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妖师》 一:鸳鸯眼 地处大庸西陲的玄都有三大奇观。 除去浮玉山顶的大青莲和一过二月就绯如烈火的桃花外,就是经月都不会停歇的春雨了。 一到雨天,玄都的整个穹窿碧如翡翠,雨丝肉眼难辨,往往叫人湿了春衫才能察觉,也难怪,当年人称诗仙的韩玄涤要赞一句“杳然如在丹青里,玄都桃花笑杀人。” 可惜现在的郭洵无心赏雨,这位名号可止小儿夜啼的神咤司都尉,低头看着湿透的斗牛快靴和青虺绣服,又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大堂外青石阶下的那头从玉京远道而来的青皮走骡,斟酌一番形势,才对着堂上的人解释道:“实在是事仓促,只要再过几天,属下一定把行凶的妖魔抓出来!” “三天!” 神咤司司丞就坐在堂上右的铁梨木座上,远远的指了都尉三下,冷冷道:“三天已过,没除掉妖魔,倒搭进去两个缉妖吏!圣人当年亲设神咤司,是让神咤司缉巫蛊,察鬼狐之事!现在倒好!”他冷笑一声,“郭洵,我待你不薄吧。” 被司丞直呼其名,都尉后背一凉,知道上峰动了真怒。 不过他心里还泛着一层嘀咕,这怒气,又像是演给坐在左的那位贵人看的。 你说,神咤司司丞和都尉一个管文一个管武,官职虽有上下之分,私底下却都是休戚与共,往常出了事儿,只会关上大门密谈,哪有在外人面前直接苛责的道理。 可今天早上,这位贵人骑着一头青骡溜达进了神咤司以后,司丞的脸,就翻书似的变了。 那贵人是个老者,鬓染霜色,看起来至少已年过知命,他的身边还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看起来是位随身童子。 郭洵还不确定老者的身份。 但只要看见老者头戴解鹿冠,穿的既不是官服也不是便服,而是一身霜白的鹤氅,便能把这老者的身份猜出了一半。 大庸国崇玄奉佛,玄教释教地位然,这身鹤氅,可不是一般人能穿的。 更何况,老者腰间躞蹀带上还挂了一枚青雀玉符。 玉符旁边的小叶紫檀令牌上,阳刻了“直指鹤衣使者”六个字。 好家伙。 单凭这块牌子,莫说老者进的是神咤司,就算他要去大都督府,府里的那位镇西王,恐怕都要出门亲迎啊。 正逢神咤司有难,却有贵人驾临,这位贵人,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都尉这下明白了司丞的意思,解释道:“起初是白鹿里的里正把这案子报给了法曹的赵司法,赵司法不知是妖魔作乱,一时疏忽,没知会神咤司,等咱们接手,那妖魔又害了四人。孙司丞不是不知道,妖魔害人越多,凶性愈炽……司里的弟兄,当然是以为民除害为己任,这些年来,看在孙司丞眼里!可玄都已经二十余年没出过妖魔鬼怪了,弟兄们真碰上成了气候的妖魔,还真是头一回,难免,难免就应对失当了。” 司丞呵斥道:“降妖除魔本是神咤司份内之事,你不轻慢对待,何至于等法曹找上门来才知道消息!” 司丞呵斥完了,侧身对老者说:“沈公放心,这件案子,神咤司一定会尽早给出交待,给出交待。” 那位被称作“沈公”的老者仿佛没有看穿二人的一唱一和,呵呵一笑:“听郭都尉的话,这案子倒怪不得神咤司了,这样吧……我既然领了‘青雀监’的官职,也有责任维护玄都治安,索性明天,到浮玉山上青雀宫走上一趟,请高功下山来除妖,好还玄都一个清净。” 司丞嘴角一抽,心中大骂老奸巨猾的东西。 大庸国神佛显圣,玄释两教地位然,地位隐在人道皇朝之上。想当初,圣人设立神咤司时,祭天过誓愿,誓要灭除天下妖魔。 可眼下有妖魔作乱,神咤司束手无策,到头来,还得靠着青雀宫的道士出手,圣人脸面又往哪搁? 连忙说:“沈公三思,不至于,还不至于到这一步!” 一道冷哼声却在此时响起,清脆中带着少年气,是老者身边那个童子。 司丞一皱眉,见那童子双手拢袖,垂着眼帘,一幅事不关己的倨傲模样。 老者没听到似的,移目看向院子里含苞待放的一株桃花,“算来桃止节还有半月即至,听说圣人今岁要西行大祭桃都山。这节骨眼上,可出不得乱子。” 东风从窗间穿堂而过,堂侧的一溜黑旗轻轻摇晃,司丞一下冷汗涔涔。 这位沈公离京前是翰林待诏,官不算高,却是天子近臣,他既然说圣人要西行,肯定是得到消息了。 司丞坐在椅子上迟疑了一下,眼神一下就变得如背后那张真灵图里的三十六臂降魔神君一般冷峻,稳稳按住杀气腾腾的虎头扶手,“郭都尉,缉妖吏是你管着,此案能有多少把握?” 都尉暗叹好演技,答道:“往好了想,两成。” 司丞剑眉一挑。 都尉解释道:“那些成了气候的妖魔心智不下于人,又身具妖异之能,极难对付。司里的缉妖吏毕竟未能修行真法,要命的是经验不足……” 没等司丞作,都尉又说,“不过属下想起一个人,这人应该能帮上忙,只是他……”他看了一眼老者,“他尚在狱中。” 司丞一愣,脸色沉了下来:“左道妖人?” 都尉低头不语,老者身边的那个少年却一下睁开眼睛,剑一般的射向郭洵。 司丞少顷才缓缓道:“若用了左道妖人,不论结果,神咤司都失了威严。” 老者却颇有兴味:“郭都尉真是语出惊人,想必你有你的道理,不妨说来听听。” 都尉道:“此人精通志怪之学。” “只是如此吗?” “有他相助,至少有五成把握破案。” “哦?”老者转头看向司丞,“孙司丞的意思呢?” 司丞正色道:“事关重大,还请沈公定夺。” 老者知道司丞的用意,摇头道:“神咤司办案,我不便干涉。”但也没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让人心寒,“不过调用左道妖人,于情于理都不妥,我却有监察之责,狸儿。” 少年把身子侧向老者,“沈公。” 老者取下腰牌,少年双手接住。 “代我监察此案。” …… 阴雨连绵不绝,把圜土上的厚瓦洗得黑亮森然。 神咤司西侧,号称地上森罗的监牢外,郭洵给少年打着油纸伞,心头不禁有些憋屈。 堂堂神咤司都尉,混迹玄都十二年,也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今日被司丞的当面呵斥也就罢了,到头来却还要给一个不过十多岁的少年打伞,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但贵人近侍最是难缠,何况,单看刚才老者的态度就知道这少年备受宠爱,以至于放心地把自己那块正面刻着“剑南道”,反面刻着“直指鹤衣使者”的腰牌交给少年。 持此腰牌,少年便有了包括但不限于“直接调查剑南道诸州案件”等一系列大权,这样一来,玄都城里和巫蛊鬼狐之事有关的犯人,都尽数任其处置。 能混到神咤司都尉的位子,郭洵把能屈能伸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给一个童子打伞,姑且当作尊老爱幼了,这样一想,也就能无视童子眼眸睥睨间的傲气,还能不时陪个浑然天成的笑脸。 “你刚才说。”少年走得不紧不慢,“叫李蝉是吧?” 都尉回答:“是叫李蝉。” 少年头也不转地问:“他犯了什么事啊?” 都尉想了想:“这却说来话长。” 少年自顾自道:“我在倒从未亲眼见过左道妖人,只是听说,有人炼青蚨钱扰乱市井,有人采生折割,变人做畜,剥皮换面,养鬼害人,无所不用其极。” “小郎君听说的这些,还不算最阴险的,旁门左道之术有万千种,大庸律就算再增厚十倍,都罚不过来,故而只要是修习旁门左道之术的,都以左道妖人论处。” “我还听说,有的左道妖人只是学了禁术,不曾害人。” 郭洵暗自打量着少年的神色,斟酌着回答道:“寻常百姓虽然不得真法,也可向神佛奉上香火,求得灵应法,得法术的方便。修习旁门左道就是存心不良,怎么杀都杀不错。” 少年点了点头,似乎对郭洵的回答很满意,说道:“左道妖人不得真法,就外借妖邪之力。你说那李蝉精通志怪之学,倒也说得通。” 都尉本来一直担心着沈公和这位来路不明的少年对他调用左道妖人有意见,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说道:“小郎君说对了,若单论志怪之学,玄都内无能出其右者。” “郭都尉孟浪了。” 少年瞥了郭洵一眼,“我大庸国列宿分野三千邑,玄都可列入前三,不知有多少修持真法的高人隐居市井里,称得上卧虎藏龙。所谓玄都之内无能出其右者,这话用在一个左道妖人身上,不太合适。” 都尉一愣,知道惹了少年不快,说道:“李蝉和寻常左道妖人不同,两年前,他得到城隍庙里灵祝举荐,去过青雀宫。” 听到青雀宫三个字,一直波澜不惊的少年眉毛一挑。 旋即,又冷静下来,抓住了都尉话里的漏洞:“庙中灵祝就算能与青雀宮接触,但也只是协助青雀宮外事院打理世间的产业俗务,若涉及到出世间的法门,却不是小小灵祝能插手的。” 都尉本以为青雀宮三字镇住了少年,却没想少年反应迅,只好尴尬地说:“小郎君说的不错,那李蝉上青雀宮,只是看了两年山门。过了两年,许是在山上犯了什么禁忌,被逐下来,就里如何,山上仙师没说,我也不便问,只把那李蝉押在牢里,已押了半年。” 少年眼皮一垂,“能上青雀宫打扫山门也算是机缘,可惜此人没能抓住,原来是急于求成,入了……左道。” 吐出“左道”二字,少年仿佛吐了一股霜气。 …… 极西之地,刀劈斧凿般的灰蓝色戈壁上一片荒芜,就连顽强的地衣也无法生长。在戈壁的巨大裂隙中,庞大的根系却如虬龙般蔓延了三千里。这株大桃木势可通天,表皮粗砺如岩石,枝干上的桃花却赤如烈火,遮天蔽日。 桃木之下,无数妖魔环伺在四周,李蝉拼命搏杀,无声嘶吼。忽然遮天蔽日的桃花燃烧起来,这些妖魔烛蜡似的迅化掉了,化掉的烛蜡泻成满地流沙。狂风呼啸而来,那些沙丘龙象般奔走呼号,李蝉的汗和血也被飞沙裹挟走,视野越来越模糊。烈日绽出白光,白光之下的飞沙莹白如雪,又让李蝉感到冰寒刺骨,他奋力从冰雪中爬起来,漫天风雪里,铁般巍峨的城池遥遥在望。 李蝉低头,松开死攥着的右手,一支光秃秃的笔杆头上,粘着不知什么兽类的杂毛,沾满黑里透红的墨水。 梆梆梆! 铁门被敲响的声音,把李蝉从梦境中唤醒。 他还没回过神,过去的经历,回想起来竟有些不真实了。 牢里一片漆黑,他眨了眨眼,环伺的妖魔,飞沙和风雪犹有残像。 再回到桃都山,还能再走出来吗,他心中喃喃。 牢里霉的稻杆和尿桶味儿酿成的臭气钻进鼻子,让李蝉松了口气。 梆梆梆! 狱卒呼喝声透过铁门,瓮声瓮气。 “李蝉!有人找你问话!” 问话?李蝉定了定神,“问什么?” “听说你对志怪之学颇有造诣?” 门外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 李蝉沉吟了一下。 玄都是大庸西陲,再往西的龙武关外,便是妖魔肆虐的地界。他从那种地方走出来,自然对妖魔见怪不怪。 可在玄都这太平之地,有人特地来问起妖魔二字,就有点突兀了。 倒不是离乱人瞧不起太平犬,只是在这夜不闭户的大庸重镇,除了那些杜撰狐女艳鬼故事赚润笔费的穷书生和说书人,谁会挂心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邪祟玩意儿? 再细思,就叫人心生不妙。 李蝉反问道:“问这个干什么,是有人要出关了,还是有妖魔进了玄都?” 听到牢中人的反问,少年皱起眉头,看了一眼郭洵。 郭洵摇摇头——妖魔行凶的案子只有神咤司长官和几个缉妖吏知道,没外传半点风声。 少年扭头去向监窗,监窗里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清。 他说:“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这少年的语气不善,李蝉感到莫名其妙,也打消了细问的心思,回答道:“天下妖魔自古以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者凡万一千五百二十种,没有我不知道的。” 少年背着手,笑了笑:“好口气,听说你还上过青雀宫,这些东西,莫不是从青雀宫学来的?” 李蝉过了一会才说:“青雀宫里的神仙忙着调和龙虎,修长生大道。妖魔鬼怪的龌龊事,入不得仙师法眼。” 这左道妖人还有点自知之明,少年脸色略缓,转念又觉得牢里那人的自嘲中,夹杂了几分敝帚自珍的酸味儿。 他对郭洵道:“郭都尉可想好了,真要用他?” 郭洵点头。 “那好!我只是代沈公监察此案,当然无权干涉都尉的决定。” 少年转向牢门。 “李蝉,眼下神咤司有差事交给你,此案干系不小,若办成了,沈公沈鹤衣或许能网开一面,让你脱罪赦出。若办不成,却有贻误要事之过,自掌耳光十下,以后不许胡言乱语,污了青雀宫的声名,知道了么?” 说罢便吩咐牢头开门。 钥匙插进锁孔里哗啦作响,吱嘎一下,铁门被推开了。 松油火把的黄光铺进牢房,黑魆魆的暗影中间,照出个穿灰白囚服的青年。 青年披头散,脸上满是乌痕,几乎看不清长相。 那双映着火光的眸子却及其清澈有神,让人一见就移不开目光。 那左瞳赤如黑丹,右瞳碧如青雘—— 竟是双鸳鸯眼! 没来由的,少年一阵心悸。 在逼仄空间沤得呛鼻的尿盆味儿在这时猛一下窜出来,打了个少年一个措手不及,他掩鼻闷哼一声,缓过气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冷淡地瞥了牢里的青年一眼,草草吩咐都尉带人出去,便不愿在此多待片刻。 牢头上去给李蝉解开脚铐,李蝉看着锦衣童子匆匆离开的背影,目光一直凝聚在童子腰间的令牌上。 很快,童子的身影在狱卒护送下消失在拐角处。 “好家伙。”李蝉低声道,“竟然有这般年纪的鹤衣御史?” “只是鹤衣直指大人身边的亲随。”郭洵咳了一声,“这位对你不大待见,当心着点儿。” 只是亲随?李蝉回想童子的语气神态,但也没有多问,爬起来,拍着屁股上沾着的稻秆和泥土道:“郭都尉这次的麻烦不小,出了什么事儿,把鹤衣御史都惊动了?” 郭洵叹道:“我不说你也猜出来了!走吧,走吧,先出去。” 穿过甬道来到地上,雨季天色柔和,李蝉却被久违的天光刺得眯起眼睛。他恍如隔世地愣了一会儿,迈步走出门外。 郭洵一时猝不及防。这家伙虽被调出监狱,却还是囚犯的身份,怎能随意行动?连忙走出去准备制止。 却见那个穿着肮脏囚服的青年停在门外仰起头,细雨在黑瓦间汇聚成珠,落在满是污痕的脸上,被用力擦去后,便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苍白却异常干净,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关了半年,那双眸子映着湛青天光,没沾上一丝阴晦之气。 郭洵愣了一下。 从李蝉被收押以来,他就觉得这家伙不属于那个阴暗腐臭的方寸之地。 天色青如翡翠,玄都城东方的天幕下,浮玉山碧影朦胧,直入云霄。 …… 地牢里,狱卒清理完牢房,刚要出去,却趔趄一下,被什么东西硌到,低头一看,是块磨平的炭头。再借着火光看到牢房角落,黑压压的一片,摞着数十个相同的东西。 狱卒感到奇怪,举起火把凑近一看,却被墙根处的些许黑色痕迹吸引了目光,定睛细瞧,竟是只筋肉虬结的鬼爪!他惊叫一声,连退三步,把上头的黑痕也看全了,原来墙上画着一只青面獠牙的狰狞恶鬼! 原来是画! 狱卒骂着娘缓了口气,这画也太真了。 目光瞥到旁边,一下呆若木鸡。 墙上哪止一只恶鬼,密密麻麻的,还有狐鬼、山鬼、水鬼、小鬼、兽鬼、器鬼…… 魑魅魍魉,难计其数! 火光幽幽,地牢方圆七尺。 有百鬼夜行,妖气冲天! 二:三般法门 离开监狱,李蝉被人带到神咤司公廨后方,在郭洵的监视下,被两个小吏架着用竹刷刷净身子,换上一身干净的粗葛布衣,就被押到神咤司的偏厅。 那位沈鹤衣已离去,见李蝉的是神咤司司丞和那个少年。 偏厅不是审犯人的地方,没挂上降魔神君的真灵图,墙上挂着两幅字,一幅写着“神而咤之”,一幅写着“诸邪辟易”,笔划转折斩钉截铁,杀气四溢。 窗外竖着一丛笔直的剑竹,在微风里偶尔出窸窣的轻响。窗下卧着一架莲花漏,司丞和那个少年都没有说话,屋内静得能听见莲花漏转动的声音。 李蝉一眼掠过就低下头,已把面前那二人的模样收入眼底,不用说,那个穿青领山纹絺衣,戴着银镂革囊的男人,肯定就是神咤司司丞了。 神咤司司职特殊,在玄都这边州,不受州府辖治,直接向玉京城的“诸元台”负责。这位司丞官居四品,在玄都是一方大员。 而那个少年,只是穿着一袭素净的布衣,凭腰间那块鹤衣直指的腰牌,就和神咤司司丞平起平坐了。 在郭洵下去带人的时候,司丞就看过了李蝉的注色,本来,他不必具体去管哪件案子,也没必要接见一个左道妖人,但这回情况特殊,出不得岔子,他打量了李蝉一会儿,问道:“知道是谁调你出来,为什么调你出来吗?” “大概知道,是沈鹤衣的意思。”李蝉回答道,“但我不知具体。” “郭都尉。”司丞看向郭洵。 郭洵便道:“七日前,更夫许阿能夜巡清河坊白鹿里时,暴毙而死,里正报官后,法曹派人查案,又死了三个官差,神咤司介入,查知是妖魔作乱,不过现在还没抓住元凶。” 司丞看把目光转回李蝉。 都尉没全部透底,李蝉知道自己没得选择,他直接了当道:“我会出手相助,但。” 伸出四根修长笔直的手指,“有四个条件。” 少年细眉微挑,“你以为你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李蝉谦卑道:“不都是为我自己,只是妖魔作乱是非常之事,不免要用非常手段,也要行非常的方便。” 司丞道:“既然是为了办案,就说来听听。” 李蝉道:“诸位眼里,我乃左道妖人,既然要我来查案,我就免不了要用到旁门左道之法。第一个条件,是要孙司丞在这方面行个方便,不要差事办完了,又用这由头把我抓进去。” 司丞道:“神咤司岂会过河拆桥?不过仅限办案之时,若你为了一己私利,妄用妖术,我也饶不了你。” 李蝉说了一声谢过司丞,又说:“第二个条件,就要说到‘灵应法’了。” 少年打断道:“凡我大庸臣民,只要向神佛奉上香火,虔心供奉,上表疏文,就可求得灵应法。我刚看了你的注色,几年前,你曾在浮玉山下的城隍庙外,靠给人代写疏文谋生计,若要用灵应法,自可求神去,这又不比旁门左道之术,何必预先说明。” 李蝉不知如何称呼这少年,回答道:“刚才说了,要行些非常的方便。诸位知道,灵应法有九品,普通百姓至多能求到八品灵应法,用来除尘除湿,防火防虫,只管得到日常生计。” “再到七品的灵应法,就要费些手脚,就拿禳灾解厄,祛病救苦的法术来说,就要有医官的身份,才能使用。” “至于六品的灵应法,多是官家专用,州府六曹的缉盗、追踪、引水、营造等法术,都在此类。” “我要求的灵应法,是降妖度鬼一类的法术,这类法术品级太低就是鸡肋,至少五品以上,才能派上用场,不过这正是神咤司的老本行,只要孙司丞下批文即可。” “这不合规矩。”司丞拒绝得很果断,其实坐在他这位置,这点小事轻而易举,但他不会因为一个左道妖人的几句空口白话就破例。 少年审视着李蝉,手指在青龙木桌案上敲了敲,轻笑一声:“郭都尉全权负责此案,若要用到灵应法,他自会助你。眼下你把旁门左道和灵应法都说了,下一个条件,是不是该求个真传法门了啊?” 天下法门大体可分为三种,旁门左道最次,类别不计其数,习此等法门者,皆以左道妖人论处。 灵应法的地位则远在旁门左道之上,凡大庸臣民,只要向神佛奉上香火,虔心供奉,便可求得灵应,此等法门分为九品,诸般法术依品级划分。 而这两种法门,都不能让自身得到脱,唯有“真传法门”能够修性命证长生。 但真法不轻传,在场中人,连神咤司司丞都无缘修持,少年这句玩笑话里,还带着三分讥笑的意思。他不想干涉此案,只是看那左道妖人煞有介事地侃侃而谈,讨价还价的模样,就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那就谢过小郎君了。”李蝉却当真了似的推手对少年一揖。 少年反被这一下弄得很不自在,厌恶地乜了李蝉一眼——这家伙真没自知之明?紧接着就看到李蝉说起了第三个条件,显然也只是和他玩笑,少年心头一塞,脸上烫,见李蝉没无礼打量他,才在心里骂了一句胡闹。 李蝉道:“第三个条件,我若办成了这件事,就请孙司丞免我的罪。若孙司丞为难,也麻烦帮我在沈公面前,说几句好话,刚才在狱中,小郎君提过这事,但还是再提一次,也怕贵人多忘事。” 少年眉毛一蹙,“你是信不过我?” 李蝉谦卑道:“贵人多忘事嘛!” “原来在这等着我。”司丞摆手道:“神咤司不会亏待有功之人,你能成事,一切好说。” “只剩最后一个条件了。”李蝉一摸肚子,笑呵呵道,“说出来不太好意思,但神咤司的大狱的伙食实在一言难尽,半年啦,清河坊的烩羊肉,白鹿里的神仙酒,一想就饿的昏了。” 三:神女桥 神女桥石底木梁,横跨濮水一百五十丈,安平坊和清河坊在神女桥南北两阙,楼观对耸,是玄都有名的两大桥市。 虽有微风细雨,桥市里每日举着各色油纸伞出入的行人仍盈千累万,富贵人家有的坐马车,有的则露出手腕上朱砂色的灵应符咒,掐诀使了个八品的“莫沾衣法”,把伞放开来,也滴雨不沾身,只是这一道灵应法耗费的香火钱,比坐马车还贵多了。 李蝉穿着一身缉妖吏的黑底便服沿街走,一会看看这边厢贴着的花招儿,一会看看那边厢的影戏,没一会又停下来,侧耳去听青楼楚馆里的娼家嗲着嗓子唱“帘轻幕重金勾阑”。 少年没表现出不耐,他虽然生在玉京,但也觉得玄都景色别有一番风味,说起来,玄都也不比玉京差到哪去,若不是二十年前圣上迁都,满朝朱紫气随龙东去了,说不定玄都如今依旧是皇城。 不过听了一会,又觉得娼家的唱法太黏腻,腻得像街边的糖人,黏得拉丝了。 门口的鸨母连连邀李蝉进门玩儿,这男人的一双眼睛太勾人,要她年轻个十岁,恨不得亲自上阵,不收他钱都愿做成这笔生意。接着就看到了郭洵,大喊郭都尉许久不来想煞我家姑娘啦,抱着他胳膊就往里头拉。 穿着便服的都尉被蹭了一肩的铅粉,脸色尴尬又有点得意,却见李蝉笑了笑,没有半点移步的意思,那位少年举着油纸伞退了半步,面无表情地看着郭洵。 郭洵连忙斥责鸨母一声,匆匆回到二人身边,三人又沿街继续前行。 “郭都尉声名远扬啊。”李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鸨母,“你在这一杵,谁都要给你几分面子,案子也好办了。” 李蝉说的是反话,玄都城里消息最流通的地方,就在下九流行当,下九流里混饭吃的,把官差当菩萨供着,谁敢在菩萨面前说出自己干的那些邪祟事儿?也不敢说别人的坏事,怕被以牙还牙,所以也就有了江湖义气——江湖事江湖了,谁也不准报官。 郭洵看了少年一眼,觉得自己有必要反击,“你来查案还是来逛窑子的?” 李蝉一本正经道:“这案子不好查,那更夫第一个死在白鹿里,你们拷问报官的里正,找目击者,找线索,找到了有什么用?仵作验尸,验出那更夫五脏六腑都空了,又有什么用?” 离开神咤司前,李蝉仔细看过了卷宗。 一边走一边说:“既然知道了是妖魔作乱,要个屁的证据,找出元凶不就完了。” 郭洵嗤了一声:“说得轻巧。” “所以要先打探消息。”李蝉说着,忽然顿足,对前方几步外的少年唤了一声,“小郎君。” 少年回头,李蝉已脚步一转,走进西侧的巷道,只说了句:“这边。” 大庸以百户为一里,这巷口竖着的矮石碑上,就刻着白鹿里三个字。玄都是六朝帝所,这碑上刻字已被风蚀得有些模糊,仍筋骨铮然,也不知是古时哪位名家的手笔。 李蝉像是漫无目的闲逛,却又很有目的性地走向白鹿里深处,那位“小鹤衣”是此案的监察,郭洵又是防备李蝉逃跑的看守,二人却被落在身后,跟班似的,对视一眼,郭洵尴尬地笑了笑,少年面色不虞。 白鹿里深处,已是濮水之畔,堤岸边,一间黄墙灰瓦的小店门口,挂着一面齿边的青招子,白底布面上写着“神仙酒”三个墨字。这酒家远近闻名,据传是悬空寺某位真人云游至此,与店主人结缘,将随身葫芦投入店主人的水井里,那井便化作一口酒井,井水尽成美酒,神仙酒因此得名。 神仙酒对面的刘记羊肉店里,博士把粗瓷大碗笃的一下放上榉木桌面,声音很是响亮,汤水却半点没洒出来,倒是震得汤面上的红油,挺脆的木耳丝和薄如蝉翼的羊肉片,齐齐一颤。 李蝉喊了声好。 博士把毛巾一搭,腼腆一笑,又上了一碟醋芹,一碟藠头。 李蝉吸溜一口滚汤,没一会就吃得满头冒汗,忽然抬头看着另外两人,“你们不吃?” 郭洵摇摇头,少年却没表示。李蝉呲牙一笑:“小郎君也来一碗,我请。” 少年倒不觉得这烩羊肉多美味,只是看着李蝉那吃相,不禁就感到饿了,也想尝尝,却拉不下面子,只不咸不淡地说:“你记的是神咤司的帐。” “那太可惜了。”李蝉低头继续啜自己的滚汤,又往嘴里扔了一个藠头,咬得嘎嘣响。 少年嘴角一抽。 郭洵注意到少年喉头动了动,连忙唤来博士,本想再要一碗,又改要了两碗。 三人一起喝汤,李蝉吃得早,把粗瓷大碗喝了个底朝天,拿酒壶倒了一杯神仙酒,那酒液稠得像油,倒在杯里,冒了一层漂亮的酒花,李蝉把酒花啜了,满足地叹了口气。 “博士!” “哎!” 李蝉瞅着门外,沿河岸向东望,可以看到神女桥,神女桥宽逾三丈,廊檐下有着不少商贩。 “这神女桥看着挺新呐。” “客人外地来的吧,这桥才修了二十多年,是崔家出钱修的。” “修桥铺路,真是善事。” “可不么,没这座桥,哪来的南北桥市啊。” “就不怕扰了濮水府君?” “您到岸边,往东再好好瞧瞧,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不在桥边立着呢吗,这里的商户,哪个不是每月都去供奉香火?” “神女祠?祠里的神女什么来头?” “这也是一段佳话,话说刚修桥那阵,匠人扰了府君的清净,闹出不少古怪,好在城隍神下了封命,请神女将封命和祭礼送给府君,才得以化解。后来桥也修成了,神女本来一介凡身,也得了神位。” 博士很羡慕,凡女成神,还有对面那家神仙酒,哪个不是撞大运,平白得了机缘。这种事儿,在玄都还不少见,但你羡慕不来,只能安慰自己说,人家是祖上积了阴德的。 四:神女祠 博士一走,李蝉捏着酒杯,思索着什么。 少年放了筷子,心想路上还有一溜的勾栏瓦舍能看,现在只能傻坐着,自己本就厌憎左道妖人,何必趟这浑水? 他其实明白沈鹤衣的用意,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不算大事,可消息泄露出去,也是授人以柄。 沈公是被朝廷派到剑南道来,负责联系剑南道佛道两教的诸宫寺庙观,筹备桃都山大祭的直指鹤衣使者,他还身兼诸元台宫寺监的官职,官号青雀监,代朝廷监察玄都城东浮玉山上的道门圣地青雀宮,职责嘛,说是纠弹不当,其实就是探问青雀宮近况,交流感情来的。 夹在人道皇朝和两教之间,沈公只是个传话人,可在下头的官员看来,他的身份就了不得了。 有这位鹤衣使者参与监察,神咤司那位孙司丞就不怕对手弹劾,攻讦他勾结左道妖人。 沈鹤衣却也没必要亲自监察这案子,自降身份不说,还帮神咤司担太多风险,派身边亲随随案监察,就合适得多。 少年知道,沈公还想着历练他。 可此刻,他这监察却显得多余,倒像个陪吃陪喝的。 少年看了一眼李蝉,“不是要打探消息吗,什么时候办正事?” 李蝉被少年打断思绪,放下酒杯。 “有端倪了。” 少年细眉一挑,李蝉没等他思考,就瞅着门外说:“小郎君去水边,看看那两座庙?” 少年心有疑惑,下意识起身去看,又停下来,看了李蝉一眼,“你呢?” 李蝉笑呵呵道:“我和郭都尉结账。” 少年扔给郭洵一句“看好他”,便出了店门。 郭洵见李蝉支开了少年,一边掏着钱袋,一边压低声音说:“就算你能办成这桩差事,也该做做样子,放恭敬点。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个左道妖人!要不是看你能派上用场,谁乐意听你讨价还价?” 李蝉用筷子夹了一根醋芹,嘀咕道:“趁还能派上用场,还不多占点便宜?” 不等郭洵说什么,就朝门外一觑,“你说那位小郎君什么来头?” 郭洵眼神闪了闪,“鹤衣直指的亲随,总归是你惹不起的。” 李蝉嘿嘿一笑,“亲随?亲随哪养得出这颐指气使的架子,是跟沈鹤衣出京历练的吧,这位沈鹤衣……” 李蝉没说完,郭洵连忙一摆手,“你猜你的,跟我没关系。” “好好好。”李蝉捏起酒杯,单眼去瞧那杯底,却半滴不剩了,他喃喃道:“郭都尉,这案子蹊跷啊。” 郭洵心里咯噔一下,扣在手里的一颗碎银子落回了钱袋,“怎么?” “清河安平两坊有濮水府君和神女庇佑,哪来的妖魔,在这作乱?” “我要知道,案子早破了。你哪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郭洵朝博士招招手,把碎银子按在桌上。 李蝉放了酒杯,扫了郭洵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心里却想,这位神咤司都尉武功已练到血髓,而那位孙司丞双目神光内敛,更是入了先天,再上一步,就是号称大宗师的神变境界,这样的高手,加持了神咤司的灵应法,还怕什么妖魔鬼怪。这案子悬而未决,是查不出来,还是不肯查,不敢查? …… 濮水府君是镇守濮水一带的神灵,府君庙建在临水的街边,香火极盛。对比之下,背靠着桥基的那间神女祠就不太起眼,也冷清许多。 祠门口鱼沼飞粱,一口十字桥划出四方小池。男男女女聚在桥上桥边,不是来敬香求术的,只是抛洒鱼食,逗得池中锦鲤聚散不定。 李蝉撑着伞信步走过十字桥,到了神女祠边,忽然驻足往东边一看。 神女桥边有个石阶,建在堤下,半数没入水中,是个捣衣的地方。只是地方有些偏僻,这时无人捣衣,也无草木生长,显得十分空旷。 李蝉眨了眨眼,那只黑丹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一株红药,长在碧水青石间,红得过分。 李蝉看了一眼,就转头收了伞,走向神女祠,跨进门槛。 大庸国有崇玄奉佛之风,百姓对各方神灵很是尊敬,这神女祠规模不大,建制却也不低,顶上九脊歇山,檐下云墩雀替,神台建在北墙处,两道红绸降下,衬出一尊神女的彩塑。 那彩塑眉间一朵描金花钿,漆白的脸蛋上点了两点鲜红面靥,端庄可爱。 一个穿翻领蓝衫的老妇人在祠里摆了张平案,孤零零坐着,售卖香烛祭品。 老妇人就是祠中灵祝。 大庸境内,只要有供奉神灵的庙祠,就有灵祝打理俗务,神灵有道行之差,灵祝也有大小之分。比如玄都城隍庙的灵祝虽无实权,但也被视与五品官同,这老妇人嘛,按神女祠的规格来看,应该是个九品灵祝。 李蝉背着手在神女祠里东西看了看,然后走到老妇人的香烛案前,老妇人指了指头顶,一根红线悬在两根立柱之间,挂满竹牌。 下边的一溜儿竹牌上,有墨字写着“黄檀香十五文”,“白檀香二十三文”,“青龙檀四十四文”,“洒金笺三钱银”,“通神笺一两二钱银”等字样。 上边的竹牌则用朱笔写着“安神法”,“吹翳子法”,“九龙化骨法”,“止痒法”,“止血法”等字样。 那些墨字竹牌上的,都是香火祭品之类,红字竹牌上写的,就是香客能向此祠中神灵祈求的灵应法。 这神女祠规格不大,能求的灵应法一串竹牌就写尽了,不过十一种,尽是九品法术。 一般有香客上门,只要向灵祝询问,便能从灵祝处得知对应灵应法的供奉仪轨。 李蝉扫了一眼,没敬香求术的意思,对老妇人说:“老夫人,不认得我了?” 老妇人疑惑地打量着李蝉,回忆思索了一会,却想不起自己见过这后生,“你是?” “老夫人真把我忘了,我却没忘了你。” 李蝉笑了。 见老妇人更加疑惑了,李蝉才试着引导道:“你再想想,神女桥还没修起来那时候。” 老妇人愣了一下,再仔细打量李蝉,这后生穿着一身黑衣,样式轻便,用料却不俗。模样白净俊朗,看起来,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再联系这后生说,神女桥没修成的时候,她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印象。 李蝉见老妇人逐渐露出恍然的神色,欣然道:“想起来了?” 老妇人笃定道:“是崔家来的公子吧。” 李蝉道:“本还想卖个关子,老夫人却一下就猜了出来,厉害,厉害。” 老妇人干枯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微笑,但眼底还有一丝疑惑:“你这般年纪……” 李蝉道:“当年啊,听说修桥,吵闹着要来监工。其实是跟着长辈,看个热闹,多年过去,身子骨长开了,我认得老夫人,老夫人当然认不出我。” 老妇人这才恍然点点头,清河坊孩童不少,她倒不记得当年崔家督工修桥时来过一个小后生,这后生时隔多年竟还记得自己,真是难得,也怪自己老来多忘事,老来多忘事啊。 五:泥胎彩塑 李蝉自顾自说着假话:“只不过当年顽皮,热闹没看几天,就被家里人轰了回去。长大了些,外出游学,竟好久没来过清河坊了。今日来逛桥市,见到这神女祠,进来瞧个新鲜,没想见到老夫人您,在这祠里当了灵祝。” 老妇人年逾花甲,身边无人陪伴,也乐得跟后生说说话,她感慨道:“当年,神女受封不久,朝廷就封了老身九品敕命夫人,在这庙里打理事务,一转眼二十多年,回想起来,像是昨天的事儿。” 神女受封,老妇人也被封了九品敕命夫人,想必与这神女关系匪浅,李蝉想了想说:“老夫人是神女生母,也该沾这些光。” 老妇人听了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很骄傲,李蝉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看向神台上的神女像,“听外头的人说神女的事,听到了千百般说法。当年没能亲眼看到,真是一大遗憾。老夫人能不能告诉我,神女本是凡身,是怎么成的神灵?难不成,真像佛道两家的高人那样,羽化虹化?还是真有濮水府君显了灵,把神女接去了?” “仙家的事,谁说得清楚,过了这么些年,早记不真切了。” “可惜啊。”李蝉叹了口气,打量那神女像,这神女像的模样,看着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他嘀咕道:“还记得神女姐姐的模样,如今一见,却成了泥胎彩塑,端的端庄,却总觉得,没那么亲近。” 老妇人收起笑容,正色道:“不要口无遮拦,辱了神女。” 李蝉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拱了拱手,“是后生唐突了,老夫人勿怪。还有友人在外等候,今日多有叨扰,下回再来给神女敬香吧。” 告退离去。 李蝉走远几步,老妇人转头去看神女像,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了口气。 李蝉跨过门槛的脚顿了一瞬,又踏下去,出了祠门,走入嘈杂市井声中。 少年在祠门外把李蝉和老妇人的谈话听了个囫囵,觉得李蝉满口胡言,没一句真话,但不得不承认,这样打探消息的确让人没有防备。看得出来,李蝉盯上了神女祠,但神女祠出了什么问题?少年没看出端倪。 “郭都尉。”李蝉视线越过街边楼观,远远的看向神女桥头摇曳的青阳旗,“之前死的那几个人都死在夜里吧,可曾禁了清河坊的夜市?” 郭洵望着那些抛洒鱼食的男男女女,似乎在提防着被人偷听,“已有安排。”他顿了顿,“兵曹两日前就禁了夜市,借城隍庙的名头,了布告,这里的商户听说有游神夜奔,怕冲撞神灵,没有闹事的。” 李蝉点了下头,仰头去瞧琉璃瓦缝里滴下的雨水,撑开了伞,“这就好办多了。” 少年抱胸倚着栏杆,“你有了打算?” 李蝉少年知道责怪他自作主张,笑了笑,“正想向监察和郭都尉汇报,只是这案子因果还不明朗,不如先除了那妖怪再说。” 少年一愣,“你有了把握?” 李蝉点头,“除妖就在今夜。” 郭洵道:“要做什么准备?” 李蝉摇摇头,看了一眼神女桥头,“先离开此处。” 离神女祠和濮水府君庙远了,回到白鹿里巷中无人处,才说:“郭都尉到神咤司,向降魔神君求几道破妄退煞的灵应法,安排些人手,子时以后行动,但没我的号令,不得进入清河坊。” “另外,为我准备一些东西,上好的辰砂,赤极近黑者为佳。上好的青雘,最好是采自山阳的,只需把这些东西交给我,切记不要擅自调和。” 又看向少年:“至于小郎君……此行安危难测,万一伤了小郎君就不好了。” “我自有分寸。” “也好。” 李蝉点了下头,就不再劝,一转伞柄,甩掉伞面上积水,继续说:“神咤司已缉捕三日,却未找到那妖魔行迹,可见那妖魔灵智已开,懂得藏形匿迹,郭都尉武功练到了血髓,气息能震慑鬼魂,怕会打草惊蛇,若那妖魔受了惊不露头,事情就难办了。所以到时候,郭都尉先在清河坊外指挥缉妖吏掠阵。” 郭洵想了想,正要答应,少年却问道:“怎么证明你不是想支开郭都尉?” 李蝉谦卑地笑了笑,“神咤司若信不过我,也可另请高明。” 少年眉毛一挑,“我只是监察,你要还想回牢里蹲着,不如去求孙司丞。” 郭洵无奈地看了李蝉一眼,心道你能不能将功抵过还得看沈鹤衣的意思,犯得着跟这小贵人较劲吗?连忙出来打圆场,“小郎君放心,我带人看守清河坊四处出口,就算他想逃,也逃不过我司的追踪之术。” 少年淡淡道:“这是神咤司的事,若他跑了,你们自去向沈公交待。” “是,是。”郭洵暗暗瞪了李蝉一眼。 李蝉知趣地接着说:“此案的第一个死者许阿能,是个更夫,那许阿能死的时候,清河坊还未禁夜市,夜间活动的人不算少。死了一个打更的,而不是普通人,想必不是巧合。更夫巡夜,必备辟邪灵应,这是隶属玄都谯楼的打更人必须遵守的规矩。谯楼的辟邪咒,是八品灵应法,对付孤魂野鬼效果不错,遇上厉害角色,却容易将妖魔激怒,反受其殃。” 少年看着地砖缝里的积水,问道:“你要扮做打更人?” 李蝉没回答,反问道:“那妖魔既然会藏形匿迹,却杀法曹差人,杀神咤司缉妖吏,但至今,不曾有一个普通百姓被害,小郎君觉得为什么?” 少年心头稍霁,这左道妖人总算还意识到了他是此案的监察。 少年本是心智聪慧的人,但不谙妖魔之事,也极少接触市井,加之李蝉行事动机难以捉摸,才一直对这案子插不上手,冷眼旁观至今,李蝉这么一说,少年心里琢磨出了几分端倪,说道:“挑衅。” 李蝉点头,“不错。小郎君既要行监察之权,待入夜后,就与我一同去谯楼扮做打更人,一探清河坊。” 六:玄都驿内 李狸儿回到护城河边的驿馆时,已日薄西山,驿长知道这位是沈鹤衣的随身童子,热情地上去问他要什么饼食粥饭,李狸儿心里还想着白天的事,随手一指,示意驿长一边儿待着去,驿长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脸上赔着笑,心里暗骂狗仗人势的东西。 这驿馆是多年前大名鼎鼎的玄都驿,先帝在位时,玄都是大庸皇城,那时候,玄都驿可了不得,光马厩就有数百间,饲马两千五百匹,气象惊人。 到了如今,玄都驿虽没落了许多,规模依旧不小。当年的马厩、驿馆和库房大半被拆了,改成假山池和花园,走过马神祠后,就是公馆所在之处,檐墙交掩,廊腰缦回,虽然失了当年的气象,却清幽了不少。 快走到沈公居住的公馆时,李狸儿整了整衣领,又把衬尖巾子的襥头扶正了,才到门外唤了声沈公。 这位沈公的官途一直很坎坷,麟功八年做了起居郎,没两年就被贬到边州,当了四年通判,后来回京了,也只当上个翰林待诏,一当五年都没挪窝。 但李狸儿对沈公的尊敬不会因此减少。 大庸国内,两教然世外,儒门辅佐人主治理江山社稷,如今的儒门,大抵可分作两派。 大庸儒门最盛的一派源自三百多年前,那时儒门势颓,举世无一圣人,儒门五位大儒以谶纬之法,融合两教理念,秉孔圣文圣正宗,化仁义为天理,才不至于让儒门衰微下去。又有祝圣出世,穷尽天理之极,证得圣位,儒门地位再度稳固。 九十年前,又有一大儒秉祝圣之学欲穷天理,云游天下后,却觉得天理无穷,人力有时穷。自觉看尽了众生相,独未尝死味,凿石为棺,自封石棺内半月,勘破生死,明悟心即天地,被尊为阳圣。 阳圣棺中悟道后向身边七位学生传道,便是后来的阳门七大儒,七大儒又广收门徒。 沈公讳秩,字青藤,是阳门七大儒中,大儒吴时隐的关门弟子。 如今的儒门两大派,一个“理向外求”,一个“心无外物”,当然聊不到一块儿去。 朝中形势是祝门势大,阳门在野,沈公作为吴时隐的弟子,在官场中便屡屡碰壁,但当李狸儿的老师绰绰有余。 门里的沈公回应后,李狸儿便推门进了屋子。 屋子里头布置典雅简约,墙上裱了桑皮纸,窗前有一方简案,上面放着喝了半碗的白粥和两碟素菜,是春笋两吃,裹面衣油炸和水煮,雅称叫煿金煮玉。 沈青藤正开着窗,冷不丁的,一只黄纸鹤出现在窗外,没半点征兆。纸鹤迅如劲矢,临近了窗户,势头又一下缓了,轻飘飘地飞进来,落在桌案上。 沈青藤展开纸鹤看罢随手一抛,那信纸上燃起青火,霎时间就把信纸烧成了灰。 李狸儿没有好奇那上面写了什么,类似的鹤信,多的时候一日会来十多封。 “案子查的如何了?”沈公拂开鹤氅下襟,“坐下说。” 二人在席上跪坐,李狸儿答道:“逛了一天,看了些风景。” 沈青藤把竹笋夹进白粥里吃了一口,点头说:“是要多走走,多看看。你没出过玉京,一直练着养气功夫,功夫和学问一样,不是关着门能练好的,养气,养精气,心气也不能落下,若气都养不好,就更不必想神通了。” 李狸儿静坐着想了想,回答道:“谢沈公教诲。” 沈青藤吃了两口白粥,停下筷子问道:“我考考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监察这案子吗?” “我想过了。”李狸儿道,“神咤司调用左道妖人,那孙司丞不愿授人以柄,有鹤衣使者监察,便不怕被对手攻讦。以沈公的身份,不便亲自监察,让我代持腰牌更加合适。” 沈青藤赞赏地点点头,推开碗道:“说得不错,的确有这么一层考虑,这是官道,你日后虽不会与官道有多少接触,但天下道理莫不相通,为官者多工于心术,知人心方能知人,人即是红尘,不知红尘焉能出红尘,你不要怕道心染垢,在这方面,可以不吝琢磨。” 李狸儿苦笑道:“再琢磨下去,就琢磨不出什么了。” 沈青藤道:“你我入神咤司前,此案为何悬而未决?” 李狸儿道:“听那都尉说话,是法曹延误了时机,神咤司中缉妖吏又业务不精,敌不过那妖魔。” 他想了想,“沈公的意思是,神咤司说了假话?” 沈青藤道:“不必管我,你不妨如此推演下去。” 李狸儿纤细的眉毛一凝,斟酌着说:“玄都曾是六朝帝所,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形势复杂,沈公是玉京来的鹤衣直指,神咤司当然不会一见面就对你托底,那司丞和都尉说的话,有真有假。” 沈青藤道:“孰真孰假?” 李狸儿推测道:“我起先以为那孙司丞请沈公干涉此案,是为了拉沈公下水,做他的护身符。但换个思路想,若孙司丞本就不想把这案子查下去,沈公突然到来,才给了他压力,让他不得不有所行动。” 李狸儿忖度了一会,恍然道:“不然,他也不至于听那都尉一句话,就调用了左道妖人。他调用左道妖人查案,就算不被对手攻讦,也失了神咤司的威严,怎么都讨不着好,这举措荒唐至极,可他存的其实是置身事外的心思,难怪,难怪,我就说神咤司有三十六般降妖伏魔法,干嘛把希望放到一个左道妖人身上,难怪,那李蝉想用神咤司的灵应法,姓孙的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绝了。” 沈青藤欣慰道:“不错,我只点了一句,你就把到了脉络。” 李狸儿眼中闪过兴奋的神采,很快又被疑惑取代,“想必姓孙的知道一些线索,笃定那左道妖人只会旁门,便无法降服那妖魔。但不管怎么说,他调用左道妖人都丢了脸面,究竟是为了什么,让他不顾脸面也想置身事外?” 沈青藤呵呵一笑,“这就得查清因果后才能知道了。” 李狸儿明白,这将是沈公给他上的第一课。 他正色道:“我会查清这案子。” 沈青藤摇摇头,“你对地方形势还很陌生,玄都与玉京不同,二十年前那场祸乱天下的妖患虽被圣人平定,但也留下了很多很多暗伤,为弥补后患,地方册封了诸多野神,清河坊就是濮水府君的地盘,我听说濮水府君庙旁,还有一间神女祠。” “神女祠?”李狸儿轻呼。 沈青藤点头道:“既然是濮水府君的地盘出了事,濮水府君和神女难辞其咎,你去那庙祠之中,说不定呢能找到端倪。” 却见李狸儿神色有异,沈青藤问道:“想到了什么?” 李狸儿道:“那李蝉也盯上了神女祠。” 沈青藤眉梢一抖。 李狸儿又自语道:“但按沈公说的,只要是了解清河坊的人,就能想到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 沈青藤问道:“他去神女祠查到了什么?” 李狸儿答道:“没查到什么,只是跟祠中灵祝说了几句闲话。” “不要轻慢对待。”沈青藤道,“可记得?庶人非下,王侯非高。” “我明白。”李狸儿谦逊地低下头,眉眼却有锋芒。 形势已变,他不再只是冷眼旁观的监察,而是破局者。 白天的经历在脑中闪过,李狸儿确定,那左道妖人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但回忆掠过,却定格在李蝉最后安排除妖时那幅故作谦卑却胸有成竹的笑容上。 李狸儿不禁蹙了一下眉毛。 沈青藤看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有怜爱,又有担忧,他知道少年的自信源自何处,也知道少年为何厌憎左道妖人。但情绪总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 莫名的,他心底竟隐隐期待李蝉能挥一些出人意料的作用,那或许将是少年的一场历练。 七:蜃气   亥时,神女桥南北两阙的桥市一片漆黑,玄都城中央的谯楼里却灯火通明,正是仲春时节,一面青阳旗高高竖在楼顶,楼里司夜的官差们正在紧张忙碌,报时是州中的重要工作,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秤漏官紧紧盯着鱼珠落入铜漏,便立刻敲了一下手边的木鱼,值更人闻声便举起时刻牌。   负责报时的鸡人脸颊与舌面上有朱砂纹绘成的“小雷音咒”,见时辰已到便引颈高唱:“丙夜辛,清鹤唳,梦良臣!”   声音数里可闻。   铜鼎里的疏文迅化为灰烬,灵祝在六纛大神前念罢祷词后,指蘸朱泥,在待命打更人的手上画下驱邪符。   玄都谯楼的驱邪大术位列七品,按子午流注分为三十六种,分别在不同的时节时辰中使用。   亥时三焦经最旺,又是戊辰日,所谓戊辰气纳三焦脉,灵祝这回要画的那一道驱邪咒,便依附在三焦经上。灵祝在李蝉小指指端处起笔,历关冲、液门、中渚、阳池、外关五穴,灵脉勾连,一气呵成。   若夜行遇上邪祟,只需竖起小指掐诀横于身前,念诵“煌明神威,百鬼莫近”,便可驱邪。   李狸儿手上也画了一道同样的符咒,他知道这符咒对他来说形同鸡肋,只能慑走孤魂野鬼,防止更夫身染阴气而致病对成了气候的妖魔适得其反。但正如李蝉所说,这驱邪咒或许可以激怒那妖魔。   沈公的提点让李狸儿明白,这个左道妖人只是神咤司为了置身事外而抓出来的一只替罪羊。   但李狸儿不得不承认,李蝉的演技很好,甚至差一点骗过了他。   一件不大不小的案子里,所有人都心怀鬼胎,表面都想破案,暗地里,却都在为自己争取筹码,孙司丞如此,李蝉如此,甚至李狸儿自己亦如此——他要破了此局,完成沈公的第一课。   李狸儿知道,李蝉在故弄玄虚,在装,他想办法支开了郭洵,想要伺机逃跑,   但李蝉想的这个法子,扮成打更人,倒还有点用处。   ……   清河坊的宁静让郭洵感到很不适应,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地方永远灯火通明,彻夜燃烧的烛油熏得蚊子都不见一只,巷口街边卖糟羊蹄子羊脂韭饼的食摊,白矾楼的七宝擂茶,彤楼绣柱里打酒坐的歌妓,只穿抹胸亵裤看得见大腿根子的女相扑,濮水里盖过月影的金粉……仿佛都凭空消失了。   郭洵叹道:“这妖魔真是罪大恶极,罪大恶极啊。小郎君,清河坊就靠你们了。”   李蝉抬头看了一眼月亮,“郭都尉,该动了。”   郭洵招手唤来身边的八名缉妖吏,吩咐道:“知道该怎么做吗?”   一名缉妖吏道:“郭都尉放心,我等一定守好清河坊的每一个出口,苍蝇都别想飞出来。”   郭洵一瞪眼,“妖魔能和人比吗,不光出口,所有地方都给我守住了,已经死了两个兄弟,这次谁也别再给我出篓子!”   众缉妖吏领命散去,郭洵也很快隐藏在夜色中。   李狸儿没有阻止郭洵离开,对他来说,郭洵被支开也是好事。既然那位孙司丞心怀鬼胎,这都尉也是一丘之貉。   李蝉坐在清河坊牌楼边的石墩子上把绑腿又扎紧了三分,又把一个长筒绑在背上,起身拍了拍屁股,拿起脚边的锣和灯笼,就迈步走进清河坊。   白皮灯笼随着脚步摇晃,提槌一敲。   “咣咣!”   李狸儿觉得有点别扭,也还是敲响了梆子。   “笃笃!”   坊里一片漆黑,富户门口挂着的灯笼都是熄的,阴雨暂时停了,石砖地上有泛着水泽,映着森然月光。   两个白皮灯笼照出几尺的光亮,在坊间移动,打更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响亮。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   “咣咣!”   “笃笃!”   清河坊里起了夜雾。   走到琵琶里,隐约有人声从远处飘过来,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瞧,雾气里有隐约有晕成一团团的灯影在晃动。   “城隍了布告,还有开夜市的?”   “生活不易啊。”李蝉感慨了一句,忽然停住脚步,“小郎君,换条路吧。”   “怎么了?”李狸儿双眼微眯。   “走这边。”李蝉一抬手,指向身边那道通向琵琶里的巷子,巷里黑洞洞的,不知通往何处。   总算露出狐狸尾巴了,李狸儿心想,按原路前行正是走向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李蝉指的方向却背道而驰。   但李狸儿并不想多管闲事。   “那就分头行事。”   李狸儿丢下一句话,脚步一转,就走进夜雾中。李蝉想逃,便让他逃好了。神咤司将这人调出监狱,只是做个幌子,当替罪羊,就算他跑了,也是神咤司自作自受。   李蝉喂了一声,一转眼,李狸儿却已不见了踪影。他愣了一下,这才知道这位监察一直没信过自己。   “我本将心向明月……”李蝉喃喃道,“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提起槌子,用力敲了两下锣。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了!”   喊完一嗓子,就走进琵琶里。   越深入巷中,雾气越浓,巷边人家的门檐起先还隐约露出轮廓,后来竟全看不清了。   再后来,连脚下的路都看不清了。   李蝉如同置身于一片白茫茫的无边天地,那一盏白皮灯笼的微光,被压制到仅剩几寸。   此间已没有道路,似乎已在云端,往任何方向迈步都会跌落下去。   李蝉那只青色的瞳孔里却倒映出夜色里安静的窄巷。   他闲庭信步般走着,倏忽间,一面石墙出现在眼前几寸外,似乎已到巷底。立刻就要撞墙,李蝉眼都不眨,径直迎上,却把那墙穿了过去。   眼前一晃,景象一片清明,微冷的夜风带着濮水的河腥味,夹着几缕寡淡的桃花香。神女桥就在前方不远处,河水冲刷桥基,偶尔传来哗啦一声,声音轻得让像错觉。   李蝉回头一瞥,白雾俱已不见。他走过的不是琵琶里,却是通向神女桥的琴台街。   街上一片漆黑,没有半点灯影人声,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俯视人间清冷。   拿梆子提灯笼的少年不见踪影,不知被引去了哪个角落。   李蝉拍了拍衣袖,仿佛要拍去并未沾上的潮湿雾气,自语道:“这么浓的蜃气。”   他抬起头,丹青二目利箭般刺透黑夜,唰一下看向神女桥头的濮水府君庙。   “好一只大蛤蜊精。” 八:街市   李狸儿走进桥市,惊讶地现整条街都很亮堂,万千店铺烧着万千只蜡烛,万千烛火混淆成一种混沌却无处不在的昏光,进而把整个天地都罩上一层琥珀色的翳。   空气里充斥着黄蜡燃烧的淡淡松香味儿,李狸儿在这种味道里还辨认出了檀麝香。浓烈的香气让人闷,要命的是这里边还杂糅着酒菜香和汗味儿。   李狸儿缓慢而均匀地吸气,然后短促吐出一口浊气,如此重复呼吸吐纳,让灵台保持清明。   但他还没有达到行止坐卧皆心如止水的境界,嘈切的丝竹和莺歌燕语让他的呼吸开始混乱,他听到无数人在嬉笑、叫喊、争吵,句句粗鄙下流之语,阵阵银铃般的巧笑。   那些勾栏瓦舍里的行乐者穿着让人眼花缭乱的各色衣裳,还有的赤着上身,喧天的人气从门窗里窜出来,热浪似的,把街道都扭曲了。   李狸儿没感觉到风,斑斓的酒旗子却在摇曳,真是光怪6离,眼前像铺开一张蚕花纸,搭起了一个大影戏台,唱戏的,叫卖的,喝酒的,杂耍的,走路的,诸般众生,却像影戏里的纸人儿那样,没一丝生人气。   李狸儿心头涌出一股冷意。   街市中的香风酒气却让他浑身暖洋洋的,把那股冷意一下消融掉了。   一个疑虑萦绕在心头:纵使有人不顾禁令,也不至于形成这般盛景。   李狸儿却莫名的没有思考下去。仿佛进入了梦中,一切的混沌都理所当然。   穿过街市,就到神女庙了——唯有这个念头还很清晰,驱使他迈步前行。   手头的梆子已经被李狸儿遗忘很久,白皮灯笼的微光在如昼灯火间熄了似的。   李狸儿走了不知多远,脚跟开始酸,前方却仍灯火通明,连绵的酒旗和灯笼延伸出去,仿佛没有止境。这决不是去神女桥的路,看来,自己走错了。   李狸儿不识玄都坊市,但依稀知道,濮水旁不止清河坊这一处繁华地界。清河坊朝西走是洒金坊,往东有青吟坊,都是流金淌银之处,看来自己偏离方向,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李狸儿走向街边的食摊,食摊在鞍鞯铺门边,摊案上铺着蓝布,布上着摆几个瓷碗和擂钵。   摊主是个长相憨厚的老头儿,李狸儿走近道:“敢问老丈,这里是什么地方?”   摊主看了李狸儿一眼,“迷路了?”   “所以请老丈指路。”   摊主憨厚笑道:“看你也走得累了,不如先坐下休息休息。”   “多谢老丈,不过我身有要事,要尽快赶往清河坊。”   “刚来玄都吧,看来不懂这里的规矩,既然要问路,就坐下来问。我这里的五宝擂茶,不尝一尝就太可惜了。”   李狸儿看着摊主那憨厚的笑容,怎么也没想到这摊主原来如此奸诈,颇有几分不买他的擂茶就不指路的意思。   他把手伸向腰囊,准备拿钱让摊主开口,又觉得,还真有点饿了。   拂开衣摆往摊前一坐,李狸儿问道:“我听说清河坊有家七宝擂茶号称一绝,你这里的五宝擂茶又有什么不同?”   李狸儿一坐下,摊主就从各个瓷碗里舀出食材放进擂钵,用擂槌细细研磨罢,提起火炉上的水壶,一注晶莹滚水自壶口泻进擂钵,冒出滚滚白气。   没一会儿,摊主把一碗五宝擂茶往李狸儿面前一放。   李狸儿一嗅,浓郁鲜香钻进鼻腔,直入脑髓,他心中惊讶,不愧是六朝帝所,玄都这地方,一个街边卖小吃的摊主都有几手绝活。端碗啜一口,稠的滚烫茶汤咽下喉咙落进肚里,仍散出暖烘烘的热气,叫人冒出一层毛汗。   摊主用毛巾擦着擂钵边缘,这才说道:“别人的七宝擂茶,茶中佐有糯米、葛粉、芝麻、花生、绿豆、生姜、山苍子,我的五宝擂茶则大有不同。”   “客人还没吃出来?七宝擂茶是素茶,我这五宝擂茶则是荤茶,茶里的佐料嘛,是心、肝、脾、肺、肾。”   摊主笑得很憨厚。   一股寒意在李狸儿背后炸开,托着茶碗的右手猛一下扣住碗雁,啪一声,把碗顿在桌上,浓稠茶汤溅起,黄绿中夹着淡红色。   腥气从肠肚中泛上来,李狸儿直欲作呕,却冷哼一声,忍了下去。   一道气劲随着冷哼扩散,李狸儿身下矮凳和食摊齐齐破碎!   木片四散暴射,摊位上的跟瓷碗约好了似的,在啪的一声清脆巨响里,尽数震成碎片!   碗里那团黄绿色茶汤毫无遮拦露地出来,没了瓷碗托底,向地面坠去,同时下坠的还有那些碗里的佐料,猩红暗青的一团团东西,啪嗒啪嗒的,落在黄土夯实的路面上。   李狸儿左手撇开衣摆,右手提起白皮灯笼,站在原地。   那道气劲至此才平息下来,除了那食摊和矮凳,李狸儿身边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只是那鞍鞯铺子门口的布挂荡了两下,有尘土像是被微风吹拂一般,呼一下,荡出一圈儿涟漪,在李狸儿脚下划出三丈方圆。   那憨厚老者倒在食摊中七窍流血。   “妖孽!”李狸儿目光冰冷,一字一顿。   摊主面色惊惧,抹了一把血泪,哭丧着连连磕头,“仙师饶命,仙师饶命!小老儿不长眼,冲撞了仙师!小老儿卖猪下水汤,挂上五宝擂茶的名头,只求生意兴隆,却无意让仙师破了荤戒,可小老儿罪不至死啊!”   李狸儿眼神冰冷,这摊主的话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仙师和荤戒这两个词实在不搭边,也正让这老者看起来的确像个市井小民,莫非,自己冤枉了好人?   李狸儿逐渐冷静下来,从一开始,就有一道暖意缠绕在心头,让他昏昏沉沉,无法清晰思考,此刻,诸多疑问又在心中浮现。   情形却不容他仔细思考,食摊的动静惊动了街市中的其他人,无数商贩行人围拢过来。   “欺行霸市了!”   “打人啦,杀人啦!”   “年纪不大,手段如此狠辣!”   “抓他去见官!”   无数人围绕四周,无数只手抓了过来。   李狸儿眼含怒意,朝四周一看!   卖糖葫芦的,糖葫芦竹签儿上串了一串人眼;   卖梳篦的,梳篦上扎着长满头的人皮;   卖肉的,脖子上挂了一串肚肠;   卖糟蹄髈的,盘子里托着几只人手!   叫着抓人,脸上却笑意盈盈,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热情迎客呢。   ……   “咣咣!”   “雨水阴潮,防贼,防盗!”   清亮的嗓音划破寂然夜色。   李蝉敲着梆子,提着白皮灯笼,大步迈向神女桥。 九:眼底丹青   濮水府君庙和神女祠沉寂在夜色里,到了这个时候,庙里的灵祝和庶务都关门休息了,只有神堂的纸窗依稀透出阴暗烛光。   神灵居住的庙祠里,都布置了防火咒术,每七日一换,夜间无人看管,也无失火之虞。   不过神台里的香火和酥油至少两个时辰一续,那濮水府君庙有值夜的庶务,神女祠里就只有那个老妇人打理了。   