 前几日前章实给章越带来了被褥,以及他最珍视的蚊帐,临走时又给章越塞了三百钱,让他缺什么买什么,安心学业,勿以家里为念。 章越已是读毕孝经,接着读论语了。这些日子对于章越而言,可谓是受益匪浅,不再无所事事,每一天都感觉脑子里被装了满满的东西,自己的功课也是一日一日的突飞猛进。 读书之余,章越喜欢叼着草根躺在松林里的大石头上,看着岭上的白云如此悠然地从眼前飘过,松林间空气清新令人沉醉。 不远处学究家的土狗正卧在向阳的地方,慵懒地回头舔着后背上的秃毛。 而跛奴则在村塾后开了田,每日浇水种菜。 童子们来到村塾后继续打闹,他们宁可蹲在树下看蚂蚁打架,也没用心思在读书上。山间的日子就是如此与世无争,岁月蹉跎,除了清苦一些,着实令人心静,烦扰全消。 这日被童子们的打闹声吵醒后,章越就绕着草庐散了好一阵步,在松林里做了第八套广播体操,口里有些渴回到屋里用葫芦舀水喝下。 缸里的水很凉,故而喝水的时候,章越一小口一小口的喝。 这些惜体养身的道理,章越上一世懂得却不用,但到了医疗欠达的宋朝,却必须拾起来。就拿走到哪带到哪的蚊帐来说,这可是南方必备。 古代多少人是死于疟疾之下,有了蚊帐即可省了不少心。至于早起锻炼身体,也是必须的,考试读书不仅是脑力活,还是体力活,没有一个好的身体怎么读书? “师弟,你每日都在林中作啥?”郭林好奇地问道。 章越嗯了一声答道:“一些耕田的把式,将来读不成书,总是要回去种田的,我怕荒废了功夫,故而早起时候在林子里练一练。” 郭林闻言释然,随即又责道:“师弟,我早说过你若不昼寝,以你的天资,若肯下苦功,一定是可以……” 章越已长长打了个呵欠:“师兄好饿,不知早饭吃些啥?” “今早吃茶汤……方才我说到哪了?师弟,师弟!我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走了?” 但见章越已是走到了西屋的厨前,而学究浑家正在烧茶汤。 浑家一见章越即道:“三郎来拉,快吃碗茶汤。” “好咧!”章越从学究浑家手里端过茶汤喝了起来。 学究浑家笑道:“你之前从县城里来,我怕你住不惯山里,哪知你却过得越来越好。” 章越哈哈一笑,其实自己心底苦,但嘴上不说。 “有师娘煮得这一手好茶汤,我哪舍得走啊!” 学究浑家眉开眼笑道:“就你嘴甜。” 章越咕嘟咕嘟喝完了碗比粥都稠的茶汤然后作势要去洗碗,还顺口道:“多谢师娘。” “诶,把碗放下,哪轮到你洗碗了,还要再吃吗?” 章越摸了摸肚子道:“这茶汤似粥不似粥,似茶又不似茶,但师娘煮起来真是极好吃,可我方才吃得太快,还没尝出……” “既烧得好,再吃一碗。”学究浑家一副不容分说的样子。 学究浑家动手在碗底放上茶底绿豆葱白等料子,先加些冷水调成糊,然后用沸水一冲。 章越端过来一喝不由再度感叹:“好喝!真好喝极了!浑身上下暖呼呼的。” “休要与我客气,把这里就当自己家!”学究浑家正色道。 跟在章越身后的郭林不由心底嘀咕,自己母亲可是平日对人不假辞色那等,在家中自己和爹爹平日都要看她脸色。 但章越不仅不怕她,还时常能讨得她的高兴,外人不明白的一看,还以为章越是她亲儿子一般。 两碗暖暖的茶汤下肚后,章越已经回到屋子正要读书, 这时候郭学究推门而入,但见身后跟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子。 章越,郭林二人正在奇怪,但见郭学究道:“这二人以后就是你们的师兄,平日也是住在这里,以后你功课上有不懂之处,可向他们请教。” 章越吃了一惊,这时代居然还有女童鞋不成? 第十八章 女同学 宋朝男女可以同窗吗? 答案是可以的。 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家塾,宣和年间一位才女有诗‘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讲得就是这段朦朦胧胧的恋情。 但不是家塾可能吗? 宋人笔记都有记载,普通百姓女儿家去学堂与男子一并读书的事。 如醉翁谈录记载,一个富户让女儿去学堂读书,目的是为了方便招女婿入赘。 如果上述还可能是段子,那么南宋时,一名叫张幼谦的官员与邻家女子罗惜一并同窗,彼此暗生情愫最后成婚,这就是历史了。 当章越看到这少女时,心中不免有所期待,但转瞬看到跟在这少女身后人高马大的家仆后顿时熄了心事。 还有自带保镖读书。 说完郭学究又对章越,郭林道:“这位是苗三娘!” 但见这女子有些怯懦地向章越,郭林行礼道:“两位郎君好!” “三娘子好!”二人连忙行礼。 郭学究轻咳一声道:“三娘年纪虽比你们小,但学问却不比你们浅,主要是用力在算学上。” 章越心知,男女共学在宋朝虽不算是罕见事,不过侧重不同。女子来学堂多是识字,最重要是学算账,为以后主持家里内外,打理家产之用。 里正将他三姑娘送至学堂看来,也是有这个打算。 “郭林你算学学过一些,一会你先教他,不懂的,再来问我。”说完郭学究扬长而去。 留下了一脸错愕的郭林。 因为自己根本不会啊。 茅屋里多了一张杉木椅,而随着苗三娘一起来此的家仆就立在门外,手里不时把弄一下腰刀,不时朝屋里投来一道警惕的目光。 章越见此当即眼观鼻鼻观心。 苗三娘从笈囊里取出一本书,这令章越,郭林都吃了一惊,居然是有课本的,乃令二人眼红的‘有书阶级’。 接着苗三娘又从囊中拿出一把刻得很整齐的竹棍儿,然后对着书将竹棍儿摆来摆去的。 章越,郭林看了一眼,继续读书。 大约半个时辰后,苗三娘启声向郭林问道:“郭大郎君……可以请教你吗?” 郭林抬起头,见到了对方容颜,有些失措地道:“额,什么问题?” 章越心想郭林别看外表老实,其实也是个闷骚之人,这一刻说不定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今有牛角田一段,角长一十六步,口阔六步,问田几何?” 闽地多山,故而开垦出来的田东一块西一块不规则,这牛角田说得就是形状窄长的田。宋朝的经学是有些太脱离实际,而算学则太切于实际,只注重于解决老百姓日常生活问题。 “这……这……我来试试……” 片刻功夫章越已计算妥当,而郭林却拿了一张纸作稿子沙沙地写了许久,方道:“一百一十四步。” “多谢大郎君为我解惑。” 郭林道道:“我们都是以师兄弟相称,我来得最早,所以……” 苗三娘点点头甜甜地道:“大师兄。” 郭林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苗三娘又道:“大师兄,今有堤下广二丈,上广八尺,高四尺,袤一十二丈七尺。问积几何?” 郭林又算了一阵,然后不太有信心地问道:“积是五千六百二十一尺。” 苗三娘捧着书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不对。” 郭林羞得要钻进地里去道:“不然你问章师弟吧,他算经很行的。” 郭林想起当初章越要教自己算经的事。 苗三娘侧过头看向章越,但见他正心无旁骛背诵经义。 苗三娘犹豫了片刻,喊了声:“二……” 正在读书的章越,迅出声打断道:“我姓章,家里行三,你称我章师兄就好!” 原来他早听在这。 苗三娘不由抿嘴一笑随即又想到,他不让我称他二师兄,莫非言下之意是说我与他一般都是排行第三吗? 这人好生无礼,可看来生得还行。 “有什么事吗?” 苗三娘脸微微一红当即道:“是,章师兄,这一题……” “积七千一百一十二尺!”章越答完。 这回轮到苗三娘一头雾水,往书上一看吃惊道:“章师兄,还没……” “方才听你题目时,已算过了。” “算过了?可是师兄,既没用纸笔,也没用算筹。” 章越一脸很无奈吐了两个字:“心算!” “这也行?可书里不是这么说的。” “拿给我!” 见章越伸手,苗三娘连忙捧书递去。 简单,简单,太简单了,这样的题给我来十道! 章越下意识地推了下鼻尖,却觉忘了戴眼镜,这令他不由觉得有些不完美。 “用书里的话说,就是为坑有两广,先并而半之,为中平之广。今此得中平之广,故倍之还为两广并。故减上广,余即下广也。” “但不用这么麻烦,你记住梯形公式就是上底加下底乘高除二,一切梯形积之计算都可以往里面套。” “还是不明白?好吧上广加下广除二,再乘高,最后乘袤,就是这般!你自己用算筹算一算!” 苗三娘听了半响,但觉得章越说得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但为何就是不明白? 章越看她一脸呆滞的表情,不由问道:“你算经学几年了?你可要记好了,你以后主持一家,算经是时时用得上的。诸如这些田亩比类乘除,商功,粟米,雇役,薪酬都用得上。不了解如此,将来如何为一家之主母?” “我?我?我?”苗三娘耳根子都红了,她此刻是又羞又气,你言语里到底何意?我何时要为一家之母呢?我为一家主母的事又与你何干? “多谢章师兄。” 苗三娘闷闷地退回了桌子开始摆动算筹。 ??? 我是哪里说错话了吗?章越露出了这个表情。 郭林摇了摇头,也露出了个‘活该你没有佳人倾心’的表情。 其实章越方才是故意的,他是要在郭林,妹子面前留下学霸印象,再用言语温柔打击一番,如此苗三娘就不会有事没事来请教自己功课打断自己思绪了。 说来有些自私,但妹子哪有自己学习重要。 不就是单身狗吗?书中自有颜如玉! 师妹前来是一个插曲,并没有打断章越的功课。 章越功课,而眼下郭学究看了章越抄录孝经,论语的功课,觉得他书法里可以进步的空间很大,于是让他每日练字一篇。 郭学究教给章越的是永字八法。 说得很玄乎,其实就是反复练习一个‘永’字。 永字虽只有五笔,但却包含点横竖等八体,囊括了书法里的一切变化,故而有能写好一个‘永’字能通一切的说法。而兰亭序的第一个字就是永字。 永字八法,也成为书法初学者入门的一个很好的途径。 今日章越的功课也就是写一百个永字。 上一世章越也曾学过一段书法,临摹过灵飞经,但水平也就那样。 说来唐宋的诗词歌赋文章,达到后世仰望难以企及的高度。而书法也是如此,特别是在楷书一道上,可谓登峰造极。 陈寅恪曾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后渐衰微,终必复振。 这是后世评价,从功利的角度来说,能有一笔好字对于将来制举加分很大。宋朝好几个官家都是书法爱好者,将来要在朝堂上混一笔好字是绝对少不了的。 章越按照郭学究所教,要放空以往一切所学,从零开始一笔一划学写这个永字。 从研墨到落笔都自有一套章程法度。 上一世章越学书法是报课外辅导班那种,用得是墨汁,但如今必须从研墨学起。 但认真说来,真要学书法,研墨是要比墨水好的。 开笔先研墨,磨墨如磨心。 研墨的轻重快慢都影响最后的落笔成字,故而有的读书人下笔前,磨个三四十分钟的墨也是等闲。有钱人家都是把这事丢给书童干。宋朝这年头读书,谁家还没个书童。 墨磨好再提笔蘸墨,剔笔修形,这才落笔于纸上。 当然在写在纸上前,章越还必须拿着树枝去沙地里写练个几百个字,心底先有个大概,一切以经济节约为宗旨。 练好后,章越方回到杉木桌前,纸张四角用鹅卵石压好,以防走字。执笔时要**度,也不可完全**度,但往使虚使宽方向去就是。 一百个永字不多,但难在要慢,要用尽心思。如此写上数日,指头掌心都很是酸痛,但一篇字有没有用心写一目了然。章越虽然昼寝,但在写字的功夫上不敢有丝毫偷懒。 最后写完字必须洗笔,上一世章越是放在水龙头下冲,就和洗拖把差不多…… 讲究的读书人会买笔洗,章越唯有平底碗。 洗笔的水要刚好没过笔尖,先泡片刻再洗,必须等笔腹的墨水也洗净了方可。郭学究会检查,若章越洗得不好,他会动手亲自再洗一遍。 章越在郭学究这读书,吃食住宿,文房四宝都是包含在束修里。 郭学究在平日吃食住宿上抠门到极致,但在笔墨纸砚上却是毫不吝啬,用得都是上好之物。只是反复地交待章越爱惜纸字笔墨,读书人读书必须先从敬惜纸字,文房四宝开始,一来这些是真得贵,二来也是读书要先从存敬开始。 ps:这一两个月看官看得满意,恳请把推荐票寄幸福这行不? 第十九章 进士科与诸科(感谢书友熿裘盟主) 闽地三伏天,天地为蒸笼。 这才上午,日头没多高,出门没多远走一趟回来,即满身汗水如浆。 章越三人就学的茅屋里,窗户都是大开,但还是耐不住热气蒸人。 午后之时,郭林,苗三姑娘仍是端坐茅屋中读书。章越则吃不了这热,于是找跛奴借了张竹塌搬到有松林遮蔽的树下再支起蚊帐歇息。 章越林下中午美美地睡上一两个时辰过后,也不回茅屋读书,而去溪边凫水。 章越整个人泡在冰凉的溪水里一浸,顿时感觉方被日头晒得有气无力,这时又生龙活虎。章越在溪边游个近半时辰后,等暑气退散大半了,他这才穿起衣裳,光着脚拎着鞋袜走回茅庐里。 每到这时候,章越看见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郭林不由偷笑。 平日郭林在茅屋里读书是可以穿上短衫或中衣,但有了苗三娘在,他就要穿着长衫鞋袜,还必须严严实实的,除了脸外不能露出半点肌肤。 就算郭林想脱,但外头那人高马大的家仆盯着,他也是不敢。 这时候天还是大亮,苗三娘已收拾芨囊准备家仆一并回家了。 章越不知今日屋里苗三娘与郭林有这样一段对话。 茅屋里苗三娘看远处章越双手为枕,两腿高跷,身上穿着件短衫袒着肚皮,仅用一把蒲扇遮盖,然后在林下大睡的样子,不由有些惊奇。 “章师兄他竟白日睡觉?” 一旁的郭林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地汗如雨下捧纸背诵,听苗三娘如此说答道:“师弟他一贯如此。” “冬日昼短夜长,天一黑就得起灯烛,不趁夏时读书,还等何时?” 郭林道:“师弟虽懒散些,但天资聪颖非我等所及。” “怎个聪颖?” “师妹当初几日背下孝经?” 苗三娘也读女学,女学课程多是出闺阁相夫教子,在家则孝敬父母。苗三娘读过《列女传》《女诫》,自也读过《孝经》,《论语》。 但一般而言女子读书到这里就可以了,但苗三娘还读了《礼记》,《诗经》。 她只是算术上略有所短,但论读书一般人还真不及她。 苗三娘想了想道:“当初女先生教我时,前前后后用了三四天吧。” “师妹真是聪颖,我也用……用了三日。但章师弟却只用一日!” 苗三娘目光闪过异色,片刻后释然道:“难怪如此……章师弟自持过目成诵,故才不用功读书吧。池浅易盈,此不足取也,不是真正的读书人。” 章实一愣:“那何足取呢?是真正的读书人。” 苗三娘悠悠道:“当然是天资又高又肯用功,又能自谦守礼的读书人……就如就如……”说到后面声如细蚊。 章实初时不明所指,后满脸通红地低下头,于是将衣襟穿得更严实了,继续正襟危坐的读书。 苗三姑娘见此一笑,看了一眼门外的家仆一眼心道,过几日可让阿七不用来了。 不久屋内二人闻章越长吟道:“坐整白单衣,起穿黄草履。朝餐盥漱毕,徐下阶前步。” “暑风微变候,昼刻渐加数。院静地阴阴,鸟鸣新叶树。” “独行还独卧,夏景殊未暮。不作午时眠,日长安可度。” 二人眼见章越已是醒转,也不趁着暑气退去进屋读书,而是穿着短衫去溪边凫水。 苗三娘道:“才赋受之于天,却如此空掷光阴,真是可惜。” 午后酷热,郭学究也只在上午授课,课毕就回屋休息了。 论语部分照例还是由郭学究口授给章越。《论语》章越差不多学了近半月。其实仅论通篇背诵,章越只用了五日而已。 当章越五日内背下论语时,郭学究与郭林已真正确信了章越是有才华的,至少是背诵上的。 论语后面的功课都在讲注释。 宋人对论语的口义,注释很多,最有名的莫过于赵普那句‘半部论语治天下’。 说他当宰相时,遇到有疑难不能决断的政事,就拿论语出来翻一翻,从中找到答案。 不过这句话出自宋人笔记,并没有着实的史料证明。宋史记载是赵普早年不学有术,为宰相后被赵匡胤屡劝你要多读些书才行。赵普晚年手不释卷,一回家就从箧里取书读。 赵普死后,家人现他的书箧里只有论语二十篇。 后来这句‘半部论语治天下’与宋太祖那句‘宰相须用读书人’,一直成为儒生的美谈,其实无论读什么书,最重要的是人而不是书。 待章越自言将论语背下后,郭学究时常夜不能寐,庆幸有如此‘良才美玉’,又生怕在自己手中糟蹋了。 这一日,章越已熟读论语后,郭学究亲自找到了章越,先是一脸严肃的样子,然后说了一通话。 “子曰,其为人也,温柔软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乐,乐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属词比事,春秋教也。” 章越听郭学究的意思,他是列举了孔子所言读《诗》,《书》,《礼》,《易》,《春秋》五经的妙处。 不过章越明白这前面都是铺垫,后面才是内容。 于是郭学究认真地问道:“你于贡举一道将来如何打算的?” 章越道:“学生不明白,请教先生为学生解惑。” 郭学究抚须道:“本朝贡举分为常科与制科。制科顾名思义,须由天子下诏专门为招揽人才而设。 “制科收录极少,且不因时而设,故而老夫没听过哪个读书人以制科……” “本乡先达吴相公,不正是以制科授官吗?” 章越忍不住出声,他上一世混论坛时就是eTc,好抬杠不能自已。而章越所言的吴相公,就是当朝宰执吴育。前不久章越还在彭县尉那见过他的侄儿。 郭学究点头道:“正是,为师疏忽了。本朝两百年来制科入三等者,唯吴相公一人也!制科入三等更难于得状元,本朝状元迄今几十人,但制科三等仅吴相公一人,你说是不是制科更难于常科。” 下面郭学究所言的常科就是众所周知的科举方式。 而常科就是固定几年一贡举,说是常科其实也不常,比如有两年一贡举,也有四年一贡举,甚至有五年不贡举的。但近年来已定为两年一贡举。 郭学究又道:“常科也分两科,进士科与诸科。所谓诸科也就是唐时的明经科,但进士科却一直称谓不便。” “进士科论诗赋策论及帖经墨义。但诸科不用诗赋策论,只帖经墨义就好,我就先与你说说诸科吧!” 所谓贴经就是考书上原文,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给你盖住上句,让你写下句,或盖住上句写下句如此。但常科里不会如此简单,一般是盖住好几个字如此。 墨义就是把‘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意思解释出来。常科只考帖经与墨义,说白了就是考你背书的功夫! 宋朝诸科有九经﹑五经﹑开元礼﹑三史﹑三礼﹑三传﹑学究﹑明法等等。 章越心想以郭学究言语里的意思,暗示自己靠诸科是再明显不过。而进士科的诗赋策论是要看才学的,且没有统一的标准。 以寒家子弟而论,没有人传扬你的文章,将你引荐给公卿,往进士科走希望太过渺茫。唯独死记硬背的诸科有较大的希望。 郭学究问道:“三礼可乎?” 三礼科就是《礼记》,《周礼》,《仪规》。 章越摇了摇头道:“太少。” 郭学究满是欣慰,他方才其实在‘问志’。章越没有为了偷懒去选学究科,也没有不‘尊经’选三史,开元礼,明法等科,这说明此子可以造就。 郭学究又问道:“三传可乎?” 三传是《春秋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三礼加在一起大约二十万字,但三传仅左传一本就二十万字。 “还是太少!”章越毫不犹豫。 郭学究更是高兴:“五经可乎?” 五经之前他所提毛诗,尚书,礼记,左传,周易五经,孔颍达曾作《五经正义》阐述这五经,然后被确立为官方科举用书,但凡读书人不按照五经正义解释这五经文章,皆被视作歪理邪说。 尽管弊病许多,但五经正义革除儒学多门、章句繁杂之弊,有了个共同标准。 章越明白进士科太过飘渺,没有标准答案,上下是考官说得算。他身为寒家子弟底子薄,要想碰一碰运气实在太难,将来成功的机会也小。但常科倒是可以,这里一份努力一份收获,答对答错一目了然。所以郭学究的意思,是期许章越能选五经科的。 章越想到这里,继续摇头道:“太少。” 郭学究吃了一惊,疑道:“你要选何科?” 章越反问:“师兄要选何科?” 郭学究闻言沉默片刻,这才道:“你师兄他……我教他五岁即读论语,为得是有朝一日能九经科及第。” 随即郭学究又对章越道:“但九经科乃诸科中最难得,你大可不必强求。” 正如郭学究所言,诸科之中最难的要属九经科。 读九经科的考生要读《周易》、《尚书》、《毛诗》、《礼记》、《周礼》、《仪礼》、《春秋左传》、《公羊传》、《穀梁传》九经。 考试内容也是最多,要答帖书一百二十帖,答墨义六十条。 而唐朝仅次于进士科最难的五经科,考试范围也在这九经。 不过唐朝将《礼记》、《左传》列为大经,《毛诗》、《周礼》、《仪礼》为中经,《周易》、《尚书》、《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 考试时,二大经为必考,再从中经小经中选三经凑成五经即可。 但宋朝的九经科是全部都要考! 郭学究深深地看着章越,言下之意是你真要考九经科吗? “听闻九经科出身要在诸科之上?”章越问道。 郭学究闻言心道,此子功利心太重,不问愿不愿学,而问是何出身?将来再慢慢纠之吧! 郭学究叹道:“正是如此,九经科出身确实高于诸科。在进士授官里,进士甲科里状元榜眼探花等前五名是一等。” “而甲科第六人以下及《九经》及第,为第二等。而其余诸科出身则与进士第五甲同出身,须守选。” 章越心底有了计较,进士科分为五等。 进士科甲等前五名是一等出身。 而九经科及第与甲等第六名以后是二等出身。 再下面才是进士科乙等丙等等等。 所谓守选就是不能立即授官,必须三年后以选人的身份至流内铨参选,又要考试一次。其他诸科出身与进士科第五等又是一个待遇。 由此可见,九经科及第有多难,章越更想不到,其貌不扬的郭林居然有此决心。 “莫非你要学九经科?”郭学究问道。 ps1:感谢熿裘书友成为本书第三位盟主! ps2:大家要越越选什么科? 第二十章 桂花茶和鸡蛋   唐朝有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的俗语。   这话不是说明经科易考,进士科难考。因为无论是明经科,进士科都不好考。   唐朝进士科一次录用不过二十人,明经科也不过一百人。   这话的意思是,你过三十岁若考不上明经科就不要再试了,以后都考不上了,反而你五十岁进士科落榜的话,你还可以来年再试一试。   进士科的诗赋策论主要观考生的才华志向,且阅卷没有一个统一衡量的标准,遇到中意的考官立马就取了,遇到不中意的你写得花团锦簇,妙笔生花也是没用。   至于明经科,除了死记硬背,没有其他第二个窍门。   在考场上将一百二十帖贴书题,六十道墨义题都答对了,朝廷立即给你授官,赐九经及第,待遇等同于进士科甲等。   对于寒门出身的学子而言,真能用五十年光阴来考一个进士科?就算家里肯栽培你,但也栽培不起。   明经科不同,人的记性在三十岁前是最好的,三十岁以后就逐步下降了。所以考明经科都是趁年纪小的时候,一口作气读个十几个年,然后赴贡举,三十岁后若不中就改作其他营生,再也不考。   当然这是唐朝时,到宋朝又有其他变化。   唐朝一科进士考试只录取十几人。   在宋朝一开始进士科取士也很少,基本都是诸科,但近年来进士科录取比例不断增加,最后到了殿试上进士科已占大多数。   为何如此?   还是在于天下太平及庆历兴学。   天下太平,以及印刷术的展,读书变得更容易,而庆历兴学时,在范仲淹主持下,州县大力设置学校,民间读书人增多。   读书人一多,原本只靠死记硬背的诸科考试,内卷就严重了。故而有才华的人更愿意去进士科。   其实宋朝立国百年,放任兼并,贫富上下的通道已关闭差不多了,诸科算是给寒门子弟留下最后一个渠道。   二哥章旭当年选了进士科,先他是公认力压一县甚至一州之才,还有陈襄这样的大儒为他延誉。若没有这样的资源,似章越这样寒门出身的读书人大部分是选择诸科。   可是进士科风光,每一榜的状元榜眼探花,那是天下仰望的人物啊。   自己当初看过起点那本连中三元的小说,叫啥来着?   而九经科,虽说死记硬背特别适合自己的天赋,但总觉得不够风光?   “你想好哪一科了吗?或许你再思量一二,过几日再答复?”郭学究言道。   “九经科!”   听章越这么说,郭学究倒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章越若要选进士科,他也不会教啊!   郭学究欣然道:“甚好,甚好,九经及第与中进士甲科者一并出身,皆授将作监丞、大理评事,通判各州,除了少些风光,其他无二。”   “既已定志,那就为经士吧。经士除了治九经,并须兼习《孝经》、《论语》。”   《孝经》,《论语》虽不在九经之列,但同样列入九经科的考试范围。   而进士科虽说主要看诗赋策论,但贴经墨义一样考。历史上苏轼礼部试,因《春秋》贴经墨义考了第一,名次被提了一等。   反正九经科先学着,进士科得看有没有机缘了。   章越问道:“先生,九经科考试内容除了九经外,还有《孝经》,《论语》故而一共是十一经。不知先生要我先习哪一经呢?”   眼见章越马上进入角色,郭学究很是欣慰,这学生越来越懂事了。   郭学究笑道:“不急一时,为师书还没有借呢。”   什么叫书还没有借?难不成是借哪本读哪本?章越实在有些无力吐糟。   其实这也是实情,历史上宋真宗为了兴学,赐各郡县学校九经一部。也就是说在很多郡县学校连一套完整的九经都没有。显贵乡贤们,平白不会拿书与寒门子弟来读的。   现在宋仁宗在位也不容易,借书来读是一件需要人情交换的事。   “今明两日你将《孝经》,《论语》再读得纯熟一些。”   郭学究千叮万嘱还是让章越将基础打好,交待他不可自持聪明,读书贪多冒进。   下午章越昼寝,游泳,上午天凉则与郭林,苗三娘一并同窗共学。   就章越看来苗三娘底子不错,通晓经学诗词,只是在算术上却屡屡碰壁。   苗三娘与郭林有些相熟,每日都要师兄长师兄短的郭林一两道题目,尽管郭林不一定答得出来,但仍会竭尽全力。   偶尔二人还能聊个天。   两个和尚挑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章越郭林两个人时怎么都好,但三人成众,关系有些微妙了。   章越见二人聊天时,不由悬空凝笔半秒,为啥郭林那么木讷都能有女同学聊天?你以为这样我会嫉妒吗?   此刻章越搁笔一旁,只想用摸鱼来放纵麻痹自己。   而这时苗三娘似犹豫许久,在旁轻轻道了一句:“……章师兄!”   苗三娘此刻心情也是很纠结。她认为章越不好读书,只知自持聪明。加上那次回答问题时,那等我行别人不行的优越及目中无人的样子。苗三娘对章越印象差极了。   这道题目她昨日已请教过大师兄,却没有解决,她昨晚想了一夜也没头绪。   今日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只好放下颜面来请教章越了。   苗三娘低着头捧着手,一旁郭林也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帮忙。   章越心想,这几日郭林化身成舔狗的样子,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苗三娘这女子有手段,夸师兄端正守礼,也不管他大热天里被衣服蒙到块中暑了。   章越想说你为啥不问师兄帮你,但到了口中却成了:“试试吧!说不准我也为难呢。”   “多谢章师兄!”   三姑娘眉开眼笑地主动奉上了稿纸。   章越一看原来是‘盈不足’,题目是‘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家数、牛价各几何?答曰:一百二十六家。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这不是简单的二元一次方程吗?小学生都会!   却见苗三娘垂下头道:“书中为众家之差,故以为实。置所出率,各以家数除之,各得一家所出率。我实是不懂如何,我算了一日一夜,却怎么算也算不对!我是不是太…不中用了。”   说完苗三娘垂下头,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章越看了她一眼提笔刷刷地在稿纸上写下解题思路。   牛价等一百九十除七乘家数加三百三十。   牛价等二百七除九乘家数减三十。   故一百九十除七乘家数加三百三十等两百七除九乘家数减三十。   章越写到这里长长打了个呵欠,苗三娘捧上自己的算筹问道:“章师兄…”   “不用。”   章越拒绝了刷刷地于稿子上写下:“一百二十六家。牛价三千七百五十。”   苗三娘目瞪口呆看了看书,答案一摸一样,不由心道,章师兄,又是连算筹都没用就解出来了……   苗三娘重复看着答题过程,为什么章师兄不用一会功夫,就将自己冥思苦想了一日的题目解出,为什么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题目,在他手里就如此简单。   “章师兄,你只看了一眼就会了?”   “莫非还要看两眼?”章越一脸淡定地回答。   “不是,章师兄,以前真的没解过吗?”   “第一次!”章越淡淡言道,但内心却认真地道,老子上一世可是万分高贵的理科僧!   苗三娘这才叹服道:“章师兄了。真不知如何感激你。”   章越摆了摆手道:“举手之劳。可苗师妹……”   正当章越要如上次那般‘教育’几句时,却见苗三娘拿起一个竹筒捧前道:“章师兄,这是我早上泡得桂花茶,请你赏脸!”   章越点了点头心道,这次就不教育你了。   “师兄先尝尝。”   郭林有点失落道:“这是师妹的心意。”   好吧。   章越也不客气将茶倒在碗里喝了一口,顿时桂花的清香溢满整个嘴巴:“好茶!”   苗三娘见章越称赞很是高兴,又从囊中取除一块手帕打开道:“这里还有两个早上煮鸡蛋,请两位师兄赏脸。”   鸡蛋!   章越感叹来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别说鸡蛋,连只鸡都没看到几头。   章越不由得陇望蜀地想,若是有只烧鸡就更好了。   就在郭林犹豫纠结是推辞还是接受。章越已拿过鸡蛋砸开剥壳。   又是数日没见荤腥的日子,一个白煮鸡蛋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宝贵至极。章越几乎连薄膜也不肯放过。吃完后却如感觉没吃一般,再次感慨若有生抽蘸下就好了。   不过怎么感觉鸡蛋壳上有等少女的清香,难道是单身狗当太久了?   “章师兄,日后可否常向你请教算经?”   章越吃完鸡蛋,苗三娘试探地问道。   苗三娘曾打量过章越的衣着,再看他每日所食的山菜粥,使用笔墨纸张上的吝啬,都显得这个少年日子过得十分……寒碜拮据。   “嗯?”章越心道,凭今天鸡蛋和桂花茶就想收买我? 第二十一章 师兄弟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   别人东西哪有那么好吃,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但若苗三娘肯日日桂花茶,白煮鸡蛋,那么章越肯定是来者不拒,来多少吃多少……不,是问多少题,答多少题。   章越笑道:“师兄妹说这些就见外,是了,今日这鸡蛋和桂花茶挺好的。”   苗三娘笑道:“若是师兄喜欢,明日我再给你们带!”   章越点点头道:“师妹不用客气,明日若有不晓得,再来问吧!”   苗三娘与家仆一并回家。   这时太阳还未落山,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山间,树梢,院间的空地上。远处放牛童子的牧歌声远远传来,山坳里的村落已飘起了炊烟。   篱笆墙边土狗懒洋洋地趴在树荫下吐着舌头。   郭林目送苗三娘的背影远远地离去回到了屋里。   章越此时正在写一百个永字,郭林坐立一阵,然后章越面前走来走去。   章越看郭林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想了想道:“师兄有什么事,你就和我直言吧!”   郭林一愣问道:“你怎知我有事要与你分说?”   章越心道,你的心事完全写在脸上嘛。   “师兄真没有事吗?“   郭林想了想道:“师弟,今日师妹求教的事,你之应对,我以为不妥。”   章越看向郭林心道,你当舔狗,还要拖我一起?   郭林犹豫了下,仍是认真地道:“师弟,师妹请教乃分内之事……这当然是师兄的浅见,师弟若是介意莫要往心里去。”   章越忽然想起上一世刚毕业时,刚进单位向老员工请教,他们有的理有的不理。   后来章越买了些茶叶给他们泡茶,再向他们请教就容易多了。是茶水起了作用吗?未必然。   但有一点,这些东西都是老员工们自己也是摸爬滚打总结出来的。虽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非亲非故地为何要告诉你。   茶叶不值几个钱,但他们要的是一个态度。没有门槛的烂好人千万不能干。   但章越转念一想,现在大家还是同窗,自己是不是搞得有点复杂了?年少时同学之间,那样珍贵的关系,不也正在这里吗?郭林教自己时却又哪里藏私了?但他教师妹时,自己却笑话他是舔狗。   想到这里,章越明白确实是自己错了。既是错了就要认!   他向郭林一揖道:“师兄教训的是,三郎错了!”   郭林见章越竟破天荒地第一次接受自己的意见,也是喜出望外:“我就是一说,你能明白就好了。”   “还有一事,师弟……以后每晚可否不尿我床头的土盆了?可否多挪几步?”   章越笑了笑不说话,答案当然是……不行!   两日后就是郭学究教章越读经。   章越不由生出期望来,郭学究会教自己何经呢?   但见这日一大早郭学究到章越屋里道:“这为学与做人一般,事事都要抓住本要,治经也是如此。作诗文以声调为本,而治经当以训诂为本!要训诂,当先背《尔雅》,如此本末不乱!”   《尔雅》?   章越以为郭学究下一步会教自己《书》,《易》等五经之一,没料到教得却是《尔雅》。   《尔雅》是经吗?与《论语》和《孝经》一样,不是又是。   《论语》是孔子所作,《孝经》代表了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那么《尔雅》又非孔子所作,也不在朝廷规定九经范围内,为何郭学究要章越来学呢?   但见郭学究言道:“尔雅非经,却是六籍之户牅,学者之要津。你若有意训诂,则《尔雅》,《说文解字》为必学之道。”   《尔雅》相当于词典,字典。比如绝高为之,京;非人为之,丘。这句话就是出自《尔雅》,也是训诂。   而对经义的训诂。而训诂之学在汉朝时这是儒生可以专研一辈子的学问。   一般的经师教你背诵经义,背诵注释都可以应付经义考试,但好的经义老师会先教你从训诂开始。   但训诂之学高低很厉害。   水平差的只能照搬古人注释,达者就可教古人是如何来注释经义,最厉害则是‘以我为标准’。   也就是古人注释都不对,我才是正确的。   比如汉朝时诗经鲁,齐,家三家作注,后又有毛诗。待东汉大儒郑玄为毛诗作笺后,天下读书人都改学毛诗,以至于另三家失传。   故而诗经只以毛注为正宗,而不似春秋有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三家注释,就此而言郑玄实在是对包括章越在内的读书人作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最后郭学究又叮嘱章越,读经只训诂而不章句。   读汉书列传时,可以看到比如班固等名臣下面都有一段记载,言他年少读书时‘不为章句,通训诂而已’。   表面理解训诂解释字意词意,章句则是句意。   但更深入则是两汉时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之争。   古文经学注重训诂,要是追求经籍的原意,孔子有句话是述而不作。   今文经学注重章句,则是从孔子注春秋时,以微言大义令乱臣贼子惧。他们认为春秋经义上每一句话都有表达的内容,内在的意思,他们将内在意思进行阐,其实就是托古言志。   比如明清科举八股文就是章句之学。   考官从四书五经随便拿出一句话来,比如‘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考生要仿圣人语气立言,将这句话以破题至束股八个段落写一篇文章。而考生写八股文参考的就是以朱子之作《四书章句集注》。   就好比如今写论文,于论语上任何一句话,考生都要写出一篇论文来。   但宋朝经学却不是如此。   重在古文经学的只训诂,不章句。溯本求源回到经义上,追求训诂的功夫。所以九经科只考贴经和墨义,相当于要求背诵和解释经义,不允许对经义有任何阐。   郭学究叮嘱道:“《尔雅》字数还不如《论语》,你一日背上几个条目即可,你不必操之过急,一步步就实而去。”   “能通训诂一道,将来读九经亦可无师自通。读书一道并无一步登天之说,而在日积月累,水到自然渠成。”   章越算了下,九经加上孝经,论语,尔雅,以及自己背下的孟子,这就是后世所提的十三经了。   五代时蜀主孟昶石刻“十一经”,把“十二经”中的《孝经》和《尔雅》去掉,而代之以《孟子》。   这就是典型今文经学所认为的‘经’。   从唐朝五经,再到宋朝的九经,最后南宋十三经。   章越不知不觉已了解了一遍,经义的展史。   下面郭学究与章越讲了攻读经学的顺序《易》、《书》、《诗》、《礼》、《春秋》。因为古文经学视孔子为史家,将五经顺序定为从古到今。   但今文经学则不同,将五经顺序定为《诗》、《书》、《礼》、《易》、《春秋》,是一个由浅入深的步骤。   “尔雅可以慢慢读,不明白无妨,日后自会融会贯通的时候,但易经却不可。”   郭学究给了章越一本《尔雅》后,又给了他一本《易经》。章越见此吓了一跳,郭学究居然一次借到了两本书?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郭学究道:“《易》为五经之,这本易经是我至县学求借来的,学正只肯出借三日,你抄完了我再还回去!这本《尔雅》倒是我的珍藏,若无人借走,你可徐徐读之。”   章越明白过来,才想得昨日午后郭学究失踪了大半日,原来是跋山涉水去了县城一趟。这一往返就是大半日的功夫。读书之难莫过如此。   章越行礼道:“是,先生,学生一定在三天内抄完。”   郭学究道:“也不用太急,你抄经之时,在心底要默读一遍,边抄边读有了这先入为主的功夫,他日诵经方可事半功倍。若到了三日限期,他又实在太匆忙,可让师兄助你抄写。不过最好还是动手自己抄。自家事自家毕,天下之事唯学业一项不可假手于人啊!”   章越再次认真答允。   郭学究点点头,然后离开了茅屋,行至门外后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但见郭林手捧的《易经》,《尔雅》站着与章越讲解自己读此二经的心得,章越坐在椅上专注认真地听着。   这时候郭学究的浑家走了过来。   郭学究忙上前拦住道:“作什么?”   学究浑家道:“喊他们吃饭!”   郭学究忙道:“不着急片刻,没看到他们师兄弟正切磋学问吗?”   “那总是要吃饭!”   “再等片刻!”   说到这里,郭学究与他浑家一并看向了屋里,午后的天是那么热,但师兄弟二人一个教一个听,浑然不觉。   “走吧,别看了。”   郭学究欣然地点点头,边走边对浑家道:“三郎近来长进多了,林儿也是越来越有师兄的样子。若二人都入县学,如此老夫颜面有光矣。”   说到这里,郭学究美滋滋地摇了摇头,踢踏着木屐一摇一晃地:“呵!让跛奴去村里沽酒,今日我多喝一盏!”   “家里哪有钱?”   “先赊着吧!”   “穷措大,休想!”浑家的河东狮吼直入郭学究耳里。 第二十二章 佣书 这日。 郭学究告知章越和郭林,苗三娘要有一段时日不来私塾了。 章越,郭林一愣。 郭学究这才说清楚了缘由,原来苗三娘之父是本县富户,家里置办了不少田亩。但是此人有一个很大的缺点,就是抠。 此人对待家人及下人的待遇都是能省则省,甚至对自己而言也是如此,平日粗茶淡饭,衣服都是一破穿好几年,只娶一房正妻也不娶妾。 苗父于吃穿住用一切都不爱,唯一所爱就是正妻生的两个儿子,宠溺到无法无天了,但对于亲女儿苗三娘,却如外人一般抠门。 本来可以在家请个女先生教女儿读书,苗父却不愿,让她在外抛头露面在郭学究这样的乡塾读书。若不是苗三娘坚持要学,苗父连学也给她停了。 现在苗三娘学了两个月,苗父又觉得苗三娘读书浪费钱,即让她回家去了。苗三娘哭闹了一晚上也没结果,最后连与章越和郭林告别也没个机会。 章越听到这消息倒是很难过,毕竟以后没地方蹭饭了,但转头一看却见郭林的表情果真有几分暗自神伤。 古时也是如此,男女交往比较少,男女间相处了这么久生出情愫来,也是可能的。 至于章越也是难过了一阵,看来以后自己是无处蹭饭了。既是没有这渠道,章越只好专注于自己的学业治经。 《易经》为五经之。 郭学究也解释不甚明白,但让章越先背。章越也不怪郭学究,易经之难,从古至今治易儒生从来也不敢有人说真正读懂的。 读经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夫。把每个字每句话都背下,烂熟于胸,等到将来有一天,自会有融会贯通的一日。说得多了自然而然就会说了。 难怪这个时代儒学被称为精英教育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就如同生米饭,没有一个好胃是消化不了的,大部分没有耐心的人都折在这半道上,背了一肚子书,却没有每日坚持不懈的苦读,而使之无法融会贯通。 下面的日子,章越继续与师兄切磋,自己但有不明白的,就向郭师兄询问。 章越还怕打搅了他的用功,哪知郭师兄却道:“易经我虽早已学过,但是却怕忘得了,你再问我一番,我也可温故而知新。” 章越闻言放下心理包袱。 “不过师弟啊,你易经怎地背得如此快,昨日我看见你还在读蒙卦,今日已是读到了坎卦,离卦。你是不是白日睡觉,但半夜却起来偷偷点灯夜读了?” 章越哭笑不得道:“师兄怎可如此揣测于我,我是那样偷点灯油读书的人吗?” 郭林道:“那你为何背经能如此快呢?我要背三五日,你却一日即可背下。” 章越想了想道:“没什么别的法子,我也不知为何读一遍就背下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过目不忘吧!” 郭林怀疑道:“你真是如此奇才?可我见你平日记性不甚好啊,昨日问你将烛台放到哪里了,你说你也忘了,找了半日才找到了,若真实过目不忘,不至于如此吧。” 章越笑了笑道:“我只在读书的功夫上如此。” “那我把书给你,你当场背一段给我看!”郭林坚持道。 章越哈哈一笑…… 幸亏郭林不是较真的人:“以你天资若下苦功,定能入县学了。这样就能回城里了。我记得去年县学治经斋收录,贴经墨义各五十道,只要十道能答中六道即可。” “入了县学,就不同了,除了本县章氏的族学,县学可是俊杰聚集之地。入了县学,再向学正同窗请益学问,甚至令君也会亲自授课,如此两三年后解试也有些许成算。” 章越听了点了点头,这有点像是要考个好高中,才能考个好大学。这些东西对上一世经历过文山题海折磨的章越而言,再熟悉不过了。 对他这样全靠死记硬背功夫的九经科的学生而言,其实老师倒是次要,重要是县学有九经的藏书。这一套庆史兴学后所赐的九经,乃是国子监监刻版。 监刻版不仅精美,而且经过校对是绝对没有错字的。 民间书坊所刻的那就相当于dB书,可谓错字连篇。其他错字连篇倒还好,但九经若是错了一个字,将来贴经正好考到这一题,那去哪里叫屈。 宋朝读书人曾有个笑话,有个学正出易题将‘坤为釜’,写成了金。下面的学生向学正请教,学正言之凿凿,解释了一通,也能自圆其说。 次日学生怀经请教。真相大白后,学生徐徐道:“先生所读的恐怕是建本,监本乃是釜字。” 这建本就是建阳本。 故而郭学究也是费了很大的功夫,从县学学正里借易经给章越。而不是如教授童子般,自己背诵或将郭林抄写的那份借给他们。 目的就是为了保持原文的正确性。读书的事,还是要自己给自己负责。 宋朝不少贫寒出身的大臣在县学读书时,都留下了借书抄读的佳话。如名臣刘挚于州学就读曾‘外假谷梁《春秋传》,范蔚宗《汉书》,手写读之’。 说到这里,郭林顿了顿道:“先生一共教了十二名弟子包括你我在内,从未有一人能考上县学,之前韩师兄本可一试,但他却是半途而废了。” “若是不入县学又如何?”章越问道。 郭林道:“自本县设县学以来,还从未有章氏族学或县学以外的读书人,能在解试得录。县学里的章旭你或许听过,他十二岁入县学,文章诗赋在县内可谓数一数二,但是谁也不敢担保他解试一定得过。” “以你的资质若下功夫将来可入县学,至于我则当通下苦功了,或有一二。将来要你考取了,师兄我却没考取,那可是什么颜面都没有了。” “若是考上县学,解试不过,那还不是一般!”章越又道。 郭林道:“不一样,入得县学不仅可省去膏火之费,听闻近来粮米也有贴补,以后在县里也是人人敬你三分,尊称你一声茂才。” 郭林一番长篇大论,就是要章越坚定考县学的决心,激出他的潜力来。 “姑且试一试吧!”章越如此答复。 郭林对章越说了这一番话后,没想促进最大的人,不是章越反而是他自己。 郭林本来读书可谓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但如今一看,更是勤奋了。他有时夜里读书读疲了,他用竹签子往膝上扎。 这都到悬梁刺股的份上。 这可是自虐啊。 章越见师兄如此,自己也不敢吊儿郎当,甚至连白天昼寝也是减少了,从午睡两个时辰,改为一个时辰即止。 晚上天黑后读一个时辰的书,然后上床睡至辰时方起。 但对章越而言,白天读了十个时辰书,睡后再读十个时辰,这样的滋味又岂是好受?以至于章越一觉睡醒,双眼全是九经的文字在爬。 这几个月求学的日子固然清苦,但却令章越想到了当初读初三,高三的时候。不知为何,至今想来,章越格外喜欢那段岁月。 不是通过自己努力考个好学校,而是喜欢那个那么认真努力的自己,他想到当初‘那个追逐月亮,也被月亮照耀的自己,那样的他以后再也没有遇到过了’。 后来的人生,他只学会了‘摸鱼’一事。 不过一天章越起夜,他到郭林一个人躲在松里里哭。 郭林一面哭一面用拳头打着树:“我都已是如此苦读了,但是九经的书为何还是读不熟呢?自己如此蠢笨,连每日偷懒师弟都不如,我实在没用,辜负了的爹爹用心。” “三娘啊!三娘!我好挂念你,你可知道。” 章越闻言……师兄还真是闷骚,平日都不和我提一句。 而今如此读书,章越实在担心郭林身子吃不消,一旦一病不起,那么别说读书,连命都没了。不过章越没料到的是先病倒的却是郭学究。 夏去秋来,光阴似箭。 入秋后,章越已将易经,尔雅都背下了,正要读他经时,郭学究却病了。 郭学究起初有些咳嗽,后是高烧,后请村里的土医诊视为伤寒。伤寒之病在古代可谓十分严重。 得知于此,郭学究就无法教书,童子们也就不来了,其浑家每日给他熬些山中栽来的草药服下。 郭林是至孝的人,见郭学究无钱买药医治,心底十分着急。 迫于无奈,郭林决定找一份生计为郭学究治病…这份生计就是佣书。 佣书就是替人抄书,这可是一份专为读书人提供的生计。 不少名人都有这段经历。 比如班固,汉书记载班固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研闲乎? 还有三国时东吴名臣阚泽。三国志记载‘家世农夫,至泽好学,居贫无资,常为人佣书,以供纸笔,所写既毕,诵读亦遍’。 宋朝有个蔡定‘家世微且贫。父革,依郡狱吏佣书以生,资定使学,游乡校,稍稍有称’。 可见不少贫穷书生都是从‘佣书’轫的。 至于给郭林提供这份生计的地方,正是离此数里的章氏族学。 第二十三章 回家   章氏族学的活计是苗三娘之父推荐的。苗三娘之父虽是抠门,但人面还是很广的,居然认识章氏族学的夫子。   只是举荐之后,苗三娘两个月的束修钱苗父只给了一个月。而且只是让郭林去试一试,并没有说试了一定录用。   郭学究病了后不能教书,章越抽空回了一趟家里。   从学究家的小山村,一路沿着南浦溪往下游走,谨记着兄长所言不许坐私渡的道理,然后花了三十钱从公渡渡溪,接着再沿着道走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抵至水南新街。   水南新街依旧是老样子。   两边摊贩吆喝声不断,向进山的香客及往来商客兜售。   街道依旧是那么逼仄,脏水随意流淌。   沿街的楼屋都是接檐搭棚而建。市井人家就是如此,平日这家不自觉地往门前搭个棚子,那户连夜偷偷加盖圈建。   这些地方都建来当作门市。有的门市建在家里,或直接在门前建起浮屋,说是临时搭盖的摊棚,其实就是侵街占道。至于沿河的楼屋更是没有顾及,直接临建在河岸边。   邻里之间平日因屋子侵街接檐闹得矛盾纠纷着实不小,不是你搭了我的屋子,就是你占了我的地,或是我看你往门前扩了三尺地,我也往门前扩三尺。   这条水南新街最早时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后来成了两辆,到了现在一辆也是困难。   章越到了家叩门,但见是于氏开了门。   “叔叔……你求学回来了?”于氏又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眉间又有些顾虑。   章越点点头道:“今日没有功课,向先生告了假,回家看看哥哥嫂嫂。”   “也好。叔叔走了一路,快进屋歇歇。”   章越感觉有些陌生,回家一趟倒似成了客人。到了家中,也与以往有些不同,到处堆放了杂物,耳听楼上传来走动,还有孩童蹦蹦跳跳的走路声。   章越心道,这不是章丘。章丘年纪虽小,但性子却沉静早已不会如此。   于氏给章越端了水解释道:“是,卖鱼徐婶的媳妇,她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如今带着个两岁大的孩子,也是不易。人家如今与徐婶一并僦居在咱们家。一个月两百钱虽是少了些,但徐婶常送咱们些卖不完的鱼货,如此也可省得两三百钱了。”   嫂嫂真是会精打细算,本来以为她如此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不会持家。   章越笑道:“真好,我记得溪儿可喜欢吃鱼了,说得溪儿,他去学堂了?”   “是啊,午后就回来了,”提到章丘,于氏疲倦的脸上有些了喜色,“叔叔是吃完午食后再回乌溪?”   章越神色微微有些一僵,然后道:“嗯,是的,哥哥呢?”   于氏道:“实郎去了茶饭店徐掌柜那,本以为好歹能算算账,勾当些事,但却给人家使唤跑腿,有时还去陪着笑脸讨账。”   章越为大哥心疼,原来他也是经营着铺子,大大小小算是个体面的商人,但如今却给人跑腿打杂,身份落差太大了。   章越起身将背上的包裹解开,然后道:“嫂嫂,乌溪没什么东西,这是一些山货,我还要去城中一趟,回来再看哥哥和溪儿。”   说罢章越放下包裹起身。   于氏亦是起身,她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叔叔早些回来,我煮你的饭。”   “好的。”   章越走后,于氏打开包裹,但见里面是些兔皮山菌土笋,果真都是些山货。   山货在山里当然不值几个钱,但在城里才值钱。章越瘦弱的身板,走了一大早的路从山里带至城中给家里捎来东西,这说明他心底有这个家。   “叔叔他,”于氏的目光里有些复杂,“真的明事理多了。”   章越放下山货后,即从南浦桥进城。   他没有去别处,而是去寻彭经义。自己好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要去看看小伙伴的。章越到了其家中,才从他家人口中得知彭经义已是去仁寿寨。   章越留下口讯,又去了彭县尉宅里。   章越又扑了个空,彭县尉在县衙办差,章越将自己带来的木樨茶放下,这才出城回家。   这时候兄长与章丘都是回来了。   章丘一看见章越回来了很是高兴,一见面就道:“三叔,我把你教给我的三字经都背完了。”   “三叔不信!你快背于我听听!”章越言道。   当即章丘从‘人之初,性本善’一路不停地背下来,这时于氏在厨房张罗着饭菜,兄长则穿着短衫洗脸。   章丘带着童稚的背诵声徐徐道来,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兄长边洗脸边带着笑意,而于氏也不时转过头看向这里。   当章丘北至‘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   章越大喜道:“溪儿,竟如此了得!不仅背下了,还一字不错。”   章丘听章越如此夸奖,腼腆地笑了。   “好了,不要缠着你三叔了,摆碗筷吧!”于氏端着一盘鱼上桌,然后走到楼道旁。   “徐婶,我家叔叔回来了,家里多煮了这些菜,也下来吃些。”   楼上传来声音道:“多谢大娘子了,咱们用过了……”   双方客气了几句,徐嫂到底没下来吃饭。   而章越与章丘已动手摆好了碗筷。章越见桌上摆满五六道饭菜。虽都是些家常小菜,但世间最好吃的也莫过于家常菜了。   章实照旧坐在主位上对章实道:“几时才到的家?”   章越如实答了。   章实听章越回来去了彭县尉那很是高兴,当即道:“这就是了。上一次翻案的事,咱们兄弟俩全仰仗彭县尉。现在人家帮完你了,就不去走动了,这可是大忌。”   “不是说咱们以后还要仰仗彭县尉,而是受人恩惠千年记,此话你要紧紧记得。”   章越连连点头道:“兄长的话,我记得了。”   章实笑道:“我看得出彭县尉还是更器重你的。”   “你们兄弟俩说完没有?菜都冷了。”于氏忙完事也走到桌边来。   这时候章丘奶声奶气地道:“娘,我可以动筷了吗?”   章实哭笑不得道:“可以,可以,咱们兄弟光顾着说正事,连溪儿饿了都忘了。”   于是众人这才动筷子。   章实又向于氏笑责道:“张罗这么一大桌子菜,凭地让人以为咱们家来了客人。”   于氏笑道:“叔叔是自家人,好容易回来一趟,怎能薄待?”   章越连忙道:“实在劳累嫂嫂了。”   于氏微微笑了笑。   章实笑着对章越道:“一家人说这些作什么?既难得回来,今晚就在家里住下,明日一早再回去!”   章实说完就听于氏轻咳一声。   章实又改口道:“也是,家里没个地方,三哥不如去曹保正家里借宿一宿。”   一旁于氏闷着声不说话。   章越连忙道:“哥哥不用了,学堂里还有功课,我这需得赶回去。”   章实点了点头,这才不再多说。   于是一家人吃完饭了,章越就背起行囊又动身离家,不然天色晚了走山路很危险。   章丘走到门口看着自己,一副依依不舍的表情:“三叔你几时再回来?”   章越摸了摸章丘的头道:“三叔我学成了就回来了,你在家中要好好听爹娘的话,书要记得背,学得要勤,就如三字经里讲得‘勤有功,戏无益。戒之哉,宜勉力’,你记住了吗?”   章丘用力点了点头道:“三叔,溪儿记住了。”   说完这些,章越头也不回走出门去,看到这一幕,章丘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一时难过的,忘了和章越说,他有一日不小心告诉蒙师,三叔教自己背三字经的事。   而这时候章实将章丘送出门去,等走了老远。章实回头望了一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袋钱来放在章越手里道:“到了学堂,好好勤学,但也不要为难自己,钱紧着些用。”   章越道:“兄长,上次你给我的钱,我还剩着呢。不用这么多。”   章实笑道:“家里日子还过得去,你不用省着。一切有哥哥我呢。”   不是一切有老泰山吗?   章越心底满满的怀疑,但还是收下钱袋子,然后向章实辞别踏上了归途。   而章实回到家里又是一番光景,他见了于氏即责道:“三叔,好容易回来一趟,你怎地赶他走呢?连住一个晚上都不肯?”   于氏听了道:“你是不是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当初徐嫂住咱们家时,咱们应承他,叔叔住在学堂,除了逢年过节不会回来。既是咱们答允了人家,就当把事情办到。”   “不就住一个晚上,我看徐嫂不会计较的。”章实言道。   于氏皱眉道:“我也是为实郎你计较,我担心叔叔这次不言语突然跑回来,是否不想读了。你要知道在外难,在家好。山里读书那么苦,若是三叔回家一住,觉得舒坦了,生了懒意惰性,不肯回山里如何是好?那岂非是全功尽弃了,既然他要读书,咱们也答允供他读两三年,那么就不可让他半途而废,再苦都要读下去!”   章实听了点了点头,初时想不通,后来也觉得这话有道理。   章越走了半日,回到郭学究后,第一件事即是找到郭林向他问道:“去章氏族学抄书的事,能不能也算上我?” 第二十四章 章氏族学 章氏族学距此大约有数里山路。 章越与郭林二人起了个大早,学究浑家给他们煮了两碗山菜粥。 面对这一碗连油花都没有的山菜粥,章越和郭林喝得一点不剩。想穿越前自己顿顿无肉不欢,而现在清汤寡水的山菜粥都能吃得如此香甜,而且意犹未尽。 二人走了近一个时辰终于赶到章氏族学。 章氏族学建于南峰,山上本有一寺。章得象在未解前,曾于寺中读书,列位宰相时将此寺改作家庙。按宋律官员可以奏请天子为先祖设祠院,但唯有执政才可将祠院设在寺观中。 而这章氏家庙也兼作族学方便族中子弟读书。 说起章氏渊源,要从先祖章仔钧说起。 五代乱世时,藩镇相互攻伐。章仔钧为闽国大将,屯兵浦城,镇守入闽门户之地三十年,屡败南唐来犯。 章仔钧病故后闽国自乱,南唐南北会攻于建安。 城破时,南唐军欲屠城。其妻练氏舍一人之命,活全城百姓,被称为练夫人。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章仔钧有子十五人,孙六十八人。章氏于浦城繁衍,人口众多。 章仔钧为章得象的高祖。章得象于咸平五年进士及第,授官大理寺评事。 时宋朝立国已五十年,自太祖开国以来所用将相皆北人。太祖曾刻石禁中曰‘后世子孙无用南士作相,内臣主兵’。 但章得象为宋仁宗破例简拔,为宋代闽人第一位入相者,扶掖了南方声誉,声动天下。 相传福州有一条南台江,闽人谣曰:“南台江合出宰相。“至章得象相拜相时,南台江水退沙涌,行人可涉水至江对岸,后人称之‘沙合可涉’。 庆历年间,章得象与富弼、韩琦同在枢辅。富,韩二人皆少年执政,颇务兴作。章得象位丞相,终日默然,不劝一句。 旁人问:“富、韩勇于事,怎么办?” 章得象道:“我每见小儿奔哒,从不诃止。等他脸撞墙上,就知道痛了。这时他方猛于奔跳时,你劝不住的。” 章得象这话里透着宰相气度。 章越虽没有进族学的资格,但颇以章得象自豪的,将来如果有机会,也想如他这样装个逼。 官家啊官家,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如今富弼,韩琦二度为相,而章得象已是病故,留此昼锦堂遗泽族人。 另外说一下与章得象同朝为臣的范仲淹。范仲淹年少家贫,为官之后仍是生活俭朴至极。范仲淹却买了一千亩地拿来建作义庄,赡养贫穷的族人。 章氏族学称昼锦堂正建于南峰山上。昼锦二字与锦衣夜行互为反义词。无独有偶,韩崎也有一座昼锦堂,欧阳修还为此写了一篇《昼锦堂记》。 章越与郭林从山下至山上行来,道旁多植桂树。这时正值桂花盛开之时,二人一路从山下行来,但闻香飘满山,令人心旷神怡。 浦城多植桂树,六朝时江掩知浦城时,曾写有‘香枝兮嫩叶,翡累兮翠叠’的诗句。而桂又通贵字,明清乡试在**月,因此人称桂榜一语双关。 二人来至昼锦堂前,与门子通报一声。 等候之时,章越看着眼前青瓦雕梁,再以朱漆刷就的蜃灰夯墙,不用想也知比自己所处的茅屋高大尚了不知多少。 堂前还有一石碑,为章家进士题名碑。包括章得象本人之内一共有十五人之多。 然后门子引着二人走至堂左。二人沿途但见树荫,廊间,石墩间或有男子持卷诵读,也有人在投壶,甚至射箭的。 既有刚束不久,有的则有近三十。 章越没看过古人射箭,不由放缓脚步,但见一名近三十岁的青年,正弯弓射箭。虽看不见箭垛,但听喝彩声6续传来,可知是箭无虚的。 那人也是很是得意,放声一笑,很是意气飞扬。 章越还要在看,听得郭林催促,这才叫快脚步。 但听郭林压低声音道:“此地不比塾中,来时我如何交待你的?要谨记处处守得规矩,没人问你,不可多说一句。” ”是,师兄。” 二人再来至一偏堂。 门子安排二人各坐在一张几案后。 不久一名宽袍大袖的老者步出,但见他五十有许,在南人之中,他的身材算是高大的,须皆白。 章越看了一眼,不由低声赞道:“如此才像是教书的。” 说完章越看了郭林一眼,幸亏他没有听到。 夫子身后跟着两名学生,章越认出此人正是方才在院中射箭之人。 “先生!这二个少年即是来此佣书的。”门子介绍后即站到一旁。 那老者点了点头抚胡坐在塌上,而那学生对门子道:“让他们写几个字来看看。” “是,斋长。” 案上有现成的笔纸,门子去学堂给二人端来研磨好的墨水。 章越和郭林一并提笔点墨看向这名学生。 对方向二人道:“范文正公的《南京书院题名记》可会?”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然后一并摇头。 那人摇了摇头,一扬袖道:“……经以明道,若太阳之御**焉;文以通理,若四时之妙万物焉。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 “……至于通《易》之神明,得《诗》之风化,洞《春秋》褒贬之法,达礼乐制作之情,善言二帝三王之书,博涉九流百家之说者,盖互有人焉。 郭林,章越连忙提笔刷刷写下。 章越边写边想,庆历新政时,范仲淹,韩琦,富弼为变法派,章得象虽没有阻止,但却是不赞成。我等身为章氏子弟,拿范仲淹的文章来读好吗? 不过这句‘聚学为海,则九河我吞,百谷我尊;淬词为锋,则浮云我决,良玉我切’,读来真是有磅礴浩大之气。再想想范仲淹的为人,与他的为官一样,都是可以跨越千古的。 想到这里,章越已是写完。 门子将郭林章越二人所写奉给那学生。学生再奉给老者。 老者先看郭林的字点点头道了句‘尚可’, 随即又看章越的字,老者眉头一皱道:“差些。” 说完老者欲走,结果已很明显了,章越则起身道:“启禀先生,学生也自知字写得不好,可否只要一半钱!” 老者摇了摇头:“就算你不要钱,但抄来不能看,也是浪费笔墨。” 章越道:“学生还精通算数,若有账本要算或抄录,皆可帮手,学生家贫,唯有佣书以谋生,还请夫子成全。” “班固曾言‘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然而若非年少佣书为生,日后怎遂青云志?” “你既家贫,他人也家贫,怎可……”学生微有怒色正要训斥。 老者伸手一止道:“平日佣书几钱?” “一页字三个半钱。” “那此子定作两个钱,随便拿些文稿给他就是。”老者吩咐道。 “可是……” 另一名学生道:“子平,南坡那边的学田要清丈了,学田东南西北的四至总要有人来算,这少年既说会算经,不如一试好了。” 这名学生看了章越,这才不甘愿地道:“也好!” 章越拱手道:“多谢先生,多谢斋长。” 说完先生与另一名学生即离去了。 这名学生对章越的感谢丝毫不在意,他瞥了一眼道:“我是本堂斋长章衡!你们二人以后每日辰时到了抄满五个时辰的书,每页若有错字漏字即扣钱。” 郭林垂头拱手道:“是。” “价钱说好了,郭学兄一页三钱半,按页计钱,写多了不会少了你们,但不可滥竽充数,另外学堂每日管一顿中饭。” “多谢。” “至于你……”章衡指向章越道,“你的名字我不愿知晓,夫子答允予一日两钱。我未答允管你午饭之数。如今要么减至一钱。要么你自己带饭来,我仍给你两钱?” 章越道:“一钱即一钱,多谢斋长照应!” “要不是先生开口,谁与你照应?明日将家状交来,还有你们不是本堂学子,只许从后门入。”说完章衡拂袖而去。 章越看着章衡离去,哼了一声道:“我道什么名门子弟,气量如此狭小,将来成就也是有限!” “师弟!人家给咱们一份生计……你还如此说他,于心何忍?”郭林气道,“今日实不应带你一并前来!” “师兄,你为何连我一般生气?” 郭林硬着声道:“你想入章氏族学的心事,以为我不知吗?” 章越一怔。 当日郭林都没理会章越。 章越也早早入睡。 在梦中章越来至一山清水秀之处,正是那日老者托梦的地方。眼下此处空旷无人,唯有鸟鸣声,一旁则是绿树成荫,初阳斜照。 章越心念一动,脚下草地突而升起了石桌石椅,及笔墨纸砚。章越不由大喜,于是坐在石桌石椅上,决定提笔练一下书法。 今日竟被老者鄙夷书法不佳,实在是一件令他大感很没面子的事情。 先正楷,再行楷,后行书。苏轼谈书法也说过,楷书如站,行书如行,草书如奔。没有站不好,就走路奔跑的道理。 要论楷书有晋楷与唐楷之分。 如明清学楷,会要你从唐楷开始,临摹颜柳的楷书,此被视为楷书之巅峰。 但宋朝推崇是晋楷,也有推崇唐楷的,但士大夫有‘书不如入晋终是野’的说法。故而章越打算临 眼下章越的永字八法已有小成,宣示贴又是上一世临摹过的,因此心底一定于梦中持笔写起。 章越决意书法也要练至赚到三钱一页方可,为自己挣这一口气来。 于是章越手不停地写了一夜。 第二十五章 君子厚德载物 章越梦中所临的《宣示表》。 《宣示表》是钟繇的名帖,传钟繇练字极勤,不论场合地点,有空就写,有机会就练。与人坐在一起谈天,就在周围地上练习。晚上休息,就以被子作纸张,结果时间长了被子划了个大窟窿。 不过《宣示表》原帖据说当年八王之乱时,王导将之缝在衣襟里携之渡江,后送给了族侄王羲之,王羲之又给了王修。王修很喜欢此帖,死后将此帖同葬。 如今所传这《宣示表》被认为是王羲之所临的,并收入了宋室的皇家密藏《淳化阁帖》。 章越写这《宣示表》第一个字‘尚’时,就遇到了挫折,怎么写也写得不满意。 章越也知是自己笔力不够的缘故。 不过幸亏有得是功夫。 书法一道除了天赋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功夫。钟繇练字不是极勤吗?甚至睡觉时,也用手指在被单上划,以至于被子都破了个大窟窿。 但钟繇再勤奋,有自己这么闲吗? 在此练字,章越运笔运力都与平日无二。 平日读书章越在此呆上六个时辰是受不了的,故而大多时候只读五个时辰。如今章越逼着自己写六个时辰的字,就如此坚持下来。 并且章越打算以后先读书两个时辰,再写字两个时辰,最后再读书两个时辰,长此以往将六个时辰练满了再退出去。 晚上下了一夜的秋雨。 次日章越一觉醒来,屋内水盆都已是盈满了雨水。 茅屋漏雨的场景早已家常便饭了。 章越顺手往床边的土盆里蘸水在案几上写下了‘尚书宣示孙权……’几个字,一见之下果真笔力有略微的长进。 一旁郭林正好洗漱回来,看见章越如此勤奋练字,也觉得是个好办法,然后也伸指往床边土盆点去……写了几字后不明,又放在舌尖一点…… 郭林和章越穿好衣裳,喝了两碗清粥即前往章氏族学。一路上,章越见到郭林频繁伸指往树皮上蹭,不知何故…… 他们从后门入了族学。 昨日他们从正门走时,已弄清楚章氏族学大致结构。 大门入内后左乃教授,讲师的住所,右则是学生的斋宿之处。往北过了一道门,即是昼锦堂,前后都是回廊,中央一座砚池,院中遍植杨柳。 昼寝堂后中央是射圃,西北乃庖厨,东北则是学仓及书楼。 建州府学及浦城县学都专门的誊录所,作为佣书之用,而建州府学甚至因地制宜,还自己刊印书籍牟利,收钱以助学粮。 今日他们就从西北角小门入,这里是厨子出入之处,经过射圃时,又见不少族学学生早已在此习射。 宋朝的读书人还是有汉唐古风的,南方人习射,北方人骑马。 随即二人来到阁门,管阁的职事给二人开了门。 阁门内是学仓与书楼,平日一名职事兼管着。 这名职事是个五十余岁的小老头,板着张脸,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 “汝等即是来抄书的?” “是。”郭林恭恭敬敬行礼。 “喽,就是此地。不许上楼,不许在阁内喝水点烛。出阁门前必须与我通报,方允离开,就是出恭也需如此……” 郭林道:“是。” “在此一切都是我说的算,尔等不可异议,否则赶出去!”职事狠狠地放话。 书楼有上下两层,他们在书楼下层抄录稿子。书室十分狭小,只摆了两张矮案,苇席及笔墨纸砚。在这里抄上一日书身子肯定受不了。 职事又吩咐了几句话,上楼取了本书,将门给锁了即离去。 面对一桌案的笔墨纸张,章越此刻感同身受地明白班为何当年投笔喊出了那句‘大丈夫安能久事笔砚’。 章越先研墨倒水作准备的功夫的,一会职事来此,拿了一叠稿子让郭林抄录,而章越却并无一稿。 章越愣了一会心道:“这算什么?” 佣书是按页数日结,若自己不写一字,岂非没有收入。 “师兄,可要帮手?”闷坐半响,章越向奋笔疾书的郭林问了一句。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道:“不必。” 郭林言语里有些冷淡,看来还在生昨日的气。 章越受不了屋里积灰的味道,走到门外透气,正巧见方才那名职事正坐在阁门旁捧书细读。 年纪这么大了,还这等勤学! 为何从古到今图书管理员牛人辈出,章越算是有点明白了。 章越又走回了屋子,就听郭林皱眉道:“师弟,你可否别如此走来走去的……” 郭林又觉得自己话有点重,缓和下语气道:“我知道……昨日不该如此……你眼下没活计,可能得罪了那斋长,一会去我与他一起去给他赔个不是。” 章越道:“师兄,咱不用赔礼。” 郭林道:“你不愿赔礼,我去赔礼。初来乍到,一切都要忍耐。” 章越忽道:“师兄,我近来读易有所心得。” “如何心得?” 章越道:“心得就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易经以乾卦来象天,以坤卦来象地。乾坤之间,也就是一阴一阳,这彼此之间好比,夫妻,君臣,主客,师生,主雇…… “故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就是君子在主位时,你是丈夫,君主,父亲时,应自强不息,不可指望他人。地势坤,即君子处于客位时,比如你是妻子,臣子,儿子时,应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尽可能包容,配合于主位。” 其实章越这番话的心得来自,五道口职业技术学院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郭林停下笔道:“你是想以坤卦来说你我现在的处境吗?” 章越笑道:“不愧是师兄,一听即懂,坤卦正对应着乾卦,正好可指如今。我们初来乍到,就是客位。” “坤卦元亨,乃一个好卦,卦辞上有云,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意在我等贵在坚持。” 郭林点点头道:“说得有些道理,你再说说爻词。” 章越道:“从六爻之变化,乃道之易也。初六,履霜,坚冰至。如同咱们初入客位,就如师兄方才所言初来乍到,此时此刻似‘脚踩在霜上,下面就是坚冰’,你我都不舒服。”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虽初来乍到,但与主位暂无利害冲突,不会对你不利,大可放心。”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还是那句话我等身为客位,待人以厚德,贵在坚持,主人家叫你干嘛你就干嘛,不求有功但求有终。” 郭林拍腿大笑道:“师弟说得有道理。下面如何变化呢?六四,六五,上六如何解?” 章越想了想道:“六爻前三爻是客卦,后三爻是主卦。六四就是由客入主了。”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这时你我已是由客入主,如同半个主人,但反而要更谨慎,不要乱说话,无功无过才是最好。 “六五,黄裳,元吉。这时就已好比君臣中的宰相,代夫主持一家的女主人,老师的得意弟子,此乃主客最融洽之时。五爻为有功之卦也。”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时主客易位,臣临君上,雌鸡司晨,与原来主人家必有厮杀。” 郭林闻言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 章越道:“故曰‘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积善之家必有馀庆,积不善之家必有馀殃。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 “这一语可谓是坤卦的结论了。” 章越也没料到,自己只是随便说说,但自己背了一肚子易经的卦辞,文章,似反掌观文般,逐渐清晰明白。 章越记得这年头似昨晚在梦中一闪而过,而如今…… 易经的学问,原来既不高深也不玄奥,竟是如此浅显明白。 正待章越与郭林说话时,门外的职事,站在屋外听了半响抚须微笑,露出此子有点东西的表情。 章越与郭林聊了一阵,郭林继续忙事了。他也是无聊,当即睡瘾作,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但听砰地一声! 章越被吵醒,睁眼但见章衡站在自己面前。 章衡道:“居然昼寝?真不知你先生平日如何教导的?”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但见他满脸羞愧,很是无地自容。 章越道:“斋长,是我不知昼锦堂不可昼寝的规矩。斋长又不安排事,我只好养养精神。” 昼锦堂不可昼寝,这话当然可以反着理解。 章越不是不记仇的人,章衡昨日今日两次三番对己言语傲慢,一次还算了,今日不怼回去怎忍得? 自己就算没有脾气,也有起床气。 章衡没料到章越竟敢呛自己,不由惊怒。 这时候门外职事入内道:“斋长,先生似有事找你!” 章衡点了点头,然后将一叠纸张掷在章越桌上道:“这些你都抄好了,若今日抄不好,明日就不用来了。” 说完章衡拂袖而去。 一旁郭林上前劝解章越道:“方才如何说得?履霜,坚冰至。初来乍到,咱们以客适主,要慢慢来。你与他动什么气?” “师兄说的是。” 章越然后又向职事行礼道:“方才多谢老丈解围。” 职事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也不否认而是道:“小郎君是个聪明人,但我劝你还是收敛着些脾气,否则在此不久。” “多谢老丈,小子记住了。” 第二十六章 火把和灯笼 章衡走后,章越看着这厚厚一叠心道,终于有事做了。 郭林道:“你将此写好了,他人再如何也挑不出错来。我看看,若是你写不完,我也替你写些。” “那如何省得,师兄你写一页三钱半,我一页才一钱。” 郭林道:“你知道就好,不过你写慢些无妨,最要紧是不许有错字漏字,否则一日就白写了。” 章越道:“果真师兄对我最好了,不过若是一页错漏一字扣一钱,那么一页我就白抄了。若是错两字,我岂非要倒找钱给他们。” 郭林闻言拍腿笑了笑起来道:“师弟,你这时还会说笑。你这性子真不知说你什么好。” 章越微微一笑,当即往磨好的墨里倒水,调匀墨色后当即提笔抄起书来。 郭林站在章越身后看了一会,他有些担心章越的字仍是不合意,或是求学而有所潦草。郭林但见章越一笔一划勾画清楚,写得是正正规规的楷书,且还有些许的古雅之意。 郭林不由问道:“师弟近来临得是《宣示表》?” 章越一听很高兴,郭林能看得出来,说明自己的字经过昨夜一番苦练,虽说没有得意,但也有几分得起形了。 “师兄果真好眼力啊,你看看可还行吗?” 郭林道:“有些许长进吧,看来平日我让你抄经终于见成效了。照着如此写,功夫下久了,笔力自到,筋骨自成。” “好的。” 于是章越继续抄起书来,如郭林所言,抄书也是练字嘛。 宋朝是一个文化登峰造极的时代,士大夫们沉醉于文墨之道,而忽略了武功。宋朝皇帝也是如此,几代皇帝都是书法大家。故而从上至下形成对书法一等追求,写一笔好字是算是人的另一张脸面吧。 趁着抄书的机会练字,还有免费的笔墨用,尽管只有一钱,但何乐不为。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心平气和,继续将抄书当作一项技艺来锻炼。 章越与郭林二人抄的不同,郭林抄得是赋策,应该是由学堂上的学子所作,现在仍有唐时行卷的习气。学生平日的得意之作都要抄录下来,由本人或亲朋师长请高官过目,代为延誉。 比如政坛上的大伯乐欧阳修,提携了王安石,苏轼,苏家三夫子。 王安石就是曾巩推荐给欧阳修的,王安石与曾巩是同乡,曾巩之妹嫁给王安石的兄长王安国。而曾巩又是欧阳修最得意的弟子。 曾巩向欧阳修推荐时言‘巩之友有王安石者,文甚古,行称其文。虽已得科名,然居今知王安石者上少也。彼诚自重,不愿知于人。’ 以王安石性子,若没有欧阳修的提携,曾巩的举荐会艰难许多。 郭林字写得好,故而族学里学生行卷邀名用的。 而章越字写得差,抄录的都是些已经及第过读书人的文章,然后给每个学生都抄录一份如此。因为字丑所以不能外扬,只能内部消化。 章越所抄的是赋。 进士考试中有诗,赋,策,论等体裁,但分量最重的是诗赋,赋又在诗之上。 一篇赋的好坏,决定考生去留,其余则定上下。这篇赋都非名家所作,而每篇要抄录三十六份,也就说族学里一共有三十六名学生。 章越算了算大约是一页半,不知是按两页算,还是一页半算,若是两页就是七十二钱,这收入倒是不错。 章越认真写来,这才抄了两篇。 这时候职事已端着一案到来:“不可在书室吃饭,要吃去室外。” “可有桌案?”郭林问道。 “没有。”职事这小老头甩下这句话即走了。 这是要他们蹲着吃。 章越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小时候饭厅没有电视,为此端着饭跑到客厅吃饭也是经常。 但他见到郭林有些愤怒。他虽是家贫,但自小也是承诗书之教的。吃饭必用桌案,且必须‘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 眼见摆在地上的饭食,郭林不由犯难。 章越想了想道:“师兄,我们初来乍到,应并非书院薄待你我之处。坤卦上不是有云‘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你我刚到族学,他们最多不搭理,彼此又无利害冲突,非逐我等之意。” 郭林点点头道:“说的对。我们一并找职事商量。” 当即郭林走到职事那拱手言道:“食无案,不成礼。我们虽来佣书,但也是读书人,请以读书人之礼待之。” 职事不满道:“又来生事?吃饭就吃饭,哪有那么多名堂,这急切之间又去哪里给你们找食案?” 郭林欲再言,章越出面道:“我方才路过射圃,旁有一方亭,还请职事允我们去此食用午食。” “随你们。” “多谢职事。” 郭林,章越二人当即端着食案走到亭中。饭是稻米饭,压得很实,汤是盐豉汤。饭和汤都是双份,还有一碟咸菜由章越和郭林共食。 在学究家里顿顿吃稀,这里好歹能吃一顿干的。 章越已是端起饭来飞快地扒了两大口,然后闭上眼睛感受着饭粒充斥着嘴巴的感觉。这稻米饭是炊制的,既带着木桶香味,咀嚼在嘴里又是格外的松软香甜。 这是真木桶饭,不是快餐店里铁盆外裹着个木桶壳。 “慢些!”郭林提醒道。 章越笑了笑夹了块清脆可口的咸菜,陪着米饭吞咽下去后,又端起盐豉汤喝了一口,浓郁的酱香。 这一顿稻米饭倒是令章越幸福感爆棚。 章越与郭林一边吃一边看着族学里的学生们6续走去吃饭,身旁都跟着书童为他们背负书箱,箭袋。 午后用饭借宿,学生不是继续回昼锦堂里继续读书。这时读书人还是有着所谓食饱不可久坐,会伤气血的说法。 这时候子弟门会去习射,投壶,游息。 从早到晚一直坐在那苦读,这是没钱人才为之的事,甚至读累了小睡一会也会被骂作昼寝。 只有穷人家才晚上不读书,至于衙内们有点不起蜡烛之说? 章越再度看到斋长章衡于一众学子簇拥之中,来到箭垛前。 在众学子注目之时,章衡微微一笑从书童手里接过弓。但见章衡身形笔直如松,一手箭如连珠,无一不命中红色的垛心,左右学子见此喝采起来。 章越也不由在心底喝采。 郭林道:“族学里斋长自是了得,勿招惹他。” 饭后二人继续抄录文章。 不知不觉已至天黑,郭林已是抄毕,但章越却仍有十几篇没有抄完。 郭林先捡起章越的文章先校对了一遍,挑出了个错字漏字的地方,然后又见章越写得慢然后道:“我给你抄吧!” 章越道:“天黑了,师兄先下山,不然路就不好走了?” “那我留下你一人下山?” 郭林当即拿过一半替章越抄写起来。章越边写边道:“坤卦说得‘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我算是明白了。” 这话的意思是做事情不要你做得多好,但一定要事事有所交代才行。书可以抄得慢字差些无妨,但全部抄完却不关乎能力,而是在于态度。 “道理可以从书中得,但还不是自己的,最后需在事上磨方可。师兄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郭林点点头:“师弟说的对,此就是厚德,唯有厚德才能载物。经历此事,也算磨一磨你的心性。” 章越与郭林对话,传至屋外。 职事听了不有抚须微笑:“真有意思。” 等到天黑,章越已是抄录完毕将三十六篇交给了职事。 职事道:“这些值多少钱,你们问斋长,我才懒得管你们的事。” “多谢职事!”章越郭林一并行礼,然后准备告辞下山。 “慢着!”职事开口道,“天这么黑,你如何下山?” 章越和郭林对视一眼。 职事道:“我这里有些松油,你去折些树枝树皮来,我给你们做个火把!” 章越郭林闻言大喜心道,还是有好人啊。 当下职事给章越,郭林作了支火把。师兄弟二人一并持此下山。 章越此刻心情不错说着趣事,但郭林却一脸凝重地叮嘱道:“咱们走路归走路,若听后身后窸窣的怪声,千万不要回头,直直往前走就是。” “为何?” “你照着听就是了,你看山那片似个坟头,咱们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就好了。” 章越见郭林如此,也不好再说,气氛有些压抑。天边月光暗淡星星稀落,四野一片漆黑,师兄弟二人并肩擎着火把。火把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但却给二人平添了许多勇气。 章越与郭林一起如此走了数里夜路方才回到家里。 此刻火把已快燃尽,幸喜却见远远地一盏灯笼亮起,在夜色中朦朦胧胧的。走到近处二人看见郭学究强撑病体与她浑家一起提着灯笼正在屋门外等候着自己和郭林。 郭林见这一幕几乎泪崩,丢了书囊奔向前跪在郭学究面前道:“爹爹孩儿不孝,如此迟方才回来,累你在屋外等候。” 章越随后赶到连忙道:“先生,是我的不是,我抄书抄得迟了,累师兄陪我抄写到现在。” 郭学究扶起郭林道:“回来就好,老夫只是挂心罢了,你们如何回来的?” 章越道:“先生,是职事给我作了火把,我和师兄一路照回来的,那职事话虽说得不好听,但却是善人。” 郭学究道:“那需谢谢人家,好了你们赶快进去洗漱,家里还没有吃食?” 学究浑家道:“还有一块饼子。” “各分作一半,你们吃了饼子,就去歇息吧!忙了一日都乏了吧!” “爹爹孩儿不乏,孩儿还要再读一会书!”郭林言道。 “我陪师兄一起。”章越在旁言道。 “好吧。”郭学究点了点头,又对浑家吩咐道,“快熄了灯笼,费油!” 第二十七章 二哥又坑我 山野的夜晚深邃宁静,远远近近唯有茅屋里的一盏孤灯独明。 现在正是秋寒露重的时候,虽是蚊虫少,但是入夜之后骤寒。郭林和章越吃了半个饼子,然后郭林点了一盏灯读书。 章越这才看了五六页即眼皮子上下打架,实在是顶不住了。 郭林见此语重心长地道:“师弟,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咱们抄了一日的书,功课必是拉下,若不趁这时读,如何是好?” 章越点点头道:“师兄说得是……我省得……” 章越边说边长长打了两个呵欠,看得郭林又是无语,又是无奈。 章越又强打着精神看几页书。 郭林见章越无力坚持,又是苦口婆心地道:“我知师弟天资聪颖,过目……读书不忘,可一味依仗天资才赋,早晚是有用尽的一日……” 章越点点头道:“师兄说的是,所谓天作之才,就是百一之天赋兼有百九十九之用功……” “百一之天赋兼有百九十九之用功……”郭林品着这句话心道,师弟真乃奇才,随便一句话都如此有深味。 郭林心道,对啊,师弟纵使比我聪明,但我勤加努力,难道真就比他差不成? 郭林欣然道:“师弟能明此理就好,故而……” 哪知章越又道:“然则那百一之天赋,更胜百九十九之用功……不是那块料,再勤奋也是无用……师兄我疲了,反正已看了十几页书,边睡边背!” 说完章越盖下书走到塌上合衣即睡。 郭林品着章越最后这话良久无语:“边睡边背,我倒从未听过这读书法子。” “师弟……”郭林看见章越呼吸之间竟已睡熟,也不由对章越躺下即睡的本事自叹不如,“……至少也先洗漱再睡……看来师弟真是累了。” 其实郭林何尝不累,一大早即动身前往章氏族学,抄了一日的书,又到这个时辰方才回家,无论身心都疲乏至极。但郭林明白每日功课若拉下,即易生疲惫懒惰之心。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郭林勉励自己,疲惫至极之时,郭林起身取土盆里的凉水泼面…… 陡然间这熟悉的味道再度…… 为什么师弟连角落这盆也没放过…… 次日。 师兄弟二人起床。 章越见郭林一脸疲惫的样子问道:“师兄你没事吧!不然今日你我告假。” 郭林摆了摆手道:“无妨。我还能撑得,今日咱们需去问斋长,昨日结多少钱?规矩处处都要问清楚了,免得到时算起吃亏。” “师兄所言极是,师兄昨日抄了几页?” 郭林道:“五十七页。” 章越吃惊道:“那是一百九十九半钱,这一日两百钱可以啊!” 浦城本地普通用工,在七十五钱至一百钱一日,一月也不过两三贯。 郭林心道,师弟算数果真了得。 郭林苦笑道:“一日两百钱虽多,但却荒废了课业,实是得不偿失。若非为了爹爹的病,我岂会如此。只盼早日医好了爹爹的病,继续攻读。” “师弟虽只有一钱,但今日咱们去问问,一顿饭也不值几十个钱啊!” 章越道:“师兄别问了,那斋长分明就是为难我。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郭林道:“那也要据理力争,如何也要一试。快些动身,今日我让娘给我们备了环饼,咱们边走边吃,如此可省一顿饭功夫。” 所谓环饼在北方是油炸馓子,但唐朝却是一块中央有洞饼,用绳窜起来挂在行囊上。如此宋朝南方还保留着唐朝的称谓,作为路食的存在。 “好!我去拿竹筒打水!吃那个口干!” 郭林随口道:“多打些水来,你近来有些火大!” 章越取竹筒一面去缸里打水,一面自言自语道:“师兄怎知我火大?莫非师兄是勾践吗?” 二人一早起床,用了一个时辰方才赶至南峰。 二人一到书院即询问章衡昨日结钱的事。章衡不耐烦地道:“此事怎来询我,你们去问学录。” 宋朝国子监有设斋长,学录。 斋长的职位类似于大学辅导员,学录的职位类似于助教,不过太学的斋长,学录都由学长担任。 这一套办法从何而起,无处考证。 据说是范仲淹庆历新政时,改革太学制度取法于胡瑗。胡瑗乃当世名儒,但却不是官员,然又称‘白衣而为天下师’。 胡瑗曾先执教于苏州,湖州州学,主张读书人‘明体达用’,于是他门下学生分为‘经义斋’和‘治事斋’,此举开创了教学分系分科的先河,主张因材施教。 经义斋专研经义,培养学者型人才。 而治事斋,除了经学,还要学习武学,文艺,水利,政事等等,专门培养为官从政人才。 范仲淹变法改革太学,不仅引用胡瑗的苏湖教法,还让自己两个儿子范纯佑,范纯仁拜胡瑗为师。 范仲淹之后,欧阳修喜欢选拔人才于胡瑗门下。当时礼部贡举,胡瑗弟子十常居其四五。而王安石变法时,也喜用胡瑗弟子为变法骨干。 当时胡瑗名气大到什么程度? 有人形容‘言谈举止,见之不问可知胡瑗弟子。学者语先生,不问可知是胡瑗’。 至于用学生来管理太学,达到练事的目的,以培养将来治事的人才,也是胡瑗的教学目的。 此举令章越想到了后世的学生会。大学时提到学生会无人不骂,但骂过之后,若自己将来手掌权位,会不会比当初骂过的人干得更好? 至于章衡提及的学录,正是那日章越,郭林面试时另一个学生。 学录看了二人笑道:“我今日看过你们昨日抄录了,几无错字漏字甚好!” “多谢学录赞誉。” 学录对郭林道:“你抄录五十七页,既与先生约定三钱半一页,如此就是一百九十九半钱。” 说完学录翻开一本账本,在郭林的名字写下一百九十九钱半的字样,然后道:“三日之后,可以日结,前三日算是押此。尔等可有异议?” “一切听学录吩咐。” 学录又看向章越道:“我听闻斋长说,你将两钱折为一钱抵一顿午饭可有?” 章越道:“确实如此。” 学录道:“如此一日能有几个钱?可是亏了。不过也要按规矩办事。我观你昨日抄得一页多些,你我抵作两页计较,就算作七十二钱。”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不由惊喜。 “多谢学录。”郭林代章越答道。 章越也是抱拳称谢。 学录笑道:“午饭的事,也是斋长说定的,我这里给你算松些,但你也莫谢我,我也是看在你错字漏字甚少的份上,算是替我也省省心。此外学田的账目甚至繁杂,我这里也缺个帮手,到时候或用你数日,这可不记入工钱。” 章越心想这是与人方便,也是与自己方便:“以后请学录吩咐就是。” 学录点了点头。 郭林问道:“还未请教学录高姓大名?” “不敢当,章采即是。” 章越品了品可没记得历史有名人物,着实可惜了。 学录章采又看向章越:“是了,我昨日看家状,你是县学里章旭的兄弟?” 郭林吃惊地看向章越,章越承认道:“确实如此,他是我二兄,我在家中行三,学录莫非与吾兄熟识吗?” 章采笑道:“真是章三郎君,失敬失敬。我也不算与令兄相熟,但也是数面之交。当初陈令君在仁时,曾带县学学生来南峰与本族弟子登高共聚。” “那日正是九九黄花节,我等族学子弟与县学子弟们皆头插茱萸,一并喝桂花酒,吟诗作歌投壶射箭,真是好不快意。” “当时两家师长都在,两边的弟子不免有上下之心,于是趁酒即以切磋学问之名显才。当时汝兄可谓出尽了风头,以文采折服众人,甚至连投壶,也力压人一头。遥想二郎昔年风姿,豪迈之余却又有几分轻狂,但确实是才高八斗,在下当时是输得心服口服!” 章越听了也不由想象二哥当年之事,重阳佳节众人畅饮,在陈襄与昼锦堂先生面前,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趁着酒醉,力压本县所有青年才俊,想想也是件非常快意的事。 但章越转念一想,二哥在人家地盘上出尽风头,岂非遭人嫉恨。 果真章采继续道:“若非你有几分相似令兄,我也不会着意看你的家状。” “不过子平一直对此介怀于心,他向来自视甚高,但除了令兄,他生平可从未输过他人。你最好不要告诉他,你是章旭的弟弟。” 章越愣了半响,真可谓躺着也中枪。自己这二哥走了,仍要继续坑弟啊。 也怪陈襄没事带着县学弟子切磋什么学问,这不分明砸人场子吗?自己二哥若不出身于疏族,本该在章氏族学就读,但却去了县学。如今一个疏族子弟,挑了你们全部,让本家弟子们的面子往哪搁,这实在让人情何以堪。 马蛋,看来这梁子结定了。自己这二哥真是走到哪祸害到哪。 ps:陈襄诗两《九日与浦城县学诸生游南峰院》 九日黄花节,新樽绿蚁浮。投壶鸣鲁鼓,歌者似商讴。诸子衣冠盛,先儒礼乐修。西岩山景好,为尔作阳秋。 《皇佑四年春重到浦城县南峰寺因怀旧游》 重到南峰寺,寻思九日游。黄花何处去,白雪有谁留。薄宦三千里,流光四十秋。归来见诸子,林下好相求。 第二十八章 借书 如此章越就在族学安顿下了,虽说前几日有些难以适应,但呆久了也逐步习惯,甚至有些喜欢。 比如族学每日中午的一顿干饭,足以令章越前一日晚上睡觉前,就可以从心底生出满满的期待来。 这一日章越正在抄书,看见职事上了书楼正准备整理藏书。章越搁下笔请缨上前帮手。职事看了也不反对,由着章越帮手。 章越看了一屋子的典籍心道,这可都是钱啊!难怪说书中自有黄金屋。 “敢问职事,是按经史子集来分吗?” 职事点了点头道:“然也!” 说完职事即坐在一旁,取了一本书自己读,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 章越本是来帮忙的,却成了干事主力。 章越也不吭声,一本一本地将书分门别类的放好同时心道,果真是世族子弟读书的族学,这满满的一屋子书随意借取,比郭学究那借书来读的待遇果真高了许多。 九经都是庆历前的监本,这一版质量最好,精校细勘,不讹不误,可以称得上善本。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手写的书,都是唐朝以前的。唐代没有印刷,故而都是要书者自抄录下来,所以书者自行校对。 拥有藏书之人一般文化底蕴很高,精于雠校,故而他们的手抄书经过反复勘校,反而比印刷本的质量更好。 如此的古籍放在后世,都称得上价值连城。也理解了职事为何如防贼一般放着他们。 这读书人窃书,不是算偷,读书人的事嘛,能算偷吗?难怪书读到最后,都站着一个鲁迅。章越一面整理书籍,一面趁此功夫将每本书都过目一遍。 整理时章越看到职事原先将《孟子》不是放在子类而经类,于是问道:“职事,《孟子》当归经还是归子?” “你说该归经还是归子?”职事反问道。 章越早看出这职事谈吐不俗,不可等闲视之。章越想起孟子之论,这话自己在彭县尉宅院中,曾与陈升之讨论过。 章越心道,职事既将孟子放在经类,肯定是尊孟的。 于是章越言道:“小子以为孟子之言踔厉风,是可以尊经。” “哦?如何踔厉风?” 章越当下拿当日陈升之的话现学现卖,说了一番。 职事初时倒是几分讶异,但随后神色转淡,当章越说完后冷笑道:“小子大言不惭,这些话你是道听途说来的吧,你读过《孟子》吗?” 孟子并非在九经之列,他相信章越如此穷书生,肯定不会读非科举用书。 章越拂然道:“职事不信就算了。” “那我考你一篇!” “请职事随意……” 看着章越的笑意,职事觉得自己似还是小看了这少年。 章越轻而易举背出孟子后,职事已是相信。他道:“你连九经都背不全,为何会背孟子?” “还是那句话踔厉风,孔子之教如何敦厚师长,言语令人如沐春风,但孟子之教,则让人惊醒,读之背后凉。” 其实章越这话,放在现在理解就是,孔子似有德师长,一般是好好与你讲道理。但很多人对于这样大道理是听不进去,非得有人骂你两句才能听进去。 这就好比读《孔乙己》,《阿Q正传》,年轻的时候看的好笑,有了一定阅历后,再读一遍不会觉得后背凉?半夜睡不着吗? 章越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此为圣人也。但若是孟子,见则骂,望之不似人君!” “闲言少说,整理好了?”章越正讲到兴头上,职事却将手头的书一合。 真是古怪的小老头。章越心底暗自评价。 书籍确实整理得差不多了,但既是要办事就要把事办清楚。 “柜上有些尘土,地上我也擦一擦,这里尘土大,职事你到楼下坐着。” 说完章越从角落拿起掸子和抹布,动手整理起来。这些整理东西的事,他干来还算可以,平日里他是懒于不整理房间,一直到了家里大人实在看不过去了。章越这才动手收拾,每次收拾必至整整齐齐为止。 但过了十天半个月后,屋子又成了狗窝。 职事皱了皱眉头,也任着章越去帮下楼时嘀咕了一句:“我看你能到几时?” 吃过饭后,章越又整理了一个时辰,忙得是满头大汗。所幸书楼上都整理得差不多了。 职事看了一眼,也没说什么顺手锁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连个谢字都不说,完全将章越当免费劳力。 章越又道:“职事,我看书楼还缺一本书目,有了书目以后借书之人可按书目索引找书,省去不少功夫。” “别人省却功夫,但老夫却没那么多功夫,如之奈何?”职事斜看章越一眼道。 “这倒不是什么难的,小子趁闲来办吧!当然今日太迟是来不及了,明日再写。” “可。”职事吐了个字负手离去。 次日章越又到了书楼,职事给了他一本空白的簿子。章越上了书楼,将书籍一本本都抄录在书目上。如此章越又是写了半日,下午被学录叫去整理学田账本,忙了快一个时辰后又回到书楼,继续整理书目。 第三日师兄弟二人至南峰院。 郭林认真地道:“这几日你都忙着整理书楼,书都没抄多少,昨日还是我帮你抄得,否则天黑也到不了家。你给一个职事作那么多事到底为何?” 章越闻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这日章越抄完书,他的字比不上郭林,故而院里多把事多安排给郭林,故而章越手头上的事情确实较少。 于是章越问了职事接了钥匙,上楼整理书目。职事看了章越,也放心将钥匙给他去开门。章越忙了半日,这才将一整间书室的书目分门别类的抄好。 当章越将一本《昼锦堂书目》的薄子交给职事后,职事淡淡地笑了笑道:“写得倒是整整齐齐。好了,暂且没你的事了,以后再吩咐!” 职事本以为章越从此不会再多事了,哪知章越又道:“职事,堂中书本出入账目已用许久,已借却写未借,未借去写已借。我想再写一本,以备详尽……” “慢着,”职事眯着眼睛看着章越道,“说吧,你有何事求老夫?” “哪有他事?难道是小子哪里干得不好吗?”章越装糊涂道。 职事哼了一声道:“不,你干得不错,还几乎把老夫的差事都办得差不多,若再不说清楚,我都怀疑你图谋老夫这份差事!这清闲的差事,老夫还要干几年呢。” 这份工作太伟大了,自己可接不住。 职事淡淡地道:“有事快说,老夫最厌磨叽之人。” 章越憨憨地笑道:“职事果真慧眼如炬。实不相瞒,我想每日抄书之余向职事借本书来读。就在这书楼之内,决计不外带。” 职事心道,原来此子每日作了那么多事,所求就是为了这个,我还道是他意。虽是用了一些心机,但却不是为了走偏路,倒也是难能可贵了。 职事上下地打量章越道:“难得你有这份向学之心,但是每日抄书之余,又能有多少功夫读书?” 当然是现场读完,回家睡着背下来。 章越本想面上作出很励学的样子言道,虽然时间不多,但能读一刻就有一刻的收益,读半刻就有半刻的好处。 但转念想想这样有卖惨的嫌疑。于是章越小心翼翼地道:“不用太久,只是随意看看。” “随意?”职事扳起面孔道,“读书怎能说是随意?” 章越听得弦外之音,连忙道:“多谢职事指正,那么小子定仔细读。” 章越又心道,汝还不是整日翘着脚在阁门那边晒太阳边看书,切。 职事继续板着脸来道:“仔细二字并非随意说说,你每日读了什么书,要与我说清楚,到时候我还要考的,若是说不清楚,以后老夫可不会再借书给你。” 章越看着职事如此,忽然越看越觉得,这小老头与课本上某个人越看越像。 于是章越就开始了在书楼一面抄书,一面蹭书的日子。 郭林知道后,对他语重心长地道:“师弟有些是你我求之不得的,不要白费功夫,安于本分才是要紧。” 章越道:“师兄你想哪里去了,我就只是想借书来看。” 郭林摇摇头不说什么了。 职事这人面上继续冷淡,但也不再如一开始般防贼似的提防二人。 但这边章越仍是继续帮职事处理书楼的差事,不是职事答允借书就不给人偷懒了,做事需有始有终。 同时章越还用日结的钱从郭学究的村里买些蔬菜瓜果送给职事,对他只说是自家田里种的。那边给学录打下手算账的事也得兼着。 而如此抄了一个月书,在章越日以继夜的勤奋练字下,字总算好看些许,这份进步唯有自己知道。虽长进并不多,但章越知道书法知道还是胜在细水长流。 某一日职事给他们弄来了食案,二人日子好过许多,终于不用在亭子里吃风餐了。 至于每隔三五日,职事也会过问章越这几日看书的心得。 章越如实说了一遍,当然也会加上很多自己的看法。职事听之也会毫不留情地一晒,有时也有认真思索的时候。 不过职事对章越的看法从来不一语,也不点拨什么听过就算。章越也只当找个人来给自己复习功课。 第二十九章 寓教于乐   绵绵密密的秋雨又是下一夜。   清晨上山时地上湿滑,郭林昨日熬夜读书太迟,不小心滑了一跤,差些摔至山涧里,所幸给章越手疾眼快的拉住。   “师兄,似我这样穿着麻鞋上山,就不怕滑了。”章越一并吭着饼子一面言道。   郭林用竹筒倒水洗了手道:“麻鞋是农人才穿得,你我虽说替人佣书,但读书人的体面还是要守的。”   章越心底嗤笑,都给人佣书,还有什么体面可言?我现在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打工人。   话到嘴边章越却道:“师兄所言极是。”   郭林笑道:“走吧,上山!”   雨后的山道上长起了青绿的石苔,行路时头稍稍一低即可碰到垂下的树条,抖落一身雨水。但章越却很喜欢如此雨后走在山间的感觉,山风冷冽,到了鼻尖却是草木清香。   郭林觉得雨行是苦,但章越却觉得乐。   章越头戴蓑衣斗笠,舍弃竹杖后反而行得更快,边行还边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郭林跟在章越身后细品心道,师弟此词很好啊,听得词牌似定风波。只是为何没有下半阙,难道没有作好。   其实上一世作为苏轼半个粉丝的章越记得不少他老人家的诗词。不过眼前穿越到与苏轼同时代,章越也不免这么想,若是自己把苏轼的所有诗词都抄一遍,是不是可以文坛显圣,以后没他老人家什么事了。   但仔细想想章越还觉得算了,古人作诗都是因时和地而作,没那么多的感触,突然飙一句出来,非常不合时宜。   比如‘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词并非如何出色,但因是苏轼贬至广东时写的却脍炙人口。   当时苏轼已年近六十,宋朝贬官至此很难活着回去,故而贬官到这里的官员所作大多哀怨之词,而苏轼这却可称乐观豁达。与方才章越所吟的定风波一般,旁人道上避雨狼狈不堪,苏轼却穿着蓑衣斗笠,异常豪迈地往前冲。   所以就算章越写出‘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也是没用,与其如此倒不如早早避过,让人出一头之地。   但话说回来,把苏轼贬至岭南吃荔枝那个人是谁来着?   正在细想之间,眼前二人已是到了南峰院。   章越与郭林抵至阁门,二人脱下蓑衣斗笠挂在学仓边。   而职事已早早地在阁门旁的小屋里生了个火盆,身旁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手捧着一袋栗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地啃着栗子。   职事一看章越即对孙女道:“此人算经了得,正好来教你数数。”   小女孩看了章越一眼,摇了摇头道:“我不学。”   “好,我孙女说不学就不学,”职事满脸笑意,站起身后对章越板着脸道,“我去教授那一趟,你替我照看好孙女,顺带再教她数数数。”   我堂堂理科僧居然让我教一个小女孩数数?尽拿我当免费劳力。   “包在我身上,职事慢走!”   职事点了点头当下负手离去,章越转过头看向小女孩。   小女孩似没看到章越一般继续吃自己的栗子。她坐在高椅上两脚一荡一荡的,咬完一个随口一吐栗子皮‘噗’!   章越笑了笑道:“妹子……不,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女孩摇了摇头。   章越套了会近乎,觉人家不理睬你。   “啊,你叫不知啊!那不知,我们来学数数吧!”   “我不叫不知。”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言道。   章越继续道:“不知啊,我们要学数数,知道怎么数吗?”   “不知。”   章越道:“我教你啊!你知道袋子里的栗子有几颗吗?”   小女孩当即数数道:“这我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七颗。”   章越点点头笑道:“不知数得一点也没错。”   “那我们拿起来一颗是几颗啊?七减去一?”   小女孩摇了摇头,章越笑了笑,当即从小女孩的袋子里取走一颗道:“你数数现在还剩几颗啊?”   章越一边说一边顺手剥开一个栗子吃了。   嗯,真好吃。   小女孩看了章越动手的一幕顿时哇地一声哭了。   这小女孩嗓门极大,顿时令章越慌了手脚,郭林也过来道:“师弟,你这人真不知羞,连小女孩的东西都偷吃。”   “师兄,你莫少见多怪,”章越转过头对小女孩道:“不知你怎么哭了?”   “你吃……吃我栗子。我栗子没有了。”   “怎么没有,”章越连忙道,“你数数看袋子里栗子是不是还是七颗,快数数。”   小女孩闻言止住眼泪,往袋子里数了一番又哇地一声哭了道:“不是七颗,刚才是七颗,现在是六颗。”   “你看这不是数数数对了吗?原本七颗被我吃掉一颗,还剩六颗。七减去一得六”章越松了口气,自己这寓教于乐的办法实在是太厉害了。   小女孩直摇头道:“我不学数数,我只要栗子,我要七颗栗子。”   小女孩不依不饶,眼见又要哭了,章越急中生智道:“你不是要七颗栗子吗?哥哥我给你变出来。”   “怎么变?”小女孩红通通的眼睛看着章越。   但见章越又拿走一个栗子掰成两半放入袋子问道:“你再数数,是不是又变成七颗了?”   小女孩愣了一会,又哭道:“你耍我!”   小女孩哭声再度传出去,郭林忙道:“师弟,你出什么馊主意?快,等等别人就过来问了,若传到职事耳中,你我都没好脸色吃。”   章越闻言伸手朝郭林一指道:“不知,你看这大哥哥趴下来给你当大马骑好吗?”   “使不得,使不得。”郭林忙摇头。   ……   书楼里响起一连串咯咯的笑声。小女孩清脆的稚音远远传开来。   “师弟,我累了,换你吧!”郭林气喘吁吁地言道。   “不行,我个没你高。不知,还是大哥哥骑得舒服吧!”   “舒服。”   “喜欢大哥哥给你骑马马吗?”   “我喜欢大哥哥给我骑马马。”   “师兄你看…”   ……   不久后,职事来到了书楼,但见自己的孙女正笑吟吟地陪章越玩耍。   见此职事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倒是没料到自己这谁也不理的孙女竟能和章越玩在一起,还以为章越会一阵手忙脚乱呢。   这一幕实在没料到。   “这少年倒是真有些难得。”职事出神的想到。   “爷爷,爷爷!”小女孩飞奔道职事身边。   呵呵!   职事出一长串的笑声来,对章越道:“小子倒是有些能耐。”   章越陪笑,自己使尽手段讨小女孩开心容易吗?   “不敢当,是她乖巧才是。咱们明日再来好不好?”   “好!”小女孩又是咯咯地笑起。而一旁抄书的郭林闻言则脸色苍白至极。   “呵呵,哪能耽误你功夫……”职事话虽这么说,但却早打定明日再来的主意。   除了抄书之外,平日里章越与郭林都是必须闷坐在书楼,唯独送文章给学录时二人方允出门。   这日章越送文章给学录,取道昼锦堂旁经过。昼锦堂面阔五间,朝北的两间抱夏小厅作书室,堂前覆着薄纱般的垂帘,垂帘台阶一双双的鞋履摆放得整整齐齐。章越从走廊边经过时,正看族学学生一人一案于堂中席地而坐,教授于口诵经义。   平日教授讲得,章越都听不懂。   而这一日教授正好讲到易经,章越忍不住驻足旁听了。   “我等所学周易为三易之一,之前还有连山易,归藏易,但连山,归藏至今已是失传,唯有周易流传下来。”   “周易,非我儒门一家所传,道,墨,玄都有所传,近来儒门也有人以太极阴阳河图释之,但我等所宗还是以人道释卦。周易六十四卦,就是六十四象,喻六十四种人道变化,譬如乾坤二卦说得就是君臣,父子。”   章越听了不由神往,自己所悟的,果真古人早就想到了,并总结出了规矩。   “六十四卦之中两两互为阴阳,杂卦歌‘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义,或与或求。屯见而不失其居,蒙杂而著……”   章越听了夫子所言,眼前恍然开朗。   没错,周易六十四卦,两两互为阴阳,比如乾卦对坤卦,比卦对师卦,屯卦对蒙卦……   果真自己悟得再多,都不如人几句点播来得有用。   “但杂卦之说不过辅之,我等入门还是以序卦为本,以乾坤为始,以既济未济为终。卦又六爻,如这乾卦阳三划,坤则六划,故而阳爻为九,意阳可包阴,而阴爻为六,意阴不可兼阳……”   一阵风吹来,院中几株桂树落叶有声,中央的砚池上也泛起了道道的涟漪,几只雀鸟正窗台边或跳跃,或轻啄窗纸。   章越听得入神,不由悠然神往心道,若我能听夫子传授易道,肯定胜过这些学子十倍不止,可惜……   章越想到这里却觉声音越来越近,待抬手一看,原来斋长章衡右手持卷站在了自己面前喝道。   “你在此作甚?” 第三十章 用六   章衡神色不善,打量着章越。   章越拱手道:“斋长,在下送书稿给学录,恰好途径昼锦堂,听得先生妙语一时流连忘返。”   “是么?”章衡冷笑,“此地也是尔可以停留,我看尔分明是……”   章越岂愿与章衡辩论,哪怕辩赢了也要丢差事,若辩输了又被羞辱,又丢了差事。   章越看见教授正走向此,看看生什么事,于是立即撇了章衡上前数步向教授行礼道:“后学请老先生见谅!”   教授一挑垂帘,徐徐走到台阶边看了章越一眼然后问道:“你是何人?”   这忘性……   章衡道:“启禀先生,此人是来书楼佣书之人,被学生察觉在昼锦堂旁偷听。”   教授道:“哦,真有此事?”   章越先是施礼,然后一脸仰慕地道:“末学新学周易,未得入门之径,方才路过这里,听老先生讲易听得一时入神,故而忘了身在何处。”   教授闻言微微笑了笑。   “正所谓朝闻道夕可死矣!后学冒犯之处,还请老先生见谅。”   教授道:“老夫记得了,那日你试佣书之职……后来可录用了否?呵,老夫多此一问。”   章越……   章衡显然很清楚教授的忘性,施礼道:“教授,此事请教给我来处置。”   章衡担任斋长,由学生担任此职再来管理学生,这就是练事。   章衡确实一句话可以决定章越去留。教授可以不管,他也是懒于理事,于是正要抽身离去。   却见章越又道:“那日后学蒙老先生恩典,破例留此佣书,得以一份生计养家,后学至今一直无缘面谢。”   “而今日后学又闻老先生传道,想起‘夫子曰,洁净精微,易之教’,仔细一品老先生所言果真如此,不由对原先所学茅塞顿开,今日这授业解惑更胜于夫子给后学养家糊口之恩,后学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教授闻言本不以为意,但忽想起:是了,表民近来与我提及书楼来了个有趣的少年人,莫非就是他?   章衡则心底冷笑,他见过不少学子突作感叹,以引人注目,或请教先生一些偏难的知识显摆夸能,现在他对于章越如此更生厌恶。   “子平你去将书楼职事请到此处!”   章衡道:“如此窃听之贼,岂敢耽搁先生功夫……是,学生这就去。”   说完章衡横了章越一眼,然后动身离去。   章衡走后,教授看向章越问道:“你可吾姓甚名谁?”   章越摇了摇头道:“我只知先生姓章。后学在南峰院里没有一位相熟,平日除了职事,师兄无人说话。在乌溪时只知这里有位德高望重的先生。”   教授温和地笑了笑。   “你随我来。”教授一展袖即走进了昼锦堂。   章越见了一愣,当即脱下麻鞋步入。章越置身于昼锦堂上,但见四面开轩,微风送来时,薄纱前后摇曳。   窗外的雀鸟好奇地看向堂中,院中桂花无声凋谢落入砚池,此时阳光正好,堂上窗明几净,二三十名学子无不着锦衣华服,一人一案正坐于锦褥上,堂前正中央挂着一副大篆写好的字帖‘道者,天地之母’。   大篆的书法在宋朝早已失传,这又是何人所书?   章越踏在木板上,察觉学子们投来目光,隐约听见有人低问道:“此人何不着袜?”   章越闻此脸微微一红,但随即挺直了胸背,仍是走到了教授身边。   堂外传来脚步声,章衡言道:“先生,人来了。”   “进来吧!”   但见职事,郭林随着章衡一前一后走上堂来。   “伯益,你唤我作什么?”职事见了教授也不行礼,大大咧咧地站在那。   教授笑了笑看向一旁的章越。   职事身后的郭林已忍不住道;“章越,你不是去送稿吗?在此作什么?”   章衡冷笑道:“他当然是来此偷东西……”   郭林变色,毫不犹豫地向教授,章衡道:“启禀教授,斋长,我师弟虽行事鲁莽了些,但却不是毛手毛脚之人。”   章衡失笑道:“我何尝说他偷东西了?只是来偷师对吗?”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顿时脸羞得通红怯声道:“师弟没见过世面,倒是见笑……”   “表民兄,你看?”教授出言。   职事坐在一旁道:“还以为多大的事,此子路过旁听几句,更不至于用偷字。”   章衡道:“职事,我们章氏子弟束修由郇公当初置办下的学田所出,而这少年缴纳束修了吗?这与不告而取有何不同?不是偷听是什么?圣人三千弟子,有教无类,但也言‘给束修者诲’。”   职事冷笑道:“斋长定要冠一个偷字,也是无妨。匡衡为了读书不惜凿壁偷光,这也不是偷吗?偷也无妨。”   “昔东汉名儒贾逵之姐,闻邻中读书,旦夕抱逵隔篱而听之。感觉贾逵邻旁的读书人问其姐要束修了吗?”   章衡淡淡地道:“职事认为不给束修没什么,但我更是怕是有人以此为名头,对外言受过先生的教诲,在这昼锦堂里受学过,以此往脸上贴金,那不是辱没了先生的脸面?我等弟子也是脸上无光,更有甚者,以弟子同窗之名攀附,在外招摇撞骗……”   郭林闻言满脸涨红,反复地替章越辩白地道:“我师弟不是如此人。”   “好了,你们不要争了,”教授出声道,“贾逵家贫众所周知,但院里规矩不可不立,子平身为斋长也是尽本份之事。”   教授看向一言不的章越,但见他敝衣赤足立于堂上。   他想了想对章越道:“若贸然责你,你必有不服,方才你既说你学过易,也说易学洁净精微,故路过旁听了几句,那你先与我说说乾卦之中用九,何解?”   听教授如此问,章越在脑中回想,乾卦的爻辞。   初九,潜龙勿用(龙在水里),二九,见龙在田(龙在地上),就是第一爻第二爻。这时候相当于事业的蛰伏期。   六爻中第三爻第四爻位于正中,如果偏离则称‘不三不四’。而乾卦与坤卦一样,一爻至六爻变化中,第六爻如果是过犹不及,那么第五爻就是最盛的。   乾卦的是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相当于一个人事业最顺,权力的巅峰,故而以九五至尊来称皇帝)   九六,亢龙有悔(飞得太高,高处不胜寒)。   乾卦的用九爻辞是,群龙无,吉。   易经之中有卦辞,爻词。   传闻卦辞是周文王作,爻词是周公所作。也有传说二者都为周文王作。   六十四卦每卦都有六句爻词,分别对应着六爻。但乾卦和坤卦皆有第七句爻词,多出一爻的爻题分别是用九,用六。   六爻的变化由事物的端到极致,一共六等变化。   乾卦而论,六爻都是阳爻,阳爻称九。   章衡在旁讥笑道:“先生,这野狐禅哪得正宗?”   章越心道,都什么朝代了,还整天崇拜家传师传,如此先儒著书何用?   章越道:“末学试言,六十四卦中唯独乾卦坤卦,皆为阳爻和阴爻。故而六爻皆阳,皆为九,六爻皆阴,皆为六。用九是六爻一以贯之,皆是用九或不为九所用。”   “用九,群龙无,吉。是要行乾卦的人于六爻变化之中,切不要忘天德不居。君子自强不息,不是凌驾他人之上,而意在造化万物。譬如师长教授学生,不是为了让学生盲从于自己,而是望他青出于蓝,纵使是自己修来的野狐禅又有何妨?所谓群龙无,就是人人如龙。”   章越这一回答,如同呼地一记耳光抽在了章衡的脸上。   而一旁的郭林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来,这一回答确实答得极好,而且比喻恰当正好反击了章衡讽刺野狐禅的讥讽。   教授抚须点头,眼里含笑意看向一旁的职事。职事则一副‘老子早与你说过你不信的’表情。   “用六如何解?”教授又向章越问道。   用六的意思不是让你狂刷666。   用六是坤卦多出的一爻与乾卦的用九对应。   阴爻是两横,故而坤卦中要写六横。故而阴爻称六,而坤卦六爻都阴爻。   章越答道:“用六,利永贞。贞乃正也,正为端方正直。君子无论身处坤卦六爻中哪一爻,皆以端方正直为本。”   老者闻言不置可否,对照搬书本之言,没什么出奇的。   章越又道:“乾卦用九,是天德不居。坤卦用六,乃地势坤,君子虽厚德载物却不自居末。端方正直的君子,若事事有所坚持,虽身处客位但心却在主位。尽管身份卑微,却从不自辱之。”   “恰如末学适才偷听,古之匡衡凿壁偷光。庸人讥之,但吾与衡不自讥。”   章越说到这里,学堂下面嗡嗡一阵声音。   而章衡被气得胸口重重起伏了两次,章越再度借释经来打了他的脸,但此刻他却不能说章越说得不对。   教授抚须深思片刻,然后正色看向章越问道:“此乃你自悟得?”   章越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职事,然后道:“确实是末学的浅见。”   郭林也是明白,郭学究虽教章越背诵易经,这些道理却从未传授过,真是自己悟得的。还有这绕着弯来骂人的本事,也是章越的本事。 第三十一章 暖秋 昼锦堂上。 教授深思之后看向章越,然后向章衡询问道:“斋长,汝视此子易学如何?” 章衡向教授躬身行礼,然后道:“不学有术也。” 章越看了章衡一眼心道,以他的立场而言,这倒是个不上不下的评价。 教授对章越道:“你先回去吧。” “是,老先生。”章越行礼。 教授又道:“慢着,本堂向不课外家子弟,但每日申时以后,老夫会在昼锦堂上为学子解惑,也常有贤良至此拜访老夫,你若不忙的话,不妨到此听一听,以益学业。” 章越道:“小子寒微之人,蒙老先生不弃,实铭感五内。” 章衡在旁道:“先生说得客气,但你莫要不知分寸。你与先生并无师生名份,你也非我等同窗,更非我昼锦堂的子弟,以后不可拿此对外道之。” 章越闻言容色平静地道:“是。” 说完章越再施一礼与郭林一并离去。 “尔等也是散去吧!” 说吧族学子弟也是起身向教授告辞,室内只余教授与职事二人。 教授对职事道:“说吧,此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职事道:“起初我也没留意,后去寻了他家状看来才知他是章旭之弟。” “章旭?是谁?” 职事摇了摇头道:“章旭就是县学的章二郎。那少年就是他弟弟,也是咱们章家同宗同室的子弟。” 教授手遮额头,连道:“吾记得,吾记得。既是章二郎的弟弟,论起来也是你我的族侄,怎会沦落至佣书?” “你此人除了书画学问外,从无一事放在心底。我章家族人众多,难免有些顾不上。而这章二郎本与本县赵押司之女结亲,但章二郎却在大婚之业逃婚。赵押司以赔付嫁妆之名,搜刮了章家一番。” “可惜,可惜。”教授叹道。 职事道:“是了,当初章二郎曾亲自执文章厚礼,意在拜入你的门下,却被你拒之门外。你当初为何不收录他?” 教授道:“这是去年前我方离京回乡时之事,当时章二郎前来拜师,吾看章家二郎君文章确实是出类拔萃,与之数语对答如流,可谓闻一知十。我想此子既是一块璞玉,又是我章氏子弟。我何必持庶寒之见,将他拒之门外。” 职事拍腿道:“是啊,若此子能有出息,也可光耀我章氏门楣。” 教授道:“我虽意动,但没有明言,可言谈深入之后,我总觉此子功名心实太重,故想打磨一番。” “我当时与他试言,以汝的天分若再拜入我的门下唱名东华不难,但若只为唱名东华也实可惜了。汝可先潜心于学问数年,再徐图贡举之事如何?” 职事不由讥讽道:“你既知此子功名心重,还拿这样的话试他,如何肯答允?” 教授道:“这也算观其进退以知人吧,如何不可?” 职事道:“那他如何答的?” 教授叹道:“他言大丈夫不趁年少博名于世,待到须皆白得之何益?此人说完即辞别了。” 职事闻言拍腿大笑:“活该活该,可追出否?” 教授道:“话既说出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你想此子目无规矩礼法,难保将来不生些祸事来。我收他为弟子无妨,但光耀门楣在其次,不可累及家门则为先!” 职事思索了一会,深以为然道:“是这个道理。” 顿了顿职事又问道:“那这章三郎如何办?” 教授道:“此人的才华悟性倒有其兄两三分的样子,不过需好好规劝,让他走至正途来,之前若早知他是章二郎的弟弟,吾就不让他在此旁听了。” “为何?” 教授道:“同宗子弟在此旁听,成何体统?对外不是明言,我章氏有嫡庶有分。故而我要么就让他为弟子,要么就为他另择名师。是了,表民兄,你既看重此子,为何不亲自教他呢?” 职事道:“我闭居在此,早无此兴致。而今我既不愿与官场上的事有所牵连,更不愿教授什么弟子了。再说我得罪了当今计相,若再收此子为弟子,不是害了他么。” 教授笑道:“我看你看重此子,其意是在尊孟吧!” 职事正色道:“孟子最近夫子之意,怎可不尊。” 教授笑道:“此事我与你争了三十年,今日不提。至于章三郎,不看在你面子,也看在同族子弟的份上,只要他在此一日,我都会好好约束的,不令他与其兄长一般。” 这时章越与郭林一并走回书楼。 “师兄,你有什么话就说,别憋在肚子里,否则会拉出来的。” 郭林不明道:“什么叫拉出来?难道……你是说师兄我的话如同放屁一样吗?” 章越捂着肚子笑道:“是师兄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片刻后郭林道:“师弟,你有两件事瞒了我!” “哪有两件事?” “其一,你没说你是章旭的弟弟。其二,你没告诉我你刻意结好职事,是为了能入族学。” 章越道:“那师兄我回答你,其一,我没说,是因师兄你也没问。其二,我结好职事是不错,但只为了入书楼看书,却没为了入族学。” 郭林闻言露出‘懒得信你’的表情。 “但是师弟,我之前一直不许你如此,倒不是我自私不许你去章氏族学。但今日你也看到了,人有上下之分。你与那一堂子弟虽为同宗子弟,但他们把你当同宗看待了否?” “敝衣麻鞋与锦衣华服怎可同室?先敬罗衫后敬人,他人只觉得你高攀。方才那斋长的话多难听……” 章越看了郭林一眼心道,旁听生也胜过去当书童。 “他们既是不认我为同窗,那我他日也不会认他们为同窗,他日谁攀附谁,还说不上呢!”章越言道。 郭林摇了摇头道:“你这才华没有汝兄一成,但这口气却是一般。你去哪儿?书楼不在这边。” 章越热情地招呼道:“我要去出恭,师兄要陪我一起吗?” 郭林皱眉道:“出恭还要人陪,不去了。” 章越故作失望道:“我还以为师兄是要‘原汤化原食’,罢了。” “什么叫原汤化原食?”郭林大惑不解,却见章越已是大步离去了。 次日一大早,章越穿起几日家里给寄来的直裰。这直裰是二哥昔日穿过,那日没有赵押司收去正好留了下来。 昔日家中光景好的时候,衣裳短了后也是章实穿完,章旭穿,章旭穿完章越穿。 这件直裰是二哥读书时穿的,过年前章越试过有些大,但现在穿来倒合适了。袍子浆洗过了,衣角处针脚细密,一看即知是出自嫂子之手。 章越今日早起梳洗后,穿上新衫,整个人焕然一新。美中不足袜子被鼠咬了个洞打了处补丁,章越只好将**穿到脚底去。 入冬后,天也亮得晚了,故而二人也晚了近半个时辰出门。 日日高照,习习秋风吹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多日的阴雨天气,总算放睛了。 章越,郭林二人一早抵至南峰院,却见职事孙女正在门房里蹲坐着。 招呼之后,小女孩看见章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道:“小哥哥,你今日有些不一样啊!这身衣衫好看!” 章越笑了笑,顺手掐了下小女孩的脸蛋道:“我就喜你这般小小年纪且独具慧眼!” 小女孩见此咯咯地笑了笑。 “今日怕是没闲功夫陪你,找大哥哥玩吧!”章越朝正默不作声进屋的郭林一指。 “好啊,我要骑马马!”小女孩欢笑道。 进了书楼,章越见职事正在收拾二楼书室。 章越放下包裹上前道:“职事我来帮你。” 职事扭头道:“谁要你帮来了?今日抄书抄得完吗?申时还去昼锦堂呢。” 章越听到这里,心底一暖,原来职事用这个法子来提醒自己申时要去昼锦堂。 “不着急这一会!这书楼我比你熟多了!”章越上前帮手归整书架。 职事看了章越不一会已将书楼整理得紧紧有条道:“你理事倒是一把好手。” 章越笑道:“这还不是职事平日教得好。” 职事冷笑道:“莫要卖嘴乖,剩些许事,你抄完了书再来。” 章越心知今日的事还不少,也不再矫情答了声:“好的!” 看见章越走下楼去,职事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章越伏案继续抄写,职事收拾妥当后,走到他的身旁装着不经意地看了几眼心道,自己这小族侄的字倒似一日比一日好了,真是用了心。 章越心底有事,故而比平日更加卖力,一上午都在奋笔疾书,直至吃午饭了,仍是不肯离案。 郭林来催了数趟,见章越仍是如此,不由摇了摇头道:“今日抄不完,我再给你抄。” 章越仍是低着头道:“哪敢一直劳动师哥。” 郭林心道,这时倒知与我客气…… “我把食案端来给你吧!” “也好,趁着职事不在。” 郭林给章越端来食案,章越捧着仍温热的汤碗暖手,抄书抄久了,手到现在都还是僵的,这碗热汤可谓恰到好处。书楼里不许点火盆,郭林怕章越的饭凉了放在火盆边热着,故到现在还是热菜热饭。 “师兄真好!” 暖手片刻,章越贪婪地喝下一大口汤。 呵,今天豆腐汤可谓咸淡适宜,真香! 下午抄书之余,章越一直数着时间。快到申时,章越即停下手中的事赶往昼锦堂。 第三十二章 学霸 快到申时,章越穿了一身新衣新袜前往昼锦堂时,一路上既有些憧憬,也有些激动,也有些担心。 到了昼锦堂前,章越并没有先进去。 南峰院的规矩是如此,辰时起教授授课,一直要读至午时。 午时后听到隔壁南峰寺的敲钟声,众学子们既散去吃午饭。 午饭后,依着士大夫里久坐伤气血的说法,众学子们会去游息投壶射箭,少有回到堂上继续读书的。 而教授也会回房午睡,老人家了毕竟精力不济,昼寝也只是对年轻读书人说的。到了申时之后,教授会到昼锦堂,这时候他会给学生答疑解惑,不少读书人慕名而来,翻山越岭地来拜访请教。 章越同样是拜访请教的资格,并非正式授学。 章越站在昼锦堂旁等候,但见族学学子们已三三两两地抵至,看着他们从眼前经过。 而这时章衡与数名族学子弟和一名身穿白衣的书生行来正谈笑聊天。 章衡与那白衣书生并肩而行,其余人都在侧犹如跟班。 章越见此先避让至道旁。 章衡一开始没看见章越,待走到近处见到了后,略有所思没有说话。 等一行人经过后,章衡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章越道了句:“在外候着作甚?进来吧!” 此人竟是主动招呼自己入内。 章越不知章衡唱得哪一出。 章衡随即又道:“今日有贵客,汝不可失礼了,切记。” 章越不卑不亢地道:“吾知之,不敢劳斋长提醒。” 章衡鼻笑一声转身离去。 章越又等了片刻,才来到台阶前脱鞋,台阶前一地的鞋履都整整齐齐摆放着,其中多半都是木屐。 这一幕令章越想起读书时见过机房门口那一地狼藉的鞋子摆放。 “不愧是士族子弟。”章越不由暗赞一句。 章越将鞋摆在最远之处,再跨过台阶走进堂去。 入了昼锦堂时,章越站到最末。但见教授,章衡及方才那白衣书生都站在讲案前。 但见章衡向教授道:“先生,这位就是今科解元郎!” 那名白衣书生唱大喏道:“后学福清林希见过伯益先生。” 教授笑着虚扶道:“岂敢当解元公一喏。” 林希道:“久仰伯益先生大名,今日仰赖子平引荐,特来求教学问。” 说到到此,众弟子们早已是一片哗然。 章越听到两名弟子交头接耳在那议论。 “不料竟是今科解头。” “不知他与子平谁的文采更高些呢?” “子平是解试第三,但却是漕试榜头,外人常道漕试向不如州府试,故才取州府试第一为解头。但依我看来漕试反更难于解试,子平未必在这林希之下。” “我也观此人气度不如子平。” “如何见的?” “你看解元郎方才进门时那趾高气扬之姿,但子平却是凝重随和。” “不错,之前子平得了漕试榜头,却从未听他提一句,后来还是我等从见甫兄口里得知。” “当今论才学博雅,无人过于子平。” 宋朝解试,有州府军试,大部分的解试都指的是此。如福建,浙江这些东南州府军试是百人取一,一般一路两三千名寒门子弟考试,取个二三十人如此。 而漕试等也属于解试,是章衡这样官宦世家子弟参与考试。 在仁宗景佑年间,漕试录用比例是十人取三人。 科举考试起唐朝起,说是‘唯才是举’,其实目的还是打破门阀士族对于官场的垄断,进人用人之权收回中枢。 但即便如此,唐朝科举考试选拔出的官员仍多是门阀士族,这些人仍是不太听话。 于是宋朝科举,即开始有意识地从寒门中取士。 因为宋朝真正达到相对公平的考试,唯有礼部试和殿试,可在地方的解试则一点办法也没有。 故而朝廷设立漕试的目的,就是将达官显贵的子弟都安排在此。用这个办法杜绝这些人通过舞弊贿赂的手段及第,挤占寒门士子的进取空间。 可是如此严重的比例不平衡,令官家与大臣们很不满,经过宋祁等朝廷上的大臣们上下奔走,终于漕试录取比例终于下降,朝廷下令限定‘各路别头试(漕试)解额,定作百人取十五人’。 话说回来,到底漕试与州府军试哪个更难? 读书人们为此一直有争论。 漕试之中及第者,确实出类拔萃,到了礼部试里表现丝毫不逊色于,甚至还胜过州府军试考出来的寒门子弟,但是漕试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菜得抠脚的那等,一看就知通了关节才考上的。 所谓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因为这些通关节的人,导致本来名声就不好的漕试变得更差了,故而漕试及第者对自己及第多是避而不谈。 谈多了,人家以为你真是通关节,故急不可待地炫耀,所以真正有才华的读书人,还是要去礼部试里见真章。 而通过这二人的谈论,章越明白章衡就是后者。 听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 章越对章衡这人大概有了印象。章越以往看那些三流小说,作者不会过渡剧情,故主角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安排几个路人甲对话介绍背景,没料到在现实里也有,真是艺术来源自生活。 “章三郎。” 章越听得有人唤自己,转头看去却是学录章采。 “你坐我案旁。”章采笑着给章越指道。 章越大喜一看章采坐姿问道:“需正坐。” “然也。” 章采取来一锦褥,章越学着章采样子跪坐在锦褥上。 “听闻你昨日又与斋长生了冲突?”章采问道。 看着堂上的章衡章越点点头道:“是有。” 章采笑道:“你别怪子平,子平是我最佩服之人,也是最刻苦用功之人。” “他每夜必点灯夜读,非读到三更天,以至于他的蚊帐顶都被蜡烛熏得漆黑。尽管每夜读至三更,子平仍不到五更即早起读书。” “子平平日学诗赋学经学书从来都是一点就通,常人至此怕早就得意洋洋,不肯用功。但他却从不自持,而每日勤学不懈。” 章越听到这里,觉得这话与郭林说自己的差不多。 章采继续道:“本县贡举大县,才子可称过江之鲫,又何况一路。子平于漕试中第一,不仅是天资,十几年如一日苦学不怠。” 章越想起章衡自之前输给自己兄长而耿耿于怀的事:“斋长似不服输之人。” 章采笑道:“子平事事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心底却较着劲,除了功课不弱于人外,连投壶射箭二道也是如此,皆是我辈翘楚,这面还身为斋长处置堂上大小之事。去路里漕试前,数月前先生曾问他是否卸了斋长的职事,专心于备考,但却给子平拒之。这面管着事,那边却昼夜苦读,最后漕试第一,解试第三。非常之人方能为非常之事,子平之才即便放我们族里,也是五十年方一出的。我等上下都是敬佩的,你与他处久了就知道了。” “不过这么多年来唯有令兄能与他不想伯仲,话说回来,令兄治学之勤应不逊于子平吧。” 听章采这么说,章越努力回忆了章旭事迹半天,然后道:“似不如斋长这般。” “哦?” 章越道:“倒不是我往自家人脸上贴金。自我记事以来,兄长虽也读书,但从如此刻苦。似有人曾问过兄长,他言道,我治学文章皆举重若轻!” 章采闻言愣了半天,这才道:“如此说来,子平似不如也。” “不过这番乡试放榜,我着意看过,汝兄未名列其中,又着实令人不解了。” 章越心道,赵押司正上天入地地找二哥,二哥恐怕一现身考场就被人抓了吧。 章越转念又想,如此说来自己二哥也真是人中龙凤了,但自己前世所知,宋朝没有一个人与自己二哥同名,莫非是逃婚之故,泯然于众了。又或者此刻二哥实已被赵押司了断了,但赵押司却故意不说,反而借机压榨自家…… 章越实不敢往下继续想。 也是,中个进士好歹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不中进士任你才华如何,最后都要埋没。 章采转而道:“前几日职事从我这拿你的家状我即知,他对你身份起疑。不过你不用想太多,先生让你旁听就是接纳了你。千百年来这门第之见,并非一时半刻可化解的,他们能让你在此有一席之地足矣。大丈夫立世当携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区区一时荣辱又算得什么,既来之则安之。” 章越道:“学录对在下的指点,真不知如感激。” 学录苦笑道:“或是同命相怜吧,我也是庶子出身,但运道比你好了些。学问非我最长,故而兼着些事也是磨练一番,以此得到族里的赏识。” “譬如子平是断看不上我,与我为友,他只与林希如此人物交友。在学堂里,大部分人都识得吾嫡出的兄长,对我少些敬重也全在兄长的面子上。” 这一番谈心,迅地拉进二人的距离。章衡和自己二哥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与自己和学录般对他们抱着仰望的态度就好了。 最多他们将来达了,可以吹一吹我与他们曾同窗过。 第三十三章 篆书 章越与章采这番聊天,似遇到了知音般,互相有等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感触。 章越是疏族,章采是庶子,难免是有很多共同语言。 这个疏族说法其实没有定论,如章越与章衡都是章仔钧子孙。 章衡呢,是章仔钧之子任南唐检校尚书的四子章仁嵩这一系,其生四子文竦,文通、士廉、士清。 章衡则是长子章文竦这一系,章得象是三子章士廉这一系。 章衡本定居浙江读书,这两年才至族学。 而章得象,章衡同这一系,因章得象拜相,朝廷追封其三世,又荫其子孙近族为官,故而这一系成为显族。 这就是家里出了个宰相的好处。不然仕官一代不如一代,渐渐沦为平民。 而章越,则是章仔钧另一子任南唐工部侍郎,五子章仁彻这一系。章仁彻有七个儿子,到了下面散得就更多了。 不过这一科也是进士辈出,先后章頔,章频,章访,章俞科甲连捷,章访之子章楶还因族叔父章得象的官荫,未经科举就被授予将作监主簿…… 宗亲这关系也很玄学,你做官,我也做官,八辈子都扯得上关系,相反则亲兄弟也嫌弃。 章越,章采并肩坐在矮脚漆案前并肩而谈时,这时听到解元林希看向堂中的大篆字帖念道:“道者,天地之母!真好贴!” 教授捻须微笑。 林希道:“听闻篆书自秦代李斯之后,只有一个唐代的李阳冰;李阳冰之后,只有一个徐铉。伯益先生师从于大徐先生门下,如夫子门下之子游,子夏。” 教授笑道:“道听途说太多,吾族叔公章谷授业于小徐先生门下,得其篆书所传,后族叔父又将此法传给我罢了。” 以上一堆人名有些乱。 上面说的小徐先生是徐铉之弟徐锴,二人在南唐极有才名被称江东二徐。 大徐先生徐铉当然更有名一些。徐铉以才华出仕三代南唐国主,并多次出使宋朝面见赵匡胤为李后主求饶。 史载赵匡胤派兵伐南唐,徐铉对赵匡胤道,南唐国主对大宋皇帝,如子侍父,从来没有过失,为何打我? 赵匡胤说,你有听过父子住分住两家的吗? 有一次徐铉又向赵匡胤求情,说咱们李唐如此如此恭顺,你们大宋不能打我啊。 赵匡胤听了大怒拔剑斩案道,南唐国主何罪之有,下面赵匡胤道出一句经典名言,但这是一姓天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南唐灭国,李后主被擒到汴京,太宗赵匡义派徐铉探视李后主,李后主对他哭诉,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徐铉把这句话转告给宋太宗,史载李后主因这句话遭杀身之祸。 不论如何,徐铉以文采名动天下。 徐铉第一次出使宋朝,宋朝上下都听过此人才名,满朝大臣都担心自己口才不如徐铉而胆怯不敢应对。赵匡胤怒道你们这些怂包,朕有办法。于是赵匡胤找个了不识字的人作陪。一开始徐铉词锋如云,满朝宋臣皆惊愕不已,但这作陪的人,不论徐铉说什么都是点头。 结果徐铉自说自话,因口干舌燥败下阵来。 至于章谷曾先后受学与徐铉,徐锴,尽得所传,其中包括徐铉最得意的篆书。章谷于开宝二年登科,为南唐科举第一名,也就是状元。 然至开宝九年南唐灭亡,徐锴在前一年因宋军围困金陵忧惧而亡。南唐国破后章谷以‘深受南唐国主厚恩’拒仕宋朝,扶老师徐锴灵柩回乡安葬后隐居不出。 至于教授受学于章谷。因老师憎恨宋朝之故,也无心科举做官。 听闻章得象为宰相时,曾打算荫官于教授却为他推辞。 皇祐年间,连当今官家宋仁宗也从近臣口中听到教授名声,下旨诏他进京做官,教授亦推脱有疾在身不去。 后朝廷要刻石经,必须用篆书,再次召教授入京。教授辞不得入京刻成石经后,朝廷欲第三度授予教授将作监主簿之职,仍推辞不就。 读书人有如徐铉那样,也有如章谷那等的。还有教授那样,他并非南唐遗臣,何况南唐作古已久,他对于宋朝没有刻苦铭心的灭国之恨,但受于师命,三度拒绝朝廷征诏不仕。 但教授非固执之人,先后于南峰院,教授章家子弟贡举之道十数年。 据章越所知,教授所刻的石经,这被后世称为嘉祐石经,又称二体石经,以楷书,篆书二体书之。 刻石成经乃文化盛事,汉朝为了纠正经义文字传播上的错误,刻石经并以隶书一种字体。曹魏时又刻石经,以古文,小篆,汉隶三种字体,被称为三体石经。 今宋朝刻石经于太学,以楷书,小篆二体,小篆正是由教授所刻。教授以书法名垂后世,最后辞官归里。既不负师门传承,也不负师命。 教授名为友直,字伯益。 林希恭维了好几句,然后以一等遗憾的口气道:“不意李斯,李阳冰之后,篆书因先生而传世,不知堂上哪个弟子得了先生之真传?” 教授章友直笑着摇了摇头道:“如今贡举文字岂用篆书,早就不传了,不传了。” 林希也满是遗憾道:“可惜可叹。” 一旁章衡笑道:“先生,子中兄有意学篆法,不如教教他吧。” 听章衡说完,章越看见堂下众学生们都流露出一等神秘的微笑。 章越向章采问道:“难道别有什么蹊跷吗?” 章采笑道:“你听就知道了。” 章友直道:“哦,解元郎欲学篆法吗?那真是有心了,如此老夫又何必敝帚自珍呢?” 林希脸上喜色一抹而过道:“学生愿洗耳恭听。” 章友直道:“你回家后取两张大纸,一张大纸划横竖各十九道,交叉成围棋之局。另取一张大纸,从里到外画十层圆圈为箭靶。每日习之各写三十张,共六十张即可。” 章越听了是一脸懵逼,不由心道, are you kidding me? 再看看林希也是如此。 你他妈逗我呢。 章友直续道:“所有方圆线条皆需一笔画成,不可重笔。且笔划粗细、间隔疏密,都毫不差,略有小成即可学篆法了。” 说完章友直转身,也不看一脸不信服的林希一眼直道:“取两张大纸来。” 一旁章衡也似早料到这一步般,亦十分凑趣地道:“先生早就备好了。” 说罢两名学子当下取了两张大纸,每张纸都用四张纸拼接而成,看这场景果真是有备而来。然后两名学子一人手持一张的铺贴在墙上。 章友直二话不说,持笔染墨临空挥毫落纸。 不用多久,棋盘和箭靶画成。 众学子们纷纷上前去观看,连章越也凑近看了一眼,但见这棋盘和箭靶果真如章友直之前所言,所有方圆线条皆需一笔画成,而笔划粗细、间隔疏密,都毫不差,就如同打印机排版打印出来的。 林希反复看着这两张字帖不由叹息,既是叹息大张纸张有多贵,又是下这么大功夫去磨练一个平日派不上用场的技法,实是有些浪费时间。 林希问道:“若至先生这一步,要几年?” 章友直倒是很肯教学生般地道:“若解元公做到这一步,非十年不可,若是小成三五年足矣。” 看着林希失望的样子,一旁的章采已是笑了,章越也是会意,原来他们是故意用这法子捉弄林希,谁叫你是解元郎如此风光来着。 不过大家也知道,谁有这个闲工夫去练这篆书,如今科举考试用得都是楷书。 章越此刻却略有所思,顿时目光一闪。 林希显已是放弃了,口中道:“先生受教了。后学还要在此盘衡一段时日,再与子平一并进京赴试,期间还请先生能够指点学问。” 章友直道:“吾每日申时后都在此为学生答疑解惑,解元郎有暇不妨到此,老夫定知无不言。” “多谢先生。” 经林希拜访,章越也结束了这日的功课。 从昼锦堂走出来,章越觉得这日收获不少。 当日抄书后,章越郭林返回家中。这日章越也不看书了,直接上床即睡。 睡梦之中,章越又来到了那处空间,随着心念一动,立即凌空化出两大张白纸来。 这张白纸绝对比白日在昼锦堂时所见要大。 章越于是有样学样,持笔画起棋盘及箭靶来,结果不出意外,写得实在是惨不忍睹。线条写如同蝌蚪般,圆圈则是更难看。 章越心想,平日练习书法时,有中锋用笔和侧锋用笔之别。 所谓画棋盘,画箭靶都是练中锋用笔,棋盘练竖直,箭靶练转折,其实练习楷书时,也可用到这技巧。 没错,若练好这个基本功,无论对楷书还是篆书都是大有裨益的。 于是章越心底计算了一下。 今日教授所言每日需写六十张,需三五年可小成。自己在此笔墨纸张是用不尽的,若用足两个时辰,每日可写六百张不止,如此不是快了近十倍。 而且最重要是在这里练书法,手不会酸笔不会抖啊! 章越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练习起来。 第三十四章 进益 章越每日仍白日抄书,申时以后即前往昼锦堂读书。 而郭林也总算凑够了钱,抄书数月,凑了八贯多钱,章越也将这些日子存的两贯多钱尽数交给师娘当作‘预存学费’。 经此一番,总算凑够了钱。 而为了医治郭学究的病,村里费了好大的人情,从县城里请了一位有名的坐馆郎中。因为县城至乌溪实在太远,郎中本不情愿来,但村里费了一番口舌,将诊金提至十倍,这才让郎中答允了。 顺着村里至县城的路上,村里派了好几波的人接待。郭林一大早就动身前往县城陪着,身旁跟着个村汉则挑着食担。 这郎中走了一段路就要歇脚,郭林就拿出好酒好菜供着,自己没碰一口,渡船也需事先叫好不与他人同乘,最后一连歇个三四趟才将大夫给请到乌溪来。 对方走了十几里山路,给郭学究治了不到片刻,开了几贴药后即回去了,也是如此一趟流程恭送至县城。 反正不论病看好,没看好就是要这般折腾,幸亏郭学究喝了几天药后,病情就稳住了。 但如此一趟劳动甚多,诊金,以及日后吃药,钱财如流水般去了。郭学究病未痊愈仍不能教书,故而郭林和章越仍在章氏族学抄书。郭学究常感叹,郭林抄书比他授课赚得还多,却不是长久之计。 但章越与郭林都劝郭学究好生将养着,这事着急不来。 自郭学究病后,郭林每日书也没功夫读了,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狭小的书室里抄书。他时常揉眼,章越劝他多休息休息,他言没事。 每日抄录完文章,郭林回到家时整个人已是疲倦无力,意志再坚强的人这时候也无法抵抗身体与精力上双重疲乏而继续读书。 如此郭林的学业功课终于停顿,并难以为继。 章越每日都是晚上回去读易,包括以往读得孝经,论,孟,尔雅,在每日多出来六个时辰里再温习一遍后,将不明白的地方记下来。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着。 入了冬后,气温骤降,山间天寒,县城里虽未降雪,但山里已下了两场小雪。雪后的天气,虽说没有到了滴水成冰,但族学的砚池每日清晨时都会结上了一层薄冰。 抄书时砚台里的墨一不小心即冻结冰,这时候章越必须将砚台拿到炉子边等冰化开。 最难受的还是手指不能伸屈,抄写一会,手冻得僵了,章越就必须把双手揉搓,然后拿到口边呵气。 每日抄书若有闲暇功夫,章越即向斋夫借了书来看。 章越所看并非经籍,但涉猎很广,若有不懂的地方也是等到次日再请教章友直。 易经之后,章越自学书经。书经也就是尚书。 明清时就把四书比作熟饭,五经比作生谷。读书人按照朱子的读书顺序,先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然后才能读五经。 三字经里也有‘孝经通,四书熟。如六经,始可读’。 而这个时代,《大学》与《中庸》还没从《礼记》里被抽出,孟子也未被提升到经的地位。所以章越学习顺序是孝经,论语,尔雅,易经,接下来就是尚书。 尚书没有易经那么多义理,但每句读来都是那么难,古人比喻为佶屈聱牙。 有的字别说是背了,怎么读都不知道,生平头次见到。还有的字自己认得,却不懂得读。 这个时代没有百度,章越自学尚书很困难。幸亏书室还有如《玉篇》,《经典释文》等字书,章越转手就可以查。 这日章越郭林一早前往,昨夜山间下了一场大雪,此刻天空依旧是彤云密布,入冬之后山间不时有狂风席卷,道路上都是积雪,一时不慎脚下一滑即易坠入山崖下的溪谷。 章越与郭林抵达书楼时都是冻得鼻青脸肿的。 阁门前职事孙女捧着一个大大的棋盘等候在那。 “小哥哥,小哥哥!”小女孩远远地招手。 “咱们下棋好不好?” “下棋?”章越闻言有点想吐,昨晚画了一夜的棋盘,令他现在见不到任何呈‘井’字结构的东西。 至于小女孩这几日经章越教得五子棋后,下得上瘾故而日日拿了围棋盘来找他对弈。 “小哥哥今日要扫雪哦!”章越言道。 昨夜下了雪,地上很是湿滑,职事上了年纪,章越就主动接过了这差事。他触碰至冰冷的扫帚,手指传来撕裂一样的疼痛。 章越拿起扫帚出门但见小女孩坠在身后,抱着棋盘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双目泫然欲泣,鼻尖还挂着些许清清地鼻涕。 “昨日说好的,今日要陪我下五盘的。” 章越目光找向师兄,此刻师兄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看来师兄也是吃一堑长一智啊! 章越道:“等我扫了雪再说!” “又拿这糊我,你这个没良心的负心汉!” 章越背心一耸,啥?现在小女孩的词汇量都这么大吗? 章越冒着寒风将阁门内外积雪都扫得干净,一番动作下来身子都被汗打湿了,但手都痛得更疼了。 职事远远走来,就看到章越扫雪的这一幕。 “爷爷,小哥哥他对我负心!”小女孩一来即向职事告了状。 “怎么负心啊?我教训他。”职事故意板起脸来。 “他说好的,不陪我下棋?” “哈哈。”职事笑了笑,然后肃然对章越道:“教授让你去斋塾一趟!” “不知何事?” “去就是了。” 章越当即放下扫把,赶往斋塾,职事看着章越的背影露出些许笑意。 到了斋塾后,章越看见除了章友直,还有章衡。 章越向二人行礼道:“见过先生。见过斋长。” 教授当下笑道:“先坐。”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坐下。 章衡欲出言,却见章友直对章衡道:“慢慢说,不要吓坏了他。” 章越心底一紧,但见章衡道:“你到我们昼锦堂多久了?” 章越道:“近四月了。” “四月!”斋长点了点头。 “不知是后学做错了什么吗?”章越忐忑地问道。 章友直笑道:“非也,只是四个月,但你的字与之前可谓判若两人啊!” 原来说得是这个。 章越心底一松,然后道:“后学平日疏于练习,这几个月抄得多了,故而字也好了。” 说是四个月,其实是八个月,白天抄晚上练,而且从学习效果来说,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而是一加一小于二。因为今天练五个小时,明天再练五个小时,效果肯定是不如一天练十个小时的。 为何章越能知道这么清楚,经历过大学期末考的童鞋都明白这个道理。 而且梦中练字的效率特别高,章越觉得自己这四个月练字,足足抵得上旁人两年的功夫。 章友直对章越温和地道:“我与斋长商量过了,从今日起给你加作一页三钱半!” “后学谢过教授!”章越内心十分激动,这都是钱啊。 而且还是自己一边抄书一边练字得来的。 章友直笑道:“莫要谢我,此事是斋长与老夫提的,否则老夫可不知道。” 章越看向章衡,他则淡淡地道:“也非我的意思,是学录给我提及,我看后才禀给先生。” “谢过斋长。” 章衡失笑道:“权且记下。” 章友直温和地笑道:“斋长给老夫比对你四个月前后的抄录,真乃云泥之别。老夫生平从未见过有人可在书法一道上这般长进。你可有何诀窍,能否教一教老夫啊?” 章友直说得很客气,但这么客气反而令章越有些挂不住。 “这……这……” 这让章越如何解释,骗人是不好的。 章衡道:“先生,我观他的字是临宣示贴吧!有晋人古意!是不是临了其他帖子。” 章越满满的鄙视,章衡还以为字帖是武功秘笈不成?谁有了一张独一无二的字帖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 书法一道是勤学苦练来的。 章越想了想道:“这倒不是,只是之前先生不是教要学篆法,必先画棋盘及箭靶吗?学生有闲时,拿此练字,没料到反是楷书见功。” “这……”章衡表情很惊讶,章越知道他心底肯定向,这不是忽悠林希的话吗?怎么还真让此子练成了。 章友直道:“这里没有大纸,你取小纸一试。” “是,先生。”章越坐下,在斋长平日写字读书的案上从笔架里取了一根最细管的毛笔来,蘸墨书于纸上。 书法这是一个很妙的东西,初练书法时觉笔就是陌生之物,但现在章越用笔已可运转如意,仿佛身体的一部分般。 五根手指轻巧的一提一竖,运转回锋,轻巧灵动。仿佛是一名技艺绝的乐师,在旁观人的目光中用自己手中的笔奏出一段最美妙的乐章来。 章越写画了十九竖,再写了十九横,将棋盘画好,写字的一瞬间他甚至忘了身旁二人目光的注视,全身心地投入在笔尖纸上。 随后章越又画箭靶,先大圆后小圆一圈一圈由大至小。 这一刻他想起上数学课时,数学老师随手在黑板上画圆,不借助圆规作图,一划就是一个正圆。 画圆必须一气呵成,不可有半毫的停顿,心到意就到,意到笔就到。 当章越将十个圆都划好后,已是沉浸在自己作品中,虽比章友直那日所画差了许多,但胜在今日又比昨日进步了一丢丢。读书治学就是如此,不求多快,但求日进。 当下章越满意地放下笔时,斋塾内陷入了沉默。 第三十五章 真传 斋塾内的刻漏滴滴流动。 而教授与章衡二人陷入了沉默。 当章越满意地看着这纸并搁笔的那一刻,才记得这不是在睡梦之中,而是在现实的天地里,身旁还有两个人正等着他呢。 章越回过头来时,但见教授是魂游天外,章衡则是重重凝眉。 “额……” “这乃汝画棋盘箭靶练出来的?”教授问道。 “正是。” “难以置信。”教授道了如此一句。 章衡深以为然道:“教授,你也觉得此法(练不成吧)……” “然也,”教授深以为然地道,“吾还道此法只可用于篆法上,却没料到用于楷书上也有此等造化……” “绝是造化(弄人)……”章衡摇了摇头。 章越看了章衡一眼心道,此人怎么如此奇怪,说半句留半句的。 章友直徐徐道:“其实尔等皆以为篆法如今无用,却不知先有秦篆再有汉隶唐楷,古时还有大篆,却已失传,如今只用秦篆代称篆书罢了。” “篆书以中锋为骨,写好了篆书,使笔圆实劲健,此为宗古之法。” 章衡道:“教授,书无侧锋不研也。” 章友直看向章衡,正色道:“正锋都写不好,何谈侧锋?吾初学书者当以扎实健劲为本,而后再求妍。” 章衡连忙道歉道:“是,学生受教了。” 正锋即中锋,乃书法用笔尖笔心于点画中落字。 侧锋则用笔侧,书家称笔腹。 比如书者为何要捻管调锋,就是为了剔笔修形,以中锋行字。 篆书只讲中锋用笔,而楷书才开始侧锋用笔,至于行书和草书更不用说了。楷书除了书写得更快外,譬如兰亭序那等行云流水的行楷,就算粗懂书法的人也能欣赏出美来。 故而说侧锋,研也。 这就好比大多数人写字总喜欢将横提撇捺写得很长。 而章越所习的永字八法,是取兰亭序里的永字来学,也是大部分人的书法的入门。 不过永字毕竟是楷书,既讲中锋也有侧锋。 篆书则不同,乍一看极难也不实用,但只讲中锋用笔,至于画棋盘画箭靶,更脱离了永字八法的楷书,从更基础的地方练起,从头到尾只学中锋行笔,可谓专于一。 但如此基本功,等闲不会有人练习,大多数人练个一两个月就差不多,而很多人练了一段功夫就可以写出漂亮的楷书,不必费此功夫。 堂里并非没有族中子弟以此道练书,但都没有练出个门道来,此子只用了月许……章衡更觉得自己想不通。 而章衡更是闷闷的,不知章衡与教授从头到尾讲了什么,你们探讨书法技巧什么的,我都不知道,反正从头到尾就是干呗! 干就完了! 教授看向章越也是琢磨不透心道,只费月许即可练到这个地步实不易,老夫当年也未写得这般。 想到这里,教授对章越道:“你如此画棋盘箭靶三个月,到时你复来此,若再有长进,老夫就将篆法传你!” 衣钵传人四个字顿时浮在章衡的脑中,看向章越目光也有些不同,此人到底是谁?竟能入教授青眼。 章越则想的是另一个问题,学这个是不是要花钱? “是先生,后学谨记。后学告退!”章越告辞离去。 章越心道,钱什么事放在一边,先学再说。 但随即一愣,是啊,现在钱算得什么?我涨工资了,这么大的喜事,怎么就忘了。 章越不禁有些膨胀,但见数人从面前经过这才收敛起来,反而退到道旁。 等这几人经过后章越才想,自己都是一页三钱半的人了。但偏偏仍然还是如此谦虚低调,实乃不忘初心。 章越一边想一边走回书楼,但见小女孩仍是抱着棋盘蹲在阁门门口,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等待小女孩看到自己,目光深处顿时绽起光来,双手捧着棋盘,一副眼巴巴地样子看着自己。 章越则装作没有看见直直地走进门去。 砰!章越耳听身后似传来了棋盘砸在地上的声音。 我是渣男!我是渣男! 章越默念几句平复下心情,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书楼。 但见郭林正持笔抄书,一脸疲惫不堪的样子。 看着郭林这样子,章越一时不好开口,却见郭林抬头看见自己忙停下笔,关切地问道:“师弟,方才教授找你去有什么事吗?” 师兄你猜! 换平时章越肯定要说,但今日见郭林实在太疲惫于是开门见山。 “师兄我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事?先不着急着说,且容师兄试猜一二。”郭林自思道。 章越…… “师兄,求你别再猜了,还是我来说吧……教授已给我一页三钱五的。” “这就三钱半了,”郭林惊喜交加,“是了,你近来的字确有长进,但没料到教授却能答允,实在是件大喜事。” 顿了顿郭林揉了揉酸的眼睛,语重心长地道:“不过佣书所得虽多,却不是长久之计,权宜如此,非有志之人可久之。” “一页三钱半虽多,但说到底课业方是我们根本,回过头来还是去读书的!” 听着师兄的规劝,虽说是大道理,但这一番话何尝不是对他自己说得。但郭学究的病仍是令师兄不得不在此抄书赚钱,以尽人子的孝道。 章越记得有句话很盛行,取决于人生高低的,不在于上班那八个小时,而在于下班那八个小时。 这话说得没错,郭林也曾要在书楼抄书之后即回家读书。 可在南峰抄五个时辰,路途往返两个时辰,剩下的功夫呢?没错,可以牺牲睡眠时间来读书,但是真的可以吗?人不是铁啊。 师兄也坚持不下去了,已快两个月没读书了,但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九经科本来就全程靠背,两个月不背前面的功夫荒废了许多。 章越认真地道:“师兄教训的是,我记住了。师兄……你别太累了,多保重自己。” 郭林点了点头,露出苦笑道:“师兄省得。” 郭林虽这么说,但章越听出他言语里对自己也没信心,功课拉下了如何捡起来? 这日抄书又抄迟了。 师兄弟二人依旧共持火把并肩下山,寒风凛冽吹刮着火把一阵摇曳。 郭林眯着眼睛看着夜空的残星稀月忽道:“师弟,若是教授真有意收录入章氏族学,你去否?” 章越犹豫道:“我不知。” 郭林笑了笑道:“我初时我不太愿你去章氏族学也是有私心,但经过这数月,我也想开了。你看那天边那数颗残星。” 章越极目望去,但见如深潭一般的夜色之下,勉强可以看清远山的轮廓,而那星斗即挂在远山之上。 郭林道:“我或许一生也考不入县学,县学学生就似这残星一般,虽暗淡无光,可好歹却也挂在天上。