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让朕偏头痛 卷二》 第1章 【注:独家连载VIP作品,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客服。】 【正文开始】 画月和霜月都是伶俐的,一早就跟云蘅说过,陛下晌午歇在长秋殿,正在午睡,娘娘只能走开一会儿,少顷就得回去伺候圣驾。 云蘅一见楚璇出来,忙不迭想上去拉她的手,却被楚璇轻轻一偏身,躲开了。 她后退几步,与云蘅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让画月看座,才淡淡问:"母亲有何事?" 如此明显,云蘅就算再愚钝,也猜到她知道兴庆殿里的事了。 因此也不急着说事,只用绵帕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强撑着精神,疲弱道:"那日在兴庆殿,楚玥是不像话了,母亲也有错。回家后被你父亲狠骂了一顿,玥儿只因顶了一句嘴,说了一句你的不是,就被你爹打了一记耳光。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挨过打……" "那真是委屈她了。"楚璇略有些不耐烦,"母亲有话就说吧,女儿不能久陪,陛下快要醒了。" 云蘅被这么一噎,脸色黯了黯,喟叹道:"是你二舅舅的事。你也知道,他是个风流不羁的性子,在韶关荒芜之地待久了,乍一回长安这锦绣繁华之地,耐不住寂寞,就容易犯错……" 楚璇打心眼里不愿意听萧鸢这畜生的半点消息,甚至一听他就觉得烦躁,手指飞快地捻过腕间的珊瑚手钏,目光落在地上。 云蘅浑然未觉:"他那夜只是跟些狐朋狗友喝多了酒,犯了混,就……就欺辱了一个小姑娘,那姑娘家中贫寒,本来都说好了给些银钱,谁知她竟是个刚烈的,就投了湖。如今这事闹出人命,眼瞧着是有人要往大了闹,送到大理寺,本该是你表哥管的,可你也知道你大舅舅和二舅舅向来不和,你表哥也不愿意替他遮掩,这事已上达天听,陛下那里还未见有处置,你能不能求个情,让陛下高抬贵手,饶了你二舅舅这次,他以后不敢了。" 她一口气把话说完,忐忑地抬头看向楚璇,却见楚璇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眸光凉如水。 许久,楚璇冷冷笑开,紧盯着母亲,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给母亲捋捋,萧鸢奸污了姑娘,人家姑娘不堪受辱投湖自尽,可母亲想的却是要给萧鸢脱罪。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啊,母亲是觉得这姑娘不是人,活该受这些吗?" 云蘅听她言辞犀利,当即不快,蹙了眉道:"这不是已经出了事,就算把你二舅舅打死又能怎么样?咱们愿意出钱,这姑娘家里穷,他们需要钱。" 楚璇静静坐着,目光落到地砖上,竟有种难以言说的荒凉与伤慨,她嘴角颤了颤,声音也有些发虚:"我想问母亲,若是你的女儿被人欺负了呢?"她抬起头,脸上竟漾起了薄如霜雪的笑意:"你会替她出头吗?还是会这样轻描淡写,一带而过?" 云蘅倏然怔住了。 侍立在侧的高显仁眼见局面不妙,忙上前,冲楚璇道:"娘娘,陛下该醒了。"他见楚璇呆坐着,目光发直,半点反应没有,忙补充:"陛下这些日子脾气不好,醒来若是见不着您底下人又该遭殃了。" 楚璇恍然回神,由画月搀扶着起来,深吸了口气,压下胸前起伏狂涌的万般情绪,平淡道:"女儿无能,帮不了这个忙,恐怕要让母亲白跑一趟了。" 她转身要走,可一踌躇,还是没忍住,又倒退回来:"外公手眼通天,他会不保自己的儿子吗?母亲可别忘了,父亲是因为什么丢了官职,受了牢狱之灾的。" 楚璇快步回内殿,掀开垂下的碧绫帐,险些撞上眼前的人。 萧逸站在帐后,面色沉凝,像是在想什么,出了神,竟没看见楚璇进来,被疾风一灌,下意识抬手箍住她的腰,将她揽入怀里。 楚璇好像闯了一道奇险关隘,筋疲力竭,软软乖顺地靠在萧逸怀里,许久,她才满是抱怨道:"思弈,我太累了,你一点都不体贴,只想着子嗣。" 萧逸将她紧往怀里扣了扣,好脾气地顺着她道:"是,我是个坏人,我知道错了,你这就睡一觉,好好休息,我肯定不吵你。" 说罢,把她拦腰抱起,极仔细地放回床上,一直等着她合上眼睛,才返身出来。 萧逸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雷电霹雳闪过般的雪亮,他顿了顿,三步并作一步地跑到外殿的那摞奏疏前,挽起袖子翻找。 高显仁看得纳罕:"陛下,您找什么?奴才帮您……" 萧逸骤然停了动作,捏着一方大理寺刚呈上来的奏疏,手不住的颤抖。 他翻开,一目十行地扫下去——他自幼禀赋超绝,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一遍的奏疏字句都能详熟于胸,没那么容易忘,只是,他还得确认一遍。 目光定住。 ‘苦主乃贫家女,住西卜巷三号,年十四……’ 十四岁。 萧逸额间皱起一个川字。他对萧鸢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向来不感兴趣,但也架不住此人太过放荡荒唐,总有些零星闲话传进内帷,被当成了笑谈。 好像有人说他专喜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后院姨娘一茬接一茬的鲜嫩花朵,摘完了采腻了就赏给手下。 第2章 小姑娘。 萧逸的思绪不可抑制地滑向深渊,整个人如落入冰潭深窖,冷得瑟瑟。 他突然想起了当初在梁王府时,他鼓起了勇气去向楚璇表露真心,楚璇那双漂亮眸子冰一样地盯着他,娇俏的小脸上满是疏离和厌恶。 "我叫了您这么多年的小舅舅,您怎么能对我存这样的心思?果然,你们都不是好人,都是一样的混蛋!" 你们。 他当时沉浸在被她尖利言语所伤的痛苦里,怎么就没察觉出这其中的蹊跷! 萧逸将奏疏摔回案桌上,霍然回身:"去把孙玄礼给朕找来,朕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显仁应下,边退边偷眼觑看他的脸色,冷硬至极,甚至那裹在薄寝衣下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仿若有滔天怒气积蓄着,手攥得咯吱响,像是要把什么人剥皮抽筋一样。 