李蝉站在桥头,又看向桥基下的捣衣处,白天空荡的捣衣石边,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红药。   他收回目光走上神了女桥。   神女桥上覆重檐,能够遮风挡雨,平时桥上也会聚集不少商贩,这时却很清净。   桥身平直,一眼可以望到对岸的安平坊,安平坊也禁了夜市,一片漆黑。   但桥中央,隐约有一盏灯火。   走近了,是桥檐下悬挂的一盏黄檀六角宫灯。   灯下有个少女,坐在桥畔,模样有点眼熟。   再走近步几,模样清晰了许多,少女纤弱的眉眼儿淡得像烟,仿佛风一吹,就要吹散了。脸蛋白净,嘴唇涂朱,长得和那祠中的神女像有个五分相似,年纪都只在十三四岁左右。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神女像穿大袖襦裙,这少女一袭淡红春衫,露出羊脂玉般白嫩的半臂。   李蝉走到十余步外,少女低眉欠身施礼。   “小女子红药,不知道长怎么称呼?”   李蝉笑了笑,“不是道长,姓李名蝉,左道之士而已。”   红药听到李蝉自称左道之士,诧异了一下,恍然道:“难怪,和你同来的那少年对你百般防备,原来你们不是一伙的。李郎是戴枷上阵,被逼无奈呢。也难为李郎一表人才,却委屈扮做了更夫,受他们这般羞辱。我却不能怠慢李郎。”   她把手一拂,身边的一张旧桌面上,凭空出现一套做工别致的青瓷茶具。又不知从何处提出一把铜壶,提壶沏水。   青瓷盏里,毫针般的芽叶在滚水中翻腾。   注满七分水,红药把铜壶放在桌上,邀请李蝉去坐。   “戴枷上阵不错,被逼无奈倒不尽然。”   李蝉大咧咧走过去,放下灯笼和锣就坐下了,低头解胸口的绑带,解开了,取下那长筒放在桌上。   红药笑道:“不是被逼无奈,那李郎是自愿给神咤司做事了?我看李郎不是甘为鹰犬之辈呢,正好那少年被我困住,李郎要走,此时便可扬长而去。李郎若要做绝,你我联手,也可以除掉那个少年,还有那些缉妖吏。”   李蝉打量了红药两眼,心生惋惜。   “我是诚心前来,神女却想借刀杀人。那少年可不简单,你的蜃气困得住他一时,要伤他,还是别妄想了。”   红药的柳叶儿眉稍向下一撇,哀怨道:“这么说,李郎还是要对付我?我虽是妖,也曾具人身,也有个神女的封命,难道人和妖,就非得势不两立,拼个你死我活吗?”   李蝉静静看着红药。   “你竟然能操纵蜃气,想必是吃掉了濮水府君,得了它的道行。想必这几日去府君庙的香客,都没能求到灵应,庙里灵祝该是吓了个不轻,还瞒着消息,不敢上报城隍。这倒也没什么,只是你又害了数条人命,想必已经心存死志了。”   红药身子一颤,露出委屈的模样。   “枉我现出真形相见,却受到李郎这般对待,好端端的,就要我去死。既然你要对付我,又何必跟我说这么多话。你也说自己是左道妖人,怎么非要赶着给神咤司做事?还想着为民除害,还除害,我看,我看,你自个儿都是一害呢。”   李蝉笑了。   “主动现身是明智之举啊,草木化妖最怕暴露跟脚,要不是我看破了你的原形,又破了你的蜃气,你哪有闲心跟我废话这么多。”   红药小脸一冷:“那你来做什么,特地来耍弄我?”   “我是来帮你的。”   李蝉摇摇头。   红药眼中露出疑虑地看着李蝉放在桌上的那个长筒,却拍了拍胸口,嘻嘻笑道:“原来是我错怪李郎了。”   李蝉打开长筒的封布,先是从长筒里取出两个瓷盏,接着,又取出一卷画轴。   轴间卷着一支没沾过墨的新羊毫笔。   他把画纸铺上桌面,用装着调和好的丹青的瓷盏压住纸边。   “南北桥市的夜晚灯火辉煌,是玄都一景,但今夜的清朗月色才是罕见景色,不趁机画下来就太遗憾了。”   李蝉站起来放眼眺望河面和两岸桥市,红药只看到他的侧脸,月光下,那眸子里的一抹青色让红药感到心悸。   她不禁后退半步,正落在李蝉侧后方,落在他视野外,但李蝉仍没什么反应。   红药一下眯起眼睛,他如此托大,到底是故作高深还是狂妄?   “我既有怜花意,别逼我做催花人。”   一句话却像冰水一下当头把红药的杀意浇灭了,她不明白自己的畏惧来自何处,就算这个男人看破了蜃气,但他身上似乎没半点修为。她攥了攥拳,指甲刺着手心。   “你究竟要做什么?”   “作画。”   红药讥笑道:“真是好闲情,好雅致,挑这种紧要时候,做这种闲事儿。只可惜今夜禁了夜市,要不然,把群玉楼和百花舫那几个头牌抓来,教她们见识见识李郎的风流倜傥,喝个彩,叫声好哥哥,那才美呢。”   李蝉捉笔捋起袖口。   “不雅致,也不是闲事。我不为流连风月,只为穷天地之不至,日月之不照。”   红药听这语气振振有词,冷笑反驳:“世上有何处不在天地之中,哪里又有日月照不到的地方?”   “在你心中。”   李蝉回头看了过来。   红药一时语塞,被李蝉的眼睛看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什么,竟感觉无法动弹。   “可愿随我入画?”   李蝉说。   红药看到那双眸中的丹青二色,像是被画笔一搅,旋转,糅合起来。   桥栏、宫灯、濮水、玄都坊市,夜幕、星辰、明月,浊地清天,也以极远处的一线天际为界,旋转,糅合起来。   化作一团混沌。   “不愿!”   红药惊惶大喊。   却成了无声呢喃。 十:有女通灵   李蝉睁开眼时,只看见一片开阔的水面,神女桥不见踪影。   不远处有一队货船停靠在码头上,码头里还有驼队出入,有力士卸装货物,漕吏拿着簿,记录完这边的货物清单,又匆匆走向下一个装卸货物的地点。   场景很热闹,除了一切都是黑白二色,看起来与现世几乎没有区别。   这是清河坊水6码头。   码头的规模不大,每日进出的货量却不少。正是麟功元年,圣人平复了百年妖乱,肃清商路,龙武关外诸羁縻州与外邦和大庸的交易又旺盛起来。   东陵、岭南的日用百货、粮油和盐碱,北襄的瓷器、药材和丝绸从水路抵达这里,又从旱路输送出去。关外的香料、皮毛、牛羊从旱路来到此处,又经水路流向整个大庸。   这是现世的二十年前。   这一年生了不少大事,可给货栈脚店里的说书人提供了不少素材。别提说书的,就连脚夫力士休息嚼饼子的时候,都爱掰扯那么几件家国天下、神仙妖魔的大事。   头一件大事,自然是圣人即位不过两年,就西逐妖魔龙武关外,平定了百年的妖魔乱世,天下从此太平。   土生土长的玄都人,说起这普天同庆的大事,都是眉飞色舞。   想那乱世中,不光有妖魔肆虐,又有军阀四起,外邦虎视眈眈,大庸疆土逐渐被蚕食,以至于整个西岐都丢了,帝京玄都坐镇的大庸中枢,竟逐渐变成了西陲,与龙武关一前一后,成了维护大庸尊严的最后两道屏障,还得到了“帝关”这个壮烈又无奈的名头。   作为玄都人,与大庸共过患难,亲身见证大庸夺回尊严,当然是与有荣焉,恨不得个个以守关人自居。   可另一件事说起来,就让玄都人有点憋屈了。   憋屈什么?   还不是圣人西逐妖魔后,就改元麟功,下令迁都,把皇城定到玉京去了。   其实谁都知道,哪有把皇城放在边陲的道理,先皇抵死不迁都,不过为了争一口气罢了。   可大家伙嚼舌根子只图个痛快,要个屁的道理,不必多想,只管说就是了。不敢说圣人的不是,就把锅扣到钦天监的监正的头上,说要不是那老东西乱观天象,蛊惑圣人,圣人怎会弃玄都而去?   好在,那位曾十骑取五城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没走,被封为镇西王,留下镇守玄都,这才让玄都百姓于心稍安。毕竟坊间相传,圣人即位前和这位镇西王可是过命的交情。   况且玄都东边还有一座浮玉山,有青雀宫里的神仙顶着,就不怕关外的妖魔再攻进来。还有,前一阵儿两教大能齐聚西方桃都山,共贺那位一幅山海图收尽天下妖魔的神仙霞举飞升,顺便也合力关了大桃木间的鬼门,这下西方的流未必洁,源却是清了。   这么多影响国运的大事,都生在麟功元年。   不过这麟功元年的一方画境,倒与这些大事无关,只为一个市井中的普通人而生。   李蝉眺望远方。   清河坊以外的地界,像是宣纸上打翻了淡墨,晕染出一片混沌。   ……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   “不畏岸边犬,但畏水中虫!”   若有若无的软糯歌声,荡起来一片涟漪,涟漪的中央是一双小巧玲珑的赤足,赤足的主人是个十来岁的渔家女。   渔家女坐在船头,双脚一下一下拍打水面。衣裳和头巾很旧,却是黑白画境中独有的一抹红色。   姜和和哼着歌谣在船头玩水,一边用布擦拭船头上嵌着的船眼睛,船眼睛由两颗蚌珠打磨成梭形,成色不好,个头却不小,是祭祀河神的法器,安在船头,大雾天出船都能辨认方向。   其实谁也说不好,船眼睛到底有没有用,这或许只是渔民为祭祀河神找的由头。   濮水是滺水的一道小支流,向来风平浪静,又在玄都里边,没出过什么怪事,也没有正神坐镇。   但在大庸国,干哪行的,似乎都要敬神供佛才行,没有正神,就自个找个什么神供着,不管你求不求灵应法,这是规矩,按规矩办事才叫人心安。   姜和和供的那位河神叫做“罔象”,这河神的来头,要追溯到姜和和六岁时。   姜和和自幼失怙,与阿娘相依为命,六岁那年春天她随阿娘出船,为了捕浅水处没有的石鲞给酒楼卖个好价钱,沿城墙下的水关出了城。   那天有雾,到了临近滺水的地方,船上出现异状,像被什么东西在水底撞击,摇摇欲坠。   阿娘吓得不轻,姜和和却兴奋起来,大叫“网上,网上!”想把那大家伙捞起来。   奇怪的是姜和和叫了两声,船一下就不震了,那撞船的东西也销声匿迹。   回去以后阿娘拿出积蓄到城隍庙求神,庙里庶务说,这是遇上了妖怪,阿娘便花香火钱,求来一道辟邪咒。   回到濮水畔,却有老渔人说,这是遇上了河中野神,河中野神不比妖魔,不会害人的,若在船上贴了辟邪符,反倒会惹怒河神。   阿娘犹豫,有人劝,说你求得起辟邪咒,还请得起高人除妖么?   谁不知道野神就是妖魔,可天下不知有多少妖魔,害了人的还没除尽,谁有空管你这个?   等你被害了,那妖魔倒是非除不可,可那也晚了。   不如今日起把那河神供上,河神非但不会害你,还会护你行船。   阿娘这才醒悟,把那道辟邪咒洗掉。   老渔人问,那日河神是怎么走的,阿娘说了,老渔人一拍大腿,说这就没错了,定是姜和和叫出了河神的名头,河神感受到了你们的尊敬,这才离去。   河神罔象,河神罔象,错不了。   阿娘迟疑,姜和和明明说的是把那东西网上。   老渔人不耐烦一摆手,妇道人家懂个什么,那河神就叫罔象,水之精名罔象——这是货栈里最见多识广的那位老说书人亲口说的。   姜和和和阿娘从那以后便开始供奉河神罔象。   供奉河神的规矩多,比供奉正神还多,幸亏不用花多少香火钱,当然,也求不到半道灵应法。   奇怪的是,从那时开始,阿娘就没再遇上过怪事。   “阿童复阿童,衔刀游渡江。”   姜和和用脚拨水,一边哼歌。   一群鱼儿,黑的红的,像是因为她的歌声聚集起来,在她脚边画圈儿游着。   阿娘的骂声从背后传来,姜和和一个激灵,缩回双脚,蹲在船沿上嘿嘿地笑。   阿娘气不打一处来,供奉河神可不能往水里扔东西,特别是脏污之物,女人的脚正是脏污之物,怎能近水?   举手要打,又打不下去,只好指着她骂,总有一天你要被河神吃了去。   姜和和开始还笑,阿娘骂的难听了,就往船边一坐,小脸一沉,头一撇,“吃了就吃了,就怕嫌河神我不好吃,把我又吐回来。”   阿娘一愣,怒道:“翻了天了你还。”   “别骂了别骂了,再骂人都不敢坐船了。”李蝉走下河堤,来到船边,“船家消气,生意要紧嘛。”   阿娘见有来客,对李蝉赔笑道:“小女顽皮,郎君见笑了。”   “不算顽皮,只是玩水,哪里顽皮了。”李蝉看了一眼水底下散去的游鱼,小声道:“这女孩儿,天生通灵啊。”   阿娘没听清李蝉说什么,李蝉已经蹲在岸沿上,问姜和和。   “你叫什么名字?”   “红药!”   姜和和不假思索地回答之后自己愣住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喊出这两个字。   眼前的这个青年看起来有点熟悉,她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不过,看着那双眼睛,她莫名就感觉很亲近。   阿娘骂道:“又什么瘟病!自己叫什么,姓什么都忘了?”   姜和和一个激灵,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看着衣角小声道:“姜和和,我叫姜和和。” 十一:封神 麟功二年初,关外宝狮子国来访,佛门无上瑜伽宗八百比丘随使者乘船而来,一行以佛门圣器七宝琉璃船为,有楼船十二架,走舸近百乘,沿黄沙河西入滺水,来到玄都。 为迎接船队,玄都重新修葺了两大港口,顺带着也整肃漕运,把玄都内大小四十余个水6码头合整成了七个。宝狮子国使者抵达玄都后,稍作整顿,便去往玉京。而随使者而来的佛门众比丘则留在玄都,于浮玉山下,召开法会。 天下修行者汇聚在浮玉山下,论道半年,这番盛事中涌现无数高僧高道,再定圣地排名,对修行界影响至深。 不过对普通人来说,这些事远在云端。 但一些普通人的生活轨迹却因此生了重大改变,譬如清河坊没了水6码头,就开始修桥了。 姜和和每天看着石木匠人和力士在濮水边来往,偶尔渡人过河。她记性极佳,载过的船客基本都能认出来,但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那个蹲在岸边问她名字的人。 可惜那人之后就再没有出现过。 浮玉山下的法会是继圣人迁都后的又一大话题,姜和和听老货栈里的说书人讲,那些神仙飞天遁地,搬山填海,仿佛亲眼见到了似的。但很快,这个话题就被一件怪事压下去了——清河桥修到一半,桥基却怎么也打不下去。 这问题还没解决,又死了几个人。据说有人亲眼见到,这几人不是摔进河里的。死人时起了雾,那几个水性顶好的汉子,直愣愣走进河里的,就再也没出来过,尸骨都捞不着。 众人说,是修桥触动了河神的洞府,触怒了河神。这事一出,阿娘也不敢出船了,姜和和一下闲下来,没了生计来源,整日盼着这事尽快解决。 有人说要请人除妖,有人说怎能对河神不敬。半月间,有两位江湖游侠儿,一位行脚僧自告奋勇除妖,没人敢出船,便自己要了渔家的小船出去,一去都没了影。 姜和和听说出资修桥是北襄迁来的崔氏,崔氏是大庸望族,想必很快就会让官府来解决此事。果然,有神咤司的官人出面,说这河妖猖狂,定然有人祭祀,召人问讯。 祭祀正神之外的神灵是淫祀,此罪可大可小。姜和和与阿娘十分担心,直到神咤司的缉妖吏上门,她还期望着这些差人只是来问讯的,但随着差人来的还有那个老渔人。 阿娘一下心若死灰。 但神咤司的差人没有抓走她们,反而,北襄崔氏奏请来了一道封命,要封一位濮水府君。又说要派一个和濮水府君亲近的人去送这道封命,不知怎么,就选到了姜和和,连带着封了她神女之位。 姜和和一下成了清河坊的红人,普通人谁见过在世的神灵?那位指证阿娘祭祀河神的老渔人颇为自得,四处说神女出世有他一半的功劳。 直到濮水畔搭起戏台,明天就要庆贺封神大典,姜和和还感觉像在做梦。旁人说做了神,就高高在上,被人供着。可一些莫名的场景浮现在心中,冰冷的河水,一道阴影游过来,她只感到害怕。 …… 河岸上搭起了戏台,有花旦唱戏,台下舞狮的摇晃着硕大狮头,引起阵阵喝彩,这是宝狮子国传来的傩舞,据说可驱除妖邪,带来祥瑞,对玄都人来说是个新鲜玩意。 封神大典名头听着唬人,其实不算什么大事,府君有大有小,大至太山府君镇压一方鬼门,是与天子平起平坐的神灵。而这濮水府君的封神大典,前来观礼者就只有清河坊所在的附郭县太平县的张明府,和北襄崔氏的管事和几位客卿。 玄都的冬天很冷,姜和和披着大红毡斗篷,穿着青绫细折裙,坐在了轿子上。见到阿娘在抹眼泪,表情像高兴又像是难过。姜和和心里有点茫然,清河坊的人羡慕她,她却不知道当了神女以后会怎么样,想必不用经常为生计愁了,也不会再住在清河坊,那又该住在哪里? 四个汉子把轿子抬了起来,姜和和的位置一下高高在上,能看见身旁的所有人,她的目光越过人群,慢慢的可以看到濮水的水面,水面上起了淡雾,这雾气让她感到熟悉,又让她感到阵阵心悸。她回头去看阿娘,看了几次,忍不住喊轿夫停下,想回去再和阿娘说几句话,轿子却不因她的意志动摇。 “原来心结在这。” 李蝉视线越过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看着那座缓缓移动的轿子。 “没泯灭人性,还值得一救。” “停下!” 姜和和大喊。 “我不做神了,我要陪阿娘!” “停啊!停啊!” 姜和和奋力摇动轿子,去抓轿夫肩头,轿夫的动作却稳如磐石。她心中惶然,求助地去看围观的众人,一幅幅笑容和议论声让她心里一片空白。 “真是孝顺孩子。” “有这般孝心,做了神女后也会福泽一方。” “难得啊。” 姜和和回过神来,嘶声向周围人解释,但越解释,旁人的赞赏声越大。她奋力想跳下轿子,轿子因此停了下来,她又被一群人请了上去。众人见神女与生母的哀切模样,纷纷感慨母女情深,有梨园中人说,今日过后便可编排一目《神女辞母》的大戏,必定感人至深。 姜和和喊得嗓子哑了,身子乏了,软倒在轿子里,双目失神,泪痕把脸蛋刺得痛中带痒,她的嘶喊变成了喃喃,口水哭干了,嘴巴张合间双唇黏。 “不要我不要做神……不要做神我害怕我不孝顺我也不要做神了……放我回去不要……” “这是你自己选的。” 一道声音出现在姜和和耳畔。 “我不做神了,也不做妖了……”姜和和下意识地回答。 “那好。” 姜和和一下回过神来,她的视线还有些模糊,隐约见到前面的人群散开了一部分。一个人站在前方,挡住通往桥头的路,喧天的锣鼓和喝彩声里,他平静的嗓音却清晰可闻。 “放她下来。” 十二:不见红药立桥头 轿边捧着那卷黑牛角轴白绫封命的城隍庙庶务看着那个拦路的男人,不禁眉头一皱,见过拦马车,拦婚驾要钱的泼皮,倒从未见过敢拦神驾的,心道好大的狗胆。 左边一名轿夫喊道:“赶紧让开!” 李蝉看了一眼轿夫,目光扫到北襄崔氏的两个客卿身上。轿夫被那目光一扫,好像被刀刮了一下,气势不由一滞,又见李蝉移开目光,完全无视了他,一下恼怒起来。 放开肩上圆木轿杆子,把裤腰带扎紧,大步迈向李蝉。抡起雄壮黝黑的膀子,朝李蝉头上扇去。 啪! 李蝉抓住轿夫的腕子,轿夫惊了一下,用力往回抽,手却纹丝不动。 轿夫情急之下一脚踹出去,李蝉侧身躲开,轿夫只觉手腕被顺势一带,一个趔趄和李蝉错开了身位,还没来得及稳住下盘,膝盖窝像被枪尖一戳,钻心剧痛!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浑身颤抖,再也站不起来。 围观者哗然。 只是个寻常力士,李蝉低头瞥了轿夫一眼。练武大致可分成五个层次,练皮肉后练筋骨,再练血髓,以至于到达先天乃至神变境界。这轿夫显然只练到了第一个层次。 其余三名轿夫见状,齐齐放下骄子,一人冲向李蝉,一记凶猛的直捣黄龙冲向面门。另外两人却绕到侧后方扑了上去。 三人都膀大腰圆,皮糙肉厚,以多打少的情况下,拼着挨几下打逼近对手,任对手动作敏捷,也能擒抱控制住! 主攻的那位轿夫见李蝉后撤了半步,以为李蝉露怯,不再留力,拳头去势更凶猛了三分。不料眼前一花,李蝉鬼魅般侧到他身边,仰头躲开这一拳,不知何时已一手扯住他的手腕,一自他腋下刺入,锁住他的喉咙,如引弓一般! 轿夫喉头一窒,那只铁钳般的手又轻轻捏了一下,轿夫只听到喉间咔一声闷响,霎时间,便呼吸不了一丝气息。正是奋力搏杀的时候,他眼前一黑,浑身力气仿佛被一下抽走,软倒下去。 直到脊背摔在地上,身体一震,喉间才恢复通畅,浑身毛孔唰一下,泻水似的冒出大量冷汗,只觉在生死间走了一遭,再也提不起搏杀的勇气! 河边观礼台上,一个戴平巾帻,绯衣白裆乌皮履的崔家客卿远远看着这一幕,放下青花荷叶碗,若有所思道:“控鹤擒龙?” 李蝉放倒一人的同时,一个轻巧的转身,正要对付另外二人,那两个轿夫却迟疑地停下了,李蝉眉毛一挑,迈出半步,二名轿夫齐齐后退两步。 “走吧!” 李蝉摆摆手,转身走向轿子。 咻!破空声袭来,李蝉反手一抓,稳稳抓住来袭的暗器,一看,是件柚木清漆的剑鞘。站定原地,顺着剑鞘来袭的方向一瞧,那个穿绯衣的崔家客卿走了过来。 “阁下身手精妙,不像是市井泼皮。” 崔家客卿反握剑柄,对李蝉拱手。 “为什么要阻拦神驾?” 李蝉看了一眼姜和和,“渔家凡女,还是打鱼渡客轻松一点,担当不起神女这样的重任啊。” 是他!姜和和被李蝉看了一眼,心里砰砰跳了起来。等李蝉转过头去,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心中不知怎么感到有些畏惧,又感到十分踏实。 “神女是玄都城隍亲封,为濮水府君去送封命的。”崔家客卿耐心解释道,“清河安平两坊位置绝佳,却被濮水隔开,若能修成一座桥梁联通两坊,是造福百姓的大事,希望阁下不要阻拦。若是遇上了困难,我可以引荐阁下向崔家求助,北襄崔氏素有仁义之名,以扶穷就困为己任,想必能够解开阁下的难题。” 崔家客卿彬彬有礼,围观众人却骂开了,封神修桥是民意所向,是利于百姓的好事,在这种时候闹事的,抓去凌迟也不为过。 李蝉不高的声音却盖住了喧哗声:“封神女是城隍的意思,是北襄崔氏的意思,是诸位的意思。” 他指了指姜和和。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神女的意思?” 崔家客卿眉头一皱,“你什么意思。” “揍你的意思。” 李蝉呲牙笑了笑,猛的冲向崔家客卿!崔家客卿一惊,以退为进,左脚后撤,剑锋左抹横削!李蝉却恰好在剑锋之外停顿一霎,剑锋一去,欺近崔家客卿,手中剑鞘一戳,直指崔家客卿肋下! 崔家客卿侧身躲避,剑鞘尖端却突兀向上一翘! 啪! 重重打在崔家客卿下巴上。 崔家客卿眼冒金星,连忙身形右转,避开李蝉追击之势的同时,双手持剑贴于腹部,如弩簧蓄势。下一瞬,手中之剑由上至下,借身体旋转之势砍杀出来,腿法左弓右箭,只要李蝉被这一剑压制住,接下来就将面对剪绞磨杀,连环进步,没有一丝喘息之机! 只是这一剑刚劈出两寸,就被剑鞘笃的一下抵住剑柄,崔家客卿力道一滞,那剑鞘簌的一下,化出三道残影。 啪啪啪! 三声连响! 崔家客卿手腕,肋下,小腹同时钻心刺痛!身体一颤,当啷一下,长剑失去握持,坠落在地。 李蝉已退后一步,负手低头看着他。 “望参射商……三星在隅!”崔家客卿额上豆大汗珠滚落,咬牙道,“列宿二十八剑架?” “眼力不错。”李蝉挑眉,“不至于看不出来封神女送封是以人饲妖啊。” “我……”崔家客卿叹了口气,低头的瞬间,右手握住袖里滑出的一柄短剑,暴起朝李蝉小腹刺去!却见李蝉好整以暇地退了一步。 崔家客卿他心里一惊,短剑再进,李蝉再退,又进,再退! 一连三步,崔家客卿眼中露出惧意。咔哒!手腕被李蝉一脚踩在地上。 “刺客之剑,以弱击强,玉石俱焚。” 李蝉低头冷冷看着崔家客卿。 “若非胸有怀大义,不能神勇。只凭一口恶气,杀不了我。” 崔家客卿本欲反抗,一下心中冰冷。围观众人却愤怒起来,纷纷涌向李蝉。 姜和和愣愣地看着这一幕,李蝉转身走过来,扑向他的百姓化成团团墨迹,等他走到身边,天成了白色,地变成了黑色。 记忆在姜和和脑海里涌现,她看着李蝉,眼中的惧怕和依赖都消散了,只是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神通?” “这是画境。”李蝉蹲了下来,对跌坐在轿中的红药说,“是你的执念所化。” 红药张了张嘴,回想起久远的记忆,心中的憎恨却莫名都消失了。终究只叹了口气,“竟没有一个人舍不得我,甚至阿娘……” 李蝉道:“这种境况里,人都身不由己了。若姜老夫人舍得你,怎会独自在神女祠里当灵祝,这一间小庙,能求的灵应法不过十一种微末之术,要独自一人维持,也不是件容易的事。祠里没有庶务,她年逾六十,每天要起夜续香火,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红药低下头,眼睫毛眨了眨,落下一滴泪珠,赌气般的喃喃道:“那就好……” 李蝉露出欣慰的笑容,伸出手道:“气也消了,可愿随我入画?” 红药抬头看了李蝉一眼,又低下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好。” …… 月照春江。 那道声音和着墨黑的涟漪,不知荡向何处。 李蝉站在桥头,纸皮灯笼的白光在风里一晃一晃。 那个红衣少女已经不见了,桌上的茶,只是一碗沉浮水草的江水。 纸上的画不知何时画完了,青雘勾勒的神女桥和江水,黑得像要流进夜色里,唯独桥头用丹朱点了一抹红药,红得煞人。 李蝉停下笔,转头去看。 桥头的那株红药,被一阵夜风卷成漫天花雨,刮向整个玄都城。 十三:河底   对清河坊里绝大部分人来说,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当然特殊之处也仅限于今晚很安静。游神夜奔是大庸流传的一个说法,据说神灵也跟庙堂里的官员一样,今天镇压一方山脉,明天就可能被天帝派去管理某方水域。   神灵要赶去上任,就常常选在夜晚,普通人若冲撞了神驾,要倒很长一段时间的霉运,所以,宵禁的禁令布后,大家也没有抗命的,权当休息一阵。   只不过今晚的更夫异常烦人,只过了半夜的功夫,锣敲响了七八回!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清河坊的居民不知道,当铜锣最后一次敲响五声以后,清河坊四周的黑暗里,悄然冒出数十道人影,像听到了兵的角声,迅赶向神女桥头。只有一只在墙头舔舐皮毛的狸猫,被这群鬼魅般的缉妖吏惊得弓起脊背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唰一下藏进角落里。   月色寡淡,把枝上几簇早放的桃花照成了白色。夜风一吹,有几瓣桃花落下,消失在神女桥下的潺潺水声里。李蝉提着白皮灯笼走下桥头,看着那个僻静无人的捣衣处,一枝红药的花茎在风中颤颤巍巍,花瓣已被风卷走。   远处的堤岸边,两艘乌篷船驶了过来,摇橹击碎水上的月影,传来哗啦水声。李蝉身后也传来错杂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众缉妖吏围拢过来,一排写着“咤”字的黄皮灯笼明晃晃的,郭洵在人群中走过来,右手扶着直刀。   他刚想问情况,后方的一名缉妖吏低呼一声:“监察来了。”   更夫打扮的李狸儿提着白皮灯笼走近,他的衣裳有些凌乱,神态气度却很冷静。他穿过众缉妖吏,盯着河边的李蝉,皱眉道:“你早知道我去的地方有鬼?”   李蝉解释道:“监察吩咐要分头行事,我不敢抗命,就走了另一个方向。”   李狸儿心头有些愠怒,但李蝉说的的确是事实,他只好沉声道:“那妖魔呢?你敲了五声锣,按照入清河坊以前的说法,是事情解决了。”   “已经降伏了。”李蝉看向桥下的那株红药花茎,“郭都尉,派个会水性的下去看看吧。”   李狸儿眉梢一跳。   郭洵看向李狸儿,李狸儿点点头,郭洵便解下直刀,和灯笼一起递给身边的缉妖吏。走到捣衣的石阶旁,又问道:“谁带犀烛咒了?”   顿时有七名缉妖吏应声,郭洵手一指,挑了个身材削瘦的,“跟我下去。”   那缉妖吏走出人群,拿出一张用红线捆扎成食指状的符箓,黄纸上的朱砂文画就的就是犀烛咒的。所谓“极天下之能烛幽者,犀之角而已”,说的是大妖通天犀的角可洞见世间一切虚妄,犀烛咒只取其照见幽暗昏惑之意,属于六品灵应法,能够在水下照明。   那缉妖吏念咒之后,手中符箓就白光大作,照亮方圆三丈的区域,却完全不刺眼。   郭洵和拿着犀烛咒的缉妖吏一同下水后,李狸儿看着李蝉,陷入沉吟。到现在,事情的展已出他的预料。这个左道妖人没跑,相反的,还抢先他一步除了妖。   他不是神咤司提出来做幌子的吗?李狸儿心中疑惑,甚至怀疑李蝉是否真的除妖了,但想到刚才的经历,他本来还被困在那鬼市里,耳边尽是荒腔走板的诡异戏曲声,无数妖魔涌过来,怎么都杀不尽。他还在思索应对之策,这幻境却突然散去了,接着便听到神女桥头传来锣声。   想必是李蝉真的做了什么,才导致那妖法被破,用巧合来解释,就太过牵强了。   “你怎么把那妖怪除掉的?”李狸儿打量着李蝉,现李蝉身上没有一处伤势,甚至衣服都没沾上脏污,接着目光落在李蝉腰间悬着的画轴上,他记得在这之前,李蝉把这画轴绑在背上。   李蝉看着犀烛咒在水下散的毫光,说道:“小郎君忘了一开始的四个条件了?我若用了左道旁门之法,神咤司也不得过问。”   李狸儿摇头,“我不是神咤司的人,而且条件是神咤司不能用这个由头问你的罪,却没说不能让你解释。”   李蝉笑了。   “我说了你也学不来。”   说着走向堤岸边,只留给李狸儿一个背影,李狸儿眉梢狠狠跳了两下,却不想自降身份和一个左道妖人做意气之争,既然形式有变,当前要务就是等郭洵从水底出来,再探清案子的真相。   李蝉走到岸边,举手折下一枝桃花,蹲下来抛入濮水之中。桃枝顺向西流去,李蝉也向西遥望。   李狸儿看着李蝉的举动,露出迟疑的神色,他走了过去,望着月光下顺水而去的桃枝,轻声道:“听说西方桃都山上大桃木盘曲三千里,枝间鬼门是众鬼出入之所,坊间相传,每一瓣桃花就是一道生魂,故每年三月有桃止节,祈愿生人长寿平安……”   李蝉望着西方说:“此案未破时,有六人因此而死。”   李狸儿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折桃又是何意?”   “这六人的魂魄能随桃枝西去,有个指引,或许能到桃都山吧。”李蝉笑了笑。   李狸儿望着顺水而去的桃枝,心绪忽然有些复杂,这个左道妖人,和他想象中的实在不太一样。   ……   郭洵潜入水底,凭借犀烛咒的光芒,顺着那株红药的花茎,逐渐见到了一片庞大的阴影。   接近那片阴影,便见到一个巨大的蛤蜊壳,浑然一座房屋。蛤蜊壳死死闭着,犀烛咒光芒一照,却隐约能见到一道豁口,接近去看,竟是一道剑痕,足有两丈长,三尺宽,能容人出入。郭洵心里一惊,知道这家伙就是濮水府君,显然已凶多吉少了。伸手摸了摸断口处,只觉光滑如镜。   那红药的花茎深入水下足有五丈,正好是从这蛤蜊壳的裂口中长出来的,郭洵招手示意属下跟上。   犀烛咒的白光一照,蛤蜊壳内景象清晰可见,壳里十分空荡,濮水府君的肉身已被吃光了。   壳中央盘坐着一具小巧的骷髅,花茎便是从骷髅的天灵盖上长出,根系缠绕脊梁和双腿,蔓延铺满整个蛤蜊壳内壁,血管一般。 十四:桃枝西去 墨黑的水面上荡起涟漪,一道朦胧白光从水底浮上来,哗啦一下,两道人影浮出水面。郭洵一个矫健的腾跃,鱼鹰似的上了岸,湿透的衣物被逼出腾腾水汽,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干透了。 李狸儿望着水面,问道:“下面有什么?” 李蝉刚将红药收入画中,在画境里知道了红药化妖的根源所在,但也不知道红药究竟凭什么吃掉了濮水府君,他望着郭洵背上腾起的水汽,等待下文。 郭洵眉头紧拧。 “濮水府君死了,像是被一剑劈死的。” “一剑劈死?” “不错,那一道剑痕有两丈多长,宽过三尺。看那创痕两端,看得出来是剑尖划出来的,而不是刀刃劈砍。” “是修行者出手。” 李蝉冷不丁的一句话,三人都沉默下来。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李狸儿瞥了李蝉一眼,问郭洵道:“濮水府君原身是个蜃精,我来时就被蜃气所困,你却说濮水府君死了,怎么回事?” 郭洵答道:“我下水时见到濮水府君的躯壳被一剑劈开,那蜃壳内部只有一具骷髅,水上的花茎,就是从骷髅里长出来的。那骷髅体格小巧,颅骨圆润,肩骨窄小,约莫是个十余岁的少女……” 郭洵的话让李狸儿一下想起白天在神女祠里见到的泥塑。 “神女?” “多半是她,看水下的状况,濮水府君已死去一段时间。濮水府君肉身不见去向,神女骨骼中又生出一枝妖胎,按小郎君所说,那妖魔还能操控蜃气,这件事的脉络,大概就能猜出几分了。” 李狸儿略一思索,大概推断出了情况,但还是对郭洵道:“你先说说。” 郭洵没有回答,先是吩咐众缉妖吏。 “你们几个,回司中求几道龙象术,带绳索和车具,把河底的东西捞上来,天亮之前运回神咤司!不得让人瞧见!你们几个,把府君庙和神女祠中灵祝和庶务,都请到神咤司去!” 离天亮还有两个多时辰,众缉妖吏消失在夜色中。 又支开剩下的几人去四周看守,郭洵才对李狸儿解释。 “那妖魔是从神女骨骼内生出的,应该就是神女的一点真灵所化。而濮水府君的肉身消失了,那蜃壳内壁尽是根系,想必,是神女把濮水府君给吃了,如此一来,也得了濮水府君的神通,能吞吐蜃气。” 郭洵说的与李狸儿心中所想基本一致,但这件事还有诸多疑点,濮水府君是被一剑斩死,谁斩的这一剑?能杀得了七品正神的,绝对不是一般江湖武人,恐怕是修行者,牵涉到了修行者,这案子的性质就变了。那出剑的人,为何杀濮水府君,又独留神女一点真灵?那神女又为什么放着神灵不当,要吞吃濮水府君肉身,化身妖魔? “其他的线索呢?” 郭洵低下头:“暂时没了其他线索,还要待明日细细查验河下的两具妖身,或者从这一庙一祠的灵祝口中,能问出些什么。” 李狸儿审视着郭洵。 “若那神女是自愿成妖,心中必有怨气!都说这神女是凡女成神,凡女成神,为何心怀怨恨?你是神咤司都尉,这点事情都查不清?” “这……” 郭洵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桥是襄北崔氏捐的。” 李蝉望着神女桥。 “修桥的时候,蜃精作乱,襄北崔氏请来一道封命,封这蜃精做了濮水府君。又封了一名少女,为濮水府君送封命,就是如今的神女。凡人如何成神,舍弃肉身,留一点真灵受香火供奉而已。至于,神女的肉身去了何处,郭都尉刚才已经看见了。” 郭洵默然不语,李狸儿闻言一怔,眼有怒意,“有妖魔作乱,为何不斩妖除魔,却加封成神?” 郭洵低头道:“除妖如剿匪,与其大动干戈,不如以利许之,收为己用。神女桥落成后,这濮水府君倒也护佑了二十年平安……” “荒唐!” 李狸儿斥责一声过后,却沉默下来。二十多年前大庸虽西逐妖魔,却也元气大伤,不得不休养生息。加封这蜃精成神,看似荒唐,却能保证这一方水域中不会有其他妖魔作乱,又该如何褒贬? 李狸儿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加封野神也罢,为何要封这神女?” 郭洵叹了口气,“小郎君生自玉京,没见过类似的事。野神妖性难驯,就算受了封命,也不一定改邪归正,但身边有个亲近的人,就能通晓人性,也便于沟通。” “所以就把这少女送给濮水府君?这是以人饲妖,是以人饲妖!” 李狸儿终究没压住怒火,大骂道:“若她当初愿意成神,何至于甘心化身妖魔!荒唐!荒唐!普天之下,唯有我大庸国誓不与妖魔共存,无数将士不惜性命把妖魔驱逐出境,为的是什么,为我大庸臣民不受妖魔之苦!这饲妖的神女,难道就不是我大庸臣民吗!” 大骂之时似乎用力过猛,榉木灯笼柄被啪一下攥成木絮,灯笼皮里的火光也被无形气劲一激,霎时熄灭。李狸儿深呼吸了几口气,掷掉灯笼,重重哼了一声,大步走到濮水畔,负手望着水面,胸口起伏仍有些急促,却一言不了。 他明白了神咤司不愿把这案子查下去的缘由。 大庸国九姓十三望,襄北崔氏的势力排得进前三,当今襄北崔氏的家主崔世廉乃东台右相,位极人臣。当今贞和皇后,亦出身崔家,神咤司怎敢搅这趟浑水。 郭洵暗暗心惊,这少年怒时的威严,竟让他大气不敢出一口。 霜月高悬,少年逐渐将怒意压入心底,他望着墨黑的水面,余光见到身旁映月的桃枝。鬼使神差的,他伸手折下一枝桃花,抛入水中,望着顺水西流的桃枝,沉思起来。 “你倒是活学活用。” 李蝉提着灯笼走到岸边。 “那神女化身花妖,吃了蜃精,能够吞吐蜃气。你除掉她,却好像没费多大力气。” 李狸儿仍望着水面,没有听到李蝉的回答。他没了逼问的心思,对待这个左道妖人,他已经改变了看法,他要把这案子查下去,李蝉是比郭洵更好的助力。 但那斩杀濮水府君的一剑,襄北崔氏,沈公似有深意的点拨,让李狸儿思绪纷乱,他暂时放弃了思考,只是感慨道:“若当初就有人杀了这蜃精,何至有后面的事。” 李蝉看了李狸儿一眼,对这个一直有些盛气凌人的少年,他一直敬而远之,但刚才李狸儿的大骂,倒听起来有几分痛快。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类似的感慨,但他只是看着顺水西去的桃枝,轻声道:“杀得尽的妖魔,杀不尽的妖魔心。” 十五:离局 桃枝没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众缉妖吏散去后,河边静得只剩水声。 李狸儿背着双手,看向李蝉。 “濮水府君被杀,神女却化身妖魔,这一定不是巧合。我要你继续助我调查下去,只要能查出一个结果,我就保你无罪。” 李蝉与李狸儿对视,回应道:“按之前说好的,我既然已经降伏了妖魔,接下来的事,就与我无关了。” 李狸儿细眉一挑,他几乎不曾被人当面拒绝。 “而且我现在就要走了。”李蝉又说。 李狸儿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李蝉耐人寻味地看着李狸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李狸儿静静盯着李蝉。 “好吧。”李蝉叹了口气,“你既然看过我的注色,应该知道,我去过青雀宫。” 李狸儿略一沉吟,眼中露出恍然的神色。 李蝉还在解释:“我在青雀宮看了两年门,被赶下山,关进了神咤司里。神咤司奉青雀宮的命把我关进去,孙司丞为人谨慎,不经青雀宮同意,他不可能放我离开。” 李狸儿这才明白李蝉的意思,冷笑道:“你要逃?” “不错。”李蝉点头。 不远处的郭洵右手扶着直刀,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二人的对话。 河岸边,李狸儿只觉得荒唐可笑,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开始就认定李蝉故弄玄虚,要伺机逃走,现在对李蝉有所改观后,李蝉却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禁冷笑道:“你要逃,何必特地知会我?我被蜃气困住时,你怎么不趁机逃走?” “我接下了这事,就要给个交代。”李蝉道,“我应下的事已经做完了,你调我出狱时的承诺,就在此时兑现吧。” 李狸儿完全没想到李蝉会这样回答,他沉声道:“是否免你的罪,还要看沈公决定。” 李蝉道:“我一旦回神咤司,这条命就不在自己手里了。望小郎君海涵,纵使我离去后也不要追究。” 李狸儿冷冷打量着李蝉,从开始到现在,李蝉的举动一直在李狸儿的预料之外,自己本该是破局者,可从始至终,主导权都掌握在这个故作谦卑却我行我素的家伙手里。仿佛,他才是要破局而去的那个人。 李狸儿无法接受,他打心底里不愿让李蝉轻易离开,就算李蝉逃脱,只要他还在玄都,李狸儿就能把他查出来。但那也意味着这场交锋中,他败给了这个左道妖人。 李狸儿从未想过,自己会自降身份与一个左道妖人交锋,但他不得不承认,从开始到现在都是李蝉胜了。 “你可以走。” 李狸儿眼里有凛冽寒光闪过。 “只要胜过我!” 李蝉手里的灯笼被劲风吹熄,啪一声,李狸儿的靴子穿透纸皮,踢向李蝉面门。李蝉左臂铜锤般一摆,震开这一脚,嘭一下,灯笼架子四溅,纷飞的纸屑像漫天杨花。 李蝉左臂酸麻,却没放过李狸儿收脚的机会,一拳打进李狸儿右肋空门。李狸儿斜后半步避过,李蝉进步扣住李狸儿琵琶骨,五指一抠,李狸儿却没骨头似的滑了出去,眨眼就闪到李蝉身后。 李蝉暗道一声好家伙,只来得及侧过半边身子,李狸儿已扭身出脚,脚踵一弹,鹤啄般击向李蝉腰眼,李蝉旋身顶膝,与这一脚相撞。 李狸儿一脚却只是轻点一下,一触即收,竖掌斩向李蝉颈侧,脚尖一勾,啪一下击中李蝉后脚昆仑穴。 李蝉脚跟一麻,只觉一股劲力窜入体内,硬生生定住下盘,摆膝撞开李狸儿右脚,挡住之后的攻势,左手搭住李狸儿掌刀一带,变肘刺向李狸儿前胸,势如铁枪。 李狸儿手臂挡住这一肘,身形也不由一顿,李蝉趁势抽身飞退。 “白鹤伸腰,倒钩昆仑。”李蝉不顾小腿以下的酸麻,笑了笑,“是修身行气的上乘武学,虚实明暗运用自如,可惜少了杀气,没拼过命吧。” 李狸儿占得优势,也不追击,只是站定原地道:“你若认输,此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边上的郭洵看得一愣,这两位怎么就打起来了?连忙靠近,试图制止。李狸儿却冷冷一句不要插手,让他去神女桥头候着。 看着郭洵被支开,李蝉道:“我跟你打顾忌太多,打之前就注定胜负了,还有什么好打的。” 李狸儿冷哼一声,“你大可不必顾忌,只要胜过我,就算你跑了,神咤司要追究,我也跟你拦下来。” 李蝉眯起眼睛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李狸儿看见李蝉的眼神变了。 唰一下,李蝉从站定的地方消失,提上被野草紧固得很结实的土面上被踩出两个坑,土渣在月光下飞溅起来! 下一刻,李蝉出现在李狸儿身前,竖肘如锤,流星下坠般从上而下砸了下来! 李狸儿垫步抬臂一挡,檑木撞城门般的一声闷响,双脚被硬生生砸进土里! 李狸儿心知不妙,身体一抖,狮子抖毛一般,浑身衣物荡起肉眼可见的波浪。脚下泥土也被震得飞溅,双脚顿时脱困! 左掌格开李蝉大枪般抡过来的左臂,进步,屈膝,胸中出雷音般的哼声,出拳,拳风破空竟出咚的一声,若大寺鸣钟,岸边柳絮齐齐震落。 这一拳击出,李狸儿浑身精气皆催入其中,敌人未中拳时便要气血震荡,避无可避。 李蝉却不退反进,屈爪如钩,抢先向李狸儿喉头锁过来。李狸儿心知这一拳先出,胜负已定,却见李蝉眼中杀气腾腾,竟如鬼神!动作不禁迟疑一分,只见那只手已距离自己喉间不足两寸,竟毫无不留情,下一刻就要抓碎喉骨! 一道赤金色符箓突兀浮现在李狸儿眉心! 无形气劲轰然爆,霎时间,李蝉的身体就被这气劲撕扯成几段,噗通落地! 赤金色符箓悄然隐去,李狸儿胸口急剧起伏。 “小郎君?” 神女桥头的方向传来呼唤声,李狸儿顺着声音一看,一道魁梧的身影从黑暗中凸现出来。 郭洵提着灯笼,脸色有些迟疑,“李蝉呢?” “他死了。” 李狸儿脸色十分难看。 生死一线间,终究是李蝉胜了一筹,只不过自己有龙气护体,结果便完全不同。但纵使如此,他心底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甚至有些懊悔。 “死了?”郭洵喃喃道,“尸体呢?” 李狸儿随手一指身前,余光却觉不对,皱眉一看,身前只是空荡荡的堤岸,只有一阵若有如无的雾气,悄然散去。 “蜃气?” 李狸儿怔住了。 他看向四周。 堤岸、濮水、神女桥、清河坊…… 夜色依旧悄然无声,唯独少了李蝉的踪影。 十六:妖宅(上) 李蝉背靠着满是青绿色苔藓痕迹的白墙喘气,低头一看,两只小臂上都有一大片淤紫痕迹。他嘴角抽了抽,牙缝里出嘶的一声,仿佛现在才感觉到痛。 但接着他就用伤手取下腰间画轴,见画轴没有损坏,才嘟囔了一句:“还好。” “李郎?” 一道细细的声音从画里传出来。 李蝉“嘘”了一声,按住画轴,无声地走出巷子。琴台街上无人,他走过门户紧闭的勾栏瓦舍,朝清河坊东出口走去。快要离开清河坊,见到远处有火光闪动,看模样是兵曹的巡夜官兵。 按大庸宵禁的规矩,宵禁只在各坊之间设禁,并不禁止坊内邻里走动,眼下见到了巡夜官兵,就是要出清河坊了。李蝉见火光往这边过来了,低声道:“引开他们。” 雾气从画轴间泻出,前方的街上随之起了雾。那一队巡夜的官兵穿过雾气时便调转方向去了另一边。李蝉光明正大沿街走了出去。 离开清河坊后,便出了宵禁的区域。此时冷月西垂,已到了丑末,卖早食的店家已开始为生计忙活,街头巷里的院子中隐隐传出磨豆腐的声音,有的当街开了店门,架起了蒸笼。 李蝉有心想买个馒头,却想起自己身无分文,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停留地穿过了街道。 玄都城有一百三十六坊,清河、安平两坊所在的南北桥市在玄都东南侧,与东城墙只隔了一坊,两里之距。安平坊以北是景阳池,围池而建的江都宫旧时曾是太后闲居之处,如今被闲置了。江都宫所在一带的各坊,就是高官大户居住之处,再往西去,隔了条街,就是旧皇城,现在是圣人祭祖的行宫。 李蝉一出清河坊就转向南方,桥市是市井百姓行乐之所,再往南是玄都东市,象牙翡翠、马匹、毛皮等物都在此交易,天还黑着,已经有人打着灯笼装货,准备赶着清晨城门一开,就运往城外港口。 李蝉边走边打量四周,感慨道:“自由了!”脸上露出畅快的笑容。 画轴里传出细细的声音,“多谢李郎……” 李蝉笑了笑,穿过晋义坊的木牌坊,“我为你化去妖气,你助我脱身,扯平了。” “他们不会再追来?”红药的语气有点担忧。 “不会。”李蝉摇头,“他心有傲气。” “那少年究竟是什么人?”红药轻声问。 李蝉信步前行,望着匍匐在夜色中的民户,越接近城南,民宅规格越低,安平坊以北往往一坊间只有数座府邸,而过了东市,一坊间便住有数百民户,黑瓦白墙,鳞次栉比。除了纵横交贯的笔直坊道外,随处可以见到错综复杂的巷陌。 已经两年半没回来,李蝉对这里的环境仍十分熟悉,他脚步一转,走向僻静的梨溪巷,解释道:“这位小郎君随鹤衣御史来到玄都,却能代鹤衣御史做决定,当然不是普通人。那位沈鹤衣是当今大儒,贵胄之子跟他出来游历,能学到不少东西。” 红药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又问道:“鹤衣御史可是大官儿,不知那少年是哪家贵胄……”。 “这位沈鹤衣以前官职不高,名望却不小,做起居郎时秉笔直书惹怒圣人被贬,可还能回到京城,再得圣眷。那少年的身份还用说吗。” 李蝉的毡鞋踩在微湿的黄土地上出很轻的嗒嗒声,他远远的看向一方宅子,宅子落在梨溪巷的拐角,朝南开出一道五尺宽的木门,木门两边的桃符已经被风雨侵蚀成不均匀的粉白色。 门边的白墙布满雨渍和青苔的痕迹,墙很高,两侧连着屋墙,是黑瓦悬山顶的窄小柴房跟伙房东西相对,连着北面那间不大的屋子,围出一个不足两丈见方的逼仄天井。 李蝉走向那宅子,轻声说:“自大庸立国以来,每一代必有两名皇子不加藩封王,而是分别去佛道两教圣地,出世修行。四年前七皇子李神慧已在灵山大佛寺受佛门阿罗汉空乐尊者开示出家,算一算,最小的那位皇子李昭玄也到了束之年,也到了该拜入道门的时候了。” 红药轻呼,“那少年就是……昭玄殿下?” “我本来还不能确定,但刚才你也看到了。”李蝉想起那道赤金色符箓的威力,啧啧两声,“龙气加身啊。等他去青雀宫受了元服之礼,拜师修行,就不是这么轻易能对付的了。” 红药惊讶沉默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那他,那他记仇,要来对付你,该怎么办?” “躲啊。” 李蝉说着,停在木门前三尺深的出檐下,握起锡环一扣。 啪! 等了一会,门里没有动静,李蝉眉头一皱,冷冷道:“还睡呢?” 簌簌! 猫抓屋梁的声音过后,墙头冒出一只体型圆润的白猫,蓝幽幽的眼睛盯过来,十分妖异。 见到李蝉,眼睛却一下瞪得溜圆,喵的一声,听起来像是“咿呀”。 “咿呀!” 白猫闪电般跃下墙头,天井里紧接着传出一声猫叫。 “咿呀,阿郎回来啦!” 一个呼吸的死寂过后。 屋内一下嘈杂起来, 窸窣声,细细的叽喳声,家具碰撞声,扫地声。 咵一下,是门闩移动的声音,木门吱呀摇开,那只白猫摆头把嘴里叼的门闩放下,窜过来摩挲李蝉裤脚,尖锐的声音道:“咿呀,阿郎已有两年半未归,真是想死咱了!” 李蝉没有理会白猫,跨进门槛。一只头顶蜡烛的五彩独脚雄鸡咕咕叫着从天井角落蹦跳过来,头上顶着一根蜡烛,照得满室光明,李蝉四下一看,伙房里一把扫帚迅把鱼刺和鸡骨扫入陶罐,锅碗瓢盆,都长了脚似的各归其位。 “恭迎阿郎。”悬在柴房门口的两幅罗刹鬼头图一齐瓮声瓮气道。 白猫紧跟在李蝉脚边喋喋不休:“咿呀,阿郎这一去青雀宫,可曾修得大道?咱和兄弟们日夜苦等,可算把阿郎盼回来了。阿郎快快入座,咿,家中又要添新人?” 仰头盯着李蝉腰间画轴,惊叹道:“不得了,不得了,可真是个标致小娘子,咿呀,比扫晴娘娘都不差啦。” 十七:妖宅(下) “以前可没这么多话。” 李蝉低头看了一眼挡在伙房前的白猫,用脚把它拨开,走进厨房。厨房里的扫帚、饭臿、火钳、水瓢出叽叽喳喳的嘈杂声,都是“阿郎归来”“恭迎阿郎”之类。 李蝉点了下头,打量四周,墙上挂着腊肉和大蒜,临窗土台子上的菜篮里边有鲜蕨菜、冬瓜和山茱萸,旁边摆着腌醋芹的瓦罐。 正对窗户的墙上是灶君龛,大庸百姓每户都供奉灶君,要用火时只要在伙房里诵咒,就能取得火种。这间伙房里虽然也贴着灶神像,神像旁的竹筒里却没装线香,香炉里也没供奉香火的痕迹。 李蝉目光刚移过来,那尊无耳三足绿陶炉里霎时冒出一团赤焰,赤焰有婴儿头颅大小,焰舌颤了几下,出微弱的声音:“恭迎……阿……阿郎。” “宋无忌,做什么亏心事了?”李蝉看了一眼绿陶炉的那团赤焰,移开目光看向碗柜底部。 “没……没……”赤焰的声音毫无底气。 “宋,宋无忌敢对阿郎无礼,咱教训,狠狠教训它。”白猫窜到李蝉脚边讨好地转悠,被李蝉再度用脚拨开。 李蝉俯身从碗柜底下扒拉出几个陶罐,凑近一看,罐里藏着扒鸡、鲈鱼、羊羹,显然是刚藏起来的。 “日子过的好啊。”李蝉斜了白猫一眼,扯下一只鸡腿三两口吃掉,把鸡骨头丢进灶眼,“我半年没让人送钱回来,早该用完了吧,说说,偷了人家多少?” “这,这,阿郎的话让咱寒心呀。” 白猫急得团团转。 主屋窗前悬挂的一个红剪纸女娃娃飘了下来,落入天井里,化作一个女人,一身红衣,与那剪纸颜色相仿。女人小山眉下眸如翦水,看模样正值桃李年华,她走近伙房道,带着歉意道:“少郎误会了,大家也不是每日都如此用度的,只是大家许久没沾荤腥,徐达昨日恰好得到一些祭品,这才带回来给大家享用。” 李蝉听到祭品二字,眉毛一挑。 白猫连忙长吁短叹道:“咿呀,扫晴娘娘这话,说得咱心头泪下!阿郎走后,弟兄们是受尽了苦头,虽然阿郎那友人不时送些粮食过来,可也只是送给扫晴娘娘,哪够弟兄们分食的,咱就寻思,官家禁止淫祀只是口头说说,市井里头,祭祀野神的,养小鬼的,哪里少了?索性去人前显显威风,也能收些供养呀。” 李蝉诧异地看了白猫一眼。 “也是个办法啊。” 白猫一听来了劲,跃上灶台得意道:“咱就知道阿郎不会怪罪,阿郎放心,放心,咱谨小慎微,没惹出祸事儿!只是听说临安坊有个老员外郎,酷爱志怪之事,还写了本《猫乘》,咱就去墙头唤了他一声,那老丈先是一惊,便大喜过望呀。” 说着学出摇头晃脑的语气:“直叫哎呀哎呀,果然果然,猫无不能言者,猫无不能言者!把咱奉为神灵,唤作雪狮儿君,给了好些贡品。” “好个雪狮儿君,威风,威风!”李蝉呵呵一笑,“脑袋灵光了,有长进嘛。” 白猫看着那笑容,却一下耷拉了耳朵,圆润的身体缩了缩,讨好笑道:“阿郎放心,放心,咱谨小慎微,没有暴露跟脚。” “以后不可在人前轻易现身,知道了?” 李蝉收起笑容,看着白猫。 “是,是!” 白猫连连点头。 李蝉揉了揉猫头,解下腰间画轴,对那红衣女人道:“晴娘,红药与我初识,你先照顾照顾她,我有话跟笔君说。” 扫晴娘应了声诺,接过画轴,李蝉便走向主屋。 众妖怪齐齐避让,等李蝉一脚迈进门去,众妖怪又唰一下围到墙根下。头顶蜡烛的独脚五彩雄鸡屏气凝神,细听屋内动静,被画里飞出来的夜叉鬼头猛地撞了一下,扑腾翅膀左蹦又跳才没摔倒,脑袋却始终稳定在一处,鸡冠上长出的蜡烛也稳稳当当,烛光没有丝毫摇曳。 左边的青夜叉鬼头低声骂道:“蠢货,忘了自个该干什么?” 右边的赤夜叉鬼头低声呵斥道:“还不进去?” 雄鸡咕咕叫了两声,漆黑溜圆的眼珠里露出恍然的神色,被两个夜叉鬼头顶了两下屁股,就主动跃进房中。 黑暗里,李蝉正在靠窗的书柜前取出一支旧笔,笔杆质地如骨、如牙、如玉,沁出包浆般的温润光泽。笔毫颜色斑驳,似是多种兽毛制成。李蝉看着这支笔,露出感慨的神色,墙上忽然映出烛光,把室内场景隐约照亮,书柜旁有一张榉木方桌,桌上的方砚和烛台都被擦拭得光洁如新。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雄鸡,说了声“过来”,雄鸡便扑翅飞至桌角,单脚抓住铜烛台上的固环,昂挺胸,纹丝不动,只有眼睛转了转,喉咙里咕咕两声,头顶烛光更亮了三分,把室内照得更加亮堂。 “怎么修的行,两年过去了,还不会说人言吗。” 李蝉摸了摸雄鸡的翅羽,然后拉出抽屉,屉中放着一摞蜀州麻纸。抽出一张麻纸铺开,开始磨墨。 灶边,扫晴娘展开画纸,一抹朱砂色从画中飞出。 红药一显形就望向主屋,透过窗棂能看到李蝉在烛光下写字。 “那是戴烛。”扫晴娘指了指五彩雄鸡,“你可不要怕生,这里众多小妖,大都是没多少灵智的,日后还要你帮把手,管束它们才好。” 红药心里还有些许忐忑,却觉得日后不再是孤零零的了,轻声道:“我不怕生。” “咿呀,红药姑娘,红药姑娘。”白猫走到红药脚边,仰头道:“红药姑娘初到此地,且听我分说,听我分说,咱姓徐名达,乃是阿郎手下头号大将。上古大妖有十凶,咱们阿郎手下也有四凶,四凶之正是在下!世人畏我,便有了个雪狮儿君的名号,不知红药姑娘可有耳闻?不值一提,不值一提的。至于另外三凶嘛,是那青赤夜叉两兄弟,和火精宋无忌,还没混出个响亮名头来。今日红药姑娘一来,咱们四凶,终于要成五凶啦,这等喜事,在下说不得要送你一个名号,就叫罗刹神女,你看如何?” 徐达话音一落,饭臿、扫帚、锅碗瓢盆众小妖“罗刹娘娘”“神女娘娘”的叫了起来,纷纷自报姓名封号,这边是雪狮儿君亲封的覆火大将,那边的缸盖又是镇水大将军。 徐达一下跃上灶台。 “去去去,尔等喽啰哪有说话的份!” 众小妖叫嚷起来。 “雪狮儿君又瞧不起妖了!” 一片嘈杂。 吵闹声传到主屋,便只剩隐隐约约。 李蝉朝厨房侧了下耳,莞尔一笑,在纸上写道: 笔君,我回来了。 十八:五境四境 李蝉写下“我回来了”四个字,放开了笔, 笔却仍竖着,笔毫在纸上写出一行字。 “穿着更夫的衣服还受了伤,怎么像是被人追杀回来的。” 李蝉捉笔,把自己的遭遇写了下来。他与笔君交流已久,只用潦草的笔画就能让对方明白含义,写起来也就十分迅。 笔君答道:“二十年前的一件事,现在却被捅出来。那人既然能一剑轻易杀了濮水府君,就能轻易把它砍个稀烂,却恰到好处留下了那位神女,让这神女吃掉濮水府君,生出妖胎,这不是巧合。这一剑,把襄北崔家以人饲妖的事劈了出来,还劈到了李昭玄面前,有点意思。” 李蝉看完,把纸右移了三分,写道:“有人要对付崔家。” 李蝉放开笔,笔君写道:“以人饲妖之事,可大可小,襄北崔家对头太多,不过能请到修行者出手,还敢对付崔家的,就只有一手之数了。你倒是抽身及时,李昭玄没人敢动,你可没有龙气护体。” 李蝉写道:“沈青藤为何要李昭玄监察此案?鹤衣御史代天子巡视道州,李昭玄想必是以学生的身份,跟随沈青藤游历。但沈青藤要历练李昭玄,也不至于要他卷进门阀之争,除非,是天子授意。不过,这倒与我无关了。” 李蝉还没放笔,笔君却自行写道:“不一定与你无关。” 李蝉愣了一下,只见笔君写道:“李昭玄虽是皇子,却是要进青雀宫修道的,不干政事,这件事就算捅到他面前,也不是他能管的。杀濮水府君的那人,不会因为李昭玄来玄都而出这一剑。除非,他确保此事能落入天子眼里。” 那人也不可能料得李昭玄会被沈青藤派来监察此案,李蝉想了想,写道:“难道皇帝要来玄都?” 笔君写道:“君临天下,若致太平,必封太山,禅度朔。” 李蝉紧紧盯着度朔二字。 度朔山是桃都山的古称。 所谓封禅,封是祭天,禅是祭地。 天门在太山,地门在桃都。 自古以来,人皇治理出太平盛世,必于太山祭天,报群神之功,于桃都山祭地,消众鬼之怨。 而上溯百年,妖魔乱世,西岐失守,大庸国君已有百余年不曾祭祀桃都山。 可如今大庸虽得太平,西岐却未收复,皇帝要祭祀桃都山,就得率满朝文武去国西行八百里,这可是古未有之的事。 李蝉却没去想可不可能,抓过笔迅写道:“皇帝要禅桃都山,满朝文武随行,按礼法,钦天监监正也在随行之列!” 笔君道:“多半如此。” 李蝉呼吸有些急促,他闭上眼,天井、西屋和厨房里众妖叽叽喳喳的吵闹着,入窗的晨风有些冰冷。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再睁眼时,笔君已移开话题。 “天子西巡,不是你能接近的。还是说说你怎么被青雀宫赶下来的吧。” 李蝉捉笔写道:“既然笔君生而知天下事,猜猜看?” 笔君写道:“青雀宫规矩不少,却不至于轻易赶人,但只是让神咤司把你押进牢狱,处罚不重。要么,是你数次不服管教,或阑入禁地,或偷学真法,却未成功。” 李蝉笑了笑,写道:“厉害厉害,猜对了一半。” 笔君写道:“去青雀宫待了两年,你总归学到了点什么。” 李蝉顿了顿,写道:“学到了一点皮毛,所以还想再听听笔君对修行的见解。” 笔君写道:“也好,我再跟你说一说,什么是修行。” 写到这里,一张麻纸上已密密麻麻。 李蝉拿起麻纸,戴烛默契地把头伸过来。 冠上烛火一触,霎时就把麻纸烧成灰烬,落在桌边。 李蝉随手抽了一张麻纸,又铺在桌上。 笔君一动,笔毫划过,瘦劲的字迹飞铺满纸面。 “所谓修行,佛门曰修持,道门曰修道,儒门曰修身,三教百家,诸圣之言,一言以蔽之,‘天人’而已。” “三教百家派系冗杂,单论道门,道统完善的派系就有多种。不过道用虽杂,其体如一,大庸立国之时,乾元学宫便整理三千道藏,划分出五个境界,天下道门修行者皆以此为纲。” “这五境由低到高,是见境、种境、知境、化境、道境。” “若要做出解释,可将这五境看作是见道、种道、知道、入道、成道。” “所谓见道,就是能见到天地间万物生化流转之机,《道纲》谓之盗机,古炼气士谓之元气,或谓之炁,或谓之道力,都异名同源。能感受到天地元气,就是见道了。” “世间众生都在见道初境,可惜几乎所有人毕其一生都无法再进一步。” “种道也可作求道。见道后方能种道。种道,便是修行者见到天地元气运转之机后,依据其中规律,窥见天道。