更不用说那月亮独一无二,就似举人进士般。师弟你你入了族学,若能拜入教授门下,将来考取举人进士就有把握了,如这星月再也非遥不可及。” “师兄想……若师兄没把握,不如你替师兄去看一看这天究竟有多高?汝能为星月就去为之吧!” 章越道:“师兄你想太远了,教授哪有这等意思。” 郭林笑了笑。 疾风吹来,师兄弟二人用力扶紧了火把一步挨着一步下山 此刻昼锦堂里,章衡从章采手里取得章越的家状仔细看了一遍。 “没料此子竟是章旭的弟弟,章三郎。此子有几分貌似其兄,我竟一时不察。” 正在这时,林希来此道:“子平,过数日你我就当进京赶考,你此刻不去苦读,莫非成竹在胸?” 章衡将章越家状不动声色地纳入袖中,转过头来笑着道:“子中兄,哪得话,科场的事哪有成竹在胸的道理。不过我倒是素不临阵磨枪。” 章衡笑了笑,保持云淡风轻的样子。 “子平兄莫要谦虚了,我听族学的弟子说,平日子平用功最勤不过了,怕是白日不读,晚上读至三更。” 章衡暗恼,到底是何人将我底细泄给此人知道的? 二人一个漕榜榜,一个解试第一,彼此之间相互不服,一直有较量高低的意思,如此会随着他们进京路上一直如此,并持续到礼部试放榜之时。 一旁的章采则是不知为何二人老是彼此话里带刺的样子,但有时又似很要好的朋友一般,只能说学霸的世界,学渣丝毫也不明白。 章衡笑道:“子中兄又是从哪道听途说来的,你倒似来此不似求教,而为打探我消息来之。” 林希掩饰地笑道:“子平兄,我不过是笑言之,瞧你如临大敌,倒似真怕有人窥视。” 章衡也尴笑一声,转移话题道:“是了,子中给你看一物。” 章衡拿出两张纸给林希。 林希初时不经意,接过纸来一看却失色道:“画棋盘箭靶?真有人如此练之?” 章衡闻言心底大笑,面上却故意恼道:“子中你这是何意?你向我求教,我会藏私而不告之吗?你不信我也算了,难道教授也会诓你不成?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林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道:“子平兄,是我失言,还望你勿往心底去。确实我曾有几分不信服,真有人会去费功夫去练此技艺。” 林希又看这两张纸,虽画得不如章友直许多,但平心而论也可看出费了很大的功夫。要林希自己根本画不到这个地步。 他不由心道,子平以真学教之,我却弃如敝履。而今一见,才知是井底之蛙。 第三十六章 不学有术 临近岁末,学堂上的风气也有所不同。 宋朝贡举没有一定,有时三年一定,有时两年一定,读书人心底也没个大概,读书好好的,突然一道诏书下来,朝廷要贡举考生就急忙忙地去各路州府考试。 当今官家一开始是四年一贡举,近来则为两年一贡举。 考生春末殿试落榜,赶回老家准备第二年的解试,又要上京赴三月的省试,地方远一些的考生,两年的功夫有一年都在路上了,所以近来朝野上一直有三年一试的呼声。 以往秋试之后,即要前往汴京备考,但这两年来考生们疲惫奔波于路途上,如福建闽北浙南的老贡举都打算过了年再启程赴京。 而次年贡举非至和四年,朝廷在九月已宣布改元为嘉祐。 也是官家的第九个年号。 按照史家的办法,这年前九月都是至和三年,改元后三月则是嘉祐元年,翻了年即是嘉祐二年。 对于这个年份,章越并不陌生。 因为这一年的贡举是龙虎榜。龙虎榜之词唐朝就有了,唐朝贞元八年进士科,有才子韩愈、欧阳詹,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等联第,这些人才皆称天下之选,时称龙虎榜。 不过这一年的龙虎榜比嘉祐二年的进士科比起来,更是逊色了不少。 历史嘉祐二年的进士科有科举第一榜之称!并非单指宋朝,而是唐宋元明清全部加在一起。 所谓科举第一榜,就是一千年来历届科举所取的人才,都不如这一榜! 如今章氏族学里除了章衡还有数人与林希一道北上赴考。章越不知道这一科具体名次,除了苏轼兄弟外,也不知还有何人考上了。但感觉章衡,林希两位名不见经传之人……此去大概是要悲催了。 是了,章越前阵看过族谱,章衡小自己一辈,按道理是自己的族侄。但人家已经三十岁了,而且完全没和自己叙谱的打算。 这几日在昼锦堂旁听,章越也可体会到大考前的氛围。 “省试就在三月,我已是无缘,但五月就是州试,后年即是漕试,却还这么多书未读,看来前途渺茫。” “不可空置光阴,时不我待兮。等到功成名就之时,一切都苦尽甘来了。” “是啊,看着子平他们马上就赴京赶考,我辈岂可瞠乎其后?下一次乡试我定然及第,公车北上。” 章越案前数人正在闲言,而他则忙着听着教授给章衡,林希他们答疑解惑。章越只读到书经,对于他们大多言语都听不懂,唯有先记下来,等到将来学到的时候再相印证。 这时一人叹道:“无心向学,他们说得这些,都是今科省试诀窍,尔等都听得懂吗?” 几人也是摇了摇头,看来族学之中与章越一般听不懂的也是大有人在。 “是啊,作什么与他们一等,反正也是岁末,咱们又不赴京赶考,天寒地冻何不等明春再读书?咱们来掷选官图吧!” “又是选官图。”众人蠢蠢欲动。 “不可,不可。我等哪有闲暇。” “要去就来,不去罢了。我们先去掷了再说。”说完此人拿起骰子故意在他们面前一晃。 说着数人看了一眼,正在堂上正聚精会神给章衡,林希他们答疑的教授,然后偷偷收拾起书袋夹在腋下溜走。 方才言说不去的二人对视了一眼。 一人道:“反正还有几个月州试,不差这会功夫,咱们先掷了再说。” 另一人道:“你去吧,我还要再看看,至族学读书三年至今功未成名未就,一家上下都指着我呢。” “你不去,我一人也无兴趣,莫道如此,到时我请你去吃茶。” “这不太好吧……这马上都要……我明年还要州试呢?” “输了钱算我身上。” 此人闻言道:“那咱们也莫迟了。你带足钱了吗?” 对方拍了拍囊袋笑道:“多乎?不多乎?实多乎!” 二人都笑了笑。 二人说完还是转过身问道:“学录,三郎咱们一起?” 章采有些意动看了章越一眼,章越则摇头道:“我不去了,你们也担心着些,先生在此不好吧。” 另一人笑道:“我等族里子弟都不怕,你一个旁听的怕什么。” 要邀之人笑道:“三郎听闻你佣书得了不少钱?如今值当三钱半一页了吧。” 章越笑了笑心底想,尔等知道我的厉害了吧。 “既是攒了不少钱来,不如试一试手气。万一博多了,回去过个肥年不好吗?” “是啊,博一把,足抵得上你在此抄一个月的书啊。难不成怕输了吗?” 这等粗浅的激将法,章越淡淡道:“多谢好意。” “真没趣的人,章采你去吗?” 章采则道:“三郎不去,我也不去好了。” “你们俩一丘之貉,一会先生问起就说我们去出恭了。” “这么多人一起出恭?茅房住得下?”章采还未说完,这些人也不听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章采徐徐道:“申时这堂不在,先生一般也不会严责的。但读书的事,又岂靠先生催之。” 章采话虽这么说,但他方才本也是打算去。可章越不去如此本是两人齐坐的书案就空得明显。何况自己身为学录有时也要以身作则,故而就说了一番漂亮话。 此刻章衡,林希几个贡举学生已是问得差不多,现在轮到其他人上前请教。 二人并肩走下来,其余举子跟在他们身后,林希言道:“几位兄台,今科省试可能糟了,吾现在可谓全无成算,想起几十载寒窗苦读,今朝是要埋没其中了。你们说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一听心底都是大骂,这厮又来矫情了,实在是贱人。 林希又道:“罢了,罢了,我还是去老家去了,到了汴京自取其辱作何?就盼望诸君一朝成名了!功名兮功名兮,远哉远哉,求而不得,不如归去!” 众人慌忙道。 “解头又谦虚了。” “解元郎你如此说,我等岂非也不用去汴京了?” ”解元郎此去……要连中三元的,怎有埋没之说。” 众人没办法,左捧一句,右捧一句把林希托起来。他要下来再自谦自己往地上坐,那么他们只好趴着了。 林希微微一笑,平日唯有章衡能驳自己几句,但今日他却是不说话望向教授那边。林希转过头看去,但见一名学生正向教授请教。 这名学生不过十二三岁如此,听闻似与自己一般也是在此旁听。林希没有多留意,却听章衡转过头道:“子中,昨日画的棋盘箭靶就是此人之作。” “哦?”林希认真打量起章越来。 这时章越正拿着自己昨日读书经疑惑之处准备向教授请教。章越总是最后一个上前相询,只是怕耽误他人功夫而已。 一般学子们自己不懂的教授答完了,即没有耐心再听。你贸然越次在前,有耽误别人功夫的嫌疑。 纵使大家明面上都不会说,但规矩章越还是知道的。章越每次都是等到别人问完了再上前。 现在章越默不作声站在一旁,等最后一人离开后才上前道:“启禀先生,这是后学昨日疑难之处,尽写于纸上还请先生过目。” 章越问题很多都写在纸上,比起他人开口询问节约了很多教授的时间。 教授抬起头来看了章越一眼,再看看学堂里已是走了一半的人了。这些人去了哪里他心底有数,但是他平日也不会多去追问。 读书说到底还是自己的事,他不会追在后面让他们学,而对于章越这样肯珍惜机会的读书人,他十分愿意多教些的。 教授浏览了章越的题目一遍,突而皱起眉头,然后手掌重重地将纸张往案上一拍。 砰! 章越闻此吃了一惊,抱拳躬身。 学堂上其余学子们都是看了过来,隐约也有几个幸灾乐祸的。 教授喝道:“竖子,为经训诂,应追其本,哪有似汝这般疑这疑那,于末处计较,你学问就是入了歪门邪道,可知否?” 章越道:“先生教训的是,后学不察误入歧途。” 教授道:“汝之学问当务之急,不是求多求博,而当回到经义,重于训诂。无端另参新意,徒劳于章句之学,而你之臆测更恶于章句之学。” 说到这里,教授将章越问问题的纸揉作一团掷在地上。 “请先生息怒。”章越从地上捡起纸来默不作声地走回桌案。章采见此低声道:“莫往心底去。先生骂你也是看你是可造之材,换了旁人他是不骂的。” 章越重新将纸展平道:“我省得。笔墨借我一用。” 章采点了点头。 章衡,林希在一旁看到这一幕,相视一笑一并上前。章衡向教授道:“三郎不知问了何事,累先生动气了。” 教授道:“还不是在这句‘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章衡,林希听了不由暗笑,难怪章越被骂。 原来出处是‘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 这句话读过论语的都知道,是出自为政一篇,孔子在答弟子所问时引用了书经。 但是到底引用了书经里的哪一篇哪一句呢?大多人都不会去计较。 可章越读了书经后,见《君陈》篇有载。 原文是‘君陈若曰:“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克施有政。命汝尹兹东郊。敬哉!”’ 此句类似于出处。 那么问题来了。 章越向教授请教这两句前后不一致,到底论语尚书谁出错了呢? 于是教授勃然大怒,好好学问你不去学,训诂不去训诂,却在想到底是论语还是尚书两经那个版本正确的问题,这不骂你还得了。 论语对,则书经错,书经错,则论语对。何为经?就是一个字都不能改,句句都是金科玉律,皇帝的圣旨错了,经也不会错。章越此举不是尊经而是疑经,乃读书人眼底大逆不道之行为。 得知真相的众举人们哄笑而去,章衡也是笑了笑,向林希道:“子中兄以为如何?” 林希略有所思:“君陈一篇出自古文尚书乃圣人第十一世孙孔安国家本,后遇永嘉丧乱而失传,豫章内史梅赜献书这才有了我们今日所读的,自唐以来也不是无人疑之。” “是了,你之前评价此子如何?” 章衡想了想道:“不学有术。” 林希失笑道:“然也。” “哦?此言何解?” 林希道:“不学有术,若学之呢?” 听林希这么说,众举子们一片哗然。 章衡也有几分将信将疑。 第三十七章 二哥下落 临近岁末。 族学里的子弟都准备过年,除了要北上赴考的贡举,昼锦堂里论学的风气一下淡了许多。 不过这仅对大多数人而言。 那日族学里遭到教授的训斥对于章越不是大事,事后他也很是气闷地与郭林吐糟了一番。 郭林的说辞与章采如出一辙,先生是看重你,这才直言相斥,这是心底拿你作弟子一般看待。 经郭林开解一番,章越这才释怀一些。 章越也知教授平日授课都在上午,申时以后只是答疑解惑。故而教授当初章越在申时之后来答疑解惑,倒也不说不上是一等优待。但是对于章越这疏族出身的子弟而言,却又是一等优待。 是不是对自己好,他还是知道的。 每日申时后,章越仍是风雨无阻地来至昼锦堂。 临近岁末,章越来昼锦堂上,虽见堂上弟子越少,但慕名而来的访客却越来越多。 每次章越都是鞋脱放在台阶最远之处。有些访客不知规矩将鞋踢踏在一旁,章越也会将鞋子整理好,方才进入堂中。 到了冬日,昼锦堂的木板地上已是铺了一层毡子,脚踩上去也不会彻寒冻骨了。 这倒化解章越穿着薄袜的尴尬。 教授未至时,先到学子访客们会各自三三两两地说话。大多数人见了章越也没有太多注意,偶尔一两个会眉头微皱,但如章采数人对章越还是友好的。 除了章采以外,章越倒是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看书。 章采言章越入了昼锦堂后,倒越来越规矩了。 教授抵达后即开始对弟子们答疑解惑。 章越每次都认真地听着,不肯错过每一句,纵使自己不明白,也可先记下来。不过就眼下而言,章越从他人问得问题上判断,自己与族中子弟学问上相差不少,不过这差距正逐步缩小。 平日抄书之余,章越也在书楼里问职事借各种书来读,反正只要是带字的书,章越都读。 数月来,章越竟已将书楼里的书读了一小半了。 虽说都非经学,但将来写诗赋策论都用得上。有句话是‘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 章越依旧留在最后一个询问。 章越会将昨日精心准备的问题面呈教授。但自那日之后教授对章越愈加严厉,疾言厉色地呵斥几句也成了常事。 章越倒是忍住了,等教授气消之后,还会厚着脸皮继续向教授请教。 教授见此章越如此,容色倒是稍缓向章越问道:“近来书可有继续练?” 章越道:“每日抄书之外,回去后都有练一个时辰的练字。” 教授闻言点了点头,这时一名学子向教授请教。 教授示意对方先停一二,然后对章越道:“切记,书道不可求切,急去学他法。需一步一步扎实了基本,但也不可一成不变!书道在于求未知,经道在于证已知。” 听了教授之言,一旁的学子问道:“先生,为何言书道在于求未知。” 教授笑了笑,执笔在桌案上划了两道横。 章越看了简直如两道平行线一般,而其他众学生也是啧啧称奇。 教授道:“这横看得再如何直,但也有不直之处,就如同我再写一万个横,也仍有不直之处,但汝等以为吾之第一万笔与第一笔比之,有进益否?” “此精益求精也!弟子受教了。”众人皆是答道。 章越点了点头,想着下半句‘经道证已知’,这就是读书读经在于明心见性。 学生再度向教授请教,教授仍对章越道:“你非吾族学弟子,吾不能教汝学书,但我这有一篇蔡邕所著的《九势》,你回去仔细看,从中揣摩用笔执笔之法。” 说着教授从贴身衣襟里取了一张纸片递给章越。 章越双手捧来接过。 这一次他动容了,教授虽对己严厉,但真把自己当学生来教。 “学生谢过先生!”章越当即躬身行了大礼。 教授见此欣然地点了点头,而一旁章衡于这一幕也是看在眼底。 晚饭过后,月下章衡与林希二人并肩而行。 二人又聊了一会北上赴京赶考的事,谈至路途上的事,以及有朝一日及第后的风光进行了一番长谈。 这会二人又暂时放下了彼此的较量之心,成为好友一般。 “上京途中,必是路过杭州一叙,再路经扬州进京。苏杭的美景,早就闻名已久。” “是啊,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章衡笑了笑,“你倒是好计较,在浦城我尽地主之谊,到了杭州又需招待你一番。” 林希笑道:“子平兄,这么说就气量狭小了,非我所佩服的子平。” 章衡闻言大笑。 林希徐徐道:“既是承了子平招待之情,那我有一番话要吐露与子平兄了。” “哦?子中请说。” 林希道:“子平,这章三郎能在一个多月即将书法练至如此,可见是位异人,不可小看啊。” 章衡笑而不语。 林希道:“不过我早知子平对他似青眼相看。” 章衡失笑道:“子中错了,错了。” 林希道:“如何错了?子平兄难道以为我看不出么?” 章衡笑道:“子中错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对章越另眼相看,非因他而是他的二兄。” “哦?章二郎?”林希目光闪闪了道,“如此人物为何没听子平提及?莫非他此刻不在此处?他省之考生?” 章衡道:“之前出了些变故,故不在建州。而今我也得到他的消息,今科省试时子平兄就会见到了。” 林希道:“子平兄目光极高,能入你之眼的,定非常人。若有机会,我定要见识一二,子平一定要替我引荐啊。” 章衡没有说话。 大年前数日,学子们已是各自归乡。 昼锦堂上的人散了大半,至于章越与郭林抄得书也就少了。 二人也终于得闲,来到在阁门里一边烤着火炉一边说话,偶尔望向窗外但见雪片飞卷,既覆了远山,也遮盖了近处的屋舍。 “这天真冷啊!”章越一手持卷,一手凑近火炉边暖手,过了一会就要换手。 郭林道:“山里自是冷,山下就好了。” 此刻炉上的茶炉咕嘟咕嘟地响了,郭林忙端起茶炉当即给二人倒了两碗热茶汤来。 章越享受着师兄贴心的服务,端起热气腾腾的茶碗来,凑至嘴边小口地喝着。顿时一股暖流从上到下,暖到了心底胃里。 “师兄真是贤惠,烧得一手好茶汤。” “那是当然……什么贤惠,师弟你怎可把我比作妇人。” 章越嘿嘿笑了笑,每日捉弄师兄加一。 正在得意之色,章越耳听得脚步声传来,章越去望但见是斋长章衡来此。 他到这里来作什么? “斋长!” 章越,郭林二人都是起身行礼。 章衡穿着厚厚裘衣,脚下是牛皮靴子,他来此负手打量了一二道:“天这么冷,你们二人还在此不遮风的地方烤炉子,真是苦了。” 章越正色道:“启禀斋长,书楼里可以遮风,但不许点炉子,阁门这可点炉子,但除了这堵墙外可谓三面受风。其实斋长你看,在此搭一个小棚……” 章越说了一阵,提出了好几个建议,反正趁着章衡前来把诉求先说了。 章衡听章越越来越狮子大开口,不由长笑道:“好!好!你的性子与你二哥倒是不同。” 听到章衡提及自己二哥,章越不由一愣,然后想起章采所言章衡与自己二哥不和的事来心道,你不是来报复我的吧。 章衡看章越的神色,淡淡道:“我与你二兄乃一时意气之争,且我对你二哥的才赋倒很是佩服。不过我也不弱于他,今朝省试之时,试看谁能先着一鞭吧!” “什么?我二哥要赴京省试?不知斋长从何得知?” 章衡看了章越一眼冷笑道:“若非你二哥逃婚,三郎眼下虽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是衣食无忧,何至于在此冒着寒风佣书,连烤个炉子还要看人脸色?而今听我说你二兄上京赴省试,就不计前嫌,一心要从我口中打听你二兄前程如何了吗?” “如此说来真是毫无廉耻之人!” 章越被章衡如此一说,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郭林道:“斋长,章二郎与章越份乃兄弟,手足情深,就算兄弟之间有什么隔阂,但身为弟弟的怎会不挂念兄长的下落,斋长如此说,请恕在下不能心服。” 章衡横了郭林一眼。 章越亦道:“斋长我与二哥之间的事,不劳你过问,你既来此,必已知道我二哥下落。若斋长有意烦请告之,若是无意是来羞辱在下的,那么斋长请了。“ 章衡失笑道:“如此傲气倒有几分样子。” “章二郎如今已是解,正准备赴京师省试。”章衡言道。 真正从章衡口中确认这一消息时,章越仍是吃了一惊,自己二兄既是赴京参加省试,那么是在何处解的呢?难道不是如自己揣测的那样,二哥进京去找他老师陈襄了吗? “那我二哥如今身在何处?” “苏州!”章衡答道。 而闻此章越倒吸一口凉气,他终于明白二哥为何要逃婚了。 第三十八章 仙霞岭 众所周知,福建路的州府军试,每科录用比例百中取一,可称残酷。 录取人数少也就罢了,还盛产考神与学霸。 比如福建路兴化军,不过区区五里之地,于绍兴八年的科举中有十四人金榜题名,更要命的是状元和榜眼分别是兴化军籍的黄公度和陈俊卿。 宋高宗金殿策问黄公度和陈俊卿二人,你们兴化军巴掌大的地方,怎么能连出状元榜眼,实在是出乎朕的意料。随即又问二人你们家乡有什么土特产啊? 陈俊卿答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 原因无他,因地方穷故而读书人特别多,特别上进。 以章旭之才,就算力压浦城一县,见过之人如陈襄,章衡,章友直无不称赞,说将来一定能够金榜题名。 谁也不敢保证章旭能福建路的州府军试一定能及第,真给你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路来。 就算侥幸从福建路解又如何?还有省试一关,省试称尚书省试,明清朝则称会试,省试第一名称省元,那是各路解人一起会考,天字第一考,那难度不言而喻。 最后宋朝殿试那也是会筛人的。 西夏相国张元,就是杀过乡试,省试,结果在殿试时落榜,一怒之下投奔了李元昊当了汉奸。 万一在省试,殿试落榜,又要回福建路再考一次解试。 能两次从死亡之组杀出重围,那简直是气运之子,可以与刘秀比秀了。 相比之下,而为官员世家子弟开设的漕试解几率就高多了,去年福建路漕试十人取三,历史上一直到嘉祐三年才改为百人取十五。 章旭之才闻名族里,而身为章旭的族父兼姨夫的章俞在还未为官前,曾于浦城住过数年。 章仔钧五子章仁彻同为两家章俞,章父之曾祖,算到章越这辈也还未出五服。 却说章旭二姨婚后多年无子,当时有将章旭过继给章俞一说,不过后来章俞中了进士,四年后章俞之父章佺又中了进士,两家渐渐有了高低,又兼章俞妾室给他生了儿子,两家这才打消了打算。 之后二姨举家搬至苏州,两边渐渐少了来往。不过年幼寄养,二姨对章旭一直视若己出,多有挂念,而章俞也听说章旭年少有才名,小小年纪即崭露了读书天赋,于是动了念头,让章旭至苏州入他的官籍。 苏州虽说也是科举艰难之地,自古埋没不少人才,但再怎么说漕试也比州府军试容易多了。以二哥之才在苏州解可谓榜上定钉。 章母过世之后,二姨从苏州至浦城吊唁并提出此议,但却遭到了章父与章实反对。 他们都认为以章旭之才,将来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漕试州府军试对章旭而言都一样,没错,都一样。 章越当时还不太记事,只记得二姨是抹着眼泪从章家离开的,而二哥对此却从头到尾不出一言。 不过当时家里谁也没有在意此事。而因为此事章父一家与二姨有了嫌隙,但章实一直与章越说是二哥不喜欢杨家势利,故而两家才断了往来。 若非突然提及此事,章越还一直以为两家断交是二哥自己的主意! 章实自疼爱二哥的,不过只知一心创造读书条件,其余都不过问。 如今二哥以官籍在苏州解,马上将进京会试…… “这么说,我……我二哥是去了苏州找我姨夫改籍?” 章衡闻言皱眉道:“姨夫?是堂叔父吧。” 章越苦笑,这关系有点乱。 “多谢斋长告知,不过不知斋长是从何得知的?二哥总不能给斋长来书信吧?”章越向章衡问道。 章衡微微笑道:“三郎有所不知,我是杭州人,多次去过苏州。此乃我族叔章质夫来信所言……” “质夫?是表字吗?” 章衡点点头道:“表字质夫,名为楶,亦家住苏州。” 如不出意外,此人是被后世称作‘为西方最’,边功足以令夏竦,韩琦,范仲淹等大佬汗颜,‘二章’之一章质夫了。 他镇守西北时,主持了平夏城之战,是北宋对西夏交兵以来的最大胜利,宋朝全面占领了以往只可想象,而不可企及的横山,天都山。 平夏城之战后,西夏处于半灭国状态,最后辽国出面调停以战争要挟不许大宋灭夏,大宋只得被迫与西夏议和。 楶的意思是斗拱,乃支承大梁的方木。章楶可谓不负其名,真栋梁之臣。 “说来章质夫与你也是未出五服。” 章越笑了笑,章家子孙繁衍甚多,说是未出五服但其实已很远了。 不过章家可谓出名臣良将。 平夏城多么雄壮的名字,足以一洗三川口,好水川之耻了。但是现在的大宋还在每年给西夏,辽国岁币买平安呢。 “三郎你如何看?” 章越苦道:“若我兄长所知二哥下落,会将他的腿打断。” 章越觉得自己穿越半年来的苦水,怎么吐也吐不完。从头到尾都是家庭内部的问题,二哥对家里再有意见,我可是无辜,可谓躺着也中枪。 “不错,初明逃婚之事,无论再有任何情由,都是无行之举……” 章越心想,骂归骂,那也是自己骂,你一个外人骂什么?好吧,也算是同族兄弟。 章越道:“不过斋长我有一事不明,二哥他去苏州取解岂非冒籍?如此解不会引起议论吗?” 章衡笑道:“不错,但此例只对州府军试而言,不对漕试而言。官员五服之内皆可荫官, 如你汝族兄质夫,即受族叔公郇公荫官为匠作监主薄。” 没错,自己族兄章楶现在已当官了,正是受族父章得象的官荫。 章越仍是较真地道:“可是族叔公他可是堂堂宰相。” 章衡笑道:“尔不知何为漕试吧!官员都可保举一名门客赴漕试,又何况五服内子弟改籍赴考,只要不太过即可。你堂叔父,堂叔公家可是两位进士,朝廷追究冒籍只对州府军试而言。” 章越心道,难怪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但与士大夫共天下的意思,就是不与小民共天下。 当官原来真的可以这么爽。而自己身为寒门出头却是这么难,要想改命唯有书童或走二哥这条路了。 “原来如此,多谢斋长告我。”章越道。 章衡淡淡道:“我也只是与你说道一声,以免日后见了你二哥面上不好看。故而你不用谢我。” “好吧!既是斋长不愿承这个情,那在下亦不敢乱谢,就祝斋长此去汴京……” 章衡负手仰天道:“金榜题名之言我已听得……” “独占鳌头,大魁天下!” 章衡微微笑了笑,这话倒是有新意,他人都祝自己金榜题名,此子倒是祝自己中状元。 大魁天下这典故说得也新,当朝翰林学士宋祁进士考试时名字正好列为第一,后果真夺得大魁,这比喻是个好彩头。 “但这独占鳌头何意?” 章衡心道,不是吧,这时还未这典故?不对,这说出自元代,那么宋朝必有引用,但可能推及未广。 于是章越道:“我听闻宫殿门前台阶上有鳌鱼浮雕,新科状元须站立其上向皇帝行礼。故吾愿斋长独占鳌头。” 果真章衡朗声一笑道:“汝倒真有几分歪才,多谢吉言。” 章越笑了笑,中得状元哪有那么容易,我反向q一波,反正就算不中你也怪不到我。 当即章衡品着章越这一句‘独占鳌头’离去。 数日之后与林希及众举子们一并启程。 而书院无事,章越与郭林二人也早早下山回家。 谈起斋长章衡,郭林忽道:“师弟啊,我觉得斋长是个善人。” “师兄怎有此一说?” 郭林道:“师弟,你当初不满斋长在佣书之事录用于你,故而觉得事后苛责于你。但你确实是字写得不好,若是斋长一时怜悯录用了你,岂非有另一个字写得好于你的家境贫寒之人不得录用。你要说他不公,但对我他可是没有偏见的,此事怪也只怪你字不好。” “而今日他完全不用与你分说你二哥的事,但他还是道来,在此事上你还是承了他的情。” 章越听郭林之言仔细想了一番,纵使心头一时那么不情愿转过弯来,但是平心而论郭林说得话还是对的。 于是章越边跟着郭林身旁边缓缓点头道::“师哥教训的是,是我不对。” 郭林闻言笑了笑道:“诶,师弟,你也莫把师哥的话往心底去,就知错能改之事上,你已强于太多人了。” 章越暗笑,师哥还是太高看自己了,对于批评他向来是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的。 章越忽指一座山峰道:“师哥,这处山头以往我们回家从未走过,今日时候尚早,不如我们探他一探!” “好啊,师弟有此雅兴,我一定奉陪!” “师兄,我们比比谁上这山头!我先走一步!”说话间章越已是奔上去。 “师弟,你又使诈。”郭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快步跟上。 章越与郭林在此爬山穿梭,沿途但见怪石嶙峋,奇松参天。 师兄弟二人初时竞争爬山,到后来为此奇景所吸引,不知不觉地走得慢了,等攀至山巅但见疾风猛烈,云海自山下扑面而来。 此景真可谓“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章越不由心道,然后与郭林二人站定后向北眺望。 但见暮色之下,远山是一片红霞遮天奇景。 这就是入闽之要道仙霞岭。 章越即在山巅一声大喊,一直至声嘶力竭为止,四面八方顿时传来空旷寂寥的回响声。 “师兄,有朝一日我也如子平,二哥那般从此道出闽去!”章越喘着气,眼望满满红霞对郭林言道。 第三十九章 恩情 章越与郭林下山后。 章越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节。 这一夜学究浑家倒是烹了一桌饭菜。 有杂豆,山菌,冬笋,还有一盘兔肉,此兔肉被切成薄片,用酒,酱,胡椒腌过后再放进锅里一涮后即吃,味道鲜美极了。 主食则是满满的一大缸稻米饭。 章越见此几乎痛哭流涕了,穿越之后,咱啥也没长进,倒是这饭量一路见长。 在昼锦堂里,一大碗的干饭只能吃个半饱,以至于章越饭后都灌一肚子清汤,才能令肚子感觉到紧实。 这实令章越怀疑,这是当初食堂里打五毛钱饭还吃不完的自己吗? 浪费可耻啊! 昏暗的油下,郭学究提着一竹筒小酒,小口小口地喝着。 师娘对章越,郭林道:“明日三郎就要回家了,这半年三郎在此就如家人般,如此回去师娘真舍不得,今就当作是除夕了,咱们一家子坐下来好好吃酒,章越你多夹些菜。” “谢过师娘。” 郭学究道:“越儿……这几个月为师病了,着实对不住你,你还佣书赚钱给为师治病……” 章越连道:“先生说这些作什么……要不是师兄荐我,我还没处生计呢……再说这钱都是作束修……” 郭学究与师娘对视了一眼。师娘道:“越儿,你回去与你兄长嫂嫂说说,等先生他身子将养好了,定当好好用心教你。” 章越心底有些打鼓,在郭学究这继续学倒是没什么,只是教授那边似有意收自己入门,眼下要他如何说呢? 章越不好说,一旁郭林也知道章越的心思,连忙接话道:“爹说这些作什么,菜都凉了。” 郭学究瞪了郭林一眼,然后立即从桌上起身左右各打了两拳,左右扭了扭腰后,连道:“你看为师没有骗你吧,这身子骨确实好多了,过了年身子就痊愈了。” 章越见已是精瘦的郭学究活动以后满头是汗的样子,初觉有些好笑,但笑后又觉得好生苦涩心想,先生是真的很想留自己在这里学啊! 章越站起身道:“先生,无论我章越将来如何,你都是我的先生。” 郭学究,师娘二人还以为章越这话是答允了,当即很高兴于是笑道:“说这些作什么,又没说你不是先生的学生了。” 昏暗的灯光下,郭学究喝了几口酒,师娘不许他再喝。 郭学究没有酒喝,只好问章越功课上的事,得知章越已是读完了尚书,已开始读《诗经》更是欣慰,随即又琢磨起明年当去哪里借书的问题。 “师娘的饭烧得真好,我还要一碗!” “好咧。” 而郭学究趁着浑家给章越添饭之际,偷偷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对章越,郭林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最后再咂巴着嘴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 师娘又给章越端来一大碗饭,想了想又回过头用饭勺将饭压实,又添了两勺。 郭林见章越的吃饭样子摇了摇头,然后将他爱吃的菜挪到他的面前。 这一夜月华如水,窗外土狗对着碎骨头拌饭狼吞虎咽,跛奴则倚在树旁唱着不知曲调的俚歌。 章越收拾行李时听到一旁的郭林长长一叹。 章越一笑道:“师兄,莫要念我,我初五就回了。” 郭林没好气道:“谁念你来?” 章越见郭林神色忧愁忽道:“师兄,你可知跛奴唱得是什么?” 郭林惆怅地则道:“我怎知?师弟听得懂么?” 章越道:“我虽听不懂,却知跛奴唱得是男女相思。” 郭林走到章越面前认真道:“小小年纪知什么男女相思,不用心在读书上。” “师兄还说我,你不是一直还念着苗三娘么?” “你……你怎么知道?”郭林神色很复杂,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甚至还有些被窥中心思的如释重负。 “师兄,你可别灭我的口啊,我早已偷偷告诉师娘了,你灭口也没用。” 郭林听章越说给自己娘听,羞死过去的心思也有了:“你为何要说?你以为告诉师娘是为了我好吗?” “那倒不是,那日与师娘闲聊,一时嘴快没有把住,”章越又连道:“师兄息怒,再说男女相思这有什么不好?诗经第一篇就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圣人说了诗三百,思无邪!” “男女相爱慕,乃人之常情,视而不见才思有歪的。” “思有歪,”郭林不由苦笑,然后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此中相思之苦,师弟又如何知得?” 说到这里郭林扶门框道:“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真当我是十二三岁的小屁孩吗? 章越道:“相思之苦,我虽不知,但却有闻之。我有一法可解师兄这相思之苦!” “师弟莫要说笑了……相思之苦如何能解……罢了,还请师弟说来听听。” 章越点点头,一脸正色地道:“师兄这就对了,否则我传此法给你,说了也白说。我也是听他人说来确实有效。有一读书人因爱慕一女子,也是求而不得。于是他将决定背诵最难的经义,每念及这女子之时,就背下一页经义再以笔墨之,等到有朝一日积纸成册,累册成书之时,再见这女子就将此书赠之……” 郭林闻言在屋中来回踱步,连连点头道:“师弟果真博闻广识,如此赠之既不唐突佳人,也可表达心意,还能不弃所学……此真妙法也,那后来这学子学成抱得美人归了吗?” 章越摇了摇头道:“那学子默到了第二页时,即已放下了相思之苦。” 郭林闻此呆立半响,寻大怒道:“师弟你又诓我?” 章越捧腹大笑道:“师哥你可真木讷,这半天才想过来。” “咳,不过说正经的,师兄,到底是相思苦,还是读书苦?” 郭林叹道:“凭心而言,还是读书苦些。” “这就是了,”章越道,“师兄读书如此之苦都忍得,相思之苦又算得什么呢?不过师兄若真中意苗三娘,还是要让她知道才是。” “说了又能如何?我哪配得上人家……”郭林说到这里脸上微红。 “如此才妙啊,”章越击节赞赏道,“不被拒之门外如何能让自己死心!” 次日章越从乌溪返乡。 山间住半年,学成还乡否? 不论学成学不成?都要回家。君不见每年奔流的春运大军吗?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道理是一样的。 这日章越起了大早,郭学究和师娘给章越塞满了山货,还让村里的人帮章越挑一段路。 除了山货,近来佣书一页三钱半的收入,着实令他富裕许多,身上还有一贯多的余钱。 临行师娘将这钱串起,给章越缝在裤腰带上,告诉他不到家里不许解下。章越心想如此自己出恭怎么办? 清晨山里升起了雾,半干涸的青溪也浸在雾中。 正因溪水可涉,故而这次返乡不必沿溪,而是穿山走一条近路。因为近路虽快了半个时辰但却陡峭,伴当曾问章越敢不敢走,章越哪受得激,于是就走了近路。 章越与伴当或沿山道,或沿溪边前行,脚上踏着鹅卵滩,耳边依稀还可溪涧山泉的流水声,但寻声觅去却不见踪影。 越走天越亮,章越已出了一身汗且气喘如牛,饶是年少力健,也不免要坐在山石上歇脚。这时眼前薄雾已是渐渐散去,但见溪水流淌出山,下游的溪面仿佛瞬间变得宽广,远眺去银湖泻波,争然有声,方才寻觅不得的水声,竟就在眼前,而这等美绝的景色也是平日从未曾见过。 章越不由诵起新近刚读的一篇文章。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 这篇文章,章越穿前在课本上读过,然而穿越后又是从他人那传抄而得,然而两次再读眼界已是不一样。 欲行远观奇者,必有志与力也,王介甫真不欺我。 沿溪下山,不多远即已看到县城轮廓! 走这条路果真快极了。 走到这里看着城下熙熙攘攘的行人,与寂静的山间比起来,恍如隔世。 伴当送章越走到这,即不肯进县城了,章越见请他至家中不得,于是塞了一把钱给他。但此人却道:“你是学究的弟子,我不可收你的钱。” 说完坚辞而去。 章越望着此人背影,也是感叹世风淳朴至此。 章越挑起行囊转身向水南新街走去,走至街上,见到不少熟悉邻里。 “三郎你可算回来了。” “三郎这是学成而归。” “正是,回来是要考状元的。” 一阵欢笑声传来,邻里们依旧揶揄打趣,谁也不信以往那懒散不肯从学,进山以后一下子就认真读书了。 但这番口吻,这番说辞依旧是那熟悉的味道。 章越想起上一世看的过节回乡应对亲戚盘问攻略,于是立即反问道:“马婶,你家三郎成亲了吗?还没呐,要抓紧喽!我给你说一个,县城里我熟。” “陈叔,你家老大还尿塌啊?那得治啊!我这里有个土方子,山里问来的,回去试试。” “于婆你还咳吗?没事忍一忍就过去。说笑的,我这有给你从山里抓的草药,你试一试。” 章越身后传来一阵阵的长叹,这孩子……真有人情味,比他家二郎强多了。 章越听了心道,都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这恩情,并不需达之后才还的。 走着走着,章越已到了家门口。 ps:上三江了,明日两更,同时向大家求求推荐票!求大家助我。 第四十章 糖霜 章越沿途叔,婶,郎君,娘子地叫了一通,还将身上从山里随身带着干果子散了一些给孩童们。 “多谢三郎君!” “三郎君人真好!” “赶快谢谢三郎君!” 边走边是谈笑,章越返回了家中,路过时还遇到一个卖蔗浆糖霜的货挑子。 这货挑子平日看不到,唯有年节时才有,摊子旁边看得人多,买的人少。 不少孩童看着这货挑子都是流口水,哭着闹着要与家里大人买糖。不过很多大人只能狠心不顾,拖着孩童离开。至于卖到糖的孩童则是得意洋洋地放在舌上舔着,还时不时拿来炫耀一番。 而章越见此一幕也是咬了咬牙走到一旁无人处揭了裤腰带拿出钱来买了一点糖霜回家。 家里依然和原来的样子差不多,一扇简单篱笆门,堆着些柴薪杂物,一口大瓮承檐滴水。 章越见这大瓮想起司马光来。都说司马光砸缸,其实宋朝的缸最高不过半米,如何淹得人。后仔细一看宋史里确实写得瓮。 瓮收口缸则开口,章越凑近一看瓮里水盈满了,养着好几条大草鱼,这都是章越平日爱吃的。 可惜上一世技能点全部都点在好吃懒做上面,不然搞个水煮活鱼,酸菜鱼啥的吃,不香么?穿越到宋朝还能家致富呢。 章越摇了摇头,以后一定要写本书好好告诫穿越的后辈们。 别看坐在家当键盘侠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样子,乍一问,估计连火药配比都背不下。除非你穿越还得自带度娘,那当我没说。 当下章越拍门:“哥哥嫂嫂,溪儿,我回来啦!” 砰砰! 敲门声响起。 引得左邻右舍出头张望,章家那三郎回来了!之前只知吃喝,进山读了半年书长进了吗? 之前看他与赵押司说话倒有分寸的,这小子读书未必有他二哥出息,但是个晓世情的,将来道路定比他二哥走得宽。 章家好好的一个家,被他二哥闹得差些到骨穷来。一家几口都跟着受穷,真是不易了。 章越敲了好阵的门,方见大嫂出来开门。 章越见她鬓凌乱,不由讶异,以往在家再困难的时候,嫂嫂一身粗布荆钗,但也从来都是打扮整齐,不肯失了一点大户人家女儿家的样子,如今不到半年怎容色憔悴至此。 “大嫂怎地?” 大嫂歉然道:“叔叔好容易回趟家,我竟没顾得上,实在是……对不住。” “嫂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家里怎么了?” 大嫂垂下头不回答道:“叔叔先进屋再说吧。” 章越入屋后,现家里也未如以往般整理得井井有条,甚至桌案上都积了些灰,以往大嫂多爱干净,不是如此得啊。 章越故作不知,将行囊解开道:“嫂嫂,你看这是我从山里带着的山货,今年山里光景不好,山民赶着脱手,故而买了不少。” “我现在也是替人佣书,一日也赚得些钱,郭学究那边的束脩也有给……哥哥呢?不在家啊,那阿溪呢?” 听到章越唤‘阿溪’二字,但听哇地一声哭泣从楼上响起。 “阿溪?” 章越看了嫂嫂一眼,连忙奔上楼去。 但见小章丘半脱着裤子站在那边,大腿屁股后面挂着一条条的红横。 章越见这一幕又是心疼又是愤怒,忙抱住章丘道:“阿溪是谁打你了,快说给三叔听,三叔给你教训他!” “三叔,不……不要教训她。”章丘带着哭音道。 “为何?” “是,娘她打我了。呜呜呜!” 章越闻言啊地一声,看了一眼放在一旁的荆条,随即问章丘道:“阿溪不哭不哭,还痛不痛啊?” “痛。”章丘抽噎道。 “不哭,不哭,三叔给你买了好吃的。三叔背你下楼好不好?” “好,三叔背。” 说着章越给章丘抹去眼泪,然后背着章丘走下楼梯。 章越看见于氏也是坐在桌旁抹泪,心底也不知说什么。 屋子里气氛凝重,章越故意笑道:“阿溪啊,给三叔说,你过年你想吃什么?” 章丘看见于氏有些害怕不敢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章越笑道:“你不说,那三叔猜一猜,你想不想吃糖啊?” 章丘点了点头,又看了于氏一眼畏惧地摇了摇头:“阿溪不喜欢吃糖?” “阿溪这可不对,你不能骗人!” “阿溪没有骗人,阿溪吃糖,娘会不高兴。”章丘如是言道,说着又留下泪来。 章越连忙哄道:“阿溪不哭,不哭啊。三叔说给你带好吃的,哪会骗你啊。” 说完章越从兜里拿出一小包油纸打开道:“阿溪,你看这是什么?” “是糖霜!”章丘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原打算伸手去接,想了想又缩了回来。 “阿溪吃啊!三叔给你买的。” 于氏见此则道:“三叔,糟蹋这钱做什么?阿溪方才就因此事闹我,这么些年来惯着。” 章越心道原来如此,于是道:“嫂嫂,这可不能怪阿溪阿。以往咱家过年都有给阿溪买糖吃咧。今年也不能例外啊。” “看你宠的,这般花钱大手大脚的,真与你大哥一般,真不知怎么说你。”于氏含着泪言道。 章越道:“嫂嫂,我不是与你说在乌溪读书之余,替人家佣书吗?一页三钱半,每日一两百钱……” “佣书这么多钱?比你大哥赚得还多。”于氏吃了一惊。 “也是一时,郭学究那的束脩钱我都给到半年后,回家我顺路看到货挑子,本也不是一定要买,但见他只剩一些了,作价便宜些就买来了。” 说完章越将糖霜塞在章丘手里,然后将买糖剩下的钱都放在桌上道:“嫂嫂,这是我赚来的,你先拿去贴补些家用。” 于氏看了不知说什么:“叔叔,自己也留一些吧。” “我在山里哪用得着钱?”章越笑着对章丘道:“阿溪看什么呢?吃吧。” 章丘有些担心地看着于氏,可于氏一直不话,他也不敢吃。 章丘最后捧着糖走到于氏面前道:“娘先吃一点,等以后溪儿赚钱了,再买给娘吃。” 于氏搂住章丘顿时痛哭流涕道:“三叔,阿溪,也不是我平日狠心,但家贫又岂有贤妻啊。你大哥穷大方过日子,若不是我替他这省着一些,那省着一些,这家早当不下去了。” “娘吃,娘不哭。”章丘哭道。 于氏用手指捻了少许放在嘴里抹了抹,然后对章丘道:“这糖霜三叔买给阿溪,你将来也要孝敬你三叔,知道吗?” “知道。”章丘清脆地答道。 “一个糖霜而已,说这些,阿溪你快吃……三叔不吃,三叔早已经吃过了。”章越言道。 章丘点了点头,伸出舌头舔了舔纸上的糖霜然后闭上眼睛,幸福得眼角都弯了起来。 “娘,三叔,今年的糖霜真的好甜啊!”章丘跳着言道。 听着章丘高兴又带着童稚的口气,章越和于氏不由都笑了笑起来。 “明年三叔,不,三叔年年都给你买!”章越郑重地道。 “谢三叔!”章丘又道,“那三叔我可以吃完他吗?” “好啊!” 看着章丘一点一点舔着糖霜,家中凝重的气氛也终于划开。 章越则一样一样将山里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于氏也将家事絮絮说来。 这时候门一推,但听章实的声音在外道:“娘子,溪儿,我回来了,快来看看爹爹买了什么?” 于氏皱眉道:“不会是糖霜吧?” 此时章实已进得屋来,听了一愣道:“娘子怎晓得?” ps:今日第一更,再次大家求推荐票! 第四十一章 守秘 “吾十八嫁你,不求荣华富贵,有甚出息,但相夫教子波澜不惊,却不料你屡屡自作主张,从未把我放在眼底……”于氏边说边垂泪。 章越连道:“嫂嫂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哥哥心底还是有溪儿的。” 章实道:“娘子,三哥好容易回家一趟,不说这些。” “我既是答允给溪儿买糖霜,今年也不会少了他的。虽说咱家今年的光景不好,但再如何年还是要过的。” 于氏听到这里彻底绝望,长叹一声无言上楼。 章实对章越道:“三哥先坐着,我给你烧饭!” 章越苦笑心道,大哥,你烧得饭能吃吗? 章越和章丘两个人呆在楼下,章越看着章丘舔着第二份糖霜。 “三叔,我怎觉得爹买的糖霜没你好吃呢?”章丘边舔边道。 章越深深明白,一瓶可乐三块钱,第一口值两块五的道理。 “那是因为你一天吃两份糖霜的道理,如果你肯将这份存起来,放在明日吃,那么肯定味道和今日一样甜。” 章丘听了章越之言只是纠结了片刻,最后还是继续舔着糖霜。 “我就知道如此。” 章越想起上一世延时满足的实验,能够实现延时满足的孩子普遍更有成就。 于是章越向章丘道:“如果你能忍住不吃,那么三叔明日再给你买一份糖霜如何?” 章丘想了想立即摇头。 章越道:“两份糖霜都不吃?那三份如何?” 章丘将糖霜小心翼翼地收好揣进兜里,然后小声道:“三叔的钱刚才都给我娘了。再说我刚才分你糖霜,三叔可说吃过的,现在这是我爹买给我的。” 这孩子……立马把吃了我的东西给吐出来! “你以为三叔不让你吃?是自己想偷吃吗?” 章丘想了想,轻轻点了点头:“是。” 章越此刻只能尴尬地仰天打了个哈哈:“没看见三叔我与你说笑么?” “三叔,你别把溪儿当作是三四岁的小孩子。” 正在说话之际,外头有人敲门道:“敢问这是章家吗?章大郎在么?” 章实从楼上走下开门后,连道:“这不是庄先生吗?怎敢劳动你上门一趟,大过年的,当我亲自拜访才是。” 章越明白这位庄先生是章丘私塾里的先生,不知为何此刻却来到章丘的家中,这年头不应该学生到老师家中拜年,怎有先生至学生家中的事? 章越正欲迎出去,却见章丘拉了拉他的袖子。 “怎么了?” “三叔有件事我忘了和你说,庄先生曾让你回家时去他那一趟。” “庄先生?叫我作甚?” 章丘道:“好似那三字诗的事。” “三字诗?三字经?”章越讶道,“你把三字诗的事告诉你们先生了?” 章丘点了点头。 章越顿时叉腰板起面孔,而章丘垂下了头:“三叔你莫要生气……” 章越冷哼一声,给他额头打了个爆栗:“一会再找你算账。” “呵,原来先生是来找三哥的,”章实笑道,“三哥?三哥?” 章越有些不情愿地走出门去,但见章实身旁站着位四十多岁的教书先生,对方蓄着半黑半白的胡子目力似有些不好。他看章越时习惯性地近前一步,然后上下打量了一番。 “这是三郎吧!从令侄口中多次听到你的大名,久仰久仰。” “先生谬赞了,不敢当!” “三郎,可否借一步说话?”庄学究笑着道。 “那是当然。” 章实指道:“楼上北屋那边是说话地方,庄先生今日一定要留下用饭啊,让我备几道菜好生谢你。” “好说,好说。”庄学究施礼后,当下举步上楼与章越一起进了北屋说话。 而章实连忙对章丘道:“你在家好生待着,我去隔壁酒坊打酒,再买几样菜来。” 章丘皱眉道:“爹,你又花钱,娘会不喜的。” “糊涂,那是你先生,不好酒好菜招呼着怎么能行?再多的钱也要舍得,爹出门一趟,你机灵着些。”说完章实火出门了。 到了北屋里,庄学究先行一步坐下,反客为主地对章越道:“你坐着说话,无须拘礼,你我以后熟了你就知我是好说话的人。” “不敢当,不敢当。”章越心底冷笑,这就把握主动了。 章越找了张塌坐下。 “不知三郎眼下在何处就学?”庄学究探究地问道。 章越则道:“在山里随便念着些。” “不知是哪个山里,哪位学究?”庄学究追问。 章越道:“是乌溪的郭先生。” “哦?是郭先生?” 庄学究笑着抚了抚胡须,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章越笑了笑道:“庄先生好似不太了解我,那我就多说几句……” 庄学究摆了摆手道:“不,我晓得,你二哥章旭那是名冠乡里,乃本县甚至本州第一等的人才。” 庄学究淡淡地道:“不过恶了赵押司之后,如今已不知所踪了,如此俊才走错一步,可惜实在可惜。” “不,庄先生知道的是半年前的事,如今我二哥现已在别处得解,今春就要入京赴省试了。” 庄学究闻言微微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笑道:“原来如此,但过了乡试也未必过得省试。罢了,我开门见山地说,今日我来找你,是听章丘所言你作了一三字诗的事对吗?但你不过是一位刚蒙的学子,如何写得这样的诗……” 章越摆了摆手笑道:“庄先生,我还没说完呢,否则下面闹出误会,以后大家不好谈呢。” 庄学究闻言微微吃了一惊,此子这番言语不似十二三岁的少年,怎地如此老练。 “还请三郎直言。” 章越淡淡地道:“庄先生,实不相瞒我二哥过得是漕试……而且是苏州那边解,庄先生想起了什么吗?” 庄学究想道:“苏州?你章家在苏州……” 庄学究使劲地想,章家在苏州虽说是分家,但可有不少显赫的人物啊,比如章频,章佺,章俞那可都是进士官员啊。 这章二郎能在苏州解,又通过了漕试,那么必然是他们家里安排的…… 难怪这二郎要逃婚……真相是在这里,我明白了。 想到这里,庄学究神色一下子好看了许久,对章越也是很热情地笑道:“呵,三郎,你家在苏州还有亲戚么?你可不要对我说,万一走漏了风声,赵押司那边……到时你还以为是我说的。” “我倒是不惧赵押司知道……但能少个麻烦……最重要是我与先生是一见如故,难免坦诚相告啊!” “哈哈哈,三郎放心,我一定守秘不言,今日之事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断然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庄学究笑道:“其实三郎啊,你侄儿是我的爱徒,平日在蒙学里我对他是多有照拂的,故而对你我也是爱屋及乌啊!” 章越想了想,他总搞不懂网络小说为何老是装逼打脸,既有好牌可以第一时间亮出来嘛。打完脸后固然是爽快了,但是也结下仇了。 “三郎啊,我这次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谈谈三字诗的事,你既年少奇才能写出这样的蒙学读物,可想到报到上面去,如此不说朝廷,州里也会奖下一个神童之名啊!对你的将来实在是大有好处啊!” 庄学究口气转变很快,刚才还在质疑自己能不能写出三字经来,现在已是要把神童的名字往自己头上安了。 章越闻言微微笑了笑道:“神童之名,我倒是从未想过啊。” 庄学究拍腿竖起大拇指道:“三郎好涵养,换了他人恐怕这时候定然是坐不住,但是你气定神闲,真不愧是二郎的亲兄弟。” ps:不好意思迟了,第二更求推荐票! 第四十二章 神童举(感谢我爱怪仔盈盈成为盟主) 章越听到庄学究如此说后笑了笑,直接问道:“哦,那么庄先生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庄学究听章越之言,觉得有些太直白。 但庄学究没有明说,而是笑道:“三郎,好处先放在一边不谈,我先敢问一句三郎师孟否?” 章越笑了笑,这庄学究还在探自己的底。 当然章越明白自己若不拿出足够的才学,肯定不足以让对方相信这本《三字经》真是自己写的。 章越不由道:“我在三字诗里说得很清楚了。人之初,性本善也,人生来即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此四端也,自乃吾固有之,可谓善端,当然可谓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习相远一直是儒家传统,不需多言。 主要是性善,性恶之说。 孔子从未说过性恶和性善,只是主张人要从小接受很好的教育。 但他的再传弟子荀子主性恶之说,这成为后来法家的根基,但孟子却主张性善之说,这也是后来思孟学派,以及理学的根本主张。 除了性善论,章越自己也不是照本宣科的穿越者,比如三字经里讲历史的‘炎宋兴,受周禅,下面则是‘十八传,南北混’一直至‘古今史,全在兹’这几十句都是后人加的,是清末修的。 而南宋原版的只到‘炎宋兴,受周禅’为止,章越自也筛掉了这部分直接接上了‘载治乱,知兴衰’。 章越自觉的还是很严谨的,故而问题不会很大。 庄学究露出正色,然后道:“受教了,原来三郎真是师孟。” “不过这‘苏老泉,二十七。始愤,读书籍’是何意?这苏老泉是谁?我读了半辈子书,也不知他哪朝之人物啊?” 章越闻言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差点当场给自己两个嘴巴。 苏老泉是谁?苏轼他爹。 苏洵二十七岁才读书不假,但他这年才刚刚携二子进京,受欧阳修的举荐而扬名京师。 这也就是今年和明年的事,章越居然把他名字写进三字经里了? 不严谨啊! 但这时候章越也只能将错就错了道:“呵!先生竟不知苏老泉?” 庄学究讶异:“还真有这人?” 章越微微笑道:“不知先生《衡论》读过否?” “没读过啊,那《权书》读过否?” “这也读过,那《几策》读过否?” 庄学究看着章越一脸懵逼地摇了摇头,这连续三问令自己有些孤陋寡闻之感。 你没读过我就放心了。我也没读过,只记得书名而已。 章越则满是遗憾地道:“苏老泉的文章纵使刘向,贾谊复生也不过如此,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欧阳先生所言。” “京师欧阳公?” “不错,苏老泉之名如今早已传遍京师了,先生今日才读到他的文章也已是迟了。不仅是他,依我看来三苏之名迟早传遍天下!” “三苏?” 章越一副‘你连这都不知道的表情’:“还有他二子,亦是人中龙凤。” “受教了,未料到三郎未出县城一步,竟能识得京师人物……着实……” 章越闻此也只好笑而不答了。 “是了,三郎以‘大学,论语,中庸,孟子’为四书,不知有何依据,出自何典?” 章越笑道:“不过吾试言矣,四书也称四子书,大学出自曾子,论语出自孔子,中庸出自子思,孟子出自孟子,故而吾称其为四子书也。” 庄学究笑道:“这恐怕争议太大,传到朝廷去要有人争论。” 章越则道:“我早说过,此吾一家之言也。 庄学究闻言笑道:“三郎有所不知,汉时‘孝廉试经者拜为郎,年幼才俊者拜童子郎’。本朝亦继此统,有神童举!” “真宗时有子六岁背易经,朝廷赐神童出身。经本朝神童举,九岁,十岁,十二岁当官之神童可谓不乏其人。” 庄学究笑了笑自感给章越指出一条光明大道。 “三郎能写出此诗,自是神童毋庸置疑。以我看来,三郎可借三字诗成名,献上朝廷,朝廷必召汝至京师而后试之,若是得中即可授官。三字诗里也曾说‘唐刘晏,方七岁。举神童,作正字’,这刘晏即是神童举授官的。” 唐朝专门有神童科是常科,限定十岁以下孩童参与,只要能通一经即可授官,于是常有人高马大的‘童子’考试及第。 宋朝则改为制科,因天子下诏而设。 制科与常科除了考试时间,考试方式不同,最重要是制科不是常科那样只要符合条件的考生都可以考。 要参与制科考试,最重要一点就是必须有人举荐。 宋朝童子试必须是十五岁以下且‘有州升朝’,也就是由州县官员推荐至朝廷,最后由天字亲自策问。 比如说大才子晏殊就是十四岁神童及第,经神童试授官。 但晏殊罢了,神童试里最玄幻的要属蔡伯俙,年仅三岁即考中童子试,被宋真宗当场授官。 蔡伯俙是福清人,宋真宗还赋诗一‘七闽山水多灵秀,三岁奇童出盛时’。 但神童举问题也很多,神童的出现,让很多人‘苦其子弟,次教之五经,争作神童之风大兴’。 父母的拔苗助长,还有谎报年龄,请托扬名等等,令不少人对于神童举有所反感,故从太宗真宗那崇尚神童的风气,至仁宗时,特别是官场上有所衰退。 一般神童科出身的官员,只是授官,不授正式差遣。说白了就是朝廷给你官员的俸禄,但不给你事情干。 如浦城杨家的杨亿,由江南转运使张去华举荐,由宋太宗钦此策问,十一岁时即授官。可是他在淳化三年又考了一次进士,这才真正开始宦途。 但是庄学究确确实实给章越指出了一条出路,一部《三字经》献到州县里,对于州县官员而言当然是有益文教的事,同时对官家而言能有这样的经籍,也是盛世祥瑞。 而章越可以为己扬名,同时还能授官。 但章越自家知道自事,自己的学问这才到哪?书止背至诗经,九经之中还有六经未诵,这样的才学若是被推荐上去,一试就露出马脚来。 对方是庄学究尚可糊弄一二,但是朝廷其他官员,一方大佬可就没那么好忽悠了。好饭不怕晚,自己再读一两年书,若真要参加神童举,自己还有两年的功夫。 于是章越道:“多谢先生好意,三字诗乃吾之家学,暂时不便外透。不如如此,我书信一封问过二哥后再回复先生如何?” “若是二哥答允,那么到时候就一切有劳先生了。” 庄学究闻言也是沉思,章越给了一个既不是同意,也不是拒绝的说法。 庄学究笑着道:“三郎不肯出名,可是担心他人不信服这三字诗是汝所作?” “确实如此,三郎小小年纪考虑周详。这三字诗虽言辞浅白,但在外人看来绝非十二岁孩童能写出的。我说几句还好,若外人有此疑问,那么怀疑之人更多,岂非令三郎的神童之名有所白璧微瑕,如此实在不美。” “那么依先生之见呢?” 庄学究抚着胡子呵呵笑道:“故而吾有一拙见,也算是不情之请,如果三郎能拜入吾的门下,让吾为三郎的三字诗润色一二,那么有些不合情理之处,也合乎情理了。” 章越心想,这算是你真正来意了? “先生是说合作此三字诗?” 庄学究笑了笑,摆手道:“不敢当,但求三郎分些薄名即可,还有一事我必须坦诚相告,吾与州学李学正可谓相熟至极,平日常在一起吟诗作对。将来要保举三郎为神童,那可是李学正一句话的事。” 蒙学先生能与州学学正相交?此人说话可信也是有限。 庄学究亦是笑道:“三郎不急着答我,再思虑则个。” 说完庄学究起身离去。 送至下楼,章实已提着食盒归来,连忙道:“先生说好留下吃饭,何必着急要走呢?三哥,快于我留下先生。” 庄学究笑道:“还有要事,不敢久留,三郎,过些日子我再来拜访。” “好的。” 说完庄学究急匆匆离去,临行之时心不在焉,脚还踢到了门上。 章越见此微微一笑。 章实送了郭学究走远后,回屋道:“三哥,先生到底与你说了何事?” 章越笑道:“近来我作了诗教给阿溪给庄先生知道了,他说要将此诗上报至州学正去。” 章实闻言大吃一惊:“竟有这等好事。” “但我没答允他?” “为何?如此大好良机……” 章越摸着肚子道:“哥哥,我是饿了,咱们边用饭边说吧。” 章实摇头道:“你从小到大吃最要紧。帮我摆盘子,阿溪你楼上去唤娘来吃饭。三哥你再与我仔细说说……” “好吧,”章越没心思地答道,然后猛一抬头望向窗外,但见雪已是落了下来。 此刻北风一刮,风更是呼呼地吹来。 街上的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家里赶,这马上就要到了饭食。 “哥哥,今日的天怪冷得咧。”章越搓着手言道。 “是啊,过年能不能冷吗?是啊,这都下雪了。下雪好啊,瑞雪兆丰年么!”章实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倒入碗中一边言道。 一旁章丘已是蹦蹦跳跳地下楼道:“爹爹,为啥说瑞雪兆丰年呢?” “问你三哥!” “三叔?” 章越摆着盘子道:“因为雪一大即把地里吃稻谷的虫啊都冻死了,故而来年庄稼长得特好。” “三叔知道得真多。” “别卖口乖,你娘请下来了吗?” 章丘摇了摇头道:“爹,娘说她不吃。” “不吃怎么能行?”章实放下手头的事道,“三哥你给张罗下,我上楼将你嫂嫂请下来,也不是哪来的脾气?是了,庄先生的事你要记得与我说。” “是,哥哥,你还是小心说话,给嫂嫂赔个不是吧!”章越张罗起饭菜,顺手扣了块切好的鹅肉,悄悄塞进章丘的嘴里。 章丘眉开眼笑地啃了起来。 章越也将手指上的油水放在嘴里嘬了嘬。 “娘子可算出来了。三哥,饭菜备好了吗?” “好咧!”章越大声喊道,而章丘拿起袖子擦去嘴边的油星。 当章越端着饭菜上桌时,此刻风雪更大了。 县城四周的山丘顶上都覆了雪,山下则依旧苍翠。 天寒地冻里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这风雪将人都赶到了屋子里,一家人同聚桌上过着佳节。推杯换盏时的吆喝声远远地传来,逐渐有了过年的气氛。 ps:感谢我爱怪仔盈盈书友成为本书第四位盟主! 第四十三章 清官难断家务事 一桌子菜,主打硬菜是鸡鹅,鸡蛋一口气蒸了十几个也不剥壳摆在桌上,一盆子饭馆子里的油泼白肉,之前家里瓮中养的草鱼也被拿去饭馆一并烧了,如今数条一起摆上,以及一碟醋蒜,最后则是一桶米饭。 没素的,就是整荤的。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奢侈啊,绝对要好好批判的,家里哪有钱给大哥这么造啊! 章越心底虽这么说,但坐在桌边嗅着喷香喷香的饭菜时,此刻千言万语唯有化作了一句‘真香’。 章越抬头看见于氏神色冷峻,她见这一幕不知道是何心情。 “家里有县城的菜,何必去饭馆去烧?又花去多少钱?你说这一桌子菜,又费了多少?”于氏当着一家人的面质问章实。 章实笑道:“娘子,实不值多少。” “你是不是又去饭馆赊账了?”于氏急得哭了。 章实连忙道:“娘子我用现钱结得,行了吧。” 于氏一愣道:“你哪里来得钱?” 章实笑道:“娘子先坐下再说,是了,三郎你看今日庄先生来说什么了?” 大哥借着庄先生,重新将于氏劝回桌上。 章越连忙三字经事情大致说了一番,算是转移了大嫂的转移。章实喝了口酒商量着道:“这倒是难办,娘子怎么看?” 于氏一面给章丘剥鸡蛋一面道:“叔叔这半年在外读书,不仅不花什么钱,还带了一贯多回家里,实是长进多了。你作哥哥的,也不该事事拿主意,我看叔叔自己早有分寸了。” 章实闻言放下酒杯,瞪圆了眼道:“三哥,你怎地还拿钱回来,家里又不缺你这些钱,好好读书才是正经。” 章实对章越一阵数落,显然是把他当作了想着去补贴家用,没好好读书。 章越赔着笑脸道:“哥哥我也是读书之余替人佣书,也不费多少功夫,近来先生还夸我有长进呢。若是不信,哥哥到乌溪时问问先生和师兄就知道了。” “真的?”章实满是狐疑。 “真的。” “好了,三哥是哥哥我错怪你了,给你赔个不是。”说着章实夹了一筷子肉放在章越碗里。 章越将兄长这一筷子肉连着米饭扒嘴里,嗯,这味道好吃的都要哭了。 “不过三哥你这般也不成,你如此替人佣书,让我脸面往哪搁?哥哥我有手有脚,你还以为我供不起这个家吗?” 说着章实从兜里取了一吊钱拍在桌上:“你看看。” 章丘已是感叹:“这么多钱啊!爹爹真是了得。” 章实笑了笑。 于氏则怀疑道:“实郎,你的节料钱前几日全都抵账了,这哪来的钱?” 章实没有直言,他昨日博了一把赢了些钱,否则今日哪来钱给章丘买糖霜?章越,于氏都不知道情由,还以为章实哪处找钱来。 章实敷衍过此事,于氏则劝道:“实郎,只要叔叔替人佣书不耽误读书的功夫就好了,我看也是件好事,将来作个营生也是美事。” “三哥可是读书人,怎可替人佣书为营生?” 于氏叹道:“还是实郎你拿主意吧。” 章实也退了一步道:“娘子既说三哥拿主意,那也就如此吧。但是庄先生是溪儿的老师,三哥你可需知些分寸。” “我晓得。”章越此刻嘴里塞满了肉,特别是这半肥半瘦的白肉太好吃了,穿越了一遭居然馋起肥肉来,上一世那都是坚持不吃的,这一世只能重复体会啥叫真香。 “阿溪,庄先生平日待你如何?”于氏不放心地问道。 章丘拿着剥好的热鸡蛋,一边吹着气一边道:“甚好。” 章越趁此忽道:“是了,哥哥嫂嫂,近来咱们家与二姨家可有往来?” 章实道:“他们家住苏州,与我哪得往来,你怎地突然有此问?” 章越道:“我只是稀奇,以往我们与二姨家过从甚密,这几年怎断了往来。是不是二哥的错?” 章实含糊道:“那是有你二哥不对的地方,但说到底还是你二姨家当了官,就渐渐与我们走远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怪不得他们。” 章越于是渐渐从章实与于氏间了解到一二当年的事情。 原来当初二姨那边不仅要二哥入他们家的籍,且要二哥改名,以苏州章家那边的字辈来排。 章父章实不肯答应。 难怪如此,名字乃父母所授,连名字也改了,说明与原来家庭即切断关系了。 故而在章父章实眼底,这已不仅仅是改官籍赴科举,而是认儿子啊!因此菜不肯答允的。 章越不由心道,若是二哥真的入籍必然已是改名,那么他现在叫什么? 这时候于氏又道:“说到二叔,我忽然想起前几日赵押司的女儿已是与鲁家的三公子定亲了。” “鲁家?那是哪个鲁家?” 于氏道:“是卖酱醋的那个鲁家。” “那着实不错啊……果真如三哥所言嫁得更好……”章实呵呵地笑道,这也算化解了自家与赵押司的恩怨。 于氏横了章实一眼道:“人家是去做妾!” 章实闻言突然就沉默。 好人家都知道不把女儿拿去作妾,而这赵押司好歹是一县的头面人物,居然能让爱女给人作妾室,只能说是实在迫不得已。 最后这笔帐又要归到二哥身上了。 “都是二哥造的孽啊。”章越感叹了一句。 章实则一拍桌子怒道:“为今之计,就算二哥他在天边,只要见着,我定要让回来,好好与赵押司登门谢罪!否则良心如何过得去?竟能干出这样的缺德事,实是辱没了我章家的颜面。” “能登门谢罪?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咱们与赵家的事已了,无须再起波澜了。”于氏言道。 章实长叹一声。 于氏又道:“不过我今日提起这,话没有说完,坊间里曾有传闻,赵家的女儿曾与鲁家三公子曾有段瓜葛,也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瓜葛?竟然如此?”章实吃了一惊,“若真有此事,那错也不完全在二哥。” 于氏低声道:“你不用着急给二叔翻案,这街坊里的话十句只能听得两三句,甚至一句也当不得真。我也是道听途说而来,你听过即算了。而此事倒也是过了,咱们以后不要再论了。” 章越在旁听得感觉家里的事就是罗生门啊。 章实沉思忽道:“我倒觉得赵鲁两家有瓜葛这话不是没根脚的?” “怎么说?”于氏问道。 章实正色道:“二哥成婚前十几日,我有一日见他匆匆回家,本来他在县学要读书至婚前两三日方回……可是那日他突地回家,却不知作何?” “当时我去问他情由……他却不理会我,直冲上楼去把门一关。我拍门他也不理睬,我还道是二哥成婚后就要赴解试,故心情烦躁。我本欲算了下去忙事,但想了想又不放心,转而去他门边听了会,但听他说了几句什么‘老匹夫辱我’,‘杀了这狗男女’之言。” ”当时我在门外,听得也不真切,其余的就不知道了,后来筹备二哥婚事,实是忙得忘了此事。今日听你这般一说,我仔细一想会不会二哥听得了什么?” 章越一听顿时色变,现在不由暗自庆幸。原来当日赵押司退婚,有个街坊还戏言,既是章二郎跑了,这不还有章三郎吗? 万一赵押司女儿真是如哥哥嫂嫂怀疑的那样,赵押司看上了自己,自己不就成了……侠之大者,为人解盘吗? 仔细一想,好险啊,不能欺负咱们老实人啊! 于氏摇头道:“我是想赵押司也是县里的头脸,怎会不知约束女儿,不会干出这等家风不谨的事来吧。我看多半是你听岔了,别因为是咱家二叔,你就一心替他说话。” 章实急道:“娘子,我是信二哥的。他虽平日只知读书但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但若能让他不知分寸,必是激恼了他。” “他啊自小胆子就大,那时咱家在住在乡里时,有一恶犬窜去咬一孩童不松嘴,比他四五岁的孩童见了动都不敢动,就他拿着石头上去将恶犬的脑袋砸了。若他要与我说杀人,我是一定信的。” 于氏问道:“若真是如此,二叔他为何不事先与我们说呢?” 章实有些难过道:“二哥那性子,他自小顺风顺水惯了,就算陈令君那等高高在上之人,也是高看他一眼,这些年至我们家求亲说媒的人也快踏破门槛了,我与爹爹也一心想与他说桩好亲事。当时他也见过赵押司女儿一面,算是过了眼……” 章越听了知道这过眼是汴梁的习俗。 一般媒人牵线后,男女见面时男子备四杯酒,女子备两酒杯。 若中意,男子将金钗插于女子冠鬓上,这称为插钗,若不中意,则送布匹绸缎,名曰压惊。 当然这是大户人家方有的,当时二哥与赵押司的女儿也走了这套流程,也有些凭男女之意的意思。 若凭男女之意对二哥而言就是奇耻大辱了。 不过仔细一想,虽说是相亲,但既是二哥相中,再经了中间可能大家都不知道的事,最后家里积累种种,才导致了二哥那日逃婚。 但问题是这如今也只是大哥大嫂的揣测而已,没有真凭实据拿出来,此事到底真相如何,也唯有二哥一人知道了。 由外人看来,包括章越之内只能感叹一句,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 章实一杯一杯地喝酒,章越与于氏,章丘都不说话。 章越还记得去年年节时的场景,那时候章家光景尚好。 大哥说着家里的铺子,乡下的田亩又赚了多少多少,徐都头又给他介绍认识了县里什么人物。 二哥在则闷着声不说话。 自己与章丘在桌子底下打闹,两个下人正在烧饭端菜。等到菜上桌了,于氏再亲自动手布菜。 那时候时不时的还有人来串门拜访。 这时章实则上前热情地接待,二哥则拿起书装作边看书边吃饭的样子,于氏在旁收礼帮忙。章越则揣着一把钱在兜里,趁机带着章丘出去疯玩。 如今则又是一个光景。 章越暗暗下定决心,要通过自己让这个家好起来。 第四十四章 寒门贵子 次日,章实一大早就洗漱准备出门,于氏问了章实,他说需要出门办差。 章越却奇怪这时候百行歇业,为何章实却仍有事办? 章实却含糊说了几句,徐掌柜铺里有些事,于氏也没有多想,徐掌柜是徐都头的堂兄弟或许衙门有事。 章越也有些怀疑,于氏透露大哥这几日都回得很晚。 于是章越道:“哥哥我也进城,你能捎上我吗?” 章实笑道:“也好,咱们兄弟也许久没进城了。” 当即章实章越二人一并吃过早饭后即进城。 沿途经过南浦桥后,章实买了块炊饼,兄弟二人边走边吃。章越啃着饼子看见章实去徐掌柜茶饭店里,倒真有事办。 章越释疑正要离去,章实又出门招呼道:“三哥进来吃些再走。” “好!”章越愉快地应了声。 章越进了茶饭店,但见空无一人,别说食客,连平日闲汉厮波也不见了。 章实拿着抹布给章越擦了张桌子道:“我已吩咐厨里给你煮了碗羊汤面。” 羊汤面! 章越听了是满满的幸福,但转念一想,汴京里羊肉要一百三十五十文一斤,而在南方的浦城更是要一斤两百文以上,就算羊汤面里的羊肉能切得薄如蝉翼,也是不便宜,哥哥又乱花钱。 章越立即道;“哥哥,羊汤面太贵了!还是点些别的吧!” 章实嘿嘿一笑,低声道:“咱们吃东家的,一点不不贵。” 章越闻言则左右张望,章实哈哈笑道:“东家置办年货去了,今日店里就我与厨子,没看见我都兼了大伯了么?平日我是不干这些的。” 宋朝管跑堂的伙计都唤‘大伯’。 章越这才稍稍放心心道心底念道,正如嫂嫂所言,哥哥现尽跑腿打杂。 章实继续擦桌子道:“三哥,还想吃什么,尽管和哥哥说。” “一碗羊汤面就好了,哥哥,自古东家就没有不精明,你担心着些。” 章实笑道:“我请兄弟吃碗羊汤面而已,哪怕东家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也好,再给你来两块羊油饼。” 章越放下心来,虽说吃东家有些不地道,但内心还是对羊汤面十分期待。 章实将抹布往肩上一搁走进后厨,这时两三个穿着短打的人占了座即叫唤道:“大伯,筛几碗酒来!” “我们这不卖酒。几位客官要些什么饭食?” 说了几句后,章实又忙不迭地端菜送来,章越见此一幕又有些心酸。 这时候离吃晌午饭还早,店铺里没什么人,不过后厨里已是开始忙碌,炊烟蒸起飘至窗外街上,一股羊肉汤的膻味飘香传来。 章越肚里的饼子三下五除二早消化完了,既是期待,又是无聊地坐在桌上看着街上人来人往。 “诶,这不是三郎吗?” 章越看去,原来是章采与族学另一名弟子。 “学录是我。” “哈哈,”章采大笑,“本待过年去你家寻你,不意在此遇见。” “正是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章越笑言。 “妙哉,这是大晏的词。” 三人同笑。 “我们入内说话吧!”章采言道。 另一人看了一眼几个穿着短打吃饭的人言道:“不如到别处,此地连个阁子都无,我来做东!” 章采看了一眼章越,当即道:“要作东哪轮得到十七郎,不过拣不如撞就此地了。” 章越犹豫了下点头道:“也好。” 三人一并入座,说了几句别来之事,十七郎道:“大伯,拜茶!” 这时穿着短衫也不包头巾的大哥从后厨端着羊油饼走来。 “三哥,面还在锅里,先吃这些,”章实将碗放在桌上,一见章采二人一愣道:“是你同窗?” 章越迟疑下道:“是啊。” 另一同窗笑问道:“怎么三郎,你与此地大伯相熟么?” 章采也是笑了笑看向章实。 章实则想,三郎的两个同窗都是头戴巾冠,着学子衫,而自己身为章越的兄长不免寒碜。 章实忙道:“不……” 章越则抢道:“这位大伯正是我大哥。” 章采与那同窗都吃了一惊,忙站起身行礼:“大郎君好!” 章越道:“哥哥,这位是我在南峰院佣书所识的学录与十七郎,今日巧遇在此。” “好,好,”章实眼眶有些泛泪,随即拍胸脯道,“南峰院的朋友,也是咱章家的兄弟,那叫我大郎君,那今日我得请你们吃好喝好,先切三斤羊肉来!” “使不得!”二人忙道。 章越道:“大哥,你给我们一人一碗羊汤面吧!” “好吧!凭地客气了。” 三人吃过羊汤面,但见羊肉面里可谓羊肉满满的,原来这三斤羊肉都在面里。这哪是羊汤面啊,乃份量十足羊肉面。 “不够再添啊!”章实热情道。 章采拿银子来会钞,章实坚是不收。也不知章采用了何办法,仍强塞银子付账。 三人出门,章采道:“三郎下午我们去拜会先生,你也与我们同去吧!” 章越道:“这……” 章采笑道:“我知你不肯空手上门如此吧,我与十七郎这正好备了一份,咱们各匀你一些,一起上门如何?” “这如何……”章越待要拒绝。 一旁的同窗则笑道:“这如何使不得,三郎早晚是咱们同窗,就这般说定了。” 章越抱拳道:“学录,十七郎今日之情,三郎记下了……不过钱我日后定会算给两位的,若是二位不答允,那请恕我不能前往了。” …… 章越与章采,十七郎携礼来至教授章友直宅里。 还未进门,就见来拜会章友直的人可以为络绎不绝。既有官宦名儒,也有乡贤显达,以及纯粹仰慕的读书人。 章越但见一色青水砖墙,两扇乌漆大门,门楣尽皆雕花,此刻宾客盈门,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正是如此。 自有下人将引至一旁坐了片刻后,正有人在旁坐谈。 “听说当今官家迟迟不定储位,满朝文武都为此烦忧。” “几位宰执为此奔走,我等坐此也是干着急啊。” 章越一听这话果真是逼格满满,仔细一看不过几位初出茅庐的书生,顿时一笑。 “存儒兄!” 一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走来,章采与十七郎皆是行礼,章越亦在一旁行礼。 “我道是谁?原来是章采,十七啊,这位有些眼生!”那年轻人笑道。 章采道:“三郎,这位是先生家的大公子。” “叫我存儒就好了。” 章越道:“见过存儒兄,小子本在院中佣书,蒙先生抬举,在昼锦堂旁听……” 那年轻人朗声一笑,一拍章越肩膀道:“你叫章越是吧!我听爹爹说过你的名字,爹爹曾言恐他的篆法不得所传,你莫要令他失望啊。” 章越道:“是先生高看小子了。” “莫要谦虚。你谦虚就是我爹看人的眼光不准了。”说着对方拿起三人礼单看了一遍。 对方摇了摇头道:“章采,十七你们送礼来也就罢了,为何窜使三郎也带如此重礼上门。这可使不得。三郎我并非他意,你在书院佣书以贴补家里,我们又怎好收你重礼?若我收下,爹爹到时候必会责我,对不住了。” 章采,十七一愣,这回好意却帮了倒忙。 章越此刻却不知说什么。 不久三人被引至教授见客之处。三人在堂外站了一会。看着教授与堂上数名老者,谈着字画书道。 等到了教授谈毕一副字画,看到三人随即笑道:“等了许久吧,进来吧!” 三人连忙入内参拜。 章友直笑着道:“你们三人皆是有心了。” 说到这里,章友直对几人道:“几位,我与你们引荐三位弟子。” 章越听了一愣,自己还未拜师呢。怎地章友直就这么说自己是他弟子呢? 这数人皆是不疑言道。 “伯益兄之高足必是不凡的。” “皆青年才俊,一表人才!” 三人一并行礼。 章友直很是得意地笑道:“你们平日都说我篆法无从入门,老夫言而不实,但这位三郎已是为之。” “哦?此话当真?那倒是要见识一番。” “向来不识庐山真面目,今日要开一开眼界。” 章友直笑道:“我还有骗人的不成?我这学生虽家贫,却以佣书资学,但却能痛下苦功,实是难能可贵矣!” “哦,不知是三位重哪一位?”几人笑问。 章友直笑着点点头对章越言道:“三郎,这几位都是本地贤达,你将吾平日所教你的尽书于此,不可露怯,让人笑话为师。” 章友直言语之中尽是亲近之意,一改平日对己淡然及肃然的态度。 章越此刻愣住了,却听一旁章采低声提醒道:“老师都已吩咐了,你愣着做什么?快些啊!” 章越回过神来道:“是先生,那么学生献丑!” 章越长身一礼,令章友直以几位老者点头,此子好生知礼。 章越当即走到案前,但见上面铺好了纸张,提笔的一刻却平复了胸中激荡的心情。 随机章越凝神写字,笔走龙蛇,一如平素在书楼,梦中习字,浑然而忘我。 章越对一旁人的言语不知不觉,只间断听到几句…… “此子随伯益兄学书多久?” “伯益兄此法果真非虚啊……” “这段功夫能一直如此……难得,难得。” “一笔一画如出一辙,真下了不少苦功。” “是啊,寒门能出贵子!” 第四十五章 圈套 章家以往临近过节时,家中常来人,不是恳求借钱渡过年关,即是佃户求赊账,但今年都停了,除了邻里之间的拜会依旧很勤,其他却比以往冷清了许多。 本以为没什么人走动,但这日彭经义却到了。 大半年不见,彭经义整个人黝黑了不少,人也比以往更精瘦了,不再是往日在私塾里游手好闲而养得白白胖胖的样子。 今日他穿着一身新袍子,腰间别着腰刀,甚是气派。而他的身后跟着个军汉,挑着一担汤羊美酒即到章越家中。 章实于氏一看也是吃惊道:“使不得,这也是太贵重了。” 彭经义笑道:“我与三郎是如何交情,送这些算得什么?” 章越笑道:“这一番去仁寿寨看来是得了不少好处。” 彭经义忙道:“三郎莫要胡说,哪得什么好处,那鸟不拉屎,强人出没的地方走了一圈,靴都穿破了几双,身子也累瘦了一圈,且花销了不少才是真的。” 章越料定对方口中不实,此人是那等闷声大财的主,既是这么说章越反而肯定捞了不少好处。 他对彭经义这小可是毫不客气,道:“大哥嫂子收下就是。” 章实笑着道:“也好,我就不推脱了,你比三郎不过大一二岁,但不仅粗壮许多,且精明能干胜过。” 章越明白是兄长这这一套是大人的典型说辞,但听了还是一如从前地露出不服气的神情。 彭经义闻言则很是得意,不过口里却道:“哪里话,三郎从文,我从武,将来肩并肩地打江山!” 此话说得众人都是笑了。 章实道:“好啊,你们二人是打小的交情,更要相互扶持才是,今晚留在此吃饭,我去……给你烧些好菜。” 章实本说去馆子里买些好菜,被于氏瞪了一眼立即改口。 章越在旁庆幸大哥还是有长进的。 彭经义哪知如此内情,听闻有饭吃爽朗地笑道:“好咧,劳烦大哥!” 说到这里彭经义将军汉先打走了,然后将章越拉到一旁悄声道:“听闻你是被伯益先生收为弟子了?” 章越笑道:“怎么你这都听说了?” 彭经义道:“县城就这点大的地方,哪件事能瞒过我的耳目。何况当日都是县里大有名望之人,经他们口说有一个叫章越的人,我即知道是你。” “你倒是有一手,这么大的事也不知会我一声。你可知伯益先生何等人,那可是当今官家都诏之不去的人。你如何拜入他的门下,快与我说说,你不是说进不了章氏的族学么?” 章越大致地与彭经义说了一番,自己从佣书如何巧合得到赏识的事。 章越道:“我也是在他那边学篆书罢了,而且算不得登堂入室,可否入族学还是未定之数,说吧,你有何事需我帮忙?” 他与彭经义交情虽好,但此子突然送这般重礼,肯定另有套路。 彭经义笑道:“呵,本以为你是伯益先生高足,但听了原来是学篆法,还未得族学承认……其实不是我想托你办件事,而是我二叔一直向求伯益先生一副字……” 章越讶异道:“你二叔也要伯益先生的字?” 彭经义笑道:“虽是不一定懂字帖……但也挂在墙面上,来客见了颜上也有光彩。” 章越心道,原来如此,这就和上一世去人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对方与许多领导名人合影的照片,古人看来很早就懂这一套啊。 章越微微笑着道:“你二叔为何不亲自去求?” 彭经义叹道:“伯益先生的字素不送人,不收钱,平日也只是给几位知交好友而已。二叔也不好贸然开这口,万一不成,岂非失了颜面。” 章越想了想道:“此事我也无十足把握,你二叔若不急切要字,得等我些时日!” 彭经义道:“三郎肯答允就好。” 章越笑道:“你二叔的事就是我的事,定然尽力去帮。” 彭经义笑道:“三郎真仗义。” 章越忽道:“是了,我大哥近来是早出晚归,手底莫名多了些说不出来路的闲钱,你在城里耳目广,帮我看看我大哥近来出入什么地方。” 章越昨晚在梦中回味,觉兄长言钱财出门时表情多有不实之处,反复看了几遍顿时起了疑心。 “查你兄长行踪?” 章越点点头道:“正是,我觉得大哥要么是有些不正的来路,要么就是去赌档了。” 章越心道若大哥真去赌档那就糟了。 彭经义点点头道:“你说得倒有几分道理,此事包在我身上。” 当下章实叫二人吃饭,虽说没去馆子里买菜,但仍是好酒好菜。 章实道:“三郎素不陪我喝酒,今日彭大郎君来了,正与我吃几杯!” 彭经义也是酒虫笑道:“那是最好。” 当日彭经义与章实二人喝得是酩酊大醉,但章越却不担心,自己不用多吩咐,彭经义是会把朋友的事放在心上的人。 年节自是挂桃符祭祖,爆竹驱傩。 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过法,小户人家自也有小户人家的喜庆。 这数日得空,章实带着一家人去宫观寺院里走动,看看县城喧哗热闹。 至于章越则也不拉下功课,每日勤读诗经,梦里练字外,也帮着家里挂桃符,打扫内内外外。章越办起事来也是不办则已,一办必整整齐齐,楼上楼上都给他打扫得干干净净。 到了除夕吃了年饭,章丘即一副满满期盼的样子。 章实于氏看了都是好笑。当即章实当下拿起一串铜钱挂在了章丘的脖子上道:“溪儿吃百二。” 吃百二是闽人俗语,即吃到一百二十岁。 章丘看着铜钱高兴极了,尽管他不知道这钱第二日就被于氏收起来,只是给他保管一日而已。 “三哥,还有你的。” “我的?”章越微微讶异,他差点忘了自己还是十三岁的‘小朋友’。 “咱家的规矩,没成家前都要给随年钱。”章实言道。 “多谢哥哥!”章越满是高兴地收下。 章越数数了十三枚,是啊,过了年自己就十三了。 马上就是大宋嘉祐二年,换算成公历也不知是几年。 章实又道:“三哥又长了一岁,看来是当给托人给你好好说门亲事的时候了。” 章越闻言顿时狂汗,自己这才几岁。 外间响起了爆竹,但章实满是高兴地道:“你都拜在了伯益先生门下了,是不一样了。你可替咱家争面子,自从曾爷爷那辈分出来后,虽拿了些家财,但就不荫官了。” 章越知道自己的高祖是章仁彻,任南唐的建州推官,检校工部侍郎。 曾祖乃七个儿子之一,分得一些家财,没有荫官故而不显。后来在浙江托身为一任小官,但乍为官即因南唐国破,不得不举家从浙江迁回老家浦城。 曾祖又生三子三女,祖父是庶出则于老家耕读,没有袭爵,以天年终。 祖父生一子一女,章越的姑姑远嫁。 章父则屡试不第,耗去了不少钱财,但所幸这时家底还比较丰厚,供给得起。 如今到了章实章越这一辈,虽说还是冠着章姓,但却连祖上传下的百亩田地农宅铺子都弄没了。 以往家人寄期望于二兄身上,可现在出了逃婚这事,章实总觉得是自己这个大哥没有教好弟弟,自己又没振兴家门,故而难免有些自责。 如今听说章越拜入章友直门下又生出少许期望来。 章实此刻突则道:“你二哥也不知到底身在何处?” “哥哥,你不怪二哥了?” 章实则道:“怎么能不怪?家里人哪能怪来怪去,三哥你切记,何谓手足之情,就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 章实道:“你或许还不明白,但若有一日你与二哥出了事,我宁可舍了命不要,也要护得你们周全。我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些钱财田亩又算得什么呢?想通了这个,我也就不怪你二哥了。” 章越点了点头,同时心道,二哥现在好着呢?不过他此刻可不敢乱说,否则家里会生出许多事来,或许二哥是想今科能中进士,到时再回来让大哥嫂嫂原谅吧。 两日后,章越正在屋中读书却见有一抛石打到了自己窗台上。 他俯身朝外一看,但见彭经义在楼下街面朝自己挤眉弄眼。 章越见了连忙下楼,彭经义将章越拉至一旁街角低声道:“你大哥的事我替你打探到了,果真不出闹你所料,你大哥近月来都在博钱。” 章越听了心底顿时一沉。 “也亏你也问了我,我与你说,此事后头有人作局,给你大哥下套!”彭经义言道。 “什么?”章越闻言大怒,自己大哥如此良善的人,居然也有人要害他。 章越目光中露出一丝寒意,森然道:“是不是赵押司给安排的?” 若说之前自己对赵押司还有些理亏,但自打大嫂言此事似另有隐情,章越即有所怀疑。 彭经义道:“是否有赵押司插手,这倒是不知。不过三郎你别与赵押司去斗才是,否则……” 章越道:“此事我自有分寸,你先仔细说来。” 彭经义道:“此事由头是在你兄长一个朋友……” 章越听了彭经义所言,不由咬牙切齿,先找一个你亲近之人取得信任,先诱之小利,最后失之大财。 彭经义道:“所幸你大哥这才上手,陷之不深,现在挽回还来得及,再迟了就糟了……” 章越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第四十六章 周礼和仪规 章越从门外轻手轻脚回房,路过南屋时听得章实与于氏说话,不由驻足旁听。 以往他不会如此,但今日有所不同。 但听章实道:“三哥今年十三了,是该说个亲事了。” 章越一听果真与自己有关,还是自己终生大事。除夕夜里自己哥哥果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于氏道:“当年二叔二十了你都不急,为何三叔才十三了就催了?” 章实道:“你不懂,二叔是县学学子,一县之茂才,但三叔不一样再过三年即十六了,就要成丁了。” 于氏道:“对啊,二叔可以免役,但三哥却不能,若十六成丁,那咱们家就是双丁户了,难怪你这般急。” 章实道:“故而我想让三哥早些成亲,如此分家出去。你也知道如今赋役如此重,虽说衙门里有徐都头照拂着,但就怕哪天县里较起真来。” 于氏道:“但如何能给三哥说个好女子,咱们家如今怕是没有好人家愿嫁来吧。再说分家就要有住的地方,可眼下别说住的地方,连嫁妆咱都给不起。” 章实长叹道:“这也是我为难的地方,容我再想一想。” 不一会儿,房间里响起披衣声。 “你去哪?” 章实道:“去徐都头那吃酒,你今晚不必等我了。” “哪有你这般,说出门就出门的。” 章越迅回到己屋,耳听章实开门离开。 夜里星光如斗。 一处陋巷之内,一间遮着个破布帘子的民屋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一群人中,章实站在赌台前可谓面红耳赤地。他在此已不知第几夜了,他也不清楚为何,前几日自己都顺风顺水,每日都可赢个一两贯的,但今日一下子全都赔了进去,急于翻本的他还赊了赌档十贯钱,他就不信今日的手气会一直如此背。 “纯!纯!”章实瞪圆了眼大呼,“你不成,我自己来筛。” 对面几人笑:“那就由章大官人自己做主吧。” 章实喃喃自语道:“我自己筛决计不会这般,我命由我!” 当下章实奋力地筛着,随即把铜钱往地上一开。 “哈哈,全是字!章大官人这可是你自己筛的,怪不得我们吧!” 额上汗珠颗颗落下,章实奋力一砸赌台。 众人吓了一跳:“章大官人你作甚?” “恁地一晚上都开字,以往并非如此的。” “这如何说得清,章大官人,你今日疲了,先坐在一边歇息则个。” 章实摇头道:“再博!再博!” “可你没钱了。你还赊了咱们十贯呢。” “不,”章实狰狞地道,“我去洗手,下把我亲手再开,定是纯。” “可钱呢?” “你再赊我,我赢了立即还你。” “我们最多只赊十贯。” “不,我前几日明明看得薛大官人从你们这赊了五十贯。” 对面几人相互看了一眼。 一人温言道:“章大官人我劝你一句,没有此命别来此地,输光了钱你一家老小喝西北风么?说来这些日子你在我们这赢得与今日输得正好扯平,良言一句,趁早收手吧!” 章实恍然:“是,我娘子和溪儿怎么办,是了,我输光了钱回去如何见他们?我真没用!” 章实仓皇失色地走出赌档,正不知去何时,但见巷口站着两个人。 自己的妻子于氏正搂着章丘看着他。 “娘子,溪儿…我…”,章实流下泪来。 “爹爹!” 而此刻在巷口另一端章越看着这一幕,已忍不住背过身来。 而巷子另一头彭经义小步跑来:“这是大哥的欠条,幸亏你察觉得早,这才没酿出大祸事来。” 章越看着那十贯的欠条言道:“这背后到底是何人主使?” 彭经义道:“这你就别管了,那些小喽啰也是听人吩咐,就算打他们一顿又有何用?眼下找回了钱已是万幸,你当今不可生事,安心拜在伯益先生门下,待他日出息了再找这些人算账才是。” 章越又望了章实一家一眼点了点头:“也好,此事你先帮我瞒着大哥。” 章越相信于氏自有手段管住章实,他将欠条交给了于氏之后,数数日子马上到初五,就准备回乌溪读书了。 到了初四这一日,庄学究再度上门找章越。二人照例关上门来说话。 庄学究开门见山地道:“听闻伯益先生新收了一名弟子,能通他之篆法,那人是不是你?” 章越点点头道:“然也!不知庄先生又有何见教?” 庄学究得到章越确认后一脸肃然:“没料到三郎竟能拜入伯益先生门下,那倒是失敬了。” 章越知道庄学究心底是在想什么,他本以为自己在郭学究门下,如此自是没有门路能认识州学学正,但现在章越拜在章友直门下那么别说学正了。 章氏一族累出高官名宦,章友直能给章越引荐一二人足矣。 如此庄学究就失去了这大好机会。 看着庄学究一脸懊悔的样子,章越心道这路还不能断。 毕竟族学还未正式答允收录自己的弟子,到手的鸭子还随时可能会飞。 同时此人还是章丘的老师。有的人帮人不行,害人倒是贼溜。出于谨慎起见,若对方与州学学正正有往来,那么还是可以坏事的。 章越轻咳了一声道:“庄先生是我的伯乐,若非你我决计不察这随手编出的三字诗竟有让我赴神童举的资格。” 庄学究闻言大喜道:“三郎真是厚道人。” 章越转而又道:“但眼下我学问还未扎实,若真赴神童举,怕是才不副实,有失先生识人之名,那如何是好?” 庄学究道:“可以先报上去,此事全交由我来办……” “不妥,不妥。” “再过些时日?” “然也。” 章越笑道:“还请庄先生放心,无论我是不是伯益先生的弟子,此事都少不了你的好处。” 说是好处,到时候要看大小了。 打走庄学究,次日章越收拾好行李即前往乌溪。 南峰院那边要等到立春以后才开学,但郭学究却初五即召他回去。 原因倒也很简单,因为三月即是县学招录。 郭林要全力赴此一战,至于章越嘛,郭学究的意思,也让他去试一试,碰碰运气。 县学分经生斋与进士斋。 经生斋是专门针对九经,五经这样的诸科,至于进士斋则对于进士科。 进士科的前程要远高于诸科的,这是众所周知之事。 如果有心纵观一遍宋史,认真看列传上大臣的家世,几乎没有出身于平民,基本都是官宦名人之后。 宋史列传上的名臣,大多也是进士科出身。 故而可想而知,报考进士科的读书人绝对是非富即贵。 对于没有什么背景的读书人而言,唯有诸科才有一二的希望。但没有背景也是相对而言,所谓诸科,若一点背景也无的读书人也是上不了的。 而郭林与章越二人自然报得都是县学的经义斋。 当日章越一到乌溪,郭学究即对二人道:“下面一字一句你们二人都要听好了,记在心底。过年时我拜会过县学学正时,他言这一次县学录试,进士斋取五人,经义斋取十人。” 章越心道,对于七八万人的浦城县而言,这录取人数不算多也不算少。 “朝廷取士,以帖经观其学,杂文观其才,你们只要贴经墨义写得一字不错,任何人都替不了你们,但若错了一字,难保不会有其他人取代之。” 章越心道,娘的,那岂不是要全对,谁可以保证? 好比你背下一本书不难,但要背得一字不错,那可是难上十倍不止。 而且朝廷诏令贴经墨义是十道通六道就算合格,这还是省试的标准。 有心人可以从中仔细品一品…… 没有背景的子弟要考个县学,都必须把主动失误降至零方有机会。 难怪郭学究的弟子从未有一人考中过县学。 看到郭林,章越的神色,郭学究脸上抹过一丝不忍之色,半响方道:“最多错个一二题吧,不过十人之额,县里多少子弟都在看着。” 县学学生常被称为茂才或秀才。 此称谓来自汉朝实行的察举制,比如孝廉,郡国人口不满1o万三年举孝廉一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举一人,二十万岁举一人;四十万举二人。 孝廉是郡举,故而人数少,茂才是州举,故而人数多。 但察举制败坏已不用多说,那句著名的‘举茂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宋朝的科举制虽弊端多多,但较察举制已是一种进步。 但宋朝县学学生就是一州一县之才,故被称作茂才。 宋朝对县学学生有优厚之策,各县都有不同政策。 以浦城而论,先县学学生可以免役,宋朝役法有多么可怕不用多说,闽地有不举子之俗,多生下来的男婴,父母宁可弃之不养。 章实为何之前提让十三岁的章越早早成亲,因为成亲就可以分家。要不然章越到了十六岁成丁以后,那傜役可以让一个好好的富庶之家倾家荡产的。 其次浦城县学有三分之一的县学学生每月有米供养,每个学子都有一套襴衫,以及住的地方。 最重要是县学学生背后的背景。为何985,211吃香,除了智力因素以外,还有背景资源,比如同学,老师,将来这些都是加成。 郭学究又道:“这一次的题目,衙门虽未张贴,但学正已是悄悄告知我。经生斋除了除了孝经,论语二经必考外,再从九经之中自选五经。” “三郎,你易,书,诗已熟,但是三礼,三传未学,你既是背书之才,可用这两月功夫再从中学两经。” 章越点点头,自己九经之中三礼,三传都还没读,要赴考必须六中选二。 郭学究道:“只有两个月功夫,兼通二经就太难了。字数最多礼记,左传先不学,三郎可先学仪礼,周礼,公羊,谷梁。” 章越知道礼记,左传都是二十万字的体量,那是大经,加上注释就更多了。而仪礼,公羊等都只有四五万字,这两个月内突击一下,是可以拿下的。 最后章越心想若自己进了族学南峰院,还要不要考县学呢? 答案还是要得,就冲免役这一条,自己也要去啊。 族学南峰院里都是官籍子弟,官籍子弟永远免除差役的,但自己却不行。没办法,咱大宋就是这么不公平,要是自己将来进了南峰院,年满十六成丁怎么办? 自己不去服役在南峰院读书,而让大哥去顶役? 故而能进县学,还是比族学好。 章越想到这里答道:“那我选周礼和仪礼吧。” 郭学究吃了一惊,郭林问道:“师弟为何不从三礼和三传之中各挑一经?” 章越答道:“即是九经任选五经,又何必拘泥于春秋与礼记各一呢?而公羊与谷梁则有重复之嫌,怕考官不喜,故而我选周礼和仪礼。” 郭学究,郭林听了这才点头,章越这思路果真不落俗套。 周礼,小戴礼记,仪礼合称三礼。 郑玄为周礼,小戴礼记,仪礼都有注疏,合称三礼注。郑玄虽遍注经史,但功力最深厚的还是三礼。三礼能被拔高到如此地位,离不开郑玄对礼义的阐。 相对而言公羊,谷梁的注疏则没有如此规范,考试里容易被有心人挑出错来。 下面章越必须在两个月内读透周礼,仪礼及二书的注疏。 第四十七章 论文 三礼乃周礼,仪礼,礼记。 其中周礼,仪礼是周公所作,礼记为孔子与弟子问答而录,为汉时大戴小戴叔侄删减而成。 不过宋儒对周礼多有争议。 这三礼之中,章越最关注是周礼,而并非众人所熟知的礼记。 为何周礼被章越如此重视? 那就要谈到对周礼贡献最大的两个人,王莽与王安石。 王莽改制就是口口声声说按着周礼来的,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玩脱了。 于是周礼就背锅。 第二次是王安石变法,王安石第一次被罢相后,总结经验教训复相回朝后写了一本书三经新义。 王安石亲自撰《周官新义》,为周礼重新注释了一遍,而其子王雱与吕惠卿则撰《毛诗义》、《尚书义》,这三本书合称《三经新义》。 后来这本书成为新党变法理论依据,成为天下读书人必读之书,科举所必考。 而王安石亲注的周礼,一下子被拔高到三礼三经之的地位。 下面再说《仪礼》,又称礼经,在汉朝大部分时期地位都居于三礼之。而礼记只是对《仪礼》的注释。 在汉朝古文经学流派的眼中,只要根据《仪礼》上面礼去为之就好了,至于礼仪后面的意义可以不必认真探究。 而今文经学则推崇礼记,探究《仪礼》里圣贤设礼之意,而小戴礼记也是名篇辈出,如《大学》,《中庸》,《礼运大同篇》等等。 如果将《仪礼》比作礼之根本,那《礼记》则是礼之枝叶。 但古文经学今文经学对于《周礼》都持存疑的态度,甚至认为这书是后人托周公之名的伪作,唯独到了王莽,王安石手中才备受推崇。 现在对于章越的问题是,要不要学好周礼,孟子,将来好牢牢抱住王安石的大腿? 建州。 州学。 州学学李正看着手中纸片不由问道:“三字诗?这到底何人所作?” “不过有些地方尚可商榷,譬如这‘养不教,父之过’,可改为父母过。‘幼不学,老何为’可改作长何为?” “最要紧是这句‘自修齐,至平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大学之语,怎么变成了平治。” “但这些都是白璧微瑕。” 一旁庄学究听了州学学正评论数语,心底是佩服不已。 对方学识果真比自己广博,这些错处自己可挑不来。 州学学正看了一眼庄学究道:“你说这是浦城一名十三岁的童子所文?” 庄学究道:“正是如此。” 州学学正笑道:“我还道是你所作。” 庄学究道:“学生年纪老迈了,就算写出这样的文章也是无益了。” “那十三岁孩童能写出此作?本官是不以为然的,”学正道,“那他让你献此三字诗予我是为了扬名?” 庄学究道:“这倒不是,献给学正一观是我一己之意,我曾打算荐他献此书,赴神童举,但对方以年少,所学未信之由拒之。” 学正闻此露出了正色:“那倒不可等闲待之了。” “若真有这样的人才,本学正却为何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庄学究道:“是了,此子二兄是章旭。” 学正正色道:“是他?对了,前阵子陈公为其侄儿寻伴读。听说之前曾亲自前往浦城寻章家二郎而不得,于是退而求其次选他家三郎为书童……” 庄学究闻言是大吃一惊,他竟没有料到章越居然还有这等机缘。 同时庄学究背后的冷汗是一阵阵地渗出。他当初不是没有将这三字诗窃据名下的念头,但见了章越后,深觉此子不好相与,这才按住。 之后章越又说不欲马上借这三字诗出名,于是这念头不由又在他心头升起,又挣扎数日才抵消。 但他想自己已是上了年纪,章越可以等,他又如何等? 他可以不窃此名,但念在章越托己成名后,将来可以报答自己的子孙。 当下他主动找到了州学学正将此三字诗递上,才有了今日的事。 但他确实没料到此子背景如此深厚,连为陈家书童都不去。若真这本事,自己万万不可窃名的。 庄学究故作镇定道:“竟有此事,我听闻这三郎先拜在村塾门下,之后才拜入伯益先生门下。” 学正抚须笑道:“哦?不去作陈公家里的书童,倒去村塾那读书,这少年人不是蠢极,即是聪明绝顶。拿这这三字诗一看……” 说到这里,学正对庄学究道:“你我无需揣测了,立即随我去考亭一趟,面见陈公。” 庄学究一听居然可以面见如此大员顿时激动得连道:“我,我,我……” “不去么?” “求之不得。” 说罢二人一并前往建州考亭陈府面见了陈升之。 陈升之正在堂上教他侄儿读书,见了二人就道:“你们说吧,桂儿也在一旁听着就好。” “是。”那侄儿坐在一旁。 李学正道:“听闻朝堂上举荐陈公往知谏院,下官先在此为陈公提前道贺。” 陈升之微笑道:“谏官议论朝政得失,有知无不言,言无非罪之名,老夫岂敢不言,但当今储位未定,又如何敢言。舆论得失,存于一心之间,难也,难也!” 一旁庄学究心道,身为谏官也不一定非说不可。 “陈公议事论政向来秉持公心,当年一封弹劾殿帅无礼,那一封奏疏可谓字字珠玑,官员士人无不拍手称快。” 陈升之摆了摆手道:“都是年轻时的事了。” 话虽如此,陈升之的目光却露出几分锐色。眼下他老而弥坚,就算动怒之色外人也看不出丝毫火气了。 学正继续道:“依下官看来,只要是士心认可的,但言无妨。就算一时不被圣意所明,也可为公论所举……” 陈升之闻言笑了笑,学正之言还是有几分这个年纪官员的意气在其中的。 二人说了一些朝堂上的事,一旁庄学究听了也不懂,只得干站一旁。 这时候学正方才道:“学生此来,是为献一诗给陈公过目。” 陈升之点点头,当即接纸过目,一看初时即笑道:“是三字诗啊。” 过了片刻又道:“这似蒙所用?有趣……” 陈升之边说边口中念念有词,手指横于腕上击节。 最后陈升之放在一旁问道:“是哪位名儒所书?” 此话一出,学正和庄学究都是愣住,这话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来接。 “哦,并非名儒所书?”陈升之又拿起纸片道,“莫非是本地人士?” “陈公果真料事如神,正是本地人士书之。” 陈升之道:“本县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俊才,这人之初,性本善,此乃师孟之言啊。论到本县治孟的名家非章表民莫属,莫非是他所写?” “章表民莫非就是章望之?因其兄章拱之而得罪蔡公的章表民?”学正问道。 陈升之笑道:“正是此人,其兄此案世人既知其冤,蔡君谟草率了些,表民虽不好为官,但于学问却有所长,他与其兄伯益素与李泰伯不和啊。” 学正笑道:“正是,我记得泰伯批孟,然表民却尊孟,伯益却在此事上支持表民,最后与伯益也是交恶。” 陈升之道:“章表民文章虽好,但长于辩博议论,但如此行文非他之所长。此诗出入经史,却又言简意长,难能可贵。” 学正叹服道:“陈公慧眼如炬,下官实在叹服不已。不过下官对于此文有些浅见,譬如养不教,父之过,修齐治平里,似可以改一改。” 说着学正讲出几点三字经的不足之处,他这也并非什么恶意,就好比下属给领导写报告,再好的报告,领导最后都要改几个字如此。 陈升之微微笑道:“李学正之言确有几分道理,但此诗到底好不好,你我暂且说得都不算,还要让方家都评一评,议一议。” 学正脸色一白,他知道陈升之言‘你我暂且评价不了’,就是说你暂且不要评价了。 陈升之转而又将这三字诗念了一遍,不由弹纸道:“言语浅显明了,要紧是朗朗上口,更难得是这番规劝向学之意。何以正心育德,何以防渎沽乱?千字文未有之,百家姓也未有之,而这三字诗有之。” 最后一句让李学正,庄学究一下子脸色都苍白,这都越说越过分了,一个十三岁的孩童配得上这样赞誉? 不过这番评价其实一点也不过分,为何千字文如此文章,也只能称为文,而三字经却可称为经,后世早有公论。 能称之为经的,这是论语,孟子眼下都不曾有的待遇。 这倒是不怪学正,庄学究二人。以他们所在位置,尚且看不到如此书背后如何潜移默化的一等教育意义。 对国家而言,最重要是如何教老百姓正心育德?如何来防渎沽乱?九经之中都有讲,但都太难太深。并将孟子的性善之论,潜移默化地融汇其中。 陈升之话已说出去后,一旁其侄儿已捡起三字诗读了一遍有些不服气地道:“伯父,此诗虽好但似不当如此赞誉。” “哦?” 虽是一个字,但几人都从这个字里听到了婉转最后有些批评的口气。 侄儿大声道:“小侄也曾读过几本本州才子所文,但论意境辞藻义理胜过此文的并不在少数。甚至让小侄自己写……” “那你是拿此文与他文比较了?你胸中有几分才学,就敢说这等话?”陈升之所言,其侄儿已是色变。 “看到别人文章,不论好是不好,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不是先有了上下之心,如此学问如何长进?若此人身在本州,我就让你拜入他的门下!” 侄儿唯有道:“小侄受教了。” 陈升之道:“没有署名?说到底是本乡何人所作?本乡青年才俊我可是无一不识。” 李学正没料到事情会展成这样,此刻唯有道:“说来陈公还与此人确有一面之缘,他正是章二郎的弟弟章越!” “章越……这名字好生耳熟”陈升之细品了一番忽道,“莫非就是那章三郎?” ps:上了强推了,明日两更,以此向大家求一波推荐票! 第四十八章 寒门之难(第一更) 陈升之这一刻忽然想起了那日辞别自己的章越。 想到这里,陈升之不由站起身来,而李学正也是跟着立即起身。 陈升之呵地笑了一声吟道:“圣贤无常师,身怀童子心,时时勤拂拭,万物皆可师。此言老夫记得。” 李学正垂下头不知陈升之此话何意。 陈升之念的正是当日章越临走时与他说的话。 “当初老夫见他时,此子说他师孟,老夫将信将疑,今日见了这三字诗倒有些明白了。李学正,你要与老夫说,任何十三岁的孩童能写出这三字诗来,老夫断然不信,唯独此子倒是信那两三分了。” 学正道:“下官不明白,还请陈公明示。” 陈升之道:“那时他见老夫时曾言,圣人之学在于有所为,而孟子之学在于有所不为。你说等闲的孩童,能说出这样的话吗?” 学正倒吸一口凉气,对方真有这样见识,这才十二三岁的孩童啊。 陈升之道:“老夫当时还以为他是道听途说而来的,但能道听途说变成自己言语,也算偏才,故而以书童招之……今日看来倒是目光短浅了,可惜,可笑。” 学正连忙道:“下官才是惭愧,还以为是何人借此孩童扬名呢。” 说到这里,学正看了一眼庄学究。 “若非这位庄先生力荐,下官差些与这篇三字诗失之交臂了。” 陈升之哦地一声问道:“你是何出身?” 这庄学究低下头道:“小人是天圣二年学究科及第,赐同学究出身,守选至今未用,只好在家闲住……” 陈升之道:“朝廷如今冗官多少,别说你同学究出身,即是同进士也有不选的。” 庄学究明白,这几年荫补之风又是盛行,当今官家是众官员口中的好‘皇帝’,最喜欢恩荫官员子弟,一年甚至荫官几千名,以至于如他这样的读书人根本没有门路授官。就算授官没有门路,也根本别想任职。 下面陈升之草草问了几句,庄学究的才学经历,然后道:“老夫为贤良埋没着实可惜,但你年纪大了再去奔波作官也是劳碌,还不如弄个闲职寄禄。你去前堂见我家老都管,先在此作个门客,他日待我进京再为你选缺。” 庄学究没料到自己几十年不得志,竟有一朝可以做官。尽管没有差遣,但有个闲职得俸也算是有了官身了。 庄学究喜极而泣当即磕头叩谢。陈升之道:“不过今日之事,你不许与第二人说知道,更不要与他人透露这三字诗半句。” 庄学究一紧当即道:“小人谨记,陈公授官大恩,小人没齿难忘。” 陈升之摆了摆手,庄学究即知机退下。 李学正叹道:“庄先生虽是寄禄也好过为官。为官则不为选人,如官场上我等为争减这半年堪磨,是宁可杀人的。为官唯有至京朝官,方才有些快意。” 陈升之道:“朝廷如今选官之法可以治平却不可选才,你就不要求全了。不过你要选人改京官也不是没有机缘的。” 李学正连忙道:“还请陈公明示!” 陈升之笑而不语,而是拿起了这三字诗的纸片道:“濮王府曾问老夫讨样有无书物可供蒙之用,如今正好将此奉上。” 李学正闻言顿时领悟了什么。 如今朝堂上的大臣都在为立储之事,与官家闹得鸡飞狗跳。当然大臣们表面上说立储是为了国家安危,但实际上还是为了自己将来的晋身之阶。 而陈升之在此事上却不闹什么,转而去结好濮王府。 那么一旦官家立嗣,这濮王府的赵宗实可谓十有七八。陈升之这一招坐享其成,着实高明了。 而这本三字诗多半是献给赵宗实的长子蒙读书用的,听闻这小世子年纪虽小,但极为好学啊。而陈升之又是借此话来暗示自己什么吗? 李学正这一刻恍然大悟道:“多谢陈公指教。此子机缘也太好了。” 陈升之笑了笑,然后道:“诶,说到蒙的书王府里没有百本也是八十本,看不看得上也要看此子造化。不过说到了师孟,还有一位方家,学正不妨猜一猜。” 李学正想了想道:“莫非是临川那位……王介甫?” 陈升之笑着道:“然也。” 自四相簪花后,陈升之与王安石结交相识成了朋友,常常会有书信往来。 陈升之笑道:“他与欧阳永叔书信来往时,言‘他日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你看他将自己比作孟子,将欧阳永叔比作韩退之,口气实在不小啊!” 韩愈曾有一个道统论。 这最早是孟子的说法,儒家学说代代相传,孔子之学是继尧、舜、禹、汤、周文王之后的,而孔子之后唯有自己才是真传。 而韩愈把孟子这说法也拿出来说了一遍,最后意孟子之后他才是真传。 确实在韩愈之前,儒家很少人师孟,故而韩愈说是孟子的伯乐也是可以的。 而王安石与欧阳修这封书信里,就自比孟子,将欧阳修比作韩愈,既捧了对方也捧了自己,还感谢欧阳修是自己的伯乐。 陈升之笑道:“此人就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性子,还执拗得很。” 陈升之想起王安石群牧判官时,一日宴饮坚不举杯,时知开封府的包拯亲自斟酒,他却道’恕属下平生从不饮酒。’连包拯也只好言,介甫做事规矩硬,可敬可敬。” “前些日子介甫还寻思要上谏官家要国家积弊重重,乍看无事却隐忧重重,必须改易更革天下之事,而官家是宽仁的性子,又喜如今四海升平,岂肯轻易改弦更张。此书被我等一阵劝后,介甫这才罢了。” “故而我也想给他找找事作,这三字诗料想会合他的意吧。” 李学正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么章家那个童子呢?” 陈升之笑道:“暂不要惊动他,甚至神童举的消息也勿透露。再说凭一本三字诗就称之为奇才,尚言之过早,看了明白后,等闲人都可写得出。” “不过这样人还是要为我所用,现在用不上,将来也用得上。但不是现在,也不急着招揽,他这般的寒门子弟四处碰壁是免不了的,但受了些委屈,到时再招揽过来,他是会感恩戴德的。” 李学正也道:“陈公以恩情用人,下官佩服之至。” 章越不知道自己的三字经就如此第一次要被未来的宰相王安石见到,或者出现在将来官家的案头上。 他也不知自己甚至很可能连冠名权也要失去,列为某位官员或者官员子弟的名下。 而此刻身在乌溪读书的章越,却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他进昼锦堂读书的事给黄了。 到底是谁搅黄的?章越认为其中必有内幕,但后来才知道事情的缘由,自己又被二哥坑了。 原来年后族学会从族里收录些子弟进昼锦堂读书。 有官籍的子弟当然优先,而似章越这样寒家子弟则一般没什么机会。不过因为有了教授章友直的推举,这才有了机会。 可是这几年因为仁宗皇帝不是大开恩荫之路,章家这样的进士家族,也有不少人沾光。故而今年进族学的官籍子弟很多,若章越进族学就会挤了同族其他官荫子弟的位子。 如此就有人出微词了,他言章越的兄长章旭逃婚,出了这样辱没宗族的事情,他的弟弟怎么还有脸进族学呢? 此声一出,引起了章家上下的关注,经讨论一番后,即便章友直力荐也是无用,章越被无情的刷下来了。 ps:第一更求推荐票!晚上11点左右第二更! 第四十九章 推荐(第二更) 章越对于没进昼锦堂,并没有太意外。 他这么多年来,觉得很多事好像一切顺利到了最后反而却不太那么顺利。 但不进也就不进,反正也结交下教授,职事,章采等等自是不错。 只要三字经一献,就可得贵人赏识,那么希望可以放在将来的神童试上。 这是一条青云之路啊!穿越小说里不都这么写的。还有一穿越就就急不可待明这个明那个,钱就滚滚而来了。 南峰院里,章友直对章越十分歉然道:“三郎,我本欲让你进书院,结果……今年族学收录太多人,各个都有请托。我想过你年纪还小,就算今年不取,明年再取也是一般。” “入夏后,我再一试,不过早一日迟一日也并不差多少。” 章友直说得还是很委婉,没有将真正的内幕告诉给章越,以免打击了他向学的心事。他见过很多有天资才华的读书人,在求学之中经不住这样那样的挫折,最后半途而废了。他自不想章越也走上他们的路。 章越道:“多谢先生,学生已打算报今年县学的录试。” 章友直点头道:“县学录试倒是不错。” 章越道:“考试是由令君亲自策问录用,我还有数年就到丁年,需服徭役。本朝丁年说是二十,但咱们县里丁口不足,十六岁就有轻役,二十岁后则重役,无论轻役重役都无妨读书了。” 章友直道:“本朝役法向来残民。” 章越笑道:“幸好这一次编户降为三等户,否则衙前之役才叫头疼。” 章友直道:“你尽管去考,不必担心其他。是了,你报何科?” “经义。” 章友直问道:“你九经都纯熟了?” 章越道:“听闻只试五经,考生可自选。学生已熟读易,书,诗,再读仪礼,周礼二经勉强可以一试。” “胡闹,”章友直拍桌道,“仪礼,周礼二经没有三五个月功夫,如何能熟通,如此就敢一试。” 章越垂道:“学生尽力就是。” “你啊你,”章友直摇了摇头道,“罢了,老夫与令君有几分旧情面,姑且替你说一说。” “先生……”章越心底大喜,他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章友直肃然道:“老夫可以给令君递话,但你若不能贯通五经,考得不佳,那老夫也不会为了保你而丢颜面。” 章越立即道:“先生放心,学生一定尽全力。” 章友直道:“就以十道通七道为率,只要你能考得如此,老夫在令君那边为你说话。” 章友直这么说是订了高标准,以他料想只要章越能对六成以上,他就可以开口让县令将章越招入县学。 章越正要称谢。 章友直则道:“莫要说这些话,县试之后你五日来一趟南峰院,我亲自教你篆书。” 章越心想都安排到这个地步,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郭学究要十道题目全对才能进县学,自己七道即可。对寒门学子而言,有这样一个老师,简直可以省去数年的读书之功。 “学生多谢先生,大恩不言谢,临别之际学生有一不情之请。” 章友直问道:“哦?” 章越道:“学生想请先生赐学生两副字为时刻教诲,一旦学生用功不勤时,就会想到先生之耳提面令。” 章友直失笑道:“这有何难?” 说到这里,章友直走到书案当即提笔刷刷地写了两幅字。 章友直将两字给章越道:“你回去后,也可从中用心揣摩篆书之法。在篆书一道上你是老夫所见天资最高之人,将来莫要让老夫失望。” 章越见了这两副字自是感激涕零,回去以后一副字自己留着,一副给彭经义算是完成了交代。 至于以后自己在章友直那边学习篆书时,以学习之名常常多要几副字,日后若是现了,自己也有说辞。但这可能性太小了。 章越告辞离去,又去了书楼寻职事。至于职事倒没有太多话,只是让章越要借书时就来书楼借书。章越听了很感动,临走时就将《周礼》,《仪礼》以及郑玄的《三礼注》都借走了。 职事是一脸凌乱的表情看着章越离开书楼的。但他的小孙女得知章越再也不能来陪他下五子棋后,顿时哭成了泪人。 从南峰院回到乌溪。 郭林已经知道了章越被族学拒之门外的事了。 郭林是个不擅言辞的人,也不知如何安慰章越,只能闷坐在一旁,憋了半天只道了一句‘师弟回来了啊!’ 然后郭林又憋半天,组织了一番言语最后道。 “师弟饿了吗?今晚吃面!” 章越明显是心不在焉地应了几句,只是对于吃食来者不拒。不过令郭林庆幸的是章越的胃口还不错,不仅把一大碗面吃完,还偷偷从他碗里夹了一筷子。 郭林捧着碗心想,师弟如此表现,应该是无事吧。 更让郭林欣慰的是,章越没有自暴自弃,吃过饭后即坐到了桌上读书。 能够用功,说明师弟已是放下悲伤,全力以赴备考县试了。 郭林想到这里暗自庆幸,但又是有些难过,师弟从去年七月开始至今,真正读经也不过半年,就算再如何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但到了今年三月的县试中,时间还是太仓促了。 如何能与那些寒窗十年的读书人比较? 就是郭林自己读经也用了六七年功夫,即便如此,也不敢保证能在县学录试之中能只错个一二道题目。 师弟这一次考试注定是考不中的。 但郭林没办法将真相告诉章越,只能希望他这几个月借着考试这契机能够勤学苦练,不要因进不了族学而自暴自弃。 不过说到这里,郭林突然想到,去年为了佣书荒废了几个月功夫,如此哪有这个闲功夫瞎想。 郭林定神后又思,自己万一考取了,师弟没考取,当何等难过。 郭林想着不由看了章越一眼,顿时吓了一跳。 章越此刻若抱头痛哭什么的,都在意料之内,不会令郭林此刻如此惊悚。但章越此刻分明是在拍腿大笑,而且是笑不出声那等,这是件何等恐怖的事? 师弟,不会是疯了吧! 章越倒是没疯,此刻他想起今日去南峰院虽说证实自己没进族学的消息,但却换来另两个好消息。 一是有了教授保荐,如此自己在县试中录取希望大增,至少是与他人公平站在一个起跑线上。 二是搞定了彭经义的请托。 这简直是双喜临门啊!如此说来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入了县学,那简直比进族学还要高兴啊。 章越想到这里,能不情不自禁的眉飞色舞,激动不已吗? 故而喜形于色,这也没办法,咱们就是器量这么小,器小故易盈满,还没考上县学就开始得瑟了。 此刻章越却看见对面郭林满脸惊悚的表情。 “师兄?” 章越不由疑惑地走到近处。 郭林惊声站起:“师弟,你不要吓我……” “恩?”章越不明所以,一脸茫然。 郭林痛心疾地道:“师弟,你如此必是一时失了心窍,咱村有个土办法,你且忍一下……” 说完郭林抄起章越的手腕,章越措手不及,但见郭林已是张开嘴咬了下去…… 山村静谧的夜里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师兄,你是狗吗?” 篱笆下土狗突而睁开眼睛,张望了下四周,又重新趴下去。 跛奴听到叫声只是翻了个身。 郭学究和师娘朝茅屋那看了一眼,郭学究对满是疑惑的师娘道:“师兄弟俩闹着呢。睡吧。” 而茅屋里,郭林已是满脸歉然地给章越敷着手腕。 章越这一刻想到了范进中举,师兄你这么做是在致敬胡屠夫吗?那也等我考进了县学再咬啊。 ps:不出意外,应该是下个月一号上架。在此幸福恳请兄弟姐妹们能够将下个月的月票,推荐票留好支援给我。写书这么多年,以前都是求推荐票,求月票还是第一次,希望大家能够帮帮忙,让我们与本书一路走下去! 最后感谢大家投的推荐票,有的书友甚开了几个号来投票,谢谢你!也谢谢你们! 第五十章 行卷 进入了二月,春暖雪融,山里迎来了好时节。 章越,郭林都在有条不紊地读书,准备着县学录试。 而在录试之前,他们还要写上十篇公卷。 行卷是自唐以来的科举文化,读书人要将平日得意的诗赋在考前献给主考官,混个眼熟。 间隔数日后再送几篇文章,则称为温卷。 而到了宋朝,有了糊名之制。起初除了省试有糊名外,解试还是不糊名的,天圣年后连解试也糊名,如此科举风气才好了许多,不再抢破头了去行卷想着走门路通关节,于寒门读书人而言才渐渐有了公平可言。 糊名只到解试,到了县学录试一层,还是不糊名。但科举风气已变,有的人觉得不必再如此大费周章了吧。但其实不然,该行卷还是必须得投,如此至少显得我懂规矩。 说来行卷,温卷之习在唐朝就被视为一等走后门的弊病,否则宋朝也不会有糊名制了,但是话说回来所有考生都行卷,唯独你不行卷,那就成了你有病。 县试考试,到了最后录取不录取还是在于主考官的一念之间。 按郭学究的话来说,县学录试说是进士斋五人,经生斋十人,但肯定已有考生通榜,考试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而他们要与剩下的人来争最后的名额。 若是行卷文章能获得县令赏识,可先一步获得通榜的资格,若是不行,则还是要回到考试上。 那么问题来了。 进士科的考生可以送平日得意的诗赋文章,那么只靠死记硬背的经士科考生送什么?在家自己写一遍经义注疏送给考官,说这是我在家默写,这与脱裤子放屁还有什么区别。 不过最后还是有办法,那么写‘大义’。 庆历年间,范仲淹进行科举变法,其中为诸科考生增了考试内容,最后一场要考十道‘大义’。直到范仲淹变法失败后,近来诸科考试才废除了大义。 大义是‘微言大义’的大义,就是考官将经义抽出几句话,然后令考生以本经注疏以应对再加以文辞润色明。 这其实有些类似于章句之学了,与明清八股文比起来,只是没有格式上的约束而已。 郭学究就让郭林,章越十日之内,写出十篇‘大义’来面呈县令。 对于写‘大义’这等事,郭林十分认真,读书人嘛,都有这样的念头,写出来一篇惊风泣雨的文章好一鸣惊人,洛阳纸贵后得到贵人赏识,从此平步青云。 郭林自也不例外,看他这认真的架势,似要将自己这么多年来读书的心血都融入这几篇‘大义’里。 至于章越则兴趣寡淡,主要还是后世的对八股文的偏见,令他对于八股文实在没什么兴趣。而且通过行卷来投机,实在机会不大。诗文词赋还有人看,但大义在宋朝真没什么人看。 最重要的是章越另有门路。若非听说如今浦城县令为人还是有几分正气,官声不错,否则章越早就一心用在走后门上了。 郭林没有门路,才将希望都放在行卷上。 章越心底虽这么想,但还是将十道大义给写了。毕竟流程还是要走的嘛。 写完之后就必须投卷了。 正常来说,必须往县城走一趟。不过郭学究早打听到了,过几日县令会至离乌溪不远的陈坞村视察农桑,到时他们可去当面行卷,这可比送到县衙里,连面也见不到好多了。 郭学究为此托村老打听县令行踪消息,打听了数次终于才确定下日期行程来。 就在三日后。 这一天天不亮,师娘就起来给章越,郭林烧饭。 二人吃了一顿半饱不饱的菜羹饭后,即披星戴月地出门了,至于行卷的卷子都放在卷袋里贴身放好。 临行时郭学究交代二人到了陈坞村就找里正,他都已经打点过了。 辰时不到,章越与郭林赶到陈坞村时,本以为会看到一幕黄土垫道,金鼓齐鸣的迎送场面,结果啥也没见,连只鸟都没有。 郭林找了一个老农问道:“老汉,听闻今日令君来乡巡查,不知何时才来?” 郭林不问还好,一问那老农当即破口大骂道:“也不知哪个贼厮鸟,半路将令君给劫了道……” “啊?” 章越心道,这就水浒传了? 那老农说话含糊不清,二人也问了半天话才明白情由。 原来县令今日确实来视察陈坞村的,本快到了,结果前村的人半道把往陈坞村必经一条桥,昨夜里给卸了,今日县令告知不视察此处了,改在前村去了。 “是谁这般蛮横无理?使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还能是谁?就是那视财如命的苗员外,我日他娘哦!”老农骂道。 章越与郭林对视一眼,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为何苗员外宁可得罪一个村的人,也要将令君截在他那!” “俺咋晓得?” 章越问道:“好吧,那老汉告诉我去前村当怎么走?” 那老农道:“桥都被挖断了,那得绕两个时辰的路。” 郭林,章越对视一眼,那怎么办?也得绕啊。 于是郭林,章越二人动身跋山涉水,赶向苗员外的村子。 路上不少地方还要涉水而过,溪水冰冷不说,还须小心打湿卷袋。章越走了一路可谓是疲惫不堪,在此他也很想真诚地问候一下苗员外的老娘。 二人终于在过午时,方才赶到地头,这一次真可谓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村口是一条大道,直通往县城,上面都撒过了黄土,道路左右则是两排的桑树,而一辆两轮两辕盖着帷幕的篷车正停在村口的大道上。 显然县令已经入村了。 村口还站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着道:“今日村里有贵人,尔等不相干的,回避。” 郭林上前道:“我是来拜见令君的。” “哦?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拜见令君?”为的人上下打量着郭林,章鱼有些神色不善。 章越正要让郭林不可直言相告,直接一句你管得着吗?他们几个村汉也不敢拦着读书人。 但郭林却老老实实地道:“我们有几篇卷子呈给令君过目。” 几人露出恍然之色,那人道:“令君疲了,今日不便见客,你还是回去吧!” 郭林急道:“这可如何使得?我们走了老远就是为了来见令君一面。” “对不住了,我们受命,不可放陌生人进村。” 郭林此刻急得都要哭了,他写了多少日的卷子,若不能提前交给县令,他苦熬多年的功夫就白费了。 “不行,我今日非要进去……就是爬我也爬进去。” 闻郭林这么说,几名村人都如临大敌一般戒备。 而章越此刻看向村里,却突然挥手道:“三娘……三娘……这里……” 郭林听章越这么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刻猛然却闹了个大红脸背过身道:“师弟,我们改日再来吧……” 章越:“???” “师兄!看着我!”章越用力抱住郭林的腰,似拔河一般将他拉回。 “大师兄,章师兄你们在这作什么呢?” 郭林听到苗三娘声音那一刻顿时停止了挣扎,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气力。 章越托着郭林勉强对苗三娘一笑道:“师妹好久不见了,我们要面见令君,这几个人不肯,师兄非要闯进去,瞧我这不拉着师兄么?” “原来如此啊!”苗三娘恍然笑道,“他们是我的同窗,不是外人,让他们进来吧!” “是,三娘。”几人当即让开了道。 “进来吧。” 当即苗三娘领路,章越与郭林二人跟在一旁。 “师妹,为何他们不肯让我们进去?” 苗三娘笑了笑道:“这是爹爹的意思,他今儿费了好大劲将令君请到这来,还不是为了让我那不成器的哥哥入县学的事。” “原来如此。”章越顿时明白了。 郭林忙道:“三娘,那我们如此进去不知会不会打扰?” 章越转头看了郭林一眼,满是鄙夷。 苗三娘笑道:“有什么打扰不打扰,我哥哥读书的本事我还不知吗?从小到大连我都不如呢。” “也就我爹前些日子听相士说我这哥哥这两年会交大运,故才深信不疑。” 郭林和章越闻言都是笑了。 章越心道,苗员外若真在县令那有门路,也不会使挖断桥这样下三滥手段了。 苗三娘道:“我爹和令君现在宗祠吃过饭,你们就在祠堂门外候着,等令君来了就递卷子。” “是不是当先知会员外一声?” 苗三娘失笑道:“大师兄,你可真是实诚人,以我爹的性子他会肯么?” 郭林低下头道:“三娘你不惜得罪你爹爹哥哥,也要帮我和师弟是么?” “不是,只为出口恶气。谁让爹爹从来没拿正眼看过我。”苗三娘捏紧了手言道。 郭林与章越二人候着在祠堂门口,这时候已有些村人看着情形不对,想要劝退这二人。但想县令在里面,而苗三娘又在一旁故而不敢造次。 这时候县令已从宗祠已缓缓踱步而出。 看过去县令不过三十许人,他一面苗员外与苗大郎娓娓相谈,一面则似闲庭信步般走着。 方才在席间,他早看出这个苗家大郎不是读书的料子,问了几句简直不知飞到了哪里,幸亏自己亲信将话圆回来,场面早就十分尴尬了。 但他之所以对苗员外还十分热情,就是因为苗员外肯献纳。没办法,衙门里公使钱不够,职田补贴到手就那么些。 他为读书人时,也看不惯这等打秋风的行径,但处于县令的位置上,事事皆难,故而有时候也得弯腰捡钱了。 虚与委蛇了一阵,县令走出祠堂,就看到两个年轻人迎候在那。 第五十一章 小溪西流 章越已看见县令,苗员外,苗公子。 县令蓄着三尺极为漂亮的美髯,三十许人看去十分高雅。这县令的品性他听闻不多,只知道他刚调任至此三个月,曾以文章受知于欧阳修,而自己生性有些好洁。 而苗员外与苗三娘面貌有些相似,自己又是极精瘦的人,与之相反他的儿子倒是养得白白胖胖的。 见到三人走出,章越郭林一并上前。 县令一眼看见两人身边的卷袋即知二人的来意,见此他不由抚须微微一笑。 他就很不喜欢京师里那一套,士子先投递帖子,过了几日再送卷子,若大员合意这才主客相见。 看卷子是一件何等花费功夫的事,他哪有这个功夫。先看人可以有个大概,即便不能一目了然也可有个大概。如此虽有以貌取人之弊,但对方何等人自己一望即知,最重要可节约不少功夫。 县令看去至少这两名读书人相貌都是可以入眼的,知道自己下乡闻风而来说明用心,否则就算才如祢衡或左思,他也懒得观其文知其才。 而这两名读书人自己看得顺眼。 不过县令只是横了一眼,故作不知地走过,一旁随从兵丁自是见多识广,当即上前道:“令君在此,闲杂人等一概回避。” 说着兵丁作势要赶,郭林,章越一并上前长揖道:“学子闻相公纳贤于邑,特来投献心水之作!” 县令一听,这话倒是很合体,抚须自言自语道:“不曾想本官求贤之名,连此偏僻小地也有人知,让他们过来吧!” 苗员外闻此大急,自己好不容易费了心思,怎能便宜别人。 但随从已让路,由二人近前。 县令命人收下卷子,微微笑道:“昔韩退之为官时多喜提携后进,为求科甲,投文请益者不计其数。但韩退之为高官后,却不复为之了,为何?多甚看不过来。” “而今我到县不过数月,但投文行卷的文章已满半箱。浦城文萃之才,果真不假。” 一旁苗员外,以及几位公人闻此都不知怎么接话,只好在旁尴笑。 苗员外则频频目视他的儿子,但见他只在那抓耳挠腮。 而这时章越则开口道:“昔白居易往长安投文前辈顾况,前辈睹其姓名,笑称长安居大不易,后观其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复云‘道得个语,居即易矣’。” “行卷众多,乃相公求贤之名远播之故,但若一县能得一俊才,于朝廷足矣。小子一时妄言还请相公见教。” 苗员外立即道:“小小村童,也敢在令君面前自称俊才,真不知哪来额底气。快叉出去!” 县令徐徐道:“慢着。你叫什么名字?” 说着县令从旁人手中取过章越的卷袋。 章越精神一震道:“回禀相公,小子贱名章越。” 县令微微笑了笑道:“章越?章氏子弟么?”说完打量了章越一眼,见其穿着朴素,应该并非官家子弟,心道若官籍子弟此子口齿伶俐倒是可以栽培一二。 然后县令取卷一看,当即颔道:“好字!” “不敢当,小子的字岂敢在相公面前献丑。”章越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章友直的名字在这个场合道出。 县令道:“本官从不虚夸,你的字说来可以一观,在你这个年纪我倒没见几个写得比你好。若我所料不错,你的楷书是师法魏晋?不,还有些篆隶之意。” 章越衷心道:“相公真是慧眼,小子学篆,再以篆意写楷。” 章越自辞别章友直后,确已初临篆书。 县令笑了笑又仔看章越文章,文章是‘大义’,对于县令自不敢兴趣,但是草草一看这字实在令人舒服,而且卷面没有半点点墨,涂抹,心道此子似有名师教导,但此子既没有主动吐露,自己也不会主动去问。 县令不知章越篆法学自章友直,但这习惯正是郭学究培养的。 后世经验也是如此,读书很好的人,先肯定有一个很好读书习惯。就如学霸学神,他书写的稿子比很多人的卷面还整洁工整。 若明清科举状元卷子看一遍,那字好不好另说,那卷子之工整看了就令考官舒服极了。 而郭学究正是从这一点一滴培养章越,每次读书之后纸张规整,笔墨疏洗,一下子改掉了章越上一世书看完就随便乱丢,文具撒在一桌子上的臭毛病。 心有恒,学有规,落到了卷面上也是如此。 随即县令又拿起郭林的卷子,又是点头默道,这字又更胜一筹了。 县令笑着对苗员外道:“没料到你们不过百十户的村子倒有些人才。” 苗员外闻言面色铁青,仿佛章越与郭林平白无故地从他们偷走了几百贯的钱一般。但他此刻又不好否认,只能尴尬地陪笑着。 县令一面看文章一面向郭林道:“你叫什么名字?” 郭林此刻嘴唇身子都在颤,章越见此一幕心底暗暗偷笑。 郭林恭恭敬敬地道:“蒙相公亲询,小子贱名郭林。” 其实卷面上每一页都写着章越,郭林二人的名字,但县令这么一问,倒是表个尊重了。 县令道:“你们二人的文章都不错,本官下月在本县皇华馆招邑子进学,你们可来一试。” 章越郭林二人大喜同时称是。 一旁苗员外眼见二人抢先,自己今日花了不少的钱,费了多少功夫筹备,怎么能让这二人抢了先。 苗员外当即向他儿子使了眼色,苗公子正百无聊赖地用手往后背抓痒。听他爹这么一催,立即取出卷袋道:“相公这是我写的。” 县令正看了郭林卷子一半,被人突然这么打断,眉头微微一皱。 不过他收了苗员外的钱,也得了这一番款待,倒是丝毫没在面上表露出来。而且他当初至京师时,也四处往公卿门上投卷,求个有人赏识。 “也好。”县令点点头,感觉往事如烟尘般从眼前而过,不免感怀长叹一声。 郭林则攥紧了拳头,自己的文章被县令看至一半,竟被苗员外打断。断人功名,如同杀人放火。 “相公,我家孩儿平日练字最勤,请了好几位名师指导,他们都夸我家孩儿有学字的天资悟性。” 说完苗员外一脸殷勤地将其子的卷子在县令面前展开。 县令又一看苗公子的字,几乎有股捏鼻子之感,仿佛如喝一大口洗脚水。 “如此之字,不必再看!” 县令面色苍白地摇头:“回去不知要看多少颜柳的字帖,方能化去此浑浊之气。” 一旁苗公子还不知县令是在嘲讽,但听到颜柳二字还是知道的,说的是唐朝两位书法大家颜真卿柳公权。 于是苗公子沾沾自喜地道:“蒙相公夸赞,晚生愧不敢当,颜柳两位大家的字是如何的……那个那个怎么说来……晚生岂敢与颜柳相提并论呢?” 县令闻此复看了一眼苗员外,但见对方头都要插到地上去了。 县令淡淡地笑道:“令公子真是奇才,奇才啊!” 说完县令拂袖而去。 “相公!相公!”苗员外追了几步懊恼不已,回头怒上心头踹了苗公子一脚骂道,“还不追上相公,在旁伺候着,这还用我教吗?” “爹,我哪说得不是了,你踢疼我了。” 苗员外忙道:“爹就随便一脚,踢哪了?痛不痛?爹给你揉揉,先追上令君再说。” 苗公子当即追着县令而去,而苗员外则转头冷冷看向章越,郭林:“这笔账,我以后再算!” 苗员外又斥了苗三娘道:“还有你吃里扒外,居然帮着外人落你哥哥的面子。” 章越则道:“苗员外不要说了,令君走远了……” 苗员外怒瞪章越一眼,连忙跟上。 “走吧,我送你们出村。”苗三娘抹泪言道。 三人走到村口的两排桑树树下,但见夕阳斜照在桑叶上,日暮时的景色。 苗三娘忽道:“古人常道桑榆乃日所归处,而我的归处又在哪?” 郭林关切道:“三娘,为何有此言语?” 苗三娘摇了摇头道:“爹爹,要将我许给人家了。他也不看对方年纪多少,是不是要续弦,只管人家问彩礼多少?” 郭林闻言胸口闷闷的:“三娘,你爹要多少彩礼?” 苗三娘道:“你问这作什么?” “没……没有……” 苗三娘摇了摇头道:“也不知为何与你们说这些?就送你们到此,下一次再见我时,我或已嫁为人妇了。” 郭林已难过得快哭了,章越咳了一声道:“师兄,有什么话赶紧对三娘说啊!” 郭林挣扎半响:“三娘到时……到时一定要请我与师弟喝杯喜酒!” 章越闻言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师妹保重,我们走了。” 师兄二人返回乌溪,走在溪水旁,耳边是流水潺潺声。 头顶是一轮明月垂照,月华跳动在溪流上。 “若苗员外看彩礼嫁女,如此说来我要出多少钱,方能娶到三娘?”说到这里,郭林突然悲从心来道,“但不论多少钱,我都出不去。” 章越道:“师兄,让我教你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莫欺少年穷!”郭林精神一震道,“师弟,这句话说得好啊!还有下一句吗?” “恩,莫欺中年穷。” 郭林闻言脸色一变。 “然后再过几十年,就是莫欺老年穷!人不死终会出头!死者为大!” 郭林闻言长叹道:“师弟,我知你一番好意,总是说些趣话来与我解心中忧烦。” 章越道:“师兄,前几月我们也是如此走夜路回家,你说让我去看一看天有多高,何不想自己去看看?” 郭林苦笑。 “不试试怎么能行,就算输了,也好。” 郭林转过头去道:“师弟说得对!” 春夜寒风虽冷,但眼前却是明月当空,繁星万柱,清风吹过二人面颊。 经过一冬苦熬,脚下的青草已是茁茁生长。 “师兄,你看此溪竟是西流,与我们同归啊!”章越有些兴奋地指着眼前溪流言道。 郭林摇了摇头道:“师弟,这有什么好欢喜的?” 章越道:“我们当初读书时,都自觉将来必可出息,而如我看到这条溪,常想到他的尽头去看一看,但有了念头却从没走到最后。” “徒劳无功的事太多了,但光阴如逝就似江水东去,一去不复还,可此溪尚能向西流,又怎知人生如何不能再年少!” 郭林闻言怔怔地留下泪来。 “师兄,你此刻最想的是什么?” “我要好好读书进取,将来好好报答孝顺我爹娘!”郭林抹去眼泪。 章越徐徐点头道:“我也是如此。人生年少莫等闲,管他将来能不能中?去做就好了。” 就当二人即将赴县试时,同时嘉祐二年的省试也即将在汴京开考。 第五十二章 牧笛 郭学究又进城去找县学学正了,这是他唯一能依仗的关系,据说学正也是好酒,在这点上二人倒是可以说上不少话。 于是村塾就交给了郭林和章越。 乌溪的村塾里仍是一片乱糟糟的。 有的童子想玩,不用心于功课,有想学的却被人带偏。 郭林性子软,教下面学生百家姓时,常被村童们打断。 章越见了看不过去就对郭林道:“这些村童里有想学的,也有不想学的,若是放任不想学的影响想学的,那么谁也读不了书。” “那要如何?” 章越道:“没办法,这时候唯有调整一二,将想学的几个童子全部安排坐到前排来,至于不想学的全部都坐到后排去。” 郭林听了道:“这不好,这不是厚此薄彼了吗?” 章越道:“那有什么办法?继续任着他们闹下去,平日他们连先生都不放在眼底,又何况于你。对那些真不想学的管了有用?” 郭林点点头道:“就依师弟的。” 如此数日,村塾的秩序果真好了许多。 郭林对章越心底暗暗佩服。几日后又见章越向猎户借了一把老猎弓,对着后院里一处草垛练箭。 郭林对章越想一出是一出,早已是见怪不怪。 这日天仍有几分寒峭,章越却只穿了一身短衫在后院练箭。 郭林见了忙道:“师弟,你是作什么?天仍寒着,小心冻得,万一病了如何赴考?” 章越道:“射乃君子六艺之一,我琢磨着县学录试不一定只考笔录,万一考个射艺时用得着。” “再说谁说只有考武举才学射,本朝状元郎陈康肃公就擅射,欧阳公还为他写了一篇文章《卖油翁》。” 说到这里,章越又作了一个骑马射箭虚拉弓弦的动作,得意洋洋地道:“无他,惟手熟尔。” 师兄弟二人同是大笑。 说到这里,章越忽正色言道:“本朝自崇文抑武以来,读书人尚武之风渐渐退去。这一点不似汉唐,汉唐之时名臣良将大多都是文武兼备的。眼下春暖花开了,正好一练。” 说完这句话,章越继续射箭。 郭林心道,自己差点忘了,师弟祖上可是节度出身,习武射箭也是家传。他可记得在南峰院里章衡那一手连珠箭。 郭林见这一幕,心底对章越更加佩服。 “师弟,习武是好事,但如此肚子空了,晚上哪有气力读书。” 章越闻言心道,自己差些忘了这一茬。 要打熬气力,不吃饱饭怎么行,甚至还要吃肉,可自己整日清汤寡水的,果真是穷文富武,文武兼备不是那么容易的。 傍晚时,里正亲自给郭林送来保书。 县学录试一定要本地子弟才行,而且不能有品行不端之举,从孝、悌、睦、婣、任、恤、忠、和八行考验,否则将来考上了举人进士,底子被人揭出来,朝廷会问下面的罪。 里正要给郭林担保,没有作奸犯科之事,而章越也则要回家问曹保正去取保书。 “多谢里正。”郭林取到保书笑言。 里正笑着对章越,郭林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盼双喜临门,一并入了县学,如此说出去,你家先生也是脸上有光啊!” 尽管里正说得是客气话,章越郭林都知道,别说两人,就算一人要被县学录用又是何其之难。 不过此刻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忘了这茬子事:“多谢里正!” 里正笑道:“你们赴考时与我说一声,我雇辆车送你们去县城。” “这如何使得?” 里正坚持道:“你们二人出息了,咱们村百十户人家也跟着你们一并沾光,雇辆车又算得什么?如此说定了。” 里正走后,郭林满是感叹地对章越道:“师弟,但盼咱们还能再叙同窗情谊。” 章越点头道:“那简单,咱们都考不上就行了……师兄,我说笑得,别动气。快把盆子放下,有话好好说!” 郭林放下床头的盆子,板起脸道:“此去县学招录,咱们能取一个是一个。我会全力以赴,而师弟你到时落榜了,别在我和先生面前哭!你可知否?” “师兄认真了,真经不了玩笑。” 郭林道:“玩笑?你知道县令有多少人寒窗苦读几十年,至今一事无成,他们被人笑作穷措大,连三尺孩童都看不起他们。” “我从读书第一日起,即知要功成名就有多难。爹爹曾与我说不能忍十年寒窗之功,就不配称一句读书人。我明知如此仍战战兢兢,不敢有一日懈怠,即便今年不中,明年我还是再考的,师弟你呢?你想好将来如何?” “前几日你与我言,溪尚能西,人生何不复少年,我听了感动不已,但今日你却又当读书为何事?你这话与外头打闹不肯向学的村童又有何异?你若当读书为儿戏,那书亦将儿戏于你!” 郭林洋洋洒洒一番长篇大论,章越不由腹诽道,师兄你这么能说去和苗三娘说啊,在这里找我讲什么道理。 面上章越仍道:“师兄所言极是。” 郭林继续言道:“近来你都十道能通九道,但在县试之中十道通九即是罢落了。” “县试之中百道你最多只能错一二道,听闻州学更难,必须全通方可,不许错了一处。” 章越问道:“师兄,那你可百道只错一二道么?” 郭林道:“若不去佣书,或有二三把握,但荒废了两三月再读时,已忘了许多。如今我也不知还剩几成,师弟,你的书经不熟,这些日子错处多在此,你若要取中,必须再将书经读透,背得一字不错方可……师弟你有无认真在听!” “又是老调重弹!” 章越习以为常地听着郭林絮絮叨叨,觉得师兄实在婆妈。自己坐在床塌揭开床帐望向窗外,但见明月正跃过松间,轻风不急不躁吹着,松林随之上下响动,回声悠长。 此时此景是多么悠闲啊! 师兄所言的迫切还在很远很远的将来,什么前途未卜都不比焦虑,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着,他相信将来的日子必会好起来! 章越双手枕着脑后,从草席取了一根断草叼在嘴里,看着帐外的星光,缓缓闭上眼睛。 到了三月初,下了数日的大雨,青溪暴涨。 初时雨尚不大,桥淹在水里,溪水自古陂上漫过,但孩童们已是不敢往浅滩里抓溪鱼。 之后引山洪,平日的山涧涨成了江河,水自山直泻而冲刷下的,冲垮了数道古陂坝,卷刮着滩石残木积溪而至,下游的渔舟船舸被冲毁了不少。 正是大地回春之时,但三月的肃杀又堪比严冬。 章越,郭林本是要动身前往县城赴考,因为暴雨延期数日。 等到天放晴时,二人这才踏上考程。 不少村里人来给他们送行,这让章越对这个小山村更有几分归属感。 一旁师娘对二人唠叨道:“车里的干粮够你们吃三日了,别去城里吃不干净,容易吃坏了肚子。这么大了,郭林你还第一次出远门。” “孩儿知道了娘,还请娘放心,孩儿自会保重。”郭林默泪。 章越道:“师娘放心,到了城里我就如回自己家一般,我会照顾师兄,保证他不受半点委屈。” 师娘道:“有你在我放心。你倒比郭林更似师兄。” 里正一面给二人套着车,一面道:“这条驴子是从韩韬家借来的,他虽说不来送你们了,但问他借驴子时却不磨叽。他虽没来心却到了,你看这驴喂得多饱。” 听着里正的话,章越才想起这韩韬就是没考取县学的大大师兄。 郭林闷闷道:“要是韩师兄能来送我们就好了,我许久没听他吹笛子了。” 里正对驾车的人道:“我与你交代这一路上不必太催着这头驴。这驴还没上岁口,有劲是有劲,可你硬使唤他是不走,必须由着他的性子,路走歪了轻轻拍一下,他就知道了,这东西机灵得很。” 郭林听了终于恍然道:“难怪亲切,这驴脾气和师弟倒蛮像的!” 章越瞠目结舌,师兄随他日久也学会毒舌了。 但章越转而一看见郭林却丝毫没有吐糟的意思,仿佛真是如此觉得,更觉火大。 “娘,里正,我们走了!”郭林,章越一并招手。 坐上摇来晃去的驴车,章越郭林目送朝他们招手的师娘,里正和村民越来越远。郭林实在忍不住转身抹泪。 章越道:“有这般吗?只是去县城一趟而已,又不是出远门。” “师弟还说我,你第一日来乌溪也哭了。” “那倒是,”章越点点头,“但师兄你也别拿我衣裳擦鼻涕啊。” “抱歉,一时忘了。” 车轱辘碾在碎石道上,驴车摇啊摇,离开了乌溪,章越回望青山碧溪,想起自己在此大半年读书光阴,这一刻恍如隔世,陡然之间清越的笛声在车后响起。 章越看向郭林,郭林向他点点头:“韩师兄来送我们了。” “韩师兄学过笛子?” “他放过牛。” “难怪如此。”章越点了点头,虽说意境差了许多了,但这个气氛是对的。 章越身子从车后探出篷子,大声对笛声处大喊:“韩师兄再见!” “里正,师娘,再见!” “再见!” 第五十三章 挑战 车檐垂铃响动。 南浦溪在旁急湍奔流。 章越每从此道进城入学,都十分贪恋这溪景山色故看个不停。而一旁郭林则坐在摇摆不定的车上,勉力定着身子,扶着车輢读书。 章越上一世时在平稳的高路上都看不了手机,而如今在这颠簸的路上,师兄居然能看得进书,真是神人。 “师兄都要县考了,咱们不着急这一时半会的,再读两日也长进不了哪去?” 章越本以为郭林会说读一日是一日功夫的话, 哪知郭林道:“反正也是无事,就读书吧。” 章越心底见不得师兄读书,自己没读书,于是道:“师兄,想想三娘吧,如此就有事作了。” 郭林看了章越一眼,果真放下书来,随即长叹一声。 章越泪目,师兄我错了。 但见郭林又拾起了书,默默道:“虽知此生娶不了三娘,然而……还是要读啊。” 郭林随即苦笑。 明知道什么是996 ,什么是后浪,什么是韭菜,然而咱还不是一样作个没有感情的打工人,然而……算了说了都是泪啊。 但看看师兄别人十道取六道,自己要全对,可县学招录还是要去,书还是要读。 师兄的希望其实要比我等更加渺茫。 章越想到这里,屈身躺至车上,耳旁郭林已是小声诵书,而驴车仍是一上一下地颠簸。心底无事,章越进入了梦乡。 不久章越即被郭林叫醒,二人要舍车从官渡过河。 章越给拉车村民塞钱,他照旧没要,只是憨憨地道了句‘两位郎君高……高中’。 “多谢吉言!” 村民驾车辞别,章越郭林坐上渡船,左右都是提鸡携鸭的农人,看见竟有两个读书人于他们同船眼中都充满的新鲜。 二人立在船头身上的士子衫随风拂动,眼望这大好江山,颇有书生意气,指点江山之感。 章越忽朝远处一指道:“师兄,你看那是梦笔山!” 郭林随着章越手指望去,但见一座孤峰耸立,不由道:“是啊,梦笔山,江淹梦笔!此时此景,真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章越知道这是江淹《别赋》的第一句。 章越道:“师兄,别赋里还有一句,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之如何?” 郭林笑道:“这南浦出自楚辞,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送别词里常用,并非指的是咱们脚下这条南浦溪。” 章越道:“我倒觉得是,当年江淹在此为县令时,遇到一见倾心的女子,然后也是在此春暖花开的时节在南浦溪边别离。” “此溪名为南浦,非浦城以南,而是因江淹这别赋。” 郭林笑道:“或许吧。但人终有一别啊。” 溪上的清风,吹拂身上的士子衫,章越心潮起伏。随着摆渡人一篙一篙地撑着,船渐渐驶离溪岸。 章越朝岸边回望,但见离乌溪越来越远了,离县城却越来越近了。 二人又步行了一段路来到县城,先去水南新街,章越的家中。 郭林一见章越的家在城外不由讶异:“我还道你家住城中,原来是住城厢。” 章越道:“哪呢?城郭户可免傜役,而我家还是乡户,但以往编户都是一等户,今岁方改作三等户。” 郭林叹道:“难为师弟了,怎会如此?” 章越叹道:“都怪我二哥!” “就是因为那逃婚的事……” 宋朝编户齐民承袭自五代,城郭户划分为十等,将乡户划分作五等。 与今日城市户口为荣不同,汉朝时坊郭户还不许当官呢,宋朝初期还不许经商子弟为官呢。现在虽放开这一条例允许商人子弟当官,但官场上对于商人子弟还是有歧视。故而章越家中尽管有经营商铺,但还一直保持乡户。 章越到家敲门,是章实亲自来开门。 章越介绍道:“哥哥这是我郭师兄。” 章实爽朗笑道:“哈哈久仰大名,平日劳你多照顾章越,我这作哥哥的真不知如何谢你才是。” 郭林腼腆地笑了笑:“不敢当,改日还请章大郎君去乌溪做客。” “那是一定,”章实对章越责道:“都说你这两天回来,但也没个准信,一时没个准备,你带着师兄进去坐着,我给你去买酒菜回来。” 章越,郭林连忙是一阵劝。 章越知大哥脾气,以往章实是一定要去的,但现在被于氏把钱着没有多少底气,但二人面前大方还是充一下。 二人拉着章实进屋,这时于氏烧好了饭菜歉然地道:“叔叔,也不说一声,家里也没备好饭菜。” “不敢当,是我打搅才是。” 章实在旁心道,三哥这师兄好生知礼,蒙天庇佑,让三哥一路上都遇上好人啊。 当下一家人吃饭,章实将菜都摆在郭林面前一个劲地劝他吃菜,郭林却是没动筷子。 章实连连问道:“三郎你的师兄怎么都不吃菜呢?休要客气,就拿这当自己家,我们都是你的哥哥嫂嫂。” 郭林笑了笑只是端起碗来干扒饭,等大家都吃完了,这才吃了一些剩菜。 出了门,郭林对章越道:“师弟,你家平日过得比我家过节还好啊,至少……至少吃得饱。” 章越看着郭林道:“师兄也很好啊,你是诗书满腹故而气自华!” 郭林看着肚子笑了。 这时章实已去曹保正家中许久,章越等得不耐烦当即一并同去。 到了曹保正家中一看,但见章实叉胸立在门旁,至于曹保正则家中翻箱倒柜,一边找一边道:“诶,保书呢?三郎的保书呢?怎么找不到?” “方才分明放在此的,大郎你再等我一会,容我再找找。大郎三郎你们吃过饭么?” 章越与郭林对视一眼。 章实也看到章越,郭林则道:“早吃过了,保正,平日你糊涂就是了,今日怎地也是如此?” 章实对章越道:“再等等,保正也不知将你的保书放哪去了?” 章越道:“哥哥我明日就要报名,没有保正具保,我就考不了。” 曹保正耳听到这里,继续道:“保书呢?瞧我这记性,怎地就一时找不到了。” 章越道:“没法子再等了,还劳请保正再给我写一封吧!反正也不费什么功夫。” 曹保正犹豫道:“这个天也晚了,我一时也看不清啊,写不了字啊!再说保书我已是写了,只是不知放到何处去了?” “你们兄弟再给我些时日,我找到了就给你们送去。” “保正啊保正,此事关系我家三哥一世的前程,你怎地这般说?”章实有些着急了。 曹保正停下手里的事小声嘀咕道:“今年不考,明年也可以考的。” 章越直接道:“哥哥你不用猜了,曹保正不愿给我们具保!” 章实闻言一脸不可置信:“保正此言当真?” 曹保正长长叹了口气,坐在了椅上道:“两位贤昆仲,我保正平日待你们实不赖吧!但这保书请恕我实在不能给你们具结啊!” “这是为何?” 曹保正苦着脸道:“朝廷取士要看八行孝、悌、睦、婣、任、恤、忠、和。你们章家这婣字有问题啊!” 婣就是婚姻,夫妻和顺。 “我三哥又没成亲?” “是你三哥没成亲,但他二哥……二哥出了逃婚这事?你让我如何具结,衙门上面会怪罪我的。”曹保正摊着手言道。 “原来如此。”章越咬着牙道。 章实蹲下来道:“保正不是这个道理,没错,我家二哥的事是我们章家不地道。但此事可大可小,求你放我三哥一马好不好?” 曹保正道:“我放过他,但衙门不放过我。” “保正……”章实忍不住吼道。 章越已拦住章实道:“哥哥算了,保正既不愿结具,我们就要不用为难保正了。” 章实怒道:“如何为难?保正,你莫要欺我平日不读书。我在衙门也有交游,这八行以孝,悌,忠,和最重,其余皆可商榷。你却拿一个婣字说事,何况又非我三哥逃婚。” 但见章实喝道:“今日你不给我拿个说法,我就不走了,我看你以后在街坊邻居面前如何抬起头。” 曹保正看了章实一眼,忽噗通一声跪下来道:“章家大郎,三郎,我给你们磕头了,不行,真是不行,求你们别为难我保正了。” 说着曹保正欲磕头,一旁章越已是扶住。 “哥哥,还是罢了,我们回去再想办法。曹保正你也无需如此,你虽有你的情由,但此事我会记住的!” 章越将曹保正扶起后,已站起身来。章实此刻已是气急,但见曹保正宁可磕头也不愿具结保书也是无可奈何。 几人出了曹保正的门,郭林道:“师兄我去爹爹那,找县学学正问下还有无别的办法。” 章实道:“也好,我也找徐都头想想办法。” 章越点了点头,由着他们离去,但他知道他们二人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有人正千方百计第阻止他去赴考,压着他不让他出头。从他进入县城的第一步开始,他的考试已是开始。 因为他这次县学录试最大的难关不在考场内,而是在考场之外! 第五十四章 饶我狗命 县学胡教授正襟危坐,看了一旁的郭学究和郭林,露出无奈之色。 “郭兄你我与相交十几年,有句话我必须与你说,你那姓章的徒弟得罪了人,这在衙门已不是个传闻了,我虽有心帮你,但也是爱莫能助了。” 郭学究道:“学正真不能想想办法么?出面与县里的押司贴司说一说?” “我也去为你争过,但此事在背后作手脚的人,我实在是得罪不起。”胡教授叹了口气,想去之前受的屈辱。 郭学究看向一旁的郭林,然后道:“胡教授,实不相瞒我对于这学生与郭林是不分彼此的。算是我求你了,你再想想办法吧。” 胡教授沉下脸道:“糊涂,郭兄你现在还不明白吗?此事到此为止,若你再插手下去,连郭林的前程也一并没了。如今我好容易才在令君面前说话有些分量,若郭林这一次考不取,以后也考不取了。” 郭学究一阵挣扎,又看了看郭林,脸上之苦楚犹如被刀割一般。 “章越他是好孩子啊,至少让他试一试,考不中也无妨,但好歹比连考都不让考好啊!如此打击下去,这个孩子以后就毁了。” 胡教授叹道:“事到如今没有法子。咱们又不是大善人,什么人都帮得了,顾得了自己就不错了。好了,片刻后州学助教要来,我就不虚留你了。” 郭林搀着郭学究从席上起身。 郭学究走到门后,复又回头望向胡教授。胡教授向他摇了摇头。 郭学究走到门外,终于忍不住以袖拭泪:“是我没用啊。” 郭林咬着牙道:“爹爹,这也实在太欺负人了,一句话说不让考就不让考了,我他日若有出息,定要出这口恶气。” “诶,别说了,没听见么,千万别被牵连进去,否则连你的前程也没了。” 胡教授也是叹了口气。 他虽是县学教授,别人也常尊称一声学正,但其实他并非是官身。 县学州学的教授,庆史兴学以前都由州县官员自行征辟。比如晏殊任应天府知府时,就聘请范仲淹职掌府学。 范仲淹任苏州知府时,又请了胡瑗为苏州郡学教授。 庆史新政后,朝廷对州县学校管理稍稍规范。 州学县学教授,可以授予长史幕职,但人员还是由州县长官自己举荐。胡教授名义上有了官职,却只经中书堂除,不经审官院。说白了他就是由州县官员征辟的,不纳入朝廷的官吏系统。 胡教授也是本县名儒,入县学担了十几年助教,这也才刚刚转正在县令面前稍稍有了些说话的分量。 不久胡教授与李学正的助教见面。 胡教授知道李学正比自己强,他原本就是选人有官身,后被知州征辟为学正。如此现任官征辟为学官,不经中书,吏部,只要上礼部报名,国子监审阅后即可为教授。 李学正可以管理州内所有书院,学校,包括几个县的县学。当时还没有设提举学事司,李学正说白了就是建州教育厅厅长了。 至于这个州学助教乃李学正心腹。 “见过……” 助教摆手道:“你我就不闹虚礼,我是奉学正之命来的。这一次我来浦城,只为一事。” “尽管吩咐。”胡教授言道。 助教道:“学正要从县学之中拔优选一些学子入州学。这是名单!” 胡教授闻言吃了一惊,当即拿了名单看过,但见名单上只有五人。 章越! 胡教授看到这个名字,顿时瞪圆了眼睛。 胡教授不由问道:“敢问这五人州里一定要么?” “这是学正的意思,当然是要。” 助教道:“一时想不起也无妨,你去拿名录去查,我这几日就要人,然后回州里复命。” 胡教授不由为难道:“这李河,章十五都是县里出类拔萃的学生,如此要人……实在令我为难啊。” 助教道:“正是因为出类拔萃,学正才要收入州学亲自考核,将来可推荐他们上京参加太学之补试。” “令君那边问起来,我如何交待?” 助教板着脸道:“交待什么?由县学升入州学,还不是从你们县里出去的?你放心,李学正交待我,将来太学补试他会荐举几个你们县学的生员。否则你也知道李学正的脾气。” “是,我这就去办。但此事令君那边或许不准。” 助教点点头道:“好,那你先去办,令君那边我让学正去说。” 胡教授送了助教出门,其他都还好说,唯独就是这章越。 州学派人来要人,不经州学公试直接录用,结果对方却连县学录试的资格都没有,因具结之事而被拒之门外。这说出去实在是太丢人了。 都是这些恶吏搞得事。 胡教授连忙奔出门去对随人道:“立即去将郭先生喊回来。” “哪个郭先生?” 胡教授一愣,忽然记起自己连郭学究住在县城哪都不知道。 完了,这回人找不到了。 当下胡教授不敢怠慢,将此事禀给了县令。 次日一大早。 县衙一间贴司房外。 卢贴司正欲掏出钥匙开门,却见门外蹲着二人。 “徐都头,你在此作什么?” 卢贴司看了一眼,顿时满脸的不高兴。 徐都头陪笑道:“贴司有礼了,这位是我兄弟,今日有事来求你。” 一旁章实提着两个盒子起身道:“贴司,我是家住水南新街的章实,今日是为了我弟弟的入县学的事来求你。” 