楚璇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中天光杳然,总灰蒙蒙的,好像回到了年少时在梁王府的光景。 那天是盂兰盆节,古义为‘地官赦罪’之日,按照俗法要备饭食百味、珍馐五果、灌洗盆器、焚香续灯。 三舅母早早地在院子里备好了香案,把珍馐放进盂兰盆内,来供十方大德僧侣。 梁王府里另请了高僧来念咒加持,祈福消灾。她们女孩家就跑去王府后院的湖水边放灯。 楚璇还记得她放的是莲花灯,纸糊的灯罩,描出莲花的纹样,萧雁迟提前给她找了个好角落,那里湖水青碧,乏有杂草,可以保证她的莲花灯能一路顺畅,浮游远去。 放完灯,他们便回去,三舅母早备好了饭食。 三舅舅刚从国子监回来,正举着本书盘腿坐在绣榻上,听见小辈们叽叽喳喳的响动,只抬头掠了一眼,蹙眉道:"璇儿,你得多吃些饭,看那小身板,叫风吹跑了可怎么办。" 楚璇吐了吐舌头,萧雁迟立刻眼疾手快地给她从饭桌掰下一只鸡腿。 盐焗的土鸡,嫩黄多汁,鲜香浓郁,楚璇咽了咽口水,却像个小淑女似的,把手背到了身后,矜持地摇头。 三舅母登时乐了:"吃吧,这又没外人,哪里那么多规矩。" 楚璇才犹豫着、慢慢地从萧雁迟手里接过来。 两个小辈玩闹在了一块,余氏瞧着那和美的画面,心里一动,凑到萧佶跟前,低声道:"等过了节你就去回父亲,把雁迟和璇儿的事定下吧。" 萧佶重又把书举起来,随口道:"璇儿还小吧……我心里有数,你别瞎操心了。" 余氏道:"什么还小,今年都十三了,先定下亲,等过两年再娶进门。"她远远地打量着楚璇,满是喜爱,又多了重顾虑:"她出落得太好了,放眼京城只怕也难找出比她更标致的,怕耽搁的日子久了,咱家留不住。" 萧佶只道了句:"留住留不住那得看雁迟的本事,他要真有出息,天仙也留得住。他要没出息,璇儿跟了他也得受委屈,还不如不跟。" 余氏轻搡了他一把,低叱了声"没你这样当爹的",又敛起袖子上前去张罗膳食。 用完膳食,楚璇便回她自己的院里了。 她的小院在王府东厢,院前一曲清潭渠,蜿蜒西流,呈弯月形拱着这小小的院落,很幽僻。 可事也就是出在太幽僻了。 那夜理当有三个侍女在院前当值,可恰逢盂兰盆节,几个小丫头心思不定,商量着趁主人歇了偷偷去湖边放灯。 若她们靠谱些,该想到起码留个人值守,可楚璇不是王府里的正经小姐,她们怠慢惯了,瞧着她都洗漱上榻睡了,料想走开会儿也没什么,便关上门结伴偷跑了出来。 那个时辰,正是梁王府关门落钥的时候,萧鸢提着个酒壶晃悠悠沿水渠过来。 他刚自乐坊寻艳归来,那舞姬身段玲珑又知情识趣,把他伺候得很妥帖,只一点……他觉得有些没滋味,就是样貌欠了些。 能入乐坊的自然都是美人,他往常看着也挺顺眼,只那一日去父亲跟前请安,见了楚璇。 她一身桃色绣绫襦裙,鬓发松散,雪肤粉腮,特别是她走时垂首鞠礼,衣领下露出一截优美细滑的玉颈,正被他望在眼里,当即便觉喉咙干涩,一股燥火从腹下蹿起来。 他才发觉,那幼时细芽一般稚嫩的小丫头已出落得妙姿绝色,美艳夺目,若要她做比,乐坊里那些大小美人全成了庸脂俗粉。 萧鸢将酒壶随手扔开,隔水渠望了眼楚璇的那个小院,黑漆漆的,想来是已经睡了。刚想转身离开,忽听耳边传来娇腻的调笑声,他欠身躲在槐树后,见楚璇身边的几个小丫头正说说笑笑地走远,他心里一动,等她们走远,放轻脚步绕过水渠去了那小院…… 萧佶那日被夫人唠叨得有些烦躁,又存蓄了些酒气,便负袖出来散步,恰巧遇见那几个侍女放灯归来,瞧着这个时辰,便知她们又擅离职守,刚想出言训斥,却听其中一个机灵些的手指着小院的门道:"刚才走时是锁严实了的,怎么开了?" 第3章 晚间夜风微凉,迎面吹过来,萧佶一惊,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也不顾什么避嫌规矩,忙撩起前袍飞快地往楚璇的小院跑。 一进院便听里面传出衣帛撕裂的声响和哭喊声。 他登时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快步进去,见萧鸢把楚璇压在了榻上,她反抗得激烈,可奈何太过瘦弱,萧鸢那壮硕的身板足抵她两个宽,压住她,把她的寝衣撕了个粉碎。 萧鸢那不要脸的正低了头解腰带,一边解一边笑说;"别怕,女孩儿家总得有这一关,舅舅好好疼你……" 话音未落,便觉侧来一阵疾风,被萧佶一拳打在了侧脑,踉跄着连退好几步。 萧佶忙脱了外裳,将惊慌失措、几乎被剥光了的楚璇捂住。那萧鸢挨了一拳,酒醒了大半,当即恼羞成怒,要上来追讨,岂料向来书生文弱的萧佶像后脑长了眼睛似的,抬手弯钩擒住他的腕,错劲狠扭,同时偏抬了身攻他下盘,趁他忙于应对,当胸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榻上的楚璇泪痕斑阑,颤颤发抖,萧佶用自己的衣裳把她遮严实了,将她横腰抱起,快步出去。 他派人把萧雁迟唤醒,神色凝重地道:"你去,把璇儿院里那几个丫头连夜发卖了,找可靠的人牙子往南卖,卖得越远越好,这辈子都不许她们回来。" 萧雁迟狠咬了咬牙,要往回走,萧佶怒喝:"你要干什么?" "拿我的剑!" 萧佶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揪回来,冷声道:"你要是想让璇儿后半辈子再也没法做人,就只管去找你二伯闹,闹大了,看看那不要脸的畜生能有什么损失!" 萧雁迟将拳头握得‘咯吱’响,恼恨地跺了跺脚,返身快步奔出去。 屋里灯烛幽弱亮着,烛光似一缕轻烟自茜纱窗纸渗出来,映着弦月如钩,分外静谧。 萧佶在游廊上来回踱步,见余氏出来,忙迎上去。 余氏叹道:"万幸,没被破了身,只是有些抓伤,需要上点药。" 萧佶默了默,嘱咐:"你好好照顾璇儿,好好开导她,我出去一趟。" "三郎。"余氏追上来,忐忑地握住他的手,"你别去硬碰硬,别伤了自己。" 萧佶轻抚了抚她的背,温声道:"没事,别怕,我有分寸。只是……"他眸中划过一道晦色,无奈道:"璇儿和雁迟的事就别再提了,我和楚晏商量商量,给璇儿从外头另找个好人家,不然,若是她嫁进了这个家里,只怕还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雁迟也护不住她。" 余氏轻轻点了点头,不禁浮上一缕忧色:"这事儿要跟楚晏说吗?" 萧佶略微思忖,摇头:"不说,从今夜起就烂在肚子里,谁都不能说,说了也没有用,万一露给外人分毫,璇儿这辈子就毁了。" 他不放心萧雁迟,紧跟着出去督办了侍女发卖一事,又回来去找了萧鸢。 