如此便能拨动,以至于操控天地元气,修本命剑器、修术、修符、凝炼阴神,诸派各有不同。” “知道,是将所种之道完全掌握运用了。” “至于入道,已身入道中,调用天地元气不拘定式,逍遥无所待,乘风御气,已是神仙中人。” “至于成道,道境,就不是能述诸文字语言的了。” “道门有见境、种境、知境、化境、道境五境。” “佛门修行不以这五境划分,有苦、集、灭、道四境,道理却也大体相同。” “苦境能见世间诸苦,便对应道门的见境。” “集境能知世间诸苦之因,对应道门的种境及知境两境。” “灭境能灭世间诸苦,对应道门的化境。” “至于道境,两教同名,意义也相近。但成道者各不相同,不然也不至于有佛道之分了。” “道门五境,短短十字,一境之差却有云泥之别。” “你上青雀宫两年,可有了勘破见境的契机?” 窗外没那么黑了,天边渐有了一丝鱼肚白。李蝉看着笔君写的文字,时而沉思,时而恍然。 最后见到那句疑问,他提笔回了两个字。 “有了。” 十九:天人化生   李蝉写下“有了”二字。   笔君却答道:“还真让你偷学到了东西。”   李蝉答道:“看了两年门,喂了两年鸟,收点报酬不过分吧。”   笔君写道:“道门五境,见道是起始,也是贯彻五境的一个境界。见就是看,多看看天地,不必急于求成。”   李蝉顿了一下,写道:“我不急,就怕那位袁监正不等我。青雀宮这条路没走通,还有乾元学宫,袁监正是学宫祭酒,只要能进入学宫,我就有机会。”   笔君写道:“乾元学宫倒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只是要入学宫,先入崇玄、宣禅二署署学,这二署署学比进士还难考,你也没干谒的门路,争不过士族的。”   李蝉沉默了一下,没再下笔。   “走一步算一步吧。”   他自语了一句,侧眼看向屋外。   手下还有一帮妖怪要养,怎么过日子才是要问题。先不提每日的用度,他虽然从漩涡中脱了身,尾巴却没砍干净,这地方不能再住了,搬家又是一笔费用。虽然跟笔君讲着云端的事,口袋里却没有半个铜子了。   ……   号称镇水大将军的缸盖让开一条缝隙,让水瓢精一瓢一瓢把铁锅里装满了水,火钳等小妖齐齐把柴火扔进灶里,宋无忌往灶里一钻,火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   “阿郎是个可怜人呀。”   灶边,徐达在一帮锅碗瓢盆怪前威武蹲坐着,叹道。   “无父无母,连自己的来历都不知道,咱跟着他的时候,他才十三岁,从桃都山那地方走出来,红药姑娘,红药姑娘,你可知道桃都山?”   红药生前是渔家女,虽然后来成神了,也是被罔象禁锢在壳内,只能在香客供奉时听到一些外界的事,迟疑了一下道:“只知道那是鬼门。”   徐达一下跃到碗橱上,叫了一声,“那地方可是妖魔环伺呀,天知道,阿郎是怎么走出来的。除了笔君,便是扫晴娘娘最早识得阿郎了,咱听扫晴娘娘说,阿郎走出桃都山时只有八岁,八岁的男孩儿,怎么活下来的,扫晴娘娘,你说是不是。”   扫晴娘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红药睁大眼睛,没忍住看了一眼主屋,“扫晴娘娘,阿郎……怎么会生在那种地方?”   扫晴娘摇摇头,“阿郎自己也不知道,少年时候,他还经常讲些有趣的事儿,说什么铁鸟飞天,人勿需修行便可飞天遁地,可要问他是在哪看见的这些事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按笔君的话说,他呀,是天人化生。”   “天人化生?”   红药掩嘴。   扫晴娘打量着红药,“红药姑娘,你看着倒不像是妖魔。”   红药神色黯了黯,“怎么不像,我害了六条人命了。不过扫晴娘娘倒说对了,我本是凡人,后来被逼修了神道,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吃了濮水府君,便化身妖魔了。”   “做妖魔才快活呀。”徐达从碗橱上跳到红药脚边,“红药姑娘是乍逢变故,一下没缓过来。其实妖魔跟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有人管咱们这些天生会神通法术、会修行的异类叫做妖魔,有人则不同,临安坊那老员外就端的识相,一口一个雪狮儿君,叫得咱心花怒放。”   红药掩嘴一笑,忽的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人也有天生会修行、会神通法术的吗?”   徐达看着门外,“自然有的,红药姑娘难道忘了,阿郎不就是天生神通吗?”   红药心中浮现起那双丹青二色的眼睛,喃喃道:“天生有神通的异类是妖魔,那,那天生有神通的人,岂非人中之妖,妖人,人妖?”   一声干咳。   红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李蝉已走出主屋,脚边跟着戴烛。   “说什么呢?”李蝉面色古怪。   红药以为李蝉怪自己背后议论他的是非,连忙说:“阿郎不要误会,我只是……”   李蝉瞄了一眼徐达和众小妖,摆手道:“不必跟着叫阿郎,是它们非要分个主次,你还照之前的,叫李郎就好。”   大庸的阿郎是对男主人的称呼,红药顿了一下,想到扫晴娘唤李蝉作少郎,少郎却是少主人的称呼,不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看到红药的目光,扫晴娘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正要解释,徐达抢道:“阿郎可是扫晴娘娘一手带大的,扫晴娘娘是大妖,就算大摇大摆上街也不怕被修行者识破,平日阿郎不便时,都是扫晴娘娘代他出面,和人打交道。”   扫晴娘看起来正值桃李年华,但红药自己也是二十余年没变过模样,便不觉得奇怪,只是听说扫晴娘不惧修行者,便敬畏地说:“日后还托扫晴娘娘多多照拂红药。”   “叫我姐姐好了。”扫晴娘微微一笑,见锅中水开了,走到墙边。一个陶罐精连忙让开,扫晴娘从陶罐后边提起装面粉的麻袋。   谯楼的鼓声隐隐传来。   李蝉看了一眼天色,已到了寅初。前番在画境中耗神极大,又与李昭玄激烈搏杀了一番,精神已十分困顿。不过肚子饿得昏,他低头看了一眼捋起袖子的手笔上的淤紫伤痕,对红药招了招手。   “地方窄,给厨房腾点空。”   宋无忌在灶里控制火势,徐达在一旁对锅碗瓢盆众小妖指手画脚,扫晴娘已揉起面来。红药本来对扫晴娘心生敬畏,见这景象,却只觉得亲近,只是李蝉叫她出去,不能过去帮忙。   两个夜叉鬼头飞舞着将扫帚精等妖怪迫开,李蝉走到天井中央,调整呼吸,运转血气,手臂先是涨出血色,血色一消,淤紫色便淡了一分。红药怕打扰李蝉疗伤,在一旁不敢出声,李蝉却很轻松地喊了一声。   “红药。”   “阿郎?”   李蝉顿了一下,没有扭转红药的称呼,望着天井框出的一方青空,黯淡的晓色里还依稀有几颗残星。   “你吃了濮水府君的妖身,得了它的神通,也沾了它的妖念。异类相杀,是天道之常,你当时又心怀怨恨,所以,害了六条人命……但不论原因如何,这六人死在你手上,你要做人,就不能忘了这件事,反而要记在心里。缓过这一阵,跟我去作些补偿。”   红药点头,嗯了一声。   李蝉转过头看她一眼,松了口气。   “阿郎是怕我有心结,我的确有心结。”红药说,“但正因为阿郎有这心,才会救我。”   “我只是借此机会脱身罢了,也省得李昭玄追究。”李蝉摇头,“你不必感激我。”   “我怎么想,那是我的事儿。”红药轻轻笑了,“阿郎,我有件事要问问你。”   “什么?”   “刚听徐达说,阿郎是天人化生,是真的么?” 二十:真传法门 李蝉眉梢挑了挑,没有回答红药,看了一眼东厨里的徐达。到主屋里拉出一张五尺的长凳坐下,拍了拍长凳另一端。 “坐吧。” 红药托着裙裾,并腿坐下了。李蝉用膝盖支撑双臂,半抬起头望向天井外。 “我有记性时,就已经在桃都山下。” 天井的瓦檐下是深黄色的烛光,檐上的晓色泛着潮湿的暗青,东厨的柴火声噼里啪啦,街上隐约传来卖饧糖的吹萧的声音,间杂了几句侵晨行贩的叫卖,迅指转过翠红香,回头便入莺花寨之后,是黄橙绿橘、凝霜柿饼、龙缠枣头之类词句。 玄都的清晨这么热闹鲜活,李蝉的声音却像是一道自极西苦寒之地飘来的冷风。 红药看了看李蝉的侧脸,却现他的表情很平静,平淡道:“也不知道是谁把我丢在那的,我有记性时,能识文断字,也会说话,还记得一些景象,一些故事,唯独不记得半点关于我自己的事。那时我年纪也小,身无武艺,好在遇到了笔君,才活了下来。” 红药想了想,“也许是阿郎家中长辈被流放到那去了,然后丢下了阿郎。不过,看阿郎的眼睛,不像是大庸中人,倒像是异邦人。” 李蝉道:“我本来也这么认为。但走出桃都山这么多年,我一路东行来到大庸,途中在梵生国、宝狮子国、大月国……还有龙武关外的几个羁縻州都待过一阵,却从未见到跟我记忆里相近的地方,最后到了大庸,也是一样。笔君说我是天人化生,不过这谁说的准?几年前过宝狮子国,有个假和尚见了我的眼睛,说这是报通,说我是菩萨转世,我没经住忽悠,把自己的事告诉他了,他说这是胎中之迷,我信了,被他骗了不少钱。” 红药听得胸脯微微起伏,气道:“这骗子可恶,后来怎么样了?” 李蝉哈哈一笑,“后来被我抓到,扒光了扔城门口,他还骂我冒充菩萨转世。” 红药忍住笑,想到市井里头的确有不少自称谪仙人的卜者,还有号称神鬼化身,能够沟通阴阳的禁婆,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么一比,阿郎这天人化生也不算稀奇,放到说书先生眼里,多半还要被嫌一句老套,非得再安个紫薇上帝转世之类的噱头,才赚的下看客腰囊里那两枚铜板儿。 “那阿郎在大庸待过一阵后,还要去周游天下吗?” “不去了。”李蝉伸展双臂打了个哈欠,活动脖子,“辗转这么多地方,也就大庸国对我胃口,近日把生活安顿下来,就要想办法修行了。” 红药道:“若阿郎能够证得长生,迟早也能找到故乡的。” “命还长着呢,想什么长生?”李蝉说,“以前从西边走出来,只是想摆脱那个妖魔肆虐的地方,到了玄都,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以后,念头就变了,只想知道我是谁。说不定真让那个假和尚说中了,等我修行有成,就解开了胎中之迷。或者找钦天监那位袁监正给我算算,也许算得出我的来历。” 红药当然听说过钦天监监正的名字,玄都人因为迁都的事背地里都把这位监正骂的一无是处,可谁不知道那是大庸国屈指可数的大修行者。据说自百年前那颗妖星出现在天上以后,世间相星者便再无一人能断天象,袁朔出世,就成了世间唯一能断天象的人。 但传言那位袁监正自从二十年前观星定都以后,便元气大伤,行将就木,虽然拖了二十多年也没离世,恐怕也不会轻易出手为人断命了。 红药不忍说出这个事实,但转念一想,李蝉怎会不知道这件事?她心中微叹一声,又听李蝉说:“红药,帮我个忙吧。” “阿郎尽管说就是了。”红药道。 李蝉道:“助我修行。” 红药露出疑惑的神色。 李蝉解释道:“道门修行第一个境界是见道,所谓见道,就是感受天地元气。你成神时,可曾感受到天地元气?” 红药摇头:“只是靠着一些香火愿力,维持真灵罢了。” 李蝉道:“这就对了,但你成妖后却能感受到天地元气,是因为你的妖身恰好与天地元气契合。而我无法感受到天地元气,所以才练武,练武先是为了强壮精气神,我周游西域多年,血髓练至大成,精气神也达到了顶峰,只差调伏精气神,与天地元气契合,就能返归先天,乃至进一步种道。” 红药听明白了,问道:“我要怎么帮阿郎?” 李蝉起身,走到天井中央道:“我在青雀宫学到一门种道法,可以凝炼二十四位身神。人身不可感知天地元气,但可以身神为桥梁,感知天地元气。等凝成二十四身神以后,法门大成,便可以迈入种道境。这是成法门,弊端在于凝聚身神需要天地元气,身无修为者根本无法入门,青雀宮里修这法门入道的道士,都需要门中前辈出手相助,我没有师门长辈,只有靠你们了。” 红药起身道:“我会倾力相助。” 李蝉点点头,走向主屋,一边解释道:“你是草木之药,妖气有木性,正好为我凝聚肝神,这肝神名叫开君童,凝聚此神之时要观想此神法相,默念他的名姓……” 李蝉走进主屋,红药跟在后面,一边听李蝉解释,心里却想起了刚才李蝉之前的话。阿郎修行,只为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是谁,这问题就这么重要吗? “他到底是谁!” 神咤司公廨里,孙司丞负着手对郭洵怒目而视。 “一个左道妖人,竟在你眼皮底下跑了,还袭击了殿下!给我彻查!一日之内不把他找出来,你这都尉也没必要当了!” 堂上,李昭玄拨动着茶碗盖,耳朵里听着司丞呵斥都尉,心中仍在回想着李蝉消失的那一幕。 知道了这案子涉及到崔氏时,李昭玄就已经想通,让自己监察此案的不是沈公,而是父亲的意思。 这一局中,自己本该是破局者,可李蝉抢在前面破了这个局,飘然而去,自己反而仍在局中,也只是父亲用来震慑各方的一枚棋子而已。 想到李蝉最后竟施展出妖法,李昭玄便十分愠怒,谁知道那个左道妖人是不是真的降伏了妖魔,也许他跟妖魔有勾结也说不定。 他现在异常后悔,后悔自己莽撞,跟李蝉立了胜负的赌约。 孙司丞一番斥责,命郭洵带人出,郭洵回应过后,正要离开,却听李昭玄把茶盏一放,喊了一声“慢”。 “他与此案无关,不用查了!” 李昭玄压下心头怒气。 “准备马车。给沈公送一句话,我要去一趟青雀宮。” 二十一:妖怪吃什么   红药默念咒文,在心中观想出一个青色小人的模样。小人头戴偃月冠,一身青色天仙洞衣上绣着郁罗箫台,蹬一双雷纹云履,手里的青色宝伞上书有星辰圣讳。   这是肝神开君童,法号道青,红药念咒观想时,呼唤开君童的名字,青色小人逐渐浮现出眼耳口鼻来。   红药没接触过道门真法,见一个小人在自己的观想下成型,觉得奇妙又可爱,眼前却出现了丹青二色。   她蓦地想起,自己被李蝉带入画境的那一刻,心中一惊,那青色小人就不见了。   “开君童!”   红药轻呼一声,一睁眼,却见到了李蝉的眼睛。   青眼澄澈如琉璃,那只赤极近黑的丹眼却妖气滔天,她甚至见到无数匍匐的凶影,不由失神了一下,却听到一声温和的:“多谢。”   红药回过神来。   李蝉坐在杉木坐床上撩起麻衣下摆看了一眼,他的右腹上方有一道青纹,乍看像是刺青,再看又像是符箓,再看却让红药十分眼熟——符头很像一顶偃月冠,符胆隐约看得出郁罗箫台、宝伞和星辰圣讳的影子,符脚又有雷纹。   “这是开君童?”   红药怔了一下,抬头去看李蝉的眼睛,见到李蝉此时的眼神没刚才那么吓人了。   李蝉仔细端详着身上的青纹,点了点头。   李蝉放下了衣摆,红药却还想着那道青纹,青纹端庄神圣,却不知怎么有些妖异。   她忽然又想到,刚才李蝉好像是用双眼的神通把开君童收去的,这不就跟入画一样吗?   李蝉见红药呆,解释道:“身神不是生灵,只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形式,你要是能观想出生灵,离道境也就不远了。”   红药脸一红,嘀咕道:“阿郎,这是道门的真传法门,我用妖气助你修行,真的没问题吗?”   李蝉笑了笑,“大庸国无论魔道,妖道,只要修行真传法门,能够种道的都是修行者。不管怎么说,迈出一步,总比站着不动好。”   ……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百姓吃五谷,咱们妖怪吃什么?”徐达卧在红药膝上,老神在在道,“咱们妖怪食气呀,红药姑娘这样的草木之妖,可摄取地气,扫晴娘娘这样的大妖怪,可以吞吐太阳精华,咱也会日夜修行,自然,咱这般有肉身的妖怪,也能从粮食中得到精气,可这些家伙。”   他跃到墙边旁边拍了扫帚精一下。   “这些家伙,连个妖身都没有,只能附身在这些器物上,吃喝拉撒都不行,更不用说修行了。本来这些妖怪,只能附在人身上,靠吸人精气生活,但阿郎手底下的妖怪,当然不能做这些坏事儿。”   天井中央的松木方桌上摆着馒头、胡饼、醋芹和辣萝卜。红药掰了一小块胡饼,好奇问道:“那弟兄们吃什么?”   徐达道:“还不是靠咱接济。”   扫帚精后跳了一下,尖声叫道:“雪狮儿君说话恁难听,什么叫接济,什么叫接济!弟兄们洒扫庭除,包下了家务活,雪狮儿君度些妖气给弟兄们,是弟兄们该拿的工钱!”   其他小妖也叫嚷起来。   “也不单靠雪狮儿君,宋无忌和戴烛,青赤夜叉,还有扫晴娘娘都接济咱们呢。”   “日后还有神女娘娘,凭什么就雪狮儿君一妖把功劳占去了。”   “可不是!”   “别吵了。”李蝉坐在门槛边,端着一碗浮着猪油花的葱花面,用筷子敲了敲碗沿,“今后要谋生计,谁有好主意?”   青夜叉头飞到李蝉身边殷勤道:“阿郎何必为钱忧心,只要阿郎一声令下,我去钱庄当铺拿些值钱的东西来。”   李蝉横了青夜叉一眼,没有理会,低头吃面。赤夜叉狠狠撞了青夜叉一下,瞪它一眼。   扫晴娘道:“我还是做些女工,如今红药来了,也能多个帮手。红药妹妹,你会女工么?”   红药不好意思道:“会是会的,只是本来手就不算巧,还生疏了二十来年。”   徐达叫道:“大不了咱再去找那老员外一趟……”   李蝉吃完最后一柱面,端碗喝了一口滚汤,“行了,还是我想办法吧。”把青瓷大碗往身边一递,赤夜叉连忙顶着碗飞向东厨。   天井只有两丈见方,逼仄得很,李蝉从门槛上起身,几步就走到大门边,吩咐徐达把家看好,便离开了屋子。   已经到了卯末,天完全亮了,只是玄都的春天总是泛着阴潮的青色。   这时街道上行人不少,巷陌间的店铺行贩都开始营业了,但坊道上还没热闹起来,只有一辆黑色的双驾马车从西向东穿过坊道,厚重貂绒车帘晃动着,随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穿过梨溪巷口,驶向东城门的方向。   李蝉从黎溪巷里走出来的时候只能音乐看见马车的背影,但还是认出了车顶上神咤司的随兕兽旗,远远眺去,东城外正是浮玉山的方向。   李昭玄?   李蝉想了想,神女桥边那案子已经够让神咤司焦头烂额了,现在还派出马车去东郊,车中人的身份就很好猜了。这位小皇子去了青雀宫,应该是不会在卷入那件案子里了。   不过家还是得搬。   李蝉目光在浮玉山上停了一下,纵使隔了二十余里,浮玉山顶的那座大青莲台的轮廓还依稀可见。   这青莲有三十六瓣,上刻周天星相和世间文字,据说是当年人祖为开化民智,融天下金所建。   山下的城隍庙外,有不少摆摊算命的,都靠着这座青莲吃饭,给香客算黄历,推断吉凶。   李蝉当年也是在城隍庙边谋生计,他干的事是给人代写疏文。   疏文是沟通神凡的文章,祈求灵应的必需品,只是庙中庶务和灵祝收费太高,就给了其他识文断字的人腾出了市场。   只不过,代写疏文的活养活一家几口可以,李蝉却没法靠这个养活一帮妖怪,也更不用想着余出钱来,他需要一笔快钱。   怎么赚?   从来是见不得光的钱最好赚,大庸所有供奉神灵的庙祠里都有个规矩,不得为五恶十逆者上章,也不得为身有六疾者上章。   私自为这些人撰写疏文的,若是在城隍庙里有职位便要撤除,若是庙外的人,也要受罚,严重的要身陷囹吾。   但往往是五恶十逆、身有六疾者最需要灵应法禳灾解厄。 二十二:互郎、哑娘、空空儿   聂耳是玄都城市舶司的一名互郎。   互郎就是做买卖中介收取佣金的人,插手的行当并不固定,车马、瓷器、丝绸皮毛、房屋租售里头都有油水,但前提是消息足够灵通。   聂耳就是西市附近六坊范围里消息最灵通的人,以前玄都还是帝京时,他在清河王的进奏院里做事,进奏院是各藩镇驻京的办事处,私下里也担负着打听京中消息秘闻的职责,聂耳就是在那时积累了人脉,练出一身打探消息的手段。   进奏院被撤了以后,聂耳躲了两年,又去市舶司讨了个互郎的差事,算是重操旧业。   他看了一眼冶泉东渠的牌子,走进长乐坊,长乐坊的绿衣巷里边就是红袖招,原先的宫廷教坊本司,如今也是达官贵人纾解性灵的销金窟。聂耳没有停留,穿过俳优和歌舞妓女住的清音巷,到了长乐坊的西侧,一道声音忽然从路边传来。   “聂三郎,就知道你在这。”   李蝉从长乐坊西入口的牌坊下走了过来,笑着对聂耳招招手。   聂耳先是一愣,然后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大喜道:“你怎么来了?”   他大步迎上,拍了拍李蝉的胳膊,上下打量李蝉,正要说什么,却咽进了嗓子里,拉起李蝉的手就往甘棠巷里走,“来来,兄弟,这边说话。”走向甘棠巷中间的一座二层木楼。   顾九娘半老徐娘,眉眼里还存了些风韵,她在二楼的晾衣台上,见到聂耳走过来的身影,只是瞄了一眼就继续抻平风干的衣裳,又惊讶地看见李蝉,便放下晾着的衣裳,微提起裙子下了楼。   聂耳笑着喊道:“九娘,看谁来了?”   顾九娘没理会聂耳,只说了句“李郎来了,我去备茶。”声音沙哑,说完不再出声,转身进了里屋。   李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顾九娘的喉间,低声道:“九娘的嗓子还是这样。”   顾九娘年轻时曾是教坊里闻名玄都的清倌,因病坏了嗓子,沦落到烟花柳巷里,有嫖客嫌弃她死活不肯叫床,还传出了一个“哑娘”的外号,后来是聂耳为她赎身。   “好点了,但治不好。”   聂耳摇摇头,引李蝉进了里屋。   屋里布置素雅,地上放了坐垫长条案墙上挂了琵琶,壁柜里摆着个素净的白瓷花瓶,格子窗边立着一架竹篾编的屏风,屋子上半部有极淡的轻烟缭绕。   “好香啊。”一进门李蝉就走向屏风,“九娘点的什么香?“   屏风后的小桌上摆着红漆神龛和瓜果,李蝉看到屏风后的景象时,顾九娘刚好把神龛的帘子放下,顿了顿,才说:“神都香。”   李蝉笑了一下,点点头,没再问什么,丹眼却见到了神龛里一道人鸟身的斑斓影子。   妙音鸟,倒不是害人的妖物。   李蝉放了心,回到条案边席地而坐。   聂耳笑道:“兄弟在青雀宫求仙问道,怎么舍得下凡来了?”   “只上去看了个门,门看完就被赶下来了,得找点事做。”   李蝉的话让聂耳一愣,正好顾九娘从屏风后拿了炭,他起身说了两句我来,一边在泥炉烧炭一边笑道:“也好,也好,道门讲一个断情绝性,你要做了神仙,哪还记得我这凡夫。”   “怎么成断情绝性了?”李蝉莞尔,“就算太上忘情,也不是青雀宫的道统。”   “说你断情绝性也差不多了,晴娘在晋义坊等了你两年多,这半年你断了联系,要不是我不时送些粮食过去,她怎么撑得下来?她虽然是你嫂子,可你敢说对她没那个意思?”聂耳说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听到木屐踩地板的声音回头一看,顾九娘拿着水瓢进来给了聂耳一个白眼,这汉子立刻收起笑容,但还是压低声音对李蝉说:“我看她对你有意思,不然,这般年纪的女人,怎么不再嫁?”   “不关你的事儿。”李蝉没搭理聂耳的话,“我急用钱,给我找点事做。”   “要钱?”聂耳沉吟了一下,“像以前那样,卖画,还是给人代写疏文?”   “都好。”   “你等等。”聂耳解下腰囊递给李蝉,“先拿去。”   李蝉掂了一下,里边有些铜板和二两左右散碎银子,往腰带上一挂,“谢了。”   聂耳想了想,说道:“卖画看缘分,求疏文的倒是不少,不过有些犯了大恶,我就算给你介绍你也不会干。昨天倒是听说真武门边有个老铁匠……”   铜壶里的水开始有烧滚的迹象,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少女的声音没进门就开始嚷嚷:“吴贵那只老狗老乌龟,敢来占我便宜,被我扇了三个巴掌,阿娘,我是不是便宜他了?”   话说到一半人就进来了,已经过了二八年华却没结穿笄,头只用根青丝带绑着。一眼看到聂耳,正要问候,又见到李蝉,一下睁大眼睛,惊喜道:“阿叔?”   李蝉笑着回了声:“空空儿。”   聂空空一下窜过来,上下看着李蝉,殷勤道:“阿叔怎么来了,不是去青雀宫当神仙了吗,可习得了飞剑之术?飞剑呢,飞剑何在,我听说剑仙把飞剑藏在嘴里,张口就杀百人,金气入体,连血都是银的,阿叔,你告诉我,这些是不是真的?”   “去帮阿娘吧。”聂耳挥挥手,“我和你阿叔还有事要说。”   “阿爹!”聂空空不情愿道。   “乱喊什么?”顾九娘横了聂空空一眼。   “阿爹,阿爹,聂叔就是阿爹,阿爹,你说是不是?”聂空空毫不示弱地看着顾九娘。   “也不知是谁的野种。”顾九娘淡淡说了一句,不再说话。   聂空空脸色一落,嘀咕道:“江湖儿女,不可与妇人计较。”   李蝉道:“空空儿,近两年武艺可有精进?”   “自然。”聂空空一下又呲牙笑起来,“寻常几个壮汉都近不得身呢。”   “改天再考校你。”李蝉笑了笑,转头对聂耳道:“三郎刚才说到真武门了。”   “真武门边那老铁匠,叫做程炼。”聂耳答道,“听说患了恶疾,不肯让徒弟去求术治病,也不肯请医官,也许有什么内情。” 二十三:雉奴   李昭玄目光越过浮玉山山门,山门后方是绵延向上的道宫,廊檐交错,朱墙层叠。再往上看,就是号称神州之大古董的大青莲。   青莲通体由青铜铸造,径长逾里,上层十瓣,下层十二瓣,上层的莲瓣阳刻天干岁阳之数,下层的莲瓣阴刻地支岁阴之数,在山脚也看的一清二楚。莲台每日转动一刻,每三百六十刻转动一瓣莲,这莲台存世三千余载,翻修不下百次,干支之称早已改制,但莲瓣上图刻仍旧未变,眼下按莲瓣所示,岁阳在玄黓,岁阴在大荒落,今岁正是壬巳年,麟功二十一载。   看守山门的铃下人迎了过来,李昭玄报明了身份后,便呈上拜帖说:“还未到元服的日子,今日特来送上拜帖。”   铃下人接过拜帖,两只立在山门屋檐上的青色小鸟飞了下来,铃下人笑道:“殿下果然不同凡人,我在这守山门已近两月了,这两个家伙对我也从没亲近过。”   “听说这两只青雀以玉饵为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李昭玄解开腰囊,掏出两枚葡萄大小的玉珠子放在手心,两只小鸟化作青影,眨眼间就叼走了玉珠子,回到山门上。   铃下人感慨道:“徊水玉精,不愧是殿下。”   李昭玄微微一笑,说道:“拜帖已送到,我先告辞了。敢问鹿台庵怎么走?”   “殿下要去拜访灵真女官了吗,这边过去,见到卧龙石往西就是了。”   铃下人指路后,李昭玄拱了拱手便离开。两刻钟的功夫,就到了鹿台庵外,被童子引入庵中,便见到了灵真女官。依世俗关系,李昭玄该叫一声姑母,若非出世修行了,这位女官现在应该是灵真长公主。   灵真对李昭玄的到来有些惊讶,让李昭玄在几案边坐下,微笑道:“还没到元服的日子,你何必亲自来送拜帖,是不是山下生了什么事?”   “就不能是侄儿特地来看望姑母的吗?”   李昭玄在铜炉里点着龙涎香,与灵真说起近几年玉京里头的事,说了一阵,感慨道:“本以为玉京已是步步杀机,却不想玄都也不遑多让。”   灵真托着麈尾,问道:怎么了?”   李昭玄把神女桥之案一说,灵真早有预料地笑了笑,“崔氏古时是青丘涂山氏的属支,从祖宗开始就跟妖族纠葛不清,他们在北襄待着还好,既然迁到了玄都来,与西边只隔了一道龙武关,就让人很难放心了。”   李昭玄皱了下眉:“崔家确实与妖魔勾结了?”   灵真摇摇头,“这也不能乱说,崔家还有两位老辈的在希夷山修道呢,希夷山同样是道门三大圣地之一,议论道门前辈,总归是不好的。况且贞和皇后也出身崔家,难道也勾结了妖魔?此事你也不必想得太复杂,你觉得杀死濮水府君的那一剑,是何人所出?”   “剑南道十六州里,敢出手对付崔家的,恐怕也只有开阳赵氏了。”李昭玄顿了一下,“可我又觉得,不一定是赵家动的手,虽然有悬空寺那位剑圣在,赵家不惧崔家,但这般的行事手段,实在不太像赵家的风格。”   灵真道:“那是谁做的?”   李昭玄道:“我来玄都时,见到了幽坛的缇骑。”   灵真笑着摇头,“好大的胆子,竟揣测起当今圣人来了。”   “庵中已是世外,难道姑母会告我的状吗?”李昭玄也笑了,又认真道:“不论是谁动的手,崔家总避不开把目光放到赵家身上,两家本就有世仇,稍有猜忌就会互相斗起来。父亲让我出面,既给崔家留了余地,又给赵家示了好,只待坐山观虎斗就好了。”   灵真摇摇头,“刚叫你不要乱说,又开始说些胡话。崔家背后是希夷山,赵家背后是悬空寺。圣人难道要算计两大圣地?你虽还有半月才元服加冠,但修行之前,还是先静静心吧。”   沈公说要红尘炼心,灵真女官又说要静心,听起来都有道理,谁知道哪个是对的?不过静心比炼心轻松很多,李昭玄不再去想勾心斗角的事,移开话题道:“刚才从青雀宫山门边过来,倒想起了一个人,想跟姑母打听打听。”   “说吧。”   “那人前两年也在青雀宫扫山门,名叫李蝉,不知姑母见没见过。”   “李蝉?”灵阵略一思索,“哦,是他啊。”   李昭玄追问道:“姑母认得?”   “那后生在山门下打扫迎客,还负责喂山门上那两只报君青雀,冲夷上人还给他取了字,唤作稚奴。听说他想偷学真法,只是没能成功,就被驱逐下山了,你怎么认得他的?”   “他就是那个破了案子的左道妖人。”   ……   从聂耳口中得知了消息后,李蝉约好时间,拿借来的钱买了一些胡饼肉食回去,与众妖怪们饱餐一顿后,一觉睡了近八个时辰。   次日午时,精神饱满后,李蝉在真武门北墙下与聂耳碰面,来到将器坊的徐记兵器铺。   大庸朝只禁弓弩铠甲,不禁刀剑,兵器铺里挂着刀枪斧钺,一个不到弱冠的年轻人面有愁色,对聂耳道:“师父换的像是寒疾,又比普通寒疾厉害多了,可他不知怎么,不肯让我求术救他,也不肯让我请医官。多劝了几次,险些拿刀劈我。”   李蝉问道:“尊师神智还正常吗?”   “没觉出来,但他有些时候……”   铁匠徒弟欲言又止,聂耳淡淡道:“这种时候了,还有什么比命大的?”   铁匠徒弟犹豫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道:“不瞒二位说,我跟了师父五年,可他还有很多事瞒着我,没让我知道。”   “前些天他突然幻了寒疾,起初不算严重,抓了些药后不见好转,他却仍不肯求术也不肯请医官。这时他还没设么不正常的举动,但几天前他又掘地三尺,挖出一柄剑,有时半夜就对着那柄剑又哭又笑。”   “就在昨天,还托着病体硬生生起来了,起炉要把那柄剑熔掉,可扔进熔炉没一会,又一下扑过去把剑抢了出来,差点没被烧死,真有些了癫病的模样。” 二十四:眉间青(一)   李蝉一边打量铺里的兵器,一边听铁匠徒弟说话,大庸民风尚武,会锻造兵器的匠人都是香饽饽,那老铁匠叫程炼,在附近有几分名气,他不肯求术也不肯求医,不会是因为出不起钱。   铁匠徒弟大致说了情形,李蝉往后边的门帘一瞧,让铁匠徒弟引路,铁匠徒弟叮嘱道:“待会见了我师父,你小心着说话,待看出他患了什么病之后才好对症下药。”   兵器铺前屋后边是个砖墙围出的小院,院里支起一张棚子,下面是铁砧火炉等用具,还可以看到散落的矿渣炭渣,到处弥漫着煤炭和铁的味道。这里临近真武门北墙,从院子里往西看,能看到不远处的城墙头上有穿毡甲的军士挎着横刀和角弓在巡逻。   铁匠徒弟把李蝉带到主屋,对窗里喊了一声有人求见,也不等里面有应答,给李蝉开门,示意他进去。   榆木板床上,一个须皆白的,瘦脱了相的老头半坐着,胸腔拉风箱似地一起一伏,出难听的呼吸声。   李蝉独自进了门,程炼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看了他一眼,嘴唇幅度极小地张合了两下,沙哑道:“谁啊?”   李蝉本以为这位铁匠只是患了癔症之类的病,眼睛看到程炼床边的一柄剑时,眉毛却挑了起来。那柄剑长不过一尺半,剑柄缠着梅花鲛皮,几乎没有护手,窗外的光照在仅有寸余宽的纯黑色剑身上,泛出一层妖异的青色。   李蝉的青眼能洞见虚妄,丹眼能照见神魔,此时右眼一看,便知道这柄剑已成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一看不禁有些吃惊。   这铁匠是被这柄妖剑影响了心智?李蝉看着那柄剑,不请自坐,说道:“好剑啊。”   程炼用死鱼般没半点神气的眼神觑着李蝉,“你懂相剑?”   “经常动兵器,粗锻和百锻的兵器还是分得出来的,但说不上懂。”李蝉说动兵器,粗锻和百锻的兵器还是分得出来的,但说不上懂。”李蝉说,“只是,这柄剑和普通兵器不一样。”   程炼拿起剑横在眼前,两指抹过剑身,扯了下嘴角,干瘪的脸皮愈皱了,嘿嘿笑了一声。   “你走吧,告诉徐二,让他别再白费功夫。我不是求死,只是活到头啦。”   说完把那剑放下,眼睛一闭,不再理会李蝉。   李蝉道:“你不肯去城隍庙,也不肯请医官,是犯了五恶十逆,怕被看出来?”   程炼闭着眼,胸口出低低的鼾鸣。   李蝉道:“此剑有灵。”   程炼一下睁开眼,眯眼盯着李蝉:“什么意思?”   李蝉与程炼对视道:“有剑修法门将剑器视为本命,日夜祭炼,如待亲人,如此可以催生出剑灵,只不过,这是修行者的手段,你这柄剑不是祭炼出来的。”   程炼冷笑了一声,“那是怎么来的。”   李蝉道:“用左道旁门之术,也能让妖鬼附身到剑器上,通过驭使妖鬼驭使剑器,有些手段厉害的左道中人,也能凭借这方法如真修一般御剑。”   “有门道,有门道啊。”程炼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两声,却一口气没接上,用力喘了一会,才缓过气来,虚弱地对李蝉摆摆手,“走吧,走吧,我要是会御剑,早让它把你赶出去了。”   李蝉却站起来看着程炼,说道:“急什么,还有一种法子没说呢,在铸剑时,将活人投入炉中,再用左道法门封住魂魄。这办法虽然天理难容,但以往不少名匠都用过,镇西王手里那柄号称截江断瀑的神钧,不就是这样来的吗。”   程炼还在喘着,眼神却陡然变得冷厉,冷笑道:“我如何锻剑与你何干,还是说,你是官家的人?徐二!”   门外没有动静,程炼气极,嘶声喊道:“徐二,徐二!忘恩负义的东西,给老子滚进来!”   院子里紧张等待的铁匠徒弟忐忑进了屋,程炼半撑着身体,指着李蝉,咬牙道:“把他给我请出去!”   铁匠徒弟歉意地看了李蝉一眼,李蝉却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又对程炼说:“既然不是血祭,那就是剑器本身就是妖,只是这太过难得,金石之类最难成妖……”   程炼皱起眉头,对徒弟呵斥道:“出去!”   徐二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师父肯听外人的话了,连忙离开。   “你真的觉得此剑有灵?”程炼盯着李蝉,神色有些质疑。   “具体怎么样,还得仔细看看。”李蝉看了一眼黑色小剑。   程炼略一迟疑,便把剑抛给李蝉,动作有几分弃若敝履的意思,偏偏又很轻柔,仿佛生怕这柄剑磕碰了。李蝉一把接住剑,程炼又说:“这剑叫做……眉间青,是我用尽毕生心血所作。”   眉间青?   李蝉看了一眼程炼雪白的眉毛。   紧接着,他移开目光,丹青眼看着手中的黑色小剑。   霎时间,无数画面和声音涌来。   黑暗,电闪雷鸣!   狂风呼啸,军器监刀剑署署令家宅里的芭蕉树被拦腰吹断,瓢泼大雨冲刷在屋顶上,又在屋檐下流成一片瀑布!   哗然雨声里,稳婆和丫鬟紧张忙碌着,屋内的孕妇难产已经整整三个时辰,都没把胎儿生下来。   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吞没世间众生。响彻天地的雷电让屋内女子的惨叫声都变得若有若无。   屋外的程炼眉头紧锁,嘴唇干起了裂皮,在不宽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了不知几百次。   忽然屋里传来声音!   “生了,生了!”   “生了,母子平安!”   “这孩子重得吓人呐,这……这孩子!”   数声惊叫。   程炼脸色一惊,忍住没闯进屋内,等稳婆和丫鬟出来,急忙上前询问,却见稳婆欲言又止,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程炼跌跌撞撞冲进屋中,只见妻子躺在床上,神色虚弱,而她的身边,是包在襁褓里的初生儿。   程炼脸色白,把儿子一把抱起,只觉重得吓人,恰这时一道无声的霹雳闪过,室内亮如白昼,程炼也看清了婴儿的模样,霎时间,仿佛风雨雷声都消失了,只听到一颗心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婴儿!   怎么是一枚铁胎! 二十五:眉间青(二)   画面在李蝉眼中一闪而过,只是过去了一瞬。   那时的程炼年轻体壮,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和现在的模样差别很大,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两者是以一人。   他夫人生出一枚铁胎,难道是妖魔托生人腹?   “如何?”   榆木床板上的程炼沙哑地问了一句,语气怀疑又有些期待。   “不急。”   李蝉摇摇头,左手托着剑柄,右手二指托住剑尖。   这柄短剑仅有半斤重,剑刃极其锋利,仅凭着剑身的重量压下来,就差点能割破皮肤。   他青眼见清,丹眼见浊,青眼洞见虚妄,丹眼能照见妖魔原形和执念。但只是一眼看去,并不能将妖魔身上的因果完全看透。   要看得更深,便需勾动这一缕执念,再行演化。   ……   西蜀多绝地,剑阁尤甚之!   悬崖峥嵘耸立,大风呼啸,云雾漫卷,吹得山间本就岌岌可危的栈道左右摇晃,儿臂粗的铁索哗哗乱响。   山雾把铁索表面润得涂了油般的黑亮,手抓上去,像是抓着一条不安分的大黑泥鳅,只待这泥鳅一个窜溜,人就要跌进那看不见底的雾渊里。   向导两腿打颤,喉咙里挤出的话被山风吹得一断一续。   “程……程署令……再往前……去不得了……”   程炼古铜色的脸上的不知是汗还是雾凝的水珠,他的衣服在风里猎猎作响,把木杖往崖缝里狠狠一插,稳住了身形。石屑飞溅,他回头喊道:“怎么去不得?”   声音盖过了风声。   向导躲到崖壁凹处避风,一屁股坐下来。   “程署令,程署令!只不过为了打造柄好剑,何必非得往这鬼地方钻?听说玄都就能买到乌兹国的花纹钢,锻成宝剑可削铁如泥,还有胜吾山的赤铜……”   “你懂个屁。”程炼往向导身边一坐,解开水囊猛灌两口,用袖口擦了把嘴,“铁要好铁,泉要好泉,我游历天下已有六年,外边的好东西大都被人占尽了,只有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找得到宝贝。”   向导叹了口气,“程署令,你这又是何必呢……”   程炼一摆手,打断道:“当今三大名匠中,吴胜杀三百剑仆而作神钧,6迹斩大妖而作蛊雕,阿兰陀熔舍利作佛剑转轮,我用凡物锻剑,怎么可能赶而之。”   向导唉声叹气道:“程署令不是不知道,剑阁号称山下白骨渊,山上死人崖,再往里走,可不一定能走回来。”   程炼一把将他提起来,大笑道:“走,走,再带我走一段路,你自可回去!”   二人过索道,攀危崖,深入剑阁腹地,程炼时而凿山寻矿,时而溯流寻泉,偶尔出现的蛇虫猛兽,都被程炼杀死做了口粮。   数日过去,却一无所获。   快入夜时,天色已暗,二人还没找到扎营的地方,打算攀过一道山崖,到山阴寻找避风处。   山道不到两掌宽,人走在上面必须紧紧攀住崖壁。程炼走在后面,视野里的半边天都被重峦叠嶂死死遮住。   “那是什么!”   向导惊呼一声。   程炼一抬头,一道火光拖着焰尾自天而降,只一眨眼就消失了,山崖边却一下亮如白昼。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山体震动起来,这时,耳边才传来一阵爆响,紧接着轰隆一下!   山崖崩碎,向导跌落下万丈深渊,程炼五指成爪抠进山石,硬生生稳住了身体。程炼的身体吊在半空中晃荡,山体震动了十多个呼吸时间,终于停止下来,他攀上山石,看着深渊下方,脸色白。   蛇虫猛兽受惊,纷纷从深渊下逃窜出来,程炼一咬牙,却顺着悬崖的缝隙,一点点爬下去,爬到一半,才惊觉天已经黑了下来,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环境,数度险些跌落悬崖,终于在耗费大半夜的时间以后,精疲力竭地抵达了崖底。   漆黑的悬崖下,精神已有些恍惚的程炼用艾绒火镰点着了火把,很快就找到了掩埋在乱石堆下,已经摔得不成人样的向导。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还有一股焦灼的气息。   程炼在向导的尸身前站了片刻,最终只叹了口气。他强撑着精神,沿崖底四处搜寻,踩着崖底的落叶和积水,松明火把的黄光扩散开来,很快,他在黑暗里看到了一片暗红的余烬,隔着至少百步的距离,都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程炼知道,那道从天而降的火光多半是天外陨铁,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从上边下来至少用了三个时辰,这里仍余烬未消。他心脏砰砰跳着,走了过去,待看到地上那个婴儿头颅大小的洞时,他哆嗦着趴在洞边,双手撑着滚烫的地面,朝洞里面瞧去。   这洞是刚被砸出来的,足有两丈深,程炼想看个究竟,眼皮却重得像灌了铅。沉沉睡去之前,他仿佛听到洞里隐约传出一道声音。   “寻我何事?”   “神兵……”   程炼只出一句梦呓。   清醒时已经天亮,程炼胸口有些痒,伸手一拂,一只乌鸦被惊得扑棱飞走。他怔了好一会,看清身边景象以后,才逐渐回想起昨晚的事,从行囊里拿出半块胡饼咬了几口,便用镐头挖了起来。   挖了整整两天,终于见到洞底,洞底却是空的。   程炼不甘又往深处挖了一丈,仍不见陨铁踪影。   半月过去,一人一骑失魂落魄回到玄都。   此后数月,程炼都没有亲手锻造兵器。   作为军器监中负责刀剑锻造的署令,程炼已算得上名匠,昔日锻造一剑一刀分别名为“单符”和“上血”,被尚方令献给圣人,收藏入了尚方阁中。   他如此消沉自然引来了军器监监正的斥责,却心灰意冷,不予理会,只把一身力气用在了女人身上。   往年外出游历寻材很少回家,家里的妻室肚子里从来都没有动静,兴许是几个月来使的力气有了效果,东边不亮西边亮,程炼在匠途上受挫,家里老婆却给了他一个惊喜,竟然怀胎了。 二十六:眉间青(三)   屋外风雨大作,雷声隐隐,屋内一灯如豆。   程炼捧着铁婴,脸色煞白,他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床上的女人泣不成声,程炼抱着铁婴,闷头出了屋子。   回到打铁房里,程炼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起炉,拉风箱,甚至用上了军器监定额配给的离火咒,把铁胎一把扔进炉里。   他死命拉起风箱,火舌燎动的声音和窗外的风雨声此起彼伏。   铁锤挥动,火星四溅。   风雨声歇,日光在窗影间迅移动。   日升月落。   ……   “哎哎,听说程家那女人生了个怪胎呢。”   “可不是,生下来一坨铁。”   “怎么会这样?也没作什么恶事……”   “还有什么,这男人一年到头不着家,家里的女人怎么耐得住寂寞。”   “这跟那怪胎又有什么关系。”   “还用说吗,被妖魔污了身子呗,可怜了姓程的……”   议论四起。   程炼闭门不出,四邻的议论,妻子怀着哀戚和歉意的态度,利刃般刺在他心头。   他如行尸走肉般,只想把那怪胎毁掉,一锤一锤锻打下去。   那铁胎越锻打越小,越扁,越薄,却鬼使神差的,被渐渐打成剑胚。   程炼一下好像忘掉了妻子生下铁胎的丑事,竟隐隐期待此剑铸成的情景,这柄将要成型的剑成了他唯一的支柱。   ……   雨夜,门啪的一声被推开。   一道女人的身影跌跌撞撞闯进房中,尖叫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把他丢了也好,埋了也好,你竟然用他锻剑,你疯了,你疯了,他虽然是怪胎,毕竟是你的骨肉啊!”   程炼端详着初具锋刃的剑胚,稳婆惊惧避让的眼神,四邻的谣诼又在心头浮现,他悲戚地冷笑一声:“我的骨肉?”   女人一下怔住,被雨打湿的头贴着脸颊,喃喃道:“你也不信我?”   “别说了。”程炼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女人惨笑几声,忽的冷静下来,说道:“给我看看。”   程炼皱了下眉,女人又说:“我的孩子,我连看看都不行吗?”   程炼没说什么,端起了剑胚。   女人接过剑胚,低低喊了几声好孩儿。   “你干什么?”程炼觉不对,上前一步,想把剑夺回来。   女人却后退两步,一下用剑锋抵住白皙的脖子,程炼一下顿住,低喝道:“放下!”   女人又退一步,剑锋抵得更紧,大叫道:“你别动!”   “把剑放下!”   “走啊!”   “走啊!”   女人退到了墙边,状若癫狂,横剑死死抵住喉咙,剑锋割破颈侧皮肤,渗出一线血。   程炼一下不敢动弹,不禁后退了半步。   女人喘息着冷笑:“我从未与妖魔苟合,倒是你,一年到头不着家,让我守着活寡,你从西蜀剑阁回来后,我还以为你多少开始记挂我了,可如今,别人说我**,你竟然也这么想,那你看好了,我王裹儿死都不怕,还怕承认,做了什么吗!”   西蜀剑阁!一道火光在程炼心中闪过,他瞪大眼睛,大喊道:“等等!”   噗呲一声,一线鲜血洒上纸窗。   程炼脸色惨白,一下跪倒在地,颤抖着向女人爬去。   “西蜀剑阁……西蜀剑阁……”   “天外陨铁……”   “不是你,不是你的错,是我啊……”   程炼瘫倒在地,像被抽掉了魂。   ……   程宅附近一夜之间死了十七个人,死状凄惨,都被割去了舌头。   军器监刀剑署的署令程炼与夫人失踪不见。   焦明山下多出了一座孤坟,山脚的鲁县里多了一名来历不明的铁匠。   铁匠日复一日锻打着一个剑胚,在一地停留数月便会离开。   辗转周徙各地,光阴似箭,铁匠乌黑的须眉逐渐变白,只有那剑胚越轻薄黑亮。   好似铁匠眉间的青色,尽被锻入了剑中。   ……   “这是铁精,托人腹而生。”   床边,李蝉把眉间青递还给程炼。   程炼面色大变,定定看着李蝉,“你怎么能看出来?”   “左道之术而已。”   程炼接过眉间青,叹道:“人怀上铁胎,想必很痛吧。”   李蝉道:“按理说是要比怀上普通胎儿痛一些,尊夫人当时难产也是这个原因。”   程炼一怔,盯着李蝉道:“你怎么知道是她?”旋即冷笑,“你根本不会相剑,你是官家的人,知道了当年的事,来抓我的吧。”   李蝉皱了下眉,程炼却往墙上一靠,沙哑道:“当年我本来也没想着能逃多久,还以为十天半个月就要被抓回去,谁知道一逃就是五十多年。我毕生的愿望,不过是打造出一柄名震天下的神兵而已,如今锻成了眉间青,我也再无法锻出越它的兵器了,就这么死了也罢,只可惜……只可惜我没能把它毁掉……我也毁不掉它了。”   李蝉歪了下头,“这是你耗费毕生心血所作,为什么要毁掉?”   “一切因它而起。”程炼叹了口气,“也算给她一个交代。”   李蝉道:“口舌之利,甚于剑也,尊夫人的死,也不全是这柄剑的错。”   程炼挑起稀疏的白眉,咂摸了一下,嘿嘿一笑:“口舌之利甚于剑也,说得好啊,要不是那些长舌妇多嘴,她也不会心生死志。”   他端起眉间青,痴迷地凝视剑身,“你又有什么错?你本该名震天下,却随我蒙尘到如今。”   猛一下转头看向李蝉,本来无神的双眼一下变得锐利如鹰隼,“后生,你武艺如何?”   他本已心存死志,唯一遗憾就是没能毁掉这柄妖剑,这时却已改变了想法。既然剑本身没有错,它就该扬名天下。   李蝉从那眼睛里察觉出了杀意,起身道:“神变之下鲜有敌手。”   程炼一怔,哈哈大笑,又一下冷厉道:“好大的口气。”   李蝉眼睛一下眯了起来,冷光一闪而逝。   只见倚坐在床上的那具瘦小干瘪的身体一下跃起,矫健得像一只猛兽,右手握着那柄小剑,划出一道黑色的残影,削向李蝉喉间。 二十七:眉间青(四)   程炼这一剑没有留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果决的杀意。   李蝉侧过身子,剑刃划破衣襟,又顺势而下切断桌角,切豆腐般没有出任何声音。   程炼反手抵住剑柄连刺三剑,李蝉一一躲开,伺机架住程炼肘部,一下把他格开。   程炼身子被震飞半丈,一脚踏碎了床板,更迅猛的扑向李蝉。   二人距离霎时间不足半尺,那柄黑色小剑在程炼手中像活了一般,穿花蝴蝶似的绕着李蝉上三路不断削、切、挑、刺、扎。   李蝉不断躲避,挡开程炼的进攻,二人肘腕和手臂接连相撞,出爆竹般的噗噗连响。   忽然程炼右手反握短剑扎向李蝉左肩,李蝉挡开之后,退开两步背靠着墙,再看已不见小剑踪影。   藏兵术?   李蝉右眼一跳,藏兵术不是神通术法,是利用视角盲区让对手看不见兵器的手法,街边艺人常用这手法表演杂技,这手法用在厮杀中也颇有奇效。   擅长此道的高手能把一柄三尺长剑藏得不见踪影,程炼藏起那柄短剑更是游刃有余,让李蝉一下就无法判断他究竟会从哪只手出剑。   既然不便防守就主动进攻,李蝉一脚踢飞桌子,桌面挡住程炼的视线,被程炼一肘打碎,李蝉已握住一根桌腿刺出,穿过飞溅的木屑,咚的一下刺在了程炼右肩上。   程炼右肩一塌,被一下刺脱了臼,桌腿也随之折断。   程炼面不改色肩膀一抖,骨骼咔一下复位,反而顺势而上搭住李蝉的手,左手隐蔽地削向李蝉前胸。   李蝉左掌一下切中程炼手腕,二人双手再度交击数次,一抹黑影突然从程炼手背翻了出来,唰一下,划中了李蝉左胸。   程炼一击既中,便抽身后退。   嗡!   黑色小剑在程炼手中震颤起来。   “再留手就没命了。”   程炼干瘪苍老的脸上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李蝉左胸处的衣衫滑落,低头一看,隐约能看到左腹的那道青纹。   “尊老爱幼嘛。”李蝉对程炼笑了笑,“一把老骨头了,怎么经得起折腾。不过我小瞧你了,现在动真格了啊。”   李蝉话音刚落,就消失在程炼视野里。   程炼面色一变,没有注意到窗边隐约的雾气,猛地摆头,前后左右乃至梁上,都没有李蝉的踪影。   耳边却听到一道极轻的脚步声!   啪嗒!   程炼向左猛一挥剑,一剑挥空,脚步声又从右边传来!   前后左右,仿佛被重重包围!   程炼奋力挥剑,逐渐感到精疲力竭。   挥出数十剑后,啪!程炼手腕被牢牢抓住。   眉间青当啷一下,坠落在地。   程炼额头豆大汗珠滚落,他看着终于现身的李蝉,干着嗓子道:“你是真修?”   “还算不上。”   李蝉用不易察觉的目光瞥了一眼左腹,那道青纹已经色泽黯淡下来。   他松开程炼的手腕。   程炼一下软倒,坐在床上,也不去捡那柄之前珍若性命的剑。   “老啦!竟然拿着兵器都打不过你……罢了,罢了,就算我年轻时也不是你的对手,它是你的了。”   他觑着地上的眉间青。   李蝉捡起眉间青,问道:“你要把它送我?”   “你要是胜不过我,就得把命送在这里。”程炼冷笑一声,“难道我不送你你就不要了?你本来就是为它而来的吧。”   “我不是官府的人。”   李蝉刚说完,门外传来两声小心翼翼的呼唤。那铁匠徒弟一开始见势不妙躲得老远,又觉得于心有愧,现在见情况稳定了下来,终于鼓起勇气过来询问。   程炼挥手让徒弟在门外候着,皱着眉头问李蝉:“你真不是官府的人?”   又想到李蝉既然已经胜了,就没有说谎的必要,忍不住一下坐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你……”   要不是以为李蝉是官府派来抓自己的人,程炼也不至于对李蝉下杀手,这样一想,程炼又怔住了,李蝉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睛一下变得神秘莫测——这个年轻人真懂相剑?   “我专门替人写疏文,代求灵应,也接降妖除魔的活。”   李蝉把一张白绢给程炼,程炼展开一看,上边写着代写诸品灵应法对应疏文的费用。程炼一时有些回不过神,他心里早已做好身陷囹吾的准备,甚至已心怀死志,结果,这位年轻人是来做生意的?   以他的本事,去从军谋个别将,乃至于折冲都尉的位子都不难,怎么靠这种活谋生计?但转念一想,自己这个曾经的署令,不也隐姓埋名,躲在市井终老吗?   “闹了个误会。”程炼苦笑一声。   “也不算误会。”   眉间青在李蝉手里转了个剑花。   “我要带走它。”   程炼打量着李蝉。   “你自信不会辱没它?”   “剑是杀人的兵器,怎么才算不辱没它?”李蝉摇摇头,“我只能保证把它用在该杀的人身上。”   “愿你当真能如此。”程炼笑了笑,“那我也算托付对了人。”   李蝉收剑对程炼一揖。   “谢先生赠剑。”   “你先走吧,别等我舍不得它,反悔了。”程炼摆摆手,“我的心结因它而起,见不到它,反而心里痛快。”   李蝉又行了一礼告辞。   李蝉一走,程炼把徒弟叫进屋子。   徒弟向来不知程炼的底细,刚才在外边偷看到程炼身手高绝,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自己拜入高人门下,习得绝艺……   程炼瞥他一眼,吩咐道:“待我死后,你到焦明山脚找一道孤坟,把我的骨灰葬到那孤坟旁。”   徒弟惊诧道:“师父,你,你……”   “你什么你?”程炼脸色一落,“要死也不是现在,只是我的确没几个年头好货了,你不必再为我求医求术,我寿元将尽,气血两衰,也不是可以治得好的。”   ……   李蝉走出兵器铺,掀开左腹衣衫的破洞,那道青纹仍色泽黯淡。   “借了红药的妖气,只能维持十二息左右……”   他手腕一翻,眉间青握在手上。   “这剑妖妖气有金性,下一道身神,也有着落了。” 二十八:素灵生 黎溪巷的逼仄旧屋内,李蝉把黑色小剑往桌上一搁。 窗边的剪纸小人飞下来,扫晴娘在桌边现身。 “阿郎又收妖了?” “是个托人腹而生的铁精,不过只是诞生了灵性,还没生出灵智,不然我也没这么简单就收服它。”李蝉按着剑柄,“就因为它,这一趟跑了个空,没赚到钱。” 扫晴娘道:“阿郎不必担心生计,红药妹妹女红学得很快,这两天我抄录了两册《禳灾度厄经》,能换个三钱银子呢。” 红药忍不住用钦佩的目光看了一眼扫晴娘,自己生前几乎不会识文断字,成神以后,也只是认得字了,却不会书法。而扫晴娘娘,一手书法娟秀清丽,又落落大方,放在儒生里,都能算上佳的了。 她惭愧道:“我就只会做些女红了。” 李蝉沉吟了一下,对扫晴娘道:“晴娘,把丹青拿出来。” 扫晴娘应了声诺,从桌柜里拿出数个瓷盏,里边装的是雌黄,丹砂、青雘、花青、胭脂等颜料。大庸国流行的琴棋书画四艺中,画艺并不十分追求工巧,而是重意境,玄都城里也没有专门的颜料作坊,李蝉这些颜料都是自制的。 其中有些颜料十分贵重,譬如青金石研磨的群青,孔雀石研磨的石青和石绿,李蝉游历关外时收集了一些,但轻易舍不得用。 李蝉在各个瓷盏里各取了些粉末,在瓷盘上调开,红药看着李蝉专注的神情,不禁屏住了呼吸。 李蝉做好准备工作,便站在桌前,悬笔看向窗外。 窄小的天井里,那两幅夜叉图静静悬在西屋潮湿老旧的木门边,徐达蹲在木门下跟戴烛玩耍。 它抬起爪子,死死盯着戴烛冠上的蜡烛,烛光一亮,就挥爪击灭。 一猫一鸡玩的不亦乐乎。 李蝉落笔在纸上点画勾勒。 片刻后,一幅图画出现在蜀州麻纸上。 半截木门下,一只白猫举爪盯着蜡烛上的火焰,仿佛在伺机捕捉猎物。原本顶着蜡烛的戴烛,被李蝉改成了一座生着铜绿的烛台。 画完这幅画,李蝉在画的右半步写下“猫戏烛”三字。 想了想,又在猫戏烛三字旁写下:“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 “阿郎还会作诗呢?”红药惊叹道。 却见李蝉用笔点了朱砂泥,又在下方画出“徐应秋印”四个篆字,严密排成一寸大小的方块,跟印出来的一模一样。 “徐应秋?”红药疑惑道,“这是阿郎的化名?” “不是。”李蝉收起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大名鼎鼎的徐半阙都没听过?” 红药听这外号倒想起来了,大庸有个题诗总爱题半阙的家伙才高八斗,被人称作徐半阙,她愣了一下,总算明白过来李蝉要干嘛。 “你你……你这是,仿冒?” “大庸文坛就这样,画得再工巧也只把你当画工,有了题诗才入得了读书人的眼。”李蝉感慨道:“挣钱嘛,不寒碜,徐应秋行踪不定,谁看得出是假的。” 红药张了张嘴,又想说阿郎没必要这么做,又觉得李蝉说得有道理,一时语塞。 “晴娘,拿出去晾干吧,你去卖经文时,也把它连带着一起卖了。” 李蝉放下画笔,让扫晴娘把画拿走。 入夜时分,跟众妖怪吃过饭后,在主屋里寻了一段清静的空当,打量自己左下腹的青纹。 这尊肝神开君童是二十四神之一。 炼二十四神的法门出自青雀宫《黄庭本经》。 《黄庭经》在市井中就广为流传,但市井中流传的只是经文,并没有实修的法门,而《黄庭本经》则是道门顶尖法门之一,其中的见道法门尤其卓越。 按《黄庭本经》的理念,人生而有缺,纵使复归先天也难以与天地契合。而炼二十四神的法门里,每凝成一尊身神,人体与天地的契合度就增长一分,等到凝成二十四尊身神,就入了“小无缺境界”,由此再种道,修行便比练其他法门的修行者顺畅得多。 然而李蝉没有师门长辈传道,就只能靠自己身边的妖怪来修炼。 先是让红药根据法门凝结一道身神,李蝉再以身为纸,用画妖术将这道身神封在体内。 目前来看,这样做倒没什么弊端,有了一道肝神辅佐,他已隐约能感知到天地万物流转之间的一线气机。而且,他还可以借这道身神的妖气,施展红药的蜃气术。 “每凝炼一道身神,就向种道迈进一步,也能借用一种妖术。” 按现在的度,李蝉一天左右就能炼出一道身神,只需月余,就可以炼成二十四神,到时迈过瓶颈,只要种道了,就算是“真修”了。 