卢贴司摇了摇头道:“一大清早的,先进来说话。” 说着卢贴司开了门进屋,章实将两个盒子放在卢贴司的案上。 卢贴司喝道:“放这作什么?拿下去! 章实忙道:“是,是。” 说着章实又将两个盒子提在手里。 卢贴司走到架旁一面整理卷宗,一面背对着他们道:“衙门事忙,你们长话短说。” 章实道:“是这样,我家三郎要赴县学录试,但保正却不肯为他具结,问了保正,他说除非你肯点头,否则他不敢作保具结。” “你家三郎犯了什么事?” 章实道:“不是他犯了事,是我家二郎逃……逃了婚。” 卢贴司冷笑道:“我知道,就是那逃了赵押司家的那个章二郎。此人可了不起啊,当年陈令君宴请县学诸生,我见他时那可是傲气得很啊。” 说来二人好似还有些梁子,章实也不知自己二弟到底哪得罪了人家。章实道:“我家二郎他年轻不懂事,还请贴司大人大量,这次我家三郎的具结,还请你高抬贵手。县学录名只在今日,错过了我家三郎前途就没了。” 徐都头一旁道:“卢贴司,衙门里谁不知你最是热心肠,能急人之难,最是慷慨不过了。就帮一帮我着兄弟吧!” 卢贴司道:“看在都头的面上,那我就话点透了。你家二郎的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谁也不能给你家三郎具结作保,但往小了说,也就是那样,毕竟你家二郎之事不累及你家三郎。” “往常有徐都头说几句话,我给曹保正那边松一松,也就过去了。” 卢贴司摇头道:“但是今日之事不是我不帮手,只是我凭什么要为你家三郎的事去得罪人呢?你的东西拿回去,卢某是无福消受的。” “贴司…” “你这般作甚?若真有心帮你家三郎,我给你指一条明道。苦主是谁?你去他那想法子。” 章实问道:“贴司的意思,是赵押司?” 卢贴司立即道:“我可没这么说,是你章大郎自己猜得。” 说话之间,外头来了一个公人道:“贴司,令君与学正有请!” 卢贴司道:“好。” 说着卢贴司就要锁门道:“你们二人还在干嘛?” “贴司,我们等你回来。” “不必了。”卢贴司丝毫没好脸色给。 卢贴司冷笑走向县衙二堂心道,得罪了衙门里的押司,还想有出路,还想考县学,门都没有。 当卢贴司走进二堂时,但见县令正拿冷眼看着他。 卢贴司不由从上到下打了个寒颤。 县令冷冷地道:“卢贴司,你近来可好啊!” 卢贴司一听立即双腿软,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 寒风萧瑟,此刻章实,徐都头在县衙街前的十字街上乱走。 章实边走边抹眼泪,自己实在无颜回去面对自己这个三弟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这大哥没用啊。 “章大官人……大官人……” 寒风里传来一个凄厉的声音。 章实没想到是叫什么,以往自家没被赵押司逼得落魄前,倒是很多人叫自己大官人。如今章家不比当初,大家就都叫他章大郎,大伯了。 “贤弟,这不是卢贴司吗?”徐都头朝后一指。 章实朝后一看,果真是卢贴司,但又有些不一样,但见他两个脸颊已是高高肿起。 “卢贴司,你怎么变得这个样子?”章实吃了一惊。 卢贴司张大了嘴巴伸手朝里一指,章实着实吃了一惊,卢贴司整张嘴里只有稀稀松松的几个牙齿。 方才看见还不是这样的,怎么这一转头变成了这样。 “章大官人,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这条狗命吧!”卢贴司噗通一声跪下,异常凄惨地哭了起来。 第五十五章 考试 穿着一身黑衫,腰系儒绦衣带的赵押司走进县衙二堂里。 当他见到神色阴晴不定的县令时微微讶异。 他侍奉这新来知县数个月,对这县令性格有所了解。此人外表看来倒是一副有德之人的样子,乍看有等魏晋之士的风流。但其实心底却是刻薄。 读书人嘛,大多是这个尿性。 自己侍奉一向恭敬,到底何处得罪了此人? 赵押司当即奉上单子道:“这是恩相要小人催办的款项,小人已是收齐在此。” 县令拿起单子看了一遍,阴笑道:“押司真是劳苦功高,这么棘手的事都给你办妥了,本官真不知如何谢你才是。” 赵押司恭谦依旧道:“为恩相办事,乃小人分内之事,不敢讨赏。” 县令道:“押司,卢贴司被本官掌嘴的事,押司知道了吗?” 赵押司神色一凛道:“未知,不知他犯了何事?” 县令道:“眼光不好。” 赵押司躬着身道:“打得好,是该让他长个记性。” 县令道:“这一次州学问本县取七人入学,其中六人都是县学学生,唯有一人名叫章越却名列在外。他本欲报考今科县学录试,却让卢贴司借故阻扰,阴阻保正为他具保。” 赵押司道:“恩相,小人有一事不明,州学学正怎会知道这章越之名。” “本官也是纳罕。还想请赵押司指点迷津。” 赵押司明白了,州学要取的人,居然连本县县学都不得入,卡在了具结之上。若非人家州学告知,县令至今还蒙在鼓里,如此传出去县令的脸可就丢大了。 似县令如此做官的,最恨就是上下隔绝。 下面胥吏操办事,将他蒙在鼓里。胥吏也会分分寸,什么人该收拾,什么人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但谁知道章越居然州里也有人。 “想必是弄错了,想来这章越一文不名,州里的学正怎会听到他的名字。”赵押司解释道。 “那倒未必,方才本官又接到一信,乃伯益先生的公子所书,言语里倒很是客气,言这章越是他老师的学生,不知为何无法具结,还请本官查明真相。” 赵押司脸色顿变,章越居然为了具结之事,不是忍气吞声,竟主动求章友直帮忙。为了一个具结,竟将此事捅到县令这来,如此高调地回应此事,这无疑是光明正大地挑战自己。 此事传出去,在县里自己的威严不再。 这章友直是什么人,赵押司知道,不仅是本县名儒,而且是篆书名家,不少京里显贵求他一副字而不得。县令与他昔日有旧,也曾从他那讨了几幅字画,结交京里的官员。 赵押司闻言陡然道:“令君容禀,这章越的二哥他……他将小女退婚……此事满城皆知,卢贴司想必为我出头。” 赵押司说哭就哭。 县令眯着眼道:“此事本官也有耳闻,当真全都错在章家么?” 赵押司见苦肉计不好用,顿时脸色一变,低着头道:“那些都是坊间胡乱议论,卑职对小女一向约束甚严,绝不至于作出有辱家风之事。还请恩相明鉴!” 县令摆了摆手道:“本官对此不在心上,押司不必多说。只是押司以后将眼放亮一些,不要学那卢贴司,让本官惹上麻烦。这保书是由本县亲手具结的,还请押司亲自上门一趟送到章家吧!” 赵押司闻言脸上一阵抽动。 赵押司知道县令此举就是对章友直有个交待,故而牺牲自己的面子。 如此上官心底有自己吗? 赵押司道:“恩相恕罪,小人老了,受不了这屈辱,难以从命。” “押司不肯,那罢了。”县令阴笑道。 赵押司明白自己已将县令得罪了,但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依仗,在本县经营十几年,可谓根深蒂固,县令以后还用得着他。 赵押司闻言退了出去,看来以后做事就要更小心些了,平日贪墨再少一些了,散出些银子打点衙门上下,唯有熬个两三年等县令调走了,自己方可松口气。 这一切都是拜章家此子所至啊!赵押司心底暗恨。 而此刻县令负手看着案上这保书心道,先是州学,后是伯益先生,真是好大的威风。本官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何等人物? 州学那边点名所要的七人,县令已决定不放人了。 本县内的邑子都是他的禁锢,岂能因州学一句话说放人就放人呢?胡教授要看州学学正的脸色,但自己不必啊。 有本事让知州亲自来找自己要人就是了。 县学录试前一日。 卢贴司和曹保正亲自将保书送到章家。 章越看到保书上面是由县令亲自具结的,顿时心底一松。但他也明白自己拜托章友直的公子,果真将此事已经捅到了县令那边去了,如此必然令赵押司十分难堪,以后说不定会报复自己。 但对于这样的挑衅,任何绝自己功名之路的行径,唯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方可,否则就真被人永远踩在脚下了,一辈子翻不了身。 章越拿到保书后,只是一句知道了,即上楼读书去了。 这几日章越在家考试,原先租住在章家的徐婶也暂住至别人家,哥哥嫂子都是全力支持他备考录试。 于氏对章实道:“实郎你看得出么?叔叔近来似越来越不似原来那般。” “怎么说?” 于氏道:“你看从不具保到县令亲自具保,由上至下,由成到不成经了这一遭,叔叔却和没事人一般。前几日不见他焦急,今日拿到保书了,也只看了一眼,也未见他如何欢喜。” “这等平静,倒似换了个人般?” 章实欣然道:“这还能说什么,是三哥他晓事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于氏道:“或许吧,我总觉得三哥这几天整日闷着不出门有些吓人。” 章越确实也是从中走了一遭,个中滋味唯有自己晓得。 他上一世多在学校读书,那是相当淳朴的同学师生关系,毕业后初入社会混了两三年,见过最残酷的也不过是办公室斗争而已。 到了穿越后,兄长章丘,郭学究郭师兄教授章采他们都对自己很好,日子过得是清苦了一些,但仿佛还在上一世学校生活般。 而这一次的事,才让章越有所改观。 你弱的时候,到处都是你的敌人,你强的时候,到处都是你的朋友。 生活在社会底层,先要面对的残酷的资源竞争,很难有什么温良恭俭让。什么勤奋读书,什么西溪这样读书人的情怀,都不顶用。 若没有拜在章友直门下,自己这次就完全被压着了。取得功名不仅仅是为了出人头地,更重要是能够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章越收了心,在房里读书。 章实上来劝了一趟,不必如此读,这时大家都差不多,多读几页书也没区别,不如早些休息。 章越不这么认为,离睡前自己还能再读三个时辰,睡梦中还能再读六个时辰,合起来就是九个时辰,如何不利用起来? 之前郭林说自己书经不熟,帖经默义的错处多半在此。 对于郭林的话,章越常常拿来当耳边风,但今日回想起来却觉得郭林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自己。他决定在考前将书经再温一遍,九个时辰足够让自己读下很多东西了。 入夜了,水南新街的邻里们纷纷暗灯。 唯独章家这一盏灯火独明。 窗外的南浦溪依旧不舍昼夜,奔流向东。 耳边听着溪流声,一寸光阴一寸金这道理,章越深感如今自己方才明白。但就这么感慨了一句也无暇再感慨了,章越继续看书,一直读了倦了,这才熄灯休息。 次日天刚刚亮,章越即醒了。 昨晚了读了一夜,章越自觉效果很好,临阵磨枪不快也亮的道理总是古今不变的。说来章越又感叹过去不知珍惜,平日浪费了大多光阴了,如今想来有些可惜。 起床后章越即收拾桌案来,随即听得楼梯飞快脚步声。 “三叔!你起了么?” 章丘进门笑道。 章越笑道:“起了。” “今日我与爹爹一起送你去考场,爹给你雇了车。” “好。” 章越下楼吃了饭后,一旁于氏塞了两块饼子到他手里道:“若到了考场上饿了再吃,我买了几条鱼,回来我再给你炖。” “多谢嫂嫂。”章越正要离去,又被于氏叫住。 “是了,还有这几个鸡蛋,带在身上可以顶饿。” 鸡蛋也搁在章越手里。 章越点点头,随即听见章实在外喊自己名字。 章越提起书箱走出门外,但见章实赶了辆太平车,车前是头健骡。 章实欢快地上了车,章越也坐了上去,将书箱放在车里。 “坐好喽!”章实一扬鞭赶起车,片刻后又问,“你师兄住哪?咱们一起去接他。” 章越不由怀疑这太平车能否坐下那么多人,不过还是给兄长指了路。 早市后街上都是残余的菜叶,脏水,路上泥泞湿滑。 但健骡走得很稳,车也很平稳,难怪有太平车之名。章越搂着章实背坐在车后,叔侄二人的脚都伸出车外,就这么前后一荡一荡的。 邻里早知了章越的事,遇到了或是拍一拍肩膀,或说几句吉利话,这一幕令章越还误以为大家早就安排好的一般,偶尔还有几句三郎真出息这样的话传来。 章越笑着一一回礼,耳畔的春风如旧,而少年脸上的笑容也是如此。 ps:这段剧情我修改了,使得大家感觉不那么虐。如果是学霸文,那么不会有这段剧情,但本书中后期还是会转向官场上,故而安排这段,使前后基调一致。 另外主角不是完人型或智多近乎妖那等,就如一开头那句话天下事,少年心。我其实就是想写一个少年成长的过程。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 第五十六章 焚香礼进士 郭学究,郭林于城里东南的天心寺歇宿,这据皇华馆也不远,完全可以走得去。 但章实完全不觉得绕道,仍是硬驾车而去,平白多了许多路程,如此令章越在心底吐糟了好一阵,但面上还是接受了。 天心寺乃开宝八年所建,郭学究以往来县城时都住在此。 太平车停在寺前,但见郭学究郭林早就候着,而不少善男信女都是一大早来寺庙叩拜,期间应也有不少考生家人。 车上多了郭学究,郭林二人,顿拥挤了许多。 郭林拿起书又要看,郭学究则道:“郭林书你已背得极熟了,我与你们说几句话。” 郭林,章越都看向郭学究。 郭学究抚须道:“你们此番安心去考,我已是给你们二人提前找好了靠山。” 章实在前驾车一听耳都竖起来,拍腿大笑道:“郭先生高人啊!” 章丘一脸茫然地问道:“爹爹,三叔,什么是靠山啊?” 章实笑道:“靠山就是很厉害的高人。” 郭林,章越对视一眼心道,咱们师兄弟终于也是有靠山的人了? 郭学究递给二人两个符贴,低声道:“这是我前几日给你们求来的,一定要贴身收好,必能保佑你们。” 果然不出所料。 章实不说话了继续赶车,章越与郭林接过一并道:“多谢先生。” 郭学究抚须道:“为师教书授徒近二十载,年近天命方有了你们两个好弟子,真的靠山也无从指望过,但唯有记住求人莫如求己,尽人事而听天命,。” “先生受教了!”章越,郭林同时言道。 不久章实驾着车送二人至县学。县学位于城东皇华山,旁有一座乾元寺。 浦城多寺,有庙寺八十四处,可谓梵宇联络街市之间。 这乾元寺原为东越王馀善行宫,几经兴废于唐朝时重建,乃三百年之古刹。 元和年间时,传凤凰云集于乾元寺,书经云‘有凤来仪’,故而后人凿了半亩方塘在此名为凤池。为了附有凤来仪之言,后人又在池边遍种梧桐,如今梧桐树已是高大。 当章越一行来至学宫前,此刻日头升起,白云翻过山峰,而半亩风池之中倒映着层层寺塔,蔓蔓梧枝及正远去的铺天云锦。 风池之后即是学宫,远望庑门、学舍、楼殿、池亭皆错落有致。此刻学宫前人头攒动,乌央乌央的都是考生及家人。 太平车至此即走不动了,一行人下了马车。 几名公人在维持着秩序。 章实拼命挤开了人上前询问道:“敢问端公,从哪儿进门?” 公人没有理会他,而是扯着嗓子对着朝学宫涌来的士子道:“只许考生进场,其余人在此留步!” 章实又从人群中挤回去,对章越,郭林道:“大门在那,你们过去吧!我和郭先生在此候着。我的鞋,你怎么踩我的鞋?” 看着满地找鞋的兄长,章越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他撒开章丘的手叮嘱道:“你与老先生在这,别乱跑。” 章丘懂事地点头道:“三叔,我在这儿等你,你好生去考,莫要挂念我!回来我再背书给你听。” 章越点了点头。 一旁郭学究也对郭林吩咐了几句,但人多声杂章越没有听清。 章越郭林二人各提着书箱,一步一步往前挪,耳听背后郭学究和章实喊道:“抓紧书箱,别挤丢了。” 二人也无暇回过头来看一眼,只是被人裹挟着往前走。等到稍稍宽松些时,二人回头已看不到章实,郭学究了。 还是章越眼尖,一眼看见章丘站在章实的肩上朝自己远远地挥手。 章越见这一幕将书箱交给郭林提着,自己则是一下一下地跳起来用力地朝章丘挥手。 “爹爹我看到三叔进考场了。”章丘爬下章实的肩头言道。 “好。” 一旁郭学究看着章丘机灵聪明道:“大郎君啊,我看令公子天资聪颖,骨骼清奇,实在是读书的好料子啊!不如交给我好生栽培,定然可以造就啊…” 章实闻言笑了笑道:“那先看咱三哥此科如何。” 章越与郭林一并经过大门走进学宫。 “师弟好生考,一时想不起就别急,越急越想不来。” “师弟,还饿不饿,我这还有饼子。记得细审帖意,不急下笔。” “快开考时记得先研墨。” 宫门后是馔房,书吏看过郭林保书后给他一个牌子道:“照上面指引坐。” 郭林向章越点点头,自己先一步去寻座处了。 书吏又看了章越的保书,但居然是县令具结的道:“你就是章越?” 章越点了点头道:“是。” 这时一旁走过一名公人来看了一眼保书然后与这书吏耳语了几句。 书吏摇了摇头,当即拿了个牌子给章越道:“经士科从此走。” 章越走后,那公人道:“好啊,你连押司吩咐都不听了?” 那人道:“我岂敢不听押司吩咐,那可是令君具结,我怎敢做手脚,之前卢贴司如何没看到吗?” 章越顺着人群经过,就听得前面有人争道:“为何进士科可坐堂内,我等经士科只能坐在廊房,白地上?” 几名厢兵道:“这是学官安排,我等怎知?” 一群士子道:“春风甚寒,我等在受冻,如何写得出文章来?” “此非朝廷礼贤之礼。就算没有此等之礼,好歹在下面铺层毡席,如此薄的草席如何能坐?” 章越看了好一阵佩服,大宋的读书人果然就是刚啊,自己后世受到教育就是考场上莫要喧哗,否则会被取消资格。这些人完全不怕啊! 正一阵吵吵嚷嚷中,一名学官走来喝道:“为何有喧哗声?可知此乃考场重地。” 胥吏考生或不放在眼底,但对学官还是敬重的。 一名穿着锦衣的士子当面作礼道:“学生不明,为何考进士科的皆可坐在堂上,而我等经士科只能遍坐堂外,受此寒风之冻。” 那学官冷笑道:“我道什么事?岂不闻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么?” 章越突然想起来《梦溪笔谈》里有记载,省试的时,考场上设有香案,甚至主考官还会下场与考生对揖,还有茶汤饮浆供给。 但这只是进士科的待遇,而到了诸科的时候,一切待遇全部撤销。 甚至连遮风帐幕,坐具毡席之类也不供给,目的是为了防毡幕及供应人私传所试经义,避免舞弊。 故而欧阳修称‘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 进士科与经士科的差别就是悬殊。 章越想想也对,进士科如何舞弊,有见过考试时连人家作文一起抄的么? 但经士科就不一样了。 因为考试内容不一样,造成了待遇悬殊的区别,也到了在场经士科考生的不满。 考生又争了一阵,学官当即退让一步,答应给经生每人供应一碗热姜茶。 章越对着考牌上找到自己的座号,幸好没有露天,而是紧挨大堂的檐廊,这里的风不大,而转过头却见一士子正坐在门边,正受着穿堂冷风的摧残。 章越打开书箱,将笔墨砚都取了出来,还有一竹筒的水,这水即可解渴,也能用来滴砚。 章越感觉肚子有些饿,趁着考生还没到齐,先将嫂子给的几个鸡蛋都打来吃了。 这是全天然土鸡蛋,个头又大吃起来又香。 然后章越又觉得不够饱,打开书箱拿起一张饼子啃了起来。 竹筒里的水不敢多喝,否则一会要出恭就麻烦了。 一张饼子吃完还是觉得饿,章越心道,自己这年纪肚子可真是无底洞啊。 但想想吃饱了,其实对考试挥不好,故而忍住再吃一块饼子的冲动。 不久县令到场,也没什么前呼后拥的气派,一看堂外考生们还施了一个团揖,十足的亲民地道:“累诸位在此受风了。” 众考生们则没有多少好脸色,爱搭不理的。 见此一幕,章越再度感叹,为啥说宋朝是最优厚读书人的时代不是没理由的,至少不会奴颜事官,就连决定自己前程的考官也可甩脸色。 入科场时,考官与举人对拜,这是唐朝时科举时就流传下来的礼仪,说明考官对贤士的器重,而明清举人进科场别说对拜了,进门前先被搜身,连底裤都不放过的那等。 不过先你要成为百中一二的读书人。 而县令没有在外逗留,而是直接走到堂上去,看来是要亲自监考进士科。 在解试之中是州判官试进士,录事参军试诸科。 而在县学录试之中,看样子是县令一人在堂内监考进士,而堂外则是学官与众厢兵监督了。 随着县令到来,堂前已摆上了香案,至于堂内也是传来阵阵熏香,章越嗅了嗅但觉此香有些宁神静心的作用。 章越心道,果真焚香礼进士啊,自己坐在一旁也跟着沾光不少。 这时候考场上已没人走动,考生皆到了差不多了。 章越想起郭林的叮嘱,于是倒水研墨,一旁的考生见了也纷纷跟学。 不久数名公人给考生卷题。 待卷题到自己时,墨正好于砚台中化开,墨香与熏香渐渐混在一处,章越顿感此刻心中无比平和。 第五十七章 神童诗 焚香开考。 章越已将墨研好,但没有着急提笔书写。 他要先将卷子看一遍,他这一次报得五经分别是《易经》,《书经》,《诗经》,《仪礼》,《周礼》。 他要先拿到卷子看一遍,题目有无拿错,否则写了半天就白答了。 章越如此一来是谨慎,二来也是担心赵押司调换考卷。 但章越看了一遍,确实无误正是这五经,以及必考的《论语》,《孝经》。每经帖书二十帖,墨义十条,合起来就是一百四十帖,七十条墨义。 章越飞快地下笔,偶尔有碰到没有把握的地方即停顿一二,跳到下一题再写,至于墨义也是如此。 其实也是如此,平日书背得再熟,但总是有边边角角的地方,你觉得自己已经全会了,但到了临试的时候,总会碰到一二道题目没有把握。 章越正是如此,但贴经里没有把握的地方只有一处如此。 至于墨义上,章越可以用自己的话来解释这一段经文,但也可完全按照注疏来解答。用自己的话来解答,考官会有一个对与不对的判断,但完全用注疏则不必担心,可问题是要将注疏背得一字不错。 章越提笔答题时,忽而眼皮一抬即见到一名厢兵鬼鬼祟祟地朝自己卷子看来,接触到自己目光的一刹那即心虚地转过头。 章越不动声色继续下笔写题,片刻后又见这名厢兵与一名公吏说悄悄话。 章越对于五经已背得是滚瓜烂熟,这些贴经题目闭着眼睛都能写出答案来。至于墨义也难不倒他,全程按照注释书之。 卷子送上去以十道取七之率,断然没有落榜的风险,但问题是他担心卷子交不到考官那。 当然还有一个落榜的风险。 章越转头看去,但见不少经义科的几名考生也是下笔如飞答得飞快。 章越想起,浦城可是科举大县,通九经者肯定不少,若其他考生也是十道通九道,那么自己通七道也不一定稳录。 章越听过后世‘多拿一分,干掉千人’之说,故而不能满足十道通九通七,还需全对。 想到这里,前面已有厢兵端着热姜茶一一送给考生们。 这个时候春风甚寒,能有一碗热姜茶下肚是极为舒服的。几名士子接到茶水即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 章越看了一眼,但见端茶的厢兵是个生脸,自己也没多留神。 直到对方端至面前时,章越下意识地将卷子往案下一收,万一有人‘不小心’将姜茶打翻弄湿自己的卷子,那么自己可就白忙了。 那厢兵见章越如此警觉笑了一声道:“小官人,喝杯姜茶暖暖身子,要趁热喝。” 章越点了点头让他将姜茶放在自己案边。 等对方走后,章越方拿起卷子继续答题。章越倒是身子不冷,又奋笔疾书了一阵,觉得口有些渴了,这才端起姜茶来。 当章越端起茶碗正碰至嘴边时,飞快地看了一眼身旁走动的几个厢兵,果真有两人都密切地看着自己。 章越见此笑了笑,将姜汤往檐下一泼故意道:“什么茶汤如此难喝?” 几名厢兵不由脸色一变。 一人上前笑道:“小官人许是放久了冷了些,我让人再端一碗来。” “不必了,还是端给押司喝吧!”章越斥了一句,但见对方脸上已是苍白,“小官人说笑了,哪里来得押司。” 章越不理会他继续答题。 一旁角落里两名胥吏,此刻正看着这里,见章越不喝姜茶,不由骂道:“此子竟如此奸滑,真小看它了。” 一人道:“那如何是好,押司问罪你我怎办?” 那人道:“你放心,我还有最后一手。” 章越对此并不介怀,若因此动怒分心而影响了答题就太不值当了。章越明白等闲的打击报复根本伤不了赵押司的筋骨,故而对于赵押司这样的人最好报复就是自己考得好。 自己考得越好,对赵押司这样的人打脸就打得越狠。 什么是功名,为何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功名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而是要考自己一笔一划地博来。 章越想到这里,全卷已是写完,除了一两个地方没有把握外,基本可以说是稳了。这帖经墨义都是客观题,自己一目了然,考完了心底就有数了。 章越一看左右经生们都已在答最后的题目了,也有人正在审最后一遍,有无错漏,修改措辞。 但章越此刻却忽然从席上站起,左右的目光都投向了他。 这名胥吏突地意识到什么,正欲上前要拦,章越已是迈出步子。 但见章越走得不慢也不快,自有读书人的从容,但不知为何几名厢兵仓皇失措,要阻拦时已是慢了一步。交错之间,章越闪开了一个迎面扑来厢兵,直接踏至堂前。 “来不及了。”胥吏跺足。 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章越快步走至堂前向高坐堂上的县令一揖道:“学生章越已是答完,还请相公阅卷。” 下面答卷的进士科考生一阵嗡动,有考生请求考官亲试的规矩么? 县令坐在那,面对这不合常规的一幕,脸上自是不悦。 县令心道,章越?那不是这个让自己亲自具结的人吗?果真有些狂妄自大。 “进前来!” 县令声音冷淡,而当章越将卷子放到县令案前的一刻,那名胥吏几乎要昏倒了,卷子已在县令手中,他也就没法子动手脚了。 县令看了章越一眼,倒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记不得他在哪里见过。 “好字!” 县令先是点了点头,又看卷子没有半个墨点,一处涂抹都没有,不说对还不是不对,这样的卷子看得就是舒服。 县令是个有雅癖的人,最厌倦任何不整不洁的地方。章越这卷子完全可以入他的眼。 但一名经士卷子有什么好看的?县令乃进士科出身,对于死记硬背的经士自是有优越感。 “胡教授你来审!” 县令将卷子递给了县学胡教授。经士的卷子是他出的,自有审阅之责。 县令又看向章越道:“本官似哪次见过……是了那日在……” 章越心道终于想起来了:“那日学生与师兄……” 县令摆了摆手笑道:“既是认识本官,为何保书无法具结,不找本官,却去找了伯益先生出面?” 章越听出县令口气中的责备,低头道:“学生知错。” 县令看似宽厚地笑道:“无妨,无妨,只是本官给你两个时辰答卷,你却只用了一个时辰,难道是嫌本官给得太足太宽裕了?” “学生不敢。” 县令笑道:“才华横溢,自是有傲气,本官省得。你既提前交卷,看来是要本官亲试于你,那本官不试其他,就试你诗才。” 章越闻言道:“学生只学经义,不通诗赋。” 下面进士考生也是抬起头心道,这不是刁难人吗? 经士考诗赋从未听过。 “不通诗赋如何被州学知晓?”县令脸色一沉微责道:“你既有才,怎又谦虚,眼下本县策问于你,又推说不知?” 说到这里县令笑着温言道:“你莫要推辞,少年人是要韬光养晦,稍露锋芒则个也可。你是伯益先生高足,怎会说不习诗呢?” 章越抬头看向了县令,平静地问道:“不知令君要试什么诗?” 怎么还真敢作诗? 县令微微笑道:“你既自持有才,以神童自居,那就以神童二字为题!本官也不刁难你,你是经生,不以诗赋为难你,诗可出韵,也借着一二句古人之词来。” 章越点点头径直案前道:“相公既言学生有才,那么学生也不敢再谦,请给笔墨。” 远处公吏见了已是笑了:“此子完了,先得罪了赵押司,又得罪了令君岂有好日子过。” 另一人道:“是啊,令君必须为难此子,否则赵押司的颜面往哪里摆。” 章越此刻已提笔蘸墨,于是纸上落笔。 县令在旁但见诗写着‘神童诗’三个字心道,此子还真敢以神童名作,大言不惭。 …… 章越提笔写下神童诗三个字时,确实想到的是汪殊的那脍炙人口的神童诗,但心道此举说来说去也是剽窃古人之词。 自己读书也有近一年了,虽学的是经义,但诗文也读了些。不如今日一试,写得不好是不好,但至少是自己的诗。 想起这里,章越胸中涌起一股读书人的傲气,想到这里此气注于笔尖。 章越平静地写完,抬起头看了一眼县令然后问了句:“学生这诗可以入相公之眼吗?” 县令取诗自读道:“自怀大晏才,何须富贵诗。平生豪侠气,不尽古人词。” 县令心道,诗是一般,句子也不通顺,但以诗言志,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志气度量的! 我似有些看轻此子了。 县令向一旁学正问道:“胡教授,此子经义通否?” 一旁胡教授向县令作揖道:“回禀恩相,全通!” “全通?” 胡教授道:“回禀恩相确实全通。” 章越已是攥进了拳头,本以为会错个一二字,但没料到却是全通。自己寒窗苦读所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句全通吗? 县令复看向章越正待言语,这时候外头一名兵丁前来飞报:“启禀相公,今科省试名次已出!” “什么?”县令神色激动。 而全场士子亦是震动。 今科春榜已开!不知谁可题名? ps:其实这诗也不是我写的。下个月一号上架,向大家预订月票,订,拜求! 第五十八章 考取   学宫外。   郭学究,章实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章丘则跑到凤池边上看池鱼。   凤池在学宫与乾元寺之间,故而这半亩方塘既作泮池,也作放生池之用。   章实看了在池边玩耍章丘一眼,立即道:“小心着些莫掉水里。”   章丘应了一声,听话地又奔回章实身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章实笑道:“这好玩么?”   “好玩!”   “以后要到此读书啊!”   章丘抬起头道:“到此读书?似二叔那样么?”   “二叔?你怎知道二叔在这读书?”   章丘笑道:“二叔以前有带阿溪到这玩过啊!”   “哦,何时的事?”   “今年三四月时玩过一次,二叔与我说这是凤池,也是学宫的泮池,还教我如何写这个泮字,是三点水右边一个半字,我一下就学会了。”章实言道。   “吾儿真聪颖,”章丘又问:“二叔会带你来玩,为何我都没听过?”   “娘知道。”   “二叔还与我说了好多县学里他读书的事,可是我都听不懂。”   章实闻言长长叹了口气。   章丘问道:“爹爹,二叔去哪了啊?怎都不回来了。”   “不是与你说了二叔去读书了。”   “可那日有人与我说二叔被人抓起来了……”   章实怒道:“你听人胡说什么,哪个与你说的?”   章丘见章实板起脸的样子,顿时哇地一声哭道:“爹爹,你莫生气。”   “大郎君,学宫门开了!”郭学究道了声。   ……   一群读书人涌向学宫大门。   章越提着书箱站着等候。   左右站着一群人,好巧不巧他们中数人,章越正好识得,是他原先蒙学里的几名同窗。   章越记得那日自己被蒙学开革后,除了彭经义,这些同窗都是一副割袍断义,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模样。   故而章越见了也没搭理他们,自己站在学宫门边等待开门。   这几个同窗也没看到章越,各自在那边议论。考进士科的出来晚,但经士科已交卷差不多了,大多是客观题,会就会,不会就不会,除非你能偷看到答案,否则坐到考试最后一刻也是没用。   一名同窗道:“见有礼于其君者,事之如孝子之养父母也,几位如何对的?”   一名同窗得意洋洋地道:“易乎!见无礼于其君者,诛之如鹰鸇之逐鸟雀也。”   这时一人上前惨然道:“完了,完了,论语墨义那道‘作者七人矣’是哪七人啊?我一人都不知道。”   方才同窗继续显摆道:“如此易乎,汝且不知?”   另一人道:“我也记不清哪七人了。”   这名同窗负手道:“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   那同窗屈着手指数道:“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柳下惠与少连六人了,还有一人则是伯达!”   章越闻言摇了摇头,忍不住道了一句:“是朱张。”   章越声音不大,却给方才那名同窗听到了。   “朱张,不错,是朱张,伯达是八士之一,我给记窜了。”   这名同窗意识到自己错了一道十拿九稳的墨义,不由沮丧道:“完了,这一次悬了。”   学宫大门已开章越正要出门,此人看清后道:“我道是谁,这不是章三郎么?三郎留步。”   章越正要离开却被叫住,这不打招呼却是不行了。   他点点头:“是俺!”   “三郎自那日被先生开革许久不见,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章越提醒道:“少忠兄,其实那日我们还见了一面,经义也在……”   “呵……我倒不记得了,”对方道,“怎么三郎也考经士么?”   对方的口气有些揶揄,几位同窗也是笑了,大有就你也能考经士,也想上县学的意思。   章越仿佛没听出来,只是笑道:“就是试一试。”   “也好,我就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倒有些志气,正巧咱们考完一起吃酒。”   “改天吧,哥哥在等我回家。”   “不是吧,三郎转了性子么?”一名同窗笑道。   章越称‘少忠’的同窗道:“以往都是三郎请我们,如今我们也回请三郎了。”   章越笑道:“少忠兄哪里的话,我虽囊中羞涩,但这一顿我当请诸位才是,改天吧。”   众人都暗笑,章越还是如此爱充大方。   “那可不许抵赖,定在后天翠楼吧。”   章越点了点头:“也好。”   章越想一想确实应该请他们吃饭,平衡下别人的心情,再如何说也是同窗一场嘛。   章越扬手道:“先走一步,告辞了。”   “章兄告辞,”名为‘少忠’的士子看着章越离去,笑容顿时转淡呸地一声道,“章越能考取县学,我就吃一担屎!”   几名同窗闻言都是大笑。   “哈哈。”   “少忠兄,哈哈……”   笑过后。   “明日翠楼去否?”   “当然是要与兰兄一道了。他人呢?”   “他考进士科,自是会迟些,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   但见一名二十余岁的士子缓缓下坡,走到学宫大门前。   众人一并抬手。   “兰兄,今晚去哪庆贺?”   这名兰姓士子摇头道:“庆贺什么?此番多半……折戟沉沙了。”   “兰兄,咱们不说丧气话,你猜我方才看见谁了?章越,那个看艳画被开革出蒙学的章三郎,他竟也来考县学经士,你说可笑不可笑,是不是夜郎自大?”   这兰姓士子脸色一变道:“你们也看到三郎了,为何不叫住他。”   “为何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   “除了吃饭吃酒,平日谁爱搭理他。”   兰姓士子顿足道:“他方才在堂上被令君取了,还是全通!”   “取了?”   “全通?”   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包括那少忠兄嘴巴则张得大大的。   此刻学宫门外。   “爹爹,孩儿不孝,孩儿错了三题。”郭林边哭边言道。   郭学究安慰道:“错了也就错了。”   “孩儿的书,还能读得再熟一些。都怪我没有用功!若是……若是我能再看几页,为何当时就是不能,否则我定不会答错的。”   郭学究拍着郭林的背道:“考完了就别多想了,咱未必取不中。”   郭林抬起头,抹着眼泪问道:“爹,你是不是觉得孩儿很没用?”   “不会的,是爹爹没用,要不是爹爹病了,你也不会两三个月都在给人抄书……”郭学究抹眼泪言道。   “爹爹怪我。”   “不,还是是怪爹爹。”   “爹爹,我对不起你!”   “林儿,爹也对不起你!”   “呜呜呜!”   “呜呜呜!”   看着郭学究郭林二人父子情深抱头痛哭的场面,一旁章实欲言又止,又能站在一旁干着急。   最后章实终于憋不住问道:“郭林你先别哭啊!你见到咱们家三哥了吗?”   郭林拭泪摇头道:“我与他不在一处考,他还没出来么?”   这时还是章丘眼尖大声道:“爹爹,爹爹,三叔出来了。”   但见章越提着书箱和在人群中,倒是一脸凝重地走出来了。   章实先看章越的脸色,他凝眉不展的样子,还以为他考得不好上前道:“三哥不妨事的,咱们第一次考不中也无妨,咱们下一次就考中了。一般县学都录十五岁以上童子。”   章丘道:“可是爹爹,二叔十二岁第一次考即入县学了。”   “你三叔能与二叔比吗?三哥,我不是此意,不,阿溪也不是此意思,我是说你想要入县学大可等十五岁再说。”   章实自言自语道:“反正十六岁要服乡役,二十岁成丁服州县役,还早着呢……”   “哥哥,我考取了。”   “我说了考不取没啥事……什么?考取了?”   章越点点头。   “三郎(师弟),你考取了?”郭学究,郭林一并看了过来。   章越点点头道:“是啊,令君当堂取的,学正在旁批卷,全通!”   “全通?”   “没有错处?”   郭学究,郭林争着问道。   “是啊,全通,还多亏师兄提点我多背书经呢……师兄,轻点,肩膀被拍断了……先生,别抱这么紧……”   章越好容易挣脱开来,但见郭学究已蹲在地上抹泪,丝毫没有一个学究的模样。   郭林也是红了眼睛。   “你们这样是作什么……不就是考取县学么?”章越言道。   章实对章越道:“你说什么浑话呢?县学容易进么?”   见大哥这么凶,章越吓了一跳。   章实拭去眼泪道:“郭先生,咱不与他一般见识。今去我那,拿几瓶好酒咱们好好吃酒,让我重重谢一谢你。三哥,扶好你先生,不是你先生你师兄,你能有今日吗?你不要忘了,今日能有出息,靠得是谁?”   章越被章实一骂,才记得自己忘了向先生称谢,于是连忙作礼:“先生……”   郭学究已是站起身,扶着章越道:“大郎君万万别这么说,我教书一生,弟子都没出息,唯独章越……章越他一人考取了县学。”   “以后……我……再也不怕人说了。郭林看见没有,章越考取县学了,你这身为师兄也当……也当争气些,给我把脸挣来。”   郭林在旁点头,既有高兴也有些失落。   章实一挥手道:“那咱们回家,三哥,你考取了为何不直说,一副不乐意的模样,我都以为你没考好。你成心耍人么?”   章越则解释道:“我不是不乐意,而是方才看此次春榜,本州进士里没有二哥的名字。” 第五十九章 泼天富贵 章实闻言苦笑道:“当初说二哥上京去考进士,不过咱们是唬赵押司的,让他心存顾忌,不敢加害你我,如今二哥下落谁也不知,你莫要将此事当真了。” “没中进士就没有吧,或许他如今不知在那隐姓埋名已经安家了。” 章越犹豫道:“哥哥,我从他人口中听得一个消息,二哥似去了苏州投奔二姨家。” “什么?”章实吃了一惊,寻又道,“不错,除了爹娘,二哥与二姨向来最亲,二姨也对他视如己出,此去投奔她未尝不可,我都忘了书信一封托人去苏州询问。” 章越道:“二姨夫,也就是咱们堂伯是官身,若二哥入了他籍……可在苏州漕试。漕试今科还是十取三人,以二哥之才漕试可谓轻而易举,若再去进京赴省试,岂非比……” 章实道:“你言二哥是为了不在本州解试,而逃婚去苏州赴漕试,此事却无可能。” “哥哥为何如此说?“ 章实道:“你不知二哥,他如此心高气傲之人,别说本州解试百人取一,即是千人取一,也是道一句‘舍我其谁’。” 章越心道,对啊,自己还是不如大哥对二哥了解的深。别人看百人取一早就胆怯了,但二哥却是不惧,真是不可以常理理喻。 “好了,不说这些,咱们一起回家吧!” 章实又赶起了他的太平车,章越与章丘坐在车尾,郭学究与郭林抱膝坐在车中。 章实抄了近路,车子经过一条歪歪扭扭的曲巷,地上满是泥泞脏水,而车两旁的屋檐不过一个人高,低矮逼仄。 车子过了曲巷后眼前豁然就是大街。大街两侧都是热闹店铺及高大彩楼,一副车水马龙的景象。 骡车汇入车流,郭林仍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章实则一个劲地扬鞭。 章丘喜爱城里的热闹,四处看个新鲜,还扯着郭学究的衣裳问个不停。 章越眯着眼睛依着车栏,午后春日阳光正好,耳边是车水马龙的喧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此刻心中只有平和。 没有意想之中的狂喜,唯有平和和踏实,自进县城以来一直悬着心,终于有了着处。 骡车出了城门,经过南浦桥。 在这里车子放缓,章越抬头见数头溪鸥竞飞,从桥上的廊檐边一掠而过。几个孩童笑嘻嘻地伸手想要逗弄,但溪鸥迫近时又害怕的收回了手。 章越望着折返的溪鸥感慨,人生的一切只是经历,不必在乎遥远的未来,过去的过去,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 旋即溪鸥振翅高飞,与桥下川流不息的南浦溪一并东去。溪鸥远去,章越收回目光,看向桥另一侧时,不知不觉间已红霞半天! 此景绝美! 回到熟悉的水南新街,一路但闻。 “三郎今日考得如何?” “什么考取了?” “了不得,了不得。” “十三岁即中秀才了。” “章家可是出了两个秀才了。” “大郎,你们厉害了。” “郭先生,三郎是你教的,可了不得啊。” “什么郭先生?他人都是十道只通六七,你学生居然全通,如此了得。” “郭先生,你在哪里教书?我那不成器的小子……” “这就是三郎的先生,咱们认好了,以后读书就找他。” “什么阿溪也要是秀才?那好啊!” “大郎,我就知道你们章家的男儿,各个知读书肯上进。” “那赵押司从一开始我就没放在眼底。” “三哥好啊,出息了,千万莫学你那二哥进了县学就目中无人。” “三郎,什么时候到我家坐坐?” “我与你我二侄女那模样可好了……” “你那二侄女哪里好了,那歪瓜裂枣的三郎哪看得上?三郎我与你说,我这……” “我家有什么不好,常言道女大三抱金砖,你呢?” “哪呢?三郎,我与你说,他们的你都不要看,看我婶娘的,那模样可俊了,相了一个包你不想再相别的。” “诶,大郎君,这什么话?什么叫三郎还小,十三就不错,十三好啊,该长齐的都长齐了。明年抱准抱个小子,不到三十就作爷爷了。” “什么三十,是二十八!” 章越支着下巴坐在车上,不由摇了摇头,这就开始榜下捉婿了吗?想想真是令人头疼啊!非常令人烦扰啊。 可想到最后章越却嘴角一勾,挑了挑眉毛,如果可以,这样的烦扰多来些吧! 什么读书上进都是假的,有佳人暖床才是真的! 骡车回到家门口,早有多嘴的邻居通报了,于氏已站在篱笆门边。 章越见到于氏丝毫不敢怠慢,立即下车行礼道:“三郎见过嫂嫂,三郎侥幸蒙令君点中已入县学。” 于氏见章越如此尊重自己,笑得眼角也舒展开了道:“取了就好,取了就好。” “若非嫂嫂抚育之恩,三郎岂有今日,非嫂嫂节衣缩食,允三郎继续读书,三郎今日怎能考取县学。” 这些话听得郭学究连连点头,此子懂事啊。 章实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于氏笑道:“叔叔,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能读书上进,我和实郎就已知足。” 章越道:“长嫂如母,还请嫂嫂受我一拜。” 说完章越是真的跪地一拜。 于氏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在旁章实扶起了章越,对于氏道:“以往我让三叔读书,你多有说辞,如此好了吧,咱们家终于苦尽甘来了吧。” 于氏道:“我又非不许,只是让叔叔惜些家里的钱财,好上进读书。” 章实笑道:“是,是,这一次三哥考取县学,数夫人功劳最大。” “瞧你说得,”于氏嗔道,“要不是你糟蹋钱财,又给二叔的事一闹,家里如今怎会落到如此田地,还是三叔替咱们家争回了这一口气来。” 一旁郭学究笑道:“大娘子说得是,不过方才大郎君一句话说得好,咱们都苦尽甘来。” “对,苦尽甘来。”于氏此刻忍不住掩面轻泣。 一旁章丘拉着于氏问道:“娘,你为何哭了?” 于氏摇了摇头道:“娘没有哭,喜极而泣。” 章实,章越也感这些年让于氏受了太多委屈。 章实愧疚地连忙道:“都愣着干嘛,进来吧!” 章实又向外头围着的邻里道:“各位街坊,今日忙碌了一日,明日我再带三哥一一上门,答谢街坊多年来的恩情。” “哪里话。” “大郎君客气了。” 当下众街坊邻居都散了,马车自有人取走,于氏早就置办好了酒菜,但章实又嫌不够丰盛,众人又是好一阵劝,才打消他出门买酒菜的念头。 酒已温好,酒香在屋中弥漫开来。郭学究闻到酒香早就食指大动了。 除了七八个菜蔬,中央还有一头大鲜鱼,足足摆满一个盆子。 “哥哥,咱们再开个铺子。以往咱总怕赵押司刁难,如今不同了,我是秀才了,赵押司不敢动我们家了。” 章实点点头道:“能不当大伯,还是不当大伯的。但是开铺子本钱何来?” “这说得倒是。”章越点点头。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于氏笑道,“三叔才得了秀才,你们就想一步登天了?” 章实笑道:“是啊,差点忘了娘子了,再请个下人,娘子不要再操劳了。” 于氏笑道:“三叔虽说了入了县学,但还要花销,日后溪儿还读经馆还有用度,下人以后再请吧。” 章实笑道:“娘子真是贤惠,方才我与郭先生商量好了,将来让溪儿去他那读书。” “那好啊,由郭先生教我就放心了,”于氏心底一百个不愿意,郭学究这穷酸来教自己儿子,寻又道,“只是乌溪那么远,我可有些舍不得。” “到时再说了,”章实热情地招呼道,“今日咱们当好好谢谢先生才是。” 郭学究端起酒盅道:“大郎君,不敢当,是三郎他争气。” 喝过酒后。 章越给自己和郭林装了两大碗厚实白米饭,章实见了就怪:“怎叫你师兄吃米饭。” 说着章实伸筷子从盆里划拉了一大块鱼肉。 郭林摇了摇头道:“多谢大郎君,可我吃不惯荤腥。” 章越记得郭林给自己说过范仲淹以往很穷,三餐都吃粥而已。一日一位同窗看不过去给他买了丰盛的饭菜,范仲淹不肯吃言道‘盖食粥安之已久,今遽享盛馔,后日岂能啖此粥也’。 是了,师兄最崇拜范仲淹。 就鱼肉推让了一阵。 正说话之间,忽地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还有一串长长的马嘶。 从窗户望去,但见外头无数灯笼点得如同白昼,似乎这天一下子亮起来了…… 砰砰! 随即家门处拍门响起,一阵急过一阵的。 一家人都不知生了何事? 章实强自笑道:“三郎你陪着先生吃酒,我去看看。” 章实开了门,但见曹保正几乎扑进屋来。 章实怪道:“保正,这门上回给押司才踢坏,如今又给你拆散了,看样子是该换扇门了!” 保正急道:“还顾什么门?我与你说快出去吧!令君来了!亲自来你们家道贺了。” 章实吃惊道:“保正莫要说笑,三哥虽得了秀才,尚不值当令君亲来道贺。” “谁说是你家三郎?是你家二郎,你家二郎……二郎……” 保正一口气喘不上来。 “我家二郎怎么了?”章实扶住保正急问道。 保正好容易一口气喘上来道:“你家二郎……中进士了。这泼天富贵啊!” 一屋子的人目瞪口呆。 ps:先祝大家新年万事大吉,红红火火。 而本书今晚零点以后上架,到时候会更新两章,恳求大家支持一下订和月票。 订和月票对本书以后非常重要,向大家求求! 第六十章 二哥中进士了(求订阅) 浦城县令坐在马车中闭目。 数重车帘遮着,一点冷风都透不进来,并非县令不怕气闷,只是怕风吹乱了他的胡须罢了。 县令是个非常爱惜仪表之人,而夜间出访更显的他对这一科春榜新进士的器重。 嘉祐二年的殿试次不作罢落。 这是大宋开科举以来的第一次。 据说是因为有人向官家言道,远方寒士,殿试下第,贫不能归,多至失所。所以素有仁爱之名的官家闻之恻然。 还有人言,因叛去西夏的张元,就是在殿试中落榜而心怀怨恨这才投靠西夏人的。 不过更可能是富弼等一干大臣所言,如若殿试再行罢落,则会出现‘恩归主司,怨由主上’的局面,故而从这一科起,殿试不再罢落举子。 能通过省试,而登殿试的皆为进士。 故而春榜一出,就不必如以往那般等到殿试之后,各地方官才开始张罗。 如此匆忙县令也没想到,他也想等到殿试之榜出来再张罗这些,但各县都在那边张罗,这边自己慢了一步就怠慢了这些新贵人。 这些新贵人的骄横,县令是早有所知,原来鱼虾般的人,在县里肯定受过谁谁的气,而今一朝跃过龙门,从此云泥有别,那脾气气性都大得很。 你迟来一步到他家中道贺,还道你看不起他,日后正好遇到了,人情没落了一桩,倒成了芥蒂。故而道贺这事,对县令来说能快则不能不慢。 一般的进士尚不敢得罪,万一是头甲进士,甚至三鼎甲,这样的人以后的成就不可限量,那万万得罪不起。 故而县令听闻消息,已立即动身。 一旁胡教授马车边骑马道:“恩相,这春榜一出,本州各县都在录进士了,此事虽不关各州各县官员考课,但各县都疏忽大意不得,本处官员皆已是急着登门拜贺了。” 县令听了心底不舒服,官场风气就是给这些人搞坏了,原先都是殿试之后上门拜贺,如今殿试未出,春榜才揭就争相上门,唯恐落于人后,到时候金榜题名不是还得上一次门。 县令点点头道:“幸亏今日本官当堂取了他弟弟,否则一会即难看了。” 胡教授笑道:“那是恩相慧眼英才啊!若晚一步待放榜后再取,则不美矣。日后传扬出去对令君和章家都是一段佳话啊!” 县令抚须呵呵地笑了,不由极为得意。 先一步取那是慧眼识才,后一步取就成了巴结新贵人,这早晚别看只是一步却很重要。日后传出去不仅显得自己眼光,还有这人情在。 不过县令岂会让学官窥见自己的心思,还是仍是一副唯公的样子言道:“此子诗实在是一般,但能经义全通倒是难能可贵了。年纪轻轻有如此功夫实是难得。本官即是看在这点上,方取他入县学,否则就算他是章二郎君的弟弟,本官一定要卖他这个面子么?” 胡教授一脸仰慕地道:“恩相,公私分明,铨人至公,下官佩服佩服啊。” 县令呵呵地笑,随即想起一事道:“榜帖派人备好了吗?” “回禀恩相,下官早命人另行抄录了一份。” 县令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还是学正办事细心,不过当初看榜帖时,本官一时疏漏了,未料到章二郎君竟去了苏州入籍以别头试及第,甚至改了名字,连家状里的三代也改了。” “本官一时不察,多亏了学正提点。” 胡教授也道:“下官也是从州里官员打探而知,听闻章二郎君改籍此事在赴试举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非议。此事能传到下官耳底,也实在不小。” 说到这里胡教授,不免有些忧心,觉得有义务要提醒令君。 而县令则不以为然地道:“这点流言蜚语算什么,都是同族同宗子弟改籍又如何?只要合乎朝廷律法即可,待时过境迁,这些话都会烟消云散的。” 说话间,耳旁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是何人?”县令问道。 胡教授道:“是本县彭县尉。” 县令眉头一皱道:“他来作什么?” 这拜贺新进士是县令才为之事,你一个武弁。 胡教授道:“他昔日对章家有恩,如今章家出了进士能不着紧么?” 县令恍然笑道:“没料到这姓彭的一介武夫,也有些眼光。” “彭县尉再如何有眼光,也不如令君。”胡教授继续恭维。 县令闻言抚须大笑,顿了顿:“再如何也是好的,唯独这赵押司……” “没吃到羊肉,徒惹了一身骚。” 二人同笑。 随即一声马嘶。 一声远远传来。 “敢问令君前往章家么?下官彭成愿陪同令君同往!” “这武夫还懂些礼数。”县令微微笑道。 而此刻章家之中,已是另一个样子。 “哥哥!” “实郎!” “爹爹!” “章大郎君!” “章大官人!” 一声声连连叫唤。 曹保正焦急地汗都出了,连忙道:“掐人中,不让一会令君到了见了此景就要笑话了!” “不顶用啊,还是泼些冷水吧!” “也好,大郎君得罪了!” 曹保正拿了一大盆子的水咕嘟咕嘟地喝进嘴里,然后深深一吸,而后浑圆的肚子一鼓移动。 但听啵地一声,屋内飘起了漫天水雾。 众人纷纷变色,不约而同地掩鼻齐退后数步。 “真臭啊!”但见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的章实悠悠醒转。 章实抹着头一脸迷惑地道:“怎地,我方才似作了个梦,梦见咱家二哥中了进士了。这咱三哥刚考取了县学,怎地二哥又中了进士?” “进士是何等人物?何等泼天富贵?咱们章家怎会有如此运道。” 章实摇了摇头道:“尔等?尔等为何如此眼光看着我?” “三哥,娘子,你们为何哭了?” “为何不说话?” “到底你们为何哭了?告诉我啊!” “告诉我啊!” 章实神色激动,但见于氏背过头去拭泪,章越也是哽咽,说不住话来。 “你们到底说话啊?真急死我了!”章实连连跺足,“怎么一个个都成了哑巴,都不和我说话。” 还是曹保正对这样事经验丰富,他对一旁的郭学究道:“先生,这里你说话最公道,你来告诉章大郎君了。” 郭学究点点头道:“大郎君啊!你好好听,心平气和地我说,我是不会骗你了……大郎君,你坐下,先坐下,没错,三郎是被令君取了秀才。” “如今二郎……二郎也中了进士,此事千真万确,我老人家不会骗你的。这泼天富贵都是真的。” “真的啊!” 章实重新坐在凳上,未坐实又是起身,如此反复数次,最后双手捧面哭了起来。 一个大男人哭得和孩子一样。 “哥哥别哭了,今日二哥中了进士,我们该高兴才是。” 章实摇头道:“我是高兴二哥他平安无事,这么久悬着心总算放下了。” ps:第一更,大家新年快乐! 第六十一章 县令来道贺(第二更,求订阅) 闻章实如此说,章家上下无垂泪。 因章二哥逃婚之事,章家这近一年来吃了多苦头,如今得了他的消息。 但最挂念他的仍是安危如何。 “二哥,中了进士就能回来了吧。” 章越解释道:“哥哥还不能回,二哥还未殿试,殿试之后授了进士,还要上奏朝廷。不过听闻官家下旨今科殿试不作罢落,故而才说二哥中了进士。” “如此也很好了,”曹保正道,“连令君都来亲自道贺,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 “什么?令君亲自来了?为何不早与我说?”章实不由惊问。 众人皆…… 于氏红着眼睛对章丘道:“快将你爹的人中再掐一掐,这还没醒呢。” 章实忙对曹保正:“那我们如何迎接?如何布置?保正心底可有数?” “那自是当然,我都替你安排妥当了。”曹保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章实,章越一并与保正商议,曹保正如是安排道:“一会令君到了,你们兄弟就站此……嫂子就站此……次序不可乱了。” “还有摆上香案!没有可入眼桌案?我保正去借来给你,抱在我身上。” 郭学究听闻令君要来心道,这是章家的事,自己何必在此碍眼,于是拉了郭林道:“走吧……咱们爷俩避一避。” 郭林看着灯火下忙碌的章实,章越忽道:“爹,师弟的二哥中了进士,以后还会回到乌溪去读书么?” 郭学究长叹道:“林儿,有句话人生没有不散筵席。你莫要难过。” 郭林怔怔道:“爹爹,道理我是知道,师弟取了县学,我没有取中,这同窗缘分就到为止了。但我是为师弟高兴,容我再看一会吧!让我看看师弟是如何高兴的?” 郭学究心底不忍,等了一会拉着郭林的手道:“走吧,咱们别碍着人家。” 说着郭学究拽着郭林的手离开。 这时郭林就耳听门外道:“令君要到了!令君车驾要到了!快快出迎。” 章越一并赶出了门,来至了街上。 曹保正早安排了街坊邻居手持火把站在街旁,寻又觉得不够亮堂忙对几名帮忙的邻里道:“挨家挨户的叫门,自个家里都掌上灯。” “这个时辰大家都睡了。” “睡了也叫起,今是什么日子?”曹保正也是急了。 章家一家人此刻都站在家门口,章越在夜风中看着曹保正与街坊邻居们手持灯笼的忙里忙外,自己等傻呆呆地迎风站着,恍然间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除了近处的灯火,四野一片漆黑,唯见远处的溪面上有数处渔火。 夜风吹来,繁华景色下却有等萧瑟怎么也挥之不去。 远处传骑持炬往返,马蹄声于夜里格外清澈。 令君车驾未至,但远远声势已至,虽是一个小县令的主司,但自有一方主司的仪仗和威严。 章越忽想到,县令一介小官尚是如此,那在他之上的官员如知州等等又是如何呢? 宋朝是最尊重读书人的朝代。 文官就是如此,而自己二哥又是二十岁的进士,将来更是前途无量。如此似显得自己取了秀才又有些多余了。 若是不第,县令也多半看在二哥面上。甚至不必去县学,将来也有更广阔的天地…… 甚至自己不读书,也有好日子过,自己何必努力呢? 但又有一个念头闪过,可是二哥考中进士,也只是他的事啊。事事要靠自己,否则就是烂泥,再如何也扶不上墙。 想到这里,章越握紧拳头,一股雄心从心底涌起,二哥中了进士后,我可以登得更高了。 “三叔,三叔,为何二叔中了进士,这么多人要来我们家啊!”章丘好奇地向章越问道。 章越笑道:“他们不是贺你二叔的,而是来贺这番富贵的。” 章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章越突左右张望:“是了,郭先生,我师兄呢?” “他们似往那走了。” “怎地不与我说一声。”章越色变。 章实回过头道:“三哥,你先生师兄走了就走了吧,不妨事的。” 章越道:“我去把他们追回来。”说完章越从家门前奔出。 章实急道:“这如何使用?三哥……令君要到了……如此让他看到成何体统?” “三郎回来……三郎回来!” 身后一家人叫着,但章越已是飞奔离去。 郭学究郭林没走多远,章越不久就看到他们背影。 “先生,师兄!先生,师兄!”冰冷的夜风,呼入心脾,章越边奋力奔跑边高声大呼,连鞋跑掉了一只都没注意。 “爹爹,师弟在叫我们。”郭林忍不住落泪。 郭学究眼看章越飞奔而来,连鞋都掉了一只没察觉。 这时章越已是跑到郭学究,郭林面前三步远。 他喘气片刻,然后向郭学究道:“先生,一会令君来了……” 郭学究忙道:“我知道……你和大郎君好生接待,勿要挂念我。这不我和郭林食饱了,正要出门遛弯。” 夜里遛弯?小心被人抓住打死。 章越正色道:“先生,一会令君亲至,我和兄长都不懂规矩。先生是见过令君的人,定会知道,还请在此提点我们兄弟则个,还请先生帮手,学生在此先行谢过。” 郭学究慌道:“可是我也没见过令君,我只是见过胡学正而已。” 章越笑道:“那也好啊。” 章越又对郭林言道:“师兄你与先生一并留在此帮我,否则我心底这不上不下的。师兄,当初咱们说好,再如何的风景,都是要一起去看看的!” 说完章越指了指天上的星光。 郭林想起当初二人说过话的话:“师……师弟,好的。” 当下章越拉着郭学究,郭林一并快不赶回家门口。 赶至时,但见前方灯火更是明亮,辉煌至极。 数十兵丁各持火把,簇拥一辆马车远远而至,左右还有数名骑马。 “三郎,快至此来!”章实急忙招呼道。 “哥,我鞋子不知丢哪了?”章越连声。 “糊涂!”章实骂道。 保正道:“谁鞋和三郎换一下。” “三郎,穿我的。”一旁郭林等数人言道。 终于一名身量与章越差不多的街坊将鞋给了章越。 换好鞋时,县令的车驾已是章越门前停下,连彭县尉也来了。 众人一并下马,参立在门前。 随即车帘掀开,一名三四十岁仪表不凡的官员从容地步下马车。 章越朝左右小楼看了一眼心道,此刻不知多少人在屋里偷看这一幕! “草民章实参见令君!” 章实率众人正要下拜,县令已是抢着一步上前搀扶笑道:“今晚本县微服而来道贺,不用拘这些俗礼。” ps:明白了,原来大家喜欢看辅助五杀的故事。 另外明天还有三更! 第六十二章 榜帖(第三更,求订阅) 章越看见这一幕场景上百号人,县令头戴幞头官帽,一身青色官袍而来,心道,这叫微服而来? 章越随即想道莫非,令君是想低调的,堂堂一县之尊连夜来巴结新进士,传出去被人说是势利,这纠结矛盾的心情…… 火燎烧着松油噼里啪啦作响,一时照得章家四面犹如白昼,连天边的明月也黯然失色。 曹保正上前唱喏道:“水南乡保正曹明代本乡上下迎候令君在此,还请令君进屋说话。” 县令摆手道:“不急进屋,本县是专程来此为章家作烧尾之贺,保正先为本县介绍一二。” 烧尾? 章实下意识地想往朝衣裳后看了一眼。 见此县令及众人皆是善意一笑。 章越暗道,自己兄长丢人了,烧尾意指鱼跃龙门,化龙时,必须雷电为烧其尾乃化。 言下之意,从此你家鱼龙有别了。 县令心道,看这一家子都是实在人,不似有些人家一遭登第,立即改头换面,自觉高人一等,与地方长官都可平起平坐了。 曹保正立即向县令道:“相公,这位章大郎君是新进士的长兄。” 章实忙道:“草民见……见过相公。” 县令笑道:“伯兄真忠厚纯实。” 众人皆笑。 曹保正又介绍于氏与章丘,县令称许道:“贤妇佳儿。” 见堂堂一县之长如此平易近人地对说话,章实一家此刻已感动得无以复加。 县令早见惯一切,如此反应也算在意料之中。 随即他又看向了章越。 不待保正介绍,章越躬身拜道:“学生章越拜见相公!学生在家中排行最末。” 县令点点头。 他审了章越文章,并亲点入县学,在唐朝即是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唐朝贡举主考官称座主,举子称门生,但如此引入师生关系进官场带来朋党之弊。于是宋朝三令五申,严令禁止这一称呼,不许主考官与弟子之间座师门生地互叫,带坏了官场风气。 不过面上是禁止了,但事实上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 就好比宋朝禁吃牛肉一样,有人统计宋朝曾下了五十多道圣旨禁止民间宰杀耕牛,但如果民间真禁得住,还用得着下五十道圣旨么? 县令笑道:“今日我与学正堂上方道是何人如此出众,不意是新进士的季弟。” 章越长揖道:“相公的拔耀之恩没齿难忘。” 学正笑道:“章三郎,自本县县学录试以来,当堂取之的,唯你一人,可知令君对你是多么厚爱了。” 县令抚须道:“看来此拜本官当得。” 众人都是笑了。 彭县尉在一旁对左右:“县令慧眼识才,举其弟之贤在前,如今兄又中进士在后,真可谓本县一段佳话啊!” 众人又笑。 章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不知为何本是微凉的夜风,吹至身上仍觉得暖暖的。 风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和煦,真有些春暖花开,繁花似锦的气象。 看来人皆不能免俗是真的。 县令又看向郭学究,郭林。章越忙上前引荐道:“启禀相公,这是学生的老师。” 郭学究连忙道:“草民郭正见过相公。” 县令爱屋及乌地道:“饱学鸿儒。” 章越又道:“相公,这是学生同窗师兄,此番与学生一同赴考,今夜就住在学生家中。” 章越话刚说完,就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于心急了,这说话含而不露的功夫自己还没学会呢。 县令哪听不出这意思,他面含笑意地看了章越一眼,又看向郭林道:“本县见过,字如其人!” 郭林行了个礼道:“学生郭林见过相公。” 县令已笑了笑,不再说话,这不由令章越心底有些着急。 接着彭县尉,县学学正众人也是见过。 一旁章实再度道:“尊请相公进屋说话。” 县令点点头道:“也好。” 众人退后,县令走到章家门前,抬头看了一眼故意皱眉道:“这门似有些低矮。” 章实以为哪里做得不好,慌忙道:“小门小户让相公见笑了。” 一旁县令笑道:“那不正好,借本县之言,仲兄一家当改换门楣了。” 众人都是笑,原来县令说得是祝贺话。 章实,章越不禁都想起那日也是夜里,赵押司上门催债,家门被撞破。如今已当改换门楣了。 “多谢相公之言,小人这就去换。相公里面请。”章实陪笑。 县令进屋后,官员们随之进入,章实章越这才露出稍稍如释重负的表情。 此刻街面上县衙的随人正忙着牵马停车,不少街坊已是大着胆子在窗户门户里探出头来朝此处望来。 “连令君都来道贺!” 屋内早已是扫洒干净。 众人排了县令,彭县尉坐下后,其余皆是站在一旁。 学正已向县令奉上了榜帖。 所谓榜帖,就是唐朝金花帖子,当时进士及第,抄写进士小录,由主司四人画押列衔再以素绫为轴,贴以金花送到新进士手中。 但宋朝科举已改作临轩唱名,再也没用金花帖子这等方式。 但地方官抄一封榜帖送至进士家中倒也是应有之礼,此榜帖是可以保留下来,传之后世的。 榜帖厚厚一卷,抄录这一科进士姓名表字,家状。 县令正色道:“虽殿试还未放榜,但官家已有明旨,今科殿试不作罢落,故本县提前将此榜帖送此。” 县令又对章实道:“据本县所知,仲弟改籍之后,还改了姓名,三代家状,于苏州举漕试第二入京省试,为知贡举列第二十三之佳名!而本县另一位新进士章衡,亦不过三十一名。” 章越吃了一惊,省试名次虽不是最后殿试名次,但第二十三名这名次可谓极高。 说完县令将榜帖递给了章实,章越兄弟二人。 章越看榜帖上先大书知贡举欧阳修,同知贡举韩绛、王珪、范镇、梅挚,小试官梅尧臣。 章越定了定神,随便一翻几页榜帖都是历史上的名人,如曾巩,吕惠卿的名字都有见到。 二人随即从头翻起,终于找到了二兄。 第二十三名。 章惇。 字子厚。 年二十二。 兄弟一人。 曾祖文炎,不出仕。 祖佺,大理寺评事。 父俞,苏州吴县主薄。 本贯建州浦城县。 看到这里章越章实不由对视一眼。 ps:宋朝登科录早已散佚,省试真实名次已无从考。 今天还有两更跪求月票! 第六十三章 (第四更,求月票) 县令一直在留意兄弟二人的神情。 “相公,怎地我二弟家状就写兄弟一人了?” 县令目光一闪,敏锐捕捉到什么道:“哦?仲弟改籍至苏州赴解之事,难道不知么?” 章实道:“这……这草民确不知情。” 县令抬头看了学正一眼,学正亦满头大汗心底连连心道,草率了,实在是草率了。 县令这会可是脸色有些不自然:“仲弟就不曾知会么?可有书信告知过?” 章实一愣,这时章越出面道:“启禀相公,二哥只知会过我一人,哥哥确不知情,怕的是有奸人暗害。” 原来是防着赵押司。 县令顿时脸色好看许多,学正也长出一口气。 章越心道,自己现在撒谎也是脸不红心不跳,连令君都被瞒过去了。不过自己确实不知情,只是是章衡告知自己的,没料到连章衡都中进士了。 这一次礼部试,看来二哥又胜过章衡一筹了,这宿命的对决啊。 县令笑道:“改籍之事,在本朝里并不罕见,不过此事听闻京里也有些议论之声……” 章实听了心底一紧道:“相公如此说来,二哥这进士岂非不稳。” 县令笑道:“仲兄放心,取解之前州县官府自有一番审验,省试前礼部也审纳解状。既是仲弟能连过解试省试两关,既已无事,至于一些落第举子些许议论,自不用听在耳里。过些日子都烟消云散了。” 县令还有句话没说,章二郎君这番运作确实很有问题,一般就算改籍也要提早个数年。但章家已经有嗣了,而且赶在乡试前几个月改籍,这不明摆着视规矩于无物么? 但话说回来,有章佺,章俞父子两位进士官员给章二郎君作保还怕什么。在宋朝文官就是这么无法无天,视规矩于无物的,毕竟从道理来说,也没有什么说不通的地方。 县令想到这里也放下心来,当下看向左右。 左右立即知机捧了一个盘子来,上面都一盘子的银子。 县令道:“这里有三十两,乃本县的心意,至于到时候仲兄金榜题名,县里州里都有一笔贺仪奉上,只多不少。” 一旁彭县尉心道,令君这一出手才三十两着实是寒碜了些。 县令又道:“还有本县之前查过,你家铺子被人讹了,衙门里还欠着八十贯,本官立即文催州里还来,到时你们去县衙一趟取回来就是。” 章越,章实都是大喜,连连称谢。 话说到这里,已是差不多。 县令起身道:“本官还有要事在身,就不久留了,季弟不可疏于功课。” “多谢相公教诲,恭送相公。” 众人一并将县令送出门去,看着他上了马车,彭县尉,学正也跟着离去,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 众人走后,章实看向章越道:“二哥去苏州的事,你早已知晓,为何不早与我说?当初赵押司……” 章越摇头压低声音道:“二哥你误会我了,我丝毫就不知二哥去苏州的事,数月前我方听族学里一个……就是今科同取进士的章衡说过。” “没听说,”章实不由变色看了左右,只有于氏和章越,当即拉过二人来道,“你岂非敢骗令君,你好大的胆子啊!” 章越对章实道:“若我当时不说,令君才是难堪至极啊。” 章实转念一想道:“那也是。” 于氏忙道:“什么叫那也是,我们受了令君这么大的情,万一将来二叔他不承这个情。” 章越道:“二哥不是这样人吧……” 于氏道:“你们兄弟听我一言,二叔离家近一年了,至今没捎个家书回来的,这一回中进士,我还是从他人口中听得。” “实郎,我看二叔……” “不许你这般说……”章实斥道,“二哥性子不会如此凉薄。” 于氏道:“难说哦,不凉薄他当初会逃婚么?他不知逃婚后,赵押司会如何为难咱家么?你二叔心底只有自己的前程,早没有我们这个家……” 于氏见章实瞪了过来,当即不好再说。 章实摇头道:“不会的,溪儿与我说过,二哥他逃婚前数日还带着他去了县学前的凤池,与他说了好一阵的话,二哥心底若真没我们这个家,不会这般的。” 于氏对章越叹道:“叔叔你明白事理,你劝劝他。” 章越看了看章实,看了看于氏左右为难地道:“我也不信二哥他会如此,但此事究竟如何还得问二哥,咱们猜得都不算。” “也是。”章实言道。 回到家中时,兄弟们脸上的欢喜已是淡了许多。 章实仍打起精神对曹保正道:“保正今夜为了迎接令君,你和街坊邻居都辛苦了,我也没什么好谢的,这里是一半的银子,你张罗些东西帮我谢谢街坊邻居们。” 正在喝水的章越差点一口水喷出,这才刚得三十两银子,大哥就如此乱花,再大的家底也经不起你这么造啊。 “使不得,使不得,”曹保正连连推托道,“这些都是小忙,你家二郎君中了进士咱们这条街的街坊也是跟着沾光,都是份内之事。” 于氏本就是心疼章实这乱慷慨乱使钱,但章实话都说出口了,又不好阻止。如今于氏眼见曹保正推辞就劝道:“保正也不是跟我们瞎客气,咱们家如今使钱的地方还多着,改日咱们再好好谢街坊邻居们。” “不成!”章实立即道,“保,正当初咱们被家赵押司为难时,街坊们是如何帮咱们的,如今咱二哥中了进士了,我不能被人在背后骂,说章家忘恩负义,富贵了就不认这些昔日帮过咱们街坊,故而这钱你一定得收,否则休怪我与你翻脸!” 章越见此长出了口气。 曹保正为难道:“既是大郎君都这么说了,那我也暂且收下就是了。夜深了,先告辞了,明日我再来,大郎君尽管吩咐就是。” “也好,三哥帮我送送保正。” 章越送着曹保正出门,但见他反复对己道:“你哥哥真是大善人,这等仗义疏财,我们街坊上上下下都念着他好呢。” 章越送完保正回到家中,但见章实已将盘子里剩下的一半银子往郭学究,郭林手里塞。 这一刻章越感觉自己已是快崩溃了。 ps:拜谢大家的今日的支持,感受到了,老铁们仗义,但求不要停,晚上11点左右第五更。 第六十四章 二哥是章惇啊!(第五更)   “郭先生,这钱无论如何你也得收下。”   “大郎君,使不得,真使不得。你和三郎给的束脩,从未短过一文,我如何能收呢?”   “没有你哪有三郎今日,做人当知恩图报,我怎可被人在背后说道。你千万别推辞,不然就是与我客气。”   “郭师兄,你爹不肯收,那你替我收下。你是三郎要好得如至亲兄弟,那也是我至亲兄弟,这钱你得收。”   郭林连忙摆手:“大郎君我不能收,三郎,你快帮我劝劝你哥哥。”   对于师兄的请求,章越此刻唯有摊手表示无能为力,由着大哥去造着吧。   只希望嫂嫂能够撑得住。   说实在的就凭自家大哥这出手,放到水浒传里,恐怕连宋江都要甘拜下风。只是宋江花钱能收买人心,咱大哥这纯属…   话说回来,穿越前自己也请人白吃白喝,也是如此脾气啊,莫非这是章家家风不成?可二哥他却丝毫不像啊,这也难怪最后是要走的。   章实与郭学究父子推让半天,终于让郭学究收下五两银子。   章实见此还老大的不高兴,觉得郭学究与他客气了,而于氏连忙将这剩下十两银子收起来。   章实见这一幕笑道:“娘子何必心疼这些钱,没听今日令君已是答允了,看在二哥的面上将之前衙门欠我们家的八十贯钱一钱不少的还了。”   于氏听此才有些好脸色,然后道:“话虽如此,但也不可似你以往那般胡乱开支,日后家里花钱的地方还多。况且我想过了,之前咱们不是向我爹借了五十贯打算赎回这屋子么?之前家里日子过得紧也就罢了,如今家里有了余钱,我想将这钱还给爹爹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叔叔你说呢?”   “全凭哥哥嫂嫂做主。”章越并不反对。   但见章实听了犹豫了会方道:“娘子说得对啊!我差点忘了此事。娘子,三郎,你们想想咱家有难处时,老泰山可没少帮咱们,这恩情咱们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   于氏点点头,章越听了则暗笑,大哥这话里有门子,一辈子也还不清就是不用还了的意思。   果真章实续道:“但娘子我突然又想,这不方才席上三郎说要咱们家要重开间铺子么?之前还苦于没有本钱,如今有了这八十贯闲钱,你看是不是正好在城里盘个铺子。我不是不还钱给老泰山,而是打算等我赚回了钱再将亏欠老泰山的钱一并还清,娘子你看如此妥当不妥当?如今一点一点地还,老泰山也未必肯收啊。”   于氏冷笑道:“你不还,又怎知我爹收不收。”   章实忙道:“娘子实是误会了,且容我……”   章越听着章实如此如此说来,顿时恍然大悟,果真大哥又变精明了,钱财见人品,学习到了。   但话说回来,论起坑岳父家,大哥二哥倒还真似一家人。   章越看到这里,不由觉得自己又从大哥二哥身上学习到什么,但又或许负负得正呢。   想到这里,章越看到桌上的榜帖,重新又看起来。   当他看到二哥名字所在的那一页心道,章惇,夏侯惇的惇,二哥怎改这个名字呢?   惇者,敦厚也。取这个名字,我简直想笑,你若敦厚,我立马名字倒过来写。   章越又心想,不对啊,这个名字我熟啊!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脑海中忽然没来由想起这句神吐糟,章越顿时色变。   自己竟会和这新党二代目扯上关系?   等等不是野史不是说他是私生子么?怎么可能是过继过去的,历史是不是在哪里出了一点差错。   这不对啊!章越一脸懵圈。   如果自己二哥真是历史上那个章惇,那么他是什么到底是何许人呢?   章越自己不敢置评,历史上的争议良多,史学大佬们各有说法。   总之宋徽宗儿子宋高宗给他定性为大奸臣,持此论的史学家可是不少。连修宋史的脱脱也持此论。   而借助后世网友说法,章惇是不是宋朝最有才干宰相,尚有争议,但一定是宋朝最狠的宰相。   而且敢在立嫡立储之事上,敢吐糟将来的宋徽宗!   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这句话真牛逼,堪比孟子那句‘望之不似人君’。   历史上骂宋徽宗的人可不少,但都是人家死了以后骂的。   在宋徽宗在位时,骂的人可没几个。   人家是真牛逼,宋徽宗还未登基的时候,就一句已骂了!   如果能有段平行历史,或许也就没有了后来靖康之耻,及数百年的国殇……   但不论怎么说,章惇反对宋徽宗登基事上,被向太后,曾布等坑了。   宋徽宗登基后,章惇就惨了,被从宰相位子上一路被撸下来,一贬再贬,最后死在贬所上。   他的四个儿子都是进士,但章惇知道自己为相时做事太绝,得罪了太多人,故而不让他们当官,或当小官,最后相安无事。也托了宋朝不杀士大夫的福。   但他的堂兄弟章楶却糟了,一雪永乐城之败,元祐割地之耻的平夏城之功在宋徽宗眼底就是屎,不足以荫蔽后人。   与章惇亲近的章楶一族被承上意的蔡京不断排挤迫害,数个子孙死于贬所。蔡京亲手打造的元祐党人碑,身为新党的章惇名字赫然与旧党等人并列。   不仅如此当时朝野风传,蔡京要将建阳章氏一网打尽。   浦城章家不得不与章惇切割关系,昼锦堂前章氏子弟登第的进士碑上面章惇的名字被削去,相当于开革出族谱。   靖康之后,宋高宗赵老九为爹正名,最后将章惇定性为大奸臣,这还得继续坑下去。   实在是千古奇坑!   尽管如此,讨厌他的人很多,但喜欢他的人也不少。   另一位宰相张商英如此评价‘安得奇男子如先相公者(章惇),一快吾平生哉!’   摊上这样的二哥,我当怎么办,章越不由感觉自己一时也十分彷徨。   要不趁现在早早划清界限?还是全力阻止二哥往相位上走?或者自己走二哥的路,让二哥无路可走?可自己有那本事么?   反正知道自己二哥是章惇后,一贯睡眠奇好的章越竟是一夜没睡。   这坑人本事如此深厚,也是没谁了。   ps:第五更奉上,明日继续三更,继续求票,求订阅,各种求! 第六十五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感谢楠木的咖喱番书友成为盟主)   这天夜里,章越作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也可以说中二少年的梦。   梦里一堆人喊着各种各样古怪的名字,比如能扛能输出的上单王安石,爆性中单吕惠卿,收割ad章惇,迷之打野曾布,神之辅助王珪……   章越半醒后,忍不住吐糟,这都是什么梦啊!   什么一堆乱七八糟的名词。   但想想还是王安石他老人家厉害。   一日王安石与程颢在家里聊变法数倍阻扰的事。   他的儿子王雱路过正好听了直接坐下道:“砍韩琦、富弼的头于市,则新法就可实行了。”   此事令程颢色变。   王安石执行变法时,确实被很多人骂,但他下野后,旧党还是给了他颜面,甚至没攻击他的品行。   随即想起二哥,章越不由得又是愁啊,他更想对方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甚至普通的进士就好了,如此抱大腿就足够了。   如果二哥真是章惇,这样的政治家好似并非家族之福。   “师弟,你昨晚好似没睡好?”郭林睡眼朦胧地起身。   章越也揉着眼睛道:“师兄,对不住啊,你怎么知道?”   “你腿压了我胸口一晚上,我能不知吗?”   章越呵呵地笑着,北屋另一张床给郭学究睡了,自己与郭林只要睡一床,自己这睡性向来也是没谁了。   章越一起床即听到,南屋里章实与于氏的拌嘴声。   还不都是钱财闹得?   章实是执意要开间铺子,但于氏则是想还钱。   章越则算了算,这时候开间铺子也不错。   他作为一名连火药配比都不记得的穿越废材,诸如烧玻璃,搞化肥,鼓捣水泥什么根本别想,换个现代人手把手来教他也不一定会。   但是这些不会,他却会吃啊!   章越记得铁锅好像是在宋朝开始流行了,汴京里已经有酒楼使用铁锅烧菜了。   若是兄长开间铺子,整几口铁锅烧些炒菜,那不香么?   天天吃煮出来的羹,那可真是嘴里都淡出鸟来了。   开个饭馆子,虽说经营不了樊楼那般的牌子,但在小县城立足不是问题,开得好的话,还能日进不少。   将来若当不成官混不下去,就回家继承百万家业,也是不错的。   原来这些章越是不会想的,上面没有人,你去经营这些铺子,砸了也罢了,若是红火了,一定遭人眼红。似穿越以后,听人说的谋人产业家财的事简直不要太多。   这不是现代的法制社会。   眼下有个进士哥哥,就算人家改了籍不认你也没关系,大可扯着这张虎皮来用,县城里也不会有人不长眼与进士家人过不去的。   但这话章越开口直说,不然嫂子定然以为自己与哥哥是一丘之貉,都想赖掉她娘家的钱。   反正哥哥也是没那么容易松口。   而且要炒菜就要有油,有铁锅。铁锅不难,但油从哪里找,倒是一个问题。   宋人喜欢油炸的吃食,比如羊油饼就是羊油,羊的脂肪。   还有馓子,吃货苏东坡曾为赋诗‘纤手搓成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这时候植物油主要是麻油,菜籽油,还有蔓菁油和莱菔油。不过植物油虽用了压榨技术,但提纯还差了些,有些味道。   但是这些只是小问题而已。   开了铺子后,再搞几个特色菜,比如东坡肉啥的,自己不抄苏东坡的诗和文章,抄个东坡肉啥的不是问题吧。这时候猪肉的骚味很重,必须红烧肉才能压得住。   另外就是牛肉,宋朝吃牛肉真是是件不难的事。上档次的不会给你上,小饭庄真是有在卖。宋徽宗当年还不许吃狗肉,这才有了挂羊头卖狗肉的成语。   不过小饭馆的牛肉多是病牛死牛,新鲜牛肉也有卖,但更少了。   但想来想去,还有一个是股份的问题。兄弟二人还没分家,如何说铺子也有自己的一份,也有那挂名二哥的一份。   但铺子还是大哥经营的,自己算上个技术入股,将来如何个分法,还是要坐下来商量的。这真的是要亲兄弟明算帐了。   自己进了县学,家里有了本钱,最重要是有了那个不着家的二哥,日日会更加红红火火,一天天好起来的。   章越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就如同窗外冉冉上升的太阳一般。   最重要是自己必须有立身的本钱,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至于二哥,章越的要求不高,先求不坑,其他以后再说!   章越与郭林起身了。   章越看见郭林顶着个熊猫眼,不由诧异道:“师兄,你一宿没睡啊!”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郭林点点头。   这时候郭学究在旁:“郭林啊,今日爹去学正那走动下,看看这一次县学录试情况。”   “你也和爹去一趟吧。”   郭学究知道郭林的心思,可谓忧心忡忡。   “好的。”郭林应了一声。   章越开了门,但见章实与于氏也开了门。于氏脸上正挂着泪痕呢。   章实则一脸气呼呼的样子。   章丘急步从父母身后跑出,躲在了章越的身后,一脸的不高兴。   “哥哥嫂嫂出门?”章越笑着打了招呼。   于氏则不做声,章实道:“三哥哪去?”   章越道:“我陪同先生,师兄去县学一趟。”   于氏歉然道:“先生,三哥还没吃饭吧?我给你们去做饭。”   章实道:“上外头吃吧!”   于氏欲言又止,当即一家人下了楼。   章越忍不住道:“多省些家,嫂嫂当这家也不容易。”   章实打开门道:“省什么……”   随即章实目瞪口呆,章越见此也是吓了一跳。   但见家门乌泱乌泱本是或蹲或立或坐一大波的人,一见章实开了门顿时哗啦啦地都站起来。   但见门外全是热情和笑脸。   为的曹保正笑着对章实道:“章大官人,昨晚太迟了咱们不敢打扰,今一早大伙们都候在这了,又生怕你们昨夜睡得太晚,不敢打搅了,故都在这等着呢。”   章实一时说不出话来,章大官人这称呼已是许久没听人喊过了。   这还不算完!   但见远处还不断有车马前来,一个个热情洋溢,好生热闹。   什么叫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势利,真太势利,俗套,也太俗套了,万恶的封建社会啊!   ps1:感谢楠木的咖喱番书友成为本书第五位盟主。 第六十六章 媒婆(第二更) 章越上一世时,只觉得电影里很荒诞,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势利的人。 到了这一世,章越才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年轻了。 什么叫真实?看着眼前这热情洋溢的一幕幕就知道了。 从章家离开的郭学究和郭林都快走不动道了,与汹涌而来的人潮相比,二人简直是逆流前行,而无人问津。 远处行人经过,不由好奇找人询问。 一旁人不耐烦地解释道:“进士,出了进士。” “没错,就是这条街的人,你就说如何吧!” “端是了得!” “那是当然,我与你说,那章家二郎君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一个坑里玩泥巴呢?那时怎知有今日富贵。” “兄台还有这番机缘,实在令人羡慕啊!少不了要提携一二。” “提携是少不了的,但少不了要去京里,但你也晓得我这人懒得动,难离故土,哎。”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两个街边妇人闲聊道:“这章二郎君啊!打小文章写得好,更是一表人才,不过说来还是傲气了些,虽说逃了婚不好,但毕竟是出息了。” “逃婚的事,那是赵家小娘子没有福气,也不可都怪章二郎君。” “若是我是赵押司还记什么仇啊,还不得赶着将女儿送回章家了。” “可章家已写了放妻书了,回不了头了。” “赵押司真是惨哩,当初执意不离,把女儿往人家章家一塞还能如何?” “你看你看,连皇华寺的高僧也来了。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为何来凑此热闹?” “我就说嘛,出家人也不能免俗的。” 此刻自家的大门都快被人挤破,真让章越明白了为何大户人家都要换一个大些的门。 “哥哥,这门要换啊!” 章越转过头,但见章实早已听不到他说话了,满面春风,已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哈哈哈!” 章越此刻仿佛听到大哥心底的狂笑声了。 “听闻捷报传来,我等为大官人,为大官人一家贺!” “一日之内章三官人中秀才,二官人中了进士,真是双喜临门,特来一贺!” “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章实一个劲地道:“都这么多年的街坊邻居,恁地客气了。诶,徐大都头,你也来了。” 于氏则笑道:“徐大都头可是稀客,以往请都请不来。” 但见徐大都头哈哈大笑道:“嫂子这是哪里话,以往衙门公务繁忙,如今知了二官人的喜事,就算天上下着刀子,也需赶来贺一贺。大官人你看这些都是衙里弟兄,平日都对章大官人仰慕得紧,今日都跟我来既是沾光,也来沾沾喜气。” 徐大都头转头道:“这位就是我常与你们道的章大官人,最是爽利,爱交朋友,还不拜见!” 章实早就乐开了花,见众人纳头便拜,连忙拦住道:“各位都是都头,我一介草民,岂敢受此大礼,以后还要承各位照应了。” 众人齐道:“照应不敢当,章大官人尽管吩咐就是。” 章实连忙道:“各位来就来了,怎带着……” 徐大都头笑道:“弟兄们一番心意,大官人还是收下吧。” 章实见推辞不过道:“也罢,他日摆酒好生谢谢诸位,娘子,三哥,都收下来,好生记下。” 曹保正忙道:“大官人,这些小事,就不劳夫人和三官人动手了,信得过的话,我来写,再来个吆喝的。” “好哩!我来作个吆喝。” “那你附耳过来,一贯以上需大声,至于百文以下则小声。好了,先吆喝我的,曹保正,铜钱一吊,瓷瓶一对!对对,屋里屋外都得听见!” 于氏也在旁应酬道:“这如何使得?都是自己亲戚,也罢,不与你虚客气,饭就不留了,喝碗茶再走吧!” “溪儿不要乱跑,过来,这是咱家堂叔公,你堂弟。叔公头回来咱家,你带叔公去楼上转转。” 人方走,一旁两位妇人上前笑道:“章家娘子,我当初就道你不仅有富命,还有贵命。如今应语了吧。” “他日二官人他作了大官,还不得给大哥一个荫官,到时你就是诰命夫人了。” 于氏笑容到了眼底道:“哪得话……于家娘子孙大娘子,你们才是好命。” 面对这一幕,章越则显得很淡定。 旁人自是免不了赞一句:“三官人果真见过世面!” “诶,哪里,你看三官人正与几个牙婆打得火热?” “这,这。少年人嘛,可以省得。” “大登科后小登科么。” 旁人恍然道:“是啊,二官人远在京师,三官人就不同了。” “你可听说了么?昨日二官人登科,城里几家官绅富户就许了谢礼,哪家牙婆能他们女儿与章三官人说合,这些谢礼足够那些牙婆一家老小吃喝三五年的。” 一旁有人口气酸酸地道:“昨日三郎中了秀才,我还想给我家侄女说媒的。” “如今被这几个媒婆抢了先,没料到连许大员外都相中了三郎。” 不少人啧啧称奇,又满是羡慕。 章越此刻确实感受到了热情,看着眼前画着浓妆的媒婆,他也是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先把姑娘联系方式给我?微信里先个照片? 七嘴八舌说了一通,众媒婆见章越不吭声,还以为他眼光高,都看不上,但生意还是要做的。 一名媒婆试探地问道:“或三官人心底有个模样儿,说出来。” “让我们替你寻一寻,官家的女儿说不来,但这浦城里哪个女儿家我会不知道的。” “放心,嫁妆少于五百贯不给你说。” 章越还没言语,就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进来,一巴掌拍在章越肩上。 章越倒吸一口凉气。 “经义?”章越问道。 但见彭经义哈哈大笑地抱住自己,然后动手把自己往外扯:“咱们出去说。” 众媒婆连忙急道:“三官人别走啊,至少先说过囫囵啊!” 章越逃离时,不由想起自己有个朋友工作没两年,被家里逼去相亲,还很不情愿呢。 整天想着如何表现才能不被人家看上,或者不那么的伤害对方自尊心,后来觉完全是纯他妈的想太多了。 没错,这个朋友就是我自己。 第六十七章 三字诗作者(第三更) 建阳考亭别野。 陈升之将一页纸丢在案上斥道:“差些就被此子骗了,还道他十三岁能写出这等诗来,乃当世器材,原来真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州学李学正摆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 李学正向陈升之道:“陈公勿要动怒,如今动身赴京在即,为这些小事动气,不值当。” 陈升之转过身道:“幸亏你在建州的人留了个心眼,将此子作的诗送来,否则可就真弄巧成拙了。这是什么歪诗?” 陈升之面前纸片上面所书,正是章越那‘神童诗’。 李学正言道:“陈公所言极是,学生这几日读三字诗,用心揣摩了一番。除了这一句‘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完全抄至这本五代时的《祖堂集》,其余皆无摘抄临摹痕迹。” “再说这三字诗是文字浅显,但也是句短韵谐。比如这前言韵,姑苏韵,江阳韵,一七韵,人辰韵,皆可称为工于用韵,绝非巧合。更不是连押韵都不通的经生可作。” “何况此子在堂上更是亲口向浦城县令承认他不会作诗。” 陈升之看向桌上这样纸道:“不错,如此神童诗,虽有不平之处,但论及格式,即便初入门的童子也不至于写成这般。三字诗绝非此子所作。当初我还想着给此子一个功名,赐他一番富贵,如今想来幸亏没开这个口。” 李学正想了想试探道:“陈公,尊侄才学出众,诗才在年轻一辈中更是无匹,如今马上就随陈公入京,正是需要扬名京华的时候,不如……” 陈升之摆手道:“诶,老夫岂可为如此无能之事。” 李学正退一步连忙道:“胡乱言语,还请陈公恕罪。” 陈升之一面望着窗外,一面抚须道:“你道此诗到底是何人所作?” 李学正道:“陈公若有意知道,将此子抓来一问即知,他虽是县学学生,但陈公相问,他不敢不答。” 陈升之道:“岂可如此强逼一童子,只是此三字诗背后到底是何人所作,老夫很想知道。” 李学正笑道:“说不准是哪位闲云野鹤,无意功名之士所作,被此子道听途说而来,如今要寻真是难了。” 陈升之失笑道:“或许真是如此吧。” 陈升之道:“你可知我将此三字诗书信于介甫时,他如何评此诗?” 李学正笑道:“这可让下官为难了,王知州可是当世公认的通儒,他一贯眼高于顶,寻常文字怕是皆难以入眼。” 陈升之笑道:“介甫学问固然博学而多闻,然则守约则未也,不能一以贯之。不过介甫虽说好学,但却刚毅好强,向来轻易不肯许人,倒是不假。” “那么对此三字诗?”李学正不由问道。 陈升之道:“他没有说,只是反复问我此诗何人所作,他言问过建州一位老友,建州并无甚治孟的大家。” 李学正问道:“王知州这位老友可是章望之?” 陈升之点点头道:“当年章友直与李盱江李觏交恶。李觏以信讽之章友直,章望之亦书信李觏,两边就师孟非孟各有一番说法。” “此事牵动了不少儒生,李盱江有一学生名为曾巩曾子固,亦卷入此骂战亲赴建阳辩经。介甫是曾子固的好友,就此不知如何识了章望之。两人一并师孟,当然有许多话说,从此结交。” 李学正道:“章望之与此番知贡举的欧阳公相善,其表字表民就是欧阳公所取,王知州与章望之相互为友也在情理之中。” 陈升之道:“不过当介甫能越过老夫向章望之亲自相询,我即他对此诗动了心。” 李学正道:“果真不出陈公所料,王知州既是治孟的大家,见了此诗必是见猎心喜。” 陈升之叹道:“见猎心喜是如此,但如今你要老夫如何答呢?” “这,”李学正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下官办事不周。” 又说了几句话,李学正即行告退,陈升之左思右想,方才陈升之虽没说,但他却懂得如何去做,大不了用一些手段。他料想自己一个州学学正,用些手段让一个县学学生开口当不在话下。 此事还不用自己出马,只需书信给身在浦城的助教即可。 正当走到门口,但见他下人一脸焦急地站在那与他说了几句话。 李学正闻之色变,当即又重新返回陈府通报求见陈升之。 李学正得允亲至堂上,但见陈升之正在读史。 他头也不抬问道:“李学正为何去而复返?” 李学正行了一礼,走到陈升之身前低声道:“陈公,那章家二郎君今科中进士了。” “什么?”陈升之抬起头,放下书徐徐道,“我早听说过这章二郎君非池中之物,但仍未料到如此了得,年纪轻轻即中了进士。真迟了一步,就失之交臂。” 李学正道:“陈公,下官方才揣测,此诗会不会是章二郎君所作?” 陈升之看了李学正一眼道:“倒有那么几分。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可惜,可惜。” “若真是如此,我即将章二郎君引荐给王介甫,”陈升之寻又思道,“我此番入京当面询之即是。” 李学正连忙道:“陈公放心,入京之前,下官定将此事查个明白。” 之后陈升之摇了摇头,李学正有些狼狈地离开。 此事确实令他被动,这三字诗本就是他献给陈升之的,结果此诗引起了关注,常州知州王安石向陈升之询问此诗作者,他仍不知道此诗何人所作。 陈升之难堪,即是他的无能。他还求着陈升之在官场上照拂于他,可眼下陈升之入京在即,他若不办妥此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若说章二郎没中进士前,他还有些手段令章越开口。先是将录至州学来,此子出身贫寒,定不会拒绝,只要他入了州学,以后还不是随他处置。 但如今即便是入了州学又如何,对于章二郎这二十岁的进士,李学正投鼠忌器,这些手段都用不上。 那要他如何是好? 让他恳请章越说出真相来么?只好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此遭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现在李学正仰望苍天,默然无语。 第六十八章 来信   彭经义拉章越出门,并非去了别处,而是到了家门前街上吃素斋之处。   这里章越曾与曹保正一起接待过皇华寺的副寺,僧人。而如今昔日蒙学时的同窗已是在楼上坐了一桌,其中好几个人那日考县学时都遇见过。   在这里章越算是明白了彭经义的意思。   章越笑着坐了下来,一一与他们招呼见礼。   他又不是二哥那等学霸高人,可以不讲人情世故。平日之时,但凡只要彼此不扯破脸,章越都是以礼相待的。   就算明知心底有芥蒂,只要大家面上过得去就行,没必要得罪人是不是?   一桌子上同窗闲聊,倒也称得上其乐融融。   章越也放下心思坐在那傍窗眺望,看着远处群山烟气氤氲,云气游荡于这青山碧水之间,山脚溪边都是农田,农人忙碌其间,此景好似画中一般。   南浦溪边,吃水满载的货船商船往往来来,拉纤的民夫赤膊坐在岸边歇息,渡口上百姓争相挤上船,这画面又从出世到了入世之中。   章越见此一幕出了神,待到众人举杯时,这才回过神来。   章越笑了笑,一杯素酒下肚。   这杯酒自是贺章越中秀才之喜。   席间一人忽问道:“听闻二官人改籍去了苏州赶考,至今未与家里通过音信,不知此话当真?”   听了这话席间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来。章越心道,看来大家都打听得很仔细么。   章越已感受到几道酸溜溜的目光,以及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问道:“不知从何处听来得闲语?”   听章越如此说,彭经义当即岔开话题,那人不好意思,当下不敢再问。   素斋吃得差不多,章越正要主动会钞呢,就被众人抢了去,其中一人还道过阵再请章越小酌。   章越心道,早说啊,如此我就往贵的点了。   众人走后,彭经义与章越对着南浦溪临轩聊天,熏风缓缓吹来。彭经义道:“还是你够朋友,先前我还担心你不与他们往来呢?”   章越失笑道:“我怎会不念同窗情面,就算你不请,我也是要来。”   彭经义很高兴道:“就知你是念旧情的人。”   章越问道:“是了,你在巡检寨如何?”   彭经义叹道:“还能如何?与一帮厢兵厮混一起,武知寨也不过是个三班借差。”   三班借差就是三班院借差为武官最低品秩。   章越道:“听说仁寿寨那边有不少盐枭,不卖官盐而走私盐……”   彭经义苦笑道:“此事你也知了,那些盐枭比官府还横行,拿他们无法。”   宋朝对盐,茶都有实行官营,反之就有走私。著名的李顺,王小波起义就是走私茶商暴动,而历史上建阳盐枭范汝为在建炎时也在福建搞了一次极大的民变。   这也可以理解水浒传里,一百零八好汉为何汇聚了宋朝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   “这么说你二叔派人去仁寿寨,是让你打点他与武知寨及盐枭之间?”   章越如此说即见彭经义神色有些变化。   私盐盛行,怎么可能不打点县尉,巡检司。怎么说彭县尉派彭经义去……   彭经义道:“那鸟不拉屎之处,哪有什么油水?告诉你我都穷得揭不开锅了。”   “如此么?”章越道,“我本打算问你借笔钱来,看来罢了……”   #送888现金红包# 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看热门神作,抽888现金红包!   “什么三郎要借钱?好说,五十贯,还是一百贯?”   章越微微一笑:“两百贯!”   “这么多?你作甚?”   章越道:“办个食肆。”   彭经义道:“以你家如今地位,赵押司也不敢再烧你家铺子了。”   “量他也不敢。”   章越道:“仁寿寨不是久留之处,你何不找你二叔换个地方呢?”   彭经义道:“二叔老了,况且武弁在官场上毕竟还是处处排挤,如今朝廷都任用文官为县尉了。”   章越点了点头道:“我若有富贵之日,必不忘你。”   彭经义笑道:“你有进士哥哥,以后要寻个出身还不容易么?”   章越心底苦笑,自己这二哥靠不住啊,从一声不吭地逃婚坑全家,再从改籍至解到中进士至今连封家信都不给。   如今有的人明面上不说,但心底怕是早已怀疑了。这二哥就算对这个家再有什么不满,当个表面兄弟也好啊。   如今一大堆人给章家人情,其实都是冲着这进士名号来的,万一他不认这家里人,那不就白给了,再这样下去就兜不住了。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这二哥不是不仗义的人啊,   历史上他对朋友特别是苏轼还是很仗义,那不是一直记挂在心里么?怎么对自家人如此?   莫非是打心眼看不上我和大哥?   这也太过分了吧。   而此刻赵押司赵府之内。   正是十分惨淡的场景。   赵押司的浑家已是哭了数次。她言道:“当初就与你说不要去章家退婚吧!你看好了……”   赵押司喝道:“是此子先辱得我!你不必说了,你若是担心回乡下老家住个几日。”   浑家道:“我担心岂是我们二人,我担心是你闺女,她对这章家二郎是有情的,你又非不知。可不知谁却将她与鲁家三公子当年的事说给章二郎知晓,眼下经了逃婚之事,章二郎又中了进士,她心底如何消受得?”   “事已至如此,还能如何?再将她送到章家门上么?咱们家再丢一回人么?”赵押司骂道。   “如今章二郎中了进士,但你抄章家的家,又暗使手段对付他两个兄弟,以他性子日后怎会放过你。这些年你在县里也作了不少亏心事,不说拿了多少钱,手里怕也有好几条人命吧。以往是没人追究咱们,如今……”   “胡言乱语什么?公门里谁不是如此。来人,把扶夫人下去。”   赵押司吩咐两个婢女将她浑家扶下去。此刻他仿佛苍老了好几岁一般。   正在此刻。   “押司,京里来尺牍?”门子入内道。   “京里?是哪位官人?”   “不清楚,送尺牍的人也没看清,只是与我说是你一位京里的老友交待他送来的。”   赵押司神色一凛,当即拆信一看。   “押司启,久别思念不忘……”   这笔势十分遒劲有力,而下方落款却是三字‘婿章旭’。   见此赵押司顿时脸色苍白。   ps:晚上还有一更,求票票。 第六十九章 赵押司之死   赵押司看着这封信是百感交集。   他抚着自己半是花白的头,不由想起了他此生。   从年幼时父母被胥吏逼死,他就坚定了入衙门当差之心,不求欺人但求不被人欺。他求学苦读掌握了写字刑名之道,最后入了公门。他一开始不过是牢狱里一个节级,因不肯配合上官对犯人敲诈勒索,被打取乡里当一名小吏,又因办事一丝不苟,不肯鱼肉乡里,朦胧账目,而被同僚们排挤。   按道理他应该一辈子如此郁郁不得志的沉沦下去,直到有一日他遇到了还是县主薄的陈襄。   那日陈襄留他谈话言他是众多县吏中最出淤泥不染之人。赵押司记得那一日他是多么诚惶诚恐地听着陈襄拉着他闲话家常。   自从那一日后,赵押司的人生也就改变了。他成了陈襄最器重的官吏,一路升迁上去最后抵至一县胥吏官职的巅峰押司。   对于陈襄的知遇之恩,他也是全力报答,不仅没有与县里的胥吏们同流合污,还与陈襄揭击打县里的官吏不法之事。   一直到陈襄调走后,赵押司的命运急转直下,他在县衙里得罪过的人不少,陈襄一走即没了靠山。为了站得稳,唯有努力攀附新来的县令,并在县里州里经营自己的势力。结果县里州里一些不愿意办的棘手事,他都接过来办,甚至还违心害了不少良善。   如此赵押司地位倒是稳了下来,不仅左右逢源,还经营了一番势力,并给女儿说了一门得意的亲事。若说此时此刻唯有遗憾的是他办了那么多亏心事,怕遭了报应,这也是他仍有良知的缘故。   但一切自未来女婿逃婚起,一切都变了。   赵押司细看书信,但见上面写着他生平最大的一件把柄,此事不知为何却为对方所知晓……此事一旦揭破不仅自己要死,还要被抄家,甚至妻女都要下教坊司。   而自己既压不住此事,也结果不了对方,对方是新进士,他在州里的后台也不如他,他若往有司递一封书信,那是谁也按不下的。   宋朝杀个官难上加难,但杀个胥吏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平日赵押司在县里要风得风要雨的雨,那是因为没有地位比他更高的人要为难他。   赵押司一看信上日期,呵,竟是礼部试之前送的,说不定章二郎君那时还在苏州至京师赴解的路上。他怎有如此信心,这进士一定会中?十拿九稳不成?   但他如今中了进士,赵押司最担心的事也就在了眼前。   读书人不可以惹啊!   这是当初他初入县衙时,一位老吏与他说得话,赵押司明白又不明白。   赵押司自觉自己进衙门时,是一个正直的人,与那帮逼死父母的胥吏不同,但日后又干了无数的亏心事。赵押司又信奉衙门里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一套,觉得自己够狠,别人就会怕自己,不敢与自己为难,但章二郎却不怕自己,竟敢逃婚。   他不杀大郎君,三郎君怕得是万一有一日二郎君报复,但他诱使大郎君赌博,不许三郎君入县学,又怕章家有一日翻过身来。   他自觉把握住了分寸,但为何自己还是落到如此田地呢?   他真是想也想不明白。   但如今已不容他再想了。   赵押司将家里存了多年的美酒取出,他本待是要等女儿出嫁那一日拿出来喝的,眼下是如何也等不到了。   喝了半坛子,还剩半坛,赵押司将之打碎,又将剩下几坛一并打碎,最后他将嘴边一抹笑道:“痛快,痛快!”   第二日,县衙里。   县令与学正正商议县学录试的名单。   县令道:“胡教授,我听人议论章二郎君改籍之事,确是瞒着家里的,不过也无妨。”   “下官……下官。”学正不知如何说。   县令笑道:“反正贺与不贺都是一般,不过走一趟或不走一趟罢了。但话说回来,章二郎省试名次如此之高,进头甲也是不难。”   “若为头甲,就算释褐之后入不了京朝官,也是选人,官位官阶都在我之上,还是要谨慎才是。”   宋朝有知县,县令两等,京朝官到地方称知县,选人到地方则称县令。这浦城县令自然是选人。   在宋朝官制中京朝官与选人可是天壤之别。县令乃选人三等五阶更不能与京朝官相提并论了。   “其实章二郎君惦记不惦记着家里都无妨,但若本县作得不好,那么他面上就会难堪。至于这章三郎我看是实诚人,就算将来当了衙内,也不失本色。此子本官亲眼看上了,将来错不了。”   学正也是笑道:“县令慧眼识才,如今早在县里传为佳话。”   县令又道:“还有那师兄郭林本官看去也是个正直之人,这一次虽介于录于不录之间,但好事成双,总没有拆散他们师兄弟的道理,你看如何?”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学正大喜道:“令君着实高明,那郭林之父乃乌溪的村塾先生,教书育人十数年,家风极正。若是取了郭林入县学,必然令本县士心为之一震啊!”   “哈哈!”县令抚须大笑,“既是教授都这么说了,就录了吧!抄了名单盖了印,明日即行张榜!”   “令君为国举贤,又添人才,实在是可喜可贺啊!”   当即学正又是一番高帽送上。   正是一名衙役进来禀告道:“启禀令君,昨夜衙门里的赵押司悬梁自尽了。”   “什么?”   县令,学正都是吃了一惊。   县令先是吃惊又露出些许喜色道:“也罢了,死了倒干净。”   “但可知他为何突然自尽?”   来人禀告道:“这尚不知,但听他夫人说,是昨日京里给他一封信,说是中了进士的章二郎君送的。”   “哦?”   县令抚须道:“这章二郎君真有手段千里之外,竟能杀本县一押司!他日若登朝堂,不为名臣,也是个奸雄啊!”   县令转过身对学正道:“我听闻之前建阳的陈公欲招揽章家二郎三郎,为他侄儿伴学,以益名声,为科考之用。但是他们兄弟又岂是甘于人下之辈,纵使出身寒门,也不是一个门客可以招揽的。”   “陈公一贯有识人之名,这回可是走了眼了。” 第七十章 苟富贵勿相忘   这日县学放榜。   章实又驾着骡车送章越,郭学究,郭林一起进城。   这一番去时,又是不同。   骡子毛皮鲜亮,章实也穿了一身锦袍,端是贵气。   一路上邻里询问:“章大官人穿得如新姑爷般去哪?”   “去县学看榜!”章实大声言道。   “三官人不是中了秀才么?”   章实笑道:“这不送他师兄一并去看看么?”   “大官人真是热心肠。”   章实驾骡车一路入城,章越不由道:“哥哥,这不是去县学的路啊。”   章实笑道:“先去吃早食,吃饱喝足再去看榜,反正榜子又不跑。郭先生你看如何?”   “一切大官人拿主意。”   骡车转了弯,章越算是明白了章实去处,这不是大哥当大伯的茶饭店。   真应了那句话‘富贵不还某某,如锦衣夜行’。   章实停好了骡车,但见一路进门,往日相熟之人无不迎出,连徐掌柜也是如此,连忙出门迎道:“章大官人,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章实道:“送三哥和他师兄去县学看榜,顺道到此吃碗羊汤面!”   “三生有幸,咱就怕大官人富贵了,就不记得咱们了。”   章实笑道:“不敢当,咱们是何交情,苟富贵勿相忘!”   说完了向众人抱拳。   店内是人人高兴。   “大官人高义!”   “大官人真是念旧情之人!”   “大官人三官人里面请。”   章实满脸春风地坐下。   章越暗笑,这几日大哥已将这句‘苟富贵勿相忘’说成了口头禅。   章越看着后厨忙碌,虽说茶饭店有卖些许羊肉,但主要还是拿来羊骨熬汤。   历史上苏轼被章惇贬到惠州,几乎九死一生。惠州是个穷地方,每日合城只杀一头羊。苏轼吃完荔枝,又馋上了羊肉,因没钱买羊肉,就买了羊骨回家熬汤喝。苏轼还与弟弟书信道,你每天饱食羊肉,却不知羊骨汤美味。苏轼反复说这羊骨汤多好多好吃等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将羊骨头上的肉都啃光了,围绕在旁的几头狗就有点不太高兴了。   茶饭店的羊汤也是如此,拿个大锅熬着羊骨。就着饼喝一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羊汤,实在是令人满足。   至于羊肉,唯有羊骨上剔下的那么多,只能说尝个肉味。即便如此,也非一般的老百姓吃得起。   众人坐下后,6续有食客进门,6续有人聊天。   “你听说了么?赵押司死了?”   “你还不知么?此事可谓是传得沸沸扬扬。”   章实,章越不免竖起耳朵来,此事他们早已听说。   至于真相如何,也是传得各种版本天花乱坠,譬如飞剑杀人,被亲信下毒等等的。   而各种传闻的版本中感觉比较靠谱的,就是赵押司的把柄被人拿住了,为了保一家老小,故而赵押司自尽了事。   “这些胥吏无罪也该杀。”一人感叹道。   “这话不可在此讲,赵押司平日名声还好,那因恶名都给他下面的人当了。即便如此把柄还是有,也不是没人去州里,提刑司告过状,但是就告不倒他,上面通不了天。”   “如今倒是了了账了。一封信要了他的命,你说章二郎君了得不了得?”   章实,章越默默吃面,二人关注的不是赵押司死了,而是那封信。   你都有功夫给赵押司写信,却没功夫给自家来封信?   你改名字也就算,兰陵王高长恭如今不也改叫枣庄王高长恭了么?   但家里人不能不认啊。   章越叹道:“哥哥,你说二哥,至少来封信啊。不然这家里贺礼都快放不下了。我看你这几日也休去应承人了,万一二哥不认咱们俩,岂非难堪至极。”   章实闻言恼羞成怒地道:“三哥,你莫说我一人,你这几日相了多少姑娘了?牙婆往咱们走动可勤了,你都挑花眼了吧!”   章越忍不住放下筷子,我就相个亲如何了?都穿越到宋朝了,还不许我了解当地民风民俗,为将来改革变法打下基础么?   一旁默不作声的郭林助攻道:“大官人,师弟自知二官人中了进士后,这几日书都没心思看了……”   “师兄,你莫说我,还是想想苗三娘吧!”   郭林闻言一脸幽怨地看向自己,而郭学究脸已是青了,半响后才叹道:“林儿,苗三娘,咱们家高攀不起,你莫再想了,过些日子,爹给你说门亲吧!”   “爹,孩儿……孩儿知道了。”   一行人再度出,前往县学门口。   但见这里已是人山人海,满是来看榜的学子。   章实,郭学究已挤去看榜。   章越一脸无所谓地坐在骡车上,至于郭林有些忐忑,甚至还在马车上吐了。   “这羊汤面,可糟蹋了!”   【领现金红包】看书即可领现金!关注微信.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金/点币等你拿!   郭林不由可惜了,章越一面给郭林拍着背,一面道:“师兄,你这还没看榜了,就去了半条命了。”   郭林苦笑道:“谁因看榜的事了?我方才想三娘了。”   “师兄,人生不如意是常事。”   郭林点点头道:“我知道,其实不用爹说,我也知三娘是高攀不上,如今真是死心了,日后不会再想了。”   章越道:“是啊,先生不是方才说给你说门亲事,往好处去想,这叫塞翁失马。”   “师弟你也莫难过,你二哥虽看不上你,但还有师兄呢。”郭林拍了拍胸脯。   章越没好气地道:“真是多谢师兄赏脸啊。”   这时但见章实已从人群中挤出,章越,郭林二人见此一并跳下骡车。   “郭先生呢?”章实问道。   “不是与哥哥你一起看榜么?”章越反问道。   “我这一转眼就不见了。先生!先生!”   众人但见郭学究衣衫不整地从另一处走出,边走边抹眼泪,鼻涕泡都出来了。   人声喧哗之中,郭学究看到了奔向他的章越,郭林,双方对视。   “爹(先生)。”   郭学究突而蹲下抱膝哭道:“越儿,林儿你们都取了!都取了!我不是在梦里吧。”   说完郭学究从地上抓了一把土,捏在手心喃喃自语道:“真的,是真的。”   “师兄,你取了,哈哈,咱们一并入县学了。”   郭林一脸不可置信,但见章越大力拍着他的肩。   章实见此不由大笑,叉着腰站在郭学究身旁道:“先生,你瞧他们俩师兄弟!”   郭学究泪道:“我郭正如今教出两个秀才了!以后再没人瞧不起我了。”   “先生这话说得?你德高望重,谁敢瞧不起你,今去哪庆贺?我来作东。”   郭学究连忙道:“连日打扰,怎好意思?”   “先生,你又与我客气!”   章越看着章实与郭学究相互推让不由心道,没什么‘苟富贵勿相忘’,‘苟富贵一起饭’才是真的。 第七十一章 食店 自被章实,郭林点醒了以后,章越也也反思了一二。 二哥中了进士之后,自己确实是有些飘了。说什么自力更生,靠人不靠己,当觉真的有大腿抱的时候,人还是会遵从自己的内心—躺。 故而章越反思了一番后,决定重新拾起书来。既考上了县学就好好读下去,将来就以诸科考解试,省试及殿试,自己考出一个名堂来。 章越看过登科录,嘉祐二年进士科也是三百八十九人,诸科一共取三百八十九人两科齐平。 诸科的地位并不高,大多要守选。守选也罢了,许多都难以授官,要授官要么有背景,要么有大把钱财开道。 诸位之中唯独九经科例外。九经科及第如同进士头甲第五名以下。 而上一次章越考县学有所取巧,九经最难的是春秋三传,礼记自己都还没读呢。 明朝科举的五经只是春秋经,五经只要选一经来考,但宋朝九经科是春秋三传,及他们的注释,故而这考试内容简直要了人命了。 章越满打满算,如果粗略背下对自己这样的开挂人士而言,最少还要一年。 然后将九经巩固一番,防止背了前面忘了后面的,估计在嘉祐三年参加解试的话,还是有点玄乎。若是通过,即可参加嘉祐四年的九经科省试了。 故而章越打算在自进县学起,认真读书。 往县学读书前,章越打算先将自家店铺经营起。 宋朝的餐饮业,主要是酒家与食店之别。 在宋朝酒是官营,可允许酿酒买酒,并分销的店,称为正店。比如汴京有七十二正店,从官府里买酒曲,再自行酿酒。 而自己不酿酒从正店拿酒的称为脚店。除此之外严格禁止私酿,特别不许带进城中。 但卖酒这就和吃牛肉一般。 城里禁城外松,老百姓自家私酿的称为村酿,如此酒家在村里路边可谓许多。比如水浒传里的‘三碗不过岗’,那绝对就是村酿。 为啥三碗不过岗,估计是村酿容易令人上头。 朝廷对于这样的村酿实际上不禁,会网开一面。 宋朝立法严,但操作上往往空间很大。官府多年来都把握了一套分寸,既是要从中赚到钱,也尽量不把老百姓逼上绝路。 可是酒家开在城里手续太过繁琐,这些年朝廷允许民间承包官酒坊,但必须去扑,说白了也就是投标。最重要是名额少,不少人都盯着,可谓僧多肉少。 尽管酒家利润大,但对章越而言还是玩不起,因此还是食店走起。 本钱已是到位,彭经义这当朋友的确实没话说,第二日就给章越送来了两百贯钱。彭经义本还要再拿五十贯,章越觉得这数字不好听就没要了。 地址也选好了,就是车马街原来自家的店铺,原先被人烧作了一片白地,但地还是自己家的。 当时也不是没人来问章实买过地,但开价都太低了,如今章越章实一合计果断在原先铺里再重盖一座食店。 虽不是满街标配的两层的小酒楼,但也是不错。 章实对章越道:“我在此十几年,对这条街再熟悉不过了。车马街车水马龙的,在这里开间食店绝对生意兴隆,当初我早想将家里的铺子转作食店哩。” 章越道:“那么哥哥,食店卖什么想好了吗?” 章实道:“还是卖羊汤吧。” 章越道:“哥哥,如此咱们不是抢徐掌柜生意么?” “徐掌柜不是那么小气的人,我与你说,这些日子我在他店里偷师,他那碗羊汤的方我都学得差不多了,再煮出一锅来,绝对差不了。” 章越道:“哥哥,煮得再好也是邯郸学步!人家吃惯了徐掌柜的羊汤,再吃咱们的,多少都觉得缺些啥,何况城里喝羊汤的人就那么多,你又能从徐掌柜那分几个呢?” 章实道:“那不卖羊肉羊骨,你说如何?” 章越想了想,羊肉肯定不行,浦城一斤两百文以上,有时还要三五百文,历史上南宋时临安的羊肉更是贵到九百文一斤。故而如果不是高端的食店羊肉还是免了。 还有狗肉,但有句话是狗肉不上席,故而作罢。 不得不说牛肉,宋朝牛肉是最便宜的,只要四五十文一斤,甚至比鸡鸭鱼还便宜。 为何这么便宜,一是多是宰杀了病牛老牛拿来卖,二是养牛确实比养羊方便。 但不能牛肉便宜就卖牛肉,朝廷还是明令禁止的,公然在城里卖不好。而且牛肉多是瘦肉啊,这年头瘦肉不受欢迎,大家最喜欢的还是满嘴油膏的肥肉。 章越笑了笑道:“哥哥,我与你说这车马街的苦力汉很多,还有不少都是商人,你看好容易翻越了仙霞岭,肚皮肯定是饿得紧了,你说这时吃什么最好?” 章实道:“饿了吃什么都好啊,什么都香啊!” 章越道:“哥哥,这里满街食店,你要想他们最想吃什么。若是这时候咱们端一碗带皮带肥,满满油膏的肉上去?那还不美么?” 章实点头道:“有道理啊!我有一回吃了蒸羊肉就是如此,那好吃的连舌头都要吞下去,这滋味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着章实咂巴咂巴着嘴似还在回味一般。 章越道:“可是哥哥,羊羔肉太贵了,寻常人家一辈子能吃个几回?” 章实点点头道:“三哥说得有道理,那你说用啥肉?” “五花肉最好。这肉最嫩最多汁,那带皮一嚼,满嘴的油水。” 章实道:“五花肉倒是不贵,**十文一斤,但骚味重。有钱人不吃,没钱人也不爱吃。这往来的客商饿极了会吃吗?” 章越笑道:“我明日买一斤猪肉,煮给哥哥你试试看。” 章越打算用东坡肉的煮法作为招牌菜,然后配上铁锅炒菜,肯定在县城里的独一份啊。 “没见过三哥你煮菜啊,何时学会的?” 章越笑了笑道:“会的不多,只会这一招。” 兄弟二人说说笑笑又看向众人正在敲打建设的店铺。 从原先一片白地的地方,重新盖起一座新食店。将失去的东西重新找回来,这一直是章实的梦想,也是章越的梦想。 毕竟这是他们家世世代代祖传的铺子,值得他们去守护。 当章实看到自己铺子在车马街重新搭起的一幕,已是热泪盈眶。 章实拭去眼泪道:“三哥,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第七十二章 嘉祐二年榜   “学生再谢先生!”   章宅之中,章友直扶起章越抚其肩笑道:“诶,师生之间,何必称谢。既入了县学,即用心于贡举,你的经学不错,三十前明经不在话下,不过篆书不可落下,朔望之日你来此,我亲授你篆书之法!”   章越笑了重新向章友直一揖,人生就是如此,能碰上一位好老师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章越三度向章友直行礼后,离开了章宅。   而章友直看着章越的背影,脸上却露出了欣慰的笑意,老师择学生,学生亦择老师,徒有师生名分,没有师生之情的多了去了。   不一会来一个头花白,神情严峻的老者。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族学职事。   “你不在南峰院如何来此?”   职事捧书叹道:“介甫与我来信了。”   “介甫说些什么?”章友直问道。   职事道:“他言三字诗有启蒙之用,他以知州的身份已刊印了百份,如今常州之蒙学尽读此诗,听闻学童甚喜之。”   这位职事正是章望之,其字表民,曾请欧阳修为他取字。欧阳修循着“望之”之义,替他取字“表民”,“为民表率”之意,并作文《章望之字序》予以阐释:“名山大川,一方之望也;山川之岳渎,天下之望也。   章望之未取字时即仕官,因叔父章得象也在朝为官,避位辞官。   辞官之后,章望之也是游山玩水。   其兄章拱之为晋江县令时,得罪了名臣知泉州的蔡襄,章望之为兄奔走得罪了蔡襄,如今对仕途心灰意冷再也不出仕为官。   同时章望之乃建州有名的治孟的大家,这点与王安石相同。章友直曾与盱江先生李觏曾有一场文坛骂战。   李觏乃当世名儒,讲学于东南,学生有数千之多,如曾巩等都出自他的门下。他的学说里充满了事功变革之言。范仲淹的庆历新政,他在台下为范仲淹摇旗呐喊,提供了理论支持。   但是章得象并不认同范仲淹的变法,章友直对范仲淹变法也持有否定的看法。   此举惹恼了李觏,他写了一封信寄给章友直,名为《寄章友直》。   不称字,不称号,直呼姓名已等于骂人。   信里有几句话‘章子吾不识,美在众人口。如何材艺多,四十无所守。’   ‘努力念前哲,吾言非子诟’。   话很客气,但内容等于指着鼻子骂了。于是两边各有弟子朋友簇拥,即开骂了。   章望之与王安石本各是两方阵营里的大将,却在这场骂战中相识,成为了朋友。   二人也常书信往来。   章友直笑道:“介甫,也算有眼光的人。但是此诗师孟之意太重。吾以为人性善恶兼而有之,甚至荀子还言人之性本恶也。”   “但此诗开篇即附孟子之说,其宣教之意太重,怕是会令饱学有识之士不喜,但此诗不失为一篇劝学明心的好诗。”   “文章非宣教而乃正心,孟子之学乃煌煌正道,续圣人之意……”   “好了,不与你争,”章友直摇了摇头道,“难怪介甫问你,若我是他,也觉得此文是你所作。”   “但此文确非我所作,我争孟说只与贤达争之,但这些人定念太深,争之无益。倒不如自孩童起教之培之,收蒙正之功,此一言岂非胜过我等辩千言万语。”   章友直踱步道:“有道理。说到蒙正,你可知本县此遭及第进士么?”   “除了院里章子平,其他人未听说。”   “非也”   章望之又道:“莫非还有他人?听闻有个黄好谦,子思之子,祖籍本县,但如今已随父迁至陈州,在陈州解,并不在本贯。是了,好谦其妻乃苏州吴县主薄章咨臣之女。”   章友直道:“章越的二哥如今也改在章咨臣籍下,且改名为惇,字子厚,如今自苏州解,已中了进士。”   章望之惊道:“什么?竟有此事?”   章友直道:“正是。此事乃子平告之我的,他言在省试与章二郎相遇,二人还聊了数句,且他入京之后在郇公家宅下榻。”   章望之不由笑道:“竟有此事?如今你岂非十分惋惜。”   “当初你劝他晚数年,不妨等二十五岁后再去考进士。本是一番好意,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哪知他却不听言汝言,如今一朝及第,要东华唱名了。”   章友直道:“此子性子桀骜,偏偏又才极高,连子平自承不如于他。若此子不为官尚好,一旦为官怕不是给族里惹出什么祸事来,到时难以收拾。可惜你们都不信我言。”   章望之笑道:“如今说什么也晚了。是了,听闻他弟弟方取了县学。”   章友直闻此脸上一改沉重,笑着道:“然也,方才刚走,此子倒是有心了。其实入县学我也未帮什么,不过具结作保罢了,但此子却尽推于我,感激再三。”   章望之点点头道:“此子闻一知十,读书过目成诵,且悟性极高,做事又股钻劲。你的篆书之法,族中哪个子弟也学不来,偏偏他却能通之,难得,难得”   章友直笑道:“莫夸坏了小辈,不过若非因其兄之故,章越早入了族学。而今又不假我之力,以第一人考入了县学。旁人都说寒门能出贵子,恐怕说得就是如此。”   章望之冷笑道:“族中有些人,真是鼠目寸光,将寒家子弟屡拒于族学门外,先是其兄,如今又是其弟……伯益兄,我道的人不是你。”   章友直摇了摇头,不由又想起,章二郎拂袖而去的一幕。   忽然之间,章友直突道:“是了,如今子平与子……是了,子厚同榜,岂非族中要出两个进士了?”   章望之闻言笑道:“确实本族迄今已许久未有子弟同榜,这是一件好事。”   章友直伸手一止道:“好事?你忘了,咸平三年的事了?”   章望之道:“怎么不记得……”   咸平三年科考,章氏一族章得一,章頔,章频三人同榜考中进士,其中章頔,章频为亲兄弟。   结果此事惊动了宋真宗,他直接下了一道圣旨‘兄弟毋并举’。   此事惊动了章家。   宋朝天子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宰相儿子考了进士,天子亲自出面将对方劝退,意思是你要将名额让给寒家子弟。   一族三人同中进士,有些扎眼。   宋真宗下诏之后,章频就弃了功名,将机会推给其弟。其实与其说是推给其弟,而是顺从宋真宗的意思,将会试名额让给其他人,而且一科三进士太扎眼了些。   章频足足等了六年之后,于景德二年时会试及第,虽不是甲科,但宋真宗授予章频京朝官,释褐之后即是秘书省校书郎起步。   秘书省校书郎虽只是从九品,但却是京官。   苏辙说过京朝官与选人区别,凡人为官,稍可以纾意快志者,至京朝官始有其仿佛耳。自此以下者,皆劳筋苦骨,摧折精神,为人所役使,去仆隶无几也。   选人最高只能当至从八品,再上则不可能,只能改京官。   而选人要改京官,必须荐举改官,即要有五名朝廷大员的联名荐举,然后等候排队。但机会很渺茫,或者重试制科,获改官的机会,除此以外机会渺茫,残酷地说就是‘永沦选海’。   听了章友直这么说,章望之认真道:“如今不会如此吧,官家待下一贯宽仁,此科南丰曾家一门都出了四位进士,也没听说要放弃功名。而本族不过子平,子厚二人,岂会遭人之忌?”   章友直点点头失笑道:“不错,是吾过虑了。”   寻章友直又道:“但是我听子平言,这章二郎改籍于苏州解之事,已令不少在京,苏州士子有所议论,令我一门名声受损啊!”   嘉祐二年。   对于浦城县而言,注定是要载入县志县史。   这一科科考状元正是出自建州浦城县。   当章衡状元及第的消息,传至浦城县时,合县上下皆是欢腾。   而按历史上而言,嘉祐二年的科榜牛人辈出,可谓千古第一榜,这要多亏知贡举欧阳修一改以往进士科考试堆砌词句的弊习,不拘一格用人才。   苏轼这一科赋试卷子被罢落,欧阳修亲自收出,并将其策论《刑赏忠厚之至论》拔为策试第二。据说本为第一,欧阳修却误以为是另一得意弟子曾巩所作,故降第二。后苏轼又在经试《春秋》得第一。   殿试时苏轼为第四甲出身。   但无论如何苏轼及其弟苏辙都屈居章衡之下。   状元可冠名一榜,故这一榜称为章衡榜。   章衡得第一,也很有运气。   章衡殿试破题云:“运启元圣,天临兆民。”最后宋仁宗详定幕次见此言:“此祖宗之事,朕何足以当之。”   据说宋仁宗还问左右:“此郇卿子弟乎?”   得到确认后,宋仁宗道:“郇卿乃孤臣,子弟亦如此。”   于是擢章衡为第一。   章衡不仅状元及第,也成了浦城唯一一名进士。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至于另一名本可及第的章惇接到了圣旨时言,岂居于族侄之下,于是拒不接旨授官,最后没有名列进士。   故而这一科进士榜本是三百八十九人,最后只有三百八十八人,而诸科仍为三百八十九人。   ps:晚上还有一更,向大家求月票! 第七十三章 饭钱   章越,郭林即将入学县学。   前一日郭林即提着大包小包赶来了,章越本以为郭学究和师娘会来送一送什么的,但却完全没有。   就这么任着郭林一人如此带着如此多行李来了。   章实见了有些心疼道:“怎么拿这么多东西?衣裳被褥不够就到这来拿,三哥那还有些衣裳,我与你道就拿这当自己家一般。你看看都过了冬了,还拿冬衣来。”   章越这边笑道:“师兄,你和我客气啥。”   郭林笑道:“多谢大郎君,师弟,其实在此住了许多日,实在打搅了。”   章实笑道:“你这孩子就是规矩太多,这点倒是学学三郎。”   郭林点点头道:“师弟性子大方,我见得世面少。”   章实又摇了摇头。   于氏给郭林烧了热汤,郭林当下下洗澡。。   “这么多腌菜罐,他不会拿此当饭吧!”章实不由道。   章越点点头道:“县学只有一百个老生给米粮,其者皆不给。还有笔墨纸砚也要自备。”   “那你们吃食怎办?”章实问道。   “这不有馔堂么?我听说馔堂的饭分一二三三等,一等有些菜蔬,还会给肉菜,但一顿要二十钱,二等也给菜蔬,但不给肉菜,一顿十钱,至于三等只有蒸茄子和粟饭,不给菜,一顿三钱。”   章实闻言默然片刻道:“你师兄整日吃腌菜和茄子这些也不成啊。”   章越道:“没用的,师兄说了他最敬佩范相公。范相公当年也是家贫,每日煮粥分成数分,早晚各食一顿。同窗给他些好饭食,他却不肯。范相公说吃惯了这些,白粥就入不了肚了。”   章实犹豫一阵道:“本也给你备了些钱,让你去吃一等的,但如今你师兄也这般,如何使得?”   章越忙道:“兄长,你不会如此吧!这些日子……家里钱还剩多少?”   章实道:“前些日子是收了不少贺钱,自打众人知道你二哥退回圣旨,不授进士起,就没人再送了……”   章越闻言心道,太娘的这也太势利了。   众人都说,二哥这殿试不如侄儿,就拒绝了这一次接旨,这不是让官家失了颜面么?   如此一辈子的仕途就毁了,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也就是说二哥这一次弃考,下一次再考又要从解试从头开始,如此希望渺茫。   但对于章越如释重负的是,他们终于不用关注二哥是否来信这事了。随他吧!   章实叹道:“幸亏都是多年的朋友,也没叫咱们退东西。但如今三百贯放在食店那怕是不够,用钱地方尚多,少不得又得紧衣缩食了。”   章越忍不住道:“哥哥,这些日子知道二哥中进士,你花钱大手大脚也罢了,但这个回礼那个回礼的也实不必,如今家里都没攒下些钱财来,你看看你?”   “难道不知一句话‘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当无日思有时么’?”   见章越身为弟弟居然敢数落身为哥哥自己,章实也有了脾气道:“三哥,你这是说我当哥哥不善当家么?”   “那还不是明白的事么?”   “三哥,好!”   被章越这么一说,章实气呼呼地走下楼。   “哥哥,记得带门。”   章实下楼梯走了一半,闻言又气呼呼地上楼将房门关好。   章越躺在床上没过多久,就听门外章实道:“三哥你莫担心,等食铺有进项了,咱家日子就好过了。如今先委屈你一二,一等的饭食咱们暂且不吃,改作二等吧!”   章越没好气地道:“哥哥,我要睡了,不与你再说了。”   “好。三哥早些睡。”   楼梯又传来一阵脚步声。   片刻后章实又上楼来道:“三哥,明日我送你们去县学。”   “不必,我和师兄自己能走。”   又过了片刻,章实又问道:“三哥你肚子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和师兄吃。”   “哥哥,我睡了。”   章实叉着腰在楼下感叹了会,然后扳起指头数起:“二等饭十钱一顿,一日两顿即是二十钱,一月除去朔望,则是五百八十钱。”   “若改作一等饭则需一贯一百六十钱,真是开销不起。”   次日。   章越和郭林起床梳洗。   章实将章越拉至一旁塞了一贯钱到他包裹里道:“我每月给你一吊钱。早晚之间肚子饿了,就去买些点心,平日缺什么东西不用等到朔望日也可到家里来问我买。”   章越这才神色舒缓了些。   点心这词就是出自宋朝。宋朝把胃叫作心骨咀儿,点心就是安慰下心骨咀儿的意思。一般宋人是早晚两顿,故而点心常指,中午时候咱肚子饿吃点东西哄哄他。   似章越如此家境殷实的市井之家,其实早就一日三餐了,二哥逃婚后,家境没落了才改作两餐。   至于大部分人,尤其连殷实的地主之家,为了勤俭还是两餐。甚至大宋的天子,堂堂官家,御厨里也没有午膳这一说法,只有点心。   怎么说呢?单以求学而论,一月一贯钱还是够用的,远比当初在乌溪时好多了。   章越问道:“嫂嫂溪儿够用么?”   章实笑道:“那是自然,只是眼下稍紧些,等咱们家食店开张了就宽裕了,你想吃什么吃什么。”   章越满意地点点头。   这日去县学,章越郭林没让章实送,二人一起去了。   章实不放心地将二人送到了桥边一路叮嘱道:“三哥以后好生照看你师兄,多帮着他提些东西。”   没错,郭林大包小包的,一路上确实累章越提他扛了不少。   二人到了县学,就先被人指引去馔堂缴纳饭钱。   县学相当于公立学校,不用束脩钱,故而饭钱就是读县学的最大开支了。   说是五百八十钱,其实是足百,实际上给四百四十七钱就好了。但章实给章越的一吊却是实打实的一千钱,这还剩下不少。   “二等饭,章越,”对方抬头看了章越一眼笑道,“你就是此番县学录试的经生第一名?”   章越笑道:“正是,让职事见笑了。”   “全通啊!了不得!”   章越很高兴,还以为对方是因为自己二哥才认识自己,没料到是因县学录试经生第一名的缘故。   到了郭林时,对方则道:“三等饭,郭林!”   对方将三等饭三个字念得有些重,然后抬起头将郭林上下打量了一番。   有那么一刻,郭林顿感无地自容。   章越不动声色地道:“职事,这位是我郭师兄,我读书能有今日大多都是他教的。”   职事闻言恍然道:“了不得,更了不得!”   ps:本书宋朝吃食方面的知识,不少摘至李开周先生的《食在宋朝》。 第七十四章 他日见之不晚   章越与郭林方才职事对话的一幕,正好被旁边一人看见。   此人并非别人,而是州学的孙助教。   【领红包】现金or点币红包已经放到你的账户!微信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领取!   孙助教原先奉李学正之命,要将章越等几人取入州学的,不过此事却为县令阴阻。如今孙助教也只能做吧,但他得知章越在县试时,作了一神童诗。   据孙助教隐约所知,章越似写了一篇诗,被人呈给上面那位官员。那官员似很赏识对方如此。   但孙助教一看这诗,觉得并非如何出众,而且不仅出韵,且平仄不通,这样的诗才如何能得人赏识。之前那诗八成是拿别人的诗一抄,打算欺世盗名。   于是孙助教就立即命人将此事报给学正。   随即又传来章越二哥中进士的消息,学正让他打探章越底细,同时不可打草惊蛇,随即他二哥又拒绝接旨,放弃了进士出身……   而今日也是章越入县学的时候,他也在一旁旁观,看看这少年究竟是如何之人。   浦城县学进士斋两百余人,经士斋只有一百余人。南方人尚进士科轻经科,有门路的子弟多从进士科。而县学进士斋又多是特录,试录的则少之又少。二人既是报考经科,又是试录,一看即知没什么根底。   就二人出身而论,章越算是寒门子弟,而郭林甚至连寒门都算不上。   饭食就看得出,县学里多是一二等饭的,三等饭少之又少了。但这章越人似还不错,并非是那等奸邪之徒。   “再看看吧,不可贸然下定论,如此不是毁人一生。”孙助教自言自语道。   孙助教当即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走到此处。   职事见了立即起身道:“见过孙先生。”   孙助教点了点头,看向章越,郭林道:“他们是?”   职事笑道:“是今科县学录试,这二人都是中第子弟。”   说着职事又举章越道:“此乃经科第一名,以全通得录。”   “哦,全通?”   孙助教上前打量章越。   职事道:“这位是州学助教孙先生,你们二人还不快行礼。”   章越,郭林连忙行礼。   “你就是经生第一?”   章越心底很高兴,如今我的名声都传到了州学助教的耳里。   章越道:“学生惭愧,学生侥幸录试第一,但经生第一学生不敢窃居。”   此子说话倒是很小心。   孙助教温和地笑道:“小小年纪能够如此谦退,实属难能,今年来本州诸学颇有轻经科而重进士,然今科的九经及第,朝廷授国子监直讲,足见朝廷器重之意。”   章越心道国子监直讲原称国子监讲师,淳化五年改为直讲,并一律用京朝官。要知道一榜进士也只有十几个京朝官,而九经出身果真可与进士头甲出身媲美的。   孙助教说到这里,看章越,郭林二人眼色。郭林仍不知国子监直讲是何官职,但章越却暗暗欣喜的样子。   孙助教暗叹,学识不足可以通过学习而得,但这些知识就不是学习而知。有的寒门子弟就算了高第,但初入官场一窍不通,等他们摸爬滚打十几年终于明白的时候,年华时机都已是错过了。   下面章越与孙助教应对如流,郭林却只能说几句。   孙助教对章越已是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不由心想,此子如何也不像是奸恶之人,他需好好向学正禀告才是。   一边说章越,郭林已是交了钱。   孙助教说了几句即离开,二人又去领了儒生的襴衫。   这算是县学的福利,不用钱。   穿了这身襴衫上街,即是县学的学生,老百姓眼底的秀才,也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了。   宋朝的襴衫乃细布白衫,圆领大袖。之所以称作襴衫,是因衣裳的膝处有一道横襴。   汉服有两大类,一是深衣,一是衣裳。   衣裳是上衣下裳,上面穿衣,裳有些类似于裙子,围在腰间。这是汉人男子最隆重场合的穿着。   而深衣就是将衣和裳连在一起。   襴衫穿法就是深衣,但中间这道横襕又代表了上衣下裳的古制。也就是横襴以上为衣,以下为裳。   深衣的穿法有曲裾和直裾。   曲裾要将襟围着下裳缠绕最后系于腰间。女子穿着曲裾就很显身材,很好看,遥想那个强大的汉朝盛世时无论男女都喜用曲裾。   至于直裾就是腰间开叉,而且有下摆,如此有个大的弊病,跪坐和坐下时容易走光,毕竟那时候大家没有穿裤子的习惯。   故而在汉朝时曲裾要比直裾要隆重正式。   不过如今有了裤子,直裾深衣已渐渐取代了曲裾。   曲裾毕竟穿起来太麻烦了。   但是宋朝读书人襴衫,保留了曲裾的穿法,因为曲裾比直裾更正式更郑重,也不太管学生们到底这么穿到底方便不方便。如今恪守古礼的官员读书人也仍穿曲裾深衣。   “师兄,这曲裾如何穿?”章越一脸茫然。   郭林也是一脸无奈道:“师弟,你可问倒我了。”   “总不能去问学正怎么穿襴衫吧?”章越忽笑道。   “这。”   章越道:“师兄,你看我们自入县学来一路有几人穿曲裾了?”   规矩是规矩,执行不执行另外回事。   “这倒也是。”   章越道:“我看,管他曲裾直裾。只要不秃巾短后即可。”   秃巾就是头上不戴儒巾。短后,就是短后衣,后幅较短的衣裳。这不是说不能光屁股的意思,而是不能把裤子穿在外面,必须用裳遮起来。   郭林道:“这不太好吧。”   章越道:“咱们看看再说。”   这时职事走来道:“襴衫都领了,咱们一并去斋舍。”   “是。”   三人边走,职事又边对章越道:“孙助教知你是此番录试经生第一,对你很是看重。”   “多谢职事,多谢孙助教。”章越心底不由甜甜的,此刻感觉有些飘。   “每年州学都从诸县学中选拔学生,直荐国子监,若东京不录,也可去南监,若能得孙助教替你说一两句此事就成了。”   宋朝的南京是应天府,应天府是商丘。商丘国子监原称应天书院,范仲淹当年就是在此读书的。   宋真宗有一次到了南京,万人空巷。国子监的同学都争着去看皇帝长啥样子,唯独范仲淹不去。同学奇怪问范仲淹为何不去见见皇帝。   范仲淹平静地答曰‘他日见之不晚’。   数年后范仲淹进士及第,于金銮殿上见到了宋真宗。 第七十五章 饭堂   “虽说你是录试第一,但县学也是藏龙卧虎。将来走出县学到了州里更是如此,都说一山还有一山高,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好好学,不可懈怠,来日东华唱名可期!”职事对章越勉励道。   章越点点头,没错,这就是东华唱名可期,他日见之不晚。   “多谢职事。”章越衷心道。   章越一面走着,一面因孙助教,职事对他的赏识而暗爽。   这时章越与郭林一路走向斋舍。斋舍在县学最高处,大概就是皇华山山腰的位置的。   走近斋舍,但见四面都是参天大树所围绕,独一条山道蜿蜒至山下的学宫,而斋舍则一排排自下而上建于山腰之间。   章越仰头望了好一阵心道,真是一个幽静读书的好去处,可惜没有妹子!   职事带他们行至斋舍时,但见已有两名学子正在整理被褥。   二人听得脚步声都是同时停下手中事。   职事道:“你们四人都是这一科新录的经生!以后一并住此斋舍,彼此见礼吧!”   四人相互作礼。   “在下钱奇明见过两位。”   “在下吴让见过两位。”   “在下郭林见过两位。”   轮到章越时他笑了笑道:“在下章越见过两位。”   钱奇明,吴让二人都是吃了一惊。   一人心道,这就是本次县学录试第一之人?   另一人则心道,就是此人的兄长考中了进士,又辞掉进士?   几人见礼后,职事道:“你们二人的斋用钱都缴了?”   钱奇明称是。   但吴让却道:“学生从家里钱带得不够,还请职事宽容则个。”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职事闻言皱眉道:“最迟不能过此月。”   拖欠学费之事,对这些学校行政人员自是件不高兴的事。   “多谢职事。”但见吴让长长一揖,其礼甚恭。   职事又道:“县学里一切听鼓声行事,何时起床,吃饭,功课都要听好,切莫错过鼓声。”   说完这一句,职事即走了。   章越心想,既是经生,又是通过录试取的,肯定大家都是一样没什么背景的。有背景的都去进士科或根本不通过考试。既是同一阶层的,那么同舍关系也是可处得来。   既是通了姓名,下面众人序齿。   儒家最重长幼之序,连名字都用‘伯仲叔季’来区别,就怕别人叫乱了。   章越竟不是年纪最小,这钱奇明竟比他小一个月如此。郭林第二,至于吴让最长,今年已有十七岁。   章越坐下后打量斋舍,四张矮榻,两架衣柜,靠墙有个三足面盆架。   章越将毛巾挂在面盆架的搭脑上,看来是四人共同一个面盆了,面盆架上还有个胰子盒,目前当然是空。   章越随身之物最少,已整理妥当,然后看门后有扫帚即动手扫起了门前门后都扫起来。这时候学堂还在上课,斋舍显得很安静。   章越将门前打扫了一番,走斋舍时,吴让道:“章贤弟是本次县学录试第一么?”   章越心底很高兴,面上却道:“不值一提。”   一旁钱奇明道:“章兄好生厉害,不知你是如何考得经生第一的。”   章越不假思索地道:“无他,唯有一个勤字而已。”   郭林闻言背心一耸,欲言又止了一番,继续整理包裹。   吴让满是佩服道:“贤弟如此年轻,实是了得,定是下了不少功夫。”   钱奇明道:“韩昌黎说了,书山有路勤为径。以后还请章兄多鞭策我才是。”   章越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的神色连忙道:“其实我还不甚用功,以后还请诸位以后也督促我。”   二人都以为章越谦虚各道。   “一寸光阴一寸金,共勉!”   吴让则正色道:“我经生科无他功夫,唯有死记硬背也!”   收拾了差不多,众人各拿饭食吃了,然后各自从书箱里拿出书在塌上读了。   章越方才刚吹了牛皮,也不好意思偷懒读了一会。等到二通鼓,章越实在忍不住了即上塌去睡。   吴让,钱奇明以为章越今日整理了一日是累了,也没太在意。   次日鼓响,众人收拾后都穿着襴衫前往学堂,入学自有一番手续,先拜了圣人,然后由经士斋斋长于众人宣读学规。   第一等是开革,当众宣读罪状,然后斥退出县学。   第二等是下讼斋,也就是关禁闭。   第三等是迁斋,换寝室。   第四等是前廊关暇,也就是禁足,连前门也不许出入。   第五等关暇,也就是禁止出入县学。   说完这些斋长又对众人道:“平日是由我和学录监督,但可报给学官则不报给学官。咱们私下立个规矩,每月犯多少次错,月底一录算总账罚钱,然后买了吃食,给未犯过错的同窗开开荤,当然要公事公办,让我禀给学官也成,你们自己选!”   章越在内十名经生一听立即道:“一切听斋长吩咐就是。”   “好,去吃饭吧!饭吃完即是早课,今日是学正亲授,穿戴整齐了不可怠慢。平日犯在我手上还好,不过罚钱罢了。若犯在学正手上,不仅要按上面五等规矩来办,还要吃夏楚的。”   礼记里学记记载,夏、楚二物,收其威也。   夏楚是什么?夏,槄也;楚,荆也。二者所以扑挞犯礼者。   说白了就是教鞭,用来打不听话的学生。   四人边走边说走向馔堂,然后鼓声响起,不由加快了脚步。   到了馔堂后,众人望去,呵,好一条长龙。   但见众人排着长龙领着饭食。膳夫早就将一等饭,二等饭,三等饭等等打在饭盒里,众人依序就去拿就是。   章越他们各自出示饭牌。   章越,钱奇明,吴让都是二等饭,唯独郭林是三等饭。   众人走到一旁空着的杉木桌坐下。   章越但见郭林果真是蒸茄子和粟米饭,他们吃的二等饭,也不如何,只有几样萝卜青菜如此蔬果及大米饭。   正巧旁边则是几位学生,他们桌上是丰富多了,具是一等饭,仅是几个大肉包子,已让他们一桌垂涎欲滴了。   不怕自己吃什么,就怕有对比有反差。   钱奇明,吴让笑容都有些苦,而郭林默默地将自己的腌菜罐放在桌上。   章越笑道:“大家快吃啊,咱们这是食二三等饭,作一二品官。”   一旁几个吃一等饭的闻声都望了过来。   ps:此诗乃达人书友牛魔王所作!大家双击点赞! 第七十六章 经学究(感谢董建新1115书友的盟主)   章越一旁数人都看了过来。   最年长一人起身道:“在下乃进士斋许明长,敢问几位是今科录试方招的么?”   众人一并起身道:“正是,见过师兄。”   那人看向章越道:“听闻今科经生录试第一名叫章越,敢问是足下吗?”   章越道:“贱名不足挂齿,在下正是章越。”   那人点了点头,一旁几人都露出恍然之色,然后道:“足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之才,佩服!”   郭林,吴让,钱奇明都好生羡慕,章越一个录试第一,且全通的成绩,竟已早早名满整个县学。   众人吃完饭离开馔堂,章越不由自言自语道:“录试第一很难么?全通很难么?”   一旁三人闻言皆是无语,你这话不是打击人么?   吴让先道:“贤弟有所不知啊,县学里大部分大部分都是特录而来,似我们录试而取的不足三成。”   “县学学生里对录试本就高看一眼,何况你还是录试第一,若你是进士科第一,那就更了得了。”   章越恍然道:“我明白了,特录就好靠祖荫而得来的官位,咱们几个录试就好比是考进士得来的官位。”   吴让,钱奇明都是笑道:“正是,正是,此喻极为贴切。你经生第一,就如同诸科第一了。”   章越点了点头。   “不过入县学后还有每月一私试,每岁一公试,我等经生会分成九经,五经,三礼,三传,学究而课。到时又要重新分寝了。”   “哦,为何这么说?”   吴让道:“我们经生本就是自己读来得多,先生传授得少,多半都是自己在斋舍里读书。同科同寝在一起相互监督切磋,互补长短有无。”   “你们打算报何科呢?”   钱奇明低下头道:“我还未想好。家里要我报九经,但我没甚底气。”   章越郭林对视一眼道:“我们都是要报九经科的。”   吴让叹道:“真羡慕你们师兄弟,我年纪大了,论诵书也不过是中上之资。能取五经科已是难如登天了,何况就算五经科及第,也没甚出息,不如你们九经科。”   众人都有些伤感,经生科不同于进士科。进士科写文章,这文章的功夫要靠日积月累,似苏轼那等,文章越到后期写得远好。   但经生科不同,要趁年轻记忆力最好的时候读书,过了三十岁记忆力就衰退了。   “若我再年轻二三岁,或去九经科一试。不过能与你们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吴让笑道。   章越,郭林看了一眼,这才第一日就要离别一个。   但几人已没功夫感叹了,急鼓已是响起,这是要上课了。   但见前后左右众学生都是小步快跑,章越也是跟上,这次刚吃饱没多久就上课,如此紧张的学习生活也算是头次见。   经生斋有一百余人,对于正堂而言只能说勉强容纳。   至于进士斋两百多人,则需站在院内方可。   堂上众学生们都是席地跪坐。   而县学学正缓缓走上讲台,身旁还有州学的孙助教。   学正是称谓,朝廷上的官职还是称他为教授。   学正甚是威严地扫了一眼堂下然后开始说话。   但见学正言道:“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丘陵学山而不至于山,何也?勤也……”   章越听学正第一句话,就引用了杨雄《法言》里名句,这话的意思,江河似大海一般川流不息最后终至大海,丘陵学大山一般一动不动,却永远不能比山更高。   这到底是为何呢?   因为古人不知道什么是地壳运动以及内6河。   当然学正的意思,学习要勤,如江河般不舍昼夜的勤学,终能达到所愿,若是如山般一动不动永远不能有所进益。   郭林及众经生们都听得很入神很感动,这算是县学入学的第一次训话吧。   这不由令章越想起以往学校开学,校长对着广播训话的内容,当时这碗鸡汤喝得可谓津津有味,但不知为何那么多年后想起,那感动的心情却永远也忘不了。   而显然钱奇明,吴让他们也陷入了这样的美好中,而郭林视范仲淹为榜样的更不例外。   接着学正强调衣着,比如秃巾短后不用说,肯定是不许的。   至于束,不少读书人都头上随便束了髻,一些余髻自然下垂的,甚至束了一半,甚至飘一半的如此,在县学里是严格不许。   至于完全不束,那就是秃巾,按学规需关讼斋的。   章越悄声对郭林道:“师兄,我束总束不好,你日后需助我则个。”   “好。”   “噤声!”但见斋长看了过来,瞪了章越,郭林一眼。   章越一阵心痛,这是要扣钱了吗?   但见学正又道:“县学每月有私试,每岁有公试,我经士斋的私试,各试以九经。”   “十题以六题通为合格,不合格者罢落。诸位每月可择一经或数经试之,若多通者,可视其上下,免去斋用钱,优异者由县学终身给予廪米,岁试出众者,可报至州学,赴国子监试录!”   章越闻言顿燃起了学习的斗志,这些话完全可以早说嘛!至于‘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丘陵学山而不至于山’对我来说完全没用。   当堂众人散去前,学正点了几人名字,其中正有章越。   学正与数人交待之后,对章越笑道:“你仲兄的事,我听说了,甚为可惜!但是无妨,你的卷子是我与令君当堂取得,此无可厚非。”   章越心道,你这口气一开始好似我二哥弃了进士,就要把我赶出县学一般。   “你日后是要试九经吧!”   章越道:“回禀学正,正是如此。”   “有志气!你不过是十三岁已通五经,即便是神童科也可去的,但近年来神童科已没落,老夫不会荐你去走此道,你务要凭自己的才学,解试省试殿试一关关地闯。”   “多谢学正勉励。”   学正道:“老夫望你在一年内通九经,如此老夫可保你一个终身给予廪米的好处,此外出任经学究!”   “敢问学正,何为经学究?”   学正温和地笑道:“老夫平日治学的功夫不多,经学究即是各经中之翘楚,平日代老夫与同窗授经释疑解惑!”   章越道:“学正太抬举,学生哪有这个本事。”   学正笑道:“你莫要谦虚,你仲兄十二岁入县学,十五岁已为进士斋之,代学正教授诸生。他的学问文章,同窗们无不推服。而你十三岁入县学,贯通一二经应是不难了!莫要令老夫失望啊!”   ps:感谢董建新1115书友成为本书第六位盟主! 七十七章 知识就是金钱   听到学正突然提及他二兄。   章越一愣不由问道:“学正在县学多年,不知在学正眼底,我二兄是如何人呢?”   学正微微一笑,想起之前章二郎不寄家信给家人的传闻。此事令他在知县面前有些难看。   但章越骤然问之,学正倒没多想,而是道:“二郎入县学时,老夫还为县学助教,不过二郎他才极高,乃老夫生平仅见。至于他者老夫也不好多说。但二郎他能有如今的才学也是自己一步一步证来的。”   随即学正话锋一转:“人之一生德业为,才干为辅。老夫生平见过不少,逞智走捷径反路走得更远了之人。就算才再高,还是当以手足兄弟之情为重。”   章越不知学正这话的意思,有些云里雾里的感觉,既似有感而,也似批评了章二郎。   自己至今不知为何二哥会辞去进士的,若他真是为改入官籍考中进士,那么绝不会弃官不作。   倒是听说因骤然改籍赴考的事,令不少举子不满,但本以为这些议论过阵子就会平息,不至于因此而弃官不做吧。   可听闻兄长省试时是第二十二名,在殿试却落为第四甲。   进士名次一共分五甲,第五甲为同进士出身,不能直授官,必须经守选。苏辙这一榜即是第五甲。   而他的兄长苏轼名列第四甲,而苏轼本来与弟弟一样也是第五甲,但因他在省试时试《春秋》经得了第一,故在殿试时拔了一等。   但省试第二十二,殿试却落为第四甲,这或许也代表了官家的看法。   可能上下落差太多,这才至二哥不愿授官吧。   章越一边走一边细想,穿越前自己与二哥任何交集。   他突然记得二哥逃婚前一年,有一次斥责自己不思进取,整日只知与狐朋狗友耍。   章越此刻灵光闪现,二哥至今迟迟不给家信,莫非就是用这个办法来让自己明白不要整日想着抱大腿,一切都要靠自己的道理么?二哥果真心底还是有我的,这一番真是用心良苦啊!   章越笑了笑,其实自己脑海中未尝没有帮二哥美化,大哥不也是为二哥至今未给家信频繁地找借口么?   毕竟是历史上有名的铁血宰相,若真觉得自己仍是重生前那般废材,不承认这手足之情的事,也是干得出来的。   如今自己唯有努力,得到二哥的认可才行,不然将来怎么享福?荣华富贵就与我无缘了。   错了,错了,如此说来似自己有些爱慕荣华,应该是以兄友弟恭的名义努力。   想到这里,章越也算是完成了‘正心’的一步了。   章越走回斋舍坐下正欲读书,但见郭林已是回舍了,此刻他是一脸喜色。   章越上下打量郭林问道:“有何喜事?莫非三娘肯与你私奔了?”   “师弟莫来取笑我。”   郭林见吴让,钱奇名皆不在舍中,于是道:“师弟,你与你说一好事,你切莫太高兴。”   “好事?”章越满是怀疑。   郭林一脸喜色道:“我方才问斋长,县学可有佣书之事?斋长说誊录所归他勾当,只要同他用说一声就可,故而我将你和我名字都报给了斋长。”   “如此容易?”章越心道佣书若是一个很抢手的活,也不至于轮到他们两个新来的。   郭林道:“不过一页书只有一钱,而且平日活计不多。”   章越恍然难怪招不到人。   县志记载县学学田有八十亩又一百七亩八分零,此外官府还拨给了县学几十间廊舍,平日出租给百姓收些房租钱。这房廊庄课即是县学的大头收入。   但县学日常开支也不小,除了学官,学吏的官俸支出,还是三分之一学生的衣食供给,此称为为国家养士,以及零星支出。   故而县学能出入相抵已是很好,甚至入不敷出,故而县里有时还会拿出醋息钱,公使钱贴补一二。   这佣书作为勤工俭学的途径,这一页一钱的佣书钱,说实在章越如今已是看不上了。   但对郭林而言仍十分高兴有这样一份工作,直问自己愿不愿与他同去,甚至还与斋长说好了。   章越不忍拂郭林好意,但想想勤工俭学这优良传统不能丢,于是就答允了。   “那咱们午后就去见斋长。”   “咱们空着手去?”章越问道。   “难不成呢?”郭林一脸茫然。   章越摇了摇头道:“我先出门一趟。”   午后,章越和郭林提着一竹篮芝麻胡饼悄悄来到斋长的斋舍。   “早该来拜见斋长了,些许点心不成敬意。”章越言道。   斋长见此笑了笑,安排人佣书对他不过是举手之劳,一篮子芝麻胡饼也不值几个钱。但他喜欢别人这态度。   “吃点心了没?”斋长问道。   “吃了。”郭林赶忙答道。   章越则道:“还没。”   “那客气什么,一起坐下吃些。”当即斋长将章越带来的胡饼给同寝几人。自己与章越二人人手一张,郭林欲推辞,斋长则将胡饼强塞他的手里。   斋长一脚翘在塌上,一脚则踢踏着鞋子,边啃着饼子边道:“你就是章家三郎君?”   章越点了点头。   斋长道:“我识得你家二郎君,他才学了得。你才学虽不如他,但人倒是不错!”   章越心底一凛道:“斋长抬举了,以后还请斋长照看则个。”   斋长三口两口将烧饼吃完,双手一拍不少芝麻落在地上。他也不在意淡淡地道:“好说,也不与你客气,但我们几个喜欢吃花糕,下次记得。”   章越,郭林正要走出门。   “慢着!”   斋长喊出二人道:“我与你一起去看看。”   誊录所就藏书楼旁。   斋长,章越,郭林开门进入后,但见屋内早坐着两人。   一人正拿着刀子对着几个木块雕字,一人正摆弄模具。他们抬头看见章越,郭林二人身上穿着襴衫,又看见斋长在身后。他们忙是起身先问询道:“见过斋长。”   斋长道:“还不通禀?”   二人道:“见过两位官人,小人陈忠(陈和)是官学刻书匠。”   说话间,章越已走近这名叫陈忠的匠人问道:“你是刻书匠?你竟会活字印刷?”   真是新鲜,传说中宋朝的活字印刷,却第一次给自己见着了。   陈忠不知章越为何对手中此物如此新鲜,不由道:“这位官人,你说什么活字印刷?”   章越道:“那这是?”   陈忠笑道:“咱们建阳称此为活版,与官人平日见惯的版印有所不同。小人无事做,闲来也是试一试。”   “那试得如何?”   见对方一脸兴趣,陈忠摇了摇头面露苦涩道:“难啊,小人也是听闻杭州书坊已用胶泥作活版字,说得如何玄乎如何玄乎,但这胶泥如何烧制的却是不知,故而小人想到用木头来刻字可是……”   说到这里陈忠又摇了摇头。   