那窝心一脚踹得不轻,萧鸢又向来是个蛮横狷狂性子,当即又要跟他拼命,萧佶只不轻不重地道了句"那让父亲来评评理"吧,萧鸢的气势就弱了下来。 他与长兄萧腾的世子之争日渐激烈,萧腾频出阴招,正拿他的品行做文章在父亲面前贬低他,因此他颇有顾忌,跟萧佶达成一致,这事儿就这么过去,谁也不再提了。 萧佶本心里恨不得从这畜生身上扒张皮起来,可哪怕是到父亲跟前求个公道,他老人家也不可能当真拿自己儿子如何,况且这个儿子还是他最为倚重的悍将。 最后多数要不了了之,而且一旦拿出来公审,势必会宣扬出去。 世道如此,名节声誉于女子而言重如天,闹到最后,萧鸢不过落一个荒唐放浪的骂名,而璇儿,只怕要被逼得悬梁投湖不可。 投鼠忌器,唯有三缄其口,默默咽下心中不平。 他回家是天光已大亮,折腾了一夜,余氏和侍女们都累了,各自支着脑袋打盹儿。 萧佶心疼夫人,没让叫醒她,只让侍女陪着去看看楚璇。 进得房门,只见素帷虚掩,光影镀过窗棂,斑驳落于床榻上,照出了一席空凉。 榻上空空,房里也不见人,萧佶陡然心慌起来,忙奔了出去。 楚璇就在湖边站着。 渌水清澈,倒映出湖边的亭台轩阁,偶有和风拂过,漾起波漪,水粼粼荡开,把浮在湖面的脆枝落叶逐向远处。 看着这样幽远宁静的美景,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 那年她大约五岁,在王府里受了气,从角门偷跑出去,一路打听着去了楚府。 她那时就是个孩子,心性单纯,觉得在王府里遭人嫌不过是因为她不是亲生的,可她是有亲生父母的啊,她只要回到父母身边,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幸好,那是大理寺卿的府邸,好打听,没费多少周折就到了。 第4章 飞檐绣甍的宅邸前,大门洞开,一辆紫鬃马车停在门开,母亲正抱着才三岁的楚玥下车。 那时天已有些凉了,母亲把楚玥护得很仔细,绵兜帽几乎盖过了她大半张脸,兜帽边缘缀着雪白的茸茸狐毛,大约是总蹭在脸上,楚玥觉得很不舒服,伸出白胖软绵的手指去拂,母亲一低头看见,就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宠溺和怜爱,仿佛有星芒撒在眼睛里,明耀得刺目。 刺得楚璇再也迈不开腿。 她懵懵懂懂,也理顺不清什么更深刻的道理,只是觉得不该这样,连檐下的飞燕都知道,捉回来的虫儿要逐份儿分给窝里嗷嗷待哺的小燕子,若是遗漏了哪个,小燕子就会饿死。 更何况是人呢。 人怎么能这么心大,对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就能安心放在旁人篱下,而连一点点心事都不去替她担? 如今,楚璇终于明白了,纵然天生血脉相连,可亲情得靠后天来修,修得来修不来就得看个人造化。 她无人可怨,母亲疼小妹妹没错,备受宠爱的小妹妹更没错,错就错在她命不好,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低头望着汩汩流淌的碧湖水,楚璇攥紧了裙缎,闭上了眼。 只要一跃而入,这世间的种种便与她无关了。 她这么一跳,裹住她的不是冰冷的湖水,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舅舅将她拦腰抱住,拖着她步步后退,他气息微喘,很是心疼又带了些许埋怨:"你以为你这是在报复谁?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伤心的都是疼你的人,旁人能试出什么?" 楚璇咬住下唇不语,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璇儿,你就当让狗咬了一口,这天底下多得是披着人皮的畜生,畜生咬人一口人就不想活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命运越待你不公,你越不能低头认输,你得争口气好好活着,还要活得比谁都好,让那些欺负你的人高高仰视你,到了那一步,你就知道,人得往前看,往前走,不能回头,只有这样才能把苦和痛都甩在身后,好日子自然就会来了。" 萧佶轻抚住她的胳膊,声音温和却浑厚,仿若清晨沾染朝露的钟声,一下一下能撞进人的心里。 多年来,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她都记得那句话——"往前看,往前走,不能回头",往昔没有她值得追忆的,那便快步奔向未来,总会有一片新天地在等着她。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楚璇自床上坐起来,周遭黑漆漆的,倒是有零星的光束从绣帷缝隙里透进来。 她拂帷出去,萧逸正坐在案几后批奏疏,听到响动抬头看过来,把笔搁回砚上,笑道:"醒了?" 楚璇亦浅浅勾唇一笑,气色上佳,满身的轻松,仿佛白天经历的凝重都随着这一短暂梦寐而消失不见。 本来就是陈年旧事了,老搁在心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三舅舅说得对,她这样的人生,就只有往前看,往前走这一条路,老执念于过去,除了矫情与自苦,还剩下什么? 萧逸将她拢进怀里,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道:"刚才内直司送信,说你三舅舅递了帖子,想让你回去一趟——梁王出城巡慰京畿守军去了,不在王府里。" 楚璇歪头思忖,自打她入了宫,三舅舅往宫里递帖子的次数单手数得过来,即便是来,也是逢年逢节怕她门前冷清,宫里人编排她,故意领着家眷和一众仆婢热闹登门给她充场面。 像这样,递帖子请她回家,还是头一回。 她趴在萧逸肩上,呢喃:"三舅舅一定是有要紧事,我得回去。" 萧逸摸着她披散到腰的秀发,点头:"好。"顿了顿,又补充:"我派禁军跟着你,画月和霜月你也领着,当天去当天回来,别在王府住了。" 楚璇从他话中听出了些凝重紧绷的意味,略觉奇怪,自他怀里起身,却见萧逸勾唇微微一笑:"这几日政务稀疏,整日躲在殿里和你腻歪惯了,晚上要是不搂着你睡不着。" 楚璇拿额头顶了他一下,嗤道:"你就是不下流就睡不着。" 惹得萧逸将她扣在案几上一顿收拾,她连连告饶才算完。 第二日她回王府,见府内守卫依旧森严,可冷清了许多,便知萧逸没有诓她,外公应该就是不在府里。 