李蝉拿起眉间青,用丹眼一瞧,只见黑色剑身上有暗青色流转,暗青之间夹杂着一点金色。 这是眉间青的妖气。 这柄剑是天生神物,又托生人胎,灵性更上一层。但先天越强大的妖物就越难诞生灵智,正如幼童三岁记事而麻雀一月离巢。 既然眉间青还没有生出灵智,就没法像红药那样主动凝炼身神。 李蝉丹眼一眨,那道青金色的妖气就被剥离出一线。 在他注视之下,这道青金色妖气像是一道被调和的颜料,没入他的胸口。 李蝉的神色凝重起来,青眼中隐隐显现出一道小人的虚影。 小人虚影与开君童相似,但呈青金色,头戴冲云冠,脚蹬夔头履,道袍上绣的是仙鹤龙纹,手持一柄利剑。 脸上一片模糊,没有五官。 此时李蝉是一心二用,丹眼勾动妖气入体,青眼观想肺神法相。 额际隐隐有毛汗沁出。 李蝉念诵法诀。 有开君童相助,他能察觉到天地间隐约有气机随音节震动而被扰动。 “素灵生!” “素灵生!” 诵完法诀,李蝉呼唤素灵生之名。 霎时间,小人脸上有五官浮现。 丹眼勾动的那道妖气,也凝结成素灵生的模样,一下钻入李蝉胸部。 李蝉总算松了口气,已经满头大汗,拉开衣襟往胸口一看,一道青金色的符文笔画勾连,纹在了他的上半胸处。 三十一:卖画 疏文是敬天法祖,沟通神凡的文章,写好疏文的关键不在文采,而在“敬”字。 李蝉在浮玉山下写过两年疏文,深谙其中套路,在代写疏文的书生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一道求八品灵应法的疏文,收取的润笔费是一千钱,也就是一两。 放下笔稍微晾干墨迹后,李蝉便将疏文交给妇人,拿到一两的润笔费便离开。 屋里书生脸色惨白,心中仍回想着刚才那些可怖的画面,一张风骚俏美的脸浮现在脑海中,他却感到背后凉。 “延清,怎么了?” 妇人走进去担忧地问了一句。 书生一抬头,见到一张女人的脸,啊的大叫一声,身体往后靠住椅背,惶恐地喊了声“妖怪”。 妇人拿着疏文,一下愣住,这孩子晨间还振振有词说人妖之间也有真爱,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变了脸? …… 平安坊在旧皇城的东南侧,有个别名叫做“半日坊”。 相传前朝那位吟诗最好推敲的孙苦吟曾在坊道中间驻足沉思,正逢上越国公马车出行,车夫见有人挡道正要斥责,却被越国公阻止。郑国公屏退旁人,在街上静候,待孙苦吟回过神来,已过去半日,此事传为佳话,平安坊也得了个半日坊的外号。 兴许是因为这极具文气的名头,半日坊里开了不少笔墨斋和书画铺,成了玄都城里最雅的地方。只是再怎么雅,也不免沾上铜臭味,玄都城的字画商人,就聚集在此干些倒卖的投机生意。 扫晴娘抱着经文和画卷,走进雅笔居,问道:“掌柜的,经册怎么收?” 雅笔居的掌柜一抬头见到一位貌美温柔的女子,不禁眼前一亮,又见扫晴娘用荆钗插起了髻,不禁暗道了一声可惜,看向扫晴娘放在清漆杉木柜台上的那一摞崭新的线封经册,清了清嗓子,用指甲挑起一页经册,斜着眼睛道:“这个嘛,字儿写得好,就给得多。” “您给看看。” 扫晴娘微微一笑,温婉的模样让一个刚走进字画铺的年轻人看痴了。 掌柜也失了下神,又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因为这女人貌美就给高了价钱,但看到经册上的娟秀字迹,不禁眼前一亮,惊讶道:“小娘子,这是你的字?” 扫晴娘点头嗯了一声。 掌柜认真又翻了几页经册,点头称赞道:“真是字如其人,清丽娟秀。” 一边翻阅经册,一边算一二三,最后说道:“二十一册《禳灾度厄经》,字迹上佳,给你一两三钱银吧。” 这价格大概在扫晴娘预料之中,她说了一声谢过掌柜,又问道:“掌柜的收画儿么?” “怎么不收,是这幅吗?” 掌柜说着展开那画卷,见到猫戏烛图,不由暗赞了一声栩栩如生,又一眼瞥见那句“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目光向下一扫,便见到“徐应秋印”。 他浓黑的眉毛高高挑起,呼吸粗重起来,这画论工巧已属极品,若还有徐半阙的题诗,能卖出三十两往上,若碰上喜欢的,还能再翻一番。 但能在半日坊做掌眼的,谁不是身经百战,见过的赝品不知凡几。 又立刻冷静下来,仔细端详。 沉吟片刻,用指甲沾了沾白猫的眼瞳,这一双青金色的猫瞳颜料涂得稍厚,指甲碰上去,颜料干透了,但还有些软。 掌柜的心里明白过来,这画大概就是这几天里画出来的。常人得了徐半阙新题的话,哪有转手就卖的道理,这画虽然画得工巧,却是仿冒的。 掌柜的笑了笑,却也没打算点破。 这年头字画商人和造假匠人之间心有灵犀,那造假的画匠把画卖到这里,就没打算瞒过他的眼,就是当假画卖的。 但掌柜的再转手卖出去,真假就要再行定论了。 这句徐半阙的题诗,值不得真迹的价,也能值个二两银子。 掌柜的斟酌了一会,清了清嗓子。 “这画嘛……” 正准备报个四两的价,旁边却传来一道称赞声。 “好,好,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不愧是徐半阙,雅趣之中别有况味,令人捉摸不透,意蕴深长啊。” 掌柜的抬头一看,说话的青年戴翘脚头帕,面若敷粉,穿一身圆领绿袍,腰配玉璧,一看就出身富贵人家。对那猫戏烛图啧啧称奇,直接忽视了他这个掌柜的存在,问那貌美小娘子说:“小娘子,这画卖不卖?” 扫晴娘看了看掌柜的,为难道:“卖是卖的,可这位掌柜已经……” “钱货未讫,交易未成,这画就还是你的。”青年笑了笑,对掌柜的说:“这画我出二十两,掌柜的出多少,我再加就是了。” 掌柜的一愣,按半日坊的规矩,这青年已经越界了,可他却生不起气来,面色古怪,迟疑了一下,“这位郎君,要不要再考虑一二?” 青年笑了笑,“掌柜的出什么价,直接给个准信儿。” “这……”掌柜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坑这青年一把的打算,给那造假的画匠做了嫁衣,自己却讨不了好,等这青年现了画是假的,只怕又要找上门来,便干咳了一声,“罢了,郎君好魄力,我争不过你。” “谢过掌柜的了。”青年对掌柜的拱了拱手,解下腰囊,在一卷银票里取出四张五两的。扫晴娘毫不客气地把手一伸,他愣了一下,笑了笑,把银票交到她手里。 “小娘子,一两三钱。”掌柜称了散碎银两,提起铜戥子让扫晴娘看清了刻度。扫晴娘撑开荷包,让他把银子倒了进去,对青年嫣然一笑。 “谢了。” 说罢转身离去。 青年楞了一下,不禁追上两步。又想起柜台上的画卷没拿,匆匆转身去取,再回头,扫晴娘已走出门外。 他哎了一声,走到门边,四下张望,已不见了扫晴娘的身影。 半日坊外,扫晴娘翻弄荷包,银票加上银两有二十一两三钱,这下,有一段时日的用度都不必紧紧巴巴的了。 “少郎回来,还没给他接风洗尘呢,叫一桌二两的席面……嗯。” 扫晴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酒楼,走入人流中。 三十二:移神定质   玄都黎溪巷的宅子里,伙计打开红漆食盒,把乳炊羊、醋拌三脆、骨酥鱼、鮓糕鹑子、玉糁羹还有绵帐金橘一样样摆到桌上。   伙计是靖水楼的,靖水楼就在旧皇城附近。当年皇帝还住在旧皇城的元清殿的时候,经常御前索唤,叫宦官把玄都中的各色美食买进皇城,靖水楼的骨酥鱼是必点菜品,号称一绝。   食盒里装着温盘,伙计跑了小半个玄都,漆盒里的菜还是热气腾腾,把漆盒一盖,就对扫晴娘笑着说了句客官慢用,便退了出去。   临走时,没忍住打量了一眼这破屋子,吃得起二两一席的酒菜,怎么就住在这种地方?   李蝉打量着桌上的酒菜,“晴娘怎么也坑起人来了?”   “少郎冤枉了,是那位郎君自己,非要把画买下,连价都不还。”扫晴娘道,“我总不能当着人的面,说我卖的赝品吧?”   李蝉啧了一声,掂了掂绣着招财猫的荷包,朝门槛边扬了扬下巴,“徐达,是不是你用妖法了?”   “阿郎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徐达瞪大猫眼。   李蝉看它神色不似作伪,解开荷包,扔过去一枚碎银子,“拿去吧。”   徐达伸爪一捞,咿呀地叫了一声,大喜过望,又有些忐忑地问:“阿郎给我钱做什么?”   “画的是你,就有你一份。”   李蝉又拿出三张五两的银票,对红药道:“你随晴娘去,把这些银票兑了,给你生母送去,还有那几个死在清河坊的人。”   红药低下头,有些愧疚,扫晴娘没说什么,收起银票,拉了拉她的手。   “你们吃吧,我先去给笔君送饭。”   李蝉端起山三脆和玉糁羹进了北屋。   红药看着李蝉进去,小声问扫晴娘:“扫晴娘娘,笔君怎么用膳呀?”   “你过去看,少郎不会怪罪你的。”扫晴娘微笑着推了推红药的手臂,“去吧。”   李蝉走进屋把两样素菜放在桌上,抽出一张蜀州麻纸,用镇纸压住了,磨好墨。   取出那支材质似牙似玉的笔,在纸上写道:“笔君,今天有口福了,有醋拌三脆和蜜渍梅。”   笔君写道:“谁做的?”   李蝉写道:“靖水楼的。”   “快。”   笔君只写了一个字。   李蝉笑了笑,看着桌上的两碟素菜,手则执笔在纸上描画。   笔君食素,而素菜要做出花样,比荤菜要难不少。   这碟醋拌三脆用了上好的嫩春笋、枸杞菜和鲜蕈子,焯水后佐以白醋、秋初开坛的第一道酱油和香油盐巴。   那道玉糁羹,则是岭南米打碎熬浆煮白萝卜。   李蝉没看画纸,两眼盯着两道素菜,眼神却异常专注。   片刻过去,两道素菜被跃然纸上,没用其余颜料,只是用墨浓淡相衬,看起来却香气馥郁。   李蝉低头嗅了嗅那道醋拌三脆和玉糁羹,这两道菜已没了半点香气,白醋、秋油和香油的味道仿佛凭空散去了,玉糁羹的米香和萝卜清甜味道也不见踪影。   他搁下笔,搅了搅勺子,尝了一口。   味同嚼蜡。   笔君好一会没动静,过了一会儿,在纸上写道:   “不错,你学画一年,就达到栩栩如生的境界。过了四年,学会了‘移神定质’。如今移神定质,也已经大成了。”   李蝉唤来青夜叉把已经废掉的素菜倒去泔水桶里,便看着纸上的字。   见到笔君说自己移神定质已经大成,李蝉松了口气。   自从他生在桃都山下,身边就尽是妖魔。   他随笔君习武,学画,笔君似乎没有特意传授给他什么旁门之法,他却自然而然就学会了画妖之术。   笔君所谓的画道境界里,第一是栩栩如生,就是能将所画之物分毫不差地勾勒在画中。   而移神定质,便由技入道了,能够取所画之物的神韵,封入画中。   李蝉学画十二年,终于在移神定质这一境界达到了大成。   李蝉又与笔君写字交谈。   “味道如何?”   “差强人意,不过你的画道有所进步,这些菜倒没失掉本味。”   李蝉写道:“这可是靖水楼的菜,在玄都有钱都难买到更好的了了。”   没等笔君回答又写道:“既然我已移神定质大成,下一个境界又是什么?”   笔君写道:“挂壁自飞。”   挂壁自飞?   李蝉挑起眉毛。   “若能画出活物,那不是逆转生死的境界吗?”   笔君写道:“画道的绝巅,未尝不可以逆转生死。”   ……   一夜过去,李蝉心里还想着笔君的话。   过去的十二年间,他一路从桃都山东行来到大庸国,途中见到过不少精研画艺的人。   梵生国的壁画最优,静穆中有绚烂,也正合了它的外号“孔雀王国”。   宝狮子国中密修众多,教徒多用佛图布置坛城进行祈祷,国内众多画工极擅画佛图。   然而西方诸国的画师中,最厉害的也只不过达到了栩栩如生的境界。   来到大庸以后,李蝉倒是见过一些注重意境的画作,坐到了区形存神的地步,但没人能像他一样,能够移神定质,把所画之物的神韵封入画中。   至于挂壁自飞的境界,就更没见过了。   听说大庸国里,有十大名画,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文人画,只有两幅是壁画,分别在旧皇城和希夷山上。   据说希夷山上那幅《五圣千宫图》,画尽了九天神明,有大祥瑞之象,每至破晓日出之时,会有云霭从画中生出。   而另一幅壁画是旧皇城里的《万灵朝元图》,李蝉没打听到这幅画的特殊之处,也没试过潜入皇城,毕竟旧皇城虽已成行宫,也还有修行者看守。   这十大名画是否有达到了挂壁自飞这一境界的?   李蝉路过怀远坊时,远远的看向北方,能隐约看到极远处匍匐在青色天幕下的金色庑殿顶。   他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走向怀远坊。   卖画卖经册以及写疏文赚来的钱,出去给红药的十五两和买席面的花销,还剩下了六两左右。等找到聂耳,就可以卖掉黎溪巷的旧屋,寻个敞亮地段,租个像样的店面,开一间笔墨斋了。 三十三:扫晴 自打关内太平以后,大庸的房价一天天见涨,特别玄都、玉京等大都里一屋难求,租房成风。 李蝉托聂耳把黎溪巷的旧屋抵押了出去,这旧屋是李蝉初到玄都时购置的,地方偏僻,购入时花了八两,如今抵作十一两。 加上手头那几两银子,便在半日坊附近用每年十三两八钱的价格租下了一间店面。 半日坊就在如今已成了巽宁宫的旧皇城东南侧,地带繁华。前屋布置成对街的店面,屋后就是东厨西屋围城的天井,还带一个书房。 店铺的原主人改行做茶叶生意,这店铺已空置数月,李蝉没费什么功夫就租赁下来。 李蝉购置了一些文房四宝和经册,字画行当里,是撑的撑死,饿的饿死,碰上惨淡的时候,半个月都做不成一单生意。空闲的时候,捎带着购售经册、纸笔,就稳当多了。 铺子里头有一块平板阳雕的桐木匾额,是原主人的东西,李蝉用八钱银子买了下来。 准备和打扫,用了四天时间。 黄昏时,阴雨淅沥。 烛光透过灯笼纸漫射到屋内各处角落,微尘在青石板上扬起,又钻入桌柜和纸卷间。 屋里弥漫着纸香墨臭,红药磨了一角黄檀香,在柜台上的绿陶香炉里点燃,扫晴娘把糨水裱过的字画挂上墙面,扫帚妖在后门处清扫。 “好了。” 李蝉用抹布把落满尘灰的匾额擦拭干净,看着木漆上的水迹逐渐风干,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把匾额扛在肩上,朝门外走去。 紧闭的店门没人推便自行开了,吱呀一声,冷风和雨水的泥土气吹了进来。 门外已架好梯子,李蝉肩抗匾额,左手托住匾额一角,爬了上去,倒弄一会儿,便把匾额重新挂在了门楣上。 李蝉轻巧地跃下梯子,仰头望着匾额上的“洗墨居”三个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在江湖中流离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产业。 李蝉回到屋里,徐达跃下屋梁,红药伸掌拂了拂炉上的青烟,对李蝉笑道:“恭喜阿郎开张了。” “还没做成第一单生意呢,哪里算开张了。” 李蝉走向柜台后方,其他妖怪也纷纷道贺。 正是薄暮时分,屋里檀香弥漫,像雾气一样,店门正对的街道上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撑伞走过,有人偶尔朝这间新开的笔墨债投来好奇的眼神,都只看到李蝉的身影。 李蝉往柜台后面一坐,正准备歇会儿,红药化作一抹红影消失在门后,众妖怪也纷纷躲藏,周围一下安静起来。 李蝉一抬头,见到店门外有人接近。 有客人来了。 客人是个白青衣的老者,拄着拐杖走进门槛,一边收起黄油纸伞。 雨珠沿着伞尖滴下,在门槛上溅碎,老者对李蝉笑着点了点头,紧接着打量墙上的话,一边问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李蝉起身道:“姓李名蝉,阁下是……” “我姓吕,那边是我的铺子,都叫我吕磨镜的。”青衣老者抬起拐杖,指了指街对面,笑道:“见你新开张,就过来打个招呼,没想到李掌柜年纪这么轻。” 李蝉顺着拐杖指的方向一看,是个卖铜镜的铺子,大庸百姓取名十分随意,像这位青衣老者一样,用从事的行当做名字的人并不少见,他拱手道:“日后还要吕老多加照拂。” “自然的。”吕磨镜呵呵笑了起来,走向墙边端详一幅梅花图,啧啧道:“这些画称得上形神具备,不知是哪位行家的手笔?” 李蝉笑了笑,“吕老谬赞了,是我画的。” 吕磨镜惊讶地看了李蝉一眼,“这功夫可不简单,正好我那铺子有些空当,不知李掌柜愿不愿意,在我这做成第一笔生意?” “求之不得啊。” 李蝉走到这位青衣老者身边,为他一一介绍墙上的画作。 吕磨镜看罢桃花图、梅花图、白鹿归青山图等画作,却一直沉吟着没做决定。 待走到柜台旁,目光落到一个箱子上,才问道:“李掌柜的是否方便,把这里边的画拿出来看看?” 李蝉眉毛一挑,对吕磨镜道:“里面只是装了些经册,没有字画。” “也罢。”吕磨镜呵呵一笑,指了指西墙上的画,“那就劳烦李掌柜的,把那幅桃花图拿给我吧。” “第一单生意,就给吕老折个半,二两银子。” 李蝉取下那张已裱好的桃花图卷起。 磨镜的青衣老人与李蝉钱货两讫,便拿着画轴离去。 李蝉望着青衣老人穿过街道的背影消失在雨里,皱了下眉。 “阿郎怎么好像不太高兴?” 红药出现在李蝉身边疑惑地问。 李蝉沉吟了一下,打开脚边的箱子。 箱子里是数十卷竖起的画轴。 李蝉打开其中一卷,画上一个骷髅头被顶在一株枯树上,扭曲虬结的树叉从骷髅的眼眶中突出来。 “阿郎,这又是谁?” 红药好奇地看着画上的骷髅,她察觉到画卷里有一丝妖气。 “槐枝髑[dú]髅。”李蝉露出回忆的神色,“我在桃都山外见到他时,他本来想害我性命,被我打败了。”他看了红药一眼,“不是所有妖魔都能够沟通的,有些妖魔灵智不足,凶性却盛,这髑髅就属于此类。他生前是大庸国人,举族被流放到桃都山下,就成了妖魔。” 李蝉卷起画轴,放进箱子里。 箱中类似的画轴还有三十余幅。 这些画里封镇的妖魔,与眉间青类似,没有清明的灵智,却身具妖魔气,他本打算利用它们,来凝炼身神,只是这几天忙碌,还没顾得上修行。 “那,那刚才那位吕老……”红药突然想到了什么,“那位吕老怎么盯上了这个箱子?” “玄都城内,卧虎藏龙。” 李蝉沉吟了一会,盖上箱盖。 他起身走向后门,天井里已经积了浅浅的一层雨水,雨珠还在沿着屋檐落下。隐隐的,天边传来数道雷声。 李蝉听着这道春雷,仰头望向天井上方,唤了一声:“晴娘。” 窗边的剪纸小人在微风里轻轻摇晃。 小院外阴雨依旧,天井里的雨却停了。 三十四:壁画   酉时,阴雨连绵,平安坊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   酒楼食肆屋檐下的灯笼在雨里晃荡,灯光被雨气一压,就只能勉强照出丈许远的光亮。   靖水楼上,宾客稀稀落落,打酒坐的歌女仍在席座间卖艺,只是在这种天气里,再欢快的琵琶声听起来都显得喑哑。   酒博士用毛巾擦拭着桌面上的油渍,忍不住偷偷打量坐在二楼临窗处的那个少女。   那少女长了一张冷而媚的脸蛋,眼眉狭长,慵懒又锋利。   她穿着一身男装,却把身体勾勒得更加玲珑,要不是身上还带了刀,保准就有登徒子上去搭话了。   只不过,大庸国民风尚武,谁都知道独行女子和僧道齐名,都是不能招惹的角色。   所以少女往窗边一坐,后来的宾客反而都坐得离他远了,那位置附近,空出了一圈儿的桌子。   酒博士也不敢多看,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不狠一点没法在江湖上站稳脚跟,所以才有蛇蝎美人的说法,这冷美人身上带了一柄横刀,一柄障刀,可都是杀人的家伙。   但移开目光以后,酒博士还是忍不住心想,她总往窗外看,是在等什么人?   涂山兕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单手扣住一只茶碗轻轻摇晃,看着水面上卷出一个涡。   巽宁宫就是这个涡,一旦被卷入其中,她就会像杯里的茶叶那样再也挣不脱,但她已经在杯中,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看向窗外,一个戴雨笠穿蓑衣的身影在夜雨中凸显出来,然后走进靖水楼。   涂山兕放下茶杯。   穿蓑衣的男人一进靖水楼,便大步走向二楼,挥手赶开迎上来的酒博士,径直走到涂山兕的对面坐下。   他的蓑衣还滴着水,雨笠下是一张鹰鹫般的脸,极深的法令纹昭示着这个男人大概有四十余岁。   “真是妖媚。”   男人直勾勾打量着涂山兕的脸,毫不掩饰地赞赏她的容貌。   但他的眼神十分冷静,甚至还带了些厌恶的情绪。   “东西呢?”   涂山兕并不在意男人的态度,只是讽刺地看了他一眼,厌恶妖类却又跟妖类合作,不过是当着婊子立牌坊。   “巽宁宫的布局,布防,还有各处暗道,都在这张图上。”   男人的手从蓑衣下伸出来,把一张帛图放在桌上。   做完这件事,他起身就走,没再看涂山兕一眼。   涂山兕拿起帛图,看着男人消失在楼梯口,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片刻后,那个穿着蓑衣的身影离开靖水楼,没入雨夜中。   涂山兕沉吟了一会,从怀里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玉瓶。   用手掌遮挡着,拔开红布瓶塞,一只食指大小的白狐钻了出来。   “跟上他。”   瓶狐唧唧叫了一声,跃出窗外,落到灯笼上。   又一跃,落在不远处的旗杆上。   一对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那个穿着蓑衣离去的身影。   忽然,那身蓑衣动了一下。   寒光乍射。   一柄长不过五寸的小剑穿过粽叶编织的衣摆,切开滴滴雨珠。   剑锋触及之处,雨珠都霎然凝结成冰。   这一剑刺穿数百雨滴,悄无声息地刺穿酒旗,刺穿瓶狐小巧的脑袋,从它尾部穿出,没沾染一丝鲜血,然后刺到窗边。   这一剑太快,以至于它从街上的蓑衣间刺到涂山兕眼前三尺时,靖水楼外的雨只不过往下降了几寸。   这一剑悄无声息,迅如霹雳,但刺到涂山兕眼前,却陡然一转,以同样迅捷的度射了回去,再度刺透雨幕,回到蓑衣间。   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   蓑衣客放下衣摆,继续前行。   那只娇小的瓶狐从酒旗顶端坠落到地上。   一个撑伞的行人见到白影,觉得有些奇怪,同时又听到伞面上噼里啪啦的响。   行人愣了一下,把手伸出伞沿,正好接住了从伞沿滑落下来的冰粒子,站在街中呆立半晌,玄都的春雨,怎么下起雹子来了?   一只觅食的狸猫窜出来,叼起瓶狐的尸体敏捷地跑进阴影里。   冰粒子在雨中迅融化。   所有痕迹都被抹除,片刻间,生了许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生。   一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笼罩在众人心头,又乍然消散,但寒意立刻消散了,酒楼里还是突兀地安静下来,谈笑的酒客止住了话题,琵琶上舞动的柔荑也停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为突如其来的死寂感到诧异,但很快死寂就被再度打破,歌女弹动琵琶,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又再度掀起了热闹。   涂山兕低眉,扶住横刀刀柄的右手最终还是松开了,把帛图往怀里一揣,起身离开了酒楼。   ……   对玄都百姓来说,巽宁宫是个有龙气的地方,大庸国十二任皇帝都曾在此理政,有社稷龙气护佑此地,妖魔不敢来犯。   身为妖族的涂山兕则知道,护佑皇宫的不是所谓的社稷龙气,而是一方大阵。这大阵十分神秘,有传言说,大阵镇压着一道龙脉。   只是多年以来妖族都未曾探清关于这座大阵的消息,甚至有人怀疑这大阵是否存在,不断有妖被派来试探,从无结果。   不过,到今天为止的二十多年间,涂山兕是惟一一个被派来破阵的。   所谓破阵,不过是以命相试,涂山兕对此心中早有准备。   她沿平安坊东的坊道一路向北,经过皇城外墙,一路上躲避了打更人,便见到了巽宁宫的宫墙。   如今巽宁宫只是祭祖的行宫,宫中无人居住,墙上虽有巡夜者,却不算严防死守,涂山兕静候半夜,找到换哨的空当潜入宫城,无声攀下城墙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成片的宫殿匍匐在夜雨里,高翘的檐牙狰狞而威严,雨水洗刷着檐兽,从琉璃瓦间泻下,又被石栏下的螭吻吐出来。   涂山兕握紧刀柄,浑身湿透,雨不知何时下大了,天边甚至有雷声滚过。   她心脏阵阵悸动,但危险在哪?   啪!   霹雳闪过!   借着瞬息的电光,涂山兕回头一看,宫墙上尽是壁画。   异兽凶禽,鳞角峥嵘!   她狭长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冷意,后退半步。   一道青鳞在壁画间滚动,活了过来! 三十五:犀狐 木窗被风吹得笃笃响,曹赟架紧窗栓,侧耳一听,外头好像有雷声。 他皱了下眉,掀起灯罩剪掉烛花,回到桌边,一边听着雨声,一边翻阅集天下营造之大成的《天工记》。 曹赟以前是将作监的监正,退隐后留在巽宁宫里做行宫总管,活儿还算清闲,各处宫殿都有术法加持,寻常不会走水,也不会生潮生虫。 只不过,圣人很快就要西巡,届时就要住进行宫,曹赟的清闲日子也到头了。他靠着椅子,一边翻阅《天工记》,一边思忖迎接圣人的筹备。 轰! 宫城里传来一道雷音,乍听又像是吼叫。 曹赟愣了一下,连忙起身过去推开门。 门外风雨大作。 阴晦雨幕下,东南侧的景阳宫上,一道青鳞密布的影子,绕着殿顶转了一圈。 曹赟愕然间,青影就消失了。 他面色凝重起来。 “左右!” …… 大雨里,数十名披甲带刀的侍卫冒雨围住景阳宫。 在四周搜寻片刻,一名甲士对曹赟禀报情况,曹赟提着防雨的鲛皮灯笼,来到景阳宫东侧的宫墙边, 环绕整个宫城的宫墙内壁上,是一幅《万灵朝元图》,画尽了天下异兽凶禽,神鸟瑞兽,曹赟当了二十年行宫总管,对每处壁画不说了若指掌,也大体记得模样。 他走到宫墙边,鲛皮灯笼的黄光照亮眼前的三丈宫墙。 这片宫墙上,本来画着一只苍狴,人蛇身,体覆青鳞。 而这时,那片画着苍狴的壁画,仿佛是被雨洗去了,只留下极淡的颜料痕迹。 …… “宝无全!” “宝无全!” 李蝉默默呼唤脾神之名。 观想中,一个凤冠羽衣的小人现出面容,旋即化作一道黄光,没入李蝉左肋上方。 李蝉赤着上身,烛光映照下,他身前已有三道神纹,隐有勾连之势。 他拿起衣服披在身上,起身扎紧了腰带,桌上是一幅画,画里是一个人身象的妖怪。此妖生在大月国,号称“常随魔”,又被当地土著尊为欢喜天,身有巨力,能够驭水,正好能为李蝉凝聚脾神。 “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能炼成二十四神。” 李蝉自语了一句,把画轴收起来,放进箱子。炼成二十四神,他就算是见道大成,有了种道的机会,一旦种道,只要在诸元台报备,就是大庸国的修行者。 夜雨春雷声从院外传来,院子里却十分干爽,红药在厨房里熬煮糨水,一边跟窗上的扫晴娘请教装裱的要诀,忽然,红色剪纸女娃娃从窗上飘落,又飞上屋檐。 扫晴娘站在屋顶,向北方眺望。 李蝉见状一跃,鹞子似的落在屋顶,顺着扫晴娘的目光看去。 夜雨遮蔽天地,远眺时只能看到百步外。李蝉盯着北方,巽宁宫的方向,一道青影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李蝉看向扫晴娘,他没感觉到妖气。 “万灵朝元图。” 扫晴娘看着北方。 那幅壁画? 李蝉再看北方,一切都掩盖在重重雨幕下。 “那是护佑宫城的大阵。”扫晴娘道,“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李蝉回想着刚才见到的景象,那道青影,依稀长着鳞甲。 挂壁自飞,他心里浮现起这四个字。 犹豫了一下,李蝉说:“我要去看看。” “那边很危险,刚才的动静也许惊动了修行者。”扫晴娘摇摇头,“少郎不要莽撞。” 李蝉道:“只去宫城周遭看看。” “少郎既然决定了,就去吧。”扫晴娘道,“但要带上徐达他们。” 李蝉点点头,朝天井下面唤了一声徐达,便跳了下去。 白猫叼着画轴从书房中跃出,头一扬,便把画轴抛起来。 哗啦一下,画轴展开丈许长。 东厨,主屋,书房各处,数十道阴影飞射出来,没入画轴中。 那些扫帚、锅碗瓢盆倾倒的倾倒,滚落的滚落,附身的妖魔一走,都成了死物。 那些阴影没入画卷里,就成了魑魅魍魉。 紧接着是火精宋无忌,青赤夜叉鬼头,鸡妖戴烛…… 李蝉伸手接住画轴,然后卷起,徐达看了红药一眼,叫道:“红药姑娘,还愣着干什么?” 说完纵身一跃,化作一道白影,没入画卷中。 红药反应过来,看了看正在熬煮的糨水,忙不迭舀出一瓢水把灶里的火扑灭了,化作一道红影。 李蝉卷起画轴,往腰间一挂,穿上蓑衣斗笠,便跃上天井,又一跃,没入仲春的夜雨里。 …… 涂山兕在夜雨里跌跌撞撞地奔跑,一挥手,刀刃已破碎的横刀被她掷向身后。 锵! 夜雨中暴出一线火花,火花照亮了片片青鳞,断刃的横刀被一下弹飞,尖锐呼啸,霎然消失在夜色中。 她猛然转身,伏低身体,靴子蹬在地上,仍倒退着滑出数丈,左手撑住地面,右手反握障刀,右足一蹬,青石地猝然龟裂,身体化作一道残影,跨越半空,向那道青鳞射去。 狭长的眸子犹如刀锋,牙关紧咬,面目狰狞。 叮! 刀尖扎在青鳞上,如冰片一般,片片崩裂! 涂山兕的身体一下被弹飞十余丈,重重砸落在地面上,软趴趴的,像个没骨头的人偶。 眼耳口鼻中溢出鲜血,又霎时被雨水冲掉,只有紧咬的贝齿缝隙间仍有触目惊心的猩红色。 她用力一滚,身体突然消失不见,只剩衣物和破刀浸在泥水里。 一只三尺长的白狐从衣物中钻出来,头也不回地飞窜出去。 那道青鳞隐隐约约,追出宫墙百丈外,便游了回去。 涂山兕她浑身骨骼尽碎,逃出两里地,终于力竭,一下栽倒在雨中。 身体的温度迅被雨水带走,她视野逐渐模糊。 耳中却听到了嗒嗒的脚步声。 涂山兕努力睁开一线眼睛,恍惚间,只看到一个男人走过来。 他身后是什么? 一个红衣少女身边悬浮着幽幽鬼火,一只九尺异兽形似虎豹,还有夜叉,鬼魅…… 李蝉在白狐面前蹲下来。 涂山兕逐渐失去意识,只看到一双鸳鸯眼。 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白狐竟然长了犀角……原来是青丘狐与通天犀交合所生……” 三十六:夜牛伏骨方   仲春的一场夜雨洗去尘土,为新的桃柳染上了一层鲜亮的生机,也冲刷掉了雨夜中的大部分痕迹。   巽宁宫里的动静被巍峨雄厚的宫墙阻挡,玄都城里的普通百姓完全不知道昨夜曾有一个妖魔冲撞了宫城里的大阵,清早雨停的时候,卖花女的叫卖词依旧软糯温柔,没沾上丝毫杀气,当有人现了街上青石砖碎裂的痕迹时,也只是嘀咕埋怨,这些不远千里采自西蜀绝地的青石板,就这质量?   只有极少人注意到,宫城附近巡守的甲兵一夜之间就多了几倍。   那位现壁画受损的行宫总管在宫内焦心似焚了大半夜,天刚蒙蒙亮时,就带着几个近官离开宫城。   而半日坊的那位刚开店的年轻老板,在雨夜里现了一只濒死的白狐后,又在宫城外转悠片刻,终究没能找到潜入宫城一窥那幅《万灵朝元图》的机会,只将白狐带回了家中。   半日坊里淘卖字画的老行家知道,新店开张,总会准备几件镇店的东西,有人几天前就注意到了筹备开业的洗墨居,这日清晨便打算去瞧个新鲜,但巳时过去了,临近了吃午饭的时间,洗墨居的门还是紧闭着。   厨房里,红药开始了第五次的糨水熬煮工作,小声祈祷着千万不要有其他的事再来打岔,又没忍住往书房那边踮脚张望,那边的墙根下一伙妖怪围聚着叽叽喳喳,而李蝉临窗提着笔,正在端详桌上的白狐图。   忽然红药闻道一股焦糊味,大惊之下转头就看到灶眼里有一团火焰探出来,也朝着书房那边张望,红药腮帮子一下鼓起来,愤怒道:“宋无忌!”   火精一个激灵,连忙躲回灶眼中,红药拿起火钳愤然一下下刺进去,宋无忌东躲西藏,结结巴巴道:“神……女……娘娘……息……怒……息怒……”   书房里,李蝉端详着桌上的图画,画中白狐狭长的眼眸死死闭着。   “还吊着一口气呢。”扫晴娘轻声说,“但不救她的话,不出两日就会死了。”   李蝉嗯了一声,思索一会儿,从书柜底部拖出装画轴的箱子。   在箱子底部翻找一会儿,找到几张黄纸朱书的符咒,抽出一张。   大庸国医术的第十三科叫做祝由科,又称咒禁科,是使用符咒法术治病的医术,擅长咒禁科的医者唤作“咒禁博士”,李蝉的这张符咒,就是从咒禁博士那里买来应急用的。   李蝉抽出的符咒是“夜牛伏骨方”,用来接续断骨,补充精气有奇效。吩咐徐达打来一碗水后,便叫宋无忌把符咒点燃了,投入水中。   符咒遇火即焚,入水即化,李蝉端着的那碗清水溶掉符咒后,变成了一碗漆黑的药液,散出刺鼻药香。   用勺子一搅,浓稠如浆。   他把药碗端在画上,微微倾倒。   一线药液落下,却没打湿画纸,画里的白狐张了张嘴,药液便注入其中。   李蝉倒完一碗药,白狐眼睛勉强撑开一条柳叶般的细缝,又闭上了。   李蝉静静等待,众妖小声议论,过了片刻,画里飞出一道白影。   一只额上长角的白狐站在了桌上,又跃下桌面,化作一个少女,眼眉狭长,穿着一身男装。   众妖哗然。   “咿呀,好一个俊俏姑娘。”徐达凑上前去,“这位姑娘,咱姓徐名达,在江湖上有个雪狮儿君的名号,咱是阿郎手下五凶之,姑娘……”   “徐达。”   李蝉用脚拨开徐达,让它安静下来,一边打量着身前的少女。   狐族擅变化,但变化要消耗法力,这少女重伤未愈,却不肯以原形现身,非要变化成人,似乎对自己的原形有些嫌恶,又想到她身具通天犀与青丘狐的血脉,这背后的隐情就耐人寻味了。   涂山氏上古时是青丘之主,是妖中大族,而通天犀则是罕见的妖怪,偶有出世的,都是厉害角色。狐性慕强,攀附强者是司空见惯的事,但看这狐妖对自身原形的态度,她的身世恐怕有些纠葛。   不过李蝉并不想深究其中就里,他关心的事只有那幅《万灵朝元图》,他挥挥手,示意众妖退避,坐在席案边问道:“昨夜是你冲撞了宫城里的大阵?”   涂山兕也在打量着李蝉。   涂山兕还没探清现状,但也大概能猜出来,昨晚是这个男人救了她。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那只在窗边探头探脑的白猫,心里回想起昨夜的情况,昨夜她昏迷前,在这个长了一双鸳鸯眼的男人背后见到了一群妖魔,那其中有一只身高三丈,似虎似豹的异兽,应该就是这只白猫的真身。   当时涂山兕意识模糊,只依稀记得,那异兽似乎还长有鹿尾……莫非是一只符拔?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坐下,对李蝉拱了下手,“涂山兕多谢郎君搭救。”   “果然是涂山氏的人。”李蝉若有所思,“涂山氏指使你冲撞宫城,怎么也没派个接应你逃走的?”   涂山兕眼帘一垂,沉默不答。   李蝉有点诧异,按狐族的秉性,就算有不愿说的话,也只会虚与委蛇,哪有像她这样倔的,看来她没学到狐媚,倒传承了几分通天犀的刚硬。   知道了涂山氏派人冲撞宫城,李蝉大概猜得到,太平了二十余年,妖魔终究要对大庸有动作了。他对此有些担忧,游历天下十余载,唯独这个地方让他感到亲近,在玄都生活了几年,也有了一些熟识的人,若起了动乱,玄都百姓恐怕就要遭殃了。   但这种大事,却不是区区一个左道妖人能够掌控的,若妖魔真要入侵玄都,那位坐镇玄都的镇西王一定比他知道更多消息。   李蝉沉吟了一下,便暂时不打算深究涂山氏的事,只想找涂山兕问清楚,她昨晚冲撞《万灵朝元图》时究竟看到了什么,那幅画是否达到了挂壁自飞的境界?   正要开口,李蝉又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南侧。   正屋外传来一阵重重的敲门声。 三十七:云泥社 江都宫北面的平康坊环境清幽,钟怀玉走过芙蓉池的柳荫牙道,从平康坊南门进去,过刹云寺和灵真公主府,在十字街口往西拐,又经过西老鸦巷口的军器所,便到了苏府。 大庸国有结社之风,好唱曲的有遏云社,好射艺的有锦标社,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苏府里的那位观察副使姓苏讳向,号绛真,是文坛大家,在画道也有建树,有擅画朱竹之名。 苏向在玄都为官,创了一个云泥社,与好友交流画艺,作为苏向的外甥,钟怀玉知道自己的这位姨夫交往的俱为名士,正好前几日在半日坊淘到一幅画,听说今天姨夫邀请了几名好友,便带着画来拜访了。 门僮禀报后,钟怀玉就从随扈手里拿过画轴。 苏府后院有一方荷塘,塘里经秋历冬的残荷未尽,塘边的水榭里有僮仆在端送酒食,女眷在西侧,东侧有十余名文士饮酒交谈。钟怀玉远远一看,认出了几张面孔。 那个穿墨青色圆领袍子的就是姨父苏向,那个穿霜白色鹤氅的,似乎是沈青藤。还有一个正在弹琴的老头,脸色潮红,留着一绺不羁的山羊胡,是有诗仙之号的韩玄涤。 钟怀玉兴奋起来,他一介秀才,也只在这种场合能见到诸多名士了。又往人群里一看,栏杆边有一个穿鸦青色袍子的男人,正与沈青藤一起听韩玄涤弹琴,这男人看模样四十岁上下,身量修长,眉目舒朗,皮肤稍黑。 徐应秋!钟怀玉心中低呼,不禁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画轴,把这画买回来以后,他才现墨迹有点新,心中不免忐忑,只怕买到了赝品。但今天一看,徐应秋原来在玄都,想必这幅画上的半阙诗就是他前些日子题的。 钟怀玉放下心来,扬起嘴角,他本不知道徐应秋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倒是巧了,自己买到了徐应秋新题的画作,也算是得其所好,能在诸位名士面前露一露脸了。 他上前问候了叔父和几名长辈,便退到一旁与同辈交流,并没有急着表现自己。 韩玄涤醉貌疏狂,手指拨弄那把名为“玄象”的名琴,他弹的是一曲破阵乐,荷池里的锦鲤在水面下忽聚忽散,在水面上激荡出片片涟漪。 水榭旁,徐应秋侧耳听着韩玄涤的琴声,说道:“破阵乐铿锵激昂,本来是鼓舞士气的乐曲,经了韩十二的手,却有些寂寞萧索,叫人如见断戟残旗啊。” 沈青藤感慨道:“鼓琴之悲,张急而调下。” 韩玄涤年过知命,已须皆白,这位诗仙才高八斗,经历却很坎坷,年轻时春风得意,还得到了灵真公主的爱慕,可惜在圣人即位前站错了队,也就是当今圣人宽宏大量,他又文名颇高,还是个修行者,这才保下一条性命,但仕途就不用再想了。 琴张急谓之良材,琴调下谓之位卑,韩玄涤才高八斗却无处施展抱负,所以沈青藤才有此感慨,徐应秋笑了笑,说道:“时运不可强求,沈公也是蹉跎多年,如今已居鹤衣直指之位。” 沈青藤摇头道:“不过是个传话人,还不如在玉京清闲。” 徐应秋问道:“圣人西巡在即,佛道两教又有多少随行的?” 沈青藤道:“道门悬空寺与青雀宫,佛门大菩提寺都有大神通者随行,修行界中后辈,有的已到玄都了。” 徐应秋感慨道:“圣人携满朝文武去国西行,如此壮举千年未有。外域妖魔决不会放过这机会,不过圣人既然做出了决定,定是有了荡却妖邪的把握。” 正在这时,水榭里有人说道:“今日诸君共聚一堂,绛真说什么也不能吝惜笔墨了。” “今日不谈国事。”沈青藤对徐应秋呵呵一笑,便去了水榭东侧。 水榭中央,苏向对旁人说道:“容我卖个关子。”说着吩咐了僮仆几句,对身边人笑道:“今日云泥社中诸君齐聚一堂,今日不妨办一个画会,诸君近来有什么新作,都拿出来瞧瞧?” 众人交谈起来,没有打头阵的,钟怀玉趁着这个机会,拿着画轴靠近徐应秋身边,自我介绍一番,便说道:“晚辈仰慕先生已久,今日终于得见真容了,没想到先生也来了玄都,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晚辈在半日坊游玩,便见到了先生新题的半阙诗。” 徐应秋看着苏向的这个外甥,颇有兴趣道:“哦,哪半阙诗?” “晚辈正巧记得。”钟怀玉笑了笑,“那幅《猫戏烛图》上写的是‘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先生的诗作还是别有雅趣,意味深长,晚辈看过一次,就一字不漏都记下了。” 他手里握着那画轴,心想徐应秋必然会问起他在哪见到的那半阙诗,然后他就可以把那貌美女子卖画的事稍加夸张地说出来,只说那掌柜的如何如何对这画不以为然,而自己却瞧出了这画的珍贵,不惜重金买了下来。 “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徐应秋思索了一下,却摇头失笑道:“我倒不记得什么时候题过这句诗,想必是年纪大了,记性不佳啊。” 钟怀玉一愣。 在场诸君都是名士,哪个不是博闻强识,徐应秋说他忘了,只不过是给自己台阶下而已。钟怀玉一下明白过来,这画上墨痕尚新,原来不是徐应秋新题的画,而是赝品。 “这……原来闹了个误会。”钟怀玉下意识把画往身后一藏,“真是惭愧。” “哈哈,不妨事的。”徐应秋洒然一笑,“画道虽雅,但你年纪还轻,还是不要耽于此道了。” “先生教训的是。”钟怀玉赧然低头,瞥了一眼手里的画轴,恨不得把它立刻仍得远远的。 这时水榭里终于有人说:“我有一幅画请诸君品鉴。” 说话的文士拿出一幅画轴,在桌上铺开,是一幅腊梅图,画中腊梅枝干苍劲,凌霜傲雪,不过画者笔法不拘小节,钟怀玉远远一看,心里觉得不过尔尔,若不论题诗,自己带来的那幅猫戏烛图明显更胜一筹。 三十八:覆水成画 徐应秋一眼就看出苏向这名后辈对那幅画观感不佳。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如今的画道大体分三派,文画,禅画和院画。院画讲究法度工巧,力求形似,禅画和文画则不同,禅画重意境,以禅心观物,讲究“空而不虚,寂而不灭”,文画与禅画相似,画者以文心观物,同样重意境而不求形似。 外行人不明白其中道理,乍一看,大都觉得院画比文画好,其实二者优劣难分,只是追求的方向大相径庭。文画除了注重意境,还是文人为抒性灵,标榜气节逸品所作,文画的好坏不能单以画来品评,还要看到画外,要看作画者的品格学问才情。 就拿苏向苏绛真来说,他为人清高,画出来的朱竹才有气节,若换一个佞臣来画,就算画得再好,也与“气节”二字沾不上边。 拿出那幅腊梅图的文士叫赵思诚,是个宁折不弯的角色,这幅腊梅图出自他的手,在气节品格方面就过关了,在此基础上,再观画上题诗,赏其才情意趣,就是鉴赏此画的方法了。 苏向最先品鉴赵思诚的画,笑道:“这梅枝苍劲非常,不像是用笔画成的,想必思诚是折了梅枝,沾墨拓印的吧。” “先生好眼力。”赵思诚道,“我不光用了拓墨法,枝上的梅花也是洒点画成的。” “别出心裁。”苏向点头称赞。 这时有人称赞道:“思诚的题画诗也是绝佳……衔霜踏雪伴鳞苔,昨夜临寒照月开。一萼最先知蜡破,百花复始觉春来。有此诗相配,这幅腊梅图的意境已臻上乘。” 有人说道:“真是越看越喜欢,不知思诚愿不愿意把这幅画转让与我?” 有人故意道:“许兄出多少钱?” 姓许的文士笑道:“思诚志趣高洁,我怎敢用财帛侮辱他。” 徐应秋哈哈一笑,揶揄道:“莫不是想白嫖吧!” 赵思诚连忙收起腊梅图,拱手道:“谢过诸君厚爱,不过这画我没打算转手,许兄要实在喜欢,随时来我家中做客,虽然那株腊梅花已落尽,但我把梅花都捡起洗净了,用蜜渍过,是绝好的佐酒菜。” 苏向笑道,“两年前还尝过思诚的蜜渍梅呢,思诚可不要厚此薄彼。” 钟怀玉在一旁看着众人品鉴画作,倒是咂摸出了几分味道,原来诸位名士更注重画里的文气,工巧反而是次一等的了。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疼自己那二十两银子,二十两银子,到芙蓉苑打茶围,能睡几次漂亮姑娘了。 有赵思诚“抛砖引玉”,接下来其他人也纷纷拿出自作的或是收藏的画作,这次云泥社的聚会,诸人都是早有准备。徐应秋与沈青藤未参与云泥社,也在一旁品鉴。 韩玄涤弹完了琴,醉眼朦胧地品头论足了几句,往栏杆边上一趟,就出雷鸣般的鼾声。这位诗仙虽然才高八斗,但身份敏感,在场诸人除了寥寥几位不在意宦途的,都不太愿意与他深交。 众人品鉴了几幅画,有人还拿出尚未题诗的画请苏向题了一阙诗,如此交流了一个时辰左右,有人忍不住问道:“绛真卖关子卖到现在,也该告诉我们了。” “不急。” 苏向笑了笑,把众人带到一旁。 水榭旁有个尺余深的小池,池壁上涂了麻灰,僮仆刚把池里换了清水。 有人问道:“绛真到底要做什么?” 苏向道:“诸君浸淫画道已久,对诸般画艺烂熟于心,不过诸般画艺里,有拓墨洒墨泼墨浓淡的法子……统而论之都是用笔用墨用水的技法,今日我有一艺,谓之水画,请诸君一观。” 众人心下好奇,只见苏向命僮仆拿来丹青墨砚,调和颜料后,便执笔在那水面上画了起来。 颜料浸入水中,水面不一会儿就浑浊起来,有的颜料则凝成思缕,浮沉不散。苏向画了半晌,便搁下笔,苏向就命僮仆拿来稚绢一匹,覆在水面上,然后唤众人去喝酒。 众人心下好奇,却撬不开苏向的嘴。 待喝了两刻钟的酒,苏向才叫僮仆把稚绢揭起来。 绢面上竟出现了一幅画,古松、怪石、人物、屋木俱备。 众人大为惊奇,议论纷纷。 徐应秋不禁问道:“覆水成画,这莫非是术法神通?” 苏向笑而不语,等众人议论静下来,才颇为得意地笑道:“这水画之法看似奇巧,其实也只是趁着颜料在水中未散的时候,用绢帛将颜料吸去而已。” 众人恍然大悟,沈青藤赞道:“说来简单,但要用此法作画,却要对水墨流动了若指掌,作画之前,也必须胸有成竹,不然如何能覆水成画?绛真的画艺真是神乎其技,技近乎道了。” 苏向听得满脸笑容,不过还是谦虚道:“不过是奇巧之技,还算不得技近乎道,我听说有画道圣手,能够‘移神定质’,画成一树桃花,桃花尽落,画中生机尽入画中,如此才算得上技近乎道啊。” 有人笑道:“先生太过谦虚,所谓移神定质的技法只在传说中,谁又曾亲眼见过。” 有人又说:“此言差矣,镇西王手中那一幅《龙渊剑书》,便能以剑气杀人,还有巽宁宫里那幅《万灵朝元图》,希夷山上《五圣千宫图》……” 有人立刻反驳道:“这些画作奇则奇矣,虽能展现异象,靠的却是神通法力……” 众人一时争论不休。 钟怀玉听得心驰神往,原来画道之中还有这么多名堂,若不是有缘旁听诸位名士的讨论,他还以为作画不过是用墨浓淡的技法而已。 这时有门僮过来,对苏向道:“阿郎,外头有人求见,自称是巽宁宫总管曹赟。” “曹赟?”苏向有些奇怪,“他来做什么?” 门僮摇头道:“曹总管没说,但看他模样十分急切,说有要事求见阿郎。我大略问过,还告诉他先生正在与云泥社中有人聚会,曹总管闻言却说正好,他就是为此事来的。” 三十九:猫戏烛 作为巽宁宫的总管,曹赟知道那幅《万灵朝元图》来头不小,这幅布满整个宫墙的壁画,据说是那位在桃都山碧血化虹飞升的真人亲手所作。他在巽宁宫里多年,从未见到过那壁画展现神异,还一直很遗憾。 昨夜倒是见到了那道在雨里惊鸿一现的青鳞,了却平生一大遗憾了,结果呢,那幅苍狴的壁画就像被雨洗掉了似的,只留下隐隐约约的颜料痕迹。 兢兢业业二十年,巽宁宫从来没出过大事,偏偏在圣人即将西行的当口闹出了幺蛾子,这叫什么事儿!曹赟心里不禁埋怨自己时运不济,但也知道埋怨没用,事已至此,就只能尽力弥补后患了。 忙活了大半夜,一边派人去查清那壁画为什么会出现异状,一边也琢磨了处理的法子。 壁画受损,他这个行宫总管难辞其咎,但这事儿不能瞒着圣人。 只不过,圣驾来临之前,得尽快找人把壁画修好,至少表面上要过得去。圣人西行禅度朔之前,是要在巽宁宫里祭祖的,到时候,有那么一片损坏的宫墙赤裸裸地摆在百官面前,天威何在? 这不,刚排布了行宫里的事,就马不停蹄地来到平康坊,拜访苏向来了。 其实要按现在的画派来分,宫墙上那幅《万灵朝元图》里的神禽异兽色彩华丽,栩栩如生,更偏向院画派,曹赟来找苏向之前,就唤来了相熟的彩画匠,问他能否把宫墙上的壁画修复好。 那位彩画匠是院画派里登峰造极的老手,听曹赟说要他修复《万灵朝元图》,却连连说不敢狗尾续貂,说他的画虽顶多能画得栩栩如生,可论神韵,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曹赟翻脸也没用,只好把那彩画匠先留在巽宁宫里,来找云泥社的文人。 都知道文画重神韵,若请到此中高手去巽宁宫里,和那个彩画匠联手,不说把那幅苍狴图复原,至少也不会修复得太难看吧? 作为曾经的将作监监丞,曹赟细到金玉珠翠、绫罗刺绣,大到宫室营造都是行家里手,在玄都这一片地界颇有雅名,一到后院,诸文士迎上来问候,曹赟连连说打扰了诸位的雅兴。 苏向笑道:“听说圣人西行在即,我还以为曹总管有的忙了,怎么今日还有闲情来看我们云泥社的画会了?” “难得偷来半日闲,一听说云泥社今日有画会,就想着过来瞻仰诸君的大作,但苏观察好像不欢迎我嘛!” 曹赟心里愁,脸上却笑盈盈的。 苏向摇头笑说“哪里的话”,便把曹赟邀到水榭里,曹赟一边走着一边问候诸位文士,有人说道:“只可惜曹总管来晚了一步啊。” 曹赟笑问道:“我错过了什么?” 便有人把苏向覆水成画的事说了一遍,曹赟闻言心中大喜,苏向颇有文名,画艺于他而言只是闲时爱好,但今天一看,苏向在画道上的钻研令曹赟刮目相看,这样一来,修复壁画的把握又能更大一分了。 曹赟有心找苏向说正事,但眼下人多耳杂,昨晚壁画出现异状的原因还没查出来,就不便让外头知道风声。虽然心里焦急,也姑且装出来一幅闲适的模样。 不过曹赟问候沈秩时,这位身着霜白鹤氅的老者在左近无人的荷塘边对他微微一笑,问道:“曹总管,行宫里出什么事了?” 沈秩是鹤衣直指,正是为圣人西行开路的,曹赟瞒其他人,却不会瞒沈秩,当即低声把昨晚的事说了。 沈秩闻言若有所思,轻声道:“万灵朝元图是李承舟亲手所作,怕不是那么好修的。” 曹赟无奈道:“总不能放着不管,还要请沈鹤衣不吝指点,这里谁的画艺最精?” 此时诸文士在水榭旁喝酒饮茶,一边向苏向请教覆水成画的技艺。 钟怀玉虽然没能讨到徐应秋的好,但也算长了不少见识,浪费掉二十两银子的事也想通了,一直拿着那幅猫戏烛图,在手里都攥出了汗,寻思这样不是个事,就唤来随扈把画拿走。 苏向早就见到自己这个外甥手里拿着一卷画轴,不禁问道:“怀玉,这画在你手里捏了这么久,怎么又要拿走了?” 钟怀玉的确想在诸位名士面前露个脸,却不想出丑,连忙赧然道:“只是拙劣之作,不敢在诸君面前献丑。” 苏向摇头笑道:“有什么献丑的,不要扭捏作态,尽管拿出来看看,我还会取笑你不成?” 钟怀玉无比尴尬,看了徐应秋一眼,只见徐应秋笑而不语,没有立刻点破,顿时心生感激之情。 这时有人笑道:“如此扭捏作态便落下乘啦。” “快拿出来看看。” 钟怀玉尴尬到了极点,又想这幅画虽然是赝品,画工却的确精妙,要不然他也不至于看走了眼。 正好徐应秋没有点破,钟怀玉心里一横,心说这画的确画得好,诸位名士也不一定就能一眼辨别真伪,到时你们也认错了,看谁更尴尬,便说道:“诸君莫急,晚辈这幅画是几日前在半日坊淘到的,当时见到一位美人去雅笔居卖画,也跟了进去,一看却了不得……” 徐应秋笑道:“那美人有多了不得?” 文人爱名,也爱美人,这话题立刻引得众人关注,钟怀玉清了清嗓子,笑着说:“徐先生不要取笑晚辈,一开始晚辈的确是见那美人容貌温婉清丽,颇为不凡,忍不住想上前搭话,一进去,了不得的却不止那美人的容貌,还有她卖的那幅画。她卖的那幅《猫戏烛图》上,还题了徐先生的半阙诗呢。” 徐应秋哈哈一笑,仿佛不记得了之前钟怀玉提过的半阙诗。 “这倒是巧了。” 赵思诚奇道:“那就更要看看这幅画了。” 钟怀玉知道徐应秋洒脱不羁,见徐应秋也乐得配合自己,不禁笑了起来,故意吊胃口道:“有意思的还在后面,我与那雅笔居的掌柜好生争抢了一番,才把这画拿到手,再去看那位美人,她却消失无踪了,真如尘世精灵一般。” 苏向笑道:“没想到怀玉还有这般奇遇,快把画给诸君看看吧。” 钟怀玉不敢再故意吊胃口,说了声好,就在把画轴在桌上展开。 徐应秋喜爱游历各地,题过的诗不少,仿冒他的人也不少,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画轴,想看看这仿冒者是不是有几分真本事。 只见钟怀玉把画轴一铺开,便露出一幅猫戏烛的图画,乍一看,栩栩如生,行笔流畅精妙,徐应秋当下就暗道了一声好,不禁看得更加认真,一看仔细了,却不禁自靠近了几步,惊异地“咦”了一声。 四十:一阙 徐应秋端详着纸上白猫扑打烛火的图画。 这画乍看只觉栩栩如生,画里的白猫、烛台、烛火与旧门都似真物一般,但技艺炉火纯青的画匠就能做到这个地步,只能让徐应秋一时称奇,并不能留下太深印象。 这画的奇特之处在于,画技之精妙已至绝巅,偏偏又看不出丝毫匠气,只不过,观其所用的颜料,大致有青雘泥金朱砂和浓淡墨水,这些颜料调和的色彩却过于随心,与整幅画的品质并不相衬,似乎画者作画时并没有十分用心,或是刻意藏拙。 他哪知道李蝉作画时想的是卖三两银子的画,就当三两银子档次的来画。 徐应秋细看画中行笔,一般来说,院画派的画匠作画时过于注重雕琢,以至于不能一气呵成,所以整幅画的意境不能浑然一体,而这幅画却工巧到了极致,同时又有浑然天成之感。 其他的观画者已就此画议论起来。 “此画的确逼真,在院画之中可属极品了。” “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应秋的题诗还是如此耐人寻味啊。” “这题诗墨痕尚新,看来是应秋最近才写的。” 钟怀玉听着众人的讨论,心想诸位文士虽然文才卓高,但论字画品鉴,自己也差不到哪去嘛,心里有些想笑,看到徐应秋时,又现这位被仿冒的诗人端详着那幅画,面色却不似刚才那样洒脱,反而凝重起来。 与徐应秋一般沉默端详画作的还有苏向。 钟怀玉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没了玩笑的心思,一时间忐忑起来,自己明知道这幅画是赝品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出来,莫非惹得徐先生不高兴了? 旁人还在说话。 “应秋既然早就题诗了,怎么也不说说这画的故事?” “能画得如此法度严谨的,应该是院画派里的大家了吧,应秋先不要说,我猜猜,是不是王思训画的?” “怎么会是王思训,王思训画仕女厉害,鸟兽却不是他擅长的。” “想必是陈闳了,陈闳向来下笔轻利,用色鲜明,这猫戏烛图翠彩生动,正是他的风格。而且陈闳就在玄都……” 徐应秋看画看得入神,这时正看到“自己”的那句题诗。 擅画者字也必定佳,这作画之人的字,更是一下就令徐应秋记忆深刻,倒不是因为这两行字写得好,而是这作画者把他的字迹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徐应秋心里不由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这家伙似乎没少假造他的题诗去赚钱啊。 他又摸了摸题诗下面的“徐应秋印”,摸起来平整光滑,根本不是印出来的。 得了,也是画的。 徐应秋苦笑了一下,心里却觉得十分佩服。 “是赝品。” 众人议论纷纷时,却听到徐应秋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有人诧异地看向钟怀玉,钟怀玉一下红了脸,尴尬地赔了几声笑,假装去看池里的残荷了。 徐应秋又说了一句“何必如此”,便感慨地再度端详那幅猫戏烛图。 只不过却不是所有人都在意那句感慨。 人笑道:“闹了半天,诸君竟然看了一幅赝品,说出去要被人取笑了。” “也怪这作画之人的确有些本事。” “可惜,这画本身是不错的,那句伪造的题诗却弄巧成拙了。” “若这幅画能再少三分匠气……” “院画就是如此,一旦注重雕琢,就不免沾染匠气了。” 钟怀玉背对着水榭观赏池中残荷,耳朵却是尖着听众人议论,心中感慨今日真是收获良多,原来要当名士,也不必非得像姨夫或是徐先生还有沈公那样满腹经纶,只要会见风使舵和睁眼说瞎话两招,也能吃得开嘛。 那位在栏杆便鼾声阵阵的韩玄涤这时翻了个身,撑开一线眼缝,用朦胧醉眼觑着议论的人,打了个呵欠,然后啧了一声。 曹赟也在端详桌上的画,他并不精擅画道,但看那幅《万灵朝元图》看了几十年,也养出了几分眼界,只觉得这画颇为不凡,却想不出个具体的一二三来。被韩玄涤啧的一声打断了思绪,凑近过去,低声问道:“先生有话想说?” 韩玄涤迷迷瞪瞪看了曹赟一眼,笑道:“老曹啊?” “是我。”曹赟呵呵一笑,他还在将作监时,韩玄涤还处于春风得意的阶段,二人算不上知交,也算熟稔了。 韩玄涤自始至终没看过桌上那幅画,只是笑了笑,伸出手指指了指几个正在说话的,又用这根手指掏了掏耳朵,迷离道:“文画文画,力求文心贯通,世间文人,有几个是胸中浩然之气长存的,能有一时豪气就算难得了,好不容易捉到那一丝豪气啊,就得一……一气呵成,所以,不求……形似……哪有时间求形似?一停下来雕琢,气啊。”说着指了指胸口,“气就散啦。” 曹赟点头称是。 韩玄涤又觑着那边议论的文士,打着呵欠道:“不求形似,只是求不得,刻意不求形似……入歧途,入歧途了啊,形神兼备……谈何容易……” 说着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曹赟听到“形神兼备”四个字,一下豁然开朗,再看那幅画,便有了另外一番感受,忍不住想问问苏向,却见苏向与徐应秋都凝神端详着那幅画,又不好打扰。 这时徐应秋抬起头来,对苏向道:“绛真,可否叫人拿笔墨来?” 苏向看向徐应秋,“应秋要做什么?” 徐应秋笑了笑,没有回答,提高声音道:“诸君有些误会了。” 众人看向徐应秋,他便继续说道:“这幅画虽是赝品,但若能见到作画者,我也是不吝为他题诗的。” 众人惊讶起来,赵思诚怔道:“应秋的意思是……” 徐应秋笑道:“这画形神兼备,是我生平仅见,以作画者的画境界,浑没必要伪造我的题诗去卖钱的,不过正好,这画上虽已有半阙诗,正好我再题半阙上去,凑成一阙,这画,就不算赝品了。” 