章越见此微微一笑:“是用这木字刻印刻的不好吧。”   “官人说得是,莫非官人晓得这活版字?”   斋长也是诧异道:“是啊,莫非二郎也懂得版印?”   章越笑了笑道:“略知一二。”   章越看向二人道:“你们是兄弟?”   “正是。”   章越道:“我们二人是来佣书的,以后要多打搅了。”   “官人客气了,此话不敢当。”二人同时行礼。   斋长不知章越作何名堂。   但见章越道:“你们以木刻字为活版,但木的文理有疏密,沾水则高低不平,兼与墨药相粘如何能齐。我听闻以胶泥为活版的匠人名为毕升,先以木作字不成,后才改为胶泥的。”   听了章越的话,两名匠人都是佩服不已,陈忠然后道:“原来如此,果真是秀才公,早知听你一番话,我们也不用白费这么多功夫使这活版木字了。”   那倒未必。   章越面上笑了笑道:“不值一提。杭州的胶泥活版如何我是不知,但是以泥制字易碎易化,若没有特别之法,恐怕不易存放。”   “高见,高见。”这两兄弟对章越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斋长也对章越露出刮目相看的神色。   “斋长,他们方才说无事作,难道县学里没有书印么?”   斋长叹道:“实不相瞒,咱们县学制版的人只有他们二人,雕一卷书费时良久,故而县里版印都宁可跑到建阳。”   章越道:“我听说建阳永忠里,崇化里的刻坊,官私皆有,大至数百人,小至数人的刻坊有上百家是么?”   两位匠人笑了笑道:“是啊,咱们建阳的监本可与蜀本,浙本齐名,咱们兄弟二人都是建阳人士,且世代雕书的,是斋长聘咱们二人至浦城来的。”   章越向斋长道:“这么说官学书坊是斋长的?”   斋长点点头道:“县学刻坊入不敷出,故我问官府扑买来的,但至今入不敷出,就当买这身襴衫了。”   章越恍然,原来斋长是靠这样手段进县学的。   宋朝非常流行扑买。   也就是官府的产业自己经营不下去,就给民间承包。民间以承诺多少多少年多少多少收益如此交给官府,然后自己经营。   章越道:“若我有书请你们印,要作何办法?”   斋长没有说话,陈忠则道:“咱们兄弟整日闲着,当然也想找些事作。若是官人有意,一版一百钱就好了,但版刻和油墨不知是你自己出还是我们出?”   章越没有立即答允。   斋长又道:“若是你嫌贵,八十钱也好啊。他们兄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几个月没开张了。”   章越点点头,当即道:“斋长,两位,若要作木活字,不可用酸枣木,梨木这些平日作雕版之木,得该用枣木或胡杨木方可,砍下后还要烘干。”   章越倒是不介意,这些知识让人学去,因为这都是很简单的工艺,别人要仿制抄袭是很容易的。   清朝乾隆用枣木制木活字刻印御书,当然也不是说枣木没有膨胀易变形的缺点,但较一般的木头更适合作木活字。   这都是实践几百年的经验,民间雕匠研究哪种哪种木头更适合木活字所总结出的。但对章越而言很简单,说白了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家兄弟对视一眼,都在揣摩章越的话。   斋长问道:“此法可行?”   陈家兄弟道:“试过才知。”   斋长看向章越笑道:“我没看错你,果真是个利索人。若此法可行,你刻书的油墨刻版钱我都替你出了,以后卷印钱也可不用给。”   县学每月私试,每岁公试,考试所用的卷子都是县学书坊刊印,每次考试都要交一笔卷印钱。虽然不多,但一年也能省下近一贯的钱。   “斋长此言当真,我欲印的书可是不薄哦。”   斋长想了想笑道:“既是应承了你,就没有食言的道理。”   章越大笑道:“斋长方是爽利人,与你相交真是快意。”   二人都是大笑。   数日后,陈家兄弟已将木活字试制成功,果真比原先的木活字耐用许多。   而章越也是将赴刊印之书写好。   这份是近年来的‘程文’。   宋朝的程文指得是程式文章,也就是考官出一个题目,下面自写了篇文章,让学生仿着这文章去写。这篇考官所作的文章,就是程文。   但明清时的程文,却指得是科举及第者在考场所作的文章。   北宋时进士科还没有这个概念,科举也是一个探索的阶段,从一开始的人自为学,各尚文辞,到后来的文章尚华藻而无经术。没错,这句话批评的就是章越浦城老乡杨亿所创的‘西昆体’。   到了如今进士科考试,文风以‘太学体’为主。太学体可谓是专供科举,而创造了一等文风。   太学体所创之人为石介,因为景佑年间有读书人以此为高第,于是在太学生中,最后蔚然成风。   但在嘉祐二年这一榜,太学体被知贡举的欧阳修所怒斥。   比如今科有一太学生刘几,以太学体写了一篇文章开头就是‘天地轧,万物茁,圣人’。   欧阳修见了直接罢落,还在旁讽刺‘秀才刺,考官刷’。   对于天下读书人而言,这下可糟糕了。   以往读书人学了十几年的太学体,一下子被打到谷底,故而嘉祐二年后科举进士科文风如何走,谁也不知道。   于是章越自己亲自出马收录,又托胡学正抄来省试殿试上名次极高的文章,其中包括苏轼那篇著名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立即刊印了一本名为《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的书。   这本程文即代表了科考最新走向,堪称每个进士科读书人的必读书。   书成之后,章越亲自给学正过目了一遍,   章越本有些忐忑,却见学正越看越是欢喜道:“欧阳公曾言‘无情如造化,至公如权衡’,此言不虚啊!当今文章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而欧阳公欲一扫文坛之沉疴,效韩柳二人推行古道,志行古道,以古道为衡文,可称至公,至公至极!”   “学正所言极是,学生虽是经生,但也感觉文以尚质为先,尚文为后。”   学正笑道:“你是经生能有这番见地很难得啊,这又令我想起了令兄,他也曾说过这样的话。”   “是了,这书你打算如何卖?”   章越道:“学生这版印油墨雕工排版之费着实不小,若要不赔本最少要一百贯才成,学生打算定为六百文一本,不打算赚钱,只打算为普及文风,惠及本县学生作一些事。”   学正道:“这是好事,你尽管去办,若是本县进士科学生能人手一本就好了。这里篇篇文章都可代欧阳公言,何为复古尊古。”   章越道:“多谢学正指教,学生尽力去办。”   当即章越又取了十本书放在学正的桌上并道:“这是学生新印出来的,墨色最新,后面木字就有些裂了,故取了最好的进呈给学正,由学生送亲朋好友。”   学正将章越的书随手一翻,果真墨色印刷都是极好。   这学生还真晓得办事。   学正笑道:“也好,老夫正好有些用途,那就却之不恭了。”   章越明白印书其实不花什么钱,最重要是刻版贵,以及能不能卖出去。   书定作六百文一本,对一万多字的书而言不贵。章越算下成本,油墨雕版不要钱,扣去人工排版之费,自己只要卖一百三十本就能收回本钱。   于是章越决定先刊印了两百份在本县先试水试水,结果消息一出,士子们是争相购买,不过几日即卖了一大半。   这实是令章越感叹,什么叫知识就是金钱,一转眼就是三十多贯钱已进了口袋了。   这时候斋长看不下去了,他找到了章越,坐不住与章越商谈了利润分成后,又加印了五百份托人送去建阳去卖。   建阳有几百书坊,有书坊必有书商。这里可谓云集了天南地北各处的书商,每日有数百书商在此,他们都是从建阳这买书然后运回各路各州去卖。   斋长派到人没过数日即回来了,告诉他们这本《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已经被售空了,请他们立即加印。   而过了数日建阳的书商们也坐不出,亲自来浦城求印,已是供不应求了。   最后《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一度再刊,直至整个建阳,建州,《皇宋嘉祐二年高第文章》的db书在市面横行后,这才停了这股求购之风。 第七十八章 苏州来人了(两更合一更)   六月末。   章越已入县学三个多月了。   虽说最热的时候已是过去,但对于地处闽地的浦城而言,还是酷热难当。   一碗酸汤下肚后,这才令人稍稍解了暑意。   章越回味这酸汤,酸味生津,津又生甘,绝对是上等的消暑佳品。   斋长与章越一并坐在树荫下的凉塌上纳凉,一边喝着酸汤可谓格外快意。   山风吹来,章越又举了一碗酸汤下肚,那滋味绝对是没说了。   斋长身旁一名寝友看章越的碗空了,即端起他的碗去桶里装汤。   “师兄使不得,我自己去吧!”   “举手之劳而已。”那人笑了笑。   “章贤弟如此跑腿的事就让人去吧,”斋长则翘着脚坐着塌上笑着道,“真有你,没料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般手段,我从未想过扑得县学刻坊后,得入得这些钱。”   “难道刻书之收入,还不能令斋长收回当初扑刻坊的钱么?”   斋长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章越端起新盛来的酸汤,自己就是贪这口食之欲的人。   章越道:“斋长,这些钱不算什么。若是斋长有意经营,那就再多请几个匠人来,说实在的咱们功夫太慢,要是再多些人手,还能在其他刻坊的仿本出来前多赚些。”   斋长闻言叹了口气,县学小刻坊确实不占优势。   “咱们哪比得过其他刻坊?从雕版至付梓用了两个月,而大的刻坊仿造一遍不过半月即出。若是能让我卖个半年,那少说得卖个五千本不在话下。”   章越心想,主要还是这个时代没有版权之说,若是真让他们垄断,杜绝其他刻坊抄袭,那么搞一个《两年解试三年省试》的品牌,以后就可源源不断地来钱了。   章越道:“这一番我也是长了见识,大刻坊的匠作纸墨工序都比咱们老道,纸张墨印也是精到,如他们用的顺昌书纸不仅比我们的便宜,做工还比我们好,甚至还请了方家在书上补了注释,典故出处。最后两家一比,倒似我们抄了他们一般,更气人的是卖得还比我们便宜。”   这真可谓正版被db打败的感觉,然后劣币驱逐良币。   章越确实也没料到,这时候建阳书肆如此达。   以建阳崇化坊而论,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两大集,十日两小集。   这里的百姓真称得上‘以刀以锄、为版为田’。尽管刻坊众多,但却不愁没有书卖,天下的书商都云集于此。   到了南宋时,建阳书坊之间有类似于版权公告,这也是最早的版权公告,一家不许仿刻他坊的书,但目前没有。   章越道:“斋长下面有两条路,一即是趁着赚了这笔钱,咱们分一分,二是咱们将这钱扩建书坊,再雇些匠人,买些上好的雕版来。”   听章越之言,斋长眼里露出犹豫之色,最后道:“我看还是算了,咱们还是见好就收吧!三郎不会以为我目光短浅吧?”   章越失笑道:“斋长是聪明人,许多人就不知何为落袋为安。在下佩服还来不及呢。”   章越确实也没有强求的意思,这本来就是他顺手为之的事,经营一项生意,后面要牵扯多少精力。   这可不比勤工俭学来的轻松。   宋朝的出版业能够出头仅限于科举用书,这是因为学校的日益普及。但说到底宋朝繁华比明清有过之无不及,但识字率却不如明清。   故而章越抄几本明清话本小说在宋朝不是没有市场,但却作不大,这个市场有限。   若斋长有这个意思,章越帮之无妨,总之不愁卖不掉。但斋长没有这个野心章越也不强求,他做事一起顺其自然,只要读书的事上不顺其自然就好。   主次之分一定要分好,也就是“见路不走”,明知道可以赚钱却不去为之,因为我永远清楚精力放在什么地方。至于四面开花那是小说里的事。   商人在封建社会就是任人鱼肉,一旦失去庇护,哪个人都可以咬你一口肥肉,钱赚得越多越危险。反之有了庇护,要赔钱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斋长命人拿来账本,然后摒退左右道:“还请三郎过目。”   章越笑了笑,他很喜欢对方这样敞亮,也不枉自己这一趟带他财。   章越也没大气地道不要看了,反而认真地翻了一遍。他道:“如此算来,咱们这一趟一共赚了五百余贯。”   斋长佩服道:“三郎莫非做过生意,这账目我也是请了账房先生这才算出的,你连算筹也不用。”   章越心道我可是理科僧,穿越前文言文看不懂可以理解,但连个四脚账也看不懂就太逊色了。   他道:“好说,我什么都略通一二。”   斋长道:“人工,纸墨雕版都是我出的,咱们结余按说好的三七分账,也就是一百五十二贯六百三十二钱,三郎再过目一二,过几日我就将钱送给你。”   与自己预想差不多。章越自己就出了个主意,连誊录房也没去过两趟,故而这也接受三七分成的比例。   章越提笔在账本上画押,然后道:“这一次若非学正拿来题目,你我也赚不了这钱,咱们喝水不忘挖井人,事后还得补一份谢礼才是。”   斋长佩服地道:“三郎真是厚道人,这谢礼由我来出,绝不至于寒碜就是,再以你我的名义送给学正。”   “与斋长办事就是快意。”章越点点头也不推辞了。   斋长大笑道:“三郎,我是交你这个朋友,下次若有财的主意,切莫忘了我才是。”   “一定。”   章越算了下,一百五十二贯加之前的三十多贯,自己已是有一百九十贯身家的人了。买回自己屋子不在话下,甚至欠彭经义的两百贯也可还了,再算了算,眼下一张度牒值两百贯,这价钱足够供自己去出家了。   晚饭时,章越,郭林,吴让,钱奇明他们还是在馔堂吃二三等饭,想作一二品官。   章越忍不住停著,心道自己都是一百九十贯身家的人,居然还在吃二等饭,实是不忘初心。   “明日我们一起去吃点心,开开荤!”章越提议道。   郭林想了想附和道:“这两月多,我在誊录所攒了半吊钱,明日我请诸位吃芝麻烧饼如何?”   “半吊钱!”钱奇明露出羡慕的神色来,吴让则撇了撇嘴。   钱奇明道:“我此月缴完斋用钱后,已是囊中空空,不然平日多仰仗三位师兄帮忙,其实当我请各位才是。”   三人都笑道:“奇明,你年岁最小,我们照看你是理所当然的。”   章越道:“好吧,芝麻烧饼什么时候吃都行,我明日请诸位吃羊杂汤饼如何?”   钱奇明闻言已是垂涎欲滴,仿佛闻到了羊肉的香气,连道:“三郎大方!”   “三郎豪气!”   “三郎爽利!”   吴让笑道:“三郎对咱们没得说。”   章越闻言笑了笑。   众人吃完饭刷碗,郭林悄声对章越道:“师弟,其实我赚了七百多钱,方才在他们面前没说实话。”   章越欲言又止,最后把话吞回肚子里道了句:“师兄,真了不起。但师兄,赚了多少钱都要藏在心底,别与人说。”   没错,论闷声大财,章越比彭经义的嘴还紧。   “知道,我也只与师弟你说,你近来都不去誊录所佣书了,我说这佣书钱虽少,但日积月累下来也是……师弟,我与你说切莫看不上这些小钱。”   章越没兴趣听郭林絮絮叨叨,于是问道:“我方才提去吃羊杂汤饼时,他们二人如何神情?”   郭林道:“钱师弟还好,但吴师兄这人,我说吃芝麻烧饼时似无动于衷,你说去吃羊杂汤饼,与你神情也不一般了。”   同寝几个月,众人性格也渐渐浮了出来。   钱奇明大大咧咧没有什么心机。   这吴让就不同了,一开始对章越很是热情,常打听他二哥的情况。等郭林一日说漏了嘴,得知他二哥自离家以来,都没给章越寄信后,就稍稍疏远了些。毕竟还是同窗,就是没往日热情而已。   县学朔望日时不授课,章越这时会回家,则留宿学校郭林则与章越道,这两日吴让都会喝得满身酒气回寝。   想起他屡屡拖欠学校的斋用钱,二人心底也就有数了。   章越道:“别人的事,咱也不计较,这吴让平日在面上与我们过得去就好了。过些日子就换寝了,吴让与五经科同寝,咱们与他就没瓜葛了。”   郭林点了点头道:“师弟说得是。话说师弟平日不嬉皮笑脸,说正经话时还是有些道理的。”   章越忍不住白了郭林一眼:“师兄,三娘如何了?”   郭林……   正在说话间,此刻有人在外道:“三郎,家里有人找,似要你回家一趟。”   章越听了不由讶异道:“回家?今日功课我还未毕呢。”   郭林道:“师弟自顾去就是了,经学究那边我与你分说。”   “也好。”   章越当下疾步走到县学前廊,但见正是自家邻居在廊门前蹲着。   对方这样子似有些不知所措。   “杨三郎君,我家中何事?”   对方笑道:“三郎,你家里来客人了,你大哥让我赶忙到此,喊你回去一趟。”   “客人?这般迟了,”章越问道,“不知是何客人?”   对方摇头道:“这我也不知,只是听大郎君说是从苏州那走了老远的路来的。”   “苏州?”   章越随即想起,是了,二哥现任‘父母’不正是住在苏州么?章越心底一凛当即道:“我知道了,多谢三郎君了。”   对方点点头,看了一眼县学前廊出出入入,身着白衣襴衫的学子们露出羡慕的神情。   他不由道:“三郎好生厉害,真考入县学,我都不敢信呢,这里真气派,出入的都是官人。我好生羡慕你。”   章越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改日请三郎君到此来坐一坐。”   “好的,劳烦三郎了。”   章越当下去门子那取出门薄,签外宿。但见门子道:“若事外宿,出门前必须要学正,斋长的条子,我方可让你签薄子。若签感风,则不需条子。”   章越心道,县学学子平日无借口出门,于是多借感风探医之名。   自己是因事外出,又非感风。何况此刻时候不早了,若在城门关闭前不能出门就麻烦了。   章越道:“在下有急事,找学正,斋长取条子一去一回,恐怕来不及,这条子我可事后补来。不知小哥可否通融一二?”   门子摸着胡子道:“规矩是规矩,你如此可叫我不好办。”   章越心知对方在向自己要好处。但他则摇了摇头,正要改签‘感风’二字,就见一旁有人道:“这不是三郎么?你自去就是,我回头与你问斋长补条子就是。”   章越笑道:“多谢薛兄,改日请你喝茶。”   “三郎客气了。”   章越离去后,门子不由讶异道:“薛大官人,此人是谁?”   对方道:“怎地不长眼睛,这是章三郎。他乃斋长,学正都看重的人,平日切莫惹得,你能当这差事容易么?”   门子连连点头道:“多谢提点,我竟不知他就是章三郎,若早知如此,万万不敢阻他。”   随即门子看着章越远去的背影。   章越惦着苏州那边的消息,于是急匆匆地往家里赶,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一刻出了门。   这时候天尚亮堂堂的,章越定了定神,放了缓脚步心道,自己如此急匆匆地回去,满头满身都是大汗,岂非叫人看轻了?   章越走到家门口,正好看见一辆外饰精致的马车停在家门口。   外饰也罢了。   宋朝缺马,民间多是骡车驴车,此户竟以马拉车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可以做到的。   章越努力平复心情,看似闲庭信步地推门入内,但见哥哥嫂子章丘都在,而一名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正从容坐在堂上喝着茶。   章实一见章越即道:“三郎快来见过,这位是你叔父家的老都管。”   【送红包】阅读福利来啦!你有最高888现金红包待抽取!关注weixin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抽红包!   对方一见章越愣了愣,起身笑道:“这是三郎么?多年不见都成了这般大人模样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好,好,好,我叔父和你二哥托我来问候你了,他们心底一直都记挂着你呢。” 第七十九章 莫欺少年穷   老都管年轻时陪章俞在浦城住过。景祐元年章俞中进士后,即随他家主人迁至了苏州了。浦城话近吴语,老都管至苏州二十年后,早学会了当地话,虽说苏州说得也是吴语,但与浦城吴语相差甚多。   如今老都管的浦城话还是带着些苏州的腔音,令章越听得感觉怪怪的。   当然对方态度也是亲和,无可挑剔,也是章越不由揣摩对方来意。莫非是来撇清关系的?来时别有什么用心。   而这位老都管也是打量着章越。   一身整齐干净的白色襴衫,布鞋都很是干净,看上去没什么好的挑剔,一眼望去也称得上出众,但远没有他二兄那般。   从此对方回家的神情动作没有并没什么异样,不似兄长方才那等喜形于色。而自己说话,对方的眉头始终紧皱,显出深深的戒备心来。   想到这里,老都管道:“三郎今年有十三吧。”   “劳老都管挂心,我确实今年正好十三。”   笑容乍看倒是亲切,也可感到些许少年人那份傲气。   老都管对章越又作了评价。   “叔公,叔父两位老人家身子可安好?”   老都管见章越没有开门见山问他二哥,而是先问候长辈不由心底称许,笑道:“托三郎君的福,老爷,太老爷还算硬朗着,太老爷如今一日还能吃两斤羊肉。”   章越笑道:“叔公他老人家还是如此喜荤。”   老都管笑了笑,众人也是笑了。   章实笑道:“站着如何,大家坐下说话。”   老都管笑道:“太老爷他如今常想的就是当年住在浦城的日子,总念着人老了,总是要落叶归根的,但如今既举家迁至了苏州,也只好落地生根了。倒是老爷没念那么多,倒是夫人常记起当年住在浦城的日子,那时我们两家那可是走得近!”   说到这里,老都管仔细观察章越的神情。   章越客气道:“那时我还没记事,但常听哥哥说起叔公,叔叔家的事。”   “那三郎可有意去苏州见见叔公,叔父和夫人呢?”   章越微微吃了一惊。   但见老都管道:“夫人心底对你很是惦念,但很想见你一面。”   章越看了一眼兄长一眼,但见他眼眶已是微红,显然念起了二姨。   “本欲你们兄弟同去,但大郎君尚脱不开身,唯有三郎走一趟了。”   章越想了想于是道:“敢问老都管,是叔父还是夫人让我去苏州一趟?”   老都管闻言眼底闪动了,神色迟疑会笑道:“三郎君,这是何意?”   “让我去苏州,是叔公,还是夫人的意思?”   “三郎君多心了,让我到此,当然是老爷夫人一起的意思。三郎为何有此一问呢?”   章越笑了笑,向对方道:“老都管,我先听听哥哥嫂嫂的意思如何?”   老都管重新看了章越一眼,此子这个年纪,应是少年不知愁的年纪,但这份温和坚定倒是自己没意料的。   “我没意思,一切三哥自己做主。”章实心慌意乱地言道。   章越又看向于氏,这家里若说谁最有见识,那肯定是自己这位嫂嫂。   于氏笑道:“叔叔,既是叔父叔母抬举你,去苏州一趟也是不错,是了,我一直挂念叔母,不知她可有来家信?”   老都管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夫人有托我问大娘子的好。”   于氏满脸是笑道:“多谢叔母记挂,是了许妈妈可好,上一趟她来浦城曾托我带些药材。”   老都管笑道:“那正好,趁这一趟三哥去苏州,一并捎去了好了。”   “那是最好,真要劳烦老都管了。”   “哈哈,大娘子好客气,自家人说什么份外话。”   章越不喜欢旁人如此安排自己,但随即想到于氏,为何问二姨和许妈妈的情况。没错,若真是二姨的主张至少会来封家信,也会来个如许妈妈这样的体己人。   但二姨没有家信,派得也不是许妈妈这样的体己人,这不正说明是叔父一人的主张。   打记事起,章越即知二姨待自己一家绝对是没得说,她要见自己,章越肯定二话不说即去苏州了。再怎么说也是亲二姨。   但叔父如何?   章越没有印象,但听说是节俭至极的人。节俭当然是一个褒义词,但道得却是另一个意思。   “去了苏州,我是不是就能见到二哥了?”   老都管笑道:“你二哥不知是否留京作夏课秋卷,但入冬前定是会回苏州的。”   夏课是指春试落第举子寄居在京,课读为文,称为夏课。秋卷是指期间所作的文章。   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在京请教名师指点,温书数月,以备来日再考。   但别人都是被动落榜再考,唯独二哥主动落榜再考。   章越道:“这么说来,让我回苏州也不是二哥的意思了。”   老都管此刻脸上笑容不见了道:“三郎的意思,莫非有什么顾虑?”   章越道:“老都管容禀,叔父夫人抬爱小侄,小侄实是受宠若惊,但如今小侄方入县学,课业甚重,实是一时抽不开身。”   老都管闻言一愣,随即笑道:“怪我,怪我,之前来得急,一时没有说清楚。老爷交待我原话是如此,‘三郎是个读书苗子,万万不可耽误了,你告诉他他一旦来了苏州,就安排他入苏州州学以就学业,家中也会为他遍请名儒’。”   苏州州学啊!   章越不由心动,这是天下闻名的州学。   苏州州学之所以闻名,是因为胡瑗的苏湖教法,他在苏州湖州两地所创立分斋的教法,被范仲淹立为太学及天下州县学的典范。   在省试之中,凡有十之四五的学生,都出自胡瑗的门下,他的学生包括了如范纯仁,孙复等名臣。   而苏州州学也因此跃升为仅此于太学,府学的存在。   但是章越感觉这背后有什么蹊跷。   这时章实道了一句:“苏州的州学,也未必胜过多少浦城县学多少。”   老都管笑道:“大郎君有所不知,若能进苏州州学,天下士子都求之不得。只是州学一般不收外地士子,也是地方官员看在太爷和老太爷面上通融一二。当然三郎在苏州求学之资,由我们一力承担。”   章俞是吴县主薄,吴县又是苏州的治所,更不用说还一位从大理寺丞位子致仕的老太爷,虽谈不上世代簪缨,但也是两代官宦。   本地官员肯定卖他们面子。   “这我不说了……还是看三哥主意吧。”章实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这家里上下。   “我出去走走!”章实声音有些哽咽,站起了身。   章越看着章实的背影似觉得有些萧瑟伤感,一时不知如何言语,这时一旁章丘拉住章越的手道:“三叔,苏州哪有自家好,这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狗窝。”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于氏闻言不由失笑道:“你这孩子,咱家何时成了狗窝。”   章丘不高兴地嘟着嘴道:“我舍不得三叔走嘛。”   老都管道:“小郎君生得真俊秀,来,我这有处好玩器物,拿着收下。”   章丘退到了于氏身旁摇了摇头道:“娘教我平白不能收人东西。”   “我与你爹娘都是一家人,难道爹娘给你的东西就能收?”   章丘摇了摇头道:“收了人东西就要听人的话,我听爹娘的话无妨,但别人的话就不一定听了。”   老都管吃了一惊心道:“章家的男儿除了这大郎君,都不可小看。”   嫂子笑道:“叔叔,你看你这才方考入了县学。我倒不是不让你去苏州求学,只是你年岁尚小,千里迢迢的去苏州,多有奔波,不如等一二年,等身子结实了再去不迟。如此也不辜负了叔父叔母的美意啊!”   “娘子说得是!”   此刻章实不知何时已走进来,眼里亮晶晶的。   老都管道:“三郎,你的意思呢?”   章越正欲开口,老都管已先道:“三郎,我之前听说,你以第一考入县学,录取之日正值你二哥放榜之时,我猜多半是县令看在二郎君中进士的份上这才……呵,一时胡言乱语,若我说错了,先给三郎赔个不是。”   “并非如此……”章实急欲解释,却被章越伸手一止。   此刻章越已站起身来,不知为何眼泪冲到眼眶前,他却生生忍住。   “县令是不是看在二哥面上,谁也不知,也无从揣测。不过老都管让我去苏州,以弥补叔父二哥心底对我们一家的愧疚,此大可不必。如今我们过得很好,家里的日子也一天天都好起来了。至于叔公,叔父,二姨,我们自是想念,但是有二哥代我们一家在外尽孝也是足矣。”   “不论叔公,二哥,老都管如何看我的,但读书嘛终究是自己的事,我将来会去苏州找我二哥,但不是你们请我,而是凭自己本事走出去,这闽地的山再高也没有天高。言尽于此!”   “请老都管替我向叔公,叔父,二姨问好。”   老都管面上也有几分歉意道:“你瞧话都说到哪了,倒是我说错了。三郎我看得出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将路走尽了,你不再考虑一二?”   章越摇了摇头,然后背身上楼。   这一刻他方才以袖拭泪骂了一句:“走着瞧,莫欺少年穷!” 第八十章 初会   数日之后,章记开业了。   铺子门前搭了个彩楼,左右站着小厮,店里伙计忙里忙外。   而章实穿着一身新衣裳,站在门前向四方来客抱拳道:“里面请!”   “徐都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虽说没有酒,但饭菜管够。”   “周大官人走了,再次再来!”   “三哥,去拿个爆竹放一放!”   章越依言拿起引香点燃一串爆竹。   但听砰砰砰地响声,左右孩童都捂住耳朵笑着避让。   “三哥,这爆竹真是好啊!够响亮!”章实叹道,“当初铺子被烧时,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就完了,没料到还能还能再站在这里。”   章越回头看了一眼,满座的食铺然后道:“哥哥,位子有些不够啊!”   “怕什么,咱开店还怕人多不成?”章实满脸的高兴,“把你几个要好的同窗也叫来,捧捧人场。”   “那倒是不必了。”   “店家!店家!”   章越道:“哥哥,一桌客人正喊你。”   章实,章越一脸忐忑地走进酒楼,但见几个大肚汉坐在桌上,一人夹着一筷子油乎乎的肉道:“店家你这猪肉怎地如此好吃?你给我们几个吃得是羊肉吧!莫要骗咱们啊!”   章实哈哈大笑道:“哪得羊肉,地地道道的是猪肉,你喜欢就成。”   “好咧,以后我与几个弟兄常来。”   “那多谢了,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再送你一道烧茄子。”章实当即拿着茶杯与对方碰了。   “店家真是爽快人。”   一旁桌子的人道:“店家,你家的烧菜真不错啊!汴京请来的师傅吧!”   章实哈哈地道:“哪得,都是咱们自家人。”   “你看这油香油香的,没得说,以后常来照顾你家生意。”   “多谢多谢!”   章实忙完了这里,但见店门口已是排起了队,有人喊道。   “怎地如此温吞啊!急人啊!”   “再不让我们进去吃饭,就要饿死人了。”   “你们这不是把客人往外赶么?”   伙计在外招呼道:“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咱们店座满了,改日再来吧!”   “不成!”   “不成!”   方才还骂骂咧咧的人们立即拒绝。   章实忙碌了大半日,终于坐在后厨不能动了,但见食铺后厨里的人仍是进进出出,到处透着一股红红火火的味来。   “哥哥,咱们店是该打烊了,但还有客人在外等着呢?”章越言道。   章实道:“那就再开门,多迟都要等客人吃饱喝足了才成,告诉伙计们今日工钱三倍。”   章越摇了摇头道:“哥哥,你如此下去,恐怕店铺没什么油水……”   “我高兴……”章实打断章越的话,用手抹泪道,“哥哥我今日真高兴,你知这一年来我如何过得么?”   兄弟二人并肩坐在后厨,耳旁是一屋子的锅铲烧炉声。   “你知道前几日老都管上门时,哥哥我有多气么?我怪自己没有用,连自己的两个弟弟都留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就要跟别人走。”   “哥哥,别说了,我这不是没有走么。”章越道。   “不,我还要说,我以往一心指着二哥读书出息,如此就可以提携咱们一家人,咱们可以鱼跃龙门了。如今我才知道错了,自己错得厉害,靠人不如靠己。你自己不争气,就是官家扶着你,你也站不起身来。如今终于有这铺子给了哥哥我站着的底气,我要好生经营这铺子,供你读书,将来进京考进士,中状元。”   章越听了没有很感动,而是道:“哥哥,我是经生,考不了进士,更中不了状元。”   “我说中得就中得!”   章越心道,哥哥,你是喝醉了吧!可你没喝酒啊!   “三哥,我知你把事都放在心头,这与你二哥一样。你也不用因人家几句话,就逼自己如何如何?咱们该如何还是如何?人家看不起咱们,咱们不要去恨他,将来混了有出息了,人家就知道错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争气,给自己争气,给家里争气,你晓得没有?”   “晓得了。”章越看着锅下红红火火的灶焰,默默地点头。   “哥哥,放心我会替你替这个家争口气!”   ……   夏去秋来,转眼又到了冬天。   浦城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雪,屋舍,树梢都覆了一层雪粉。   作为浦城四大势族之一的吴府宅邸,此处虽比不上他们在汴京的大宅气派,但胜在宽敞,占地极广。   五十多亩的地,引水成湖,自成一景。当初仅辟此池子之费即不止千贯。   今日池上早冻了一层薄冰。   吴府下人十分忙碌,有的打扫院内石道上积雪,有的搭着梯子拂去青瓦上的积雪,扫去几分留下几分,更添意境。   两名少女从檐下行过,一人着湖绿色的衫子,一人则着月白色的衣裙,虽说正在下了雪,外头只罩了件袄子,远远看去好似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人儿一般。   “今日似府里来了客人?”着湖绿色衫子的少女的问道。   月白色衣裙的少女言道:“哥哥,今日请县学的同窗在府中游宴。”   湖绿衫子少女抿嘴笑道:“大郎君真好没事人般,不在京师夏课,以备来年再考么?”   月色衣裙少女道:“京里有伯父和爹爹在,他浑身不自在,何况哥哥他志不在此,我们还是去书斋看书吧。”   走了一段路,忽觉对方似没跟上来。   这少女不由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静了片刻,她似听到少年郎愉快的谈笑声,远远从湖边传来。   “没什么。”湖绿衫子的少女,双颊微红地捂住胸口,脸上倒是有等说不出的笑意。   “你啊你!”对方没好气地笑责道,“被下人看到了如何?”   “什么你啊你?那又如何?”湖绿衫子的女子狡黠地反问道。   对方认真地道:“本县押司之女在大婚之前,会了一位青梅竹马之交,却给未婚夫也是你章家的一位郎君撞见,以至于对方逃婚辱之!”   “竟有逃婚,此事?此人逃婚了那家人怎办?真是好生可怜,这姑爷也真是的,怎地有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十七娘,别走啊!我说笑的,你可别当真啊!”那湖绿衫子的连劝道。   那月白色的女子转过头,板着脸上突绽起了一抹笑意:“谁说我当真了,咱们看书去。”   二人并肩走着。   “十七娘?”   “嗯?”   “你方才笑得真好看。冰雪初融,倾国倾城,不过如是,可惜啊……可惜除了我没有其他俊俏郎君看见,你说可惜不可惜。”   “看我不拧你的嘴。”   两位女子追逐,蓝绿衣裙飞掠过长廊。   出了檐,二人各将伞撑起,径直朝书斋走来。   到了书斋前,二人将伞往石阶上轻拍,再各自帮对方拂去雪粉,方才走进。   “见过十七娘!”   “我与章姐姐上去一趟,莫非闲人进来。”十七娘吩咐道。   “是,十七娘。”   在凭目向北眺望,正好可以一睹湖景,也看到在湖旁水榭上,几十名士子正举杯高歌,谈诗作乐。   月白衣裙的女子正在书架间低头找书,抬头看了一眼,但薄纱窗纱轻轻拂动,那湖绿衫子的女子正凭栏眺望。   她不由嘴角一撇道:“你这般被人瞧见如何是好?”   “瞧见了又如何,惹出一段相思,不好么?”说着对方轻笑。   “可是,以你的家世,你爹怎可将你许配给这些县学士子?”   “不能婚嫁又如何?爹爹总没不许我,看也不能看吧?再说大郎君不也是县学学生么?”   “说不过你这张巧嘴,我看书了。”   湖绿衫子女子走回来,笑道:“你莫要说我,是你自己瞧不上吧?”   “我几时这般说了。”   “诶,你嘴上不说,心底可称是。”   “你想想你大哥娶得是范镇之女,二哥娶得是王安石之女……此处只有我二人,不避名讳又如何了……话说回来,虽说你们吴家娶得差了些,但嫁得好啊。”   “大姐嫁得是欧阳修之子欧阳,二姐嫁得是吕夷简的孙子吕希绩,三姐嫁得是夏竦的孙子夏伯卿。四姐嫁得最好,乃当朝宰相文彦博的六公子文及甫,如今到了你了,要嫁得比你四姐更好,那得是将来的宰相才行。”   说完这湖绿衫子的女子笑得是前仰后合。   但见对方没有说话,手边的书卷随着风正一页一页地翻动着。   “我是庶出,哪比得上几位姐姐,连名字都不许上家谱。”十七娘淡淡地言道,说到这里神色冷漠。   说话之间,忽听下有声传来。   “这位小郎君,你不能进,就算你有大郎君的条子也不能进。”   “这位老丈,大郎君面许于我,这里有些闲钱,请你吃碗茶如何?”   听到这里,两位女子不由对视一笑。   “不是吃茶,不是吃茶的事……而是……反正我不能说实情。”   “老丈,在下章越,是大郎君的好友,还请不要为难,如此大郎君面上不好看。”   二人依窗旁听,声音渐小。   “我们听听去。”   那湖绿衫子的女子拉着十七娘到东角,侧目朝下看去,但见一名十三四岁,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蓝袍少年正塞钱给看管。   看管则一个劲的推脱连道:“使不得,使不得。”   但见那少年年纪虽小,但可称得上长身玉立,只是穿得有些普通。雪天里,对方连伞也没遮一把,此刻身上眉间都沾了些雪粉。 第八十一章 雪景 风吹来,拂落一树雪花。天地静谧,唯有风雪声在耳边。 十七娘抬头看了看天色,耳旁却听那湖绿衣裳的女子言道。 “这小郎君生得还成,只是身上没有贵气,一看即知不是镶金戴玉的。说来世家的交游可大可小,大郎君就是好交朋友。”湖绿衫子的女子笑道。 十七娘轻描淡写地瞥了章越一眼,与对方道:“我还道你只敬人不敬罗衣呢。是了,不知这小郎君十弓长张,还是立早章,如此与你倒是一家。” 那女子笑:“我章家子弟在本城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如何识得。但能来到此处,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但眼下也不可小瞧了人家,如今是穷书生,说不成将来考中进士,就鱼跃龙门了。但话说回来,眼下不比咱大宋刚开国的时候,如今哪个寒家子能如张咏,刘沆一般。” “你若不想榜下捉婿吧,也当好好选个门当户对的。你大伯父如今为当朝执政,又与韩吕等家联姻,你当要小心被人借来攀高枝。” 攀高枝三字被对方加重了语气。 说到这里,这女子向窗外望去道:“比如此刻,寻常人家又岂会在酒酣耳热之时,一个人到此来借书,借着这名义在府里乱逛。” “不是鬼鬼祟祟也说不过去吧,不知是瞧上哪个大家闺秀吧!读书人这样的心思我见多。” 说着对方朝十七娘上下打量。 十七娘笑道:“人心岂有处处如你说得这般险恶!我方才看这小郎君双目炯炯有神,绝非奸邪之辈。不妨打个赌。就赌你那盒宫粉如何?” “早知你看上许久,送你又何妨?”湖绿衫子女子轻笑道。 十七娘当即放声道:“管书,下面是何人?” “十七娘,是个来书楼借书的,听你的吩咐,我没有放他进去。” “原来是姑娘,还请恕在下方才唐突了,请勿见怪。” 十七娘道:“不知不怪,但如今你既已知唐突何不离去呢? 那人道:“在下不敢打扰,但还请念在冒雪前来借书,小娘子行个方便。” 湖绿衫子的女子笑着看了十一娘一眼言下之意,我说得不错吧。 “那你可知我吴家的书向来不轻易外借?” “在下当然知道吴家书不外借,若是他人来借书,要么手持家中书目来换,要么也得提两壶酒来。在下家中并无藏书,又不敢空手相借,故提了两鸱酒行了十几里路,方得了大郎君通融。” 十七娘看了湖绿衫子女子一眼。 对方讶道:“还真是专程来借书的,不对,这厮心思又深了一层。” 十七娘摇了摇头道:“管书,既是有大郎君的条子为证,让他进来吧!” 湖绿衫子的女子拉住十七娘的手道:“你真让他进来?” 十七娘看了对方一眼笑道:“不然呢?如何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好,就由你性子来。” 二人都站在窗边,看向了书楼的楼梯处。 “这小郎君,怎地不上楼来借书?” 话音落下,楼梯声响。 “终于来了,待他看见妹妹你,又有什么话说?” 哪知上楼的却是管书的。 “怎地是你?” “十七娘,小郎君言衣裳鞋袜尽被雪打湿,不敢贸然上楼,以免唐突。这是他亲手写的书单,劳十七娘取了给他。他即刻离去,不敢多打扰。” 两位女子对视一眼。 十七娘接过对方的字条过目,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湖绿衣衫的女子侧过头来一看不由道:“真是一手好字,这没有十年功夫决计不能如此!难怪妹妹你看得如此赏心悦目!” “他的笔法里有篆书隶书的古意,不知如何练就的。” 十七娘微微一笑,抬头对管书道:“让小郎君稍候片刻,你先拿个手炉给那小郎君,再给他沏杯姜茶。” “怎地?” “那小郎君此处的回折,笔尖似抖了一下。” 一旁湖绿衫子女子接过条子仔细看后,点头道:“他冒雪而来,手必是冻着了,故颤着手与你写字,妹妹,你的心真细。” 说话间,十七娘凭着条子,已动手找书。 十七娘自小在书楼长大,当然明白对方所借三本书在何处,不用多久已是取之在手。 十七娘对管书道:“这两本给他,还有一本缓些再给,让他多坐一坐,去了寒气再走。” “是,十七娘。” 管事取书下楼,十七娘也走到了楼梯口朝下看去。 “还有一本还在找。这两本你先拿去。” “有劳老丈,也有劳娘子,真不知如何道谢才是。” “你谢我作甚,你要谢当谢娘子才是。” 对方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那就多谢娘子!” 见对方抬起头朝楼上望来,十七娘即移步走开,只闻环佩玎璫,余音回荡在书楼里。 湖绿衫子女子走到楼梯边,见那少年正一面对着火盆烤着衣袍,一面心无旁骛地读书。 他不由自言自语道:“我那几个哥哥若如他这般勤勉,这也不至于累试不第了。” 想到这里,湖绿衫子的女子亦看向正临轩看书的十七娘。 此刻书楼外风声小,雪落无声。 湖绿衫子的女子看看楼上,楼上捧书各读的二人,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找本书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管事持书走到少年面前道:“小郎君,此书也寻得了,你一并带走吧!” “多谢老丈,也谢你容我在此歇息,衣裳如今都烤干了。” 管事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抚须点了点头。 少年得书以后并没有着急取走,而是从怀中取出了绸布,再三郑重地将书于绸布里包好,最后纳入怀中。 “多谢娘子,老丈借书,在下告辞了。” “慢着,小郎君,这把伞路上带好。” 少年一愣接过伞来,管书道:“别多想,这是老夫的伞,还书时一并带来就好。” 少年失笑作揖道:“多谢老丈借伞。” 然后少年又对着无人的楼梯口处一揖,即转身离去。 两位女子于书楼看着少年撑伞踏雪而去的背影。 雪虽大,但少年的背却挺得笔直。 再抬眼眺望但见天地苍茫,山棱白雪皑皑,没有人声,雪落如禅。渐渐少年的身影没入这泼墨般的山水雪景画中。 湖绿衫子的女子叹道:“古往今来,爱书之人皆痴也。” “姐姐,你又不爱读书,怎知读书人皆痴也?” “天地默默,人间又有几个知音,唯有在书里求之,你说痴不痴?” 十七娘听此,果觉得淡淡寂寥涌上心头。 她言道:“姐姐,你莫要岔开话,咱们的赌约还是要算的。” “你还真一点不饶人。” …… 章越此刻撑伞走向湖边,心底不由好奇,方才楼上的女子是何人? 能在吴家的书楼出没,应该是吴家的小娘子才是。这么说来就是吴安诗的妹妹了。 吴家可是显宦啊! 自庆史五年时,吴育即升任参知政事,迄今为执政十余载。 在吴育为执政这些年,吴家已成可与章家匹敌浦城望族。 至于吴安诗的父亲吴充,亦受他提携。吴充子女多嫁娶当世名臣,比如吴充次子吴安持即娶了王安石的女儿蓬莱县君。 宋朝世家大族相互联姻是常事。 也就是娶必为世家大族之女,嫁必嫁进士出身,相互提携,相互扶持。如此高层文官内部自然而然形成一个小圈子。 不过身为吴充长子的吴安诗,科举倒是屡试不第,故而早早也作了荫官的打算。而吴大郎君性子好,喜折节下交,故而县学里的人与他都是相善。 章越无暇多想,已走回了席间。 县学同窗多在此对着湖边雪景畅饮。 这里多是进士科的学生,至于吴安诗能邀请自己,还是因为二哥的缘故。 章越将书贴身放好,走回角落处举杯饮了一口,但见飞雪落在湖面上,如此美景自己怎么能错过。 章越仰躺在塌上,寻了个毯子盖在身上,看着这雪景,真是好生惬意。 不过方才离席的不止自己一人。 几人回到席间。 一人道:“你们方才出恭怎地去了那么久。” 对方道:“噤声,噤声。” 章越闻言立即装酒醉继续睡。 “到底作什么了?” “好容易吴大郎君大方,请我等到他府上来,得好好见识一二。” “胡说,你们几个怎有这心思游山玩水。” 一人道:“实话与你道吧,我们是去转转,看看能不能碰见吴府上的佳人。” “我就知尔等没安好心。” “何叫没安好心,见见又如何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闻之在座之人,不由皆吟起这《蒹葭》。 众人看着那湖,仿佛那水中央真有位伊人。 章越也不由轻合着拍子。 “那见到伊人了么?” 众人都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转悠了好几趟了,愣是没找到。” “哈哈!” 席间传来一阵大笑声。 “真是可惜了,没让佳人一见我浦城一时年轻俊杰的风采。” “不错,似欧阳兄,陈兄这等风范这等家世,定然是足以令佳人倾心。” “不敢当,不敢当。没见到佳人样貌如何,才是可惜的。” “来,来,继续喝酒。” “酒已温好,谁来作诗?” 章越闻声已是入睡。 第八十二章 我是段子手(感谢太子啊扶朕起来书友的盟主)   众人饮酒作诗,正是酒酣耳热时。   章越不善作诗,不过很喜欢如此气氛,半睡半醒之间想着自己的心事。   穿越就似蝴蝶振翅,章越不清楚自己能给这时代带来如何变化。但融入此时此景,带给自己变化才是真的。   譬如那日老都管走后,他与哥哥说要争气读书,但不等于说他比原先更努力了。   因为上一世的经历令人明白,如此受一时之激而奋,不过能好过一时,但不胜在长久。   若说这半年来,章越真有多少变化,那么还是读书日多,心态也放得更平稳了。   这半年对章越着实改变甚多。   譬如读书时,章越再也不会再如何急躁,而是能知道何为细水长流。   而往章友直那练字时,将书道浅浅融入,也让心放得更静了。若说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气质心态,比起花钱买奢侈品,读书练字似更有效些。   心放静下来,事情也容易想得通透。   颜真卿有劝学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不知勤学早,白方悔读书迟。’   这句话当然很有道理,但章越看来读书贵有恒,若真有恒心,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无益的事,就是怕一日曝十日寒。   读书这事还是要为心找一个着处才好,如此才有恒心。   故而章越不会感觉读书是件很辛苦的事,放在当下,就是未来的事不必担心,过去的事不必心烦,这就是他此时此刻的心态。   平日该如何就如何,如此时此刻,该读书时读书,该品味着当下的光阴也是不会错过的,那就不要想着读书的事了。   雪落在湖心,米酒的酒香,红泥小火炉,令人醺醺欲醉。   章越双手枕在脑后,不由轻哼起自己的小曲。   天涯的尽头是风沙……   红尘的故事叫牵挂……   封刀隐没在寻常人家东篱下……   闲云,野鹤,古刹……   快马在江湖里厮杀……   作为十几年的周董粉,他觉得此时此景唱此曲,比吟诗,更令自己觉得惬意。   “三郎,你在此唱甚?”一人走来问道。   章越不好再装睡了笑道:“随便唱唱小曲。”   “诶,我还道你睡了,既是醒了,就过来联诗吧!”   章越推脱道:“在下诗才平平的,献丑不如藏拙,诸位放过在下吧!”   一旁的人闻言都是笑了。   一人故意道:“谁不知三郎县试之时,令君当堂试诗,最后以经生第一考入县学,此事都传为佳话。”   面对此人的揶揄,章越笑了笑道:“在下之前的拙诗实在令祝兄见笑了。”   章越认得这位祝兄,此人在进士斋中并非出众,曾有意与自己结交。章越初时也以为他是为了自己二哥前来,但后来察觉此人似在探查他底细,于是章越就疏远了他。   哪知今日却找上了自己。   若非为了借书,章越一般是不会与进士科的秀才们聚会的。   “诶,三郎是有大才,不与我们一般见识。”   “三郎,既是如此好歹也写诗来,就算是应酬之作也可。我等不会笑你的。”   章越被邀不过,于是道:“也罢,不知以何为题?”   众人笑了,既是章越肯作诗就好了。   “我们方才以梅为题,这对三郎而言,不难吧!”   章越心道,当然不难,这是你逼我抄诗的。于是他想了想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众人闻言对视一眼,把方才众人写得以梅花诗拿来心道,这诗可压一整卷,令所有诗作黯然失色。   未料到章越竟然还真有此诗才。   不料这姓祝的秀才脸上一红,当即道:“此诗平平啊,以三郎之才,绝不至于如此,莫非是以诗敷衍我等,不成不成,再作一来,此诗不算。”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就有不高兴了。   章越此诗无可挑剔,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但奈何对方是自己进士斋的同窗,章越只是经生的,故而不好当场翻脸。   也有人则想,也是让一个经生力压他们进士科,岂非很没有颜面。故而也是装聋作哑不吭声。   不过这些人说的,倒是令章越不好挥,毕竟诗的好坏,又没有机器评判,最后还是在人说。   如今祝秀才这么说,倒是令章越有些气笑。   于是他笑道:“诸位,我道一个故事给大家解解闷。有一日,欧阳公与两位学子同渡,他们是去拜见欧阳公的,但却不知眼前这位同渡长者就是欧阳公。”   众人听说章越讲得是欧阳修的故事,都是来了兴趣。欧阳修早已名满天下,又是嘉祐二年省试的主考官。天下读书人眼底的文坛大宗师,他的几则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   比如说‘画荻教子’,‘三上’啊,但这个与两位学子同渡的故事,倒是没听过,很是新鲜。   “三郎快讲,快讲!”   但见章越言道:“三人同渡,于是在船上即兴作诗,一位学子见一头鹅跳下江,于是作诗道‘远望一只鹅’。”   听到这里众学子不由莞尔心道,这叫什么诗。   “另一学子接道‘远望一只鹅,扑通跳下河’。”   众学子闻此有的人已是笑出了声。   “两人相互赞叹,对方的诗句之后,于是问欧阳公‘你为何不与我等联诗,莫非诗才平平不敢出手么?’欧阳修不假思索地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泛清波’。两人听了虽是心服,但面上却贬欧阳公之诗平平,不能与二人相提并论。”   听到这里,已有人暗暗笑,看了祝秀才一眼,但见脸已是红了。   “过了一会三人下了船,但见岸边有一堆燃尽的草灰,于是一人又开始吟诗‘远看一堆灰’。另外一人思索半天接道,‘近看灰一堆’。然后彼此又互相吹捧,一人问道欧阳公‘方才也就罢了,如今怎联他们的诗?’”   “此刻欧阳修不得不道‘一阵狂风起,漫天作雪飞’。两人听了竟还是说不如他们的,还放言让欧阳公再加努力。”   此刻众人已是暗笑,若不是碍于祝秀才的同窗面子,不少人早就捧腹大笑了。   这时候但见吴大郎君,吴安诗已是举盏朝此地走来。   章越继续道:“三人又走了一段路,想到要见到欧阳修了。一人诗兴大道‘两人同一舟’另外一人续道,‘去访欧阳修’。这次欧阳修也不等二人问道,‘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   说到这里,众人再已无法顾及祝秀才的面子,一并哈哈大笑。   祝秀才脸上也是青一阵紫一阵地,鼻子都气歪了。   他找回场子地道:“三郎真是了得,千里之外竟能知道欧阳公的故事,莫非三郎竟与欧阳公相识不成?”   章越笑了笑道:“哪里有这机缘?不过道听途说而来。”   这时吴安诗已走来道:“何人说识得不识得欧阳公?我倒是识得的。”   众人见吴安诗一并拱手行礼。   一般人说他与欧阳修认识,众人只会当他吹牛。但吴安诗认识绝对是真的。   欧阳修有名篇《答吴充秀才书》,就是写给吴安诗他爹吴充的。   当时吴充进京考进士,写了文章给欧阳修,欧阳修对他的文章称赞了一番,然后探讨文章之道,其中有一句‘为学者一般都求道,但是很少人能达道;非是道远人,而是人过于沉溺所谓文章之道’。   如今欧阳修与吴充更是儿女亲家。   众人说了章越方才说了欧阳修的故事,又将章越方才所作之诗请吴安诗点评。吴安诗虽考不中进士,但生在世家眼光还是有的。   他读了此诗,看了祝秀才一眼然后道:“三郎与他兄长,都吾的好友,得罪三郎即是得罪我。祝兄我不喜欢嫉贤妒能之人,你这酒也不必再喝了。”   祝秀才当即满脸羞愧向众人道:“诸位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了。”   看着祝秀才狼狈而去,章越微微诧异,他与吴安诗不过见了两面,几时就成了好朋友了,莫非又是看在二哥面上?   祝秀才走后,吴安诗对章越道:“不料三郎为经生,诗才也如此好。”   章越笑道:“我这诗才时高时低,不能作数的。令吴大郎君见笑了。”   吴安诗朗声一笑道:“是了,我与欧阳公相熟,而这一次进京也曾上门拜见数次,怎地没听说你方才所言的故事。”   章越心道,完蛋,这分明是后世文人段子手编得段子,然后冠了一个欧阳修的名头。   这就和如今网上到处飞的鲁迅表情包一样。   “这句话我没说过。”   “如果拿不准这一句名言谁说的,就是鲁迅说的。”   “你尽管编,说过一句算我输。”   如今欧阳修在大宋文坛的地位就是如此,但最大问题是他老人家还在世啊……   这不就穿帮了嘛?   哪一天欧阳修亲自找到自己道,这话老夫不记得说过啊!   章越就要当场找个洞钻进去了。   面对吴安诗的问题,章越只好满满地尴笑,希望这个故事不要因为自己传入欧阳公的耳里,然后抹杀了后世段子手的努力。   章越尽管尴尬,但吴安诗却并不在意。   “书借了否?”   章越道:“多谢大郎君,已是借了。”   “三郎若有闲暇来府上小住个二三日吧!”   吴安诗对自己甚是器重的样子,这令章越感觉有些不真实。   ps:感谢太子啊扶朕起来书友成为本书第七位盟主! 第八十三章 招揽人才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面对吴大郎君的相邀,章越最后还是没有答允,谦辞而去。   吴安诗也是没有意外,他对此子的性格早有些了解,总是那么小心谨慎。   事实上,吴安诗真也想结识这兄弟二人。   之前章惇之事,在京里轰动很大。   嘉祐二年这一科龙虎榜不用多提,连魏国公韩琦都说“有二苏在,怎么还有那么多考生敢参加考试?”   不过二苏这一次科考的名次却不太高。   进士科要考四场,而且是逐场淘汰制,诗赋为第一场,论为第二场,策为第三场,帖经为第四场。   是梅尧臣拿了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给欧阳修看,欧阳修看了很是喜欢,然后将对方诗赋拿来看,现已被其他考官淘汰了。于是欧阳修将苏轼的论拔为第二,这才将苏轼重新拉了回来。   最后苏轼以四甲及第。其弟第五甲守选。   章惇省试名次极高,但殿试时却以名次不如其侄弃旨。   这要说到‘大小宋’宋祁宋庠兄弟的故事。宋祁宋庠兄弟同年科考,殿试之时,皇帝本打算点弟弟宋祁为第一,哥哥宋庠为第三,但太后认为弟弟在兄长之上,不合规矩,于是让哥哥宋庠取代弟弟,成了状元,宋祁不仅丢掉了状元,反而被安排为第十名。   但到了这一科,章惇明明身为叔叔,为何却又在侄儿之下。虽说这侄儿年纪还比自己大了近十岁,但是按照辈分而论,一句话凭什么?   有的人以为此举无行狂妄,有的人反是有几分欣赏,读书人就应当如此视功名如粪土,而吴安诗则属于后者。   至于三郎对章越的认识,倒起源于陈升之对他的看重。   于是吴安诗顿时有了些兴趣,他也派人打探过章越在经生科的成绩。   不问不知,一问倒令吴安诗很是吃了一惊,于是今日他破例宴请章越至此也是想为日后与两个兄弟结个善缘如此。   倒是章越全然认为的吴安诗是因为他兄长的缘故,这才爱屋及乌如此。反正章越这半年来,以及对章二郎之弟如此的名号已是习惯了。   稍有些成就,或别人夸奖他几句,他都认为是二哥之故,不是对着自己来的。总之弄得都成了心理疾病了,问题是章越自己都还没觉。   半年来已习惯莫某弟弟的称呼,总有人要拿他们二人比一比,自己正常操作,旁人道一句不过如此啊,自己常挥,旁人道一句某某弟弟应该如此。   如此似已对自己的夸赞,简直莫名其妙哦。   不过章越也不是真心推辞,这不借书完,还有还书不是,那时候就顺理成章和人家章大郎君套套近乎。   章越回去时,雪已停了。   吴大郎君酒酣耳热之后,也是回堂,此刻他酒劲上涌,不由坐在那歇息,然后命人给他捏着额头。   此刻十七娘与湖绿衫子的女子正走向堂上。   但见此堂四面开轩,门前黑漆的落地柱矗立,堂前还有几株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夏日时枝叶如盖遮蔽于此,眼下到了冬日树叶掉光,也是积了许多的雪。   走入堂上但见器具景物都透着富贵气象,而这等气象非十几年可至,唯有吴家如此三代官宦人家,方才有的。   “见过吴大郎君(哥哥)。”   “无须多礼。”吴安诗在族里排第九,但在家里却是吴充长子,喜他人唤他大郎君。   见兄长酒醉成这个样子,十七娘回过头去问道:“徐妈妈醒酒汤熬好了么?”   一名跟着十七娘的妇人欠身道:“依着吩咐一直温着。”   “那服侍哥哥喝下去。”   吴安诗喝了醒酒汤,神色稍稍清醒一些。   屏退了左右后,十七娘道:“哥哥,你也少喝些,喝多伤身,嫂嫂也会怪罪你只喝醉不知诗书了。”   吴安诗道:“吾不喝酒还能如何?今科科考不顺,只好望着朝廷的恩荫了。章家妹妹也算半个自家人,说出这话来,我也素不怕你笑话。”   见一旁十七娘的愠色,湖绿衫子的女子已笑道:“大郎君腹有锦绣,胸有万丈,只是与我一般不喜读书罢了,舍此科考此道正好,不必再蹉跎于故纸堆里。”   吴安诗闻言哈哈大笑道:“还是章家妹妹会说说,不似十七娘整日劝我读书上进,这作妹妹的都管到哥哥头上来了,一点规矩都没有。”   十七娘道:“我哪敢管到哥哥身上,只是朝廷有制度,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我吴家从祖父至爹爹这一辈父子五进士,如今到了哥哥这一辈至今却一个进士也没有,只凭恩荫可行?”   吴安诗道:“十七姐儿,你可否不似你嫂子那般?平日与哥哥我多说些妥帖言语。哥哥以往可待你不薄吧。”   十七娘侧着身子气道:“哥哥待我很好,我心底自是知道。只是嫂嫂苦口婆心,又是一心为你打算。你怎可这般说来,传了出去岂非辜负了嫂嫂对你一片心意。”   吴安诗无奈道:“章家妹妹,你看看我这十七姐儿,整日尽帮着她嫂嫂说话。”   湖绿衫子的女子抿嘴笑道:“大郎君,我哪敢说她啊,今日还输了她一盒宫粉呢。但十七娘说得也是,似韩吕二家哪个不是世代进士。方今有句俗语,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   吴安诗道:“那又如何,韩吕两家如今不迟早也是我吴家的姻亲么?真不知你们有何好多虑的。但说到收拢人才,韩吕两家确有所长。章家妹妹,你说他们有何手段招揽人才的?”   湖绿衫子的女子笑道:“那要视乎何等之才了?百里之才,千里之才,当世之选自是不同。”   “似仁人义士轻货,不可诱之以利,勇士轻难,不可惧以患,智者达于数,明于理,不可欺于不诚,反之则可裁之!”   吴安诗佩服道:“我就说章家妹妹虽不读书,但跟随郇公(章得象)在京住得多年,比一般男儿见识要高百倍。”   章家女子笑了笑露出傲色,她自持世家出身,自小见识就比他人家的子女多了十倍,何况他祖父是当朝宰相,又是抱在膝上养大,所见所闻自是不同。   “这么说大郎君要招揽人才么?”   “也不算什么人才,起初也是看他在兄长之故,但如今倒是看重他的才华,”吴安诗当即将一条子递给湖绿衫子的女子道:“你们看此诗如何?”   二女一并读了。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好诗!”   二女皆是赞道。   “就是此人写的?”章家女子继续问道。   吴安诗笑道:“确实。他还是你本家呢,可惜只是经生罢了,但不知为何诗却作得好。”   闻此章氏女子与十七娘不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都想到了那个在里借书的少年人。   “话说回来,考亭的陈公对他也很是看重,当初招揽他为其侄儿伴读,却为他拒之,若不是因此,我早就招揽他了。大伯父为宰执,正紧缺着人才可用,总让我留意本县有无寒素之家的后生可以提携。”   章氏女子道:“那这人到底是谁?既是我章氏子弟,若是有名的,我绝没有不识得的道理。”   对方心想,既是章氏子弟,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吴家来招揽啊,这吴大郎君果真是酒醉后乱说话。   吴安诗正要开口,但见十七娘道:“哥哥,你的酒还没醒好吧,我再命后厨端碗汤来。”   被这一打岔,吴安诗才想得失言,不由仰天打了个哈哈。他也不是蠢人,想了想也就明白了,当即岔开话去。   章氏女子看着十七娘一眼心道,这倒真是小家子气。   这时候雪已停歇,但天却是更寒了。   吴府大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而章氏女子已是出门,十七娘则相送门外。   “十七娘,我此番回京可需数年后再见了,那时我或已是嫁人了。”章氏女子悠悠叹了口气。   十七娘道:“姐姐保重,过些时候我就与哥哥一起入京看你,那时我为你作的绣袍也是作好了。”   “太谢妹妹了,”章氏女子有些感受道,“是了,你哥哥并非读书的料子,他不是不聪明,只是太贪图安逸了,又有荫官之选故不肯读书了。你也莫要再劝了,他到底是长兄,到时候伤了兄妹情谊。”   十七娘道:“劝哥哥读书,也是为他收心,不至于在外太过荒唐,更免得日日与嫂子吵。他虽说怪我,但终究念着兄妹情分不会如何,但嫂嫂已是够苦了。幸好哥哥到底心中还是念着这个家,也想着为爹爹招揽有用之才。”   “但话说回来祖上再荣耀,子孙没有进士及第,怕也是难保富贵。这点我倒羡慕你们章家,不说代代了,几乎科科出进士。”   章氏女子抿嘴笑道:“那也是旁支!我那几个哥哥也与你哥哥一般,不肯用心读书。不过妹妹你倒是大小爱读书,若是你是男儿身就好,定比你几个哥哥强多了。”   十七娘道:“我家以诗书得荣耀,我当初读书也是为了博祖父爹爹欢心。”   章家女子叹道:“妹妹也太不易了。” 第八十四章 这个人已经疯了   南国雪景,别有一番景致。   县学所在的皇华山上,虽是雪落了一遍,但仍难掩满山黄绿之色,有些孤幼的草木经今冬这大雪一压,到了春暖花开之后,来年会更见苍翠挺拔。   是夜,寒彻冻骨。   县学的先师堂东一间庑房,几根椽烛如臂点在四周,将此堂照得通明。   堂上正有二十余名经生正在堂上攻读经义。   大家聚在一处读书,自是章越的提议。   县学是提倡进士经生各自在斋舍读书,但章越总觉各自卧在斋舍并不好,故而总喜欢自己,一人一书一灯来到庑房处读书。   郭林见了也与章越一并到此,二人如此久了,渐渐不少经生效仿。   渐渐与章越相善的经生们聚了一个圈子,大家都在一间庑房里夜读,如此人越来越多,现在已有了二十多人。   经生里见了一幕,将此戏称为‘越斋’。   章越进县学后,私试了数次,一开始他并没有全力施为,而是专攻之前不熟的《礼记》及春秋三传,如今用了大半年将这四本书经义注释都背下了。   换了旁人见有人能在半年内,读下九经之中字数最多的《礼记》和春秋三传,肯定是要惊讶得下巴脱臼的。   到了响夜鼓之时,众人都是从庑房散去,各回斋舍就寝。   章越与郭林挟书离去,正好目睹雪夜景色,一旁是散去的诸生,耳边是一长一短的鼓声。   “又是不负一夜光阴,如今公试在即!师兄可有把握?”   郭林经过大半年的学习,与以往相比更显稳重:“尽人事听天命吧,这一次经生斋公试,治一经须通九以上,为合格,治二经须通八,为合格,治三经则通七,为合格,治五经则通六,为合格,不知师弟治几经?”   章越道:“这一次公试听闻会报至国子监是否?”   “确实如此。以往经士斋在公试里出类拔萃者,可由州学推荐往南京国子监面考,博学卓异者,可直荐汴京国子监面考。”   章越道:“师兄,如何算是博学卓异呢?”   “这没有说法,按照惯例必须由州学学正定夺,最后报给知州举荐给国子监。这一州之数至多不过一人罢了,而南京国子监也不过二人。”   章越想起王安石变法里的三舍法。   王安石的三舍法将太学设为外舍,内舍,上舍,其中外舍两千人,内舍三百人,上舍一百人。   太学内考试,学生从外舍升入内舍,再由内舍升入上舍。上舍经考试后则可做官。   这一变法,即便后来司马光上台了,也没有废除,到了蔡京为相时,更是扬光大,将这三舍法推行到天下州县学校,称为天下三舍法。   蔡京在州县也设立三舍之法,县学中上舍内舍学生优异者可荐入州学外舍,州学中上舍内舍中优异学生可荐入太学外舍。   而当初创立三舍法时,为了选变法理论支持,王安石特意说这是三代的‘乡举里选’之法。   但无论是王安石有无变法。   宋朝要入太学有一个条件一直不变,那就是八品以下官人子弟可以免试进太学,而寒门平民子弟必须考试进。   那么入国子监后,有什么好处?   宋朝国子监可直接参加监试。   开封府,礼部每年取的进士大约在一百五十上下,国子监在七八十人上下,诸科的比例也相仿佛。   章越穿越前常记得高考不公平,比如说地域问题。   那么在宋朝的进士里,开封府籍和太学出身就占去近三分之二。   用句很令人崩溃的话来形容,你尽其一生追求的,也不过是他人生来就有的东西。   为何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   这就要说到宋朝一贯的国策‘强干弱枝’。   强干弱枝是宋朝吸取了安史之乱,唐末藩镇割据后,从宋太祖起的既定国策。   好比‘以文御武’,也只是强干弱枝的一部分。   就章越所见,为何浦城的章氏吴家两族的宗家子弟为何都没有留在老家,而是入了京师,甚至入了开封府籍。   章越当初凭着章氏子弟的身份,若求章家宗家出头,就算再远的亲戚,赵押司也不会差点把他们逼上绝路。   因为章得象的子孙,吴育吴充的子孙,王安石的子孙,大多没有返乡而是留在了汴京,入了开封府籍,就是为了方便考科举。   如此好处,自是显而易见,地方势族子弟为科举纷纷迁入京师,如此朝廷派到地方的官员治理就容易多了。   这比秦始皇,汉武帝强迁地方豪族进京,手段可谓温柔多了,也算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而从范仲淹变法设州县学校,王安石变法的三舍法,再到蔡京的天下三舍法,一脉相承下来的变法思想,都可以看到强干弱枝的影子。   当然这强干弱枝的国策,对于章越目前的处境而言就很坑爹了。   省试一百五十个进士名额,对于他寒门考生而言,先要在各州一百人取一人中的解试出头,而官籍考生却可以走百人取十五人的别头试,大家再一起竞争省试名额。   官籍考生可以直接进国子监,但章越必须州县学校举荐卓越,才可能往国子监赴试。   当然这赴国子监考试虽说有罢落的风险,但录取率还是极高。因为国子监主要是看下士子的真才实学,以免州县推荐没有才学的关系户上来。   入了国子监后,朝廷每科都有八十个进士名额专门给太学生,诸科也差不多。   所以对章越而言,得到州县推荐赴国子监,那绝对是值得拼一拼的。   但问题是州县为何一定要推举你?这也是历史上三舍法及天下三舍法的问题。   整个州里只有几个名额,推举至汴京国子监及南京国子监。   若是大家公试的成绩都差不多,那么州里会推荐谁?三舍法的问题,就是成绩差不多下,让学官参考学生平日的德行。说到德行,那还不是说你行就你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   【书友福利】看书即可得现金or点币,还有iphone12、switch等你抽!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可领!   最后行也不行,不行也行。   章越对郭林道:“如今我是伯益先生的得意门生,县学的胡学正对我也是赏识有加。”   郭林道:“胡学正和伯益先生在县令固是名望人物,但推荐至国子监却是州里之事,怕是他们二人份量就不够了。”   章越承认郭林说得有道理,但他还有的没说的,眼下章家食铺生意红红火火,自己帮着斋长指点出了几本科考用书,对方又是大赚一笔,自己也得了不少好处。   在咱大宋,金钱是可以转换成权力的。   不过这点钱也还是不够。   “我欲稳胜,就必须才高一筹,必须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方可!”   郭林道:“那你打算如何呢?”   章越道:“你方才不是说治一经者须通九以上,为合格,治二经者须通八,为合格,治三经者则通七,为合格,治五经者则为通六,为合格。若我九经皆考,通几者为合格?”   郭林道:“以往是通五!”   “若是全通呢?”   “全通?师弟你莫惊师兄我。”郭林不由瞠目结舌,“省试九经科及第,也不过通六而已。何况县学录试之墨义如何比得上公试。公考之墨义与省试一般严谨,用字用词极为考究。”   “再说公试,省试每经试问大义十道,我还从未听说有人能十道大义全通的。”   郭林讲了一堆。   章越笑了笑反问道:“你呢?这一次考几经?”   郭林道:“我考五经而已,考九经费时费力太大,何况还有《论语》,《孝经》两经也是帖经墨义大义一题不少。”   “加上《论语》,《孝经》说是五经,其实考得是七经,而你之九经实为十一经,揣测县学里除了你,没有几个人会有此打算。”   章越闻言对郭林笑道:“若不如此,如何显我手段。”   汴京国子监与南京国子监,整个建州就几个名额,故而即便章越考到县学经生第一,也不一定稳进。   所以要赢就一定要赢得漂亮,赢到令人无话可说为止,章越一口气报九经,就是要让人无话可说为止。   都说三分天注定,七分靠努力,章越就把这七分努力作到十分。   当然章越考九经难,但不等于县学学生就容易了。   县学公试有规定,考一经必须是大经,大经就是礼记和左传。   考二经必须一大经一中经,中经是诗经,周礼和仪礼。当然有人要逞能(作死),考礼记和左传两大经也没问题。   考三经必须为一大经一中经一小经,小经是易经,尚书,公羊,谷梁。当然要逞能,也可以考两大经一小经,或者一大经两中经也成。   五经则必须两大经,其余任意三经。   当然以一经通九,两经通八,三经通七,五经通六,九经通五而言,大家的下限难度都差不太多。   上限的难度就不一样了。   而且省试九经科是帖书一百二十帖,答墨义六十条,九经合在一张卷子里考的。   但县学公试却是分作十一场考场。   《论语》,《孝经》两场为必考,其余九经一经一场。你报多少经,就考多少场。   而章越则要十一场全考!   故而当公试报名那日,经生斋里唯独章越一人报了九经。   县学上下得知章越此举后,都觉得这个人已经疯了。 第八十五章 争口气(两更合一更)   如今到了岁末,县学里人也多了许多。   范仲淹变法时,令州县立学,士须在学三百日,乃听预秋试。   两年完成三百日课时实在不少,眼下秋试在即,算着不足三百日课时的学子皆是赶回,否则即被取消第二年参加解试的资格。   章越走进县学馔堂里,到处都是一片筷勺拨动饭盆的声音。   外间是寒彻入骨的天气,而简陋的屋舍里,众学生坐在未打磨过的杉木桌椅上,饭菜气味充斥着四周,众人的咀嚼声与锅碗瓢盆的搅动声混在一处。   这样清苦的生活,有时候反比显达富贵之时,更令人铭记一生。   章越扫了一眼,继续与郭林几位‘越斋’的同窗说话。   章越走进馔堂的一幕,众县学学生们都看了过来。   “三郎!”   “三郎!”   章越路过时,不断有人吞下口中的饭食,起身与他打招呼。   章越笑呵呵地与同窗们一一打过招呼。   “三郎,你家食铺的姜豉未免也好吃了。”   “是哥哥作得好,怎地吃完了否?我让店中的伙计再送到府上?”   “三郎爽利,但不敢再占三郎便宜了。多少钱来一算我。我再买些送人。”   “那就多谢刘兄照顾我家生意了。”   “三郎,三郎,我与朋友去食铺吃饭,若报你的名字可否算得实惠些。”   “诶,于兄能来赏脸高兴还来不及呢,咱们县学同窗都是一般,去我家食铺就食即送一碗姜豉,不过切记,不要与人张扬。”   “好好,多谢三郎了。你家的姜豉真得好。”   “三郎,听闻你一人报了九经?”众人都是停下筷子看来。   “是啊,惭愧了。”   “了不起,了不起,此番是要一鸣惊人了。”   “不敢当,我也就是试一试,若是不成,还请诸位不要笑话我啊!”   一群同窗们笑道:“哈哈,三郎,咱们县学经生里,你居第二无人可居第一了,莫要谦虚了。”   “你不成,谁成?”   章越笑了笑,与一众同窗抱拳聊了几句,于是走到台前端起自己的二等饭食的盆子。今日馔堂的二等饭食还成,三大块炊饼,还有蒸茄子,煮萝卜,冬笋,还浇了一勺子五辣醋。   章越端着饭盆走回,即见有人招呼道:“三郎坐此!”   原来是斋长,他与数人占据了一大桌,左右都是空荡荡的,至于前后其他桌子都是坐得满满当当的。   章越与郭林等同窗端饭盆走至斋长一桌。   一人已忍不住道:“三郎,今日可有带姜豉么?”   章越笑了笑,当即取出一罐来放在桌上道:“诸位同食就是。”   斋长斥道:“也不怕人家笑话。”   那人哈哈大笑道:“斋长不知,我就是尝他家食铺这一口姜豉,还有那烧菜烧肉,这是我的馒头,三郎莫与我见外。”   在宋朝炊饼就是今日的馒头,馒头就是馅少的包子,至于包子才是馅多。   章越不客气地接过了,郭林也将他的腌菜拿出与众人同享。   众人在一桌分食,你让我,我推去,并不住谈笑,自有一番乐趣。   一旁有一老生不知章越是何人,不由向左右问之:“此人是谁啊?如今经生都如此了得么?”   旁人笑道:“你怎连章三郎都不识得?”   “我这半年来抱病不在县学,若非明年秋试还差了一百多日的听读,不然还在家将养。”   “原来如此,这章三郎的兄长就是这一番中了进士,因名次不如其族侄而弃官……”   “听过听过。难怪如此,当初我与章二郎同窗两年,他我自是识得。怎么他弟弟不报进士科而报了经生科?”   “这说来话长了,这章三郎当初以五经全通考进县学,如今也是经生斋里的易学究和周礼学究。”   “啊?不过一年即两经学究,难怪,难怪,所谓有其兄也必有其弟了。”   “如今他要报了九经,公试之时考十一场,此事不仅是经生斋,连进士斋也为之振动。”   对方道:“这可了得啊!若当真能九经本科及第,则同进士甲科第六名。次一些的九经出身或同出身,可同进士丙科。”   “是啊,此番就一见真章了。章三郎今年几岁?”   “十四。”   对方吃了一惊叹道:“过了年也方十五,这都可以报神童科了。”   另一人笑道:“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但这章三郎十五岁明经,也太快了些。”   “成与不成,明不明经,也要看他这一番九经考得如何才是。”   此刻县学师斋中,也有一人前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但见孙助教一声朗笑,边吟边大步行至县学胡学正的师斋里。   “孙助教来了,真有失远迎。”   “不敢当,胡学正喝此小酒好生快意,这肉香煞是馋人……”   胡学正一面摆上酒盅,一面笑道:“这是本县食铺所制的姜豉,烧肉,我命下人冒雪买来的,助教可否赏脸品尝则个?”   孙助教笑道:“本是有事与学正相商,既是如此,我们二人边吃酒边闲聊。”   胡学正神色一凛,连忙道:“孙助教请坐。”   胡学正明白,这公试不同与私试。   县学私试是关起门来考,而一岁一次的公试,不仅县令亲自考试,而且州学还会派人来监督,孙助教也因此到了浦城。   一旁小炉正烫着酒,盘上姜豉和烧肉的肉香弥漫在这个室内。   胡学正与孙助教二人是一筷子肉就着一杯酒。   三杯酒下肚,孙助教抚须道:“蔡转运使要到浦城来了。”   胡学正闻言筷子一停,半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孙助教笑道:“喝酒喝酒,蔡转运使此番是为考察地方吏治,清点刑监而来,至于县学举贤倒在其次。”   胡学正松了口气。   路转运使相当于一路最高行政长官,而身为转运使不是整日蹲在路治守着不出,而是必须定期巡视路内各州县。   这个月巡视这个军州,下个月就在另一个军州巡视,没有个消停时候。   胡学正道:“虽说不是为此番公试而来,但卡在此时,总叫人心底七上八下。有些地方还请助教教我。”   孙助教哈哈一笑,一杯热酒下肚,顿时五脏六腑皆暖,接着又夹了一大块肉冻下肚咀嚼道:“好说好说。学正,这姜豉真香。”   胡学正笑道:“这姜豉出自章家食铺,助教这一次回州里,我多送几罐就是。”   “那就多谢胡学正了。漕使这一趟因晋江令章拱之一事,吃了朝廷老大的挂落,正是郁郁之中。但你也无须太担心,蔡公贤名远近皆知,也喜欢举贤,这一番公试正值蔡公来至县里,你荐些良才上去,如此你既颜面有光,本县也有了好名声,蔡公说不准也看了欢喜。”   胡学正笑道:“本县无他就是贤才多。进士斋之中有……等等贤士,都是文章熟练,才学出众之士,至于经生斋中,则推章越章三郎了。”   “哦?就是那作神童诗,县学录试时五经全通的章三郎。”   胡学正点点头道:“正是他。”   孙助教停著,取热巾帕拭面然后道:“此子我见过,但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胡学正道:“此子博学而不穷,笃行而不倦,入学不过一年即被推为经生第一,实在与他二兄可称一时瑜亮。”   孙助教不由询道:“诵读经义,必有刻苦之功,此子真有这般苦读?”   胡学正笑道:“这却不曾,说来惭愧,此子入学后还因昼寝,被吾训斥过,但见他功课实在卓异,也只好睁一眼闭一眼了。”   “居然昼寝?”孙助教不由失笑道,“我释褐为官前,可不敢有一日昼寝啊。他昼寝多久?”   “听闻是一个时辰,每日如此。”   孙助教道:“那夜间读得很迟了?三更灯火五更鸡,也不奇怪。”   胡学正摇头道:“也不曾,二更鼓一过即寝。旁人还问他,他还言读书贵在有恒,最无益莫过于三更灯火五更鸡,一日曝十日寒。”   孙助教叹道:“若颜鲁公在世,听了这话定给他两个耳刮子!”   胡学正道:“说来难以置信,县学学生也有人这般,以为章三郎如此怠学,必在暗地里下苦功夫。有人与他同寝之时,曾拼着七夜不睡,也要盯着章三郎是否有半夜而起点烛夜读,结果……”   孙助教,胡学正都是长叹一声。   “他到底有何读书之法?”   “也曾有人问过,他答说,就是平日认真听教授传艺,每日写写功课,月考之前读一读,并无其他。”   “这不是蒙人么?”孙助教叹道。   “奈何他私试却考得极好,不过半年已为易,周礼两经之学究。读易,周礼二经的学子,遇不通之处,皆询于章三郎,其一一答之,从不厌烦,俨然有名师表率。”   孙助教闻此已是失语了。   “每晚他也会出钱买来大烛,点于室内,与同窗们一并秉烛夜读,从无一日懈怠,若说是学贵有恒,那他倒是有恒心的人,故言笃行而不倦也!”   孙助教闻此也是不由点头道了一句:“善也!”   “是了,这一次公试,唯独他一人报了九经考十一场。”   孙助教道:“县学经生科公试以往无人敢如此吧?”   胡学正点点头道:“确实,不是无人敢报九经,而是太紧。公试十一场,需三日内考毕,每场帖经一百,墨义五十,大义十,这三日内十一场,岂非要从日出写到天黑了?”   “就算题能答之,人也是疲了,手也是酸了。”   孙助教道:“但若是此子能答出,也算是一番佳话,我记得一经通九,两经通八,三经通七,五经通六,九经当通五吧!”   胡学正道:“正是。通五为合格。”   “若是此子能通六通七,给他经生第一又何妨?”孙助教言道。   “若举荐国子监呢?”胡学正问道。   大家好,我们公众.号每天都会现金、点币红包,只要关注就可以领取。年末最后一次福利,请大家抓住机会。公众号[书友大本营]   孙助教闻此犹豫了:“一州之中,每岁诸科举荐入国子监赴试的不过二三人啊,况且此事最后还要知州定夺。”   胡学正道:“朝廷省试,九经出身也不过是通六罢了。”   孙助教道:“以往省试九经出身,最少当通六。但自官家即位以来,进士科日重,诸科所取日少,就算九经通七,也不一定能博一个九经出身。”   “至于九经本科及第,那就更难了,每科所取不过二三人,此可相当于进士甲科。”   “不过让章三郎先考吧!若是出众就荐至漕使那边,他向来可是喜好提携后进啊!”   说到这里,二人皆笑。   就在公试前几日,章越拿着自家铺子的几罐姜豉送给胡学正。   胡学正笑了笑道:“你时常送这些来,别人还以为我馋你这些,多少钱我一算给你。”   章越忙道:“学正这不是折煞我么?自家铺子酿得有什么本钱呢?有劳学正食后替我与旁人说一说就好。以你如此德高望重的身份一说,旁人定觉得好吃。到时还怕客人不上门么。”   胡学正抚须笑道:“端是这般巧嘴。也好,老夫素不收其他学生之物,唯独对你青眼有加。不过你也别动其他心事,你报了十一场,休想老夫会透题给你,凭自己本事考来!”   “多谢学正,学正正有此心。”   胡学正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十拿九稳了?”   章越笑道:“学生不敢有此说法,全力一试,只求不辜负学正的一番栽培。”   胡学正道:“你好好考来,若是通五,以后不要来见我,若是通六,我可奏请县令,免去你一年的斋用钱。说好了,只限二等饭,若要一等饭得加钱!”   章越笑道:“还是学正知我,知道学生想要什么。若能通七呢?”   胡学正微微笑道:“这你不需来问我,也不是我能做主的,但我会帮你去争。”   “学生多谢学正!”章越自内心诚恳地言道。   胡学正微微一笑道:“三郎,好生去考,考出个名堂来,莫要整日被人说是章二郎的弟弟,就算不为家里,也要为自己争口气!去吧!”   说完胡学正摆了摆手,章越亦退出了屋子默默道了句:“谢学正教诲!” 第八十六章 星河   岁末县学公试如期而至。   县学中进士斋,经生斋考生一并齐考。   先师堂及左右庑房处划作进士斋考生考试,至于经生斋的考场则在……馔堂!   就如这馔堂里饭食有一二三等之分。进士与经生也有上下之分,但对于这些而言,章越郭林等早已是习惯了。   公试前一夜,因辟为考场,众生直往馔堂领了饭盆,返回斋舍用饭。   章越与郭林取了饭盆,返回山上的斋舍,沿途但见进士经生皆捧盒上山,也有人去亭边。   从闷着声走路的众人可知,章越众人压力都很大。   师兄弟二人在斋舍里吃完饭。   郭林道:“师弟,咱去走走。”   章越道:“师兄,我还道你要再读半宿,明日大考了。”   郭林道:“读了这大半年也不差这一晚。”   “也罢!”   师兄弟二人在后山散步时,此刻夜幕已临,山上的斋舍已亮起了灯。   山下梵寺里的僧人也开始夜课。   这夜天很是晴朗,不知何时回眸,但见一道星河已垂在二人的头顶。   章越心道,古代就是天气好,冬日都可以看见如此的星河。   “公试之后我即返家过年了,怕是没法与师弟在山上看此等夜景了。”   章越闻言不由道:“师兄,我好冷。”   郭林尴笑道:“师兄想说,多谢师弟看顾,要不此大半年来,我不知怎过的……”   “我木讷,没见过世面,闹了不少笑话,处处赖师弟为我周全……”   “起初吃三等饭,我怕被人看不起,但后来才知……怕被人看起是我,而不是吃三等饭的缘故……”   章越心底诧异郭林怎么话如此多。   “师弟,上月我去买笔时,遇见了三娘了。”   看书领红包关注公众号,看书抽最高888现金红包!   “哦?”章越讶异心道师兄你口好紧啊,“然后呢?”   “三娘已嫁为人妇了……我没见她官人,但身旁有丫鬟老妈子服侍着。三娘气色很好……我与三娘道考上了县学的事,三娘笑着与我道,她早已知晓了,很是为我欢喜,她言我是她见过最勤学之人,说苦心人天不负……”   章越不由感慨,苗三娘嫁人啦,不是说好了请他们喝喜酒么?   “……我当时说不出话来,但我本意是亲口道与她知,我考取县学之事……我微末时,唯师弟与三娘你们一直待我如故的……爹说我有贵人命,我原本不信,但遇到师弟和三娘方知……你们都是我的贵人……”   郭林边说边笑,可不住用袖子往脸上抹眼泪鼻涕。   章越仰头看向星河,但觉得郭林是不是用这个方式替他化解考试压力。   “如今三娘嫁了如意郎君,算是得偿所愿,我很是替她欢喜。而师弟你……也当得偿所愿才是。”   章越忙道:“师兄打住,我的终身大事……你切莫操心……”   郭林抹泪道:“师弟,那你好生考吧。你与我不同,我读三五日书,方抵得你一日。当初你说你要出闽的话,我一直都信得!我想你会得偿所愿的。”   章越道:“师兄也是,用一句王介甫知州的文章共勉吧!”   二人走到一处沙砾地旁。   章越以脚为笔书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章越仰天道:“此余之所得也!”   郭林默然片刻道:“师弟,你是真爱他的文章!”   章越笑道:“不只是他的文章,若此生不能出闽见一见这位王介甫知州,真人生憾事!”   不枉费了自己上一世语文课上,背了那么多他的诗词文章。   但眼下二人距离,恰如眼前的自己与天上那道星河一般遥远。   公试第一日,第一场论语。   第二场易。   第三场周礼。   偏巧都是章越最擅长的。   这会是好一个开始。   馔堂的饭食也改为了炊饼馒头包子,还有一大碗清可见底的米粥。   经生都在馔堂或站着或蹲着一面喝粥,一面啃炊饼馒头包子,也有的人则狂灌清粥。   章越见如此不由腹诽,如此喝粥,一会频繁出恭怎办?   众人吃完后将饭盆朝筐里一丢,然后将嘴一抹,即提起书箱进入馔堂考试。   馔堂里每名考生坐得都相距一丈远。   众人一入座即快磨墨,并取出试纸。这试纸乃考试用纸由考生自备。   因为公试的账由县里走,而抠门的官府是不会因此为你出这笔钱的,故而必须考生自备用纸。   试纸必须在考前往县衙加盖印信后还给考生,考生到考试时再取出。   不仅是公试如此,连诸州解试也是一并的规矩。   不过解试乃糊名制,试纸必须装订,考生必须将家状粘合在试纸前卷,最后由官府盖印,总之有一套繁琐的规矩。   考生无法自办,一般由‘书铺’代办。宋朝的书铺有两等,一等是专门卖书,另一等即是如此有些类似如今的‘公证处’,也负责考生试纸装订,但复杂处又胜过许多,以及种种弊端。   如糊名制的试卷要由官府弥封盖印,书铺就在试纸装订上作手脚,使家状与试纸粘合不严,令官府用印不全,然后再由场内买通之人将考生试纸调包。   县学公试不糊名,故而不必由书铺经手。   但试纸考前一律由官府盖印,多一张没有,要是不小心少一张,到时候怎么哭都不知道。   因为要考十一场,故而章越书箱里一摞纸都是这十一场要写的。   章越看到这么多纸,换了旁人是要倒吸一口凉气,别说默写了,这么多纸就算抄上三天也很难抄得完。   不久印着考题的卷纸已是下。   贴经的内容可直接写在卷纸,但墨义和大义却必须写在自备的试纸上。   章越先看到帖经第一题。   子贡问:“___孰贤?”   论语里,子贡出场不少,但问的问题就那么几句。   章越不假思索写道,师与商也。师是子张,商是子夏。写出‘师与商’不难,但会有人漏了一个‘也’。   章越笔下继续书写,每场都是一百道帖经,五十道墨义,十道大义。   一般是两个时辰内答毕,不过若答不完,可允你继续写。   题不难,看懂考官偶尔的小心思即可,难得是你要如何写完?还有体力精力的问题。   章越丝毫不慌!   左右学子皆在抓耳挠腮时,章越已提前半个时辰交卷,甚至还检查了一遍。   众考生一片惊叹。   “今科论语果真太难,连章三郎都不会了么……”   “想甚,他与你一般么?”   “三郎真了得!”   “莫非九经十一场,他要经经第一么!”   “哎娘,为何人与人间,差那么多?”   第一场论语考毕。   章越飞快走回了斋舍吃了些环饼,喝了一瓢凉水,然后即在床上小躺了会。等会郭林会唤醒他至下一场考试。   下午鼓响,易经场时,章越已精力饱满地坐在考场上。   论语必考故人多,但易经场人已是少多了,而且易经小经,人数不足三分之一。   章越仍是奋笔疾书,写至一半,忽闻身后有人咳嗽一声。   章越听到一名同窗悄声道:“三郎求你个事,把手挪一挪,此生此世就感激不尽了!”   章越摇了摇头,没作理会。   这名同窗正待失望,却见章越等监试之人走远后,将一张写好的卷子翻过一面摊在一旁。   “三郎真仗义之人!”对方感激道。   章越没有言语。   又过了半刻,章越又摊了一张已写好的卷子……   章越奋笔疾书时,胡学正已陪同孙助教至馔堂考场。   “孙助教,这子就是章越章三郎!此番经生斋里唯独他要考十一场。”胡学正向孙助教言道。   孙助教心道,废话,我当然识得。   孙助教打量起章越不由心道,不过半年不见,此子比上一次时更沉稳,似笃定自信多了。   “你我看看去!”   “悉听尊便!”   但见孙助教,胡学正绕过众人径直来到章越桌旁。   随着孙助教,胡学正下场,场下学生自是一片手忙脚乱,有收小抄收书本的,有将别人卷子还回去的,有把字条吞进肚子里的……   胡学正是满脸怒色,寻又无可奈何。   孙助教自知,县学公试的严格,自不能与解试相提并论,连县学录试也是不如。   不过对他们而言,公试最重乃为拔优,真要闹出几个不合格的,将人开革出县学,那是令上上下下都蒙羞的事。   章越早见孙助教,胡学正下场,也是暗骂一声,不动声色地将卷子收回去。   但见二人哪也不去,而是直直走到了自己身旁,拿起了自己写好的卷子当场就看。   章越也没在意,自己继续写卷子。   孙助教与胡学正各拿章越一张卷子看起,不多久二人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寻又看起卷子。   此刻章越已写完了卷子一抬头,尼玛,这两人怎还没走?   但见胡学正肃然对章越道:“写完了?再审一审。”   一旁孙助教也是如此表情。   章越一肚子怀疑,莫非自己将卷子给别人看,被这两人看见?也不至于如此警告我吧。   终于二人负手走到馔堂外面,孙助教停下脚步,回头向胡学正问道:“今晨此子的《论语》答如何?”   “好教助知晓,全通!”   “全通?”   “全通!”胡学正底气十足地答道。 第八十七章 三日十一场 这一场章越又提前半个时辰交卷。 “三郎又交卷了。” “果真这易经太难,不止我一人如此。” “省省吧,你道三郎也与你一般。” “三郎当初县学录试时即第一个交卷,那番全通。” “原来如此。” 在众人的目光,章越又是第一个交卷。并非他要显摆,而为了节约时间备考下一场。 监考县学职事看了章越卷子一眼,不由道:“三郎真了得,都写得这么多。整张卷子都写满了。” 章越不由尴笑,好吧,这个夸奖的角度倒是满清奇的,不过自己是写得挺多的。 “多谢职事夸赞。” 对方笑着道:“三郎好生考。” 离了馔堂,他走到厨灶旁取了饭盆没有返回斋舍,晚上还有一场周礼。伙房早已提前煮好了饭,将食盆分一二三等放在馔堂外的树下,而要考周礼的学生们已来不少,一来即取了饭盆,或站或蹲在馔堂外风餐。 章越正要站在堂外与众人一并风餐,这时有人道:“三郎,家里来人了,在前廊那候着!” 章越端着饭盆走到前廊,但见原来是章实提着个食担候在那。 “三哥!三哥!”说完章实转过头对一旁门子道,“瞧,我就说他是兄弟么?如何信了吧?” 门子忙道:“对不住,大官人,是我眼拙了。” 章实朗爽笑道:“不妨事,不妨事。” 章越走到兄长面前,对门子道:“他是我哥哥。” 门子歉笑退下,章越笑道:“哥哥如何来了?” “不是知你今日公试,赶着给你送你吃食么?要不是中午铺子里忙,早就给你送来了。快吃吧,趁还热着,一出锅就给你送来。” “好的。哥哥也吃些。” 章实一面揭开食担上的盖子一面道:“我吃过了。溪儿本待也来看你,却给我拦住。而你嫂子说要变天,给你加件冬衣,一会给你穿上。是了,先给你盛碗鸡汤,这老母鸡炖得一个下午,火候正好,汤面上都是油水,你尝一口。冬日里能喝这口热汤,那滋味换了官家给我坐,我也不乐意!” 听着章实如此说,章越看他拿出一盅鸡汤来,四周都用布包裹着。盅盖一揭开,确实还冒着丝丝热气。 章实给章越盛了一大碗。章越迫不及待地先吃一口鸡肉,确实软烂至极。然后章越就着飘着厚厚油花的鸡汤咕嘟咕嘟地喝进去,顿时浑身上下都是暖了。 穿越前这一层油花常都被舀去了,如今却成了一盅汤水里最精华的部分。 接近着章实又端出了一碗没有汤水的馄炖来道:“三哥,这馄炖浸在鸡汤里吃。” 兄弟二人当即坐在前廊吃着食担里的饭食。 最后连战斗力极强的章越都长长打了饱嗝:“哥哥,我吃不下了。省下的你挑回去吧!” 章实笑着道:“也好。明日想吃什么和哥哥说,哥哥叫铺子里的人给你送来。” 说完章实又塞了好些蜜饯果仁及七八个熟鸡蛋给章越。章越是捧了满怀。 “鸡蛋等肚饿了再吃,蜜饯果仁散给同窗。不要吃独食只记着自己,在外要与同窗们多和睦。” 章越推辞不得,点点头道:“哥哥知道了,你回去吧!” “好!三哥,明日再吃馄炖好不好?”章实得了答允,这才提了食担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章越依着兄长的吩咐将这些蜜饯糖果都散给了同窗们,众人一面笑着谢了,一面羡慕章越有如此的兄长。 章越没有歇息片刻,易经的学生大多考毕,下一场即将开始。至于靠考抄章越卷子过关的同窗,一出门即对章越频频感谢。 周礼这场,郭林也有考。 二人提前进了馔堂找位子坐下。 “师弟如何,可还消受的?”郭林在旁问道。 “还成,师兄莫要为我担心。” “那就好,别将自己累着,若撑不住大义空着不写即是。不过是十道而已,就算全不写,其他写了也能通九。” “好的。” 章越答完,几名坐在他身旁的同窗,一见他即大喜道:“三郎,一会还求帮衬一二啊!” “三郎,我正愁着这科不济,如今见你心里即有底了。” “素知三郎仗义,先行谢过了。” 章越笑了笑,这时已有人已书箱里取烛往厨灶处走去。 冬日昼短夜长,还不到申末,馔堂已是暗了许多。 章越,郭林见此一幕,纷纷各从考箱里取烛。几人先去了厨灶引火点烛,其余人借来烛火,各自将烛头点燃。 没有烛台,章越就将燃烛的烛蜡滴在饭桌上,再将蜡烛在还未融好的烛蜡定住。 监考将卷子一一下,章越取笔在自备的试纸对照卷子的题目答题。 吃了一顿热汤饭,章越恢复了不少气力,但如此写了一日,章越仍有些精力不济,手和肩也是酸了。提笔写了一会,章越就不得不搁笔,揉揉肩膀,甩甩手臂如此。 夜间骤冷,连考十一场,果真是对精神和体力最大考验。 有几名不及添衣的考生,已是冻出了鼻涕。 有了新添的冬衣在身,加之那碗暖乎乎,油腻腻的鸡汤馄炖垫肚,章越就凭添了许多气力。 反正已是最后一科,不必太急就是,一道道写就好。 这一场章越也写慢了许多,待用了近两个时辰,差不多写完卷子,其余考生也差不多。 答毕了最后一道大义,章越终于如释重负,起身交卷后转过走向堂下,但见漆黑馔堂里的饭桌上,一排又一排的烛火由远及近排列。烛光惺忪轻摇,不时传来一二轻响。 几十支烛火之下,是一张张年轻的面庞,每个考生都凝神专注笔下,笔触勾划于纸上,恰如春蚕食叶声。 而自己方才必也是与他们一般认真的样子。 推门离开,章越仰见上弦月已挂在天边,一道星河正悬于天顶。星河与自己相较依旧是那么遥不及,仔细一看然又似近了一些。 陡然一股极致的疲惫之意涌上全身,章越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此刻恨不得眼前地上裂开一张床给自己。如今章越已是立即躺着就能秒睡那种。 第一日三场已是考毕。 第二日五场! 分别是孝经,尚书,公羊传,谷梁传,诗经。 除了孝经必考外,是三小经,一中经。 这考程对章越而言十分不科学。 这里章越最熟的是孝经,诗经,但尚书,公羊,谷梁次之。 尚书一直是章越不太上手的,上一次县学录试也是侥幸全对,而公羊,谷梁也是新学不久。 所幸是左传和礼记两大经在第二日。 卷子一到手,章越提笔点墨书写起来,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会不会写,而是能不能写得完。 这五场对章越而言,简直是一张接着一张卷子,饭食都是囫囵吃的,连小憩片刻的功夫也没有了。章越甚至连水也不敢多喝,多喝就要出恭浪费时间,故而是全程干粮下来的。 对他而言,这是最难的一关,但章越还是坚持了下来。而且全数写完,对错暂且不论,至少是写完了。 当第五场考毕,章越几乎连路也走不稳了,几乎是被郭林搀着回了斋舍。 次日又得是一早起身考三场。 但与第二日的五场重压相比,第一日第三日已算是小菜一碟了。 十一场九经考毕。 章越不知不觉已创了县学经科诸生里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此事也一直被后来县学学子们津津乐道。 考完第二日。 天终于放晴,出了一个大太阳。 阳光透过松间林梢照在章越身上。 他却是浑浑噩噩地前往馔堂吃饭。若非舍不得错过那一顿二等饭,章越宁可躺在床上直接昼寝至午后为止。 一路之上,见无数人对着自己言谈,或出言招呼,甚至连以往对经生斋不屑一顾的进士斋的学生也是第一次认识了自己一番。 当自己进入馔堂后,本是喧闹的地方,一下子静了下来,随即众人纷纷带着崇敬地目光言道。 “三郎!” “三郎来了!” “见过三郎!” 章越面对着众人的热情,不由满心怀疑地想到,这还没放榜呢?怎地就如此?莫非我又变帅了?但就算是真的,也不至于如此啊! 但见一名进士斋的学生走到自己面前道:“不论此番三郎考得如何,我等都是心服口服。” 又一人道:“三郎,当初你报十一场时,我还怀疑你,如今还望你别往心底去。” “三郎,多希望当场得知你考得如何。” 阳光透着窗户,斜照章越身上。 沐浴着阳光和赞誉的章越这才恍然大悟,不论如何考得如何,他是县学第一个考完九经十一场的人。 是啊,我总算办到了!不论考得如何,总算办到了件县学里一件从未有人办到的事。 看着众同窗们为自己高兴而不嫉妒样子,这一番可谓比放榜后再相贺更令自己感动。 章越笑着道:“诸位谬赞,我并非逞才也,只是想‘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王介甫知州之言,我愿与诸君共勉,不负韶华,不负所学!” 左右县学学生纷纷道:“原来如此。” “与章君共勉!不负韶华,不负所学!” 一串串的笑声再次在馔堂里响起。 而数日之后,县学公试放榜! 第八十八章 看榜 这几日连出了几日太阳,浦城四周的群山顶上雪融了,城内渐渐也有了几分春日的气象。 南国的冬天就如此,最冷的几日候过去了,天也就日渐暖了。 县学的胡学正正在斋舍里来回踱步。 今日浦城驿舍好生热闹,福建路转运使蔡襄麾下五百多人兵马及随从尽下榻与此。 照例县令,主薄,县尉是要去参见的,并设宴招待,连孙助教也排在接见名单之内,至于他胡学正则不够格,只好在斋舍里。 过了一阵,外头传来脚步声,胡学正凑到窗前一看,喜着将门打开道:“孙助教总算把你盼来了。” “呵!”孙助教朗声一笑,然后道,“学正怎知道我一定会来?” 胡学正心底骂道,若没有批示,你怎会放在转运使不陪,而来到这里。 胡学正笑道:“眼下放榜在即,没有漕使的一句话,我这心底如何能安呢?” 孙助教道:“州县学校之事,只归州县提举,漕使最多不过检点一二句话罢了!” 胡学正心底再骂到,我就是要你这一二句话啊。 “那不知漕使如何检点?” 孙助教道:“今晚县里为漕使接风,我站在一旁没什么言语,即是漕使问到学校时,我出面答几句。” “漕使于学校之事只说道,远陶圣世,少齿乡黌,庠序之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我们州县学校既要为朝廷养士,也要为朝廷教才,选拔寒俊,除了才学,也当佐察义行。不过漕使路程很近,怕是不会接见你们学官了。。” 胡学正闻言有些可惜,仍道:“漕使真务实重才。” “不过本州何录参录事参军给我转了今岁十二月五日朝廷新下的令谕,正与明年秋试后年春试有关。你读来。” 胡学正当即读道:“自今间岁贡举,进士、诸科悉解旧额之半。进士增试时务策三条,诸科增试大义十条。另别置明经科,其试法,凡明两经或三经、五经者,以通八,通六为合格,兼问论语、孝经十条,策三条,分八场,出身与进士等。” 胡学正读至这里,忍不住道:“庙堂上传闻是真的,朝廷又设明经科了。” 孙助教道:“确切说来,明经科即是原先的诸科,但如今的诸科,则重在大义。” 胡学正道:“如此说来,朝廷设立明经科的用意,是将原先的诸科从训诂转向章句,而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又恢复了以训诂为重的明经科。” 孙助教与胡学正二人相谈的,正是关切到章越,郭林等众多诸科考生的一件大事。 宋朝的诸科与唐朝的明经科一样都是考帖经墨义,也就是死记硬背的功夫,说白了就是只训诂不章句。 但如今朝廷新设明经科,考试内容与唐朝明经科无异。 可是诸科的内容,正式加了十道大义。这大义正是偏向于章句的内容。宋仁宗在诏书里如此写道明经之所举,前世而已效,比缘其故,用广于求。 孙助教,胡学正二人对视一眼,不知此消息是好是坏。 朝廷增设明经科,无论人数多少,等于为了原先学习诸科的学子们多了一个出路。 而朝廷又改了诸科的考法,又为原先诸科的学子们平添了许多难度。 胡学正道:“请教孙助教我应当如何?” 孙助教道:“此番公试,可酌情看大义的题目,以此定上下。” “此诏一出,国子监也必然重设明经科,虽说如今的太学生多是凭干系而进,但别人吃肉终要给我们州县的寒俊一些汤喝,这也是漕使的意思。” “我打算以新置明经科的名义,从州里增报两名明经生至国子监去赴试。” 胡学正皱眉道:“国子监会许么?” 孙助教笑道:“别忘了,朝廷传闻蔡漕试要入朝出任翰林学士,难道国子监还会不给咱们福建路这些军州一些颜面么?” 胡学正点了点头了:“那么此番公试……” “你把卓毅者报来,其余再等李学正定夺。” 等待公试放榜这几日,章越一直于县学内,每日读书习字,有时也往家中食铺帮手。 章记食铺近来的生意一直很好,即便没有酒水这一进项,又是寒冬之时,也有很多百姓来食铺吃饭。 至于章越当初借彭经义的两百贯钱也是早已还清。 一切都很顺利,就是等候着放榜之事,章越之前有听说福建路转运使蔡襄要来,而学正正好卡在这时候放榜,其中是否有什么关联。 这时候瓜田李下,章越也不好去见胡学正,但消息一直有6续传来。 如这一次朝廷有了令谕,在诸科外,另设明经科。 从这一次解试,省试起诸科加试大义十道。而明经科就是原先的诸科。 故而州学在推荐入国子监学生的考量,既是章句出众,也有训诂突出的。 十几个越斋的学生正在斋舍讨论此事。 听到此郭林则烦忧道:“我的大义向来不好,这些年我大多功夫还是在帖经墨义上,至于章句之学无从旁采,师弟你如何?” 章越道:“此番公试,就算再紧,我也将每场十道大义都写了,不过县学里将大义空着人也不占少数。” 原因很简单,以往大义都类似于拔高题。 你通十道帖经与通十道大义得分无二,而写一道帖经只要两三个字,但写一道大义却要好几百个字。范仲淹变法失败后,大义一度不考,如今才是被人拾起,也难怪无人重视。 见郭林如此,章越安慰道:“朝廷设明经科后,对于我等经生而言出路又多了一条明经,好处还是不小。” 一旁其他同寝的士子也是笑道:“不错,郭林平日在县学里你也拔优,这一次又是报了五经的三十余人之一,你若考得第一,也可被推至州里。” “按照县学以往的惯例,也可免去三年斋用钱了。” 县学的惯例是公试出类拔萃者,第三等免去一年斋用钱。 第二等是推荐至州里后,可免去三年斋用钱。 第一等则是州里认为合格后,可以荐至国子监赴试,无论是南京还是汴京的国子监,都可以给一笔路费以及安家费。 但只要报至州里,无论能不能进国子监三年斋用钱即可免了。 郭林摇了摇头道:“以往县学私试,我向来都是在五名至十名之间,如今怎能被荐至州里?” 章越都:“师兄,以往你在五名至十名之间,是因你大义答得不好,如今设了明经科,不考大义,岂非有了机会?” 郭林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一人又道:“县学今遭也是奇怪了,为何迟迟不放榜了,以往公试迟个三五日即出了就是。” 几人正在聊天,这时候就见斋长已大步走来道:“三郎,郭兄,学正让我告知你们,明日一起去见他。” 章越,郭林都是问道:“不知何事?” 斋长笑道:“当然是好事。你们的卷子已被州学的孙助教取走了,学正让你们回去写三篇策论,再收拾一番,等年后即前往州学一趟。” 郭林嘴唇颤抖地道:“莫不是说,我被县学荐至州里了么?” 斋长笑了笑道:“那还不是么?你们一人以诸科,一人以明经被学正荐至州学,若州学李学正亲面合用,就可荐至国子监赴试了。” “学正还道,三郎此番算是实至名归,倒是郭兄你,大义虽答得不佳,可经义答得极好。郭兄实当是运气极佳,谁叫朝廷这时设了个明经科,这都被你捡漏了,若是李学正取了要请我等好好吃酒啊!” “郭某多谢斋长。”郭林闻此已是捧着头流下泪来。 众人不是拍其背,即是搂着他的肩向他道贺。 这一幕令章越在旁都有些吃味了,我才是第一啊!为何都没人来贺我呢? 而此刻郭林已从默默流泪,至放声大哭了。 章越隐约听到了他道了一声。 “三娘啊……” 章越听了心下恻然,算了,喧宾夺主什么的就不计较了。 至少现在大家免去了三年斋用钱了。 几人正在斋舍里说话,就听外面有人道:“放榜了,放榜了!咱们去先师堂看榜!” “快去看榜!” 众学生们皆一窝蜂地离开斋舍往先师堂赶去。 顿时斋舍里空着只剩下章越,郭林,斋长三人。 斋长笑了笑道:“你们师兄弟先聊,我先走一步了。” 斋长离去后,章越看向郭林道:“真是索然无味,之前总待着看榜,而如今这还什么榜?” 郭林起身道:“不,师弟,咱们还是去看看吧。” 章越笑着道:“为何?师兄也要人前显摆一番么?” 郭林摇头道:“不,不是,我总不信这是真的,总要看了榜,真真切切地看到我的名字方可,不然今夜就七上八下地睡不着了。我怕会是场梦,梦醒了一切都没了。” 章越点点头道:“也好,那师兄,咱们去看榜吧!” 二人并肩走出斋舍。郭林低声道:“三郎,幸亏你之前没听我的大义没写,不然……” 章越一笑道:“师兄,我先去看榜了,比比谁脚程快。” 以往二人去章氏族学抄书时,二人跋涉在山里。章越常常用此法与郭林比脚程,那时候章越总是耍诈,要先抢跑几步。 而如今章越……依然如此抢跑。 郭林看着章越飞奔下山,深感这熟悉一幕又回来,于是也大步奔去喊道:“师弟,等我!” 二个飞奔的少年汇入前往看榜的人潮,一并朝先师堂而去。 第八十九章 策问   但见好几张纸拼接的巨大榜单悬于先师堂的面前,下面则是攒攒簇簇黑巾白衫的县学学生。   章越郭林抵达时,不少人已看了榜单,又是匆匆离去。   “幸好,幸好,道君显灵了。”   “谢学正手下留情。”   “还以为此番要被赶出县学,没料到,走吃酒去。”   “最看不得你这般没志气的妇人态。”   “夏侯兄,又是何人这两三日在斋舍里辗转反侧的。”   “我……你不也没睡好么?”   榜单前看榜后又离去的人不少,他们考得一般,只求合格足矣。   又有好些人,对着榜单上下指指点点。   章越与郭林二人一步步挨着走。   “这不是三郎么?”   “三郎你也会来看榜么?”   “好教三郎知道,此番第一不是你的名字?”   章越正习惯性要道‘侥幸侥幸’,却听了一懵,什么不是自己名字。   这时郭林有人道贺道:“郭兄看不出啊,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成为经生斋里唯二被荐至州里的!”   “三郎,给你一个好位子。”   章越,郭林站到榜单前,倒是一览无遗。左侧是进士斋的,右侧是经生斋的。   章越看经生斋头名确实不是自己大名。   第一名考了五经,全通两经,通九四经,通八一经。   至于章越从上看到下几十个名字,也没自己姓名在内。   一旁的人笑道:“三郎不用找了,听闻你的卷子被送至州里了,故而县里也没来得及录。但不用想定是第一。”   章越释然,这才对嘛。   章越再看郭林,则是通九六经,通八一经,没有全通。   郭林大义写得不好,这是章越知道的,本是排在了第五,但是后面补了一行字明经第一。   此刻进士斋那边为了名次,有些言语了。进士斋只推举一人至州里,故而进士斋前几名已是吵起一处了。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凭什么你的诗赋就比我好一筹,就算你诗赋比我好,但我的策论比你高。   但经生斋排名不同,一目了然。   “师兄……”章越正要对一旁的郭林说话,却听一人道:“似姓郭的这等村獠也得明经?”   此言一出,郭林愣住了,好一会才道:“韩兄,你为何骂我?”   章越看那骂郭林之人,正是经生第三名韩国持。   韩国持看见郭林身旁的章越有些畏惧,拱手道:“三郎得诸科第一,我是心服口服。然而郭兄你有几斤几两,我不知道么?”   “第五名也可入为明经,莫不是其中有什么关窍?”   一旁有人欲帮郭林说话,却给人拦住。   郭林闻言急道:“我哪有什么关窍,韩兄不可乱说。”   章越道:“韩兄,有什么话,你若觉得不妥当,可以与学正私下说,如此当着同窗们的面说来可熨贴?我等难道也要效进士斋那些般,让人看笑话么?”   韩国持涨红了脸,他被章越如此说后,也觉得不妥当。   章越如今经生第一,与斋长学正都是交好。他的话自然很有份量。   章越对韩国持道:“郭林的卷子如今已被取到州里了,至于方才我听说他只是大义答得不好,但帖经与墨义皆胜于我等。韩兄莫有什么异议,大可拿卷子至学正前争议。”   韩国持道:“公试之前,并无言诸科,明经之别,如今郭林却突以明经荐至州里,那实有不公之感。”   章越道:“韩兄,明年秋试以另置明经,乃朝廷的旨意,这诏令就是此月下的文,我也是方才知晓。”   “我们二人虽荐至州里,但是不是荐至国子监,是由州学学正与知州定夺,胡学正自有他们的考量,若他们也觉得无碍,那岂非胜过你我在此争论。“   韩国持叹了口气道:“三郎所言极是。”   几位越斋的同窗也纷纷道:“是极,郭大的才学我等哪个不佩服,以往是给大义耽搁了,如今有个明经的出路不好么?”   “咱们何必效进士斋那些人吵个不休呢?叫人给看轻了。”   一旁也有人道:“说明白即是了,我想韩兄也是没有恶意的,郭兄咱们先恭贺你了。”   郭林道:“多谢诸位宽容了,是非公论都不过一个理字,若诸位觉得郭某窃居此位,郭某愿意让贤。”   这回轮到韩国持不好意思了,他道:“郭兄,方才我也是一时义愤,对不住了。”   郭林涨红了脸长长一揖道:“韩兄切勿言此。大家都是同窗一场,这是多少年方才修来得缘分,怎可为些许之事伤了和气。”   韩国持见郭林朝他作揖,也连忙道:“不敢当。”   郭林见韩国持如此又重新揖下,连道:“韩兄,使不得。”   众人就看着二人你一下我一下的对揖,而一场风波也消弭于无形之间。   反观进士斋那边已是争了更厉害了。   胡学正与进士,经生两斋的斋长已经赶到,看着进士斋经生斋两边如此截然不同的反应。   胡学正见此一幕不由感慨道:“都说是经生寒微,进士贵重,但如今我看怎么反来了?”   进士斋斋长见此不由颜面无光,经生斋斋长倒是笑了笑道:“学正,进士斋何大与黄七也是一时意气之争罢了。”   胡学正转过身道:“心眼就米粒般小,也好说得是意气之争,之前蔡漕使面谕我,既要为朝廷养士,选拔寒俊,除了才学,也当佐察义行。”   进士经生二斋长听闻学正得一路漕使面谕,自是肃然起敬,露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胡学正正色道:“漕使还言,选材才自为先,但义行不可不察,如章三郭大二人虽为经生,但恭谦礼让,以同窗情谊为重,此乃淳淳君子之风,不论才学,仅说义行已为县学之中的翘楚。”   “这郭大,老夫取他时本有几分犹豫,如今看来老夫还是有识人之明的,你们上去把那二人拉开,再吵下去,连老夫的颜面都不知往哪搁。”   次日,章越,郭林一并见胡学正。   胡学正先板着脸对章越道:“你看看你的书经,只是通八而已,平日不至于此啊!”   章越道:“学生汗颜,学生至今还不知考得如何。”   片刻后胡学正稍稍放缓脸色道:“幸亏其他还能入眼,你的卷子是孙助教亲自批阅的,直接送到州学李学正手中,县里没来得及录。”   章越道:“这总要让学生知道考得如何吧。”   胡学正板着脸上,轻轻哼了一声道:“这是我从李助教那抄下的条子,你看吧!”   章越直到这一刻方才看到自己的成绩。   论(全),易(九)……   看到易九,章越早已了然,当日学正已很显然在考场上提示自己了,自己竟没有反应来,后来在梦里一想,竟在平日最不起眼的地方错了几处,大意了,大意了。   周(全),孝(全),书(八)……   章越长叹口气,自己最不擅长的书经倒是不出意料地考砸了,也有时间太紧之故,导致自己的大义没写好,下面则是……   诗(全),公(九),谷(全),左(九),礼(全),仪(全),诸科第一……   全通为七,通九为三,通八为一。   确实可以称得上力压经生科第二,七经全通完全抵消书经通八。   胡学正道:“你书经虽是通八,但合州州县学生亦无第二人可及得。”   “你此番去州里一切听孙助教吩咐,他对你很是赏识。若李学正许可,就可直荐至太学。”   “太学?”   胡学正缓缓点头道:“就是汴京的国子监。合州诸科州县学生一年亦不过一个名额罢了,汝当省得。”   章越躬身道:“学生谢过学正栽培!”   “无须谢得太早,还是要李学正拿主意才是,另外三篇策问要写好。”胡学正缓缓言道。   “这策问三篇,时务策太虚,你们写不来,经策则为取巧,你们费些功夫写三篇史策来。自己好生琢磨一番,其余不用我多说了。但切记不许寻人代笔。”   胡学正又与他们交代了些话。   章越郭林一并辞别胡学正,郭林皱着眉头道:“师弟,我于帖经墨义擅长,但于大义则写不好,又何况于策问?”   章越道:“师兄,你别说我也是愁呢,这开笔写文章是进士科的人的本事,咱们写篇大义即头疼了。但学正似一眼窥破了我的心事,不允我代进士科代笔,这可就大费功夫了。”   郭林恍然道:“好啊师弟,你果真存了找人代笔的心思。”   章越皱眉道:“咱们读书人的事能叫代笔么?咱们这叫集思广益,人尽其才。”   郭林道:“师弟…”   章越又道:“不过学了也是无妨,虽说诸科与明经,解试,省试不试策问,但殿试却考策问,那可是天子亲策。”   郭林点点头道:“也对,策问是早晚当学的。但又如何学来?”   章越笑道:“这个容易,我老师伯益先生乃当世大儒,你我一起请教他即可。”   “这……我并非伯益先生的弟子。”   章越笑道:“反正教一人也是教,教二人也教,先生会卖我一二面子的。”   郭林道:“又沾师弟的光了。”   章越托着下巴道:“正好回南峰院一趟,那些人若知我县学第一不知如何?”   郭林心道,师弟还记得自己被族学拒之门外的事。   ps:睡觉去,这回安了吧。 第九十章 释怀   正当章越要去南峰院时,郭林却不辞而别,原来是留了封书信告诉他,家里有些事先回家了,策问的事他会请郭学究帮忙,等年后再与自己一并往州治建阳。   章越看了信也是良久无语。   他怎么忘了郭林的性子,章实和自己将好的吃食推给他,他都不肯,又何况要让他沾自己的光去章友直那读书呢?   他这绝非是摆着什么师兄架子,不接受师弟的帮忙。   他必是觉得自入了县学后,一路受自己的帮忙太多,故而不忍再接受。   这个范文正公迷弟,别的没学会,但倒是把范文正公的这性子学得一摸一样。   说好听这叫……说难听些这不就是小家子气么。生怕受了人情,亏欠别人的,扭扭捏捏的,章越简直气炸了。   但章越仔细想来,朋友之间讲个平等,师兄弟大体也是如此。自己以往欺负师兄,是仗着有些师弟的任性,其实没有半点规矩,作为师兄可以不计较,那叫大度。   可若是郭林再受了自己的恩惠,那么将来二人的关系……   会不会是郭林就是因此避开自己?   反正郭林走后,县学又是闭馆,章越回到了‘单身’生活。   习惯了学校生活,骤然之间放‘寒假’,一时之间还是很难适应的,感觉挺无聊的。   章越收拾好行李返回家中,迎接自己的当然是章丘。   章越一到家门,这才刚出声呢,章丘是熊抱住自己的腰。   “松开,松开。”章越大包小包的提着行李,这都走不动道了。   章丘笑嘻嘻地退后一步道:“三叔,闭眼睛!”   “闭啥眼睛,别闹!”   章丘拦着门口不肯走,章越只好闭上眼睛。   “嘴张开。不许偷看。”   章越只得依言张嘴,不久后嘴里一甜。   章越睁眼咂巴咂巴了嘴道:“是,糖霜?”   章丘得意洋洋地点点头道:“没错,我请三叔吃的。”   章越摸着章丘的脑袋道:“你哪里有钱啊?”   章丘笑道:“娘给的,我还买了一壶沙糖呢,三叔你等会尝尝,好甜呐。”   章越笑了笑。   这时听得门内传来于氏的声音道:“是叔叔么?”   章越在门口作礼道:“见过嫂嫂。”   于氏笑道:“叔叔许久不回家,一回家就恁地客气。”   二人都是笑了。   而章丘则一路小跑地进屋拿出一小罐沙糖,献宝似地捧给章越道:“三叔,你看沙糖,今日娘给我买来了,我给你尝一口。”   章丘用勺子送入章越口中。   “好甜。”   章越,于氏都是笑起。   于氏则是笑中有泪道:“去年这个时候,咱家想给溪儿买个糖霜还哭哭闹闹的,如今是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了。这是多亏了叔叔。”   章越连道:“嫂嫂这是哪里话,多亏哥哥在外操持有方。”   于氏也道:“如今日子也好了,叔叔此番课业如何?”   章越道:“好教嫂嫂知道,此番公试我取了诸科第一,年后还要去州里见州学学正。”   于氏掩嘴道:“那赶紧好啊!你哥哥回家里得知此事不知如何欢喜才是,你也是不声不响的,竟到了如此这个地步,用句古人的话来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   章越笑了笑。   这时候门外听得一声音。   “何事如此高兴啊?”   说话的正是章实。   章越笑着道:“哥哥,我县学公试得了经生第一。”   章实笑着道:“你以为我不知么?徐都头早就告诉我了,他还说你要成为太学生了,可有?”   章越看着提着左手提着一根羊肠子,右手拿着一包荷叶包着的肉的章实笑道:“这还没定的事,先要州里学正点头,去了太学那还需考一场方可。”   章实笑道:“我就说你了得了。”   章实对于氏道:“娘子,拿这羊肠子,羊肉煮了,中午咱们家喝羊汤。”   于氏摇头道:“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你又如此花销。”   章实笑道:“我家三哥都成了太学生了,还不许我贺一贺。”   章越忙道:“哥哥,这八字还没一撇啊!别与人说啊!”   章实道:“还不许我提早说了,是了,这个太学在哪?离家远不远?”   章越道:“不是汴京,就是南京。”   “啊?”章实当场愣住了。   于氏烧了一桌的菜,格外的丰盛。   一家人又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吃饭。   章实有些闷闷不乐道:“怎地如此远?寻个近处不成么?”   于氏道:“实郎,你莫要多嘴,好男儿志在四方。”   章实道:“也成,三郎若进了京,咱们就把铺子搬到京里去,一家人怎可分开。”   章越,于氏都是吃了一惊。   于氏摇了摇头,当即道:“叔叔,别听你哥哥胡说,我给你端碗鱼汤来。”   “谢谢嫂嫂。”   章越喝着鲜美的鱼汤,偶一抬眼却见于氏给章实使眼色。章实不情愿的样子。   章越放下汤碗,忙道:“嫂嫂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于氏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也没什么大事,如今叔叔为经生第一,溪儿学业也大有长进,家里也算是文昌了,如今嫂嫂有一事要求叔叔呢。”   章越连忙道:“不敢,嫂嫂尽管吩咐就是。”   于氏笑道:“哪里敢,叔叔先喝了鱼汤再说。”   章越喝毕后,于氏道:“是如此的,溪儿蒙学功课已是差不多,也合当给溪儿寻一个经馆,拜个高明的经师了。”   章越点头道:“嫂嫂所言极是。溪儿也是了得,换了其他蒙童这个年纪,怕是连百家姓也背不全。”   章丘笑着道:“三叔,《百家姓》,《千字文》我已都背会了,还读了《弟子职》,《杂字指》,《俗语难字》……”   章越心道,果真了得。   于氏笑着抚着章丘,然后对章越道:“我瞧着也是章家文运起了,溪儿着实也算个读书料子,但再好的美玉,也当有好匠人的琢磨才是。我思来想去,要给溪儿寻一个好经生不容易,故而能不能托叔叔拜托你老师伯益先生,让他入南峰院读书。”   章越这才恍然,原来嫂嫂打得是这个主意。   难怪当初哥哥说要让章丘拜郭学究喂食,嫂嫂很是不乐意,恐怕嫂嫂从那时起,就打算让章丘入章家的族学吧。   章实见章越没当场答允立即道:“溪儿还小,再等个二三年也无妨。”   “读书的事,哪可耽搁?”   章越道:“嫂嫂说得是,读书的事不可耽搁,不过说来似南峰院倒是远了些。”   于氏道:“虽说远了些,但只要溪儿能成器,我可舍得。再说溪儿不来,我也可时时去看他。”   章越道:“嫂嫂既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既是溪儿的事,我无论如何都会尽力就是。”   章实道:“若太劳累伯益先生,那还是罢了。我泰山在建阳那交游极广,私塾蒙馆不少,让溪儿去建阳读书也是不差的。”   于氏闻言将眼朝章实一横。   章越忙道:“哥哥先不说这些,我去伯益先生那问问即知。”   章越心道,自己去年这个时候被族学拒之门外,还是件很令人恼火的事,本想这一番回去‘莫欺少年穷’的,但没料到还得要求人。   不过谁叫是自家侄儿。   其实除非自己中了一个状元或奖励官拜宰相,对于章家还说,也是没什么好打脸的。一时意气可以放下,亲情永远都是血浓于水的。   一夜无话。   次日,章越即前往南峰院。   这一路故地重游,很是令人凭添许多感慨。   章越可谓走了一路看了一路,一年半载的光阴很快就要过去了。   走到门前,门子还是旧识,上去攀谈了几句。   至于再踏入南峰院时,迎面而来添了些生面孔,也有不少旧识。   章越想起自己在书院只是个抄书的,只是后来才允进昼锦堂答疑,故而严格说来算不得书院的学生。   不过当初自己没入族学的事,早就传得很广,那时候弄得自己十分颜面无光,有些见了昔日同窗就想绕道的意思。   如今一年不见原先有些半熟不熟的同窗见了,章越也一时不知是否打招呼。   但仔细想来当初的事,章越已是释然。正如郭林所言,怕别人目光的人恰恰是你。其实你在别人心底并没有那么重要。   好比是贫穷,落榜什么的,对你打击很大,但别人也就是知道而已。当你拿这样有色眼光看自己时,往往又陷入另一个境地了。   有时还是要多培养培养对生活的钝感才是。   所以章越还是主动打了招呼。   “三郎!真是你,一时不敢认的。”   “这身是县学的襴衫么?真是好羡慕。”   章越微微笑了笑,自己故意穿着一身襴衫回南峰院,不就如‘昼锦堂’的意思一摸一样么。   说到底,自己还是个大俗人啊!   章越一一打招呼,然后来至昼锦堂前等候。   堂边杨柳如故,砚池里的水自起涟漪,章友直依旧在堂上于族学学生授课,不过今时今日已不会有人将他逐走了。   看着堂上专注倾听的族学弟子们,章越仿佛看到了昔日的自己外堂外满是羡慕的样子。   当初那份求而不得的心情,如今稍稍释怀,终于觉的有些可笑。   怎么说呢?   能够自己排解情绪的是高人,但通过外力排解情绪的,也是高人啊! 第九十一章 章家子弟   章友直授课之后,在昼锦堂旁的书斋见了章越,见了他一身襴衫不由笑道:“以往都在老夫私邸相见,你从不穿襴衫来,怎地到了南峰院却穿了襴衫?”   章越早知章友直会有此一问,于是一脸羞愧地道:“一切都瞒不过先生慧眼,学生这点小心思,让先生见笑了。”   有时候在师长面前暴露些小缺点,反而会令对方觉得你这学生可亲。   果真章友直摇了摇头,用着看似不喜却没有不喜地口气道:“汝啊汝,不知怎地说你才是,可带了书稿来?”   章越连忙从书袋里取出几卷书稿奉上。   章友直见了提笔在书稿上勾划了几处,然后道:“你的篆书还是有些太刻意了。”   章越行礼道:“学生不明白。”   章友直道:“你每日吐纳呼吸有意否?”   章越一愣,随即道:“学生明白了。吐纳呼吸乃无意为之,学生写字时先存了要将字写好的念头,故而意在字内,不知不觉就曲了。”   章友直道:“正是如此。何为真?不夹意在其中的字方是真。但汝篆书写至今日之火候,实是不易,否则我也不会视你为衣钵传人。我教你的调匀呼吸之法,可有每日练得?”   章越道:“学生每日都练。练字时,能先静心,再深吐浅纳,使笔定不摇。”   章友直点头道:“篆法到了深处,丝毫都不可偏差,毫厘之吐纳呼吸皆会将你的字有些偏移,常人看不出来,方家却识得。”   章越领悟到这都是满满的细节啊,于是恭恭敬敬地道:“气息连贯,笔自不动,学生受教了。”   章友直又将章越的书法看起来,继续持笔批阅。   果真他所提笔勾划的,都是章越字写得太刻意之处。   章越不由又问道:“先生,练字即是有意,但写出好字就如呼吸般是无意的,如何自有意至无意了。”   章友直看也不看一眼地道:“无他唯多练,故手熟尔。”   章越心道,又是欧阳修的话。不过章越也知欧阳修与章友直交情极好。   欧阳修曾称李觏的袁州学记,河东柳淇书,京兆章友直篆,为天下之三绝。   后世宋四家之一的米芾,也曾有这样一番话。   章友直书如宫女插花,嫔嫱对镜,自有一番态度,继之者谁?襄阳米芾。   故而章越从章友直手把手指导也算是幸事。   指导了一番后,章越又从囊中取出几物笑道:“先生,这是学生托人从福州取来的,你看合眼否?”   章友直见了点头道:“好石。”   章越露出喜色,这是他专程托斋长,彭经义从福州收来的寿山石。   章友直擅篆书,也好印章。   在宋朝制印章多是用玉和铜,不过这两者都是价值不菲。   但无奈章友直平日就是喜欢,他喜欢刻闲章。   闲章也就是非姓名字号藏书印这样的章印,特别在唐宋诗词鼎盛,很多文士都喜欢将一两句诗词制成闲章。   比如有‘半潭秋山一房山’这样。   还如‘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的会玩官家宋徽宗,就有闲章四十一,其中有一个是双龙小印的闲章。   有的闲章是一句话,齐白石的闲章则是‘白石老人真有意思’。   章友直的闲章就多了,他擅篆书,什么时候喜欢一句诗词了就刻在印章上。   但玉和铜实太贵,他又不似胡学正那般来者不拒,故而章越就费心收集寿山石给章友直作印章。   寿山石在宋朝时,只是石匠作为雕刻之用,既有呈给宫中给达官贵人赏玩,也有人作雅士拿来作个乐子,但尚未有人用来作刻印之用。直到明清时才开始作刻章之用。   章友直一见这寿山石作印章竟有如许好处,而且又不似玉石那么贵重,于是就以章越送来的寿山石作刻作‘闲章’了。   哪知章越本是送寿山石给章友直作为感激师恩之用,哪知章友直却教起了自己如何刻章之法。   于是在篆法之余,章越竟是又学了一门手艺。   从阴刻阳刻聊到了后面,章越终于抛出话题道:“先生,今年族学是否有收录族中子弟?”   章友直正拿着以往章越送他几个寿山石品玩,闻言笑道:“怎么你有意再入族学么?如今老夫这边无妨,怕是县学那边的胡学正不肯放人吧!”   章越连忙道:“先生取笑了。”   章友直道:“之前是因你二兄之故,如今你二兄已是进才……之才,相信族里如今不会再拿逃婚的事作为说辞,不然就是得罪你叔父,也是你二哥如今名义上的爹爹咨臣(章俞)。”   章越道:“先生,我不是为自己求,而是为我的侄儿求……”   “哦?”   章友直听了章越所言后,不住抚须微微笑道:“昔有荀氏八龙,如今咱们章家也合当兴盛了。”   “明日与你侄儿一并至我的府上来,我亲自询问。”   章越大喜道:“多谢先生。”   章友直缓缓道:“诶,国朝以来,父子兄弟叔侄以名望显著,而相互荐于官绅间,称之于一时者不知凡几,兄弟如二吕(吕端、吕余庆),父子如二宋(宋庠、宋祁),还有近来以文才著称京里的三苏,皆是如此。”   “吾虽无意为官,但提携子侄后辈,亦当尽力!何况你二郎三郎的兄弟子侄又会差倒哪里。”   章越面上躬身称谢,心底却道了未必两字。最后章越算了算时间不够了,只好下次再问策问的事了。   次日,章越与章丘携礼至章友直府上登门拜访。   章友直与章丘闲聊,但见对方应答如流,顿时十分高兴。   章越又向章友直请教策问的诀窍,章友直悉心教导一番,交代章越不可徒托空言,要有济世安邦,切于实用之言。   虽说策问请教之言,但最重要还是一个诚字。   至于章越一时急切,章友直即教他几个字,审思之,详究之,再筹之策之,熟之复之。章友直给了章越几个题目,让他自己去详读史书,读熟烂了以后再作题,最后再拿来给他过目。   章越看了题目,觉得没问题,自己以前整天泡贴吧论坛起点,这个砖家哪个砖家的研究可是读了不少,历史功底多少还是不差的,引经据典也算还行。   章越与章丘回到家中,老远即见章实站在家门口冒着门等候着。   此刻几个邻里正与章实闲聊着。   “三郎是个明白人,我看卢家闺女他能看得中意。”   “三郎年纪不小了。”   “人家就是太学生了,怎能看得上卢家闺女,我看至少也要……”   正说话间,章越与章丘已是到了。   章越笑着道:“各位街坊又在议论我的终身大事啊!”   左右一阵笑,一人道:“那还不是,三郎如此俊才,又是太学生……”   “打住打住,我还不是太学生。”   “诶,早晚的事么?太学生以后是能作官的。”   章越笑道:“那要承你吉言了,陈叔你牙掉了还能长出来么?”   “啊?一把年纪怎么长得出来。”   章越道:“是啊,陈叔也知一把年纪牙掉了长不出,那没有的事,咱们也不能说成有是不是?”   众街坊一阵哄笑。   “三郎真是有张巧嘴。”   “将来定能哄得媳妇。”   章越当即带着章丘进了家门,就对章实道:“哥哥,你也真是的,以往二哥在县学时候,你就把二哥吹得如何如何,说什么中进士易如反掌,状元也是唾手可得。如今轮到我了是吧!”   章实一脸不高兴地道:“我兄弟出息了,还不许哥哥我替你们夸两句。”   章越道:“哥哥,你这不是夸,你这是捧杀,会让我遭人之忌的。才想的二哥至今也给家里来封信,我看都是给你逼的。”   章实一听脸上挂不住:“你说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你之前读书不争气……”   这时于氏端着茶汤走来递给章越道:“你们哥儿俩一人少说一句,是了,叔叔,溪儿读书的事如何了?”   章越喝了一口茶谈笑道:“还是嫂嫂烧得茶汤好。”   “以后叔叔喜欢,每日都烧给你。”   章越笑道:“好教嫂嫂知道,先生看溪儿年纪虽小了些,但胜在天资聪颖,已是取了他。明年开春雪化后就可入南峰院读书。”   “真的么?”于氏惊喜交加,“此番不会再有差错了吧,真不知如何谢叔叔才是。”   章越摆了摆手笑道:“嫂子不必如此,先生也是看在溪儿聪明伶俐的份上,还说我们家的子弟皆是读书种子。”   于氏闻言更是喜得不知自处,坐在椅上眼泪都流出了。   章实则很是淡定地道:“那还不是么?溪儿可是章家的长子长孙。”   章越闻言暗暗冷笑。   章丘看向章越道:“三叔,先生之前真有夸我是读书种子么?读书种子是什么意思?”   章越笑道:“就是读书材料的意思,就如同美玉一般,但如何的美玉也需经过打磨才是。”   “嗯,这是‘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章丘连连点头。   章越笑着道:“是啊,故而你要更加勤学苦练,不要辜负了才是。”   “三叔,我省得了。将来我要如你与二叔一般。”章丘充满稚气又是坚定地语气言道。   一家人说话之际,一辆来自苏州的马车已是远远地停在了章家门外。 第九十二章 入京否 马车在章家家门前远远处即停下。 一名四十有许的妇人在左右老妈子搀扶下下了马车。 “大娘子,让许大再驾车往前走一走,你看这满地坑坑洼洼,到处都是泥水沟子,鱼臭菜烂,小地方就是如此。” “我都不嫌,你们嫌什么。莫非把马车停到人家家门门口显要一番才成?”妇人斥才道。 另一个老妈子道:“大娘子,你的身子还未大好,这溪边风大。” 对这位老妈子,夫人客气许多则道:“无妨,就当多走走。” 妇人看着这逼仄街道,沿街的楼房不少还是草葺屋顶,不由叹道:“姐姐一家如此,若不来看看,我于心何忍。又叫我入京安心享什么荣华富贵?” 左右一群下人都不敢言语。 唯独老都管低声道:“大娘子,老奴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你看这市井之地,巴掌大的地方,人再大的心胸也逼着小了。” “好比明白人还知道大娘子怜他,就怕不明白人还道是咱们家是亏欠他的。” 妇人横了老都管一眼道:“这等没良心的话你也道得出。” 老都管垂道:“老奴对大娘子是忠心耿耿。” “什么是忠心,什么不忠心的话,我分得出来。有什么话郎主不敢对我说,老都管就代他说么?” “郎主岂有这个意思,只是想大娘子早日赴京一家团聚。” “我祖籍浦城,这才是我的家。此事我自有分寸。尔等候在这里,除了徐妈妈,不许有一人跟过来。” 老都管与几名妈子齐犹豫了阵,方才道:“是,大娘子。” 于是妇人推开篱笆门,走到了门口犹豫片刻,方才伸手敲了敲门。 章家屋内别有一番气氛。 于氏正为章丘进族学高兴,章实章越刚吵了一架,互相谁也不理谁。 听到敲门声,章丘一阵小跑将门打开。 就听屋外一个声音激动道:“这是溪儿吧!莫怕,我是你姨母!” 听到这里,章实章越于氏都吃了一惊,忙赶至门前。 但见对方已是泪眼婆娑。 章实吃了一惊道:“二姨,徐妈妈,你们怎地来了,我等好去迎你。怎么好劳你大老远从苏州亲来一趟,这都怪……都怪三哥不懂事。” 章实看了章越一眼。 章越…… “不怪三哥,”杨氏止了眼道,“是我想回乡想看看,却又近乡情更怯。溪儿刚出世那会可亲我了……” 章实连忙搬了把椅子来给杨氏。 杨氏双眼都在章丘的身上说不出的爱怜,但章丘有些闪躲,于氏说了一句。 “不妨事,”杨氏坐下后从身后的徐妈妈手里取来一对龙凤玉佩道,“从今儿起再亲也不迟,溪儿这是姨母给你的见面礼。” 于氏身在富贵之家,一见那玉佩玉色乃是羊脂玉,连道:“二姨,这实在太贵重了。” 杨氏道:“这是姨母给亲侄孙的,那有何贵重的,收下便是。” 于氏无奈道:“溪儿,还不快谢谢姨母。” “谢谢姨母。” 杨氏握着章丘的手道:“溪儿目光炯炯,必是聪明的孩子。但越是聪明的孩子,就越纵不得,不然不成器。听见了没,溪儿,若以后娘打你,就是姨母的主意,不是不为你好,而是要似你二叔三叔那般能读书。” 听到这里,章越心底一动,而章丘放下手中把玩着的玉佩,点点头道:“溪儿知道,三叔说了咱们章家的子弟都是读书种子。” “说得好!” 杨氏不由很是高兴。 说完杨氏看向章实道:“听闻车马街的铺子都被烧了,老宅以及家里的百十亩田地都没了?” 章实道:“是,也不是,车马家的铺子如此重新盖起,改作了食铺。” “哪来的钱?” “三哥筹得,如今以还清了。铺子生意还不错,一个月都能净入好几十贯。” 杨氏看了章越一眼点了点头,又对章实道:“兄弟患难与共,中兴家道,这方是章家的好男儿。” 章实想起当初好赌,面露惭愧之色道:“是。” 杨氏闻声有异,抬头问道:“怎么是说得不对?” “侄儿惭愧,没二姨说得那么好。” 杨氏审视章实道:“我总记得你当初浑不知事的模样,如今已堪为一家之主,不足之处就改之,谁也不是一出生就顶天立地的。” 杨氏拉过于氏的手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大郎必是让你受许多的委屈吧。” 于氏闻言已红了眼睛,低声道:“回二姨的话,侄媳不委屈。” “还说不委屈,”杨氏已含泪道,“这女子出嫁就是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但为一家之妇,上上下下受得气还少么?还偏说不得,所有的苦啊泪啊都往心底吞,外头维持个家和万事兴的样子。” 杨氏说完,于氏垂泪道:“二姨说得是大户人家,侄媳这小门小户倒还好,平日实郎和叔叔都是体谅。” 杨氏欣然道:“你是好个媳妇,大郎娶了你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于氏垂泪道:“这话侄媳不敢当。” 章越一看,这不对啊,二姨这一回家,可谓面面俱到,夸这个训那个,完全把自己给孤立了。 杨氏与于氏说了好一阵体己话,终于看向章越然后道:“三哥,走近些,让二姨好好看看你。” 章越本不愿的,但仍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两步。 “兄弟里,属你与二哥生得最像,如今也是个读书人了。你上一次见二姨还不太记事,难免生分。” 章越勉强地道:“二姨,哪得话。” 杨氏道:“二姨看得出,你是有志气的人。听闻你以前不爱读书,但二哥走后,你却读了村塾,常饭也吃不饱,还替人佣书,那日老都管说你凭二哥方得了秀才,但其实你是以全通考上的,放哪里都没有不取你的道理。” “也是难怪你不愿来苏州,你是要争一口气啊!” 章越听了心底百感交集。 “男儿争一口气当然是好,但你若心底有气,可否不怪你二哥,只怪你二姨一人?” 章越道:“二姨何出此言?我又为何要怪二姨。” 杨氏道:“当初让二哥离家完全是你二姨一人主意,我骗你二哥,说我在扬州病得很重,让你二哥来见我一面,然而又故意不告诉你哥哥。你二哥视我为半个亲娘,所以……” “那二姨为何如此?” 杨氏叹道:“全是我私心罢了,我不想我与你姨夫一生积蓄偌大家财都便宜那小娘养的。从头到尾都是我对不起你们家。” 宋朝将妾称小娘。 章越对自己这叔父家事了解不多,但知自己二姨嫁过去时,携带嫁妆颇多,自家叔父对她颇为既是敬畏又是宠爱。后来叔父做了官又纳了妾,妾室又生了一子,就对二姨没有宠爱只剩敬畏了。 章实闻言跺足道:“这叫什么事。” “初时还以为是二哥看不起赵押司,后来又以为是到苏州改籍考进士,再后来又成为赵押司女儿有错在先,到了如今倒成了二姨的错。我都不知道怪谁?这事到底是谁错了?把我这人都整糊涂了。” 于氏低声道:“实郎,你别说了。” 一旁的徐妈妈已是默默抹泪道:“大哥儿,三哥儿,你们不能如此怪大娘子啊,此番郎主拜职方郎中,进京为官,如今已举家迁往京里。大娘子本也是要进京的,但得知老都管的回报后,即舍了郎主赶到闽地来找你们,她身子骨还不好,这还……” 杨氏摆了摆手道:“我随郎主走南闯北惯了,这些路途不算什么,如今总算见了面了,天大的事也可坐下来说说,三哥儿你愿与二姨我一起进京么?” 章越看向章实,于氏。 章实左右踱步一番,然后道:“三郎,既是二姨的一番诚意,你就随她进京吧。” 于氏也道:“二姨拿咱们当一家人,三郎就同二姨去吧。” 章丘本要反对,但见父母都这般说,只好闷闷不乐地站在一旁。 章越想了想道:“敢问二姨,姨夫有什么说辞?” 二姨听到提及姨夫,脸色浮过些许愠色,然后道:“这家里二姨还是能作主的。当然你姨夫也没如何,只是有些小家子气。” 章越点了点头道:“那就是要让姨夫为难了。二哥,有什么说辞么?” 二姨道:“你二哥自弃榜后一直在京里夏课,没有回苏州,故我也没见着。” “那与二姨总有书信往来吧!” “那倒有。” “不知提过我与哥哥么?” 二姨默然片刻道:“三哥儿,我实不能骗你,确实未有。但二姨担保,你二哥绝非不是不念兄弟情谊之人。” 章越道:“或许二哥有什么苦衷吧!我能省得。” “三哥儿……” 章越已是起身向杨氏行礼道:“二姨千里迢迢而来,之前我与哥哥没有出迎在外已是万般不周了,如今二姨好容易回趟家乡不如先好生歇一歇,也让我与哥哥好生侍奉左右,阖家共渡年节。” “这……” 徐妈妈待要言语,二姨按下对方道:“也好,许久没回家了,咱们杨家祖宅一直还有有人打理着,正好回去除除灰尘。” “至于要不要上京,还请容我思量一二。” 第九十三章 书楼   吴府。   “主母,饶了我们吧!”   当十七娘走到前厅,但见一名使女跪在一名二十余岁的妇人面前哭泣。   那妇人脸色铁青。   十七娘见此正要退下,却听妇人道:“十七,你来!”   十七娘听了依言走到妇人面前道:“长嫂唤我何事?”   “十七,你评评理当如何处罚这使女。”   “长嫂慢慢说。”   范氏垂泪道:“以往你哥哥在书房用功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即回房安歇,但昨晚却两个时辰不回。我还道他长进了,随便一问哪知……”   “若非你哥哥言语里有破绽,我还不知她居然趁你哥哥在书房用功之际,勾引他作那没脸的事。”   十七娘看去但见那婢女脸上虽被掌掴过,但仍有七八分标致。   “求主母饶命,求主母开恩啊!不要将奴婢打死,给一条生路,来生来世感激不尽。”   十七娘道:“长嫂,若打死了此婢,哥哥难怪会在心底责怪,外人也会说我们刻薄。”   范氏点头道:“十七妹说的是,鞭二十,再给我赶出府去。”   奴婢闻言如蒙大赦,磕头道:“谢大娘子,谢十七娘子。”   这奴婢走后。   十七娘握着范氏的手道:“长嫂心善,我记得二嫂家中也出这样的事,结果将那婢女打了半死,再赶出府去。”   范氏道:“二嫂出身临川王家,他爹爹是出了名不讲情面,她的性子中自有三分似他爹爹。更何况他爹爹与咱们爹爹还是契友至交,有底气如此。”   十七娘道:“说来还是两位哥哥自己不好,否则嫂嫂们又何必拿使女来立家法。”   范氏道:“我与你二嫂不过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若逼得急了,婆婆那边说我不能容人,小气善妒,或你哥哥养了外室,那就难堪了。”   “十七,我与你道,你心眼实,眼底又容不得一点沙子,这性子到了厉害的婆家那怕是要吃亏的。你看二姐与你一般,也是容貌出众,自幼饱读诗书,未出阁时那性子多少厉害。”   十七娘道:“我哪里能和二姐姐比啊!无论哪样都逊之一筹,我在家只徒个安生罢了。”   范氏笑道:“你在我这就不用自谦守挫了吧。你二姐如今嫁至东莱吕家一年多,她那婆婆也是出身名门大族,没料到却如此刁钻。二姐白日强颜欢笑,却写信诉苦几回,之前在京里我看着婆婆捧着二姐的信边读边哭呢。你二姐出身嫡女尚且如此……”   十七娘道:“长嫂的好意我也明白,官宦门第之家外头看来花团锦簇,但也有他的不好,可寒素出身的进士子弟也多有放荡负义之徒。这还是得看人吧!”   二人把臂闲聊,这时正见吴安诗大步行来。   十七娘见了问道:“哥哥这身打扮,又要出游?”   吴安诗笑道:“家里来了客人,要往还书,十七妹你也多陪陪嫂嫂,到处散散心。是了,过几日章家娘子要来了我们家了,娘子招待一番。”   范氏没好气地道:“哪个章家娘子?”   吴安诗道:“他是本县杨氏,他的夫君原来在苏州做官,如今方升了兵部职方郎中,他杨家与二伯家乃姻亲,但与我们并非如何亲近,这一次上门也是过年回家省亲,顺路过来拜个门,没什么大事。”   范氏道:“又是杨氏,又是章家的,谁知道?”   十七娘目光一凝道:“莫非她的儿子就是今科弃榜的章惇。”   吴安诗笑道:“正是,正是。十七妹果真聪明,那章惇当初在县学时,与我可是莫逆之交。”   十七娘想了想又问道:“那么还书的又是何人?”   吴安诗道:“说来也巧了,是章惇的亲弟弟。”   “亲弟弟?”范氏道,“这期间有什么名堂。”   吴安诗道:“娘子你不懂了,章惇虽也是本县章家,但却是旁支,为了考进士改了官籍,这章三郎是他未改籍前的弟弟。不知为何改籍后,至今也未相认。”   范氏道:“官人,你要借书还书可以,但别什么人都往家里引。”   吴安诗目光一凛道:“怎么?这章三郎虽是寒门出身,但才学了得,此番县学公试经生第一,欲推荐至国子监,若有机缘我还想收拢他至爹爹门下呢。”   范氏道:“我道的不是他,而是……”   十七娘道:“嫂嫂,别说了,不是什么大事。”   吴安诗懵然道:“莫名其妙。”   说完吴安诗拂袖而去。   十七娘道:“我就知道哥哥不会过问那使女一句。”   范氏对十七娘道:“不过问更好,怎地不告诉哥哥,那县学的何七自上次在碰见你后,总是隔三差五以借书还书之转悠,分明是不好安心。”   十七娘道:“你若告诉哥哥,以他性子岂非坏了人前程,以后若何七在此,我就不去即是。”   范氏道:“这如何行,这等人不将心思放在功名上,还想打我吴家女子的主意,妄图攀龙附凤,一朝飞黄腾达,想得倒美。若不让你哥哥打断他的腿,怎熄了他的念头。”   范氏随即脑补道:“你如此维护他,不会……我方才虽让你寻个寒门出身的子弟,但至少也需进士出身方可。”   十七娘……   …………   “没料到,吴大郎君亲至,实在是受宠若惊。”   外,章越从布包裹的三本书,郑重再三地交给吴安诗道:“大郎君,我已依诺还书,还请你查验。”   吴安诗朗声大笑道:“我还信不过三郎么?”   说着吴安诗将书交给了一旁的管事。   吴安诗道:“听闻你要去国子监了。”   章越道:“这八字没有一撇的事,大郎君就莫要嘲笑我了。”   吴安诗哈哈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有了好消息,切莫忘了告诉我。”   “多谢吴大郎君看重,如此我也不客气了,有一事相求。”章越道。   吴安诗哦地一声道:“三郎你我相交一场,有什么事尽管说。”   章越笑道:“那我先谢过吴大郎君了,我明春要去建阳交三篇史策给李学正过目。但史策之事必须熟读史籍,此并非我之所长,故想在大郎君暂借两日,允我摘抄些史料。”   “我道是什么事……”吴安诗正待一口答允,忽想起了方才范氏对己说得话,没来由的心底一凛,顿时脸上略有所思。   章越见吴安诗犹豫的表情,立即道:“是章某冒昧了,还请大郎君恕我打扰之罪。”   “不妨事,三郎尽管来就是。”吴安诗淡淡地笑道。   “多谢大郎君,那在下明日就来。”   章越当即告辞而去。   吴安诗目送章越的背影对一旁管事言道:“这章三郎是几日来借书的。”   “是上月二十七。”   吴安诗道:“当时有别人么?”   管事犹豫了下道:“有章家六娘子与十七娘。”   “什么?”   管事道:“不敢当时此子在下,她们在并未见面,只是隔着楼说了几句话。”   吴安诗释然道:“那还好。不过此子后天来抄书,你可得看好了。”   管事道:“大郎君,这章三郎我看得是规矩人,绝非……”   吴安诗笑道:“我几时说他不规矩了,不过是叫你多留着点心罢了。”   说完吴安诗拂袖而去。   后日。   章越携着书袋来到,见了管事行礼道:“见过管事,我方才去通禀,却得知大郎君已是出门去了,他让我来此抄书即是。”   管事见章越有些冷淡道:“既是抄书,你可知规矩。”   章越吃了个软钉子,不由道:“还请管事指教。”   管事道:“好教小郎君知道,只许借抄三个时辰的书。另有言在先,不得全帙携取,取一本还一本。最重要是只许在桌中抄录,吴家之书未经允许盖不借出!”   章越大怒,什么盖不借出,这不明白着怀疑我会偷书么?   章越忍着气道:“我知道了。”   管事点了点头,当即允章越上楼,同时示意他将书袋放下。   章越当即走上。   前后有十几个书架,上面都盛满了书籍。   一走进此地,章越即嗅至满满的书香,说白了这就是芸香,可以防蛀防潮。所谓芸香辟蠹自有读书人的诗意在其中。   正上方上写着一副字‘清俸买来手自校,子孙读之知圣道,鬻及借人为不孝’。   这是唐朝宰相杜暹写给子孙之言。   主人写这幅字挂在这里,也是公然表示小器的意思。   章越心道,吴大郎君借书给己,也算违背这句话,肚子里有些气,也可省得。   章越当即动手找史籍,当即找到了数卷,但想到管事方才的话,只是携了一卷下楼。   章越来至楼下,找了桌案于是动手磨墨抄书。   这才坐了片刻,但见又是一人推门而去。   章越见来人倒也是相识的,起身道:“何七郎,你怎地也到此?”   对方正是县学进士斋的何七。他笑道:“章三郎,不也是在此么?我向吴大郎君求得抄书而来,你也是么?”   章越笑道:“恰巧了,正好与何兄一起。”   章越见管事见何七更是没好脸色道:“何七郎君,你怎地又来了。”   何七好脾气地道:“课业繁忙,也是迫不得已,还请管事见谅啊!”   “正好了,你们俩一处吧!” 第九十四章 办法   何七一脸热情地打着招呼,然后与管事闲聊了几句后,还取了一壶酒对他道:“些许陈酿,不成敬意。”   管事看了何七一眼,不平不淡地点了点头即是走了。   章越看何七不动声色即摆平了管事,也有几分佩服。少了管事在旁盯梢着,在那抄书确实自在许多。   何七走到章越面前道:“三郎抄些什么?”   “在写史策,故而借史籍来看看。”   何七闻言道:“史策?经科怎会写些史策,那是殿试时方才考的。我知道了,必是州学李学正要你交的。”   章越笑着道:“何兄真是厉害,正是如此,何兄为进士斋了数一数二之人,在史策上还请教我则个,在下感激不尽。”   何七闻言哈哈大笑。   章越道:“何兄何故笑?”   何七笑道:“三郎,我岂敢笑你,只是你没有弄清李学正的意思啊!”   “哦?还请何兄指教?”   何七道:“你们经生平日不考史策,李学正突然要用,可知这三篇史策不过是由头而已。”   章越点了点头道:“在下不明白了,还请何兄再点拨一二。”   何七道:“谁叫我与三郎你一见如故,三篇史策写得好不好,不在于三郎你,而在于李学正。李学正那门路才是要紧的,而三郎却在这翻遍史籍就是南辕北辙了,就算你能写堪比《过秦论》,《三都赋》这般的雄文,人家也不用你啊。”   章越闻言点了点头,一脸敬佩第样子道:“何兄说得有道理,在下受教了。”   何七笑了笑道:“无妨,无妨。你我有同窗之谊,这点算什么。若三郎没有门路,我这里到可以引荐一二。”   “那真要谢谢何兄了。”   何七说觉得已是扭转了一个年轻人的三观,但转头一看,章越仍是在抄抄写写。   何七微微吃了一惊,眼光转了转,随即失笑,此子倒是个一根筋的。   何七上楼取书后即捧起书抄录,竟是比章越更认真的样子。   章越对这何七略有所知,此人在县学名声不好。这番县学何大与黄七争进士第一,就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的。   以至于最后二人都被胡学正怒斥而罢了推荐至州里的名额。而此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顺理成章的上位,更无语是,这人还是何大的族弟。   对于这样的小人,章越当然是坚决……不能得罪。   总而言之,你说什么都对!   当下二人在抄书一并抄至三个多时辰,那管事居然也没进来过问,章越不由心想,这何七还是有本事的。   看着对方抄得一叠叠厚厚的纸,章越也是佩服,无论如何此人读书的态度倒是毋庸置疑的。其间二人饿了就吃些饼子,渴了就喝些水,除了出恭外倒是没有离开过椅子。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改之。   不过此人倒是频频起身朝窗外望着,不知在看什么。   但此人又回到书案后向章越问道:“三郎可曾婚配?”   章越不好意思地笑道:“那倒是未曾。”   “可想过娶个如何人家?”   “这还未想到,不知何兄你呢?”   何七想了想道:“想过。还是喜欢能读书会读书的女子。”   章越道:“何兄,岂不闻女子无才就是德。”   何七嗤笑道:“三郎那是愚夫愚妇的想法,贪得是这般女子易于掌控,好由人摆布。但如今哪个官宦人家的女子,不读书明理,不少见识胜过男儿十倍,甚至连进士也可考得。”   “如此佳人娶回家去,红袖添香夜读书,难道不是一桩美事么?”   章越叹道:“何兄果真见识极高明,你的话实在有道理极了,如此说来我将来也要娶个读书明理的女子。不过说来我出身寒门,官宦人家的女子怕是不要想了,但将来若能娶个粗识得几个字的妻子来相夫教子,也是不错的。”   何七心底冷笑道,你这人倒是有自知之明。   不过何七面上却道:“诶,三郎万万不可这么说,你这番是县里保荐至州里的,若入了国子监成了监生,将来说门好亲事不在话下。”   章越道:“不敢奢望。”   何七又道:“是了,三郎还没说你原先要娶个如何女子?”   章越道:“没打算。”   何七问道:“正所谓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三郎,真没打算过自己终生大事么?”   章越认真道:“这倒是有打算过,不过我仔细想想任何女子都有她的好处,岂可一概而论,最要紧是我这人百搭!故而也就不打算了。”   何七闻此笑容已是僵在了脸上,我方才说了那么多,原来是对牛弹琴。   但何七又想了想笑道:“我姨婆沈大娘子是城里交游极为广阔,哪个姑娘待字闺中的,她是一清二楚。我让她帮忙,找几个介绍给三郎如何?”   章越连道:“何兄,这可使不得啊。”   何七佯怒道:“三郎,你究竟有无将我当作朋友?连这点都不肯受么?”   章越只好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何七笑道:“三郎,可以如实与我说喜欢如何的女子吧?”   章越道:“何兄,我不是说了,我百搭!”   “那连嫁过人的也成?”   章越一副悠然向往地道:“此吾与曹孟德同好也!”   何七笑容再度僵在了脸上心道,此子倒也不是完全一点见识也没有。他收拾了一番道:“一会管事要来了,我们不如先走吧。”   而章越则恍然大悟地道:“是了,管事只肯我在此三个时辰。”   说着章越慌忙收拾书桌。   何七扫了章越一眼,不由摇了摇头。   等二人走了,管事这才中里一间暗厢房走出,手里拿着几张纸。   夜间。   管事将这几张纸交给了吴安诗。   