萧佶拉着她好一顿开导:"我听说你母亲进宫了,料想是为二哥的事,怕你心里难过本想进宫看看你,可那头刚惹出这样的官司,咱们家里就接二连三地进宫,怕陛下多心,更怕……被他知道了从前的事,他会轻视你,便将你叫到家里。正巧你三舅母新做了些枣泥糕和樱桃酥,你走时带上。" 楚璇知他家中一切都好,并没有自己想的什么要紧事,便放下心。只是看着他们夫妇有些苍老的面容,想起将至的年关和远在宛州的雁迟,又觉怅然:"雁迟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三舅舅和舅母赔罪,都怪我……" 第5章 萧佶一听她提萧雁迟,当即冷下脸,斥道:"都是这小子自作自受!让他得些教训也好,省得过于无法无天,将来若是闯了大祸,也没人保他。" 他剜了一眼在旁掉泪的余氏,冲楚璇道:"这事没连累到你就是万幸。我就一句话,你专心顾你自己,梁王府与你而言不是正经娘家,事到临头也当不了你的靠山,你心里要有数,全副力气都用在自己身上,为自己打算,把日子过好了才是正经。" 楚璇知道这是肺腑之言,连连点头,只让三舅舅放心。 两人说了些话,萧佶亲自送楚璇出府,谁知拐进前院的抄手廊上,正碰上萧鸢。 萧鸢如今官司缠身,躲在家里避风头,是比从前低调了不少,可他心里压根却也没把这官司太当回事。 第一,他是戍边有功的悍将,是权倾朝野的梁王次子,不可能因为一个民女就对他有什么从重处置。 第二,人是自杀,又不是他杀的,外头那草民吆喝的偿命一说更是无稽之谈。 因此他也没当回事,该遛鸟遛鸟,该睡姨娘睡姨娘,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一见楚璇,这人还是从前那副求之不得的德行,黏黏腻腻地缠上来,笑道:"璇儿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楚璇懒散敷衍地瞥了他一眼,敛起袖子要走,却被他一闪身又拦住了。 "我好歹是你二舅舅,你瞧瞧你什么态度。这么的,你跟我去书房,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佶一把拉楚璇到身后,不屑地扫了萧鸢一眼,嗤道:"璇儿是疯了吗?跟你这号人去书房?" "你怎么说话呢?"萧鸢掐腰,横眉怒道:"我算看出来了,你跟老大一个德行,爹不在,也懒得去装什么兄友弟恭了,哼,我跟你们说,我要说的事是跟宛州有关,跟萧雁迟和楚晏有关,你们爱去不去。" 楚璇和萧佶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读出了担忧。 萧鸢的书房里很杂乱,典籍竹简散落在地上,案子中间铺了一张羊皮地图,楚璇打眼一看,一根紫毫笔正搁在宛州的位置,其中有个麦穗似的小图标,墨色比周围淡一些,应当是经常摩挲而致。 楚璇没来得及看更多,地图便被萧鸢收了起来,他边收边道:"父亲早想派人入宛州,那里地形崎岖,山谷众多,是暗中屯兵练兵的绝妙之所,我不想去,这差事就落你爹头上了……"他指了指楚璇,道:"可惜啊,你娘病了,你爹去不了,正好萧雁迟这时候出来作死,被抹了官职,还被逐出了长安,正好入宛征兵去。" 萧佶恍有所悟,道:"雁迟去宛州是替父亲征兵……" 楚璇说:"不对啊,父亲起先不是打算要回南阳老家吗?" 萧鸢一脸高深:"你们那南阳老家可就在宛州境内,凑巧,离上宛仓还不远呢。" "上宛仓都归常权管辖了,他又不是那没有根基的闲散武将,他爹是辅臣,就算雁迟和我爹去了,也未必能在他手底下讨到便宜。没有粮,拿什么征兵?拿什么练兵?" 萧鸢停下手里动作,颇有些意外地看了楚璇一眼:"你知道的还不少。要不怎么说那皇帝阴呢,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常权弄去了宛州,一直到人家上任咱们才得到消息,想做什么都晚了……"他眼底划过一道冷戾杀意,随即敛去,含笑看了这两人一眼:"上宛仓虽然丢得憋屈,但丢也就丢了,父亲纵横朝野这么多年,底牌多得是,哪会只指望那么个小粮仓?" 楚璇心里一动,脑子转了转,娇娇一笑,试探地问:"照二舅舅这么说,外公已经找着钱粮的出处了?" 萧鸢得意道:"那是,你可听说过胥朝?" 楚璇思索了片刻,道:"是大周东南边陲的一个小国。" 萧鸢一拍桌子,赞赏道:"咱们家的姑娘就是见多识广!那小国再小,也有些底子,他们新登基的胥王是陇郡一脉,同父亲来往密切,出手也很是慷慨呐。" "行了。"萧佶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你跟璇儿扯这些做什么,她是宫妃,不能干涉朝政,别想着让她给你做什么打听什么。" 楚璇还想再问得细致些,被三舅舅这样一打断——他虽是好心,可也把她的话堵上了。 萧鸢难得从善如流,不再继续说,只仰躺在藤椅上,拖长了语调道:"不说这个——我近来算是看出来了,萧庭疏那小崽子白占着大理寺卿这个位子,别说保我了,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跟他爹一个德行。" 他歪头看向楚璇,挤了挤眉眼:"这个时候才看出你爹的好来,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你爹这样的人才,对梁王府又向来死心塌地,他怎么就不能信任他呢。" 楚璇一怔,问:"外公不信我父亲?" 萧鸢叹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说起来还跟当今的这位皇帝陛下有些关联。" 第6章 他略微停顿,却见两人皆冷眼看他不语,抬起身纳罕道:"你们不想知道?" 楚璇木然道:"二舅舅你要说就说,要是不说我就走了,宫规森严,我不能多耽搁。" 萧鸢舒朗一笑:"说,就当解个闷,逗美人一笑。"他还是不忘要来占楚璇的便宜,楚璇心里厌烦,可又被他勾出了好奇心,便只有按捺下不满,沉下心听他说。 "当年先帝龙驭宾天时其实是在骊山行宫,当时的太子萧逸也在骊山行宫,父亲是个狠人,一听先帝驾崩,立马率兵围了太极宫,据说连登基的诏都矫好了,谁知这个时候,徐慕那个叛徒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把当时还是个奶娃娃的萧逸抱进了宣室殿,抱上了龙椅,禁军一哄而入,朝臣三呼万岁,得,父亲那到手的皇位又飞了。" 萧鸢的话里非但听不出痛失九鼎的惋惜,相反,还有浓重的幸灾乐祸之意,他一挑眉梢,看向楚璇:"这事啊透着蹊跷。