四十一:离魂 众人本还笑那一幅猫戏烛图是赝品,谁也没想到徐应秋看完画后还要给此画题诗,这么说来,这幅画当真不凡,不然也不至于让徐半阙如此看重。 水榭里安静了一会,沈青藤笑道:“真是难得,今日徐半阙要破例,成徐一阙了。” 徐应秋笑道:“本来不想献丑,但既然这画者用了我的名字,我不题一句诗上去也说不过去。” 说话间府里下人已拿来笔墨,徐应秋捋起袖子磨了墨,便把画里缺失的上半阙诗补全了。 苏向看着画上的诗念道:“玄都春雨渐丁零,解却寒裘犹抱衾。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 念完咂摸了一会,感慨道:“想必那作画者也是生活困顿,不然也不至于仿冒他人之名,换钱维持生计了。” 说着问钟怀玉:“怀玉,你见过画这幅画的人吗?” “我买到这幅画的经历,刚才已经原原本本说了。” 钟怀玉压下心头激动,谁能想到情况竟然峰回路转,这幅赝品摇身一变,竟成了真品,不对,这画比一般的真品还要值钱多了,玩字画的人玩的是什么,玩的就是一个稀罕,这幅猫戏烛图经过这一番波折,身价翻一番都算少的。 徐应秋说了一声可惜,钟怀玉又对徐应秋道:“既然徐先生喜欢,晚辈便将这幅画送给徐先生吧。” 钟怀玉有点心疼,但也知道取舍,说出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 徐应秋还没说什么,苏向先笑道:“怎么不先考虑送给姨夫?”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有真要争抢的意思,徐应秋为这幅赝品题诗,传出去也算一段佳话。 徐应秋大大方方收下了钟怀玉这一份礼,没忙着把画收起来,只等墨迹晾干。 云泥社的诸位文士刚才虽然有些看轻这幅画,但也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围拢过来请教徐应秋,问他为何这么看重这幅画,徐应秋解释道:“如今画道三派里,院画派重形似,文、禅二派重神似,这幅画却是形神兼备,堪称得了三派大成了。” 苏向自愧不如了一番,说道:“可惜没见到那位作画者,不然一定要把他请来云泥社。” 沈青藤看了曹赟一眼,笑呵呵道:“玄都虽大,但那画者有这样的绝艺,也不至于找不到他。” 曹赟看到现在心里有了数,知道在场众人里,无一人的画艺能与那猫戏烛图的画者比拟,把钟怀玉叫到一边,问道:“你真是在半日坊买到这幅画的?” 钟怀玉苦笑道:“晚辈怎敢隐瞒?” 曹赟沉吟了一下,这画是近期画就的,说明画者就在玄都。那画者既然伪造徐应秋的题诗谋生,就很可能还会在半日坊活动,便问道:“你若再见到那卖画的女子,还能不能认出来?” “当然。”钟怀玉道,“曹总管要是见过那位美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那好。”曹赟暗自庆幸天无绝人之路,要是能找到那个画师,苍狴图的修复就有望了,“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 半日坊的洗墨居里,李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一幅猫戏烛图正在平康坊苏府里惊艳了一群文人,其实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太过在意,往日游历西方诸国时,他也曾受过当地画师的追捧,这对他来说已习以为常了。 他这时候唯一挂心的就是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听到敲门声,涂山兕右手下意识往腰间一按,现自己身边已没有刀,这才想起自己的兵器已经在昨夜的一战中损毁了。 “别紧张。” 李蝉看了涂山兕一眼,给了徐达和扫晴娘一个眼色。 众妖怪安静下来,李蝉便起身走向前屋,他走得很慢,耳中细听门外的动静,心里思忖着自己昨夜刚救下一只白狐,就有人找上门来了,恐怕来者不善。 推开门闩,门吱的一声打开,李灿一看,门外却是个熟人,身形英武,一身便服,腰挎一柄长刀,虽然没穿那身神咤司都尉的青虺绣服,只是穿着便服,看起来也颇为凶悍。 “郭洵?” 李蝉挑起眉毛。 “怎么,刚开的店就关门谢客了?” 郭洵看着李蝉笑了笑,目光往店里瞧去,李蝉眉头一皱,却侧身给他让出一条道。 “进来说。” 郭洵点点头,走进店里。 李蝉把门关上。 “你来干什么?” “怕你惹出什么乱子,就来看看。”郭洵左右看了看,对李蝉笑道:“这地方不错。” 李蝉打量着郭洵,倒是放下心来。 宫城的变故就生在几个时辰前,宫城里的人就算通知了神咤司,神咤司也没时间调查到什么,要真是他救下涂山兕出了问题,找上门来的也不会是郭洵。 “我就不留你喝茶了。”李蝉走到柜台后一坐,“说吧,有什么事?” “你有麻烦了!” “怎么,李昭玄要反悔了?” “不关殿下的事。”郭洵摇头,“他为你拦住了神咤司,叮嘱过不能追查你,不然,孙司丞怎么会轻易放过你。” 李蝉笑了笑,“那你又是怎么找上门的。” “两年前那件酥油案你帮了我,我总归不会害你。”郭洵走到柜台边,低头看了看柜台上的算盘,又扭头看李蝉,“你这几天,是不是接触过赵家的一个后生?” “他怎么了?”李蝉皱眉,“我是见过一个姓赵的书生,他身上沾了妖气,我为他写了一封疏文就离开了。” “没做别的什么?”郭洵盯着李蝉。 李蝉与郭洵对视,缓缓摇头。 郭洵凝重道:“他死了,是离魂而死。” 李蝉心里跳了一下,几日前他只在那赵家书生身上现了妖气,以为是他撞了野狐媚子,但野狐媚子可不会勾魂。 “具体说说。” “圣人西行在即,神女桥的事生以后,孙司丞可是兢兢业业,不放过丝毫风吹草动了。昨天这书生的事情被现后,便有缉妖吏彻查了他近来接触过的人,这一查,除了查到他曾在乌山撞见妖邪,还查到了你。” 四十二:莲衣   李蝉完全不惊讶神咤司查案的效率,神女桥的案子里,神咤司只是顾忌那案子背后的关系才故意藏拙,要动起真格的来,这个独立于州府六曹之外的特殊机构能够在极短时间内轻易荡平绝大多数邪祟,对于与妖魔邪祟有关的人,甚至七品及以下的官员,都有先斩后奏的权力。   他望着郭洵的腰牌,思忖着那个赵姓书生的事,这件事他看走了眼,那个书生撞见的不是什么野狐媚子,是更厉害的妖魔。   李蝉本来只想潜心修行,等种道以后找机会加入乾元学宫,接近那位钦天监监正。   但生活却平静不下来,若说红药的事是人为的,涂山氏派出涂山兕入侵宫城可实打实是妖族的动作……那书生在玄都城里被妖魔害死,除他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遭了妖魔的毒手?   昨夜那场洗刷玄都的春雨早就停了,天气却更加阴冷。   郭洵见李蝉沉吟不语,说道:“既然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就帮你拦下来了。”   “不必。”李蝉摇头,“你们查到哪一步了?”   “还没查出什么,怎么?”郭洵问道。   李蝉道:“一个时辰后,我会去怀远坊。”   郭洵讶异地看了李蝉一眼。   “你要管这件事?”   “我倒想看看,是什么妖魔在我眼皮底下害人。”   李蝉走到柜台边,手往柜底一摸,便把眉间青抽了出来。柜底藏兵器不是什么稀奇事,郭洵看到那柄短剑上若有若无的妖异青光,却不禁暗道一声好剑。   “我就不留你喝茶了。”   李蝉托着眉间青,看向郭洵。   “好。”   郭洵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男儿重诺,神女桥的案子里李蝉本来有大把机会逃跑,但还是降了妖以后才走,凭这一点,郭洵就信李蝉的话。   郭洵一走,李蝉关上店门回到后院。   扫晴娘、红药、徐达等一众妖怪都在书房边现身,李蝉走进书房,对涂山兕道:“我有两条路给你选。”   涂山兕看着那双摄人心魄的鸳鸯眼,与那只丹眼一对视,她心里跳了跳,到现在她还不清楚这个男人的身份,只知道他将自己拘入画中,用的似乎是一种左道法门,他身上虽然有极其微弱的三道妖气,但却没有法力,只是个普通人,这些妖怪里,那只符拔并不弱于自己,那个名叫扫晴娘娘的女妖怪更是高深莫测,为什么这一群妖怪竟然会听命于他?   “哪两条路?”   李蝉道:“被封入画中,或为我效力。”   涂山兕狭长的眼睛瞥了一眼李蝉手中的眉间青,说道:“还以为郎君不是挟恩求报的人呢。”   “看来你两条路都不想选了。”李蝉为难地啧了一声,看了涂山兕一会儿,又说:“你要想走也可以,等以后我确认你不会害人,你就去留随意吧,现在,你还是先养养伤吧。”   ……   郭洵在怀远坊的屋子里抬头看了一眼,午时没过多久,天色却晦暗得很,像面没磨好的水阴青的铜镜,一片混沌。   屋里那个妇人的嚎啕大哭已经因力竭变成小声抽泣,在缉妖吏的问讯下,断断续续回答着问题。死者是赵家旁支的一个书生,开阳赵氏是望族,旁支遍布应灵、玄都两郡,这书生的死还不至于惊动主家。   书生名叫赵延清,是这户人家的独苗,尚未考取秀才,仵作正在西屋就地验尸。   这书生死态凄惨,下体失禁,体表遍布青紫淤痕,脖子上没有勒痕,却有窒息的症状,眼珠尽黑,是典型的离魂销魄之状。   郭洵扶着那柄吞口錾刻“辟邪”二字的横刀,眉头紧皱,忧心忡忡。倒不是因为这案子难办,这案子的线索很明显,直接就指向乌山,不至于无从查起,而且李蝉承诺了帮忙,事情也就好办得多。   浮玉山下曾出过一起“酥油案”——浮玉山顶那座大青莲烟云霏霭,每岁要烧掉数千斛酥油,两年前那队运送酥油上山的牛车却悄然失踪,那时郭洵没能解决这案子,好在浮玉山脚城隍庙外代写疏文的李蝉查清了此案,因为这件事,李蝉得到了城隍庙灵祝的举荐上了青雀宫扫山门,也因为这件事,郭洵与李蝉接触,知道了他熟知妖魔的本事。   郭洵不担心这案子破不了,只是他心里有种预感,圣人西行在即,玄都城却有妖氛四起之兆,恐怕太平日子就要一去不复返了。   “郭都尉。”一个缉妖吏急切地从门外走进来,“外面来了位法师。”   法师?   郭洵一愣,出家佛门的都是僧尼,却只有修行者能叫法师,他连忙说:“还不快请进来?”   缉妖吏应了一声,小跑出去。   郭洵也跟着走到宅门处,就见到一个比丘尼被缉妖吏引进来,比丘尼看模样只是二八年华,额前点朱,眉目曼妙,着一身乾陀罗色双幅缦衣,脚踏芒鞋,走起来悄然无声,如静夜优昙。   郭洵见她生得美丽,不免瞄了几眼那身缦衣下的玲珑体态。   作为青楼常客,他见惯了风尘女子,这样的女人却是头一号,忍不住免又多看了几眼,目光往上一移,见到粉白的脖颈和娇嫩耳垂,更是心头热。   又往上看,对上那一双不染尘垢的清澈眸子,却欲念顿消,暗道了一声罪过。   同时心中不免惊奇,这比丘尼果然是修行者,只是一道眼光,就影响了他的心神。   “大菩提寺莲衣,见过郭都尉。”   莲衣手里托着念珠,对郭洵微微颔。   大庸国内有大菩提、缘觉二寺,与西方无上瑜伽宗、大金刚二宗并称佛门四大圣地,郭洵听到莲衣的来历,暗暗咋舌。   修行者本就凡脱俗,圣地来的修行者地位则更高一层,大菩提寺远在数千里外的龙华山,门下修行者来到玄都,看来是即将为圣人西行护法的。   郭洵拱了拱手,对莲衣恭敬行了一礼,问道:“莲衣法师可是为这死去的书生而来的?” 四十三:菩提心 “我听说这里有人离魂而死。” 莲衣说着就走向西屋,西屋素瓦灰墙,摆了一张书桌和一张简席,书生就躺在席上,缉妖吏见到有修行者过来,都退到一旁,那位妇人轻声抽泣,莲衣拿着念珠,轻声说了句“夫人节哀”,便到书生的尸体边看了一眼书生尽黑的眼珠。 “生魂未散?” 莲衣拨动念珠念诵佛经。 莲衣语平缓而迅,音节短促清脆,郭洵身为武功高手,感官敏锐,也只勉强听清“无量光佛”“甘露主”“成就圆满”等字眼,猜测这多半是大菩提宗的净土法门之一。 那书生的眼珠逐渐清明,等到莲衣念完咒,书生的眼珠已恢复正常。 莲衣伸手阖上书生的眼帘,妇人再度泪流不止,连连道谢,莲衣轻声安慰了几句,待妇人情绪稳定,才转头问郭洵:“郭都尉查到了什么线索吗?” “他日前曾在玄都南郊的乌山上独居读书,好像就是在那时候撞见了郊外的狐妖。” 郭洵没把李蝉的事说出来给李蝉徒惹麻烦,那妇人却抽噎着补充道:“前几日,前几日……还来过一个……代写疏文的……” 莲衣注意到妇人说这话时郭洵皱了下眉,便追问道:“那人做了什么?” “他跟延清说了几句话……写了一篇……疏文……就走了……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那时延清他……像是受到了惊吓……” 莲衣想了想,问道:“郭都尉,查到那个人了吗?” “莲衣法师,这边说话。” 郭洵走了出去,径直走到了正门外。 等莲衣也出来了,他解释道:“这案子与那人无关,莲衣法师,这个代写疏文的家伙姓李名蝉,精擅志怪之学,他被卷入这案子里只是个巧合,实不相瞒,我刚刚才和他见过面,请他来协助查案。” “精擅志怪之学?”莲衣似笑非笑,“我怎么听说,前阵子有个也是精擅志怪之学的左道之士,和李昭玄赌斗,李昭玄还输了?” “就是他。”郭洵感慨修行者的圈子太小,原来神女桥的那件事已经传到大菩提寺门人的耳朵里了。 “原来是他啊。”莲衣点点头,“不过,他毕竟是个左道之士,郭都尉频繁请他协助神咤司办案,恐怕于神咤司风评有损吧?” 正说着话,一道身影从街边走过来,喊了一声:“郭都尉!” 莲衣闻声转头看去,看到一个穿青灰色直裰的男人,身量欣长,面容俊朗,腰上挂着一柄梅花鲛皮鞘的短剑,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是短剑旁边还挂了一卷装在布套里的画轴。 更奇特的是那双眼睛,隐有丹青二色。 莲衣心里好奇,他眼有异象,难道是域外人士? 还是说,这是修习左道旁门的异状? 她在大菩提寺修行,次下山,还是头回见到左道妖人,在龙华山上听讲经座说过,左道之法以凡身盗用神通力,往往会有极大后患,所以左道妖人大多形貌丑陋,姿容怪异。 现在看,这个鸳鸯眼的男人却不难看,反而,色相上佳。 李蝉走到门边就看见了莲衣,在大庸国,佛道装束的人就算不是修行者,也都背景不浅,他看了一眼郭洵,又看向莲衣。 郭洵还没回答,莲衣就竖掌颔道:“大菩提寺,莲衣。” “居然有幸在这里见到大菩提寺的法师。”李蝉眼底惊讶之色一闪而逝,对莲衣揖手,“在下李蝉。” “我听郭都尉说过你了。”莲衣对李蝉点头微微一笑,便转身进了屋子。 李蝉疑惑地看了郭洵一眼,来之前郭洵可没说过这案子还有修行者参与。 作为“左道妖人”,李蝉的处境其实很耐人寻味,大庸国朝廷禁止左道妖人以邪术扰乱人间,但律书上的规则到了实际中就有很多需要变通的地方,譬如上到公卿贵族大都会养几个左道之士当幕僚,下到夜行的打更人和市井小民有时也会学两手旁门法防身,这些事儿,把神咤司里的人手再扩充个十倍都管不过来。 平民百姓对左道妖人,都是又敬又畏。 修行界对左道妖人的态度则要统一得多,那些修持真法的修行者,素来对左道之士十分轻视乃至于厌恶,李昭玄就是一个映证。 有修行者参与这案子,李蝉行事就不免要多一些顾忌。 不过目前看来,莲衣倒不像李昭玄那么难对付。 毕竟,大菩提寺那位讲经座十余年前在浮玉山下参加那一场与无上瑜伽宗辩论的法会时,就说过“心为利他,求正等菩提”,要“上求佛道,下化众生”。 随意轻慢他人,那是起了“慢心”,仗恃自己修持阵法而瞧不起未得真传的人,更是犯了“增上慢戒”,还证什么无上菩提心? 这位莲衣法师看起来,倒是得了菩提心的三昧,没表露出轻视的意思。 “莲衣法师是刚来的。”郭洵对李蝉低声道,“碰巧撞上了这案子。” “原来是这样。”李蝉点点头,也随着进了屋子。 李蝉一进屋,那妇人就指着李蝉叫了起来。 “是他,是他!” 李蝉愣了一下,见妇人畏惧的模样,苦笑道:“夫人好像误会了什么?” 妇人却半点听不进去,躲到一名缉妖吏身后,手指远远戳着李蝉,哭叫道:“还不是你,还不是你那天来过以后,让延清受了惊吓!你,还敢说不是吗,现在诸位官人,诸位官人在场!还有这位法师,你还不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害死了延清!” 莲衣探询地看着李蝉,似乎在等他解释。 郭洵对缉妖吏使了个眼色,示意把妇人带走,趁着缉妖吏拦住妇人的功夫,李蝉才腾出空来解释:“我来时看那书生被妖魔媚惑,所以吓了吓他,让他息了心思。” 那妇人却瞅准空子猛一窜,一个孱弱的妇道人家哭到力竭了,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突破了缉妖吏的拦截,扑到莲衣脚边抱着她的腿哭天抢地。 “法师,法师!延清他年纪轻轻,死得好惨,死得好惨呐,你可要为民妇作主啊!” 四十四:万物有灵 白送黑,人间一大苦事,李蝉被这妇人冤枉,皱了下眉过后,也觉得她可怜,生不出什么气来。 这妇人显然听不进解释,李蝉正准备要郭洵帮忙,郭洵就已大步走过去,威吓道:“神咤司办案岂容你胡闹,还不快下去!” 郭洵一官威,妇人被他一吓,抽噎一下断了,脸色白。 莲衣轻声道:“夫人不必担心,此事会有一个公道。” 妇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抬头看向莲衣,又畏惧地看了郭洵和李蝉一眼,被两个缉妖吏架了出去,没有反抗。 妇人一走,李蝉就上前查看那书生的尸,莲衣在一旁说道:“他的确是离魂销魄而死,我已经为他度了。” 李蝉为书生盖上白布,扭头对莲衣说:“莲衣法师信得过我?” “这是神咤司办案,我当然信得过郭都尉的决定。”莲衣对李蝉微笑,“但你若真修习了勾魂索魄的邪术,也跑不了。” “那好。” 李蝉转头对郭洵说:“郭都尉,召集人马,这就去乌山吧。” 郭洵点点头,“那莲衣法师……” 莲衣竖掌低眉道:“降妖伏魔,是我份内之事。” …… 乌山在玄都南郊,西傍玄都通往龙州应灵郡的官道,山下有村庄脚店,还有荒废的薛宅,薛家世代精习乐艺,家传乐调五旦七声,先朝景和年间,琴道名家薛简一曲《别鹤》名动玄都,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如今的薛宅蔓草荒陋,满园梨树倒是开得茂盛了。 已时近黄昏,马蹄飞奔,在脚店外放缓步子。 众人翻身下马,有先来的缉妖吏探清了乌山的情况,向郭洵禀报,乌山上多墓葬,死者赵延清先父之墓就在山腰处,赵延清也是在墓旁守孝的草庐里幽居读书。 李蝉看着乌山说道:“妖魔狡猾,如果进山的人多了,恐怕就不会露面。” 郭洵知道李蝉的意思,还是像上次夜探清河坊那样,要他带人在山脚下接应,正要说好,莲衣便道:“既然檀主擅长辨认妖魔,就你我先二人入山吧。” 李蝉本就做了这么个打算,但看了一眼莲衣的装束,迟疑道:“妖魔也不会轻易找修行者的麻烦……” “这个不必担心。” 莲衣解开行囊,从里边拿出一个厚实的纱罗软巾往头上一戴,又拿出一个乌蛮髻缀在纱罗软巾后面,乌蛮髻是假,这一下就看不出她是个光头了。 再加上双幅的单色缦衣本就与普通长袍差别不大,她把念珠往往手腕上缠了两圈,捋下袖子盖住,就完全看不出了女尼的模样。 几名缉妖吏本来对这位出身大菩提寺的修行者颇为敬畏,一直不敢多看,这时莲衣浑然一幅曼妙少女的模样,跟刚才的那位大菩提寺法师判若两人,众人目光便一下在她脸上留连。 “瞧得出破绽吗?”莲衣对李蝉笑了一下,没了那身女尼的打扮,这笑容虽然清丽,却不让人感到端庄了。 李蝉道:“这就没问题了。” 众缉妖吏把马匹栓到脚店里,又在山下设防阻人入山,李蝉与莲衣就走上了山道。 乌山多墓葬,为方便祭祖修了石阶,李蝉远离了众缉妖吏百丈外,莲衣便问道:“我听说前些日子李昭玄在檀主手下吃了亏,檀主能否详细说说?” 仲春的山里弥漫着熏人的花香,李蝉顿住脚步侧头看了莲衣一眼,心说大菩提寺的门人也摆脱不了八卦的天性。 “昭玄殿下人生地不熟,况且当时也只是监察我与神咤司查案,怎么吃亏了。” 李蝉继续拾级而上,腰间的画轴和短剑一晃一晃。 “恐怕沈鹤衣的本意,是要李昭玄亲自降服那位化身妖魔的神女。”莲衣说道,“结果,被你抢了先,檀主能否告诉我,那妖魔后来怎么样了?” “她成妖不久,道行不深。刚好我知道草木之妖的弱点,用了旁门法,把她诛杀了。” 李蝉一边走着一边看前面的山路,估摸着两刻钟就能到赵延清幽居的地方,右手稳住摇晃的画轴。 莲衣打量着李蝉的背影,心说原来如此,旁门左道之法再厉害,也难敌过具有神通的妖魔,李蝉说那神女桥的妖魔道行不深,正符合她的推测。 “害死那书生的妖怪又是什么妖,檀主心里有端倪了吗?”莲衣问道,“听他母亲说,他是在乌山遇见了狐魅。” “不是狐魅。”李蝉摇头,“狐魅勾人厉害,却不会勾魂。这山上的妖魔,比狐媚子厉害得多。” “檀主不必担心。”莲衣说道,“你知道带我找到那妖魔即可,我会护你周全。” 李蝉虽了解天下妖魔,但知道有些妖魔就算知道弱点也不好对付,他看了莲衣一眼,问道:“苦集灭道四境里,莲衣法师修行到了那一个境界?” “檀主竟然知道四谛境界。”莲衣微微一笑,“我初入集境不久。” 李蝉心想,按笔君所说的,集境初对应的就是道门的种道境了。佛道两教培养传人,先要让传人肉身达到先天境界,又要熟读经卷养出道心,才能实修,这位莲衣法师看模样不过二八年华,却已经成了修行者,他说道:“想必莲衣法师在大菩提寺也是翘楚。” 莲衣摇头道:“檀主既然知道修行境界,想必对修行有些了解,但种道不以早晚分高下,见道越深越广,种道后修行也越稳固。” 也就是大菩提寺的门人,上求佛道下化众生,才会对李蝉说这些。 李蝉知道莲衣在自谦,但莲衣说的也不假,儒家不修神通,却有大儒见道数十年,一朝闻道,直入知境甚至入境,但那种情况太过罕见。 “莲衣法师是佛门中人,佛门戒杀,待会你遇见了那害人的妖魔,又要怎么处置?” “能降服度化最好,所以大菩提寺以降妖伏魔为己任,而非斩妖除魔。”莲衣竖掌道,“万物有灵。” 正在这时,一只蝴蝶停在莲衣肩上。 同时也有一只蚊子趴到了莲衣脸上。 啪! 莲衣白皙的手掌迅猛一拍,然后离开自己的脸颊,掌心那只喝了血的蚊子被拍扁,变成了一点嫣红,她松了口气,小声说完了刚才没说完的话: “除了蚊子。” 四十五:山神   沿石板路来到半山腰时,李蝉和莲衣遇到了一道十余丈宽的关隘。   这关隘叫静桑门,乌山夹在玄都城启骧门与支刑山之间,支刑山上的清风古刹是先朝梁皇后常去礼佛的地方,当时这道关隘就在去支刑山最近的路上,所谓唯桑唯梓,必恭敬止,梁皇后每每过关都要停下,静心片刻才下令再起凤辇。   不过二十年前玄都整肃漕运,在乌山东侧开凿了运石料的河道,也把河边路修好了,如今玄都人要去支刑山只要都走津渎镇的大路,乌山上的这道静桑门也就荒废了下来。   乌山荒废后,山神庙也失了灵应。   石砖砌成的关隘上边建着一排法度严整的瓦屋,瓦屋的红漆木柱和门窗虽有些许脱漆了,但整体还算不得太旧,门外的一排护栏上也没落灰。   自从静桑门荒废后,这里偶尔会有避世求静读书人或服丧的人来暂住,这时候天色暗得很快,瓦屋里不见有人,李蝉沿关边的石阶上去,找到书房,进去看了一圈,在临窗的方桌上找到还有半截蜡烛的粗陶烛台,掏出艾绒火镰把蜡烛点燃,山间的蚊虫一下就聚集过来。   这是赵延清读过书的屋子,桌边还放着《赋学正鹄》和《骈体文抄》等书籍,按神咤司从赵延清之母口中了解到情况,这书生回家是去跟母亲商量终身大事的,只打算母亲答应了以后就回来找他在乌山上遇到的那位美人,所以书本和各类用具都没带走。   李蝉打开抽屉,见到一摞麻纸,拿出来对着烛光一看,纸上写着些文章和诗词,还有重复了数十遍的“青螺”二字,有时这二字前面会加上一个“薛”字,合起来是“薛青螺”。   “薛青螺,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那个姑娘吧。”   烛火虽然亮着,但被黑暗下去的天色压住,只照得亮一张书桌,莲衣大半个身子都站在渗人的黑暗里。   “多半就是。”李蝉看了一眼窗外黑下去的天色,又看着莲衣映着烛光的那半边脸笑了一下,“像你这样年纪的俗家女子,一般都该怕黑。”   莲衣转头讶异地跟李蝉对视了一眼,作为大菩提寺门人,她还没见过敢调戏自己的。但这话乍听有点轻薄,却也是提醒她不要暴露修行者的身份。   这时李蝉蓦地抬头望向窗外。   静桑门下枝叶掩映的石板山道上出现了一道白色的身影,看身段是个女人。   她仰头朝这边望,只看得清动作,看不清脸。   只看了一眼,她就走进上关的石阶道,一下被关墙挡住了。   莲衣上前半步望向窗外,那女人已不见踪影。   树叶沙沙声和此起彼伏的虫鸣让山间的夜晚的处于嘈杂的死寂之下。   李蝉和莲衣对视一眼,门外有脚步声逐渐接近。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李蝉与莲衣都看着屋门,一言不。   “赵郎……”   “赵郎?”   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莲衣“啊”了一声,语气多少带了点惊慌的意思。   李蝉嘀咕了一句这小尼姑入戏挺快,走上去把门开了。   一个穿孝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外,耳边垂两道云鬟,模样风骚俏美,神态惊讶。   “你们是……”   年轻女子看着李蝉,目光又越过他看向莲衣。   李蝉丹眼看着年轻女子,眼中的女子脸色惨白,嘴唇乌青,身体似有似无。   他问道:“薛姑娘?”   年轻女子怔了一下,然后说:“小女子姓薛,名青螺,是赵郎告诉你们的吗,赵郎他……”   “薛姑娘是在这山上服丧?”   莲衣这时走了上来,把李蝉挡在身后,李蝉愣了一下,想起上山时这位修行者说过会护他周全。   薛青螺点头道:“我与母亲在山上,为阿爹服丧,已有二十六个月了,你们还没说赵郎他……”   李蝉眼睛扫过薛青螺的丧服下摆。   她的孝服下摆参差不齐,没有缉边,是“斩衰”的样式,耳边又垂下双鬟,显然还没有许配人家。按大庸国的礼制,未嫁女为父服丧是斩衰三年,薛青螺这番话倒没有破绽。   俗话说女要俏一身孝,这薛青螺本来就生得杏腮桃颊,还穿着一身孝服,难怪那书生会动心。所谓斩衰三年,说是三年,其实是二十七个月,那书生想必是打算等薛青螺服丧结束,就把她娶过去。   可惜这位薛姑娘不是人。   李蝉看了一眼莲衣的背影,这位出身大菩提寺的门人,想必也看出来了。   但李蝉不准备点破,这女子最多算个厉鬼,连阳气旺盛些的普通人都奈何不得,又怎么会勾魂?   “赵延清死了。”莲衣盯着薛青螺,“你怎么会不知道?”   “赵郎,赵郎……”薛青螺一下瘫软在地,“是我害了他。”   莲衣蹙了下眉。   “是我害了他……”薛青螺喃喃道,“我早知人鬼殊途,就不该与他接触。”   莲衣怔了一下,没想到这鬼物承认得这么痛快,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她。   “说吧,赵延清不会是你害死的,到底怎么回事。”   李蝉从莲衣身后走出来,迈过门槛,低头看着这个身穿孝服的鬼物。   “他是被山神害了。”   薛青螺咬紧嘴唇。   莲衣凝重道:“山神?”   “不错。”薛青螺牙关紧咬,“就是山神。”   莲衣道:“山神护佑一方,怎么会害人?”   “自从乌山荒废以后山神就极少受到香火供奉,便生出了邪念,我与阿娘在山上守孝,两年前撞见了那山神,被抽出……魂魄,炼成鬼物……还要,还要……”   薛青螺起先语气恨恨的,说到后面就说不下去了。   李蝉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薛青螺,嘴角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薛青螺深吸一口气,看向莲衣。   “今晚已经天黑,二位也不便出山,就在这暂住一晚吧。二位听说我是鬼物,也毫不惧怕,想必不是等闲之辈,有自保的能力,只要今晚小心一些,明天就赶早离开。”   “不必。”莲衣看着薛青螺,“薛姑娘,你能否带我找到那乌山山神?” 四十六:变舌   乾陀罗色的缦衣被黑暗混为同色,少女的脸却映着莹白的月光,温和的声音有种让人安定的气息。   薛青螺惊讶地看了莲衣一会,试探道:“姑娘竟然要去找它,姑娘是……”   “你不必担心。”   黑暗里,莲衣的眼睛染上一层泥金色,如佛塑鎏金,眼瞳与挺翘的睫毛纤毫毕现。   佛门神通力变化随心,莲衣此举只是为昭示身份,金光只是一闪而逝,薛青螺面色震惊,喃喃道:“修行者……”   她一下回过神来,哀求道:“请法师救我母女二人!”   莲衣看着薛青螺。   “那山神既然把你炼成了鬼物,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薛青螺跪起连忙说道:“法师不要误会,它将我母女二人炼成鬼物,又挟持我母亲,以此来要挟我,要我为它勾引生人过去,供它食用,但我怎会做这样的事,在山上遇见了生人,都是做怪吓走他们。只是,半月前遇到赵郎……”   说到这里她咬紧下唇。   “赵郎的死,却是个意外,我薛家世代精习乐艺,那天我在静桑门看见赵郎在吟诗唱词,忍不住和了几句,跟他搭上了话,一开始,我还记着人鬼殊途,但我在这乌山上孤单了许久,一来二去,却动了情念……也没料到他……竟然会到先父坟前去找我,中了山神的妖术。”   说着薛青螺泫然欲泣。   莲衣转头看向李蝉,她度离开大菩提寺行走天下,这也是第一次降妖伏魔,本来,与这位熟知妖魔的左道之士上山,是想靠他的本领找到害死那书生的元凶,但现在,薛青螺找上门来,李蝉也就不必涉险了。   “我与薛姑娘去降妖,檀主不必犯险,不如在此等待?”   李蝉看了薛青螺一眼说:“我同去吧。”   莲衣沉吟了一下,她虽是修行者,但也只是初入集境,现在还不知道那山神道行深浅,到时候动起手来,就难以护李蝉周全了。   但转念一想,这位左道之士既然能让身怀龙气的大庸皇子吃亏,虽然不是修行者,也总该有几分本事。   莲衣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便要薛青螺带路,薛青螺低下头,喃喃道:“我还想看看赵郎。”   说着走进瓦房,在燃着蜡烛的书桌边看着麻纸上的诗词和名字。   “你去了,今后便不会再有听我唱曲的人了吧。”   女鬼潸然泪下,哀怨的歌声在仲春夜晚的风声虫鸣里断断续续。   “折柳别君……乌山雨……”   “日夜消磨……断肠句……”   ……   夜色里,画师、尼姑与女鬼穿过静桑门,承受多年行辇和踩踏的石板路久未修缮,已有多处破碎,走到路面最坎坷的地方,脚步一浅一深,灯笼便鬼火似的上下浮动。   李蝉一路上沉默寡言,只在薛青螺问起他是否也是修行者时否认了一句。   花香刺鼻,虫鸣扰耳,莲衣素手在袖子里拨动念珠,说道:“刚才听薛姑娘唱曲,真是十分好听,不过薛姑娘唱的曲调,似乎与大庸国里其他乐师的风格迥异。”   一身孝服的薛青螺在前面引路,说道:“我薛家祖先曾与西方龟淄国乐师交流,通晓西方乐艺,而后创出五旦七调成为薛家家传,所以我家唱曲的风格与大庸国中乐师有些不同,也算是另辟了蹊径,以往薛家先祖常在教坊司当宫廷乐师,不过到了先父那一代就衰落了下来。”   莲衣问道:“怎么衰落的?”   “因缘际遇。”   薛青螺顿了顿。   “家祖在世时名动玄都,可惜英年早逝,先父承了家祖的禀赋,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花了几年的功夫谱出一篇曲子,这曲谱却太难唱,找遍教坊司都无人能够胜任。”   莲衣奇道:“曲子再难,也不至于唱不出来吧。”   薛青螺道:“五旦七调共三十五调,是我家不外传的乐艺,与大庸流行的二十八调本就不同,再加上先父谱出的调子里,有些宫调转折过于奇崛,有的就太过悠长了,实在不是常人力所能及的,除非是吐纳功夫练得极其精深,又同时精通乐理的人才唱得出来,但伶人是贱业,哪里找得到这样的人来唱曲呢?”   莲衣了然地点点头。   薛青螺又说:“先父谱这曲子本来就殚精竭虑,在那以后又心忧成疾,也英年早逝了。”   交谈间前方出现了一道山坳,薛青螺停下脚步。   “快到了,那山神便盘踞在先父的墓边,挟持我母女二人。”   莲衣看了薛青螺的身体一眼,“就算诛杀了那妖怪,我也只能将你二人度。”   “法师大恩,我只有来世再报了。”薛青螺看着莲衣,恳求道:“稍后法师跟我过去,山神若现端倪,知道我违逆了它的意思,恐怕会害了我母亲……到时候,我会拼死拖住它,只求法师能将我母亲揪出来,好歹也让她不至于被那妖魔再三凌辱,到头来魂魄还要被那妖魔吃了。”   莲衣望着薛青螺,点头道:“定不会辜负薛姑娘一片孝心。”   薛青螺再次道谢,三人便转过山坳,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座坟,封土外有石砌的护栏,再往东边十丈外有一间泥墙草盖的屋子,屋门口悬着一个黄皮灯笼,灯笼下坐着一个与薛青螺一样穿着折衰丧服的妇人。   正是戌时将过,她就像是等待女儿归来的一个寻常妇人。   “阿娘!”   薛青螺远远唤了一声,领着莲衣与李蝉走过去,那妇人在门口站起来,也不离开门口一步,招手道:“青螺,青螺?你带什么人过来了?”   说话间两方人就接近到十余步距离,妇人身后的房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怪笑:“好,好,竟然带人来对付我了!”   一道蛇般的长影出现在妇人背后,妇人惊呼一声,逃出两步,已到了薛青螺面前,只差咫尺之距就要被薛青螺拉住手,却被蛇影在腰间卷了一圈,猛地往房中拉得倒飞回去,薛青螺大叫一声阿娘,一下扑上前。   莲衣见状一步跨出去,玲珑身躯上的缦衣霍然鼓涨,右手一探,抓住妇人的肩膀,手臂上缠绕的念珠灌注神通里出灿然金光,金光照耀之下,妇人腰间卷着的那一条东西表面光滑黏腻,涎水滴淌,妖异可怖。   “抓住我!”   莲衣清叱一声,将妇人身体拉过来几寸,妇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的,四肢并用地抱过来。   莲衣不疑有他,却有一道妖异的暗青色剑光从身后射来,咻一下,毫无征兆地洞穿了妇人的眉心!   “你!”   莲衣正要扭头怒视李蝉,却见妇人眉心被洞穿,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浑身连着腰间缠绕的舌头,都吃痛地齐齐一颤,妇人的身躯滑出丧服,与那长舌头一同回缩,丝毫没有骨头似的,皮肤黏腻光滑,虽长着头颅四肢,却像是一截舌尖!   一瞬间,舌头便缩进了屋子,那薛青螺也趁着刚才那一扑进去了,不见踪影。   吐出一道剑气的李蝉,前胸那道青金色的素灵生神纹黯淡下来,他提剑上前,目光锋锐地盯着漆黑的门洞。   “此乃变舌,擅以舌尖变化成受难之人引人上钩。”   迅说完这句话,李蝉飞身追入漆黑门洞之中。   莲衣回过神来,曼妙的眉目间惊愕犹存,背后寒意也未褪去。   她没完全信薛青螺的话,但刚才形势危急间,却没想过那妇人竟然是妖魔的一截舌尖变化的,她是修行者,但只是初入集境,大菩提寺的法门也不修即身成佛,若被那长舌一卷,落入妖魔口中,便后事难料。   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莲衣脑海里浮现起刚才那一道妖异的青色剑光。   漆黑的门洞里,那位左道之士的背影已消失无踪。   左道之士,他真只是一个左道之士?大菩提寺的年少比丘尼心中喃喃,妖魔在前,他却如此义无反顾。 四十七:魑魅魍魉 李蝉一闯进屋子就看到了地板上的洞穴,洞穴十分幽深,有呜呜风声传出来,显然还与别的出口贯通,这间建在洞穴上的泥屋,只是为这洞穴遮掩的。 那长舌回缩摩擦洞壁的簌簌飞远去,李蝉脚步不停,矮身一滑,便进了洞穴,一阵翅膀扑簌声响起,戴烛扑棱着翅膀出现在李蝉身边,冠上烛火大放光明,照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洞道。 这洞道斜斜向下,表面平整,显然不是天然形成的,李蝉滑下去约莫五丈就见到了底,他反握眉间青猛地扎进洞壁的沙砾坚土中。 剑锋划出一道三尺长的土沟,李蝉也因此缓住了下落的趋势,抽剑就地一滚,撑起身子,就朝洞道深处追去,戴烛扑棱着翅膀随他飞奔,鸡头上的烛火一直稳定如初。。 辨认那窸窣声追出数十丈,李蝉现那妖怪挖出来的洞道通往的是乌山底下的天然地下洞,地下水干涸的洞壁上能看到裸露的凝水石和白云母,偶尔还能看到残破的衣物和人骨兽骨,李蝉眉毛皱了起来,地下洞里已出现岔道,丹青眼一扫,脚步不停地纵身一跃,便钻进洞壁上丈许高处地洞口,戴烛飞身紧随其后。 刚钻进洞口,一道腥冷的影子便抽了过来,李蝉身形急停,向后一仰,长舌舌尖贴着李蝉鼻尖掠过,他右手执剑在长舌上刺啦一下切出尺许深的一道口子,几乎把整个舌尖切断了三分! 鲜血混杂涎液淌了李蝉一脸,他顺着剑势一滚,长舌偷袭未果,随着洞穴深处的一声怪叫,迅猛地缩了回去。 李蝉左手一拍地面,身体弹直站了起来,那些鲜血混杂地涎液落在地上滋一下冒出腾腾白气,李蝉抬袖擦了把脸,沾上血涎的衣袖也被蚀出一个大洞,他的脸上却毫无伤。 这时,李蝉却没再急着再追,只是提着剑,沿着地上的血迹不紧不慢向前走。 逐渐的,逼仄的洞道深处传来极其可怖的喘息声。 李蝉走出洞口,脚边的路却尽了,他站在石壁高处的洞口,眼前一个庞大的地下溶洞,戴烛冠上的烛光在洞口照出十丈方圆的光亮,却远未能照尽整个空间。乱石在洞壁上投射出凌乱的阴影,可怖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 李蝉向下看去,脚下的深渊里匍匐着一只巨大的妖怪。 这妖怪体型臃肿如同一座小山,戴烛的火光也只能照见它大半边身子,形似野猪,遍体黑鬃,这深渊只能勉强供它容身。它的头颅也与野猪相似,长鼻獠牙,血盆大口半张着,一条臃肿的舌头露在外面。 灯笼大的眼珠子往上用憎恨的目光死死瞪着李蝉,庞大的身躯蠕动了一下,石壁上沙砾簌簌滚落。 但它的身躯却只动弹了少许,就因为过于臃肿而没法再做出进一步的动作,那条受了伤的长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涎水滴淌,也没再攻击李蝉。 变舌生性狡猾,擅长以舌尖变化引人上钩,就算是寻常修行者,一旦受了迷惑,被那舌头缠住,也有丧命之险,但识破了它的变化,便是废了这妖怪最厉害的手段。 这类妖怪往往又躯体臃肿,行动不便,所以在它受伤以后,李蝉就知道循着血迹一定能找到它的本体,他站在洞口借烛光俯视这巨大妖兽,同时也在它嘴边见到了无数人骨。 “食人成性……”李蝉的目光从人骨一下移到妖怪的眼珠上,“你断无生理。” “嗬……嗬……” 妖怪巨口中传出的粗重的喘息像是冷笑。 “你竟敢独身追进来?” 话音刚落,森森鬼气从它口中泄出来,数以百计的伥鬼悄然浮现,朝李蝉围了过去。 “嗬嗬……那比丘尼已被我引走……”巨妖冷笑道,“你身无法力,武功高强又如何,也要被百鬼噬身……” …… 只在屋外耽搁了十余个呼吸,莲衣追入洞中时,已不见李蝉的踪影。 她已丢下软罗纱巾和义髻,神通力灌注双眼,以佛门天眼通视黑暗如白昼,她停在洞中岔道,左侧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法师?” “法师?” 薛青螺的声音忽远忽近,引诱莲衣过去,莲衣转头看了一眼,便持念珠走过去,仿佛丝毫不惧危险。 刚接近洞口,就有伥鬼扑上来,血肉模糊,死状凄惨。 莲衣拨动念珠,面色慈悲。 “我有四十里光明烛身,魔不能犯。” 朦胧柔和的佛光浮现。 靠近莲衣的伥鬼惨叫一声,魂飞魄散。 莲衣走入洞中,如此消灭了数名伥鬼,薛青螺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法师心怀慈悲,怎么如此心狠手辣?” “伥鬼已非人,我送你们早登极乐。” 莲衣踩断根根白骨,脸上佛光与伥鬼魂飞魄散的血光间杂。 薛青螺出银铃般的轻笑。 “佛门要度众生,却容不下我们这些非人之类。” “尚未度人,安敢愿度众生。” 莲衣前行时,又打灭了数只伥鬼。 “原来法师心中无佛……”薛青螺讥笑道,“与法师同来的那个俊俏郎君,想必也是法师的情郎吧,果然是佛前灯呀,做不得洞房花烛……” 说着唱了起来,缱绻的戏腔在洞中回荡,忽远忽近。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 “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软褥……” 莲衣走到洞道尽头,那杏腮桃颊的女子倚着洞壁,一身孝服,她的躯体在佛光下涣散,却仍媚眼如丝地笑:“念什么佛,快去寻那年少哥哥吧,莫叫人抢了去!” …… 数以百计的伥鬼围拢过来,把戴烛冠顶的烛光都压制得灰暗了,阴风阵阵,魔哭鬼嚎,李蝉提着剑只身独影,却挥手揭开了画轴一角,笑了一声。 “单打独斗,也不是我的强项啊。” 点点鬼火悄然浮现在他身后。 包围李蝉的百鬼忽然骚乱起来,纷纷退避,洞中巨妖瞪着巨眼一看,只见幽雾弥漫,李蝉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许多影子,蜃气环身的红衣少女,身似虎豹的雪毛异兽,持剑戟披甲的青红夜叉,身形胀大毛羽火红的戴烛…… 魑魅魍魉,鬼影憧憧! 四十八:象雄地神 “阿郎。” “阿郎。” 众妖一齐开口,徐达声若雷鸣,红药嗓音清脆,青赤夜叉声音浑厚凶恶,其它道行低微的妖鬼叽叽喳喳。 “阿郎,这些伥鬼……” 红药望着受惊飞散的伥鬼,这些伥鬼男女老少都有,有的是一身长衫书生打扮,有的看着像行商,有的像是村民,还有的着装像是域外人士,他们虽然形貌凄惨,却都是受害枉死之人,令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遭遇。 “伥已非人非鬼,受那勾魂的妖怪奴役,不得脱化。” 李蝉扫了一眼受惊飞散的伥鬼,垂下眼帘:“送他们解脱吧。” 红药应了声是,抬手一挥,蜃气涌动,被蜃气笼罩的伥鬼一下跟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有的互相撕咬起来。 “红药姑娘,可不要抢咱风头!” 徐达四足一纵,腾身跃起,在洞壁上如履平地,叼住一只伥鬼,头一扬正准备吞下去,眼角瞥到李蝉的背影,又一个激灵,一甩头把伥鬼撕碎,连连呸了几声,飞身去咬下一只伥鬼。 青夜叉伸手一捞,捉住一只伥鬼脚踝,又手中一滑被伥鬼逃走,掌中只捏住一只绣花鞋。它狞笑一声,头颅脱身飞出,一下咬住伥鬼拖了下来,双手持戟一下刺穿伥鬼后背,刺啦一下撕成两半。 戴烛扑棱翅膀四处飞舞,冠上烛火熊熊,与火精宋无忌一同焚烧伥鬼,而那些附身扫帚锅碗瓢盆的小妖小鬼,叽叽喳喳一拥而上,七八只为一伙,捉住一只只伥鬼扭抱撕扯。 鬼哭、兽吼,风火声中,李蝉提着剑从洞口跃下,借洞壁上突起的岩石落在渊底,一步步向变舌巨妖走去。 巨妖出惊慌粗重的喘息,血盆大口张合,声音如闷雷滚滚。 “妖主……你是何方妖主?且慢,且慢动手,你可知我的身份!” “我乃象雄国大将……地神……炟那伏罗!” 李蝉本来没有理会变舌的话,听到它自报身份以后,却脚步一顿。 天下除大庸以外还有诸国,但唯独大庸誓不与妖魔共存。 就算西方梵生、宝狮子等强盛的佛国,对待妖魔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甚至有妖魔顿悟成佛的说法。 除此之外,无论是信奉襄日天的北蛮诸部,还是号称有八百万野神的南方神蓬,抑或供奉本主的西南六诏,又或者信奉魔神的西方大月至象雄诸国,都有着与妖魔共存的方式。 就拿象雄国来说,上至君主下至百姓都供奉魔神,国中一部《黑白花十万龙经》,将天下魔神分为三类,其中龙神居居于水中,宁神居于空中,地神居于地下。 这变舌巨妖炟那伏罗,原来是象雄国地神。 变舌与草木之妖的共同之处在于难以移动,李蝉刚见到这妖怪,还以为它是乌山山神,本就生在乌山中,只是因为断了香火,才又重操食人旧业。 现在却现,情况并非如此。 “你不是乌山山神?” 李蝉盯着炟那伏罗。 炟那伏罗见李蝉停了下来,以为是自己的身份震慑住了李蝉,稍微放下心来,喘息道:“那山神……早叫我吃了,不知阁下是何方妖主,快……快叫你的妖众停下……” 话没说完,却见李蝉提剑大步走了过来,脸庞在熊熊火光中忽明忽暗,眼神摄人心魄,那只青眼澄澈如琉璃,丹眼却冰冷妖异,杀气腾腾! 炟那伏罗被这只妖异的丹眼一看,仿佛浑身气机都被锁死,它心里生出一股强烈的惊惧,杀猪般的尖锐嘶吼声从它喉咙里钻出来,身躯猛力晃动,地洞轰然震荡,石皮碎土纷纷坠落。 那条受伤的长舌巨鞭似的甩动,涎液飞溅,李蝉轻巧几个腾挪避开攻击,瞅准空当一剑把长舌钉在地上! 炟那伏罗吃痛,出更加高亢的嚎叫,舌头猛一甩,把地上石皮都掀起一层! 李蝉被一下甩飞出去,半空中一个翻转,鹞子似的,稳稳落在变舌后肩上,那长舌势头不减地飞抽过来,李蝉一把攥住炟那伏罗大耳上的鬃毛,提身避开! 炟那伏罗怒急嘶吼,晃动脑袋,李蝉的身形却似柳叶随风,虽然沾了满身血涎,却连连避开长舌抽击,抽冷子一间划拉开半边耳朵,抓着它的鬃毛纵到它脑袋顶上。 炟那伏罗体型臃肿,血气也浑厚得惊人,恐怕舌头全力甩几个时辰也不会力竭。 但舌尖已被李蝉一剑切出一个大口子,甩动间鲜血飞射,弄得整个洞窟鲜血淋漓。 它在这惊惶的状态下喷出大量血液,舌头抽击李蝉近百下过后,势竭力疲,终于吧嗒一下落在地上,勉力动弹几下,再也甩动不起来,只随着剧烈的喘息一起一伏。 李蝉从炟那伏罗头顶一跃而下,也喘息着,一把抹掉脸上的血涎,呸了一声,对他呲牙一笑,“没力气了吧。” “你……你……你是何方……我乃象雄……炟那伏罗……” 炟那伏罗在喘息里挤出颤抖的声音,却见李蝉问了一句过后,便解下腰间画轴,蹲下来在地上展开,用手指蘸了地上低洼处的鲜血,画了起来。 李蝉每画一分,炟那伏罗气息便微弱一分。 但这妖怪体型庞大,妖气也浑厚之极,李蝉画妖的度也越来越迟涩。 洞窟内的战斗逐渐平息下去,众妖消灭了伥鬼,来到洞底静候。 李蝉手指蘸血,终于一幅小山般的巨妖图跃然纸上,炟那伏罗的最后一丝喘息声也就此消失,身上的伤口不再淌血,伤处完全成了灰白色。 李蝉松了口气,一站起来,脚步却一晃,徐达飞身窜上来,用背托住李蝉。 李蝉用力捏了捏鼻梁骨,晃了两下脑袋,稍加振奋精神,看着眼前庞大的尸体,啧了一声,“这家伙也太胖了。” “阿郎?” 红药担忧唤了一声。 “没事。” 李蝉疲惫地摆摆手,扭头看了一眼高处的洞口。 “都回去吧。” 众妖齐齐应是,化作影子飞入画中,空荡的画卷上再度浮起妖魔鬼怪的图画。 那象雄国地神炟那伏罗,被众妖围在当中。 “阿郎,它要如何处置?” 徐达的声音从画里传出来。 “它食人成性,被我杀了。这一身妖气你们分了吧,我只留下一缕,凝练身神。” 李蝉拂手一抹,炟那伏罗的画像便模糊不清,又拂回来,炟那伏罗便化作一团丹砂色,晕入画上众妖体内,被这丹砂色一染,诸多妖魔鬼怪的形象又更清晰了一分,那些附身锅碗瓢盆的小鬼,有的就此凝出模糊妖身。 这时李蝉才靠着洞壁坐下来,向后仰着头,闭目喘息,恢复消耗过度地精神。 却听到洞口处隐约有响动,他手一抄就把画轴卷起,挂在腰上,仰头一看,那位年少比丘尼走出洞口。 莲衣一望见洞内景象就呆住了,直到下方传来一声呼唤,才回过神来,见到李蝉,她跃下洞底,压下惊疑看了一眼炟那伏罗的尸体,不可置信地悄声道:“这就是那只变舌?” “是。” 李蝉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却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用了什么法子……” 莲衣看出李蝉神色疲倦,却按捺不住地问。 “莲衣法师想知道,我这就耍给你看,这法子……叫做……蛰龙……睡丹功……” 李蝉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蛰龙睡丹功?” 莲衣低头呢喃自语,一抬眼又想问,却现李蝉眼皮一闭,胸口微微起伏,睡了过去。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想叫醒他,嘴张了张,却闭上了,转头仔细去看洞里地景象。 那巨妖匍匐的尸体已没了半点动静,它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和洞内鲜血淋漓的景象却昭示着刚才的一场惨烈厮杀。 莲衣没忍住回头打量李蝉,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又看了看他被血涎沾染的衣袍。 沉吟了一下,盘膝坐在血泊间,为他护起法来。 四十九:公道 李蝉从沉睡中苏醒,衣服上的血水和涎液已经干了,迷糊地扯过领口一闻,腥臭味儿让他一下就完全清醒过来。 洞底充斥着血腥气,仍一片漆黑,只能隐约听到地下河流动的水声,他用青眼一瞧,炟那伏罗的庞大尸体下,那位比丘尼结跏跌坐在冥想。 洞里不知昼夜,不过按着衣服上血水干涸的情况,李蝉知道自己大概睡了三个时辰,他敢在这里安睡的原因,是因为随身的众妖可以护他周全,却没想这大菩提寺出身的修行者,也耐得住性子等他三个时辰。 李蝉左手一撑地面站了起来。 莲衣听到动静睁开眼,对李蝉说:“已经卯末了。” 李蝉点了下头,“下山知会郭都尉,叫神咤司来处理后事吧。” 莲衣起身拍了拍缦衣下摆,看着李蝉,“檀主是怎么对付它的?” “变舌最厉害的手段就是用舌尖变化,引人上钩。”李蝉瞅着炟那伏罗的尸体,“这家伙太胖,看着吓人,却行动不便,识破了它的手段,就不难对付了。” 莲衣有些不信,却找不到漏洞,那妖怪身上的伤势都是剑伤,显然是失血过多而死,这与李蝉的话吻合,再怎么想,也就是李蝉熟知妖魔的弱点,才毫无伤地斩了此妖。 未出大菩提寺前,就听说江湖游侠各有手段,有些虽然不会神通术法,凭着一身武艺,也能够斩妖除魔,如今算是见到了。也难怪,他能叫李昭玄吃瘪,想来,不是那神女桥的妖魔不堪,却是他有真本事。 “此地血气熏人,依你说的,先出去吧。” 二人舍下炟那伏罗的尸体,离开洞窟,快接近地面时,终于有光照进来。 莲衣忽然说:“那妖怪会勾魂,你诛杀它的时候遇上了伥鬼吗?” “遇上了几只。” 李蝉敷衍了一句,正要往洞里去,莲衣又说:“那位薛姑娘演技太好了,我起先有些怀疑,却被她骗了过去。” “也不算骗。”李蝉回头看了莲衣一眼,斟酌了一下说法,解释道:“那薛姑娘说的话有真有假,她被害是真的,爱上那书生是真的,恨那妖怪也是真的,只是伥鬼身不由己,只能由那妖怪驱使。” 莲衣低头看着僧鞋的鞋尖,想起薛青螺的样子,那双眼睛里满是悲哀、讥笑、嫉恨、解脱,她魂飞魄散前也不忘唱曲,可惜呀,最后的听客不是情郎。 李蝉钻进洞道往上爬,到了尽头,攀住洞沿,一用力就翻了出去。 天已经亮了,透过泥屋的门窗可以看到乌山的青翠枫叶,泥屋里陈设简陋却拥挤,两张榆木板床中间夹着一个矮柜,生火做饭的炉灶就在屋子另一角,灶上贴的灶君像已经被撕毁了,只留下干浆糊粘连的纸痕。 莲衣也轻巧地回到地面,目光落在矮柜下,见到一角霉湿的蜡笺纸,眼神一动,走过去把矮柜搬开,捡起封皮布满霉印的册子。 册上无名,莲衣翻开一页,里面的纸页还没怎么生霉,是一册工尺谱。 李蝉看见纸上宫调,想起薛青螺昨夜说的话,推测道:“这就是那篇没人能唱的谱子?” “这是薛姑娘的遗物,不过……薛家已经没人了。”莲衣把谱册递给李蝉,“我不通乐理,你看看?” 李蝉在勾栏听过唱曲,也能哼上两句,却没学过认谱。 但薛青螺为先父守孝,还要带着这谱册,想必**不离十就是它了,他拿着谱册想起了哑娘,哑娘嗓子毁了,乐艺倒是精湛,唱不了这曲子,也许能弹出来,他问道:“莲衣法师要这曲谱吗?” 莲衣道:“檀主拿着吧,有朝一日见到能把它唱出来的人,就替薛姑娘遂了遗愿。” 李蝉笑了一声,“到时候也请法师来听曲。” “出家人不便担风袖月。”莲衣微微一笑,“不过曲子好听的,就算例外。” …… 乌山脚下,薛宅蔓草荒陋,茂盛梨间再不会传出乐声。 山下的郭洵焦急等待,终于见到一身血污的李蝉与莲衣出现在山道口,连忙率缉妖吏把人接入已被包场的脚店,一进门就问道:“怎么样了?” 李蝉没理会他,朝后门喊道:“店家,有热水吗?” 那位被屏退到脚店后院的老板应了一声有,李蝉便走向后院,抛下一句:“叫人送身干净衣裳过来,那妖怪的事,你先问莲衣法师。” 李蝉走进了后院,郭洵又眼巴巴看向莲衣。 莲衣左手托着念珠,轻声道:“妖魔业已伏诛。” 郭洵一下放了心。 “还请莲衣法师具体说说。” 莲衣便将自己与李蝉上山,遇到伥鬼薛青螺,又被变舌算计的事,一旁的缉妖吏提笔记述,莲衣说到自己入洞后我被伥鬼引开,待解决了伥鬼,找到李蝉时,李蝉已经把妖怪杀了。 “是他杀的妖?”郭洵迟疑着,“我见他满身血污而莲衣法师不染尘垢,还以为是莲衣法师神通强大……” 莲衣问道:“郭都尉,神咤司也是专门降妖伏魔的,若由你们去对付那只变舌又会如何?” “这案子说难,也不难。那变舌行动不便,只需十余缉妖吏上山围剿,用上神咤司的三十六般灵应法,最多死伤一些人手,也能把这案子破了,却没这么轻松。”郭洵苦笑,“莲衣法师没来时,我本是打算请他找出妖魔,后面的事由神咤司去办,没想他把这事办完了,倒显得神咤司无用了。” “郭都尉不必妄自菲薄。”换了身干净皂色衣裳的李蝉走出后门,“神咤司好歹查清了情报。” 郭洵看向李蝉,问道:“原来的乌山山神该是香火凝形的正神,不是妖怪,那变舌什么来头?” “象雄国地神,炟那伏罗。”李蝉往桌边一坐,用手巾擦着未干的头,“这家伙把山神吃了,又躲在地下吃人。” “象雄国的魔神?”郭洵皱了下眉。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别的不归我管。” 李蝉放下毛巾,伸手做了个要钱的手势。 郭洵一愣。 李蝉眉毛一挑,“神咤司请人办案,不给报酬?” 郭洵嘴角抽了抽,无奈道:“你要多少?” 李蝉笑了笑,“买命钱,五十两。” 郭洵看了莲衣一眼,又看了看李蝉,迟疑道:“要不……四十?” 莲衣笑道:“郭都尉不必考虑我,佛门弟子降妖伏魔是本分。” 李蝉面无表情。 “五十就五十。” 郭洵解开腰囊数出五张十两的银票,嘴上嘀咕。倒不是心疼这些银子,就这件案子,李蝉要几百两也不算多的,但他身上就带了五十两,李蝉又是怎么知道的? …… 怀远坊赵家,赵氏木讷盯着缉妖吏把守的屋子,赵延清的死讯因为事涉妖魔,被神咤司拦着,还没有传出去。 赵氏已整日整夜未进食也没入睡,面色灰败,却坐得笔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门外停歇,有人翻身下马,她听到声音,心脏怦怦跳起来,连忙起身一看,有一人走进来,是那位法师! 公道,一定要讨个公道……赵氏嘴唇颤抖,体内又涌出一股力气来,奔上去抱住莲衣的小腿,哑着嗓子哭道:“法师……法师……延清……死得惨呐……孤儿寡母……他这一去……我怎么活啊……你定要为我主持公道……那人,那妖人……” “害令郎性命的那只妖怪,昨夜已经得诛。” 莲衣俯身去扶赵氏,正这时李蝉进来,赵氏身体一颤,眼里仍有憎恨之色,莲衣轻声道:“夫人不要再误会了,那妖魔就是他亲手斩杀的。” 赵氏一下呆住,李蝉走到她面前,往她手中塞了一角叠好的纸。 “逝者已逝,生者长安。” 说完这句话,李蝉转身离去。 撑在胸口的一股怨愤之气一下落空了,赵氏跌坐在地,她脸色苍白地低下头,看清手里的东西是叠成角的银票,约莫是二十两,呆愣良久,她颤抖着呜咽起来,语无伦次。 一会儿念“延清”,一会儿念“恩公”。 到后来,只剩下重复的“抱歉”两个字。 五十:开张 走近坊道纵横的十字路口,莲衣道:“檀主心怀慈悲。” “什么样的能耐,管什么样的事罢了。”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西市附近车马繁荣,那间宅子被掩在热闹里,再不起眼。 “莲衣法师来玄都,是因为圣人西行的事吗?” 莲衣驻足问道:“你怎么知道?” 听莲衣这么说,李蝉就知道笔君猜的没错了。 莲衣沉吟了一下,又说:“你也见到了,玄都已渐有妖氛四起之兆,圣人这回去国西行禅桃都山,便是为荡涤妖氛,整肃乾坤。” 玄都乃至大庸,恐怕也没多少人比从桃都山走出来的李蝉清楚妖魔的可怖,薛青螺与那些伥鬼,还有那位丧子的赵氏,惨则惨矣,放在龙武关外,就只能算常态了,他说了一句“这样最好”,招手唤挑担子卖环饼吆喝的小贩停下,问了价钱,又问莲衣道:“吃吗?” 莲衣鼻子耸了耸,闻出环饼是麻油炸的,说道:“正好饿了。” 李蝉买下两斤环饼,把油纸包的五两环饼递给莲衣,微笑道:“今日有幸与莲衣法师降妖,就此别过,来日再会吧。” 莲衣点头说了句慢走,与李蝉道别。 李蝉买完环饼,又到食肆里买了几只炸鹌鹑,要不是腰间悬着短剑和画轴,倒和普通市井百姓没两样,莲衣离开怀远坊时,看见李蝉消失在人流中,一时觉得有些恍惚,完全没法把昨夜那个浴血的身影跟他联系起来。 …… 半日坊里,闭门两日的洗墨居又迎回了店主人,李蝉把买来的吃食让妖怪们分了,又收好了那一册乐谱,等着抽空找聂耳一趟,兴许哑娘能把它弹出来,经历厮杀过后,心底多少沾上了几分凶戾,玄都的春天又阴潮湿闷,总归要找些法子把郁气冲淡了。 吩咐妖怪们不要打扰,便带着炟那伏罗的一缕妖气进了主屋。 李蝉离开的时候,涂山兕已经在扫晴娘那里知道了李蝉的一些事,她明白自己知道了李蝉的跟脚,李蝉就没有放她走的理由了……其实,那夜要不是李蝉救下了重伤的她,那场雨停之后,她就会被人现,最好的结果都是当街打死。 但她做过赴死的准备,却没想过为人效力。 真要说起来,为人效力,当然比没了命好。 