此刻吴安诗正与范氏,十七娘一并吃晚饭。   左右十几个使女站着伺候着。   吴家三代官宦,自有一番规矩,寝不言食不语。一旁使女也是不敢出声。   故而一家人吃饭间,除了碰瓷碗的声音外,极为安静。   至撤了席上了茶后,吴安诗顺便将管事递来几张纸看完了,笑了笑道:“好个章三郎,竟是个好装傻充愣之人,有意思,有意思!”   “怎么了?”范氏问道。   吴安诗笑道:“我命管事伏在暗厢记录二人言行,你看看……”   范氏冷笑道:“身为吴家半个家主,居然行此鸡鸣狗盗之事,十七娘你看。”   十七娘放下茶盅,取来纸张,不消片刻已是看完。   待看到章越言己‘百搭’时,不由莞尔一笑。   待在看到‘曹孟德’时,十七娘已忍俊不禁了。   “有何好笑的?”   范氏也取来看了,然后道:“我看这何七见识处处高过这章三一筹,官人为何说他装傻充愣?”   吴安诗道:“十七妹总说我读书不成,似我们这般官宦子弟,虽说吃不了苦,但看人却很少有差的。”   范氏道:“你真有意招揽这二人?”   吴安诗道:“不然呢?我吴家的岂有让人随意进的?这二人一个经生,一个进士,都是今年州里打算荐入国子监的。”   “他们都是寒门出身,无依无靠的,与我有同乡同窗之谊,将来若一朝春试榜上有名,不投我们吴家还能投谁去?如今也是早早结纳了,要等到二人当官后再去招揽,那就显得我们为人势利了。”   “再换句话说,他们为何别处不去,早不去晚不去,非要到州里举荐往国子监人选时,到我这来借书,也是这个道理。”   范氏道:“这何七也罢了,但这章三可是章家的人,虽说是疏族,但将来若出息了,也未必会投奔我们吴家。”   吴安诗道:“郇公(章得象)为宰相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他章家若不再出一个宰相,迟早是昨日黄花。”   范氏道:“我都道如何,你们世家出身的,都如此多的盘算?咱们寒家女子倒是真配不上你们。”   吴安诗笑道:“娘子,司马相如,陈子昂,一出剑门即表仪一世,如今加上老泰山那是鼎足而三,我娶了你是三世修来的福分,你怎好说自己是寒门出身。”   十七娘对范氏道:“哥哥如今这话也是用了心,嫂嫂不如就听听吧。”   三人都是笑了。   范氏道:“我本道官人回乡是来偷懒的,但不读书也结交了那么多杰出子弟,将来倒也是家里的助力。”   吴安诗道:“众所周知如今州里李学正受知于大伯,这一番他来信问我可有意下之人,你们看我当如何?”   范氏道:“原来如此,我道为何二人突然到抄书,是这个缘故。”   “无利不起早么。”吴安诗笑道。   范氏道:“这二人我看有才是有才,但贤良也当看好了,否则养出几个忘恩负义之辈就差了,这何七虽有见识,我看倒是个心术不正之人。”   吴安诗道:“这哪得话?贤与不贤岂是一眼看得出来的,真可谓是妇人之见。”   范氏被斥后气不过道:“十七,你说个道理来。”   十七娘想了想道:“嫂嫂说得有道理,若贤与不贤一时看不出来,不如找个办法试一试?”   “哦?十七妹,可有妙计?”吴安诗言道。   十七娘点了点头道:“我确有个法子。” 第九十五章 欲成大树,不与草争   次日,章越与何七二人差不多时间来至吴府。   二人见了书楼管事,但见对方已是一脸笑容。   “两位郎君来了。”   章越与何七对视一眼,各自行礼道:“管事有礼了。”   书楼管事开门道:“两位是大郎君的贵客,之前略有怠慢,实在是小老儿招呼不周了。”   章越有些奇怪。   但见何七闻言却道:“管事哪的话,我们在此冒昧打扰,给你添了许多麻烦,这才是我们二人过意不去的。”   管事笑道:“何七郎君真会说话,里面请吧!”   当即二人进屋。   但见今日书楼里有些不同,二人抄写的桌案旁各放了一个炭盆,用得是无烟炭,且不远处还放了一个铜制香炉。   “这是?”   何七不由诧异,昨日来还没这待遇。   管事笑道:“大郎君吩咐了,要好好招呼二位,这些都是我们吴府日常用的。”   说着管事作揖即是离去还关上了门,竟也不留下盯梢二人。   章越没有多想将书箱放在桌案上,然后上楼取了书来放在案上,继续昨日的抄录。   而何七踱步一阵,不由道:“这香是海南的真水沉,一星半点的就值一万钱,此乃上等的好香啊!”   “一万钱,这般贵!”   何七摇了摇头道:“莫要奇怪,这沉水香虽贵重,但在吴家眼底也不过是寻常罢了,人家如此门第用此香倒也合得身份。你大惊小怪被人瞧见了,是要闹笑话的。”   章越闻言笑道:“谢何兄提点啊,何兄真了得,我只觉得这香煞是好闻,但却连香的名目都不知。”   何七微微笑了笑道:“那是自然,本朝上至官家,下至普通官宦,皆是爱香成风。你将来若是读书做了官,跨过了这道门槛,自然而然也会知道这些了。弄清楚这些学问可比咱们读经写文章容易多了。”   章越拱手道:“原来如此,多谢何兄提点了。”   “不值一提。”   何七心想,吴家突然提高了对他们二人的待遇,不知是不是看重他们二人?   正在二人说话之间,但听敲门声响起,章越见何七呼吸之间已回到了自己的桌案,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但见两名美婢各用茶盘端着茶碗来至书楼之中。   何七,章越二人不敢窥视,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   “多谢,小娘子。”   章越对当前给自己倒茶的美婢道谢,对方笑着道:“我一个奴婢,如何当得郎君如此称呼呢?叫我拂叶好了。”   章越笑了笑心道,这小姐姐还生得还挺好看的。   美婢给章越上了茶后又道:“郎君墨干了,若是郎君不嫌弃奴婢手笨,就让奴婢给郎君添水磨墨吧!”   说着也不待章越答允与否,就帮忙给章越磨墨。   章越鼻尖嗅到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与书室内这沉水香混在一处,不由有些恍惚,片刻后定了定神又提笔写字。   而另一名美婢也是帮何七磨墨添水。   期间香烧完了。   章越身旁美婢起身添香,但见对方先将特制的小块炭墼烧透,再放在香炉中,然后用的细香灰把炭墼填埋起来,再在香灰中戳些孔眼。   另一名美婢在香灰上放上瓷、云母、金钱、银叶、砂片隔火,而香饼放在隔火上,借着灰下炭墼的微火烤焙。   不久将香芬淡淡地挥而来。   两名美婢左右交替,娴熟至极,姿态妍美,可谓久习焚香之事,章越见此心旷神怡的一幕不由心想,有钱人家果真会玩,等将来我也有钱了,绝壁要买几斤来当柴烧。   章越但见何七与一旁女子闲聊焚香之事,对方口才不凡,又说得头头是道,显示了自己不凡学识。两位美婢不由是频频点头,连章越身旁的美婢也入神倾听。   章越则没想那么多,继续抄书写字。   方才何七有一句话说得有道理,若是读书做了官,跨过了这道门槛,自然而然也会弄清这些。这焚香的学问难道比读经写文章还难么?   麋鹿于兴左而目不瞬。   而章越一旁的美婢听何七言之滔滔,早就频频点头,随即又看了章越一眼心道,这小郎君倒似沉闷了些。   近午时,但见书楼管事前来道:“大郎君请两位小郎君吃酒。”   白日吃酒?这可行?在县学若是抓到学生白日吃酒,是要关讼斋的。   眼下虽不在县学,但同是县学学生的吴安诗有些知法犯法了。   章越道:“在下在此已多有打扰,岂敢当大郎君好意。”   管事闻言则道:“大郎君一番好意,三郎不好推托的。”   何七已起身道:“也是,三郎,咱们借大郎君宝地抄书,又值大郎君一片盛情相邀,就不推却了吧。”   当下管事请二人到了一处庭院中。   但见庭院里遍植寒梅,正值梅花花开时节,万紫千红,真是妖娆好看。   吴安诗邀二人在面向庭院里开轩处摆下一桌酒席,如此一面赏梅一面吃酒。   见一桌酒菜极为丰盛,显然是器重之意,何七高兴地道:“以梅下酒!大郎君真是雅人!”   吴安诗摆了摆手笑道:“内子好赏梅,这些是她的手笔罢了。咱们借来吃酒就是。”   章越道:“吴大郎君,在下不善吃酒,可否少饮一些?”   吴安诗笑道:“三郎,看着不似酒量浅薄之状,不过无妨,三郎自便就是。”   章越松了口气道:“那谢过大郎君。”   不久自有使女上前给三人添酒夹菜。   “不敢有劳,我自己动手好了。”章越推托道。   吴安诗笑道:“三郎哪似七郎这般安之若素,罢了,你即不便由着就是。”   章越身旁两名婢女欠身笑了笑即退下。   但见其余几名婢女如穿花蝴蝶般,在桌上夹菜放在二人碗中。章越反正面前几道菜已是够吃了。   席间少不得章越,何七敬酒,章越几杯之后即停杯不饮,倒是何七与吴安诗喝得投机,你一杯我一杯,少说了两三角酒。   何七酒量颇好,但也有了几分醉意。   吴安诗对何七道:“何兄年纪轻轻,已为县学推举至州里,不知可曾婚配?”   何七道:“回禀大郎君,在下不曾婚配。”   吴安诗笑道:“不是吧,何兄也快二十了吧。”   何七道:“家父家母对我期许甚高,曾有未高第前不许议亲之语,故而我一直在家苦读,不敢有丝毫分心。”   “佩服,佩服,但何兄如此岂非身边寂寞,可有粉红佳人解语啊?”   何七认真道:“从未有过此念,我心中只有圣贤之书。文章未成,不敢为家。”   “那么三郎呢?”   章越放下筷子道:“也不曾,但读论语时读至‘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素以为绚兮’,总不免想过那是多么美好的女子啊!”   何七,吴安诗不免皆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之常情。”吴安诗一句话结束了话题。   二人吃了酒即回到书楼继续抄书。   章越酒喝得不多,尚且还好,何七虽喝了碗醒酒汤,却仍是无精打采。   天黑后,章越何七皆是离去。   而在吴府屋里,吴安诗,十七娘,范氏一面听着管事的禀告,一面喝茶。   然后范氏道:“十七妹,你这主意,看似半天也未试出什么?”   十七娘没说话,吴安诗笑道:“我倒是有些弄清十七妹的意思了。”   “你休打哑谜了。”   十七娘向管事道:“管事,其余我皆不问,我只问今日章何两位郎君各抄了多少,比昨日相较如何?”   管事道:“章家郎君抄得昨日相仿佛,倒是何家郎君不过抄了三分之一。”   范氏道:“十七妹,我们试得贤与不贤,你问他们抄书作甚?”   吴安诗道:“十七妹所言就是这个道理,见到红袖添香即夸夸其谈,几杯下肚即以为结交上了我吴家,这样的人又岂能成什么气候。”   范氏道:“这是十七妹的用意么?”   十七娘道:“嫂嫂,贤与不贤,看不出也听不出。能将事办好,其人即是贤也,若能将事办至极处,其人即是稍有不贤,也是无妨。”   “一个宰相能安邦治国的必为贤相。这二人以抄书之名而来,连本分事都没办好,其他说再好听也是无用。”   管事道:“这里是两张纸,分别是他们抄书时我趁着不注意留下的。”   众人看去但见一篇所抄之字可谓满篇散乱,一笔连着好几个字,简直比狂草还草,实在令人难以入目。   另一篇所抄之字,从头到尾却一丝不苟,而且字体极端正大方,一眼见了即令人赏心悦目。   范氏捧了那张字迹好看工整的纸道:“这看来必是章家小郎君所作。”   管事点了点头道:“主母慧眼。”   范氏又拿着另一篇字叹道:“这何七哪里是来抄书的,不过是借此作个由头罢了。”   “倒是这章家小郎君,字如此好看,这非心静到极处写不出来的,倒有些欲成大树,不与草争的意思。”   “十七妹,你看呢?”   十七娘将这一页纸取来过目道:“这章家郎君的字,师自章伯益,以篆书入楷法,若苦练不懈,十数年之后当有一番成就。”   “十七妹,此言太过了。”   十七娘道:“嫂嫂看着便是。”   乐文 第九十六章 翻山越岭   第三日章越,何七又至。   何七想到昨日自己有些太热切,如此一下子似被吴大郎君看轻了,心底有几分忐忑。   何七见章越一坐下来即心无旁骛地已开始提笔写史策。   何七明白这写史策,不仅要言之有物,还要能引经据典。章越将前两日所抄的史料,佐以里的其他藏书,开始直接写起了文章。   何七不由道:“三郎,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章越笑道:“多谢何兄了,我先写,不会的再请教何兄你。”   “好啊,三郎勿与我客气。”   何七想了想又道:“三郎,你可知吴府上的十七娘?”   章越问道:“十七?行十七?”   何七被章越这话噎了片刻,然后耐住性子解释道:“这是吴家族里排行。”   “原来如此。”   “我祖父曾因罪削籍,但好歹也曾是一位七品官,三郎三代可有显宦?”   章越摇了摇头道:“没有。”   何七道:“那三郎又可知吴家如此门第,要娶他们家的女儿都是何等人么?”   章越闻言下意识地伸手左右摸了摸脸问道:“似如我这般俊俏的郎君么?”   何七气笑之下,差点动手要捶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来的?真是来抄书的么?   但见章越笑道:“何兄,你再这般再问下去,我都以为你说得是我呢。”   何七失笑,这人才不怎么样,脸皮还挺厚。   但见章越又低头写着史策,何七也不知说什么了,这人真是啥也不知道。   与何七闲聊只耽误了章越片刻功夫,此时他心中已对第一篇史策有了大概。   尽管何七说三篇史策只是走个过场,但章越还是要认真写的,毕竟将来在殿试上这是要考的,到时是皇帝亲自策问。   不知不觉,章越写了一日功夫。   今日既没有美婢添香,吴大郎君也没有请他们吃酒,反而是一旁的何七一直坐立不安了。   这一日,吴府上倒是有客。   章越的二姨杨氏持着章家的名帖前来拜见。   “如此上等的端砚,实是受之有愧。”范氏笑道。   杨氏笑道:“听闻大郎君攻读诗书,明年要上京赴秋试,想来是用得着的,老身就以此砚预贺大郎君秋试得意了。”   范氏命丫鬟收了礼,然后笑了笑:“开封府里藏龙卧虎,哪有那么容易,倒是令公子今科提名应不在话下。”   杨氏有几分自豪地笑道:“惇哥儿如今在族中行七,说来正巧今科也在汴京与大郎君一并赴开封府试,是了不知你们几时动身赴京?”   “大约等春暖花开后吧!”范氏笑道。   ”那应该赶得上,我家惇哥儿年前时也刚与洛阳的张家定亲,就定在……”   这时但听有脚步声传来。   杨氏见到一位穿着鹅黄色衫子的女子朝自己走来。   “这是?”   范氏笑道:“这是我家十七娘,正好也来见见亲家。”   十七娘向杨氏欠身行礼道:“见过章家娘子。”   杨氏有些意外,也有几分受宠若惊,笑道:“没料到吴府的千金也在此,真是标致的人儿啊。我早听说吴府的十七姑娘有国色,又知书达理,如今一见真是名不虚传!”   十七娘笑道:“章娘子谬赞了。是了方才路过,听说令公子定了亲是洛阳张家,亲家可是如今任侍御史知杂事的张御使。”   杨氏道:“正是,十七娘不出闺门,倒是对朝廷官员了解一清二楚。”   十七娘笑道:“不敢当,这倒是一桩好亲事了,只是不知张家陪了多少嫁妆?我没有别的意思,似令章七郎君那般考中过进士的,自是高人一筹了,与往日不一般了,我这人就是好打听打听。”   杨氏勉强笑道:“张家家境殷实,自是要给多少给多少,咱们也不看着人家。”   杨氏喝了会茶即出门了,范氏向十七娘道:“你今是怎么了?虽说章家如今并不如何,但如此夹枪带棒地得罪人也不好吧!”   十七娘道:“章家那郎君舍了本县押司之女及三百贯的嫁妆,转头却娶了一位当朝侍御史之女,这件事我不问也有旁人来问。是非曲直总要在人心间吧,难道女儿家就是这般平白给他们欺负的?”   范氏道:“话不能这么说,那押司的女儿也是有错处。而且他人家的事,也轮不到咱们来管。我说你眼底容不得沙子这性子,真要好好改一改了。”   十七娘道:“知道了嫂嫂,我也只是没来由来气,下次不这般了。”   而离了吴府后。   杨氏坐在马车上倒是略有所思的样子。   一旁徐妈妈道:“这吴府虽说是宰相门第,但这十七娘子不过是庶出罢了,夫人将来找个机会出回这口气就是。”   杨氏道:“似吴家这样的望族,人家讲得是一碗水端平,庶出与嫡出差别不大。再说咱们浦城四大势家,如今以章吴两姓最为势大,至于我杨,黄两家,这些年靠着与章家联姻,还保持着望族的样子,但吴家呢?除了上一辈以外,如今家中的子弟女儿都是与京兆名门望族联姻。”   “吴执政的女儿嫁得是韩家(韩亿之子韩宗彦),庞家(庞籍之子庞元英),任家(任布之子任逸),至于这十七娘的几个亲姐姐,多也嫁得宰相家,她虽说是庶出,但我看吴家怕也有将她嫁入京兆望族的盘算。我不愿翻脸是免得将来给官人,惇哥儿添麻烦,倒不是自己出这口气。”   “当然惇哥儿这事咱们确实理亏。我不能因偏爱他而替他掩过啊。这十七娘子说的对,我倒欣赏她这分正气和坦荡。”   徐妈妈道:“那押司早就作恶多端,有此之事也算是他咎由自取。如今咱们只要替惇哥儿弥补了他家大郎三郎这份亏欠,即是了了。”   杨氏道:“弥补?如何弥补了得?这章三郎根本没有随我们入京的意思,之前话说得委婉不过是不忍拂了我这亲二姨的面子。”   “他与他哥哥一般,都是傲气得紧,我真是拿他一点法子也没有。但说来也是我偏心,将惇哥儿当做亲儿子,将三郎视作侄儿,若不是如此,倒可以帮他们兄弟二人化解了这段事。如今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徐妈妈道:“难道惇哥儿对他们兄弟俩真的不闻不问?”   杨氏道:“我之前问过惇哥儿,他说写了信如何?不写信如何?他们怕是要怪自己一辈子吧,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写了,由着他们吧!”   “大不了认个错,也就过去了。亲兄弟之间难道还有隔夜仇的?”   杨氏道:“惇哥儿长这么大,你何曾听说过他与他人认过错?”   徐妈妈道:“如此这倒是苦了夫人。”   杨氏感伤道:“苦了倒是无妨,就怕将来无颜见姐姐于黄泉之下。不说了,走吧!”   说着杨氏的马车离开吴府。   章越写完三篇史策,而何七则是连装也不装了。   不过章越这日抄毕后,即是回家没有再来吴府。为了致谢,章越还买了一本吴府内所缺的藏书赠送。此事被章实知道了颇有微词,觉得似吴家这样的高门望族,哪里缺你这些东西,送了东西人家也看不上。   章越转头将三篇史策交给了章友直修改批阅。   章友直手把手地教章越如此写史策,并将这三篇史策修改一番后,对章越又是一番称赞。   过了年。   县学即开了学。   而杨氏除了过年前后来了数趟外,礼倒是送了好些。   过了十五,杨氏要到京师里去了。   章越一家前来相送。   “三郎,你真想好了,不随二姨进京么?”   杨氏当着一家人的面,如此询问章越。   章越道:“真的多谢二姨好意了,我想过了,这一番还是不去了,并非其他只是舍不得离开家罢了,还请你转告。不过也请二姨放心,将来我有上京之日,我一定去找你,好吗?”   杨氏闻言垂泪道:“三郎虽说不和我上京,但我还是欢喜得紧。你这一句二姨,可见心底没将我当作外人。”   章越垂头道:“二姨,我与哥哥,都视你为半个亲娘。你这些年来对我们一家的恩情,哥哥时常都有与我提及,我们家一辈子都会记得。”   杨氏点点头道:“有三郎这句话,我也算没有白来这一趟。三郎,你是有志气的男儿,多余话我也不多说,你且记得你说得这句话,如果你心底有我这个二姨,上京后一定要来找我。”   章越道:“二姨放心,我一定来找你。”   当即杨氏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来,接着又与章实,于氏,章丘一一话别,最后方坐上马车。   章越一家一路送了数里,最后才目送着杨氏的马车朝北而去,最后消失在视线之中。   “三郎走吧!”章实抹了抹眼泪,正要招呼章越,却见他望着北面出神。   “三郎看什么呢?”   章越看着仙霞岭犹如屏风一般遮蔽了朝北而去的视线,陡然之间心有感叹地道:“哥哥,你说我们这一生能有机会跨过这群山到北方去,到京师去么?”   章实笑道:“这有什么难的?若三哥有这念头,咱们哪天翻山越岭去看看就是。”   章越点头道:“好,不仅我要去,我还要带咱们一家都去看看!” 第九十七章 建阳(感谢~~爱啊!~~双盟,)   过了年,于氏给章实,章越,章丘各准备了一身新衣裳。   章越是一件新褙子,这个褙子两侧腋下不缝合,正好可以罩在襴衫外穿着。   以往这褙子是身份低下的人穿的,可到了宋朝但凡有些身份的男女,衣裳外都罩着件褙子,如今章越也有了一件。咱总算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话说这褙子前面对襟,不用带子和纽扣系住,被称为‘不制衿’。   北宋灭于金后,褙子就背锅了,不制衿就是不治金。   章实看着章越穿着褙子的样子,不由满意地道:“三哥如今更有几分官人的模样了。娘子你挑得这身褙子真是好看,到了面见州学学正,他定觉得三哥是一表人材。”   于氏听丈夫夸奖很是高兴。   章实又道:“你此去建阳落脚的地方找好了么?”   章越道:“已是找了一处,我经生斋的斋长与建阳一位书商多有往来,这一趟去建阳,咱们正好住他那。”   章实道:“这怎么好,贸然打扰他人,我岳父正好住建阳。三哥去了建阳顺路去看看,在那歇歇脚。”   章越看了于氏一眼,但见她不接话道:“哥哥不必了,我此去建阳行程匆忙,专程去考亭拜访一趟,怕是太过耽搁,容我日后再上嫂嫂家拜访就是。”   于氏没说话。   章实则道:“又不是要你去考亭,娘子,老泰山在城里不是有座三进的宅子么?平日也没什么人住,只是奴仆打理,正好三哥去了匀给他住一宿。”   于氏正欲出言,章越已是道:“嫂嫂,去州学找学正的事,我自己能办。”   嫂子点点头道:“三郎我去给收拾行李。”   说完嫂嫂上楼去了。   章越对章实低声道:“哥哥,咱家已是劳烦嫂嫂一家太多了,不敢再添麻烦了。”   “你懂什么?白费了我一番心思。”章实有些气恼。   “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章实道:“我岳父在建阳交游广阔,你在去见州学学正前,先到他府上见一面,难道他不会托人帮衬你一二么?只要有得力的人给你说句话,不说是去南京国子监了,甚至汴京也大可去得。”   “且不说麻烦不麻烦的话,咱们章家迹了,难道将来不会顺手帮着他于家么?我岳父是精细之人,定会帮你这个忙的。你嫂嫂也是的,这会要她说话却不开口了,你还帮得溪儿入了族学呢。这女子就容易忘恩记仇,你将来找浑家要看清楚了。”   章越心想如果这个忙能帮,于氏早就开口了。   章越道:“哥哥,嫂嫂是好嫂嫂,你千万不要怪她。不然凉了她的心!”   “这我省得。”   章越正要回北屋歇息,却见于氏开门从南屋出来。   “嫂嫂!”   于氏点点头道:“三哥,有些话方才你哥哥在,我不好说,如今我与你透个底。我父亲与哥哥对实郎有早不满之意了,若非看着溪儿这面上维持着,怕是早就……”   “我不瞒你,自你哥哥当这家来,出手阔绰,又要供你们兄弟和溪儿读书,我一直拿嫁妆钱来补贴家里。上一番你二哥逃婚,赵押司搬空了咱们家,我剩下了嫁妆也一并被卷走了。我是好说歹说从向爹爹哥哥借了八十贯钱来。”   “如今这八十贯钱还未还,我又如何向爹爹哥哥开这个口呢?我在娘家也是要颜面的。”   章越心想,哥哥拿嫁妆钱贴补家用,这说出去也实在太丢人了,难怪岳父和大舅哥有意见。而且这些开销又有很多花在了自己和二哥身上。   如今自己去建阳再找人家不是去找骂吗?   章越道:“嫂嫂,以往是我不是,乱花家里钱的……”   于氏道:“不是数落你以往的不是,你如今能读书上进,还筹了钱重开了铺子,我真不知多高兴。你哥哥是乱糟蹋钱,但对我和溪儿倒是好的,这半年多铺子赚得钱都在我手里。”   “只是这钱我未经你们哥儿俩同意,也不好将八十贯还给我爹。”   章越道:“我是哥哥嫂嫂一手照料长大的,不说这八十贯,嫂嫂如何处置家里钱财,我都没有二话。”   次日。   章越即背了行李入了县学。   章越与郭林一并将三篇史策交给胡学正过目。   胡学正见了章越的文章笑道:“写得好,可圈可点,我本来不想替你参谋,是要你自己琢磨一番的意思,没料到写得这般好,说实话是不是请了伯益先生先看过了?”   章越神色一僵道:“学正慧眼……”   胡学正笑道:“伯益先生乃当世名儒,他来改你的文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章越心底一松笑道:“多谢学正。”   说完胡学正又看了郭林的文章道:“你的史策呢?也请你爹爹改过了?”   郭林支支吾吾地道:“是,先生。”   胡学正看了后道:“也算上佳。”   当即胡学正道:“但三篇史策不过是过场,你们见了州学学正小心说话即是。听闻这一番州里要推举一名进士,一名诸科,一名经生去汴京国子监,两名进士,两名诸科,一名经生去南京国子监,你们二人都大有机会。”   “不过若是没有选上,州学学正多半会招揽你们留在州学,此事你们切不可答允。你们回到县里,县学会给你们免去五年斋用钱,过个几年廪粮也可领得。”   章越,郭林二人一起称是。   章越,郭林走出胡学正的斋舍,心情又是不一般。   郭林道:“听闻州学就喜欢至各县学里抢人,难怪学正从原先免去三年斋用钱改至五年。”   章越道:“你不感叹一番么?以往是人见人嫌,狗见狗嫌的穷措大,如今倒是成了你争我抢的了。”   郭林笑着道:“我肯定不去州里啊,若去州里以后要回乌溪见一次爹娘就难了。”   “那汴京,南京的国子监你都肯去,为何州学不去?”   郭林叹道:“国子监毕竟贡举容易些,若是读个几年,一朝春试及第了,爹娘就可以不必这么大岁数仍再操劳了。但若真去了国子监,想到要离开爹娘好些年,我还是不舍得。”   章越安慰道:“莫要如此,监生也可回来探亲的,只是咱们家离汴京,南京都太远了。”   临出至建阳的前一夜里,二人都翻来覆去想着心事,没有睡得太好。   这样的心情既是对前路充满着期待憧憬,又有几分忐忑不安,以及对家乡家人的眷念,如此别样的情绪混在一处,倒是令人心潮起伏了好一阵。   这日,章越,郭林,何七辞别了胡学正一并前往建阳州学。   三人先试沿溪而行,然后穿山而过,最后又至水边,跋涉了一日方才抵至建阳。   建州三物,建本,建盏,建茶。   其中建本就在建阳。   章越,郭林,何七此番崇化里,自是有一番读书人崇圣的心情。而章越下榻之处也在崇化里书商家里。   三人到了此处,但见书区比屋,皆鬻书籍,方圆之内有堂号的书肆竟有百余家。走到这里,处处可闻墨香,也随处可见峨冠博带的读书人。   章越三人走进街角一间书肆,那家书商姓余,之前也与章越打过交道,当下款待三人坐下喝茶。   章越一面感受这书肆外喧闹气氛,一面与余姓书商闲聊。   这时候看着一旁垂帘一动,似后面有人窥视。   余姓书商见此笑了笑道:“此必是我侄女,她自小没有爹娘,寄养在此。云若出来见见客人。”   “这……”郭林先是觉得不妥。   余姓书商笑道:“咱们商贾之家的女子,没那么多规矩。”   说着垂帘一掀,一名二八年华的女子走了出来。对方穿着襦裙,容貌有六七分的样子,不知为何看得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姿态,如此风致倒为她增色不少。   “这三位都是浦城县里的秀才,至州里面见学正,如今下榻在咱们家中,你快来拜见。”   对方盈盈行礼道:“奴家见过三位秀才。”   章越,郭林二人都是起身行礼,何七则则动作有些迟缓。   那女子这才抬头打量章越,郭林,何七三人。章越穿着一身新裳,人也是挺拔俊秀,郭林则是一身布袍,虽洗得干净,但不起眼处打着补丁,至于何七也是不凡,不过对方目光有些凌厉,倒令人不敢对视。   余书商道:“我柜台有些要事,云若你先陪两位客人说说话。我去去就回。”   说着余书商即大步离去了。   章越,郭林与余云若一对视,都觉得甚为尴尬,何七则自顾着喝茶。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这时余云若看向章越道:“章三郎君,你既行三,那么不知两位哥哥是作何营生的?”   章越有几分拘禁,如实答道:“大哥在经营一间食铺,二哥在京里读书,久已不通音讯。”   余云若问道:“为何不通音讯,二哥有什么难处么?”   章越道:“那倒是不知了。”   余云若笑道:“汴京至浦城有千里之遥,书信一来一去往返哪有不出差池的。我想其中必是有什么情由,三郎君不必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章越苦笑,哪里是有什么差池,分明是人家不想寄么。   不过章越仍是道:“多谢余家娘子的好意了。”   ps:感谢~~爱啊!~~书友成为本书第八位盟主。 第九十八章 李学正 几人继续闲聊。 余书商从柜台返回后笑着:“诸位聊得可好?” 余云若见此起身道:“既是叔父来了,云若就告辞了。” 当即对方退下。 余书商见这一幕,看了看三人的脸色笑道:“几位下榻的地方我已是收拾妥当,这边请吧。” “多谢。” 当即余书商带着几人来至后院房。 余书商的住处前面是店铺,上面搭了一个阁楼,住的是店铺伙计。 店铺后面则是一个小院落,用一个垂花门隔着。院落里正屋是三开间朝南的大屋,东边还有间厢房。 厢房收拾了出来给章越他们三人居住。 晚上余书商在屋里摆了一桌酒席款待众人,何七言自己在建阳还有交游,却没有赴席。晚上余书商将自己浑家以及两个儿子,一个尚在襁褓的女儿都带出来见客。 除了男子外,女子都去另一间吃饭。 余书商对章越,郭林二人道:“我此地甚是局促,还请两位多包涵。” 章越笑道:“余掌柜能给我一处容身之地,已是很承你的情了。” 余书商略带深意地道:“其实嘛,以往客人来的时候,是可均出厢房,后罩房的。但如今后罩房给了我侄女住,故而院子里就不甚宽敞了。” “倒不是我刻薄侄女,我哥哥在世时对我是恩重如山的,只是我那浑家么就有些看不顺眼,对我那侄女不好,弄得我如今是家宅不宁。” “云若眼下也到了适婚的年纪,我也不敢马虎随便给她找个夫婿。她说要找个秀才作夫婿,故而我是宁将这钱都折作些嫁妆,盼她早日好个好夫婿啊!” 章越看了一眼郭林,笑道:“这位郭兄人不错,与令侄女定是良配。” 郭林听了章越这话,差点被给饭给噎死,连忙急道:“使不得,使不得。” 余老板见此有些尴尬连道:“吃菜,吃菜。” 二人吃完饭,回到屋中,这时候何七也回来了。 却说何七在建阳本有投靠的地方,但却没有去。他以为章越,郭林在建阳会有门路,自己也存了借一借光的打算,如今见了不过是借宿在一个商人家里,顿时没了兴趣。 何七方才去相熟的人那边问前程,结果被告知此番送至汴京,南京国子监的进士科秀才已是定好了,何七他前途渺茫。 尽管何七再三请托,但对方仍是摇头,他闻此不免一阵失落。 如今何七回来,看见章越,郭林二人在房里笑道:“方才那余掌柜可有让你们二人娶他的侄女啊?” 郭林一愣惊道:“何兄真是料事如神。” 何七微微一笑道:“果真被我料中,三郎方才我看那女子似有意于你,这正好是屏雀之选啊。” 章越笑道:“何兄莫要取笑,我方才还向余掌柜荐你呢。” “我?”何七冷笑一声道,“那女子绝不会挑我。” “为何?”郭林言道。 何七笑了笑,没有言语。 次日,三人穿戴整齐雇了辆驴车前往州学。 来到州学。 但见除却章越等数人,也站着不少州县的学子。 如邵武军,瓯宁县,建阳县,崇武县各县,当然最多的还是建安县的学子。州学本也建在建安县,但治平二年州学失火,故改迁至建阳。 嘉祐二年进士榜,建安县一共出了九个进士,整个建州也有近二十个进士。其中不少是以国子监监试或改籍开封府上榜的。 故而中进士难否? 难也不难。 宋朝进士南北比例到了仁宗朝已呈严重失衡。 失衡到何等的地步,每科考下来,南方籍进士占九成以上。但很有意思的是,在宰执的人选上,宋朝仍依据宋太祖祖训,遵循着‘南人不可为相’的故事,直到了章得象,王钦若方才破例,但大体上宰执还是北方人。 故而为何吴育,吴充积极与北方望族联姻,也是可想而知了。 此刻众学子分成各自的圈子,其中一半都是州学学生。去国子监的名额是由州学选拔的,故而州学的士子在这点上倒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而这一次九个建阳籍进士,就有三人是国子监监生。而每科三四百进士名额里,朝廷一贯会拿出八十个拨给国子监。 众人各自聊天,章越可不想与郭林,何七再聊下去,转头闲逛一二,瞻仰下学霸的气息,认识一点人,扩充下人脉。 “兄台是州学进士斋的吧!在下乃是浦城县学经生章越。” 对方冷傲脸道:“经生?国子监有招经生么?” 章越…… “这位兄台气质不凡,在下乃浦城县学章越。” “见过兄台,在下州学杨当峰。” “当峰,好名字!” “确实如此,不过章兄的名字倒有些普通了。” 章越…… “这位兄台,在下浦城县学的。” “恩?浦城县学?” “正是。” “我只听闻浦城有个南峰院,今科状元章子平出自此,唯有这等人物方配得上与我结交。” 章越…… “这位兄台……” “我没功夫与你闲聊,也无暇知道你的名字,我来此即是入了国子监的,至于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于我而言都是一样。” 章越转了一圈回来不由感叹,这都是什么学霸啊! 一个个比自家二哥还狂! 正当独自感慨之际,一名学官下来道:“将你们三篇策论都交给我,一会念到尔等名字即上堂来。” 章越等人都将记载着史策的卷子交上了。 不久先师堂里,开始依次叫名字。以三人一波6续进入先师堂,进去后过了一刻多钟的功夫,即是离开。 从早上等到中午,对于习惯了吃点心的章越而言,此刻有些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郭林将带着的炊饼分给章越与何七吃。 众人嚼了几口,即听到学官喊道:“浦城县学章越,郭林,何必行!” 三人一时手忙脚乱,边收拾边吞咽下炊饼,然后一并走进先师堂。 至此后,但见上摆着数条长案,分别坐着是州学学正,助教,直讲。坐在正中的必是州学李学正,至于孙助教也有在场。 众人一边过目着三人策论。 一旁自有人道:“若州学举去国子监,当离乡永寓京师,这等背井离乡,辞别家人之苦,你们可受得?不必即刻答我,你们自己好好思量一二。” 片刻后,此人问道:“可想好了?” 三人一并道:“为求学明圣道,不敢辞苦。” 此人点了点头道:“辛苦是一,路途艰辛是二,从建州至汴京,南京皆是千里迢迢,而且道路不宁,时有群盗出没,一不小心即丢了性命。若到了汴京,南京,若考不取国子监,还得再返回建州,不仅白费功夫,还得遭此颠沛流离。” “此中你们可细想一二,不必着急答我。” 宋朝得治安确实不太行。 朝臣上疏有云,自西鄙(西夏)用兵以来,物力穷困,人心怨怼,朝廷又不能安抚,以至于群盗蜂起,入州城打劫者,三四州。盗贼以小和大,以至于成巨盗之势。 盗贼连防御森严州城都敢公然打劫,还有什么不敢的,更何况路途上的行人。 有钱有势的人家,请了家丁护卫尚不敢言周全,又何况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难怪章衡拼命练射箭,原来不是锻炼身体,而是路上保命。 从汴京至浦城,此间路程几千里,万一考不中了,还得再返回。 想到这里,章越确有几分担忧。 “你们可愿往?” “愿往!”章越不约而同地答道。 看来大家的心思都是一般,尽管机会渺茫,但还是得拼一拼。 见三人如此回答,堂上的李学正倒是笑了笑道:“你们别问了,仗剑游学千里,此乃汉唐之士也,如今怎不如古人呢。” 何七神色一动出言道:“学正所言极是,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而游学即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学生正有此志。” 章越心道,何七表露得如此急迫,当然是可以博考官眼球,但也是有坏处的。若碰了喜规矩的考官,如此反而不妙。 不过眼下倒是没人相责。 李学正点点头道:“说得好。”然后又看向郭林。郭林道:“春秋时先师率弟子西游十四国,行走数千里,尽管疲马凋车,回国后却作了六经,垂照千古。” 章越则道:“李太白,仗剑出国,南穷苍梧,东涉冥海;班定远,一身转侧绝域,万里侯相。李,班二位,皆我辈读书人之楷模。” 李学正皆抚须点头然后道:“不错。” 然后李学正又道:“即便州里不荐你们去国子监,也可荐你们至少州学。你们是回县学?还是去州学?” 此刻倒是一个难题了。 但何七已再度抢先道:“学生早仰慕学正长者风范,若有此机缘,当然愿去州学!” 这么答就是又有好处,也有坏处了。 而章越,郭林则皆答了要回县学。 这里李学正不说话了,下面其他几位学官就史策问了三人几个问题。 最后李学正道:“你们的策论,我等再细细再品一番,你们先下去,明日自有知会。” 三人一并行礼离去,正好用了一刻钟功夫。 第九十九章 险峰   ,   建阳。   而这时候州学之内,孙助教正在李学正面前。   李学正将章越的卷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又拿起三篇史策读了一遍。   孙助教道:“学正还是有顾虑?”   李学正指着另一捆卷子道:“你看这些都是诸县,州学呈上的程文,以经生而论,他们皆是一县之才。”   “但要他们考九经十一场,怕也是远远不如。”   孙助教想了想道:“那么学正难以裁断,可是顾虑的还是三字诗之事。”   李学正点点头道:“要紧还是在此,若他是进士科一切都好说,但他偏偏是经生科。他经义考得再好,但也写不出这样的诗来。”   孙助教道:“一等才为进士,二等才为经生,这章三或是寒门之故,这才去了诸科。”   “当年欧阳公考进士,因家贫无钱买韵书,最后考场上赋卷出韵,而屡屡不第。章三郎或也是无钱买韵书,故当初不得不习诸科,我了解此子心性人品绝非欺世盗名之徒。”   李学正道:“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也是,为国求贤取才,何必计较许多。”   “无论是否有此顾虑,仅以经生论之,章三郎此番公试皆可称本州第一,于情于理我都当荐章三郎前往国子监……但是……”   “但是为何?”孙助教道,“学正可有其他顾虑?”   孙助教也知道,如今请托之风盛行,有才具之人反而不得举荐。   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后,任命胡瑗,石介,孙复三名变法大将,改革国子监学风,严明考核监生学业。   自此对于天下各军州举荐上来的学生进行复试。若有名不副实者,立即打回原乡,不允入太学读书。   自此地方军州恶劣的请托之风方才得以遏制。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杜绝请托。每年仍有不少有真才实学,但出身贫寒的子弟,被筛落下来。   “可是知州,通判有……”孙助教揣测,能令李学正如此为难的,只是本州知州,通判派下的压力了。   哪知李学正摇摇头道:“恰恰相反,反而有三人私信于我举这章三。”   “哦?哪三人?”   李学正道:“这三人你最多只猜得一人,其他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孙助教道:“以我揣测必有章伯益一封信。”   李学正笑道:“不错,伯益先生乃本州数一数二的大儒,教出无数学子,朝中也有不少官员曾拜在他门下,他的学生章子平更是今科状元郎!他的面子我怎能不卖!”   孙助教闻言心底一松心道,不过章越有如此人物举荐,自己还担心个什么。   不过孙助教此刻心底好奇,另外两个举荐章越的人是谁?   “那么另二人是谁?”   李学正道:“与章三同乡的吴大郎君。”   “那可是当今宰相家!”孙助教吃了一惊,“章三乃章氏疏族出身……不知,这吴家如何能看得上他?”   李学正道:“或许是吴大郎君自己的意思,众所周知咱们这吴大郎君虽不好读书,但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与之来往。他与章三同在浦城县学,他能举荐其,倒也在情理之中。”   “吴大郎君也可说得过去,那第三人呢?”孙助教问道。   李学正道:“此人我万万没有料到,正是如今判尚书祠部事的陈述古(陈襄)!”   孙助教有些吃惊道:“陈述古任过浦城县令,兴办县学,主持过地方。但可当时章三郎年岁尚小,陈述古怎可能识得章三呢?”   李学正抚须道:“此中情由,我也不清楚,但我听说章二郎,也就是去年弃榜的章子厚正是陈述古的高足。”   孙助教道:“确实如此,但我在浦城听闻章子厚与兄弟不睦,章二郎及第之后,连封家信也不寄,他又怎会托陈述古举荐其弟读国子监呢?”   李学正道:“这也是我不明白之处,但陈述古在信中言辞倒是恳切,极赞三郎之才。他本素有识人之名,若对章三一无所知,又怎会如此举荐于我呢?多半是章家二郎所举。”   孙助教失笑道:“无论怎么说,我们一时也难以揣测,不过有件事容易了,学正倒不用为荐谁为难了。”   李学正道:“为国荐才,但凭公心,我欲荐章三郎入太学,就看在他经学为本州第一的份上,若传出去因请托而进,你我名声有碍,于他的名声也是有累。”   “那么学正的意思?”孙助教有些担心。   李学正微微笑道:“我当回信三人知道,举荐之事本就出自我意,不由任何请托,算是我辜负他们了。”   孙助教闻言哈哈大笑,然后拱手道:“学正至公!”   李学正叹道:“不过陈公和王介甫那边我倒有些难以交代了。”   孙助教笑道:“这有何难?是不是人才,乃锥处囊中早晚必见。此子深浅到底如何?索性就由着陈公,王介甫去考量了。”   李学正失笑道:“正是如此。”   当日章越,郭林,何七三人回到余书商那。   说话间,何七看到余云若已是轻移莲步缓缓走了进来。   何七故意轻咳了一声,而章越看到余云若时,但见她今日穿一件绛红色的艳色衣裳来。   当时章越与余书商正在柜台前谈事。见到余云若如此打扮,几个柜台前的伙计,及来书肆的客人都是将眼睛看得直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余云若并无理会旁人的目光,而是章越三人欠身行礼,然后端出一盘酥饼道:“这是奴家亲手烹制的,还请几位不要嫌弃。”   章越点点头与二人一并取饼食来,确实酥软好吃,一并连声称赞。   余云若听了微微一笑,并无说什么。   次日,章越三人即前往州学。   到了先师堂前,仍是昨日的那群人正在闲聊。   章越三人抵此时,那群闲聊的人突然停了一停。   章越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但见众人的目光都在往自己有意无意地看来。   “师弟啊,怎么他们都似在看你啊!”   章越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啊。”   “咱们还是去看榜子吧。”   章越三人拾阶而上,登了一会山,直抵先师堂。此刻但见几名学吏正在用浆水刷着墙,一旁则是一名学吏卷着一张榜单,看来还未张贴。   章越,郭林,何七一并上前道:“恳请让我们先行过目。”   学吏笑道:“几位官人稍等片刻即可看榜了。”   何七道:“此时此刻我等都是心焦,如何等得?还请通融则个。”   学吏笑道:“也罢,也罢,不知几位高姓大名?”   “浦城,何必行!可有我的名字?”何七忍不住先问道。   学吏笑道:“被荐入州学了。”   何必行神色有些扭曲,直道:“这,怎么会?怎会没有我的名字。”   章越郭林二人对视一眼。   “这两位官人呢?”   “师兄,你先问吧!”   “师弟,你先问,我有些怕!”郭林苦笑,昨晚一夜没睡好,今日一早起床心情忐忑地来看榜,但临了看榜一刻却又不敢看了。   “师兄先问!”   郭林点点头有些忐忑地道:“浦城,郭林。”   “好教这位官人知晓,你已被荐至南京国子监了。”   郭林闻此已呆立在原地。   “南京国子监!”章越不由大喜复念了一句,“可是没有看错?”   “怎有看错,此榜我亲手填的呢?”   章越道:“南京国子监就是应天府书院啊!那是范文正公读过书,教过书的地方。师兄,你可以去了,可以去应天府书院读书了。”   郭林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道:“是,还不敢说十拿九稳,我要先回乌溪,告诉爹娘此事。”   “这位官人呢?”   “我浦城章越。”   这位学吏闻言愣了愣,重复了一遍问道:“你就是浦城章越?”   “正是。”   这位学吏满脸佩服地道:“原来你就是章三郎啊,我们州学上下都听过你的名声,此番你公试考了九经十一场,公认的举州经生第一,三篇策问也是写得上佳,你还来看什么榜,早已被学正荐去了。”   “荐去哪里?”   “当然是太学!你的名声早已传开了。”   “是么?”章越长叹了口气,自己终于是可以入京了。   这时猛听何必行道:“怎地胡言乱语,我何必行怎会榜上无名,我要将榜单看来!”   章越,郭林二人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风刮树林作响, 章越,郭林信步于州学里闲逛。自原先州学被焚后,这建阳州学是由寺庙改建而来。   和着半山之上鸟唱松鸣,别有一番寺庙古刹的清幽。   昨日忙着应答学正提问,今朝赶着来听消息,二人都没有留意到州学的景致。   方才学吏对二人笑道:“趁着学正还未有暇招呼你们,不如在此逛逛,山顶有一个仙人洞,也算是建阳名胜,不妨去看看。”   二人依言边走边看,心境早有不同。   章越想起当日与郭林一并在山上看仙霞岭的一幕。   此刻虽没有山上乱云与苍松,但却有一座仙人洞,和着当日的景色与此时此刻的心境。   章越一面爬山,一面心道。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第一百章 熟人   无限风光在险峰!   章越郭林登至山顶时,但觉所谓仙人洞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溶洞而已。   章越与郭林道:“这仙人洞不过如此,但所幸山顶之上,景物甚佳。”   “其实我辈读书也恰似登山,每登一层山,风物即别有不同,如此眼界也不一样了。   郭林道:“师弟的话,别有一番深意,仙人洞恰似我们所取的功名,但读书登山又岂为了看仙人洞,只不过是与山下不同的景色罢了。”   “正是如此。师兄我们都登上来了。”   “还言之过早了。”   “那也不妨看看眼下景色。”   章越与郭林并肩眺望。   山峰上四面八方都是寒风,吹得二人襴衫飘飞,不过二人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尽情谈笑。   看过景色之后,二人一路走下山。   这时候隆隆的钟声已是响起。   之前的众学生们已是聚集至一处。   当中一人,数名学子向他道贺。   章越在旁听了几句,知道此人是此番被推举至汴京国子监的进士科第一人。   但见那人言道:“几位不要夸我了。我年少时自负横才一时,觉得科甲及第不过是唾手可得之事。哪知一次解试不第,一次会试不第,竟成是两度不成器不成材了,如今才知自己不过是鱼虾般没指望的人罢了。蹉跎至而立之年竟沦落至被举往太学,辜负了众位师长同窗们的期望,此生也就如此罢了。”   此人这一番如凡尔赛文学般寡淡的话,将章越噎得半死。   “那你可以不要去啊!”章越默默在心底吐槽道。   哪知对方似听到了章越的心声道:“诸位以为我不想一步一步解试,会试,殿试地考上去,连中三元,状元及第,而非去太学不可么?”   “但我福建路解试难如登天,会试还有一番苦战,我不过是胆怯无勇之辈罢了,这才走此捷径。还请诸位千万莫要笑话我。”   一旁人则道:“黄兄放心,国子监也有监试,也可一路连中三元。”   “此中难易岂是一般并论。”   章越听此人说完心道,牛逼,老子记住你了。   章越不动声色走至一旁,但见何七已是恢复如常了。   他对左右相熟的人道:“昨日在场上,我分明已出言打动李学正了,但不知为何仍被取入州学。实在不应如此的。”   左右纷纷宽慰。   一人道:“无妨,太学需听读百日方可解试,今科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了,何兄下一科再被荐至州里也是不迟。”   章越走到人群中,但见一名学子正好上前探问道:“敢问兄台就是浦城县学的经生章越么?”   章越回过头,但见此人的左右数人不是昨天连名字都不肯告诉自己的学霸么?   章越嘴角微微一翘笑道:“确是。”   左右都是笑道:“真是章三郎。”   “昨日失礼了。”   章越环顾一圈,踱步片刻,方才拢起袖子拱手道:“好说,好说,正要与诸位亲近。”   众人皆道:“正当如此。”   正说话间,李学正,孙助教等人已是到了。   众学子们一并拱手。   李学正笑道:“诸位不要拘礼,今晚州学设宴款待诸位,有什么话不妨畅言。”   李学正来至,不少学子即加入了谈论。   轮到章越,郭林时,二人都是上前道:“学生谢学正举荐!”   李学正向章越笑道:“三郎的诸科为本州第一,毋庸置疑,荐你是意料之中的事。汝将来是打算以九经赴举么?”   章越道:“正是如此。”   李学正道:“自艺祖开国以来,北方屡遭战乱,故南方一时文治鼎盛,而北士多明经。南方第一流人才都习文,次则明经,至于北方则第一流人才明经进士皆有。”   章越听了道:“学正,助教,教诲学生记住了。”   李学正道:“你之明经在本州虽佳,那是因为本州的人才多去习文之故,但入了国子监要称得上明经就不易了。但吾反观你三篇策问,倒是可圈可点,不似一个经生写出的。你实话与我一句,可有请人代笔?”   一旁孙助教笑道:“策问不过是观汝之文论罢了,如今你早已荐往国子监了,不妨如实告知学正。”   章越道:“回禀学正,助教,学生策问是自己写的,但完稿之后请了伯益先生斧正数处。”   李学正,孙助教笑道:“难怪如此。”   李学正道:“若为如此,可知汝文论甚佳,将来入国子监后,从经生转至进士,也未尝不可。”   章越听了心道,难道这国子监还能转专业的?   孙助教道:“文章诗赋之道,文也,经义训诂之道,质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此为君子之道。”   章越心道,这是鼓励自己经义文章兼治,文理兼修的意思。   “谢过学正,助教的谆谆教诲!学生还是先考取国子监再说。”   李学正欣赏地道:“此持重之言。”   章越可以感受到李学正,孙助教这一番话都可谓是肺腑之言。   接着二人又对郭林说了一番话,郭林眼中饱含热泪,感动无以复加。   这一番话对二人,都是美好的祝愿!   恰似雏鹰展翅,马上要搏击长空前,母鹰在旁替他用喙梳理羽毛。   倘若成功,雏鹰当一去不复返。   这时有一名学官疾步奔上山来,与前面另一名学官说了几句,这名学官来至李学正面前说了几句话。   章越但听对方隐约说些‘州通判至此,请学正出迎’这样的话。   不久李学正带着一众学官,匆忙从半山腰赶至山下。   随后李学正与一众人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名官员徐徐走上山来。   章越心知此人就是本州通判。   在宋朝一州之中权力最大的就是知州和通判。   但知州与通判权力谁高谁低呢?不好说,知州与通判手下各有一套班子,看似知州是一州长官,但通判却既非副二,又非属官,实际是可以平起平坐的。   李学正道:“这位是本州通判,尔等见礼。”   众学生当然知道通判是何等大官,一并躬身行礼。   那位通判微微笑道:“今日一见诸君,可知我建州真是人才锦绣。”   在场众学子都是天之骄子,绝没有后世时听了官员一句夸奖,骨头都轻了那等。众人皆以为正当如此。   官员的权力,就是皇权的部分。   李学正向通判先引荐荐至国子监的黄姓学子。黄通判笑着说了两句。   黄姓学子之后即轮到章越。   李学正一旁低声向通判介绍了章越几句。   通判看了章越一眼不由当面笑道:“果真仪表堂堂,好相貌!”   章越听了也由衷感叹,为啥对方不夸自己才学,而夸相貌。这分明是抓住了重点啊!难怪对方能跻身为一州的二号人物,就拿这份情商,这份识人于万千之中的眼力,将来封侯拜相,官至一品也是指日可待。   章越‘受宠若惊’地道:“多谢通判赞誉。”   接着通判又对举荐至汴京,南京国子监的学子勉励几句。   最后通判对众学子道:“为国举贤,行礼乐宣德化,此为国家设辟雍泮宫之意,汝等磨砺学问,苦学进取,也为朝廷劝学之意。王欲玉女,是用大谏,古今之德也……”   通判讲了好一通话。   在场众学子们都是听着,章越则是觉得毫无意思,领导讲一堆套话,能不能来点实际的好处?   最后通判道:“……西鄙不宁,朝廷各军州用度也是紧缺。如今汝等即将赴京,受学正之托,州里再如何难以为继,也当拨给些钱粮来……”   听到这里章越精神一振。   通判看向学正道:“我等商量着,每人给钱五贯,再拨两名厢兵路上听用,此归各州县配。”   章越闻言大喜,这不,终于给了好处了。   众学子都是称谢,这一番真诚许多。   通判走后,随后学正助教给众学子开具了州学前往国子监的证明公文,然后又设宴于县学里馔堂款待。   这场酒宴,李学正与众学官一桌。   几个马上入京考试的准国子监监生则又坐在一桌。   何七等其余未考上的学子一桌。   章越主动与考进汴京进士斋的黄姓士子套近乎。   此人姓黄名好义,一听章越的名字,微微笑道:“早闻章三郎君之名了,真可谓久仰了。说来巧合,你我还分属姻亲。”   章越一愣,这是哪门子亲戚。   听黄好义一讲,章越方才明白。   原来黄先义出身来历实在不凡,他也是祖籍浦城,出自本县四大势家之一的黄姓。   他的伯父就是名臣黄孝先,他的堂兄黄好谦嘉祐二年中的进士。黄好谦一中进士即向章家求亲。黄好谦娶得不是别人,正是章俞的女儿,也就是自己二哥的姐姐。   章越闻言有几分尴尬:“实不相瞒,我与我家二哥……”   黄先义道:“诶,坊间议论我也听过。但无论旁人如何说,我堂兄对令二兄极为佩服,他言生平见过天下俊才,未尝有一人可与章子厚比肩而立!”   章越闻言笑了笑。   黄好谦确实乃章惇的姐夫,历史上他的儿子,也就是章惇的侄儿黄宰。正是因被章惇牵连之故,被蔡京流放到海岛上。   说到这里黄好义又感慨道:“与令兄和堂兄相较我真是鱼虾般的人。” 第一百零一章 婚姻之事   夜幕低垂,余书商已是返回了铺里。   余云若见了忙迎上去问道:“叔父他们如何了?这么迟也没回来。”   余书商笑道:“他们已是被学正留下了。”   余云若问道:“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余书商笑道:“还能有什么事,他们都吃了不少酒,人家可是读书人,是懂礼数的,怕是酒醉后回家多有惊扰,毕竟我们这里有女眷。”   “他们虽回不来,但也亏得有心,派人特意给我捎了消息。”   余云若问道:“那还真是有心了,叔父,可知是哪位秀才派人捎得消息?”   “还能是谁?就是那姓章的秀才。”   余云若微微笑道:“我看得出他是作事有尾的人。”   余书商微微笑道:“我道是你看上人家了吧。”   余云若面泛红霞道:“叔父哪得话?侄女哪有这心思。”   余书商笑道:“你是我抚养大的,虽我不明白女儿家心思,但多少也懂一些。”   “叔父走南闯北见那么多的人,三个秀才都看得出来。三人中属姓何的最精明,但这般人往往事事就有个盘算在里面。”   余云若点点头道:“他根本没看上咱们。”   余书商道:“你明白就好,至于姓郭的秀才,是个忠厚实诚的人,就是似没见过世面,穿得也寒碜了些,要是哪个姑娘嫁过去怕是要吃苦的。”   余云若没有言语。   “倒是这姓章的秀才,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也有些家底子。更要紧为人谦和,礼数周到。我看此人迟早是要有番富贵的。”   “多大的富贵我看不出,今晚学正设宴就要宴请他的,听说是入了汴京国子监,此人眼下虽是位秀才,但瞧他这般年纪,将来指不定是要称相公的。”   余云若听此点了点头。   余书商道:“其实不用叔父我说,你也当有了计较。你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按着我的意思,嫁个普通人家就好了,之前与你说媒的,家里也是有间铺子的,你却非嫌人家市侩气太重,还有那姚家的,你非与我骂人家是泼才。”   余云若闻言咬紧了下唇道:“那等人家嫁过去一眼即可望到头,守着几个小钱过日子,能有什么出息?这等人家我才不嫁。”   余书商道:“你真以为读书人各个有朝一日都会迹?再说读书人哪有那么好嫁,要么就是穷措大,要么就是不像话的,再要么眼界高到天上去的,嫌弃咱们商贾人家配不上。”   “我实话与你说,你嫂嫂已让我让你嫁人,你上一番推她下楼梯的事,街坊邻居都有议论了。”   余云若脸上浮过寒霜,寻又低下头道:“嫂嫂的事我早已说了,是她自个脚底打滑。”   余书商叹道:“你就是张了一百张嘴,人家也道这是忤逆之事,以往都有两三家来说媒,如今半年也没上门一个。”   余云若低声道:“叔父可否多许若兰些嫁妆?如此云若来生当牛做马也是感激不尽。”   余书商道:“你爹爹剩下的钱财就剩个那些,我再给你凑点,也就那么多了。”   余云若欠身道:“叔父肯抚养云若,云若已感激不尽,将来定会报答叔父的。此事还请叔父多多周全。”   余书商道:“我看你别指望太多,这章家郎君也不是不知事的样子。”   次日。   章越三人从州学门口正要离去,却现余书商已是派人赶了驴车来接他们。   何七见了故意笑道:“三郎,我看今日你会双喜临门啊!”   章越道:“何兄,怎么说?”   何七微微笑道:“三郎是在装着明白揣着糊涂?你如今可是半个太学生了,将来指不定是要做官的,余家的那侄女看上你了,如今抢着示好是怕你跑了。”   “我看这女子虽比你长两岁,但是有些温柔手段,三郎你不是与曹孟德同好么?兄弟我事先恭喜了。”   说完何七哈哈大笑。   章越微微笑了笑道:“这倒叫我一时没有计较了。我看人家看中未必是我。”   “三郎若是不信,你我打赌即是。”   章越笑道:“那肯定是何兄赢!那么请教何兄一句,若你是我,你当如何处之?”   何七微微笑道:“我?”   章越道:“是啊,我见识不明,想听听何兄的高见,若是余家姑娘看上的是何兄,何兄就一定要娶她为妻么?”   何七闻言仿佛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般。   何七拍着腿道:“三郎啊,三郎,我不知说你什么才是。你我如今的身份能娶这等小商贾的女子为妻?”   “哦?商贾出身如何了?那何兄的意思是?”   何七冷笑道:“这样出身的女子,纳个妾室就差不多了,若能陪些钱财来,则是最好。”   “纳妾还能陪钱财?”章越倒有些不解了。   何七微微笑道:“怎么不成呢?三郎,我与你道,你年纪轻,见识浅薄。若换了是我少说也要让这余家陪个几亩田地来。你不信?你道每年春试,榜下捉婿的都是什么人?都是一群商贾人家,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娶财与一个嫁势罢了。”   “那女子有财么?余书商口口声声说疼爱他侄女,却宁可空着厢房而让她住后罩房,如此说来陪嫁又有多少?”   “我再与你道,这女子为何放着本地读书人不找,却看上了一个别处来读书人,此中怕有什么名堂!”   章越点点头道:“我不知此中深浅,倒是多亏何兄一番提点。”   何七脸色有些不自然,他本早看出了一点,但故意不说有心让章越栽个跟头。经过章越如此一说,他没觉得自己为何口快道出,反而故意找借口安慰自己是作了一番善事帮了章越一把。   何七语重心长地道:“一会回去,你劝你早早收拾行李脱身,不可过夜,否则瓜田李下,不知会生出什么麻烦来。”   章越点了点头。   三人坐上驴车前往余书商的家。   章越之前确实没有想太多,他上一世嘛,学生时代偶有妹子倾心过,但那时学业为重最后不了了之。   工作后奔波在相亲的路上,他倒是很想看不上人家,但人家却从来不给他机会。但这一世嘛,总算有姑娘看上他了,怎么说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但是成婚这事,他倒真没考虑过,难道去国子监读书,还能千里迢迢带着媳妇去么?   连何七都与吴安诗说,未高第前不议亲。   如今章越这个年纪是想努力读书进取,好好拼一把,看看达到哪个高度。如果将来遇到一段不错的缘分,大家能够门当户对,自己把握住不错过,如此就可以了。   三人下了驴车抵达余家书铺。   听得伙计言语后,余书商大步迎出走出向章越道:“恭贺几位要入京显达了。”   何七闻言在旁冷笑。   章越笑了笑正要谦虚两句,这时但见一道倩影出现在书肆里。   只见余云若穿了件新衫,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好似眼眸有团火在烧。   章越连忙避开这样的目光对视。   “恭贺章家郎君,郭家郎君得入辟雍了。”余云若笑着言道。   章越闻言微微一笑。   余云若察言观色问道:“怎么是奴家说得哪里不对么?”   章越道:“辟雍是祭祀,乡饮之所,却并非是太学。不过若用来借称也是可以的。”   余云若脸上一红,深深欠身道:“奴家书读得少,奴家说错话了,还请两位郎君见谅。”   见对方如此样子,章越,郭林也不好说什么,连忙道:“余家姑娘快起身。”   余书商笑着道:“今晚给三位设席款待,以尽恭贺之意。”   章越则道:“多谢余掌柜,但不敢叨扰下去,家中,学校还等着我们的消息,我们当立即收拾行李返乡,否则天就要晚了。”   余云若闻言花容顿时失色。   余书商热情挽留道:“如此怎好,三郎可是嫌我招待不周,也是这几日铺子里忙,没有好好招呼各位。”   “若是你们这么一走,让人知道了定会怪罪我没有尽好东道之礼。三位,无论如何一定要留下,我都定好了酒菜了,今晚好好把盏赔罪。”   余书商说了一阵,但都被章越推去。   余书商见留不住,当即对章越道:“三郎,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这……好吧。”章越答允了。   余书商拉章越至阁楼上然后道:“三郎事到如此,我也不乔张做致了,实话告诉你,我家云若看上你了,想要嫁给你作妻室,你看如何?”   章越虽早有预料,仍不免羞愧地道:“承蒙余掌柜,余家娘子看得起在下,我一时无意娶你妻,何况就算娶妻,也要先禀过哥哥嫂嫂才行。”   余书商笑道:“这些不妨事,若是三郎有意,我可许下一百贯嫁妆外加十亩水田。至于我们这样小门小户,大可不必拘泥旧俗,先办了亲事,再返回浦城再禀告你哥哥嫂嫂。”   古人的风气都这么开放了?   章越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可私自定夺。余掌柜这样吧,回乡后我定禀明哥哥嫂嫂,到时定给你一个答复。”   余书商还要再说,章越已是拱了拱手,毫不犹豫地转身下了楼。   余书商顿露失望之色。   三人火收拾行李,然后在余书商和余云若幽怨的目光下,离开了余家书肆。   章越见此一幕,还不由回头向二人作礼。看着余云若扭过头抹泪的样子,他倒有几分不忍。 第一百零二章 珍惜   回时与去时,风景别有不同。   章越三人一路沿溪又穿山,穿山又沿溪回到了浦城地界。   郭林打算先返回乌溪禀告父母,章越心想反正也许久回乌溪,于是与郭林前往拜见师父师娘。何七自顾一人回了县学。   山间刚刚下过一场小雨,但章越方才在路上却是并无感觉。   一路上沿溪东行,又折返向北。   章越顺便与郭林提及那日那条向西流淌的小溪,二人找了一阵,却如何也找不到。   郭林又驻足良久,章越看他的样子问道:“师兄,你怎了?”   郭林默然道:“我想起三娘了。”   “算了!都过了这么久。”   郭林注视着溪流道:“师弟,我痴长你些许,也是到了可以成家的年纪,可一个看得上我的姑娘也没有,如今仍孑然一身。”   溪水东流不舍昼夜,但旧地重游,不经意却拾起当初的哀愁。   章越郭林到了乌溪即舍溪就6,沿着山径很快就看了那几棵大树,一年不见树倒是没什么变化。   原先三间草庐新葺了顶,篱笆墙也修了一遍。   熟悉的童子读书声传至耳里,章越此刻感觉好似喝了一大口清甜的山泉水般。土狗汪汪地冲了出来,待到了郭林面前,才认出是主人回来了,于是低头嗅了嗅裤脚。   章越笑道:“这土狗倒是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傻。”   郭林亦笑道:“是我太久没回家了。”   章越知道郭学究除了他们二人,再没有收过经学的弟子,只教村塾。但因郭学究教出了两个县学秀才,故而附近村落纷纷把家里的孩子送来蒙。   如此学生渐渐就多了,束脩自也是丰厚许多,故而这篱笆也修了,屋顶也是重新修葺了。   从今郭学究当不会再被师娘骂作穷措大了吧,也可时时小酌一杯了。   正想着之间章越已见一个身影站到了房门。   原来郭学究已闻声步出,大半年不见,但见他两鬓更见斑白。   二人快步郭学究面前,跪在院中先叩了三个头。   郭林道:“爹爹,我与师弟已是被州里荐至国子监了!”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不负这一身才学。”   郭学究闻言抚着二人的背,章越感觉后衫微湿,原来是郭学究老泪纵横,还随手把鼻涕拍自己身上。   郭林站起身抹泪然后问道:“娘呢?”   郭学究朝东屋指了指。   章越,郭林闻言一并赶进去。一进屋子二人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药罐子味道。   “娘(师娘)!”二人齐声道。   但见师娘挣扎地下榻却有心无力,脸色十分苍白。   “娘!”   郭林伏在床上痛哭流涕。   章越望向身后跟进来的郭学究问道:“先生,师娘怎么了?”   郭学究摇了摇头道:“躺在床上两三个月了,也请了郎中诊治过了,吃了好几帖药总是不见好。”   “娘为何不告诉我?哎。”   但见师娘拭泪道:“我老远就听到你被推到州里的消息了,可是身子不中用,没能起身。你前程才是最要紧的,娘些许病不妨事,故而不让人告诉你。”   章越在旁道:“还请师娘放心,我回去后定请城中最好的郎中来给你诊治。”   “三郎有心了。”   有了章越这一句话,众人方才稍稍宽心。   章越知他们一家团圆,必定要紧话要说,自己先退至一旁。   他的心情有些沉重,郭学究上了岁月,师娘染了病,他们一家与自己想象之中不同,心底不免忧烦。   这时有昔日相熟的童子上来说话。   “大哥哥,你是秀才么?”一名童子怯生生地问道。   章越道:“是啊。”   “大哥哥好生了得。”说完童子满是羡慕道,“你教我诗吧!”   章越笑道:“好啊!”   郭林一家聊了许久。   跛奴去村里野酒肆买了些炊饼,牛肉回来,招呼章越在西屋歇息吃饭。   章越进去看了一眼,但见郭学究,师娘正与郭林焦急地说着什么,但郭林就是低着不说话。   到了夜间,郭林方回到西屋,而郭学究已是匆匆离开屋子,连饭都没吃。   章越看他眼睛红红,不由问道:“怎么了?可是为师娘的病忧心?”   郭林摇了摇头,眼睛都红了。   “那是如何?师兄你说啊!”   郭林道:“我看娘身子不好,于是与爹说先辞了去国子监的机会,在家照顾娘,等娘病好了再说了,可是爹爹却不许。”   章越道:“你费了这么大劲,用了这么多功夫这才有此良机,师父师娘是不会让你错过的。”   郭林道:“可是此去应天府几千里路,此去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到爹娘,你叫我如何放心去读书?”   章越也不知如何替郭林抉择,想了想道:“如此吧,咱们去学正那求一求,让他多宽限你些时日,等你照顾师娘身子大好了,再去身如何?”   郭林道:“师弟,你也知我是不愿求人,何况……”   “那你真要弃了此机么?要知此番良机……一生怕只是一次。”章越急道。   郭林叹道:“故而我与爹娘商量了一番,拿出了折中的法子。”   “何等法子?”   “先成亲。”   “成亲?”章越恍然明白了。   郭林道:“此去国子监少至二三年,多则不知几年方可还乡,故而爹娘让我先定亲,娶个媳妇过门,以后就让她替我照顾爹娘养老送终。”   “爹娘说,人都给我看好了,就是山下李家,他家与里正是同族,上下也是个照应。那姑娘我见过一面虽不识字,但似很贤淑的样子。”   章越问道:“那你答应了?”   郭林沉默片刻,点点头。   “这可是终身大事,与什么人过一辈子,你就这几句话的功夫,就想好了?”   郭林边摇头道:“我想好了,应天府我是要去的,但爹娘也要让人照顾的,除了这个法子没有第二条路了。如今爹爹已是赶着去李家提亲了,我去应天府在即,丝毫拖不得。”   章越心道这度简直比余书商下手还快。   “师兄,我晓得了。”   郭林看向章越苦笑道:“师弟,你别这般,我都想通透了,反正到我这年纪,也没什么好挑的。事情定下了,心就不会想那么多,以后只有用功读书一事。”   “这女子我会感激她一辈子,也会敬她一辈子,可是……为何我却好生难过。”   章越道:“师兄,你想清楚就好了,即是定了就去好好珍惜即是,不然你就又错过一个好姑娘了。婚嫁之事我也不知什么大道理,但‘珍惜眼前人’这句话不会有错。”   郭林道:“师弟,我想清楚了,这辈子我也就这般了,但能识你……三娘,此生足矣!”   章越闻言笑骂道:“都有媳妇娶的人,还与我说这些,好端端的和黄好义学什么?”   次日,郭林即成了亲。   仪式很草率,酒席只是办了几桌如此。   听闻李家早早嫁女之意,也是想郭林能在去应天府前,能够抓紧时间怀个娃什么的。   与人生大事比起来,习俗规矩什么的一应退让了,反正也没什么人说道,自个活的开心就好了。   章越就如此措不及防下喝到了郭林的喜酒。   之后章越要回家去了。   郭林携着新妇一路送了章越老远。   郭林挽着新妇的手与章越说话。   章越看着师兄狂撒狗粮的样子,也是真的是好气。这前日还要死要活的样子,如今就已经你侬我侬了。   难怪大v们都要喷一句‘呵,这就是男人!’   不过章越看去新妇,但见她虽没有苗三娘那般明艳动人,甚至有些不太会说话。但正如师兄所言是个贤淑女子,令章越感觉二人很是般配的样子。   章越此刻心底已是有些认可了这位师嫂了。   “师弟,我有话与你说!”   郭林放下新妇的手,与章越踱步至一旁,但见溪边流水荡漾,山间树影婆娑,风过林梢沙沙作响。   二人驻足于溪石上,郭林言道:“师弟,我已打算向胡学正告假一月,推迟去应天府的日子。如此就不能与师弟一路了。”   章越道:“那么师兄今日这一别,我们就不知何日再见啦!”   郭林道:“不,总归会再相见的。”   顿了顿郭林又言道:“但此去汴京山高水长,再见不知何年何日了,师弟你是我见过读书最聪慧之人,但以往总仗着聪慧不用功,我怕我不在你身边,就没人说你了,你自己需多提点自己。”   章越笑道:“我怎不知师兄意思,就是要借着师兄提醒,来道我聪慧二字。”   “好啊你。”   师兄弟二人又是笑起来。   章越心道,以后师兄不在身边,怕是没人能与自己这般没心没肺地大笑了。   不过章越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师兄,我先走了!”   郭林点点头拱手道:“也好,师弟保重!”   章越亦拱手回之道:“师兄保重,师嫂也保重!”   说完章越大步沿溪向前行去。走了一道路,章越忍不住回头眺望。但见郭林与新妇并肩立在一块厚大溪石上踮起脚尖向自己挥手!   这一幕章越忍不住热泪滚落,将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师兄保重!师嫂保重!” 第一百零三章 醉汉   晌午时章越回到了县城。   算算这个点,兄长还在车马街的铺子忙碌着,章越想想还是先不回家,去车马街的铺子见兄长。   到了铺子,但见生意有些冷淡的,这时仙霞岭上的雪还未化得,翻越仙霞岭的江浦驿道还有些难行,故而客商一时还不多。   伙计迎上笑道:“三郎君来了,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章越道:“哥哥在么?”   “大郎君被徐都头请去,再过半个时辰即回。”   章越点点头道:“整些吃食来。”   “好咧。”   伙计熟练地擦着桌子。   不过多时给章越端来两盘菜,一盘鲜笋,一盘滚肉(东坡肉)。章越一口鲜笋咬在口中爽脆作响,再就一口滚肉,简直是美味。   这滚肉是以酒和酱焖熟而制作,这鲜笋则放在锅里炒熟。   当初开食铺为了作炒菜,章实章越费了好大劲才卖买了一口六耳铁锅,费了好几十贯钱。   接着伙计又给章越端来一碗热豉汤和几个大炊饼。   喝了豉汤暖了身子,章越拿起炊饼咬了一大口,自家的炊饼就是大个倍香。   章越放开肚子吃吃喝喝,不久即见一行五人抵达自家的铺子。   章越一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不是黄好义么?   黄好义一愣道:“三郎,如此恰巧。”   章越道:“是啊,四郎你怎地这就出门了?也不在家多住几日?”   黄好义道:“听师长说两浙路这几年一直不太平,常有贼寇劫掠。我第一次出远门,早早来浦城候着,看看有无北行的商旅收容,最好是能往汴京去的。”   章越恍然道:“原来如此,那我也帮着黄兄打听一二,看看能否顺路作个伴。”   黄好义笑道:“如此即是最好。我此番来浦城,其实也是找你的,本待上门拜访,却不料在此巧遇。”   “那是自然。四郎不来寻我,我是要作恼的。”   黄好义笑了笑。   章越当即招呼伙计添了些饭菜。   黄好义此番进京带了一个长随,一名书童,还有两个县里配得厢军。这两个厢兵头戴皮笠,手里各抄着一条哨棒。   章越看着厢兵头顶的皮笠子,应该就是范阳笠。   看电视电影里,似宋军人手一顶如此。水浒传里林冲头戴范阳笠,枪尖挑着酒葫芦的样子那可是经典名场面。   现在这范阳笠是厢军乡兵的标配,至于铁盔似只有禁军才配。   二人让亲随,厢兵一并坐下吃饭,几人道了不敢,只是坐在另一桌上。不久章实与徐都头已回到了铺里。   章越起身离席笑道:“哥哥!徐都头!”   章实一见即问道:“三哥回来了,学正可是应承你上京了?”   章越点了点头。   章实闻言大喜,一旁徐都头已是抢着道:“恭喜大郎,恭喜三郎。”   章实一脸自豪地道:“当初二哥儿如此了得,都没有被州里荐至太学去,你倒是成了。”   章越道:“二哥那是进士科,难我十倍不止,再说我入京之后还需再考一场,方才是太学生。若是不第又得千里迢迢回来。”   章实笑道:“既是让你去了京里,又岂会白跑一趟的。”   “哥哥,这位黄四郎即是与我一并进京,他是去考进士科的。”   章越将黄义行介绍给了兄长,徐都头。   双方见礼后,重新坐下,章实听说是州学学生,又是与章越一并入京的好生热情,当即唤后厨道:“切三斤羊肉,再整一大碗鱼汤来!快去,快去!”   说这又掏了些钱吩咐伙计去隔壁酒肆打五六角酒来。   然后章实又招呼道:“酒肉都有,尽管吃喝。”   而另一桌的亲随,厢军也一并沾光了。   黄好义低声对章越道:“大郎君真是豪爽,有孟尝之风,不愧是章子厚的亲兄长。”   章越道:“我二哥在京里也是如此豪爽么?”   黄好义道:“听哥哥在信中言子厚为人最是爽快,堪称轻财重义。”   对朋友仗义,对家人如此?有没有搞错?   章越不由好一阵腹诽。   “你们在说什么?”章实询道。   章越没有当面与章实提及黄好义家里与自家二哥姐姐结亲的事,而是道:“四郎担心两浙路不太平,故而早早来此,看看有没有北去的商旅同行。”   一旁徐都头笑道:“我道什么事,近来虽说路途不太平,但贼寇向来不劫进京赶考的读书人,贼寇也是敬重读书人,还曾有强拥读书人上山作山大王的。”   听此众人都一阵笑声。   章越心道,果真艺术来源自生活,连白衣秀士王伦也有艺术原型。   徐都头笑道:“你们独自上路还好,若跟着商旅,若是贼寇盯上人家,岂非一起遭殃。”   这时黄好义道:“这位都头,今时不同往日,以往进京赶考的读书人,朝廷都有驿券,吃住都在驿站,还可使用车马驿卒。盗贼再不开眼也不会与他们过不去。”   “但如今我们是县里荐至京里读太学的,那些盗贼哪认得我们?何况近来两浙道确实不太平,听闻之前州里还有个案子,一个读书人出游与家仆三人被杀在野地里,身边金银都被劫走,头也被人割去,至今也不知谁下得手。”   徐都头被黄好义如此抢白一顿,面上有些挂不住,换了旁人早就一杯酒泼过去了。但对方进京读太学的读书人,还是进士科,自己实在惹不起。   徐都头强笑道:“黄四郎君说得是,小心些总是没错,这几千里路总有几个不识好歹的毛贼。”   当下众人吃食,而黄好义与随人在旁找了家铺子住下。   章实与徐都头道:“县里给派两名厢兵随三郎上京,最好能找几个知根知底的,似以往听闻不肯使钱的,就去牢城营找了几个充作厢兵,那等奸恶之徒,别说路上照顾人,反是当起祖宗来了。”   徐都头笑道:“哪会这般不知好歹,那都是不晓事的,上面要收拾方才如此,就看在三郎上京的面上,谁敢开罪将来的相公。”   章实稍稍安心又道:“不过听闻近来两浙地界确实有些乱,三哥不过十四岁,这般上京我倒真不放心。”   徐都头想了想道:“那我给你找个厉害的人。”   章实笑道:“那真是太好了。”   徐都头想了想道:“不过说到底,还是要给你找个犯过事的。”   章实变色道:“这是什么情由来?”   徐都头道:“这人原来是临州缉捕使臣,一身好武艺,但不知为何恶了上任知州,被人以喝酒误事走脱要犯之名,刺配本州。彭县尉爱惜他的人才,就问县令取来,在他那差遣。”   “你要不放心三哥,与彭县尉说一声,让他随着上京,包几千里路上都相安无事。”   章实拍腿道:“还有这样的人才,若肯借来给三哥用,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彭县尉那求来。”   章实当下对章越吩咐道:“你随我一并去彭县尉府上一趟。”   章越答应了。   章实即与章越一并赶往了彭府。   章实见到了彭县尉,但见对方笑道:“这不是章家大郎君,三郎君,怎地有闲暇来此?”   章实笑道:“三郎被州里荐至太学,我特给少府报喜来了。”   彭县尉哈哈大笑,看向章越道:“好,好,三郎君也总算出息了。”   章越陪笑站在一旁,一切由章实出面。   章实笑道:“当初是赵押司迫着,要不是少府照拂着,三郎又怎有今日,此恩此德我们章家一辈子感激不尽。”   彭县尉笑道:“大郎君莫要都说好话,你看你此番到我这来,除了报喜,还有别事吧。”   章实笑道:“我确实是报喜来的,不过也求少府给我支应个人来。”   彭县尉笑道:“全县上下除了令君我使唤不动,其他人倒是好说,不知是哪一个?”   章实依着徐都头吩咐说了那人名字。   彭县尉笑道:“大郎君好会挑人,此人我可是使贯了,借给你我用谁?”   章实笑道:“谁不知少府手下人才济济,如今三郎要进京考太学,路上必须有个人护他周全,还请少府通融则个。”   彭县尉笑道:“看在三郎的面上,也就答允你。”   当即彭县尉唤来一个军汉问道:“唐九在哪?”   军汉答道:“在廊房里喝酒。”   “喝了几时了?”   “喝了一天。”   章越吃了一惊‘喝了一天’是个什么概念。   “唤他来此。”   彭县尉笑道:“放人我自是肯的,但唐九肯不肯随你们入京看你们了。你们少坐在此。”   章实章越坐下等候。   不久一名醉汉走到了厅堂,也不看章越章实直向彭县尉唱喏。   彭县尉道:“唐九,要你进京一趟公干敢不敢?”   “不是我唐九说嘴,只要有酒喝,沙门岛也敢去得。”   “那你问他们?”   醉汉斜眼看向章实,章越。   章实道:“还请壮士护得舍弟进京一趟,路上花销好商量。”   “进京作什么?”   “考太学,近来两浙地界不太平,请壮士护卫一趟。”   醉汉道:“好说,我也不要别的花销,就要早食三碗酒,过午三碗酒,晚食三碗酒,歇息时再三碗酒。”   章实吃惊道:“如此不是十二碗酒来,如何能行路?”   那人笑道:“每日三五十碗酒来,也不碍我杀人捕盗。”   章实闻言想了想,当即道:“好,我答允你!” 第一百零四章 离别   敲定了上京事宜。   下面就是离别之事。   要知道庆历新政前,国子监只是游寓之所,听讲者不过一二十人。很多学生除了上京外,只是将太学视为‘传舍(旅店)’。   但范仲淹变法,将国子生,太学生校舍分离,分开管理。   国子生就是七品以上官员子弟,两百人为额,这些人朝廷实在是管不动,也就由着你们吧。   但是太学生是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各州寒俊,一开始也是两百人为额,如今一直扩至九百人。   范仲淹请了胡瑗,孙复,石介为师,对太学生严加考核,令太学学风一新,不许再如从前那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如此当然对朝廷选拔人才而言是好事,但真的是苦了太学生。   家住京师的还好,比如历史上赵明诚和李清照。   赵明诚当时为太学生时平日都住校,但到了朔望日时就可以回家,赵明诚去当铺将东西当了换来钱财给李清照各种买买买,二人喜欢金石藏书字画就去相国寺市场淘来,放在家中展玩。   但对于章越,郭林这样外地学生来说,就没办法回家了。此番上京少则两年,多则不知多少年。   外地寒俊太学生累试不第,最后病死在太学不知多少。   章越先去县学找了胡学正,他持州学公据至县学,胡学正见了立即给他开具了凭票。   办完正事,胡学正欣慰道:“不过一年即由州里举至太学,虽说是经生,但也是难能可贵。”   “三郎孑然一人上京否?”胡学正问道。   章越道:“确实如此。”   “那京中可有亲戚?”   章越道:“我出自寒族,与宗家许久没有往来,就算上京怕也不会往来。不过合适时候,会上门投个帖子……”   胡学正失笑道:“我差点忘了,你连本宗族学都入不了。”   胡学正踱步道:“不过你既进京,不妨投贴一二,好歹也算照应的。”   章越听了一头雾水,这话也应该是章友直交待我吧。   胡学正顿了顿道:“我记得你亲二哥此刻就在京师。”   章越一愣道:“是……可是……”   胡学正笑道:“这是你的家事,我本不该过问,但前县令古灵先生曾两度托人携信与我过问你的近况。他说是受人之托,我也不知是受何人之托,你以为呢?”   古灵先生即如今判祠部事陈襄。他任浦城县令时,章惇是他的得意门生,胡学正当时是县学助教。   章越心想,到底是不是二哥问的已不重要,就算真是他亲自询问,如今章越已是过了需要他关怀的时候。当初他逃婚时,赵押司将自己一家逼得那般境地,在一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声不响地走了,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何况也可能是陈襄实在看不过去了,自己写信问的。   情绪一阵波动,章越道:“学正见谅,学生方才一时出神。”   胡学正笑道:“我省得。”   章越道:“学生如今一心只想上京,其余之事不想过问。”   胡学正点了点头,但神色有些失望。   胡学正笑道:“这是你们家事,我也不好多说但你与二郎都是我最得意的学生。”   章越闻言欲言又止。   “二哥可有来信问询先生么?”   胡学正一愣,然后点了点头。   章越苦笑一声,岂有自己不问,而让老师代问的道理。   章越转而道:“那么学生此番进京,先生可有信让学生捎带的。”   胡学正道:“确有一封信是给陈令君的。”   章越道:“学生愿替先生走一趟。”   胡学正笑道:“那是最好。你过几日来此取信。”   章越称是然后离去,而胡学正目送章越离去叹息了一阵。   章越辞别胡学正,即去斋舍里与同窗一一告别。一年同窗虽谈不上感情如何深厚,但看着县学里的一草一木,还是颇有感触。   然后章越拿县学的凭票去县衙办了验传。   第二日即前往南峰院,章越今日没有穿襴衫,而是穿了普通衣衫。   到了南峰院,章友直身子不好,没有上课,章越到了直到斋舍看了老师。但见章友直脸色有些苍白,所幸精神还好,如此令章越稍稍放心。   章友直在章越搀扶下下床道:“多年之疾了,不过是挨着罢了,说说你的事罢了,是不是州里已荐你去太学了?”   章越道:“正如先生所言,学生是来此辞行。”   章友直点点头道:“好孩子,好学生,我章家的好子弟!”   章越道:“学生惭愧,师恩如海,学生不敢有丝毫忘怀。”   章友直笑道:“你将我的篆书好好传下去即是报答了我师恩了。你知不知我少时最恐‘疾没于世而名不称’。故而我全心钻研于书道,将字铭刻于石上,纸上,碑上。我是如此想的,若有朝一日我没入黄土了,若是有人看到了我的字画,问这章友直是何人,如此足矣。”   “如今我的书道有了传人就更好了,我一生学问以篆书为最,昔李斯作篆书,曾言‘吾后九百四十年间,当有一人代吾迹’。果然李阳冰继之。”   “而李阳冰之后又有何人?我虽穷尽一生钻研篆书,但怕是仍有不如的地方。可是无妨,我如今有了传人,你若能将我这书道传下去就好了,列书家一席之地,吾此生无憾了。”   章越道:“学生记住了。”   章越搀着章友直闲逛,但见章望之已是携了他的小孙女一并来看望章友直。   章越拱手拜见,章望之笑着对章友直道:“当日我就说此子非池中之物,如今倒真是出息了。”   章越笑道:“我到京还有一场补试,还称不得太学生。”   章望之板起脸道:“你还是如此小心谨慎的性子,就怕将话说满了。”   章越笑了笑道:“被先生,职事训斥惯了,不敢口出大言。”   章望之肃然道:“当大言时,还需大言,否则即显得过伪了。不过我听闻太学学规严厉,处处皆是规矩,几位师长也不是好相与的,你若是犯了事,被赶出了太学,我看你有无颜面再见了江东父老。”   章越知章望之说话向来不好听,但这全然是一番善心地提醒自己。他道:“职事的话,小子记住了。”   章望之训斥完自己,章越看到他的小孙女一脸幽怨地看着自己。   章越看向小孙女问道:“怎么啦?”   小孙女红着眼睛道:“你这负心汉,说好了陪我下棋,至今一盘也未下!”   听小孙女这么说,章越哭笑不得,两位师长也是笑了。   “那怎么办?我再陪你下一盘棋!”   “不下了,你低下头,我与你说几句话。”   “好吧!”章越弯下身子,但见书院里春光正好,风拂过树梢,昼锦堂外读书声远远传来,他心中沉静,此刻竟想到昼锦堂的前的砚池应是化冰了吧。   小孙女说了几句话后,捧腹咯咯直笑,章越虽未听得太真切,但也是笑了。   “将来金銮殿上我定会替你好好问一问官家!”章越言道。   小孙女点点头道:“你说话算数哦!”   “那是,”章越笑道,“我侄儿已来族学了,你代我照看。”   “好的,我答允你了。你也要记得。”小孙女灿然地笑道。   “越儿,随老夫逛一逛书院!”章望之言道。   章越道:“学生正有此意。”   章望之道:“不过你既是进京,我有一件事差你去办,替我送几封信。”   章越道:“职事尽管吩咐。”   章望之点点头道:“明日我会送到你家去。”   章友直在旁问道:“是否又寄给六一居士?”   章望之抚须笑道:“诚然如此。”   章友直微微笑道:“上一番六一居士尚向我讨一副篆书题额,如今也托三郎送进京去。”   章望之笑道:“你倒真会差遣人,也不知那么多东西,三郎背得背不动。”   章友直抚须哈哈大笑道:“少年人么,哪有吃不了苦的。”   章越心知六一居士就是名闻天下的欧阳修。   章望之与章友直与欧阳修都交情极好,可以称得上惺惺相惜。   这二人借着送书信字画的名义,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举荐给欧阳修啊!   欧阳修是何人不用多说。上一科嘉祐二年省试的主考官,三苏,曾巩,王安石都是他一手提拔的。   如今自己就要以章家子侄的身份先拜见了。   章越心底感慨了一番,众人来至昼锦堂前。   章友直道:“见了六一居士不要怯,他问你什么就如实答什么,切记”   “是。”   章越已站在窗纱外看向堂内,章丘正坐在第一排,认真地朗读着诗书,声音仍是如此稚嫩。果真堂上众学生中属他年纪最少。   “三郎,是否叫他一声?”章友直道。   章越摇了摇头道:“让他读书吧,若他知我要走,不知哭得如何。”   说完章越从怀中取出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支紫毫笔。当初章丘上族学时向自己闹着要礼物,章越知章丘哪里是在闹,只是要他时时来族学看自己。   章越道:“还请先生代我转交给他。”   章友直收下道:“也好。”   章越看向读书的章丘,眼睛不知不觉湿润,转身向两位师长拜别。   “学生告辞!” 第一百零五章 瀑布   离家前一夜,家中小宴。   章实还请了衙门派给章越的两名厢兵,以后这一路上都靠他们照拂了。   唐九不用多说,一坐下就喝酒。   章越也算长了见识,啥叫从头到尾一直喝。   宋朝文官犯事最重的是流放,走得远远的,比如苏轼被章惇流放至海南岛,这几乎就是文官最严重的处罚了。   很有意思是,海南不是称儋州,苏轼字子瞻,故而有章惇纯粹恶心人的说法。   类似的还有,苏辙字子由,被贬雷州,黄庭坚字鲁直,被贬宜州。这贬官贬的地方都用偏旁部来,都出贬味道来了,这些听闻都是章惇的手笔。   至于武官除了杀头,次一些的就是刺配。   比如狄青狄太尉,年轻时候脸上即被刺字,不过他那时还没当官。   另一名厢兵叫马常,行五,见了唐九恭恭敬敬地称了一声殿直。   称呼殿直不一定就是殿直,这唐九是小使臣,也可能是三班奉职,甚至三班借职,但怎么说也算是正儿八经的武官了,但遭刺配后,可谓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刺配的犯人被官府重新征召充作厢兵,这是很正常的事,如水浒传里的杨志杀了泼皮后,贬至大名府,就被梁中书任命为军官,还派他押送生辰纲进京。   几杯酒下肚,马五已是放开了话匣子,高谈阔论。   至于唐九喝了也说了两句。   章实亲自把盏给二人敬酒,说了很多多多照顾的话,当夜喝了一晚上酒。章实见唐九喝了二三十几碗酒且脸色不变,稍稍放下心来。   章越明白了哥哥的意思,若唐九真是喝酒误事之人,那么章实真不放心将弟弟托他上路了。同时喝酒也正好可看看唐,马二人的人品。   唐九精明老练,马五忠厚老实,应该可以托付。   当夜吃完酒二人各自回家中收拾行李。   次日,众人动身。   章越先是与于氏辞行,于氏道:“叔叔好生去考,勿以家中为念。”   章越拜别道:“以后全仰仗嫂嫂在操持家里。”   于氏忙道:“叔叔客气了。”   章越,章实与黄好义一并行了半日,抵至渔梁驿。   渔梁驿正位于渔梁山,南浦溪正源于此山。   渔梁驿也是入闽第一驿,是江浦驿道的起点。   自古以来出闽北上的官员士子,都须留驿住夜,养精蓄锐明早越岭过关,否则一日之内翻越不了仙霞岭,上不上下不下的可就糟糕了。   驿舍住得都是出闽的官员士子,章越没有驿券,自不能居住,不过驿站左右皆是传舍逆旅。章越抵达渔梁驿时左近时,但见商贾云集。   在岭下远远望去仙霞岭下云烟升起,过岭而去,更远的地方则是白茫茫一片与天际混作一色。听人说岭南这边尚好,但岭北下了好几场的雪,昨日没见一个从北过岭的人。   如今这天候过岭还是比较艰难的,故而渔梁驿附近商贾们在此宁可多住一两日,等个好天气过岭。   章越章实到此,就是看见这样热闹景象。渔梁驿的传舍逆旅外,到处都是驮驴骡子。商贾们带着北苑贡茶,建阳的版书,闽地海味等候在此,待天晴了即越岭而去。   章越黄好义一问到处都住满了,没有空余的房间。店伙计向章越他们建议,若是没有带着货物,倒不如去万叶寺求宿一晚。   众人商议了一番,即往万叶寺行去。   寺下有一道清溪,走到近处溪水泊泊有声,溪边的大树树梢上覆着白霜。之所以名为万叶寺,听说是因寺旁遍栽枫树,秋时枫叶红了,万叶千红煞是好看。   溪故名为枫溪,林木之中一条石阶自下而上直抵深山。   宋人有诗云形容此景,万石阶前万叶红,觞流曲曲乘溪枫。   众人经过长长石阶,抵至寺前,但见寺前七株苍松,高大古奇,此刻但闻松涛阵阵,倒似替僧人出门迎客一般。   章实与知客通禀说了难处,僧人匀了两间寮房给他们住宿。章越黄好义都是十分感谢,二人添了些香油钱。   章越到了寮房下榻,这万叶寺的寮房有二十余间,并有男女之隔,众人也遵守规矩,静默不轻易说话,也不敢乱走。   几人收拾行李,片刻有僧人奉上山茶。   黄好义向僧人问道:“听闻万叶寺有一瀑布,有天下第三之称,不知可否见得?”   僧人道:“那是自然,就在寺后几十步。眼下初春时节,水势尚小,夏日时瀑声隆隆,在寺内也是可闻。”   章越黄好义不由憧憬这一幕,当即问道:“可否去观赏一二?”   僧人笑道:“居士随意。”   “哥哥愿同去否?”章越招呼道。   章实则摆了摆手道:“三郎明日一大早还要过仙霞岭,莫要乱走。”   章越道:“我去看看便回。”   章越与黄好义一并前往寺后,没走几步,即远远见到一条银链遥挂峭壁,轰隆隆地水声传来。   章越与黄好义皆道了一个好字,然后快步向前。   走到几十丈除,但见瀑布的水花斜斜飘来打在脸上,只觉得点点冰凉凉的。   空气清新得如同大雨过后一般。   二人走到山前,果见一条瀑布,这时水珠飞溅打在脸上。   黄好义皱眉道:“早知取伞和蓑衣来了,弄湿了衣裳受了风寒如何是好?还是折返回寺好了。”   章越道:“来也来了,如此折返令人笑话,四郎若顾忌,我自往前去看看。”   黄好义道:“也罢,我倒不是不敢,只是不愿湿了衣裳,石上湿滑,三郎小心些。”   章越道:“我省得。”   章越取了竹杖在手向前,近处看这百丈瀑布,宛若珠帘,水帘之上从岩顶分下,似雪般浇打在岩壁潭石上。   章越身处此间,但闻潭边风声水声,震山撼谷。   章越本以为这等恶劣天气来看瀑布的,只有自己一人,但转头看去却见有一名戴着白色帷帽,着鹅黄色裳子的女子,亦在潭边持伞看景,更远些还有两名侍女。   一名侍女见了章越忙道:“姑娘,有人来了。”   那女子听有人来,放下帽檐上垂纱,朝自己打量而来。   虽说有些突然,但章越向女子行了一礼。   这帷帽称作幂篱,原来是胡服,乃西域那边女子为了防风沙所戴的,但传入中原,到了唐宋却成为女子出门所戴,渐渐形成了时尚。   清明上河图里不少女子出行即带着此帷帽。   不过一般只有大户人家的女子才戴,而小户人家不是不想戴,而是买不起。   “在下本是来看此瀑布,却不意姑娘在此,实是失礼了,告辞!”   章越转身离去。   “章兄,为何总喜不打伞?”   “啊?”章越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听声音一辨恍然道,“是了,姑娘是吴府书楼……幸会,幸会。”   章越道:“那日还未谢过姑娘借书,与我方便。”   那女子笑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章兄住此万叶寺,可是明日过岭去?”   婢女拿起一柄多余的伞递给章越,章越道:“确实如此,在下此去上京,前往太学赴试。”   因为隔着瀑布,二人一言一语说得都很费力,章越不得不近前几步。   耳旁皆是隆隆水声,那女子道:“章兄,既是有此机缘,当好好珍惜才是。此去京师千里迢迢,这山间春寒之下,淋坏了身子如何行路,一旦若耽误了考期,岂不是事大?”   章越道:“姑娘说得是,但欲赏此景,却不得不顾。”   那女子看了一眼,远处一个士子笑道:“那是你同伴?”   章越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正是。”   那女子道:“为求书冒雪前来,尚称可嘉,为了观瀑布,则大可不必。”   章越爽朗笑道:“姑娘说的是,我一时鲁莽了。”   那女子歉然道:“章兄,是我不是,兄长常说我是天生爱数落人的性子。”   章越听那女子柔声道歉,不由心底一动,忍不住想到,我又不是你的夫君,那么以你爱数落人的性子,将来头疼的那个人自不会轮到我。   章越正色道:“姑娘能够忠言相告,足见关怀在下之意,何谈数落二字。”   那女子闻言一笑。   章越听女子笑声动听,不由暗道可惜,自己不能侧过身看这女子笑的样子,不过有垂纱遮着也看不清就是。   章越定了定神道:“姑娘,我先告辞了,不然我同伴等得不耐烦了。这伞还给姑娘。”   “章兄此番马到功成。这伞你持之离去,搁在道旁即可。”   章越称谢一声持伞离去,走到黄好义旁,即将伞搁在道旁石上,回顾下但见那女子仍立在潭边,持伞仰望瀑布。   黄好义一见即打探道:“章兄,这是哪家姑娘?与你相熟么?还将伞借给你。”   章越道:“道左相逢,称不上认识,累四郎久候了。”   黄好义继续八卦道:“无妨,只是那女子与你道左相逢,怎会与你说这么多话?看那女子出行的行头,必是富家千金无疑。章兄,你看清她的容貌了没有?是不是与我们一道明日过岭去。”   章越一听黄好义言语心想,是啊,吴家也要返京么?   二人走到寮房,但见一行人正好迎面行来。   章越不由道:“这不是吴大郎君么?”   “三郎,果真是三郎!三郎明日可是要过仙霞岭上京?正好与我同道。”吴安诗笑道。   “正是,”章越道,“在下那日县学辞行,未见大郎君言要上京之意,为何如此匆忙?”   吴安诗闻言神色有些黯然,他这一番突然进京是因为他大伯吴育身子不适的原因,故而比预计的要提前进京。   吴安诗面上却笑道:“早有此意,不过那日却未来得及与三郎说道。哈哈,此地相逢足见你我缘分极深,正好明日一起过岭,再乘船上京。听闻两浙地界不太平,这一番我带着几十个家丁护院同道,一般毛贼也是不怕。”   章越大喜道:“如此多承吴大郎君照应了。”   章越又将黄好义引荐给吴安诗道:“这位是州里推荐太学赴进士科的黄好义,正与我同道。”   吴安诗眼睛一亮心道,正愁着无处结纳英才,如今又多了一个结交。   “甚好,甚好。”   黄好义当然也听过吴安诗的名声,听闻他肯携自己上京,也是极为高兴,同时也怀了结识之意。   章越回房将吴安诗愿与自己一同进京之事告知章实,章实听了顿时大为放心。   次日,众人都是起了大早。   章实给章越收拾行李,临行前反复交待路上要注意话,比如大钱要放好,小钱又放在什么地方,章越听得这些耳朵都长茧子了。   “哥哥,好了,同样的话,我……我已是听得你说了十几遍了。”   章越忍不住语气重了些,但见章实看着自己愣了半响,最后说不出一句话来,然后又低头给章越收拾起行李。   章越也猛地一阵后悔,自己怎就脾气大了呢?章实一声不吭地给章越扛着行李一路走出万叶寺。   这时候天刚还未亮。   兄弟二人一路走一路沉默,一直走到了仙霞岭前。   章越从章实手里接过行李。   “三哥,当日你问我有没翻过仙霞岭时,我即知你断然是要走,但没料到走得这般快。”   章越道:“哥哥放心,我若入了太学会勤勉用功,早日将你和嫂子还有溪儿一并接到京里去,一家团聚。”   章实道:“这话我还道你那日是随便说说的,那铺子怎么办?”   章越道:“咱们开到京里去,或者不开也没什么,最重要是咱们一家人都在一起。”   章实点点头道:“是啊,溪儿将来要读了书,也是要进京的,何况二哥他如今也身在京师。你说得是……我再想想吧!”   “哥哥!”   章实摇了摇头道:“多余话不说了,你不要挂念家里,但要多给家里稍信,不必说些什么,说说近况就好,若是课业繁忙,写几个字报个平安也成,你二哥就是功课太忙太紧之故,无暇于此。你切记不要学他,常写信回家。”   章越红了眼眶道:“我知道了,有什么事了,我第一个写信告诉家里。哥哥保重!”   “好,三哥也保重!”   章越挥别章实。 第一百零六章 见识   天未明。   仙霞岭下出闽的商贾,士子,官员即络绎上山,初时道方挤,但走了久了即有了快慢之别,于是就有了先后,路上人也渐渐稀少了。   有诗云。   大雪迷空野,征人尚远行。   乾坤初一色,昼夜忽通明。   有物皆迁白,无尘顿觉清。   只看流水在,却喜乱山平。   逐絮飘飘起,投花点点轻。   ……   薄吹消春冻,新阳破晓晴。   更登分界岭,南望不胜情。   章越如今也是此时此景。   天未明时爬山,乾坤作为一色,爬到一半时,觉天色已不知不觉已是明亮   山下时还好,过岭时即遇了些许风雪。   道旁树上地上,远处的山巅都覆了一层白雪,脚下是山间溪流,待登至高处时,丘陵已都在脚下,如同步步踏着平地而起。   雪粉如飞絮般飘起,又轻盈地落至草木中。   初时爬山还十分寒冷,等到日头升起时,雪停了身上也暖和了,这时不知不觉已登至了岭巅,回南望时别有一番滋味。   这是如今福建路转运使蔡襄,夜宿渔梁驿后,次日过仙霞岭时留下诗句。   如今章越与黄好义等也是如此行至岭巅,这有这般感叹,众人坐在道旁歇脚。   章越此番北上行李不少,马五替他提了一些,章越自己也背了些,上山前还临时雇了名脚夫。   至于黄好义则行李最多,却不肯雇脚夫,亲随书童皆替他大包小包扛着行李,他却是两手空空,但是最一个劲喊累的也是他。   这倒是令章越替他感觉羞愧,什么叫四体不勤就是如此了吧。   众人之中,最轻松的还是要属唐九。   此人手提哨棒,背了个包袱,系了酒葫芦边走边喝,还脚步轻盈一口气不歇的。   昨日因住宿寺中,章越没给他喝酒,故而今日补上。反正一日十二碗酒,既是说好了,就绝对不会亏了他,这是章实一再与他交待的。   章越也是深以为然,尽管与吴大郎君同路安全有了依仗,但承诺人的事就要给人办到。   章越算了算,这一碗酒差不多是两百毫升多些,度数嘛,只要不是陈酿,也只在六七度如此。   如果按照酒精度数来算,十二碗酒相当于十瓶三度多的雪津,但如此算来就是买最普通的酒,一日也要三五十钱。   这保镖真不便宜。   不过章实一再交待这钱不能省,不能买劣酒给人家,路上还要尽可能招待好他们。章越都照办了。   走了一日,方到了岭下,众人来到一处茶歇处。   但见茶歇四周用帷幕围起,左右站着家丁护卫,能出入帷幕的只有老妈子与女使。   而茶歇外搭着几张四方桌,如今都坐满了人,其中一桌正是吴安诗一个人安坐此。   “三郎,四郎,我早泡着茶候你们了。”吴安诗大笑道。   章越,黄好义道了个谢,就在吴安诗左右坐下,边喝茶边说话。   一旁自有吴家仆从给二人递上干巾擦汗。   人家是宰执家的子弟,黄好义也存着些结识之心,但也称得上不卑不亢。   宋朝不少布衣与宰相之交,布衣也并非溜须拍马之辈。比如章友直,章望之这般,当然这布衣并非普通的布衣就是。   三人坐在一处说说笑笑,不知为何谈及了政局。   而茶歇内,几名女使正伺候范氏,十七娘更衣。   山路难行,骑着驴马甚是颠簸,乘着小轿也是难行,范氏,十七娘有时也下轿行一段山路。   好容易到了茶歇,有了休息地方,左右女使自上前服侍更衣。   “姑娘将就些,咱们过了仙霞岭下面的路就好走了。”   “十七受苦了,在外不比在家处处周全,暂且忍着。”   十七娘笑道:“嫂嫂,我难道连路也走不得么?”   范氏笑道:“我差些忘了,十七前年在金明池边,你可是马球也曾打得。”   众女使低声笑了。   随即又有人上前给十七娘,范氏梳头,左右女使也是说说笑笑。   这时候吴安诗三人说话声在茶歇旁响起,十七娘露出倾听的神色,左右女使见此一下子即安静了。   但听一人道:“不说在闽地,即便出了闽,哪一路没有我吴家的门生故吏,使了帖子哪里都好走,地方官员都会上来接待,只是爹爹再三交待,不许使用驿站,否则还更轻松些。”   不用说,这话定是吴安诗的说的。   另一人言道。“如今天下乃太平盛世,虽说地方有些贼寇,但比五代时已好上太多。更男的当今的官家性情宽仁,不事奢华,广开言路,以纳忠谏,能与民休养生息,三代以后,唯有汉文景二帝能与之相较,光武太宗亦不如之。”   而吴安诗却道:“官家当然无愧至仁之君,可如今契丹增币,夏国亦增赐,养兵两陲,费累百万,此亦是宽仁所纵。依我看,如今的太平天下乃是每年对辽,夏几百万岁币买来的,然辽,夏怀以蛇吞象足之心,又岂是区区岁币可满足,迟早有贼大难养之日。”   “官家一再宽仁,满朝上下贪图朝中无事,却不意削平整治,以至于纪纲不振,循积习之弊。依我看如今朝政之患在于废弛。”   范氏气道:“十七你看看,你哥哥又如此乱说话了。”   “你哥哥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当初就是在京里乱说话,才被大伯与爹爹赶至老家,如今又这般。”   十七娘道:“嫂嫂,哥哥还好这只是私下说说罢了。”   范氏气不能定,故意咳了几声。   外头的吴安诗这才反应过来,但见一旁黄好义,章越都不接话,当即知道自己失言。   黄好义道:“大郎君之言一针见血,受教了,不知三郎有何高见呢?”   章越听了吴大郎君的话,也是暗暗点头,这话不能完全说没道理,人家虽是二代,但肚子里也是料的。   至于当今官家也是真的仁德,广于听谏。   历史上苏辙在制科卷子指责宋仁宗,我听闻陛下在宫里纳美女数千,终日饮酒作乐,纸醉金迷。后来苏辙索性说开了,几乎就是指宋仁宗鼻子骂了。   不过苏辙的指责不少是道听途说,别人问他,他说这是我路上听的。   考官要处罚苏辙,但宋仁宗却说不必了,我本来设得就是直言极谏科,就是鼓励人进言,哪里有说了真话就不许人做官的道理。   黄好义看向章越,显然有让他补救之意。   而一旁吴安诗恍然道:“是啊,三郎,有何高见?”   章越则想了想,当即道:“依在下愚见,如今这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实有不测之忧。”   听章越一句话,吴安诗品之了一番,不由拍腿叫好道:“三郎这话说得真是好道理啊!”   茶歇里。   范氏也是细细品之,他是范镇之女,见识眼光也是了得,当下言道:“好一句名为治平无事,实有不测之忧。这称作三郎是何人?怎么以前没听说官人有位如此朋友?”   吴十七娘看范氏看向自己,双颊有些泛红,然后道:“此人就是曾在书楼借书的章家三郎君。”   “是他?”范氏不由吃了一惊。   此事茶棚里,黄好义问道:“三郎,如何个说法?”   吴安诗问道:“吾等如何为之?”   章越道:“我方才听大郎君言文景二帝有感而,汉景帝时若不用晁错之言,乍看天下太平,但坐视藩王坐大,一旦他日天下有变,后果不堪设想,若用晁错之言,则激起七国之乱,罪皆在晁错一人。”   “正如我辈坐观其变,而不为之,则恐怕如此积重难返,终有救无可救之日,但起而强为之,则天下扭于治平之安,天下之人而不信吾之初衷,此晁错之难也,也是古今之难也。”   吴安诗哈哈大笑道:“三郎说得好。”   黄好义以为章越不过是经生,从来没拿他与自己相较,如今听了这一席话,心底虽不服,但面上仍笑道:“三郎说得是,那么以三郎观之,天下治平,却无故因一人变革之故而大难,而引天下相责,当如何?”   章越道:“吾之,亦收之,方能有辞于天下。晁错之错,非在削藩,而在于不能以身当之。他劝汉景帝亲征,自己却守之京师,致人主于众矢之的,己却自固其身,此取祸之道。”   “假使晁错自将讨吴楚,即便无功,景帝亦不能相责。岂不闻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   黄好义已无辞以对道:“三郎所言极是。”更新最快 电脑端::/   吴安诗则拍腿道:“快拿酒来,此言可当浮一大白也。”   章越道:“一时狂言,让两位见笑了。”   吴安诗道:“哪的话,三郎你真是我的知己,这番话我一直憋在心头,今日你终于替我道出了。”   章越道:“大郎君此言,三郎着实惭愧。”   茶歇处。   范氏自顾道:“好一句‘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这等见识非一般人可以说得,这可是洋洋洒洒一篇雄文,以此为题金銮殿上是可以拿状元的。”   “十七你看呢?”   范氏看见,但见十七娘神情有些恍惚。   片刻后见她笑道:“嫂嫂,这话自是说得很好的。” 第一百零七章 男女(感谢楠木的咖喱番书友大赏)   章越一番话倒是令吴安诗,黄好义二人是刮目相看。   特别是‘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实有不测之忧’,还是‘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委自全之记’这两句都令人反复品味。   前者指得是如今朝局,一味追求天下太平,必有重忧。   后者则是克服此局,需干大事而不惜身之人站出来,成就不世之功。   历史上也证明了,十年后确实有一个这样的奇男子站出来了。   但吴安诗此刻心道,难怪陈升之当年对此子如此看重,要将此子收为书童,原来真是我眼界浅薄了。幸好今日听了他一席话,如此才不与此人才失之交臂啊。这番见识即便是放在大伯与爹爹那,也是可得到交口称赞的。   当下吴安诗对章越更是热情,竟破例称章越为知己。   这倒是令本来自以为在章越之上的黄好义面上有些挂不住。   但章越方才那一番话说得是真的好,他也不是那日在吴安诗府上那个祝氏秀才,非要章越说出一番‘修已知道你,你却不知羞’的话来打脸才行。   好就是好,坏就是坏的。   只是令他没想到章越以一介经生说出这样话,这倒是令他没有预料到。   吴安诗道:“以三郎之才,怕是九经及第也不在话下,若有这番见地,甚至还可考大科。”   章越此刻已对宋朝科举有所了解。   大科就是制科。   制科入等之难,更胜过进士科头甲。   制科得三等,更难过得状元。   制科开考以来,唯有一人入三等,那就是吴安诗的大伯吴育。   制科有三难,第一难就是必须有两名大臣联名保荐,这才是第一步,就卡掉无数人。   黄好义在旁道:“大科需有两名朝士保荐。三郎一介寒士,又哪来两位当朝大臣举荐?若是有这个门路就好了。”   这也是制科的特点。   进士科诸科称为常科,目的是从民间选拔人才,如此寒儒出身也可以赴科举。但制科则是天子下诏要某方面的人才,然后由左右大臣举荐上来。   制科有志烈秋霜科,足安边科,才膺管乐科,直言极谏科,文辞雅丽科,博学宏词科。顾名思义就是要这方面的人才。   苏辙就是在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里没有把握好分寸,变谏为喷,几乎把宋仁宗几乎骂道自闭,引起了考官老大的不快,引起了一场争论。   宋仁宗说我设直言极谏科就是听取谏言,没有为难苏辙。   如此也就罢了,但更绝得是王安石。王安石虽非考官,但在苏辙制科后被授予商州推官,为天子起草诏书的王安石“封还词头”,拒绝起草苏辙的任命诏书。   二人就此结下了梁子。   黄好义当然知道吴安诗的言下之意,佩服与嫉妒在心底交战了会,他还是在吴安诗面前承认章越的才华。   吴安诗本是要章越有如此一问,但见对方没有这么说,反是由黄好义问出,不由微微笑了笑。   章越自知吴安诗对己的拉拢,但是以前看论坛时,他知道吴安诗父亲吴充后来是位列的宰相的人物,不过此人是政见却是旧党。   在论坛里浸淫已久的章越,论政见上还是倾向于新党。而且从历史上看,宋朝真按如此操作下去,也是迟早要丸。   当然如果政见不合,又受了提携,自己不就成了两面人。吴安诗的弟弟吴安持是王安石的女婿,他更愿意认识此人。   章越失笑:“黄兄说得是,不说制科难如登天,在下出身寒族,亦毫无这个念头。能为太学生,将来九经及第足矣,其他不敢多想。”   章越如此等于轻描淡写将吴安诗抛来的橄榄枝推却掉了。   吴安诗借着喝茶掩饰脸上的变化,他之前托州学李学正举荐章越,本是打算将章越推举上,事后再让他承其情的办法。但没料到李学正却告知,章越是凭自己本事获得举荐至太学的机会。   这令他最重要的一招,没办法拿出。   吴安诗心知陈升之都招揽不了章越,那么自己失败也不意外,如今连自己不明白,此子明明出身寒族,为何却如此底气十足,他到底要得是什么?   茶歇里。   范氏与十七娘都换好了衣裳。   范氏道:“十七妹,你说此子到底要什么?到底是故作高洁或作待价而沽之态?”   十七娘心思不在地答道:“嫂嫂既看不透,我又怎能看透。”   范氏道:“你又给我藏拙。”   “但这样寒家子弟不要人提携,自己能走多远,他此去进京赴试太学生也不一定能考得中。若考不中,最后才知不过是黄粱一梦。”   十七娘笑了笑道:“嫂嫂,倒似盼人考不中般。”   范氏问道:“哦?那倒不是,十七,倒似你为何方才有些心不在焉?往日倒少见你如此。”   十七娘失笑道:“嫂嫂,看哪里去了,我登了一日山,难免有些疲乏了,歇息一晚就好了。”   范氏闻言笑道:“我看也是。”   说完范氏对身旁的人吩咐道:“收拾一番,再告诉大郎君一声立即启程。”   吴安诗三人喝了茶,离了茶歇。   仆从给吴安诗牵了一匹马来。吴安诗摆手道:“哪得骑马,我与两位朋友正好走走。”   三人倒是并肩下岭,说说笑笑。   吴安诗虽是有些纨绔的派头,但为人丝毫不小气,并不介意方才章越没接他的橄榄枝。这份气度倒是令章越很是佩服。   走至岭下,有一座小镇,专供过岭人歇息。   章越心道自此他终于出闽了。   此地景色又有一番不同,二人入镇但见这里最繁华之处,有好几家妓寮在此。   不少妓女着鲜艳的衣裳,正招揽着生意。   黄好义见了不由转过脸去,吴安诗笑问道:“你这是作什么?”   黄好义道:“我听人说过这些女子都是狐狸精变得的,专门以美色诱人,然后再吸干男子的精髓啊。”   章越暗暗好笑,一旁吴安诗已是哈哈大笑道:“四郎想到哪里去了,你不会如今都没想过女人吧!”   黄好义道:“自是想过,但都说娶妻娶贤,不娶色,这色一字最是害人。我是不敢招惹的,免得惹祸上身。”   章越明白,这些话章实也没什少告诫他。   宋朝话本以及明清小说最流行两个套路,一是男子因贪图一时美色,最后下场凄凉的故事。还有女子与男子私定终身,然后私奔的故事。   因为婚姻之事,还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两等故事存在,肯定有背后的市场需求。   不过男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倒是不少,反倒是西厢记很好看,可是红楼梦里的贾母都说了,这样的事别说他们大户人家的女子,连中等门户的人家也没有听过。   写这样故事的,不是妒人家富贵,就是想佳人入魔了。   不管有没有,章越想来,如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样故事,也很难称得上幸福。   但既来到宋朝入乡随俗是要的,不过他想过了,若追求女子全凭他人一张嘴,也太没意思。   吴安诗笑道:“色字有什么害人,你看那些女子的纤足的没有,如同月牙一般,盈盈一握足矣,若放在掌上把玩,何等之惊艳。”   吴安诗这么说完,黄好义已是面红耳赤,但脸上忍不住一副向往的样子。   章越也是终于忍不住笑了。季老不都都说了,二十岁的小伙子脑子里没别的,就是……   话说缠足之风在宋朝确实开始起来,到了宋徽宗时已是风行,有人说如今整容隆胸不也很流行么?这与缠足有什么区别?   但相较之下,缠足危害更大,女子几乎没有力气走路,甚至还要人抱着走,但这样在士大夫眼底反而成为一等病态美。   “话说三郎喜欢缠足的女子么?”吴安诗向章越问道。   章越连忙道:“不喜欢?”   章越心道,吴安诗,问这个作什么?招揽不成,对我用美人计么?   这个可以有啊!能不能来个将计就计?   听了章越这么说,吴安诗一脸惋惜地道:“三郎可惜了啊!我与你说这般女子有这等……”   吴安诗与章越科普了一段缠足怎么怎么好。   但见章越一脸没兴趣地样子,吴安诗忽然笑道:“是了,莫非三郎喜欢嫁过人的?”   黄好义听不由一愣,指着章越笑道:“三郎,不是吧?”   章越一脸恼羞成怒道:“大郎君莫要乱讲,我虽没什么名声,但些许还是要紧的。”   吴安诗一脸玩味地笑道:“三郎莫恼哦,这话我可是听何七说的。”   章越心底大骂,自己曹孟德之好,怕已是传遍县学州学,此人果真小人也。   吴安诗窃笑道:“三郎,若是有此好,那么我不妨传授你几手房中术。”   “房中术?”   章越和黄好义同问。   吴安诗故作神秘道:“就是练精化气啊!”   “什么是练精化气?”章越问道。   黄好义不好意思开口,一脸同问的样子。   哎!   吴安诗长叹一声,与二人讲了一番。   章越一脸索然无味的样子,什么炼精化气,这不就是国足么?   九十分钟不射!   然后将精气化入身体内。   这不是伪科学了么?   然而黄好义却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   ps:感谢楠木的咖喱番书友的三十万大赏! 第一百零八章 琴声   当夜,章越黄好义二人在镇上下榻。   虽说与吴安诗同行,但章越和黄好义都是自行投了客店。   一来吴安诗有女眷随行,若强行住在一处十分不便。   二来也是读书人的坚持在里面,我又不是你家养的门客,怎么好白吃白住你家的。   这点上不仅是章越,黄好义也是如此,二人容易达到了共识。   此处已是衢州,黄好义找了家挂着笊篱幌子的客店下榻。   这样的客店,章越自是熟悉,自家铺子没被人烧了前,就是笊篱店。   这笊篱店除了房间炊具外,住客一切自理。这样客店也是最经济实惠的,看得出黄好义还是挺能精打细算的。   二人放下行李,章越给了脚夫结了钱打他回去,然后又算了房钱,让店伙计拿了唐九的酒葫芦灌满酒来,再买些酒菜来,而黄好义的亲随则下米煮饭。   在堂中吃饭时,唐九寻店里几个客商打听路上的情况,这几个客商都道路太平,哪有动乱之说。   黄好义则一脸不信服的样子。   最后吃饭时,酒菜倒是丰盛,但米饭却没一人吃饱。   饭后,黄好义过意不去,说在房里点了灯,请章越一起过去读会书。   章越答允了,读大约了一个时辰,章越即道困了回房歇息,此举令黄好义大为诧异,经生一个个不都是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么?   自己进士科的都没这么懒散。   黄好义叹了又叹,自己强自撑到三更方睡。   但这一晚黄好义睡得不安生,因吴安诗白日说得那一番话,心底十分痒痒的,想起那纤细的玉足及炼精化气的法门,总在脑中徘徊不去。   他自小家规甚严,大人对他约束甚紧,除了亲人外,确实连女子正眼也没瞧过,但听了吴安诗说了许多乐趣后,不由浮想联翩,不过不知男女之事,故想得有几分荒唐。   好容易正要睡去,黄好义却听见有脚步声响起。   他起身一看,原来白日与他们说话的几个客商,竟头戴乌帽身处白衣半夜离店而去,也不知到了哪里。   这一下将黄好义吓得不轻,他数度起夜,查看动静以防不测,但听章越屋里则是一片鼾声如雷的景象。   次日早起,黄好义几乎一夜无眠,起至灶间看昨夜几人动静,却知人家已是走了。   黄好义连忙至章越房门处拍门,然后在一脸睡意朦胧的章越面前道了昨晚的离奇之事,还言这客店十分古怪。   章越听了也是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见唐九一脸镇定的样子,于是请教道:“九郎看来,这几人是什么来路?”   黄好义看唐九心道,此人不过是一个军汉,怎地章越对他如此恭敬。   唐九一起床即是捧着酒葫芦喝酒,听了后淡淡地道:“无妨,不过是些吃菜事魔之人罢了,无甚歹意,咱们不去理会他们就不会惹事上身。”   吃菜事魔?   章越仔细一想,没错,昨日那些客商吃饭时,桌上都是素菜,也不饮酒。   章越出闽前一直奇怪,两浙路是宋朝最富庶的地方,但为何说一路不太平。老百姓不是吃不饱饭才造反么?为何鱼米之乡的地方也会有老百姓造反。   但如今章越才想起来,两宋最大的农民起义方腊起义,就是在两浙路。   而早方腊起义之前,吃菜事魔的民间组织已在江南遍地皆是。   为何如此?   用句话来说‘古者苛薄之法,本朝齐备’,宋朝税收极重,特别是富庶的江南更是如此。民间借宗教名义抱团来对抗官府。   如金庸里,以吃菜事魔来形容明教。   其实在江南,不仅仅是明教如此,大多民间组织都是‘吃菜事魔’,官府剥削地方,老百姓活不下去了,只好投靠这些宗教社团以求庇护。   于是官府用‘食菜事魔’来污名化这些民间组织。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官府肯定不喜欢民间如此自行结社,但官府不肯反思自身,却强行镇压。   一旦百姓变成贼寇起事,官府打不过了,朝廷就高官厚禄进行诏安。   都说水浒传这部,妙就妙在诏安,同时是农民起义,看看投降派是如何帮朝廷镇压起义派。   说到这里,章越放下心来,对唐九暗暗佩服心想,出门在外,还是要一个如此老练的人在身边方才放心,哥哥果真在这点上对自己想得十分周到。   但见唐九说完又大口大口地喝酒了。   黄好义听了则心底有些不快,心想唐九即是知道那些人来路,也不提醒他一声,令自己白白担惊受怕一晚。黄好义想到昨日疲惫,今日路上可就惨了。   黄好义只得心疼地派人花钱雇了头驴子代步。   众人烧了面汤,打火做饭然后与吴安诗他们会合北上,行了数日即抵至衢州,吴家早在此安排船只准备沿瀫水入杭北上。   吴家北行两百多人本自雇了五艘船,船上还有许多空余的地方,于是安排章越黄好义上了其中一艘船。   章越黄好义都是大喜,要知道包船至杭州价钱不菲,这时候也不好找,能有这么一艘船搭他们前往已是不易。   这时候二人也不好计较,使钱给吴安诗他也是不收的,二人商量着将来到了汴京寻些贵重的礼物到吴家拜访就是。   瀫水也称衢江,乃江西往来浙江的水道。   此时闽地还十分落后,二十八都,清湖码头都是南宋后才兴起,故而闽人乘水道入杭,必须借瀫水行船方可。   瀫水上游盛产竹木,故而码头都是沿江放排,这些竹木顺瀫水至钱塘江再至杭州出售,然后船再从杭州运米而回,除了这些营生,江上还有水果,食盐,手工等行船。   不过如今瀫水正是枯水期,上游来的船舶都只能停在衢州码头,码头远处有座舟桥,中央用几条铁锁横江相连。   不少船舶船至江心却不能通行,船上旅人又下船不得,只能枯坐船中干等。也有几个士子于满江风露之中坐在船头,极有雅兴地饮酒作诗。   更有不少船舶已系舟于岸边,人们至岸上寻欢作乐。江岸边的食肆酒家高朋满座,好不热闹。   夜幕降临,天边月落星稀,不经意间江上已是渔火处处,与岸边之万家灯火交相辉映,连作一片。   章越在岸边看着这一幕,任由江风吹拂,陡然间游子的心情涌上心头,这才行了没几日,已开始想家了。   章越长叹一口气,正要抽身返回客店,忽闻琴声响起。   章越觅声看去,但见是一座三层临水楼台,顶楼则似一座亭子。   琴声正是从此楼中传来。   此琴声在寒夜之中,初闻甚是清寂冷冽,但听得久了又觉得有鹤氅羽衣垂钓于江上的适然。   突而几个高亢之音,犹如惊鹭于河滩之上拍翅高飞,寻琴声婉转,似来到山水田园,人间烟火处,有些野趣自然,又似有着闺阁女子的幽情。   章越听得出神,琴声正好如流水般流淌过自己心底,抚慰了离家的孤寂。不少游人经此皆驻足于楼台下听琴。   不知不觉间江涛声时高时低,两岸渔火明了又暗了。   琴声已止。   章越与不少人都是茫然若失,想等楼台上再弹奏一曲,然而终不可再闻。章越不由遗憾地离去。   楼台上。   范氏对弹毕一曲的十七娘叹道:“听了你此曲,我想起当年方作小家碧玉时,而后出落为官宦之女,如今庄严持家。咱们女儿家的这一生就如此过了。”   十七娘道:“不都这般过么?”   说完十七娘走到亭边,凭栏远眺江景,余光一瞥一位少年亦立在不远处。   范氏道:“十七你云英未嫁故感触不深罢了,再说许久不见你弹琴,怎地今日有这雅致。”   十七娘正接过女使递来的巾帕拭手闻言道:“试试手,打旅途寂寞。”   “要知往日要你弹一曲,可是难上加难?”   十七娘道:“当初若非爹爹要我们吴家女儿都要知琴棋书画,我才懒得去学。学久了虽知弹琴妙处,但也不过是自娱罢了,三年前爹爹非要我弹琴酬客,我不喜娱人故再也不弹了。”   “那是亲王过府,爹爹自当有所尊重。我倒是要学琴,可惜年幼时却无此机缘,爹爹为官后欲学又是迟了。我听说教过汴京闺阁女子的郭琴师唯独对你最尽心,言你的天资悟性可传他衣钵。”   十七娘微微笑道:“是么?我倒不曾听他亲口对我说过。”   二人说话间。   “不知何人在亭上弹琴,可否再求奏一曲!”这时但闻楼台下有人言道。   范氏失笑道:“十七,你倒好,不弹则已,一弹倒引来听众。”   十七娘转身背栏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回顾又见那位少年已是离去。   范氏吃了一惊,几时见过这十七娘露出这等娇羞的神情,不由问道:“还弹一曲否?”   十七娘道:“兴致已尽,怎有佳音,回去吧!”   次日。   放船过江。   吴安诗拿出名帖要渡口官吏放行,对方听说是吴安诗,堂堂副宰相家的子侄,丝毫不敢推诿,船就立即放行。   当即船经衢江,再至钱塘江,一路行往杭州。 第一百零九章 说亲(感谢书友小抽的金爷双盟)   吴家人数虽多,五艘船人数却是不一。   家丁护院这些粗使之人自是坐了三艘,在一,二,四艘船上护卫着,每艘船上挤了近三四十人之多,还不算船工。   至于吴安诗与吴家女眷则坐在第三艘船上,这里除了船工就是贴身的女使,老妈子。   至于章越,黄好义与一名虞侯,一名都管坐在了尾艘。   章越所承的客舟,有上下两层,上层是一个人字大桅杆,桅杆下面搭着好几个用草棚搭得矮船舱,这都是船工于下人住的,船上除了舵工,一律都叫船火儿。   水浒传里的张横外号即是船火儿。   章越来到甲板顶上逛了逛,但见有晾晒衣裳的,还有搭载行李的,以及压舱之物。   至于甲板下方是真正的船舱,四壁施以窗户,如房屋之制,船舷两旁都是栏循,再用帘幕增饰,里面有桌椅床铺、茶水饮食,边坐船边可浏览沿河风光。   原来有钱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啊!   章越见这一幕,不由感叹了一番,再看看其他江上客船,那简直是挤得除了坐的地方,几乎没有其他可下脚的。   有点像坐绿皮车,硬座与硬卧的区别。   当然吴大郎君的坐船肯定是软卧,还有客厅之类。   通关前,津渡,关口派人巡查。   宋朝津渡都有监渡官员。反正宋朝是赚钱机会全部卡死。   宋朝只有官渡和买扑渡,也就是说任何渡口,除了官府运营的,就是要向官府扑买获得运营执照。   同时禁绝一切私渡。   但是这私渡与牛肉和酒一样,总是禁之不绝的。   官府反正在要紧地方设卡,禁绝民间竞争外,对于一般的私渡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说来宋徽宗时期的政策,也一直都在玩这操作上。   方腊起义,方腊提出的口号是因‘官吏侵渔’。   宋江起义的原因是是朝廷宣布将八百里水泊‘公有’。百姓凡入湖捕鱼、采藕、割蒲,都要依船只大小课以重税。   章越,黄好义入舱后,吴府的严虞侯与张都管已是烧好了茶,等候二人。   几人见礼后坐下喝茶。   严虞侯笑道:“两位年纪轻轻,即入京考太学生,一旦及第,那么金榜题名也是迟早的事。”   章越笑了笑没说话。一旁黄好义已道:“虞侯哪里的话,我在县里,州里也不过是不值一文罢了,侥幸被取中也是旁人不愿去,这才便宜了我。即便不说能不能侥幸过了太学录试一关,即便是入了,太学里面也是藏龙卧虎,我这样鱼虾般的人物,又怎能出头呢?”   章越心想很好,有黄好义这样的人在,自己一路上可以少了很多口舌。   张都管笑道:“黄秀才真会说吧,似你这般岁数,将来日子还长着呢,怎好说自己是鱼虾般的人呢?两位还不曾婚配吧?”   章越心道,自自己去太学赴试以来,怎么到处都有人问自己婚配,还真成了香馍馍了。   黄好义继续道:“寻常人家怎么看得上我们这样的人。家中有严令‘不及第不成家’,故而我是想也不敢想,三郎你说是不是。”   章越连连点头应和道:“是,是。”   黄好义道:“咱们读书人三十几岁不曾婚配也是有的事,甚至四十几岁了也未成婚也不少呢。真不知如何会选读书这条路,哎,不能提不能提。”   章越心想这也是,人家大儒邵雍四十五岁才成婚,还是邵雍学生看不下去了,将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老师当媳妇。   张都管笑了笑道:“说实话我与虞侯在京二十余年,也见过大户人家,在汴京家资十万贯之家可谓陈街铺路,至于家资百万贯的也不在少数。”   “若是两位小郎君有意思了,凭你们太学生的身份,百万贯的说不来,但十万贯的亲事还是能说一个的。”   章越闻言会心一笑,想起了王安石一诗来‘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   章越心想,从榜下捉婿来说,这不就是光明正大的吃软饭么?   但在宋朝这社会很普遍,嫁妆钱要高于彩礼钱,比如范仲淹的义庄女子出嫁给钱三十贯,男子娶妻才给钱二十贯。   嫁女儿要远比娶妻难得多,常常是要贴补大量嫁妆的。   所以很多读书人也有‘不高第不成亲’的说法,很显然之前的何七,黄好义都是如此,都是想将来及第后给自己找一门好亲事。   这在当时不受诟病,反而是官府民间以及读书人中都十分嘉许的一种行为。   故而考不中的读书人,三十几岁‘晚婚’的在当时可是真不少。   对于章越来说,自家不算富裕,自家在浦城算是个家财几百贯的一等户,但到了汴京……   汴京的房价可是整个大宋第一高,连寇准这样宰相都盖不起房,说白了普通人家随便一间破屋,都妥妥地碾压了章越的身家。   至于黄好义看起来也与自己差不多,在小地方可是人人称羡,当到了大城市恐怕就要泯然于众了。   也不知这严虞侯和张都管来找二人说亲,是不是吴大郎君安排来拉拢他们的。   下面但见严虞侯道:“两位若是不方便,我在这里可以与你们私下做主说个亲事,我有一个好友乃将虞侯,有一个爱女到了二十仍没有婚嫁,他乃武官出身,家里也小有家资,就寻一个太学生为女婿。”   “你们看看是不是在京里按个家,当然我事先与你们说好,需考上太学生方可。”   章越突然想起,除了榜下捉婿,还有榜前择婿比如王曾,富弼都是考前即被宰相李沆,晏殊选中,然后考中进士,王曾还是三元及第。   当然榜前择婿风险太大,那只有宰相才玩得起的。   那么就是榜前约定,榜后成婚,这在宋朝也很普遍的一等婚姻。   当然毁约的也不少,如考上进士后,抛妻弃子的陈世美虽说是个段子,但毁约之人肯定不少。   但是有陈世美,也有正直之人。如刘庭式进士及第前在老家许了婚姻,那女子因以病失明而且贫甚,知刘庭式中了进士不敢此事。   有人劝他娶此人的妹妹好了,刘庭式笑曰:“吾心已许之矣,岂可负吾初心哉。”   后来刘庭式丧了对方,数年此女病死,刘不肯复娶。   苏轼问他曰:“哀生于爱,爱生于色。你到底爱她那一点呢?”   刘庭式答道:“色衰爱弛,吾哀亦忘。若是以色娶妻,只要看上姿色好看的,都要娶回来家不成。”   话说回来,赵押司当初看上自家二哥,也是榜前择婿。   不过……   一旁张都管似看出二人的疑惑,连忙问道:“这位女子容貌如何?二十未嫁难道……”   “容貌平平,倾国倾城那等女子,就算娶回家,也是不好是不是?”严虞侯暧昧地笑道。   章越,黄好义都是点头,没错,漂亮女人娶回家,会让咱们读书分心的。宋朝男人也很现实,婚姻嘛,还是容貌普通,而且能在钱财或仕途上提供帮助的女子最好。   黄好义道:“正是如此,我娘说了好看的女子都是老虎精,会将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章越瞠目结舌,你娘初衷还是好的,说到底还是怕你沉迷于床榻之事啊!   这时候船已张帆摇撸,缓缓行进在河中央。   人家明朝有《夜航船》之说,说得是晚上行船看不见景色无聊,众人聊天的谈资。   但衢江的景色虽好,两个少年听到了这事都很敢兴趣,加之旅途寂于是一直聊个不断。   在6虞侯和张都管的鼓动之下,黄好义已是决定上门去拜访一下这位虞侯家的女子,章越则是犹豫了一下,既被黄好义抢了先,自己不好再说。   换了上一世肯定是加个微信号,先看个朋友圈,然后聊一聊再说嘛。   而这边张都管也给章越又介绍了一个女子,虽说好似不如6虞侯介绍的女子。章越想了想也没不去,一来拉不下对方的面子,二来自己确实也想看看。   一个人飘零在外,这样孤寂的感觉,不是谁都能顶得住的。   上一世他漂在异乡时,已是尝过了这样滋味,要不然怎么刚毕业就着急着相亲,也是想早早认识一位宜家宜室的女子,早早成婚然后开开心心地当一辈子房奴嘛。   如今再去汴京,章越也是害怕如此,如果能有这样一位女子早早成家也是不错,反正兄长之前有交待,他的婚事自己做主就好了,毕竟浦城汴京隔了这么远,他也不能替自己拿主意不是。   万一哪天碰到一个榜下捉婿的,咱装作挣扎一下也就从了不是。   如此一路谈天,读书,船从衢江进入了钱塘江,然后抵至了杭州。   章越本想是在杭州停留个两三日的,没有修苏堤前的杭州西湖是如何样子,看看许仙,白娘子还未相会时的断桥是如何模样。   故而吴大郎君一行似十分匆忙,直赶往汴京,没有在杭州停留则是直接换船去了汴京。   这时杭州还没叫作临安,但章越从旁人口中得知杭州城人口已达二十万户,连苏州,越州也是不如杭州繁华。   杭州仅官酒岁入二十万贯。   换了船后继续北上。   这一日章越在船舱里睡至半夜,忽被唐九叫醒。   ps1:感谢书友小抽的金爷双盟,老书友了谢谢。   ps2:再次感谢楠木盟的二十五万大赏。   ps3:年节前事忙,更新迟了请见谅。 一百一十章 江贼   船舱之中。   章越睡得甚熟,为人拍醒后微有些不快,有几分要起床气的意思。   不过但听对方道了一句‘是我’。   章越随即惊醒,这是唐九的声音。   章越起身道:“如何?有什么要事么?”   他此刻睡着船舱里长凳上,唐九低声道:“先穿上衣服,叫醒黄秀才!”   章越闻言点点头,当即叫了睡在茶桌对面长凳上的黄好义几声,见他没有睡醒,章越也不多说,一脚踢在了他的膝上。   “明日读书也是不迟……”黄好义嘟囔地道。   “黄兄,起来。”   “何事?”   “有劫**!”   章越闻言一惊,西游记的故事随即记起。   唐僧的父亲中了状元后,到地方任官,就被**所杀,尸沉入江里。然后**冒充了唐僧父亲的身份,将其妻室收纳,冒充其身份到地方做官。   这段故事并非是西游记原创,而是最早载自太平广记里的崔尉子,而这崔尉子这篇故事说得是唐朝天宝年间,一个崔姓官员的故事也是与唐僧父亲一般遭遇。   此时改编也非子虚乌有,江淮**自是唐贞观以来即有记载,到了安史之乱后,更是公然打劫贡船漕船,杀掉朝廷往返江淮的官员,甚至连宰相也赶劫杀。   故而难怪唐人心有余悸之时,创作了这个故事。   杜牧曾上《上李太尉论**书》,曾描述江淮**的凶残。   ……上至三船两船百人五十人,下不减三二十人,始肯行劫,劫杀商旅……   唐末王仙芝,黄巢起义,以及名声狼藉的蔡州军,江淮**都是其中骨干。   到了宋朝江淮劫**虽收敛不少,但仍是常常出没江淮之上,杀人劫财之后,沉船江底,痕迹不留。   听了唐九的话,黄好义吓道:“此话关系太大,你这军汉可不好胡说。”   唐九闻言道:“黄秀才不听罢了。章秀才与我来就是!”   章越已是穿好衣然后与黄好义道:“唐九原先是缉捕使臣,走过的桥,比咱们走过的路还多,哥哥,说了一路都要听他吩咐,黄兄莫要多说。咱们听着吩咐便是。”   黄好义听了章越如此言道,点点头不好说话。   唐九道“快快穿衣,莫要惊动其他人,跟我醒来,没有吩咐不要出声。”   黄好义一面穿衣一面道:“不知会都管,虞侯他们么?”   “我们穿好衣再问,否则一下子全船惊动,贼子必有察觉。”唐九言道。   章越点了点头又拍醒了马五,黄好义则叫醒了书童,至于他的两名厢兵与亲随昨夜与严虞侯在上层船舱里吃酒博戏故而没与他们睡在一处。   众人穿好衣裳,简略收拾身边要紧行李,然后离去。   章越此刻也是心底百感交集,之前行于衢水,钱塘江上时,时常看得上千民众持刀戈,披着皮制木制的甲胄,举起旗帜,白日巡于乡间,或者四处鼓噪。   众人皆知这些人乃‘食菜事魔’之辈,沿途之上可谓严加戒备。但唯独唐九却当作不妨事一般,整日喝酒睡觉。   黄好义还数度讥讽。   哪知船至了江淮一段时,唐九虽仍是喝酒,但不时到甲板上巡视。   比如今日夜里,明明还是一轮明月高挂,算不得那等夜黑风高的晚上,但到了如今四更天的时候,唐九不仅没睡,还将众人拍醒,告诉他们后面来船,船上居然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劫**。   章越虽说有六七成不信,但想自己第一次出门,啥经验也没有,小心谨慎一万次都没有错,但万一胆大一回就糟了,于是听了唐九的话,还叫起了有些不以为然的黄好义。   几人一并离了舱门,来到船弦右侧,但见船正停在河央,明月高挂在东面,照着附近水面亮堂堂的,哪有什么劫**与贼船,只有船旁吊着一艘柴水船。   黄好义看到这里道:“我不是被你蒙了吧,大半夜来此。”   但听唐九道:“行李都背在身上,下得船去。”   众人都下了船。   黄好义惊道:“这不是弃船?难道不与都管,虞侯知会么?”   “咱们下了船再知会,”唐九板起脸道,“若黄秀才不下船,咱们先下去,我似听到船桨划水声了。”   黄好义听了整个人一激灵,当即与书童七手八脚地爬下柴水船去,不久马五也是下了船。   船边只剩下章越与唐九二人。   章越道:“我去知会都管,虞侯一声再走!同船如此久的交情不能弃之不顾。”   “三郎,只有这一艘柴水船,走六七人,多了船要沉!”   章越为难了一阵道:“好歹说一声,如此就走,要我如何……”   正说话间一个哨声传来,章越不由脸色一变。   这时候船的西弦,划水声大作,突地整艘船向西一沉,一阵脚蹬船板的声音传来。   “来不及了!”   唐九神色一凝,当即再把章越抱住,整个人往船下一跳。   正当章越要一起砸进小船时,他顺手抄了一根缆绳,使得下落之势一顿,然后一并落在柴水船里。   “砍断绳子!”   唐九狰狞地一喝。   马五已提起扑刀,重重将缆绳砍断,然后将船反向一顶。   这时一个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正是掌舵的艄公声音。   身在船中章越猛然记起,当初过江时,天气甚寒,艄公还曾给自己一碗酒暖身子用。   想到这里,章越忙不迭地忙了一阵,然后抓起船桨划水。   黄好义,马五,书童本是吓得两腿软,见了章越如此,也连忙抄起船桨划船。   船瞬间划出一箭之地。   至于唐九见此一幕,则笑了笑,手持扑刀一脚踏在船弦上看着方才的座船!   这时候船上已是乱了!   “有劫**啊!”不知谁喊了一句。   然后即听得扑通扑通几声有重物落江。   章越埋着脸不敢回顾,牙齿上下忍不住打颤,但手中仍持桨一下一下地划向江岸边。   ……   这一夜过去。   吴家的船沉了两艘,其余三艘则打退了劫**的来犯,但无一不被船底凿穿,不得不划至江岸边搁浅。   章越,唐九他们将船划至吴安诗处。   但见一处芦苇丛之中,有上百人手持弓箭刀剑守在滩边。当章越他们将船划近时,倒是惊起了对方戒备。当章越,黄好义现身后,他们这才让他们进来,不过仍是一脸戒备之色。   经历了昨晚之事,章越,黄好义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待看到吴安诗,对方也是如同惊弓之鸟般。不过他见到章越,黄好义后,从土丘上一跃而起,奔到近处来拥住二人道:“见到你们太好了!”   章越,黄好义此刻也是刚刚回过神来。   黄好义想起昨夜遭遇,不由当场嚎啕大哭。   章越也是说不出话来。   “昨日听说三郎,四郎船沉了,我都以为二位遭遇不测了,失去两位至交不说吴某如何,他日回京又如何与江东父老交待,但没料到能在这里,重见二位,这实是太好。我实不知说什么才能道尽自己欢喜之意。”   吴安诗抹着眼泪言道。   章越听得出对方这番话是出自真情实感,没料到如此一个二世祖模样的人,对自己倒是挺上心,这一点实是出乎意料。   章越也抱拳道:“劳大郎君挂念了,一切都好,只是……只是……”   吴安诗这时也察觉了问道:“是啊,三郎,这严虞侯,张都管他们人呢?”   章越还未答,一旁唐九已抱拳道:“昨夜贼来,我等仓皇走脱,虞侯,都管奋力厮杀,怕是……”   章越听了不由脸红。   吴安诗听了叹道:“虞侯,都管两位都是跟随我爹多年的人,也是他们命中终有此劫,回去不知如何见爹爹才是。不过总算三郎,四郎捡回一条命!是了,我看这位壮士一直跟随三郎身旁。”   章越道:“大郎君,这位唐九原是缉捕使臣出身,因犯事被刺配到本县,如今跟我上京。昨夜若非他冒死相救,恐怕此刻我与黄兄也已经……”   唐九听了不由一愣,他身在衙门多年,怎么不知章越的意思。   昨夜的事,他还以为章越会怪自己。   没料到他并没有计较,还将自己用这样的方式举荐给了吴安诗,将洗脱配军的机会留给了他。   吴安诗闻言不由道:“好个壮士,三郎,四郎是我要好朋友,你救了他性命就是救了我的性命。请受我吴某人一拜!”   说到这里,吴安诗洒然下拜。   唐九慌忙上前跪地搀扶道:“使不得,大郎君何等身份,岂能败我一个贼配军。真是万万不敢。”   “哪得话,好汉救我两位朋友的命,以后就是我吴某人的兄长!”吴安诗坚持下拜。   一旁唐九已是不胜感动。   章越见吴安诗这一番作态也好是感动,虽明明知道人家是笼络人,但怎么说马屁里也有感情么。何况吴安诗突逢大难仍是如此,章越已不能将他当作一般朋友看待了。   黄好义也是与章越同样的心情。   章越想到这里,目光一回顾,突见吴安诗身旁有两位头戴帷帽的女子。   此刻似乎一位女子的目光正看在自己的身上。虽是隔着一道垂纱,但章越仍是可以微妙地感觉到。   章越不经意间,老脸竟然微红了一下。   ps:喝了点酒,写得慢了。大过年的这一章有些惊心动魄了,不过危险已经过去了。   最后祝大家新年大吉,万事如意,开开心心过大年!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未道再见(感谢propheta书友的盟主)   河风劲吹。   章越确有几分老脸微红,虽两世为人,但平素除了相亲外,与妹子打交道的机会不多。   章越佯装镇定地将目光瞥过去,寻又回过头却见那女子目光早看向了其他处。   章越这才化解了尴尬。   这时唐九道:“启禀大郎君,如今劫**虽退,但我们实还未脱险境,这些劫**杀人劫财,为防走漏风声,都是沉船灭迹,连婴孩也是不留。”   吴安诗正色道:“依九郎之见,当如何?”   唐九道:“为今之计,还是要火离开此地。”   吴安诗笑道:“九郎放心,我已是派人去寻本处兵马都监马上就会有回话。”   唐九欲言又止,章越见此问道:“可是有什么疑虑?”   唐九道:“江淮劫**,不少都是本地豪右,私茶私盐贩子,平日与官府勾结,更有官兵公然作贼者。”   一旁有人冷笑道:“怎地,这些官兵难道还敢劫杀咱们吴大郎君不成么?”   唐九道:“未必,只要有人提前走漏风声即可,故意迟上一日。再说此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再此等上一晚上。这些劫**难保不会去而复返。”   说到这里,唐九拿起一箭镞道:“这是我昨夜所捡**,此箭矢制作精良,连军中也是不如。若是劫**召集人手来攻,那么我们守在河滩边,无疑坐以待毙。”   吴安诗左右几名护卫头目也道:“是啊,我看这些人都是不好相与,不仅水上功夫熟练,甚至连搏杀也很了得,恐怕是惯熟作案的贼寇。”   吴安诗气道:“若是我回汴京,定禀告爹爹,让朝廷派大兵来围剿,出一口恶气。”   “那么九郎,我们当如何办?”   唐九道:“为全万一,我们不可在此等候消息,必须溯流而下。昨日我们路经一处草市,草市里有官兵维持。”   吴安诗拍手道:“妙啊!昨日劫**必以为我们会继续西去,会在前路拦截,却不料我们胆敢折返。等到了草市我们再联络当地官兵。”   可是左右道:“大郎君,我们这么多人,沿路狂奔,万一走散了如何是好?”   吴安诗犹豫了下。   这时唐九道:“大郎君,当断则断。”   一人道:“你这贼配军,大郎君给你三分颜面,你怎地好作我们的主。”   唐九闻言退下不言。   吴安诗看向章越问道:“三郎,你怎么看?”   章越想了想问道:“敢问大郎君留此或东去各有何利弊呢?”   吴安诗道:“留在此地等候官府援兵确实不错,但万一等了一日,官府援兵未至,那么到了夜间我等即危矣。”   “若是往东走向草市,大伙确很可能走散,不过沿江走一日之内必抵至草市。”   章越道:“大郎君,还记得我们之前仙霞岭时所言的么?”   吴安诗拍腿道:“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扭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   “向东走去,至少生死操之在我!”   吴安诗回过头与那两名头戴帷帽的女子商议了几句,于是决定一并南返。   所有人都是动身起程,然后沿江从芦苇丛中前行。   江风疾吹,若是好时节这一片芦苇丛里但见满天皆是芦花飘飞,落在人的衣裳上,此时此景是可以吟诗一的‘拂了一身还满’的好词的。   但是如今江盗不知在何处出没,众人都是忧心忡忡。   影影绰绰地芦苇丛,顶着初春的寒风,都令人有些许风声鹤唳的感觉   不少护卫都拥着吴安诗在前开路,剩下女使老妈子等体力弱不断地被拉下,队伍松松垮垮。   章越心知吴安诗,范氏被护卫强拥在前疾步前行,至于其他人也顾不上了。   唐九紧紧跟随在章越身旁,至于黄好义与马五都在方才的赶路中走散了。   章越走得匆忙,路上不断有人掉队,众人奔出了十几里路后,也不过用了一个上午功夫。   吴大郎君身周的侍卫仅剩下七八人,吴家两位女眷身旁也只剩两三名女使伺候着。   众人走得疲极了,于是来至一处芦苇荡中歇息。   众人杂乱地作在一处,又饥又渴,各自去河边双手掬水来喝。章越见几名女使则用巾帕用江边打湿了,尽管在路上多么疲惫这几个女使仍是不慌不忙,举止之间自有一番优雅,她们将取了湿巾帕给两名吴家女眷使用。   章越这时候耳边听见远处有两个护卫正在抱怨。   似怪章越为何拖着他们跑了一路,若是留在原地,说不定已是等到了官兵救援脱离了险境,还不用如此跑得几乎气也要断了。   甚至连吴大郎君方才跑得也扭伤了脚。   此刻众人各个都是疲惫至极,难保大家不会因此怪章越。   章越,唐九默不吭声坐在一旁。   这时一名女使走到章越面前捧着一块巾帕包裹好的糕道:“郎君,这是我家姑娘给你的。”   章越见了一愣,抬头看去那女子似故意走到了一旁与另一名吴家女眷款款细谈,没往自己这里看。   女使道:“我家姑娘说了,多谢你方才献策呢。姑娘说了她最不喜处事无咎无誉之人。郎君既是将事揽在自己身上,就不要担心人嚼舌根,防手为之就好了。”   章越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还请转告姑娘,多谢她这一番话了。”   女使嫣然一笑道:“那就收下吧!”   章越有些不好意思,将糕点收下后与唐九二人对半分食。   众人休息片刻,继续东行,然后没走两三里路即看到了草市的轮廓。吴安诗大喜,于是停下收拢人,等人都到齐了三分之二,即向草市行去。   江淮草市自唐末兴盛。   杜牧的**书曾云‘凡江淮草市,尽近水际,富室大户,多居其间。自十五年来,江南、江北,凡名草市,劫杀皆遍,只有三年再劫者,无有五年获安者。’   不过唐朝严禁草市,认为一切交易必须要到城市进行方可。   但安史之乱后,各样草市还是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比如这江淮草市,虽说是被**每三年一劫,但百姓仍是乐在此交易。而到了宋朝承认了民间草市的存在,只要允许官府派人前往收税即可。   如此江淮沿江之上仍是有不少的草市。   吴安诗,章越他们即进入了草市,但见这里多是茅草坯房。百姓往来,自是有一番繁华之处。虽说房子街道都是破落极了,但这全因是无人管理之故,到处都有等勃勃生机。   江边驳着不少货船,正从这里百姓手里买去吃食或一些稻豆。   同时还有些私茶贩子,私盐贩子,私酒贩子更是大摇大摆地出入草市里面横行无阻,他们都十分彪悍,春寒里身上只穿着短打,腰间皆带着家伙,手推着鸡公车公然出入。   至于几名斜靠在夯嫱附近小吏对于这一幕似没看见一般,在一张小桌上边数着铜钱边记账。   不过看着这治安混乱的这一幕,章越他们倒是安下心来,劫**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到了草市里公然杀人劫掠。   这毕竟已经不是唐末的时候了。   吴安诗朝身旁的护卫使了个眼色,但见对方上前一脚将小吏面前的桌子踢翻。   在对方一片惊诧之极的目光,此人言道:“将你们这管事的叫来!”   果真朝廷管理草市的草市尉得知对方是当今副宰相的子侄后,顿时惊恐不已,迎出后当面即是下拜。并言自己的尉所让出给吴安诗及他的家人居住,同时立即去请官兵来此护卫。   章越等左右听到这里,已是有人开始小声地说话,无论如何方才在路上逃亡时那等风声鹤唳的景象已没有了。   随即一队持枪的乡民来到此处至草市所门口驻扎。   吴安诗点了点头,当即与家眷一并入内,其余人也在官吏的安排下终于安顿下来。   渐渐的,吴家所有人都齐回到了草市,没有走脱了一个,不过却有数人扭了脚。   黄好义,马五一个个都跟了上来,章越与他们被安排在一处窝棚里,外头升了一处篝火一面驱寒一面借了口锅熬粥。   看见外头是乡兵巡弋。   安排在窝棚里的人们已是开心欢笑起来,有人还买了酒肉回来吃喝。   当粥烧好后,章越,马五,黄好义他们都是端着木碗分食,手边没有勺子,大家就端着碗沿小口小口吸着烫粥。也无人因此抱怨一句。   黄好义突然边喝边哭,看他的样子大概是想起了昨夜死在船上的亲随。   章越也不由想到昨日还在一起谈笑的人。   章越,唐九坐在一旁,尽管无一人来向他们道谢,但是此刻他们已不会计较这个。   想起了白日的路程,担惊受怕了一日一夜,此刻心底唯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章越喝了粥后,即合衣睡下,脑间不由想起与白日与吴家那女子一路又怕又惊慌,奔波了一日情景。   她还派女使出言安慰自己。   最后章越看着她与她的兄长一并进入了草市所,匆忙之间连告别也未说一声,此刻心底有些觉得空荡荡。   章越想到,如果当时能告别一下就好了,毕竟二人以后再见一面也不易了。   ps:感谢propheta书友成为本书第十盟主,另本书与文魁的许多资料都是由她提供,学霸一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入汴京 月华边,万年芳树起祥烟。帝居壮丽,皇家熙盛,宝运当千…… 这是柳永为官多年后以年迈之龄再回汴京,比起当年汴京更加繁华,故而诗上半阙极述汴京之繁华。 昔观光得意,狂游风景,再睹更精妍。……道宦途踪迹,歌酒情怀,不似当年。 下半阙写得是目睹汴京风景,知道汴京的繁华只会一日更胜一日,但自己却一日更一日地老去,感伤年少不再。 如今章越来到柳永再也见不到的汴京。 大清晨,汴河流淌,在雨幕之中船经过郊外大片农田,村落,缓缓驶向东水门。水上无数货船正前后向汴京城进。 难怪有云,泗州入淮.\n运东南之粮.\n凡东南方物.\n自此入京城.\n公私之给皆仰仗这条汴河。 一副清明上河图在眼前缓缓展开。 一旁自有熟悉汴梁景物的人与章越介绍道:“郎君你看,这是虹桥!” 章越看着这座无柱,再以巨木虚架.\n饰以丹艧的桥,果真似他的名字为虹桥。 过桥之时各船上的桅杆纷纷放倒收起,不少无数百姓站在桥旁旁观这一幕,指指点点。货船上船火儿将麻绳丢至桥上,再让人以绳挽船拉过。 章越问道:“似这样的桥,汴河上还有几处?” “郎君算问对了人,如此桥从东水门至西水门,还要十二处呢。论最繁华的要数大相国寺桥和御街上的州桥,郎君到了汴京要逛的地方多着呢。各处瓦舍勾栏也不妨逛一逛。”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自己也很想见识下传说中的‘瓦舍勾栏’,深入了解下汴京小娘子的风情,可惜自己出门在外不敢乱花钱啊! 若是考进太学就好了,那可是官费供给,若考不进要么回家,要么就留在京中,准备国子监监试,这都要花钱啊。 经过虹桥时,船火儿们都支起竹竿抵住桥洞里两壁上的石基。 过了虹桥,桅杆又重新竖起,船火儿拉着几十根船索重新支张起桅杆和帆来,船夫仍是摇橹个不停,这样的大橹不比船桨,必须要有好几人操作,数人在前数人在后,或是抬头或是低摇橹。 这此起彼伏的击水声,还间和船夫的唱棹声,早早打破了汴京的雨中晨景的宁静。 不久章越看到了雨幕中的汴京城垣,重重叠叠,不胜巍峨,延绵至两端。 船经东水关查验入城。 章越仔细看去,汴河船大多都如此,船压得低低的,上面满载货物,漕粮,唯独船尾高高翘起。 吴家将旗帜一亮,即水关上官吏不敢多查验,早早放入城中。 船过东水门,一路至大相国寺桥前的码头。吴家三艘大船已放倒了桅杆,以方便过桥,左右自有纤夫人力拉纤,船自行得慢了许多。 到此东水门来船不许再进,唯有西河的船方许通过。 章越还没来得及赏遍沿河景物,以及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众人在河南码头下船。 雨已小了许多,一大早上码头仍是混乱吵杂。 一旁货船里船夫穿着一身短打上下搬运,翻舱上货。一身虬结的筋肉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拉过一艘船过桥,头纤即招呼众同伴收纤领钱。不少运夫纤夫拿着刚到手的钱,到了码头食担买了碗水饭,光着背端碗蹲在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偶尔抬头目光茫然地投向雨中的汴河。 船头刚往沿河塌房里结了帐,不及遮伞敢着回船,正遇上一熟人,仓促间寒暄一番,再抱拳作别,话音未落,人已踏上了船弦。 而在码头不远的脚行处,不少人或坐或立,要么就毫无生气地躺在屋檐下,穿着短衫,挽着裤腿的百姓望向码头这里。一旦有人路过在此驻足,立即一群人及迎了上去。 但这些人随即即被一名牙侩拿着鞭子蛮横地驱赶开,然后一人独自上前陪着笑脸与对方讲斤两。 章越,黄好义也撑伞下了船,另几艘船上亲随女使们狼狈地走下船梯,替各家的郎君娘子撑伞披衣。但见吴安诗已侯在码头上。 “两位仁兄,我要走了,自从闽地进京几千里,累两位陪我一起担惊受怕了,大家同经风雨共历患难,此番情谊不用多说。如今到了汴京,这天子脚下居大不易也,两位有什么难处,尽管与我开口,我吴府就在金梁桥街,寻人一问即知。” “多谢大郎君!” “就此话别,改日再请二位至台上喝酒。” 