当时六道宫门全围得严实,唯有康华门在调遣时兵力短缺,那徐慕就像未卜先知了一样,集中兵力专挑康华门来攻。而当时知道布防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兄长和我,还有几个心腹大将,剩下的就是你爹。" "璇儿啊,你外公那性子,无事还得疑三分呢,出了这样的事,他当即就疑心上你父亲了。合该你命不好,偏赶在萧逸登基那天出生,父亲为了试探楚晏,提出要把你养在膝下,往后你就是梁王府的养女,跟他们楚府就没关系了。你爹也够狠的,一声没吭就把你塞进了父亲的怀里,就这么着,你就从大理寺卿家的大小姐变成梁王府里没人疼的小可怜了。" "知道了吧,你这十几年的委屈坎坷全是因宣室殿里的那位皇帝陛下而起,谁让他命那么好,关键时候总有贵人相助,这一助,他倒是顺利登基,你可掉坑里了。" 他三言两语说完了过去十几年的朝政纷争与命运纠葛,语调甚至风轻云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个略微曲折的故事一样。 楚璇愣怔了许久,恍才觉出胸膛里的心砰砰跳得厉害,手冰凉,掌心里腻了一层涔涔入骨的冷汗。 她抬起头,将视线紧凝在萧鸢的脸上,想要从他的表情变化上考量着他言语中的可信程度。 萧鸢却领会成了另一层意思:"你别这样看我,我是信你爹的。"他抿了口茶,道:"当初因为我圈地的事,他全力保我而丢了官位,这个情我承。我实话跟你说吧,你爹在诏狱里关着的时候,父亲看上去不闻不问,其实不是真不想管他,而是在试探皇帝。" 楚璇一个激灵,瞳眸微缩,心底无比震惊。 萧鸢道:"你爹要真是皇帝的内线,皇帝不会不管他,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常景把他整死。可事实上,皇帝陛下还真就不管了,由着前朝臣子相互撕咬,他不慌不忙的,倒好像看上戏了似的。" "谁知道关键时候,你横插进来,如神来了一笔,把父亲的所有计划都打乱了。"萧鸢似笑非笑地看着楚璇,玩味道:"谁也没料到你胆子那么大,敢在长秋殿里给皇帝下毒,把这摊水搅乱搅浑,父亲对皇帝的试探也进行不下去了,只得草草收局,无功而终。" 楚璇只觉脑子里嗡嗡,仿佛有一根线把所有散落的珠子串起来了,又好像隐在重烟迷雾里,处处透着蹊跷,藏着诡异,摸不清底牌,看不清来路。 她暗自思忖,觉得萧鸢的话未必可信。 当初最先参奏父亲的人并不是常景,而是御史台那几个侯恒苑的御史门生。也就是说那罢免弹劾大理寺卿的案子是萧逸一手策划出来的,若真如萧鸢所言,这是一个局,是外公用来试探萧逸的,那这个局开场的第一张牌,怎么也不该是由萧逸打出来的。 当初楚璇只是以为,萧逸想通过对付她父亲来打压外公,可若父亲一直都是萧逸的人,他若是奉皇命深入敌营,忍辱负重潜伏十几年,那必定与萧逸的关系极为密切。 萧逸有什么理由去对付他自己的人? 即便罢免了父亲,大理寺还是归了她的表哥萧庭疏,萧逸没有把大理寺的治权收回来,而且看上去也没有要收回来的意思,那么这一场阴谋算计,他除了得到一个上宛仓,又有什么收获呢? 而且上宛仓的取得完全是因为她横插进来,打破了原先的僵局,被萧逸抓到了把柄。 但萧逸不可能未卜先知她会在长秋殿藏毒,既然不能先知,那说明后面的每一步棋都是见招拆招得多,不可能全都在计划中。 除非……还有更隐秘深晦的目的。 不,她不能被萧鸢牵着鼻子走,这里面有太多难以圆说的东西,她不能轻信于人,更不能自我蒙蔽。 局面如此诡谲难测,谁都可能为了自己的目的去算计说谎,她只能相信萧逸告诉她的,除了萧逸,她谁都不信。 这样一拆解分析,她稍稍舒开心,轻挑了挑唇,讥诮道:"若不是二舅舅告诉,我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 第7章 萧鸢含笑凝着她,蓦地,仰躺回藤椅,拖长了语调,悠闲着说:"我反正是不信你爹有问题,不过现下这事我倒也管不着了,我如今官司缠身,萧庭疏那小崽子又指望不上,只能自己找辙,但愿我找到人能靠谱,把我从这泥潭里捞出来。" 楚璇和萧佶从书房里出来时,迎面正走来几个壮汉,外罩白縠衫,脚登皂云靴,疾步生风,头也不回地推门进书房。 这样的装束楚璇认得,是宛州守军的打扮。 她不由得凝起心神,后头打量他们,见其中一人衫裾边角掖在了皂靴里,露出里面破旧碎裂的粗布衣裳。 如今宛州竟穷到这地步了吗?要在破衣外套新衣。 怀着这个疑问一直走到东进院的垂花拱门,楚璇和萧佶两人都没说话。 寒风潇潇,伴着碎雪冰粒,扑到脸上,又冷又硌。 楚璇把手炉往怀里拢了拢,舒开紧绷的面庞,冲萧佶道:"还没问三舅舅,冉冉她怎么样了?" 萧佶正拧着眉,看上去满怀心事,闻言,强自静了静神,才道:"我把她送到乡下去了。放心吧,我派了人照料,主要是怕骊山行宫里的那档子事再来个秋后算账,把这丫头牵扯进去,才暂且送她走。等风头过了,我会再派人把她接回来的。" 楚璇自然是放心的:"三舅舅向来都是体贴稳妥的,多亏了有您在。" 萧佶笑了笑:"你现在倒会跟你三舅舅客气了。"他亲自将楚璇送上马车,一直站在王府那红漆雕花大门前,目送着马车仪仗消失在长衢尽头。 回宫已是酉时,冬日天短,薄暮初降,夹道宫苑已点起了犀角灯,暖光融融漫开,如在琼林瑶阁间披了层黄纱。 楚璇进长秋殿时正与一人擦肩而过,他穿黑色窄袖锦衣,低着头步履匆匆,走出去一丈远才发现楚璇,忙停下转过身来施礼。 楚璇只觉得奇怪,若无要紧事,萧逸不大会在这个时辰召外臣入殿,因此落下目光仔细看他的脸,觉得有些面熟,又想不起是哪一个,便问出了口。 他抱拳躬身:"外臣孙玄礼。" 校事府校尉孙玄礼。 这是专门为萧逸刺探臣僚机密,办不能见天日的幽秘事的人。 楚璇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心道可真是多事之秋,梁王府如此,内宫也如此。 便没再说什么,转身入殿。 高显仁罕见地没在里面伺候,只站在殿门口,见楚璇进来,悄悄地迎上来,朝她施了一礼,做噤声的动作,又朝内努了努嘴。 一展三叠开的缠枝鹤纹大屏风隔在殿中间,后面传出间歇的低语声。 高显仁低声道:"是侯尚书在跟陛下议事呢。" 楚璇刚想转身回内殿,忽听里面传出萧逸的声音:"韶关战事刚歇,朕想与民生息,让天下百姓过几天安稳日子,南边的灾民得安抚好,既然是在宛州,那便把他们放进上宛,密令常权开仓赈灾。" 这些都是琐碎枯燥的政事,楚璇从前倒是会留心些,但那都是为了应付外公的差事,如今她既不想出卖萧逸,也不想再替外公效力,凭本心而言对这些事半点兴趣也没有,便揽了衣袖要走。 