可当初被涂山氏派来冲撞大阵时,心里想的简单,那被通天犀霸王硬上弓的女狐把她生下来,却与同族一同嫌恶她,索性就把这条命还回去,谁也不欠谁的,就争这一口气,哪想过之后的打算? 正这么想着,一股油香味窜了过来,徐达叼来一只炸鹌鹑,朝涂山兕呜呜直叫,涂山兕接过炸鹌鹑,徐达便热情似火道:“涂山姑娘,涂山姑娘,这可是阿郎特地为你买的八糙鹌子,真是让咱心里羡慕的紧呀,这鹌子用的八瓣果茶油金贵,特别金贵,要不是阿郎新收了笔进账,可舍不得吃。” 涂山兕看了一眼鹌鹑,目光又落在徐达身上,这符拔气息比两日前又强了一些,不光它,那些小妖小鬼之类,出去一趟之后,有的都凝出妖身了,她问道:“你们出去做什么了?” “不算甚么事。”徐达咿呀叫了一声,“不过是斩了一个不长眼的货色,自称是象雄国大将,无需阿郎出手,咱三下五除二,便叫那大将枭了。” “象雄国的魔神?” 徐达叫嚣道:“莫说区区一个大将,就算那龙神宁神地神三神主来了,咱一口一个……”这时红药走进来,它一下跃过去,“红药姑娘,你说是不是?” 红药摸了摸徐达的脑袋,对涂山兕说:“涂山姑娘的伤痊愈了吗?” “托恩公和扫晴娘娘的福。”涂山兕顿了一下,见“好大半了,正想活动活动。” “那正好,吃完过后,咱们煮糨水去。”红药说着对涂山兕嘻嘻一笑,便去了厨房。 涂山兕拿起炸鹌鹑闻了闻,又看了一眼主屋的方向,咬了一口。 主屋里,李蝉观想出一尊玲珑神人,戴黄冠、披朱褐、执绛筒。 “同未育!” 默诵咒诀过后,呼唤其名,小人脸上浮现五官,又被李蝉呼唤几声,画卷里炟那伏罗的妖气便在李蝉腹部化作一道黄纹。 李蝉袒胸露腹,低头一看,身上已有五道刺青般的神纹,隐约勾连,十分妖异。 他歇了一会儿,脸上的五官逐渐变化。 先是变做耄耋老者,又变做妖媚妇人。 如此变幻了五次,前后两柱香的时间过后,那道黄色神纹便黯淡下去,李蝉的容貌也恢复了原状。这源自变舌的妖术能够变化容貌,是个方便的术法,可惜能维持的时间短了点,但配合蜃气,也能有奇效。 李蝉下了坐床,合拢衣裳收紧腰带,走到窗边看滴漏,才到了未初,便喊了一声:“晴娘。” 窗上剪纸女娃娃应了一声,李蝉问道:“前屋拾掇过了吗?” 扫晴娘轻声道:“少郎刚回来也不歇息,这就要开张了?” “新店刚开张就闭门两天,晦气啊。” 李蝉收起桌上画轴,叮嘱扫晴娘看住妖怪们,就走到前屋,看了墙上的字画没有挂歪的,就放下门闩,推开了店门。 本就没有名气的小店,刚开张就闭门两天,愈门可罗雀,李蝉在柜台后倒了壶茶,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拿起一本《灵枢》随手翻看,练武要练血髓乃至于调伏血气复返先天,可以不通药理,却要熟知经络穴位。 过了两个时辰,只有三个看客进来,一个卖经册的,一个买纸,还有一个看画的,问过画的价格后,摇头离去。 直近黄昏,一个穿锦袍的年轻人走过坊道,四处张望。 钟怀玉已在半日坊找了两天,除去那间新开了又关门的笔墨斋,几乎把每个地方都跑遍了,也没得到那画师的消息。 此时正要回去,却见到了这间洗墨居,停步一瞧,里面有个掌柜的在看书,那掌柜的模样年轻,一看就不是浸淫画道多年的老手,但墙上挂的画,看着却有几分味道。找遍了半日坊的笔墨斋,也不差这一间了,钟怀玉脚步一转,走了过去。 五十一:嚼春 走进门槛前,钟怀玉抬头看了一眼李蝉购自原店主的刻着“洗墨居”桐木招牌,招牌是店铺的门面,特别对字画店来说,挂在门上的招牌就是展示给顾客的第一幅字。 钟怀玉见过猫戏烛图上那半阙题诗,那位画师能把徐应秋的字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必然精通书法,这三个字写的不差,但算不得上佳,必定不是那位画师写的。 店里的那位年轻掌柜见他进来,也只是点了下头,说了一句随便看,便自顾自地看书了,待客十分散漫,钟怀玉背着手打量了他两眼,迈靴绕着不大的前屋走了一圈,打量墙上的画,这一看,心底便有些惊讶。 钟怀玉眼力比不得字画行当的老手,但也不是不识货的主,要不然,也不至于能在那雅笔居的掌柜手里抢下那幅猫戏烛图了,这墙上挂的画每一幅都是上品,行价至少能卖到三两往上。 一幅画卖到三两已经是很高的价格,当年那位断天下名画的景玄先生曾为世间丹青手列品排名,分为神、妙、能三品,这些画师未出名时,纵使画技卓绝,所作的画也只卖得出几两的价。俗话说三分买画,七分买名,其实这话说得还不确切,就拿那幅猫戏烛图来说,当时他花的那二十两里,就有九成买的是徐应秋的名声。 桃止节快到了……钟怀玉看着图上带着一抹若有若无嫩绿的粉苞,心里生出这个念头,他扭头对李蝉道:“这画怎么卖?” 李蝉说了一句五两一幅,便低头继续看书。倒不是故作清高,只是,按他定的价格,一月都做不成几笔生意,做成几笔生意就能吃一月,来看画的人多半不会买,识货的人不需要他多说什么,不识货的人说了也没用。 听到五两的价格,钟怀玉又看了那幅桃花图一眼,说:“高了。” 李蝉扫了一眼钟怀玉的石青起花蜀锦袍子和腰间玉佩。 “半日坊里的笔墨斋,还有不少价钱不高的,客人可以去那些地方看看。” 钟怀玉脸色僵了一下,本以为这店家报五两的价是为讨价还价留出余地,李蝉的回应却好像没有半点想要降价的意思。他打量着李蝉,突然又回过神来,自己不是来买画,是来打听消息的。 “问你打听个人。”钟怀玉走到柜台边,用手指摸了下骑驼乐舞陶摆件的蓝黄釉面,“半日坊里有特别擅长影书的画师吗?” 李蝉翻书页的手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钟怀玉一眼,“影书”是字画行的行话,有两层意思,其一是临摹或响拓,其二嘛,就是伪造了。字画行笔墨斋的老板,在行当里混久了,都认识几个擅长伪造的高手,金石翰墨丹青图画样样精通,这是赚钱的大头,属于商业机密,哪有人直接上来就问的? 见到李蝉的表情,钟怀玉掏出一两银子按在桌上,与李蝉对视一眼,又把银子推到他面前。 “掌柜的勿怪,在下不是要坏你的生意,只是打听个消息。”钟怀玉道,“掌柜是否认识一个擅长伪造徐半阙题诗的画师?” 钟怀玉按着银子尚未松手。 李蝉暗道一声好家伙,这是苦主找上门了,问道:“你找他做什么?” “你认识?”钟怀玉觉得有戏,急忙追问。 “没有,不认识,没听说过。” 李蝉眼皮一垂,继续看书——任哪个被探听机密的掌柜,都会是这样的反应,没送客,已经算客气的了。 任钟怀玉如何纠缠,李蝉都没有搭理,钟怀玉最终只好悻悻离去,临走时,后院传来一道声音:“少郎,该用膳了。” 钟怀玉听到这声音一愣,猛一瞥头盯着后门,李蝉却已起身送客,把钟怀玉请出去以后,便关上了洗墨居的店门。 是她!钟怀玉走到坊道边的槐树下,回头盯着关上的店门,黄昏里,招牌上的洗墨居三字已难以看清,但那个女人的声音仍回荡在他耳中,他记性绝对不算好,但对那个卖画美人的声音还记忆犹新,后院里叫那年轻掌柜吃饭的,就是她的声音。 钟怀玉最后盯了一眼店门,便匆匆向巷口赁驴的租了一头驴子,向巽宁宫赶去。 洗墨居后院,红药把红豆粥、糖油馒头和辣萝卜摆上桌面,又在碟边放了一瓣鲜芍药,桃止将近,过桃止节前,先过的是花朝节,花朝前日,玄都人有食花的习俗。 李蝉把那瓣芍药放进嘴里嚼碎,这便是所谓的嚼春了,鲜花瓣的苦涩味和香气充斥口腔,李蝉问道:“晴娘,你之前说,那幅猫戏烛图卖给谁了?” “像是个浮浪子弟。”扫晴娘嘴离开碗沿,“少郎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 “刚才来了个客人……”李蝉咕哝了一句,没继续说下去,只在心里嘀咕,那家伙怕是现自己买到赝品了。 “是他?”扫晴娘放下啜了半碗的红豆粥,轻声道:“方才在疱屋里忙活,却没注意外面,不过少郎只要不说,想必他也不知道那幅画是你画的,就只怕……他听出了我的声音……” “听出就听出了吧。”李蝉道,“大不了还他二十两,把那幅画收回来。” …… 戌正,夜黑似墨,一队自巽宁宫驶出的人马提着灯笼,停在半日坊的坊道上,马匹和骑士的呼吸混杂着灯光,在黑夜里化作白气,他们望向那间灯光幽微的小院。 马下,钟怀玉指着洗墨居紧闭的前门道:“曹总管,就是这里了,那卖出《猫戏烛图》的女人就在这里了,这间笔墨斋的掌柜是个年轻人,我听那卖画女子唤他少郎,想必这家的男主人,就是那幅图的画师。不过那年轻男人对我有些防备,我便没有追问,直接到巽宁宫给你报了信。” 曹赟望着那小院,心里终于松了口气,离巽宁宫祭祖的日子还有十天,圣驾想必已在前来的路上了。十天时间,只要这位画师真的是猫戏烛图的作者,事情就还有转机。 五十二:登门 戴烛昂挺胸,纹丝不动,李蝉把眉间青端在烛光,仔细端详每一处刃纹。片刻后,他放下眉间挥笔作画,片刻过后,那柄泛着妖异暗青色的黝黑轻薄的短剑,便被收入了画中。 见李蝉画完了,徐达蹲在书柜上说到:“好呀,阿郎讲过图穷匕见的故事,若那刺客当时有少郎这样的手段,也不至于功败垂成了。” 李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搁下笔,青夜叉唰一下飞到窗边,李蝉挑眉道:“怎么了?” “禀告阿郎,有十二人接近,看打扮是巽宁宫的军士。” “巽宁宫?” 李蝉扭头去看墙边,涂山兕从画中出来,与李蝉对视一眼。扫晴娘红药等妖怪也纷纷现身,李蝉皱起眉头,这时,后门处传来三下敲门声。 李蝉对众妖怪挥挥手,示意众妖各就其位,涂山兕又摸了摸空荡的腰间,三步并两步跑到厨房,抄起一把菜刀握在手里。 李蝉将桌上那幅画着眉间青的画轴卷起,才走到后门,仔细一听,门外有七八人的呼吸声,他环视院周一眼,缓缓抽开门闩。 门外,一个锦袍年轻人和圆领襦衫的老者领着几个披棉甲的护卫,李蝉目光落到钟怀玉身上,目光又越过他扫了一眼后面的护卫,右眉狠狠跳了两下,不就是收了幅假画吗,至于弄出这么大阵仗? 不过心里绷着的弦也松开了,既然是为《猫戏烛图》来的,就不干涂山兕的事。 钟怀玉站在曹赟半步后,对李蝉拱手道:“黄昏时刚见过,现在又贸然拜访,实在是叨扰掌柜的了。” 李蝉觑着钟怀玉身后,“你这是……” “掌柜的勿怪。”曹赟提着灯笼,呵呵笑道:“老夫是巽宁宫的总管曹赟,今夜过来叨扰,是想拜访贵府里的一位画师,这位画师前些日子画了一幅《猫戏烛》图,掌柜的应该认得吧。” 李蝉看了一眼钟怀玉,愈确定了他的来意,但一幅假画怎会让巽宁宫的总管找上门来? 一瞬间,他想到了雨夜里重伤濒死的白狐,和巽宁宫上那道一闪而逝的青影。 李蝉抬手揖了一下,问道:“原来是曹总管,不知曹总管来找他干什么?” 曹赟微微一笑,没有解释,钟怀玉察言观色,上前一步说道:“掌柜的,进去说话?” 李蝉眼睛一扫,这八个人提着灯笼扎堆站在外面颇为显眼,玄都城平时不设宵禁,就算是宵禁的日子,也只在各坊之间设禁,临近的街坊,半夜三更也是可以串门的。这不,左邻成衣铺的老板娘和右舍的同行,都探头探脑张望着了。 李蝉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有些反感,但还是让开身子,门外众人见他一让开,便鱼贯而入,只留下两个人守在门外。 由不得曹赟不谨慎,既然有人敢侵入行宫,他这个行宫总管的安全也很成问题。 不过几名护卫刚走进院子就被李蝉拦住了,他指了指主屋,对曹赟笑道:“曹总管怎么二话不说就闯进来,天色已晚,屋里还有女眷呢。” 曹赟虽然面带笑容,心里却一直很紧迫,修复壁画是迫在眉睫的事,哪敢耽误半刻时间?但李蝉这么一说,他也知道自己失礼了。大庸国民风彪悍,特别在玄都这个人人自诩曾为大庸守过帝关的地方,瓦市里传唱得最广的就是布衣亦敢轻王侯的戏码,就算是平头百姓,也不是见到当官的就卑躬屈膝的。 再说了,当年的玄都,随便在路边茶摊里提溜一个喝茶的老头出来,都有可能是个尚书、侍郎之类的官儿,也没几个敢到处耀武扬威的,这也把玄都百姓的气节给养出来了。 曹赟压下心头急迫,命护卫停下,对李蝉道:“还请掌柜的见谅,我找那位画师的确有急事。” “有什么急事,跟我说就好。不巧那幅画正是我画的。” 李蝉直截了当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既然买画的苦主已找上门来,他再隐瞒也只是徒劳拖延,况且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找上门的会是巽宁宫总管。 曹赟一怔,诧异地打量李蝉,一时不愿相信这个看起来年仅弱冠的年轻人会是那幅图的画师,迟疑道:“阁下……怎么称呼?” 李蝉道:“李雉奴便是。” 曹赟对李蝉呵呵笑道:“此事干系重大,请雉奴一定要说实话才好,我连夜从巽宁宫赶过来,实在是没时间耽搁了。” 李蝉看了曹赟一眼,不想和他扯皮,“那幅图上写了一句‘狸子不知生计苦,只将烛火作流萤’。画猫眼用的是泥金和石青,画烛台用的是群青,猫毛和木门是用墨勾勒的,至于那一方印章,是用丹砂画的。在下迫于生计,不得已行此下策,既然二位找上门来了,把画还给我,当初卖画的二十两我如数奉还就是了。” 钟怀玉心中暗道,那幅画现在岂止二十两,而曹赟听到李蝉毫不迟涩的解释,一下明白过来,这个年轻得过分的掌柜,还真有可能就是那位画师。连忙态度一变,揖手道:“是小老儿不识人,李郎误会了,我等不是来兴师问罪的,那日见到李郎那幅《猫戏烛图》,知道李郎画艺精湛,所以特地上门拜访,是想请李郎去巽宁宫,修复一幅壁画。” “修复壁画?”李蝉没想到这些人上门的来意会是这个,他沉吟了一下,又问道:“是《万灵朝元图》?” 曹赟点头:“不错,看来李郎也听说过。” 李蝉向往《万灵朝元图》已久,至今未曾得观,如今却被行宫总管找上门来,说不想去是假的,他问道:“曹总管怎么偏偏找上了我?” “那日我买下李郎的《猫戏烛图》,准备送给姨父……”钟怀玉将云泥社里的事大致说了一遍,又说:“大家都认为,李郎的画已形神兼备,在玄都左近,恐怕是唯一的丹青圣手了。” 李蝉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无意间卖出一幅猫戏烛图,加上涂山氏派人冲撞巽宁宫惊动了《万灵朝元图》,这两件不相干的事合将起来,导致了巽宁宫的总管亲自上门,请他去修复壁画。 他沉吟了一下,对曹赟道:“曹总管上门相邀,我便应下这件事,只是,万灵朝元图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名画,我也不敢保证能修复的好。” 曹赟见李蝉答应的痛快,心里一下放松了不少,说道:“多谢阁下。” 李蝉点了下头,又扫了一眼诸护卫说道:“作画是件耗费精气神的活儿,我现在要休息了,就请曹总管带人先走吧,明日清晨,我自会来巽宁宫。” 五十三:磨镜春时看落花(一)   巽宁宫的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左邻右舍心底留存的疑惑外,没有在夜色中留下丝毫踪迹。   洗墨居的后院里,涂山兕放下菜刀,心想该找个时间买两件兵器了,李蝉在门外目送巽宁宫得人马走远,回屋知会众妖放下戒备,便进了主屋。   宋无忌火光如炬,照亮枇杷树下石桌,石桌上刻着象戏的棋盘,虚惊一场过后,妖怪们开始了夜间的娱乐。   室内的娱乐乏善可陈,除了拌嘴逗闷子,就属博戏最受欢迎了,徐达爪子按住一枚卒子往前一推,与它对弈的两个夜叉鬼头为垫炮还是马五退七吵得面红耳赤,一时间分不出哪个是青夜叉了。   的覆火镇水两大将军刚凝出两尺妖身,呼朋唤友为双方下注,吵闹不休。   一个夜叉鬼头大叫:“那就请扫晴娘娘评评理,看到底垫炮好还是马五退七好!”   另一个夜叉鬼头怒道:“怕你了不成,必然是垫炮好!”   说着往主屋窗口飞去,却被徐达一下扑到地上,徐达爪子按着夜叉头,骂道:“咿,好歹混了个六凶的名头,怎的如此不堪,区区一场博戏,还要请扫晴娘娘帮忙!观棋不语真君子,咱都知道的道理,扫晴娘娘怎会不知道?”说着迅瞥了窗头一眼,见扫晴娘没有现身的意思,又趾高气扬地把爪子压得更紧了。   涂山兕从庖屋走到二夜叉的位置坐下,拿起一枚棋子,红药讶异道:“涂山姐姐也玩这个?”   “也赚点打兵器的钱。”涂山兕对红药微微一笑,把棋子一放,转头着着徐达,“炮五平六,抽将。”   “咿呀,狐仙娘娘来与弟兄们游戏,真是赏脸,赏脸呐。”徐达一下跃上石桌,盯着棋盘,“这一手真是绝妙,绝妙,对方若不弃车保帅,便只能象五退三,但纵使如此,也是苟延残喘,三步之内便落入死局……”   喋喋不休解着棋,忽的反映过来涂山兕拿是青赤夜叉所执的黑棋,那陷入死局的却是自己的红棋,一下愣住,大叫道:“这,这,怎敢这样耍赖,从未见过中途还能换人的!不算,不算!”   嘈杂声传到主屋,变得小了许多,李蝉抚了抚戴烛的翅膀,取出笔君,铺纸磨墨写道:“巽宁宫中总管上门,请我入宫修复《万灵朝元图》。”   他放开笔君,笔毫在纸上游移,回答道:“有何不可?”   “我答应了。”李蝉写道,“但没把握。”   笔君道:“不论成败,临摹《万灵朝元图》总归对你有益。你不是瞻前顾后的性子,既然答应了就是已经想好了。”   李蝉捉笔看了一眼窗外,停顿了一下,又落笔侧锋入纸,写道:“笔君知我。”   这四字行笔直截了当,不似大庸主流书法那样花方为圆,而是转折顿挫,锋芒毕露。   ……   正是天刚亮的时候,左邻右舍已纷纷开张,洗墨居的后门被敲响,隔壁成衣铺的那位吴氏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浮元子,来庆贺李蝉新店开张,寒暄几句,便问起昨晚的事,言语间颇为担忧——若邻傍的店子出了事,他们也难免生意受损。   听李蝉说是巽宁宫的人连夜来求画,吴氏心里既佩服又怀疑,但口风也变了,直言还以为是有歹人上门,打包票说以后若有歹人上门找她丈夫便是。   李蝉应付了左邻右舍的询问,把颜料和画笔装进红木手提箱,便离开了洗墨居,刚到街对面,就有曹赟安排的人迎上来,将他接入马车。   ……   洗墨居对面的铺子里,那位磨镜的吕老把挂孔蟠螭铜镜在盛水的青铜鉴里涮了两下。   把湿润的铜镜擦净过后,便用牛皮长满细毫的一面缓缓磨拭镜面,朦胧黄的铜镜镜面已被磨得光可鉴人。   忽然车轮辘辘声碾过坊道的石砖,吕磨镜抬头见到巽宁宫的马车经过,顿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桃花图。   “画技于凡间已至绝顶,惜哉尚未入道。”   他目送巽宁宫的马车远去,沉吟了好一会,又低头继续磨镜了。   ……   马车驶进皇城,沿含光门街经过左右武卫与太仆寺旧址,临近宫城时,便把李蝉放了下去,宫城在皇城北面,地势更高,李蝉被人领着,走上三百级石阶,紧接着便进了宫城南墙的延神门。   宫城中央的太极宫是圣人祭祖之处,属于禁地,曹赟作为行宫总管,居住在西边的掖庭宫里,李蝉到达掖庭宫时,却得知曹赟不在,一早就领着几位老彩画匠,去了东宫那边的壁画受损处。   巽宁宫东西有六里之距,又有多处禁忌,李蝉被人领着,花了半个时辰才来到东墙附近找到曹赟,这位行宫总管正与六名彩画匠对墙上的壁画指指点点,那正是壁画受损之处,原本的苍狴图已成了一片隐约模糊的青影,像是被雨洗风吹去了一般。   六位彩画匠里,技艺最高的那位老画匠叫刘建睨,出身自世代钻研院画的宫廷画匠世家,尤其擅画飞鸟走兽。   还有个穿青袍的老头李思俭则是大庸宗室,是高祖的堂弟常山王的孙子,还是先朝宰相的伯父,虽然画艺不过尔尔,却是这里最德高望重的。   刘建睨已将苍狴图的大致形貌在纸上大略临摹了出来,他低头看画,又抬头凝望壁画,良久之后感慨道:“不行,真的不行,曹总管不是不懂行的,这幅万灵朝元图是画圣遗留人间之作,像咱们这样的画师,也算浸淫此道已久了,但要补上这画,也只能算是狗尾续貂。”   李思俭点头道:“建睨说的不错,曹总管,若是一般的壁画受损也就罢了,但这可是画圣旧作,若补得生硬了,难免和这边上其它的画格格不入,反而弄巧成拙。依老夫看,这幅万灵朝元图有了这么一个小瑕疵,也正应了天道有缺,不是坏事。”   曹赟心底骂了一句站着说话不腰疼,呵呵笑道:“思俭啊,天道有缺,是圣人想的事,我做总管的,只管把手头的事办好,办完,心里才妥当啊。”   李思俭沉吟一下,看着曹赟,“论院画,刘建睨已登峰造极,他既然说补不了,这幅画恐怕是修复无望了。”   曹赟当然知道李思俭的话不是妄言,他沉默了一下,看了一眼刘建睨,又看了一眼李思训,说道:“我找了位画师,兴许有修复这幅画的机会,” 五十四:磨镜春时看落花(二) “画师?” “哪位画师?” 六位彩画匠纷纷疑问,李承舟号称千古第一画圣,其画道造诣已非常理可以度之,当年妖魔祸乱天下,有仙人赐下山海图,李承舟持图收尽天下妖魔,于桃都山碧血化虹,飞升成仙,是大庸国家喻户晓的传说。 那位最擅断画的景玄先生为世间丹青手列品排名,却没把李承舟排进去,不是因为漏了。自古以来,以画入道乃至于羽化成仙的,独此一人,把他列入神品,那是委屈了。 李承舟飞升以后,世间丹青手里最厉害的几位,就当属那寥寥几位神品画师了,可这几位画师,一位据说是钻研画道到了去相存真的境界,弃笔修佛去了,法号唤做九相;另一位徐仲皓云游六诏,至今音信全无;再有一位周含真则是执金吾,正执守玉京呢。 要说有谁能修复《万灵朝元图》,也只能从这三位画师里找了,可这三位里,现在能来玄都的,除了云游六诏的那位还有谁? 李思俭思忖了一下,迟疑问道:“曹总管请来的人,是仲皓先生吗?” 曹赟摇头说了一句不是,正要说云泥社的事,就见到李蝉被人带过来,说了一句“就是他”,迎了上去。 众画师顺着曹赟的去向,见到那位至多不过弱冠的年轻人,一下面面相觑,这年轻人难道是仲皓先生派来的人? 直到曹赟把李蝉引过来,对李蝉介绍六位彩辅助修复壁画的画匠后,又对李思俭和刘建睨说这个年轻人就是他找来的画师,众彩画匠的脸色一下精彩起来。 谨慎稳重些的静观其变,性子急些的碍于曹赟的身份,只是用怀疑的目光瞅着李蝉。李思俭和刘建睨对视片刻,上前问道:“刚听曹总管说李郎能修复万灵朝元图,心里还惊疑着呢,却没想到李郎只有这般年纪,不知李郎师从何处,尊师是……” 李蝉看见这位老人眼底的疑虑,解释道:“家师隐居世外,不愿透露名姓,只有个名号,唤作笔君。” 李思俭在心里咂摸着笔君两个字,找不到能对上的人,隐者逸士都爱取各种称号,谁又知道这位笔君是不是某位神品画师?一时也没有继续旁敲侧击下去,说道:“在场的诸位都是对丹青有些钻研的,这幅万灵朝元图是画圣的手笔,大家对着这幅图琢磨了两三天,越琢磨,越是觉得高山仰止,根本无从下手修复,不知道李郎有什么特别的手段能够修复它?” “足下见笑了,我没什么特别的手段。”李蝉谦逊地对诸位画匠揖手,“是昨夜曹总管亲自登门,要我协助诸位修复万灵朝元图,诸君都是画师,碰上能够观摩万灵朝元图的机会,谁舍得放过啊,我虽然没有把握,但也斗胆过来了,若出了丑,还望诸君不要取笑。” 李蝉说完这番话,众人大都打消了疑虑的心思,只有李思俭久经朝堂,倒是瞧出来了李蝉嘴上自谦,那双奇特的鸳鸯眼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说的好听是自信,说难听了就是傲了,年轻人傲一点没事,关键在于有没有撑得起一股傲气的本事? 李思俭不想质疑曹赟的眼光,但李蝉实在太年轻了,等到李蝉去看那幅受损的壁画,李思俭把曹赟拉到一旁,低声问道:“曹总管怎么找上他的?” 曹赟看了一眼李蝉的背影,问道:“思俭没听说前几天云泥社的事?” 李思俭点头道:“听说了,苏向妙手偶得,画出了一幅形神兼备的佳作,已当得妙品上的画师了。” 曹赟听李思俭的话,知道消息传到他耳朵里变了样,原本是苏向覆水成画,现在却成了那幅猫戏烛图是苏向画的,他朝李蝉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幅画不是苏向画的,是他。” “是他?” 李思俭惊讶地看了一眼李蝉的背影。 …… 洗墨居对面的铺子里,吕磨镜放下手里的小牛皮,拿起镜子一照,光滑的铜镜镜面上,他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十分清晰,几乎没人能把铜镜磨到这个地步,这面镜子放到任何一个女人面前,都会被视为珍宝,但吕磨镜磨完镜后只是把铜镜收进箱子里。 他又取出一面没打磨的铜镜,把铜镜在清水里涮洗过后,正想磨冶,看到镜子里模糊的影子,却顿住了,扭头看了一眼墙上那幅桃花图。 早上那辆马车去了巽宁宫,他突然也想去巽宁宫看看,便起身走了出去,还没忘带上那块揩拭镜面的小牛皮,把镜子用前襟擦干,揣进衣袖里。 走在半日坊的坊道上,吕磨镜只是个普通老人,在此地生活多年,街坊邻居已大多认识他,他一路打着招呼,离开半日坊后,穿过贵义,兴道二坊,逐渐接近了宫城。 耳边仍有车马喧闹,从宫城里,却传出一道隐约却不可忽视的低吼声。 吕磨镜脚步一顿,老态龙钟的脸上露出一丝喟然苦笑。 “百年前的事了,怎么还在记仇?” …… 宫墙边,李蝉看着那幅仿佛被雨洗去的苍狴图,隐约察觉到这壁画里有一丝气机,与他构筑的画境有些相似,也和他封在画中的妖魔有些相似,但似乎又完全不同。 “李郎看出什么了?” 刘建睨在一旁问道。 “看出了一些东西……但没法完全看到。”李蝉一下分了心,眉毛皱了一下,却也腾出思考的空当,觉得自己说得有些泛了,便扭头看了一眼东宫的一枝桃树,继续解释道:“如这花苞将绽你就已经看得到花开了,但没法真的看到。” 刘建睨恍然,又失笑道:“尊师可是九相法师?我看像,不然怎么也这么爱打禅机。” 李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突然眉毛一抖,瞥头看向那幅苍犴图,就在刚才,万灵朝元图好像活了过来。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李蝉隐约感觉到某种气机流动,但紧接着再怎么仔细打量,刚才的感觉都已经消失了。 五十五:磨镜春时看落花(三) 阴晦的天气下,雄踞玄都城西的大都督府十分寂静,府里的家仆一个个都龙精虎猛不输府兵,但行走间悄然无声,据说府里那位神变境界的镇西王武道虽已臻巅峰,但因为在平定妖乱时受了重伤,变得异常好静,所以谁都不敢惊扰到他。 不过大都督府静则静矣,歇山顶上的蝉纹筒瓦,磨砖对缝的府墙上高竖的风、雨、雷、电、军、牙六纛大旗,还有披坚执锐的私兵,都无声显赫着迫人的威势。 一名录事参军捧着数卷来自神咤司的卷宗,交给府里的长史,长史觉得有些奇怪,神咤司直属玉京诸元台,一般不需要向西州大都督府报备什么,他翻开卷宗一看,皱起眉头,觉得这些事有必要上报给镇西王。 长史大在都督府深处的书房里见到了镇西王韩克,这时的韩克没戴八旒冕也没穿七章服,只穿着一身轻便的紫袍,正在端详墙上的一幅《龙渊剑书》,神态儒雅,要不是一脸乌青虬髯实在骇人,谁能看出来这是个曾经眼都不眨就坑杀数万降虏的枭雄? 长史把卷宗呈上,韩克简单听长史禀报之后,踱到书桌后边,坐下问道:“神咤司报上的事,你怎么看的?” 长史答道:“如今玄都有妖氛四起之兆,定是为了阻碍圣人西行,妖魔能悄无声息潜入玄都,一定是有人接应的。” 韩克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点了下头,让长史离开后,便把卷宗丢到了摞得极高的卷帙堆里,这些卷帙的不光来自西州,还来自包括了龙武关以及龙武关外诸多的羁縻州、守捉城镇。 他背着手继续去端详那幅《龙渊剑书》,偶尔并指比划两下,突然书房里中央传出嘣的一声,一柄被头丝悬在梁上的青铜小剑呛啷一下坠落到青石板上。 韩克斜飞入鬓的眉角一下挑了起来,蹲身拾起小剑,看向巽宁宫的方向。 …… 吕磨镜停在兴道坊北门的石牌坊下,远远望向苍青天幕下的巽宁宫,金琉璃瓦的庑殿顶像匍匐的龙兽一般,只在赤色宫墙上方露出些许形迹。 他听到那隐约的兽吼后,就没有再往前走,熙攘的人群从他身边流过,没人注意这个驻足的普通老人。 却有一个满脸乌青虬髯的男人从兴道坊的坊道里径直走了过来,他一身紫袍,身上没有携带兵器,走在坊道间行人却自主避让开来,拥挤的人群间,竟然让出一条颇宽的道路。 奇怪的是,市井里的人们似乎完全没有现这件事,所有人都避开了那身紫袍,却又好像没人注意到这身紫袍。 吕磨镜回头看着韩克走过来,这个紫袍男人身无法力,没有使用任何神通术法,他不禁赞赏道:“外人说你韩克身受重伤,甚至被破了势跌回先天,现在一看,你反而是返璞归真了。” 韩克停在吕磨镜身前七步外,这位磨镜老者看似寻常,却是青雀宫当世存世的唯一一位祖师。这位吕真人百年前已剑解八转,离成道只差一线,想要一剑劈开桃都山的地门寻求成道契机,却被人阻止,并且在与那人的赌斗中落败,于是第九度剑解转世,遁入红尘,至今都几乎不曾踏足修行界。 这位磨镜老者的真名,该叫吕紫镜。 他对吕紫镜拱了拱手,“再怎么也比不过吕真人剑解九转啊。” 过往的市井中人仍不自觉避开,给二人的对话腾出好大一片空地,坊道一下就拥挤了不少,有人因为擦碰争吵了几句,却始终没人向石牌坊两边的吕紫镜和韩克投来一道目光。 吕紫镜拢了拢袖子,对韩克说:“镇西王坐镇玄都镇压群邪,日理万机,怎么今天有空来找我麻烦?” 韩克深深看了吕紫镜一眼,说道:“圣人命我坐镇玄都,除了威慑西方妖众,还得守着几个人,吕真人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吕紫镜瞥了一眼巽宁宫的方向,叹道:“老夫只是闲来无事,想看人作画,何必弄得草木皆兵。” 韩克剑眉一挑,要说能入这个老者眼里的画师,除了那三位神品,也找不出其他的了,可那三位要是进了玄都,韩克不可能不知道。他沉吟了一下,问道:“是谁?” “在巽宁宫里。”吕紫镜抬起拢在袖里的手,指了指巽宁宫的方向,“可惜我不便过去了。” 韩克笑道:“要看画也不必去巽宁宫,我府里那座得月楼可以俯瞰玄都,吕真人不妨移步一观?” 吕紫镜顿了一下,对韩克呵呵一笑:“也好。” …… 得月楼高三百尺,在楼顶可以俯瞰玄都,也就是玄都不再是京城,不然谁敢造这么一座楼,非得被扣上谋反的帽子不可。 韩克站在楼顶的云阑边,目光穿透稀薄的冷雾,遥遥俯视巽宁宫东宫的那片城墙。 隔了十余里,他也毫无阻碍地看清了那幅受损的壁画和画下的众人。 吕紫镜背着手眺望下方,在这个距离下,李蝉的背影小得像只蚂蚁。 “曹赟把他请过去,请他修缮受损的《万灵朝元图》。” “那是李承舟的画……”韩克沉吟,转头看向吕紫镜,“那年轻人什么来历?” 吕紫镜摇了摇头,继续远远的打量巽宁宫东墙。 韩克走回楼中,提壶自斟了一杯酒,说道:“吕真人只是来看他作画的?” 楼顶高风呼啸,吕紫镜背对着韩克,衣裳和须在风里鼓动,像是没有听到韩克的话。 闲来看人作画,倒是种不错的消遣,吕紫镜一代剑仙,已弃剑在红尘中磨镜百年,他有这雅兴也不奇怪。 只是,二十余年前,李承舟挥笔画下万灵朝元图后,吕紫镜出世请李承舟为他作一幅画,李承舟不允,这位青雀宫祖师便提剑与李承舟大战了一回,那是吕紫镜百年间唯一一次出剑,但直到李承舟飞升,吕紫镜终究也未能求得那一幅画。 韩克心底有些疑惑,但也只是仰头喝了一杯酒,没有追问。 五十六:磨镜春闲看落花(四) 东宫的宫墙下,李蝉与刘建睨交谈几句后,继续端详丹垩上的苍狴图,在这之前,他只远远瞥见过这幅壁画显化的一道青影。 就在刚才,这幅画好像“活了过来”,但李蝉看了一会儿,也看出来了,宫墙上画着的那些神鸟瑞兽、熊罴虎豹,都不是被封入画中的妖魔,确实只是画出来的。 离开洗墨居之前,李蝉就找涂山兕细细问清楚那夜的情况,知道就是这幅画里的苍狴差点让她丧命。 既然这幅苍狴图只是画出来的,却能显化成形,这就是所谓的挂壁自飞? 李思俭望着受损的壁画,对众彩画匠道:“诸位,咱们要修复画圣的这一幅万灵朝元图,虽说是佛头着粪,狗尾续貂,但祭祀事大,咱们虽不能尽善尽美,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诸位觉得,要修复这幅壁画有什么难处?请一一说出来,最好能议论解决了。” 众画师议论纷纷,刘建睨a说道:“眼下只透过被雨洗得模糊的颜料痕迹,已经很难看出苍狴图的原型,曹总管总管巽宁宫,应该看过这幅苍狴图……” “万灵朝元图中图画可是数以万计啊。”曹赟苦笑,“我是看过这幅苍狴图,但也只是有个大致的印象,要说图中细节,自然是记不详细的。” 李思俭啧了一声,摸着胡须道:“难办,难办呐。” 一名画师道:“《述异记》与《玄怪录》上倒是有相关的记载,这苍狴人蛇身,体覆青鳞,有孟章神君之血脉,孟章神君乃东方苍龙,司春掌生,攒时造物,窃以为,可以设坛祭拜孟章神君,或能得到苍狴图的一丝神韵?” 曹赟道:“这倒是个好法子,我这就派人去试试,不过具体要如何画,只能是拜托诸位了,至于我,对这幅狴图好歹有些印象,就只在最后诸位画成后,能做个判断。” 众画师议论纷纷,李蝉始终静静站在苍狴图下,一言不。 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年轻画师,众画师一开始有些怀疑他的本事,不过李蝉态度谦逊,众画师又从曹赟那里听到了猫戏烛图的事,便没人排斥这个年轻人。 但怀疑还是有的,毕竟曹赟一开始把李蝉捧得太高,言下之意,是要他主持这次的壁画修复,但李蝉却久久没有动静,连讨论也不曾参与,只是望着壁画出神。 李蝉察觉到万灵朝元图中隐约有气机流转,所谓气机,便是天地元气的一种形式,他尚未种道,还不是修行者,却能感受到这种气机,依靠的并不是身上那寥寥几道身神,靠的是他双眼的天生神通——这画里的气机流转,李蝉越看,越觉得像是他以丹青眼勾动妖气构筑的画境。 万灵朝元图里有一方画境,这现让李蝉不禁回想起往昔,他依靠天生的异瞳,与妖魔厮杀,走出桃都山,用丹眼勾动妖气形成画境的能力,似乎是不知不觉中就拥有了的,那之后,他向笔君学习画道,又一步步的进入了移神定质的境界,从而逐渐能将画境封存在纸中,也因此能够用画封镇妖魔。 李承舟的万灵朝元图里,竟然也有一方画境? 难道画道求索最终都殊途同归? 这位画圣二十年前在桃都山碧血化虹,羽化登仙,李蝉记事时,就已经在桃都山下了。 李蝉一时间杂念纷纷,闭目良久,才抛开杂念,全心去感受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睁开眼时,却摇了摇头。 顺着宫墙望过去,万灵朝元图铺至远方,算来,该有数千丈长。 李思俭靠近李蝉,望着旁边壁画上的一只踏石青牛,又看向另一边的一只服留鸟,说道:“这青牛骨气雄健,踏山裂石,大抵是天水分色的画法,有西蜀风格。这服留鸟却‘没骨’,又是天水通色的画法,有江南之风。向来是,江南之艺骨气不及西蜀,而潇洒野逸过之,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派系,但画圣手下,百家画风信手拈来,不拘一格,真是匪夷所思,令人惊叹。” 边上一名画师说:“不过这苍狴图虽然损毁了,从画边的饰景也能一窥此图的风格意蕴。” “是啊。”李思俭点头,转头向李蝉说:“李郎觉得这幅苍狴图是哪一派的风格?” 李思俭的询问一下让李蝉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苍狴图是哪个派系的画法?李蝉还真不好说,他游历西方多年,对西方画道知道得多一些,但来到大庸后,把精力都放在了青雀宫上,暂时还没跟大庸国的画师有过多少交流,只大体知道院、文、禅三大画派,至于三大画派下细分的那些繁杂派系,就没多少了解了。 卖假画谋生计时,也只是逛了一圈半日坊里的字画行,见徐应秋的题诗值钱,就专门仿冒这位文人了,以李蝉的画艺,还没必要费心思去琢磨哪个画派的画儿最好卖。 “先生见多识广,我远远不及,看不出这壁画是哪一派的风格。” 李蝉刚说完,旁边有画师讨论到颜料配比,有人提议到那受损的壁画上刮下一些颜料来研究,一下得到了众人的附和,毕竟要修复壁画,这些受损的颜料终究是要刮掉的,一名当年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师拿着刮刀和盘子走上前。 李蝉说了一句且慢,连忙阻止,他看万灵朝元图的角度,和这些画师不同,众画师看的是墙上的画,李蝉看的却是画里的画境,在丹青眼下,万灵朝元图的气机在这幅受损的苍狴图上就已流转不畅,但这苍狴似乎还没“死透”。 “若不知道颜料配比,该怎么修复壁画,难道李郎有更好的办法?”那名老画师皱起眉毛,虽然曹赟说这个年轻人技艺不凡,但他到现在连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过。 “有。”李蝉点了下头,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曹赟身上,“曹总管要我主持修复这幅壁画,这话作数吗?” 曹赟看了看李思俭,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作数。” 李蝉道:“那就请诸位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动这幅苍狴图。” …… 得月楼上,韩克自顾自饮酒打时间,对吕紫镜的背影道:“那边怎么样了?” 吕紫镜遥遥看着李蝉离开苍狴图,沿着宫墙,由南向北,慢慢地走过去,半个时辰过去,才走了数百步。 看了一会,吕紫镜离开云阑。 “他在观画。” 说完老人从怀里取出未打磨的铜镜,用小牛皮带绒的那一面细细磨拭。 五十七:磨镜春闲看落花(五) 李思俭望着李蝉的背影,皱起眉头。 不光李思俭,其他画师心里也不太舒服,虽然李蝉一开始态度谦逊,但到现在众人也看出来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后生心里颇有些孤傲,不然也不至于一直不参与议论,到最后还阻止那位老画匠刮取颜料,抛下一句话,便沿宫墙独自观画去了。 众人一下安静下来,没人叫住李蝉,只是纷纷把目光投向曹赟。 曹赟看出了众人的不满,说实在的,他自个对李蝉也捉摸不透,可想到那天云泥社里徐应秋、苏向等人对那幅《猫戏烛图》的交口称赞,他沉默了一下,扶了扶幞头,对众画师说:“那就等等吧。” “既然曹总管说了,那就等他回来主持大局吧。” 刘建睨对诸画师笑道,引来一片“也好”,“乐得清闲”的回复,在场的画师都过了意气风的年纪,不至于因为一个年轻人的傲气真的心生怨怼,一时的不快过后,反而感到有些亲切,列位画师在画坛里都是颇有声名的,谁还没傲过几回? …… 李蝉沿宫墙由南向北,一路观摩丹垩上的壁画,从青牛、服留鸟,到各类龙兽、鸾鸟、狮虎、象豹,起先看得慢一些,到后来也就越看越快,脚下的步伐也愈顺畅了。 李承舟的画道已神乎其技,各派画风在他手下水乳交融,丝毫不显突兀。其实李蝉的画艺到了移神定质的境界,也可以触类旁通,对各派画风也可以信手拈来,在技的层次,并非赶不上万灵朝元图,在道的层次,却差了一个境界。 整个宫城周回八十余里,李蝉从东宫出,一路观摩墙上壁画,对外界变化浑然不觉,纵使路过东宫北面那座玄都盛景之一的绛雪轩琉璃花坛也不曾投去目光,海棠和太平花落在脚边,被靴底碾成碎片,那双脚步没有停顿地走了过去。 日晷在太极宫前的石盘上爬了一周,太阳逐渐被殿顶的鸱尾吞没,继而冷月在掖庭上方的夜幕上现出踪影。 三名曹赟派来的宿卫在黄昏时挡住了李蝉的脚步,迫切想要修复壁画的行宫总管希望李蝉能给出一些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故弄玄虚。就算要通过观摩万灵朝元图熟悉李承舟的笔锋,看了一天也看够了吧?离圣人西行的日子,已经不到十天了。 李蝉只是说:“既然曹总管心急,就不要阻挠我。” 三名宿卫禀报后,曹赟皱眉良久,终究没有阻止李蝉,只是,环墙而行的那道身影背后又多出了三名远远跟随的宿卫。 对血气练到极高境界的武人来说,几日不眠不休都不算难事,一次月落日出之后,三名宿卫换了班,只有李蝉依旧在观画。 …… 得月楼上的一壶酒很快就喝完了,侍卫又把各类菜肴送上楼顶,临走前,有侍卫没忍住偷看了吕紫镜一眼,虽然这位磨镜老者看起来无甚出奇之处,但能让日理万机的镇西王如此陪同的,一定是比万机更重要的人。 被温盘留住热度的菜肴在高处的凛冽春风里很快又变得冰冷,韩克已经在楼顶陪了吕紫镜三天,但吕紫镜没有离去的意思,他也就一直在这守着。 吕紫镜手里的那面铜镜已磨得清亮,无论朝晖夕阴还是云卷云舒都映得纤毫毕现,他捧着铜镜坐到桌边,打量里面那个漫步在宫墙下的年轻人,三天过去,他快走到尽头了。 曹赟心里一直对那个来历神秘的年轻画师抱有期待,但他已经无暇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三天过去,众画师就复原苍狴图的议论逐渐有了结果,诸位画师在纸上画出草图,互相应征补充,最终又各自画出一幅苍狴图。 清晨,东宫里设起一座孟章神君神坛,灵祝开坛祭祀,上表疏文,将六幅画投入鼎内,最终五图焚尽,只有刘建睨画的那一幅苍狴图留了下来。 神坛边,曹赟端详着刘建睨的苍狴图,终于松了口气,六个技艺纯熟的老画匠,就算顶不得一个画圣,但群策群力之下,也差不了太多了,这幅苍狴图几经映证修改,已和他记忆中的那幅苍狴图相去不远。 想到那个沿墙而去的身影,曹赟心里隐隐还有期待。 众画师眼里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画师已消失三天,虽然一开始像是去观画,但众人大都以为他在观画途中见识了画圣的技艺后感到高山仰止,自觉离去了。 只有曹赟知道,李蝉三天里,除了偶尔停下来休息饮食,一直都在看画。 但圣人西行只剩七天,李蝉就算回来了又能做什么,便请刘建睨主笔,众画匠辅助,行宫里的庶务架起木台,便准备从上方开始修复苍狴图。 一个身影在此时从南面沿着东墙走来,主笔的刘建睨最先看到那道身影接近,此时李蝉的脚步已经十分轻松迅捷,他正看着画,一抬头看见苍狴图边搭上了木台,连忙喊了一声:“等等!” 众画师面面相觑。 已上了木台的刘建睨提着笔,正等着下面的人把装颜料的陶盏送上去,一时停住了笔,梯下的人也停住了脚步。 李思俭疑惑地看向曹赟,“他怎么还在?” 曹赟看着李蝉走过来,做了个画圈儿的手势,低声道:“他沿巽宁宫走了一圈。” 李思俭一愣。 说话间李蝉已接近了,对众人拱手笑道:“看来诸位等的不耐烦了。” “说不上等。”那位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匠笑了笑,“只是没想你竟然还在,不过也正好,眼下建睨已作好草图,你倒也不用费心主持了。” 老画匠笑中带刺,李蝉沉吟了一下,对台上的刘建睨道:“先生能否给我一个机会?” 刘建睨打量着李蝉,又看了看李蝉的来处,迟疑了一下,说:“你要做什么?” 李蝉转而向边上的曹赟道:“还请曹总管命人备纸。” 曹赟看向木台上的刘建睨,犹豫了一下,对身边的人扬了下下巴,示意他照做。侍卫很快从神台旁拿来一叠纸,李蝉瞥了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接过几张纸铺在地上,不理会旁人为何不用桌子的质疑,提笔蘸墨画了起来。 先是青牛与服留鸟,再是随兕、玄虎、摇尾、敦圄,一张纸画了六只神鸟异兽,画第七只时纸将近,曹赟一下反应过来,连忙喊了一句续纸,见捧纸的人还愣着,一把夺过来,把一张麻纸铺在李蝉的画纸边上。 李蝉画尽一张张纸,神台上的画纸不够用了,又有人去库房拿纸,匆忙间又不敢打扰李蝉,众画师神情逐渐惊愕乃至于震撼,只见那一张张纸接续起来,是从苍狴图起始,由南向北,完全与壁上图画无二的一幅万灵朝元图! 年轻画师全神贯注低头作画,未曾再抬头看宫墙一眼,这不是临摹,竟是将壁上图画了然于心。 “巽宁宫周回八十二里……”刘建睨嘴唇嗫嚅,“他能记得几分?” 李思俭喉头动了动,看着李蝉已画了千余壁画兽,“总归没法……没法记全吧?” 两个时辰过去,众画师的表情从惊愕到挫败,又到艳羡,再到之后,只剩下钦佩和感慨了。 地上的纸铺了白茫茫一片,曹赟已无处落脚,他看了看诸位画师,喃喃道:“此情此景,入在梦中。” …… 黄昏的得月楼上,韩克站在云阑边遥遥俯视霞色下的东宫,一时竟像是忘了自己是来守着吕紫镜的。 楼里,吕紫镜捧着铜镜,清亮的镜面上,那个专注作画的年轻人一笔一划,画尽了图上万灵,最后一笔收起,正要落下,却又悬停在纸面上不动了。 壁画周回一圈至此,万灵之中,唯独只缺那幅苍狴图了。 吕紫镜看着那支久久不落的笔,过了十余个呼吸的时间,他突然移开目光,不再看铜镜,扭头瞥向巽宁宫。 …… 白茫茫的纸海墨兽间,李蝉抬头看向朱墙上那幅损毁的壁画,眉毛一挑。 壁上被雨洗去的模糊青痕,逐渐浓郁、浮动。 边上的神鸟异兽敛翅、昂头、抬足、甩尾…… 全都活了过来。 五十八:磨镜春闲看落花(六)   无数巨大的妖影在宫墙上或匍匐、或蹲伏,沐浴在锈色的暮光下,身高百尺的巨狐昂头抖动颈上白毛,羽毛斑斓的神鸟展翅漂浮在半空中……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桃都山,只不过这些庞大的妖魔的眼神并不凶残,它们只是护卫着宫墙,有的偶尔用注视回应李蝉的目光,也只是一瞥而过。   李蝉在纸堆里站起来,任由墨水从笔尖滴落到鞋面上,这就是万灵朝元图……他看着那些庞大的画影,出神地想,满朝朱紫已随真龙天子而去,这些画影还在这里守护什么?   李蝉的目光逐渐落到东墙上,那幅损毁的苍狴图上方,有一只人蛇身,体覆青鳞的巨大妖兽缓缓游动,遍体伤痕。   凭涂山兕恐怕没法让这家伙伤成这样,李蝉仰头远远端详那些伤痕,有的伤显然已是旧伤,却仍未愈合,青眼直视那些伤口,竟隐隐感到刺痛,仿佛被人用剑指着眉心,忍不住就想后退或避开目光。   李蝉没有避开目光,反而看得更加仔细了,甚至向前走去,靠近那只苍狴,脚踩在画纸上也浑然不觉。   宫墙下的庶务、侍卫、众画师及曹赟都完全没有见到宫墙上忽然出现的画影,刘建睨见李蝉踩上那些画,下意识想要喊住他,见到李蝉专注的神色,又把喊声憋回喉咙里。   李蝉走到了宫墙下,仰头看去,苍狴墨绿色的眸子刮过来,冷漠地在李蝉身上游梭,细长分叉的黑舌从满是森然白色利齿的口唇间滑出来,又倏一下缩回去,出嘶嘶的声响。   李蝉与苍狴对视,那双冷漠的眸子里满是审视,不时瞥向满地的画纸,眼神里又多了一抹期待,它的身躯游动,将一道道可怖的剑痕展露在李蝉面前,又迅把这些伤口隐藏在逆鳞之下,用怀疑、警惕的目光盯着李蝉。   李蝉看见那些伤痕,便知道了苍狴图损毁的症结所在,正是这些剑伤让苍狴身受重创,也许就是因为那夜它现身追杀涂山兕,便让这些创伤又加深了。这些创伤虽久,伤口上的剑气却依旧锋锐无匹,没有丁点儿钝化的迹象,这也就是促使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至此就不畅的原因。   这些剑气……   ……   当年最擅画山水的徐仲皓半月看尽三百里江陵,归京后在帝前饮酒一壶,画出三百里山水,得了个“胸中三百里”的称号。李蝉三日看完万灵朝元图,一日又将此图摹完,孰高孰低,还真不好判断。   但不论高低,地上那铺的到处都是的《万灵朝元图摹本》都是不输于徐仲皓成名作《三百里江陵》的绝品了。   李思俭看到李蝉一路把那些画踩得七零八落,眉毛忍不住狠狠跳动,当到李蝉站在宫墙下旁若无人的模样,又想,比起看画,能旁观一位神品画师出世,是更痛快许多的事情。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见李蝉在宫墙下缓缓抬起手,去触碰那片痕迹浅淡的青痕,尚未触及青痕,又像是摸到火炭似的一下缩回来,那只修长的食指被割开一道不浅的伤痕,血一下流了出来。   得月楼上,吕紫镜站在云阑旁,远远望着苍狴的青影,洁白的胡须下嘴唇张阖,低低说了一个“收”字。   鲜血嘀嗒落在青石砖上溅出猩红的痕迹,李蝉看了一眼滴血的手指,封住流向食指的血气,血倒是不流了,在伤处渐渐凝结。苍狴忽然嘶了一声,道道剑气从它的伤口中飙射出来,李蝉猛地抬头,呼一下,幞头被风掀飞,满头黑迎风狂舞,风一过,又低伏下来。   一道凛冽萧杀之风自巽宁宫刮起,刮得东宫的草叶笔直如剑,唰的指向得月楼,风一过,琉璃花坛里的花儿簌簌落下。   神坛旁几名巽宁宫仪卫袍袖被吹得嗤啦捧在手里的剑,似欲乘风而去,然而这道风太快,迅刮过之后,仪剑只是微微一震,几名仪卫以为是错觉,只在心里暗暗嘀咕,明明仲春时节,怎就突然刮起了一道肃杀西风?   西风转瞬间刮过巽宁宫,直上云霄,流云被一下击散,隐约显露出一道剑痕,很快,剑痕又消弭在高天的寒风里。   这道锋锐无匹的剑气刮到得月楼的云阑边,却一下变得温柔起来,如春日绕柳的微风一般,乖巧地钻进吕紫镜的袖口,除了让粗葛衣的袖口荡了一下,就没再闹出别的动静。   ……   李蝉顺着剑气的去向朝西望去,远远的,得月楼的笔直如剑的身影直刺苍穹。   他看了半晌,丹青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最终只皱了下眉,便转头打量苍狴。苍狴遍体伤痕,黑血从伤口里淌出来,看似更加严重了,然而剑气已去,血流之后,便隐隐有结痂的征兆。   青鳞覆盖的蛇躯缓缓游动,那双墨绿色的蛇瞳与李蝉对视着,点了点头。   李蝉又回头看了一眼得月楼的方向,沉吟了一下,提笔对着壁上的苍狴图点画勾勒起来。没了剑气阻隔,苍狴的伤势正迅好转,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也通畅起来。   笔毫每次点画勾勒,却都与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一致,李蝉一时有些无法判断,究竟是自己引动了万灵朝元图的气机,还是自己在跟随着万灵朝元图的气机流转行笔,他唯一能确认的是,自己观尽万灵朝元图后,对这一幅壁画已了然于心了。   日薄西山,东宫残存的暮光已十分黯淡,但没人去拿灯笼火把,众人极力睁大眼睛。李蝉站在壁下,凌空挥动那只没墨的画笔,而宫墙上那片颜色惨淡的青痕,竟浮动、流转,悄然无声的,一只人蛇神的青色苍狴,像是从墙壁里钻出来似的,被画在了丹垩上。   ——   ps:断章和短都不是小鸽的本意,最近实在太忙,前阵子更新熬了几次夜,几天前又搬家,实在给累着了,突然就流了不少鼻血,本来觉得没事,但三天里鼻血又流了几次,今天就抽空去了趟医院,还忙了些别的事,这不更新就晚了吗。 五十九:磨镜春闲看落花(七)   吕紫镜收回目光,把拿铜镜的手揣进袖子里,转身对韩克道:“画就看到这吧,这几天有劳镇西王作陪,时候不早,我这就回去了。”   韩克说了一句不送,吕紫镜对韩克点了下头,便走向楼道,韩克看着吕紫镜下楼,忽的对他的背影,有些诧异地再次问道:“吕真人真只是来看画的?”   吕紫镜停步转头失笑道:“怎么,我就不能有这闲心了?”   “那倒不是。”韩克笑了一声。   吕紫镜转身,用从容的步履下了楼。   韩克看着吕紫镜消失的楼道良久,背着手踱到云阑边,望向东宫的方向。   那幅苍狴图已经复原,但与其说是李蝉修复了壁画,倒不如,是吕紫镜收回多年前的一剑,放过了那只苍狴。但李蝉的确又三日观尽万灵朝元图,一日画尽壁上神鸟异兽,若非如此,吕紫镜又怎会收回那一剑?   ……   李蝉放下笔时,眼里还是一片青朦朦的景象,紧接着,这片青色自鸱吻、砖石、草木间迅褪去,壁上那幅苍狴图沐浴月色,已经复原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笔,到现在为止,他还分不清,刚才自己是引动了苍狴图的气机流转,还是只是随着苍狴图的气机流转挥笔,但挥笔的时候,他仿佛就是那个执笔作画的人,气机在笔下流转,逐渐勾勒出苍狴之形,又有性灵从画影里诞生出来,以至于让画从死物变成了活物。   这似乎就是挂壁自飞的境界,但李蝉放下笔后,这感悟就逐渐从心中消褪,越是想要记住,就越是像手中被握紧的流沙一般泻走,到最后攥得住的只是被掌心汗液黏住的一小撮。   李蝉望着壁上苍狴图出神了很久,旁边的行宫中人和诸位画师也都随着他大气不敢出一声。   直到谯楼的钟声隐隐约约的在极远处响起,李蝉才移开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满地映着月光的画纸,松了口气,对一旁屏息凝神的众人说:“诸位久等了。”   “说不上等。“那位翰林图画院的老画匠又说了一句同样的话,笑容却已经完全真挚了,“再等三天也无妨。“   李蝉一句话掀开了寂静,众画师纷纷围拢过来,一个画师挤过来,迫切道:“李郎刚才用的可是神通术法?”   一个画师道:“定是神通术法,原来李郎竟然是修行者。”   刘建睨欲言又止,刚说出一句“那一地的万灵朝元图摹本总归不是神通……”   却被李思俭抢在前头,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画纸,却又脚步迅捷,热切道:“李郎画了一天,应该累了,不如移步到寒舍去歇息一阵?”   有人道:“李郎的确该累了,只是……这地上的摹本……”   立刻便有人要以二百两收购这些摹本,随即又被李思俭嗤声说地上的画少说有两千余幅,一百文一幅的价格是不是异想天开了,二人便开始争论,随即吵得不可开交,李思俭抽空瞥了李蝉一眼,心说这个后生总该走出来说一句“地上这么多画两位各拿几幅无需争吵”之类的话,却见李蝉只是笑而不语地旁观,心里愈急切。   放在平日那位画师还会敬李思俭三分,但在场的哪一位不是爱画如命,凭那些万灵朝元图摹本,李蝉足以扬名,日后被称为神品也不为过,到那时,这些摹本就是一位神品画师的出世之作,列入史传都有可能,就算李思俭是宗室,那位画师对这些摹本也是寸步不让的。   假吵渐渐演变成真吵,二人面红耳赤起来。   有人去劝架,有人趁机来到李蝉身边,请教他修复苍狴图和临摹万灵朝元图的事。一时间李蝉身边众口纷纭,只能在心里暗暗庆幸曹赟请来的画师也就六位。   直到曹赟过来,李蝉才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行宫总管命人打灯笼照亮四周,郑重上前对李蝉行了一礼,口中称谢,李蝉侧身稍避,笑道:“曹总管看那壁画修得怎么样?”   曹赟早把那幅苍狴图从头到尾看了数十遍,那苍狴图与壁上其它的画浑然一体,要不是亲眼见到,谁信这是后来修复的?就连画上那稍许风雨侵蚀的痕迹都做得十分到位,在云泥社里就听说这位猫戏烛图的作者擅长造假,如今一见,真是功力深厚啊。   回答道:“修得与原画全无二致。”   又稍顿了一下,想着刚才李蝉凌空挥笔的情景,分明是修行者的手段,小心翼翼问道:“不知李郎是来自哪处宫观?”   李蝉笑了笑,“去青雀宫看过两年门,被赶下来了。”   曹赟心中一惊,诧异地看了李蝉一眼。原来是青雀宫的子弟,难怪年纪轻轻就身怀绝艺,“看门”和“被赶下来”想必都是自谦之语,原来他是位出山不久的道门子弟。不由心中感慨,圣人将禅度朔,诸圣地大神通者随行,年轻一辈的修行者也纷纷出来行走天下,当年因满朝朱紫随龙东去而平静下来的玄都又要热闹起来了。   曹赟笑道:“青雀宫的离阳与云翼都是雅人,记得年轻时还曾跟他们见过,只是二位仙师后来遁世求长生,算来已经有十多年不曾见过了。”   王真字离阳,是青雀宫监院,李少君即李云翼则是青雀宫三都中负责传道的“都讲”,李蝉与曹赟简单说了几句,曹赟也就不再问青雀宫的事,说道:“李郎一日画尽了万灵朝元图,只是这地上的画……”   众画师纷纷侧耳,边上的李思俭与争吵的画师也立刻停了下来。李蝉一日画尽万灵朝元图,自然于细节上有所省略,却勾勒出了形神,再加上堪比三百里江陵的噱头,不说名扬大庸,至少在玄都左近,不出两月就能传名了。   更别提李蝉还凌空挥笔,修复了画圣的苍狴图,宫墙上那幅苍狴图拿不出去,但那些被李蝉踩过的,沾了鞋底墨印的画,不就是这段佳话的见证吗? 六十:磨镜春闲看落花(八) 李蝉背对着夜色下的苍狴图,把众人的神态看在眼里,对众人一一拱手,笑道:“都是丹青里头做营生的,诸位都是画界的行家了,承蒙诸位抬爱,晚辈受之有愧,至于在下的拙作。”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画纸,笑了一声,对曹赟说:“还要请曹总管派人先把它们收起来,也免得碍着走路。” “当然,当然。”曹赟点头,吩咐身边人去收画,几个庶务将地上的画一幅幅按次序捡起摞着,曹赟靠近李蝉道:“不如李郎先去掖庭那边休息,我让人把这些画儿挂起来,再晾一晾?” “我还没住过皇宫呢。”李蝉笑道,“只不过虽然如今不是皇宫了,腌臜地方来的人,也不敢消受。这些画,也不劳烦曹总管了。” 曹赟眉毛跳了跳,心里犯起了嘀咕,青雀宫在这家伙嘴里变成了“腌臜地方”,也不知师门长辈听到了会怎么想?只当是自谦过了头,一时口误,连忙移开话题:“李郎今晚不留在这?” 李思俭一听急忙靠近,对李蝉拱手道:“李郎,不如移步到寒舍去,后几日由我做东,与诸位丹青手一同交流映证……” “说什么映证,是请李郎教导我们还差不多。”一名刘建睨打断道,“只不过,老夫还是要仗着年长,厚脸皮邀李郎来咱们老笔社做个客。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李郎意下如何?” 李思俭附和道:“李郎若是看得起我们这群老东西,不如就加入老笔社,也好为老笔社,添几分光彩?听说云泥社得了李郎一幅猫戏烛图,李郎可不要厚此薄彼啊。” 众人纷纷向李蝉出邀请,李蝉拱手道:“真不想拂逆诸位的好意,可惜我是个孤命人,向来合不得群的。至于地上这些拙作,上不得台面,我还是先收回去吧。” 李思俭张了张嘴,还要说什么,终于只叹了口气,“也罢,人各有志。” 李蝉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曹赟,对众人笑道:“不过今日幸识诸位,诸位看得起,也可以到半日坊洗墨居来,帮我捧个场啊。” 