说完吴安诗翻身上马,章越已瞧见吴家那位女子撑着把杏花色的油纸伞行于烟雨蒙蒙之中,一瞬间喧闹吵杂的汴河码头成了她身后背景。 看着对方在女使搀扶下上了马车。 如吴安诗所说几千里进京,虽说一路坐船,但章越总觉得了经历一番,当初只想着早日结束了路途,快快进京才是。如今到了地头,却又有一番心情。 章越进前一步,对马上的吴安诗道:“大郎君多多保重。” 吴安诗感动道:“你我同在汴京,再见的日子还多。这样过些日子你让唐九郎来我府上,我让爹爹替他书信一封就是。” 章越大喜道:“多谢大郎君。” 说罢吴安诗,吴家马车以及吴家一众人皆西行离去。 汴河东流,雨粉飘飞,章越持伞目送了老久,直到马车没入街角。 黄好义向章越问道:“三郎,我们何处去?” 章越回过神来道:“当然是先去太学。” 黄好义道:“我还道你会先去你家二郎家里下榻呢,若是如此,我也想见章二郎君一面,不知有此机缘否?” 章越默然片刻道:“四郎,还是与我一并先去太学再说。” “好的,三郎到时候一定要叫上我的。” 章越问道:“你怎不去你兄长家呢?” 黄好义道:“我哥哥去了新蔡任县令,不过如今嫂嫂正住在汴京,说起我的嫂嫂,不正是二哥的姐姐么?” 章越感觉这亲戚称呼名有些乱,什么二哥的姐姐。 章越正色道:“四郎,这里我要与你更正一番,我家二哥如今已是入籍我叔父家中了,我与他虽有血缘之亲,但面上不能称他二哥,而是按族里排行,或称一声惇哥儿。” “你见他面时,千万莫要叫错了。” 黄好义道:“那有什么?都是一家兄弟,沾着光也是无妨。三郎,你莫非不愿将我引荐给你二兄吧。我知道似我这样连太学生不是,鱼虾般的人物,哪配得上与你二兄论朋友?” 章越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驰而过。 你一个进士科,我敢看不起你?你这也太酸了吧。 章越忙道:“四郎说些什么呢?不过似我二兄这般,哎,你也知道……我平日也不敢借他的光的。” “怎么说呢?” 章越道:“二兄对我一贯要求甚严,不许我借着他名头在外招摇过市。此番我入太学之事,我也不敢轻易禀告,否则他还以为我是借了他的名头呢。” 黄好义恍然道:“你叔父家那可是父子进士啊!难道你也不上门亲近一二么?何况我听闻你二兄方结了门亲事,那可是堂堂侍御史,清流中清流。若是帮你一把,汴京居也可易的。” 章越干笑两声道:“正是因为如此,才不好打搅么。” 自己进个县学都能说是沾光,再进太学就更被自己这堂叔父说成是他公开了。 黄好义听章越这么说,点点头。 章越道:“那么四郎在京住哪里么?” 黄好义道:“我兄长在汴京买宅,三郎改日我引你回去,见一见我二堂兄,他名叫好信。还有我嫂子,也是你堂姐姐。” “哦,二堂兄也在京中读书么?” 黄好义点点头道:“他在备考广文馆呢?” “这般。”章越与黄好义一面说,一面在保康门街走着。 二人边走边说,先出了内城的保康门,过了门桥,到了保康门街与麦秸巷交叉地,这里与太学不远了。 熟悉东京城掌故会知道麦秸巷旁有一条水柜街,丁谓的家宅也在这里。 丁谓为何选宅在这里? 有一番名堂。 水柜街毗邻蔡河经常有水涝之害,达官显要都不住这。于是丁谓就以白菜价买过来。 然后丁谓借着朝廷建会灵观的机会,下令多挖沼池。这里离丁宅比较近,然后丁谓将会灵观沼池挖出的土全部运到自己家将地基筑高。 丁谓又奏朝廷开保康门,南北新作安国延安二桥以跨汴河蔡河。 自此从相国寺至会灵观,成为一条通衢,人烟稠密。于是房价一下子就升值了,丁谓家史称‘宅居要会’,赚大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太学生们还挺感谢丁谓。 保康门街至麦秸巷,几乎是满街的青楼妓馆。这是汴京城,也是大宋最大的红灯区。 而且就开在太学,贡院的边上。太学生们当然高兴得不得了。 眼下若非早晨而是傍晚夜间,沿途景色不知有多么好,但想到这里章越不由捂了捂钱袋,好把心凉一凉。 章越抵至太学。 在庆历兴学以前,国子监继承唐制实行三馆制,广文馆教进士,太学教诸科,律学馆教明律。 当年欧阳修在省试之中落榜,通过国子监监试,补为广文馆生。然后在国子监解试中得第一,省试又得第一,最后以殿试第十四名及第。 不过庆史兴学后,三馆制就改变了。 原来三馆制只是名称,实际上并不是学校,考中馆生,入国子监,太学,更似一个职称名字。 但庆历兴学后,将进士诸科都合并为太学。 当朝七品官以上子弟为国子生,校址在天福普利禅院。 以锡庆院为太学,锡庆院位于国子监旁,最初除了接待辽国使节外,还常用于举办皇家宴席。 如今被用来课八品以下官员子弟,及诸州县举荐上来的寒俊。 从此国子监,太学改变了空有名头,没有学校的局面。 至于原先教进士的广文馆,改作给落榜的举子,以及四方州县举荐入京学生听读。学生每个月还能支取少量的粮米,以供京中生活。 章越,黄好义若是没考进太学,则可入广文馆。 广文馆生还能与国子监监生一并参加国子监解试。 国子监解试一共有四百五十个解额。 章越,黄好义来到国子监门前正要进门投牒,但见书吏也不抬头道:“审验之事不在本司。” “那在哪里?” 书吏也不答话,右手一摊。 章越取了些钱放在此人手上,对方掂量了下,有些不满意,摇道:“门外书铺皆可。” 章越,黄好义又来到门外书铺,一名伙计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章越,黄好义将文牒,书状,乡贯,公验,包括,唐九,马五二人的公文都给对方看了。 伙计神色变得冷淡,问道:“两位不办其他的事么?” 黄好义问道:“还有何事?” 伙计冷淡地道:“二人既不知就算了,你们二人急否?” 黄好义道:“自是越快越好。” 伙计道:“若是你们不急,这些我们先收下,三日后一并投递国子监。若是匆忙,我这有一本家状集,你们拿了去国子监投牒即可。” 章越不待黄好义问话,直接道:“那么急如何个价钱,不急是如何个价钱?” 伙计道:“急的,是两千钱,不急,是一千钱。” 章越,黄好义心底都是大骂,这简直是宰人啊。 黄好义怒道:“我们去别家书铺问。” 那伙计摊手笑道:“去哪家都是一样的行情。以后两位若是解试,省试都离不开书铺,若是你们先办了家状集,以后再合算些是了。” 章越心知确实风气如此,于是道:“也好,就要加急的。” 那伙计笑道:“聪明,早一日入了太学,关这住宿之费就不知省了多少。” “这位客官呢?” 黄好义昂然道:“不急。” “这也是不爽利的,”伙计冷笑两声,“那你三日后再来吧!” 章越将黄好义拉到一旁劝道:“几千里来到汴京,多少钱都花了,也不差这些了。早一日入太学,早一日安心。” 黄好义闻言挣扎一会,最后顿足道:“这般人……罢了就依三郎的。” 于是章越,黄好义一并拿了家状集进入了国子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太学包子   正当章越,黄好义手捧着各用两千钱买来的家状集进入国子监时,却见迎面走来一名二十岁出头的太学生。   此人仪表不凡,令章越不由多看了几眼。   此人也正自走路,见章越看他也不由打量数眼,然后又看向章越身旁的黄好义。   三人正擦身而过时,对方突然停下脚步回身道:“敢问两位仁兄是从闽地来的么?”   章越和黄好义都回头。章越道:“正是,在下浦城章越,这位黄好义,建阳人士。”   此人朗声笑道:“那就没有错了。”   章越,黄好义不由一脸浆糊。对方走到黄好义面前道:“你兄长是黄几道吧!”   黄好义笑道:“正是,莫非兄台与家兄相熟么?”   对方笑道:“当然,难道令兄没有告诉你至太学后,找一个叫蔡持正的人么?”   黄好义闻言惊喜道:“正由此事,莫非兄台就是?”   对方笑着点了点头道:“然也。若非你与几道兄,任道兄面貌有几分相似,差一些还错过了。”   黄好义一脸惊喜与对方说了几句,然后对章越道:“三郎,我与你引荐这位是家兄的同乡,姓蔡名确,表字持正。”   “蔡却?哪个却?”章越一脸不可置信。   “确乎能其事的确。”   章越听到这里,几乎懵了。   简直与当初听到自家二哥是章惇后,心情还要惊诧。   眼前这人是谁?   宋史里奸臣榜之榜!论奸臣值排名还打败了自己二哥和蔡京。   可是黄好义的兄长是怎么与他认识的。   “你们二人怎地也不先来找我,莫非是我蔡某人不配你兄长(黄好谦)交托么?”蔡确一脸的不高兴。   黄好义连忙道:“我本想投牒之后再去拜见持正兄的。”   “哦?投牒?你是在哪里办的?”蔡确闻言问道。   黄好义朝国子监门外一指道:“就在这玖家书铺办的,还让我们办家状集,一个人收了两千钱。”   蔡确摇头道:“你们啊!来了汴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找同乡同窗帮手。章三郎还好说,你有哥哥交待了,竟还如此颟顸。把家状集给我,再随我来。”   章越,黄好义二人将家状集交给蔡确。蔡确一人大袖飘飘地走在前面到了书铺前道:“你们二人在门外等着。”   说罢蔡确就一人走进了书铺。   章越忙向黄好义问道:“你哥哥是如何识得这位蔡兄呢?”   黄好义道:“我兄长不一直在陈州读书么?这蔡持正也流落陈州。”   “流落陈州?”   “正是,持正兄的父亲为咱们闽地泉州人士,曾为陈州参军,因得罪了陈司徒(陈执中)被免职,一家人因无钱返回乡里,故而举家流落在陈州,曾一段有上顿没下顿。”   章越叹道:“这么惨啊!”   黄好义道:“是啊,我兄长因在陈州读书结识了这位蔡持正,因大家都是闽人同身在异乡之故,时常接济他。这蔡持正确实是高才,无论文章才学都是极好,曾有几个相士都言他的相貌颇似唐朝时的名相李德裕,还言他将来迹后会提携兄长一把。”   “但是去年春试我兄长金榜题名,但持正却是落榜,不过幸好他考入太学。你我以后入太学,就要托他照顾了。”   章越心道,娘的,咱怎么就整天就和奸臣不清不楚的。   二人说话还没一盏茶的功夫,蔡确即大步迈出,给章越黄好义一人丢了一千钱,斥道:“以后莫要乱花钱!这汴京是什么地方?京城居大不易。金山银山都能给人一夜销完的,哪值得你们这般使钱。”   章越黄好义二人只好道受教了。   章越自己也确实想当然了,他还停留在能用钱摆平不要用人情的思维上,能不找人就不找人的份上。   那是现代,但在古代为何要提倡亲戚,同乡,同族,感情就是这样相互麻烦出来的。   “我先领你们去投牒,一会再去太学。”蔡确言道。   二人重新回到国子监,章越与蔡确攀谈说起了书铺伙计态度之事。   蔡确失笑道:“当然如此,我告诉你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伙计之所以神色不佳,是因你们没有油水。”   “你们以为书铺最大的油头,是给你代写家状集,审验出身以来文字么?错了,书铺最大的油头在于替士子冒籍,夹带文字及请人代笔。”   章越,黄好义闻言都吃了一惊。   没错,宋朝书铺有两等,一等就是正常卖书书铺,还有一等就是如此,而且路子就是这么野。   但章越仍不由问道:“公然冒籍之事,衙门不会察么?”   蔡确道:“凡经营书铺不仅是熟于奸弊之人,而背后哪个不是富家就是形势户,衙门哪敢查?就拿冒籍一事来说,以往每遇科场,即补试广文、太学馆监生。”   “不少心怀侥幸之人,即到京师私买监牒,易名就试,或冒畿内户贯,以图进取。这样的人历年来还少么?”   章越明白,国子监解试,开封府府试不仅解额多,而且朝廷给的进士名额也多。   故而很多士子要么冒充太学,广文馆学生,要么就是冒充开封府府籍,获得参加国子监解试,开封府府试的资格。   但是负责审验考试资格的,不是在官府,而是在书铺。   为何如此?   因为官府不敢保证审验结果,所以就交给民间书铺来处理。   而书铺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公证机构,他最早确实是抄书的,代替老百姓以官府的格式代写状纸。   之后书铺权利慢慢扩大,一直到为省试,解试考生的真实性作背书,代替官府查验考生真实身份,比如有没有冒籍啊。   等书铺认可后再交给官府审查资格。   如果没有书铺这一流程,万一将来出现考生冒籍,那么责任则全在官府。有了书铺,出现冒籍,官府则可完全推脱到书铺上。   于是书铺到了这份上,能通上下的索性就明码标价为考生办理冒籍,钱给得多还能帮忙替考。   “若办冒籍多少钱?”章越不由打听。   “以往六七千钱,如今要一万钱!”   章越略有所思道:“这不贵!也是,若是世家子弟根本不用冒籍,唯有寒家出身这才行此诡诈之道。”   蔡确斜目看了章越一眼,随即笑道:“正是如此,三郎见事倒是极快。你们是正途出身,书铺没有油水,故而也是不搭理了。”   “哈哈,”章越大笑道,“真是听持正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蔡确道:“不敢当,三郎有名家子弟风范,不知与今科状元章子平相熟否?”   章越道:“不过片面之交。”   蔡确微微一笑,一旁黄好义早忍不住道:“持正兄,他二哥是章子厚。”   “哦?是子厚么?难怪,难怪。”   章越面上故作尴尬,心底却道,难怪什么难怪,两个新党出身的大奸臣难怪这么早就惺惺相惜了么?   章越转念一想,不过有黄好义这大嘴巴,自己来京的行踪想瞒也瞒不住了。   三人见了书吏。书吏见了书铺的印章,连看也不看直接给了二人盖印,还给了唐九,马五交割了公文,并告诉他们十日后来太学考试,决定是否被太学录用。   一看在蔡确帮忙下,如此轻松就办妥了事,章越和黄好义都是很高兴。   章越道:“要不是没有持正兄,今日真不知如何麻烦才是,不如如此,由我做东请持正兄,四郎吃酒会茶如何?”   蔡确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我们先到太学逛逛再说!”   蔡确当即带着章越,黄好义一并逛了大学。   大学最早是只有锡庆院,后来随着范仲淹变法深入不断扩大,又并入了马军都虞侯公宇,武成王庙扩建了太学。   连专职接待由地方代还赴阙注官朝官的朝集院西庑,也被改为了律学馆。   如今太学已有三十斋,每斋三十人,共九百名太学生。   逛完了太学,章越再提请二人吃酒的事。   蔡确这时笑道:“些许小忙何足挂齿,三郎我与你道,出门在外,又身在京师大不易,身上多留着些钱,日后派得上用场地方还多着呢。”   “今日还是我来尽地主之谊,请你们二人吃太学的馒头。”   章越差点忘了太学馒头,那可是大大有名的。   后世王安石变法那会,宋神宗有此视察太学看看学生吃什么,随手拿了一块馒头吃。宋神宗吃了后大为满意,欣然地对左右道:“以此养士,可以无愧!”   连官家都是点赞的包子,还有什么话说,那味道肯定是一流的。   从此太学馒头成为汴京名吃。   蔡确去馔堂里取了六个新鲜出炉的馒头,三人在亭下分食。宋朝的馒头就是包子,章越一口咬下去,呵,满满的肉馅,简直是诚意满满,一点也没偷工减料,喷香诱人且汁水十足,简直吃得是满嘴留油啊。   还别说,眼下虽没有宋神宗名头的加成,但味道还真挺好吃的。   太学包子名不虚传,来汴京的第一日即尝到了。   这一刻章越有点后世旅游,美食打卡的感觉。   章越默默下了决心,就冲这里的包子,也要努力考上太学才是。 第一百一十三章 馒头不错   吃完太学馒头,下一步即是找住处了。   依蔡确的建议,如今太学还有些空余的斋舍,随意给章越和黄好义找几个空床榻即是。   但章越不敢如此麻烦,何况唐九在身边,黄好义也有个书童。   于是蔡确即给二人在太学旁找了家客店,让二人暂且先行住下。   在客店里,蔡确进去给二人讲好了价钱,直接是砍了一半。   章越黄好义二人侯在门外。马五章越已是打回家,临行时章越还给了他一吊钱在路上花销。马五是一个劲的感谢。   不过付了客店钱后,章越上汴京带来的盘缠已用去了一大半。   蔡确办好事出门与二人道:“这些日子金明池争标弄潮,京城必是热闹,不过你们二人不要贪这热闹,还是在店里温书,考上了太学,以后要看得功夫还多的是。”   章越和黄好义都是称是。   蔡确道:“到了客店里最好也不要出门,有什么酒菜直接端至房里就好了,也不要与三教九流的人闲扯就是。”   “不出客店还能省得,但连客房的门都不能出么?”   蔡确道:“确实除非要倒便溺之物,吃食也在店里。”   章越,黄好义对视一眼。   蔡确斜眼看二人道:“你们不听我言?”   章越道:“不敢,只是我们一路行了几千里,并非无知之人,持正兄也不必将我们当三岁孩童吧。”   蔡确摇头道:“不是三岁孩童,我与你说个事,就在前几个月,咱们太学有个吴姓太学生,家中多金银钱财,有车马出入不说,仅那契丹马鞍就价值不知多少。”   “有日出游时他认识一个富商。富商待他很是器重,多带蔬果至太学慰问。有一日甚至请他至家中,请其妻与之同宴席。但吴姓太学生自己有妻室却仍被富商之妻的美色弄个五迷三道的。”   “结果有一日其妻邀其这位吴姓太学生到家中,言这富商不在家。此人也是色迷心窍前往其家,结果被富商当场捉奸。吴姓太学生其父与岳家都是当朝高官,岂敢伸张,心虚之下,舍了几十万钱恳求遮掩。过了好些日子,此人方才得知富商妻室乃是妓女所扮,二人根本非真夫妻,富商得了财即远走汴京了,此人倒落得大病一场。”   章越心道,这不是仙人跳么?原来我宋早就扬光大了。   黄好义则听得面红耳赤。   蔡确想了想道:“你们涉世未深,而这汴京三教九流皆有,你们在太学试前安心读书,切莫生事来。需知道太学的名额就那么多,你们二人是州里推举上来的,把握本就比他人多个几分,但以往也有榜下之人故意使坏,些许恶名即可令人十年寒窗,功亏一篑。”   章越,黄好义闻言都是一激灵。   蔡确背手言道:“说起妓女,再与你们叮嘱几句。咱们太学贡院旁除了读书人外,最多的就是妓女了。切记莫要贪图姣好姿色,好玩一时。”   章越失笑道:“持正兄过虑,我们二人身上有几个钱,哪敢好玩。”   蔡确笑道:“那也是,但总不免心猿意马,若你们信我,就十日内都不出客房一步,不信我,就当我白说了。告辞!”   说完蔡确大袖飘飘而去。   章越目送蔡确离去,不由对黄好义道:“这位持正兄看起来似个好人啊!”   黄好义一脸不可置信地道:“三郎,这是哪里话,持正兄当然是好人,否则我们与他不过萍水相逢,他又怎么会如此费心费力帮忙。”   章越笑了笑没有言语。   于是接下来章越,黄好义就共住了一间客房内读书,除了倒马桶外真是不出门一步。   如此到了第六日了。   黄好义心想,这几日客店里一直风平浪静,也无他事。蔡师兄是一片关心爱护之意,故而危言耸听些许也是可省得。   我在客店房里连住六日有些气闷,心想到楼下吃酒,不出店门一步就是,也不算太违背蔡师兄的话。   黄好义见章越又在‘昼寝’,心想三郎太过谨慎,必不会答允,不叫他就是,于是推开门走出房间。   黄好义到了楼下找店家,要了一壶酒,一只肥鸡。   当即坐在店内自斟自饮,大快朵颐,有时也与人攀谈几句。   这时客店里有不少妓女出入,这些妓女不呼自来直往席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这被称为‘打酒坐’。   汴京城的妓女可谓无处不在,遍地皆是,比如客店酒肆茶坊之地,经常有这样妓女打酒坐。   黄好义初时也没有太在意。这时候一名女子步行款款入内,直坐在了黄好义面前,捧起了龙阮琴瑟,一舒歌喉,唱了一曲柳词。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   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   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   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   黄好义本想拿几个铜钱打了就是,但听得歌声婉转动人,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这女子,随即魂魄一颤。   世间竟好这般好看的女子!   一曲唱罢,那女子欠身道:“奴家命苦,唱曲为生,还请官人看着赏赐,哪怕滴水之恩,奴家亦感激不尽。”   黄好义这时候,魂魄才回来了一半,他不知能得这样天仙般的人儿要唱一曲,需费多少钱。   于是黄好义立即收刮钱袋,将身上所有银钱掏出摆在桌上,然后难为情地道:“不知这些够不够,不够我再去问朋友借。”   那女子看了黄好义不由嫣然一笑,然后从桌子取了几十个铜钱道:“如此就好了。”   说完那女子朝黄好义一拜,之后盈盈起身又到别桌献唱了。   倒是黄好义魂不守舍地盯着那女子看。   女子离去时,黄好义不由向他人打听这女子身份。   这才得知这女子出身确实可怜,其父是烂赌鬼,吃酒后打骂其妻,逼其妻唱曲赚钱供她吃喝。其母年轻时即唱曲为生,后来年纪大了唱不动了,其女又接着唱,来供养一家三口。   黄好义听了好是难过,既恨不得去暴揍对方父亲一顿,又替那女子可怜,胸中莫名涌动一等英雄情节,要将你救出苦海。   三日后,黄好义一身疲惫地返回与章越的客房后。   章越即道:“四郎,你这几日都去哪了,再过一日就要考试了,持正兄不是交待我们这几日就在客房么?这几日我看你回房倒头就睡,真是好生奇怪。”   黄好义颓然坐下道:“三郎,你真厉害,整整八天都不出房门一步。”   章越心道,这算啥,放了大学那会,要给我部手机,能一个月不下床!   章越道:“四郎,你到底怎么了?你这几日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有什么事与我说一说吧!”   黄好义闻言笑了笑,沉默了半响问道:“三郎,你能借我些钱么?”   “啊?”   章越吃了一惊,上下打量黄好义:“你借钱作什么?”   章越看着黄好义一脸疲倦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拍腿道:“你不会是去……好歹也与我说一声啊!”   “你都知道了?”黄好义惊问。   章越:“???”   “一言难尽。”   下面黄好义又不说了,章越问了几句,对方已是将脸朝向的墙壁。   到了第三日。   太学考试。   章越,黄好义二人皆是收拾好笔墨纸砚,然后前往太学。   二人一路走,章越看向黄好义一脸沉默的样子,于是道:“四郎,你这些日子有点不对,一会就要大考了,听闻勾管太学的官员会亲面你我,你如此样子,他怎会高兴?”   黄好义闻言长叹一声道:“自古以来,情字虽伤人。”   顿了顿黄好义道:“三郎好意,我晓得了。”   说完黄好义果真振作了些精神,章越看黄好义如此也稍稍放心。   二人进了太学大门,然后抵至厅堂前。   但见这里早已来了六七个人,一打听原来都是各州举至太学的人。这些人都是一州翘楚,当然都带着几分天之骄子的味道来。   一旁数人正负手指点江山,章越不好打搅他们的雅兴,又转向另一旁的二人。   章越上前打招呼,正听一人与同伴闲聊。   但听此人有几分忧郁地道:“本来我不是来汴京的,毕竟离咱们蜀地太远了,在何处读书不一样呢?所以州学举荐我至太学时,我好是左右为难了一阵。我当时想,去汴京,则太远,不去汴京,这太学么也还可以。”   另一人也是以手扶额道:“我也一样,当时我也不愿去汴京,但亲戚,师长,同窗都是好一阵劝,我这才动了念头来汴京一趟,但想到到了汴京又要租房之事,你也知道汴京居大不易,我哪有这么钱财。后来听说太学给太学生吃住。我就想么,既能白吃白喝,我来也就来了。”   说罢二人都是一笑。   章越听完二人言语,回头看了黄好义心想,这两个人功力可比你高深多了。   黄好义闻言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二人又看向章越,黄好义问道:“你们为何来太学的?”   黄好义抢着上前道:“说来惭愧,听闻太学的馒头不错!故而就来试一试了,也不知成与不成。”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安定先生 跟随黄好义一路走来,章越别的功夫没有长进,这本事倒是一路见长。 众人聊了一会,过了片刻。 但闻云板声一响,几名官员走进了厅堂,众人见了皆避至一旁,一并口称先生。 “无需多礼,让老夫见一见当今一时俊杰的风采。” 中央的老者言道,左右学生尽是抬起头。但见这位老者一望即知是饱学鸿儒,尽管面有病容,但这份气度实是令人见之难忘。 章越心道,莫非这位即是胡瑗安定先生? 想到这里,章越心底一阵激动。 竟然这个场合,还能见到他。 听闻他如今虽为太子中舍,天章阁侍讲,勾管太学,但听闻身子一直不好,除了考教训导与执掌学规,久已不见学生了。 但没料到面试学生这个场合,他仍是会亲自到场。 章越看着这位老者,不由心底激动。 这位老者是周敦颐,程颐,范存仁等等大牛的老师。 范仲淹及后来的王安石对他都是佩服不已。 他与孙复,石介并称宋初三先生,都是范仲淹手下的变法大将。如今范仲淹,孙复,石介先后逝去,如今唯有他仍是健在。 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虽是以失败而告终,但仍以胡瑗主管太学,曾为范仲淹左膀右臂的欧阳修于嘉祐二年为科举主考官。 可知新政虽以失败而告终,但官家没有放弃这一主张,让欧阳修,胡瑗主持太学,贡举,为国家储才。 不过被官家誉为‘真先生’的胡瑗,范仲淹的半个老师,生命怕是马上要走到了尽头。 胡瑗强撑病体,亲自负责太学生招收之事,足见他对为国举才之事的慎重,真真切切地希望选出几个有用之才,将来为国之栋梁。 什么叫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就是。 反而章越方才一群人在那边‘凡尔赛’,好似自己被迫勉强才来太学一般,倒显得有几分惭愧。 胡瑗看了一遍众人,问道:“老夫胡瑗,如今勾管太学,不知尔等为何来太学?” 众人沉默一阵,此时一名学生上前道:“禀安定先生,国事垂危之如今,昔岁币和契丹,尚可言辽国势大,但连西夏亦以岁币和之。国辱则臣辱,国事到了如今这地步,实因循不改,弊坏日甚,昔范相公殚精竭虑,以遂欲更天下弊,然却……如今天下乍看并无大事,实则民变兵乱一日多似一日,一年多过一年,然若不早为提备,事未可知。” 章越心道,这话说得牛啊,妥妥的就是课代表的水平。 胡瑗点点头了道:“然也,此正乃老夫办太学之宗旨……” 这名学生闻言大喜,却听胡瑗下一句道:“然却全非尔等来此之意。” 这名学生闻言又有些神色挂不住。 章越,黄好义对视一眼,暗自好笑。 “方才我在隔壁书室,听闻有人言来太学是因‘太学还可以’,‘太学可以白吃白住’,‘馒头不错’。” 下面学生一片面红耳赤。 章越心道,好个安定先生,实不是个厚道人,居然猫在一旁偷听。这回完蛋了,连底裤都被看穿了。 ˙众学生之中羞涩之人不在少数,另一边则有人偷偷嘲笑。 但见胡瑗缓缓道:“其实两个说法都不好,一个不能明体,一个不能达用,一为过,二为不及,汝等无论来不来太学,需先求‘明体达用’之道为先。” 方才那名学生正色道:“先生,报效国家,如臣子报效朝廷,为何不能称为明体呢?学生方才这番话可是出自真心实意。” 胡瑗点了点头道:“诚然……” 这时候章越心想,我不出手,谁出手。这个问题我会。 当即章越心念一动,排众而出:“安定先生,此话学生想试答之。” 胡瑗看了章越一眼点了点头。 章越道:“学生以为忠君以孝为本,故而自古三代以来,仁君圣祖莫不以孝治理天下。故而忠臣良将必出于孝子之门,对父母不孝,又何谈为国尽忠,为君王尽命?” 那学生道:“吾孝闻于乡里,昔日……” 章越微微一笑道:“兄台之孝不用多言,我并非言兄不孝,我是说试想有一戏子,演一至孝之子,那么可以说他是天下最孝顺之人么?” 众人闻言皆是笑出了声。这个例子够打脸。 “这……”这学子一时失语,随即言道,“按你这么说,那么我们百姓之孝行孝举都是虚行作伪么?朝廷又何必表彰节义之士么?” 章越早知对方有此一问,于是失笑道:“兄台所言有道理,这也是为何方才判监所言‘明体达用’。” “正所谓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论心即是明体,论迹即是达用,以心论迹,这就是明体达用了。” 这一番话说完,一旁胡瑗和国子监众教官不由上下打量起章越。 与章越的众考生们也都是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对方不过是夸夸其谈之徒,怎么……怎么夸夸其谈之本事如此厉害,连众教官都被蒙住了。 那名学子不能再言。 众教官们也是低声言语。 胡瑗上下打量章越了一番道:“好个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此话出自何典何章?” 章越微微笑道:“回禀安定先生,没有出处,自撰也!” 众人一片哗然。 这时胡瑗伸手一按,众人皆是静下。 胡瑗笑道:“无妨,子贡曾言夫人不可及,但孔子因学于人而后为孔子,我等也未必要句句言称三代。” “以论迹论心之言语,以诠释明体达用,令人耳目一新。但你说孝不可为体,何为体?” “这孝又是根本于何处呢?” 旁人都是点了点头。 读书人治经,第一个要学的是孝经,读书人给皇帝献建议常常第一句话就是圣人以孝天下。 科举考试也是以论语,孝经为兼经。 看似低于九经,但实际上九经是选学,但孝经,论语则是必修。 章越道:“学生以为以《礼记》之《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就是孝道,而欲齐家者先修身,故而韩退之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循序渐进。” 众所周知《四书》是由朱熹修订,其实最早提出四书这个概念的是韩愈。他将礼记里的《大学》,《中庸》提出来,与《论语》,《孟子》并列。 但目前主流儒者还是不认同这个观点,还是以《孝经》为本。 这涉及到什么是体了,韩愈之前都认为孝心是体。 人少则慕父母,自呱呱坠地以来,孩童莫有不爱父母的。正有了爱父母,方才爱父母所生之兄弟姐妹,父母之兄弟姐妹,父母之父母,最后推广至同族,同乡,忠君爱国。 故而至南北宋为止,儒家都先学《孝经》。 但孝是人类情感的一种,不能代表全部。 所以朱熹才继韩愈提出了‘正心诚意’为体。 围绕着‘正心诚意’,明朝的理学和心学争了半天。理学认为要‘格物致知’,学习道理,万物教给你的道理,这就是存天理灭人欲,天理就是体。 王阳明格竹子半天,觉我不认同的道理,哪怕说得再有道理也不是我的道理。 于是儒学分出了心学。 王阳明最后在天泉桥上对他两个徒弟说了这样的话,利根(聪明人)之人多了解自己,钝根(笨人)之人多了解世界。 但无论钝根利根,真正的体一定是包含着天理与人欲的。若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那么天理就是人欲,是没有是非善恶的。 不过讲到这里,章越还是把握了分寸,体到了‘正心诚意’这个境界,虽然不太符合当时主流,但毕竟这是韩愈的主张,你要反对去骂韩愈好了。 若直接把王阳明的概念抛出来,那么……估计就要被当堂赶出去了。 胡瑗道:“我观你有言而未尽之意,不妨继续说。” 章越拱手道:“多谢安定先生,明体即是明心,孝心是一,但人之七情六欲岂可用孝一字概之,譬如天地只有你一人,又何谈一个孝字。” “故而吾儒者当以正心诚意为本!” 胡瑗反复看向章越温和地问道:“汝叫什么名字?何方人士?” 章越施礼道:“回禀安定先生,学生浦城章越,家中行三。” “哦?浦城章氏,乃当今状元章子平的同族?” 章越道:“确实如此。” 论辈分咱还是他族叔呢,可惜人家不承认。 胡瑗欣然笑道:“章氏子弟,难怪有名家子弟的风范。不知师事何人?” 章越道:“吾先师村塾郭先生,后又师伯益先生。” 但听章越师从章友直的,众人皆可见胡瑗的笑容淡了淡。 章越心道,不是吧,自己老师与胡瑗有梁子不成? 章越随即心道,也不是没可能,李觏与章友直势同水火。 而李觏与胡瑗交好,同为范仲淹的变法大将,要是为难自己这可如何是好? 但见胡瑗微微笑道:“难怪,难怪。” 说完这句后,胡瑗并没有再问。 章越但觉有些悬。 胡瑗又说了几句即离去后,众人当即于太学堂上考试。 ps:这章真的好难,修改了好多次,太晚了,见谅哈。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大学之大义   太学考试就在厅堂之内。   一共十人,五名进士科,五名诸位经义科如此。   章越拿到卷子一眼扫过去,但见出题范围很广,从九经皆有,包括论语,孝经两经。   但是帖经,墨义上都没有偏题怪题,可知这一次考试不难。   最后三道大义,其中最后一道,正是阐《大学》一章。   章越吃了一惊,不会如此巧合吧,自己方才提了‘正心诚意’四个字,作为读书人的‘明体’之学。   而如今大义上却正好考了《大学》这一章。   要知道诸科的大义就似汉朝的章句之学,明清的八股之学。   到底什么是章句之学?比如说整本书,好似春秋经一经二十万字,都可以算是章句。   让你阐正本春秋经,到底圣人讲得是什么意思。   再下来,比如《礼记》的《大学》一章进行阐,说出你的见解。   再下来比如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好比大学第一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这句话进行阐。   前面这些都还算是比较正常,但到了明清八股文将章句之学,挥到登峰造极。   比如考‘子曰’是什么意思?   子曰直译过来就是孔子说,其中哪有什么内涵与深意?考官说不行,就是有!   好比老师问鲁迅先生说了晚安是什么意思?晚字点明了时间,令人联想到天色已黑,象征着当时社会的黑暗。安字代表了老百姓的麻木不仁。   但这难不倒考生,有人用苏轼的话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匹夫而为百世师,对应得是‘子’,一言而为天下法,对应得是‘曰’。   这答得很巧妙,但实际上并没有意义。   甚至还有考官考了一个‘o’,让你阐经义,你说圣贤写这个到底有什么用意呢?   ‘ o’是什么意思,古人虽没有标点符号,但每个段落间是用‘ o’来分隔。你让考生阐这标点符号‘ o’是什么意思?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小说app,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就是这样的题目,竟也有考生机智地答道‘圣贤立言之先,得天象也’。   反正这样的题目,与内容没啥关系了,就是脑筋急转弯,抖机灵的感觉。   不过阐《大学》这一章,却正好难倒了章越。要是刚才在胡瑗与众考官面前没有大言不惭说了那一番话,那么这题目倒是好答,他有足够多的应试技巧来作这样的题目。   但好巧不巧的,自己刚刚说过了。   这样就犯了考场文章的大忌‘说真话’。   章越不着急着回答,先把题目看一遍放在心底。这好比高考时考作文,老师都交待你拿到卷子先将作文题目看一眼,然后边答题边想。   前面的帖经,墨义对于章越而言,简直一点不难,马上就答完了。至于最后三道大义,章越也是飞快地答完了两道。   写到这里,章越觉自己竟是诸科明经之中答得最快的。   不过明经的题目与自己不同,他们不考大义,故而帖经墨义的内容要多一些。   现在章越用了两个多时辰答完了其他,只剩下阐《大学》这一章。   怎么答?   他终于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不如这题就不答,反正其他题目已是十拿九稳,但转念一想,不可如此,这样就给胡瑗他们一个伪诈的印象。   这可使不得啊。   章越盯着卷子,思绪在飞的运转,突然他觉以他目前的学识,要驾驭这样一篇文章,实在是力有未逮。   也就是写‘真话’自己架构不出,这样宏伟的文章来。   若写‘假话’也骗不了人。   此刻章越脸涨得通红了,双目感觉已是红通通的,这是自己脑力使用到极处的体现。但是即便如此,笔下仍是只言片语都写不出来。   章越感觉头疼欲裂。   而此刻一旁监考的太学讲师在窗外镀步,看见章越这副样子,也是有些奇怪。   进士科因诗词文赋写不出来,是常有的事,但是经生写大义怎地犯了难处?这不是随便编么?   讲师摇了摇头,回到了讲室喝了茶又回来后噶觉。   这个年轻人竟是在考场上睡着了?   章越确实是累及,写文章就是这样,知识阅历积累的不够,你就是写不出。就好比高考考场上的作文,写一篇你自己的文章不难,但要写一篇媲美鲁迅的文章,那真的……   强行拔高自己且负荷不住的结果,只能当堂晕过了(睡去)!   所幸讲官还以为章越不过是打了个盹,若是知道章越是晕了过去,那也实在是太耻辱了。   章越虽说晕过去了,但心底还是清醒的。就在考场上眯一会算了,反正也剩最后道题了。   然章越不知不觉地进入睡梦中那片天地。   在这里章越可以逗留六个时辰。   章越心想,这不是意味着他又多了六个时辰来思考答最后一题?   还有这个用处?   但章越更怕自己直接睡了过去了……   他记得以往学生时代,经常作的一个噩梦就是梦见自己一觉醒来,人身在考场上结果时间不够了,一看卷子还有好多道题目还没答。   如今就要成真了?   章越心想反正也是答不出,与其空着最后一题,倒不如在这里想想法子。   章越于是认真地想着这一道题目如何回答。   自己上一世看过的资料书籍,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思绪一时在自己脑子里千变万化。   这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   好似雪爪鸿泥,又似浮光掠影,章越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脑子深处,但一时之间却抓不住也摸不着。   有时候看着要抓住了,但一打岔又飞走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丝毫无功。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好似有些头绪。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终于有了些灵感。   但下一个时辰,灵感又没了。   如此到了最后一个时辰,章越好似抓住了什么。   轰了一声!   当章越还没来得及好好把握,他已是醒了。   当章越睡眼朦胧地睁开眼睛时,但见左右的人已是考得差不多了,桌子已空了好几张了,唯独剩下两三人也已是停笔。   一看外头天居已是开始黑了。   章越吃了一惊,我这是睡了多久?   怕是有两个时辰吧!   太学考试没有时间限制,但不给蜡烛,也就是说考到天黑为止。   还好还有一些时间,就怕一睡睡到收卷。   章越看向了最后一道题‘《大学》之章句’。   此刻已是无暇多想了!   当即章越要提笔写字时,却现墨已是干了。章越重新倒入砚水磨墨,最后于纸上刷刷地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   章越想了想将上一世后人的了解,以及自己读经所得,最后以朱熹《大学章句》为根底写了这篇文章。   大学有三纲领,明德,亲民,至善。   八条目,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也就是朱熹所称的‘三纲八目’。但与朱子不同,章越认为三纲目中新民尤高!   后世《大学》为的四书,取代九经成为儒家入门之书,大学又为四书之,确实有他根本之处。   读了大学再看其他儒家经义,都是其脉络的一部分。   但大学还有另一个版本。   南宋时章越另一个浦城同乡真德秀写了一本《大学衍义》,这本是帝王之学,是明清皇子的从小所必读。   这与读书人读得《大学》又是另一个角度来诠释。   如果说章越之前在胡瑗面前说‘正心诚意’是明体,如今这篇文章就是阐述如何明体了。   若说被誉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韩愈,第一次提出了四字书。   那么韩愈之后就是我了,我辈读书人当为往圣继绝学!   带着如此中二的念头,章越就在考场写了这篇《大学之大义》。   少年人就是来作梦的!   此刻章越目中似有火,熊熊燃烧,笔下如刀剑于纸上搏杀,开疆辟土!   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多!   章越下笔写着,可是天也是渐渐暗了,终至再也不看清。   “乞给烛!”   “给什么烛?”窗外斥道。   章越摇了摇头心知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他正写到意犹未尽之时,此刻暗自于心底大呼‘天不假时予我’!   “这难道就是时也命也?”   章越道了一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起身收拾交卷。   门口燃着数根庭燎,监考的太学讲师接了章越的卷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了句:“吾平生监考数千学生,你倒是第一个能在考场上梦周公的,佩服佩服!”   章越没有其他想法,只是为未完成的文章可惜,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来。章越长叹道:“是我学艺不精罢了。”   那讲官本以为章越会狡辩什么,准备了一番疾言厉色的话,但见章越如此懊恼的表情,却不忍再责只道:“去吧!”   章越向对方施礼,然后提着书箱离开了太学。   那讲官看着章越的背影摇了摇头道:“如今后生真不知分寸,这样的人是如何被举至太学来的?”   那讲官对着庭燎看了一眼章越的卷子,不由道:“但是字倒是写得好!” 第一百一十六章 真先生   太学师斋内。   胡瑗端着一碗药汤呷了一口,但觉得有些滚烫,随即又是放下,披衣写公文。   室内小炉里还烧着另一壶药,一旁有一名小厮正在熬制。   不久一名老者挑起门帘入内,先是被这浓重的药味呛了呛,见此一幕向胡瑗道:“日也熬药,夜也熬药,是药三分毒,你这病乃积劳成疾所致,应当放手公事,好好调养身体,莫要如范相公那般扶疾在任……”   小厮听了在旁起身道:“呸呸!盱江先生这是哪里话?你这是咒我们家先生么?我们先生他……”   说着小厮眼眶抖红了。   胡瑗笑道:“泰伯是劝我早些致仕养病罢了,话虽说得难听,但情我是领了。”   “其实官家已是默许了我的致仕养病之请。”   “哦?”老者不由凝目看着胡瑗。   胡瑗笑道:“你下一句可是想问,接替我管勾国子监的何人?”   “正是此意,那到底是何人接替?”   胡瑗道:“是铁御史吴中复。”   老者啊地一声道:“那好啊!有铁御史在,朝堂上哪个人敢看轻国子监。先替我们争一争钱粮,如今太学生每月只有三百钱添厨,甚至连州县学校都不如。”   胡瑗道:“也急不得一时,朝廷已拨田土二百余顷,房缗六七千作太学充用,当时太学不过两百人,如今扩至九百人,难免入不敷出。此事缓缓争之,不可太过着急。”   小厮道:“我家先生年年从自己的俸禄里拿出钱来资给孤寒学生。”   老者道:“十名太学生一月不过三贯,百名不过三十贯,太学满额九百名,如今也不过七百余人,一并才不过两百多贯,一名观察使之俸禄罢了。”   “朝廷能养一个观察使,却养不起数百名太学生,这不是笑话么?我要向天子上疏,恳请多拨些钱粮给太学。”   胡瑗道:“泰伯你还是这性子,能向朝廷争,我们还能不争么?当初欧阳永叔荐你我入国子监讲学,已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如今再提及这事,不是令永叔他为难吗?”   “哼!你就是这般老实,才叫人欺负到头上。”老者恨铁不成钢地道。   胡瑗目光望着烛火道:“确实无用,我在太学三十年,每想到范相公当初所言‘既仕,每慷慨论天下事,奋不顾身’犹自垂泪。”   “当初范相公未竟之大业,交托至我手中,我又交托在你手,将来如何走下去就看你了。当初范相公办太学之初衷,就在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成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   “范相公推行新政不过一年即是告废,即是身边没有可用之才。”   老者闻言负气道:“这个担子太重,我可是接不了,再说管勾国子监的是铁御史,人家又岂会听我的话。”   胡瑗笑道:“你不必操心此事,吴中复上任后,欧阳永叔大约会荐你权管勾太学之事。毕竟我走后,能坚持范相公主张的只剩下你一人了。”   这位老者就是李觏,字泰伯,号盱江先生,年轻时有那么些使气任侠,习儒后,还是改不了这性子。   范仲淹实行新政,多用李觏之论。   当范仲淹在朝中遭到政敌围攻时,李觏苦在江西无法声援,于是就把在福建反对新政的章友直骂了。   庆历新政失败后,李觏被推至太学教书,先任太学助教,后成为八位国子监讲师之一。   如今又被胡瑗托付为权管勾太学。   判国子监事,同判国子监事,管勾国子监公事,同管勾国子监公事是国子监最高学官。   如果是侍从官,判国子监事。非侍从官,则称管勾。   至于权管勾太学就更低微了,说来也是胡瑗,李觏都是无出身,如今这地位已算是远一般的提拔了。   没错,二人都没有考中过进士,但二人的才学却都得到天下人的敬仰。   不过胡瑗与李觏虽出身相同,且同为支持范仲淹变法,但二人理念也不太相同,两人常常争执。但随着新政失败,范仲淹病逝,二人才慢慢冰释前嫌走到如今,其意都是要打破朝堂上这股闷闷之风,培养选拔可用之才。   说到新政之事。   胡瑗道:“当今官家未必没有革除天下之弊的心,否则不会用欧阳永叔主持贡举,由你我主讲太学么?但官家老了,为立储一事朝堂上已是闹得不可开交。又何况于革除朝堂上的积弊,此事官家怕是看不见了,你我也是看不见了,只好交给下一代。若下一代再无可用之人,你我九泉之下如何见得范相公?”   李觏摆手道:“好了,好了,你要不再说了,以往你我虽同在范相公下任事,但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可是打从今日起,你交托我的事我会好好去办。如诸葛武侯那番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是你即卸了差事,四真就要少了一真,在旁人眼底,我怕也只是个‘权’真罢了。”   嘉祐年时,富弼为相、欧阳修任翰林学士、包拯任御史中丞、胡瑗在太学任侍讲,集天下之望。   当时士大夫有言,富公真宰相,欧阳永叔真翰林学士,包老真中丞,胡公真先生。   于是嘉祐四真之名在朝野上下传为佳话。   李觏权管勾太学,自嘲为‘权’真,倒是令二人一笑。也算是李觏自承不如胡瑗,算是为二人一辈子高下之争,划了一个句号。   李觏忽道:“是了,还未说正事。”   胡瑗笑了笑道:“泰伯兄,可是因阅卷之事找我?”   “正是,正是。”   “这十个学生如何?”   李觏抚须笑了笑道:“皆可,其中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但却是经生。我不由纳罕,你可知此人来历?”   “哪一个?”   李觏道:“是一个叫章越的,他是哪里人士?区区经生竟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不过却只是半篇,若是一篇……”   “一篇怎地?”胡瑗反问道。   “若是一篇,怕是我也不敢当他的老师了。”李觏哈哈大笑。   胡瑗笑道:“你一向目无余子,竟对一个学生能此语,看来这章越倒真是了得了!”   “他是什么来历?”   胡瑗微微一笑道:“先让我看了他的文章再说。”   “先与我说他来历!”李觏似赌气一般。   胡瑗笑道:“今日十篇卷子,大都是旁人写得,唯独章越这一篇是我临时改得,若我所料不错,你说得出彩的文章应是……”   “大学之大义。”   “哈哈!”二人竟是同笑。   “好个安定先生!”   胡瑗微微一笑道:“甄别人才,选可用之士,此乃你我之事,如何可以言此子的文章如何?”   李觏从袖中取出道:“你自看就是。”   胡瑗当即读之‘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   胡瑗心知这是孟子的性善之论……   下面就是三纲八条……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故有言夫子不言性命之学,然儒者只言齐家,不知正心诚意此误也。”   “然中庸开篇即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故可知以知天命正心是性,诚意为之是道……”   看到这里,胡瑗不由拍案叫绝,然而欲往下再看,却现文章就写到这里了……   胡瑗忍不住翻了一页,后面空白一片。   一旁李觏已是忍不住笑道:“方才我也是看到这里,这郁结之意直至如今未散去……”   胡瑗也不由摇头失笑。   这‘断章’的滋味,果真是令人很不好受啊!   连胡瑗这样的一代大儒,也是半响没有好过来。   就好比一篇雄文,起了一个好头,铺垫陈述也是渐入佳境,到了抛出论点时令人拍案叫绝,正要他看如何更上一个台阶,画一个豹尾时居然没了……   这叫谁能顶得住啊!   “此子莫非是故意的?也罢,若是如此,太学也别想入了。”李觏已是冷笑言道。   “那反正正遂了你的意了。”   “哦?”李觏反问。   胡瑗道:“你不知要知道此子是何人么?此子是出自浦城章氏,今科状元章子平的同族,而被你骂过的章伯益正是他的师长……”   李觏听了不由一愣:“此话当真?”   “正是如此,”胡瑗笑着言道,“如今我就要致仕回乡养病了,这取与不取此子全系于你一人的主意的。要我看么,还是不取的好。”   李觏听了面色凝重,若说不知章越身份时,他倒是想将这个学生好好抓进太学‘调教’一番,让他知道‘断章’的后果是什么。   但如今知道了,倒是令他……   李觏冷笑道:“难怪看他那一笔字,我就早该想到是‘章子’的学生,他既有如此的先生,又何必千里迢迢至太学求学呢?”   ‘章子’正是李觏对章友直的称呼,似捧实贬。   “哦?那就是不取了?”   李觏道:“我若是不取,你心底定有计较,说不准还去欧阳永叔那编排我一番,说我是因私废公,我又岂能如你的意?”   “也罢,既是考进来了,我就让他想走走不了,想留也留不得吧。”   胡瑗闻言失笑道:“你这人坏就坏在你这张嘴上。” 第一百一十七章 欧阳修府上   考完之后,章越回到客店时,却见黄好义正与客店老板争执。   “店家何事?”   但见掌柜与章越作礼道:“好教郎君知道,这位黄郎君将两间房里结余的钱都取走了,又说要延两日房租,我说店小本小不敢赊账,哪知他请言我看不起他。”   章越听了心想,自己来京租两间客房,他与黄好义各租一间,对半平分但黄好义却他们存在客店的钱取走是作何?   黄好义涨红了脸道:“这般没规矩,这天下的客店哪里不许赊账的道理,我不过是欠你们几日房钱,竟要赶我们出客店么?”   章越听了道:“掌柜,我们可是考太学生来的,你若担心我们赊账不还,那么以后我们考入太学,你别作我们太学生的生意了。”   那掌柜闻言连忙道:“不敢,不敢。客官万万别与我一般见识。”   章越道:“生意讲究和气生财,这贪三廉五的话可是要记住了。”   “是,是。”   古代客店酒肆赊账是常有的事,有的人带着钱走路不方便,还有的嫌找钱麻烦,故而大多是月底或年底结一次。   若不到日子,提前要赊账人还钱,也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就好比去饭店吃饭,还没上菜人家要你先结钱一般。   章越当即道:“四郎,咱们走。”   章越与黄好义回了房门。黄好义有些难为情地道:“三郎,我明日即去我哥哥嫂嫂那,欠你的钱一还你。”   章越道:“好说。”   黄好义这人虽不大方,但还是顾脸面的,欠钱不还的事一时还办不出。   “四郎,咱们这几日都在客店里,你将钱都花到哪去了?”   黄好义有些难以启齿,犹豫半响道:“三郎,我看上了一个姑娘。”   “什么姑娘?莫非是烟花女子?”   黄好义叹道:“正是。我此生是非她不要了。”   然后黄好义说了一番二人结识的经过。   章越道:“四郎,之前持正兄告诉我们那富商用妓女假扮妻子之事……”   黄好义急道:“玉莲绝非那般人。她从不花我一个钱,只是……我要替她救命,她爹爹是烂赌鬼,前日被赌坊拘了起来,要她家还十贯赌债,否则就要了她爹爹一条腿。玉莲说只要我能替她还了这十贯钱,这辈子当牛做马伺候我。”   “十贯钱?”章越道,“那可不少啊!你一路不是与我说你身上只剩两三贯钱?咋一下子就凑齐十贯钱?”   黄好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黄好义道:“我多少还有些钱存下,这才凑够十贯,如今已将她爹爹救出来了。她说今晚就到客店来投奔我。”   “啊?”章越瞠目结舌。   “三郎,可否让我与玉莲在此借宿一晚?不两晚。”   可以啊,你真是够朋友啊!   章越心底大骂,但想了想仍道:“就算玉莲对你是真心实意,那么以后如何安顿她可想好了么?若不让她卖唱,你就得养她。”   “以她出身肯定做不了正房,但妻室未置,先行纳妾,不说你家中肯不肯,这话传扬出去于你名声大大有碍。”   “纳妾,我还未曾想啊!”   章越吃惊道:“不纳妾室,难不成还要置为外室么?这更不成体统了。”   “还有她爹爹既是烂赌,若知女儿许给你了,以后就赖上了你又当如何?你有那么多钱堵这窟窿么?”   “这……我倒一时没想那么多,但玉莲如此温婉,以后定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黄好义言道。   章越道:“四郎,言尽于此。他日莫怪我有言在先即是。”   “三郎留步……”   章越回过头,但见黄好义腆着脸上前道:“三郎,可否再接济我几百钱,我现在身上一文钱也没有。”   章越心底大骂,你人这绝对是贼坑。   但见对方可怜巴巴的样子,摊上了他还真的是。最后章越从身上掏了一吊钱塞在些黄好义手里。   黄好义一脸感激地道:“三郎实在是太仗义,真不枉费你我结识一场。”   章越心道,我倒是真tm后悔结识你。   当夜。   那叫玉莲的妓女果真带着行李来投奔黄好义,章越却只好与唐九,黄好义的书童一起挤在另一间房的床榻上。   这一幕倒是让章越想起了,大学住宿舍时,舍友为了带女朋友到宿舍过夜,然后花钱请舍友去网吧通宵的事来。但如今自己一文钱好处没拿,还倒贴了黄好义一笔,这也真是没谁了。   话说客店的隔板倒是很薄。   章越刚躺在床榻上即听到隔壁房间一阵骚动的声音。   章越本就睡在靠墙一侧,声音就如此在耳边传来,一旁唐九喝了酒早已睡了,书童年纪小睡得熟,房内唯独章越听得真切。   章越本也不想听的,奈何客店墙壁就是这么薄,这不是非要逼我么?可是这才刚起身,骚动即是停止到底是怎么回事?   章越也是一头雾水。   这还没博尔特跑个一百米的功夫吧。   次日,章越早起然后即往欧阳修府上投贴。   太学试后,他自是有了许多闲暇功夫。他打听清楚欧阳修的住处,就住在城东的甜水巷。   说起欧阳修租房也是一段传奇。   需知开封的房价已是有了寸土寸金之说,书中有云‘重城之中,双阙之下,尺地寸土,与金同价,非熏戚世家,居无隙地’。   欧阳修刚为京官,也只能住公租房。   当时他住在里仁巷,一到下大雨即泛滥成灾。   欧阳修曾与好友梅尧臣吐糟这居住环境。   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邻注涌沟窦,街流溢庭除。出门愁浩渺,闭户恐为潴。墙壁豁四达,幸家无贮储。   就这样欧阳修在这样破屋里一住十七年,一直到被贬滁州时,在写下醉翁亭记时之前,都住在里仁巷的公租房。   如今回京,欧阳修贵为翰林学士,嘉祐二年的知贡举,方才在京里换了一间大宅子。   不过不是买,还是租房。   只是欧阳修从住公租屋改为租私宅。   这里不得不说大宋的公租房制度好了。   宋朝公租房事务归店宅务来管,出租所得都归国家所有。这样的公租房,朝廷多只收二三百钱一个月。   有时候遇到大雪灾害,宽厚的仁宗皇帝还经常会减免汴京百姓几天的房租钱。   如今贵为翰林学士的欧阳修,已在甜水巷租了一间大宅。如此大宅是私宅,不是属于店宅务的公租房。相较之下,已是好上太多了。   到了欧阳修的宅子,章越但见门前若市。   不少士子都在门前排队等着投贴行卷。   但见这些人都带着一大袋的文章,肯定是请欧阳修过目的。   想想三苏的例子,就知道为何这么多读书人要来欧阳修这投贴了,更何况人家还是嘉祐二年的知贡举。   章越心道我又非行卷的,何必与这些人搅和在一处。但章越上前几步,前面的士子,以及门口把守的军汉即嚷嚷道,不许越次,按序在此排着。   章越为人阻拦也懒得多费口舌心想,罢了,多等一会吧。   结果章越就等了近半个时辰,方才挪了门前时,门子看了章越一眼问道:“你的卷子呢?”   章越则道:“我不是来行卷的,我从闽地而来,有一份信要呈给欧阳学士。”   门子道:“既是送信来的,何必与他们搅在一处。”   章越心道,我也想这么说,可是你们给我机会了吗?   章越笑了笑道:“初来乍到,不懂这里规矩。”   门子道:“你在门房等着,若一会没有回话,就回去吧!”   章越点了点头道:“也好。”   于是章越即在门房里坐下来,然后看着士子们6续投卷,章越也是佩服,这么多卷子,欧阳修怎么可能看得完?   何况他如今贵为翰林学士,肯定是公务繁忙,也很难再有那么多闲工夫如以往那般汲引后人了。   章越在门房等了好一会,正以为自己要打道回府的时候。   这时一名都管模样的人走了出来向章越抱拳道:“这位是浦城的章三郎君么?”   章越起身道:“在下正是。”   都管笑道:“三郎君请随小人来。”   “多谢。”   章越即随着这位都管走入了宅子,经过一条长廊。   章越看得这宅子着实不小,这一月没有好几贯怕是租不起这般大宅。   章越经过垂花门来到一处四合院中,然后都管引章越来至一处厢房改的偏厅。   但见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已在偏厅里等候,对方一见章越即起身笑道:“这位就是章三郎君么?幸会,幸会,在下欧阳!”   章越一听即知对方是欧阳修的长子。   欧阳修的妻子是名臣薛奎的四女儿,算是名臣之女与‘寒门’进士联姻。   至于欧阳是欧阳修的长子,他娶的是吴充的长女,就是吴安诗吴大郎君的姐姐。   欧阳修与吴充关系极好,当初欧阳修为判铨时,因为胡宿之子求情,而被人批评为党护。因此事牵连欧阳修要被外放至同洲,身为儿女亲家的吴充上疏说,欧阳修是忠直之人,若他被贬我愿与他一起被贬。   欧阳见章越笑道:“家父这会公务繁忙,一时无暇分身,还请三郎在此稍坐喝茶。” 第一百一十八章 欧阳家的公子   欧阳,章越二人分宾主坐下。   欧阳笑着道:“既是等候,就让我为三郎点茶吧!”   “不敢当。”   欧阳笑了笑,命人摆上茶具亲自给章越点茶。   但见欧阳取出龙凤图案的茶饼以净纸包裹槌碎,再将碎的茶块放入碾槽之中碾成茶末,最后将茶末放入茶罗之中筛过。   章越虽不会点茶但也知道点茶的时茶末是越细越好。   欧阳对于筛茶可谓不厌其烦,反复筛了两次方好。   若说章越之前候茶时候有些不耐,那么看着欧阳给己筛茶的一幕,多少也会静下心来,反而从茶罗筛茶的细响声中体会到一等空山鸟鸣般的幽静。   这时汤瓶里闷着的水已是烧开,欧阳又往汤瓶了加了一勺水,等第二沸时,又加了一勺水,等快第三沸时即提离茶炉,静等水响之声完全停下。   欧阳先以开水冲茶盏,再置入茶末,用少许开水,将茶末调成茶膏,之后再加入开水并以茶匙继续搅拌。   没过多久,但见一碗茶面如凝雪般的茶汤已是置备妥当。   章越与彭经义及同窗也曾在茶坊里点过几次茶,但茶博士点茶的技艺,绝无欧阳如此精湛。在此章越感叹道,有钱人不仅会玩,而且还有品味。   一碗茶喝下去,章越可谓全身通泰舒坦极了。   章越道:“多谢大郎君款待了。”   欧阳笑道:“举手之劳,三郎既是来京,可曾去哪里逛逛?”   章越喝了口茶道:“不曾,因备考太学之事,故而没有走动,都在客店里读书温习。”   欧阳道:“初到汴京目睹这等繁华胜地,三郎竟是足不出户一步,实在令人敬佩之至。”   章越能说自己因囊中羞涩之故么?   于是章越道:“是在下才疏学浅,故而温书备考不敢不全力以赴。”   “哦?”欧阳笑容敛去道,“若三郎没有把握考入太学,何不先行来此,也让家父给你出个主意。”   要知道如今太学里的胡瑗,李觏都是欧阳修一手举荐上来的。凭他的威信要保送几个人入太学丝毫不难。   章越道:“在下岂敢因此些许事劳烦欧阳公。”   欧阳摇了摇头道:“三郎见笑了,考试之事,一在天地,二在自身,三则是考官之青眼。哪怕文章再好,考官不喜也是不取,若是文章稍差,只要合考官之意,未必没有机会。”   章越心想,这太学入学考试对己而言不难,确实没必要劳烦欧阳修。   于是章越笑道:“那真要多谢大郎君好意了。”   章越见欧阳脸上反而露出不悦之色,但见他有些责怪地道:“三郎乃伯益先生,表民先生之高足,对于家父就是一家人般,若是他们知道没给三郎办妥,岂非让家父在两位故人面前难看,三郎可考虑过这一点么?”   章越心道,这是什么逻辑,不找你帮忙反而成了我的错了?   “大郎君说笑了。”   “并非说笑,三郎如此生分,实不可如此了。”   “大郎君说得是,是三郎太小家子气了,”章越笑了笑,端起茶碗呷了一口忽道,“大郎君喜茶,那么也明白一个道理,茶此物生来受风吹雨打,日晒寒冻,从树上摘下后,还要被人作为茶饼再碾成粉末,最后调成了膏,放入沸水里滚一滚烫一烫,受尽了煎熬方能入口,成为一盏好茶。这人不也要一样如此,大郎君你说我说得对么?”   欧阳闻言一愣,章越这话何尝不是在点醒自己。   这一刻欧阳方才正视对方,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简单。   这时候一名仆役走来与欧阳耳语了几句,欧阳点了点头然后一脸歉意地道:“三郎,实在对不住,家父本打算见你的,但突听闻吴参政下朝之后身体不适,故而赶去看望,怕是今日无暇相见。”   吴家与欧阳修的关系那不用多说,因此无暇来见自己一面也算是合情合理。   章越道:“无妨,大郎君,据我所知你家娘子也是吴府上的千金吧!”   欧阳闻言一笑道:“正是。”   “如此在下不敢耽搁,先行告退即是。”   说着章越取出了一件茶盏道:“家师说欧阳学士喜茶,正好咱们建州别的没有,就是建盏有一些。在下家中亲戚正好是作此生意的,咱们山野之人也不知如何是好物,故而特送给欧阳公这般方家来鉴赏。”   说完章越赠送给欧阳,欧阳见章越所送的建盏确实好物,很是高兴:“三郎有心了,如此我先替家父收下了。”   “还有一物难登大雅之堂,大郎君随手拿去玩就是。”   说完章越从袋中取了几个寿山石雕刻的闲章,上面刻着些如‘正行’、‘得志’、‘行吉’等吉祥话。   “这是?”欧阳疑惑问道。   章越笑了笑道:“自己刻得些闲章,以往是铜玉所制的印章是有其金玉不坏之意。但非专门的巧匠不可,正巧咱们闽地产的寿山石,除了进贡至宫中外,用来雕琢倒也是甚好。平日我就刻了几个来玩,怕是让欧阳公与大郎君见笑了。”   欧阳一听哈哈大笑,拿起寿山石闲章即看了起来,不由连声称赞道:“好山石,好精巧的构思。”   “说来惭愧,我平生不好读书,不治文词,但偏偏就是喜欢这些,家父对如此精巧之物也是喜好,简直更胜过金山银山了。”   说完欧阳拿起把玩,这寿山石倒也是温软如玉,光洁就似少女的肌肤般。他当即命人取来红泥,往纸张上一印,但见字画清晰,特别是章越的篆书更是一下子生动起来。   印在纸上的篆字好似腾龙飞起了一般。   欧阳忍不住道:“好篆字。”   说着欧阳又对人道:“快将三弟叫来。”   欧阳对章越言道:“难怪伯益先生在信中言三郎的篆书得了他真传,若非朝廷罢书举,三郎必可凭书法授官。”   “不敢当。大郎君喜欢就好。”   不久欧阳的三弟欧阳棐来此。   欧阳棐的年纪比章越相仿不由道:“我正为一篇赋揣摩文辞,不知哥哥唤我何事?”   欧阳道:“唤你来当然有要事,快来见过这位三郎。”   欧阳棐行礼见过,欧阳笑道:“你近来不是与爹爹整理集古录么?可知这位即是伯益先生的高足?”   欧阳棐一听神色大为改观,当即行礼道:“爹爹曾言当年制集古录时,有不明之处,必询之杨博士(杨南仲)与伯益先生,如今见到伯益先生的高足,我终于有人请教了。”   章越听章友直曾和他说过欧阳修《集古录跋尾》的书。欧阳修将公职之便,广泛观览公私所藏的金石遗文都抄录下来,上自周穆王,下至隋唐五代,内容极为广泛。   其中有铭文的字不认得,欧阳修即请教杨南仲和章友直。而这位欧阳棐作为欧阳修第三子,自小以博文强识闻名,而且也极喜欢金石之学,帮着欧阳修整理这本《集古录跋尾》。   对方一听说章越是章友直的弟子,当即拉了他坐下来,神色之间竟比其兄欧阳还要激动。   期间欧阳棐看见章越的寿山石闲章,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倒不是寿山石有多难得,而是章越这份巧思难得,而这篆书更是难得   欧阳连道:“这是三郎给咱们兄弟几人,你最多只许选一个。”   欧阳棐不甘心地问道:“三郎,如此闲章不知手上还有几个?我知你得来不易,我愿出钱买,一个两贯,不,三贯一个尽数卖给我如何?”   章越吓了一跳,这也太赚钱了吧。一旁欧阳即怪道:“三哥儿,你一月才几个钱?”   “实在不成,哥哥借我些,三郎再给我赊一赊。”   哈哈!   三人同声大笑。   章越道:“两位昆仲放心,只要我手头上有寿山石即是给刻来,钱就不必算了。”   二人闻言都是大喜。   当即章越起身告辞,欧阳,欧阳棐挽留道:“三郎不急,且把茶来吃。”   又喝了一碗茶,二人倒是越聊越投机。   欧阳修,欧阳棐写这《集古录跋尾》看了不少古今铭文,至于章越为了写篆书,章友直也给了不少他篆书帖子来临。   所以聊起这些大家很投缘,二人更不肯章越走了。   最后章越实在不能逗留了起身告辞,欧阳即问了章越住处。然后二人将章越送出门去,这时一名仆人托出一个盘子来,上面放着五六贯钱及一块银锭。   欧阳道:“三郎来到京师,用钱的地方还多,些许钱财放在身上,用时拿去花销。算这是小可与舍弟的一些心意,待过几日家父有闲暇了,再劳请三郎上门一叙,到时另有安排。”   章越道:“不敢当……谢过大郎君,三郎君了。”   欧阳棐是万般不舍地道:“三郎下次上门,定要看看我爹爹收藏的字画,到时候再与你好好长聊。”   章越笑道:“好,一定。”   当即章越收了钱和银子即是告辞离去。   这一下子章越算是身上有钱了,虽说这一趟来欧阳府上没见到欧阳修,却和两位欧阳公子相谈甚欢,倒是结识了不错的朋友。 第一百一十九章 抽空见一见 金梁桥街的吴府有二,一为吴育的宰相宅,一则为吴充的府邸。 兄弟二人本是住一起的,如今吴充迁为陕州知州,便也在京里买了房,就买在吴育府的一旁。建成之后二府也是连在一处,子弟可以自由走动。 知道吴育身子不适,在京官员姻亲皆来探视,如吴育长女二女虽是早逝,但其大女婿尚书兵部员外郎判三司盐铁勾院的韩宗彦,名相韩亿之子,二女婿庞籍之子庞元英都是上门探视。 三女婿则是太常博士任逸,其父则是太子少师任布,夫妇二人更是伺候在一旁。 吴育有十个儿子,但多不住在京师,只有长子吴安度在京,由他接待宾客。吴安度没有官身镇不住场面,吴充府上的吴安诗,吴安持也帮着接待。 至于吴安度之妻乃尚书左丞范雍之女,作为长媳接待过府的女眷。 欧阳修与欧阳及欧阳之妻吴氏前来探视吴育。 欧阳修被吴育留下说话,至于欧阳知二人有要紧话,于是和吴氏先行一步离开院子。 欧阳回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络绎不绝的高官大臣,也很是感慨一番对吴氏道:“爹爹来时曾说,吴参政十个儿子没有一人考中进士,实在可惜。” “安度本是最出类拔萃的,怎料不得考官青眼,连番科考不中,看来他们都要等着荫官了。可惜本朝高官大臣一定要进士出身才行,看来以后吴参政家里都要仰仗老泰山了。” 吴氏道:“我那两位兄弟怕也是不成器。不说这个了,我先回去看看妹妹,一会爹爹离府了,再派人来唤我。” 欧阳笑道:“娘子自去就是,一会我让爹爹先回去,我再来泰山府上寻你。” 当即几名老妈子,女使跟着吴氏,出了角门直抵自己府上。 在角门的老妈子是家里的老人见吴氏,激动地上来磕了头。 吴氏抹了眼泪后,即步入府中。当初她还没出嫁时,吴充方才在这金梁桥街买下宅子,如今过了数年,来一次更生疏一次。 行了半盏茶功夫,吴氏来到内宅,走到回廊见到迎面行来一位穿着杏黄色衫子的女子。她不由道:“十七娘。” 来人正是十七娘。 姐妹相见自是述一番衷肠,二人牵着手在回廊坐下,十七娘问道:“姐夫怎么舍得你一人来此。” 吴氏笑道:“大伯父还有许多话交待公公,故而我就来了。至于你姐夫也没什么肯与不肯的。” 十七娘笑道:“姐夫人真好,待你还如从前一般。” “还好吧。”吴氏听妹妹说自己夫妻和睦,自是眼中含笑,神采飞扬,有那么些得意的意思。 十七娘道:“咱们吴家两府的姐妹中,就属姐姐你夫妻和顺了,听闻大伯父的五娘也是,但还是不如姐姐。 吴氏笑了笑问道:“十五娘呢?她如今不住府里么?” 十七娘道:“如今家中正凑备着与文府上的婚事,爹爹说了当朝宰相家的规矩自不比一般大臣家里,处处都要体面。那边婆婆又是个严谨的人,故而大娘从宫里请了几个教习宫女来,要让十五姐学到一点错处都让人挑不出来。她这半个月在碧云轩学些规矩,连我回汴京至今也才见了她一面。” 吴氏叹道:“真是苦了十五娘了,这天下哪有什么一点都不让人挑出错来的人儿。这宰相人家的婆婆姑嫂,哪个是好易与,这才刚开始罢了。” 十七娘抿嘴笑道:“姐姐倒似不看好十五娘的婚事。” 吴氏道:“我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把我的话多给她提个醒,免得日后回娘家哭哭啼啼。” “话说回来,家里几个姐妹属你和她最聪颖了,学什么都一学就会。如今十五娘要嫁,你自己也要打算了。” “是了,你怎么不去与十五娘一起学着?” 十七娘笑道:“我刚到汴京舟车劳顿,但我却是巴不得清闲自在些。” 吴氏深深看了十七娘一眼心知,自家母亲虽说面上都是一碗水端平了,但到了这时候还是偏心了。 她连岔开话题道:“如今大伯父身子不好,但盼十五娘的婚事别有什么波折才是。” 十七娘笑道:“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去我房中坐坐。” 吴氏笑道:“也好,真有个好玩器物带来与你。” 吴氏到了十七娘的闺房,但见依旧简洁大方。她知道自己两个妹妹嫁至吕,夏两位宰相府邸,都带去了极多的陪嫁之物,陈列满屋,恨不得让婆家的人都看到。平日起居奢侈,席子是每三日一换,被褥旧了就扔,倒有些压着妯娌们的意思。 倒是十七娘屋子却是简单,用的东西都是半新不旧,如此才是大家闺秀女儿家的气度。 吴氏心想,十五娘十七娘平日关系不睦,皆因二人在吴府里一起长大,在一众姐妹中都属拔尖的。 十五娘是嫡出,打小心气就高人一等,看了两个姐姐嫁入宰相家后,父母那等颜面有光的样子,从此也是一心一意想嫁入高官府上,什么都要学,什么都要与人比较。平日她与十七娘就有比较之心,故而二人姐妹感情倒是不怎么好。 说到这里,吴氏取出一个印章道:“你看这如何?” 十七娘拿起印章看道:“这是寿山石,倒是第一次见了有人拿来刻章。” 十七娘又看了阵道:“这不似工匠所刻,雕工有所欠缺,但这篆字的笔势倒是出来,是文人操刀自刻的吧。” 吴氏笑道:“十七姐,你这样眼睛也太毒了,正是如此。” 十七娘道:“倒是此人好巧思,居然想出用质地甚软的寿山石来刻字,如此也不需巧匠即可自刻印章了。” “不过毕竟是石印,不如玉印金印来得端重,倒是这篆字实是太好,不计较刻工,可见书者的眼光和意境都在其中,倒是有些似曾相识……多谢姐姐送我这样的礼。” 吴氏笑道:“你喜欢就好了。” 十七娘心念一动,笑道:“倒是亲家公与姐夫都喜欢这样金石之物,不知他们为何肯割爱呢?还是府中还有许多这般印来?” 吴氏笑道:“好啊,你倒是打起其他的主意来,府中当初一共送了五枚来。是一个闽地来姓章的读书人送的,他的先生正是当今篆书大家章伯益。” “你姐夫说他写得一手好篆书呢,至于这刻印乃他顺手为之,但已可见不凡了。” “果真是他。”十七娘的目光中透出片刻迷离,寻又看了一眼手中印章。 吴氏见十七娘脸色有异不由问道:“什么叫果真是他?” 十七娘将印章捧在手中,然后道:“他这一番是从浦城进京考太学的,故而与哥哥同路的。此人见识不凡,兼有赤子之心的,我想与姐夫定是能相谈投机。” “你姐夫倒真与他一见如故,只是倒少有见你如此称赞人的。”吴氏仔细看十七娘的脸色。 十七娘失笑道:“哪里,平日我也常说姐夫好啊!” 吴氏笑了笑心想,十七如此说,是想将此子引荐给官人的意思么? 吴氏道:“姐夫确实喜欢这印章,但我知道你更喜欢就讨来了,此事可别被十五娘知道。不然该说我偏心。” 十七娘笑道:“好,但十五姐如今忙着出嫁的事,也没功夫与我置气了。对了,欧阳公是否作了一诗?” “公公那么多诗,谁知道那。” “就是那‘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 看望过吴育后,欧阳修已与欧阳回府。 到了半夜,欧阳修将欧阳叫到了书房来。 欧阳修今年五十二岁,但却保养得很好,目光深邃,气度渊然。 他见了欧阳问道:“功课近来如何了?” 欧阳谨慎地答道:“孩儿一直都有用功。” 欧阳修道:“我今日我去吴家深有感触,吴家一门一父四子五进士,然而到了孙儿这辈迄今无人及第,你可知为何么?” 欧阳道:“吴家的子弟孩儿平素也有交往,为人是不错的。” 欧阳修道:“为人好,但读书一事上却少了几分劲。你可知如今韩,吕两家为何几十年来在朝堂上长胜不减,那是因人家世世代代出进士。” “故而才有人闲云,天下之士,不出于韩,即出于吕。人家的子弟,从不指着恩荫美官,如此易生骄纵享乐,不思进取之风。” “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欧阳道:“你是长兄,当给几个弟弟作一个榜样!你若不愿读书,即回去颖川当寓公过活好了,别在汴京丢我的脸!” 欧阳修说完这一番话后,寻又问道:“是了,章伯益,章望之的弟子安顿得如何了?” “孩儿给了他钱和银子,让他先住下来。” 欧阳修道:“人家千里迢迢来至汴京,又带着礼物书信,你需仔细相待,万万不可有失礼的地方。” “如今我公事缠身,又兼吴参政病了,一时抽不开身。你替我好生招待着,等他日清闲了,再让他过府一趟就是。” 欧阳不由道:“爹爹,章三郎君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我看还是抽空见一见。” “哦?” 第一百二十章   兜里有钱是什么感觉!   那就是满满的安全感啊,那是一种丝毫不慌的感觉。   虽说汴京居大不易,但节省着用,这钱可以用到年末了。   章越揣好了一身沉甸甸地钱返回客店,正准备带着黄好义,唐九到哪里浪一浪!   章越走到保康门街没多远,这时候即见一行人拦在自己面前。   章越下意识捂住兜里的钱再看向对方,不由道:“老都管!”   章越吃了一惊,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章俞与自己二姨家的老都管,当初怀疑自己是依仗了章惇的名气才考上县学的人。   这样的人,章越偶尔梦里还梦到过几次,那是恨得牙痒痒的。   不过看着对方人多势众的样子,章越满脸是笑,作礼道:“这不是老都管么?幸会,幸会。”   老都管也是满脸笑容地道:“三郎君千里迢迢来了汴京,也不与家里知会一声,实在教人好是失望。”   章越笑道:“事忙,事忙,过两日再去拜会,还望老都管通禀一声。”   章越欲走,却见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丁横身一拦。   “这是何意?”   老都管皮笑肉不笑地道:“三郎来了汴京,却连叔父,婶婶及亲兄长一面都不见,这传出去是要落个不敬不悌的名声。咱们官宦人家名声比命还重要,如今凑巧碰见三郎君了,自是接你过府一趟。请三郎恕小人不恭了。”   说完几个壮汉不容章越分说,强行将他押上了一辆马车。   章越坐上马车后,两名大汉一左一右地挟持着,而老都管则坐在他对面盯着他。   章越勉强地笑了笑道:“这马车还挺宽敞的。”   老都管哈哈一笑道:“三郎君真是聪明人,我本还以为要多费番口舌呢。”   章越笑道:“哪里话,老都管走过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我只是要听你吩咐的。”   当即马车行驶起来。   车帘子外是汴京繁华的街市,章越左右都是大汉,没法回顾,只好看着老都管的一张老脸。虽恨不得一脚踩在他的脸上,但章越还是挤出了些许笑容。   老都管笑着道:“三郎君,是知分寸的郎君,令小人想起了年少时候。有几句话或许三郎君不想听,但小人还是要说一说。”   “老都管请讲!”   老都管道:“小人在浦城长大,自小家里穷,我不卖身为奴就要饿死弟弟,故而六岁那年小人蒙郎主收容,活了一条命。小人从此晓得一个道理,一个地方活不下去,你不死别人得死,与其如此不如换个地方,树挪死人挪活。”   “到了郎主家里即便是奴仆也有饭吃,也有衣穿,总算不用为明日吃什么,会不会被饿死愁了。但院子里仆人不止小人一个。小人这边待那些与我差不多大仆童甚好,那边也想着报答郎主的活命之恩。”   “但是那些人不领情,你讨好郎主嘛,就要被其他人打,给你使小绊子,你若不讨好,那么院子里也容不下你。没多久我就学会了逢高踩低,你若对人个个都是一般良善,就连狗也容不得你。要不要良善不良善还得看人。”   听到这里章越脸上笑容已没有了,反而道:“老都管继续说。”   对方笑了笑道:“后来小人被郎主赏识,成了府里的都管。府里喜欢小人的人不少,不喜欢小人的人也不好。但小人在府里办事,从来不看喜欢不喜欢人。因为你喜欢的人,有一日会与你翻脸,不喜欢的人有一日反而与你比亲兄弟还亲,这其间都离不开利害二字。不计利害,始终如一的人,有没有?”   章越听到这里,心底有些挣扎。   却见老都管笑了笑道:“有的。但是老奴活了大半辈子,都快入土的人了,至今也没见过一个。”   章越听老都管说话,顿时觉得有些耳目一新不由道:“老都管这番见识,比朝中许多大臣还高啊!”   老都管抚须笑了笑道:“让三郎君见笑了。这些话本来都烂在肚子里的,但谁叫我与三郎君一见如故呢。”   “做人不要太清楚,人在天下行走,哪能不受委屈呢?斗气快意一时,但久了就会后悔了。如今这世道,人生下若早一日明白何为伏低作小,将礼义廉耻抛在一边,路就早一日走得顺畅。”   “只恨太多人将仁义道德放在嘴边,等到路走错了,人已蹉跎半生了,想回头时已经晚了。可惜这些人年轻时候就是听不得真话,非要人哄着才行,如此颟顸之人,小人又何必与他讲真话?倒是三郎君是聪明人,小人方才讲两句心底话。”   章越听完后道:“老都管这番话真是金玉良言,受教了。”   章越心道,对方这话仔细品品,真是可以品出许多来。   这时马车已在一处停下,章越但见门外挂着‘章府’二字的匾额,不由心底一松。   老都管看着章越的脸色,最后道:“到了地头了,小人最后再赠三郎君一句话,切莫将人想得太善,想得越善良失望越多,倒是将人人都看作小人,这天也就晴了。”   章越复看了老都管一眼,笑着道了句:“会稽愚妇轻买臣,我辈岂是蓬高人!”   “什么?”   章越笑道:“老都管你说得都对。”   说完章越从马车上跃下,抖了抖袖子。   没错,老都管说得有道理,但只对大部分人而言,对于他则不同。   有的人之所以一辈子如此,就是整日只用功在认识世界上,却没有认识自己。   我章越章三郎是何许人也?   身上有挂!   此刻章越心底惊恐尽去,一手负后昂翩然举步入内……一时没有留神,绊了一跤。   章府门槛甚高,大意了!   欧阳府上。   欧阳从欧阳修的书房离开,返回屋内。   吴氏一见即迎了上去道:“怎么与爹爹谈得如此久?”   欧阳道:“本谈得好好的,结果安定先生登府拜会爹爹。”   “这么迟了还登府?”   欧阳点点头,有些黯然道:“是啊,先生一直身子不好,早有致仕之意,只是怕早走了对不起范相公托付,以及爹爹一番器重之意,故而扶疾强留太学。”   “他身上之官俸钱财除了拿去买药及些许开支,都取来贴补太学,太学里的寒门子弟哪个没受他的恩惠,如今他走了,再去哪里找如此好的师长。”   吴氏道:“你在他门下受教多年,他走时好好尽一尽心意,也不枉费这一场师生。”   欧阳感动地道:“你真是我的好娘子,我也有此意。”   吴氏羞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些,是了,爹爹找你说什么?”   欧阳道:“也没谈什么,就是要我勤勉用功,不要……不要学外面的官宦子弟,指望恩荫授官,不肯读书进取。”   吴氏道:“你方才迟疑了片刻,是不是爹爹拿我吴家的例子来告诫你?”   欧阳色变道:“娘子厉害,果真什么都瞒不过你。”   吴氏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外面坊间如何非议的。说我吴家男儿各个不如女子。可是他们知道我吴家嫁入宰相府上的几个妹妹,如今日子过得如何?”   欧阳道:“娘子,这婚姻之事,说到底还是在个门当户对,我不是说你们高攀,但吴家今日的门第还是比韩,吕,庞等还是逊了一筹。”   吴氏看了欧阳道:“你的意思,我嫁给你方才门当户对么?”   欧阳干笑两声,岔开话题道:“是了,你知道先生来府见爹爹除了说致仕之事,还提及一人么?”   “何人?”   “就是章三郎啊!”   “又是他?”吴氏吃了一惊,“好事还是坏事?”   欧阳笑了笑道:“先生拿了他考太学时的文章给爹爹过目,你说好事还是坏事?”   “连安定先生也如此器重他?他这才来了京师几日?”吴氏不由有些失神。   寻吴氏又道:“你觉得他如何?”   欧阳想了想道:“这才见了一面,不过他乃今科状元章子平的族兄,还有一事我也是才打听的,此人的亲兄长乃这一次弃旨不肯授官的章子厚!”   “啊?就是那个考得不如族侄而弃官的章子厚?”   欧阳笑道:“是啊,娘子,这子平,子厚何许人也?他们的族人会差到哪里?否则伯益先生,表民先生也不会将他荐给爹爹了。”   “不过爹爹近来太忙了,本待是不见的,但经我与安定先生这么一说,如今已是下了帖子请他过府一趟。”   “爹爹这就要亲自见了?”   吴氏踱步沉思,寻即道:“那章子厚如此无行之人,他的弟弟又好得哪去?是了,你可知他在家婚配否?”   欧阳一时愣住道:“这么许多,我哪知道,娘子你打听这么细作什么?”   “我……”吴氏想了想道,“与你一时也说不清,罢了。”   吴氏此刻不免有些心思万千,若万一自己的猜想是真,那么……   欧阳见吴氏在灯下蹙眉沉思的样子,真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当即忍不住道:“娘子,夜已深沉,咱们就寝吧。”   说完欧阳即吹熄了烛火……   黑灯瞎火中却听吴氏毫无心情地道:“你今日别与我一床!去书房睡!”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章府   章越走进章府。   此地地方甚大,有四五亩之广。   暮色之下院子里松柏古槐遮掩,深宅大院竟是官宦人家的气派,竟不逊于欧阳修家宅多少。   章越也是问道:“老都官,这屋子是叔父买下的么?”   老都管笑道:“是啊,费了不少银子,郎主当初也是将苏州的房子卖了,凑了好些钱,这才在汴京安身的。”   章越再度感叹,汴京房价果真奇贵啊!   但见宅子的后院还有半亩方塘,塘边有亭台水榭,塘中更是种满荷花,令章越这住客栈的人深深感慨有钱真好,即便是现在有钱人想要在京师三环里有个数亩的宅院也是办不到吧。   经老都管带路,章越走到一处偏厅里,但见一名气度绝佳的中年男子正在剥柑。   章越心道,这不是吃柑的季节吧,都干瘪成这样了还吃?   但见这男子对着仆役道:“今春这柑送来味甜饱满,如今倒是不中吃了。不过也别丢了,将核留下种到后院去,种了十来年后,又有这味甜饱满的柑吃了。”   那仆役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样子,但见这中年男子倒是将这过了季节的柑剥了几个吃完吐了核放在盘中道:“我都能吃,你们也能吃,这些都赏给下面的人吃了,核再种到院边去。”   说到这里,这位中年男子看向章越笑道:“这些下人多半是在心底笑我,说我这个年纪,过了十几年后,怕是等不到树大结果的一日,更吃不到这柑了。”   “岂不知柳宗元贬官柳州,手种黄柑二百株,并不一定指望柑树开花喷雪,垂珠摘实,却说道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何等豁达!”   章越心底呵呵,这么干瘪的柑赏给下人吃不说,还要将核收集起来种柑树,这等操作章越简直在心底直呼六六六。   小气就小气,还往自己脸上贴金,还说了一番大道理,果真无耻得够可以啊!   章越道:“这是柳宗元被贬柳州时所作的《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吧。”   章越吟道:“手种黄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不过柳宗元此诗中有一句话我不能认同。”   “哦?你竟质疑柳河东?”   章越道:“正是,就拿这不学荆州利木奴,说得就是昔丹阳太守李衡。”   “丹阳太守李衡,为官清廉,晚年在武陵龙阳汜洲种了数千棵橘树,给子孙留作财产。他临死前与其子言道,我在州里有千头木奴,可以足用。”   “李衡身为太守清廉自守,不治家理财,只留数千棵柑树给后人,如此佳举岂可以利木奴喻之。得数亩柑林,坐待遮阴避雨,又可硕果累累,两全其美,岂不好哉?讳利言义不为君子!”   这位中年人闻言笑了笑。   一旁老都管禀告道:“启禀郎主,这位就是章三郎君。”   章越‘吃惊’地道:“不知叔父在此,一时胡言乱言,还请叔父见谅。”   有一等说谎叫,我在说谎,你也懂得我在说谎,我也懂得你懂得我在说谎。但我还是说谎了。   章俞挥了挥手道:“无妨,说得有道理。之前听说你在浦城时,不学无术,终日吃喝玩乐,我实担忧不已,但如今见你如今成才,倒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说到这里,章俞笑道:“否则连话也说不通,岂非不美。”   “叔父让老都管正要请我有何示下?还请明言,小侄一会还要逛逛汴京的夜景。”   章俞点点头,示意老都管下去。   章俞道:“三郎坐吧,你我分属叔侄,我与你爹娘远比你想得亲厚,故而你不用这般防着外人般防着我。你刚到汴京第一次目睹其繁华如何?”   章越坐下后道:“这十几日都在客店读书,还没空逛过。”   章俞赞赏道:“于汴京繁华视若无睹,却能在客店读书,这可以称之目不窥园。有这番定力,我也明白你为何不过两年功夫,即可入了汴京来了。”   “我还记得你与都管说过,闽地的山虽高,但高不过天去,如今你是凭自己的本事走到这来的。”   章越道:“当年之言不知天高地厚,见笑了。”   章俞道:“当初我让你入苏州府学倒是太小看你了,但你来了汴京,我仍是让老都管请你到此,你可知何意么?”   章越道:“还是惇哥儿的事吧!”   章俞道:“诚然如此,三郎你可知如今我最在乎是什么?我如今这岁数,官位钱财,虽不低不少,但也难再进一步了。至于惇哥儿我是看着长大,但也不是我最在乎的,这些我也不妨与你说。”   章越道:“那叔父在乎是什么?”   “我在乎是家业!你也知道惇哥儿有个弟弟,是我妾室生得,我最后悔的就是没有把他交给你婶婶来管教,如今不成器极了,还顽劣不堪。将来家业交到他的手里,必是败坏。”   章越心道,然也,要不怎么叫小娘养的。   “若是他有惇哥儿十成中一成的样子,或者如你这般争气,我绝不会出此下策。我与叔公读了大半辈子书,蹉跎了半生最后方侥幸中了进士,做了官积攒下这份家业,如今要交给这不成器的败坏如何能甘心?”   章越道:“所以叔父就将此事顺理成章了?”   章俞道:“不是顺理成章,而是各取所需。天下人与人之间,哪怕是亲兄弟之间,不也正是如此么?这话你能听得进么?”   章越道:“叔父这话我不好反驳,但是……”   章俞打断章越的话道:“今日让你来之事,你婶婶,惇哥儿一概不知,这些话也只是在你我之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罢了,可否?。”   章越道:“我不说即是。”   章俞道:“好,惇哥儿去年弃官不作,如今打算再考,他已入了开封府籍,若不出所料明年朝廷还会开贡举,那么几个月后即是开封府解试了。这一番解试,对惇哥儿对我而言至关紧要。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但你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到了汴京,你是考太学也好,向我向惇哥儿示威也好,我都不在乎。不过你既来到了汴京,叔父我只求你一件事,与惇哥儿他重归于好!”   “我与惇哥儿重归于好,与他解试有何关系?”章越反问。   章俞道:“当然有关系,之前弃旨不接,有人已言他无行,若是你再说他……他不与家里知会一声,改籍至我家,此话一传出去,于他名声极为有碍。“   章越怒道:“我从未有这般说过!即便在乡里,我与哥哥也是替他遮掩。”   章俞道:“三郎不说当然好,但若有人问你呢?这世间不是没有心性险恶的人啊!故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与惇哥儿重归于好,如此外人一看一切谣言则不攻自破。”   章越大怒站起身道:“不是我不与二哥重归于好,而是二哥他至今连一封家信也没给家里寄过。若是他寄来一封信,哪怕不说当初情由,给家里问个安好,又何至于今天如此?”   章俞摆了摆手道:“惇哥儿不寄家信的缘由我清楚,此事不怪他。”   “哦?还请叔父示下了。”   章俞叹道:“你也知过籍认亲之事,即已与一家人至少从名义变为两家人了。你还年少此中道理不好与你细说。”   章越听了似有些明白了。   章俞道:“我当初是不愿惇哥儿与你家仍有往来的,但如今我也是想通了。惇哥儿已是成了家,我打算将家业分一半给他,至于你是他亲兄弟取走……些许,也是无妨。”   “当然此事,你我心照不宣,不必特地来禀我,我就当不知。你初来乍到多有不易,自古以来京师居都不易啊,能有亲兄弟相互扶持一下,也是好的。故而今日所有的话,仅你知我知,不必告诉给你二哥。”   “况且你不必怀疑我的诚心,我这人素来看钱财甚紧,话能说这份上已不易了。将来你有成就,也有那份心与惇哥儿一并提携下,帮帮你那不成器地堂弟,我哪怕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了。”   章越点点头道:“叔父,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说的各取所需,哪怕亲兄弟之间也是如此算账的么?”   章俞点点头道:“正是如此。算账可以词能达意。你若嫌不够,我再补偿你些。钱财若嫌不够,还有其他的,惇哥儿只要顺利考中进士,将来你也可在汴京站住脚。我这人素来先小人后君子,之前说话有些难听,但是也无妨,你大可怎么想好了,这些都不要紧。”   “要紧的是,你在汴京如今无依无靠,身上的钱财甚至连客店都不知能住几日,有今日没有明日,又何谈其他呢?你现在或涉世未深,或年少意气,不太明白我今日说得这话,但我是过来人,换了我是你,绝不会有丝毫犹豫。”   章越还未说话。   这时老都管已走了进来,章俞不悦地道:“不是叫你不要来打搅么?”   老都管神色有些不太好看言道:“郎主,欧阳学士府来帖子……请这位章三郎君过府!”   ps:再度感谢楠盟的三十万大赏! 第一百二十二章 打车   章越闻言此刻是一脸茫然,怎么欧阳修找到章府来了,自己可没知会他在这里啊。   至于章俞则一脸颜面有光地道:“欧阳学士么?今日有些迟了,必是欧阳学士又新作几诗词,正请我们几位品鉴一二。”   章俞,如今是职方郎中,虽说是京朝官,却非待制,乃京朝官迁转四十二阶之二十九阶。   但欧阳修却不可看官阶论之,翰林学士乃馆职,乃四入头之一,下一步再升任即是宰执了。   而且听闻当今官家打算让欧阳修兼知开封府。   如此将来欧阳修任宰执可是板上钉钉的事。   想起至和年间时,因胡宿之事,欧阳修差点被贬同州,若非当时为群牧使的亲家吴充上书愿与欧阳修同贬,最后换来官家一句别去同州了,留下来修唐书吧,哪有欧阳修今日啊。   这么说吧,欧阳修能下贴请章俞绝对是件颜面有光的样子,换做平日肯定是……但今日在章越面前,章俞却得按耐住喜色,显得二人经常往来的样子。   而老都管听自家郎主会错了意,此刻已然一脸便秘的样子。   章越看向自家这叔父,嗯,人不仅小气,而且还耳背……   还是章越富有同情心地道:“也好,我这就去吧!”   “你也想认识欧阳学士么?难怪欧阳学士的文章诗词名满天下,你也有仰慕之心。改日叔父可替你引荐则个。若得他赏识断然是前程似锦!”章俞一脸温和地言道,脸上透出长辈般的慈爱,不经意间还带着些许得意。   章越轻咳一声,看向老都管。对方垂着头,一副恳请请郎君替我再解释一遍的样子。   章越哪会帮这个忙,则道:“叔父既是有欧阳学士相邀,那么小侄先告辞一步了。”   “不着急,先吃完饭今日在此过一夜,你再好好想一想,可以不那么急着答复叔父。叔父么,远比你想的要宽厚待人,只是平日里话说得不太中听,故难免被当作了恶人。”   “我见过考不上进士的读书人,流落汴京,最后冻饿而死。也见过每日候在两制官员门口,手捧卷子等人伸长了脖子等人看一眼的读书人。或者你还想回到那走两步就到头的县城。”   “汴京是繁华,但居不易,故而叔父将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明白了叔父方才话里的道理,那是只是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多谢叔父教诲。”   章俞语重心长地道:“你方才说种柑林,既为遮阴,也为结果,两全其美不好么?这话很通透。你,你二哥,我都能从中受益,此何止两全其美,可谓一举多得啊!”   章越点点头道:“多谢金玉之言,我同伴还在客店等着呢,先告辞。”   “也罢,你若执意如此,我也不好挽留。别忘了你我的君子之议。”   君子之议,那也要两个人都是君子吧,但他们二人都不是君子。   章越满口应承,告辞离去。   章俞看着章越的背影,在一旁老都管面前微微笑道:“我活了大半辈子,倒没有见哪个人对功名利禄不动心的。”   老都管默然。   “怎么?欧阳学士的帖子在哪?”   “回禀老爷,欧阳学士是请章三郎去他府上的。”   章俞本自抚须得好好的,闻此问道:“是请……什么,你说欧阳学士是请三郎他?”   “是的,郎主。”   “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来人是欧阳学士府上的许都官和马干办,绝不会有错。”老都管如此言道。   “这?”章俞看着桌上剩下的干瘪的柑皮,顿时无言。   ……   章越从章俞府走到门房处,见到两个人已等在那。   但见前面一人道:“在下乃欧阳学士府上的许都管,我家郎主请三郎君后日酉时过府一趟。”   说完对方递上帖子,章越接过帖子道:“多谢了,在下定然赴约。”   许都管笑道:“帖子送到了,也不枉我们走这一趟。”   章越道:“是了,不知两位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这二人笑了笑,一人道:“一会自有人告知,我们先走一步,学士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说完二人离去。   章越一头雾水地走出了章府,走了几步,但见街角处有人朝自己招手。   “蔡师兄!”章越一脸惊喜地上前道。   对方果真是蔡确,身旁还跟着唐九。但见对方朝章越点了点头道:“没事吧!”   “无事,不知蔡师兄为何在此?”   蔡确道:“我之前从太学离开,在街上看见你被数人押上了马车。我担心你有什么不测,故而一路随着马车寻到这里来。然后我就回了客店找四郎,没料到却有两位欧阳学士府的人来找你。故而我就将他们引到这来了。”   章越心底一暖道:“蔡师兄,真不知如何说谢才是。”   蔡确微微一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但三郎,连欧阳学士也请你过府一趟,实在令人刮目相看啊!”   章越连忙道:“我先生正好是欧阳学士故交,故而这才相邀的,不算什么,还请蔡师兄替我守秘。”   蔡确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三郎你若将此事说出去,不知太学里多少人与你相交呢,想从你这取一条终南捷径。”   “哦?太学已取了我了?四郎也取了?”章越一脸惊喜。   蔡确笑道:“正是,我也是听了消息,故而到客店里与你和四郎说这好事,哪知就看到你被人掳走了。”   “这……”   蔡确笑道:“至于其中原因不用与我分说。”   章越道:“还是蔡师兄仗义,你都不知我与欧阳学士如何,也肯冒险来救我。”   蔡确笑道:“那你肯不肯将我也引荐给欧阳学士?”   章越正色道:“那是当然,若有这个机缘,定然引荐。”   蔡确点点头道:“好了,咱们一起回客店吧,四郎正等着你的消息呢。”   “也好。”   章越正欲走时,正好一辆马车行来,上面驭夫主动招呼道:“两位官人,赁车否?”   章越心知,这相当于滴滴打车了。   从汉朝时就有计里鼓车,车上有一小鼓,车轮转多少圈鼓响一声,按里数算钱。   唐朝还有等六到八匹马拉拽的油壁车,车内最多可坐十数人,那已是公交车,而不是出租车了。   章越心道蔡确帮了自己这个忙,当然要打车回去以表周到,当即问驭夫道:“去太学南门多少钱来?”   驭夫见了来了生意,满脸笑容地问道:“一去耶?却来耶?”   “一去!”   驭夫道:“二十五个钱。”   章越正要答允上车,一旁蔡确拉住章越板着脸道:“二十五钱?哪使得这许多,租个一日也不过两百钱来,从这去太学南门又是几步路,哪值这许多?莫是欺生不成?”   听到这里,章越不由乐了,这是蔡砍砍不成。   “这位官人哦,可不敢如此说……罢了,罢了,你们闽地来得读书人真厉害,生意都不要作了,官人如此,十八钱一去!去耶?”   章越见蔡确还要再讲,连忙道:“好了,蔡师兄,就十八钱。”   三人坐上马车,不久即抵至客店。   到了客店但见黄好义与一名女子正坐在桌上等候,一见章越大喜道:“三郎,持正兄,你们平安回来就好!我可担心了一夜。”   章越大笑,然后沉下脸道:“四郎,今日是否你回家将我来汴京的消息,告诉你嫂嫂的?”   “三郎你如何晓得?”   章越看着黄好义,你这人嘴倒挺长的,若非顾及他身旁这女子,自己肯定是劈头盖脸地说一通了。   章越神色不善,黄好义也没问,转而道:“三郎,持正兄,这位是玉莲。”   那女子盈盈向章越,蔡确行礼。   章越看了对方一眼,果真有几分姿色,眼波流转时也有几分动人,难怪黄好义神魂颠倒。   章越客气地道:“见过姑娘。”   蔡确看了对方一眼则没说话,似嫌弃对方出身,当即道:“三郎,既是无事,那么我先告辞一步。”   章越忙留道:“持正兄还吃用饭吧,吃过再走也不迟。”   黄好义笑道:“等了一夜,也没吃饭,持正兄一并留下吧,正好同贺入太学之事。”   蔡确笑道:“太学不许晚归,我先走一步,改日与两位再叙。”   说罢蔡确即是离去,不容二人挽留。   唐九要了一壶酒后自顾回房了。   章越,黄好义与这名为玉莲的女子一并在客店大堂吃饭。   此时客店里只有他们一桌,章越当下叫了些鸡鸭鱼肉,以及一壶酒。毕竟身上有了些钱,章越也就出手阔绰一二,算庆贺二人得入太学。   席面那玉莲也是体贴,给二人倒酒服侍。   章越喝了些酒,有了醉意,却见那玉莲的女子,却频频以目视己。   章越故作不知与黄好义一面聊天一面吃菜,这时候突感桌下有足碰到了自己的腿。   章越不由讶然。   四方桌上,自己与黄好义面对面坐着,而玉莲侧坐。这足分明从侧面伸来的,而且似女子的弓鞋。   想到这里,章越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过这时三人都喝了酒,脸上也没人看得出来。   这时玉莲已是端起酒杯道:“三郎年纪轻轻即入太学,实在了得,奴家好生敬仰,就敬三郎一杯。” 第一百二十三章 改专业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但见他似完全被蒙在鼓里,不知身边女子的为人。   章越心道,自己看水浒传,王婆教西门庆追潘金莲十个步骤,最后一个步骤就是借着筷子落在桌子底下然后去捏对方的脚。   宋朝虽没有明清时女子,那么视‘足’如命,但早有缠足之风。   如官员如强渊明出任长安,往蔡京那辞行,蔡京调侃道,到那里你要吃冷茶了。   意思是长安妓女都有裹足,端茶比较慢,茶上来就冷了。   但玉莲一上来即如此,这也太‘单刀直入’了。   话说章越以前也经常刷B站,翻到女团舞时,也是盯着人家姑娘不眨眼睛的。但放到了现实生活里,章越还是喜好王冰冰那样软萌可爱的妹子。   虽说这样的妹子以往都没看上他,但玉莲这样他也接受不了。   最重要是朋友妻不可欺啊!   章越轻咳一声,举杯淡淡地道:“多谢小姐了。”   听章越如此称呼,黄好义有些微微不好意思。   玉莲听了章越如此说丝毫不恼,举杯浅呡,然后白瓷的杯壁上清晰可见地留下了胭脂唇印。   章越突然想起贾宝玉喜欢吃唇脂的段子来。不过章越那个时代在酒杯上留下口红倒是失礼之举。   章越不由用现代人的思维,再度抵制了诱惑。   但是章越也是佩服对方千娇百媚的手段风情啊,难怪有句话是‘从头看到脚,风流往下跑,从脚看到头,风流往上流跑。   在宋朝就是有那么多士大夫不喜欢家里的守礼端庄的妻妾而出来吃花酒。   这是他们吃饭的本钱啊!   章越想此处,觉得不可再留了,当即起身道:“有些醉了,先回房歇息了。”   “三郎这就醉了?”这时候黄好义捧出一袋钱道:“三郎,这是今日从嫂嫂家取来的,先行还你。”   章越接过钱道:“也好。”   黄好义又欲说什么,却给玉莲止住,章越也是懒得多问,径直回房歇息了。   次日,章越与黄好义一并来至太学办入籍手续。   之前十名各州县推举上来的读书人,一共录了七人。果真如之前章友直,胡学正他们告诉章越的太学考试并不难,主要还是一个过场。   即使落榜的三人一时补不了太学生,也可补为广文馆生,参与国子监监试。甚至还有一条路可改书学,律学。   这些日子,章越在客店听了不少消息,比如已经接替胡瑗勾管国子监吴中复,上奏朝廷言‘旧制,每遇科场,即补试广文馆监生。近诏间岁贡举,须前一年补试。比至科场,多就京师私买监牒,易名就试,及旋冒畿内户贯,以图进取,非所以待远方孤寒之意’。   大意就是很多人冒充国子监,广文馆生参加国子监解试,以至于很多远到京师,没有势力背景的读书人没通过考试。   故而吴中复,恳请原先国子监四百五十个解额不变(朝廷打算要裁减各处解额)。   而对于如此问题解决的办法,也很宋仁宗,官家说你不是说,很多远方孤寒来汴京的考生没考上么?很简单,原先国子监解试四百五十个解额不仅不变,再增加到六百个人就好了。   而今日章越到国子监,又听到一个早在风传,但已是坐实的消息,这个消息很振奋人心,但对他不是一个好消息。   宋仁宗依礼部贡院奏请。   ‘应天下进士、诸科解额各减半。明经别试而系诸科解名,无诸科处许解一人。开封府进士二百一十人,诸科一百六十人;国子监进士一百人,诸科十五人;明经各一十人,并为定额。礼部奏名进士二百人,诸科、明经不得过进士之数’。   这份奏章什么意思呢?   天下进士,诸科解额减半,就是不要那么多人来京里考试了(除了国子监解试)。   另外以往一榜进士三百多人,比如嘉祐二年一科就是三百九十多人,如今扩招为五百一十名进士。   五百一十名进士里名额如何分配,开封府两百一十人,国子监一百人,礼部(各路州县)两百人。   特别是国子监进士一百人,诸科,明经是二十六人,解额是六百人。   但坏消息是原来认为,明经科会有另外的解额,但如今明经科是占用了诸科的名额。而且就算没有明经科这一分,诸科名额也比往年大大削减。   比如国子监诸科,明经只有二十六人,这远不如去年的大几十人之数啊。   故而这一次太学落选的三人里就有两人是诸科,明经。   反正听到这个消息,黄好义一下子得意起来了。   国子监解额从四百五十个增加到六百个,而且进士名额增加到一百人,这意味着他身为进士科太学生的身价暴涨了。   章越正要离去,一名学吏道:“李直讲让你去一趟,随我来。”   “敢问李直讲是何人?”   “就是盱江先生。”   章越闻言脸色一变,这不是李觏么?与自己老师对喷那个。   “能不去么?”   这名学吏上下看了章越一眼道:“直讲叫你你居然不去,可知以后就是他官勾太学了?你不去见他以后还愿不愿留在太学了?”   什么?李觏管勾太学,这不是正好撞在枪口上么?   章越无奈跟着这名学吏走到了一间师斋。   学吏给章越丢了个‘好自为之’眼色即离去。章越无奈叩门。   “进来!”   章越入内但见一名年近五十的老者正在提笔写大字。   “太学新入经生章越见过李直讲!”   老者看了章越一眼道:“听闻你的篆书写得很好?来看看老夫这字如何?”   章越走近一看对方也写一副篆书,正是大名鼎鼎的《会稽刻石》。   老者看向章越道:“怎么不说话,你既是篆书写得好,即点评一二!”   章越看了后道:“学生不敢轻易点评师长之字。”   “诶,你是伯益先生的高足,于篆书之上必有见解!莫要谦虚。”李觏搁下笔来。   章越道:“学生不敢。”   “哼!量你也不敢!”李觏将袖袍一拂道,“不论你之前如何,但到了太学即是我的学生,需得听命从事。但你也放心,我虽与你先生有过节,但若欺负你却是以大欺小,吾绝不耻为之。”   “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事告知于你。你之前是以诸科考入太学,但如今朝廷有旨,太学以进士科为重,故而之前所习诸科的太学生可改为进士科。”   “我看你的三篇大义还算写得能够入眼,想必文赋也可,若是一时不成,入太学进士科后也能请教师长,勤学苦练。”   章越闻言不由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之前在浦城时,州学学正,助教即劝自己入太学后有机会改为进士科。如今李觏居然主动提及?   这也不是不行。   时间也很充裕,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后规定,入太学听读满五百日方可参加解试,诸州县学生要三百日,唯有解人百日方可取应。   章越若要参加今年的国子监解试,已是赶不上了。   诚然章越现在若考九经科也是有些把握的,即便是这一科诸科及第名额大大削减的前提下。   但进士科自己完全没有把握,进士科不是死记硬背就行的。   进士科要考诗赋策论,贴经墨义。   章越除了贴经墨义外,诗赋策论完全不会,万一不成咋办,九经的功夫也荒废了,岂非一事无成。   章越向李觏道:“可否容学生考虑一二。”   李觏倒是没有为难道:“你何时给答复?”   章越道:“后天。”   李觏道:“许你!后天来国子监分斋,一旦定下不许更改。”   “学生多谢直讲。”   李觏听了摆了摆手示意章越出门,一句话也不愿多讲的样子。   章越离开了师斋心想,以后在太学怕是有一番波折了。不过要不要改进士科之事,可以明日去欧阳修府上请教一番,再作决断。   想到这里,章越放下心来。   此刻黄好义已是分好了斋舍,当即问道:“三郎如何?你斋舍定下了没有?”   章越摇头道:“直讲要我改进士科,若改进士科我则分去进士斋,我与他说考量一二,后天再答复他。直讲答允后日再给我分斋。此事我想听听四郎的高见。”   黄好义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是进士斋!如今国子监进士一百人,诸科不过十五人,明经科十一人。能有个进士出身,何必去诸科。”   章越道:“但诗赋策论,我却没有成算。”   黄好义笑道:“谁也不是生来如此,似我这样鱼虾的人都能入太学进士科,又何况三郎你呢?”   章越看了黄好义一眼心道,又来了。   “我再考量一番,咱们先回客店吧!”   黄好义道:“是了,我今日就要搬入太学,留着玉莲一个人如何是好。三郎可否劳烦你这两日帮我照看则个!”   “啥?”   章越看向黄好义。   “三郎,你我这一番交情,连这些许忙都不肯帮我么?”黄好义有些委屈地言道。   章越摇了摇头道:“四郎,我这人什么忙都好帮,但唯独妻妾不可托之。”   黄好义一脸茫然地道:“三郎,这是何故啊?”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万万没想到   当黄好义一脸茫然时候,章越正想是不是进一步点醒他。   不过这样的事也不好说得太透,如此则容易伤了人的颜面,导致恼羞成怒。   不过章越顿见黄好义脸上不经意有些松了口气及暗喜之色。   章越突然明白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对那女子的态度。   若是章越一开始答应,黄好义反而不会答应了。   这算是什么?   “三郎有件事与你商量,玉莲从了我,以后也不能出去打酒坐了。我打算让她找个地方安顿,只是我不好告知哥哥嫂嫂,只好来求你帮衬。”   “四郎,此事我可帮不上。”   黄好义笑道:“还是帮得上的,三郎不是与吴大郎君相熟么?可否托他给玉莲找个营生呢?”   章越听了心底冷笑。   黄好义继续说服道:“玉莲从小能吃苦,她说洗衣做饭这等下人作得事,她都肯为。她如今没有生计却跟了我,我如何能让吃苦头呢?三郎既能帮唐九在吴大郎君那讨得差事,也可帮我这个小忙吧。   章越心想,有一等朋友,平日还浑浑噩噩的样子,却将仅有的精明都放在了你的身上。   章越收起笑容道:“四郎,你不是也与吴大郎君相熟么?此事你何不自己去提呢?请恕我帮不了。”   黄好义没料到章越会拒绝他问道:“为何?小弟的事三郎要袖手旁观么?”   “四郎,其他好说,唯独玉莲的事不可,言尽于此。”章越不再多说。   黄好义有些不高兴道:“三郎,这点举手之劳你都不肯。”   章越反问道:“四郎,你魔怔了?”   黄好义一愣,随即道:“三郎,玉莲不是一般青楼女子,她将来是我妾室。三郎罢了,我……另想办法!咱们还是一起先回客店吧!”   章越还想黄好义会不会翻脸,如此事情就简单了,没料到他没扯破脸,如此反是麻烦。   章鱼没搭理黄好义,二人一并离开太学返回客店。   还未到店门前,即远远看到玉莲侯在店门口的桌子上,不少来来去去的男子都盯着她那一双弓鞋看。   玉莲见了黄好义即轻移莲步,迎上来道:“四郎,我还道你一去不回了。”   “我见今日太学南门处站着不少头上髻扎黄色带子的妇人(媒婆),见了有太学生出入即拉着相问有无娶亲的,不知何事?”   黄好义笑道:“好教玉莲知道,官家如今看中国子监,加了解额不说,连进士也比以往多取二十人,太学生更金贵了。”   “如此说来,以四郎的才学中进士倒是探囊取物了,四郎若中了进士,以后会不会负了奴家?奴家心底好生担心。”   “玉莲放心,我纵是死(屎)也不负你。”   章越听了双眼泪汪汪,差点将隔夜饭吐出来,赶忙回客房眼不见为净。   不久黄好义即往太学入宿,至于客店的房子还未退掉。   当夜玉莲来叩门,似有什么事找章越,而章越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装着没听到。   等对方走了,一旁唐九道了一句:“这娘么路数不正,三郎不理会倒是好的。”   章越笑道:“唐九,你怎知此女子不好?”   唐九喝着酒道:“看得人多了。”   章越笑了。   当日章越与唐九一并至吴府。   吴安诗在府中见了章越和唐九,不过忘了当初应承给唐九办事。   当初船沉时,吴安诗倒是说将唐九当作过命兄弟一般,如今转眼就忘。也是,吴安诗又怎会将唐九放在心上。   不过吴安诗听闻章越得入太学倒是高兴。他的弟弟,王安石的女婿吴安持如今也在太学,告诉章越改日二人好好认识一番。   章越心想,也好,有了吴安持,他日就有了结识王安石的渠道了。   不过吴安诗给唐九安排了一个京里都辖房的差事先办着,再看过几年能不能帮唐九洗脱罪名。   离了吴府,唐九拿了荐帖没说什么,向章越一抱拳即是背上灌满酒的酒葫芦去了差所。   唐九一走,章越心底倒是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他收拾了下即坐马车前往欧阳修府上。   章越今日穿得是素罗褙子,一副风尘仆仆的也怕脏了,所以坐着马车往来,此刻离约定酉时还早着。不过与这样大佬会面,千万不能失约。   章越坐在欧阳府一旁茶坊里吃了茶水和点心,见大佬之前是要作功课的。   人的一生里这样机遇就那么几次,甚至一次也没有。   但是看不中也很正常,欧阳修曾与曾巩言道‘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   大佬时间那么忙,能够抽空见你一面,不谈他对你的了解,你先对大佬方方面面都要有了解。   人物经历,背景,性格都要有初步的判断,然后交谈时再适当地表现自己。   欧阳修是什么人?   庆历新政中,范仲淹下的二号人物。   如今为翰林学士,嘉祐二年的会试主考官,文坛上的风向标。   这是如今已知的。   另外对于欧阳修的性子,自己倒是不太清楚,毕竟身边的人没和欧阳修交往过。   不过哪个学生读书时候没背过的《醉翁亭记》,当年章越可是看到全文背诵四个字就头疼。   说起《醉翁亭记》是欧阳修贬至滁州写的,宋人笔记里记载‘《醉翁亭记》文章一出,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   所以欧阳修早是文坛大宗师,自己见面再对欧阳修道,我对你《醉翁亭记》如何如何仰慕,倒是不必了,人家对这样奉承话早就听腻了。   范仲淹,欧阳修两位庆历新政的一二号人物,在新政失败后,倒是写了两篇千古流传的雄文各叙心境。   千古背诵名篇《岳阳楼记》与《醉翁亭记》恰巧都是庆历六年写就。   一个‘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个是‘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两位同因变法失败而处于政治失意中的人,却是一忧一乐的心境。   一是把酒临风的清醒,一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读岳阳楼记可以读出范仲淹虽被贬之时,仍时时刻刻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情怀。   而读《醉翁亭记》却可读到欧阳修的‘乐观豁达’。   苏轼生平最后一诗写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三个被贬的地方,苏轼言是他功业所在。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言下之意,你以为将我贬至岭南生不如死吗?没有,我过得很好,就问你气不气。   说白了就是‘志不可夺也’,我成为了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欧阳修呢?   ‘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而乐也’。   众人只知道跟太守我游玩的快乐,而不知太守我正是因你们快乐而乐。   虽然不能‘天下之乐’,但在滁州这小地方,咱也可以与民同乐。   不过大佬有没有可能在文章里骗人呢?   有可能,不过一般说来没必要,因为没必要。   到了差不多时间。章越即从茶坊前往欧阳修府上。   通报后,欧阳出门迎接对章越道:“家父今日推了公事,特意安排见一见三郎。”   章越听了心底一喜道:“蒙学士厚爱,三郎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当即欧阳带章越到客厅等候,立即有婢女上茶。稍过片刻,但见一名老者着燕服而来。   章越,欧阳一并起身相迎。   章越上前唱喏,欧阳修笑道:“坐。”   章越坐在欧阳下,这时方敢抬头打量欧阳修。   传闻中欧阳修相貌不佳有面白过耳,唇不包齿之说。欧阳修考中进士那年,放榜之日,主考官晏殊坐车路过看见欧阳修道,这伙子怎么是目眊瘦弱之人,看也不看离去了,然后留下一脸凌乱的欧阳修。   不过欧阳修是晏殊点的省元,哪里会用这般以貌取人的言辞批评自己得意门生。   目眊瘦弱的意思,多半是骂你欧阳修殿试文章瞎几把乱写,不然也不会得罪了太后,从状元一下子掉到第十四名,枉费了我一番苦心。   不过如今章越一看欧阳修相貌还好啊,并没有传闻中的不堪。   ‘人丑就要多读书’的意思,莫非就是读书可以用来美容?   没料到章越自己在打量欧阳修,欧阳修也打量章越,但见他上下看了一番抚须笑道:“三郎好相貌,且身长高大,长大必贵啊!”   “学士谬赞了。”   欧阳修笑道:“并非虚言,当初我与郇公(章得象)立朝时,曾与人说,世言闽人多短小,而长大者必贵。郇公身既长大,语如洪钟,出其类必是异人啊。”   “如今闽人之中,令吾想起郇公的,也有章子厚与你两位章氏子侄了。上个月子厚方才成亲,是了,三郎婚配没?”   “未曾,在下……”   欧阳修打断章越话续问道:“那在老家可曾定亲?”   “也未曾,在下……”   欧阳修拍腿道:“好,好,那三郎的婚姻大事即包在老夫身上。儿,你看看咱们汴京里可有哪家熟识的姑娘,配得上三郎的?”   章越闻言目瞪口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局面!   欧阳修一见面要给自己说媒!   ps:月底了求大家赏一赏月票哈!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说亲   看着欧阳修对己抚须大笑。   章越也是一脸尴尬,自己预料不是这样的,怎地变成了说亲大会了。   一旁欧阳也是恭敬地答道:“三郎如此仪表,如今又兼为太学生,说亲应是不难。一会儿我回去给娘子说说,看看能否给三郎说一门好亲事。”   欧阳修笑道:“当得,最要紧什么门第不门第次之,要是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上。”   “孩儿谨记爹爹教诲。”   被欧阳修,欧阳如此称赞,章越有几分窘得满脸通红。   上一世被了无数‘好人卡’,这一世倒是苦尽甘来了。   这其中的改变,当然还是要感谢沾了亲二哥的光。   时人是如何描述章惇的外貌的?   魏泰曾言,‘骨气清粹,真神仙中人’,宋史记载‘豪俊,美姿容’。这样的相貌已不是路人甲的水平了,满满的赞誉之词都写进史书了。   身为章惇的弟弟章越相貌自也有几分相似(为了满足读者们的带入感也是很不容易)。   难怪连大佬欧阳修见了都要给自己说媒啊!   章越不由自思,原来从屡战屡败的相亲达人到欧阳修这样的大佬亲自出山说媒,我只差了这一张脸啊,枉之前老是归咎于钞能力不够的份上。   此刻他总算是略有所悟了。   怎么说呢?没想到能用这个方式被大佬赏识,这也算是不错的方式,再如何说‘脸’也是自身实力的一部分。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就释然了。   既然如此就心安理得地踏上相亲之路吧!   想到这里,章越不由对将来有些跃跃欲试。   章越道:“在下如今孑然一身来到汴京,虽与欧阳学士第一次见面,但学士就如同我家长辈,一切听学士吩咐,唯独就是实在是怕劳烦学士和伯和兄了,实在心底有愧。”   欧阳修笑道:“三郎喝茶,否则茶冷了。”   章越依言端起茶盏,就听欧阳修抚须道:“你说与老夫第一次见面,怕是劳烦老夫,但你不知道的是,老夫对你是一见如故,正所谓是‘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羞)’啊。”   噗!   章越一口茶水差点喷出,虽说强自忍住,但不由仍是少许茶水滴在衣袖上。   章越心道,欧阳学士你这绝对是故意的,看我出糗么?   欧阳修已朗声大笑,欧阳也是一副想笑而不敢笑,强自忍住的样子。   章越忙道:“在下失礼,失礼……在下平日最是敬仰欧阳学士,故而不免杜撰了这故事,本不意拿出,当日实在是气不过,故而……”   欧阳修莞尔道:“无妨,你倒是好巧思。老夫读此段也是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仿佛当真作了这三诗般!哈哈,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   章越顿时老脸通红,不由在心底大骂,是哪个人如此多嘴的将这事传到了欧阳修耳里,然后被他拿来取笑自己。   但这也是自己所知欧阳修。   诙谐自然,正如写出《醉翁亭记》的欧阳修。   然后欧阳修正色道:“好了谈笑话到此为止,是了,伯益,表民近来如何?”   章越也是收敛起来,谨慎地道:“两位先生平日身子一向很好,这一次离闽辞行时,倒是伯益先生他身子有些不好。”   欧阳修叹道:“老夫也是怕听到故人近况,但又是不得不问。”   “听儿道,你从闽地来一路受了些惊险。”   章越道:“多谢学士关怀,在下过仙霞岭至衢州登船行至杭州一路无事,只是在淮水遇上劫**,所幸有吴知州大郎君同行得到护卫,最后有惊无险。”   “详细说说遇贼经过,还有一路所来,风土人情如何?”   欧阳修与章越一问一答,欧阳见二人聊得气氛不错,也想章越尽展其才,然后借故起身告退。   章越答完,欧阳修又道:“嗯,听闻你还得了伯益篆书的真传,正好写几笔给老夫看看。”   “在下遵命。”当即章越起身。   章越写完几个篆字后,欧阳修看了不由道:“当年伯益赴京抄石经,几位篆字待召皆是不服,他即提笔在几张拼接的纸上画棋盘,众人无不叹服。”   “后也有人效仿,唯独你是练就了。他日可承他衣钵,伯益也算是后继有人了。三郎再写楷书!”   章越承应了。   章越写完,欧阳修笑了笑提笔写了几个字,但见欧阳修下笔沾墨极少,但几个字书来如行云流水般。   章越叹服道:“如何由枯笔至飞白,在下一直不解,如今受教了。”   欧阳修笑道:“飞而不白者似隶,白而不飞者似篆,我这哪称得上‘飞白’,不过得之皮毛罢了,真正了得是当今官家。你以篆法入楷法当然好,但用墨却少了几分‘干裂秋风,润含秋雨’。坐!”   章越将欧阳修的话记在心底,又感觉欧阳修思路很快,很多地方只是勾勒几句,问个大概,似要全方位,方方面面都来考察自己一般。   章越不免应对有些吃力,之前想来用来应对的套路一时有些用不上了。   二人重新入座后。   章越道:“学生于文章之道所知甚浅,但管勾太学的号盱江先生,要我从经生转至进士。在下一时无所适从,还请欧阳学士点拨。”   欧阳修则笑了笑道:“其实不仅仅是这诗,伯益的来信,老夫还从太学胡先生那听到你的名字。吾十七岁读韩退之之文,但觉其言深厚而雄博,浩然无涯若可爱。韩氏之文章之道,万世所共尊,天下所共传而有也。”   “其实文赋不难,你既尊韩退之的经论,又何不学他的文章呢?至于李泰伯此人嘴硬心善,你不用担心因他与你先生之嫌隙,而被他排挤。”   章越道:“在下受教了。”   欧阳修点了点头道:“吾先去更衣!”   说着留下了章越在室内。   这时候欧阳也回到室内,吴氏见了上去给欧阳更换衣裳。   欧阳一面系着衣襟一面言道:“一会家父要留章三在家里用家宴,你去后厨一趟,章三是你的家乡人,你看看菜色合不合他的口味。”   吴氏闻言问道:“哦?这么说,爹爹对这章三很是赏识了?”   欧阳笑道:“差不了多少,章三是伯益先生,表民先生的子侄和高足,郇公当年也提携过爹爹,对于章家子侄爹爹自是能帮多少是多少。”   “我知爹爹与章家甚近,但也要看这人是不是争气,若烂泥扶不上墙不是白帮了?”   欧阳笑道:“你放心,不说爹爹,官人我的眼光总信得过吧,不会差到哪里的,是了,方才爹爹说,要我给章三郎在京里说一门亲事。我说娘子见多识广,必是知道京里不少及笄的闺阁女子,让她来给三郎说门亲事。”   吴氏笑道:“你倒好,莫非怕我闲在家里闷得慌么?故意给我找事作?”   欧阳笑道:“娘子是大家闺秀,是能给三郎找一个好女子,这才找你。不过爹爹说了,门第次之,最要紧是寻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   吴氏道:“门第倒是好说,但贤良淑德又怎么好寻,再说了你们也不问问这章三郎老家可定亲了没?”   欧阳笑道:“当然问过了,三郎说没有。”   “说没有即是没有?有的人入了太学或中了进士,自觉得如今不同,将结妻子休去,也不是没有。”   欧阳不悦道:“你怎好无端猜测人家呢?”   吴氏笑道:“好,好,官人算是我以女子之心揣度君子之腹好了吧。”   欧阳笑道:“我知娘子不会让我失望,如今京里这榜下捉婿之风盛行,似三郎这样品貌才学出众的,倒是不难找。我看他日若中了进士,也是可能,到时候可就论不到咱们给他议亲了。”   品貌才学,吴氏将这几个字放在心中揣摩了一番,然后道:“什么叫中了进士?要不是爹爹没有女儿,难不成他中了进士就可将欧阳家的女儿许配过他。”   欧阳笑道:“那有什么不好?当年爹爹中了进士,胥学士不就将女儿嫁给她么?三郎若有朝一日中了进士,咱们欧阳家有女儿也是嫁过去。”   吴氏闻言笑道:“好,你心心念念想有个妹夫也不至于如此啊!不过你要我给章三郎说亲,倒也是不难,只是总要让我先见一面,如此方好在心底拿个主意。”   欧阳道:“娘子说得是,我倒是一时失察了。是了,一会爹爹会让他至偏厅用饭。我与他必会经垂花门过抄手回廊,你在隔壁厢房候着隔着垂帘看一眼便是。”   吴氏道:“也好,那我先去后厨看看。”   当即吴氏到了后厨吩咐厨子加了两个家乡菜,然后即来到厢房里等着。   不久吴氏看到欧阳与一名少年郎君一并经过抄手回廊望偏厅走来。   吴氏拿着团扇遮在脸上,透过垂帘后的缝隙侧目仔细打量这位少年郎君,然后自言自语地道:“端的是好相貌,难怪难怪……”   等欧阳与章越走过后,吴氏步出了厢房当即唤过自己的贴身女使道:“去我房里将木犀茶端来给姑爷与客人端上。”   “对,就是十七从老家方给我带来的。”   ps:求一下月票!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吃蟹(感谢罐装冬瓜茶成为盟主) 章越跟随欧阳来至偏厅等候,二人闲聊了一阵。 章越,欧阳又等了欧阳修一阵,这时有人告知方才欧阳修更衣时,曹皇后的弟弟曹佾派人过府。 章越在坊间听说了不少曹皇后的事,这位曹皇后虽是正宫,但却很不得宋神宗喜欢。。 特别是两年前天子病重,神志不清地大呼‘皇后与张茂则谋大逆’。 作为内侍的张茂则打算上吊以证清白,是韩琦出面:“官家生病说胡话,你就这样死了,让皇后如此自处呢?” 反正官家与曹皇后不和已是朝野皆知,但似与大臣们关系还不错。因为曹皇后出身显赫啊。曹皇后出自真定曹氏,乃开国大将曹彬的孙女。 国舅爷派人过府,自是有要事,故而打断了章越与欧阳修会面。不过章越心知欧阳修如今这地位必是公事繁忙,今日肯抽空见自己一面已是十分难得了。 章越与欧阳正聊着金石篆刻之事,这时候有侍女给二人奉上了木樨茶。对于此茶章越再熟悉不过了,那桂花的香气令章越想到了当年去南峰院读书时那一路桂花飘香的滋味。 “这……” 欧阳喝了一口笑道:“此木樨茶必是内子所呈,她知三郎也是浦城人,故而拿家乡茶来待客。” 章越感叹道:“正所谓家书万金,而这木樨茶勾起了我思乡之情,也不知家人过得如何了?实在多谢尊夫人了。” 欧阳笑道:“此不值一提,内子知我与三郎一见如故,拿此茶待客也是不将你视作外人的意思,来,喝茶!” 章越捧起茶又喝了一口,但觉得茶味甘甜,茶香沁人,深感吴氏体贴随即又突道:“此桂花茶必须新酿方佳,但今岁桂花还未开放,必是去岁秋天所摘采的。” 欧阳笑道:“然也,是十七携带进京的。忘了说了,十七是内子的幺妹,虽说是庶出,但在家里甚是得宠。” “她极爱牡丹,而天下牡丹之盛在于洛阳,故而吴府每年都派快马从洛阳派取牡丹给她赏玩。” “马运?”章越吃惊。 欧阳点点头道:“洛阳至东京有六驿。往年都不进花,自徐州李相迪为洛阳留守时始用驿马进牡丹至御前。” “如今不仅是官家,这汴京的达官贵人也喜赏牡丹。然后洛阳人就以菜叶充实竹笼子,再覆之,使在驿马上不动摇。又以蜡封花蒂,乃至于数日不落,再以快马换骑从洛阳驰骋至汴京,一日一夕可至。如此京中富贵人家便能赏得洛阳牡丹之美。” 章越摇头道:“为赏一个牡丹费了多少钱财?太奢侈了。” 章越言下之意‘如此人家的女子谁能养得起啊!’ 欧阳喝了一口茶,失笑道:“国朝如今四方无事,汴京里自喜享这太平盛世,就拿这茶来说,腊茶盛于剑建,草茶盛于两浙。论及草茶第一,当属洪州双井白芽。近岁制作尤精,外面囊以红纱,不过一二两之数。京中的贵人们平日都以常茶十数斤养之,用辟暑湿之气。三郎若有机缘,你我好好品一品。” 章越听说以普通茶叶十几斤来养一二两的茶叶,顿感奢靡。 这时不由章越想起上一世爱喝的茉莉花茶,这北宋似还没有明窨法,于是向欧阳道:“茶叶此物善纳他味,若将茉莉,木樨与新茶一起闷。待花香将茶闷透后再将干花筛除,如此窨成的花茶,必是香味浓郁。” 欧阳一听琢磨了一下拍腿道:“三郎果真好巧思,我定然试一试。” 这时身着燕服的欧阳修正巧入内,笑道:“你们二人方才谈什么如此高兴?” 欧阳当即说了章越方才的制花茶的方式,欧阳修听了也是耳目一新笑道:“三郎果真了得,如此精巧的法子都想得出。” 当即婢女端菜上桌,欧阳修,欧阳一面与章越聊着茶道,然后入席。 章越也不由感叹,士大夫交游真是件麻烦事,要不是建州盛产茶叶,自己平日略有所闻,加上一世的一些茶叶见识,连这样聊天都插不进嘴去。 却说欧阳修四个儿子,次子欧阳弈人在颖州。原来欧阳修在汴京不买房,早却已定志将来归隐颖州。 欧阳修在四十二岁时终于在颍州买下第一套房子,然后一直买下去,历史记载到了欧阳修晚年时一共在颍州购置了一百多套房宅,然后再租给他人,成功完成了从房奴到房东的跨越。 次子欧阳弈如今定居在颍川守志读书(包租公)。 而三子欧阳棐在太学读书,四子欧阳辨尚且年幼,都不能累相陪。此外还有一女早已嫁给庞籍之子庞元英。 三人坐下后,最显眼地即是当中一大盘糟蟹。 但见欧阳修笑道:“吾当年知颍州的时候,居西湖之畔。这颍川羊肉不便宜又不如京城新鲜,唯独此螃蟹倒是一绝,吾归隐后是一定要住在西湖边,有鲜蟹时食鲜蟹,无鲜蟹时食糟蟹。” 看来欧阳修是个爱食蟹。 欧阳笑道:“爹爹爱食蟹是京中有名的,大宋不知有哪位官员似爹爹。” 章越想起苏轼也爱吃蟹,著名的一蟹不如一蟹的话就是从苏轼来的。不过章越肯定不能提苏轼,但欧阳说宋朝没有官员如欧阳修般爱吃蟹,章越则道:“吾倒是想起一人也爱吃蟹。” “哦?” “昔吴越王钱谬的子孙钱昆为太守,官家问他要去哪任官,他答说,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 说到这里三人同笑。 这是特有的笑话,没有些背景知识是不了解的。 不久他人端上酒来,章越陪着欧阳修,欧阳喝了几盅。 欧阳修酒量果真如传闻之中一样的……差劲,史载饮少则醉不是骗人。但欧阳修只饮了几盏就有些醉意,章越也表示真的是服,就这样的酒量也敢自称醉翁? 但见欧阳修拿起酒盏徐吟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欧阳,章越都是笑了。 吃过饭后,章越即告辞离去。 欧阳吃了些酒送了章越离去后,回到屋子,但见吴氏坐在窗台前拿着把团扇轻摇着。 “娘子在想些什么?”欧阳询问道。 吴氏转过头道:“如何与章三郎,爹爹吃完酒了?来人,打盆面汤来。” 女使给欧阳服侍梳洗后,吴氏嗔道:“下次别喝这么多酒来。” 欧阳则笑道:“今日欢喜,也才吃了两三角罢了。上一次去樊楼喝得更多,也没这些说道。” 吴氏持扇笑道:“这莫非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是了,爹爹对章三郎可有什么言语。” 欧阳道:“爹爹已是醉了,我哪问得。不过依我看论文才,三郎如今还没有学文赋故看不出,倒是经论极高,这份天资悟性实在难得。” “那较章子平章子厚如何?” 欧阳笑道:“娘子说笑了,这二人都是当世奇才,三郎年纪尚小,没法比得。” “那你们今日吃了一夜酒,到底什么也没看出来?” 欧阳道:“能吃一夜酒,这不更胜过许多么?君子相交,文才不过一也,从吃茶吃酒到席上聊些掌故,三郎持礼始终,都没有出错,且应答给便,这不比其他人强了许多了?” 吴氏听了点点头道:“确实难得了。” 接着欧阳与吴氏说起章越提及的窨茶之法,吴氏自是有眼光一听即知可成。 欧阳道:“依我看,三郎不是池下之物。” 吴氏道:“那还是别给三郎选了。” “如何说?” “既是池中之物,那么现在我们给他说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将来三郎中了进士,就不门当户对了,你说到时候会不会反而怪我们给他说亲早了?” 欧阳一愣道:“这倒也是,那如何办?” 吴氏道:“婚姻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既是半个父母,又是半个媒妁,如此选来选去三郎也未必中意。最好是三郎自己中意,我们再帮他说说,如此岂不美哉?” 欧阳道:“是这个道理,我也与三郎说过,但他倒是说一切凭咱们做主。娘子你说如何?” 吴氏道:“这倒是难了。” “没事,咱们慢慢再想,是了,三郎今日说了今日之木樨茶倒勾起了她思乡之情。娘子真是巧思,怎知那时上这木樨茶,连我一时没有察觉。” 吴氏也是颇为得意地一笑道:“也是一时凑巧,那茶是十七从闽地带来的,正好给得这些。那章三郎果真满意么?” 欧阳道:“那是自然了。是了,说到十七,十五姐儿的婚事也近了,咱们到时送什么礼去?不过爹爹与文相公相交几十年,咱们不如问问他的意思。” “这是自然。”吴氏两个妹妹嫁给夏,吕两个宰相家中,婚姻都不和顺,如今十五娘又嫁到文彦博家中,她生怕自己这妹妹重蹈覆辙。 欧阳没现吴氏没了心情,又道:“十五姐儿后,就轮到了十七吧,不过十七还可等得,汴京高门女子虽说嫁人晚些,但也不能过十八二十。倒是男子十五六岁成亲也是不少。” 吴氏听了道:“官人,且容我静一静吧。” ps:感谢罐装冬瓜茶成为本书第十一位盟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新舍友   次日,章越背着行李到太学报到。   太学满额九百人,共三十斋,每斋五槛(间),说白了就是斋舍一间六人。   章越既从欧阳修的建议,即入了进士斋。   章越到了进士斋后,本要先找神通广大的蔡确。   不过章越还没找到蔡确,即失望地见到黄好义。黄好义看到章越一脸热情地道:“三郎,我正好托蔡师兄给我们找到了斋舍。”   章越很不愿在太学往后的日子里,还与黄好义同在一个斋舍,但谁知黄好义如此热情的模样,章越只得从之,想着哪天再找个由头搬出去。   章越与黄好义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前往斋舍。   章越与黄好义道:“怎地会有空出二人的斋舍?”   黄好义笑道:“其实空出了三人。”   “怎有空出三人?”   黄好义道:“斋舍里有一人,舍友皆与他不和,故而先后迁出了斋舍,如今不是让咱们俩人捡了好处吗?”   “这是捡好处?”章越不由吃了一惊,万一是个喜欢拿锤子半夜砸核桃的怎么办。   黄好义笑道:“我看那人尚好,就是孤僻一些,不合群罢了,倒没什么坏处的。蔡师兄荐的,决不会害我们的。”   章越摇了摇头心道,若是一般的孤僻还好说,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是肯定的。   不过不合群的人一般有两个原因,一个就是有些怪,还有一个就是特别牛的。   总有大家晚上一起喝酒,一起打牌,他一个人默默读书刷题的存在。过几年会现此人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混得更差了。   章越与黄好义道:“四郎,群字怎么写?上面一个君下面一个羊,先是君子,然后下面羊,羊喜欢聚集在一起。故而群就是同好的君子聚集在一起。找不到同样的君子,故而称不合群。”   “至于咱们鱼虾一般人的,哪称得上君子,只好称之为‘众’了,故而称不从众才是对的。”   黄好义失笑道:“三郎,好一番歪理,还学我说话。”   “这就是所谓的近墨者黑吧!”章越心道,咱这就叫以毒攻毒。   章越,黄好义从大门入内后行了一盏茶的功夫,太学的斋舍果真很广。而他们的斋舍在太学东,这里原先是朝集院西庑,除了部分改作了律学馆外,还有百余间屋舍,尽数充作太学学生的斋舍及讲官直庐。   这朝集院原先是官员来京述职时所住的,斋舍的住宿条件自是很好。   沿途走来,但见太学之中栽着不少树皮嶙峋,枝叶参天的古槐,这些槐树都可追述隋唐之时,甚至汉代。   章越一面走一面打量四周,突抬头向东望去。   “四郎,你看那塔!”   章越与黄好义同向东望去,可以清晰看到一座六角九层的砖塔。   章越感慨道:“这就是传闻中的开宝寺塔(铁塔)了吧!”   这时一名太学生路过不由笑道:“这不是开宝寺塔,而是天清寺塔,也称繁塔。这繁塔春色也是汴京一景啊!”   章越听了才知没见识了。   但徐徐望此高大砖塔,能在此塔下求学,章越心底有几分肃然凝重的感觉。   二人来到斋舍时,远远即听的一个读书声:“复者,归本之名。群阴剥阳,至于几尽,一阳来下,故称反复。阳气复反,而得交通,故云‘复亨’也。出入无疾,朋来无咎……”   章越一听里面的人,正在念易经里的‘复卦’。   “就是此间?”   “然也。”   “稍待,”黄好义拦住章越道,“此人读易时喜起卦,咱们等一会再进。”   章越听了道:“还有此习,咱们不能惯着。”   说罢章越推门而入,但见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好摇卦,见了章越入内头也不抬。   章越站在一旁看了,但见此人卜卦后微微点头,这才抬起头看向章越,黄好义。   但见章越将行李放在地上,双手负后大大咧咧地站着。   一旁黄好义连忙道:“三郎,这位程兄追随邵尧夫(邵雍)学易,故而好卦。”   然后黄好义又对着蹲在地上的男子道:“正叔兄,这位是章兄,以后与你我同舍。”   章越听黄好义如此介绍心道,随邵雍学易,又姓程,莫非……   章越低声问黄好义道:“此人是不是叫程颐?”   “三郎,你听过正叔兄的名字?”   章越闻言立即改容道:“正叔兄,在下方才失礼了。”   章越自己这么做有些前倨后恭,实在有些被打脸的意思。   但是章越已肯定自己这位舍友确确实实就是大牛人一个,是二程之一的程颐啊!   历史上程颐正是邵雍的学生。要知道邵雍乃当今易学大家,也是之前所言四十五岁还未成亲,还是学生将自己妹妹介绍给他的人。   天下师从邵雍学易的不知多少人,但邵雍最得意的学生只有二人。他有一句话,天下聪明过人唯程颐,其次则章惇。   不过程颐在邵雍心底并非完美无缺。   邵雍临终时,程颐前往去看他问他有什么话见告。   邵雍举起两手示之。   程颐问道:“何意?”   邵雍道:“面前路径须令宽,路窄则自无着身处,况能使人行也。”   邵雍意思,你讲学路径太窄了,事理不可强通,必须给人留有余地。   邵雍这一句话,也点出了二程所留后世‘理学’千百年的问题所在。   那程颐站起身,上下打量了章越道:“无妨,不知者不怪之,你我初次见面罢了,下次就省得了。”   程颐说完继续读书了。   章越当即将行李搬进斋舍。   章越见斋舍多处不打扫,于是拿起扫帚来清扫灰尘,但见舍定有几处蜘蛛网当即动手扫去。   程颐见了欲言又止。   这时一头蜘蛛从屋顶掉了下来,章越本欲一脚踩去,却被程颐道:“章兄,脚下留情!”   章越闻程颐大喝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收脚道:“有何不妥?”   程颐叹息道:“蝼蚁尚且偷生,章兄焉能随意下脚?从爱惜一物起心,再推至他人,这方是孟子所言的恻隐之心啊!”   章越听得是瞠目结舌:“这……”   章越想起程颐为宋哲宗讲官,一开始宋哲宗对程颐还是利敬有加,有一日宋哲宗折了一个柳条,程颐上前呵斥道:“方春生,不可无故摧折。”   宋哲宗听了对程颐就老大的不高兴。   如今连一个蜘蛛都不能踩死,那么……我终于知道斋舍里的舍友为何会和程颐处不来,一个个离去。   罢了,争之无益。   章越摇了摇头,翻开衣柜,但见好数头蟑螂到处乱窜。   章越见此不由道:“蜘蛛不能踩,那么蟑螂也不能打么?是不是程兄以为,吾姓与蟑螂同音,也当生恻隐之心呢?”   程颐闻言失笑道:“这三郎一定要打就打吧,但请容我先行出去。”   “为何?”   程颐正色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故三郎要灭此蟑螂,吾见此蟑螂生不忍见其死也!”   章越闻言又是一番惊诧。   程颐笑道:“三郎这些怪我,前几日我一舍友养猫,买了百余鱼喂猫。我看这些鱼儿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实为有情有义鱼也。我支颐而观之一整日日,最后放归江河。”   “洋洋然,鱼之得其所也;终观之,戚戚焉,吾之感于中也。昔圣人捕鱼,渔网非数罾不入池,鱼尾不盈尺而不杀,市不售人不得食,圣人养物不伤之仁,如是也!”   章越感觉程颐这一番长篇大论要将自己绕晕,为了救几头蟑螂至于如此么?   以后蜘蛛不许踩,蟑螂不许打,蝼蚁也要偷生,那么斋舍以后要变成什么样?以后自己与黄好义都要成为油女志乃了。   章越决定与程颐辩论一番,当即道:“程兄所言在理,但不知是程兄你的理,还是圣贤之理呢?”   程颐笑了笑道:“那要看三郎,说得是何理字了,其地理者,则谓山川原隰,高卑上下,各有条理,繁盛于地,故而称理。”   “夫君者,天之所以命也,故代天理物,以仁义之道生成天下之民,此为管理的理也。”   “盖天下万物之理,盛极必衰,损久必益,此物理之理。总而言之,万物都有道理,此为万物之理,这理简易不变,最后归于一。故而说到深处,就是殊途同归,圣贤之理,还是程某的理,都是一理。”   程颐说得外人看来有些一头雾水,但其实说白了就是真理的普遍性。   章越道:“程兄所言极是,程兄所言就是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万条川河所共印,这就是月印万川之理。”   程颐欣然道:“章兄真是好比喻,正是这个道理。”   章越道:“此为法严宗之语,但章某有一事不明,白马黑马皆是马也,白马黑马都是马,此称为一,但黑白不同,则是称为殊。”   “同理,理是一,但散于万物之理,那就殊,那么理就非一理了。既是分为万物之理,又岂可称为一!”   “故而方才程兄说你与圣贤之理最后殊途同归,吾认同,但毕竟圣贤是圣贤,程兄是程兄除了一,还有殊呢。”   程颐听了章越这一番话后,即知对方不可小看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斋长   章越与程颐二人对话,一旁黄好义对二人是由衷的佩服。   他的功夫都是诗赋文章上,但对于辩经却没有下多少功夫嗯,只知道死记硬背而已。   章越说完,但见程颐早已胸有成竹,笑道:“三郎所言极是,这理一分殊之言,听到确实令我深思。不过三郎可否明白,即是见于殊,即是未见于一。”   “三郎既能以月印万川之语喻之,怎能不知未至源头,只见各支溪流之不同,便贸然而下论断。再如三郎之理,与我之理,以及圣贤之理若见不同,那么三郎与我只是站在溪流之中,不得全貌,唯有真源处乃万古不灭之理,那即是圣人所立之处。”   章越有些词穷,邵雍口中天下聪明过人者果真不好对付。   但身为抬杠小能手章越岂会轻易认输,在论坛时无理尚与人对喷三行,何况他自觉得在理呢?   章越道:“程兄错了,孟子有云,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   程颐闻言点了点头。   章越道:“故而真正的道理,只在人心中,在良知中。至于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他人者皆误也,哪怕这他人是圣贤亦误也!”   程颐闻言吃了一惊,这话他从未听过啊!但不知为何却戳中了他的心,此言有道理啊。   章越看着程颐的神情,微微一笑,此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站着一个更高大的身影!   那就是五百年后的王阳明!   “故而道理当致于良知中求也,程兄与我,圣贤皆不是一人,故而人人之良知良行亦是不同!”   程颐左思右想一阵,觉得强辩无意于是拱手道:“三郎之言,我受教了,不知这话是哪位圣贤所云?”   “这章某不知。”   “无名?那或是可有出处,我回去拜读一番!”   章越此刻若无旁人,已是一副捧腹大笑在地的表情动作了。   章越努力绷着脸,令自己的神色不崩:“我在一本古书上所见,具体如何我不记得了。”   程颐追问道:“那古书现在何处?”   章越一本正经地道:“那是我年少时的事了,当时一时失足坠落一处山崖,幸好被树枝挂住,然后寻路上山却见正好有一处石窟。石窟里只有几块残骸,而席上就放了这本书。”   “我当时捡了书读了一番,一直快要至天黑,故留书而去。次日又带人来此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此窟了,想想也算是一场机缘了。”   程颐叹道:“此莫非是神授不成?就如孔家壁经,魏王漆书般,先贤不忍绝学失传。”   程颐又追问道:“那么这古书是何人所写?到底是儒,释,道哪一家?到底何门何派?”   章越轻咳一声道:“这古书乃佚名之人所写,不过此人曾言传授他此说的,乃是一个‘四句教’之门!”   “四句教?为何会有这般古怪的名字?”   章越笑了笑道:“一开始吾亦不知,但此教有一个四句的入门心法,曾言是不传之秘,我当时虽是年少,但至今还是记得……”   程颐听了露出心动渴望之色,眼中绽放出光芒。   程颐虽想知道,但见章越不说,想了想露出遗憾之色道:“三郎不必说了,既是不传之秘,就不用告诉颐了。”   章越笑道:“这有何妨,我与程兄是一见如故啊!”   “三郎……这让我如何受得,请受我一揖。”   章越慌忙扶起程颐。   一旁黄好义也是愣了一会,然后道:“三郎,我也听一听吧!”   说完黄好义也作揖行礼。   章越此刻已在心底狂笑不止,但面上却一副肃然。只见他左右踱了数步,摆足了气势后,以当年学校比赛朗诵《赤壁赋》时口吻言道:“程兄,黄兄。”   “无善无恶心之体……   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   为善去恶是格物!”   黄好义听了一头雾水,又不好意思说自己不懂,于是点了点头道:“至理。”   至于程颐则陷入了深思,良久后向章越行礼道:“多谢赐教,虽说我不解此味,甚至一句也琢磨不来,但实在多谢三郎。如今恐怕也唯有我老师濂溪先生方能明白了。”   章越知道濂溪先生就是周敦颐,爱莲说的作者,也是广大初中高中学生们都熟识的人物。   章越心道,我其实还能给你解释,不过你都这样说了,我就不好再装逼了。   当即章越点了点头道:“程兄无妨,以后你我再切磋学问。”   这时候但见有二人入内,见了这一幕有些惊讶。   黄好义上前道:“这位是刘兄,这位是向兄,也是咱们的舍友。”   章越上前拱手道:“见过两位,以后要打搅了。”   这二人也是向章越行礼道:“原来是三郎。”   黄好义道:“这位刘兄是舍长!”   章越再度见礼。   这位刘兄名为刘佐有三十余岁,在太学已读了八年书,一看即知是老大哥那样的人。   刘佐对章越道:“我们舍就五人,属于太学里的老进士斋,老进士斋一共十个,分别是履率,意诚,正养,志持,心存,蹈允,是习,约守,膺服,身禔,咱们是正养斋。”   章越道:“我记住了。”   刘佐笑了笑道:“不必拘谨,以后咱们同斋同舍,有什么话就直说。改日我请你们几位去清风楼吃酒。”   章越,黄好义笑了,提及汴京酒楼,章越他们都只知樊楼。其实清风楼也是在汴京大大有名的酒楼,而且就离着太学不远。   章越拱手道:“不敢当,我初来乍到,理应是我请几位仁兄才是。”   闻此刘佐,向七都是笑了。一旁向七道:“三郎可知清风楼一桌饭食要多少钱来,刘兄他家中乃汴京富户,你就让他为东道吧!”   众人都是笑了笑。   “过几日斋里还有宴集,除了程二郎外,最好不可缺之。”   众人看了一眼程颐,但见对方似一直在苦思方才章越告知的四句,一直在出神中。   刘佐对此也是习以为常道:“三郎,先放下行李,我带你去见斋长。”   章越依命而去与刘佐同去。   刘佐出了斋舍向西北之处一指道:“厕房在此,小解大解都可去此,不过此处一般人多,若是不便走些路去东边厕房,那边不仅茅房多,且宽敞,只是平日难免肮脏了些。”   章越道:“晓得了。”   刘佐带章越走过一众竹林,但这片竹林甚是广袤,一下子遮挡住了视线。   绕过了竹林,左侧是一个亭子,上面有不少太学生坐在那歇息,右侧是一个水井。   刘佐道:“要打水了即来此处,太学里三口水井,属此处最是清甜,其他两处都有涩味。以往我们舍内五人,以一旬为准,两日打一次水就够了。若要沐浴,自己打桶水去竹林里凉快!”   竹林冲凉?   章越立即问道:“京中哪有澡堂子?”   刘佐一愣,一会弄清章越的意思道:“咱们叫浴堂子,京里有个浴堂巷,有十几浴堂子,若是不去那,你但凡见了挂壶于门前,那就是浴所了。”   章越恍然道:“还有这些。”   刘佐笑道:“咱们汴京百业繁华,啥营生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以后你在汴京住久了就知道了。”   不久二人来到射圃前。   但见数人在此张弓射箭。   刘佐将章越带到一名正在射箭的男子面前道:“斋长,这位就是浦城章三郎,新入斋的。”   对方道:“你就是章三郎,章子厚章子平可识得?”   章越道:“回禀斋长,略识得,皆是族亲。”   对方笑了笑,将弓丢给章越道:“也好,既是章子平的族亲,先看看你射艺如何?”   章越道:“我哪比得上子平?”   “斋长让你射,你就射吧!”   章越此刻唯有硬着头皮到了射位,勉强拉开了弓对着箭垛就是一箭……然后毫无意外的射中了箭垛,只不过是旁人的。   斋长失笑道:“三郎,那可不行,在咱们养正斋要学射箭,投壶,喝酒,行酒令,甚至游山玩水,至于诗赋文章之道不过是末流罢了。”   章越听了不由反复看了他好几眼,确定此人是不是在说笑。   不过斋长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   “好了,明日宴集,为了三郎接风洗尘。三郎可顺便将投壶练一练!”   “还有刘兄宴集的费用,你先摊一半。”   刘佐道:“省得,省得。”   说完斋长即继续射箭了。   章越与刘佐一并走回斋舍不由问道:“这位斋长是何人啊?”   刘佐笑道:“莫要奇怪,一贯如此罢了。若非上一番省试被欧阳学士刷下,他如今早已是进士。”   章越方才刘佐口中得知,这位斋长名叫刘几。   有太学第一人之称。   不过去年欧阳修主持的省试正大举改革,刘几的文章以险奇著称。当时文人科举文章多是这般名词堆砌,毫无意义,而且又多是出自太学生之手,故而有太学体之说。   他写了一句话‘天地轧,万物茁,圣人’,欧阳修一看即对左右道:“这必是刘几写的。”   然后欧阳修将刘几筛落,还在旁边注明道‘秀才刺,考官刷’!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佩服   章越,刘佐二人一并回斋舍的时候。   但见向七和黄好义都站在门外,章越他们不由好奇:“敢问如何了?”   黄好义向斋舍里一指,二人向内看到。程颐正捧着书,整个人双膝跪坐在床榻上对着墙壁,口中一副念念有词的样子,翻来覆去的念得就是‘无善无恶心之体……’的话。   章越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了心下道,完了,完了,自己将一位不世出的理学大宗师给带偏了。   章越心底突然生起了无限懊悔,自己没事装什么逼,他虽不赞成理学的观点,但没有理学,在中华的思想史也会少去浓墨重彩的一卷。   自己为了装逼,万一扼杀了程颐的观点,那么自己岂非成了罪人。   章越此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三郎,你到底与持正兄说了什么?”   章越道:“即是一段偈语。”   刘佐道:“哦?三郎精通释家?”   佛学的偈语都由四句组成,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是金刚经的偈语。   还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也是偈语。   佛家的偈语一般都由四句组成。而这‘无善无恶心之体’这四句,也被称为心学四诀。被王阳明称为一生所学的宗旨,几百年来有不少人为此想破了脑袋,程颐一时之间哪悟得出来。   