走过几块地砖,她蓦然顿住步子,白天的场景宛如丝织成缎,连缀在了一起…… 被寒风迎面灌过来,她的思绪慢慢变得清晰。 楚璇不顾高显仁的阻拦,快步入内,绕过屏风,在侯恒苑不满的视线里,凝重道:"不能让灾民去上宛。" 一阵静默,侯恒苑连看都不看楚璇,只冷着脸对萧逸说:"陛下,您可是一向最维护大周祖制的。" 萧逸瞥了他一眼,赶在他要把‘后宫不得干政’搬出来之前,率先开口问:"璇儿,你为什么这样说?" 楚璇刚才突然想起了父亲在骊山行宫里对她说过的话,当年徐慕死在邵阳,是因为萧鸢命其手下假扮邵阳守军,在落马道伏击了他。 而她刚刚从萧鸢的书房出来时,看见的那几个宛州守军打扮的人,在锦衣下却套了件褴褛衣衫,就好像……灾民。 结合他书房里那张地图,笔放在宛州境内,有粮仓图标的地方被磨得发白。 若楚璇没有猜错,他是想故技重施,拿当年对付徐慕的伎俩来对付常权,派属下人扮成灾民,涌入上宛,伺机作乱。 楚璇幼年时在梁王身边曾听他说过,愚民最好操控,而那些饿着肚子饥寒交迫的愚民更是容易煽动。 饥民饱受灾难,情绪很不稳定,若是被混在其中的有心人一挑唆……恐怕这一次萧鸢会胜得比当年在落马道还容易。 楚璇说完了自己的想法,侯恒苑和萧逸久久沉默,脸上云遮雾绕,很是高深的模样。 楚璇跟着他们默了一会儿,轻声道:"你们可以不信我,但是一定要小心这些灾民,不然,不光小常将军的命保不住,陛下辛苦筹谋来的上宛仓也就保不住了。萧鸢再狂妄,也是个征战多年、胜多负少的悍将,绝不是好对付的。" 第8章 说完,她就转身绕出屏风,回了内殿。 萧逸几乎前后脚追着她回了寝殿,伸手将她拦腰抱进怀里,摁下她的挣扎,温声道:"璇儿,我绝没有不信你。此事关乎重大,还牵扯了一些别的事,我和老师需要想得周全些。" 楚璇想起萧鸢的那番话,想起如今这一团她怎么理也理不清的乱絮,只觉有些委屈涌上心头,赌气道:"好,你跟我说,到底还牵扯了别的什么事?" 她本以为萧逸不会对她说,至多柔情加施哄一哄她,可没想到,他只略微蹙了蹙眉,深眷地凝望着她:"到底牵扯了什么,你今晚就会知道。"他看向殿中的更漏,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谆谆告之,道:"再过两个时辰,这件事就了结了。" 楚璇看着他这模样,心道他这又是把自己当成个谜了吗? 在他怀里挣了挣,幽凉地低睨他,却被萧逸再度紧紧箍入怀中,那力道之狠,像是要把她生生嵌进他的胸膛里一样。 他的声音低徊、深情:"璇儿,你很快就会知道,我对你的爱犹如海一样深。" 楚璇抿着唇眨了眨眼,她是不知道跟海一样深的爱是什么样,她就知道萧逸大约又犯了病,瞧着像哪根筋搭错了。 人都道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不知道英明睿智过了头,就有点神叨,且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犯病。 楚璇想了想,不能因为他犯了病就轻饶他,可她也知道大局为重,有些事他是有自己的考量,不到和盘托出的时候,她也不愿去为难他。 因此,她决定抓大放小,先把他们的主要问题解决了。 她使劲挣开钳制,踮起脚,把萧逸的头掰低,两人四目相对,瞳孔中有着彼此的倒影。 "思弈,这些动人的情话先放放,我只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欠了我的。你说你不会骗我,那就是真欠了我的,咱们都知道欠债是要还的,我就问问,你打算怎么还我?" 萧逸目光缱绻地凝住她,道:"我会寻个合适的时机让你当皇后。" 楚璇摇头,表示不满意。 "我立咱们将来的孩子为太子。" 楚璇依旧摇头。 萧逸咬了咬牙,豁出去了,将她扣进怀里,挚情道:"只要你不离开我,真心待我,我下半辈子为你当牛做马!" 这还差不多。 楚璇心花绽开,觉得满意了,从萧逸的怀里探出头来,视线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瞟,倏然怔住了。 漆门大开的内殿前,太后正一脸冰冷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们两个。 楚璇的脑子一阵空白,忙扯了扯萧逸的衣袖,萧逸循着她的拉扯看过来,正对上他母后那双凉如冬水的眸子。 萧逸:…… 他慌忙将楚璇放开,整理衣襟,去向太后施礼。 不明就里的高显仁乐呵呵过来,捏着兰花指讨好似得冲太后道:"正巧要传晚膳了,太后就在长秋殿用吧,奴才让他们照着您的口味多加了几道菜,山珍奇禽,都是佳肴。" 太后瞪着萧逸看了一会儿,倏然缓缓笑开,朝着高显仁颇有耐心地温和道:"把山珍奇禽撤了吧,陛下用不着这个,给他上点干草饲料就得了,马还是牛的最爱吃这个了。" 说罢,狠剜了楚璇一眼,转身就走。 高显仁一脸茫然,颇为无辜地看向萧逸,萧逸轻咳了一声,只让他照常传膳。 膳后沐浴更衣,萧逸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楚璇,垂下罗帐正寻幽折花,直把那花儿折磨得枝垂叶落,奄奄一息时,外面有消息传进来了。 内侍在帐外道:"陛下,京兆尹上奏,在东平乐坊发生命案,死者是……云麾将军萧鸢。" 楚璇趁萧逸坐起身忙去捡自己的寝衣,正要披上遮住那一身的青痕迹迹,乍一听闻萧鸢的死讯,系衣带的手骤然僵住了。 只听萧逸声色平稳,毫无震惊:"朕知道了。" 短暂的僵滞后便是可怕的猜测皆涌上心头,她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衣绦顺指缝滑落,自然结不成结。 萧逸看着她这样的反应,被美色浸润出的满面神采不由得黯下来,静默了片刻,将楚璇拦腰抱起进了浴房。 两人都没说话,萧逸极为认真仔细地把他的小美人洗干净了,却不把她抱出来,只将她放在弥漫热雾的池水中,蹲在浴池边缘,伸手抬起她的下颌:"璇儿,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什么人?" 楚璇睫羽颤了颤,温柔地轻勾唇角:"是我的夫君。" 萧逸轻捏了捏她的下颌,以示这个回答暂且过关。 他紧接着又问:"我迂腐吗?我刻薄吗?我是不讲道理不问对错就随意轻贱人的吗?" 楚璇默了默,摇头。 萧逸的眼神陡然变得严厉起来:"那你为什么不说?把这事藏了四年,愣是一个字都不跟我说,你知道……"他的声音略微颤抖:"你知道我有多心疼吗?" 