李思俭眼神一亮,众画师纷纷说“一定一定”。 …… 几个庶务收好了画,近两千张麻纸叠成极厚的一摞,搬动都十分费劲。 曹赟当李蝉的面命人把画和修复壁画的报酬次日送到洗墨居后,便让人将众画师与李蝉送出巽宁宫。 一队人马沿东宫宫墙向南,出了延神门,向着未央门街的方向流进夜色中。 曹赟目送那一溜的火光远去,在左右的护卫下再次回到东宫。 护卫爬上木台,打起灯笼,把白光投到苍狴图上。 曹赟目光扫过苍狴图的每一个细节,看了足有两刻钟,就算是在此总管行宫多年的他,也没法在这幅图上看到半点儿突兀的地方。 到时圣人来到巽宁宫祭祖,文武百官能不能看到这幅壁画还是个问题,就算看到了,一眼扫过,也不至于能现这壁画被修过一次吧。 曹赟心底终于松了口气。 …… 众人沿未央街出了皇城,巽宁宫的人马在这里打道回府,众画师也在未央门外告别,纷纷表示今日不便叨扰,改日一定要上门拜访。 正是过了亥中,玄都白天的烟火还没消停,晚间的热闹就喧腾起来了。皇城脚下繁华不输东西夜市,尤其玩杂耍和唱戏的多。 要知道,梨园行里奉为祖师爷的,可是大庸国那位时常在内廷梨园里彩妆唱戏的中宗皇帝,先帝在玄都时,更是曾亲自在玄都创了一个数百人的梨园社,大臣们就算不喜欢戏曲的,也得拖家带口去捧场,戏曲不蔚然成风也也不行啊。 李蝉穿过两坊回到半日坊时,还能听到被夜风隐约吹来的笙箫与唱腔。 他打着灯笼走过石牌坊,望着脚下的路。 苍狴身上的剑痕是旧伤,那些剑气经久不散,却在他接触苍狴时自行飞走,恐怕就是被那伤到苍狴的人收走的。那人既然能杀伤万灵朝元图,想必也是位大神通者。 既然是大神通者,再怎么揣度也没用处。 只是,参与修复壁画的那些彩画匠的热情,却有点麻烦。 李思俭要李蝉加入老笔社时,李蝉心底倒是颇乐意的,但他说自己是个孤命人,在李思俭等人听来是推脱之辞,实际上却是真话。世人追名逐利,到他身上,就只逐一个利字,家里那么多张嘴“嗷嗷待哺”,不让妖怪害人,也总不能叫妖怪们饿死。 只是眼下,他在玄都不日就要出名,到那时,家里的妖怪们就处境堪忧了。 “红尘刺我眼,名利相交煎。” 李蝉走过坊道,正要回洗墨居,便听到不远处有人哼曲,和着的是远处的丝竹声。扭头一看,前边那间卖铜镜的铺子还开着,穿麻衣的老者坐在灯笼下,一面铜镜架在木门槛边,镜面映着远处的灯火和人影。 李蝉驻足对吕紫镜说:“吕老怎么还没打烊。” “有客是店,无客是家。”吕紫镜对李蝉说,“有什么打烊不打烊的。” 李蝉看了一眼吕紫镜脚边的铜镜,笑道:“吕老的镜子磨得太好了,我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还没见过能磨得这么清亮的镜子。” 吕紫镜笑道:“老夫也去过不少地方,倒见过一些作画厉害的画师,但大都不如李郎画得好啊。” 李蝉见吕紫镜说话时瞥了一眼墙上那幅从洗墨居买来的桃花图,却隐约觉得这话意有所指,咂摸了一下,又觉得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想着明天曹赟该会送笔钱来,又想到家里的几个女妖怪,便笑道:“不知吕老店里的镜子作价几何,我想买几面。” “还没磨好。”吕紫镜呵呵一笑,“等磨好了,我再知会你。” 李蝉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吕紫镜脚边的铜镜,心说这原来是有人预订了的,便对吕紫镜道别离去。 门槛前,吕紫镜拾起脚边铜镜,照见自己的脸,嘀咕道:“不信蜉蝣旦夕死,缘何……” 说着顿住,良久摇头失笑,抬眼看着李蝉的背影走向洗墨居的门口,感慨道:“画得好啊。” 六十一:回家 洗墨居小院里,宋无忌钻在灯笼里上下沉浮,徐达蹲在枇杷树下的棋桌旁,歪头着,后腿唰唰挠脖子,挠下一缕缕白毛。 可惜盘上已是死局,它挠了一阵,终于叫道:“没了呀,狐仙娘娘,咱一个铜子儿都没了呀!” 涂山兕搭在棋子上的两根葱白手指抬起来对徐达勾了一下,薄唇里吐出一句话。 “那就把之前的帐结了。” “这,这!”徐达白毛一炸,睁大眼睛瞪着涂山兕,下意识后退几步,后脚踏空,险些一下跌落,臃肿的身子敏捷一翻,稳稳落在石椅上。 边上的小妖怪叽叽喳喳道:“雪狮儿君输不起了!” “好,好,愿赌服输!” 徐达愤然叫了一声,纵身跃到枇杷树上。 另一边两个夜叉头比试劈竹,青夜叉咬着柴刀一刀切开竹子,竹子从中断裂,裂到底却不甚均匀,引来一片嘘声,赤夜叉抢过柴刀,两名小妖连忙抱来一根竹子竖起,赤夜叉鼻子里哼出一声,头起刀落,一根竹子被利落切成均匀的两片。 众妖怪齐齐叫好,赤夜叉又是两刀,将竹片分好,几个小妖怪抬着竹片一路跑到小院西角,把竹片一下下钉进土里。 红药把灯笼放在脚边,蹲着用短铲翻土,对戴烛叮嘱道:“花儿要是癃头,便是生火蚁了,要是枝瘠了呢,便是生黑蚰了。” 戴烛脖子里出咕咕声,连连点头。 一道白影从枇杷树上跃到花圃边,一下踩歪了还没打稳的篱笆,又闪电般地跃过墙外,红药一下站起来,“哎”了一声,声音被淹没一片“雪狮儿君又要赖账了”,“它还欠了十九个钱呢”的声音中。 她气愤地攥紧拳头,对着徐达消失的方向挥了两下。 又蹲下来,抚摸了一会儿戴烛的翅膀,才消了气,继续对它说,“你记好啦,是什么病症,就找什么虫吃。如今只种了罂粟和芍药、素馨跟决明,待到春老,就可以种蜀葵了……” “还不知道能在这多久呢。”扫晴娘抱着一摞晾干的衣裳走过,“兴许等不到春老,便要走了。” 红药捡起短铲,仰头问道:“去哪?” “谁知道。”扫晴娘抱着衣服走进主屋,声音透过墙传来,“总是流离惯了的。” 红药迟疑了一下,起身拍了拍手,“阿郎都四天没回来了。” 扫晴娘走到窗边,低头在桌上叠着衣裳,“放心吧,少郎去巽宁宫,不是坏事儿。” 红药看了看墙头。 忽然徐达离去的方向传来一声猫叫。 “阿郎回来了?”徐达惊喜道,“咿呀,阿郎,阿郎,可真是想死咱了。” 红药一怔,连忙抛下短铲,小跑过去打开后门。 李蝉从月下走来,脚边的白猫哭诉道:“阿郎不在的这几天,那位狐仙娘娘可真是,可真是……” “可真是赌术精妙,跟兄弟们耍得十分尽兴,尽兴呀。”徐达看见悄然从红药背后走出来的涂山兕,一下跑过去讨好道:“狐仙娘娘,您看咱那十九个钱……” …… 李蝉走进院子,在众妖的问候声里走向主屋,扫晴娘跟到门口,停步问道:“少郎此行还顺利吗?” “还不错。”李蝉微微一笑,“扫晴,店里的画都裱好了吗?” “都裱好了。” “准备准备,明天可能有不少生意。” 李蝉说完,招呼了红药一句,便进了主屋。 在巽宁宫待了四天,观画三日,又一日不休画尽壁上万灵,修复苍狴图,到现在已经十分困乏了。不过进屋后,李蝉还是要红药磨墨铺了纸,临着窗户,回想在宫墙下牵引苍狴图气机时的感触。 蘸墨的笔君在蜀州麻纸上勾勒出苍狴的画影,他捋着袖子,落下最后一笔时,整幅画便染上了一抹寡淡的青色。 只是,落下这一笔后,李蝉向后趔趄了半步,侍候在身边的红药连忙扶住李蝉的胳膊,李蝉把她轻推开,摇头道:“没事。” 坐下休息了几个呼吸,李蝉又站到桌边,写道:“还可以吧?” 李蝉放开笔,把手搁在桌上,看到笔君答道:“窥得门径了。” 李蝉早清楚自己在临摹万灵朝元图时有什么收获,但听到笔君这句话,还是笑了起来。 李蝉写道:“可惜这幅画还算不得挂壁自飞的境界,只是照着临摹,画出了一些性灵。而且,我也只在画苍狴图时能画成这样。” 笔君道:“你毕竟不是修行者。” 李蝉看着纸上的字,又低头隔着衣服看了眼神纹的位置,写下一句“那也快了。” 写完他又看着苍狴图,继而想到万灵朝元图,那些画影出现在脑子里,又狰狞扭曲成桃都山下的妖魔,想了一会,忽然笑了。 红药在一旁看着,觉得阿郎笑里有几分得意,觉得有点奇怪。也不是说阿郎没有得意的资格,要论画画儿,谁又比得过阿郎?只是平时从没见阿郎露出这种神色,现在看到,莫名就觉得很亲近了,不禁问道:“阿郎笑什么?” “能修行总是好的。”李蝉抻平苍狴图的边角,一边说:“就算进不了乾元学宫,请不到袁监正断命,也总归能让画道更进一步。” 红药又想到刚才扫晴娘的话,小声道:“那阿郎若是成了修行者,咱们还要躲躲藏藏的吗?” 李蝉看了红药一眼,笑道:“这事说不太准,不过青雀宫里还养了两只青雀呢,当年的道祖,不也还骑过一头牛吗?”说着拿起苍狴图吹了吹墨痕,一边说:“时候不早了,暂去休息吧,明天可有得忙。” 红药应了声,便化作红影飞入壁上的画纸里,李蝉晾了晾墨,在坐床上坐下,把苍狴图放到腿间。 心中观想一个三寸高的小人,绛衣如火,碧冠如玉,手里捉一条小蛇,蛇尾缠绕在臂上,左手掐一个木诀。 默诵法咒,等到小人越来越清晰,稳固,像是要从观想中跳出来,便开始呼唤小人的名字。 “龙德拘!” 六十二:求画 未到卯时,李思俭就起床更衣用青盐块擦净牙齿,带着僮仆出了门。玄都的天还没亮,仲春清晨雾重,没走几步,衣服就有点潮了,不过此时的春风倒是清凉,也不让人觉得有多难受。 李思俭自从乞骸骨后,就不再需要上朝,他已经十多年没起得这么早,此时看着雾里那些晨间的灯火,忽然又感到精气神十足,似乎年少了十多岁。 他骑马过了东角楼,便到了龙津桥,龙津桥的“杂嚼”种类丰富,卖煎羊、鱼头、野狐、鸡碎、炙猪皮等吃食的晚间到三更方止,但只需等到卯时前后,这些食店又6续开张了。 在龙津桥从从用过早膳,便往北去,在高头街北的界身巷里找呵欠连天的掌柜兑了些银票,赶向半日坊。 马肚子边垂着的褡裢里放着一方素来不舍得用的听潮石砚,此砚是灵物,能聚水气,磨在砚里的墨放多久都不会干,甚至墨质会越来越好。除了墨外,还有一套上好的画笔、洒金笺和彩墨,都是李思俭的收藏。 李思俭心里惦念着那幅万灵朝元图的摹本,李蝉就算不肯出让那幅摹本,他总归有其它的画吧。 这时天还没亮,他抬头看见玄都城上的那一勾冷月还没有坠下,仅剩的一丝困意也被一扫而空了,昨晚那些老画师们看着李蝉离去的背影,就跟年轻男人见了教坊司的花魁似的,要不是顾忌着李蝉疲累,怕惹他不高兴,一个个早就黏上去了。 李思俭清楚老笔社里诸位画师的秉性,若不赶这个大早,铁定要被他们抢先。不过现在才到卯时,那群老东西年老力衰,又在巽宁宫里劳累了几天,谁能起这么个大早? 李思俭骑在马背上,进了半日坊。待僮仆找侵晨行贩问路归来,远远指向微茫晓色下的洗墨居时,李思俭脸上浮起笑容,双腿一夹,坐下那匹马从容地踱了过去,他哼道:“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呐——” 哼了一句曲,瞥眼问牵马的僮仆道:“静生,小鱼龙会在何时啊?” 僮仆答道:“回李公,就在明日了。” 李思俭嗯了一声,沉吟了一下,自顾自低声道:“正好邀李郎去游玩……” 马快要接近洗墨居,李思俭在百步外就下马步行,走到洗墨居外临街的大槐树下,忽听到一声轻咳,李思俭吓得一个激灵,忍不住骂了一声,僮仆连忙放了缰绳几步跑上前。 李思俭却看清了树后的刘建睨,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刘建睨捻着山羊胡,瞄了一眼李思俭的家仆手里那沉甸甸的褡裢,暗道不妙,反问道:“那你怎么在这。” 刘建睨身后的黑暗里又传来一声问候:“思俭也来的这么早。” 又一个老头从刘建睨后面冒出来,是出身翰林图画院的赵泉,对着李思俭拱手。 李思俭借着灯笼的微光,都能看到对面二人眼圈黑,他张了张嘴,指着刘建睨,又指着赵泉,摇头笑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啊,不要这条老命啦。” 刘建睨说道:“你不也是?” 三人相视而笑,却都不动声色地向洗墨居门口凑近了几步。 李思俭看了一眼洗墨居紧闭的门,压低声音:“就咱们三个?” “那边还有。”刘建睨指了指街边。 街边乳酪张的店子前边,一个吃酥饼的老头回应三人的目光,对这边遥遥拱了下手。 “哦?”李思俭一怔,笑了出来,心里却跟吃了苍蝇似的难受,这些老东西一把年纪,也算是有些身份的人了,怎么一个个都没了半点矜持,对一个弱冠之年的后生,也不端点架子,一大早就到门口来候着,不由暗骂下贱。 收起笑容,又正色道:“就咱们四个来了?诸位没有走漏消息吧?” “自然没有。”刘建睨道,“不说别的,曹总管事前也叮嘱过了修画的事不能透露出去,不然可能有损圣人威严,谁敢多嘴?” 李思俭说了声还好,便要僮仆去边上拴马,自己于刘建睨等人等着笔墨局开门。 只是,等到天渐渐亮了,洗墨居也没有半点开张的意思,倒是经过半日坊的人,见到洗墨居门口的几个老头,投来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几位画师在玄都都是丹青名手,过去的人多了,很快有人认出三人的身份,本来那位李郎是隐于市井的有人好奇地停下来,想看看这几个老头在等什么,有心的人打量着洗墨居的牌匾,看出了几分端倪,便也跟在李思俭等人身后等待。 只是那张店门直到日上三竿也没开,人倒是越聚越多,撮弄杂艺的人见这边有人扎堆,便也跟着过来,有上竿、打筋头的技术活儿,还有装神鬼,玩儿幻术的。 一时间,撮弄杂艺的人又引来了不少人,洗墨居外一下变得十分熙攘热闹,李思俭等人在最里圈,有熟人过来询问也闭口不谈李蝉的事,但看热闹的人里已经有了不少传言。 人群外,一个包幞头戴假髻的比丘尼经过,看到形形色色的人围成一堆,不免好奇地问最外围的人。 “敢问,他们都在看什么?” 流言一层层传到那位看客耳中已经经过了多番润色,他看了一眼面容清秀的少女,煞有介事地低声道:“这说来就话长了,那间洗墨居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开张快半个月了,到如今,才开了一天店门,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据说是某位神品丹青手隐居在此,要不然,谁能让刘公和李公他们这样候着啊?” …… 李蝉被外头隐隐约约却不绝于耳的吵闹声吵醒,他翻了个身,一把掀开被子,朝窗外一看,被清早的日头刺得眯起眼睛。 青夜叉在窗边冷不丁冒出头,小声道:“阿郎,外面又来了好多人。” 李蝉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呵欠,没有理会。从床上爬起来,从陶罐里抽出盐水浸泡的柳枝放嘴里嚼着,扫晴娘也在身后说道:“阿郎还是早点出去看看。” “怎么了?”李蝉回头看了扫晴娘一眼,耳朵里听着外面的嘈杂声,他知道巽宁宫里那些画师多半会过来,但外面的动静似乎有点出乎意料了。 嚼完柳枝,披上一件衣服,李蝉众妖怪各自藏好,便去了前屋。侧耳听着外面人群熙攘的动静,李蝉皱了下眉,把门闩卸了,推开大门。 人气儿哗一下就从门缝里窜进来,李蝉眼一花,满眼是黑压压的人头。人群前面,李思俭等人眼睛一亮,连忙走上来,口中喊着李郎,李蝉一下回过神来,后退了半步,苦笑道:“各位也没必要弄出这么大阵仗。” 李思俭叹了口气,正要解释,李蝉却抱歉地笑了笑,把门一关,说道:“店里还没收拾,诸位稍待,稍待。” …… 迅上好门闩,李蝉背抵着店门,深呼吸了一会儿,环视墙上的挂着的画卷,还有架上的画轴。 “阿郎……”红药悄然现身,探问道:“他们是……” 李蝉回头看了一眼门缝,说道:“来求画的。” “求画?”红药一怔。 徐达叫唤一声,尖声道:“阿郎,阿郎,咱是不是要达了,就此飞黄腾达,腰缠万贯……这,这些画全都卖出去……”说到后面声音颤。 粱椽间也传出叽叽喳喳的附和欢呼声。 “卖不了。” 一道平静的声音传来,扫晴娘一袭红衣,从后院走到前屋。 众妖噤声,她走到墙壁边,伸指揩去裱好的画纸上的微尘,轻声道: “得加钱。” 六十三:踏破门槛 洗墨居店门一闭,直让李思俭刘建睨等人面面相觑,也让其他看热闹的哗然惊呼,好家伙,这几位丹青名手,放到哪儿不被当成座上宾,拿钱向他们求画,还得顺着他们的脾气,现在被拒之门外,竟然没拂袖而去? 不多时,一辆马车驶来,众人见那紫油纁帐,轮画朱牙的马车样式,纷纷避让,马车在洗墨居门口停下,曹赟下来埋怨了李思俭等人几句,便让人把车里的东西抬下来,自个走过去敲门。 洗墨居里头,妖怪们众说纷纭,争着给店里的图画分类定价,有的说四君子和蔬果的画的最好卖,有的说牡丹最好卖,有的说桃止节将近,当然是桃花最好卖,要定最高的价。 把店里能卖的画都拢成一堆了,也没争出个结果,李蝉听到敲门声,拍了一把徐达的屁股,示意它领众妖怪去后院藏身,前屋里就只留下扫晴娘帮衬。 交待扫晴娘护着画,李蝉理了理衣襟和腰带,呲牙做了几个夸张的表情,又双手用力搓了几下双颊,活动完整张脸,对扫晴娘挤出一个谦和的微笑。 “怎么样。” 扫晴娘打量着李蝉的仪态,点了点头:“挺妥当了。” 李蝉清了清嗓子,把柜台上蓝黄釉的摆件摆正,便转身到门边,放下门闩。 开了门,见到曹赟,他拱手道:“曹总管也来这么早。” “李郎早,早啊。” 曹赟看了一眼不早的天色,让开一步,让李蝉能看到他身后搬着东西的随从。 李蝉扫了一眼拥挤的人群,把两开的大门又开了一扇,请曹赟和李思俭等人进门说话。 做俗家打扮的比丘尼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寻个了视野敞亮的位置。 虽说一直在大菩提寺中修行,她也不是完全不谙风月的。 能称神品的那几位丹青手,都达到了技近乎道的境界,佛门里的九相法师,不就是从画道中明悟色空,弃笔修佛后,短短几年便证得阿那含果,只差一步就要参悟无生法忍,得证涅槃了吗? 莲衣挤进人群,听看客口中的流言变幻了几十个版本,知道所谓“洗墨居里隐居着一位神品画师”的流言十分存疑,但那几位在门外静候的丹青名手可骗不了人,更不用提,巽宁宫那边也来了一辆马车。 玄都卧虎藏龙,有不少大神通者都隐身在市井里,莲衣打量那张店门,心想着开门的该是个须皆白的老头,那门一开,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莲衣远远看着那张脸,惊奇自语:“是他?” 曹赟带着人进了屋,前面两名随从一人抱一个花梨木嵌博古图的官皮箱,里头装的是按次序整理好的万灵朝元图摹本,后边有一人捧着红绸盖起的银子,整五十两,是修复壁画的“工钱”。 后面又有人拿来柚瘿木笔筒、犀牛望月澄泥砚、六吉棉连纸、藏经纸、玉版宣等纸张各两百、还有各类画笔。 曹赟进门后,要人把礼物抬到后院,被李蝉一把拦下,把这些东西放到前屋。曹赟指着地上的两个箱子说:“两千余三十二幅图,一幅不差,李郎点算一下?” 李蝉说了一句“我当然信得过曹总管”,又谢了他的礼,曹赟环顾不大的店面,感慨道:“李郎这地方怕是放不下那些摹本,都塞在箱子里,不好保存啊。” 李蝉瞥了一眼花梨木官皮箱上隐藏在博古图间的灵应法咒文,一道防潮的离阳咒居中,两道禳虫法封边,下沿薄螺钿的花纹,用的是避火的水螺云母片。 他笑了一声,说道:“不碍事,曹总管把这箱子一并送我,放十多年都好保存的。” 曹赟“哎”了一声,说道:“这幅摹本放在箱中,纵是明珠一颗,也未免蒙尘呐。” 李蝉觑了一眼那官皮箱,“曹总管的意思是?” 曹赟呵呵一笑,道:“当然不是我觊觎李郎的画,李郎知道我管着行宫,这行宫的主人……” 说到这里曹赟便住了口,还没说话的李思俭等人对视一眼,拿眼去瞧那两个花梨木箱子,眼里便只剩下惋惜的神色。 李蝉眉毛挑了一下,没有言语,坐下像是思索了一会儿,肘搭在扶手上,对曹赟笑了一声:“曹总管这话一说,我都不敢不把画献出来了啊。” “没有的事。” 曹赟连忙否认,心里暗道一声可惜,李蝉若把这些摹本献给圣人,圣人自然亏不了他,说不准从此便简在帝心,平步青云了。 可转念一想,这年轻人是青雀宫行走天下的门人,仙道中人不慕名利,洒脱随性些也是应该的。当年韩玄涤布衣仗剑轻王侯,不也是一段佳话嘛。 他看了一眼门外的热闹笑道:“李郎今日有的忙了,既然东西送到,老夫也就不便叨扰啦。” 李蝉起身拱手说了句恕不远送,曹赟告退离去,走到门口,李蝉看了一眼堆成一摞的画轴,拾起两支赶上去,送到曹赟手里,微笑道:“晚辈没什么家财,只有这点薄礼,曹总管不要嫌弃。” 曹赟一怔,大笑两声,道谢离去。交接万灵朝元图摹本的曹赟一走,李思俭等人也纷纷上前,不过都没再打那套摹本的主意——曹赟连圣人的名头都搬出来了,还没说动李蝉,哪还有不自量力的必要? 看着曹赟拿走的那两幅画眼热,但转头一瞧,桌上还摞着一堆画,虽然都没展开,看不到内容,但李蝉的手笔,能差到哪去。 洗墨居对面。 潘楼酒家二楼临窗的位置,徐应秋、苏向、赵思诚共座饮酒,酒桌上还有一名晚辈,不是钟怀玉又是谁,此时正殷勤给三位文士倒酒。 赵思诚看着黏稠清透酒液注进酒盅里,笑道:“怀玉啊怀玉,你姨夫待你不薄了吧,怎么找到了那位画师,不先介绍到咱们云泥社,反叫老笔社抢了先?” 钟怀玉倒酒的动作一顿,连忙赔笑,院画派跟文画派之间虽然不至于有多大的隔阂,但也隐隐较着劲,可他怎么知道那位曹总管把李蝉介绍给了老笔社,再说了,那位曹总管,实在是给得多呀。 “这倒无所谓,他的画道既然到了形神兼备的境界,也不至于有门户之见。”苏向笑了一声。 徐应秋夹了一箸赤白腰子入口,嚼了两下,正拿起酒杯。 赵思诚说:“不如趁这热闹时候,也去见见他?” “对岸红尘焦似火,当垆白酒冷如冰。” 徐应秋沿窗向外看,只见到洗墨居外热闹非凡,这位也曾被踏破门槛的文人笑了一声,端杯向街对面遥敬了一下。 “不必凑这热闹,还是给他留点清静吧。” 六十四:规矩 虽没看到街对面酒楼里遥敬的一杯酒,李蝉此刻的心境却与徐应秋仿佛,在这种境况下,坐在酒楼上清饮,当然比被人群簇拥闲适许多。 曾在梵生国因习练移神定质之道而折服诸多西方画师的李蝉也不是应付不来这种境况,忙是忙点,但看着银钱进账,再忙几分也可以消受。 曹赟走后,与李思俭等人交际过后,这几位老笔社的老画匠有的送钱,有的送文房四宝,都带走了几幅画,也没要多了,毕竟外面还有不少半日坊里混字画行当的老资格闻风而至,本来画就不够分,总得给后来的留口汤吧。 李蝉好不容易送走几位巽宁宫里结识的老画师,接着便应付混迹半日坊的字画商和一些爱画的文士,自然少不了被打探来历,有懂规矩的见李蝉不愿多说,买了画就走,也有不懂规矩的,在李蝉身边不停问。 桌上摞起的画轴,李蝉还没定价,便有人出价争抢。徐达猫在房梁上,冷不丁冒出一句:“谁也不许看画,各凭运气,价高者得,价高者得!” 店里嘈杂,也没人知道这尖声尖气的话是哪个喊出来的,被那声音喊了几句,却都信了这话。字画行里有盲画的玩法,拿几幅画出来,有好有坏,叫人去猜,并不用在买卖里。但刘公李公他们拿画就走,也不曾打开看过,这店里的画总归不会差。 从晨间到晌午,李蝉吃饭的功夫都没腾出来,画已经卖得只剩几卷。曹赟走时送了两幅,老笔社6续过来的画师半卖半换地拿走了二十余幅,其余的都被字画商人买走。 什时日头已坠在半空,天气稍阴下来,有了些微雨,街上看杂艺的人少了些,洗墨居边不再热闹得过分,先前围拢的看客,大多是心里好奇,大概弄清了就里,也就渐渐的散了。 到了申正时分,李蝉送走最后一拨人,又婉拒了后来想进门的人,关上洗墨居的门。 壁上的挂画都空了,柜上也只余了几卷用来充门面的画轴。倒是在柜脚下,堆着六七方砚和墨块,画架里解开的蜀锦上铺着几十支笔,下面又摞了一堆堆的上好纸张。 桌上整银拢一堆,碎银拢一堆,制钱拢一堆。 墨纸味儿里,扫晴娘用戥子称完最后一颗碎银子,按到桌面上,说了一句:“三钱八分。” 红药打了两下算盘,想了想,说道:“拢共有六百二十四两八钱四分……” 李蝉道:“晴娘抽空去兑成银票吧。” 扫晴娘放下戥子,嗯了一声,又看地上的砚台等物,“这些呢?” “不是没东西卖了吗?”李蝉看着空荡的画架,斟酌了一下,“听潮石砚和澄泥砚留下,纸笔都摆出来卖吧。” 红药疑惑道:“阿郎,这些是人家刚送的……” “空放着不更可惜吗?”涂山兕蹲在画架下,捡起一块雕饰海兽的药墨闻了闻,又轻轻挥动比划了两下。 徐达在一旁附和说狐仙娘娘说得对,扫晴娘的目光移到地上那两个花梨木官皮箱上,又看向李蝉,轻声说:“其实少郎把这些摹本送给那位总管也不差的。” 李蝉唤来几个小妖,那两个箱子便长了脚似的往后院跑去,他走到画架前取下一支麟管在手里端详,沉吟了一会,回答说:“就算献给皇帝,博龙颜一悦,也不过藏入库中。我已经有想送的人。” “谁。” “钦天监监正。” 扫晴娘了然,道:“天子来玄都时,袁监正也该住在玄都驿里,但他是入境的大神通者,少郎要见他,怕是不太容易。” 李蝉放下麟管,移开话题道:“今后得定个规矩。” 众妖怪都安静下来听着。 李蝉斟酌了一下,说道:“这店以后没法经常开了。” 红药一听,便想起扫晴娘那句“总是流离惯了的”,有些担忧地说:“阿郎又要换地方了?” “不是。”李蝉扫视空荡的店面,“往后洗墨居每日晌午开张,就只开一个时辰吧,我不出面,晴娘代我经营。” 红药想了想,明白了李蝉的意思,恍然道:“我明白啦,以前总听说厉害的人,总爱持才……持才……持才傲……”说到这里苦恼地蹙起眉毛,手里不停摆弄一颗碎银子,喃喃道:“持才傲什么来着?” 扫晴娘提醒道:“恃才傲物。” 红药啊了两声,连忙说:“对,对,就是傲物,爱端着架子。” 李蝉笑了一声,“我哪里端着了。” 红药又连忙否认:“说的不是阿郎!阿郎若要把每个人都应付好了,便忙到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了,这架子不端也得端。” 扫晴娘笑道:“是这么个理,但阿郎可没端架子。” 红药瘪了瘪嘴,低头自责地看了一眼李蝉,“怪我嘴笨。” 李蝉看着红药的模样,他与红药在神女桥上初见时,这位神女无论心机城府还是姿容威仪都胜于此时,这时的红药渐渐不像那位转生妖胎的神女,倒像是变回了那个坐在船头唱歌的通灵渔家女。 前些天要红药拿银子分给那些受害人家,看来已让她解开一些心结,李蝉欣然笑了笑,走过去拍了拍红药的窄肩说:“还是笨点的好。” 红药听着这话像嘲笑,脸庞红,有些着恼,又见李蝉笑得欣慰,一时不解其意,眼里露出疑惑的神色。 徐达在梁上叫道:“神女娘娘脸红得煞是好看,咱乍一看,还以为是涂了范记的胭脂呐!” 红药拿起一枚碎银子掷过去,徐达臃肿的身躯敏捷闪过,却哎哟直叫,扫晴娘笑道:“明日小鱼龙会,红药要胭脂么,要少郎带几盒回来。” 红药听到小鱼龙会四个字,神情恍惚了一下, 桃止节前后有大小鱼龙会,是玄都盛事,她生前年年去看热闹。 只是渔家女脸被河风吹得又红又干,到了快出嫁的年纪却也没用过一次胭脂。 当即心中雀跃,就想应下。 张开嘴时却鼻子一酸。 连忙低下头,只低低说了声:“好。” 六十五:天涯共明月   白日的繁华到了黄昏就沉寂下去,后院的妖怪们紧接着热闹起来,不过李蝉无需再去应付谁,这热闹于他而言也就不算嘈杂。   入巽宁宫修画一行收获颇丰,几百两银子的进账,只要不阔气到三天两头去青楼楚馆打茶围,就算天天叫酒楼的外卖,没事儿去市井里分茶听人说闲事儿,或是在家里点香作画,喊个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几句香风绣月,过着这种坐吃山空的生活,也能潇洒放浪个一两年。   不过银子在李蝉心里只是够用就好,修复那幅苍狴图时亲身体悟挂壁自飞的境界,是买不来的机缘。   对画就万灵朝元图的那位画圣李承舟,李蝉早就心存钦敬,这回在巽宁宫走一遭过后,这份钦敬里头,又多了三分思索。   所谓墨灵化女,笔老成君,纸墨间诞生的妖精,往往见闻广博。李蝉当年是在桃都山下荒废的野祠里遇到笔君,后来问它的来历,只说自己不知被谁遗弃在那,或许是因为多年前地门被劈开一线,泄进来不少天外元气,它在这待久了,也就成了精。   早在几年前来到玄都,李蝉听到李承舟的名号,便想过笔君是否与这位在桃都山飞升的画圣有渊源。   在巽宁宫见到万灵朝元图里的画境,李蝉就愈觉得笔君与画圣有关,但这事儿没法求证,还在红尘里打滚呢,修行界的门槛都没跨过去,想那些大神通者的事儿做什么。   收拾心情过后,李蝉便要扫晴娘带着涂山兕出了趟门,狐族擅变化,涂山氏尤甚,涂山兕去巽宁宫前,本就是以人身混迹市井,招摇过市对她来说也是寻常事。   天黑时便带回些羊脂韭饼、糟羊蹄、香辣罐肺等吃食,还有两坛子神仙酒。   与众妖吃喝一顿,庆祝今天的收获,妖怪里头好酒的,除了赤夜叉鬼头,便是那位新来的狐妖,吃酒时拿狭长的眼睛狐疑地瞄了赤夜叉的脖子十余次,却见其他妖怪都对此情此景视之为寻常,便忍住了没问。   狐妖喝了三碗酒时有些微醺,盯着李蝉,在徐达绕着李蝉叫唤时,唇中冷不丁冒出一句“谢了”,接着便用三碗酒谢李蝉的救命之恩。   一气喝完,用袖口把嘴一擦,豪气十足。   却被泛上的酒气在喉咙里一顶,眉头微蹙。坐那儿缓了一阵,眼神逐渐直。   呃的一下,打了个酒嗝,又晃了晃脑袋,直愣愣盯着夜叉鬼,终究没忍住把喝上脸也看不出来的赤夜叉鬼头一把捞过来,双手夹住,用迷离的眼睛去瞅它脖子底下,见那脖子底下怎么也没个能贮酒食的地方,质问道:“你喝那么多……都,去哪了?”   赤夜叉被涂山兕摇了几下,惊惶叫喊“狐仙娘娘”,涂山兕“呵呵”,“呵呵”地笑了几下,又呃一下打了个酒嗝,身体左摇右晃,终于往桌上一趴,软软撑了两下桌沿,没能起来,也不管袖子压上了啃净的鹌鹑骨头,便出鼾声。   二夜叉现出全形,把涂山兕抬进屋里自行安睡,李蝉看着那窗户,侧耳听里头的鼾声,笑了一声,拂手扫去桌上的残渣碎骨,往白瓷碗里倒第四碗酒。   酒液倒影里,宋无忌的火光跟月影搅浑成一团,枇杷叶的影子若隐若现,他脑子里就浮现出蟾宫桂影来。   叫扫帚精等妖搬来那方新得的听潮石砚,听潮石砚能聚水气,端的奇异,但写出来的字儿也难干,平常时用这砚台磨墨,得用比水易干的酒才行。   李蝉往砚里注了些神仙酒,把一块松烟墨磨了,拿刘建睨送的那方青花缠枝花卉纹的镇纸把玉版宣压住,托着酒碗,写下一句:“天涯共月明。”   红药跟扫晴娘早早吃完了,就在窗头讨论女红,红药在窗里瞧见纸上的字儿,字正腔圆一板一眼念道:“天涯共月明。”   李蝉放下笔,托着酒碗坐下了,对着天上的圆月感慨道:“也不知道这月亮上面是不是也有嫦娥。”   红药停下手头的针线活,好奇问道:“嫦娥?”   徐达叫道:“可是位月宫美人!”   红药想了想,说道:“是太阴星君的别名吧。”   扫晴娘把红药放在桌上的铁针拢到一边,说道:“是阿郎以前常讲的故事。”   红药明悟过来,问道:“也是天外的传说吗?”   徐达跳上窗头,称赞道:“不愧是神女娘娘,那的确是天外传说呀,只在咱们自家人关起来门来讲的,绝不外传,是世间独一份!且听咱分说,话说上古时候,这位嫦娥是人间一等一的美人,盗得不死药后便飞升了,到了那看了一眼天上,叹了口气,感同身受道:“做神仙也不见得比做人好。”紧接着又追问:“那位嫦娥仙子有多美啊?”   李蝉道:“想看?”   红药忙不迭点头。   李蝉把碗里的酒喝尽,进屋拿出各类颜料,在那张玉版宣上作画,众妖怪连忙争抢屋檐上的绝佳位置,起初还有些口角,等李蝉落笔,便都屏息凝神。   李蝉先用枯笔勾勒形状,再用颜料微染。   一幅画顷刻即成,嫦娥霓裳如雪,广带摇曳,揽纤云,弄星河,朝那一轮明黄圆月飘去。   李蝉放下笔时众妖齐齐喝彩,红药拍着手,越看越喜欢,忍不住嘘了口气。   那幅画被薄烟般的蜃气一绕,画上的明月大放光明,嫦娥的霓裳广带也真的摇曳起来,披星戴月,烨然生辉。   向月飞去时,忽然对李蝉微笑,一拂袖,像是把那蜃气一下挥散。   众妖怪眼一花,齐齐惊呼,便见画还是画,蜃幻之景已消失不见。   众妖怪的喝彩声更大。   赏画过后把画收好,妖怪们打扫了小院,李蝉便也进了主屋,稍加休息过后,听到外头有打更声,刚到亥时。   盘算着有空能祭炼下一道身神,便要扫晴娘去把宋无忌带来。   刚开口,却觉得酒劲未消,又摆摆手:“算了。”   扫晴娘在门外驻足回头,“嗯?”   李蝉对戴烛打了个响指。   鸡冠上的烛火乍一下灭掉,他打着呵欠的声音在黑下来的屋子里响起:“今晚就歇歇吧。” 六十六:坊间传名   鸡鸣时庖屋已起炊烟,竹篱里的朝花承着微露,墙根下的红药舒展茎叶,边上,那些弱小妖怪们妖身愈稳固凝实,或青或赤或白。   有似人的还没变化出头颅,便在身上围一块粗葛布,头上罩一个酒坛子。有的变出了头颅但没五官,昨夜请李蝉拿笔在脸上画出一幅笑脸,还在两颊点了两点面靥。   这些妖怪是李蝉游历时顺手收来的,十分弱小,没有害人性命的本事,只能够依附在家宅里,吸人气儿过活,连个妖身都没有。   跟随李蝉后,不入画时,就在锅碗瓢盆等家具上依附着,处理家务事。日前分了那只象雄国变舌的妖气,也逐渐走上妖道的正轨,可以自个儿摄取精气修行了。   李蝉来到院里打了一套金刚拙火拳。   这是宝狮子国最上品的拳法,也是流传最广的拳法,只不过寻常人包括李蝉在内能学到的只是其中的十三节金刚身法,二十四声法。   这部分拳法能够熬炼筋骨壮大血气,练到顶峰也能够返归先天。   不过与观想法对应的声法后半部分,还有九节佛风乃至于点燃拙火的那些能成就神通的法门,就是无上瑜伽宗的不传之秘了。   李蝉顶天踏地,脚步踏动时看似绵柔,靴底与院里的泥土相触却互相挤压变形,等他移开脚步,地上就留下了一个浅印,他动作缓慢,却仿佛寺庙中的金刚像从供台上走了下来,就连出拳时以声法引动气血运转时横眉竖目的威严模样也有其神韵。   关注公众号:书友大本营,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打完十三节拳法后,李蝉皮肤红,额上只沁出少许汗迹,但昨夜残存的酒气都已随呼吸吐出,他收起架势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皮肤上的血色褪去,已神朗气清。   游历诸国十余年,李蝉搜罗过不少武功典籍,这套金刚拙火拳是最上乘的修身武学之一,只需要勤奋不辍,加之饮食补充,就可以毫无阻碍地练到武道前两境圆满,宝狮子国也正是靠这套武学练出三十万强兵,叫做“刹多摩力”,译成大庸国的话便是“杀无碍”。   瞥见院角的花圃,李蝉走过去,一边众小妖的问候,一边蹲下来端详一株决明,伸出手,捏住一片稍显萎靡的花叶轻轻揉搓,那花叶莫名的泛上一股青意,一下就变得挺括鲜亮起来,而李蝉身上那道龙德拘的神纹则暗哑了一分。   苍狴有孟章神君血脉,它身怀的妖术,也就能跟司春掌时沾上边。大庸九品灵应法里,也有二品以上的社稷大术,祭祀土谷之神,能让十百千里地域草木欣荣,李蝉只用了一缕苍狴妖气凝结身神,手笔远远不及,但催生一株决明倒是轻松的。   算来他已凝成五道身神,也能够借用红药的蜃气,眉间青的剑气,常随魔的大力,变舌的变化及苍狴的司春之术,统共有了五种妖术,论威力当然不及真正的神通术法,种类多变倒算是丰富了。   到灶间拿了个胡饼充饥,李蝉就顺便把宋无忌带到主屋,借火精一缕妖气,观想出一尊绛纱单衣,身披白绶的小人,诵诀念咒,前后用去一个半时辰的功夫,将神纹纳入小腹处,对应小肠的位置。   洗墨居外早早就有人等候。   昨天这里的百余幅画被人以五两上下的均价买回去后,仿佛都消失不见了,只有四幅流落到半日坊的雅笔居、翰心斋、云龙坊那几个大铺子里展示,又很快消失不见,据说均价卖到了十两。   接着又有风声传出,说洗墨居里那位姓李名蝉的郎君来历不凡,在半日坊只是旅居,不日就要离开。   当夜便有一位家底殷实的老员外郎在靖水楼里喝醉,大叹自己错过了白天那场热闹,放出话来,要用十五两求购洗墨居主人的画,有多少要多少。   那位老员外郎喝醉后便睡在马车上离去,也没人求证他的话是否兑现,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都这位老员外郎乃是翰心斋掌柜的连襟,也不点破,重金求画的消息,反正是传了出去。   有心人当然能看出这些哄抬价码的把戏,但把戏耍得真了,也就不是把戏了。   大伙儿没几个能鉴画的,但谁都算得清楚,水6码头的脚夫挥汗如雨一天不过挣四十多个制钱,到洗墨居走一遭抢到一幅画,在这风头上随便倒手卖了,赚个五到十两,是实打实的进账,这些利润摆在台面上,在洗墨居外就算是干等几天,只要能抢在人前买到一幅画,都是轻轻松松把钱赚了。   前门临街处,或站或蹲,已经等着不少人,几个本来寻常都在临街枣冢儿巷口做生意的炒银杏栗子,卖党梅、柿膏儿、香药、浮元子的摊贩,不声不响的,也都移了过来。   起先众人只是等,到了晌午时分便有了敲门的,送拜帖请帖的,还有人带着礼去敲后门。   李蝉新凝了一尊身神后在屋里读书,临窗把一册《齐谐》读了十来页,终于被几个敲后门的弄得不堪其扰,看更漏已到了午末,便让扫晴娘去前屋开店,把昨天定下的规矩传出去,也让上门的人看到洗墨居里暂不卖画,只出售笔墨纸砚和经册了。   纵使如此,一个时辰过去,笔墨经册也卖出了不少,不少人见没画看了,就看扫晴娘,也看得饶有兴味。   周遭大抵清静过后,扫晴娘给李蝉带来几封拜帖和书信,其中两幅分别是刘建睨与李思俭的,内容大致相若,除了谈及昨天带回去的画和一些溢美之词,便是提醒李蝉爱惜笔墨了。   待红药在画里感慨道:“再这样下去,阿郎的名头越来越大,可要住深宅大院,请个看门的才行。”   “我倒想名头越来越大。”李蝉把半天才看了二十余页的书收起来笑了一声,“但哪有那么容易,过去这几天,凑热闹的也就该散了。”   又转头问扫晴娘:“外面人还多吗?”   扫晴娘低头把拜帖拢齐整,拂起鬓角丝,说道:“前门还有一些,后门应该没什么人了。”   红药松了口气,嘀咕道:“再让他们堵着,门都出不去了,今晚还有小鱼龙会呐……”   李蝉看了一眼屋角更漏的漏刻,已过未时,便起身道:“走吧,早些出门。”   红药笑开了花,连忙把荷包跟绣花褡裢给扫晴娘拿过来,自己没入画里,扫晴娘把画收进褡裢。   李蝉走了几步刚到门口,又想起什么,返回来拉开抽屉,把那本薛家的无名曲谱带在身上。 六十七:一夜鱼龙舞(一)   说起玄都最热闹的盛会,除了正月的花灯外,便是桃止节的鱼龙会了。   桃止节是祭祀生魂的节日,却不似清明那般悲戚,虽也有追悼的意思,更多的还是祝祈。   愿离世者了无遗憾,祝在世者平安,往往将情意寄托于词曲中。   所以一到桃止节,便是伶人俳优、琴师歌女大展身手的时候,除了唱戏唱曲弄弦吹管的,撮弄杂艺的人也都会聚集到皇城脚下,到时候,便是火树银花,鱼龙曼衍,桃止节时玄都的这一场盛会,于是有了个鱼龙会的叫法。   不过鱼龙会也不是随便提溜个会开嗓的人出来,就能到台上唱曲儿的,桃止节前三日,各地有一技之长的人就会聚集到玄都,有鱼龙会的几位会会在皇城脚下、教坊司左近、曲江池畔几个地方看艺人们比试,确定资格。   这三日的比试也颇为精彩,久而久之就被叫做小鱼龙会。   李蝉用变舌的妖法稍加易容,着一身印染双胜纹样的春衫,带着扫晴娘和涂山兕两个女眷从后门出去,扫晴娘怀里卧着徐达,虽然只穿了一身布裙,也有点雍容的模样。   后门外没人,只是巷子里头有个玩泥巴的孩子一抬头看见洗墨居里这位一夜成名的主儿,张大嘴巴让长长一线鼻涕落进嘴里也不自知,指着李蝉险些喊出来,被李蝉竖指嘘了一声,才连忙闭嘴把鼻涕吞下,呆呆看他带着两位天仙似的人儿离去。   李蝉从后巷绕到前门,走了几步,没人把他认出来。小鱼龙会持续三天,商贩也趁着这时候把存货都搬出来,李蝉心里默念了几次胭脂,防止把红药的事儿给忘了,又忽的想到街对面那位卖铜镜的吕老,抬眼一看,正是做生意的时候,那铺子却门窗紧闭。   李蝉心道铜镜价格不菲,那位吕老又技艺精绝,想必也不是个缺钱的主,便不再去想。   离开半日坊后,便不再维持妖法,一路西行穿过数坊,也没人认出他来。接近长乐坊时坊道逐渐拥挤,快到红袖招所在的绿衣巷时,已经是摩肩擦踵,举步维艰了,耳中尽是谈笑喝彩,不时有嘹亮的唱腔混在笙箫琵琶音里趁着喝彩声的空隙跑出来。   李蝉费了不少功夫才挤到甘棠巷,在路边看到了不少表演杂艺的。还有不少巡街的官差和缉妖吏,是为防止左道妖人用旁门法术博人眼球。   以往就有用畜人之术把婴儿变成兽类,在看客跟前卖机灵讨赏钱的,一名官差见到扫晴娘,还上来盘问检查,对这徐达端详抚摸了半晌,确定真的是只猫以后才放手。   到甘棠巷,人便少了许多,李蝉要扫晴娘与涂山兕自行活动,便自个进了甘棠巷。   聂空空从那座二层木楼的门口走出来,手里抛着一个铜板,见到李蝉一愣,铜板差点掉在地上,俯身一把捞住,又一下直起腰,惊喜喊道:“阿叔?”跑过来围着李蝉上下看,“我听说半日坊的洗墨居主人出了名,是不是你?”   “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李蝉笑了笑,他知道自己的名声还不至于传这么广,但聂尔是个互郎,自然会听到消息。   【收集免费好书】关注v.x【书友大本营】推荐你喜欢的小说,领现金红包!   聂空空闻言“哎”了一声,说道:“阿叔搬到半日坊好些天了,我还没去看过呢。”   “没什么好看的了。”李蝉往屋里走。   “阿叔今天是来看小鱼龙会的?”聂空空本来要出门,折返回来跟着李蝉,见李蝉点了下头就走进门槛四下张望,便指了指楼梯,小声道:“在上面。”   李蝉看了一眼聂空空,放轻脚步上楼。   还剩几级梯子上楼,便能透过栏杆,见到顾九娘临窗背对这里坐着,用刚刚傅了白粉的手拿起一挂琉璃耳珰往耳朵上戴,对着铜镜里镜影模糊的镜影比划了好一会儿没戴上,终究不耐地啧了一声,把耳珰递给聂尔。   聂尔迟疑了一下,把银丝穿过久未使用而长拢了的耳洞,惹来一声痛呼和埋怨。   屋角有咕哝声,李蝉转头一看是个陶炉,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出来,包药的纸还放在桌上,是画了朱砂咒禁的黄纸,想必是从祝由科咒禁博士那儿买来的。   聂尔小心翼翼把耳珰给顾九娘戴上去,李蝉才出脚步声,走上二楼。   聂尔回头一看,欣喜地说了声“来了啊”,顾九娘侧头看见是李蝉,不便起来,双手叠在裙边对李蝉点点头,沙哑唤了一声“李郎”,便回过头对聂尔说:“那个呢?”   聂尔一愣:“哪个?”   顾九娘看着铜镜里的脸,瞥了一眼镜里的额头,只说了一句“就是那个”,继续端详自己的妆容。   聂尔反应过来,从妆奁边上找到装花黄的盒子,打开放到顾九娘面前,顾九娘用指甲挑选一会,捏出一张月形的花黄,花黄有一面涂了鱼瞟做的呵胶,她放到唇边用舌尖沾湿,呵几口热气,往额上一贴,便把一勾残月贴在了额上。   聂尔看着顾九娘,呵呵笑道:“好看。”   顾九娘斜了聂尔一眼,“反正不是给你看的。”   聂尔讪笑着抓了抓大腿,扭头对李蝉说:“难得兄弟出了名也没忘了我。”   顾九娘这时从椅子上起来,对李蝉施礼,抿嘴露出一个微笑,李蝉对她点了下头,又对聂尔笑道:“不算什么大名声,不过刚好小鱼龙会,就过来喊你去吃个酒。”   聂尔嘿嘿一笑,“不知道是找我打听消息,还是喝酒来的。”   李蝉也笑着说了一句“都有”,又说道:“也不急着现在去,九娘,你精擅乐艺,不知道能不能看懂五旦七调的乐谱?”   “五旦七调?”顾九娘声音低哑,不是很愿意说话,但听到这词,还是有些动容,轻声道:“虽然不熟,但的确会一些,当年……薛大家在教坊司时,我为他调过弦的。”   李蝉惊喜道:“薛大家,是薛简吗?”   顾九娘抿了抿嘴,疑惑地看着李蝉,点点头。   “太好了。”李蝉从腰囊里掏出那本封皮朽烂的乐谱,笑道:“我刚好有本乐谱,烦请九娘帮我看看。” 六十八:一夜鱼龙舞(二)   顾九娘接过曲谱,看了一眼朽烂的书封,翻开一页,疑惑地抬头看了李蝉一眼,才继续低头看谱上工尺。   待看了两段,她用仍然低哑但十分惊讶的声音说:“五旦七调……是薛家的……”   李蝉坐到桌边时点了下头,说道:“没错。”   哑娘看着李蝉,素来冷淡的眉眼间一下有了光彩,她感激地对李蝉点了下头,便连刚化好的妆容也不再去看,在妆奁边翻阅曲谱。   “那九娘就先看看。”李蝉起身,跟聂尔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二人悄然走远几步,到了药炉边,聂耳揭盖看了看滚沸的药汁,蹲下把风门关了。李蝉看了一眼写着朱砂咒禁的包药黄纸,小声道:“不便宜吧。”   “不便宜,嗓子也得治啊。”聂尔说着对李蝉使了个眼色,往楼下走,一边透过窗户瞅了一眼巷里过往的行人,“今天有热闹看了。”   “九娘也要去与人较艺?”李蝉说话时已下了楼,走到一楼那扇竹篾编的屏风边上,瞧着那个被放下的红绸子遮盖的红漆神龛。   “许多年不曾去了,只是每到这日子都要梳妆打扮。”聂尔走到神龛边,把供着的酥油鲍螺拣起一块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道:“不过这次嘛……”   李蝉用手掌拨开遮盖神龛的红绸,露出一道两指宽的缝隙,藉此窥见了神龛里的白檀塑像,那塑像背生双翼,反弹琵琶,女面鸟身,引颈欲唱,姿态婀娜妖异。   聂尔看着李蝉的动作,眉毛跳了一下,却没说什么。   李蝉收回手掌,也拿了一个酥油鲍螺,放到鼻端嗅酥油鲍螺的**,一边说:“这是梵生国弄来的?”   李蝉说的自然是神龛里的白檀像。   妙音鸟乃上古大妖,后归顺佛门,在无量佛莲座下听法,也受佛国众生香火供奉。传说妙音鸟喜好食人喉间一块名为“会厌”的软骨,所谓“会厌者,音声之户也”,妙音鸟因此杀人无算,后来得了佛陀点化,便吞火炭自毁歌喉以偿因果,也因此顿悟而入佛门。   梵生国里还有另一种传说,据说妙音鸟歌喉世间无双,但毕生只能唱一次曲,一曲唱罢,便自此声线呕哑,不再动人。   梵生国人供奉妙音鸟神像,有的神像供奉久了,便会得到妙音鸟一缕神念寄托其中,这神龛里的白檀神像色泽幽晦内敛,颇有古意,李蝉丹眼直视之下,却能隐约见到这神像上有光华流转。   大庸国虽崇玄奉佛,但大庸佛门与西方不同,并不供奉妙音鸟之类的神灵,这妙音鸟神像显然是在梵生国受过经年累月的供奉,后来才到了聂尔这里。   “瞒不过你。”聂尔用衣角擦拭手指,“这东西把我积蓄都掏空了。”   “你哪来的门路。”李蝉挑眉,“这东西怎么过的龙武关?”   聂尔嘿嘿一笑,没有回答。   李蝉朝楼上看一眼,“九娘这回就要靠这个在鱼龙会里与人较艺?”   聂尔顿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见聂空空在门旁朝着这边探头探脑,远远的挥了几下手让她不要偷听,喊道:“空空儿,去煮壶茶来。”   聂空空瘪了下嘴,不屑地转过头去,外面有一群穿红戴绿的人簇拥着抬起一个戏台出现在坊道尽头,翘脚望了好一会,才返身去煮茶。   神龛边李蝉把酥油鲍螺一口嚼了,想了一会,才说:“这倒是种旁门法子,不过梵生国的传说也不是假的,这办法伤嗓子……”   说到一半,也不再说下去。   “这回来找我要打听什么?”聂尔说着往几案边上走。   李蝉离开神龛,坐到几案对面说:“可知道圣人西行的事?”   聂尔笑了一声,“现在谁还不知道?圣人已到蜀州了,听说是趁着桃止节,到旧宫城里祭祖的。”   李蝉心说聂尔虽然消息灵通,但也还不知道皇帝西行是要去国西行禅桃都山的,不过也没解释,只是说:“到时文武百官随行,还请兄弟帮我打听个消息。”   聂尔道:“说说。”   李蝉道:“到时钦天监的袁监也该会来,想必是在玄都驿内住宿,我有事要拜谒他,只是没有门路。”   聂尔打量李蝉几眼,笑道:“你现在名声不小,巽宁宫的曹总管,苏观察副使,哪个不是门路。”说着又沉吟了一下,“只不过那位监正的身份可不小,还是位大神通者……”   “所以就要拜托你了,当然,不需要兄弟去打点疏通,只需帮我打探些消息就好。”李蝉说着在腰囊里翻出折成角的五十两银票放在桌子上推过去。   聂尔看了一眼银票,笑着说了一句“达了”,便收了起来。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顾九娘走了下来,头上青丝盘云,脸上涂脂傅粉,穿着一身齐胸白襦裙,披一件连珠纹红边墨绿底绣荷花褙子,抹胸开得稍低,能见到一片雪白丰腴。   她手里拿着那册曲谱,见到李蝉,又加快脚步下了楼,到了桌边,用低哑的嗓音问道:“这谱子的确有薛大家遗风,似乎还……更加奇崛多变一些,不知李郎从哪儿得来的?”   “我前些天见到了薛简的后人……”   “薛大家还有后?”   李蝉画还没说完就被顾九娘诧异打断了。   李蝉摇了摇头,说道:“没了。”   顾九娘闻言手指不禁攥紧了三分,又反应过来攥着了曲谱,连忙放轻了动作,神色有些黯然。   李蝉对顾九娘道:“这曲子九娘会弹吗?”   顾九娘点了下头,又摇头说:“五旦七调的曲子……要用五弦琵琶……一时半会却是找不到的,需要找琴匠定做……琴头……琴身……音品都与四弦的不同。”   李蝉说了一声可惜,这时本该去煮茶的聂空空从门外跑了进来,见到三人都在,停住脚步,微喘着气,说道:“曹会来了,曹会来了!”   聂尔看了一眼顾九娘,问聂空空道:“曹素兰?”   聂空空道:“对,对,就是那位曹会,好多人等着看他耍神仙竿呢。” 六十九:一夜鱼龙舞(三) 顾九娘听到鱼龙会会来了,匆匆上楼,聂尔对李蝉说句稍待后,也跟了上去。 二人上了楼,聂空空拉着李蝉胳膊把他带到门口,指着不远处的人群说:“阿叔你看。” 人群簇拥的戏轿子里坐着一个白衣的中年男人。 唱戏杂耍是下九流,除非是戏骄子,否则不能乘轿,戏骄子寻常时候不能上路,也是借鱼龙会之便上了上了坊道。只见那一乘轿子上的白衣男人容貌英俊,笑容和煦,路边楼里有人与他打招呼,他都握着折扇扇柄微笑拱手回礼。 聂空空道:“这位便是曹会了。” 李蝉靠着门框说:“听名字有点女气,原来是个男的。” 聂空空诧异道:“阿叔才知道?” 李蝉点了下头,他去过两次鱼龙会,都只是瞧了一圈热闹,哪里认得几位会,聂空空看他的神情,解释道:“这位曹会名字取得女气,却是个男人,耍戏法的,数他耍得最出神入化。阿叔没不知道他的名字,但肯定听过神仙竿,那就是曹会成名的戏法,那年鱼龙会上,他拿出一个竹筒放进水里,竹筒便节节增高,后来直入云端,缩回来时,带下来那么长一条绶带!说是仙人赐下的,连圣人都龙颜大悦呢。” 李蝉笑道:“这么厉害,这位曹会是真会神通术法?” 聂空空想了想,说:“那倒不见得,修行者大抵不会来做这些行当吧?” “修行者也是人,也有游戏人间的。” 李蝉收回目光,听到聂尔在楼上说:“要不……喝了药就行,也没必要非得用旁门,彻底坏了嗓子……” 顾九娘淡淡道:“瞎担心什么。” 楼上聂尔嘿嘿一笑:“除开我,还有哪个关心你的?” 顾九娘语气还是没有波澜:“嗓子坏了……你该高兴才是,要不,也轮不到你来关心。” 紧接着是沉默,脚步声,一道弦音响起,转瞬即逝,像是哑娘拿时琵琶误触了。李蝉跟聂空空面面相觑,他笑了一声往门外走,准备假装去瞧热闹,楼上又传来一声干咳,聂尔走了下来,看见楼下的二人,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李蝉装着没听到什么,对他点了下头,聂空空却嘀咕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聂尔眼睛一瞪,压低声音道:“说什么呢?” “你两样全占了!”聂空空朝楼上横一眼,却提高了声音,随后重重踩着步子出去了。 聂尔顿了一下,下楼走出门外,对着外头的热闹吁了口气。 “兄弟见笑了。” 李蝉对他笑了笑道:“出去吃酒?” 聂尔却嘿嘿一笑,自顾自地说:“九娘啊,嘴是毒了点,可她心真啊。” …… 每逢鱼龙会,三位会对于安排些什么样的戏码,大致都有了数,余下的一些名额,便在小鱼龙会时走街串巷,挑选寻些有一技之长的人,邀请去鱼龙会,为鱼龙会更添几分色彩。 那位曹会也在人群簇拥中穿过甘棠巷,旁边的人不时吆喝几句小鱼龙会较艺的地方,顾九娘听在耳里,把那碗药喝了,嗓子竟一下清亮了,在榻上拨弄琵琶弦弹了几曲后,便跟在人群后头离开。 李蝉刚走到巷口,远远便见到几个浮浪子弟扫晴娘跟涂山兕搭讪。 涂山兕眉眼狭长,看着虽然有些狐媚,眸子瞥过来却锋利逼人,让几个浮浪子弟脚步顿了一下,心里犯怵,待看清二人装束,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就不禁心想被一个娘们儿一眼吓住也太丢脸了,反而凑了上去。 一个浮浪子弟笑道:“怎么就二位小娘子在这,不如跟我们一起逛逛?” 涂山兕手里摆弄着一个投壶赢来的瓷兔摆件,没有理会,抱着猫的扫晴娘目光透过人群的缝隙,见到了李蝉的身影,正要说话,旁边一道身影从人群里钻出来,对那几个浮浪子弟拱手说:“各位,各位,这两位姐姐已经有伴了。” 几个浮浪子弟瞅着聂空空笑。 “哪来的伴?” “莫非是你?” “谁把女眷丢了自个去逛,说不准是自个喝花酒去了,三位小娘子听我说,那边的琼花傀儡戏刚开始演了,咱们一道过去看看?” 聂空空被调笑也不恼,笑盈盈道:“各位英雄爱美人,理解,理解,可这回不巧,二位姐姐的确有了伴儿,都是大头鱼背鞍子,跑江湖的,各位高抬贵手,高抬贵手。”说着对几个浮浪子弟拱手,又把右手搭在左臂上,左手拇指挑起,做了个手势。 几个浮浪子弟见了这手势面面相觑,一人反应过来,笑着说了几句遗憾,众人便向东离开。 聂空空对扫晴娘嘻嘻一笑,喊了声晴娘,目光又落在涂山兕身上,这时李蝉穿过人群,喊了一声空空儿,对聂空空做出刚才她做过的那个手势,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聂空空对李蝉笑:“阿叔不混江湖,不必知道。” 李蝉上下看了聂空空两眼,笑了一声:“像模像样。” 又问道:“怎么没跟九娘去看戏?” 聂空空撇撇嘴,李蝉道:“还生气呢?” 聂空空深吸一口气,鼻子里嗤一声,又满脸笑容了,说道:“江湖儿女,有什么好气的。”便上去拉住晴娘的胳膊,埋怨道:“阿叔也是心大,怎么把晴娘跟这位姐姐……” 说着拿眼觑涂山兕。 李蝉笑了笑,没说什么。要真有不长眼的敢来调戏这两位,也是活该他们倒霉,扫晴娘倒是微笑解释说:“我这表妹颇有点武功,不妨事的。” 聂空空听到武功便眼睛一亮,涂山兕把瓷摆件收尽褡裢,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李蝉,还是喊了一句:“李郎?” 李蝉见涂山兕像有话要说,问道:“怎么?” 涂山兕顿了一下,问道:“李郎可知道,哪里能买到好用些的兵器?” “兵器?”李蝉略一沉吟,“真武门下有家兵器铺,你找那位姓程的老师傅,报我的名字。” 说着准备翻腰囊,涂山兕道:“我身上有些钱,想必够了。” 李蝉愣了一下,说了句也好,涂山兕便告辞离开,李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脸色还有些狐疑,这狐女刚来时身无长物,又没离开过洗墨居,从哪儿能凑到买刀的钱? 七十:一夜鱼龙舞(四)   涂山兕请辞离去后,已时近黄昏,红袖招临近的数坊之间已经十分热闹,路边尽是摆摊、卖卦、卖药卖货的,还有许多卖艺的,吞铁剑、舞剑、戏火,诸般技艺,看得人眼花缭乱。   李蝉一路看过来,给聂空空买了一串山里红、麻山药跟核桃仁混杂的冰糖葫芦,等她吃完,便到了绿衣巷巷口。   走进巷子,李家香铺和梁家珠子铺的后边,就是玄都最有名的范家胭脂铺。   胭脂铺里最好的水粉是玉女桃花粉,用了蚌粉、蜡脂、壳麝等十余种材料,一盒重一两四,售价一两六钱银子。最好的胭脂,则是胭脂花、桂花油、红蓝花和牛髓等材料做的,售价只比玉女桃花粉稍低。   李蝉一样买了四盒,顺带送了聂空空一份,这位江湖儿女脸一红,一句“用不上这玩意儿”,便跑去看别人在路边耍“壁上睡”的戏法了。   那位杂耍艺人先是耍了几手剑术,随手把剑一抛,正好丢进剑匣中,他吟了一句“此垆当日饮神仙,醉倒和衣壁上眠”,便跳将起来,凌空往墙壁上一躺,如卧榻安睡一般,引来阵阵喝彩。   聂空空等那杂耍艺人下来,便盯着他刚才躺的那面墙壁猛瞧,好像非得瞧出那个支撑他身子的铁架到底安在哪儿了。   终究没瞧出来,便去看那个杂耍艺人继续耍剑,见这人剑术耍得有模有样,越看越觉得不凡,便拉了拉李蝉,低声道:“阿叔你看看,这位难不成也是来游戏人间的?”   李蝉瞧那人耍剑,瞧出来是个武道前二境颇有些底子的武功高手,虽不知道这人怎么耍的戏法,但看呼吸吐纳就知道这人不是修行者,他笑道:“也说不准。”   聂空空听罢,紧紧盯着那个人,生怕他跑了似的。   扫晴娘轻声道:“空空儿是想拜师修行?”   聂空空不假思索点了下头,又嘟囔一句:“也得人家看得上我。”   李蝉道:“你是想求长生还是想学神通呢?”   聂空空不假思索地说:“听说修行者能吐剑杀人,还能御剑行空,我倒没想能那么厉害,只要……只要……”说到这里,也说不出来自己想要什么。   李蝉道:“那就是想学神通了。”   聂空空想了想,笑道:“阿叔教我两招吧。”   “好啊。”李蝉一口应下,“等你把功夫练好了,我就教你。”   聂空空失望地啊了一声,说道:“那得什么时候?”   李蝉笑了一声,“手里的剑还用不好,就想着飞剑,剑飞出来,只怕先把自己给伤了。走走,看琼花木偶戏去。”   说着目光扫过人群,正要转身往东去,又目光一凝,落在一个穿过人群的妇人身上,这妇人套着一身月白色襦裙,裙面反射暮光泛着昏黄色,她身量颇高,放在男人里也不算矮的,只是体态却有一点怪异,上身看起来比一般人长些,肩膀也窄小得有些过分。   这怪异的体态加上实在算不得好看的面容,让旁人丝毫提不起靠近她的兴趣,李蝉丹眼穿过人群的缝隙,紧紧盯着妇人,只见那盘的头颅下,一截微黄的纤细脖子伸进衣领,而衣领下边月白襦裙盖住的部分,也全是脖子,长蛇般盘曲在肩上。   “落头氏?”   李蝉眉头一皱,那妇人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他便移开目光去打量边上瓦肆门口写着“十千脚店”的灯箱。   那妇人只是侧了下头,就继续往前走,一下就没入人流中。   妖魔行道……李蝉心里冒出这四个字,抬脚便朝妇人离开的方向走过去,徐达在扫晴娘怀里喵一声,扫晴娘紧随其后。   聂空空一下被落开几步,愣了一下,朝李蝉的背影哎了一声,指着东边喊道:“木偶戏在这边!”   “这边!”   喊了两句,又被落下十余步,聂空空连忙想赶上,几个年轻男女从她面前穿过去,有说有笑,聂空空有些焦急,却也不好打扰,等这一行人过去,她眼前就只有熙攘的行人,看不到了李蝉与扫晴娘的踪影。   