刘佐听章越将‘心学四句’说了一遍,对方也是一脸的茫然。   刘佐道:“程兄一贯如此,咱们就别打搅他了。”   章越道:“也只能如此了,咱们先去馔堂晡食。”   “也罢!肚也是饿了。”   当即四人一并离去,章越看向舍内程颐招呼道:“持正兄,我们去吃饭了!”   程颐一点反应也没有,并没有将章越的话听进去。   众人无奈只好先去吃饭。   一路行来,刘佐与章越道:“但逢三、八课试之日公厨即设别馔,春秋炊饼,夏天冷淘,冬天馒头,这馒头最为有名,咱们太学生自己都舍不得吃,拿来转赠亲识。”   章越此刻不由想起了蔡确请自己吃的太学馒头,果真美味。   章越不由问道:“那平日呢?”   刘佐长叹一声,一旁向七补道:“咱们太学生有句俗语‘有头陀寺,无官御史台’,有头陀寺,说得是咱们平日如头陀般苦修,只好以清苦而鲠亮自许。咱们大学们都自嘲,以影为妻以椅为妾。”   说到这里众人都是朗声大笑。   章越心底暗笑,难道不是左手为右手么?   “至于‘无官御史台’我就不用多说了。”   听闻这些年太学生们‘好点评时事,甚至言大臣们不敢说得话,骂御史也不敢骂得人’,故而称‘无官御史台’。   众人当即走至公厨,今日非课试之日,果真饭菜不过平平。   太学原来只有两百人,近来扩充到七百多人,故而经费却不够。平日里摊在学生身上一个月饭钱也不过三百文,平均一日十文。   故而胡瑗等太学讲师从自己的俸禄里掏钱,在逢三,八的课试日,给学生加餐。   与州学县学分餐不同,太学是合餐,一舍一桌,桌上摆着一木桶,里面大约是两升多的米,大约一人不到五合米,还有些咸菜。   至于一人一个陶罐里面盛着米汤,其余是五合米饭,但有一道菜与州县学里相同,那就是蒸茄子。   几条白蒸茄子切成两半,白瓤上浇了醯酱,味道着实不错。   不过说到吃茄子,就得讲讲朱熹他老人家了。   朱熹在武夷山讲学时,平日与学生们就吃脱粟饭与茄子。有一日一名叫胡纮千里迢迢来拜访朱熹,朱熹就给他吃茄子加脱粟饭。   胡纮那个气啊,逢人就说‘此非人情。只鸡尊酒,山中未为乏也’   就算山里啥都没有,你也拿只鸡和酒招待我啊,哪有见过你这么不近人情的人啊。   然后胡纮当了官后,就弹劾朱熹是伪学罪!   太学里这样清苦的生活令章越想起了在州县学里‘食二三等饭,作一二等人’。   但看着这紫色的茄子,章越不由自嘲道:“今日食紫茄,明日服紫衣!”   左右听了都是笑了。   众人吃了饭,刘佐将剩饭装在陶罐里用碗盖了带回斋舍。   但见程颐还在斋舍里捂着头,盘坐在榻上对着墙壁冥思苦想。刘佐拿着饭道:“持正吃一口吧!”   但见程颐摇了摇头。   刘佐无奈对章越道:“三郎,还是你劝一劝他吧!”   章越正要上前,却欲言又止,想到方才将程颐带偏的后果,以后会不会就少了理学呢?   南宋儒家有三个学派,分别是朱熹的理学,6九渊的心学,吕祖谦的事功学派,三足鼎立。   而理学被明朝立为官学,也就是明朝的治国思想。   一个学说适应于一个时代。   章越比程颐高明的地方在哪里,在于眼界,一千年来沉淀下的知识见解。   程颐不知道王阳明,没读过传习录,也不了解西方哲学,近代思想。这不是一个人再如何聪明过人,如何努力体会,就能够越的,这就是眼界的差别。   章越坐在了程颐的身旁问道:“程兄,可悟到了什么吗?”   程颐双眼都是血丝地看向章越道:“三郎,我想了一日也不明白。无善无恶心之体,这是无,说心体无善无恶,则意、知、物皆无善无恶,为何又称为有呢?既是一无不可三有,应是四无。既是三有则当四有,不可一无。”   章越闻言笑了笑,问了其他的,我肯定不明白,你问到这里,我就知道了,因为书上有现成的答案可以抄。   章越当即哈哈大笑道:“我早料定持正兄必有此一问!”   ……   程颐一听章越这话,不由肃然起敬,一旁之人也是竖起耳朵来。   章越这境界何等了得,早已料到了一切。   章越道;“其实一无三有乃是本源,从何处参都不会有错。但四有四无之说各执一边,将话头参尽了就有错处。”   “安定先生有言明体达用何意?明体即是明心,心乃无善无恶,那即是无,达用即是意,知,功夫,那就是有。”   “四有既是寻着达用去作,由达用至本体,四无即从心上去下功夫,从本体到达用。”   “这有何不同呢?一会从达用到本体,一会从本体到达用,我等都懵了。”刘佐不由言道。   “当世之人有两等,一等是利根,一等是钝根,四无之说,专接上根之人,从本体上悟透,即便是颜子也未必能也,岂可奢望普通人。倒是四有之说,由达用到本体,接引钝根之人。”   “四无之说之病在于不实,四有之说之病则在明体上未尽。”   一旁的向七道:“三郎说得我有些明白了,近似于‘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刘佐道:“学即是达用,知天地,思即是明体,知自己。正如老子所言,知人者易,知己者难啊!”   程颐见章越不置可否,虽知刘佐,向七二人都说得不对,但已令他有等茅塞顿开之感。   程颐道:“三郎,我明白了,还未明体前,即是从达用寻明体之道,这就是格物致知,此中先后,就是将这四句倒着读,若已是明体后,再从明体至达用,这才是将四句正着读。”   章越听了不由震惊,对啊,就是这个道理。   没料到自己读四句教想了半天都没有明白的道理,程颐经自己这么一点拨,即是明白了。   程颐似自言自语言道:“不错,第四句里的格物,第三句中的致知,第二句的诚意,第二句的意最后到第一句的正心。”   “这就是大学中所言的‘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这就是四有之道,然而章兄所言的,除了四有还有一个四无,先正其心,再诚其意,再致其知,最后格其物。这实太难了,此乃释家入门之道,先明性见性,有几人可以为之。”   “我程颐何敢比肩颜子,故而我一生所学还是在‘四有之上’,不过没有三郎这一句点拨,可能我真悟不到如此。三郎你真是我的四句之师啊!”   章越此刻涨红了脸,现在轮到他听不懂了。   但没办法,自己装的逼含着泪也要把他装完。   章越无比淡定地言道:“然也,程兄,我能帮你的也就到此为止了。”   章越此刻心底是欣慰的,从这句话得知程颐的思想没有被自己改变,而是受到了一等启。   反而令他的学问更深了一步,这就是眼界的提高。   程颐道:“不,程某他日所学有成,当谢三郎今日之点拨。三郎是程某见过除了濂安定,两位先生外,最有学识之人,我向时常请益三郎!”   “不敢不敢!”章越赶忙言道,“学问的事,你我坐着切磋就好了,咱们同舍之间不兴请益二字。”   程颐看了看左右刘佐,道:“也罢,既是三郎这么说,以后程某必多多与三郎切磋。”   听到这里,章越方才松了口气。   至于左右之人,程颐自入太学后,谁也不服气,如今竟佩服章越。看来这章三郎是个极有本事的人啊! 第一百三十章 争风吃醋   大佬们大多都是年少成名,因为他们在年轻时即十分了得,展露了相当的才华。   程颐与兄长一并师从濂溪先生周敦颐,邵雍,跟随名师自也有了高于常人的知识和眼界。   十八岁时来京师,他即作了一件事,以学生的身份上书天子,恳请废世俗之论,以王道为心。   此疏当然是没有得到天子重视,不过可见程颐的志向。   后来程颐入了太学,拜入胡瑗门下。   当时胡瑗出了一个题目,颜子所好何学之论。   程颐在文章里云。   君子之学,必先明诸心,知所养,然而力行求至,所谓自明而诚也,故学必尽其心。尽其心,则知其性,反而诚之,圣人也。   此文得到了胡瑗的赞赏。   儒学原先就是出世之学,但明诚一说提及,儒学也转入了儒学‘明心见性’之说。   章越听到这些也明白为何自己以大学‘正心诚意’之说,会得到胡瑗的赞赏。   原来这是时代在召唤我们。   当然此说遭到很多人的抨击,正如后世的人批评理学的原因一样,认为理学近似于佛老。将儒家好好一个入世之学,变成了出世之学,这是孔子原来的意思吗?   但问题来了?为何理学会得到这么多儒家大佬的支持。   儒家是入世之学,但人都要知道些出世之学,用此寻求心灵的安慰。普通老百姓可以寻找宗教的需要,但士大夫呢?岂不闻子不语怪力乱神。   儒学放弃出世之学的后果是什么?失去了‘市场’。   一个学说哪怕说得再好,但先必须保证生存下来。   所以理学即承担了为儒学更新补丁的任务,哪怕有些瑕疵,但也唯有留给后来人解决了。一代人只为一代事。   如果不更新的后果是什么?儒学只余空喊口号了。   好比东晋士大夫都是玄学与儒学合学,儒学是官方指导思想,入世的行为准则,不得不学。玄学是士大夫自学,因为喜欢学或者看不惯你司马家玩弄名教,咱学别的。故而玄学的本质是什么?抛开具体事务,专谈本体之论。   很多人都讽刺儒生空谈误国,但魏晋玄学的清谈,才是真正的空谈。   至于玄学的明体之学,也分为‘崇有’和‘贵无’。这与王学的‘四有’和‘四无’之争如出一则。   那么问题来,你是愿意在入世的儒家下讨论本体‘有无’之学,还是在出世的玄学范畴下讨论本体‘有无’之学。   聪明过人的可以‘四无’,愚钝顶点的可以‘四有’,但是世上的人大多差不多,只是聪明多些的,愚钝多些的区别。   大多数人都是通过实践(事功格物)来认识自己的,但也可以认识到‘新的自己’再去实践(事功格物),这是一个交替的过程,而不是一触而就的过程。   所以说大学讲作‘亲民’,程颐将亲民译作‘新民’。   作新民,使民更新。也就是‘苟日新,日日新’。   只要勤学向上,努力更新,每天都是一个‘新的自己’。   章越与程颐就此在斋舍讨论了一夜。   讨论至半夜,章越已是困了,正要合眼即被又有新的思路程颐拉起来,重新又讨论了一番。如此反复数次,章越几乎一夜没睡。   程颐确实如邵雍所言的‘聪明过人’,与章越相比只逊色在‘眼界’上。不过大佬总是如此不近人情,要不是看在他是‘程子’的份上(大佬得罪不起)章越早就生气了。   到了第二日,章越已是一副熊猫眼。   但程颐却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此刻闻得窗外鸟鸣处处,似有雏鸟在初试啼声,程颐则推开窗户。   但见春夏之交那明媚阳光正照进斋舍内,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来。   一夜没睡好的章越用手遮挡着阳光正要睡了回笼觉,却听程颐迎着朝阳道了一句‘吾朝闻道也’!   众斋舍的人一并摇头。   正所谓朝闻道,不如想睡觉。   大伙都被你们俩吵得一夜没睡,好不好。   但更惊讶的事,还在后面。这日程颐即去找到了管勾太学的李觏,直言自己打算放弃太学生的身份回乡研究学问去,没错,这就是打算退学了。   但此事被李觏阻止,程颐是他最赏识的学生之一,怎么会突然就退学了?   前程不要了?科举不考了?   这可如何行?   李觏询问再三,程颐却道:“韩退之为何辟释老,尊大学,孟子,乃因释老虽玄妙,但不足为民正心,谋天下之太平。我实不忍儒学就此废亡。”   换了其他太学生,李觏肯定是嗤之以鼻的,但程颐是何人?   胡瑗,周敦颐的学生,二人都对他青睐有加,虽说诗赋不算上乘,但以策论言之,却是太学中屈一指的学生。   当初胡瑗读了他的文章,赞赏不已不仅拔为第一,还授予他‘处士’。   处士之称,没有实际之意义,似于太学生中一等荣衔。但在国子监解试之中,考官会酌情高看一眼。   如此胡瑗刚致仕回乡养病,程颐即退学,这不是打了他的脸么?   李觏乃性傲之人,但此刻唯有开口挽留道:“七月就要解试了,你不妨解试之后再走。”   程颐坚决地道:“解试乃为出仕为官,但出仕为官不过是立一时之法,却不如定万世之心为根本!故学生去意已决。”   听了程颐这一番话,李觏也是从心底赞赏。淡泊功名这是我辈读书人的风范啊。   但转念一想,程颐走了,令他的颜面实在荡然无存。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就挑在胡瑗离开太学的时候。   李觏还是劝了几句,却不足以打消程颐的决心。李觏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样一个好苗子从太学里退学。   李觏顿时有些气恼,但转念一想,或许莫非其他什么原因?或者是因什么人所为?   当然章越还不知程颐已是退学。   到了下午,则是养正斋宴集。   地址就选在繁台,众太学生们先是结伴赏玩繁台的春色。   繁台之春色乃汴京八景之一。   但见天清寺塔高企数百尺,与天边彩云相连,满台春色锦绣灿然。繁台正中乃天清寺塔,九层自下而上皆雕佛像,栩栩如山,塔下是万千叶红杏似火。   繁台边河水弯绕,岸边杨烟依依,晴天碧树,再看天清寺庙宇古刹,耳听梵钟声声,刹是好风景。   至于不少汴京居民遍着罗绮,郊游踏青,不少百姓都是担酒携食,一副盛世繁华,歌舞升平的景象。   章越见此一幕也是心旷神怡,在这样气序清和的时节出门踏青是件惬意之事。他穿着薄薄一件长衫漫步于台上,心底怀着入太学的新鲜及那份刚成为天之骄子的傲然之意,春风吹来之时已有醺然,但盼此刻能够恒永在心。   众太学们也是幕天席地地坐在红杏树下,树上黄莺低鸣,雏燕正试着展翅,章越斜坐在树下。   早有备好的酒馔给众太学生们享用,这时浴佛节刚过,正是东京七十二家正店初卖煮酒之时。   章越尝着入口的新酒,至于席面上铺着御桃.李子.金杏.林檎等时令水果。   章越一口新酒下肚,再咬了一口御桃,但听御桃清脆一响,汁水入口甘甜。   章越本以为这就是太学生的生活,但没料到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过了片刻,但见两名华服盛装的妓女来到树下。   章越见此当即坐直了身子不由心道,虽说这宴集是为自己和黄好义接风,但如此也太盛情了吧。   章越也明白了,宋朝官员太学生公然狎妓,不仅没有问题,还是件风流之举。   如大文豪欧阳修,苏轼与妓女不得不说的故事,可以写成好几本书了。   至于太学生宴集狎妓也是件必行之事,甚至不请还不行,别的斋舍会觉得你没有档次。   至于太学每斋狎妓还有一套流程,必须由各斋集正(宴集起人)出帖子,然后用斋印在上面盖章,帖子上写明宴集的时间地点人物三要素,然后请对方到场。   而且太学生请的妓女,不是如玉莲那样的私妓,而是官府的官妓。   官妓普遍胜于私妓,不仅要以姿色愉人,还要能懂得琴棋书画,诗词歌赋。   这两名妓女姿色都是中上等,且谈吐不凡。章越也不免入乡随俗地往她们足上看了一眼,但见一人有缠足,一人则没有。   毕竟宋朝不是每个男子都喜好缠足的,只是一等风气在兴起,而且也不如明清时缠得那么厉害。   不过章越也晓得,一群大男人坐着聊天有什么意思,有两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在旁,喝酒谈天才有意思嘛。   妓女坐下聊天之时,众人自是行起了酒令,章越也是既来之,则安之。   正在这时候一旁一阵喧哗声传来。   但见同样是二十余名的太学生台上走来,一人道:“好你个刘几,魏大家是我们约守斋今日约的,你半道里将她劫来是何意?莫非是存心让我们约守斋上下难堪吗?”   章越看着对方一众怒气冲冲,兴师问罪的样子,也是觉的有些不妙。   这才刚来太学狎妓,就遇到了争风吃醋的事,这也太巧合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托付   太学里各斋为了狎妓之事,争风吃醋之事可谓屡见不鲜。   据武林记事中言,一般京城里妓女之中稍有名气的一般都不轻易见客(深藏高阁),等闲富商这些以为用钱砸就可以,其实越是如此越不会见面。京城名妓最青睐的还是太学生们,他们来了这才肯现身。   故而太学生们常闹意气之事,甚至还经常因狎妓,引起太学生们争风吃醋。   不过太学对太学生狎妓不管,但对他们斗殴打架却是管的。   但是太学生年轻意气,面子又不能不顾,怎么办呢?   这时候两边就叫了一大帮人约定一个茶坊来,两面摆明车马跑,好似古惑仔谈判般在一起讲个斤两。   至于两边是拼爹,比背景,比人多,比文章,比才学这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这一幕在宋人笔记之中也不乏记载。   可在章越眼底就如同学校里,为争一个女朋友彼此斗得头破血流差不多。   但见刘几不慌不忙地带着几个斋生上前去谈判了。   不久刘几就带着对方数人来到席间,对方一人道:“你我不比酒令,就以酒筹来定胜负。”   一旁的人奉上了一个大竹筒子,里面是一堆的酒筹子。   刘几对本斋的人言道:“尔等谁来与约守斋比酒量?”   众人相互看了一番,有几名平素酒量不错的人当即站起身来。   还剩下最后一人名额时,章越心想自己酒量还可以,何况今日宴集是为自己接风,不能不出这个头,于是自告奋勇道:“算我一人。”   刘几深深看了章越一眼笑道:“好!”   当即众人围在一起,刘几先将酒筹子一摇,再递给一旁妓女道:“魏大家来抽!”   这位妓女妩媚地笑了笑,然后伸起纤纤玉手从竹筒之中抽了一根酒筹来。   但见酒筹上写着‘身材最高者饮’。   众人一看即对方与本斋里身材最高二人饮酒。当即就有人倒了整整一角酒给二人。   酒在酒觥里盛着,是满满地一杯。   宋朝一角酒说法就类似如今一扎啤酒。满满一酒觥里的酒就是一角酒了。   都也有人说‘凡觞,一升曰爵,二升曰觚,三升曰觯,四升曰角,五升曰散’。   章越看了看这一角酒差不多也有六七百毫升了,这相当于三碗酒了。   章越不由心想,这场合唐九在此就好了,他的酒量五六十碗不在话下。章越自己要看状态,差不多有大半箱啤酒的水平,至于白的一般不喝,不知道能在大宋排多少名。   但见两人各喝下一角酒,整个人还是稳当,看来确实酒量不错。   下面又是抽出一筹来,但见上面写着‘乘肥马,衣轻裘,衣最艳者饮’。   众人都是大笑,当即一人举起酒来笑道:“属我衣最艳,谢魏大家赐酒!”   章越看去对方是一位二十岁的青年太学生,显然是约守斋里来追求魏大家的太学生,虽说穿得有点‘艳’,但酒量还是不错,一饮即尽。   众人喝了十几角酒,正印了那一句话‘筹觥交错’。   连章越也不能幸免地喝了一壶酒。   于是众人觉得酒筹不尽兴,又换了划五行拳。   就是拇指为金,食指为木,中指为水,无名指为火,小指为土,然后按照五行相克这般划拳。   章越心道,这我行啊!   咱从幼儿园起,锤子剪刀布就是胜多负少,学得就是这个专业啊!   一番比试之后,对方最后‘知难而退’,临行前也放下话,改日再以燕射,投壶决胜。   章越这一刻才明白了,刘几当初说得话的意思了。   不过如此争风吃醋的比试,我喜欢!   可是看见佳人倚偎在刘几的身旁,章越总有些心底不是滋味,有些‘今年好好干,来年哥给你娶个嫂子’的感触。   约守斋的人离去,章越与刘佐攀谈。   刘佐与他一一引荐同斋的学生。养正斋有二十三人,除了程颐与一个感风,今日来了二十一人。   待刘佐指到一人对章越言此人是吴安持后。   章越不由目光一亮,心道如此巧合,自己居然和吴二郎君,王安石女婿同斋。正是天欲成就自己,以后二三十年的荣华富贵说不定就要指望这条线了。   当即章越上前与吴安持寒暄。   吴安持身量不高,甚至有几分瘦弱,但接人待物倒是客气至极,甚至比他兄长还不觉得身上带着那等衙内的习气。   章越自我介绍道:“吴兄在下乃浦城人士。”   吴安持闻言道:“原来章兄是浦城人,在下自幼在京中长大,对于浦城倒是不甚了然。”   章越闻言神情僵了僵,没错,吴安持是自幼在京长大,为了方便科举早入了开封府籍。但自己若提是浦城人,那么他多少也会与自己套近乎才是。   难道吴安诗根本没在他弟弟面前提及过自己?还是提及过了,但对方不想承认。   章越不好再点明自己与吴安诗的关系,简单地说了几句即是罢了。   章越走回到刘佐身旁问道:“这吴兄祖籍哪里?怎么听得有些不似汴京口音。”   刘佐道:“他半年前考入太学的。祖籍何处我也是不知。”   “考入?”章越讶道,“官宦子弟不是免试入太学么?”   刘佐道:“然也,不过近年来州县寒家子弟与官宦子弟皆考,寒家子弟定去留,官宦子弟则是定斋舍。故而若是他不说,我等也不知此人是官宦子弟还是寒家出身。”   章越闻言心道,他与他哥完全是两等风格嘛。   “不过此人平素服饰也与太学生们无二,也与咱们斋舍同食,对待人也很是和善周到,斋里人大多都喜欢此人。不过他倒是对他的出身从不提一句。平日看得出来斋长对他倒是比他人恭敬客气,也隐然有人说,此人必是官宦出身,且家里长辈似官还不小。”   推荐一个app,媲美旧版追书神器,可换源书籍全的  !   章越闻言心道,那是当然,太学里有一半都七品以下的官宦子弟,但人家的大伯可是当今副相。   刘佐感慨道:“似他们这样的官宦子弟生来就是自傲,至太学不过是游戏而已。就算考不中进士,将来荫官也在选人之上。故而他们来太学只需好好读书,与同舍同斋和睦,将来定有好前程的。”   一旁的向七插言冷笑道:“我看这吴二郎君倒不是内敛,毫不张扬,与人皆客客气气,礼数周到即是疏远人。他心底是不屑与我等打交道,压根不想在太学里交朋友。”   章越一听倒觉得向七这话一语中的。   太学对他们这些寒俊子弟,算是踏入一个高大尚的圈子,能够结交到不少普通官宦人家的子弟,以及将来的进士。但对于吴安持来说,可能这个圈子就不够看了。   他的几位姐夫,最差的也是欧阳修的公子欧阳,其余两位似吕简夷的孙子,吕公著的儿子吕希绩,夏竦的孙子,夏安期的儿子夏伯卿,还有一位即将成为他姐夫的则是文彦博的儿子文及甫。   还有个聪明绝顶,又狂得没边的小舅子王雱。   有这样的圈子,他也不会轻易融入其他了。   想到这里,章越也不由释然。   当日章越回到斋舍,却看见空荡荡的斋舍,程颐已是大包小包打包好行李,正准备离开太学。   章越见这一幕,也是不明所以,怎么自己来太学才两天,程颐即要离去。   “正叔兄,是我哪里作得不好么?若是如此,章某愿先与你赔罪!”章越心道这肯定是自己哪里说错话了得罪了程颐。   程颐却道:“无关三郎的事,错了,其实也是因三郎动念。之前与三郎相谈一夜,令程某略有所悟。”   “故而程某已打算回乡穷究圣贤之学问,将来若能有只言片语流传后世,此生足矣。与三郎相逢之情将长存于胸,他日若有机缘再见不迟。”   程颐说罢令章越一头雾水,就说了几句话让程颐退学了。   这叫什么?   程颐走到门口,章越也是一路相送,但见程颐回过头来言道:“三郎,我儒家至孔圣人自开宗,两汉经学鼎盛后,如今实已垂危千年之久。唐有韩退之振臂高呼,开先声,自本朝又有安定,濂溪两位,以振兴儒学为己任。”   “正心诚意之说,出自大学,似近于释家的‘明心见性’,然同与不同。明体之论,吾儒家实当兼而有之。而今若我儒家不讲,全取佛老所言。佛老虽可抚慰世人,慈悲众生,但他日又有何人来讲达用,何人去道事功?”   章越叹道:“程兄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削壁孤峰为体,他日必有一番成就。”   程颐笑道:“多谢三郎所言。”   说到这里,程颐看向天边的明月言道:“昔日我入太学之时,曾放下豪言,自拜入濂溪先生门下,每日钻研大道,科场名利之心再也没有了。不过科场还是要下的,不然怎样去教化百官和官家?”   “众人皆是讥我,奈何直至今日方知程某小看了天下英雄!”   说完程颐向自己一揖,然后趁着清风朗月大步离开了太学。   章越目送程颐,想起了他最后那句话,怎么有点好似把‘教化百官和官家’的重担托付给自己的意思?   你当初放出豪言,不等于我也有这个自信替你办到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辞赋与万言书   正所谓诗缘情,赋体物。   诗词歌赋,赋在最末,然而在宋朝进士科四场之中,诗赋却是最重。   如今诗也成了次要,退居在赋文之后。   如今章越进入进士科后,难即难在学赋上。   赋中章越印象最深的当属‘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   当然还有一个反面教材,那就是刘几的‘天地轧,万物茁,圣人’。   以及欧阳修那句‘秀才刺,考官刷。’   赋即是半诗半文。   这文是散文,散文即是不押韵不对偶的文章。   但赋是不仅押韵,还要换韵,有时要对偶,也可不对偶。   至于诗呢,有七律五律甚至三律,但篇幅短,赋却普遍长。   故而赋被称为有诗有文。   赋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铺采摛文,体物写志。   拿司马相如上林赋举个例子。   ……逼侧泌瀄,横流逆折,转腾潎冽,滂濞沆溉。穹隆云桡,宛潬胶盭。逾波趋浥,涖涖下濑。批岩冲拥……   上林赋里整篇都是如此铺垫之句。   不少汉赋都是如此,实际上多不是实景,而是司马相如将想象臆造出的景物都描绘进上林苑的景色里,给人一等高大上的感觉。   这不是一代两代如此了,唐朝的赋就已经是这样了,韩愈实行‘古文运动’,就是觉得这样的赋太虚太假,说白了就是文人纯粹在‘炫技’,没有实际内容。   被认为是‘假象过大,则于类相远,逸辞过状,则于事相违’。   到了宋朝又恢复了这个德行,但欧阳修为主考官的嘉祐二年,再度推行‘古文运动’,你再敢这样写就是‘秀才刺,考官刷’了。   刘几这位太学第一人下场可见。   要学赋,一个是韵书要读要背,还有一个则是词汇量要大。   若觉得自己古文词汇量大的话,可以尝试作一下司马相如《上林赋》和《子虚赋》的阅读理解。   当年汉武帝读司马相如《子虚赋》长叹道,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   结果一旁蜀人内侍无比自豪地道,此是臣的老乡司马相如所作的。   汉武帝见了司马相如后,司马相如说《子虚赋》是诸侯王打猎的赋,我再为你写一篇天子打猎的《上林赋》。   这子虚赋与上林赋虽说都讲得是打猎园林之事,但两篇几乎无一语略同,可见司马相如词汇量大到什么地步。   如今欧阳修推崇古文运动,一直要将科场上的律赋改为文赋,可是一直不能如意。   好比欧阳修自己写秋声赋,也得骈散兼顾。   本来章越也是欧阳修古文运动的支持者。   不过他也明白了为何古人要在诗词歌赋上押韵?   押韵不是仅仅为了修辞罢了,而是为了方便背诵。诗经那么多诗歌,都是以传唱的方式得以保留,最后才被人记录在纸上。   诗歌再好,但若是难以背诵,就不具备有生存条件。   毕竟古代没有随手百度翻书的条件,故而通过诗歌这样朗朗上口的方式,背在脑子里当然是最好了。   如此哪怕很多年以后,偶然触景生情,也能念出或唱出一儿时背过的诗或唱过的歌。   明白了这一点,章越对赋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不过比起经学,学赋这个还是真看天赋。   ‘赋圣’司马相如就算不遇到汉武帝,人家也是赋圣。   章越如今也开始学赋。幸亏在太学里,各斋每日在炉亭切磋学问,还有饱学鸿儒充任讲官,这让章越有了学习的途径。不似过去在乌溪时,找本书都难。   太学的制度是‘讲于堂,习于斋。’   崇化堂每旬一讲,由国子监直讲亲自授课,平日考课时也在崇化堂。   至于平日学习则在斋舍。   这斋舍与学校宿舍有些不同,有些研讨室,自习室加宿舍的感觉。   每日章越都必须来到炉亭参加筵会。   此炉亭置于每斋之中,因冬日可以升炉子,故名为炉亭。   炉亭就是斋舍的自习室加研讨室,除了冬日生火,到了夏天则将东西两壁的通身窗打开。   章越从南面走进炉亭,东西二壁的通身窗旁悬挂着本斋及第者的名字,下面再以小字写上进士几甲几名,乡贯等等。   北面则是实墙,上面悬挂着三块板牌挂于壁上。   中央这一块板牌是重中之重,被称为光斋牌。   这是从唐朝中进士就留下的规矩,凡是本斋进士及第,做官归省太学的太学生,当返学行光斋之礼。   除了行礼外,还需向本斋纳一笔钱,称光斋钱。若出任宰执、状元、帅漕,还得再送本斋一批贵重礼物,然后写于光斋牌上。   至于光斋牌左右两块,左侧书本斋学生姓名籍贯以及表德(在太学里获得荣誉),章越行过‘参斋’之礼后,已是列名于这块板牌上,正式成为了养正斋的一员。   右侧则书太学学规,养正斋斋规,旁附一副炉亭座次(炉亭之图见章末彩蛋章)。   亭中正中央则是一个火炉,座位则皆围着亭炉,共有二十四个座位左右而设。   一斋满额为三十人,但为何只有二十四座位之数,章越倒不明白了。   不过比起以往教室与宿舍两点式的生活,平日至炉亭处参加筵会或自习倒是不错。   章越平日在炉亭习赋文,斋长刘几在时,章越也向他讨教如何写文章。   太学一斋之内,斋谕执行学规,斋规,至于斋长则统筹其事。斋长虽没有督促学业,答疑解惑的职责,但刘几是‘太学第一人’,也许是名气太大枪打出头鸟,故被欧阳修刷下来之故,但人家的才华肯定是毋庸置疑。   章越找刘几请教时,他道了一句:“学我的文章,他日被考官刷之,莫要怪我。”   章越则笑了笑。   刘几或是看在章越是章衡章惇族亲的面上,也或者是那日泡妞帮自己出头的份上,反正也是对章越学赋尽心指点。   章越向他问道,是不是如今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子虚赋不可再学,转而学韩愈,柳宗元的文章,将文章写作平易畅达就可以应试。   刘几闻言盯着章越看了半响,然后道了一句:“你喜好何等文章,就去学何等文章,一味揣摩考官喜好可乎?”   章越闻言愣了半响,刘几用手点了点自己心处道:“千古文章自有其道,你当问问这里,而不可问他处。得了‘红勒帛’如何,吾也是不惧也!”   章越不由佩服。   红勒帛是指‘红绸的腰带’,蜀地成都士子大多喜欢在腰间缠一条‘红勒帛’。   刘几去年科举,即遭到了‘红勒帛’。   欧阳修用‘秀才刺,考官刷’羞辱也就罢了,还将刘几的文章从头到尾用朱笔一竖一竖地抹掉,美其名曰为‘红勒帛’。   如此羞辱完了,欧阳修再写上‘大纰缪’三个大字加以批评,对左右道此必是刘几的文章,张贴在贡院给各位考官欣赏,考完拆名众人一看果真是刘几。   换了常人经了这样的侮辱,要么不考,要么改变文风了,但刘几一句我也不惧,实在是令章越刮目相看啊。   但见刘几正色道:“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写于汉景帝时,但汉景帝却不喜辞赋,故而司马相如一直郁郁不能得志,但到了喜好辞赋的汉武帝时,司马相如却乘时而起。若是司马相如早早更之其道,日后还能写出上林赋那等文章来么?自古以来,我等读书人就要有所坚持,莫要让文章去寻人,要人来寻你的文章!”   章越听了质疑道:“若是明岁还是欧阳学士为主考,斋长还是不易文辞如此呈上么?”   刘几大笑道:“正是如此。”   章越点点头,这真是大丈夫本色啊。   刘几提醒自己说得也有道理,何必当今时兴什么文章就去学什么文章呢?   就如同后世整天讨论下一个风口在哪里?有个大佬说‘站在风口上猪也会飞起来’,但同样也有大佬说‘管他风口在哪里,做好自己的事,总有一天风口会吹到你身上来得,一直去寻找风口,反而丢了自己。’   看来刘几就是这样牛人,早就看破了一切,故而能坚持不动摇。   然后过了一些时日,章越才知道刘几改名为刘煇,字也从‘子道’改为‘之道’。不仅如此,连文风也改了,一改文辞,文章写得比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还‘古文’。   章越知道后不由大骂,真是马勒戈壁,这人说话简直跟放屁一样,浪费了自己多少时间。   于是章越也只好重新抱起韩柳,欧阳修的文章认真读起,学习他们的文风。   词汇量和声韵都要背,不过文章就不一定了。文章主凭天赋,好比高考的作文,大多数人练习一辈子也拿不了满分。   但后天的努力有没有用,答案还是有用的。   有句话是‘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就是说将三苏的文章背熟了,就可以吃上羊肉了(做官),背不熟那就只能喝菜汤了。   不过读三苏文章为科举范文还是建炎以后的事,如今就是揣摩韩愈,柳宗元的文章。   本朝就读一个欧阳修。   除了诗赋文章,太学生们在炉亭里最常讨论的也是朝政大事。   正如向七之前所言的‘带头陀院,无官御史台’。太学生生活确实清苦,也是抨击朝政。   也有人说太学生因日子清苦故而抨击朝政,也是有道理的。   尽管有当今官家的圣眷眷顾,但因为太学从当初的孙复,石介,到如今的胡瑗,李觏当年支持范仲淹变法的关系,总是遭人排挤,甚至被人视作‘君子党’之地,故而朝廷拨给太学的经费,屡屡被按着不,或遭到各种有意无意地刁难。   太学生难免一肚子怨气。   如今已到了七月,正是酷暑难耐之时,大多数太学生正准备着国子监解试。   章越在炉亭,一面拿着蒲扇,一面读韩愈文章。却见有一人同学道:“有一好文章,与诸位共鉴。”   众人问道:“是谁的文章?”   章越打了个呵欠,他见过不少太学生吹捧的文章,先入为主的认为除了欧阳修外,没几个人文章可以作为自己参考的。   故而还是看韩柳的文章有精神。   但听对方道:“如今提点江东刑狱的王介甫返京述职时,写给官家的万言书。”   章越一听王介甫三个字,当即把打了一半的呵欠掐住心道,是王安石的文章,那我可不困了。   “此文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读之令人拍案叫绝,这几日京中大臣皆在议论此书。”   听到这句话,一人笑道:“王介甫的文章好是好,但这个人听闻甚是迂阔。当年知制诰时,官家邀一众大臣们至御园钓鱼。众大臣们皆气定神闲地钓鱼,唯独这王介甫反却将鱼饵啊都吃了,此事闹了个大笑话。”   众人一听都是笑了,也有几人质疑道:“道听途说来得吧,怎会有人误食鱼饵,还是堂堂大臣?荒谬?”   一人道:“并非荒谬,此事我有听说,次日官家还与几位相公谈论此事,他说他人误食鱼饵一粒也就罢了,一碟皆食尽之,如何有人不近情理至此啊。此人必为诈人!”   “此事千真万确,我家舅舅在旁侍直听来的。”   另几人则为王安石找借口。   一人道王安石乃宰相种子,一人却道,若用这样的人为相,天下必困。   几人正在争论,章越却来到面前向对方一揖道:“求借文章一观。”   几位太学生都在忙着辩论,文章倒一时没人看。   故而章越迫不及待地先将文章看下来,此文被梁启称为‘秦汉以下第一大文’。   章越不知到底如何个好法!   章越一字一句地读起‘臣愚不肖,蒙恩备使一路,今又蒙恩召还阙廷,有所任属,而当以使事归报陛下……’   章越这边读着,那边同窗们已是分成两派吵作一起。   说起太学生们的政见大体还是倾向支持当初范仲淹的新政。   后世有言,进士里近半都是胡瑗的学生,而王安石变法尽用胡瑗弟子,这些并非没有道理。   政见之争最是无聊,章越哪管那么多,反正有好文章先看一遍,等睡着后背下来再说。   正当章越看完,抬起头却看到一个人正看着自己。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吴安持。 第一百三十三章 答案   吴安持看来,章越也是回以笑着点了点头。   此刻炉亭里众人吵个不停,章越则放下文章向吴安持走去。   吴安持笑道:“众人都在争论,为何章兄独在背文章呢?”   章越本要装着不知道的样子拍几句王荆公的马屁。但转念又想以自己与吴家的交往,对吴安持岳父是谁,应有所了解才是,如此不是很虚伪?   不过自己喜欢人家的文章那是真的,如此又有什么不好意思。   章越索性拿出一副对‘此公文章深有研究’的样子道:“吴兄,吾窃以为当世诸公除欧阳学士外,当属王公的文章第一。”   “哦?真有此事?”   章越道:“吾往日素喜《伤仲永》,《游褒禅山记》,但吾近日读《读孟尝君传》却更叹服。”   见吴安持微微疑惑,章越笑吟道:“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章越言此看吴安持的脸色道:“读到最后一句,直如‘老吏断狱案’实拍案叫绝!”   这篇《读孟尝君传》不足百字,但读来就是给人感觉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四五处转折后,最后一句简直犹如神来之笔!   同时章越也有一个意思。   王安石举孟尝君的例子,不是慎交友么?   你吴二郎君在太学之中不也是如此么?   吴安持果真深以为然地道:“然也,自古以来皆称孟尝君好得士,然而君子与小人岂可共处哉?”   “是以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墨子悲于染丝,是之谓矣。是故君子必慎交游焉!”   吴安持闻言笑了笑就没说什么了。章越心道,这吴二郎君好难亲近,看来要结交此人还真不容易。   想到这里,章越返回到座位。但听堂上愈争论愈激烈,这些太学生也真是什么都敢说,居然从庆历新政批评至官家头上了。   这特么胆也太肥了。   宋朝风气就是如此,不仅太学生如此,连官员也差不多。   当年直接导致庆历新政失败的进奏院案,一名官员写了一傲歌简直狂出天际。   一句‘醉卧北极遣帝扶,周公孔子驱为奴’,后一句不说了,前一句居然要皇帝搀扶自己。   庆历新政到底为何失败,不少人都将原因归究至宋仁宗前后反复,不能坚持的身上。   但章越觉得有些错怪宋仁宗了。   庆历新政,其实就是一个不成熟之举。   当时朝廷经过与西夏之战的阵痛,故而仁宗皇帝仓促决心改革。他将范仲淹,富弼召回中央实行新政。宋仁宗本认为他们会立即拿出一个切实可行之政策,但议论了半天,范仲淹最后才上了十条建议,也就是后来的‘范十条’。   范十条条条都是针对宋朝当时最大的问题三冗(冗官,冗兵,冗费)而来。   从范仲淹,富弼进入中枢到最后离开,新政不过一年即失败了。   为何如此?   宋仁宗一开始就没有作好新政的准备。范仲淹变法的失败,让他意识到变法的时机还不成熟。官员们认为‘规摹阔大,论者以为难行’。   反对的人实在太多,真要推行新政会触动到根本。   为何有三冗?   说白了,还不是当初当朝者自己设计的。三冗设立就是为了解决一系列问题而存在的,现在你要废除三冗,那么反过来说当初的问题解决了吗?   没有解决就废除,就动摇根本了。   还有就是准备不充分的问题了,宋仁宗一开始就没想变法,被西夏打痛这才让范仲淹来试一试。新政实行了一段,才现什么叫‘不上秤没有四两重,一上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原来问题这么多。   ‘范十条’还称不上大刀阔斧,但暴露的积弊之深令人触目惊心。   面对如此多的问题,范仲淹,富弼一直呼吁扩大相权,来推行变法,彻底压下反对的势力。   但扩大相权,又触动到根本了。   最后变法失败了,宋仁宗还是将富弼,韩琦,欧阳修当年支持新政的人都在朝堂上,而且一直受到重用。   至于变法中州县兴学,兴办太学的政策仍在。对于变法党所在的太学,一直给予政策倾斜支持。   如这一次国子监解试额额从四百五十人增加到六百人,但太学生也才七百多人,就算加上广文馆生也不过一千多人。   几乎达到三人解一人的比例。   再想想福建,浙江解试一百解一人的比例。   前人种树,后人乘凉。   王安石变法时都取胡瑗的学生为新党骨干。不过王安石当政后,新的太学生又反对变法,这也是王安石所始料未及的。   众人议论了一阵,章越都不言,这时候向七突然看向章越问道:“三郎,你怎么看庆历新政及这一份万言书。”   章越方才仅注意文采文辞了,一时没关注政见。   章越笑道:“在下年纪轻轻哪好表议论,如今我学文章还来不及。”   一旁的人笑了笑,章越不说也就算了,但向七坚持道:“三郎,你这就不厚道了,好与不好,是与不是,你好歹说个大概啊!”   章越心道,太学讨论政见风气甚重,自己若真的不说,反被人看轻。   章越决定拿出一个谁也不得罪说法。他放下书笑道:“那我试言一二,说得不对,诸位不要见笑。”   “请说。”   章越道:“我读书时有一句深有感触。李文靖公(李沆)为相曾言‘吾为相无他能,唯不改朝廷法制,用此以报国’。我等乍闻此言,以谓李文靖公身为宰相却不当事。”   “其实为宰相者最败坏者,在于不思事体,为了收恩取誉,屡更祖宗旧制,最后导致官员兵卒冗滥,这才是最大之弊。”   “今日之用度无节,财用匮乏,公私困弊。一切推迹其事,皆因宰相当初不能遵守旧规,妄有更改所致。”   章越这一番话说完,在众太学生中倒没掀起什么波澜。   刘几敷衍笑道:“三郎说得好。”   说罢众人又继续讨论下去了,章越心想,这些太学生们哪里听得懂这些?   而一旁的吴安持目光闪了闪。   次日为朔日,吴安持自太学返回家中。   这几日不仅他的岳父王安石返回京师,连他爹吴充也从陕州返回京师叙职。   吴安持给岳父特意在京中找了宽敞舒适的房子安歇,但王安石却言住在哪里都一样,偏要住在太学隔壁的朝集院中。   见岳父宁可住公舍,吴安持也是无话可说,准备过去见礼请安,谁知却吃了闭门羹。   原来王安石上了万言书后,轰动了京城,不少官员士子都来拜见,也有人骂说王安石这纯粹是找事。   但王安石为了表示上书的诚心态度,在天子回复之前,不接见任何外客,索性连女婿也当作外客一并不见。   吴安持吃了闭门羹后,仍在岳父门外行礼再三,到了家中这才松了一口气。   吴安持回府先见自己的娘子。   王氏是王安石长女,虽容貌不算出众,但文章才华极高,这一点令吴安持也是自愧不如。   王氏服侍吴安持更衣言道:“晚上有家宴,你先去母亲那问安,如今十五娘出嫁了,哥哥整日不着家,你又在太学读书,家中倒是冷清许多。”   吴安持道:“不是还有十七么?”   王氏摇头道:“你又不知母亲?她对十七向来是外亲内疏的。”   吴安持道:“有什么外亲内疏的,如今十五娘嫁人了,就到十七了。不过她这性子……要找个好婆家,真是要令爹娘头疼了。”   王氏道:“你在外头唯唯诺诺,到了家中却说十七的不是。”   吴安持笑了笑道:“我也是盼她嫁给好夫君,是了,大伯身后如何?”   原来两个月前参知政事吴育已是病故。   王氏道:“大伯身后事都已是办了妥当,如今托欧阳学士写墓志铭,至于官家念在多年辅弼之情,已下旨荫补其子入官。”   “不过大伯家中有几人不做官的,故而推至我们家中,爹爹今日家宴或许会问了你和哥哥有无荫补之意。你是如何打算的?”   王氏看吴安持脸色,有些失望地道:“我就知不可在此刻问你。”   吴安持看向王氏的脸色道:“娘子,你也知科场之难,有官为之即先为官。就算荫补,日后也可考锁厅试,博个进士出身。”   王氏道:“我本也是这个意思,但见你片刻犹豫也无就答允了,我看补荫以后也未必有考进士的打算……”   吴安持不满道:“娘子,你说话倒越来越像十七了。”   当夜吴府家宴。   吴充为官已是二十载,却未及不惑之龄。   他十七岁中进士,可称得上少年得志,之后仕途上又得他几个兄长提携,可以称得上一路亨通。   在群牧司时,王安石连包拯敬的酒都敢不喝。但他这样眼高过顶之人,对同僚吴充也极为敬佩,视他为至友。不仅在诗词里一口一个冲卿兄地亲切地喊着,还将爱女嫁给了他次子。   吴充相貌可称丰神俊朗,其妻李氏也乃名臣李宥之女,这也是一桩门当户对的好姻缘。   这日家宴,吴安诗,吴安持夫妇,十七娘都是在场,至于几个孩童则由下人抱着在旁另一张小桌吃饭。   席上众人不敢出声,唯有吴充言道,吏部打算荫补给吴育后人为官,按长幼分授予太常寺太祝,大理寺评事,秘书省正字等官。   吴安持想起今日在炉亭谈论三冗,他也深感如今冗官之弊。至于冗官之弊,就是荫补太滥。故而范仲淹提出十条其中一条就是‘抑侥幸’,意在革除荫官之弊。   如吴家几个荫补的官职都是京朝官,虽然只是对应着无出身的四十,四十一,四十二阶这最后三阶,但远在选人官阶之上了。   连一科进士里只有数人,初授才能为京朝官,其他都要出任选人。   今日太学同窗们抨击冗官荫官之弊时,他是一言不。   吴安持从心底知道他们说得对,但此事落在你头上时,那么到底又是对还是不对?   从此不必苦读诗书了,甚至不必考中进士后,就去偏僻地州县任职,自己可以留在繁华的汴京了。   听到吴充言已打算让他们兄弟二人一并荫补时,吴安持心底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吴充道:“荫补之事,一日未有明旨,你们二人一日不可声张。其他人也不许多嘴。”   席上众人都称是。   吴充又道:“即便荫补,但朝廷也不会立即给你们差遣,等上二三年也是有的,这些时日你们就在家读书,不许外出。”   见气氛有些严肃,一旁李氏向两个儿子笑道:“爹爹的吩咐记在心底就好了,菜都凉了!”   吴充微微点头动手夹菜,一家人这才动筷。   吴充吃了几口,又考校二个儿子学问和政治之事。吴安诗答了不好,挨了吴充几次训斥。其他人在饭桌上吃饭也不由是提心吊胆。   待轮到吴安持时,他还未答手中的筷子已落在了地上。   吴充不由摇了摇头,等丫鬟给吴安持换了双筷子后,方问道:“你泰山那份给官家的万言书看了否?”   吴安持答道:“昨日在太学时已看过了。”   “你如何看?”   吴安持满头是汗。   吴充责道:“还未答已是如此,要说些真知灼见来,以后入了庙堂诸公问起来,不说答些切实可行之案,至少要言之有物。”   吴安持道:“孩儿以为为政之先还是‘尚简’。”   “如何尚简?”   吴安持道:“尚简就是简政,就是简而有法。”   “可。”吴充道了一句。   吴安持想了想道:“孩儿今日读书,读到李文靖公(李沆)为相曾言‘吾为相无他能,唯不改朝廷法制,用此以报国’,孩儿……孩儿深有感触……”   吴充一愣随即道:“哦?说来听听……”   吴安持答完之后,吴充抚须沉吟片刻,然后笑道:“二哥入太学后,见识倒是有些长进!”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邀请   次日。   范氏正与十七娘在府中插花。二人一面插花,一面聊天。   范氏道:“爹爹上一趟自赴任正路过洛阳,洛阳太守邀爹爹前往花会。爹爹言此花会宴集之所,皆以花为屏障,至梁、栋、柱、拱,以筒储水,簪花钉挂,举目皆花,真是好看。”   “改日我以牡丹插花,十七,你素爱牡丹,你看以牡丹插花如何?。”   十七娘道:“我喜牡丹乃因它遗世独立。昔武后诏次日游后苑提笔云,明朝游上苑,火报春知,花须连夜,莫待晓风催。”   “然而百花俱开,牡丹独迟。武后一怒之下烧去满园牡丹。如今牡丹折枝与百花同列,共插瓶中,岂是牡丹本意。”   范氏笑道:“我的插好了,如何?”   十七娘道:“好是好,但用古铜瓶来纳之更好。”   “你啊你,事事都要挑个理来。再好的器物,都要贬损一番才是。”   十七娘笑道:“还不是嫂嫂纵着我。我插花就素来插得不好,不插了。”   范氏失笑道:“也终有你也不会的。”   范氏虽是这么说,但仍是命女使取了古铜瓶插花来。   姑嫂二人游园,范氏忽道:“昨夜二叔博得爹爹赞赏那番话,并非自己主意,而是借别人的话头。”   十七娘问道:“哦?爹爹看出来了?”   范氏停下脚步看向十七娘道:“好啊,你瞒得真紧,也不与我说道,说说你如何看出?”   十七娘笑道:“好嫂嫂,我说就是,我本以为也是二哥这半年在太学读书,学问大有长进,但我看二嫂的脸色,却是皱眉不展。她是二哥的枕边人,二哥学问如何她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我见二哥被爹爹夸奖后,二嫂却没如何欢喜,心底这才有些疑惑。再经你这么一说,就明白了。”   范氏道:“难怪如此,你二嫂一直与我素来不和,若二叔得了势,她在我面前神气自是不同。你倒看得仔细。”   二人起步又行于湖边,吴府湖边小径遍植柳树,一路行来不时要伸手托起垂下的柳条。   十七娘道:“嫂嫂这我要说你,二嫂人也不坏,就是平日清高了些,不愿与府上的人往来。”   范氏道:“我最厌人如此,再说妯娌之间,哪有好与坏之说,最常得看对方不顺罢了。”   范氏言此失笑:“不说这些了,你道二叔是借何人所言么?”   十七娘笑道:“大概是他太学里哪个同窗?但嫂嫂这么说,倒似我也识得一般。我猜不出。”   范氏笑道:“猜不出?还记得当初翻仙霞岭时那章家少年么?”   “真是……他……”   范氏闻言有些意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十七娘,但见她一手遮住垂来的柳枝,一手轻提罗裙的裙角,双目看似低垂看向路,实不敢与己对视。可是范氏盯着她欺霜赛白脸上,却片刻流露的神情里察觉到些异样。   范氏心底狐疑,二人走过这段小径,来至凉亭里坐下。   这里早有几名老妈子提前摆上夏令水果及饮子。   凉亭上的石凳也早一步铺上了锦垫。   十七娘坐下后已是从容地道:“方才一时不慎,被几根柳条刮到脸上,倒有些生疼。这位章三郎君,我还记得,当初他言‘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   说到这里,十七娘又笑道:“如今倒是变得‘唯不改朝廷法制,用此此报国’。”   范氏也装作不知地笑道:“说来也是,一言胆大,一言谨慎,都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十七娘道:“是爹爹厉害才是。”   范氏道:“昨夜乃二叔后来与诗郎一并入书房与爹爹说话时自承得。听二叔言道,这章家郎君在同斋之中,年纪是最小几人之一,其他倒是不觉。只是听二叔说章三郎曾数度主动结交他……”   说到这里,范氏心道,章三郎为何会主动结交吴安持,莫非……   范氏想到这里不由又看向十七娘,却见十七娘倒是平常地追问了一句:“然后呢?”   范氏道:“然后我就不清楚了,只是诗郎这么与我说的,不过诗郎在爹爹面前也赞了几句这章三郎的才学……”   “那爹爹……可信得过哥哥的眼光?”   “这我也不知。”   “对了,还有一件事说来稀奇。”   【看书福利】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每天看书抽现金/点币!   “何事?”   见范氏有些欲卖关子的样子,十七娘也耐心地坐着喝紫苏饮子。   最后范氏忍不住言道:“爹爹昨晚在书房还说了一事,他说此来进京述职正好有些闲暇,让诗郎与二叔多邀些京中青年才俊来府上宴集,如此哥儿俩以后荫官了,仕途上也有个扶持,他也好看看今日后生的风采……”   十七娘已停盏不饮。   范氏故作淡然地道:“也是奇怪了,爹爹怎会有这个兴致,再说你几个姐姐婚事,那可是归于媒妁之言,旁人家上门说媒,爹爹再从中视其家世人品而择之,倒没有这般事先……”   “嫂嫂,你莫要……莫要说了……”   范氏笑道:“难得见你脸红一回,不过诗郎问爹爹,是不是选尚未有婚约的青年才俊,爹爹却将诗郎狠狠责备了一番,我想也是,我吴府……就是真的……或许爹爹真是想见一见今日才俊。”   “嗯,爹爹,必是如此打算。”十七娘话虽这么说,但面已酡红如醉。   太学放假的日子。   家住汴京的太学生都是早早回家,就连黄好义也去打炮了。   章越本打算在斋舍读书,但到傍晚时却为刘佐,向七邀出门洗浴。   章越以往都是在竹林打井水冲澡,听闻可去澡堂沐浴,也动了心事当即与刘佐,向七出门。   在汉唐时实行市坊制,老百姓住坊,交易则往市,同时朝廷严令‘非州县之处’不许设市。   但宋朝打破了市坊,而且草市也得到了朝廷的承认。   之前担心的税收下降,并没有因市场的开方减少,反而因取消的市坊,更令商业繁华,交易兴盛。   若说杜甫那‘江南逢李龟年’,令人想起盛唐长安的景象而黯然神伤。   那么宋朝的汴京繁华更胜过唐朝,甚至元,明的京师。   还有件事也是汉唐没有的,从宋朝起也取消了宵禁。   章越等去澡堂一路之上不免看着汴京的夜景,真可称得上‘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水门向晚茶商闹,桥市通宵酒客行’。   眼下未到汴京繁华的时候,但是已是可以窥见一二。   拉货的太平车仍如白日般穿行于街头巷尾,茶肆饭馆的伙计站在门前迎客,楼台的妓女已挥舞着红袖招揽过客。   到了地头,只见浴堂门前悬一小壶,暖灯两盏迎客。   进了门自有人招呼:“敢问客官喝茶,还是沐浴?”   汴京浴堂多是前茶馆后沐浴,搓澡之后再喝一壶热茶,那简直绝了!   “先沐浴!”向七十分老道地言道。   刘佐神色暧昧地笑着对章越道:“三郎,今日让你开开眼。”   章越心道,不会有什么其他服务吧?   茶馆后内有曲径通幽,但左右有二门,一门名为‘叠萝’,一门名为‘沧浪’。   章越远远在站门外,但听里面遥遥传来男女浪声呼笑,已是目瞪口呆。难不成宋朝民风已是如此开放了吗?   刘佐,向七见章越如此不由捧腹大笑。   章越心道,这可不能让人看轻了,谁怕谁?就当作成人礼了。   当即章越哼了一声即往‘叠萝’走去,一旁的侍者连忙拦住章越道:“叠罗是‘女泉’,咱们要去沧浪。”   章越这才恍然,看向刘佐,向七,但见二人已捧腹大笑。   进入浴室后,三人各自宽衣解带,然后各领了一条干巾进入一大池。   但见这大池都坐着一群大老爷们,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池内热气腾腾,想必是池外有人烧着热水混入池内。   章越洗了澡,然后拿着干巾出门,这时自有人问章越要不要揩背,修脚。   章越先问价钱,听闻揩背,修脚都是五钱。   “那就揩背。”   章越一面享受着服务,一面想起苏轼的一小词。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一阵搓背之后,章越是浑身舒坦,懒洋洋得不想动弹,歇息了好一会菜与刘佐,向七二人一起往浴堂的茶馆小憩喝茶。   洗澡喝茶之后,章越沿路返回太学,同时向刘佐,向七打探吴安持平日有什么喜好。   章越看看自己能不能投其所好,然后顺着他敲开王安石这条路。   不过刘佐,向七都是摇头,言吴安持这人平日未听说有什么喜好,反正就是人家不愿与他人相交的样子。   章越听了也不懊恼,但凡是人都有爱好,自己在太学继续慢慢观察就是。   次日章越返回太学后,没有意料的是,吴安持竟是主动自己找上自己。   这令章越倒是‘受宠若惊’,莫非是自己的诚心终于感动了他。   吴安持请章越十五日后,太学放假时往吴府上宴集。   虽说邀请的不仅是章越一个人,还有不少太学生,但如今已是很令章越很高兴了。   因为结交上吴安持,是自己将来投向新党的最重要一环。 第一百三十五章 府元   章越平日除了读书专研文章之外,偶尔也学着些投壶,射箭之艺。   这也是没有办法,平日时间太过于充裕,以至于可以学太多东西。   太学里日常的作息是这样的,五更鼓后片刻会响第一通鼓。这时候大部分太学生即已是起床了,各自于斋舍里梳洗穿衣。到了第二通鼓时,即前往厨房取饭,然后各自在斋舍里就食。   因为章越有昼寝的习惯,故而一般要等第二通鼓时才会起床。他梳洗时自有斋舍里的同伴帮忙带饭回来。   吃完早饭后,若有私试或讲习,众人要去崇化堂,若没有则在炉亭里自习。   太学一直以来的校风,就是每次公试私试之后,胡瑗和掌仪会于诸生在崇化堂内,合奏乐歌至夜方散。   这是太学一直以来的规矩,算是课余放松,这也是劳逸结合。   到了午后,章越则会雷打不动地昼寝。同斋的人看得都是佩服,换了别人这样会被师长怒批。而且章越并非是小睡,一睡就是少则一个时辰,多则两个时辰。   到了晚上除非太学小厨有加餐,章越一般也会在斋舍用晚饭。   不得不说,太学的日子确实清苦。但是章越还算能忍受的。   但太学里不少是官宦子弟或本身家境殷实之人哪会吃得了这样的苦。   故而晚上他们都会寻个借口溜出去。但太学无故不得旷宿,除了安排一名博士每夜寻斋,还有直讲室令一名直讲值斋登记太学出入。   不过胡瑗离去后,太学风气有所松懈,太学生们为了请假出宿,就屡屡在薄上签“感风”二字。   日后有名太学生入了馆阁,馆阁也有校官直宿的规矩。   按规定,三馆秘阁每夜轮校官一人直宿,如果有原因不宿,则虚其夜,被称为豁宿。按照规矩,豁宿不得过四天,到第五天就必须入馆中宿值,如此给了不少官员可乘之机。凡是要豁宿,馆阁官相沿成例地在值班簿当值人的名位下写上“腹肚不安,免宿”几个字,所以馆阁夜宿的值班簿,时人相传称之为“害肚历”。   这位太学生出身的官员也是屡屡签豁宿,也许是想起了自己在太学时签‘感风’二字外出的经历。于是将两件事合在一起,戏称‘’害肚历’,可对‘感风簿’。   这也是一桩太学时的笑话,众人时常提及。   比如黄好义入太学后‘身体就一直不好’,经常是‘感风’的常客,令直宿的国子监直讲都很是疑惑,这孩子怎地如此?   有一日假日时,黄好义将男装打扮的玉莲带入了太学。   太学的规矩是平日不许学生见客,但假日时允许在斋舍见客。可是黄好义竟公然将妓女带入,万一被告可是要被开革学籍的,连章越也要被牵连。   章越将黄好义训斥了一顿,将二人赶出了斋舍。   幸亏黄好义还没浑到底,听了章越的训斥立即带着玉莲离开太学。   除了黄好义,斋舍里太学生签感风倒是不少,有些是家室在汴京,难以忍受太学里枯燥生活。   也有的太学生则是青楼里的常客。   太学生受妓女欢迎,这是众所周知,而且大宋最大的‘红灯区’就在太学旁。   官员公然狎妓已是风流之事,又何况这些年纪轻轻的太学生们。   太学中有个段子。   有一名学生整日流连于青楼,有一日回家双腿疼痛,其母当时按着他的腿道,我儿读书良苦,经常深夜读书,学里缺乏炭薪,故而冻坏了吧。   这名学生听了当即羞得无地自容,当下痛下决心再也不去青楼了。   这样的故事,经常被老生拿来告诫那些爱去青楼的太学生,劝他们浪子回头。   不过章越算是无处可去,偶尔学累了,也会夜里去到处逛逛,有时候逛逛州桥夜市。有次也从那淘来好些寿山石。   章越当时看了不贵,就买了许多。   平日学累了,就刻几块印章。   反正章越就是时间多,睡后还有六个时辰可供挥霍。   什么也都学着些,除了文章书法之道,还有射箭,投壶,以及篆刻印章都在他的学习范围之内。   反正每日那么多时间,只是读书也是够辛苦的,多几个课余爱好也是不错。学习其他技艺,就将技能点全部点上就是。   “三郎,又在刻章?”   章越抬头见是斋长刘几,起身道:“是啊,斋长有什么贵事?”   章越隔个两三日就会刻一个印章,如今不知不觉已是刻了十几个印章在手中。身为斋长刘几自是知道章越刻章之事。   刘几笑道:“三郎,我看你刻章极好。”   “斋长这话不敢当。”   刘几道:“不是虚言,这坊里刻出的印章虽好,但带着匠气,一横一划都木讷极了。倒是三郎你不仅篆书极好,还将书法融入刻章之内。”   “斋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章越笑道。   刘几笑道:“果然瞒不过三郎,是这般,知书学的杨直讲知晓吧!他喜欢你的刻章……”   “杨直讲?”   章越自是知道什么人?对方名为杨南仲,如今教授国子监书学。   有人云当今小篆名家,天下唯有邵不疑、杨南仲、章友直。   当初宋仁宗就是请章友直,杨南仲数人雕刻二体石经,可知二人书法都是当世一流。而这石经如今正置于太学之中。   按道理来说,章友直与杨南仲交情应该不错。但事实上章越跟随章友直多年却一句也没从对方口中听到杨南仲的名字。   刘几见章越犹豫不由问道:“有什么难处么?”   章越想了想道:“倒不是难处。若是杨直讲要刻章,我这正好有一枚,就赠给斋长。斋长自己处置,但若在杨直讲面前切莫说是我送的。”   刘几略一寻思即是会意道:“三郎放心,我定不对外说你赠的。”   章越取了一章给刘几。   “三郎,真是够朋友。”   章越笑了笑,自己白日昼寝,闻鼓不起床等事都是刘几替自己遮掩着,两块刻章除了费了些功夫,却也不值几个钱。   刘几取出一袋钱来道:“三郎,些许心意还请收下。”   章越推辞道:“同窗之间讲这些作什么,不收。”   刘几见章越坚决推辞,也没有再送。   次日刘几又来到斋舍,赠给了章越一件新袍子笑道:“三郎,此件袍子于我有些短了,也懒得改了,见三郎衣裳旧了,正好赠给你了。”   章越见刘几其意甚诚,先是问道:“昨日那印章,杨直讲以为如何?”   刘几哈哈地笑道:“杨直讲很是喜欢,他言如此精巧之物,实在难得。”   章越笑道:“好说,若是杨直讲再托你,斋长就吩咐一声,我三五日刻来就是。”   刘几笑道:“那真是要多谢三郎。”   章越这才收下袍子道:“不敢当,国子监解试在即,我就在此先预贺斋长。”   刘几闻言大笑,自信道:“借三郎吉言了。”   过了些日子国子监解试,开封府解试都是开考。   当今官家可谓恩德广施。   范仲淹变法一直言‘冗官’之弊,但官家这几年反而是大开封官之弊。   不仅荫官无数,而且两年一次开贡举,这一科更是将进士名额从三百九十多人,升至五百多人。   朝廷负担如何不管,反正读书人是挺高兴的。   刘几改名之后,不出意料地考了国子监解试第二名。   章越对此倒是平静,但接下来的消息却令他极不淡定了。   因为开封府解试第一名居然是……章惇。   府元!   要知道各路解试第一称为解元,唯独开封府解试第一名则称为府元。   开封府府元意味着什么?   明年进士名额是如此分配的,开封府进士二百一十人,国子监进士一百人,礼部进士两百人。   还没听说开封府府元还没听过省试落榜的,而且府元是进士头甲的常客。   当章越听闻章惇得中开封府府元时,着实百感交集。   入太学后的日子,他几乎已忘了这个兄长,甚至同窗们一时也无人在自己面前提及章惇,章衡的名字。   但章惇得中开封府府元后,所有人再度想起了章越。   “三郎,你们章氏真是了得,去年状元是章子平,今年开封府府元又是章子厚。真是每年的风光都被你们章家占去了。”   “章子厚实在了得,去年弃榜,我还曾讥笑一二,如今看来我真是目光短浅了,似他如此人物考中进士直如探囊取物。”   “三郎,你到底识不识得子平子厚啊!好歹也替我等引荐一二。”   章越心道,明明是人家得了府元,你们来恭喜我干什么?   章越倒是没什么言语,笑笑即过,半句不提与二人关系,众人也是说过即罢了。   这日吴安持也道:“恭喜三郎了。你们章氏又要添一名进士了。”   章越笑道:“多谢二郎君,说实话此事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吴安持笑道:“有什么意外不意外,后日我吴府宴集,吾兄也会请子平子厚登门,到时大家好好坐下来说话。”   吴安持对己的言语原先是客气居多,如今听闻章惇中了进士,倒是热情了些。   只是章越面上在笑,心底却在想,后天自己到底是去吴府呢?还是索性咕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见面   吴安持也不是善于言辞之人,但邀请的诚意还是看得出。   吴安持见章越有些迟疑,不由问道:“三郎,可是有什么变动么?”   章越笑道:“多谢二郎君盛情相邀,怎奈近来数日还些……‘害肚’。”   本待章越要提‘感风’的,但这个词在太学里被用烂了,如今提起来显得自己很虚伪,故而章越改成了‘害肚’。   章越还摸了摸肚子,显得确有其事的样子。   吴安持变色道:“哎呀,三郎这可如何是好……我早已……”   章越见吴安持如此神色,转而笑道:“不过二郎君放心,我再吃几贴药,后日到时一定前往。”   章越心想,自己本就是奔着王安石去的,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再说从头到尾理亏的都是自己二哥啊,怎么自己却成了心虚的一方。羞羞答答的不敢见人,这跟娘么有什么两样。   吴安持见章越的样子,方知他是说笑,当即拍了拍章越肩膀笑道:“三郎,你可莫说笑,否则我哥哥定以为我在太学哪对你不周了,到时候必要责我才是。”   章越失笑道:“这怎么敢当,我若不去,令兄觉来是与他生分了。”   二人同是大笑。   次日,章越必须考虑穿什么衣衫赴宴。   说来章越从闽地带来的衣衫不少,但有件事没考虑周全,那就是自己十四五岁的年纪,一直都在长个啊。   故而以前带来的衣衫都短了不少,不过平日在太学里也不必讲究这些穿着。但穿去赴宴就不合适了。至于襴衣平日穿在外也可以,但也不可以穿着‘校服’赴宴啊。   幸好刘几赠给自己这一身缊袍在身甚至是合体,章越十分喜欢。正好汴京入秋后反而有些冷的,故穿间夹着棉絮里的袍子倒比普通衣衫挡风。   章越在斋舍借来熨贴,正好将刘几赠给自己的新袍子熨妥帖了。   章越又将之前买了不过两个月的靴子浆洗了一番。   别看衣装之事,要费如此周章,咱们也不能动不动就穿个布衫麻鞋去别人家中来个‘醉酒惊名士’吧。   正所谓‘言谈服君子,衣冠压小人’。   除了少数人,大多人还是看衣冠来取决于对你的态度。若是穿着布衫麻鞋去,那就是存心打算跟人家的下人们置气。   当然也不是说有钱都穿在身上。   古语有云‘缊袍不耻’,那是罗袍,锦袍相比,对于太学生而言平日穿个缊袍已是够了。不是官宦子弟穿锦衣罗袍就有些装了。   出了太学,章越即雇了辆车前往吴府。   章越坐着车一路上出了麦秸巷,路过御街后,再经西大街一路直走往西,再过麦曲桥则北拐。   然后马车一路向北,过了繁华热闹的宣秋门后,即一路沿着汴京内城城墙北行,最后抵至金梁桥街。   即便坐着马车,这一路也走了小半个时辰,这吴府所在金梁桥街,他倒是与唐九曾来过一次。不过当时只是与吴安诗匆匆一晤,并没有进府去。   如今则是真正的登门做客。   吴府所在的金梁桥街虽在外城,不比内城热闹,但听吴安诗闲聊时说道此地却胜在宽敞,住得安逸。   章越想想这话大概意思,就是三环之内买不起大别墅,可五环外还是卖得起的。   当年吴充置业时,身为长兄的吴育自是帮衬一二,垫了不少钱。   后来吴充为宦二十载,不断添置花石,修葺亭院,加之如今吴家长房四房二府又连在一处,也算是汴京王公大臣中有名的园林。   当然置了这等园林,对吴家兄弟而言美中不足的就是,上朝的路途就远了许多。   不过章越奇怪的是,吴育去世还不到半年,按理来说,吴府办此宴集不太合适。   那么吴府的用意又是什么?   不久马车停下,车夫道:“官人是停这么?   章越掀开车帘,但见面街立着两头大石狮子,后面是乌木红漆的三扇大门,石阶上一张长凳坐着几名衣着光鲜的豪奴。   果真是阀阅之家,虽说如今吴充官没有欧阳修高,但一看这份底蕴胜过一筹。   欧阳修之父欧阳观四十九岁考中进士,任绵阳推官时欧阳修出身,不过欧阳观不久病死。欧阳修不仅家道中落,而且人脉尽失,年少没有钱买纸,其母‘画荻教子’留下了一道佳话。   故而在史书上,欧阳修及范仲淹二人,都只能算是‘寒儒’出身。   吴育吴充之父吴待问当年也是寒士出身,他当年数度拜访同乡的大臣杨亿,求教学问。   不过杨亿的学生都很看不起吴待问的出身。杨亿却对他的弟子道:“彼他日所享,非若曹可望。”   后来吴待问果真于咸平三年即考中进士,出任颖州万寿县县尉,最后以礼部侍郎致仕。   吴待问三个儿子吴育,吴京,吴方又于天圣五年同时考中进士,其中吴育甚至成为大宋开国唯一一位制科入三等。   到了吴充,则于宝元元年登进士,自此吴家完成了‘一门五进士’。   虽说吴家第三代目前一个进士也没有,但朝廷迟早会荫封的,故而称三代官宦,簪缨世家一点也不为过。   面对马夫的询问,章越看着吴府匾额点点头道:“确是此处。”   章越结了车钱,刚下了马车,府门处侯着的仆役即迎了上来。   章越取出请帖,对方笑道:“原来是章家官人,咱们家两位郎君早就恭候大驾多时了。”   正门中闭,仆役引章越自左角门入内。   章越入内,吴府门前的仆役不由窃窃私语。   “一身缊袍,还乘着马车而来?”   “人家是读书人,就算一身缊袍又如何?”   “那倒也是。”   “郎主常交待不可以衣冠取人。”   章越随吴府仆役入内,遍目所至虽不能用‘琼树玉堂,雕墙绣毂’来描述,却也不是他这住过‘城中村’的少年可以形容。   如果真要形容什么富贵气象。   章越记得有人说‘用金,玉,锦来形容富贵,只见得写诗人寒蠢,倒不如一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道出富贵气象。   而此时此刻章越就是‘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的感觉。   楼台院落之间确实传来笙歌声,似有女子的弹弦浅唱,好似吴侬软语,又似酥酥粤歌。   章越心想,吴二郎君就是住在这,难怪平日他对太学里的同窗都不看在眼底。   还有……吴府十七娘子,虽知她生在富贵之家,但如此的富贵还是没想到。   怎么说?   章越感觉有一个微小的念头,瞬间被自己掐断了。   章越突然记起上一世自己请教一位师兄,相亲时遇到自己不喜欢的妹子时,我如何表现才能让妹子看不上?师兄掐灭烟头,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言道:“你就正常表现。”   说起师兄,章越此刻不由想起了郭师兄,他此刻已在南京国子监了吧。   不知他如今惦记得是自己的妻子还是苗三娘,哪个多些?   他与自家二哥都是‘打死不说’的传人。   而如今也到了自己‘正常表现’的时刻了。   章越正在细想之时,却听到有人笑道:“这不是三郎么?”   章越回头一看正是刘几。   刘几上下打量了章越一番笑道:“三郎,这身袍子甚是合身啊!”   章越笑了笑,正要开口看见刘几却是一身锦袍,倒是把自己比了下去。不过自己记得刘几原来分明也是寒家出身,可能是国子监解试第二后买了一件锦袍吧,如此也可以理解。   当年欧阳修得了省元后,不也为自己订做了一个‘状元袍’么?   章越道:“多谢斋长相赠,甚是合身,正好今日来赴宴,我也没什么好衣裳,就穿斋长所赠此件来了。”   刘几笑道:“举手之劳,谢什么,三郎欢喜就好。只是三郎来吴府赴宴,也不事先知会一声,如此你我也好同乘一车前来。是了,我记得三郎还未娶亲吧!”   章越道:“确实未曾,斋长为何问起这些,对了,斋长还未婚配,不过我在斋里听说,斋长老家曾有一位奉父母之命,指腹为婚的良家女子是么?”   刘几笑着道:“三郎打听得好清楚,不过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们两家早多年没有往来了,也不知作数不作数。”   “原来如此。”章越释然地点了点头。   “走吧!我带你引荐几位如今汴京里的青年才俊。”   这时候又闻笙歌低唱传来,听得好似仙乐般,二人不由驻足欣赏。   等乐声稍停后,刘几对章越道:“此必是吴府的乐舞,咱们一并去看看。”   “好!”   章越与刘几一并结伴在假山水榭里穿行,绕过几处回廊院落,穿过了数道门,经过数段曲桥终于到一处竹林遮掩的亭台处。   但见亭台正上方,却有人正奏着鼓乐,好几名歌女按弦歌唱。   台下好几名士子正负手欣赏。   章越看见众人之中一位身量甚高的男子,不由脚下一停,心底一顿。   章越揉了揉眼睛,复看去。   但见男子侧头与旁人说了几句话,正好看清他的脸来。   没错,自己没有看错,此人正是自己的二哥,如今名为章惇!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一池秋水被风吹皱。 章越看着眼前的高瘦男子,但见长眉入鬓,凤眼生威,眉眼之间却自有书卷儒雅。 若男子儒雅太过,则易偏阴柔,若威严太过,则易生暴戾。但对方却不多不少,反令人觉得英气逼人,或者说英气凌人更确切一些。 故而饶是此人左右尽管皆是士子中翘楚,但与他一比尽作了陪衬。 但这样又如何? 要不是我是你亲属,岂知你真面目。 章越遍地往假山后找石头,先砸你吖的。 刘几看向章越问道:“三郎你这是作何?” 章越道:“无事,钱掉了。” “不找了,你我先上前见礼。” 听曲数名士子已尽是转过头来。 章惇目光也落在章越身上。 换做以往,章越对章惇是有几分敬畏,准确地说是‘怕’。 这印象来自年少时候。 章越不由想起以往章惇以往教自己读书时,面对自己一副懒惰的样子,是狠狠训斥了一番。 当年章越被训斥后,也曾想起奋过几日,但随即又被惰性战胜。 为了对抗旁人敦促他读书,章越即使出‘昼夜寝’之法,早也睡夜也睡,日以继夜的睡。 没有一个月,章惇回禀父兄言自己……无药可医,不如人道放弃,那话等于可以考虑再生一个的意思。 章越得知此事后,也是因此难过了半个多时辰。 自从章惇再也没有教过自己读书,反而有一次章越不慎打碎章惇砚台,被他拖出去暴打了一顿。 二人兄弟感情一直都不好,章惇多自顾着读书,对章越不愿多问,等碰见他怠惰会训斥几句,不似父兄疼爱幺儿那般找借口。遇到父兄护短之词,章惇对章越脸上更添几分厌恶。 二人四目相对,章越不由自主地差点如以往在家那般叫一声二哥,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却见章惇已是满脸笑容,一脸久别重逢之意,章越见此顿生犹豫。 但见章惇仿佛一位多年不见的老友般喊道:“之道兄!” 章越心想,幸亏没开口自取其辱。 而一旁的刘几已是上前对章惇对揖,朗声笑道:“子厚兄!数月不见,兄之风采更胜于昔!” 章惇笑道:“之道兄,文章诗词有无长进?改日再同去素娘那饮酒论诗。” 章越在一旁听了心底冷笑,去青楼切磋学问,干嘛不说去网吧写作业呢? 刘几笑道:“多谢子厚兄抬举。” 说着刘几对旁人道:“当初素娘流落于京,差点为恶绅掳走。子厚兄与素娘萍水相逢,但却肯出手相救,实在是刘某见过最古道热肠之人。” 章惇闻言笑着摆了摆手。 一旁的士子道:“素娘如今乃汴京名妓,多少王公子弟求见一面不得,不料却有这经历。” 刘几笑道:“正是如此,子厚救助素娘后,又赠了她些金银。但素娘在京无处谋生,只好落籍为妓女,谁也不知道她的经历。但她为名妓之后,遍访子厚兄,以报答他的大恩。刘某也是巧合得知,也因素娘,这才结识了子厚兄这位奇男子。” 众人闻言都对章惇称赞不已,称这是一段佳话。 章惇目光扫了一眼到自己身上,又对刘几言道:“几道兄,今日我与引荐一位好朋友,这位王通叟,去岁进士及第,如今任大理寺丞。” 刘几喜道:“久闻观三惇七之名!如今见到了王兄金面,实是不胜荣幸。” 章越对面这人乃王观,他与章惇二人都是以疏(书信)散(散文)见称,名称于京师,时人将二人齐名为观三惇七。 这惇七的排行,这自是随苏州章氏的排行。 王观也是大才子,见了刘几也是笑道:“之道兄言重了。论诗词我与子厚尚且可称齐名,不过文章倒是不敢。再说换了是我,可没有弃旨再考的胆量,也没有开封府府元的本事,这胆大包天,我更是远远不如。” 众人都是笑了起来。 刘几笑道:“王兄,真是会说笑。” 王观笑了笑,看向了章越不由问道:“这位是?请恕我眼拙,不知尊姓大名。” 章越见了王观问起自己,上前道:“在下浦城章越,如今与刘兄同斋,一并就学于太学,久仰王员外大名。” 王观现任大理寺丞是京官,可以过呼为员外,若是朝官低阶,则可以过呼为郎中。武官也是如此,可过呼为殿直,官位再高些的,就称一声太尉。 不过到了后来,富商都能称员外,小卒子也能称太尉了。 王观闻言心想此子默默无闻,今日来此的都是年轻俊杰,他也如何到场? 王观笑道:“原来是章兄。” 章越有样学样地越过章惇向他身后的吴安诗行礼道:“见过大郎君,多谢盛情相邀。” 吴安诗笑道:“三郎客气了。” 吴安诗说完看了章惇一眼。 其余还有二人,章越也是一一见礼过去,唯独只有章惇一人没有见礼。 但见章越回过身看向章惇。 章惇方才一直在笑,如今看向章越笑容却是收敛起来。 众人都察觉到二人之间有些异样。 仔细一看,却察觉到许多,二人同是姓章,而面貌又有几分相似……但一人穿着是蜀锦所制的玉袍,一人只是穿着平民所着缊袍,又不似一家人。 章越则行礼道:“见过惇哥儿!” 章惇淡淡道:“我本以为你这些年入了太学会比家中有些长进的却还是如此。” 章越听着章惇熟悉的口吻,还是这般教训人的口气。 说到这里,章惇对左右道:“此乃吾之季弟,从偏僻之地,方至京师不懂规矩,平日也是少了管教,让诸位见笑了。” 除了吴安诗,众人听了都是有些吃惊,这二人哪里是亲兄弟的样子? 但见章越除了一句‘惇哥儿’后一言不,众人也不好随便乱猜,这是人家家事,不好牵扯进去。 这时候忽有人道:“子平来了。” 但见一名三十余岁男子步来。 不是别人正是去年的状元郎章衡。 众人皆是向章衡作礼。 章衡授将作监丞,通判湖州,如今也回京叙职。 状元初授一般是将作监丞,这是寄俸官职。 按照宋朝寄禄与差遣分离的方式,这名称无意义,只需知道这是从六品官就是。 州通判这是执事官,真正的任职。 至于状元初授逊色一等,则是初授大理寺评事,为节度使签判。 不过如章衡等仁宗朝前几位状元都是以将作监丞释褐,几乎没有大理寺评事的。但近年滥官太多,特别是官家近来两年一次的开科举,导致‘高第之人,日尝不次而用’。 故而官家这个月又下了一道圣旨‘制科入第三等,进士第一除大理寺评事,签书,代还升通判,再任满试馆职’。 故而章衡恐怕是以后几年里最后一位以将作监丞释褐的状元了。 章衡来到众人之间。 宋朝的风气最为崇尚状元,他来到众人之间,顿时惹人注目。 章衡与众人一一见礼,轮到章惇之时,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众所周知,之前章惇是因章衡名次在己之上,弃官不为的。二人见面了,你是摆族叔的架子,还是尊称对方一声状元公呢? 尽管章惇比章衡小了十岁。 如今章惇为开封府府元,虽不如状元,但也是扳回一城。 二人面对面没有说话,倒是章衡看向章越笑道:“听闻三郎入了太学?” 章越笑着道:“是的,斋长中了状元,还未道贺。” 章衡笑着对众人道:“当初我还未赴京赶考之时,与三郎同在族学,出闽之时,他人都贺我金榜题名,独三郎贺我独占鳌头,大魁天下。” “这独占鳌头何意?”一旁的人问道。 章衡笑道:“我初时也不知,后来状元及第后,立于鳌宫前领旨方知何为独占鳌头?” 众人听了都是大笑。 说到这里,章衡拍了拍章越的肩膀。众人心想,若说是亲兄弟,这二人倒是像一些。 “这真是一段佳话!”众人都是笑道。 王观笑道:“好啊,如今子平乃状元,子厚又是开封府府元,其弟乃太学生,他日怕是为国子元也。” 众人又是大笑。 章越道:“不敢当,在下才疏学浅,又如何与状元郎,惇哥儿相提并论呢?” 这时候但听章惇道:“你这话倒是有些自知之明!” 众人听了都是笑,刘几道:“旁人都是护短,唯独子厚兄倒是于亲者严,于疏者宽。” 为刘几这么一善意的遮掩,众人都是大笑。 王观对章越笑着道:“君子爱人,劝之以责,故子厚兄是爱之深,故责之切,三郎知否?” 章越道:“王员外言爱深责切是也,此是为至理也。不过触龙说赵太后有一句是,爱之,则为之计深远也。越闻此更深以为然!” “群臣说赵太后,怒骂于廷,上冲冠,为何不能解?因强谏非术。为何触龙能解。乃因能体贴性情,句句入情入理。” “触龙未填沟壑时,将舒祺托于赵太后补黑衣之数,赵太后先不舍长安君质于齐,又恐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质长安君于齐。触龙,赵太后此皆爱季子,则为之计深远也。越幼失怙恃,自闽入太学,其中苦甘浅深,岂能一一道尽,故常羡舒祺,长安君也。” 众人听到这里,不由看向章越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不凡啊! 章越见章惇被自己夹枪带棒地讽刺,脸上非但丝毫没有怒色愧色,而是释然一笑。 也不知是什么心思。 这时章衡笑道:“三郎说得好,吾闻身教为上,言教为下,未闻责教的。三郎,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章衡说到这里,不由看了章惇一眼笑道:“子厚,我尝言三郎他日非池中之物,如今你当信了吧!” “子平此言之过早了吧,过数年再看就知不过如此了。”章惇淡淡地言道。 正待这时有下人来与吴安诗说了几句。 吴安诗移步至此向众人作揖道:“还请诸位移步,至水榭茶歇。” “正好。” 众人一并举步。 “三郎,你我同往!”章衡热情地抓在章越的手。 众人见状元公章衡对章越如此,不由对他更是高看一眼。 章越有些受不了,对章衡道:“斋长,实不必如此,我知你对惇哥儿有气,却也不至于如此气他。” 章衡失笑道:“你道我与你二哥置气方如此?你也太以为我小心眼了。我与你二哥虽不睦,但有一事你自己要有分寸的。” “你乃寒家旁门出身,既入京华,无人引荐提携,平白谁会看重你?如今京中,儒士以乐游贵富之门者为风气,要么崇饰纸笔以希称誉,要么邀结势援以干荐举。” “我问你你想投文献贴,以望称誉?还是乐游富贵之门,以期干荐?” 章越道:“我如今至吴家,还不是乐游富贵之门?” 章衡点头道:“话是如此,你是吴家邀来的,可见看重。你又可想过为何吴家会邀你至赴此宴集否?” 章越道:“不知。” 章衡摇头道:“吴太守五女,一位嫁了如今欧阳学士,三位皆高嫁宰相府第,如今还有一女待字闺中。” “我听闻吴太守曾语不打算让此女高嫁,故而打算招……” 章越吃了一惊道:“招人入赘?” 赘婿,这故事我熟啊!不会看上我了吧。 章衡上下打量章越,一副‘你想得美’的神情。 章衡道:“吴家有两位郎君,又岂会招赘婿,要招也是招婿。” 章越闻言松了口气,这招婿肯定轮不上了我。 章衡笑道:“你能吴府请至此赴宴,定有他的道理。不过我想来吴府多只是设宴款待罢了。若吴府真要招婿,求娶的人多了,未必要自己相一个,此事不过一二罢了。但即便是一二成,即已不枉我来此一趟。” 章越闻言感动地道:“原来斋长是这个意思,实是多谢斋长了。” 章衡笑道:“你不要谢我,我也是许久没见你。这一番趁着回京叙职之机,正好来看一看。” 章越忽然想到,章衡是状元,以后出门相亲,说自己有个状元公的族亲,那也是倍有面子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李氏的眼光   到了水榭处,放眼望去湖旁遍栽杨柳。   这里早有座处,吴府上女使端茶来。章越看去这几个女使都甚是年轻貌美,有一二姿容特别出众还眉目留情。   “见过状元公!”一名女使给章衡端上茶来。   章越也不知对方如何知道章衡乃堂堂状元,却见她面带羞涩,脉脉含情的样子,章越不由好生羡慕,如此自带光环气场,这不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么。   章衡本面望湖景,待见了章越的羡慕之色,随即明白了。他又望去水榭中几个女使,目光也不停留,寻又向章越问道:“三郎,可有中意女子?”   章越摇了摇头道:“一心读书,尚无暇他念。”   章衡欣然道:“甚好,这才是正理。我担心你这个年纪,正是贪慕女子姿容之时。”   章越讶然道:“不贪慕女子姿容,那贪慕什么?”   章衡笑道:“贪慕什么?三郎,你说方才这些女使看我作何?”   “当然是因你乃当今状元,敬你的才华。”   章衡道:“当然有此因,但才华之事不落到实处,谁能看得上?这女子不嫁财不嫁势,难道嫁给花腔不成?你到我这个年纪即知,再好的姿容最多看个十二三日吧。”   章越道:“多谢斋长提点啊!”   章衡道:“难得你听得进,那我再说几句,女子可缠藤而上,男子亦能攀龙拽尾。我如今即后悔年少结亲太早,到了释褐后,少了助力,如今宦途实走得艰难。”(注1)   章越听了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如此说来也实在是太势利了。   但是这在宋朝的官场已是一等风气,宰相家的女婿未必是宰相,但宰相的岳父多半是宰相啊。   就连章衡,章越不禁很想问,你如今肯与我交心,真是因我给你说了独占鳌头的典故么?   那是因为自己入了太学之故。   好比自己仰慕的苏轼这样的人物,仰慕归仰慕,但见面后彼此非亲非故,要交心也难。   又好比兄弟之亲,但其中一人粗俗不堪,也谈不上交心。   故而章衡今日与己交心,一是因二人是族亲曾同窗过,二也是因自己是太学生之故。   章越突然现了人际交往中一个很残酷的真相。   人与人的关系,原来真会随着地位变化而变化。   这其中并非势利眼,好比一件平常事随口说来,旁人都觉得是装逼或感到嫉妒,如此又何谈交心。   后世尚且这样,又何况于人与人不平等的宋朝。   章越再想到郭林,若是以后二人身份悬殊,那么彼此再好的友情,还能坚持如初么?   难道人生际合就是这般?   正在喝茶之际,突见对面一行人走来,进入水榭侧的戏堂,随即又向水榭走来。   众人议论一阵,猜测是吴充来了。   众人迎出水榭,章越但见一位气度绝佳的中年男子徐徐走来。吴安诗,吴安持二人抢着一步上前,迎了这名中年男子,然后吴安持跟在吴充的身后一并朝水榭走来,至于吴安诗则前往礼堂。   众人一并行礼口呼道:“见过太守。”   吴充现任陕州知州,众人是用太守,也就是过去一郡之守的意思来称呼。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也是自称太守,他当时也是出知滁州。   吴充一脸笑意地道:“诸位毋庸多礼。”   而此刻距水榭不过十数米的戏堂之内,吴充的妻子李氏,吴家的长媳范氏皆在戏堂里隔着一道垂帘,朝水榭里看来。   这时候吴安诗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原来吴家在此不仅仅是为了看戏。   吴安诗介绍道。   “娘,爹爹身旁这人即是王观,表字道叟,如皋人士,极有文采,如今已是娶妻。”   “娘,这位便是状元公章衡。也已是娶妻。”   李氏道:“文曲星果真不凡,他的妻室是什么人?”   吴安持道:“听闻是老家定的亲事,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   范氏道:“这就是父母的眼光短浅了,不过三十岁罢了,等几年不好么?”   李氏道:“按你所言,如今读书人三十岁前都不要成婚了么?”   范氏垂头道:“娘说得是。”   吴安持笑道:“子平兄是好人!他中了状元后,即将妻子接到湖州,随之宦游,听闻他的妻子身子不好,但一直为她寻医问药。”   李氏赞道:“如此有情有义的男子,实是太少了。”   吴安持道:“娘,这位是章惇,字子厚,去年弃榜的人。如今已是娶了张御史之女,也是开封府府元。”   李氏看着章惇道:“倒是一表人才。”   接着又向范氏问道:“你怎么看?”   范氏道:“听闻去年弃旨弃榜,京中上下都言此人无行。”   李氏道:“莫要听风便是雨,旁人说无行即是无行?弃榜又如何,今科中了便是了,他如今是开封府府元,不出意外今科可高中。到时候谁敢再提他过去之事。”   范氏连被李氏连呛两句,不由作恼,闷着声立在一旁。   李氏又对吴安诗道:“人就不一一给我说过去了,就言没几个婚配的吧!”   “是母亲,这位刘几,就是与爹爹谈笑风生之人,他乃太学第一人,可惜上一番文章没被欧阳学士看中,否则早就中了进士,今科国子监解试得了第二,差一些得了国子元。”   李氏道:“此人娘知道,他的文才很好,但偏偏有风流之名,喜好狎妓,留宿青楼。”   吴安诗道:“娘,狎妓之事……故有些不妥,但岂可因小节而废大义呢?何况他虽喜风花雪月,但于功课无碍,才华是当之无愧的太学第一。”   “狎妓就是大弊,观一叶即可知秋了。爹爹是如何教导你们兄弟的,我们吴家三代官宦,若是家风门风不正,家道也是要败落的。”李氏训斥道。   吴安诗垂下头小声嘀咕,原来十七爱数落人的脾气倒是从你这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亲母女呢。   “此人呢?”   李氏忽指着一名少年言道。   吴安诗顺着李氏的目光看去,但见那位少年跟在章衡的身后,在吴充的面前倒是有些拘谨。   “此人论年纪倒是与十七相仿佛!”李氏言道。   “娘,这就是章越,家中行三,之前本要考九经,但为李直讲所劝,如今已转为进士科,也不知有几分把握。”   “哦?你说他之前不是进士科的?”   吴安诗道:“正是,五十少进士嘛,章三郎还不到十五岁,若真要中进士也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这时李氏笑道:“怎么等不得?我倒是看此子不错。”   吴安诗不由吃了一惊,怎么李氏会看上章越。   换了刘几与章越一起挑,肯定是选刘几啊。   吴安诗心想,莫非自己母亲不愿十七嫁个好人家,将来好压过她几个姐妹一头,故而极力给他安排一个差的亲事。   ps:出自廖培之书友本章说。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家风门风   吴安诗此刻想,母亲的心思,绝对是这样的。   之前十五娘嫁给文彦博的六公子前,李氏特意请了宫里的宫女,以及几位伺候公侯府上的老妈子教导十五娘礼仪举止。   但十七同在家中,李氏却不让她旁学,这不明白着,就不打算让她如几个姐姐那般嫁入高门吗?这是明白着偏心。   那嫁给出色寒门子弟也成,万一哪一日人家迹了呢?   真宗时的宰相王旦也有一女,当时不少名门望族都来求亲。但王旦挑来挑去,最后将女儿嫁给了一名名叫韩亿的进士。   众人都是吃了一惊,韩亿虽说是新进士,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寒门出身,而且还带着孩子。   家里人都质疑王旦的决定,一起反对。   王旦则直接来了一句‘此非渠辈所晓知也’,坚决将女儿嫁给了韩亿。   日后韩亿如何?   韩亿自己官拜副宰相就不提了。   韩亿的八个儿子全部都中了进士,其中三个儿子两人官拜宰相,一人则为副宰相。   再说回宰相王旦,他将另一个女儿嫁给了宰相吕简夷的儿子,又让自己的儿子娶了吕简夷的女儿。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宰相范质的孙子。   宋朝大臣政治联姻比比皆是。   但唯独王旦极有眼光,既有政治投资,也有政治联姻。   但是……但是把刘几与章越放在一起看,瞎子也知道刘几的前途更好啊!   刘几人家是太学第一人,这一次国子试第二名,明年春闱中进士极有可能。哪能因为人家常逛青楼就将人否定了。   欧阳修,柳永还日逛夜逛,激了他们的创作灵感,最后成为了文坛大宗师。   故而吴安诗还是决定劝一劝道:“母亲大人,这位章三郎君不到十五岁入太学,定然是有才学,但断然是远远不如刘几的。孩儿看刘几不仅才华好,还有状元之才的,文章写得好不说,还是如今太学生中的翘楚,听二郎说他的为人,对抚养他的祖母,堂伯,那是称得上孝字,无论人品才学都无可挑剔!”   李氏道:“状元之才又如何?还不是被欧阳公一句‘秀才刺,考官刷’给讽刺了,我看也不过尔尔。倒是章三郎君,你没看到他的族亲章子平乃当今状元,其兄又乃府元,不说他自己,这二人他日也是青云可期。”   吴安诗道:“可是母亲,这刘之道虽寒门出身,但其族乃当地大族,他为家中嫡子,家中也还算是富裕。至于章三郎君家中只有一店铺,此外并无恒产,否则他兄长又何必改籍?十七自小锦衣玉食,怎能去受苦?”   范氏闻言心道,若是李氏有意让十七嫁得不好,那么你如此说岂非顺了她的心意。   但范氏明知如此,也不出言提醒,似另有主意。   但见李氏横目道:“你道我是杂赁院子的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论看人的眼光还不如你否?你爹爹当初尚是我相中的,央你外公外婆作得主,那时你大伯还不过是一个知县罢了。”   吴安诗慌忙退在一旁道:“不敢,孩儿自不敢作母亲的主。”   李氏又道:“那是自然,你外公外婆都不敢做我的主,你又岂敢做主?”   吴安诗满头是汗道:“母亲说得是,家里一切当然都是听母亲的。”   李氏道:“你又说错了,此事我也做不了主,你还是让你爹爹做主吧!”   吴安诗又被怼了几句,狼狈得不敢再接话。   这时李氏,范氏二人又看向水榭。   随即看到,吴充返回至戏堂,吴安持则留在水榭待客。   范氏不由讶异地问道:“这是为何啊?才这会功夫即见完了,爹爹是不是没看上啊?”   李氏道:“这你就不知了,你爹爹是最要颜面之人,即说是宴集,当然不能让人看出端倪来,若是问了仔细,叫人看在眼底,将来传了出去,还以为咱们吴家的女儿愁嫁呢。”   范氏失笑道:“原来如此,娘真是慧眼如炬。”   面对媳妇的殷勤,李氏则笑了笑。   片刻后吴充入内,吴安诗也是离开了戏堂。   范氏给吴充奉茶,李氏向吴充问道:“官人看得这般块?是不是没有入眼的?”   吴充呷了口茶道:“哪里的话,今日是以安诗,安持他们名义宴集,我不过是凑巧路过罢了,见个面招呼一番即是了。若问了仔细,被有心人看在眼底传了出去,我脸面往哪搁?”   李氏闻言笑道:“原来如此,还是官人事事想得周全,是我愚钝了没有想到。”   范氏闻言忍不住看了李氏一眼,又迅垂下了眼,默不作声伺候在一旁。   吴充放下茶盅,李氏又问道:“那可有和老爷眼缘的?”   吴充道:“仓促说几句话,只是相了个面,哪好顷刻下决断。”   李氏笑道:“官人素来相人最准,哪个人被你看一眼,底还不是被你摸了七七八八。上一次那牛姓的书生,你言三科之后方能中进士,果真到了第四科方才中了。我都觉得官人你神了。”   吴充失笑道:“夫人倒是还记得此事,我都忘了。”   “官人说过哪句话,我还能不记得么。”   范氏听了直欲掩面。   吴充淡淡笑了笑道:“那刘道之倒是真不错,要文才有文才,相貌也可入眼,我托人看过他此番秋闱的文章,文风大为一变,之前是诘屈聱牙,辞意艰涩。如此不仅要文有文,要笔有笔,且言之有理,果真是有状元之才的。”   “我赞了他几句,还让安持问他成亲了否?他道,老家是许了一桩婚事,只是太久了无音信。此事我早已知晓,但他如此道出,足见此人实诚,着实让我高看一眼。”   李氏道:“官人,若是他有意,即是多年前许了婚事,那也是可以推却的。”   吴充道:“此事我们不可替人家做主。再说即便是人家真退了,那我们又如何看?富贵易妻之事令人不耻。我们吴家娶媳招婿,最要紧的是先看家风门风,再看人品,其他则为次。”   一旁范氏听了脸色顿时大为好看。   李氏则笑道:“官人的话我记住了,十七将来的夫君,照着如此去寻就是,那其他人如何?”   吴充道:“还有个章三郎君,也是不错。”   说到这里,范氏嘴唇不由动了动。   李氏笑道:“官人能说不错,定是极好的。我看那章三郎君倒是相貌端正。”   吴充笑道:“确实可称得上一表人才。”   李氏道:“可是方才安诗所言,他还只是太学生,之前习经如今方才习文,到底文章才华如何,还没有数?”   吴充笑道:“不会有错的,那日安持所言宰相李沆之言,就是此子所说,我当时还道安持长进了,此子年纪轻轻能说出这样话来,真是了得。后来我见了欧阳永叔,他也与我提及此子,称他是章伯益的高足,还道安定先生离京前特意将他的文章给自己过目。”   “你说欧阳永叔,安定先生,章伯益都看重的人,文才还能差到哪里去。不过……”   “不过什么?”   吴充收敛起笑容道:“我听安诗说过,章三郎的二兄子厚曾弃婚而去,此事虽说在浦城,京师没几人知道,后来也听说是错在妻家,但于家门的名声总是有损……”   李氏道:“官人说家风门风最重,我是深以为然。不过这章子厚乃当今开封府府元,主考官选其人,自也是先认可了他的品行,才点了他的文章。更不用说他的族亲乃当今状元郎!”   吴充道:“这倒也是。我看过些时日,将这章三郎君请上门,我亲自问一问。”   李氏笑道:“有官人亲自过目,那断然是再好不过了。那刘几何时请到府上?”   吴充略一沉思道:“刘几罢了,不请。”   李氏笑道:“就依官人吩咐,这章三郎君家世毕竟是差了些,官人真要在寒门之中为十七寻一个?”   吴充笑道:“都说士族后人多骄堕恣放,但寒门子弟也有负恩忘义的,岂可一概而论。说来还是另有考量。”   范氏听此连忙道:“儿媳去催一催戏班子,让他们早些来。”   “也好。”李氏满意地笑着道。   等到范氏走了以后,吴充方对李氏道:“要知道,我们吴家三代之中近二十个子弟里,至今没有一个进士……”   李氏连忙起身道:“官人,是我管教无方,没有让安诗,安持他们兄弟,是我太娇纵着他们了,若是当年能下狠心好好逼一逼他们,总而言之是我太心慈手软了……”   “这不怪你,也怪我少了管教了,”吴充摆了摆手道,“再说了中进士本来就不是一件易事。事到如今,安诗,安持都已是这般了,你再说也是无用。我看他们进士也是指望不上了。将来安安心心荫个官也就罢了。”   李氏闻言抹泪言道:“是我愧对了官人。”   吴充叹道:“再说些这些作何?故而想到这一点,我才决定十七的婚事,不可只图高嫁,看人门第,或者一味找个门当户对的。故而我当初不许你让十七与十五一起学礼仪,道理也在此处。” 第一百四十章 宴集   吴充与众士子们匆匆一晤即是离去。   方才见吴充时,是吴安持引荐的。   当时吴充至水榭来,一一见过士子,与章衡,王观二人都与吴充熟识,说了好几句话。   对于几名士子中尚未成婚的章越,刘几,是简单数语。   好似就相了个面般。   不过别看相面如此简单。   这相人也算是一等学问,以貌取人当然是片面不对的,但是通过粗略看了一个人,就能了解个大概如此,不敢说准确,但概率还是偏大的。   似吴充这样官员,二十年宦海称得上‘阅人无数’,而章越仅有‘阅片无数’。   见吴充离去,章越心想,如按照章衡所言,这就是没看上了?   茶歇之后,即是赴宴。   众人又转了地方,章衡走在章越身旁则是一脸凝重,他看着章越身上的缊袍不由道:“为何不着好些的袍子来此?”   章越看着自己身上的袍子则对刘几道:“这已是我最好的袍子了。”   见章衡讶然,章越忙解释道:“这袍子多是以往置办的,近来身量渐长,以往所穿的袍子也就日渐短了。至于这一件还是刘之道送给自己的。”   章衡闻言道:“原来如此。”   当即章衡将自己褙子脱下罩在章越身上,自己仅着一件袍子道:“此件你先拿着穿就是。”   章越见了一阵默然,最后没有退却章衡的好意。   酒宴的地方是吴府的一处高楼。   高楼竟有三层之高,登上高楼纵目眺望,汴京外城的景色可谓一览无遗。   众人都是称赞真是一处好地方。   众人来到楼顶,楼台之处四面开轩,正是一处赏景的好地方。章越登楼之后,平目望去是汴京城中的万家灯火,以及延绵的外城城墙,天边则是一轮明月及无数星斗。   章越站在楼台边,迎着凉凉夜风,扶栏眺望着月色,又看这汴京城广厦万间,身在异乡这等漂泊之感,总是挥之不去,此时此刻又是不知多少人与己这般对月感怀呢?   还有其他十几名士子,也是汴京城中有名的才子,其中有成婚的,也有未成婚的,不过众人齐聚一堂。   章越虽说目前太学生的身份,但还没有趁手的文章,诗词,故而名声不显。   故而别人介绍时都是‘哦,你就是写过那鹈鹕天的葛兄。’   ‘久仰大名,兄台的浣溪沙,实在是早已传唱京师的青楼楚馆了,’   众人都是如此相识,而到了章越他人就是‘子平的某某’,‘子厚的某某’如此。   章越对此也并非太在意,然后入座。   一人一张桌案,身旁自有年轻的婢子伺候。   吴安诗,吴安持面南而坐,至于东面则坐着有官身的,至于无官身则坐在西边,并按年齿排序。   章越没有官身,年纪又最小,自是陪坐末席。   章越坐在一张锦墩,乘着众人都在忙着谈笑,他也是很放得开,趁着人不注意自己,风卷残云般扫荡着自己桌上的佳肴。   这也是章越第一次吃如此的宴席,不得不说很高端。   但见器具无不精美,银箸银碗,而且严格按照‘凡酒一献,从以两肴’的规矩。   就是主人家举杯祝酒,一盏喝下以后,下面就给你换两道菜。   菜色倒是次要,不过倒很考验厨子。   似吴充如此官宦世族,都备了两套厨师班子,一边厨子炒一道菜,如此才能在祝酒之后,从容地上两道菜。   至于最高规格的是一盏酒,四道菜,至于普通宴席,也就是一道菜罢了。   先上桌的乃环饼,枣塔,果子这些前食,这些都是趁着主人家还未祝酒,大家先垫垫肚子的。   不过章越毫不客气全部扫尽,反正按照规矩喝一盏酒,就要撤下两道菜,如果吃不完就倒掉了。   作为光盘教育的章越,自是觉得浪费可耻这一陋习实在太不好了。   故而章越即毫不客气,真的太学生活,就是‘带头头陀寺’,用水浒传的话来说‘嘴里都淡出鸟’了,眼见如此丰盛宴席哪肯错过。   酒则用羊羔酒佐酒。如此羊羔酒可是大宋除了御酒外,最上等的酒了,制酒时要用嫩羊肉。   如今一角多少钱来?   却才八十多文一角酒。普通老百姓都能喝得起。   一盏酒下肚,左右下人即菜上前,身旁美婢将章越桌上空盘撤下,又奉上两道菜。   酒过三巡。   众人也就放开了,彼此开始劝酒。   章越酒量甚佳,别人端着劝杯来时,自己也不犹豫一盏酒下肚。   众人见此都直呼章越爽快。   不过也有几人见章越每盘必空,也是暗暗笑话。   “三郎酒量甚好,食量亦佳么?”坐在章越的一旁的士子带着几分揶揄的口气言道。   章越则笑了笑道:“正是长筋肉的时候,不多吃些不行啊!岂不闻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之语?”   对方听了一阵大笑道:“三郎,真可谓性情中人,来,我敬你一盏!”   章越笑了笑举杯对饮。   “吾乃”   这酒盏不过三五十毫升如此,自是喝不醉章越。   一旁吴府的美貌婢女见了章越如此,虽说礼数不缺,但也是连连抿嘴偷笑。   “今日高朋满座,也别只顾着吃喝啊!”章衡看不下去了,过来提醒两句。   章越捧起肉饼大嚼道:“我有与人敬酒啊,也有与旁桌人言语啊!”   章衡摇了摇头,顿感好一阵无奈,早知如此,自己还是装着不认识章越的好。   至于章惇与众好友一并喝酒,他是开封府府元,自也是酒席上仅次于章衡最引起注目的人物,不少人都拿着劝杯与他敬酒。   章惇酒量甚豪,敬了这么多酒,却是丝毫没有醉色,真不愧是长期在青楼锻炼出来的酒量。   这时候酒宴正酣,众才子们齐聚一堂,有人提议趁着酒兴写些诗词。   在场众人都是叫好。   吴安诗就拟了一个咏月的题目。   有人即笑道,中秋刚过,众人写了不少咏月诗,如今却是又写。   吴安诗则笑道:“无月方才咏月,不如此不足以显各位之才。”   这时候众人笑了笑。吴安诗又笑道:“不许是各位昔年所作,若有重复或写不出者,罚三盏酒来。不过诗词皆可。”   一人笑着道:“这吴大郎君家的酒如此好,我拼着故意写不出,也是要自喝三盏的。”   众人都是哄然大笑。   这时候一旁的婢女当即奉上了纸笔。   章越此刻已是将自己的肚子撑得饱饱的,但见这名婢女一脸笑意看向自己。   “郎君请提笔吧!”   章越道:“酒足饭饱,哪来得兴致写诗?”   婢女笑着道:“是郎君吃多了,到栏边消食即可。”   章越道:“也好。”   说着那名婢女搀着章越起身。   章越移步走到栏边,却见也有两三名写不出诗词的士子与自己一道走到了栏边。   广个告,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更新快!   众人同望着天边那轮明月徘徊绕行,绞尽脑汁收刮着诗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诗   明月初升,远远望去好似没柄的团扇。   范氏与几名侍女提着灯笼前行。夜风之下,小径左右暗香浮动,花影摇曳。范氏来到十七娘的闺阁内,示意左右服侍的婢女先不要作声。她走入闺房里,但见十七娘正斜坐塌上,任由裙裾委地,正痴望着月色。   范氏摇了摇头,然后满脸笑容地入内。   “嫂嫂!”十七见了范氏坐起身来。   范氏笑道:“知你没用什么饭食,故来看看,身子可是不适?”   十七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身子有些乏。”   范氏先看十七脸,但见她今日用丹脂用额心点了朵莲花的花钿,不由笑问:“以往你从未点钿妆,今日为何有此兴致?”   十七娘有些不意思地道:“那嫂嫂,你看如何?”   范氏笑道:“那我想想有诗,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十七笑了笑道:“嫂嫂,莫要如此说,我又不想嫁入皇家。”   “那你想嫁谁嫁?”   十七娘想了想道:“我甚羡慕大娘子,当初为姑娘时,随着外祖宦游天下,去过江洲,蕲州等等地方,到了后来连婚事都是自己拿得主意。如今嫁入咱们吴家二十载,倒也是一切顺遂。”   范氏闻言面色严峻道:“十七,不要乱说,从古至今子女的婚事哪有自己拿主意的道理。”   十七娘道:“我也知,大娘子当年是外祖的心尖尖,至于其他闺女,就算皇帝家的女儿又哪能如此。”   范氏道:“是啊,当今福康公主如何得官家喜爱,但嫁到驸马家,也非自己拿得主意。”   范氏偷看十七娘的脸色问道:“十七,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十七娘听范氏如此之语笑了笑。   范氏道:“十七你笑什么?”   十七娘笑道:“想到了一个寇相公(寇准)的笑话。”   “何笑话?”   “寇相公与同僚做对子言道,水底日为天上日。无人可对出。恰好杨大年(杨亿)奏事,杨亿不假思索即道,眼中人是面前人。后人改之,眼前人是心上人,吾窃以为更工。”   范氏摇头道:“你怎地说这个。”   十七娘正色道:“嫂嫂,你还记得我们在浦城见得那位杨氏,他正是杨大年的侄孙女呢。你当初还责我不该数落她。”   范氏笑道:“怎了?后悔了?”   十七娘道:“当初着实顾虑不周全,如今嫂嫂可代我邀她过府,让我好生给她赔个不是。”   范氏吃惊道:“你几时给人赔过不是?莫非……”   十七娘失笑道:“嫂嫂,也没可大惊小怪的。如今爹爹宦途不易,她的儿子如今得了府元,又似个心胸狭隘的,我总该为家里考量一二。”   范氏笑道:“听你这话,我倒是从母亲那学了个道理。”   “何道理?”   “那就是咱们女子这一生里,疼爱的莫过于子女,最疼爱自己的莫过于父母,然最要紧的,则莫过于夫君。”   二人都是笑了。   二人遥望明月,但见月满满升起,独照楼台之上,连楼台上灯火也因此一时暗淡。   如今楼台中的宴席上,自也有人文思敏捷,当下已是提笔挥就。   当即一一的诗词,被奉上然后由吴安诗当着众人的面前念出。   在座众人都是汴京的才子,诗词自是不差。众人在台下听了,自也是评头论足了一番。   但见吴安诗拿起一诗向章衡问道:“子平兄,此诗如何?”   章衡取诗读来失笑道:“我常与人言,学诗当学子美,如是有规矩可法。到时若是学不成杜诗,亦不失为工。”   “然而此诗却学陶渊明。众所周知,渊明不为诗,但书胸中之妙也!若无陶渊明之妙,学其诗,此为浅易田家语!终不过白乐天(白居易)也。”   章越听了大吃一惊,章衡也真是敢说,白居易的诗词也敢贬。   然后众人在旁听都是纷纷附和。不愧是状元公,眼光就是了得。   “此言误也!”   章越心道终于有人敢反对,一看出言反对却是章惇,顿感觉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章惇道:“唐人都不学杜诗,欧阳学士亦不好杜诗。然无杜诗,唐人,欧阳学士都写不出好诗?吾以为老杜诗不可议论,亦不可赞叹,苟有所得,亦不可不记,如此就好。”   章越不由叹服,果真连杜甫都敢贬。   而见章惇反对,章衡却是笑着听了,并没有立即出言辩驳。   章惇又道:“而渊明之诗,吾以为其诗质厚近古,愈读愈见精妙,唐人韦苏州,柳子厚就学陶诗,得见自在,如何不值称道?”   一旁王观称许道:“子厚所言极是,我以为柳子厚之诗虽在陶之下,然而却在韦之诗之上。”   众才子们笑着议论杜甫,白居易,但见章惇又道:“余谓孟浩然之诗也不过如此,其韵高而才短,如能工巧匠,却苦于手中无材料尔。”   章越已是不知说什么,自己这二哥口气还真狂。   此刻月华洒在栏边,章越在此踱步,看似揣摩诗句,其实却是在消食。看似在消食,却又在揣摩诗句。   一旁婢女随着章越,似好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章越对她笑着言道:“我却是写不出怎么办?”   那婢女则笑道:“看郎君的样子,倒不是贪这三盏酒的人。”   章越道:“也是。”   章衡见章越与一名婢女谈笑,顿时摇头,在如此场合与人一个小婢聊天,成何体统。   等章越回到桌上,这名婢女忙替他铺好纸张。   邻桌之人笑道:“只剩下三郎,莫不是要罚酒三盏么?”   左右桌之人都是看来,章越笑道:“越年最少,才华又是最微。陡然有此机缘配坐末座,时时不忘自己身份,故而不敢居先。”   众人听了都是暗笑,既是如此说,你还在此作什么?   众人面上道:“那三郎过谦了,胸中可有诗句?”   章越心道你们坐我旁边,身份也高不到哪去,不过他笑道:“方才偶得,就以咏月寓怀吧!”   但见章越提笔点墨在笺纸上下笔。   这名婢女在一旁一边替章越按着纸,一边看着对方下笔于纸张上一一写来。   这婢女也是粗通文墨的,众人看去随着章越写来,神色倒没什么变化。章越写就之后,吹干墨迹就递给婢女。   婢女捧起笺纸后,向章越微微欠身,然后道:“郎君的字写得真好。”   说着婢女将章越递给了吴安诗。吴安诗正与章衡,章惇,黄观等人谈论诗词,席上一时也无人注意到席下数人。   “今日众诗作之中,众人皆推子厚的诗最佳,然吾独喜之道兄之诗!”吴安诗笑着言道。   官员等有身份的人,旁人自不敢拿他们的诗与士子比较。但论及士子之中,却可作高下之分。   而吴安诗对刘几的才华是真心佩服。   刘几见众人都推举章惇,唯独吴安诗的夸赞自己,只是淡淡道了句:“不敢当。”   等到婢女将笺纸捧上时,吴安诗才知有人还没写完。   吴安诗心知,诗句之事有讲究一气呵成,也有边写边修,且越修越好的。比如欧阳修就说自己为文三多,看多,证多,商量多。   吴安诗也不敢小瞧,看了此诗,口中轻声念了几句略有所思,递给了一旁吴安持。   吴安持看了一番,露出为难之色,又递给章衡。   章衡看了数眼,对左右笑道:“此诗读来倒令吾想到了艺祖半截诗。”   众人都是一笑,当时有个人人皆知的段子。赵匡胤有日在殿上面见南唐使者徐弦时。徐铉言自己国主一秋月诗当世无双。   赵匡胤听了这秋月诗笑道:“这是寒士的诗,我让你听听什么是帝王诗。”   于是赵匡胤开口念道‘未离海底千山墨,才到中天万国明”两句,徐铉即被赵匡胤的王霸之气折服当堂下拜口呼万岁,令赵匡胤一时忘了念下半截诗。   这当然是段子,此故事一听就知道是假的。   不过这霸气的咏月诗只有半截,下半截至今无人写出。   众人心道,能令章衡认为仿这半截咏月诗是何诗呢?稍有不足,即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简直比学陶渊明不成,反而成了白居易还更惨。   但见章衡念道:“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众人初时仔细听了不由心道,不过如此,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不过众人看向那月华洒满栏杆之景,心道此诗倒是满应景的。   然而听了后半句即有些不同了,众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轩外已升至中天的明月,一下子就明白了诗中意思。   章越则将羊羔酒一盏饮尽。   左右的书生都看向章越不由心道,什么身份低微,你骗谁啊?   好大的口气啊!   诗句传遍众人手中,   吴安诗,吴安持初品还感觉不出,但此刻看向章越都有些诧异,却又不好判断。   吴安诗略有所思后,将笺纸递给了章惇问道:“子厚兄以为令弟此诗如何?”   ps:但觉得此诗被曹公寄到村哥的名下有些委屈。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心事   明月高照在楼台上。   此刻筵席已到了接近尾声的时候。   堂上的众才子们皆是酒酣耳热。   之前有诗词写好后,会先由吴安诗,吴安持过目,他们觉得可以,再教给章衡,黄观评论,二人认可之后再当堂念出。   差不多有近一半的诗词得此待遇。   宴席至此,仅余几,众人也没太在意,反而在品味方才所咏所。有人甚至当场对着笺纸,按着词牌唱起来。   也有人用食指于手腕上击节,轻轻唱和。   方才章衡第一遍念过章越的诗时,有些人倒是没有听清,等到吴大郎君请章惇点评时,这些人才取了笺纸来重新品味。   有的人不好主张,递去笺纸向旁人难免问一句,某兄以为如何?   一时倒无人下断语,说是好与不好,都转给旁座的人。   一般而言,这些才子都是眼高于顶,如孟浩然,白居易,杜甫的诗都可贬谪一番,能一时震慑住众人,让他们不好言语,已是相当了得了。   但此诗好?又好在哪里?众人也怕自己一时说得不对。   即便是章衡评语,仿艺祖的半截诗所文,终也没有说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犬’。   如今到了连杜甫,孟浩然也贬低一番的章惇,他又是如何言语?   其中过半的人,都已是知道章越乃章惇的季弟。   吴安诗一开口即有些后悔,以章惇性子若是贬低一番,不是令兄弟二人再结下梁子,如此自己事情就办得不漂亮了。   章惇却不假思索道:“此诗听来文理有些粗疏,可知习诗未久。不过诗可以兴,可以观。有此来看,此诗志则尚可,怕只是怕在志大才疏尔!”   众人听了章惇之语都是大笑。章衡笑道:“果真是子厚之语,仍是如此不偏不倚。”   章衡虽这么说,但众人重新看向章越此诗,也就更加释然了。   黄观笑着道:“我倒觉得子厚所言极是,‘人间万姓抬头看’就似艺祖的’月到中天万国明’。南唐使者徐铉有割据之意,艺祖以此诗言明一统四海之意。”   “至于人间万姓抬头看,就好似金榜题名,如一轮明月高挂,得万民仰望!以诗言志,若是作此诗之人金榜题不了名,就徒惹人笑话了,可称得上志大才疏。若他日题了名,反过来说就是一番佳话了。”   吴安诗心道,黄观果真是章惇的挚友,一番话不尽说得好,而且处处为他考量,生怕某人会错了意思。   吴安诗笑着道:“通叟兄所言极是,来满饮此酒。”   黄观哈哈大笑。   左右之人也是纷纷点头。   隐隐约约之中,也有几个才子道了一个‘好’,‘佳’等字。   若说方才章越的诗方出时,众人仔细品味,还说不出一个好坏时,此刻随着几个人率先点评,或者是抛玉引砖后,众人也开始对此诗表一二意见。   也有人道:“太张扬了,如此对少年人而道,不是件好事,以后必锋芒毕露了。”   旁人则笑道:“过虑了,此乃扬名之诗,似陈子昂砸千金琴。口气不大,不可以动人。”   “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但也太狂妄了,人间万姓仰头看,不仅寻常平头百姓要仰望也罢了,连我等也要么?”   “哈哈,也是,说到底,此人是谁?”   “听说是章子平的族亲,章子厚的季弟。”   “难怪,难怪,原来是名家子弟。”   “听闻方入太学,方从九经科至进士科,因此学诗未久。”   “原来如此,浦城章氏已有一个状元,一个府元,以此人之才,看来下一科又要多一元了。”   “不如我等去结识一二。”   等待数人来到章越的座位时,却见人已不在。   一人问婢女道:“这位章三郎去哪了?”   那婢女不好意思地道:“这位郎君出恭去了。”   “出恭?”众人目瞪口呆,也就是方才那一番的议论,他都没有听见。   “何时去出恭的?”   婢女想了想手指得台上的章惇言道:“就是方才此人点评此诗前,即去出恭了。”   众人闻此不由一愣,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宴席散了后,众士子各自返家。   吴安诗,吴安持二人则拿着一叠笺纸来到吴充李氏屋子。   吴充果然还未安歇,他拿起这些笺纸对两个儿子道:“将今晚宴席上的事大略说一说。”   其实今日宴席上,除了刘几,章越,还有五六个还未婚配的年轻士子。   虽不说将汴京未婚才子一网打尽,但这也是两位吴家郎君力所能及的人脉范畴。   二人将宴席上的大略说了一说。   却见吴充一停,将一张笺纸递来问道:“这麻文琪是何人?”   吴安诗解释了一番,吴充即放在一旁。   吴充又道:“章子平,章子厚,黄通叟三人才最高,即便是应酬唱和之作,也远胜于他人。”   “至于这刘几道则逊之一筹,还有这却无人署名,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吴充则微微一笑。   “爹爹,此乃章三郎所作,你以为如何?”   吴充反问道:“你们如何看?”   吴安诗道:“可知野心勃勃之辈。在场诗作都是唱和,或颂太平气象,或叙同契之情,或感阴晴别离,唯独他一人之诗如此。”   吴安持道:“哥哥所言极是,我也以为如此。不过野心至此,说来倒是一件好处,只是要紧看懂不懂,知不知报答提携之恩,我读这一句‘满把晴光护玉栏’,倒觉此人吐露些许心事。”   “如哥哥所推的刘之道,平日自视甚高,将来若有出人头地之日,或也觉得凭自己本事。”   吴充道:“其他人倒没说什么?”   吴安诗道:“席上章子厚点评此诗似文理粗疏,却可观志,我与二哥都甚是认同。”   吴充失笑道:“这兄弟二人平日不睦么?”   吴安诗,吴安持对视一眼一并道:“爹爹果真慧眼,如何知得?”   “人间万姓仰头看,平日场合作来倒是无妨,但席上有自己兄长在,就是要压其一头之心!我初时还道他这诗是对着章子平来的,原来真是章子厚。”   吴安诗,吴安持闻此都是露出佩服之色。   吴安诗寻又道:“子厚必是知道他的心事,难得不作,还遮掩了一番。你说章子厚是如何看的?”   “此恐怕唯有章子厚自己方知了。不过他乃府元,他将来中了进士,也有其祖父,爹爹两位进士及岳家张御史提携,宦途倒不难走。但其弟寄于寒门之下,又没有贵人相助,即便中了进士,怕也是步步艰难,当然若是能高第,又另当别论了。”   兄弟二人说了一番,吴充不置可否 第一百四十三章 期限   从吴府走出后,章越感到有些烦闷。   回去路上,这才现一事,夜已经深了,自己没有马车回去。幸亏得知章衡住在太学旁,故而他顺路捎带了自己一程。   一路上章衡虽有些熏醉,但却道:“三郎若有心入诗赋,当于声韵烂熟于胸。”   章越道:“斋长,集韵我早已是背下。”   章衡道:“背下还是不足,你平日言语还带着俚音。在族学时,即听汝之言语平仄不准,入声常误读作仄声。要作诗,仅背韵书不足,学诗词还当念出,依着集韵言语。”   章越明白,好比‘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个‘斜’字念作‘霞’,这就是入声误读作仄声。   只有将斜字读作霞,才能与下半截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家字押韵。   如今他的说话,早已换成了浦城俚语,与雅言平仄,入声上还是有差别的。欧阳修就是一口俚语,没钱买韵书导致数度科举败北。   至于现代的话,那早已没有了入声,与雅言相比更是差得十万八千里。   章越在太学里可以照着韵书里来作诗,但平日说话,念诵还是有老样子。   章越心想,平日说话也未必要改啊,好比清朝时也没有入声,说话也不同,但科举用书记得按照平水韵来就好。   章衡失笑道:“作诗查韵书,又何必写诗?不得正宗,就难以入考官之言。”   章越心道,章衡这也太难,这不仅是平日吟诵诗词,连说话习惯也要按着韵书上来改啊。这一时如何办得到呢?   不过章衡是状元公,他这么说断然是有道理的。反正多练习就是,在梦里练习按照韵书上说话即是。   “斋长受教了。”章越无比虚心地言道。   章衡看着章越的神色笑了笑。二人对坐马车里,章越觉得有些气闷就顺手挑开车帘。   此刻夜风凉爽,汴京的大道上,依旧喧哗热闹。   章越向外看去,但见过了片刻,已有数辆车马或与自己的车马相向而行或迎面而过。   对方马车上,也不时有人掀起车帘来沿街眺望。   章越正瞧得相向而来的马车上有位妙龄女子正好挑开车帘。对方被有些郁色,却正好抬头望来时二人目光相互一投。然后对方浅笑地一声,随即马车疾行,二人回眸互望一眼即擦身而过。   风中似传来了女子身上的欣香,章越不由于车内回味,心中荡漾。一旁的章衡笑道:“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   说完章衡大笑,章越知道对方在打趣自己,比作这趟吴府之行。   这词说得是一名男子看到一个女子坐得香车入城,正巧对方揭开帘子,也是笑盈盈看了自己一眼。   男子想追上去要个微信,于是装醉尾随,却依稀听到对方道了句‘狂生’。   虽是一句诗词,但这样的邂逅,令章越想到方才惊鸿一瞥的女子,在酒醉之余确有几分怦然心动之感。   章衡这词吟来很是贴切,只是稍稍有些讽刺罢了。   章越道:“子平兄此时此景,吟得浣溪沙却是不对,不过小宋相公的那一鹧鸪天,才是真的。”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听到这里,章衡,章越都是哈哈大笑。   这词是有‘红杏尚书’之称的宋祁所作,诗词都是从别人诗句里抄来的。   当时宋祁坐马车,正巧遇到了一辆宫里来的马车,两车相向而行撞到了一处。   对方车帘掀开,是一位宫女看到了宋祁,不由惊呼道:“这不是小宋吗?”   两车离开后,宋祁对这女子是魂牵梦绕,于是写下了这诗词。   最后一句言的是,宋祁也知对方是宫女,自己与对方相好的机会太过渺茫,好似隔了几万重山吧。   但是呢?   此诗被宋仁宗知道了。   宋仁宗心想能被小宋看上宫女是如何呢?   宋仁宗找到这位宫女后,就把宋祁召入宫里聊起了这事。宋祁一脸尴尬,哪知宋仁宗却成人之美,将这名宫女赐给了宋祁还笑道:“蓬山其实也不远嘛。”   章衡,章越相互唇枪舌剑了一番。   各自道了自己的意思,最后二人在车上都是大笑。   章衡笑道:“若是有酒,当与三郎再对饮几杯才是。”   章越道:“我也不愿与斋长再喝了。是了这件褙子还你。”   “不必了,说了赠给你的,”章衡笑着道,“虽说你与吴家没什么机缘,不过今日道是不错,他日我给你说门亲事。”   “那也要有小宋看上的宫女那样姿容方可。”   章衡看向章越,语重心长地道:“三郎,娶妻娶贤不娶色啊。”   章越道:“虽知斋长说得有理,然我不!”   章衡再度大笑:“好个三郎。”   章越回到太学。   那一日吴府宴集之事,在太学里也渐渐传开。   除了‘人间万姓抬头看’之语被拿来议论,虽说此诗是好,但还没到惊世绝艳。不过太学生里谈及章越,不会只言‘他竟是章子平的某某,章子厚的某某’,而是多了一句此人诗才也是可入眼的。   也偶有数人谈及章越,说了句才不如子平,子厚,但似功名心过之的言语。   章越对此不太理会,近来专务起作诗的功夫来。   人说唐诗宋词。   诗述志,然后可以以曲配文唱出。   词不同,词是先有词牌名,也就是依着词牌名上曲调去填词。故而宋词更似歌词。   但是科举的诗又不同。   章越自己仍不太会作诗,但科举里要考诗。   不过这科举里的诗不同于唐诗宋词,而是试帖诗。   这试帖诗是先拟一个题目。   比如明清科举八股文,是从四书五经里拿出一个句子作题目。但试帖诗范围极广,但凡是经史子集里的句子都可以拿来考。   这就要看学生学识的渊博了。   比如考官以‘冯妇攘臂下车’为题,让考生作试帖诗。   有考生不知出处,以为冯妇是个女人,于是写了‘玉手纤纤出,金莲步步行’如此的句子。   此外试帖诗对格式也有要求,不许重字,言语必须端庄雍容。   如诗经里‘风雅颂’,就必须按照‘雅颂’来写,此外还要有平起仄收的格式。   还有联要破题,次联要承题等等规矩。   当然最重要是二,四,六,八句都要押韵,令整诗读来有回环之感。   总而言之在格式的限制下,考生就好比带着脚镣跳舞,然后在辗转腾挪中写出妙笔生花的诗句来。   这就是试贴诗。   在宋朝科举中,最重的是诗与赋了。   这也是太学私试公试之中皆要考量的。   太学里私试,在于三八日,平日都是斋里考。   但到了月末的三八日,则在崇华堂齐考,以决定名次上下。   一般是逢三日考诗赋或是策论,逢八日则考经义。   章越已是连续三个月私试诗赋,策论垫底,但又是连续三个月,私试经义时,为太学进士科第一。   反差如此之明显。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卵用?进士科最重要是诗和赋,其次是策和论,最后才到了经义。   而且要从后世抄一好诗,先平日在太学中的考试里,先不能掉链子才行。   若说是前言不对后语,那么被打脸的只能是自己,或者别人索性怀疑你是抄来的。   如今马上就要到了九月的私试,章越再度有焦头烂额之感。进士真不同于经义,再度令章越感到天赋这个东西很重要。   “三郎,李直讲让你去一趟,好自为之!”   刘几一脸凝重地对己言道。   章越看着刘几的神色心想,李觏找自己作什么?   章越到了李觏的寓所,满心忐忑地见到了对方。   李觏道:“三郎,你至太学已半年否?”   章越道:“回禀直讲,正好半年。”   李觏道:“如今三个月私试,你倒是次次为进士科最末,可觉羞耻否?”   章越道:“禀告直讲,学生学诗赋尚不过半年,时日还短,还请……”   章越心道,自己几乎从‘零基础’学习,又是在top1的学校里,排名垫底也不能怪我啊。   “不必多言,我已是给了你足够的功夫,”李觏道,“若是这个月私试,你再排最末,即除去你斋食之贴补,若公试还是最末,即行革除,还原籍。”   章越有些气恼,但仍是道:“当初是直讲的意思,要我入进士科,如今就是进士科不成器,也当转至诸科或明经科,又岂有开革的道理?还请直讲明鉴!”   李觏道:“这诸科,明经早已是满额了,再说当初让你去进士科本有提携之意,哪知你这般不成器。如今是吾管勾太学,规矩即是我来定的,若是你不服,即去国子监那边说道就是。”   章越心道,这算是公报私仇么?   “李直讲真不愧为海内名儒,学生告辞!”章越转身就走。   李觏看着章越的背影默默出神,自言自语道:“我如此是否对学生太过严苛了?正所谓教不严,师之惰也!切不可有妇人之心!” 第一百四十四章 学诗   章越走后,书学教授杨南仲走入了李觏的房间。   杨南仲看了一眼章越的背影笑道:“这是哪个学生如此大的气性?”   李觏看了杨南仲一眼道:“是个福建子,若非安定先生归杭州时再三交待要我照看此人,我早就将他赶出太学去了。”   杨南仲失笑道:“好个李盱江,说话向来这般口无遮拦的,话说我今日正要荐一人,正巧是闽人,被你这么说,倒是不敢了。”   “若有真才实学,我是肯倒履迎之,若无就休怪我臭脸了。”   杨南仲道:“当然有,此人名叫郑奂,以草书入画,最擅画人物,还请盱江先生代为荐入画院。”   李觏看了杨南仲一眼道:“此事你何不禀之判监,若是我怕无能为力。”   胡瑗走后。   则由铁御史吴中复判国子监。   吴中复此人铁面无私,眼底容不得一点沙子,对于学规看得极严。   太学之中议论执政,雌黄人物之风盛行,号称‘无官御史台’,不仅如此,甚至连当今天子也敢批评。   如今官家是个好脾气的人,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也从不计较,但下面的臣子看不过去了,特别是吴中复奉命判监以后。   有一日他巡视馔堂,正好听的两名太学生议论朝政之事,还抨击文彦博,胡琦等执政大臣,结果给他当场逮到了。吴中复大怒之下,要将二人开革学籍。   此事李觏知道后率领太学里直讲,博士等学官一并为这两名太学生求情。   吴中复号称铁面无私,岂是听劝。   故而二人争吵一番,几乎撕破了脸面。   最后两名太学生自己主动退学作罢,此事一出国子监与太学即是不和。   杨南仲叹道:“你一人与判监的私怨,如今延及太学了。你这性子太直太拗,就不能与吴判监说几句好话么?”   李觏变色道:“大节所在,怎可轻易退让。汉桓帝,灵帝之时,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太学生羞于为伍,仗义直言,这于青史上也是大书特书之事。”   “至于学生之言难免轻进激烈,但可徐徐引导之,却不可堵之。吴判监此举近于奸佞,毁其一世英名!”   杨南仲摇了摇头,他知与李觏辩论就算辩个三天三夜也是说服不了对方。何况自己胸中这些才学,也不足以与李觏辩上三天三夜,故而也就罢了。   杨南仲随即在李觏桌案上取了几张纸问道:“这是什么?”   李觏道:“是介甫给我的。”   杨南仲念了几句道:“人之初,性本善……”   随即杨南仲道:“这三字之诗,甚至粗浅,为何得你看重?”   杨南仲道:“说来话长了,王介甫知常州时,陈旸叔来信给他称此为乡间一神童作了此诗。王介甫读之,甚觉得朗朗上口,义理妙趣。他道如今童子蒙学以《百家姓》,《千字文》日用明理,若再佐以这本三字诗,增之见闻,晓之道理,可称至善。”   “王介甫在常州推广此书后,民间不少老儒都是称善,如今他正好来京述职,即找到我。让我禀之吴监判,使此诗推广至天下州县学校。”   李觏与王安石确实见了一面。   李觏比王安石大十二岁,二人颇有往来。   曾巩是李觏的学生,而又是王安石的挚友。   王安石进京上疏仁宗皇帝疏后,此疏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仁宗皇帝的任何回复。   王安石上这万言书,本是一腔热血,胸中怀着治国安邦的良谋,只要官家肯采纳,他就可以施展方略,并以性命报答官家的知遇之恩。   不过仁宗皇帝的冷淡反应,倒是令有些王安石心如死灰。   在这份疏里王安石认为‘如今天下安危治乱尚可有为,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而仁宗皇帝有些贪图‘逸豫’了。   王安石心灰意冷下,见了李觏让他代自己推荐这三字诗,自己则打算辞官回乡养老。   不过这时候宋仁宗却对王安石委以重任,让他担任祠部员外郎,三司度支判官。   三司是宋朝的实权部门,朝廷政务三司能管之大半。   这三司分别是盐铁,度支,户部三司。王安石所在的度支司,有度支使领之,副使一人,判官三人。   职务是掌天下财赋之数,每岁均其有无,制其出入,以计邦国之用。   这个岗位可以让王安石了解大宋财政的方方面面,学习到许多治国理政的经验。   但是李觏受王安石之托,却没能把三字诗之事禀给国子监,全因他与吴中复不和,导致此事罢了。   李觏也因此甚为可惜。   杨南仲听李觏说起王安石笑着道:“我虽未识介甫其人,但看这篇文章也知官家断然是不取的。”   “如何见得?”   杨南仲笑着道:“你可知庆历二年王介甫本可状元及第,为何却取了第四?”   “为何?”   杨南仲道:“我听我外祖晏公言语,他在殿试文章里写了一句‘孺子其朋’!此言出自《洛诰》乃周公劝导成王之语,王介甫以周公口吻称官家为孺子可乎?故而官家将王介甫降为第四!”   李觏道:“还有此事。”   杨南仲道:“如今王介甫再劝官家,亦是如此,重蹈覆辙也!”   李觏道:“难怪,难怪,王介甫当初若非仕途无望,也不会将此诗给我,并再三叮嘱。可惜了。”   杨南仲见王介甫,李觏都如此看重此三字诗,也是重新读了一番。这一番读来,也觉得读来朗朗上口,且此句平易近人。   “兼有千字文之文采辞藻,百家姓记诵之美,真是好文,你说是一个神童所文,这样的神童为何不知他的姓名,若是禀了给了官家,赐个一官半职也是不难啊。”   李觏道:“吾也以为如此。”   而如今这位三字诗的‘作者’章越正一肚子怒火地返回斋舍,将此事告之刘几。   刘几亦道:“直讲未免太严苛了,哪有这番道理。”   “你诗赋虽说一直为否,但经义却一直为优,如此也不到开革。”   太学之中,因胡瑗提倡经术,故而进士斋三日考诗赋,八日考经义。   平日私试考核,以诗赋,经义为优平为学生打分。   如果诗赋经义具优则为上,一优一平为中,具平及一优一否为下。   若是一平一否三次,或者两否一次,则还原籍。   章越这三次私试都是一优一否,还轮不到开革的份上。   同时太学还有兼考核行艺,这个是由直讲和斋长来定夺。   直讲主要看平日‘感风’多少,是否‘未留宿’来判断,像黄好义‘体弱多病’的,行艺只能得一个下。   而章越这样大门不出,整日在斋舍读书的好学生,加上平日与刘几交好,行艺自是得一个‘优’字。   从这方面考量,章越再如何也没有被开革的道理啊。   故而刘几也是为章越忿忿不平了,揣测李觏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刘几道:“三郎放心,我与杨直讲交好,我找他帮你说情。就算李直讲再如何不讲情面,也会给杨直讲三分颜面。”   章越心想,如此这不太好,章友直与杨南仲不睦,这个人情还是不亏欠才是。   章越当即道:“多谢斋长仗义出手。于诗赋文章,我确实有些不精通,直讲斥责倒也并非毫无理由。我想这三个月先攻读诗赋,若是不成,到时再求斋长帮忙。”   刘几听了点点头道:“也罢,就依三郎。但是三郎还是需寻一个名师学诗赋文章。如今春闱在即,斋里的人怕是没有功夫指点,最好拜个名师来。”   章越听从了刘几的意见,但心想到哪里寻一个指点自己诗赋的老师。   此时章越想到了蔡确,入了太学后,二人走动不多。   蔡确是功名心极重之人,这一次解试考了太学生第六十二名,中进士的概率还是相当大的。   太学生六百个解额,其实并不难,除了国子元外,名次先后对于省试最后参考的价值也不大。   但能入六十二名说明蔡确还是了得,章越还知道蔡确诗赋作得极好,平日都有随手作诗的习惯,在太学生里颇受推崇。   历史上他受到韩绛赏识,即是一奉承的诗‘儒苑昔推唐吏部,将坛今拜汉淮阴’。   那时候韩绛为陕西宣抚诗,蔡确设宴款待,席间献上此诗。   再加上后来的‘车盖亭诗案’……   故而章越寻到了蔡确打算求教诗词时,也是反应过来,我怎么找蔡确学诗,自己这操作实在是智商感人。   幸亏蔡确直言自己如今忙着备考省试,一时没有功夫。   不过蔡确确实仗义,当即推荐章越可以找自己学诗赋的老师吴处厚去他那学习。   吴处厚如今在京任将作监丞,他是邵武军人。邵武军在宋朝前曾为建州节制,故而与章越也算是老乡。   但是听到蔡确提及吴处厚,章越心底也是一凛。   此人不也是宋史里的奸臣么?   咱们到了宋朝,啥都没干,就见得‘奸臣扎堆’,下次再碰见蔡京,蔡卞,吕惠卿,大家都可以开两桌麻将了。   蔡确倒是很是热心,章越则心道,自己从吴处厚学诗,才是怕步了蔡确的后尘。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不要玩梗了   想学诗赋吗?被贬至岭南的那种。   吴处厚与蔡确的交往就是如此。蔡确年少时从吴处厚学诗赋,后来蔡确当了宰相,吴处厚上门请蔡确提携。   蔡确不答应,后来吴处厚投了王珪门下,蔡确便事事排挤吴处厚。   吴处厚大怒最后搞了车盖亭诗案,让蔡确贬至岭南,最后老死在此。   有人言蔡确固然当死,但却不是以诗文的名义杀他,吴处厚此举也被光荣纳入奸臣行列。   因此听说蔡确引荐自己从吴处厚学诗赋,章越当然知道对方是一番好意,但章越想了想自己还不到冒着被贬岭南风险学诗的地步,故而向蔡确婉言谢绝。   章越去拜访蔡确时,带了两瓶素酒,数支宣笔,一角蜀笺。   素酒是平日吃的,在太学里吃些素酒不被直讲看到是不会受斥的。平日课业大,太学生们平日都喜好这一口气。   至于宣笔蜀笺是送给蔡确,预贺他明年春闱金榜题名的。   蔡确见了章越送礼十分高兴。   章越返回斋舍路上,却见蔡确拿了台墨一剂,及数斤石榴追至送来。这石榴,也称作金樱。江南因避讳钱谬的名字,将石榴称为金樱。   章越见蔡确如此费周章不由道:“持正兄,如此就见外了。这宣笔素酒不过是我趁手之物,你如此就叫我不好意思了。”   章越知道蔡确家境确实不好,他父为陈执中所罢,一家人流落在陈州,吃了上顿没下顿。   以往章惇的姐夫黄好谦时常接济他,即便如此到了太学后,蔡确日子过得也很紧。   蔡确笑道:“三郎,正所谓礼尚往来。这宣笔,素酒你说是趁手之物,但别人都不送,唯独送我,可见你将愚兄放在心底。这份情谊,我领了。”   章越不再推辞道:“好吧,我就等着持正兄大魁的好消息!”   蔡确目光坚定地道:“承三郎吉言了……怎么了三郎还有何言语?”   章越犹豫了下,还是决定直言道出:“持正兄公明磊落,不肯占朋友丝毫便宜,自是君子之行,我想他日释褐为官,也必能如此照顾百姓,公正清廉。”   蔡确失笑道:“三郎,哪得话,我如今哪看得到释褐之时。告辞了!”   章越目送蔡确心道,蔡确年少家贫,为官之初即因贪污受贿被告,在他的履历上写下了污名,以至于令他后来的官声一直不好。   自己如此提醒也不知他能听进几分。   初入仕途必须谨小慎微,一开始行差踏错一步,以后都要背着这处分一辈子,正常升迁的路线就走得很艰难了,除非他肯另寻其他门路或者攀附贵人。   但攀附贵人这条路岂是好走?   不仅要马屁拍得好,善于逢迎,更重要的是必须有贵人看重的价值,能够听话。   章越也不知自己的劝谏能令蔡确听进几分,只能说尽一份心罢了。   章越返回斋舍后,又将蔡确所赠的几斤石榴,尽数分给同斋同学。   这也是兄长章实一贯的交待,手边但有美食必分惠赠人,不可独享。   期间也有同窗拿了一个石榴吃了,边吃边笑道:“三郎近来刻章又得了不少钱吧。”   章越闻言笑着不说话。   没办法,太学里虽不乏翘楚,读书聪颖,为人练达的也不少。但也有不少人在为人处事上也欠缺些周详,不过这些人大多没有坏心,章越也就不往心底去了。   说来他平日开销也确实是他刻章得来,每月都有两三块半卖半送出去,也能入个两三贯钱。   章越收到家信,家里已托上京公干的差人给自己带来了冬衣和好几贯钱,估计到时候手头就能松动许多了。   章越当夜又刻好了两个印章,次日正是望日,太学休息的日子。   章越手边正好有五六个闲章欲脱手。   当然欧阳兄弟也是常来章越这求购闲章,不过朋友之间,章越总不能要钱。欧阳有求自己,章越总是拿去相赠。   当然欧阳两兄弟也不会白要,每次总是馈赠好一些东西,如此总是令章越很不好意思。   所以章越手上刻好闲章,除了馈赠欧阳修,欧阳外,自己总是拿去大相国寺售卖,赚些外快。   这日章越起了大早先去欧阳修家中拜会。   欧阳修如今以翰林学士兼龙图阁学士,权知开封府。   这职位并非戏词里常说的‘开封府尹’,这职位不常设,一般是都权知开封府,知开封府。   欧阳修知开封府后事务繁忙,章越自当初见过欧阳修一面后,再也是无缘得见。   章越近半年几次到了欧阳修府上走动,都是欧阳,欧阳棐两兄弟接待自己。   章越今日到欧阳修府上,买了些水礼贽见。   不料欧阳修竟在府上。   欧阳相陪章越入府并告诉欧阳修正在府上接待客人,让他一并前去相互认识一番。   想到这里,章越振作精神走入堂去。   但见欧阳修正高坐堂上,下坐着两位穿着绿袍的年轻官员。   章越先向欧阳修见礼,欧阳修笑了笑向堂下二人言道:“这就是老夫方才与你们提到的章家三郎君。”   二人闻言即是起身见礼。   一人称自己名为陈舜俞,秀州人士。   另一人称自己名为钱藻,苏州人士。   钱藻淡淡地笑道:“三郎,不愧是名家子弟。”   至于陈舜钦则道:“子厚兄之季弟,那日吴府宴集吾亦在场。那句‘人间万姓抬头看’记忆犹新。”   章越谦逊道了声惭愧,这二人也算有所耳闻。   这陈舜俞当年在湖州时即师从胡瑗,庆历六年时中了进士。   至于这位钱藻则是更是身世了得,他祖上即吴越国钱谬,他的伯父是翰林学士钱明逸,与欧阳修是死对头。   钱明逸曾利用欧阳修与外甥女之事攻讦欧阳修,最后令欧阳修被贬滁州。不过钱家另一位钱惟演曾任欧阳修的上司,对他倒是有知遇之恩。   但是听说后来欧阳修修五代史时对吴越钱家多贬低之词,大概算是公报私仇了一把。   章越心想钱藻怎么会在这里?既是仇人,又怎么会出现在欧阳修的私邸。   章越暗暗奇怪,不久二人即是告辞。   欧阳修神色有些平淡,章越不敢多问。   欧阳修拿着一叠文稿笑着道:“这二人明年欲试大科,故而给我呈送策论来了。”   章越这才恍然。   大科即是制举,按规定参加制举者要向两制官以上投递五十策论,策二十五,论二十五。然后两制官员会选拔其中词理俱优者参加阁试,今日二人即是来欧阳修这投稿子的。   章越心念一动,当即向欧阳修说自己要寻诗赋老师的事。   欧阳修对章越道:“我看过你的经义策论诗赋,你经义在策论之上,策论在诗赋之上,至于诗赋则难以入眼。”   章越心知这是事实,自己于诗赋确实没什么天赋,因为这不是靠死记硬背就可以提高的。   欧阳在一旁笑道:“三郎既不擅长诗赋,不如去考大科吧!只是不知三郎于秘阁六论有无把握。”   欧阳修看了章越一眼,对欧阳责道:“你这不是害了三郎么?”   制科除了要两位荐举人提名外,还有两制官的认可,最难就是秘阁六论。   秘阁六论多难,出题范围那叫一个广啊,广到令人崩溃!   到底什么程度?   包括‘九经,十七史,七书,国语,荀子,扬子,管子,文中子的正文或注疏’。   也就是说考生先要把这几本书的正文和注释都背下来。   章越背一个九经就用几年功夫。   至于十七史是什么?放在后世就和能够通读二十四史的牛人一样。   七书就是孙子兵法,吴子兵法等等,也就是武经七书,都学会了是可以考武状元的。   还有后面的等等。   九经,十七史,七书任何一个正文注疏都读完的,皆堪称文科生中的大牛人了。   制科选拔的人才,就是要这样不仅能通经,还要能通史,甚至能‘纸上谈兵’。   章越当即道:“启禀欧阳学士,在下十四岁即贯通九经。”   换了一般人说他贯通九经,别人都会道一句大言不惭。   章越却是底气十足,谁敢质疑,他就打谁的脸。   见章越如此激昂的表情,欧阳修则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修已知道你……”   章越一脸黑线,大佬可以不可以不要再玩梗了,严肃一点不好吗?   欧阳修笑道:“……修已知道你九经了得,在县学时考了十一场,全通通九有之,只有一场通八,真可谓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广博识记之才,只是可惜如今考不得大科。”   “不知为何?”章越问道。   欧阳修笑道:“大科要两制以上官员认可,如今你名声不显,此为难一。二是近年来试大科者,多是进士出身者。你还是以进士及第为先。”   “说来你颇似我另一个学生曾子固,他擅长策论,但却轻于应举时文,故而屡次不第,磨练至去年方才进士及第。”   章越心道,说来说去还是要自己先考进士,但自己诗赋确实是短处啊。   章越听此道:“欧阳学士,在下的诗赋……”   欧阳修笑着道:“无妨,我寻一人教你就是了,只是不知他答允不答允。”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刻章 但听欧阳修提及人选,章越心道,到底是何人? 欧阳修目前在京交好的朋友,诗词最为有名的,莫过于宋诗祖师之称,嘉祐二年科举副主考,如今任尚书都官员外郎的梅尧臣,他与欧阳修并称为欧梅。 下来就是王安石,不过他如今为度支司判官,应是没工夫指点自己。 还有恩荫为太常寺太祝的晏几道,他在诗词上的地位与他爹晏殊并称为大小晏。 还有江休复,王安国,刘敞,范镇,韩维,韩绛等等。 欧阳修的交际圈极广,章越真要猜到哪一个也是不容易。不过任何哪一个都教导自己都绰绰有余了。 章越道:“过蒙学生挂心,推荐我于名师之门,三郎实感蒙恩怜。” 章越也是感慨,欧阳修为人之可贵。 他帮你的忙,很多时候不是对你有什么期待或获取日后什么回报,而是真的赏识你才华,故而拉你一把。 这样纯粹的风骨,在不少宋时读书人身上都有体现。 当初苏洵携二子进京投书欧阳修。欧阳修以其意高尹师鲁,石守道,而欣然上《举布衣苏洵状》,荐之于朝。后来欧阳修又于文章中极力赞誉苏家父子三人,天下于是高此二人。 欧阳修见章越如此感激笑道:“三郎过谦了,既是你信我之眼光,让我就书信一封,你持之往陈述古门下。” “多谢……” 章越张口一半,突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陈述古,这不是陈襄么? 当初章越来京,胡学正曾让自己转交一封信给陈襄,这也是让二人结识之意。章越在陈襄上朝时将信送给了他的家人,留了个口信即是离去了。甚至连陈襄家人款待用饭,送些银钱给己都推辞了。 章越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自己二哥是陈襄最得意弟子的缘故。 不过没料到,欧阳修却让自己拜入陈襄的门下。 不是说陈襄不好,相反他是当时仅次于欧阳修的伯乐,为人不仅公正廉明,而且以识人善荐著称,同时儒学修养也是极高。 还有一个他也是侯官人,也是章越的闽籍同乡。 但是……欧阳修与他交往并不如何深厚,为何却将自己荐给他? 这令章越一时不明白了。 欧阳修见章越神色笑问:“三郎如何?” 章越心道,自己当面拒绝不打欧阳修的脸么? 当即章越道:“多谢学士荐举。” 欧阳修这才抚须笑道:“这就好了。” 当即欧阳修书信一封给了章越。章越揣着信从欧阳修府上离去。 章越暂没有纠结是否要给陈襄投贴之事,他眼下要去大相国寺市场一趟。 今日他约了人在那见面。 此事说来话长,那日章越在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闲逛,兜售自己刻的闲章。 后来有一识货之商人看中了。此商人正好在大相国寺资圣门开了一个古玩斋。 他看了章越的闲章十分喜欢,就要了五六个在自己的古玩斋里寄卖,如今已替章越卖了三个。 章越上一次拿着新刻闲章去找此人时,对方对章越言道,有一个主顾看上他刻的闲章,想亲自见他一面托他刻章。 于是章越与对方就约这一日未时在他的古玩斋见面。 这大相国寺相传是信陵君的故宅,如今他已是大宋第一禅寺,位于汴京城之中心。 至于每月望朔及逢八之日,大相国寺则办庙市,允许商旅在寺内外摆摊,被称作万姓交易。 章越走过相国寺桥,因今日正好是万姓交易之日,故而在桥上放眼望去寺内寺外摊市云集,人山人海。 章越心想自己索性也凑凑热闹,当即也随着人群走进大相国寺。 但见山门以内卖着飞禽猫犬,珍禽奇兽之类,不少郎君贵妇都在摊前挑选喜好之动物。 章越对这些不敢兴趣,走到了二三门,却见这里的摊位皆设彩色帐幕,规划整齐,摊上卖得是蒲合,簟席,屏帏,洗漱.\n鞍辔,弓剑,时果,腊脯之类。 这一路章越是大开眼界,这里没有士人百姓之别,众人皆接踵摩肩,在推搡中一路行进。 如此一直快行至佛殿时,人才少了些许。章越透了口气,但见这里的摊铺都是老字号,如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n赵文秀笔.\n及潘各墨等等。 身为读书人,章越到了这里也不能免俗地卖了笔墨各一副。 至于寺庙的两廊也是摆满了摊位,这里都是诸寺寺姑,在此卖绣作,领抹,花朶.\n珠翠头面等等。 此地多是妇女丫鬟在此采买,章越就不好进去瞎逛了。 章越从大相国寺步出,然后到了烧朱院吃肉。 说来神奇,这烧朱院是由大相国寺僧人所卖的烧肉,原名烧猪院。当年杨亿最爱吃这里的肉,常呼朋引伴而来,因觉得猪肉不雅,改名为烧朱院。 王安石的公子王雱也是此中常客,历史上王安石从金陵奉召还京,一群官员到烧朱院看到王雱在吃饭,不由问道:“你爹不再推辞官家的诏令了?” 王雱道:“不敢再推辞了,派我回京来找房子。” “住哪里呢?” 王雱道:“住哪里不要紧,最要紧是与司马十二丈为邻,以其修身齐家事事可谓子弟法也。” 章越到了烧朱院,立即有店伴招呼不来。 章越自己去厨间,即点了一大块肥瘦各半的猪五花。 当即自有厨人在火烧炙烤,热浪翻滚,随即肉香四溢,肉汁滴入炭火中出吱吱的声响。 章越不由食指大动,等了好一阵,想起上一世吃烤肉的心焦,不由嫌弃厨子动作温吞。 终于店伴捧着用荷叶包着的猪五花到章越桌上。 章越夹一块肉放入口中,咀嚼着烤肉滋味,再喝一口冰镇的甘汤,这滋味简直是当皇帝都比不上。 章越吃了半饱,这才从烧朱院步出前往资圣门。 这里几家铺子皆是书籍玩好图画,以及诸路罢任官员典当器物。 这里就类似于潘家园子,相较于大相国寺前门人倒是少了许多,不过出入者多是富贵之士。 章越走到一间名为蒐集斋的古玩铺子前,当即举步入内。 正坐在门边半打瞌睡的伙计听见有人脚步声,当即对内道:“掌柜,章秀才来啦!” 当即一名商人迎出,见了章越即笑道叉手抱拳道:“章秀才你可算来了。” 章越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哪位主顾呢?” “早就到了,正在室内喝茶,章秀才里面请。” “哦?那倒是我不周。” “诶,章秀才贵人多忙,里面请。” 章越当即步入内室,当即见过对方。 对方是一名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身旁跟着一位仆役。章越看了一眼对方,但见对方穿着一身麻制的袍子,还缀补几处补丁,从气度来看又对方倒没什么官气。 章越有些奇怪,对方这样看去富不富,贵不贵的,也是来找自己买章印的? 不过章越仍是行礼道:“在下章越,家中行三,见过老丈!” 对方点点头道:“原来三郎君,毋庸多礼。” “老丈要刻章吩咐一掌柜声即是,不知为何要亲见一面?” 对方道:“我观汝在店中寄售的刻章,非一般工匠所能及也。故猜到三郎君是读书人,如今见三郎身上的襴衫可知不误也。” “但不知可否写几个字,让我看一看。” 章越笑道:“那是当然。老丈尽管吩咐就是。” 一旁商人立即在案上摆好纸笔,对方道:“就写‘修心之要,治道之思’如何?” “当得。” 章越当即提笔挥就,然后吹干墨迹,一旁仆人捧纸递给了这中年男子。 对方看了一番,点了点头道:“果真我猜得不错,你的笔意中有篆书之法,难怪能刻出这样的印章来。” 说到这里此人道:“老夫急用两章,想劳请三郎君刻来,就在这几日要用,不知意下如何?” 章越心想,我十五日出一趟门,你着急这几日要用,倒是令我有些为难。如果真要刻的话……得加钱啊! 对方看见章越难色,没有说话,默默坐在一旁。 身旁男仆道:“我家君实秀才其意甚诚,每章五贯之钱,只是不知能否三日内能刻好否?” 闻言商人故意道:“如此似有些仓促。” 男仆道:“再多余的钱,也确实拿不出了。” 商人听了道:“既然如此,要看三郎君的意思了。” 商人频频向章越使眼色,示意他答允便是。 刻章所得,章越商人对半分分润,最低不可少于两贯。五贯这价钱着实可以。 章越看向这中年男子心道,你都穿成这个样子了,但刻印章倒是一点也不吝啬。 商人见章越为难笑道:“三郎君字写得这般好,刻章又是行家里手,就急人之难吧。” 章越当即道:“好吧!三日就三日。” 中年男子点头道:“如此最好。老夫确实赶得急,劳累三郎君费心了。” 男仆当下给章越递上印章的样式,而印文则是方才所言的‘修心之要,治道之思’。 至于最后的落款则是‘司马十二’。 章越看到这落款不由一惊,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不成? 没错,对方的男仆称他为‘君实秀才’,君实正是他的表字。只是为何却称呼秀才呢? 一百四十七章 外室   章越不由对对方的身份有些疑惑。若说对方是历史上那位旧党大佬,此刻早已是出仕了,但仆人怎会称呼他为秀才。   若不是落款上的司马十二好似历史上对方的排行,章越怎么看对方也不像是个官员,丝毫没有官气,还有些读书人身上的迂阔气。   但章越还是忍不住问道:“老丈可是官身?”   但见司马十二与商人都是笑了,对方笑道:“三郎君,何来此问?”   连一旁商人也笑道:“我与司马先生相识多年了,从不知他是官员啊。”   章越心道,不对,对方既是司马十二,又叫君实,怎么不是。   见章越疑虑,连一旁仆人道:“三郎君误会了,我家君实秀才从未仕官啊。”   章越见仆人一脸憨厚的样子不似说谎之人,心想会不会是自己搞错了。   章越心道,若说对方不愿让商人和自己知道他的身份有所隐瞒倒是可能,不过连自己仆人也瞒却不必了。   何况对方是历史上有名的实诚人,他有句名言是“以至诚为主,以不欺为本”,应该不会骗自己才是。   但章越也无意探究对方身份,拿钱走人才是王道,没有必要是因为对方是谁谁,自己就不收他钱了。   不然自己买笔墨的钱何来?以后还去不去烧朱院**了?这到了汴京不比在家,到处都要花钱。就算他大宋朝的官家来买自己的章也要给钱!自己方才肯不加钱,已是很给面子了。   “原来如此,是我多此一问了。”   对方也是失笑道:“岂有穿不起帛衣的官员,老夫确实乃一介草民。”   章越向司马十二问道:“在下用刀刻法不如印匠娴熟,不知老丈为何青眼有加?”   司马十二道:“三郎刻法虽不如匠人娴熟,是因无实诣,遣意而为之,故而毫无匠气。”   “匠人所刻虽端直,但乏士气,三郎的刻法朴而好古,颇有汉印之神韵,其不是在形,而重在胸中的篆书,诗书的涵养。方才老夫观你的篆书,已知由此而论,当世后生中没一人胜得过你。”   说到这里,司马十二有些自责道:“老夫如此说倒似为了求你的刻章,故而厚币甘言,三郎望莫往心底去,就当老夫没说这些言语一般。”   章越点点头,这人倒也说得上一个诚字。   对方的说法倒有些似董其昌的南北宗之说,此论说得是文人作画别于匠人作画,虽技巧不如意境胜之。   难道篆刻之上,也有这样的说辞?   “我方才观三郎的篆书与篆刻不一,似犹有未至。”司马十二忽道。   章越道:“然也,老丈慧眼,三郎篆书是篆书,篆刻是篆刻,二者难以如一。只盼他日能熟能生巧,如此篆刻就有所成了。”   “熟能生巧,”司马十二抚须品了一二问道,“此话倒是新鲜,不知出自哪里啊?”   章越想到此时莫非还没这词,于是道:“大约是出自欧阳公的《卖油翁》,自惟手熟尔化出?”   司马十二闻言露出欣然之色道:“原来如此,用力多者收功远,故而称得上熟能生巧,真乃好词。”   说到司马十二拿起笔,随手记在了随身带来的一个小薄子上。   章越奇道:“老丈年已不惑,竟好学如斯啊!”   司马十二将记好的小薄子又贴身收好,然后言道:“我上了年纪读书慢,记性不好,唯有勤能补拙了。是了,听三郎听口音,好似吴人?”   章越道:“在下浦城人士,不过乡音倒似吴越,旁人也常将我误认作吴人。”   “三郎是闽人啊。”司马十二点了点头。   章越看司马十二的脸色道:“十二丈,以为闽人如何?”   对方稍稍犹豫,然后道:“不敢隐瞒,老夫生平相识的闽人,似乎颇多为狡险之徒。老夫实话言之,换了他人也是一般说来。”   章越听了心底不高兴,这人看似温文尔雅,涵养极高的样子,居然他娘的是个地域黑?   老子最讨厌地域黑了,特别是黑自己。   章越淡淡道:“十二丈请了,刻章三日后会送到的,先要定钱三贯!”   “你不是乱叫……”对方仆人欲开口,为司马十二阻止。   他言道:“也好,拿钱吧。”   仆人将钱袋里的钱拿出凑了凑道:“君实秀才,短了些啊!”   商人笑道:“短了就短了,君实先生是我们老主顾了,还放心不过么?”   章越则淡淡地言道:“我与司马十二初次相识,若是三日后,见不了印章,莫要怪我就是。”   商人听了道:“三郎通融一二吧。”   