第9章 楚璇垂眸沉默。 温热的浴水自竹引淌进池中,流水淙淙,腾起袅袅白烟,缭绕于两人之间,将彼此面容都映得有些模糊。 萧逸也不催她,仿佛拿出了极大的耐心,今夜誓要向她要个说法。 许久,自烟雾中传出楚璇那娇柔的嗓音: "思弈,我在闺中曾看过许多话本,才子佳人,恩爱夫妻,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瞧上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我以为将来我成了亲也会是如此,都是顺理成章的。" "可真当我走到那一步,我才发现根本没有顺理成章一说。我年少时过得不好,总是寄希望于未来,觉得嫁了人离开王府,就可以过上新生活。" "但其实哪里有那么容易。嫁人后的日子很大程度是闺阁岁月的延续,不全是因为旁人不放过我,而是我不放过我自己。" "我自小习惯了被轻视,被欺负,那于我而言都是常事,可唯独没有习惯被宠爱被保护。" 楚璇微微一笑,仰头看向萧逸,他的瞳眸乌黑幽邃,深如瀚海,引得人想要沉溺其中,再也不要醒过来。 "我知道不管是父亲还是三舅舅,他们对我都已经尽力了。我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偷偷给照顾我的乳母塞银子,三舅舅不遗余力地为我奔走打算,都是普通人,做到这份儿上已是极致了。普通人家的女孩儿若能有这样的长辈护着,想来这一生都可以过得顺遂无忧,可偏偏到我身上就不行。" "我觉得是自己命不好,总能招来些恶心人的事。因此不断地告诉自己不能再让他们操心,不就是受点委屈嘛,咽下去就好了。" 她浸在水中,如一朵敷水盛开的娇花,水珠顺着鬓侧滑下来,洗刷出一张脂粉不施、素净皎白的脸。 但她眼中仿有斑斓星河,璀璨夺目,亮灿灿地看向萧逸。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的生命里会出现一个人,那么有力量,又那么爱我,会为我谋局,为我厮杀,会把我严严实实护在怀里,在他的面前,好像我是这个世上最矜贵的人,一丁点委屈都不能受的。" "我甚至到现在还像做梦一样,这太美好了,不像是上天舍得给我的。" 萧逸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回过神来,觉得嗓子有些发涩。 他倾身将楚璇的脸捧在手里,目光深隽,声色温柔:"不是你命不好,是我的璇儿太美了,总能招来觊觎之人,从此以后我就要把你藏起来,关起来,彻底绝了旁人的心思,让你只属于我。" 楚璇笑了:"我本来就是只属于你的……"她艳眸一钩,伸手揪住萧逸的寝衣领子,直望入他眼底:"你也只属于我,我们得公平些。" 萧逸心如兜蜜,甜美至极,偏偏还要逗她,轻勾了勾她的粉腮,嗤笑:"小妒妇。" 楚璇也不反驳,痛快认了‘妒妇’之名,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泡在水中呢喃:"小舅舅,我困了,你把我抱出来吧。" 她鼻尖上还挂着一滴晶莹的水珠,整个人软糯糯的,满是依赖地可怜巴巴看着他,嗓音绵甜的像融化开的糖汁。 萧逸只觉心都快要跟着化了,忙遵命,把小美人从水里捞出来,擦干净,给她穿上寝衣,再稳妥地搁回床上。 他召宫女挪进来四个炭盆,分置在玳瑁床边,拿嵌玉梨花木梳理顺着楚璇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不得不说,这小美人还真是天生丽质,身上的每一寸都精雕细琢,连头发都细韧柔滑若丝缎,木梳轻轻一坠,便从发根到了发尾。 萧逸痴痴望着她美艳绝伦的模样,心神悠荡,想起了刚才她温顺柔软央自己抱的模样。 真是奇了怪了,这小美人平常无事时看上去冷冰冰的,想让她放下心防依赖下都难,可一旦喝醉了或是心里有事,就好像没长腿似的,非要他抱。 上回醉酒也是,无比执念地要他抱,一进他怀里就格外温顺,小脸粉嘟嘟的,跟朵花儿似的。 楚璇趴在粟玉枕上正恹恹欲睡,忽听萧逸痴痴地念叨:"璇儿啊璇儿,你怎么这么美,美成这个样儿简直就是有罪,瞧瞧这细皮嫩肉的,真是……" 她半抬了身子看向萧逸,嘟着嘴道:"你夸我美是好事,可你这语气……跟要把我的皮扒了贴自己身上的妖怪似的,深更半夜的,瘆得慌。" 萧逸横起木梳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佯装怒道:"我大半夜不睡觉给你梳头,放眼普天下谁能有这待遇?你不感动便罢了,还老拿话来挤兑我。" 楚璇吃痛地捂着头,委屈道:"你一边说我细皮嫩肉,一边咽口水,说要扒皮还是客气的呢,我还没说你就跟要把我煮了似的,这夜色深深的,我也害怕啊。" 萧逸嗤道:"就你全身这没几两肉的样子,把你煮了够我吃几顿的啊?"话说着,他不由得上下一打量,越发不满:"你说你进宫三年多,我哪一顿不是山珍海味的供着你吃,长点肉怎么就这么难!你这小美人也太娇贵难养了。" 第10章 楚璇神色幽幽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愧疚心虚地拿眼神偷瞄萧逸,好像真觉对不起他那些虚掷了的金齑玉鲙一样。 萧逸见她这模样,越发来了劲,高高仰着头低睨她,拿出了十分宽容的气度,道:"你也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从今儿起你给我好好吃饭、喝药、养身体,我也懒得跟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 楚璇默默点了点头,又沉下身子趴回绣枕上。 过了好一会儿,萧逸拿绵帕一寸一寸地给她擦干头发,手里握着那柔韧墨缎垂眸思忖良久,才淡淡道:"等过了年,我就下旨让萧雁迟回京。" 楚璇本已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间听到这话,蓦地睁开眼,诧异地回头看他。 萧逸道:"你的仇我替你报了,你的恩我也替你报,萧佶维护了你的清白,对你有恩,朕还他父子重聚,这账就算两清了,陈年旧事该忘就忘,你也别总在心里搁着。" 楚璇眸光深凝,望着他,轻声道:"谢谢你,思弈。" 萧逸冷哼了一声:"我是你的夫君,我替你报恩报仇都是应当的,但你心里要有数,那萧雁迟瞧你的眼神就不对,你得跟他保持距离,还有你那三舅舅,也别跟他来往太多。" 楚璇在心里细细品咂了一番,问:"你不喜欢我三舅舅?" 