聂空空连忙上前挤过人群,热烘烘的人气汗味儿里,各色衣裳在眼前掠过,一时手痒,她便把一个荷包摘在手里,又自己打了一下手背,把荷包迅挂回那人腰间。   挤出人群,眼角余光就暼到一抹绛色的影子,一看正是扫晴娘,终于松了口气,跟上去喊道:“晴娘!”   扫晴娘回,对聂空空笑着点点头,聂空空上去摸了摸徐达的白毛,说道:“阿叔怎么不见了?”   “李郎在前头呢。”扫晴娘说着,便往前走。   聂空空视线越过人群,就能看到瓦市勾栏和楼肆摊贩围拥着的硕大树冠。   树冠茂阴极盛,枝上垂下许多红线串起的铜钱,稍有些风,便掀起一阵叮铃的潮声。   走进去,就看到一块青石地,这株雌雄同体的大银杏便长在中央。   树下,是几个香炉和神龛。   香炉里香火颇盛,参差不齐的线香香头在暗沉天色下出红彤彤的一片微光。   那神龛有五尺高,被供在神台上,   右边的木牌写着:“伐柯如何,匪斧不克。”   交流好书,关注vx公众号.【书友大本营】。现在关注,可领现金红包!   左边的木牌写着:“娶妻如何,匪媒不得。”   神龛里的神像是一个手执断枝的俊美少年,他身前的神牌上刻的是“缔姻结缘执柯神”的字样。   李蝉站在树下,树冠压下来,几枚红线垂挂的铜钱离头顶只有几寸距离,他看着二十余步外的香炉那边,那妇人跪在香炉前的蒲团上,对神像俯叩拜,头叩到地上,脖子跟蛇似的,从衣领里悄然滑出来,在地上爬行,缓缓向那神龛探去。   长脖子爬过几对有几个上香的年轻男女脚边,那些人却都对这一幕视若无睹。   扫晴娘唤了一声李郎,聂空空跟上去,看了一眼缔姻结缘执柯神的神龛,惊讶道:“阿叔是带晴娘来求姻缘的?”   当即小跑向边上卖红线的老妪,串了两枚铜钱过来。 七十一:一夜鱼龙舞(五) 大银杏树下,男男女女各拿一枚铜钱,把串铜钱的两根红线绑出一个同心结,便抛向树枝,按玄都人祭祀执柯神的规矩,这两枚铜钱若一次就挂在了树上,便是永结同心,若两次才挂上去,也是两姓之好,依此类推,到第九次都是吉兆。 聂空空两手各拿一枚红线串起的铜钱,心说阿叔跟晴娘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么久了,碍于身份,一直不肯互表心意,如今终于是想通了。连忙把铜钱塞到扫晴娘手里,扫晴娘却摇头失笑,只说了一声别闹。 聂空空不禁嘀咕自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余光偷偷打量李蝉,见李蝉只是盯着神龛,果真没有与扫晴娘祭拜执柯神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心里却一松。 游人在香炉前来来去去,没人看到那位伸长脖子的落头氏,也没人看到香炉上的檀烟缭绕到神龛里凝结成一个执柯少年的形状,面露惊惶之色,喊道:“何方妖孽,敢来冲撞神驾……” 话没说完,落头氏长脖倏然探出,张嘴把青烟凝聚的人形咬掉一半,执柯神一声惨叫,整株姻缘树猛烈颤动,树枝上的铜钱相撞,出连绵不绝的叮铃声,铜钱下雨似的坠落在青石地上,又激起另一阵叮铃的潮声。 树下的游人纷纷惊呼,聂空空捏着两枚没抛出去的铜钱呆在原地,突然反应过来,便扯起衣兜,一转眼功夫,就盛了小半斤的铜钱,却想起房间一直传说拿了执柯神的钱,是要孤独终老,断子绝孙的,连忙把钱洒掉,喊道:“晴娘,晴娘,阿叔,快出去!” “阿叔?” 聂空空看向李蝉,却见李蝉站在铜钱雨里纹丝不动,只是张嘴一吐。 一道肉眼难见的妖异青光霎时射出,穿过纷繁的铜钱雨,掠过几名男女躲避时翻飞的衣袖裙裾,悄然刺入正放肆噬咬神龛里香火气的落头氏的惨白脖颈,不沾染丝毫血腥地刺透出来,飞出数丈,才悄然消散在夜色里。 这时,落头氏脖子上的伤口才飙射出一股尺许高的鲜血,它惨叫一声,脖子怪异扭曲颤动,树下有人喊道:“蛇,有蛇!” 有几人见到了那长脖前的一颗头颅,更是惊惶失措,手足并用四散奔逃,大喊与哭叫声四起:“妖怪,是妖怪!” 姻缘树下聂空空嘴唇微张,却僵住了似的待在原地,除了被那妖怪吓住以外,更多是因为李蝉吐出的那道妖异青光。 落头氏脖子迅回缩,头颅眨眼就钻进衣领,回头用怨毒又惊恐的目光是扫过人群,纷纷坠落的铜钱雨里游人慌乱奔走,它一时找不到偷袭者,双手扶稳脑袋,便朝拥挤的坊道里跑去,动作跌跌撞撞,度却十分惊人。 李蝉没有追上去,徐达却从扫晴娘怀中跃出,矫健穿过骚乱的人群,一下跃上瓦市的棚顶,又跃上另一边的屋顶,俯视着坊道里川流不息的游人和灯火,紧紧盯住那个体态怪异的妇人,四足不紧不慢地踱着,远远追在后面。 不远处有被骚乱惊动的缉妖吏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在涌动的人潮里挤过来,李蝉看了一眼落头氏消失的方向,皱了下眉,放在龙武关外,妖魔行道不算什么稀奇事,可放在玄都就不一样了。 更何况,这妖怪非但不遮掩行藏,还要弑杀神灵,这执柯神不擅斗法,要不是李蝉出手,恐怕还真让那落头氏得手了。 李蝉从神咤司大牢里脱身,还没到半个月,先是神女化作妖胎,又有象雄国地神潜入玄都,如今更是有妖魔行道,弑杀神灵,这渐浓的妖氛,幕后必有人推动,而青丘涂山氏素来重视血统,对众魔神颇为鄙视,想来,搅动玄都妖氛的势力想必不止一股。 思索间,缉妖吏又靠近了一些,李蝉快步朝另一边离开,待待走远了,那场骚乱就完全被夜间的热闹吞没殆尽,街市里的游人言笑晏晏,不远处传来一阵呛啷的锣鼓声。 “阿叔……阿叔……”聂空空跟在后边气喘吁吁,顾不上缓过气就问:“刚才,刚才是怎么回事儿?树上掉铜钱……那个……那妖怪……是不是你打伤的?” 李蝉回头望去,已看不见神树旁的骚乱,也没有缉妖吏跟过来,他对聂空空笑了笑,只说了句“琼花傀儡戏开演啦”,就走向那锣鼓喧闹的地方。 聂空空焦急地大叫了一声阿叔,大步跟上去,刚想追问,忽又顿住脚步,李蝉看壁上睡的戏法时说的那些话又浮现在耳边,她想了想,把追问咽了下去,面色坚决地捏了捏拳。 只见人群中已搭起一个高近两丈的小型竹木楼台,楼台共有五层,每一层上都悬挂着装满火药的竹筒,随着楼台的中轴旋转,整个楼台随之旋转,傀儡师从底下点燃火种,便有一片绚烂火星随楼台旋转而上,楼台上掩盖傀儡的薄纸被烧去,楼台上的傀儡也随之现身,像活物一般起舞。 傀儡师唱道:“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彻明开。万般傀儡皆成妄,使得游人一笑回!” 唱罢,楼台上的傀儡也一起开嗓,咿咿呀呀唱起来,看客的喝彩声直把街边的灯笼都震得有些颤。 一道肉眼难察的蜃气从扫晴娘的褡裢里飘出来,红药在人群里悄然现身,对着那火树银花的楼台欢喜得鼓起掌来。 这场热闹不远处的冶泉东渠的坊碑下,一个白衣绿褙子的女人横抱琵琶,坐在渠边,琵琶声从指尖弦际连绵弹跃出来,也曾引得数十人围观,可惜,有人在人群里叫了一句“这不是那个哑娘嘛”,众人便起着哄要她开嗓唱曲。 仗着那碗有咒禁法力的汤药,她倒也开嗓唱了两句,紧接着却破了音,一阵嘘声和惋惜声过后,人便散了,黯然的灯火下就只有一人留在她身边。 聂尔见看客散光,看着仍在弹琵琶,沙哑唱着曲的顾九娘,忍不住轻声劝道:“九娘,算了吧。” 顾九娘仍在唱,只对聂尔摇了下头,梨园里从老一辈就传下了规矩,据说开戏时,除了人来看,鬼神也会来看,一旦开了嗓,就算台下没看客,也得把这一曲唱完。 唱与鬼神听。 好在顾九娘身边还有一位看客,她看了一眼聂尔,心想,可惜,这不是位闻弦知音的主。 只不过,看着这厮站在黯淡灯火下焦急的模样,又心想,这倒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七十二:一夜鱼龙舞(六)   小鱼龙会向来通宵达旦,过了戌时,长乐坊的热闹也只是起了个头,不过冶泉东渠旁的一曲琵琶已到了收场的时候。   顾九娘最后一拂弦,把手搭在琴腹上,曲终的弦音被渠上乌篷船辘辘的桨声打碎,如涟漪般散入水里,没了痕迹,只有聂尔的孤零零的喝彩声证明渠边的女子刚弹过了一曲琵琶。   其实如顾九娘这般演独角戏的艺人不在少数,长乐坊的热闹有十分,九分热闹,其实都被那一成艺人占去,顾九娘就落在那九成人里头。   虽同病不相怜,但想起还有许多人也如自己一般,甚至混得更凄惨,顾九娘便也不至于自怨自艾。虽仍有些不甘,沉吟一会,还是抱着琵琶说了一句:“走吧。”   她原本想的是,借那份汤药的咒禁之力,能够在小鱼龙会上博得些关注,就有机会被会选入大鱼龙会,到那时,就借妙音鸟的妖术遂了心愿,可惜这汤药的效力比预想的差了许多。   “走走走,咱们逛逛去。”   聂尔连忙上前帮顾九娘去拿那件四柱四弦的曲项琵琶,顾九娘却摇了下头,示意自己要歇息一会,聂尔脚步一顿,看了一眼顾九娘髻上的木琵琶簪,笑了笑道:“算了,你在这等会。”说罢便转身走向长乐坊里。   长乐坊里游人众多,来自玄都各处,聂尔挤过人群,这位互郎在西市附近人脉颇广,不少经常在长乐坊做生意的商贩见到他,都打起招呼,有热切的,招呼他去喝碗不收钱的茶水。   聂尔这边一句生意兴隆,那边一句财运昌盛,脸上堆满笑容,脚下度却丝毫不慢,片刻就在绿衣巷口找到了那家名为七宝社的碾玉作坊。   在柜上的玉轸芝、玉绦环、玉带钩等配饰间寻摸一会儿,一边跟掌柜的搭话,一边拿起一块螭虎纹的白玉壁问道:“这个作价几何?”   掌柜的说了一句“三十两”,又笑道:“聂三郎最近财了啊?”   聂尔笑着说了句哪里的话,却把玩着那块玉璧不放手,掌柜本来只是说句玩笑话,看聂尔这模样,却打起了精神,连忙说:“这是六诏鸳鸯岭采来的羊脂白玉,您也是懂行的,看这成色和做工,三十两贵吗?”   聂尔对着玉璧端详一会,点了下头。   本书由公众号整理制作。关注Vx【书友大本营】,看书领现金红包!   “不贵。”   掌柜的殷切笑道:“那,承惠?”   聂尔摇了摇头,“这行当哪有一口价的,再加点东西,做个添头吧。”说着便拿起一枚玉带。   掌柜的连忙哎了一声,上去把聂尔的手压下来,说道:“您要这个干什么,要去了您也戴不了啊。”   “你这样,做不成大生意的啊。”聂尔笑了笑,又拿起一个玉束带,“这个呢?”   “这……”   掌柜的皱起眉头,还没说出话,聂尔摇头说了一句算了,又拿起一枚玉簪,“这个添给我怎么样。”   掌柜的迟疑了一下,咬牙道:“看聂三郎你的面子,这个你加个一两七钱……”   “成交。”   聂尔摸出两枚碎银子,一枚约莫有四个花生米大,不须用戥子称,就看得出来不止一两七钱,把银子干脆利落往台面上一按,玉璧也放下了,玉簪往腰囊里一揣,转身就走。   掌柜的一愣,聂尔已经出了门,对这边笑着挥手喊了句谢了便转身离去。回过神来,掌柜的看着那块玉璧,忍不住骂了几句,终究也没有追上去。   聂耳在街边掏出玉簪,簪头的梅花映着阑珊灯火,他嘿嘿一笑,把玉簪攥在手里,忽然身边传来一道呼唤:“聂三郎?”   聂尔转头,一个高鼻深目的象雄人走过来,对他笑道:“那妙音鸟的神像还好用吗?”   ……   对艺人们来说,小鱼龙会只是热身,真正的压轴手段,还得留到三日后的桃止节,于是琼花傀儡戏演过第一幕后,唱的便都是重复的曲调了。   突然现自己身边这位阿叔就是“剑仙”的聂空空认为李蝉是在考验自己,在心里暗下决心要练好武功,便不再追问刚才李蝉口吐剑气的事,看完琼花傀儡戏,就领着李蝉在她了若指掌的长乐坊左近转悠。   二人走到红袖招对面,聂空空望着巷里烈火烹油的景象,说道:   “阿叔别看这街巷里五作八行乱糟糟的,其实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里面的江湖规矩深着呢,要真没有人管着,鱼龙会时,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官府?可不是靠官府管的,靠的是鱼龙会的第一位会,据说是位卖梳篦的,叫赫连环,五作八行的调度,都得听他的安排,玄都的江湖里,他就是龙头老大了。”   李蝉眉毛一挑,“龙头?这称号够大气的。”   “江湖称号嘛,也不是他自称的,谁去较真。”聂空空笑了笑,“鱼龙会有三位会,赫连环第一,第二位会是程玉,她的名头在梨园里无人不晓,号称天下第一青衣,当年一曲《南岭妖妇》,名头是传遍了玄都的。至于第三位,阿叔白天见到了的,就是曹素兰。”   李蝉问道:“等到鱼龙会,这两位会还会亲自下阵吗?”   “寻常是不会的。”   聂空空摇了下头,忽然抬手指着街对面,红袖招灯火通明,高有五层,高翘的屋檐下灯箱就有数十盏,一溜儿过去,上头都是密麻的小字,是红袖招多年经营以来文人墨客在此留下的诗词。   “小鱼龙会时平康坊那边是程会管的,长乐坊这块儿是曹会管,曹会应该就在红袖招里燕饮呢。”聂空空感慨道:“也不知在红袖招天字楼看小鱼龙会的风景是什么滋味。”   正说着话,一个从红袖招里面走出来的小厮径直来到李蝉面前,对李蝉行礼道:“这位郎君。”   李蝉左右看了看,见这小厮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问道:“什么事?”   小厮道:“我家阿郎想问您能否赏脸上楼一聚?”   说着回头瞥了一眼楼上。   李蝉顺着小厮的目光一看,红袖招四楼的栏杆边,一个端着酒杯人正朝这边看,回应李蝉的目光,露出一个微笑。 七十三:一夜鱼龙舞(七)   楼上的人穿着绛色的春衫,五官长得英挺周正,神态儒雅,只是皮肤有些黑,看起来正值壮年,李蝉远远对那人点了下头,心里却记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张脸。   不过对方既然盛情相邀,李蝉也没有拒绝,让小厮领路进了红袖招。   这季节本来还有些春寒,但逢上小鱼龙会,街上的些许寒冷都被人气给冲散了,就算穿得单薄些也不会冷。红袖招里更是暖意盎然,走过那一排灯箱下的大门,就撞进了一堆香风热气里,大堂里有不少炭盆和煮酒的泥炉,琴台上有娉婷女子吹笙弹琴,酒桌边上的歌姬只穿着惹眼的薄衫,眼睛一扫过去,就是一大片的雪腻霜腴。   李蝉欣赏了几眼雪国风光,便有些吃不消地移开目光,好在,红袖招毕竟是在教坊司原址上开的,就算是风月场所,也要讲一个色而不淫,一楼的大堂里,倒看不到更刺激的场面了。   来红袖招喝花酒的人不少,喝花酒还带女眷的却不多见,李蝉一行人穿过大堂时,引来了不少注视。   扫晴娘颔跟在李蝉身后,目不旁视,聂空空倒是落落大方,在甘棠巷那种地方长大的她,看多了嫖客,到十岁时,还常被哑娘使唤着洗鱼鳔,买零陵香和避子汤,连一个鱼鳔能用多久,避子汤是什么配方都记得清楚。   见惯了男人本色的女偷儿看到李蝉目光一触即收,便忍不住在心底猜测,他是不是也对这些景象司空见惯了,悄声唤道:“晴娘,晴娘?”   “嗯?”   “阿叔常这种地方?”   扫晴娘微微一笑,轻声说:“二哥他向来都洁身自好的。”   聂空空看扫晴娘不像在说假话,终于相信她跟李蝉之间好像的确没什么关系,她忍不住看了一眼李蝉刚走上楼梯的背影,心想果然这便是剑修该有的模样,不像俗人那般脑子里只有酒色财气。   五楼的楼梯,百内便走尽,红袖招五楼的形制是中方外圆,一上楼,便是一处大堂,大堂里用屏风、栏杆和台阶巧妙分割出四五块区域,都有人在那饮酒。小厮领李蝉到出口,大堂四周又分布着八个雅间,相互之间有一廊之隔,到了这儿,环境便清幽了太多,虽然能听到街道上的吆喝声,但已不至于让人感到吵闹了。   穿过清幽屋廊,便看到五楼外沿建在屋檐下的一圈儿阑干,围廊宽有丈许,摆得下一张简案,已经有不少锦衣绣袴的人在这儿饮酒作乐。   李蝉被小厮领着在阑干边走了一段,俯视下方,就看到了街巷间的各种贩夫走卒和艺人,再看远些,便只能看到屋宇重叠间的幽微灯火和冶泉东渠上隐约的水光船影。不过小鱼龙会时,长乐坊左近最出色的艺人都会聚集到红袖招左近,可以说,在这楼上便大抵能把今夜的热闹看尽。   小厮把李蝉带到一扇门前便侧身让开,房门开着,只是被一面芙蕖图屏风挡住视线,李蝉走进去绕过屏风,就看到屋里设了几案,案上摆了茶点酒食,那个皮肤有些黑的男人就坐在案边,一个清倌人在为他斟酒。   聂空空一眼就认出来那清倌人是红袖招的头牌沈欺霜,不由十分好奇那男人的身份。   那男人一见到李蝉,唤了句“李郎来了”,便招呼李蝉过去。   李蝉坐过去谢过男人的邀请,问他是谁,男人却道:“李郎应该认得我的,不妨猜猜?”见李蝉沉吟,又笑道:“一时半会猜不出来也无妨,先听听琴曲,等下再猜不出来,可要罚酒了。”   说着唤沈欺霜弹琴,那模样清丽温婉的清倌人抬手一拂弦,琴声便从指尖流出来,男人闭眼用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叩桌,李蝉索性也不再猜测,吃了几个果子,也静静听曲。   等到一曲终了,男人笑吟吟地看向李蝉,李蝉还是没想出来自己怎会认识这个男人,便倒了三杯酒依次喝掉,晃了晃喝空的杯底,“我认输。”   男人哈哈一,用手指蘸茶水在桌上写下“徐应秋”三个字,揶揄道:“李郎写我名字的时候,可没现在这么生份啊。”   李蝉一愣,才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原来就是徐应秋,不过看徐应秋的模样没有计较的意思,他也就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徐半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笑了一声掩去尴尬,问道:“徐先生认识我,也是因为那幅猫戏烛图?”   徐应秋点头,当即把他为猫戏烛图补全题诗的事说了,又问起巽宁宫的事,李蝉没把万灵朝元图的事说出来,徐应秋便也没追问,二人喝酒听曲,玩了几把投壶射覆的游戏,又出房在围廊上俯观小鱼龙会,相谈间,不知觉就过去了半个时辰。   从楼上往下看,哪边热闹哪边冷清一目了然,那场琼花傀儡戏旁的热闹到现在依旧鼎盛,瓦市间的舞台上,一折《飞剑斩湖蛟》的戏也吸引着众多游人,除此之外,还有借着蚕丝鱼线玩神仙索的,玩变脸的,玩障眼法和幻术的,唱戏的,都颇受欢迎。   聂空空的目光却不在这些杂艺上,她双手撑着阑干,远远望着冶泉东渠西牌楼,阑珊灯火下的石碑旁,那个抱琵琶的女人。   阑干边,李蝉收回目光,对徐应秋道:“倒没见到几个弹琴奏乐的。”   徐应秋看着下方说道:“要博人眼球须得新、异、奇、险,你看那边的飞剑斩湖蛟,虽说是戏,看头也就是悬索飞天的那一幕奇景了。弹琴奏乐是雅艺,要静下来听的。”   李蝉道:“琴曲里也有新奇的,郎君听过五旦七声吗?”   徐应秋笑道:“当年薛简的琴,韩玄涤的诗和赵英的剑号称玄都三绝,谁没听过?这红袖招就是薛简的成名之地,现在红袖招里还有两大镇楼宝物,一是先皇弹过的‘龙吟’,二就是薛简的‘玄象’了。”   李蝉道:“玄象?”   【看书福利】送你一个现金红包!关注vx公众【书友大本营】即可领取!   徐应秋道:“这事说起来还颇为曲折,玄象本就是薛简的琵琶,只不过当年南方神蓬国使者来大庸朝觐,薛简与随神蓬使者同来的一位乐师相谈甚欢,不光传了他乐艺,还把这柄玄象琵琶赠予了他,这神蓬国乐师叫鹤取,你猜怎么,过了几年,他又随使者再来玄都,带着那把琵琶,自称乐艺已当世无双。这厮也是了得,教坊司百余乐师无一人是他的对手,不过薛简一出手,便让鹤取惭愧离去了,又把玄象留了下来。” 七十四:一夜鱼龙舞(八)   李蝉听罢徐应秋讲的故事,问道:“郎君听过薛简奏乐吗?”   徐应秋看着下方,摇头说:“此人英年早逝,他的后人也不知所踪。”   李蝉回想薛青螺的话,心道薛简那位后人并非是泯然众人,而是因曲高和寡而死,好在,那册乐谱在乌山的阴潮里了几年霉,还是得以重见天日了,他问道:“那玄象琵琶……”   一旁的沈欺霜道:“李郎既然知道五旦七调,应该也知道寻常琵琶是四弦十二品,玄象却是五弦二十五品,无人能弹,自然是束之高阁了。”   李蝉笑了笑:“我倒是知道,如今玄都还有人会弹五弦琵琶,郎君若想听的话,便帮我个忙,把玄象借出来。”   ……   顾九娘横抱琵琶坐在冶泉东渠旁的桨声灯影里望了一眼当空的明月。   长乐坊的石牌楼边有几个卖擂茶、馄饨、白肠和煎羊的食摊,摊前食客已经过去六七拨了,她又看了一会儿坊里熙攘的人群,终于把琵琶背在背上,合拢凉的双掌搓了搓,走了过去。   混沌摊边上人挤得满满当当,一个卖艺者把荷叶与蜂蜜制成的线香点燃,用筷子在烟气上撩拨,烟气被拨成楷字,却悬浮在半空中经久不散,引来阵阵喝彩。   顾九娘从人群里穿过去,挤开几个挡路的,一边抱歉,一边到了食摊前,方桌边一个人看了一眼她背后的琵琶,往边上挪了挪,顾九娘抿嘴对他挤出个微笑,坐过去要了碗馄钝。   长乐坊的馄钝馅小皮薄,薄如蝉翼的白色面皮浮在红汤里,两口就让人额头冒出毛汗,驱散潮气,顾九娘啜了几口滚汤,不时瞧两眼边上的戏法。   一个戴文甲扳指的男人领着四五个青衣汉子从红袖招的方向来到石牌坊边,一路上,有不少正在表演杂艺的,认出这男人便是曹会手下那位绰号“浑身眼”的彩戏师,便表演的更加卖力,然而浑身眼目不斜视,寻到冶泉东渠旁,四下观望一会儿,没见到有个弹琵琶的女子,便寻人问讯。   问着问着,众人便往馄钝摊靠近过去。   顾九娘把汤底喝干净,连葱丝也不剩一根了,把碗放下,那摊主见有不少人过来,麻利收了碗,赶忙要顾九娘腾出位置。   顾九娘托正背后的琵琶,起身见到那戴文甲扳指的男人,心砰砰跳了两下,却背身把琵琶挡在身后,低头避开。   那群人还未靠近,这时她却隐约听到喊声:“哪个是顾九娘?”   顾九娘一愣,抬头看过去,但似她这般有姓无名的人到处都是,重名的也不罕见,要不然……曹会的人找她干什么?   愣神间,浑身眼已走过来,继续问着哪个是顾九娘,眼睛扫过人群,便盯住了顾九娘身后的琵琶。   众人也随着浑身眼的目光望过来,顾九娘下意识避了避,心却跳的更快了,抬头与浑身眼对视,正想开口说“是我”,却把声音吞了回去,只是对他点了下头。   浑身眼走上去看了一眼顾九娘身后的琵琶,对顾九娘问道:“你是……”   “是我。”顾九娘低声说。   浑身眼听到顾九娘沙哑的声线愣了一下,旋即又笑道:“吃好了么,能否跟我走一趟?”   ……   红袖招五层大堂的屏风后,李蝉接过歌女斟满的酒杯,对曹素兰和红袖招的鸨母道谢。   那位姓陈的女子鬓间已有白,却没用莲子草膏染黑,这位红袖招的主人长袖善舞,显然并没有不许人间见白头的顾虑,她双手托起酒杯笑道:“哎,谈什么辛苦,玄象在红袖招里蒙尘多年,是能有重见天日的机会,合该我感谢二位才是。”   说着,目光透过屏风的缝隙,鸨母看到神色还有些疑惑的顾九娘被人带上楼来,便挑了下眉,露出回忆的神色,稍顷,便有些惊讶地说:“是她?”   曹素兰问道:“哦,是熟人?”   鸨母放下酒杯道:“之前李郎说顾九娘的名字,我只觉得有点耳熟,看到她的模样倒认出来了,她以前也是教坊司的歌女,给薛大家调过弦呢。”   徐应秋笑道:“这倒是巧了,不过,也难怪她会弹五弦琵琶。”   鸨母有些疑惑,她大抵知道顾九娘自从坏了嗓子以后便流落风尘了,却不知道她还会弹五弦琵琶,可纵使她为薛简调弦时知道了一些弹法,又怎么知道曲谱?五旦七声可是薛家的家传之艺。   顾九娘被浑身眼领着走到琴台边,红袖招虽建在教坊司原址上,可多年过去,已有了许多变化,叫她不禁生出人是物非之感,她向旁侧望了几眼,只在各处屏风镂空的缝隙间窥见一些人影,没看到曹素兰的身影,便收回目光。   心中里越是不平静,她便越沉默寡言,坐在琴台后方,见到一位年轻女子小心抱来玄象,她的呼吸却也急促起来。   玄象与寻常可见的四弦琵琶不同,并非曲项,而是直项,面板和背板用的都是黑料,上面有螺钿嵌成的星辰。玄象,天象也,这便是玄象名字的由来。   顾九娘接过琵琶时手上微微的颤抖已藏不住,玄象比寻常琵琶更大,弹奏时需要竖抱,直接手弹便可,而无需用上拨子,这样一来,挥的余地也就更大,这便是薛简乐艺能远胜他人的原因之一。   见到玄象,顾九娘便知道曹素兰请她过来的用意了。   她的确会五弦琵琶的弹法,就在晨间,还从李蝉那儿得来一份曲谱。   可曹素兰又是怎么知道的?   手按住音品,顾九娘按捺住试音的心思,抬头再度张望,终于在大堂的东南角见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她心头一热,从怀间抽出小心抽出那本封皮朽烂的乐谱,放在琴台上打开来。   手指拨动琴弦,侧耳听了听,便抚摸过琴颈后的凤凰台,握住弦轴,轻轻拧动。   几道试音的弦响,便让楼上众人的交谈声消失了大半,似乎都在等待即将响起的琵琶声,顾九娘已多年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深吸一口气,心中里却莫名平静下来,望着谱上的工尺,便弹出了第一个音。 七十五:一夜鱼龙舞(九)   ……   顾九娘拿这谱子不过数个时辰,只是看过几遍,还算不得熟稔,不过这曲子起初是文曲,文曲宜静,宜有余音,手法舒缓,故而弹起来也不生涩,她并腿坐在琴台后,手指拨弄琴弦,楼台间便只剩下时急时缓的琵琶声。   楼中宾客本来大都是用好奇与审视的目光观察这位半老徐娘,听着琵琶曲,有的闭上眼睛,有的微微点头。   李蝉被曲音引得入了神,透过屏风的缝隙端详顾九娘拨弦,赞叹这曲子动听的同时,忽然想起找到这份曲谱的莲衣,当时在乌山上说会请她同听这曲子,现在却是食言了。   桌边那位鸨母闭目细听,徐应秋下巴随着弦音偶尔顿几下,下意识拿起筷子想要敲击碗沿,又莞尔一笑放下了筷子,静待那曲子弹下去。   过了半盏茶功夫,便逐渐弹到武曲,起先的文曲引人入胜,似乎要将人带到一处风光绝胜的世外之地,此时弦音又骤然奇崛铿锵,仿佛跋涉过幽穴之后,便看到一幅波澜壮阔的浩瀚景象,其中又间杂有金石交击、珠玉破碎之声,楼内宾客有听得入神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缓。   那曲谱厚有一寸半,是一套大曲,共有六解。   引子本应该用锣鼓起始,顾九娘用了个“锣鼓奏”的弹法取而代之。   弹完引子和第一解,又到了铜钹、羯鼓与竖箜篌挥的时候,顾九娘到这里便用接上一段八声凤点头,弹了一段乱声,用以结尾。   楼中隐约有不舍的叹息声,但也都知道,没到大鱼龙会,乐师便不会把压轴好戏放出来,于是也没有人要顾九娘继续弹下去。   桌边那位鸨母睁开眼说:“九娘应该是头一次弹这曲子吧。”   李蝉点头道:“也是借着玄象,才能把这曲子弹出来。”   鸨母望着李蝉,笑盈盈道:“当年九娘沦落风尘,我是十分可惜的,今夜听她弹了这曲子,我为她高兴,也替薛大家高兴,想不到薛大家的技艺还未失传,真是太好了,若是九娘的手法再熟稔一些,就更好了。哎,也怪她倔强,这么多年了,藏着薛家的谱子,到现在才拿出来。”   李蝉听出鸨母的试探,对她笑道:“怪不得九娘,这谱子是她近来才看到的。”   李蝉这话一说,桌边的人也就知道这谱子多半是他给顾九娘的了,曹素兰问道:“敢问这曲子的名字……”   “这曲子无名,也没有填词。”   李蝉边说话边对徐应秋笑,曹素兰会意也笑道:“不如应秋来填词吧。”   徐应秋摇头笑道:“鄙人才情不足,作诗填词向来只作半阕,怎么担得起这般重任。不过,为今夜的曲子倒是值得赋诗一……”   徐应秋话才说到一半,鸨母就朝身边人使眼色,青楼楚馆向来是才子流连风月的场所,除却酒食脂粉,笔墨纸砚也是常备着的,立马就有人将笔墨纸砚呈了上来。   琴台边的顾九娘弹罢一曲,手掌不舍地抚过琴身,方才入神的弹奏令她仿佛回到了芳华正茂的年纪,可这时看到自己皱且能看到淡淡青紫脉络的手背,便清醒过来,她抬头扫过楼阁里各处屏风后隐约的人影,心情不免十分忐忑,她是头回弹这曲子,虽说弹得还算完整,却不一定能叫人满意。   这时一名小厮从李蝉那桌边来到琴台前,说道:“娘子可愿移步一叙,这是我家主人赠您的诗。”说着把一张竹宣交给顾九娘。   顾九娘昔年在教坊司尚有名气时,也曾被风月场里猎艳的文人墨客赠诗,混迹风月场的才子里,其实没几个肚子里有墨水的,但若能得到一好诗,传出去是比银钱赏赐更有面子的事,她恍惚间又回想起往昔,紧接着目光落在竹宣上,见到“仲春观小鱼龙会闻顾九娘弹琴”的诗名,眼睛一扫,又跳至落款处,见到了徐应秋的名字,眼底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再看读那诗,语气便有些颤抖。   “琵琶声动酒杯停,辞却弦端绕凤楹。红袖至今……伤别鹤,绿腰依旧误传名……”   世间琵琶曲里,颇具名气的有数十,而名曲之中最有分量的两曲子,除了薛简羞走神蓬乐师的《别鹤》外,便是《绿腰》了。   《绿腰》乃先朝宫廷大曲,先皇爱其悦耳动听,又嫌其繁冗,便命乐师摘录其中精要之处,再精简编成一曲,名为《录要》。   然而这曲的名字在市井因误传,却变成了《绿腰》。   兴许因为“绿腰”比起“录要”少了三分呆板,又多出了三分引人遐思的旖旎清丽,于是时人竟大都不知录要,而只知绿腰了。   徐应秋此诗中直接将今夜的曲子与《绿腰》《别鹤》两大名曲相比,顾九娘下意识想说一句“怎么当得起”。   却又觉得这曲子的确不输于人,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鼻子一酸,咬住下唇,抿嘴抬袖拭了拭眼角,最终只说了句:   “谢徐郎。”   ……   聂尔与那象雄人穿过人群,来到七弯巷的环采阁前,环采阁也是青楼,不过规模没红袖招气派,自然,也比红袖招幽静隐秘得多,入口处只是一张两开的黑漆木门,足有六尺深的出檐下垂着灯笼,灯下便是只接待熟客的门丁。   象雄人带聂尔入了阁门,门后是七弯八绕的长廊,可以通往诸多院落厢房,不过处处有假山、影壁、竹丛等物遮挡视线,陌生人进来稍有不慎就会迷路,聂尔瞅准旁边没人的空当,终于找到机会低声问:“你到底要干什么?”   象雄人停下来,眯眼笑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当然知道。”聂尔没有半点笑容,“只是我这人没大本事,你出价越高,我心里就越没底,给个准信吧。”   “不愧是聂三郎,行事谨小慎微啊。”象雄人对聂尔做了个夸奖的手势,呵呵一笑,“不过你误会了,这回不是要花钱请你办事,而是有人向你讨债来了。”   聂尔眉毛一皱,四下看了看,才继续问:“讨债?”   象雄人点头说了声是,笑道:“不然,你不会真以为花那么点钱就能把一尊妙音鸟神像从梵生国弄到玄都来吧?” 七十六:诛神之计   象雄人本名本珠拉杰,给自己取了个大庸的名字,叫做孙赞,和聂尔做的大抵是同一个行当,靠给人解决问题、贩售消息为生。   与聂尔不同的是,孙赞行事更不择手段一些,与关外的人也不清不楚,聂尔向来不愿与孙赞有什么牵扯,只是当初因为妙音鸟的事跟孙赞有了接触,没想一次就被孙赞赖上了。   聂尔皱眉沉声道:“说好的价码怎么到现在变卦了,不讲规矩?”   孙赞笑道:“怎么能叫变卦呢,聂三郎在这行当混了许多年,也是个懂价的,合该知道世上的便宜占多了,终究有还债的时候。”   聂尔盯着孙赞,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孙赞笑盈盈的,并没有半点阻拦的意思,反叫聂尔摸不到底。   聂尔终于只捏了下拳头,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带路。”   环采阁廊道错综复杂,聂尔过了足有三道门,才被孙赞领进了一间厅堂。   厅堂内布置十分典雅奢华,墙壁散的花椒气味与屋子里的麝香交织缠绵着,一个鹰钩鼻的男人坐在柚木月牙凳上正与身边的人投壶,一个妙龄女子当司射,另一女子唱《狸》,唱罢一节,鹰钩鼻男人随手一抛,把一支箭正正插进数丈外的白釉梅瓶中,司射笑着连说了几声“全壶”,旁侧的几人也纷纷赞扬起来。   聂尔在一旁等待了半刻钟,鹰钩鼻男人与友人交谈的空隙里,孙赞才上前附耳与他说了几句话,片刻后,鹰钩鼻男人对旁人笑了笑,便起身离开,看了聂尔一眼,便从他身前走过去。   孙赞跟在鹰钩鼻男人身后,对聂尔使了个眼色,示意聂尔跟上。   聂尔跟了上去,打量男人的背影,男人身穿一件轻便的蓝色直裰,看起来无甚出奇,可聂尔只打量了几眼,便觉有如芒刺在背,背后竟不自觉冒出冷汗,一时连过了几道廊弯和门都没注意,直到男人顿足,聂尔才心里一惊,清醒过来,却现男人只是抬足跨过了门槛。   门槛后方是一间幽室,鹰钩鼻男人在桌边坐下,聂尔上前问道:“大人唤我过来有什么吩咐?”   鹰钩鼻男人看了孙赞一眼,孙赞便对聂尔笑道:“聂三郎是土生土长的玄都人,玄都城里外的事,还要指望你来帮忙呢。”   聂尔听孙赞说完,也不知道对方究竟要干什么,这时鹰钩鼻男人从怀中掏出一份帛图在桌上铺开,聂尔借灯光一看,帛图上玄都各坊纵横罗列如棋局,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鹰钩鼻男人对唤了声“过来”,聂尔不动声色走了过去,鹰钩鼻男人左手按住帛图一角,正要说话,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一个女人气喘吁吁闯了进来,聂尔定睛一看,女人容貌普通,身量颇高,她跨过门槛时头颅不稳地摇了一下,肩膀与脖子连接处似乎有些怪异。   聂尔视线钻进女人领口,便隐约见到了盘虬在肩上的细长脖颈,不由面色一白,背后沁出一阵冷汗,险些要喊出一声妖怪,却见这位落头氏一进门就对鹰钩鼻男人行了一礼,聂尔心中一紧,把目光投向孙赞和那个鹰钩鼻男人,却只得到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怎么受的伤?”鹰钩鼻男人审视着落头氏,“缉妖吏做的?”   落头氏声音嘶哑,恨声道:“不是缉妖吏,恐怕是藏身在市井里的修行者,我寻摸到执柯神的神龛,正动手时,便被他用飞剑偷袭,险些被枭!”   “飞剑?”鹰钩鼻男人眉毛一挑,刮了落头氏一眼,冷笑道:“飞剑偷袭都能叫你逃了,要么是你道行大增,要么,是那家伙使的是旁门剑法,不是真的飞剑,若不是这两个原因,就是他故意放你走了,你说他为什么要放你逃走?”   落头氏一怔,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我来之前已绕过路了,没有现跟梢的。”   鹰钩鼻男人一扬袖子,几缕黑烟从袖中飞出,从窗缝里渗出屋外,在瓦檐下缭绕片刻,便凝成数个鬼影,这数只袖鬼有的爬上屋顶,若檐兽一般盘踞在屋脊上月下张望,有的细细探查四周,没有放过假山的每一处孔隙和幽篁的每一处茂阴,并未现可疑之人。   待袖鬼钻回屋内,鹰钩鼻男人一拢袖,将黑烟收入其中,这才看了落头氏一眼,淡淡道:“下去好好养伤吧。”   落头氏得令退下,聂尔低头看着地面,暗道糟糕,这鹰钩鼻男人竟是一名修行者,而且与妖魔有勾结,却丝毫没有在他面前隐瞒的意思,眼看是不给他置身事外的机会了。   这时鹰钩鼻男人右手指着帛图对聂尔说:“玄都有大小神灵一千三百余,聂三郎可知道所有神灵的本尊神坛所在之处?”   聂尔眉毛一跳,想起刚才那落头氏的话,便猜到了眼前这几人的谋划,玄都人神共存,神灵受百姓香火供奉,亦为百姓提供庇护,抵御妖魔,那女妖怪口中的执柯神虽不擅斗法厮杀,也是玄都神系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也能洞见妖魔,出警示。   而这鹰钩鼻男人非但与妖魔勾结,弑杀神灵,还要摸清整个玄都神灵的位置,聂尔紧接着便想到几日后便是圣驾降临玄都的日子,手心一下就冒出冷汗,心知自己若被卷入这个漩涡,动辄便会粉身碎骨,可不与这些人沆瀣一气的话,他便一定走不出这张门。   但纵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他知道了这些秘密,最多也只能落得一个兔死狗烹的结局。   聂尔深知神灵强大亦脆弱,若真让这些人得逞,难道玄都又将沦入妖魔肆虐的境地?他眼神闪烁,额头渐渐沁出汗珠,挣扎许久,终于抬头对鹰钩鼻男人笑道:“当然知道。”   鹰钩鼻男人手指在帛图上敲了两下,看着聂尔道:“一夜时间,能否在这坊图上将诸神本尊所在的位置标注出来?”   聂尔额头冷汗滚落,却笑道:“大人的确找对人了,玄都上下能做到这件事的虽然不止我一人,但其他人却不像我这市井草民可以轻易摆布。只不过大人未免小瞧我等屠狗辈了,当年西逐妖魔时有千万人赴死,才换得这二十年太平安稳,又岂能因我功亏一篑?” 七十七:灯树千光照   鹰钩鼻男人瞥聂尔一眼,拢起袖子说了一句:“还挺有骨气。”   一旁的孙赞连忙说:“聂三郎,你误会啦,什么叫玄都太平功亏一篑,哎哟,你还不知道这位君子要做什么吧?三郎肯定知道圣人西行的事,却不知道,圣人这回不光要来巽宁宫祭祖,祭祖过后,还要去禅桃都山!”   聂尔闻言一怔,被孙赞引去了注意力,问道:“圣人要去桃都山?”   “是啊!”孙赞痛心疾道,“你也知道如今关外是个什么境况,圣人与满朝文武竟要抛下大庸百姓去国西行,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简直是弃大庸百姓于不顾啊。可御史台的成玄公都以死上谏了,都没能逆转圣人的心意。”   说着恭敬地看了鹰钩鼻男人一眼,继续对聂尔说:“这位君子可是希夷山的人,不愿见大庸生灵涂炭,故想阻一阻圣驾,让圣人看到玄都并不是那么太平,不至于被奸人蒙蔽试听啊。”   聂尔听到希夷山的名字不禁心中一跳,希夷山与青雀宫、悬空寺并称道门三大圣地,与另外两大圣地不同的是,希夷山号称“天帝道场”,据说大庸神道便源流于此,所谓天意民心,天意二字,说的可不就是希夷山?这三字在大庸百姓包括聂尔心中等若神明,他定神一想,这男子若是希夷山人,怎会与妖魔勾结,实在可笑。   再看孙赞声情并茂,可惜他是个象雄人,这副情态在聂尔看来便适得其反。聂尔心底骂了一句狗屁不通,却故意说:“那倒是我错怪二位了。”   孙赞高兴地说了句聂三郎果然能识大体,便半请半逼地要聂尔在坊图上标明各处本尊神坛。聂尔盯着坊图看了一会儿,上去提笔便点出数个神坛的位置,并标明了神品神名,孙赞在一旁盯了半晌,忽然说:“聂三郎可不要耍什么心眼,在下虽然不及你,但也能分得清真假的。”   聂尔停下笔,没有理会孙赞,对鹰钩鼻男人解释道:“阁下有所不知,玄都虽神灵众多,其中大多数都是小神,有些近乎香火凋敝,鲜有信众供奉,我虽知道大多数神坛的消息,可要说记得一个不差……那也不切实际吧。”   鹰钩鼻男人皱起眉头。这互郎拖延时间的手段很明显,显然还不愿配合,只不过,这厮不像个软骨头,若逼得太紧反而要多费手脚。便瞥了孙赞一眼。   孙赞会意,对聂尔意味深长道:“想必当年聂三郎在进奏院做事时,便把脑袋别到了裤腰上,只不过……三郎那时是无牵无挂,如今,却有了割舍不下的人吧。”   聂尔闻言死死盯住孙赞,拳头捏的嘎嘣响,说道:“当年我初见九娘是在含光门下,那时先皇命教坊司为三军将士奏陷阵曲时,九娘风姿不输男儿,她若能为国而死,也是死得其所了。”   孙赞怔了一下,一时失言,觉自己的气势被聂尔压住,便笑道:“聂三郎说什么话,怎么就到了要死要活的境地?咱们做这行当不过为了求财,何必跟钱过不去……犯不着,犯不着跟自己较劲呐。”   孙赞说话时,鹰钩鼻男人见聂尔的神态,便知道此人是劝不动了,淡淡道:“想死容易,求死却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你不妨再考虑考虑。”   聂尔已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闻言却也不由心中一紧,背后又沁出冷汗,当年在进奏院时他便见惯了各种刑讯拷问的残酷手法,绝非常人可以忍受的,更何况眼前这个男人是修行者,他既然能随手驱役鬼物,未尝不会抽魂炼魄的手段。   这时鹰钩鼻男人忽然眼神一凝,猛一撇头看向窗边!   龙吟乍起,一道寒光自男人腰间射出,电光石火间便自聂尔眼前掠过,聂尔没来得及反应,只听到屋外传来一声猫叫,那寒光又霎时间折返,落回男人手中,原来是柄五寸余长的小剑,被男人横端在眼前,并指抹过剑身,捏下几绺沾血的白毛。   聂尔听那声猫叫有些耳熟,再看到这些白毛,感觉又更加强烈,却想不起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不及多想,只觉得眼睛十分冷涩,伸手一摸,才现眉上的冷汗竟结成了冰渣。不自觉便打了个冷战,愣神过后,才反应过来,望向那鹰钩鼻男人手中的小剑,心生寒意。   没钱看小说?送你现金or点币限时1天领取!关注公众号免费领!   ……   红袖招里燕饮正酣,推杯换盏间,徐应秋已一口应下为那无名谱作词的事,鱼龙会的曹会也郑重邀请顾九娘参加三日后的鱼龙会。   顾九娘喜极而泣,不过沦落风尘数十年的经历也让她保持了冷静,心知三日时间要将那曲子弹熟并非易事,趁这时机便向红袖招的主人约好,三日间可随时到红袖招使用玄象。   聂空空从未想过自己这个下九流娼妓出身的娘亲竟然能成为鱼龙会会的座上宾,亦惊异于李蝉晨间拿出的一篇无名曲谱竟有如此魔力,她目光在玄象琵琶和楼中众人之间流转,又看向窗外鱼龙混杂的市井,不觉间有些恍惚,忽然见到窗边掠过一道白影,以为是错觉,却见扫晴娘也把目光移向窗外。   聂空空擦了擦眼睛,问道:“晴娘看见了吗,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   扫晴娘展颜微笑,看向窗外道:“放烟花了。”   远处谯楼的钟声、街市里的打更声、锣声、欢呼声在此时忽然高涨,红袖招里的琴瑟笙箫也愈连绵,歌女唱起“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众宾客纷纷举杯。   聂空空被这热闹感染,看着夜幕下璀璨绽开的烟花,也跟着欢呼起来。   唯有扫晴娘微微蹙起小山眉,悄然来到李蝉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杯盏交错间,李蝉笑容不改,借内急之故离席。   离开暖意融融的酒气香风,李蝉走到围栏边,高处的清凉夜风拂面吹来,一只白猫自檐上跃上阑干,又落到李蝉脚边,左后腿的毛洁白若雪,却有一大片被鲜血泅成猩红色。 七十八:尸陀林   这一夜玄象复鸣,红袖招里宾客都为此而聚集在厅堂内燕饮,只有寥寥数人在外凭栏看烟火,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竟然有个和白猫对话的青年。   李蝉本以为跟踪那落头氏对徐达来说是小事一桩,未成想这家伙竟会受伤,细问过后,神情凝重起来,朝楼下望了一眼,便匆匆离去。   烟火只持续了数十个呼吸,等到热闹鼎盛过后,红袖招里琴瑟缠绵,丝竹喑哑,气氛已旖旎起来,不少宾客携带身边女子离开厅堂去共度良宵,李蝉的不告而别也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七弯巷里,一伙披甲带刀的巡夜官兵提着黄皮灯笼走过,这几日不设宵禁,州府的官兵便忙得不可开交。光是走水、盗抢、猥亵等事,就已经处理不过来了,上半夜府里又传出消息,说长乐坊有妖魔显形,这伙人马便从西市附近被调集过来,辅助缉妖吏调查妖踪。   两只兔趾细犬被前头的官差牵着,犬嘴喘气的声音间杂着硬革甲片的摩擦声,此起彼伏。   这些军营犬铺出身的犬类训练有素,嗅觉灵敏,在探查、警戒方面远胜于人,一只细犬经过环采阁的院墙,忽然抬头对墙头狂吠。众官差顺着犬吠的看去,墙头的灰砌直檐瓦后只依稀伸出几条枣枝,并无异状,但瞧那细犬叫得凶,便有人露出迟疑的神色。   只不过很快就有人指着环采阁那面不起眼的后门,讳莫如深地说了几句话。片刻后,灯笼随着甲片起伏,扯着两只细犬,朝出口走去。   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抬着一个人从环采阁走出来。   领头的什长提起灯笼,把光打到那人脸上,不由低声喝问:“怎么死人了?”   一名护院嗨了一声,道:“这厮是个开天窗的,也是不长眼,敢偷到环采阁来。”   什长皱眉道:“就算是盗贼,直接打死也有点……”   护院斜了什长一眼,冷笑道:“你道这家伙偷的人什么来头?”说到这里便不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朝天上一指。   这护院的意思是说“神仙人物”,什长讶然过后,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护院脸色也缓和下来,骂道:“也怪这厮蠢笨,不长眼也就罢了,脚下功夫还不行,在房上开天窗时失足摔死了。”呸了一声,连骂晦气,又说:“还要劳烦各位兄弟,把这家伙赶紧弄走。”   说完,便掏出一个钱袋塞到什长手里。   什长回头看了一眼众官兵,便对护院笑了笑,片刻后,那具尸体被抬上一辆牛车。   牛车离开七弯巷,穿过西市,抵达公廨。   那具尸体在殓房与其他尸体一同停放小半夜后,赶在鸡鸣之前,便又被抬上一辆牛车,用薄薄的草席一盖,就运向玄都南郊去了。   玄都南郊的支刑山下原本有一片收埋无主尸骸义冢。   数十年前西方佛道来此论法时,一位梵生国法师在此地划出一片尸陀林,向大庸佛众传授白骨观神通的修法,带领徒众入此林中,用饼卷腐尸之肉而食。   大庸佛门中虽亦有白骨观的禅法,却不似西方修法那般激进,此事在当时的玄都修行界里引起了不小争端,不过最终,这片尸陀林还是留了下来。   所谓尸陀林,只不过是在义冢上加建了一座供奉尸陀林主的石塔,然而一旦和佛门扯上关系,在市井凡人眼里看来,此地的意义就变得与之前判若云泥了。   据说人死之后只需弃尸于此而无需土葬,便可消去亡魂怨气,亦可保后人平安。   那具尸体便被牛车拖来,被运尸人扛着尸体穿过腐臭气冲鼻的尸陀林,丢到一片乱石之间,与一具腐烂了十余日已生蛆的尸体为伴。   大半夜时间过去,这具尸体从环采阁到殓房再到被弃于此地,并无一人调查他的身份,只有几只老鸹在树梢头时刻关注着他,谨慎地观察这个新来者是否真的已经死去。   及至破晓,两只老鸹扑棱翅膀终于敢大胆飞到尸体边上,歪着脑袋打量这个男人的遗容和因**而开始微微膨胀的肚子,不出意外的话,只需再等上几日,它们并不锐利的黄喙便能啄开男人因腐朽而失去韧力的皮肉,饱餐一顿。   一阵晨雾在此时逆风飘来,一只老鸹似乎觉察出了危险,刚准备振翅飞去,便被雾中探出的一只毛绒绒的白爪死死按住。   老鸹惊惶之下用力扑腾,那只从雾中现身的白猫却只是悠然而玩味地盯着它,赏玩爪下这个弱者无奈的挣扎。   老鸹自觉我命休矣,敛翅放弃抵抗,白猫却觉得没了兴致,放开爪子。老鸹反应过来,霎时间振翅飞走,惊恐之下全然没有注意到,那阵飘渺而诡异的雾气里又走出来一个青年男人和两个女人。   正如人极少会去在意道中横死于马车下的猫鼠,徐达也并不会因聂尔之死而悲伤,甚至还有心情与乌鸦玩耍。红药看着那黑羽没入远处的翠绿春林里,又低头去聂尔和旁边的几具尸体,心中也近乎毫无波澜,不禁心头喃喃,所谓物伤其类,自己如今也属非人之类了。   让红药惊讶的是李蝉的表情也很平静,离开冶泉东渠的十里花柳堤后,半夜的奔波已刮去他身上的旖旎脂粉气,他在腐臭刺鼻的尸陀林中打量聂尔,蹲在聂尔身边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又抚过他脑后的伤,目光往下,看到了他被拔去指甲的十指。   紧接着,又看到聂尔靴上有一处不起眼的突起,李蝉伸手摸到是一件硬物,神情一凝,把聂尔靴子脱下,将那硬物倒出来,随着环佩相击般的清脆声音,落入李蝉掌心的是一枚断成两截的玉钿。   李蝉怔了一下,官衙的仵作不知出于何故没有验尸,不光疏忽遗漏了聂尔身上的刑讯痕迹,还把他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落下了。   “我初到玄都时便与三郎结识,他时常说,自己是重利不忘义,仗义不疏财。”李蝉说这句话时目光放空,像是在回忆,嘴角也露出一丝笑,但紧接着目光再次聚焦到聂尔连上,便再度沉默下来,把玉钿收进腰囊。   扫晴娘上前轻轻握住李蝉的手,却现他的指节绷得很紧,直到她握了一下才松缓下来。她望着聂尔的尸体,回应李蝉刚才的话,说道:“也算是活得通透了。” 七十九:妙音 顾九娘推开窗时,清早的吆喝声在甘棠巷中响起,搅和着熹微的晨光,将前夜的铅华与烟尘涤尽。 她按着撑窗的杆子,扫视巷道,但一直没看到聂尔过来。 过了一阵她才收回目光,坐回桌边,把桌面上散落的铜指甲片收进妆奁,这是她平时用来弹琵琶的配件,不过之后暂时是派不上用场了。 她抽出妆奁底层的小屉,拿出一个绿云锦的荷包,把荷包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一片片戴指到头上。她对着窗户张开五指,晨光透过指甲,被染成黄褐间杂的温润剔透的色彩。 这是昨夜红袖招当家的送她的琵琶指甲,原先的铜片虽然用惯用顺手了,但拨弦时难免会有杂音,换成玳瑁质地的便无此患。 聂空空望着顾九娘戴上手指的玳瑁片,又把目光投向墙上悬挂的那把旧琵琶,琵琶染成朱红的弦线已经掉色,桐木面板上的清漆虽看起来很旧了,但还是保存得很好。 聂空空生在烟花柳巷里,却对乐艺从来都没有兴趣,甚至有些鄙夷。这时却不禁伸指拨了一下琴弦,心想,在众人中央竖抱琵琶那个人怎么不是自己呢。 “别乱动。”顾九娘微蹙起眉头,看了聂空空一眼,然后翻开桌上的曲谱。 虽然昨夜被曹素兰亲自邀请参加大鱼龙会,可要练好一曲子岂是朝夕之功,纵使琴艺高绝如薛简,当年为弹好一古曲《霄霆》,独身去龙门绝地,临着百丈瀑布弹了半月才得大成,而这无名谱的难度比那古曲有过之而无不及,短短三日,不求能弹得炉火纯青,只求能做到不在人前出丑便好。 顾九娘昨夜在红袖招中弹琵琶过后喝了些酒,虽然只是浅尝辄止,但也许是因为心境之故,回家一觉醒来过后,便感觉像是宿醉了一回,脑袋有些昏沉,回忆昨夜的经历,如梦一场。 此时清醒过来细想,便知道昨夜那曲子弹得只能算是差强人意,顾九娘心中不免忐忑,玄都城里擅长琵琶的人不在少数,凭自己昨夜的表现真能在鱼龙会中脱颖而出么,若红袖招那位当家的改变了主意,不肯再借出玄象…… 顾九娘心绪纷乱,聂空空则想不到那么多,只是不稀罕地哼了一声,顿了一会儿,又嘿嘿笑了起来。 顾九娘奇怪地看了聂空空一眼,聂空空回应顾九娘的目光,说道:“昨晚要是阿爹也在就好了,阿娘,阿爹昨晚做什么去了?” “谁知道?”顾九娘淡淡说了一句,又垂下眼帘看工尺谱。 聂空空追问道:“昨夜你们不是一起走的么?” “许是跟谁喝花酒去了罢。”顾九娘头也不抬地说。 聂空空叹气说了声可惜,又说:“不过他过几天就能看着了。” “有什么好看的。”顾九娘淡淡道,“他看得明白什么。” 聂空空听得出顾九娘口中淡淡的怨气,虽不知这怨气来自何处,但听起来却不是滋味。正在这时楼下传来喊声,聂空空听声音耳熟,把头探出窗外,便见到了楼下等待的李蝉。 聂空空眼睛一亮,自昨夜起她便有许多东西想问李蝉,却一直没找到机会,挥手喊了声阿叔,便反身跑下楼。顾九娘闻声起身来到床边,俯身看到楼下的李蝉,对他微微一笑,却见李蝉神色有些沉郁,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聂空空三步并做两步,已下楼把李蝉迎进家中,顾九娘坐回桌边,本想等李蝉上楼,问他一些关于曲谱的事情,但看了两眼曲谱,却不知怎的没了再看的心思,不自觉捏住一方锦帕,沉吟了一下,还是下了楼。 聂空空并未觉李蝉与平时不同,一进门便向李蝉问这问那,而李蝉敷衍搪塞几句后,便抬头看向下楼的顾九娘。还没等李蝉说什么,顾九娘便问道:“出什么事了么?” 李蝉看了一眼聂空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顾九娘察言观色,轻声试探道:“是红袖招不肯借出玄象了么?” “不是。”李蝉摇头,“昨夜你和聂三郎是几时分开的?” 顾九娘心中装的全是鱼龙会和琵琶的事,本来还满心忧虑,闻言一下松了口气,沙哑笑道:“原来李郎是来找他的,他不在我这。” 李蝉见顾九娘会错了意,又追问道:“昨夜你和他是几时分开的?” 顾九娘怔了一下,回答道:“约莫是戌末时分,他叫我我在冶泉东渠边上等待,便独自走开,我没等到他,红袖招的人便过来了……” 李蝉顿了一下,从腰囊里拿出那枚断开的玉钿,说道:“三郎要我给你带点东西。” “什么东西,也不肯自己拿过来……”顾九娘语气有些埋怨,看到竟是一支损坏的玉钿,又一下愣住。 “他拿不过来了。”李蝉把玉钿放到一旁的竹案上,说道:“昨夜三郎出了意外。” 聂空空高声焦急道:“阿爹怎么了?” 李蝉轻声道:“生死有命,二位节哀顺变吧。” “他现在在哪?” 顾九娘只是脸色白了一下,语气和表情还算平静,对一个曾经历过数十年前饿殍遍野的妖魔乱世,又在玄都最底层的江湖中浮沉了半辈子的人来说,这份镇定仿佛是理所当然的。 聂尔的死干系甚深,李蝉没打算细说他的死因,只出了聂尔的遗体所在之处。 顾九娘听罢,说了一句“我去拿点东西”,便独自走上楼去,坐在床边了会儿呆,从柜子里翻出几件衣裳收好,又扔开,打开屋角的药罐看了看,过了一会,又把手放在琵琶上,看着桌上的曲谱。 聂空空听到聂尔的消息后,便一直不肯相信。过了好一会,李蝉才等到顾九娘下楼,她坐到几边叹道:“干他这行的免不了要惹事,去年冬天,还被人扒光了扔河里,险些没冻死,病了半个月才缓过来。出意外……也是迟早的事。” 李蝉没有接话。 聂空空忍不住说:“这叫什么话!” 顾九娘不理会聂空空,摸出几块泛着淡黑色的碎银子,说道:“麻烦李郎带空空儿去,拿这些钱买一口薄棺,也让他死后有个容身之所,尸陀林毕竟是域外传来的风俗,曝尸荒野……还是太凄凉。” 李蝉没接银子,问道:“九娘不去看看三郎?” “活着的时候也没多好看,死了,就更没什么好看的。”顾九娘淡淡道,“只剩短短几日,我得练练那曲子了。” “你!”聂空空眼底冒火地瞪着顾九娘,张嘴欲骂,却终究没骂出口,拉着李蝉的胳膊就往外走。李蝉与顾九娘对视一眼,却见顾九娘表情几乎没什么波澜,也不禁觉得这女子的性情实在有些凉薄,叹了口气,任聂空空拉着自己出去了。 顾九娘等到聂空空的背影出了屋子,自语道:“不像我……” “也不像你……” “自然是不像你的,也不知是谁的种……不过……日后就不必混迹在这腌臜地方了,多好。” 她沉默了一会,走到屏风后拨开那座红漆神龛的红绸,捧出一尊人鸟身的神像。 …… 聂空空拉着李蝉出门时还怒气冲冲,到后来便步子慢了,手也松开,眼眶湿润起来,却没有流眼泪。李蝉见她冷静了些,便劝道:“回去看看你娘吧。” “她不是我娘。”聂空空冷冷地说。 这时屋内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 “妙音妙音……哀哉……予命……” 这歌声似是女子唱出来的,却低沉沙哑,聂空空听出是顾九娘的声线,冷笑一声:“这时候还有心情唱曲儿,好一副铁石心肠,可惜长了这个比破锣还不如的烂嗓子。” 李蝉却停下脚步,皱眉回头。 那歌声仍在继续,起初低沉沙哑,只过了半句,便婉转悦耳了许多。他心生不妙,说了个走字,也不管聂空空是否跟上,便反身赶回顾九娘家中。 越是接近,歌声便越清晰,时而轻灵若莺啼,时而连绵如流水,时而惆怅似烟雨,李蝉快步回到那座二层木楼下,伸手推门,门已从里面被拴上了,歌声便是从屋内传出来的。 李蝉无暇多想,抽出眉间青插进门缝一削,切豆腐般砍掉门闩,木门应声而开。那扇竹屏风旁,顾九娘捧着妙音鸟神像,神像的人长有尖利的长喙,被她捧着刺入自己喉间,热血汩汩流下,染红了整个神像和她的衣襟。 李蝉在门口愣了一下,连忙踏入门槛。 刚踏进半只脚,眼神落到顾九娘被刺穿的咽喉,又一下停住了。 但刚停下便被赶来的聂空空挤开。 “阿娘!”聂空空撕心裂肺叫了一声,冲到顾九娘身边,想把那神像取下,顾九娘的手却捧得异常的紧,聂空空没能取下神像,反而将顾九娘尸体碰倒。 她手忙脚乱扶住,却被弄了一身的血,直到李蝉上来托住尸体,聂空空才腾出手试了试哑娘喉间脉搏,一试,便脸色煞白,双拳捏紧,后退了一步,身躯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咬紧牙关,不让泪珠落出来。 那具尸体已经没有任何动静,梁间的歌声却仍在萦绕。 “妙音妙音,哀哉予命。劬劳此生,身心交病。” “妙音妙音,哀哉予情。凌贱此生,媒妁无名。” “妙音妙音,哀哉予鸣。凄寥此生,唱与谁听。” “妙音妙音……” 李蝉轻轻将顾九娘的尸靠到神龛旁,聂空空已开始一下下地抽噎,却死死咬着牙关。李蝉看了她一眼,叹道:“想哭就哭吧。” “江湖……儿女……怎能作……小……小女儿情态……”聂空空忍着眼泪,咬牙切齿地说话。说完一遍,险些没忍住,便又用力捏紧拳头,狠狠地说:“江湖……儿女……” 说完四个字,终于还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把头埋到李蝉胸口。 泪水片刻便将李蝉的衣襟浸湿。 梁间的歌声仍未断绝,李蝉看了一眼妙音鸟的神像,轻声道:“哭完了吗?” 聂空空用力擦了擦眼睛,抽噎道:“哭,哭完,完了!” “聂三郎是叫人害死的。” 李蝉冷不丁的一句话,一下便让聂空空止住了呜咽,眼中腾地烧起一股火焰,指节捏得白,呼吸又急促起来,咬牙切齿地吐出一个字:“谁!” “江湖儿女,恩怨分明。”李蝉用袖子给聂空空擦了擦鼻涕,低头瞅了一眼自己的衣襟,冷声道:“今日流过的泪,过后便要用仇敌百十倍的血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