仆人则道:“君实秀才罢了,不就是个章罢了,咱们不买就是。此子小小年纪竟一点也不容人。”   司马十二则道:“不可无礼,三郎此举也是合情合理。此章是老夫赠予一至亲,他正好喜此金石之物,且数日后即离京,故此这才定三日之期。”   “不知可否劳三郎在此等候,老夫家住此甚近,回家取钱补来就是。若还是不允,老夫也不再勉强即是。”   章越本也无意为难,跑了个大主顾,此斋的商人也要怪自己,不过是出口地狱黑的恶气罢了。   于是章越道:“罢了,银钱我先收下,三日后来取章即是。”   司马十二道:“多谢三郎了。”   说完章越收了钱,抬手一拱,即辞别而去。   章越出了斋,又在资圣门处闲逛了会买了本价值不菲的古籍,还有些拜师之礼,加上白日买的笔墨,当即整整齐齐包扎好,前往陈襄府上。   陈襄如今是太常博士,秘阁校理,判尚书祠部事。   太常博士是寄俸官,为进士出身的文官第三十阶,比状元初授所任匠作监的章衡要高出两阶。   而秘阁校理是贴职,贴职代表文学高选。   贴职中有殿学士,这是最牛的,比如观文殿学士是宰相专有。   次一等是诸阁学士。   第三等是三馆秘阁的贴职,而这秘阁校理是三馆秘阁中最末的一个贴职,待遇是每个月可以领十贯的贴职钱。   不过有了贴职,在升迁上可以越级转官。   比如陈襄如今寄禄官是太常博士,以他进士的出身再升一阶则是屯田员外郎。   但若是带馆职,则可直升祠部员外郎。   而如果官场受处分,则为水部员外郎,一般而言官位到这里也就到头了。至于杂出身(非进士,制科出身)入膳部员外郎,恩荫官入虞部员外郎,要升迁也比进士出身官员慢多了。   最后是差遣,判尚书祠部事。   祠部有郎中,员外郎等官员,不过这都是寄禄官,实际上不在祠部当差。   而祠部的事,反而由身为太常博士的陈襄来‘判部’。   由此可见大宋的官职蛋疼到什么程度了。   判祠部事是个闲差,平日掌祠祭画日休假令、受诸州僧尼道士女冠童行之籍,给剃度受戒文牒。   历史上苏轼为太常博士时,差遣是在京任监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也就是说苏轼以太常博士的身份,这边在官告院当差,那边兼着祠部的差事。   章越携礼至陈襄府上。   如陈襄这个级别的京官,虽有一个月十贯的贴职钱贴补,但对于汴京的房价与物价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故而陈襄也是住在‘公租房’里。   公租房统归店宅务管理,似陈襄府邸一个月也不过三五百文如此,平日屋子坏了,店宅务的厢店宅修选指挥会派人来修,每月掠钱亲事官上门一趟收房租。   若换了租私宅,同等宅院少说就要五六倍价钱了。   如此公租房,也是宋朝皇帝为了方便来汴京的‘打工人’安住。若连店宅务的公租房也住不起,没关系,还有福田院,那边不收一文钱,专门容纳孤寡老人或孤儿。   到了宋徽宗,类似如此社会救济制度更加扩大化,同在在州县也进一步普及官学了。   章越叩门入内。   陈府十分狭小,入门一个小院,之后即是会客厅堂,再之后则是三间屋舍。   章越携礼抵达时,陈襄正与家人正在厅堂吃晚饭。   陈襄放下碗来见章越。章越见礼之后,将欧阳修的书信以礼品奉上,陈襄上下打量着看了章越,然后点了点头问道:“惭愧,吾家吃晚饭有些早,一起坐下用些。”   章越见对方菜色很简单,不过三菜一汤如此,而且已吃了近半于是道:“学生刚吃了些点心。”   陈襄笑道:“坐下来,不要见外。”   说着让老仆给章越盛了饭来,章越也就端碗上桌,   章越见菜只是扒着饭。   陈襄见此夹了一头鱼放在章越碗里问道:“当初你来府上,为何只是送信即走?”   章越道:“古灵先生政事繁忙,学生不敢多打搅。”   陈襄道:“吾在浦城为官数年,且与你同为闽人,你实不应与我如此客气才是。”   “是,先生。听县学的胡先生说当初古灵先生曾来信问询我的功课?”   陈襄道:“确有。”   章越没说什么,继续动筷子大口大口地扒饭。   陈襄见此心道,此子倒是个实诚人。   章越吃完饭,舀了一碗清汤连同剩下的饭一并倒进肚子,吃得一粒米都不剩。   陈襄看在眼底,点了点头道:“且让我考校你的功课。”   陈襄问了一番后道:“尔之经学倒是十分扎实,你既欲从我学诗赋,那我也与你道我之心得。”   章越当即露出洗耳恭听之色。   “我初学诗时,但欲工其词语藻绘,到了中年方始少悟,渐渐窥其宏大之处,有些得意的诗句。”   “李太白杜工部的诗,如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不得入,可望而不及也。白乐天,元稹之诗,则可以依门而窥。”   “诗乃六艺之一,不可儿戏也。故而你要学诗,先熟读魏晋汉唐诗篇,先一一背至烂熟,但是背得再熟也到不了古人之脚跟。”   说到这里,陈襄那几本诗集道:“唐人的诗篇,你都已是读书,这几本都是近人所写,虽不如唐人但也不妨有几篇佳作,等你背熟了,下个月朔日来再此,我教你作诗。”   章越收下书,起身道:“谢过先生。”   陈襄道:“这些礼品你拿回去,我这里不需这些。”   章越道:“这如何使得,圣人教弟子都要取束脩,这是弟子应有之礼。”   推辞一阵,陈襄只收了拜师礼,其余古籍,笔墨则让章越带回去。   陈襄笑道:“我这里厅仅可旋马,菜止时蔬,三郎莫不是觉得我这六品官有些寒碜?”   章越道:“先生勤俭如此,何来寒碜之说。”   陈襄道:“我祖上世居住古灵,后迁至塔巷,与你身世一般皆是少孤,能考上进士为官,全赖族中父老,以兄长抚养照顾,且节衣缩食地供我读书,我方有了今日。”   “如今我为官,就拿出大半俸禄回乡供养兄长父老,至于平日所用足够衣食开支即好,故而倒不是我节俭,只是反哺恩情罢了。”   章越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又何况于抚育之恩。我实在羡慕先生有如此族亲和兄长。”   陈襄看了一眼章越则吟道:“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陈襄所言出自诗经,二子乘舟。   说得是兄弟二人乘舟离去,家人依依惜别之景。   章越听了陈襄所吟,不由想起当年在仙霞岭,兄长送别自己的一幕。   “当年我辞别家乡进京赶考,沿闽水溯流而上,当时吾族中父老于江边送别,此时此景我一生一世也是忘不了。”   陈襄目光有些湿润,似缅怀起了往事。   章越道:“多谢先生,三郎家中除了哥哥嫂嫂,也别无其它报答之人,听闻先生念此甚是感动。”   陈襄对章越言道:“也好,又说到诗文,有君子小人之别,小人之诗文雕虫篆刻絺章绘句以求悦人耳目,更有甚者朋奸伪饰中害良善之人,有言者不必有德也,故此世道败坏,人心不古。”   “然君子之诗文以功业实行光明于时,而其余为文章,故而古来帝王将相之诗,无意为文却能自工。但若无实行,君子也撰文当以德为,以文辅之,偶有所感,情至而文至了。”   章越明白陈襄借着说诗文,何尝不是与自己说些人生的道理。   他躬身道:“先生句句都是金玉良言,学生记下了。”   说罢章越告辞离去。   陈襄的老仆提着灯笼,将章越送至门口,这时候天色已暗,章越回身向堂上再行一礼,然后离开了陈襄家宅。   章越本以为,今日陈襄会在自己面前提及章惇,但没料到对方却一句话也没有。   不过想来今日所见的司马十二及陈襄皆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章越回到太学,还未入斋舍即见黄好义在斋舍门前徘徊,对方一见了章越就立即迎上道:“三郎,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章越皱眉道:“又是何事?”   平日黄好义在朔望日是绝不留宿太学的,今日怎么会在太学之中?此事必然不小。   见黄好义眼泪都要流下来的样子,章越道:“你可是又要向我借钱了?”   黄好义一愕,然后道:“三郎,你已知道了?”   章越心道,这还用说吗?   平日黄好义时常向自己借个一贯两贯的,不过虽说借钱,但他有一点很好,有借有还,绝没有赖账的情况。   但是频繁如此借钱,黄好义也是十分让章越头疼,你怎么就这么缺钱呢?   章越道:“此番又借多少?”   章越经过这些日子刻章,以及欧阳修父子的馈赠,身上也有十几贯的身家。   “三郎,可否先借我二十贯?”   “二十贯?”章越不由道,“我哪有这些钱?什么事先与我道来?”   黄好义道:“三郎是这般的,家中给我在京里说了门亲事……”   章越心道,好啊,这么快亲事就有着落了。   “是哪里的人家啊?”章越此刻心底还有些许的嫉妒呢。   黄好义道:“是都水监刘监丞丞的女儿。”   章越赞道:“好啊,三郎,这亲事着实是不错啊!”   黄好义不好意思道:“他家是荫官,平日吃俸粮,没有差遣的,也没什么好恭喜的,不算高攀也不算下嫁。”   章越知道宋朝因冗官严重,一大把官员都没有分派职事的。这些官员也住在京师,平日也去皇城点卯,甚至索性请个长假的,反正朝廷没正式官职给你,也不与你计较。   不过黄好义身为士子能与官宦人家的女儿结亲,还是相当不错的婚事,在大多读书人眼中至少比与商人家结亲来得强些。   “你的意思是门当户对么?就你这般已是烧高香了。”   被章越数落了几句,黄好义也是笑了笑。   “那为何想要借钱呢?是彩礼不够么?”   章越心知宋朝婚姻攀比之风极严重,正所谓‘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   反正天价彩礼到哪里都是害死人啊。若真是彩礼问题,章越看在同乡兼同窗的情分上,少不得多少也要意思些,放在斋里的其他同窗也是一样,只是帮多帮少的问题。   黄好义一脸沮丧道:“那倒不是,彩礼之钱,兄嫂已是帮我置办妥当,只是……只是我在外面养外室的事,让女方家里知晓了。”   章越闻言心底真是恨铁不成钢啊,当即破口大骂道:“四郎,我早与你说过了,未娶妻即在外扈养女子,此乃败坏名声之事,你与我一口一个省得,省得,如今东窗事了?此事你好自为之,恕我无能为力。” 一百四十八章 相赠   表面上生气,章越心底还是些许快意的。   老子上下两辈子婚事到现在都还没着落,你倒是先结婚了,居然还是这么好的亲事。章越听到这里本有些妒嫉的。   但一听黄好义居然因养外室吃瘪,章越心底一下子就平衡了。   看看吧,不听老人言。   那玉莲我早与你说了其实就是‘碧莲’,因如此女子耽误了你一桩好姻缘。   黄好义被章越一顿‘怒斥’,也是又羞又愧。   章越见此心底暗爽,平日早想骂你,但怕你心底落下芥蒂,如今找这个由头痛斥一番,既出了口气,你还要对我感激涕零。   黄好义被章越一阵怒斥后,耷拉着头,抬起头一脸茫然地问道:“三郎,你方才所言那句东窗事是何意思?”   章越不由一愣,你娘的,东窗事,关注点是在这里吗?我骂你的话,一句话都没听进去吗?倒计较东窗事是什么意思?简直没药救了。   “你休管是东窗事,还是西窗事?此事乃你自作自受,我疲了,要歇息了!”   说完章越一甩袖子走进了斋舍。   章越回斋舍后,却见黄好义跟了进来,然后坐在自己的床旁长吁短叹。   一句一个‘如之奈何?’   ‘如之奈何?’   “三郎,看在我嫂嫂的面上,你无论如何帮我,这是她安排的。”   章越听了闭口不问。   一旁刘佐问道:“你说你的亲事,是你嫂嫂安排的?”   黄好义的嫂嫂就是黄好谦的妻子,章惇名义上的姐姐,不过这关自己什么事。   黄好义道:“是啊,若非哥哥嫂嫂的面子,岂能说得这么好的婚事,那刘监丞夫妇方才一眼看中了我,还许了五千贯的嫁妆。此番也是将外室事告知我一人,让我自己处置,未告诉哥哥嫂嫂。”   章越一听心道,黄好义居然有五千贯嫁妆。   刘佐,向七都是露出羡慕的神色道:“真有五千贯啊!”   历史上秦桧与其妻被俘,金人要将二人分开。结果秦桧的妻子大呼,当初我带了二十万贯嫁妆跟你,眼下你要抛弃我么?   金人俘虏官的妻子听了连忙劝丈夫让他们两个一起。   秦桧的老婆是‘三旨相公’王珪的孙女。秦桧在岳家的势力,及雄厚的嫁妆面前,对他妻子是言听计从,故而最后夫妻二人一起跪在岳飞墓前。   能带五千贯嫁妆的妻子,难怪黄好义‘动心’了,刘佐,向七也是一并好心的帮他参谋。   “三郎,这二十贯实是救命钱,只要婚事能成,以后我定是十倍还你。”   章越决然道:“莫非是十倍,百倍也不借。”   黄好义拍胸脯道:“三郎,我的为人你信不过。”   “还真信不过!”   黄好义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三郎,你我是同窗,同乡,你的姐姐还是我的嫂嫂……这个忙你一定要帮我才是。”   章越不作声,一旁的刘佐听了有些动心道:“四郎问三郎取二十贯作什么?若是拿这些钱安抚,或添在彩礼之中,二十贯钱也是杯水车薪。”   黄好义道:“彩礼之事,我并不愁,家里早已经替我安排妥当了。只是刘监丞亲口要我与外室断了关系……我虽不忍与玉莲分离,但也只好答允了……”   章越闻言讥道:“你定难过了好几日吧!”   黄好义长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朝廷官宦之间即便是纳妾,也有恩情淡了后将妾室送人的道理,又何况于外室。我之前对玉莲已算是情深意重了,只是奈何造化弄人。”   章越脸色变幻好了一阵心想,当时妾室和婢女确实可以送来送去,甚至送给自己朋友的,自己也没什么好指责黄好义。   “但玉莲寻死觅活了一番了,还道要将此事闹得满城皆知,说我始乱终弃,将我不归宿之事禀告太学里师长。此事是我有负玉莲在先,故想拿二十贯先……安顿好玉莲,或者替她找个好人家。”   章越冷笑心想,以自己所知玉莲那么贪得无厌的女子,若是知道黄好义结了这么好的亲事,肯定是不罢休的,只是二十贯就想打了?简直在做梦。   章越定是不帮这忙的,一旁刘佐道:“四郎,我手头上正好有些钱,这二十贯我替你出的。”   黄好义一脸惊喜道:“真的么?太感谢舍长了,到时候我定是十倍奉还。”   刘佐笑道:“提这些许钱做什么,要紧是四郎结了这门好亲事,我等同舍也是跟着沾光啊!”   向七闻言大笑道:“那是当然。”   章越则是没什么兴趣,搭理这件事,他先将那司马十二的两个章刻了再说。   至于一旁黄好义与刘佐,向七聊得火热,大谈将来的岳家如何如何?   刘监丞家风如何之严谨,其家中又是如何奢华,家中的仆人下人又是多么懂礼数。   又提及刘监丞在朝廷人脉如何之广,对他又是如何青眼有加,自己的哥哥嫂嫂又是费了多少气力方才帮他安排好这门亲事。   再说到这五千贯嫁妆其中有一处汴京城郊十几亩广的庄园,到时候只要他成了女婿,连庄园和几十个管家庄仆的身契都一并交到他的手中。   一旁刘佐,向七听了都好生羡慕,又暗暗妒忌。   章越则摇了摇头,继续手头之事。   次日章越也是一有闲暇就刻章。   在平日章越在读书空闲即是刻章,也算是一等休闲,学习之余换换思路。   三日后,他将两个章刻带好前往了蒐集斋,将此物交给了店主人,一手结清了钱。再加入章越在此寄卖了刻章又卖出了一个,故而章越总共得了八贯钱。   章越算了算了现在身上已有二十多贯钱了,加上兄长从家中寄来得钱,自己已是有三十贯身家的人,如此离在汴京买房可谓又近了一步。   若是买了房就将哥哥嫂嫂章丘,都从老家接过来住。   或者是自己开间铺子,如此以后也有了生计来源。   章越如是想着。   章越身上揣着这么多钱,又往市里买十来贯,品相极好的寿山石。   之前章越担心销路有问题不太好卖,不敢买太多,如今有了底气,自己也敢多刻一些。   章越如是想着走回斋舍,但见黄好义又是一脸焦急等在斋舍门口。   章越看了竟有些要绕道的冲动。   “三郎,这个忙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什么忙?”章越没好气道。   黄好义道:“三郎我就直言了,玉莲说了她虽有了二十贯安家,但在汴京如何安身,又是如此漂泊无定。她说只要再给予她三十贯钱……”   “此事你自己主张去。”   章越拂袖欲走,黄好义又道:“三十贯钱倒是次要,我四处借借还是有的,但她却说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要寻个良人安身。她说她想来想去,愿委身于你,三郎此事唯有拜托你了。”   章越闻言瞠目结舌用手指自己,向黄好义道:“你这是要我接盘么?”   当初二哥逃婚时,有乡邻打算让自己接二哥盘。   如今黄好义又找到自己了,难道自己在别人眼底,就是如此‘助人为乐’么?   黄好义好奇道:“三郎接盘是何意啊?”   章越摇头道:“三郎,四郎不必再说了,这样外室赠来赠的事,就不必找我了,再说一句你我就割袍断义了!这样的好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着章越扯袖就走,丝毫不理睬黄好义返回斋舍。   黄好义追着斋舍言道:“三郎,你想想玉莲姿色如何?这样娇滴滴的美人,你不动心么?而且还有五十贯啊,玉莲说了以后委身于你,这五十贯钱她都愿给你使。”   章越闻言哭笑不得,自己这不就成了小白脸了。   突然间他又想起那日与黄好义玉莲喝酒时,对方那撩拨的手段,以及当日在客店时,过路男子看她的目光。   章越也是好笑,他竟在想这事。   刘佐还打趣道:“三郎,你就答允了四郎吧,既得了个美人,还有钱财使,还帮了四郎的大忙。”   说完刘佐,向七都是捧腹大笑。   黄好义也是急了道:“三郎,你今日就与我一句,这忙是帮与不帮。”   章越对黄好义道:“四郎,我若帮了你,以后我娶妻如何办?也背负一个养外室的名声。我知你娶得是官宦人家的女子,对此要求甚严,将来我未必能高攀这样人家。但即便我将来娶得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如此于她而言,岂有公道可言,她心底又是如何看我?如此芥蒂怕是一辈子也化解不了的。我帮你却害了你,此事可行么?”   “四郎,我劝你一句,玉莲这女子精明厉害胜你十倍,你是拿她无法的。与其被她牵着鼻子走,倒不如回去禀告你的哥哥嫂嫂,将此事与家中坦白,让他们替你主张。此事你可拖不得,我看刘监丞好歹也是官宦,岂是好易与,他故意不告诉你哥哥嫂嫂,就是拿此考校你。”   “而如今你这般样子,还打算贴补钱让我给你安顿玉莲,此事若传入刘监丞耳里,怕是不仅玉莲看不起你,连这门亲事怕也是难保啊!”   章越一语之下,黄好义闻言色变。 一百四十九章教诲   黄好义脸上是青一阵白一阵。   一旁的刘佐,向七也是言道:“四郎,三郎这话可是有真知灼见的,也是全然真心为你好,你可需仔细琢磨。”   黄好义也是颓坐在榻上,双手按着头道:“三郎,说得是,也是怪我识人不清,与玉莲朝夕相处近年,心底也知她是如何人?但就是贪图她的美色,三郎今日一语真是骂醒了我。”   “其实近年来,我也察觉玉莲在外与其它男子勾搭……”   章越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她娘的真是够朋友啊,真把我当侠之大者,为人接盘来看啊,连接谁的盘都还不清楚。   “……如今就算没有刘监丞相告,我也打算与她有个了断,可惜之前总为花言巧语及美色所蒙骗。”   刘佐,向七连连安慰道:“四郎,此事罢了,让哥哥嫂嫂作主,使些钱财将玉莲打,给刘监丞那一个交待才是,此事还是有转机的。”   黄好义向章越道:“全赖三郎指点迷津了。”   章越见黄好义如此,也是道:“四郎,我等几个不是因你娶了官宦人家女子眼热,倒是有些担忧。”   “人都有长处短处的,官宦人家之女也有骄横跋扈的,这小家碧玉未尝不好,最重要是家中能有个对你知冷知热的人。”   “刘监丞在朝为官这么多年,看过了多少人事,你若冲着人家五千贯嫁妆去的,人家哪有看不出的道理,迟早是要被人拿捏的。玉莲此事如何处置,你还是与你哥哥嫂嫂好好商量才是。至于安顿玉莲钱财的事,我可借你一些,人家再如何,最后说来好歹是跟过你一场的,这个要认。识人不明只能怨你自己,万一扯破脸了,人家到刘监丞家里闹去……”   黄好义连连点头道:“三郎,我是昏了头,都知官宦人家对女儿对名声要求甚严,却忘了择婿也是如此,我真是糊涂,糊涂啊,如今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啊。”   见了黄好义被章越骂醒,刘佐低声对向七道:“看不出来,三郎小小年纪,倒是如此明事理的。”   “是啊,美色当前无动于衷,更不说还有五十贯钱使,换了旁人谁不答允啊,三郎实在是义气深重啊。”   “是啊,义气二字可值千金啊,别看四郎浑浑噩噩的一个人,能交了他这样的朋友,实是三世修来的福气。”   “我看这三郎无论能否科甲及第,将来迟早都是当贵人,以后咱们可得与人家多亲近亲近,少不得将来也有个相互照应。”   “是极,但如此说,似我们平日与三郎交情不好似的。”   “哈哈,过些日子咱们约三郎,黄四一起去清风楼吃酒。”   “要得。要得。”   之后黄好义议亲之事,也是磕磕绊绊,但章越好急人之难的名声,倒是在太学里传了出去。甚至还有人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章越为了替黄好义解决后顾之忧,帮他安顿了偏房,瓜田李下不仅视美色钱财当前却无动于衷,实乃‘托妻寄子’之友。   没料到此‘托妻寄子’之名渐渐在太学里,甚至汴京里的人家传开,这倒是章越帮了黄好义之余的意外收获了。   这日章越又前往陈襄家中学习诗赋。   陈襄继续教导章越功课,但见他言道:“从古至今文,诗词本无章法,但自有了科举,考官评价上下,故作诗也有了章法格式可言。但一味寻求章法,终究落下了下成。”   “其中有诗的物境,情境,意境,一曰物境。欲为山水诗,则张泉石云峰之境,极丽绝秀者,神之于心,处身于境,视境于心,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娱乐愁怨,皆张于意而处于身,然后驰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   “诗词皆以意境为上,有意境哪怕诗句不工,不成章法,也自成高格。譬如小宋尚书那句‘红杏枝头春意闹’,一个‘闹’字意境在此。你学前人之诗物境,情境皆可学,唯独意境不可学。”   说到这里,陈襄指导章越写咏物诗。   他分别以杨花,菊为题,章越尝作了六,陈襄看了后,摇头道:“句韵皆工整,然却只见修饰,不见其情。如作诗高手,一句即能起意,逊之两句起意,平平者,整篇无意。汝即平平也,还一句弱似一句,下句不如上句。”   章越闻言目中含泪,难道不抄诗,我的诗赋就如此一无是处么?   早知自己诗赋如此,还考什么进士科,回头考九经科还来得及么?   陈襄见章越脸色难看安慰道:“三郎,你学诗赋时日尚短,此道也非天生得来,默默学之习之,必能见功。正所谓来日方才,你慢慢学诗赋就是,将来再论短长。”   陈襄又考章越经义策论,章越写了一策一论交上。陈襄看过之后,忍不住赞叹道:“三郎,这一策一论说理透彻,令人不觉汗出,至于典故可谓信手拈来,遣词造句也是胜过诗赋。三郎,你学策论多久了?”   章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如实道:“与诗赋同时而学!”   陈襄听了,不由是默然好一阵。   章越也是觉得很惭愧,陈襄欲言又止了数次,最后方道了一句:“古今诗赋文章之才,如此看来实为天纵也,后学而难得也!”   章越也是好一阵的郁闷,不过进士科考试有诗赋策论经义。   诗赋是重中之重,若诗赋被罢了,策论经义答得再好也是没用。   章越目望陈襄道:“学生以后学诗赋还有指望么(我还可以抢救一下么)?”   陈襄看章越如此,踱步半响则道:“你若诗赋无天纵之才,那要由后天而成,必要下百倍之辛苦于人方可。幸亏科举之道,还是有章法可寻,至于意境什么的就不要求了,专往章法求之。”   章越明白了陈襄的话,方才陈襄是要自己学诗,先从意境上下来,不要刻意追求章法。   如今就是不讲究意境什么的,专攻章法。   就好似学霸学神读书时,老师是不管的,他们自有套路,至于学渣,老师只能用题海来轰之!   将所有套路都熟悉了,你就是套路,人与套路合二为一。   陈襄也是为了章越煞费苦心,想出因材施教的办法了。   “敢问先生如何攻章法?”   陈襄踱步道:“古今大凡大诗人,夜间床头必置一明灯。若睡来任睡,睡觉即起,兴意生,了了明白,则立即动手写诗文。”   “还有平日偶有所感,无论是刺上化下申心叙事,但凡心中有气不能平也,即立即写下来。”   “还有平日作一个诗袋,若偶尔好诗句即记下,就如欧阳学士那般,无论是马上,枕上,厕上。平日作诗急不得,若苦无妙手诗句,可以取诗袋中诗词读之,以作兴也。”   章越心道,欧阳修这三上流传甚广,其实这句话化自他的上司钱惟演。   钱惟演说我平日喜欢读书,坐的时读经史,躺床,上厕所则阅小辞。   至于诗袋就大概犹如随身百度了。   章越听了陈襄的言语,这就是后世的题海战术么?   章越道:“学生明白先生的意思了,就是平日就要多写诗。但多写诗不可枯坐而写,而要触景触情而写,最终融入贯通。如此将来到了科场上,枯坐场中就不会仓促了。”   陈襄欣然道:“三郎,正是此意,诗赋,经义取士确有道理,但偏颇一些。你之才在于明理言道,将来为官可以治事。”   章越笑道:“多谢先生教导。”   当即陈襄留章越吃晚饭。   但见饭菜有鱼有肉,确实比那日来的时候丰盛了许多。   陈襄笑道:“知三郎今日来,故而吩咐厨子多加了些菜,太学清苦,三郎多吃些。”   章越称谢就坐下吃饭,陈襄问道:“听闻平日太学生多邀妓,夜宿青楼,甚至让妓女化男装入舍,此事可有?”   章越道:“平日雅集确实有请妓女,不过我年纪小,文采平平,倒也没人看得上。至妓女化为男装,三郎的斋舍里倒是没有。”   章越这话就算替黄好义遮掩了。   陈襄夹了鸡肉放在章越碗里,肃然道:“你年纪小,正是爱慕女子的时候,但于女色上定要把持得紧。”   “一人孤身在外,难耐寂寞也是有的事,但越是如此越不可放纵。听闻都水监的刘监丞本要将女子许配给一个黄姓的太学生,哪知此人还未娶妻,即在外安了外宅。”   章越一听即知黄好义这亲事要黄。   “还未娶妻,先娶妾已是不应当,又何况于外宅。你们太学生尤当要以学业为重。还有那刘几,才华再高又如何?汴京哪个青楼不知他的名字,旁人称羡道句风流倜傥,但家风严谨的官宦人家会有计较。”   章越道:“先生教训的是。”   陈襄道:“如今汴京娶妻嫁女,尽皆贪羡嫁妆彩礼成风。求娶女子当以贤良淑德为重,以家财门第量人实是败坏风气。”   “你以后娶妻当寻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能甘愿陪你清俭持家即是,绝不许有视嫁妆多寡而娶妻之念头。” 第一百五十章相中   听陈襄这句话,章越也是有些感触。   当自己刻章一个赚两贯钱而沾沾自喜的时候,转而听了黄好义五千贯的嫁妆,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不想努力了?   当初章越曾问过师兄一个问题?   如果相亲时候,碰到两个妹子其它条件差不多,一个很漂亮,一个一般般,她们同时看上了你,那么自己应该选哪个?   师兄果断地说,选漂亮的。   为何?因为漂亮的妹子追求的人那么那么多,但她偏偏选了你。   如果是一般般的,可能是她能选择的只有你。   故而选漂亮的。   当时章越听了如获至理,打算应用到实践中,后来通过相亲才现,先要有个妹子能看得上你,至于两个则想都不敢想。   到了宋朝男女不见面,婚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甚至两个家族联姻肯定不是看女子的姿容来定。   不过陈襄却劝自己不要看女子的嫁妆,而应当娶妻娶贤。   “蔡太守(蔡襄)知福州时曾公告,娶妇何谓,欲以传嗣,岂是为财。此语甚是有理。”   “我观那么多婚事,但凡计较奁具,贪慕一时之富贵而娶之,彼女子常挟其富贵,鲜少有不轻其妇傲其姑舅。”陈襄语重心长地言道。   章越将筷子搁下,起身走到桌旁向陈襄一揖道:“学生记住了。”   陈襄欣然道:“不过话些家长里短,记在心底就好,你坐下吃饭,不然饭菜凉了。”   “谢先生。”   章越,陈襄正在厅堂里用饭吃了差不多,即仆人上来收拾,章越正当告辞,这时候听外头有人直接唤道:“古灵先生在否?”   说完一名中年男子在一名老仆带领下从影壁处步出。   章越看了一眼,但见这位男子容貌甚是端肃。   章越来到宋朝后,已见过欧阳修等不少名士,又见此人不由心道,这人又是谁?   但见陈襄笑着离桌起身步至庭下,章越也站起身来跟在陈襄。   二人在庭中对揖,章越也跟在身后一揖,对方笑道:“古灵先生还是如此早用饭。”   然后陈襄笑着道:“这是自然,过去家贫,早饭吃得不顶肚子,故而晚饭才早早吃了,然后即躺在床上歇息,以为睡着了肚子就不饿了,哪知竟还有半夜饿醒一说。”   二人都是笑了,章越也陪着笑了两声。   陈襄笑道:“子固,入内叙话吧。”   子固,章越听了一愣,莫非对方就是……   “也好。”对方点点头看向章越,不由问道:“这位是?”   陈襄笑道:“这是新来我这学些诗赋的学生。”   章越躬身唱喏。   对方道:“原来是章三郎君。”   陈襄道:“然也。”   然后陈襄对章越道:“这位是曾子固,南丰人士,十二岁时即以文章扬名京师,你以后要向他多请教文章之道及立身之法。”   章越恍然,原来果真是……自己见到第二位唐宋八大家。   章越记得曾巩的名声在唐宋八大家中不显,甚至有人说是买七赠一。   但其实却误会曾巩了。唐宋八大家文钞里,共三百一十六篇文章,曾巩一人独得一百二十八篇。   章越有些激动地言道:“曾听欧阳学士提及曾先生‘过吾门百千人,独于得先生为喜’,如今越终于见到先生一面。”   “你竟识得欧阳学士……是了,你就是章子平的族亲,子厚的季弟。”说到这里,曾巩看向陈襄,那神情分明是心道,他怎是你的学生。   陈襄见此一幕笑了笑道:“三郎,我与自固还有话要叙,你先回去吧!依着我教的办法学以诗赋,望日再到此来。”   “学生记住了!”   章越当即向陈襄,曾巩二人告别。   而曾巩看着章越的背影,欣赏地点了点头道:“章家的子侄真各个有名家子弟风范!”   陈襄笑道:“子固,三郎虽是章家子弟,但不同于子平,子厚,实是出身寒家。”   “寒家如何了?”曾巩不以为然道,“你我不也是寒儒出身。”   陈襄笑道:“这倒也是。说来此子虽是寒门,但实乃可造之材。”   曾巩之父曾占易官至太常博士,曾巩祖父曾致尧更是官至吏部侍郎。   但曾巩却称自己为寒儒,是因其父早被罢官,身子也不好,长兄逝去后,曾巩虽身为次子,却负担起抚育四个弟弟,九个妹妹的责任。以至于他生活一度十分清贫,之后又接连科举不利,打击甚大。   曾巩一度灰心丧气还与老师欧阳修说打算放弃仕途,幸得欧阳修挽留。   不过转机到了嘉祐二年,曾巩与弟弟曾牟,曾布,堂弟曾阜,以及二妹夫王无咎,六妹夫王回六个人一起考中了进士。   此事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了南丰曾氏。   不过曾巩的名次并不好,名列丙科,也就是进士第五甲。   进士第五甲,不能立即授官,必须守选。所谓选人守选者,皆须经过吏部考选,通过放选注官。   与曾巩同一待遇的还有苏轼的弟弟苏辙,后来的朱熹也是进士五甲。   故而曾巩如今在汴京,等候吏部考试授官,平日闲暇即去欧阳修,陈襄等人的府上拜访。   曾巩的六妹夫王回是福州人,恰巧也是陈襄门下的学生。这日曾巩来到了陈襄府上做客,正好就看见了章越。   曾巩听陈襄夸赞章越,不由道:“欧阳学士也在我面前也对此子赞不绝口,以古灵先生的识人之明,此子断不是池中之物。”   陈襄奇道:“子固兄,何来对此子有这些打探?”   曾巩道:“实不相瞒,我方才入内见此子俊秀挺拔,规矩守礼,心知不凡,本待走了后再询问,没料到他竟知我的身份。如今我家七娘八娘九娘都尚未婚配。”   陈襄恍然道:“好个曾子固,原来你打得是我学生的主意。”   曾巩肃然道:“父兄临终前交待之事,巩岂敢不尽命么,一日没有着落,我一日不得安枕。”   陈襄看了曾巩一眼,对他也是由衷佩服。   曾巩父兄病逝后。   曾巩作为家中年纪最长男子,将几个弟弟都培养成才,还为几个妹妹都挑选了极好的婚事。   如长妹妹夫关景晖为浙江山阴人士,虽未中进士,但文采出众。   三妹夫王安国,出自临川王氏,是挚交王安石的弟弟。   还有另两个关景宜,王彦深二人虽文采不显,但也是品行端方的君子。   曾巩无论培养弟弟,还是挑选妹夫都是出众,更关键是本人文章还极好。   曾巩本一眼相中了章越,又得了欧阳修,陈襄的夸赞,当即动了心思。   陈襄看曾巩打听得如此详细,不由笑道:“选妹婿如此大事,子固我劝你还是再三谨慎,不要听我片面之言啊,将来若出了什么差池,休要怪我。”   曾巩道:“选妹婿之事,自当再三谨慎,却也应有决断。宜家宜室的女子,总不乏男人追求。当然这年轻才子也是如此,未必没有人快我一步,故而还是早谋早断的好。再说你与欧阳学士的眼光,我断然是信得过的。”   陈襄笑道:“正所谓‘官至三品,不读相书,自识贵人,以其阅多故也。’当初也是欧阳学士将此子荐入我门下,我视欧阳学士的眼光,将他收入门下。不过子固既如此说了,我本不再多言。但有一句说在前头,此子纵有广博之才,然于应举时文上却有不足,怕是科场上有一番蹉跎,寒门子弟一步都错不得。”   曾巩闻言道:“我当初也是如此,不善应举时文,故而屡试不第,侥幸之下方中了进士。至于我妹婿中不了就中不了,只要人是品行端正即可。   “至于我曾家的女子,在父母家艰难时,姐妹们都是坐在一起织布、刺绣、缝纫等等。到了夫家也必是能克勤克俭。”   “在父母家蔬食难以为继时,晏然处之,不贪慕繁华,到了夫家也必是能甘守贫穷。”   陈襄赞叹道:“子固家教如此,难怪人才辈出,实在令人佩服之至。”   曾巩笑道:“谬赞了。”   数日后。   欧阳修府上。   欧阳之妻吴氏正在窗旁织女红,一旁其子伏案用功读书。   这时候欧阳大步走来,似有话要说,吴氏见了摆了摆手,示意对方轻些手脚不要打搅其子读书。   吴氏轻手轻脚掩上门,二人走到里屋去,但见欧阳对吴氏道:“方才我服侍爹爹在书房,正巧曾子固来了,你知他与爹爹说了什么?”   吴氏一边织着女红,一边漫不经心地道:“还能是什么?不就是讨论文章之道么?”   欧阳摇头道:“夫人你万万没有想到,曾子固是来请爹爹打探消息的。”   “打探何人消息?”吴氏头也不抬言道。   “就是那个章家三郎君!”   “哦?”吴氏立即放下女红道:“曾子固打探三郎君作何?”   “此事还需怪你。”   “怪我?”   欧阳点头道:“那是自然,当初爹爹让我托你在汴京好人家的女子里给章三郎君寻一个好亲事,如今大半年过去了,你连一个音信也没有。”   “如今倒好,曾子固人家看上章三郎君了,我看如今是打探消息了,过些日子就要托爹爹说亲了。” 一百五十一章 茶香 听到欧阳如此说,吴氏神色有些变化笑道:“近来事忙,为了宪儿功课,以及请先生的事,倒是把章家三郎的事给忘在脑后了,此事怪我怪我。” 欧阳听了吴氏这么说,本有些不满眼下也是体谅道:“宪儿的功课自是要紧,但爹爹亲自交待的事,也要放在心底啊。幸亏子固与我家不是外人,若让旁人说亲了,你我的脸面何在。” 吴氏歉然道:“是官人,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全了,只是这曾子固如何看上章三郎君了?” 欧阳道:“夫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与你言道,太学里的李直讲视三郎诗赋欠佳。故而三郎托爹爹寻名师学诗赋。后来爹爹即将三郎托于陈述古门下。” “恰好子固去探视陈述古,看见了三郎,故一眼相中了。也是巧了,我记得当初李直讲设盱江书院时,子固曾在他那就学。如今三郎因李直讲而识得曾子固,此事岂非姻缘天定?” 欧阳说着说着很是高兴。 吴氏则神色有些不自然,不过附和地笑道:“那倒也真是巧事。” 欧阳笑道:“何止是巧事,也是好事,子固是我多年的好友,他实是一位品行端正的君子。” “当初子固父兄早丧,家贫以至于连其父丧葬之费都拿不出,最后还是杜枢密(杜衍)拿钱垫上,其后他又抚育四个弟弟,九个妹妹于委废单弱之中,宦学婚嫁,全靠其出力,以至于三十二岁方才娶妻。” “其实子固得到范相公与爹爹青眼,京师里不少读书人都对他眼红嫉妒,那年他与其弟科甲落第,京中还有读书人写诗讥讽道‘三年一度举场开,落杀曾家两秀才,有似帘间双燕子,一双飞去一双来’。但子固没有一句怨言,反对我言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去年子固上京赶考,临行前子固继母朱氏对曾家兄弟言道,家穷,能与礼部试不易,何况你们兄弟多人。如今她年岁也大了,没有多少指望,只要有一人能中,即心满意足了。” “最后曾家六子及第,子固没有得意忘形或长出昔年一口恶气之说,只是与我言道,总算是箕裘不坠了。” 吴氏听了也是在心底由衷的佩服。 箕裘不坠,克绍箕裘之言,能够继承父兄的事业,使家业不坠,这在汉晋时,可谓是一位士族子弟应尽的本分。 到了科举出现后,士族与寒门之间也有了上下流动。 官宦子弟若是几代没有科举及第的,那就很难保持家族原先的显耀。 故而箕裘不坠之言,到了如今就更成为一等难能可贵之事。曾巩在父兄病逝后,一人抚养弟弟妹妹,并再度光耀门楣。 而今使家族‘箕裘不坠’的曾巩相中章越。 吴氏听了不再言语,但欧阳却兴致勃勃地说下去道:“子固是我的好友,又是爹爹最得意的学生,至于三郎也是爹爹青眼有加的后起之秀,若是他们两家能够联姻,如此无论是子固还是三郎,与我们欧阳家关系都是更加亲密了。看来当初你没有给三郎说媒,到头来却成了一件好事,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吴氏看着欧阳高兴的样子,笑道:“好好好,总算是我没有多事,到似帮了曾子固。” “当然,”欧阳言道,“子固教养四弟,先后得禄仕,嫁几个妹妹皆以时。他相中三郎,既尽兄长之责,也是三郎人品才学出众之故啊……娘子,你怎么脸色有些难看。” 吴氏勉强笑道:“想必是近来感风,身子有些疲乏,休息一阵就无事了。” 欧阳道:“也好,娘子安心歇息,我去书房读书了。” 吴氏点点头。 欧阳走后,不久一名丫鬟举碗走进室内道:“夫人,你吩咐小厨房所熬得清肝明目的枸杞粥已是熬好了。奴婢稍后再给姑爷盛一碗去。” 吴氏看了一眼道:“清肝明目?不必了,将姑爷那碗倒了,喂猪!” 丫鬟不由一脸茫然。 但见吴氏坐在炕上恨声道:“论及清肝明目枸杞粥怎及童子尿!” 太学。 正养斋。 晚食鼓过后,章越将碗筷拿去斋舍外冲洗干净,然后走回斋舍里。 这时候斋舍刚掌上了灯,刘佐,向七各自坐在自己的榻上,看着一旁的黄好义对着一筷未动的饭碗干坐。 一会一会的黄好义即举袖抹泪。 章越等人都知道如今黄好义不太好受,主要是刘监丞家的婚事(五千贯嫁妆)黄了,以至于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已是数日。 黄好义不仅与刘监丞的婚事黄了,连玉莲得了他的一百贯钱后,人也是走了。 如今黄好义正应了那句话财色两空,在此沉重打击下有些一蹶不振。 甚至连去崇化堂点卯也不去。 刘佐,向七频频目视章越示意让他劝黄好义几句,安慰他一番。 章越走到黄好义面前,但见他看着章越言道:“三郎你不必劝我了,如今因与刘监丞的婚事,我已是汴京城里的笑柄,不仅刘家的人笑话我,连哥哥嫂嫂也埋怨我,甚至连太学里的同窗们都在笑话我。” “没有,没有,”一旁刘佐,向七连忙道,“四郎我们绝没有笑话你的意思,此事上我们都替你难过着,你也别太放在心底。” 黄好义沉痛地看向章越道:“三郎,你也莫要劝我,让我宽心,如此让我更加无颜见你,我黄好义真是……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章越摇了摇头心道,你们对黄好义了解的还是太少。 他对黄好义语重心长地道:“四郎你放心,我绝不劝你一句。如此吧,反正你也吃不下饭,我还有些饿,这碗饭我替你吃了吧。” 见章越伸手欲端碗,黄好义则抬手将碗微微挪了挪道:“我等会吃。” 嗤! 刘佐,向七都是摇了摇头,转过身去。 刘佐讥道:“四郎啊,我劝你还是不要吃饭了,看看书吧,怎么说来着,书中自有千钟粟呢。” 向七也嘲讽道:“是啊,千钟粟,绝对管饱。你还吃什么饭。” 刘佐,向七说完,却见黄好义突然号啕大哭。 二人也慌了,忙问道:“四郎为何哭泣?” 黄好义垂泪道:“你们说书中自有千钟粟,我就想到书中自有颜如玉,说到颜如玉,我就想起玉莲和刘家娘子,如何不悲从心来啊!” “你们莫要再好心劝我了。我真的当不起啊!还是让我好生哭一场吧!” 众人见此一脸懵逼,我们真的没在劝你啊。 章越也是感慨,娘的,黄好义这样的人,是如何考上太学的,真要羞死咱们建州一干读书人吗? “一句书中自有颜如玉至于么?”刘佐摇头道。 章越则道:“书中自有颜如玉,我倒是第一次听人把看艳书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 说完斋舍里四人都是捧腹大笑。 连黄好义也抹泪笑着道:“三郎你也太好心了,知我难过,变着方的说笑话来宽慰我。” 章越也是摇头。 一旁的刘佐也是笑道:“好了,好了,四郎也是笑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刚买了些好茶,请诸位喝茶如何?” 几人都是叫好。 当即刘佐拿了瓦罐,放在冬日取暖的火炉烧水。 等到水烧开后,刘佐直接将茶包里的茶倒入瓦罐中。 但觉得一股清香顿时逸满了整个斋舍之内。 可是章越却有些吃惊,这茶香……不正是茉莉花茶的茶香吗? 但是这宋朝,这汴京城内,哪里有茉莉花茶的存在? 这怎么可能? 章越顿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一旁向七向刘佐道:“这茶不磨成茶末,是两浙的草茶吧!但是怎有等花香气。” 刘佐笑着道:“这你就不知了吧,此茶香奇特,我家里也是近月得来,我之前喝来觉得甚佳,故而托人求来请诸位同饮。” “太好了,多亏刘兄了,否则我等哪得喝上此等好茶。”向七大喜言道。 黄好义也腆着脸道:“泪流多了,口有些干,我也喝些。” 刘,向二人都是笑了。 “三郎,你也喝些。” 章越走到刘佐面前接过他递来的茶盅喝一口,但觉得虽口味有些不同,可是大体上却近似后世茉莉花茶的口感。 茉莉花茶可是章越平日最爱喝的茶(不贵),平日在公司996之时,章越也会忙里偷闲泡壶茉莉花茶来消磨光阴,嗅着那沁人心脾的茶香来稍稍缓解疲乏的身心。 但是怎会在此呢? 章越记得宋朝还没有窨茶之法。 陡然间章越记起当初在欧阳修府上时,他曾与欧阳完整地提及过如何制作这茉莉花茶。 难道欧阳听过后,即立即动手施为了? 章越心道,以欧阳好茶的性子,是有可能作此打算。 但是不对啊,宋朝时茉莉花唯有福州才有,而且茉莉花是四五月花开,窨制此茶最少也要数月功夫。 欧阳在汴京听了办法,就命人去福州采花制茶了,然后又千里迢迢,马不停蹄地送到汴京。 这是何等大费周章啊! 章越心底奇怪,打算寻欧阳问一问,此人居然窃取了自己的专利还不与自己打声招呼,实在是太过分了。 自己非要将此事问个明白不可。 一百五十二章 买卖   吴府。   欧阳家大娘子吴氏这日回娘家。   如今吴充已是升任京西转运使,身在洛阳,不在汴京内。   而吴安诗,吴安持皆得了荫官。没有吴充的约束,吴安诗倒时常不着家中,倒是吴安持打理吴家在京的关系。   吴氏与母亲李氏,长嫂范氏那说了阵话,即来到了十七娘的闺阁里。   十七娘正依在栏边看书,见到吴氏即笑着道:“姐姐终来看我了?”   吴氏笑着拉着十七娘坐下道:“还在看书啊!”   “是,见过母亲和嫂嫂方来的?怎也不叫我去?”   吴氏道:“之所以不叫你去,是有几句体己话想与你说。”   “可是姐夫的事?无妨大不了下一科再考。”   吴氏叹道:“哪有这般容易,以后在不在京里还是两说。”   “怎么真要去颍州?”   “公公有此商量,他如今官越当越大,但是朝堂上忌惮他的人着实不少,如今只是有官家的圣眷在,但以后与其在京师作人的眼中钉,倒不如回颍州去。”   “再如何也有爹爹照顾着,再说公公回去,但姐夫却可留在京师,他真的不考了?”   吴氏听了不说话,十七娘连道:“姐姐,去颍州也挺好,临汴京也不算太远。”   吴氏笑了笑道:“好了,家里将你的终身大事议得如何了?我听闻哥哥一直主张如今在太学的刘几,但爹爹他却是不许。”   十七娘道:“此事哪轮得到我作主,没有问罢了。”   吴氏叹道:“是啊,轮不到我们做主。我们至小被教导阳贵而阴贱,阳尊而阴卑。男人内外不井,不共湢浴,不共厕,不通寝席。   “女子无故不窥中门,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切不可作妒妇悍妻。”   “但教了这么多,就是在家听父母,出嫁听夫婿,什么事都不许我们做主,包括婚事。你知那你二嫂为何不得母亲喜欢么?”   “为何?”   吴氏道:“是因她知书达理,然好自显。”   十七娘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心想道,二嫂王氏的诗真是写得好,她有诗写给其父王安石‘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意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万憾,依然和泪看黄花’。   这诗一出在汴京备受称赞。而王安石也常寄信与女儿唱和。   但此诗却惹得婆婆李氏不快,‘依然和泪看黄花’你这么说,岂非显得在我吴家过得不好么,而且书信还传得满京城皆知。   故而李氏就刺道‘知书达理然好自显’。   “二嫂的父兄都是当世名儒,二嫂清高些,眼光高些也是情理之中,说来也是二哥不争气不肯上进,倒不能全怪二嫂。”十七娘为王氏分辩了几句。   吴氏道:“话不能这么说,长嫂也是书香门第出身,但她却在母亲面前一直谨小慎微,甚连诗词也不写了。你二嫂啊!平日在家中怕也只有你能与她说得上话。”   十七娘道:“我平日与二嫂也就说些诗词文章的。”   吴氏道:“母亲不喜欢二嫂,你切不可与她走得太近。”   “晓得了。若我是母亲肚子里出来的,就没这嫌疑了。”   吴氏急道:“你终身大事握在母亲身上,你这时需再三谨慎,要知道明年这时候你的婚事也就差不多定了。”   “你可不要学我,当初爹爹与公公交情好就定下婚事,我初嫁时也是满心欢喜,以为是如意郎君。但是嫁后方知你姐夫整日喜好摆弄金石,收藏古籍,研究些典章掌故,他是有才华,然于应举却丝毫不热心,平日只作个样子来糊弄公公罢了。”   “日后公公一卸职,他在汴京就无法安身,只能跟着回颍州去。就算官家开恩,荫了官怕也是志不在仕途上。这挑夫婿,唯视才华与志气,缺一不可。这些年看了公公门下那么多人,独曾子固最值得称道。”   十七娘问道:“曾子固?是啊,他文章倒是很好,尤其是策论。”   吴氏看了一眼十七娘道:“十七……”   十七娘笑道:“姐姐,我知道,你不必拿自己的事来告诫我。我心底早有分寸了!”   “分寸?”   十七娘道:“我最欣赏如今京中两位主母,一位是梅公(梅尧臣)之妻谢氏,每当窃丈夫与客人的谈话,她就在屏风后窃听。等客人走后,谢氏再与梅公品评人物,分辨贤愚。梅公不但不非议,反赞其妻性识明而知道理。”   “还有一位则是姐姐的婆婆。内臣曾有言欲搭至欧阳公,间语与她,她却言道,此朝廷事,妇人何敢预,且公未尝以国事语妻子。”   吴氏问道:“一个言外事,一个不言外事,有何不同?”   “能则言,不能则不言。”   汴京寒雪。   马上就要到了年末了。   这时候官家会下一道圣旨赐予诸军班薪炭。   至于太学生则没有薪炭。   事实上自胡瑗离去后,朝廷对太学的补助已是比原先少了许多。   李觏如今管勾太学,虽说也有与几位博士,直讲拿出钱来在膳食上贴补太学生。   但李觏没有胡瑗的号召力,薪俸也不如,与判国子监的吴中复不睦,以至于太学里贫寒学生日子愈加难过。   今年太学里柴薪钱没办法支给,这时候只好各斋想办法出钱贴补。   太学进士十斋,每斋都有光斋钱。太学生释褐为官后,都要往斋里送一笔钱。   这时候各斋就拿出光斋钱来补贴买些薪炭,支持度日。   至于没什么光斋钱的斋舍,也有创收手段,譬如定下斋规,任何人违反斋规就缴纳一笔钱。   柴薪是一项开销,还有一项则是冬菜。   这时候肉食缺乏,故而蔬菜特别重要,有句俗语是蔬亚于谷。   汴京入冬后是没有任何蔬菜的,太学馔堂里也无钱给太学置办,故而想吃冬菜也是要斋舍自己想办法。   各斋就要买些辣脚子姜,辣萝卜存储在斋舍的酱缸里。   由刘几改名作刘辉的斋长,以及不少老生如今忙着明年春闱没有功夫,故而采买柴薪和冬菜的事,就落在刘佐身上。   刘佐家中经商,自己也很是精明干练,又兼这一次国子监解试落榜,故而采买筹措之事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采买之事,倒是消耗功夫。   上一世章越一心只在自己学业上的,只顾着自扫门前雪,懒得折腾这些事,能推即推。如今倒是有些改观。   采买之事,最少得两个人同去,绝不可一人主张。刘几言章越质朴,于是让他与刘佐一并去采买炭薪,冬菜。   章越是答允了,如今倒也不是多热心,也不是抹不开面子,只是在斋舍里为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反正对章越而言每天读书的时间很多,不用担心耽误了功课。   章越跟着刘佐出去采买,经常还拉上向七一起。   向七当然也不是热心,只是刘佐的跟班。   平时刘佐带章越,向七上街吃碗饮子,水饭什么的,甚至奢侈的时候会吃碗肚羹,但这些绝不动用斋舍里的采买钱。   不过炭薪铺的老板也会给三人些许饼子熟食,刘佐倒也是没有不受,与章越,向七分食了。   采买之事看得不起眼,但其中门道却不小。   比如刘佐家里在汴京经商,可谓家境殷实,对于这些铺子些许小恩小惠理应是看不上了的。   不过在采买冬菜的事上,刘佐每次都要舍近求远,绕了几条街带着章越去汴京西城采买。   用刘佐的说法,这里据皇家的西御园近。   常有些宫人将冬菜拿到这买,如此咱们就可吃上官家吃的好东西。   见向七一个劲地说这里冬菜多好多好,章越也是‘相信’了。   提及刘佐,不得不说到向七,他比章越早来太学三年,家境都甚清寒,平日靠着与刘佐交好,得了不少好处。   章越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日他们吃街摊时,摊主似怠慢了,章越和刘佐都没说什么,倒是向七面目狰狞地将这摊主大骂了一番。而且向七不愧是读书人,每句都不带重复的。   章越没料到在斋舍里向来好说话的向七,居然有这样狠戾的一面。见到这一幕,章越愈想念郭师兄。   但是向七此番解试得中,将明年赴春闱,刘佐却是落榜,以后二人如何还是不好说。   章越也问刘佐那茉莉花茶从何处得来的,刘佐道是旁人送到的。   到底是何人送的,刘佐则没有直言。   入冬后,汴京的天一日冷过一日。   对于章越这南方人而言,如此天气实在是难以忍受。   章越与刘佐,向七去采买柴薪。   刘佐站在柴薪铺门前对章越感慨道:“马上到了腊月,转眼就要过年了,那时或许我已不在身在太学了。”   “为何?”   刘佐道:“没读出个名堂吧,今岁解试不第,家里就给我说了门亲事,以后就要帮着父兄打理家里生意。反正我太学已听读满五百日,不一定非要每日都在斋舍里住着,以后按时来点卯就是。”   “再说了,若是看了同斋人春闱及第,自己却仍留在太学,心里也是不好受。”   章越不知为何想到向七,想告诉刘佐些什么,但话到口中,他最后还是道:“舍长,我看你不如回舍作个斋长,但是亲还是先结的。”   刘佐笑道:“那是当然,斋长再说吧。”   章越道:“倒不知是谁家的女子,这么有福气?”   刘佐含糊道:“他家如今是在任殿直。”   “好亲事啊,恭贺舍长了。”   刘佐叹道:“三郎别看我家境殷实,其实我们从商的,都是惊弓之鸟,生怕有朝不保夕的一日。如今我断了科举为官之意,倒是三郎你年纪轻轻,通经能文,迟早有飞黄腾达的一日。到时候不要忘了我才是。”   章越有些惊讶,这话他当跟向七说才是。   这时候向七过来,笑着道:“我看店里炭火还有许多,咱们问人家雇辆车好了,一车炭直接送到斋舍里,也省得咱们多往返两趟。这天怪冷的。”   章越看着向七穿着一件单薄的袍子,衣袖处都有些磨破了,至于刘佐一身上好的裘衣。   他突然觉得校服,襴衫这些,还是有许多好处的。   刘佐笑道:“也好。”   向七道:“三郎与舍长方才言语什么呢?”   刘佐笑道:“明年春闱以后,太学里会走个百余人,那时从广文馆补些人入太学。到时候斋长,斋谕,学生正,学生录必空余不少,我荐三郎也去任个学官。”   向七释怀地笑道:“那是自然,不知三郎有无此打算。”   斋长,斋谕这些事,看着有些吃不讨好,但也是一个历练的机会。   至于学生正与学生录,更是太学生中的翘楚,整个太学各设一人,享有秩禄。若经朝廷除授的,则可称命官正,命官录。   章越则摇头道:“之前李直讲还明言,若此番公试,我的诗赋还是末等,就要将我开革。什么学官就不想了吧。”   向七笑道:“三郎放心,我听斋长说过,他已向书学的杨先生说过了,若是你此番诗赋再是末等,由杨先生出面向李直讲说情,他眼下不说,还是要你自己研习诗赋,怕你知后懈怠。”   章越笑道:“多谢向兄告知,如此我算是稍稍松了口气。”   “这算什么。”向七笑着拍了拍章越的肩膀。   刘佐对章越道:“三郎,你上次问我的茶哪得得,我如今知京中有个书月斋有售。”   章越向刘佐问了路径,决定等朔望日时去看。   这日又到了朔望之日。   章越起了个大早,先是前往蒐集斋,下午还要去陈襄那学诗呢。即便是天寒地冻,大相国寺依旧是一副人山人海的景象。   章越来到资圣门的斋内。   但见商人,伙计都在斋里收拾东西。   章越来到此处找商人问道:“老掌柜怎地收拾东西?”   商人见章越到了笑道:“是三郎来了,实不相瞒,我要回老家了,京城里这铺子就只能卖了。”   章越闻言吃惊道:“老掌柜,怎如此匆忙?”   商人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这也是无法之事。我浑家上了年纪,身子又不好,故而一直念着家里,生于哪里,埋在哪里。我也是这般如此想着,反正也在老家置办了田地庄子,迟早是要回去的。于是就拿了主意卖了这铺子,收拾一番回乡去了。”   章越道:“也是。老掌柜这番也算是衣锦还乡了。”   商人笑呵呵地道:“哪称得上衣锦还乡,这铺子一个月只开张五日,若非小老儿我还有些其它营生,哪得在家买田买屋了。”   章越闻言顺着话头问下去道:“我还道老掌柜你只是此处营生,是了,这铺子你打算卖多少?”   商人道:“这铺子是我问大相国寺租的,一个月不过三贯钱,这也是相国寺的僧人慈悲为怀,不赚咱们的钱。”   “只是这些布置陈设桌椅什么的,倒是不菲,前年小老儿还自个出钱翻修过一次,折旧算来也要个二十贯吧。何况这里的铺子甚是抢手,小老儿再多加个十贯钱不过分吧。”   章越心想这十贯相当于商铺的转让费了。   章越随意看了一眼,铺子里这些固定陈设心道,就是算到三十贯钱也不贵,更何况还有转让费在其中。虽说大相国寺万姓交易,一个月只开张五日,但这三贯钱的租金也实在是够便宜了。   商人歉然道:“三郎今日让你白来一趟,你在店中寄售的刻章我这就取给你。”   章越道:“老掌柜客气了,这刻章我一时不急着,我是问这三十贯钱能否再合适些……”   商人闻言吃惊地看向章越:“什么,三郎你莫非要买下这铺子不成?”   章越点了点头看着铺子心想,汴京居大不易,但咱这也算是落下脚跟了。   章越也是有深远打算,这个蒐集斋可以继续卖自己的刻章,到时候请个信得过的人看铺子就好。   另外就是书籍之类的,平日也可以卖这些。   最后商人一贯钱没让,但又多送了章越许多带不走的器物。   章越拿了三贯钱作了定钱。然后二人一并找了大相国寺的职事僧立了买卖字据,商人脸上从之前的怀疑,到了现在的确信。   按下手印前,商人问道:“三郎君,不再多考量考量,问一问家中的长辈?”   章越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一人拿主意就好。”   商人闻言点了点头道:“说实话,这铺子是小老儿一生的心血,若是卖给他人改作其它的营生,多少有些不舍,但交给三郎,我倒是放心多了。”   章越道:“老掌柜放心,我一定将铺子给你看好了。”   商人佯责道:“什么我的铺子,如今是你的铺子了。”   闻言章越与商人都是笑了。   望着空中的大雪,章越走出蒐集斋时,感觉自己似乎有那么一些仓促即作了一个人生中的重大决定吧。   毕竟三十多贯是自己眼下一大半的身价,以后看来要喝一段日子的粥了。   有那么一瞬间,心好痛有没有?   租好铺子后,章越信步在街上走着,记起去年这个时候还在浦城呢,转眼自己也是离家一年了。 一百五十三章 意思   汴京的街道上正是大雪纷飞的景象,章越眼望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章越想到自己仍是孑然一身,孤寂的感受这一刻不由浮上心头。   算来如今章越也不是当初那初来汴京一无所有的少年了,他靠着刻章倒也是积攒了些许身家,并有了个铺子。   但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漫天雪花中的一片,汴京城中茫茫人海中的一人,没什么特殊的。   章越来至集月斋。   这集月斋离太学不远,章越以往也曾路过,也没觉得有其它不同之处,只知平日停着不少驴车骡车,直至走到里面才觉别有洞天。   集月斋不是普通茶坊,张挂有名人字画装点门面,左右还安放花架,布置了奇松异桧。里面甚至‘仙洞仙桥’这样景致,以作为雅间。茶坊里不少仕女甚至也不覆面,公然坐在坊间吃茶,   章越入内时,感觉几名女子的目光打量到自己身上。   想来北宋风气到底还是比较开放,一般士人官宦家的女子在外抛头露面的不少。   如司马光,程颐理学家还大力提倡女子不窥中门,出中门必覆面。也仅在提倡上,风气还未完全普及。   章越方至即有小二上前招呼道:“客官吃什么茶?咱这有七宝擂茶、馓子、葱茶,也有清茶,若不吃茶,也可吃碗盐鼓汤。”   章越心道,倒是周到。   章越问道:“可有卖茶之处?”   “当然有的。”   “不知客官买些什么茶?”   “草茶。”   “有的,客官这边请。”   章越随着小二走开,一旁吃茶的仕女们收回目光,各自私语。   虽听不真,但多有襴衫,秀才,太学生这样的字眼。   章越走到卖茶处,但见一名相貌可人的侍女在此服侍。   如今仔细一看,但见里面多卖些茶叶,多是草茶,不少为茶饼,其中多是建阳的北苑茶。   章越问道:“可有茉莉花香的草茶。”   那侍女笑着道:“客官真是行家,此茶刚在此寄售,汴京城里知道的可是不多。”   对方拿出茶来,章越嗅了嗅看了看,确实是按照当初自己与欧阳交待时所制的一点也不错。   章越当即在美貌侍女的目光注视下买了些许。   正欲买完走人时,却迎面撞见一人道:“这不是章三郎君么?”   章越看去对方有些眼熟,此人笑着拱手道:“三郎君,在下是吴大郎君的手下人,当初从浦城入汴京时,与三郎君算是有番同舟共渡的交情。”   章越恍然,原来如此。   “三郎君还请稍坐片刻,大郎君马上就来。”   章越没料到在此碰见吴安诗于是道:“那也好。”   章越到了内室吃茶,不久吴安诗果真抵至。   二人笑着作揖。   “三郎,近来怎地不到府上坐坐,莫非是我哪里有怠慢之处,你我可是同患难的交情。”   章越心底嘀咕,共患难这话,也只有你能提,自己提了就成了高攀。   “近来忙于课业,改日定当至大郎君府上拜访。”   吴安诗点了点头,他看着章越,他也没料到在此碰见章越。   他心底对于十七娘如意之选,还在于刘几,对于章越则觉得除了长得一表人才外,未来如何,不敢轻易主张。   不过前几日,吴氏回府与母亲和其妻言曾巩已是看上了章越,初时他也没在意,因为曾家的门第显然不如他吴家。   但吴安诗转念一想,曾巩是什么人?   欧阳修最得意的学生啊,虽有向平之负,却治家有方,几个妹妹嫁得以时,都有不错的归宿。   吴安诗有些后悔,他仔细想来章越年纪虽小,但眼光和见识还是了得,更不用说他不到十五岁即贯通了十一经。   擅于相人的陈升之,欧阳修,陈襄都看好他,如今连曾巩也是。   目前看来章越除了诗赋写不好,在寒家子弟中确实是一个良才美玉。曾巩看中章越之事,全家上下都已知晓,唯独瞒着十七娘。   此刻吴安诗已不敢将章越当普通的寒家子弟看待,而是笑道:“三郎,近来作何事?”   章越如实告知自己在陈襄那学诗赋。   吴安诗闻言又高看章越一眼心想,二哥儿说三郎不通诗赋,但若随陈襄学之,将来如何倒不好说。   吴安诗后悔若自己再有一个妹妹就好了。   想来曾巩也实是太有优势了,还有三个没妹子出嫁呢,就算赌错了,也没什么。   这实在是破坏行情啊。   不过曾家之前穷到上京赶考的盘缠都快拿不住,虽如今几个兄弟中了进士,但家中还是相当清贫的,这点倒是不如了。   章越道:“不知大郎君这茉莉花茶何来?”   吴安诗当即有意无意地言道:“这我倒是不知,平日都是我娘子的下人在打理,忘了说了,此茶坊是我家娘子的陪嫁,似这样的铺子我吴家在汴京有二三十间呢。”   章越点头道:“大郎君真是家大业大。”   吴安诗言下之意很明白,但他若是晓得,陈襄告诫章越的一番话,肯定就不会这么说了。   一言概之,门不当户不对,又岂是好婚姻?   嫁妆再多,但也是妻子之物。宋朝的律法虽说家中财产多少都登在户主名下,但妻财属于陪嫁必须在户帖中注明,将来分割也是方便。   丈夫私自动用了妻财,这样的事虽说很少闹到公堂上,但在舆论上是要被谴责的。   似大哥章实那样安心吃老泰山的来供自己和二哥读书花销,也多亏了有个不计较的嫂嫂才是,只是岳父和大舅哥对大哥都很鄙视罢了。   一般的有钱人尚且如此,再往上走,似刘监丞那样官宦人家已是人精了,明明对方否定了别人,但最后恶名都给黄好义当了。   更别说比刘监丞更高一步了,越是高端的肉食者阶级,越是精打细算,就算子弟出些纨绔子弟,但也不是真一点见识也没有。没钱没背景,又自以为是的跟人家算计,下场都不怎么样。   就算娶过门,以后也要被老丈人或老婆拿捏,娶个媳妇也成了上班,实无滋味可言。倒不如娶个小家碧玉的,即便不能富贵,能够知冷知热,安安心心地过小日子也是不错的。   当然能这样想的,也要自己有本事的或是看得极通透的人。   好比这样的家业,自己也可赚得,如此又何必一生看人家的脸色。   有挂就是可以任性。   章越在吴安诗这边坐了一阵谈天说地,不见丝毫异样,但从头到尾也不再多问一句,然后起身告辞。   等章越走后,吴安诗坐了一会,方才醒悟,自己提及家财时,言语冲撞了人家。   章越来集月斋时,本想探究一番到底是何人弄得这茉莉花茶,如今觉得自己又想多了。   你就正常表现,反正妹子也看不上。   到了陈襄府上,他将买来的茉莉花茶直接给了老师。   陈襄是福州人士对于茉莉花自是司空见惯,如今见有人居然将此花窨入茶叶之中,顿时有一番妙处。   陈襄是赞不绝口,还勾起些许思乡之情。   章越心想,即便送金银来也绝不能让陈襄如此高兴,倒是这茉莉花茶算是送对了。   送礼么,总要摸准人的癖好来。   “这些茶所费不菲吧,多少钱买来的,吾算给你。”   章越道:“学生也是旁人所赠,至于多少钱来倒是不知了。”   陈襄深深看了章越一眼道:“也罢了,我就收下了。”   陈襄继续教章越诗赋。   章越将这些时日所作的诗赋都缴上。   说来诗词还是要生活积累了,在平日之中培养兴意,但有所思所感即是动笔写下。   之前陈襄教导自己的办法,确实有用。   章越这一次写了十几篇诗作缴上,都是平日感意而作,甚至有次洗澡,胰子抹了一半,却不意有了诗兴,当即前去写下。   说来就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陈襄看了一番,微微点头道:“总算稍有起色了。”   章越心道,还是得了稍字。自己当初背诵九经都没下这么大的功夫,看来确实天赋不行。   陈襄道:“不过你这诗有谬误,以东风指代夏日,‘北风是冬,南风是夏,东风是春,西风是秋’,平日写诗不借春夏秋冬之俗语。这些格式都是后人所谈,到了科场上,怕有考官不喜,如此也就约定俗成了。”   “学生记住了。”章越虚心言道。   “也好,吃饭吧!”陈襄言道。   章越见陈襄今日与他的诗词上谈论甚少,不过他已习惯了老师平日学诗赋经义,吃饭时谈人生的模式。   果真陈襄开口道:“那曾子固走后对你多有夸赞之词。”   章越听道:“此事当真?”   见陈襄面上肃然,章越连忙道:“曾先生如此夸赞,学生实担当不起。”   陈襄失笑道:“你倒不必如此。上一次我与你说到,你马上到了议亲的时候,你自己如何考量的?”   章越道:“还是先生所言的门当户对。不过我常听闻,未得功名不娶妻之语,故而想晚些时日再议亲,等功成名就了再觅一良配。”   “不过入闽前兄长有交待,如今身在京师一切自己拿主意。学生见少识浅,哪有什么主意。婚姻之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欧阳学士和先生都是我的长辈,还请两位长辈做主就是。”   陈襄听了顿时神色大悦,然则他欲问道,你不问问你二哥的意思?   陈襄犹豫了下,终究没有道出。 一百五十四章 客人   宋朝时,为朋友,为学生议亲也是常有之事。   有句话是天地君亲师,父母不在身边,老师为学生决定婚事也是常有的道理。   陈襄道:“你方才言未得功名不议亲,此事我倒是颇为赞赏,男至于三十则知虑周可以率人。富相公(富弼)二十八岁方才成婚,之前多次将推拒婚事,还让弟弟妹妹先成亲,此为我们读书人的表率。”   富弼的婚事也算一段佳话。   富弼年轻也是一表人才,且才华出众,深得范仲淹的赏识,如此找他议亲的人着实不少。但富弼却一概拒绝,父母催促他的婚事,他道让弟弟妹妹先成婚。   当时范仲淹很愿意提携富弼这年轻人,于是常把他的文章给宰相晏殊和王曾看。   晏殊看了觉得这年轻人才华很好啊,于是就问范仲淹,这个洛阳才子婚配了没有?   范仲淹就说,未曾婚配。   当时晏殊的女儿正托一名大臣陈祥选婿,陈祥直接就对晏殊说,我看富弼这个太学生的文章气度,是有宰相之才的。   经过范仲淹,陈祥的撮合,富弼就作了晏殊的乘龙快婿,如今也是宰相了。   当时宋仁宗选宰相问大臣王素:“谁适合拜相?”   王素回答只有嫔妃与内官都不知道的大臣才能拜相。   宋仁宗点点头道,看来也只有从不钻营的富弼了。   所以章越言未科举不议亲,陈襄也是相当赞赏的。   之所以如此,一个是事业未成,咱不谈妹子,还有一个则是地位的变化。   男人要么未达时,找了个老婆,如此就是糟糠之妻,是要好好待她一辈子。   要么就是不谈婚事,洁身自好同时忍受孤独寂寞,等飞黄腾达后,找一个门户相当的妻子。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常常是前者备受赞誉之词,反而是后者大家都不喜提及。   在传统舆论理觉得有些看人门楣,怎么非要找个如何如何的女子成婚。其实在当时士大夫的眼里,这样的王老五也是同样令人敬佩的。   故而听章越这么说,陈襄就拿出了富弼的例子激励了一番。   但随即陈襄话锋一转道:“未及第时不议亲固然是好,但若是遇到一个不会辱没你,又可侍巾帷房,愿与你共甘共苦,共渡清贫的女子又岂可错过?”   章越心道,还有这样的好事?   “这样能侍巾栉的女子正是学生一生所求的。”   章越说完了后垂下头一脸恭敬。   陈襄则是欣赏地点了点头。   章越离开陈襄府上然后走回太学,他一边走一边心底嘀咕。   陈襄方才的话并非无的放矢啊。   他之前先是提及曾巩甚是青睐自己,然后又提及找一个能与自己同甘共苦,共渡清贫的女子,似乎二者可以结合一起来看啊。   莫非是曾巩看上了自己?要把妹妹嫁给自己。   章越有些吃惊,莫非陈襄方才话里有意无意就是这个意思?   曾巩是谁?   唐宋八大家啊。   他一人教育抚养四个弟弟,九个妹妹的事,在士大夫的圈子里是津津乐道的。   连身在太学里的章越也是有耳闻的。   子女婚嫁都是父母之事,但曾巩父兄早逝,家里又清贫,只好肩负起妹妹寻个好人家的重任。   正所谓嫁女必须以时,这个时代除了高门女子,一般官宦富贵人家或百姓的女子很少过二十岁成婚。   过二十岁就有些不得时了。而且女子的婚姻大事一旦耽搁,对于家族名声也是不好听。   在世俗的眼光里会觉得你家女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啊?为什么到了年纪迟迟嫁不出去啊?   至于高门女子,也是没办法,因为如此门第之间相互通婚。都必须置办丰厚的嫁妆财物。毕竟男子可以下娶,但女子却不好低嫁的,因此高门女子的婚事常常被耽搁,过二十岁成婚的不在少数。   曾巩背负的压力是很大的。   九个妹妹前面一个耽误了,后面也都跟着耽误了,但又不能随便找,找不到好归宿。   故而曾巩对好友言道‘大惧失其时,又惧其不得所归’,缘由也在其中了。   但事实证明曾巩的眼光真好!   没错,说的就是我。章越如是想道。   但是章越突然转念一想,不对啊,曾巩有个弟弟叫曾布啊!   曾布,他好像也是宋史上的奸臣!   这简直是又一个了?要不要把蔡确,吴处厚,曾布,章惇四人叫到斋舍打个麻将?   自己将来再和吕惠卿,蔡卞,蔡京再凑一桌。   而且曾布与章惇可是政敌啊。   历史上章惇在向太后面前力陈道:“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向太后被顶得沉默不语,这时曾布出面道:“慎言,一切唯太后圣裁。”   两位宰相意见相左,二比一,最后宋徽宗上位。   他们二人的恩怨情仇都可以单独写本书了。   章越回到了斋舍。   此刻吴府里。   吴安诗有些神色不太好地回到府内,打听了下才知道母亲李氏与自己的妻子范氏正在会客。   吴安诗随意打听了一下来客,却得知是职方郎中章俞的妻子杨氏以及一位章得象的孙女。   这位杨氏是杨亿的族亲,当初吴安诗的爷爷吴待问与杨亿有师生之谊,而且两家也有姻亲。   只是后来大伯吴育与自己父亲吴充,积极与京兆士族联姻,反而渐渐与同乡的章,杨,黄等士族有所疏远。   章得象去世后,吴育即拜参知政事。   两家就更少了往来。   章得象虽官居宰相,但五个儿子,以及孙辈的也是没有一个出进士的,如今全靠着恩典荫官。   不过章家的旁支实在是太了得,每一科都出进士。   比如状元章衡是迁徙到杭州的章氏子弟,章俞是迁至苏州的章氏子弟,在各地开枝散叶的章家子弟又重新崛起。   还有浦城章氏,吴安诗明白也是有好几支的,而章越也是其中一支。   吴安诗心想,杨氏来自家走动作什么?   莫非为章俞求官的?   要知道章俞官拜职方员外郎至今也没外派,之前得了差遣,但因为任职之地起了民变,让章俞给辞了,如今还在吏部那排队等缺呢。   如今差遣不好派,特别是章得象去世后。   吴安诗不好入内,听人说母亲李氏其意甚诚,还将杨氏留饭。而且居然是李氏亲自出面相邀的,这倒是令吴安诗大感意外了。   吴安诗突然记起来,这章得象的孙女虽然已是嫁人,但当初是十七的闺中密友。   她怎么与杨氏一并来此了? 一百五十五章 识人   吴府的厅室内。   李氏正与杨氏并着肩坐在。   下面是几个小辈,西坐着范氏,十七娘,东坐着是嫁给章惇不久的张氏,以及十七娘的手帕交章氏。   众人闲话家常了会,杨氏看向十七娘对李氏笑着道:“你家十七娘模样真是极好。”   李氏淡淡地笑道:“模样再好又如何,却性子不好,少了管教,上次听说还冲撞了亲家。”   杨氏笑道:“哪有冲撞,十七娘心直口快,倒是和我的性子。她眼下也是到了议亲的年纪了吧。”   李氏笑道:“过了年就十五了,都可以出嫁了。但我家老爷说不着急,也就慢慢看着。也不要如何出众的,只要是青年才俊就好,就算家世清贫一些也是无妨。”   杨氏目光一凝。   那日章衡曾到她府上做客,说了吴府似打算为她家庶女议亲之事,当时却请了不少尚未婚配的青年才俊到府上,而章越正是其中之一。   听到这里,杨氏不由动了心思。   心想自己若是能帮自己这侄儿就好了,看看能不能够顺带化解两家的矛盾。   正好吴府邀请她到府上叙旧,她之前身子不好,就半真半假地推了,但吴府竟又邀了两次,还让章得象的孙女过府了一趟,于是她才确信吴府的诚意,就带着媳妇来了,以显得重视。   杨氏反复看向十七娘,但见她谨慎地坐在一旁,倒也是一言不,十分的规矩。   见自己眼光打量来,十七娘倒有些歉然之色。   杨氏心想,这姑娘人倒是不错。   但是不是因庶女,故而不想陪什么嫁妆,就想找个寒家子弟?万一将来达了,也为吴家将来在庙堂上谋能得一个奥援。   如此看上三哥儿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杨氏如是想着。   但看这姑娘真是没得挑的,只是不知脾气会不会不好,若是嫁过去依仗着家世凌人……如此说来,反而害了三哥儿。   想到这里,杨氏笑着道:“亲家这是哪的话,这年头寒门也是能出贵子的。至于将来的前程,用马少保的话来说,非我等妇人所知也。”   当初吕夷简少时,从其父吕蒙亨在福州担任县令,大臣马亮见了吕夷简而奇之,要将女儿嫁给他。   其妻刘氏恚道:“你真要把女儿嫁给一个县令的儿子么?”   马亮一脸鄙夷地道:“非尔所知也。”   此话一出,李氏笑容收敛起来,一旁范氏插话道:“马少保也不是女儿嫁不出,而是真正看上了人家吕相公的人才。”   杨氏说着看了十七娘一眼,但见对方笑容如初,没有半点愠色。   杨氏笑道:“是这个道理。当初亲家不也是相中了亲家老爷,如今竟也是封疆大吏。”   说到这里,众人都笑了。   气氛好了许多,李氏当初相中吴充,对方经历二十年宦途,如今官拜京西转运使,成为了封疆大员。如此也印证了李氏当初的眼光。   杨氏心想,不过仔细说来吴府虽近年虽得荣华富贵,教育子弟在举业上有所怠慢,而且染上了不少富贵习气,但好歹当初也是书香门第,几个女儿都教得极贤淑聪明。   这十七娘更绝非高门那等跋扈之女,如此我可稍稍放心,否则似欧阳学士,及夏,吕,文三位宰相也不会与她们联姻了。   这样的女子等闲富贵于她如浮云,倒是怕长袖善舞怂恿丈夫去争权位。   杨氏看到这里对十七娘有了大概印象。   她看看李氏,再看看十七娘又心想,这女子无论面上如何低调收敛,但那眼底的野心,绝对是掩饰不了的。   这一点倒是随了她名义上的母亲李氏。杨氏倒不反感女子有野心,但要看嫁什么人。   众人又说阵话,这才去赴宴。   杨氏走到十七娘的面前,挽着她手笑道:“正所谓妇贤三代兴,十七娘日后必是贤媳贤妇。”   十七娘闻言一愣,随即赧然地欠身道:“亲家过誉了。”   宴席之后,李氏喝着香茶,见了范氏来了道:“都回去了?”   “是,都是送出门去,他们有辆车子坏了,我让六全驾着车子代为送了。”   “甚好。”李氏赞许地又喝了口茶。   李氏又对左右道:“你们先退下。”   一屋子服侍的老妈子躬身称是,然后尽是退下。   范氏道:“母亲,章家夫人言语里是要替章三郎君拿主意,但儿媳所知,章三郎君与他亲兄长不睦。”   李氏道:“我怎是不知,但我打听过了,章家大郎君对她还是恭恭敬敬的,三郎不理会二郎君,但对大郎君还是言听计从,也就是说她还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反正日后也绕不过,咱即便不让人办成事,也罢了,倒也不能让人坏事。”   “原来如此。母亲想得真周到。”   李氏道:“更何况我还听说欧阳学士托陈博士(陈襄)教章三郎君诗赋后,章家夫人的儿子还上门去了一趟找过陈博士,似拜托他再三照顾,好歹陈博士当初也是他原先的老师。”   范氏恍然道:“儿媳明白了。”   李氏道:“如今也是先认一认,要如何也要等老爷从洛阳回京后再决断,以免日后仓促,怪我们没事先安排好。”   范氏道:“母亲办事果真事事想在前头。”   “已是晚了一步,谁知曾家那边先是看上了。否则我还真想老爷回京来再说了。”   范氏也道:“儿媳也是不甘心。但儿媳听说曾家书香门第出身,曾子固的几个弟弟都是上进,当年家道中落的时候,他的妹妹们都是在家作女红贴补家用,为他们凑集上京赶考的费用……可知也是各个贤惠的。总怕……”   李氏道:“此事我们不好替老爷拿主意,当初来我们家那么多俊杰,他唯独让章三郎君一人过府叙话,甚至连那刘几都没看上。但老爷是一家之主,又在朝为官那么多年,看人**不离十,论相人的眼光谁也不如他,此事你们都有听他安排。”   “不过如今因立储之事,朝局动荡,我本以为文相公回留老爷在京的,但谁知他突然官拜京西转运使,以至于让章三郎登门一趟的事就耽搁了。”   范氏道:“说得也是,如此曾子固看上了,也是替我们先掌眼了,不正也说父亲母亲当初的眼光好么?反正咱们态度已是先递过去,至于成不成也看两家的缘分。但我看章家夫人好像甚喜欢十七,似一眼就相中了。”   李氏微微笑道:“还没理由一眼就相中了,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如今他官人还在家赋闲,也是说不准日后求上门来。”   范氏道:“母亲,章家夫人可是反复打量十七,看了许多眼,我看不会是客套罢了。”   李氏终于笑着道:“十七我虽教得少,但跟她几个姐姐后面那么多年,倒也是有些长进。但杨氏也不错,我看她那媳妇也是百里挑一的。”   范氏闻言低声笑了。   李氏亦笑道:“你平日觉得我甚少夸十七,甚至有所偏心那。没错,父母总有偏心,这些儿女是有个偏爱的,十七又不是我亲生,但是咱们父母治家无论心底再偏谁,但面上都要一碗水端平了。家和万事兴,这才是治家长久之道。”   范氏听了面上一凛,顿时有些无地自容。   李氏似无意拿这话来敲打范氏,转而道:“不过曾家那边……随便拿话点一点即是。曾巩是读书人,这样的人家,没人争时倒能对你推心置腹,一旦有人争了,就会清高的退到一旁。”   范氏不由言道:“母亲如此是否太大费周章,父亲还未定下是否意属章三郎君呢。”   李氏道:“你道我为何如此?”   范氏想了想恍然,原来李氏方才‘父母者不可偏心’的道理就在这里。   转眼到了年末,马上就要过年了。   临着过年前一段日子即是太学公试。   这一次朝廷委派了名臣胡宿来监督太学公试,有传闻胡宿会是明年春闱的知贡举,故而太学生们都是打起精神以备这次大考。   却说章越这些日子,一直在陈襄那边学诗赋。   诗赋水平终于从原先‘难以入目’到‘略可一观’。至于陈襄也曾与他透露曾巩邀他去府上做客。   章越当即是答允了。   但章越答允之后,曾巩那边却一直没有下文。章越也不知到底是出了什么差池。   章越还曾问陈襄,陈襄却一副语焉不详的样子。   这令章越好生惆怅,唐宋八大家啊,谁不想见识一番,将来也好和子孙们吹个牛。   不过曾巩突然也没叫他,似乎是怕打搅了他公试吧,看来还是为了自己好。   确实章越如今公试在即,倒也无暇分心他事。   章越如今除了太学,陈襄家中,就抽空去蒐集斋,自己雇了一个伙计,将平日所刻刻章在那售卖。   后来也有人向他求字,章越也答允了,让伙计记下来,自己写好了再送至蒐集斋。   算来收入支出维持平衡,除去雇人或铺租的成本,反而比自己原先刻印寄卖少赚了些许。   不过章越也知自己尚未投入精力的缘故,等公试结束了,他就将蒐集斋办起来,走上正轨。 一百五十六章 我的地盘   太学公试分三八两日。   故而定在定在农历十二月的十三与十八。   太学生们如今都在积极备考。   眼下春闱在即,各省秋试及第的读书人也是赴京而来。   太学里的崇华堂上,不少慕名而来的读书人出入其中,在外旁听取李觏的讲课。   故而这里是众多读书人聚集之处,不仅是堂上坐得满满当当,后面还挤着不少趁课的人,甚至每个窗户外也站满了人。   李觏虽性子古板,但对于这样来趁课的读书人,却不排斥,甚至热于分享,只要他们抢得到位子,不打扰到他即可。   至于崇华堂外,而太学西的石经阁,则陈设着杨仲南,章友直所雕刻的十二经石刻。   这里的读书人们,则从事着另一项读书人的运动……释经。   宋朝佛学兴盛,高僧之间辩经是经常有的事。   章句还未兴盛,儒学不崇拜对经义辩难,故而喜欢讲释。   石经阁前对着石刻的经义进行讲释,已是司空见惯的事。当然也有很多读书人千里迢迢来京,有的经义忘记了,就找到石刻经义之处,拓一页回去。   除了释经之外,还有一些喜好著书的读书人会来阁外摆摊,拿着文章或著作以求人赏识。   这也是一等变相行卷。   要去欧阳修如此大佬门上行卷,好歹也是要门路,否则人家时间那么紧,为何一定要抽空来看你的文章。   如果漫无目的的行卷,效率太低了,如同买彩票般。   故而石经阁前,这些读书人就拿着自己的诗赋文章在此‘售卖’,也算是自己推销自己,若偶尔有几个识货的人看见了觉得满意,就与他们说几句,靠他们在此扬名。   章越每日也会来此闲逛,看看有无什么书籍可淘,放入自己的蒐古斋售卖,同时也看看别人的诗词文章,同科士子水平如何。   章越来到一个摊前,一名三十余岁的读书人拱手道:“兄台好。”   章越笑了笑当即从他的摊前拿了诗集读了起来。   这名读书人看着章越一身太学生的襴衫,兼之路过几名太学生同他打招呼,心知他也是太学生无疑,于是道:“兄弟若是觉得在下的诗集可以入目,不妨拿去看看。”   章越听了问道:“可乎?”   对方点点头道:“在下也是要寻一位知音人。”   章越看了一眼这本诗集。   纸张不便宜啊。   司马光写《资治通鉴》时,仅手稿就堆满了两个屋子。   而司马光修《资治通鉴》如今仅存一张手稿是什么样子?   这张手稿是范纯仁给司马光写的信,司马光看过信,信纸上几行字划掉,然后将这张纸利用作《资治通鉴》的手稿。   而且那张信纸稍短,司马光还用另一张纸与信纸拼接在一起,用两张拼接在一起的纸作为《资治通鉴》的一页手稿而已。   由此可见,古人是如何‘敬惜字纸’。   至于这一本诗集虽说只有几十页纸,但章越可不敢将它当作后世随处可见的传单及广告随手接下,然后拿回去作垫桌布之用。   章越读了数页,但觉得对方文采平平没有传阅的价值,于是奉还道:“多谢了,不敢受之。”   对方神色有僵硬道:“兄台不妨拿去,我这里还有十数本。”   章越拱手道:“在下才疏学浅怕糟蹋了兄台的心血,多谢了。”   说完章越看了对方失望的目光,有些不忍,但仍是离去。   章越走到另一处。   但见这里聚了不少读书人,一人正负手站立,左右皆在帮他着似诗词一样的笺纸   凡是路过的士子是人手一份。   章越心想,这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白嫖几张纸了么?   当即章越很没出息地走上前,拿过一份,但见有数页纸笺,且背面没有写字,当即很是满意。   章越翻至正面但见上面写着几个字‘常州陈曼州’。   下面就是诗作,入目是熟悉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章越看到这里,抬起头看对方一眼问道:“此诗何人所作?”   着诗词的人看了章越一眼,当即指引道:“此乃这位官人所作,他在那。”   章越顺着他手指的看去,但见对方正在一个棚子下与两名读书人说话,但见章越看来的时候笑着与他拱了拱手。   章越当即将诗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没错,一字不差。   至于纸笺的落款上又写着五个字‘常州陈曼州’,这五个字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纸,放佛就怕别人不认识了他般。   章越拿着纸笺面色铁青,自己本想白嫖几张纸的,没料到自己被剽……窃了。   算了,反正自己也是抄来的,也不值当生气。   息事宁人,息事宁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但不行啊,忍一时之气,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   章越手捏着纸笺。   却见这时候一人走来道:“这位兄台,可是赞赏小可拙作么?”   章越此刻没有立即搭理心想,此诗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当初是章丘的老师先现的,然后此人后面就没有音信了,当初还口口声声要举自己去神童试。但自己的三字诗又怎么会传到千里之外的常州呢?   章越越想越觉得此事有蹊跷。   “兄台……兄台?”   章越看向对方笑道:“阁下想必就是马兄了。”   对方笑着道:“正是,在下草字油川。”   章越道:“兄台此诗作得极好啊!在下不胜佩服之至啊!”   陈曼州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兄台是太学生吧?此诗在我们常州早就是妇孺皆知。”   陈曼州确实高兴,他是方才在这里遍诗文,可惜汴京一个识货的也没有。要么称三言难登大雅之堂,要么称如此浅显也可称作诗?   现在终于遇到知音了。   陈曼州向章越大谈,如此诗他分为数部,每部都有心得等等,又说此诗揽括了‘方方面面,一应俱全,而且简单明了’。   章越心想,这三字经历史上虽传闻是王应麟所作,但很多人是怀疑的,究竟到底是哪一位作者也是存疑。或许编诗的人,当初只想用作一普通的蒙诗,但没有料到对后世影响那么大。   章越问道:“兄台言此诗在常州流传甚广,妇孺皆知可是?”   “不错,当时在下一日心有所感作此诗后,惊动天象,东面有一七色彩虹经天而过,凤凰降世于山间和鸣,当时常州太守见此一幕,故来至乡间寻访,正好在下将此诗作呈上,这是风和日丽,正应了天象。”   “兄台万万不可小看此诗,此诗虽是浅显,但却可收得启蒙教化之功,对于育人育德有莫大的好处。太守还将此诗令各个蒙学,族学的儒童都要习之。”   章越有所了解于是问道:“敢问兄台时常州太守是何人?”   陈曼州笑着道:“这个兄台就不必计较了,反正兄台也不识得。”   章越正色道:“这如何使得?兄台此诗既有启蒙教化之功,太守又是慧眼识珠,咱们怎么能不将兄台与太守的名字记下?”   陈曼州犹豫了下于是道:“太守姓王名讳安石。”   章越心道,竟是王安石?   章越点点头道:“原来如此。”   陈曼州还欲再道,却见章越看了看左右道:“这些人都是兄台家的下人?”   陈曼州笑道:“哪里,不过是临时雇来的。兄台问这个作什么?”   “没什么,如此我就放心,”章越拍了拍手问道,“油川兄,你看后面是不是王太守啊!”   陈曼州闻言神色一变,正回头望去,却猛然肚子重重的挨了一个膝击。   “你怎地打人?”   陈曼州手指章越正要大呼,却突然又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刮子,抽得他是眼冒金星。   “你为何打我?”   陈曼州欲还手,但想了想索性赖到在地大呼道:“打人了打人了。”   一看见这里起了冲突,当即旁观的人纷纷围了上来。   还有几个人拉开了章越和陈曼州二人口道:“别打人啊!此地乃国子监重地,岂是打人之处?”   陈曼州手指着章越道:“是此人先动得手。”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章越,但见章越点点头道:“没错,是我打的。”   这时候几个太学生寻来道:“慢着,先别说话。此地是太学,一切由学规主张。”   章越心道,没错,是我的地盘,怎地还让你给欺负了。   一名看向章越道:“这不是养正斋的章三郎么,你怎么打人?可知打人当如何么?”   章越手指着陈曼州道:“当然知道,但是此人抄我的诗,还在此公然叫嚣,在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闻声当即众人一片哗然。   这名太学生当即道:“这是怎么回事?”   陈曼州手指着章越道:“你……信口雌黄……”   一旁的太学生道:“此事……算了吧!”   章越道:“此事还请李直讲为我作主,请两位将我们带到李直讲那,真相自会水落石出,其它不敢劳烦二位,要紧的是不可让此奸人走了。”   两位大学生想了想道:“也好,李直讲那自会有公论!”   陈曼州闻此顿时面色苍白。   章越心道,国子监里还能给你明目张胆地给抄了?这是我的地盘。 一百五十七章 上奏 李觏刚从崇华堂中讲课完毕,然后回到了学官舍。 这时候两位太学生,章越,陈曼州,还有十几名看事的读书人一并赶到。 李觏看着这陈曼州鼻青脸肿的样子,不由眉头皱起,又看看章越更是不高兴,当即问道:“谁人打得?” 陈曼州向章越一指道:“这位教授是此人打的,还请为在下主持公道,实在是有辱斯文。” 李觏闻言道:“无论曲直,但动手打人即是不对。三郎,你诗赋如何了?公试不第即要开革出太学,当初我再三告诫你的。如今又兼打人之事,若此事没有一个说法,那么公试即不用来了。” 章越道:“学生明白。人是学生打的,学生愿一切听凭直讲处置。” 李觏点了点头道:“先把事情情由说来。” 两位太学生将事情经过说了一番,当即奉上了那纸笺。 李觏看了一眼纸笺上的诗文心道,这不是三字诗么? 李觏反复地看了几遍,向陈曼州问道:“此事据你说来,是你呈给舒州知州的?” 陈曼州道:“然也,学生作此诗时有天象呼应,献上后王太守称赞了几句,还赏了我三十贯钱。” 李觏看对方说得一本正经,心底冷笑,此诗是陈升之给王安石的,怎么到了此人口里,就成了他给王安石的。不过陈升之当时说是一名浦城学子无名之辈,故他没有细问,没料到竟是太学生所写。 李觏又看向章越心道,就你这诗赋水平,也可写出三字诗来? 但李觏转念一想,章越正是浦城人,他识得陈升之也说不定。 李觏当即找来一个仆人吩咐了几句,然后让他先去陈升之府上一趟,又看向章越道:“你说此诗是你写得有何证据?” 章越道:“此诗确实是学生所作,学生当时在私塾见同窗手边没有一本趁手的识字蒙之书,故而不自量力作此打算。当时学生本欲写一本七言,但七言不成,要写一五言诗,五言亦是不成。最后心想如千字文般,写四言韵文作为蒙,但写了一番又是不成。” 众人闻言摇头笑了。 “故而学生最后才决定学百家姓,写一篇通俗易懂,且朗朗上口三言诗给儒童们启蒙。” 李觏想起章越之前诗赋水平,只能说格式韵律都对,但文才实在平平。但这三字诗之文才虽谈不上多高,但也是要有相当经史功底的。 章越道:“先生若是不信,可让学生以三字诗中内容考较这位陈姓学子。” 李觏点了点头,却不知不觉被章越带跑了。从考校此诗是否章越所作,至章越与陈曼州辩论谁对三字诗理解更深了。 李觏道:“你姑且问来。” 当即章越与陈曼州问道:“这苏老泉,二十七,始奋是何人?” 陈曼州笑道:“是嘉祐二年进士苏洵,谁能不知。” 章越又问道:“那么人之初,性本善出自何典?” 陈曼州道:“是孟子之说。” 章越道:“孝经通,四书熟,这四书是哪四书?” 陈曼州笑着道:“论语者,二十篇。孟子者,七篇止。作中庸,子思笔。作大学,乃曾子。自修齐,至平治。 “当然是论语,孟子,中庸,大学为四书了,哈哈,此显而易见。” 章越笑道:”那你可知这四书出自何人之说?” 陈曼州一愣道:“四书就是四书,还有什么说法,你莫要牵强附会。” 章越摇头道:“我怎会妄定四书席位,兄台你这就见识短浅。你既知‘人之初,性本善’是出自孟子,又怎么会不知孟子之后最尊崇孟子的是何人?” “这?” 章越道:“教你一个乖,四书之说出自韩退之,四书乃四子书,分别是孔子,孟子,子思子,曾子。” 陈曼州闻言顿时哑口无言,随即强辩道:“你说四子书是出自韩退之就是韩退之么?” 章越道:“真相自有公论。” 一旁一名太学生道:“你连韩退之此言都不知,还冒名顶替作甚。” 一旁围观读书人也是了然道:“陈兄,好生无耻,居然抄别人的诗。” “此人实在是无耻之尤,我回去向同乡他。” “走了,走了,本以为有热闹看。” 陈曼州见众人一走立即慌了揭穿个,然后看向章越放狠话道:“此事我不会这么算了。” 说完陈曼州就欲走,两位太学生欲拦下,李觏却道:“让他走。” 这陈曼州如蒙大赦,当即一溜烟地走了。 李觏踱步一阵,然后对章越道:“此诗真是你所作得?” 章越道:“确实学生所文,当初本欲作蒙学之用,不欲扬名,但哪知有人竟窃学生的诗作,学生这才要讨回一个公道。” “真的?” 当即李觏拿起三字诗问了章越几个问题,居然被章越方才问陈曼州的更加刁钻。 所幸章越如今经学功底十分扎实,这才没有被考倒。 章越知道自己有些错估了形势了。 若是一般太学老师知道太学里学生,写出如三字诗这样的到一名知州夸赞,并且在地方上推行教化,肯定是恨不得大书特书,立即上奏朝廷了。 但是李觏没有,而是再三的谨慎,要反复地确认。 章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其它穿越者没有任何诗词功底,随便拿出一本后世的诗都能得到一片喝彩,为啥自己就这么艰难。何况自己当初不是想抄,只是教给章丘罢了。 其实也是章越的诗赋平日太差,若是平常一名进士科的太学生所作,听了方才那一番辨明的话后,李觏都不会怀疑。 李觏没有说话,让其他人都回去,独留在章越一人在自己学官社里。 章越保持着恭立的姿势,而李觏则吃茶吃些糕点,以及写着文书,反正就是没有搭理章越,说一句话。 章越不知李觏肚子里卖得是什么药。 正当这时候,一名仆人从外走入,给李觏递了一个条子。 李觏看了后面色稍稍有些舒缓,然后看向章越道:“你先回去,此诗是不是你所作,等公试之后,我再给你一个答复。” 章越一听李觏这话到底几个意思? 章越向李觏行礼正要推出学官舍。 “慢着!”李觏说了一句话。 章越回头道:“不知直讲还有什么吩咐?” 但见李觏负手道:“你误在我面前倡孟子之语,吾非孟!” 说来李觏非孟,也是众所周知的。 比如看过金庸里批评孟子那句。 ‘乞丐何曾有二妻,邻家焉得许多鸡。当时尚有周天子,何事纷纷说魏齐。’就是出自李觏之言。 除此之外,李觏还写了一《诃孟子》‘完廪捐阶未可知孟轲深信亦还痴。岳翁方且为天子,女婿如何弟杀之。’ 这说得是是瞽叟让舜修补仓房的屋顶,突然把梯子撤掉,瞽叟让舜填井,又让后妻儿子象将土埋上的事。 李觏说这事逻辑有错误,当时尧已经将两个女儿嫁给了舜了。舜的岳父乃是天子,瞽叟再想不开也不会杀舜吧。于是李觏说孟子这人糊涂,把这些事也能当真。 李觏看着章越的背影,手中攥着之前陈升之给自己的小纸条。 纸条上确认了章越是三字诗的作者。 李觏最后才相信,或者中间波折自己不清楚,但陈升之如此说了,即大概不会有错。 李觏心道,他当将此事上奏给朝廷,至于能不能采用就章越的造化了。 至于王安石那也要说一声。 对了上一次濮王府那边小学教授,已是开始用这三字诗教授宗室子弟了。 李觏不知他为何想到这里,今年六月宰相韩琦、龙图阁直学士包拯等人又向官家提议立储。官家却言后宫有女子怀孕,等等再说。 就在数日之前宫里传来消息,后宫又诞下一女。 于是李觏拿着章越的三字诗找到了监判的吴中复。 吴中复与李觏不对付,看见了李觏前来道:“李直讲到此来有何贵事。” 李觏道:“启禀监判,这是一名太学生所作的三字诗,得到王介甫的举荐,于常州大小蒙学引用,我想监判以此上疏朝廷。” “为何上疏,就因为王介甫。” 李觏道:“此诗朗朗上口,通俗易懂,正好用于蒙学之中,这是有助于圣教的造化之功。” 吴中复拿过三字诗看过道:“连七言,五言都不是,言辞如此浅显,岂可上奏。这不是令百官嘲笑么?李直讲你莫非让我在百官面前丢脸么?” 李觏道:“监判……” “好了,不必再言,本官是不会答允你的。你还是用心与公试之中,在官家面前有个交待。你可知朝野对太学生非议朝政早有不满之心,若非我为你们说尽好话,恐怕连这太学也办不成了。至于如此取巧献媚之举还是不必费心为之。” 吴中复说完将三字诗随手一放。 李觏见此当即拂袖而去。 吴中复摇头道:“狂生,真是一个狂生。” 而李觏走回到自己斋舍,他与吴中复冲突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他来前虽早料到吴中复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但现在还是被气得不行。 李觏当即起了性子,心想你既不愿意上奏,那么我就单独列名上奏。 想到这里,李觏说干就干,当即他提起在公案上书写了起来。 一百五十九章 手段 章越与王安国的聊天起了一个话头,王安国不由谈兴正浓,不断热情地劝菜:“吃菜,清风楼的三催羹甚好。 ” 听着王安国招呼,章越点了点头,提起筷子吃了几样。侧目见堂下一名端菜小二左手杈着三碗菜、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碗菜,动作娴熟地如此走上楼梯。 章越吃了几样菜都觉得甚好,但也就是那样。说来章越还是怀念那个一个手机走遍全国的时代。 王安国笑道:“在太学里日子甚是清苦吧。” 章越道:“在下习惯了。” “听闻章子厚是三郎的亲兄长?恕我多言了。” 章越笑了笑。 “不知三郎在乡师事何人?” 章越道:“吾师是伯益先生。” 王安国道:“不意竟是伯益先生的弟子,可观三郎书法?” 章越答允。 当即王安国命人取来纸笔,然后章越写了行书,再写了楷书,最后则落于篆字。 王安国叹道:“三郎得章伯益的真传了,当今年轻人中恐怕没有几人能如三郎这般了,恩,也是有的。” “我当初看蔡君谟(蔡襄)的两个子侄,年纪还不如三郎,但字也是一般出众。” 蔡襄的两个子侄?莫非就是蔡京,蔡卞兄弟。 王安国又正色道:“方才三郎说利益先与亲族,次士族,次国人,次天下,实在是至理名言。”三郎师从陈古灵,又从于欧阳学士门下,但据我所知他们二人从无此说,对吗?” 章越道:“不错,是在下的一些意见,但盼能帮到尊兄一二。” 王安国道:“哦?三郎与吾兄素昧平生,为何会愿说这一番肺腑之言,实不相瞒方才三郎这一番话里,就算是初次相逢之人也未必肯轻易道出的。” 章越心道,那是自然,我从语文课,历史课都认识你老哥了‘春风又绿江南岸’,‘游褒禅山记’,‘伤仲永’,你哥和欧阳修,范仲淹都是广大中小学生的不愿提及又不得不印象深刻的人。 章越道:“吾读尊兄的游褒禅山记,深叹言语穿凿锻炼,意境之高远,立志之不拔,曾以为是天下第一至文,如今读《读孟尝君传》可知,可知尊兄为人之执拗,亦是一段气力。” “为文言少意深,莫过于《读孟尝君传》,区区百字,字字如铁。至于过秦论洋洋千言,意瘦如此,故而不过尔尔。” 说到这里,章越故作失言道:“冒昧失言了,还请王兄见谅。” 王安国豪迈地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吾兄他就是一个执拗之人啊。” 王安石游游褒禅山时,王安国也陪他前往,故而文末有个余弟安国平父就是他了。 不过这样的话,也不足以打动王安国就是。 王安石进士第五人释褐以来,与欧阳修曾巩为师友,可谓独负天下大名十余年,崇拜者当然不在少数。 当然王安国也很崇拜兄长,特别是他的文章,于是问道:“是了,为何三郎喜《游褒禅山记》,如今却更喜《读孟尝君传》呢?” 章越笑道:“古今之所谓孟尝君能得士,其实不然。世以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王安国听到这里深叹章越用词造句之不凡,这两句一句出自注文,一句则出自尚书,被章越如此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故世以为孟尝君可谓得人,其实不然,如今朝堂上有一等论调,君子可用,小人也用。君子有君子的用法,小人也有小人的用法,两者相杂,则互不敢未祸。” 王安国道:“误也,君子如何为祸?” 章越微微一笑道:“自古以来河浊江清,然江之泛滥亦可掩高山。” 看着章越这‘你懂得’的笑容,王安国目光一亮,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此至理名言。” 章越又道:“故王者用人喜阿谀奉承,甚至连鸡鸣狗盗之徒的出身也不计较,再以君子杂之。但若君子小人并立朝堂,君子斗得过小人么?或肯与小人为伍否?” “斗不过,亦不肯。” 章越道:“是啊,君子小人并立,要么君子顾身远遁,然却落一个不忠,要么君子同流合污,最后不得不失节。此理不仅用在朝堂上,用在修身交友,也是如此,择友不可不慎,切不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王安国眉飞色舞道:“然也,三郎真天下奇才。” 对王安国而言,他的才学见识也不逊色于其兄王安石多少,但能如此称赞这样一位年轻人实在是难以想象。 然而王安国心底赞叹更是胜过三分,他心道此子见识除了自己兄长王安石,自己生平怕没有见更胜过他了,至于与兄长的互以‘孔子’,‘老子’互吹的侄儿王雱,更是远远不如于眼前这年轻人。 二人相谈正欢,章越心想自己已是说得差不多了,可谓将路都已经铺好了,那么王安国下一句是不是该来一句,你既然想认识吾兄,那么改日可替你引荐一番,也罢,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吧。 如此可比章越去找吴安持引荐靠谱多了。 人家王安国与王安石不仅同母,而且在几个弟弟里年纪最近,那感情自是非常要好。 王安国也是相当欣赏章越的,但见他从上到下审视了章越一番,然后道:“三郎年纪轻轻,不仅才学了得,且一表人才,实在是难得,难得。不知……不知可曾婚配?” 章越手一抖,差些将手里冷酒泼至地上。 难道士大夫们对于人赏识的方式就是给你说亲吗? 他看向王安国心道,路线似乎有些偏离了自己的预期,我是要结识你兄长王安石的,但却怎么成了相亲? 章越只好答道:“未曾。” 王安国闻言大喜道:“如此啊!” 看王安国的表情,章越再度肯定了人家要给自己说亲的可能。 不会是给他们王家的女子说亲吧? 但王安石,王安国长得好像都不帅啊,王安石更有个‘囚丧面’的名声,如此女儿会漂亮么?倒是吴充仪表堂堂,料想……想到这里,章越心底有点酸酸的。 但不过王家的女子各个都不简单,先才情了得,嫁给吴安持的王安石大女儿不必多说。 王安国的女儿也是有诗‘不缘燕子穿帘幙,春去春来哪得知?’,也算是名流后世了。 至于王安石的小女儿,更是一个厉害人物。 此女后来嫁给了蔡卞。 蔡卞‘每有国事,先谋之床第,然后宣之庙堂’。 蔡卞就是事事听老婆的,连当了宰相商量国事,也要回来先禀告老婆,最后再拿到庙堂上讨论。同僚们讽刺道,今日我们商量的事,都是你夫人的唾液啊。 甚至蔡卞当宰相,都有‘皆是夫人裙带’之说。 因此裙带关系这词就流传下来了。 不过蔡卞这人给王安石当女婿也没话说,不仅是老婆的舔狗,对老泰山也是极尽巴结之事,甚至在王安石的政治生涯中作到了共进退,同荣辱。 连同为新党党羽的章惇看了都羡慕不已。 宋人笔记里有云,章惇为女儿找女婿半天,一直找不到好女婿,以至于过了二十岁了都没嫁出去。蔡卞就很惊讶地问道:“宰相女儿也这么难嫁么?” 章惇一脸认真地摇头道:“不是难嫁,只是要找个似你(蔡郎)这般的女婿好难啊。” 王安石与吴安持的翁婿关系不怎么样,但却很喜欢蔡卞曾言‘元度为千载人物,卓有宰辅之器,不因某归于女凭籍而然!’ 话说回来,王安石对‘胡建人’还是很友好的,若真的不喜欢,整天将‘福建子’挂在嘴边,也不会两个女婿都选择嫁给闽人。 只是王安国和王安石的女儿这时候年纪都很小吧,都只有七八岁如此,这怎么可能呢? 章越也是暗自嘲笑,果真自己爱脑补,这都是单身狗的通病啊! 章越道:“三郎来汴京时,欧阳学士已说要给三郎说一门好亲事。” 王安国闻言不由有些失望道:“欧阳学士的眼光自是了得。” 王安国与章越从清风楼作别准备返回府上,半路想了想却又前往自己兄长至交兼姐夫曾巩的府上。 王安国步履匆匆走到堂上,见到曾巩正与人对弈,对弈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知太常礼院的韩维。 韩维是宰相韩亿第五子,兄弟八人皆进士。 至于在曾巩,韩维身旁还有一人,则是判太常寺吕公著。吕公著是吕夷简的第三子,如今也是吴充的亲家。 吕公著则对棋局不敢兴趣,只是一面把盏饮酒,一面赏着院中梅花。 王安国看着这一幕,深感吕,韩二人真可谓是名士风流。 王安国对韩维,吕公著都是熟识,当时他兄长王安石与司马光、吕公著、韩维同在从班,相互为友,有空暇之日多会于僧坊,往往谈燕终日,他人罕得而预(他人都不能加入这个小圈子)。 故而被称为嘉祐四友,这四人正好皆以古文闻名于世。 不过王安国心目中,以司马光与兄长王安石文章最好,而且二人交情也最好。 韩维见了王安国笑道:“平甫,我等方才都在谈论令兄新作的《明妃曲》二,看谁能作诗和之,你心底可有计较?” 王安国勉强一笑,明妃是王昭君。 这是一如长门赋般的宫怨诗,古往今来宫怨诗说的是妇人被男人抛弃,故而抒幽怨之情。但为何很多读书人爱写爱听呢? 因为也是抒自己怀才不遇的遗憾。 王安石在上万言书石沉大海后,写了这明妃曲,其中言汉元帝看到王昭君的美貌后,深感愤怒,于是怒杀画师。诗中隐隐有责怪汉元帝的意思。 其实王安石未必没有感叹宋仁宗不能赏识自己,不采取自己主张的缘故。 不过王安石不愧是大才,诗作一出被誉为写王昭君最好的诗词,一时风靡汴京,连梅尧臣、欧阳修、司马光、刘敞都以诗和之。 吕公著笑道:“你就不要为难平甫了。平甫从何处来?” 曾巩棋局正落于下风,故而绞尽脑汁,他抬头看了王安国一眼道:“平甫今日怎有暇来此?” 王安国道:“刚从清风楼来此,与一位十五岁的少年谈了半日。” “哦?”曾巩笑道,“什么十五岁的少年。” 他知道自己这位妹夫时常有些新奇古怪的想法,既是十五岁的少年见识又能高到哪里去呢? “此子是姓章名越,是章子厚的弟弟,章子平的族亲……” “难怪……倒也是名家子弟……”韩维笑道。 吕公著道:“有那么兄长,那么弟弟出何大言也不足为奇。子固你说呢?” 曾巩装作凝思棋局没有听到…… 当即王安国讲起章越之前的一番话。 话说到初时…… “过秦论也敢……”韩维即笑道。 说到一半。 吕公著即问道:“真是此子所言?这利益,既得利益的说辞……” 随即吕公著又是不语。 韩维道:“此子几番言语,真是说理透彻。秦失天下,薄秦人厚六国,故本朝南人不可为相的道理,我今日方知。” 吕公著道:“仁义在于维护既得利益,此言实在太惊世骇俗,然确有道理其中。但若换一般不知事的腐儒,怕是要批驳一番了。” “子固,你怎地不说话?” 曾巩笑道:“持国勿要分神,我要赢你了!” 韩维凝神应对。 曾巩心中苦恼之情,怎可言语。 自己的堂弟曾阜在京西路一个县里任主薄,正好在京西路转运司吴充的任下。 但因‘苟简自然,坐盗贼事’被提刑官追究,最轻要罚金甚至要贬官。这对于一名初任官员而言,若背上这样的名声一辈子也没了。最后幸亏转运使吴充出面替曾阜求情,这才免于处罚。 吴充是仁德么?未必。 曾巩不知千里之外的详细情况,其中内幕自己也不好猜测,毕竟这件事上自己还要感谢吴充卖的人情呢。 自己和三个弟弟,两个妹夫这才刚中了进士,官场上的路这还长着,实在是如履薄冰,一步也错不得啊。 哪知此刻王安国却道:“子固,这三郎尚未婚配,你不是还有三个妹妹?我特意是来告之你的。” 曾巩此刻杀了王安国的心都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ps:明天还有大章。 一百六十章 除夕   除夕。   章越身在汴京过得第一个新年。   太学里的学生各自归家过年,只有无处投奔的过年则留在太学里。   不过欧阳修,陈襄却都邀了章越到自己家中过节。   章越听了又是高兴,又是烦恼。   这是一个幸福的烦恼,欧阳修,陈襄这样诚意邀请显然都是将自己当作了自家子侄般看待,但是自己要去谁家过节呢?   章越想了想还是上午前往欧阳修吃个午饭,晚饭前再找个情由离去,然后在陈襄家中吃年夜饭如此。   除夕之日,章越与刘佐,向七,黄好义作别。   黄好义的兄长黄好谦家中过年,刘佐自也是回家,至于向七本以为有章越相伴,却孤零零地留在了斋舍之中。   章越带了礼物前往欧阳修府中。   欧阳见章越大包小包提了一堆东西,面上佯装责怪道:“三郎,早说了拿此地当自己家,何必买这些东西,下次不可如此了。”   章越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有时候不必说太多话,一个‘不好意思’的表情即胜过千言万语。   欧阳当即带章越去拜见欧阳修与家中女眷。   即是请到了家过年,就是通家之好,如此是可以拜见女眷。   章越至堂上拜见了欧阳修与其妻薛氏。薛氏是薛奎的之第四女。   薛奎也是有识人之明,范镇,庞籍,范仲淹都曾受过他举荐。   当初薛奎很早就赏识欧阳修的才华,想将女儿嫁给他。但欧阳修中了进士后,却给另一个大臣胥偃捷足先登抢先嫁女,此令薛奎很是懊恼了。   但欧阳修的原配胥氏却不幸病故,这次薛奎可没有错过欧阳修,将自己四女儿嫁给了欧阳修。   至于薛奎的另一个女婿则是抢了欧阳修状元的王拱辰。   欧阳修当年文才极好,是公认的状元才,于是作了一件红袍子准备状元及第时穿。当时王拱辰与欧阳修同在广文馆读书,看了欧阳修这袍子甚好,于是借来穿来还四处与人道:“我中了状元啦!”   后来欧阳修殿试名次一落千丈,王拱辰却成了状元。   王拱辰取得是薛奎三女儿,但不久病逝了,于是薛奎又赶紧将五女儿嫁给了王拱辰。   于是欧阳修借机写一诗调侃王拱辰‘旧女婿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   章越上堂拜见了薛氏行了子侄之礼,薛氏仔细打量章越相貌,不由称许道:“果真是龙章凤姿,难怪老爷一心要给你说亲。”   欧阳修闻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章越一眼,面上却没有言语。   欧阳则道:“母亲,这是自然,当日曾子固见了三郎也称赞不已。我记得子固可还有三个妹妹待字闺中。”   薛奎笑了笑,看了一眼欧阳修却没有表态。   欧阳倒是很热心对章越道:“曾家是书香门第,又是清寒之家。如此出身的女子,必定又可持家又不凌人,正所谓娶妻娶贤,曾家女子乃是良配。爹爹,子固是你最得意的学生……”   章越心道,我也在爬墙在那,望眼欲穿等着呢,至于哥你的意思是让我主动一把?   欧阳修微微笑道:“听闻曾家七娘过了年就是十九,比着三郎年长不少呢。”   “年长也无妨,福禄寿么,倒是……”   欧阳正需继续说话,腿边却被人踢了一脚。欧阳知是其妻吴氏踢的,于是立即收住话道:“也是,三郎或再等等也好。”   薛氏笑道:“三郎如此人才样貌,何愁不能配个好女子,也不知汴京城的姑娘哪个有这等福气。”   章越忙诚惶诚恐地道:“老夫人谬赞了。”   薛氏笑道:“老身从不轻易夸人,有一句话便是一句真话。”   吴氏笑着道:“儿媳可以作证,来咱们家的后生里,母亲可没如此称许过别人。”   章越心底很是高兴,忙道:“在下惶恐,可是嘴拙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谢过老夫人。”   薛氏慈和地笑道:“口拙了即心明了,甚好甚好。”   不久章越先行退下,薛氏对欧阳修笑着道:“你门下那么多年轻后生,我看那曾子固与这章三郎皆可入眼的。”   欧阳修笑道:“修已明白,修若有女儿,定是早早嫁予三郎。”   众人一阵笑声。   欧阳修虽说说得是笑话,但吴氏笑了之余,心底却又有一番计较。   如今文才好样貌又好的少年郎倒是哪里都不好找。   似吴家如此家世,自也不喜欢等少年郎君中了进士,再上门求亲,如此与那些榜下捉婿的商贾一般,有些失了身份。   说回来,她嫁了欧阳,但觉欧阳才华是有才华,但不用心于举业上,只知研究金石,把玩古器,以至于科举连连碰壁。   至于十七……他们姐妹之中,就属十五娘与十七娘心气最高。   只是十五娘是明着,十七是暗着。十五娘高嫁给文彦博的儿子后,倒是一切和谐,令她本绷着的心倒是松了口气。如今她在想十七的婚事如何,但后来知道爹爹有可能相中了章越时。   吴氏虽觉得这少年人才相貌都不错,但毕竟出身寒门,倒觉得比吴家其他几位女子的夫家实在差了不少,但如今看来这章越倒是不可小觑。   她与十七娘一起长大,虽说情同姐妹,但姐妹之间哪怕再好,都有个高低上下之心。若是将来章越中了进士,欧阳仍是不第,如此……自己不就垫底了。   吴氏看了一眼章越,或许十七日后才是几个姐妹里嫁得最好那个?   章越午饭之后即是寻了个借口告辞,毕竟欧阳修家还有女眷,留着过夜不方便。   章越即前往陈襄家中。   陈襄的礼物,章越也是备了一份放在斋舍里,如今去太学里取了再前往对方家中。   但见小巷子的门前停了一辆骡车,章越猜想到底是谁会在此时拜见陈襄,但必是极亲近的人才是。   老仆给章越开了门,章越入内后,但见堂上陈襄正与一名男子对坐聊天。   章越见了正要挪步离去,却在这时陈襄叫住了章越道:“三郎……”   章越不好走开,只得上得厅堂对陈襄阳行礼道:“三郎见过先生。”   章越面对着陈襄却将这名男子晾在一旁。   没错,此名男子就是章惇。   不意他今日也来拜见陈襄。   ps:今日思路卡了,明天更五千字,一次性还账。 一百六十一章 恩惠   陈襄所住之处算得偏僻陋巷,左邻右舍所放爆竹声甚是吵闹。   狭厅之内,几名老仆忙里忙外。   就在如此场合,陈襄章惇二人说着话。   陈襄看到章越即呼其坐下来说话。   章越坐在侧旁,章惇坐在正面。   章越坐下后,陈襄笑对章越道:“吾方才与子厚谈诗,不可为贪求好句,而至理不通,成为语病。”   “譬如我言‘袖中谏草朝天去,头上宫花侍宴归’,诚为佳句,然而进谏必以章疏,何来用稿草之理。”   “而子厚却举例,姑苏台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真可谓佳句,但转念一想,半夜三更岂是打钟之时?你可要好好记下,以后写诗切不可贪求好句,要以平实近人为上。”   章越听了道:“学生记住了。”   陈襄点了点头,但见章惇道:“先生,我先行一步。”   陈襄摆了摆手道:“先慢着。”   陈襄对章越道:“三郎,你先与我说说今年在太学都学到了什么?”   章越道:“回禀先生,除了诗词文章外,衣食住行皆有所得。”   陈襄笑道:“就说说食如何吧?”   章越道:“回禀先生,学生在太学里馔堂,食常不得一饱,唯独菜汤不限,凭学生自取而食,故常多舀几碗汤充饥。菜汤煮那么一大锅,平日不用勺子搅一搅,就显得清澈见底。人人都想打些菜羹来垫垫肚子,但如何打菜羹来倒是一门学问,学生这一年来在馔堂里没学别的,就学了如何舀菜羹了。”   陈襄失笑:“这还真是门学问,三郎,你说一说。”   章越道:“是先生,学生日久积累经验,还以口诀传给同窗,这口诀就是‘溜边,沉底,轻捞,慢起’。”   章越说完陈襄身旁的老仆已是忍不住失笑。   章越还煞有介事与老仆道:“老丈或听不懂,我就仔细些说,就是‘一勺干到底,顺边慢慢起,心里不要慌,一慌全是汤!’这舀汤真是一门学问,真可谓博大精深。”   陈襄闻言倒是不以为忤。   章惇道:“说话夹枪带棒的何用?听闻你功课甚差,差些还被太学罢黜回乡去了。”   章越闭口不言。   章惇道:“既来了京师快一年,也不知去见见二姨?”   章越道:“见过了。”   “何时见过?”   “在惇哥儿寄家信时见过了。”   章惇看向章越道:“你如今这番言语还是怪我不寄家信?”   “哪里敢怪,当初惇哥儿逃婚离家时,我已不敢有此奢望。”   章惇道:“也好,今日看来你是要我把话说个明白,是否?”   章越道:“当然,我自不同人口中听了,惇哥儿你逃婚的说辞,各个都在给你找理由,旁人都不如你说,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   章惇默然。   陈襄道:“你们兄弟自聊。”   说罢了陈襄离去。   章惇,章越二人之间气氛一时凝固。   章惇道:“你这就是‘如愚见指月,观指不观月。计著名字者,不见我真实’。”   “逃婚是月,还是指?”   章惇道:“你要的情由是指,你即要给说法,那我也不妨告诉你,当初我在乡虽是县学第一,但建州实是藏龙卧虎,想要解试及第甚至还难于省试。故而我离家只是因苏州漕试易过,而建州解试难,仅此而已。”   章越道:“那即过了漕试,为何最后不接旨授官。”   章惇肃然道:“无他,真宗皇帝当年诏云‘兄弟毋并举’,堂叔祖父的事难道忘了么?”   “可是曾家还四兄弟皆中进士。”   章惇道:“当今官家的事,如何与真宗朝时并论。”   真宗朝时,章家章频与章頔二兄弟同中了进士,但真宗皇帝却下旨道两兄弟只能选一个及第。最后章频弃了进士不为,让给弟弟章頔及第。   章频就是章楶的祖父,与章越章衡都是未出五服的关系。   章惇道:“六年后,堂叔祖进士及第,授试秘书省校书郎、知南昌县,你可看出什么?”   章越道:“试秘书省校书郎是京职,一科进士中唯有二三人方才授予京职,其余进士都是选人。”   章惇道:“然也,这是真宗皇帝补偿堂叔祖的。上一科子平已中了进士,官家为了平衡,故压了我的名次。”   “与其着急做官,倒不如考制科或是押后一科。不过是迟两年中进士而已。”   章越道:“我还道你心高气傲,不肯接旨。”   章惇道:“这要看如何选了,你手中有多少筹码,才可丢多少筹码。”   “就如同人生在世,你也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人看得上你,正因为如此,其中有些自己看不上,该丢就丢该抛就抛,不必留恋即是。”   章越气笑道:“这么说我与哥哥就是惇哥儿你丢下的?”   章惇道:“你要情由,我也给你情由。当初我中了进士,听闻到了家里,哥哥借着我的名义收了不少钱财,而你也立即不思上进,到处相姑娘去了?”   章越不由一滞,这话倒是真的。   章惇道:“若你们如此,那我也不必看得上了。”   章越神色铁青道:“我明白了,惇哥儿永远是顾自己的人。以往我还有些幻想,或一直在心底给你找情由,如今倒是彻底明白了。”   章惇点了点头道:“你明白就好,多用功读书,日后若能中进士,就算是烧高香了。”   “你替我写封信回家吧,把哥哥嫂嫂和溪儿接到汴京来住着,二姨在城东有出空着的宅子如今给了我,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溪儿是读书的材料,跟在哥哥身旁,我怕是日后给娇惯坏了。”   章越决然道:“不必,溪儿拜在了伯益先生门下甚好,再说还有嫂嫂看顾着,绝不会误入歧途。再说惇哥儿为何不自己写信?”   章惇闻言从章越身旁站起身了来,侧过脸道:“哥哥最着紧的人素来是你,哪怕你再不成器,甚至爹爹也是如此。”   章越感觉章惇这语气与之前有些不同。   顿了顿,章惇道:“李泰伯(李觏)治学严谨,说话也有些难听,但却是博古通今之才,你从他门下,最不济在读书人的骨气上也是能学到一二。”   “至于先生,无论是治事还是学问皆是处处可法,他们身上之十成你能学到一成,即已是令人刮目相看了。”   “但切记一点,好学以尽心,诚心以尽物,推物以尽理,明理以尽性,和性以尽神。读书之事求人不如求己,不仅读书如此,日后处世也是这些,别总指望着依赖他人,自己坐享其成,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一点。好好去学,若不能出头,日后我也羞于见你。”   章越道:“惇哥儿安心顾好自己前程即是,别担心我与哥哥拖累于你,若此科不中,才是真的成了笑话。”   章惇道:“也好,记着与哥哥写信的事,走了。”   说完章惇大步离去。   章越也不看章惇。   厅堂里但闻爆竹声四响,老仆正将年夜饭饭菜端上桌。   陈襄亲自端着一盘菜摆在章越面前笑道:“这是吾乡的米斋,乡人带至京里的,在我乡里若过节人人都要吃些。我如今亲自蒸来,你也赏脸吃个。”   “多谢先生。我没什么胃口。”   陈襄笑道:“三郎你是品性忠厚之人,但我与你这么说,不是要你以德报怨,你道我们见了佛祖为何要拜呢?”   陈襄道:“不是要你弯腰,而是要你知道心底需存敬。好比花钱布施不是买来功德,而是告诫你勿贪。”   章越看向陈襄,但见对方笑着道:“吾年少时,也曾厌倦乡里那等市侩,只想早早考出个名堂来,既是光宗耀祖,也是离开僻乡。如今半生已去,经历了世态炎凉太多,方知乡情最重,似这汴京繁华万丈,然于我何干?他日终究是要回去的。”   章越闻言略有所思。   “吃些吧,一会你的几位师兄来,我与你一一引荐,他们都是贪嘴,怕剩不下多少。”   章越点点头用筷子夹了一块放入口中。   “如何?”   “好吃。”章越猛地点头。   陈襄笑道:“外头是箬叶托底,蒸得时候,箬叶清香会混入其中,里面的馅是糯米,也算求个平平安安。”   “是啊,过年了。”章越笑道。   这时门外敲门声传来,陈襄笑道:“你师兄们来了,一会他们给你什么,就不要推辞,收下即是。”   “好的,先生。”章越言道。   陈襄推门后,但见门外早聚了一帮读书人来……   “见过先生。”   章越行礼在旁道:“见过师兄……”   “什么?没听见……”   章越看向陈襄,陈襄笑道:“此人是你吴道吴师兄,最是没规矩……”   章越知道陈襄门下最有名的就是孙觉,不过如今在外为官,其次就是章惇与这位吴道,其余人都是名声不显。   但众人皆是笑着,没有半点拘谨,章越觉得如此门下氛围正适合自己。   堂上酒已备下,陈襄,章越众师生们齐聚一堂,把酒聊天,倒也是其乐融融。   嘉祐三年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嘉祐四年抵至。   嘉祐四年开春后即是春闱。   比之嘉祐二年榜,嘉祐四年榜略显星光暗淡了一些,但也是有一番龙争虎斗。   放榜结果出来,状元为章越的斋长刘几改名为刘煇所得。   欧阳修虽没有主考省试,但却是殿试阅卷官。阅卷前他对左右道:“除恶务本,今必痛斥轻薄子,以除文章之害。”   当时有一士人殿试文章论曰:“主上收精藏明于冕旒之下。”   欧阳修看了卷子自信地对左右道:“吾已得刘几矣。”说完即将此人罢黜。   当时殿试题目是《尧舜性仁赋》。   有一考生曰:“故得静而延年,独高五帝之寿;动而有勇,形为四罪之诛。”   欧阳修大称赏,认为是状元之才,擢为第一名。   后来拆名一看知状元是刘煇,旁人告诉欧阳修这是刘几改名为刘煇。   至于欧阳修误以为刘几所作的文章,却是吴人萧稷写的。   得知真相的欧阳修是愕然良久。   不过欧阳修还是很有气度的认栽。他将刘几卷子又重新找出,看到里面有一句“内积安行之德,盖禀于天”。欧阳修认为‘积’字近于学,于是提笔改为‘蕴’字。   至于榜眼胡宗愈是省试主考官胡宿的侄儿。   至于上一科弃旨的章惇,这一次却得了一甲第五名。   可谓是高第。   很多读书人们不明白,为何章惇狂妄弃旨,再考却能得个如此佳名。   但是因冗官太多,天子要抑制进士初官。   除了状元刘輝降授大理寺评事,榜眼胡宗痊授光禄丞外,其余进士都不得为京官,皆是以选人释褐。   章惇尽管是进士第五名,也不过除授商洛县县令。   除了章惇,章越熟识的人中,蔡确也中进士了,出任邠州司理参军。   这是选人最末阶的官职,有州司理,司户,司法,户曹,法曹参军等等,虽说是州官,但与县主薄,县尉平级,低于试衔知县,更低于县令。   即便如此,章越还是为蔡确感到高兴。   除了蔡确,还有一人则是同斋的向七。   向七名次更低只是第五甲,必须守选,但即便是守选,不出意外日后也要为官了。   当日看榜,章越看着向七中进士的那一刻,是当场喜极而泣。然后被五六名商贾看上,围着他好一阵争夺拉扯,上演了榜下捉婿的一幕。   章越,黄好义看着向七欲拒还迎的样子,也是好生觉得无耻,又有些羡慕。   至于本是同窗好友的刘佐则只是微微笑着。   章越心想,两个好友一个中了进士,一人回家经商,从此云泥有别了。   “三郎,四郎,愣着作何?斋长,不,状元公请我们今晚在清风楼吃酒了!”   众同窗们哄然大笑,一旁有人羡慕地问道:“你们就是今科状元的同窗啊?”   一人笑着道:“不仅是同窗,还是同斋舍。”   “佩服佩服!”   宋朝的风气,从上到下都敬佩读书人,至于状元更是敬佩中的敬佩。众百姓们听说章越他们都是刘煇的同窗,当即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   众太学生们都是笑着。   “走喽,咱们去清风楼吃酒了。”   章越也是笑着,欲大步离去,回顾间却看到刘佐看着远处。   章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正是向七所在的地方。   刘佐看到章越笑了笑走了过来道:“你觉得向七中了进士如何?”   章越道:“有些羡慕。”   刘佐苦笑道:“我倒是难受,想着以后向七每夸耀科场上事一次,即想到自己如何落榜,心就要痛一次。这朋友怕是没得为之了……”   “舍长……”   刘佐道:“你莫要怪我小气,我说心底话罢了。向七他很好,虽说家境贫寒,但到心底一直憋着劲,想要有一鸣惊人的一日,让以往看不起他的人都看看他今日的风光。他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我心底真的替他高兴,但只盼他莫在我面前高兴即是了。”   章越道:“舍长你今后真不回太学了。”   刘佐点点头道:“我会回去收拾,三郎,此番话早与你说过了,但你我交情不能断。你这人宅心仁厚,日后若是迹了,我只会替你欢喜,绝不会有嫉妒之意。”   章越不好意思地道:“舍长真看得起我,也好,以后常来找我。”   “当然,若有汴京有任何难为之事,三郎尽管知会于我。”   说完刘佐又看向了向七。   但见一名有财有势的财主依仗着人多势众强行将向七押上了一顶轿子里,吹拉弹唱而去,旁人笑着一路指指点点,几名童子还拍手欢唱。   当夜章越,黄好义在清风楼内通宵达旦地畅饮。   刘几也是很给力,吃了酒后,又叫了二三十名官妓,这都是汴京颇有名声的官妓,不少都是色艺双绝的。平日多少达官贵人等闲也见不到一个,如今冲着状元郎的面子一并都来了。   众人通宵达旦地吃酒玩乐,回到斋舍后,章越也是睡到日晒三竿。   这日太学里也会很通情达理地不查宿,任学生们在外过夜。   到了中午,却见向七回来。   昨日向七还是一身蔽衣,如今却着锦袍,踏着上好缎子的皮靴,风风光光地回到斋舍。   章越看见向七,忙推醒了黄好义。   “七郎,你这当姑爷了?”   向七哈哈一笑,没有直言,当即坐在椅上道:“也没水喝,渴死我了。”   黄好义好心道:“陶罐里有水,自去取吧!”   向七埋怨道:“四郎,你这人一点眼色也没有,我如今马上要做官了,你也不知服侍则个。日后让我如何提携你?”   黄好义笑骂道:“好你个向七郎,不过是个第五甲,即到我与三郎这来装模作样了。”   向七哈哈一笑道:“开个玩笑罢了,我们是布衣之交,日后我再如何,你我的交情还能忘了。”   说完向七向章越一拱手道:“三郎,我向七平日多受你的恩惠,日后一定好好报答你。”   章越笑道:“七郎,你说这些作什么,我可没觉得平日有帮你什么。”   向七正色道:“三郎,我知你素来大方,从不与人计较。但我向七郎这些年,哪怕受过人一点恩惠都会记在心底,是了,刘佐呢?” 一百六十二章 俯视 刘佐? 这就直呼其名了? 章越上下看了向七。 章越道:“舍长这几日有事,七郎我们昨日看你被人榜下捉婿,如何?” 一旁黄好义本也是宿醉,顿时来了精神道:“是啊,如何了?到底是哪家姑娘?” 向七淡淡地笑了笑,坐在一旁故意道:“嘴还有些干。” 黄好义骂了一句,真还给拿了陶罐向七端了碗水,看来是个八卦之人。 向七看着陶罐叹道:“饮具如此粗劣矣,没想到这些年也是如此过的。” 章越道:“平日都如此喝的,怎地今日就不同了?” 向七笑道:“三郎切莫这么说,日后让旁人见了如此会笑话你的。” “别闲扯这个了,你到底定哪家的亲?”黄好义着急问道。 向七笑道:“这些商贾人家,不过先敷衍着。如今我是进士了,且不到而立之年。最好还是配个官宦家的娘子。说来我没有门路,若不找得力的岳家,日后在官场上寸步难行。” “我这般说,你们不会笑话我爱打算吧!” 章越,黄好义也觉得很正常。 章越道:“不过,你这般出尔反尔,不会被那些商贾……” 向七笑道:“我怎会如此没分寸,即说我甚中意令爱,不过婚姻之事还要父母做主,只得了家信就立即上门迎娶。” “也是。反正你中了进士什么说什么都是。”黄好义道。 向七笑道:“四郎,怕什么,以后你大可与人说与我同斋,说出去旁人还不高看你一眼。” 顿了顿。 “是了舍长他……怎连铺盖都收拾了?”向七皱眉道。 章越如实道:“他辞学了。” “如此不声不响地辞学了,何不与我道一句?” 向七脸色有些难看道:“至少他也当恭贺我一二,就这么走了?” 章越道:“七郎想哪去了,舍长不是这样的人。” 说着章越取了一个金狮镇纸道:“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向七抚这镇纸,来回走了几步道:“他就是见不得我今日的风光,他从未看得起我,打心眼觉得我配不上如今的富贵,可笑可笑,我还一直拿他当最好的朋友知己相待。” 章越,黄好义对视一眼。 向七正色道:“今日还有琼林宴,期集宴,改日与你们再叙话,三郎,四郎,我向七郎绝非富贵后不认朋友之人。” 说完向七即走了。 黄好义道:“向七这人真是的,我们又没说他富贵后不认人,倒是他换了个人般。” 章越道:“四郎,人压抑久了都这般,我倒能体七郎为何如此,至于舍长也可省得,他是拿七郎当朋友的。” 黄好义道:“舍长,七郎如此都可省得,那还有谁省不得?你也太心胸开阔了吧。” 章越道:“我倒是觉得舍长,七郎都有情由,至少他们想什么一眼看得出来。” “但世上有一等聪明人才最省不得。他们不仅要杀人,还要诛心。这样的人,行事会无端突破底线。舍长,七郎他们再如何,也不会如此。” 黄好义露出怀疑的神情道:“还有这等人,三郎你指得是谁?不会是我吧?” 章越斜斜地看了黄好义一眼道:“我说得是古往今来成大事的人,最要紧是他们言行一致,逻辑自洽,从不觉得自己有半点错处。” 黄好义看章越道:“说到能成大事的人,我倒是想起子厚这次一甲第五名,也是卡在尖尖上。向七不过五甲算什么?子厚以后前程才实在是了得。” 章越心知黄好义说得不错。 进士科头甲二甲称进士及第,三甲四甲称进士出身,五甲称同进士出身。 按嘉祐二年的进士授官,第二甲为大县的主薄县尉;三甲、四甲判司薄尉(军训判官,司理参军,小县主薄县尉);第五甲及诸科同出身,并守选。 二甲到四甲都是选人第七阶。 至于头甲又有细分。 头甲第六人以下及《九经》及第,并为初等幕职。 宋朝有府,州,军,监四个州级行政单位。 州有六等。 分别是都督州,节度州,观察州,防御州,团练州,军事州。 比如水浒传称‘四百军州’,实际上有两百多个。 这是遗留至唐朝时的官制,节度州由节度使领,观察州由观察使,防御州由防御使领。 但宋朝吸取唐朝藩镇割据的教训,两使(节度使,观察使)只是成为武将荣职,实际并不治理地方。 各州由州通判,书记,推官等幕府职事官来管理。 章越当初考九经科,如果九经及第,就是授两使初等幕职,比如某防御州,团练州的推官了。 但九经科本科及第也不过五六人,这就相当诸科中最顶尖数人了。 至于差一些的是九经科出身,及同出身,那与诸科同出身,那就要与进士五甲一起去吏部守选。 遇缺肯定是进士先补。 九经科及第与一甲第六人以后都是初等幕职(选人第四阶)。那么一甲前五人呢? 嘉祐二年进士第四,第五是两使幕职官(选人第三阶),进士第二,第三是大理寺评事,以京官身份出任州通判。 进士第一章衡则是将作监丞。 但到了嘉祐四年因为冗官太多,改了规则,头甲前五人待遇变化了。 制科入第五等,与进士第四、第五,授试衔知县;代还,升两使幕职官。 如章惇就是出任商洛县的试衔知县(选人第六阶),但干几年就可任两使幕职官(选人第三阶),到时候最少是节度州,观察州推官,或军事州判官起步。 制科入第四等,与进士第二、第三,则是两使幕职官;代还,即可任京官了。 不过进士科第四第五,不出意外,等两使幕职官任满也可出任京官。 两年后再试,章惇不仅得了开封府府元,而且还是一甲第五名。 如果按照前面之前的名次,即便是二甲也只是选人第七阶。 黄好义道:“今年过年时,我与哥哥嫂嫂一并去章府上拜会子厚。子厚兄真是没得说,热情仗义,还与我说以后有任何为难之处尽管来找他……” 章越忽道:“四郎,欠我两贯钱,何时还我?” 黄好义冷不防章越这么问道:“提这事作什么?眼下不宽裕,日后再给你。” “你钱呢?不会还与玉莲还藕断丝连吧?” 黄好义恼羞成怒道:“三郎,你怎地知道?” 章越也是服了,黄好义被这女子骗走了一百贯后,又和人家好上了。 中进士之后自有琼林宴,而后是期集宴。 琼林宴分两日,第一日宴进士,请丞郎、大两省,第二日宴諸科,请省郎、小两省。 章越,黄好义都是听着太学里及第的同窗言,琼林宴,期集宴的盛况,见到了如韩琦,欧阳修,宋祁,王安石,司马光等等官员。 一句句言语传来。 章越羡慕吗?羡慕,但仅仅也是只是羡慕而已。 他没想那么多,自顾着回到斋舍里读书,偶尔也是起个大早出门晨跑。 跑了一圈,章越回到南薰门前的油饼店歇息吃个油饼。 店里的伙计赤着胳膊忙活着,擀打声,翻拍声,和着节奏传来。章越这时候会要两块羊油饼,一碗豆花,听着旁人的交谈,吸溜一口豆花,再咬一口饼子。 南薰门的街上,到处是因生活奔波而忙碌的百姓。 章越在油饼店上如此看来人来人往。 匠人,挑夫,瓦工争相入市,然后聚在一起伸着脖子,垫着脚尖,只盼着有个主顾来,讨个生意。 他们面前行来走去的是大商贾,官宦,豪门贵奴。 豆花剩下小半碗,章越继续吸溜着,身旁有个人细碎的讲着赶车多么多么辛苦,每日一睁眼,先要还雇车的钱,不卖气力就活不下去。 要是能攒钱买上自己的车子,身体好时干上一日,兜里的钱就都是自己,身子不好,就干半日歇半日,也不用担心。 可惜自己就是攒不了钱,家里这个病下,哪个又要开支,永远攒不钱。 章越看着他们,再想想自己上一世,自己也与他们一样朝九晚五,埋头辛勤一生,到头来换不了这城市里的一间破房。 为了生计,每日讨着生活,作着自己不喜欢的事,见着自己不喜欢的人,说着自己不喜欢的话,从来没有一刻能为自己而活,作自己喜欢的事。 章越不由想到如今,总算是衣食不愁,还有个铺子不仅自给自足,甚至每个月还有三五贯的盈余。 自己已经给哥哥嫂嫂写信了,让他们来汴京了。 若是他们来,自己也要给他们找个生计。 以往都是哥哥照顾自己,如此也轮到他照顾哥哥一家了。 一切都可以按部就班。 章越偶尔也可将日子过得咸鱼一些,但是……这一世可以将眼界放得更高一些。 不仅为了自己,家人,也为了争一口气。 争口气,不是要怼回去,作口舌之争这个‘争’,那不过是逞一时之快,憋着这‘口气’,待有一日站得更高的地方去俯视对方。 风劲帆满海天阔,俯指波涛更从容! “一甲第五名!” 章越想到这里目光一凝,然后吃完油饼豆花继续回斋舍继续读书。 ps:上了年纪,年轻时烧三十九度还能扛住码字的,现在不行了。 大家意见都可在本章说里提,就是言辞稍稍把握些。本文还是商业文,除固有大纲外,情节仍通过衣食父母们来定。 一百六十三章 信约 向七,刘佐都是离开斋舍了,以后章越只有和黄好义共处一室了。 但不过会试之后,各方落榜学子若不肯回乡,会留京投广文馆。 若广文馆试合格,再进行国子监监试,再从广文馆生中选拔寒俊学生进太学。若是官宦子弟就直接免试入学了。 但这些要等到三月过后。 太学学风也不甚严谨,直讲对于已成老油条的太学生们管束也不太严格。 章越每逢朔望之日,即前往大相国寺的万姓交易去卖自己的刻篆。 这一日。 章越在店里坐着,正好遇见一位要亲眼见章越刻章的主顾,并愿出八贯的高价。 有了生意,章越自也不客气。 但见对方笑着与章越道:“去年见小郎君这篆虽说不上不好,但称不上入大家境界,但今年一看倒更进一步了。” 章越吹了吹印章上的粉末,那是当然去年到今年,自己又刻了好几万个了。 在梦中刻章,丝毫不逊色于亲手来刻章。 平日只是作功课累了,顺便练手,但没料到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游戏之用的手艺活竟成了生计来源。 章越当堂刻好,即钱货两清,对方十分满意,捧着离去了。 章越对一旁的伙计道:“看来以后得涨涨价了。” 伙计名叫冉桂。 当初蒐集斋里总共三个伙计,章越便只留下这人,全因是年纪最小,人也比较老实。 对方听章越这么问,不由道:“东家,你看是要涨多少钱呢?” 章越琢磨道:“以后一律都涨至八贯吧!” 对方听了一愣道:“六贯涨至八贯?” 章越点头道:“没错,以后我每月少刻几个,如此价钱就涨上去了。” 冉桂听了是一团雾水。 章越笑道:“这是物以稀为贵,反正整个汴京的印章也就我一人能刻。” 说话间,外头进来一人来笑道:“好一个物以稀为贵!三郎真会作生意。” 章越转头看去原来是王安国。 却说那日谈论之后,章越与王安国倒是相熟。王安国是有事没事地来找章越聊天,二人倒渐渐成了朋友。 一来二去,二人也是熟悉了。 章越本有意通过王安国认识王安石的,但是王安石却一直也没有露出见章越的意思。 不过章越也是理解,王安石如今公务繁忙,而且也是自重身份,不会轻易见一个太学生的。 据章越所知王安石是有收学生的,不过王安石眼光极高,一般人不入他的眼的,章越也不想表现的那么刻意,如此就让人看轻了。 反正王安石还要坐好几年的冷板凳,故而他目前也不着急,反正线已经搭上了。 王安国到章越的蒐古斋后一点也不客气随便翻看,他一直觉得章越玩弄篆刻是有些玩心太重,故而好意的提醒了几次,想引导他走上正途。 何为正途?在王安国眼底,如章越这样的大才,就是应该著书立言的。 王安国重新坐下对章越道:“听闻管勾太学的李直讲将你撰三字诗的事写成剳子递上去了,因为没有判监的吴御史书名,故而朝堂上并不重视。我是想你再写几篇文章来,我再四处传扬一番,如此名气自然而然就来了。” 章越对此倒是很能理解,无论是三字诗,还是王安石的认可,这都不是一蹴而就。 好比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总是要等成名作十几几十年后才能得奖。 书籍与名声的传播,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酵,以及人们慢慢的认可。即便是在网络时代,所谓一夜爆红大多也是建立在之前的基础上。 好比王安石享负天下盛名三十年,听得好像他这三十年一直赋闲在家没有作官一样,事实上王安石如今就已是盐铁副使。 章越收拾着印章,对王安国道:“谢过平甫兄了,但我还是想走科举之正道,对于扬名之事并无兴趣,之前的三字诗只是凑巧为之,并非有意。” 王安国笑道:“没有名气如何让主考官识得你,放榜拆名之前,考官也会据公论取士,这已是心照不宣之事。否则为何糊名制至今,行卷风气仍是扼不住,就是这个道理了。” 王安国说完了,走到铺子另一间。 却说章越买下这铺子改造了一番,原先铺子前面是柜台,后面则是茶室,专门接待贵客的。 不过章越却将茶室改了。 如今王安国来到茶室,却见章越摆着一件大器物。 “这是?” 章越道:“印书用的,是活版。我正好见人有卖,就买回来,打日后来印书用,不过如今没有熟识的匠人。” 王安国一听笑着道:“还有这事,三郎真是好主意,若是方便我来帮你这个小忙。” 章越忙道:“这如何使用。” 王安国笑道:“我就知道三郎不甘于寂寞,早有著书立说,一鸣惊人的打算,既是如此我当然要帮到底,但书成之后,三郎需答允我,我当第一个过目即是。” 章越心道,自己买这木活字模具是打算,将木活字印刷应用的,然后在京承印各种书籍的,倒不是为了著书立说。 谁料王安国却是误会。 但见王安国一脸热心,章越也不好扫他的兴,于是就答允了,心想将来书籍印成了,利润就分给王安国。 虽说王安国纯粹是一片热心地想帮忙,但该给人家就得给人家,不能占人便宜。 “三郎打算写什么书呢?”王安国一脸的期待。 “还没想好!”章越直接了当地回答,回过头却看见了一脸内伤的王安国。 这就好比读者问一个作者,从你昨天的章节来看,下一章是不是打算这么这么布局。作者一脸恍然大悟地说:“好主意!” 这会轮到王安国苦恼了,从章越的言谈来说,他绝对是有过人的才华,但就是太淡泊名利了。当然这在当时也是一种道德。 王安国无奈作别,临行前又道:“三郎,改日咱们不妨去金明池走走!” 三月正是金明池畔看争标的时节。 这金明池修建于太平兴国元年,当时是赵匡胤为了平南唐,故而在汴京旁挖了这金明池以操练水军。 有点像曹操当年为了伐荆吴,在玄武池操练水军。 不过这金明池极广,有池周九里三十步。要知道小城池城周也不过五六里如此,金明池竟达九里。 不过宋朝承平之后,好武之风松懈下来,水战也改成了争标。而这本来是皇室的活动,后来也渐渐变成了与民同乐。 每年二月末,御史台会在宜秋台张贴出黄榜,告知百姓许他们至金明池嬉游,从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 因此每到三月,汴京内外的百姓既赶往金明池旁踏青游玩,这也是天子与民同乐。 庶人,士人,官宦,以及女眷都会来金明池旁踏青求友。 春光明媚时,河岸边垂杨蘸水,烟草铺堤,游人络绎不绝。 十七娘正坐在画舫里看书,池水上的清风吹入画舫,吹动着十七娘鬓,但她丝毫却不知觉,心无旁骛地看着书。 甚至连外头的喧闹,及这美好的春光也没打搅了她看书的兴致。 不提及相貌,能如此专注而娴静的女子,也是令人过目难忘的。 范氏走来见十七娘手不释卷地样子,笑道:“这么好的春光,不去岸上走走?” 十七娘搁下书道:“要以帏帽遮面方许下船,如此岸边再好的景色也被遮了大半,再说前后左右必是跟了女使,老妈子一群人,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在船上既能看书,也可看岸上的景色。” 范氏摇着头笑道:“家中偏生这么多规矩,有什么法子。你在看什么书?五代史?” 十七娘道:“这是欧阳公所修得私史,与本朝官修不同,我将两者对照着看,甚有意思。” 范氏失笑道:“你不作女红,不插花罢了,不如学其他女子般看些诗词,博一个才女之名也好,可看这些史书读得再多,谁能知道?” 十七娘笑道:“自己知道就好,嗯,日后的夫君也会知道的。” 范氏也是莞尔,十七娘问道:“是了,两位哥哥呢?” “去打马球了。” 范氏道:“说到了你的婚事,官人他很是着恼,他之前甚中意刘几,爹爹也是甚喜,只倒觉得他家中有婚配,不肯答允。” “如今好了,这刘几中了状元,官人倒是怪其爹爹当初没有决断来了。” 十七娘问道:“如何没有决断?这状元公不是早有婚约了?” 范氏道:“状元公是指腹为婚,后来两家一度断了往来数年之久。而且女子听说家中是没根底,故而你哥哥打算想个法子让这女子家中知难而退。” 十七娘皱眉道:“信守婚约乃古今之义,这坏人姻缘之事岂可为之?若真是如此,我不嫁的。” 范氏道:“你这说辞与爹爹如出一辙,爹爹当时因此斥责了诗郎一番。诗郎当时也就罢了,谁料后来刘几中了状元,而这女子也是寻上京来。诗郎这又懊恼不已了,直怪爹爹当初没有眼光,要听了自己的话,你如今就是状元夫人了。” 十七娘闻言,但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一百六十四章 青花瓷 曲江池畔,十七娘看向窗外,但见一行人正在河岸边行来。 章越与王安国行于其中,但见融融春光里,金明池上荷叶田田,听闻到了阴雨之夜,汴京百姓会特意至此听雨打荷叶之声,这‘金池夜雨’也是汴京一景。 恰巧金明池昨夜正好下一了场春雨,到了白日却是晴空万里,举目望向池边,但见荷叶上水珠闪闪亮,是一等万物清新的气象。 章越遥望池边柳绿如烟,重楼玉宇,岸边众多游人前往踏青,不少都是郎君仕女,此地环境清幽,甚至还有人在池边垂钓。 至于面北的临水殿则有禁军把守,皇帝与大臣常会来此看水戏。 章越与王安国从幽静西岸走至热闹东岸,这里搭了重重彩棚,百姓聚集于此看着水秋千,争标等等,还有不少摊贩将生意作到了御园里,是一副喧闹景象。 王安国体胖走不得久路。二人走了一段路,正在一摊边歇息,王安国挥汗如雨,章越坐在一旁正好听见有争吵之声传来。 二人上前一看,原来有一名摊主与主顾吵闹。 原来摊主正在临湖卖字,但这名游人却冷不防将砚台里的墨水泼了,结果弄得一张大纸上到处都是点点墨迹。 摊主拉住游人要他赔他墨纸钱,但游人却不肯。 章越笑了笑,在摊主与游人争吵之际提起笔来。 摊主正拉住游人,见章越如此惊问道:“你作什么……” 却见章越审视了一番墨迹的分布,提笔写下了两句诗。 一旁的王安国看了一眼金明池边的湖光山色,笑着念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此诗甚是应景,且回味无穷。一时偶得之诗尚且如此,又何况正经而作呢?三郎真是大才!” 章越笑道:“平甫兄,见笑。” 一旁摊主更是惊喜交加道:“小郎君一笔好字,远胜于我,我一副字不过二十钱,小郎君这副字最少两百钱。小郎君救了我这副纸字,我真不知如何感激才是。” 说着这摊主全身上下摸了遍,然后惭愧地道:“今日还未开张,衣食尚未有着落,只有这一百五十钱,还请小郎君收下。” 章越王安国对视一笑。 章越笑道:“看你也是厚实之人,这字算我赠你的。不过还请找个识货人将此字卖了吧!” 摊主连忙道:“这如何使得……” 章越二话没说钱放在摊上,与王安国一并离去。 章越与王安国一路聊天,又来到一处卖瓷器之处。 但见摊主摆了一色瓷器,一旁还雇着人看护。 章越随意看了几眼,一旁王安国对章越道:“三郎,你看竟有汝窑的天青瓷。” 章越顺着王安国眼光看去,但见一尊青如天,明如镜的瓷瓶正摆在那。 一旁的摊主热情地道:“这位官人是识货人,这正是天青瓷,原是宫里的御品,经过御拣的。这‘雨过天青云**,者般颜色作将来’,说得就是此瓷。” 章越明白,当年汝窑进天青瓷给柴世宗请器式时,柴世宗睹其状批曰:雨过天青云**,者般颜色作将来。 章越看去此瓶瓷色,真如雨后如洗的天空,一见令人心旷神怡,有等雨过天晴,云开雾散的美好。 摊主见王安国神色知他意动,于是又道:“官人你看此瓷薄如纸,瓶身细媚有细纹,敲之闻声如磬,最要紧你看这天青色,乃汝窑最上等的釉色,这等釉色传闻必须在下雨天时方烧出,真乃可遇不可求也。” 章越听了摊主之言心底一动低声道:“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 王安国收回目光问道:“三郎在谱曲么?这是什么词牌名,为何我从未听过?” 章越惆怅地道:“偶然所作,你说的天青色这瓷釉需等烟雨天方能烧成,不恰似男女之间,万般等候却难见一面么?” 王安国笑道:“三郎可是有心上人了?” 章越久病成医地道:“多是郎有情妾无意啊。” 随即章越又在心底自己给自己补了一句,只是有好感而已,谈不上喜欢。 当即章越询价问道:“这天青瓷多少钱来?” “三十贯!不二价!” 这……这价钱章越,王安国纵是再喜欢,也只能告退了。 章越,王安国继续逛着摊子,但听一阵喝彩声传来。 章越闻声看去,但见池上泊两艘画舫,船上立着秋千。 穿着单衫的男伎人登上秋千,稳稳地荡起,越荡越高,随之在秋千作各种杂耍,左右军院虞侯以鼓笛相和,博得彩棚里坐着的庶人商宦不住喝彩。 但秋千与秋千架平齐时,这男伎人突然腾空而起,在男女老少的惊呼声中,在空中连翻数个筋斗,然后掷身入池。 一旁自有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来评判。 章越瞧见一旁临水宫殿里不少宫女掀开珠帘看着秋千说说笑笑。 章越,王安国看了这一幕,继续逛摊子。 王安国忽道:“还是舍不得那青瓷,若被人买去了,今晚就睡不着了。” 章越道:“既是如此,我凑些钱给你。” 王安国笑道:“多谢三郎了。” 二人一并折回头去找那青瓷摊贩。 此刻金明池边人已是多了起来,人来人往,二人逆着行人倒有几分寸步难行的样子。 当王安国气喘吁吁地赶到时,但见那摊贩前已有一名男子,似看上了那青瓷,正与摊主讨价还价。 王安国当下也急忙凑上了前去。 章越也站就在一旁,此刻但觉得身旁一道目光朝自己看来。 章越初时没在意,大约是与自己一起看瓷的路人而已,对方收回目光片刻后,又觉得对方似再度朝自己身上看来。 章越也不由看去,但见对方头上扎巾,身穿窄袖长衫腰系革带,足踏鞋履。虽说是男装,但章越可以看出对方是一名女子。 隋唐时女子服男装盛行,宋朝也是有所继承。 但见对方容光照人,章越略微一睹即知是位貌美的佳人,章越知对方是女子后不敢多看,老脸微红地看向一旁。 但听对方轻轻一笑,章越不由心道,自己今日出门忘记洗脸了么? “章郎!” 章越闻言不由转头看去。 但见对方道:“淮水一别,章郎别来无恙否?” 一百六十五章 相谈 这章郎是什么意思? 章越听了有点懵,这章郎……有点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第一个反应是‘昔周郎,美姿容,通音律’,故有云‘曲有误,周郎顾’。 章越忽然想起,学生时喜欢一个女生,有一年迎新晚会时,对方上台表演,自己用手机拍了很多照片。但章越后来现照片里的女生每一张似都对着手机里的自己。 章越犹豫了半个学期,终于鼓起勇气想问个明白时,妹子已有了男盆友了。 章越事后连连安慰自己,说喜欢也谈不上,就是有好感如此。 相亲时,也碰到几个不错的妹子,不过都是约出来吃个饭就没了下文,要么微信不回。 章越一直感觉自己心态已历经打击而被磨练得很好,但如今这一句章郎却令章越浮想联翩了。 姓加郎,这在古代可是形容英俊年少的郎君。当然女子称来还有深意。 此刻金明池上远处扬旗鸣鼓,方舟反复于水上驰骋。 秋千高荡,伎人从秋千上跃起,在蓝天白云间翻了个筋斗。水花四溅后,顿时引起着彩棚里一阵喝彩声。 池畔杨柳树下,行人踏青出游,往来如织,摊贩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不止。 喧闹声中,王安国与摊主讲着价钱,谁也没注意到这里。 二人间隔王安国与另一名询买青花瓷的人,如此对望着。 章越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章兄?”对方露出了个询问的神色。 原来不是章郎,听错了……习惯了。 章越立即掩饰住了尴尬,行礼道:“原来是吴家娘子,一切尚好。” 说完章越抬起头,这才看清了对方,吴十七虽不施粉黛,又是男装打扮,但此刻章越想对方这等容貌,放在现代应该很多人追吧。 但如今的漂亮妹子因追得人多了,或多或少有些美而自知,心中困扰于旁人的目光。 对方身上却没有,就似那素胚青釉的青瓷,见时有等‘雨过天青云破(协)处’的自顾之美,令见了心底自生美好。 当然也因这等人家的女子‘养着深闺人未识’之故。 这是古代女子与如今女子不同之处吧。 “章兄,这么巧,你也买青瓷么?” 章越道:“是啊,我这位朋友看上了这汝窑的天青瓷,正欲买下。” “就是这盏么?” 顺着对方纤指一指,章越点头道:“就是这盏,要价三十贯,娘子觉得如何?” 十七娘看了一眼道:“章兄可否近前数步说话?” 章越道:“在下失礼了。” 章越从王安国身后绕过,走近数步,直距了十七娘面前一步。 章越与十七娘相隔这么近,已可闻到她身上的馨香。 章越心想,她让我走这么近,是不是对我有意? 却见十七娘却正色道:“章兄,这汝瓷乃御制,拿到民间售卖,必经宫里御拣清退之后。这天青瓷若真是宫中御瓶,三十贯也是不贵,但需看仔细其中瑕疵。” 章越这才听明白十七娘叫自己走近的用意,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那我与朋友说说。” 章越当即走到王安国身旁低声说了几句。 王安国一听当即有些警觉,于是提出要亲自查验瓷器,摊主犹豫了片刻后,还是答允了。另一人听了王安国如此说,当即也要一并参看。 章越回到十七娘身旁笑道:“多谢娘子提点了。” 十七娘失笑道:“章兄毋庸如此客气。倒是我方才又有些卖弄见识,切莫见怪才是。” 章越想到当日在万叶寺,十七娘似说了这样一番话,不过当时说得喜欢数落人。 章越当时还想道这样的女子夫君可是有的头疼了。 那时还觉得对方笑声动听,可惜无缘一见容貌,如今倒是…… “章兄想些什么呢?” 章越道:“想起当日在万叶寺,小娘子似也说了这些。” 十七娘似笑非笑地道:“哦?章兄还记得?” “记得,那日小娘子借伞,还预祝我考太学马到成功。” 章越心底一动,看向对方的眸子,二人目光相撞在一起。 十七娘眼底的笑意退去了,转而垂下了目光。她退后了一步,欠身行礼道:“章兄才高八斗,出闽考取太学乃章兄勤奋向学之故,小女子岂敢居功。” “这样,”章越回礼道:“多谢娘子之言。” 这时对方忽道:“摊主,你这青瓷瓶上有一道细纹。” 章越与十七娘一并望去。 王安国仔细看去道:“也是,正有细纹,必是烧制时开裂,或为哪里磕了。” 另一人道:“如说来怎值三十贯,告辞了!‘ 说罢此人拂袖而去。 王安国也是一个劲地摇头道:“你这青瓷需再便宜些。” 摊主为难了一阵道:“也罢了,客官说多少钱来?” 十七娘道:“你看哪怕这青瓷的天青釉色再好,但觉得哪处有了瑕疵,就弃之不顾了。” 章越道:“我倒觉得知了瑕疵就好。” “为何?” 章越道:“完美的器物,总觉得有些不真实。知道了他的不足之处,若能接受就足以收藏了。” 十七娘点了点头道:“章兄,这番话里似还有一番深意。” 章越道:“正是,交朋友也是如此,人无癖者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者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就是这个道理。” 十七娘欣然道:“章兄见识真不同常人。” “不敢当。” 章越与十七娘寥寥数语,亦生知己之感。 正说话之间,却见远处几名女使与一群仆役,正推开游人寻来。 面对这些豪门健奴,游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十七娘看向章越道:“是我家人派人来寻我了。” 章越道:“才想到小娘子一人在此。” 章越方明白爱因斯坦相对论,为何与妹子在一起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十七娘道:“章兄,吾二兄对你的才学甚是青睐,若有闲暇,不妨到府上一坐。告辞!” 说完十七娘离去。 章越目送对方随着奴仆而去,王安国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青瓷买下端给章越道:“兄弟觉得如何?” 章越笑道:“甚好,喜则喜矣,何必在乎些许瑕疵。” 王安国大笑道:“正是如此。今日真是不虚此行,三郎如何呢?” 章越望着一眼池边也道:“我也是如此。” ps:这章写得晚了,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