萧逸眉宇间满是疏离:"他是梁王的儿子,在我这里没有喜不喜欢一说,只盼将来我们不会是敌人,那就是万幸了。" 楚璇咬着下唇许久没说话,她不喜欢萧逸提及三舅舅时的语气,好像生在梁王府就是有罪。 沉默了许久,她也清醒了,由萧雁迟想起了白天萧鸢说过的话,觉得有必要给萧逸提个醒,边道:"我白天时听萧鸢说——也不知他说的是不是实话——他说,外公让雁迟入宛,是替他去征兵练兵的。" 萧逸将她的头发拢到耳后,十分平静:"我知道。" 楚璇想了想,恍然,他曾经花费大力气阻止萧鸢入宛,肯定是知道外公要在宛州做什么文章。况且,还有那个隐在云雾里神秘叵测的眼线,他也会告诉萧逸的。 知道就好,知道就意味着有防备,楚璇放下心,随口问:"你阻止萧鸢入宛,却轻易放雁迟去,这里面又是什么道理?" 萧逸道:"萧雁迟太嫩,在宛州撑不起大局,他去了也没用。除非萧鸢和萧腾中的一个去,不然,梁王迟早是会松口让你父亲去接手的。"他话音顿滞,眼睛里闪过一道古怪的光,趁楚璇没上心,忙转开话题:"宛州地势崎岖,崇山峻岭众多,那都是天然的屏障,可以开辟出极为隐秘的练武场,若让萧鸢率军入宛,只怕用不了多久,他这十万大军就会变成十五万甚至二十万,而且还是不在册的,全成了他梁王府的私军。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这话倒是跟萧鸢说的一样,楚璇想,或许萧鸢下午也不全是胡吣,那些故弄玄虚的话里应当掺杂着几句实话的。 萧逸望着她淡淡一笑:"可惜,萧鸢和萧腾为世子之位明争暗夺,谁都不愿意离开长安,倒省了我的事,只要夺了上宛仓再稍微推波助澜,给萧鸢一个应付梁王的理由,他就顺势留在了长安,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他说得轻巧,楚璇却有些担忧:"可如今萧鸢死了,外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一定会查。" "那就让他查。"萧逸的语气很轻松:"他的孙子是大理寺卿,都不用经过朕,想怎么查就怎么查。只是……"他勾唇,噙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梁王叔好歹是战功赫赫的盖世猛将,不会看不出他的儿孙之间早已内斗不止。单说萧鸢生前的这个案子,我让大理寺查实呈个详奏,你是没看见那方奏折,萧庭疏可是一点没给他二叔留情面,一副大公无私的样子,好像巴不得要把萧鸢快送进牢里一样。" 楚璇敛眉忖了片刻,笑道:"那是你在耍心眼。明明那么证据确凿的案子,让宗正府直接判就行了,你非要让大理寺插进来,还要呈详奏。我爹的前车之鉴,萧庭疏也不敢偏袒萧鸢啊,偏袒了萧鸢再让御史台咬住,把他自己也要搭进去。萧鸢跟萧腾水火不容,萧庭疏是萧腾长子,说白了也是利益相关,他巴不得萧鸢死呢,怎么会舍下官位去维护他。你就是心里门清,故意挑拨离间,煽动他们内斗呢。" "是啊,我就是在挑拨离间。"萧逸应得十分坦荡爽快:"萧鸢这一死,你看着吧,他麾下的部曲不会轻饶了萧庭疏,他们会觉得都是因为他不维护自己的二叔,累得他四处奔走,深夜不归,才遭了此横祸。" 楚璇也觉得痛快,可痛快归痛快,只是没什么用,萧鸢都死了,萧腾从此独占鳌头,凭他的心机收服宛洛守军是迟早的事,只怕梁王府内部分裂敌对的局面很快就要结束,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岂料萧逸悠然地摇头:"傻丫头,哪里就那么容易了?萧鸢是死了,可他还留下几个儿子,他的长子萧庭寒今年也二十了,萧鸢的手下将领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宛洛守军落在萧腾父子的手里,一定会扶萧庭寒上位的。萧腾再精明,可到底在军中渗透不够,恐怕也左右不了大局。" 第11章 "萧庭寒?"楚璇只觉荒诞,萧鸢好色成性,姨娘抬了一个又一个进门,后院里乌烟瘴气,那几个儿子耳濡目染,也有样学样,各个在脂粉堆里厮混,十足十的草包。 但楚璇转念一想,是草包又有什么关系。军中将领有自己的打算,他们从前跟着萧鸢没少给萧腾使绊子,万一军权落入萧腾手中,他们定然是没有好日子过的。与其那样,扶个草包上位又有什么关系,至少根正苗红,保准跟他们一条心。 只是这样,梁王府对外的力量便会大打折扣。 萧鸢再不挤,也是在军中锤炼多年智勇双全的悍将,楚璇白天跟侯恒苑和萧逸说过,他不是好对付的,这是心里话。自然,他的张狂浅薄只是表面,内里也是有心机的,不然凭萧腾那城府极深的人,不可能这么多年都压制不下他。 想到这里,楚璇眉宇微蹙,隐隐觉出些蹊跷。 既然他是个有心机的人,自然也不会说些无缘无故的话,今日他把她和三舅舅拉进书房追忆了一番往事,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他话里话外强调自己如今官司在身,像是意有所指,只是他的意在何处?指的又是何处? 如今他人都死了,自然也无处去问了。 楚璇想说出来让萧逸替她琢磨琢磨,可萧逸却打了个哈欠,翻身上床,将她搂进怀里,酣气浓重地说:"不早了,睡吧。"他一低头,见楚璇眼珠滴溜溜转,抬手给她合上眼皮,恐吓:"快睡!再不睡把你煮了!" 他没把楚璇吓唬住,反倒被楚璇在手心里咬了一口,吃痛地哼唧了半夜,才郁郁地睡过去。 第二天上朝,果然炸开了锅,堂堂云麾将军死在了乐坊,朝野震惊,梁王连夜从京郊赶回来,纠结了一般朝臣要求严查细查。 萧逸一概应了,把案子指派给了大理寺。 过了年关,休沐结束,大理寺还没查出个眉目来。 萧逸倒不觉得有什么,孙玄礼办事向来稳妥,比这还大的事他也办过,滴水不漏,毫无破绽,任大理寺查去,料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把这些朝政一放,他腾出心思,想在‘立后’上做做文章。 他跟楚璇柔情蜜意,彼此间信任日增,再不像从前那般相互算计,更是因为她的提醒,让上宛躲过了一劫。 如此大好局面下,他不想让楚璇仅做个贵妃,仅当他的妾,这与她而言太委屈了。他想她做他的妻,不止是他心中的,还是全天下人眼中的。 这事他瞒着侯恒苑,密诏了礼部和监天司的几个人到跟前,商量着要利用天象来开个局,再以楚璇的名义放还一批宫女,让她多去皇庄里亲蚕事桑,在民间先博一个贤德的好名声。 然后让御史台上书,结合天象与贵妃贤德,请求他立后,萧逸就顺水推舟,争取在六月前把立后大典办了。因皇后的袆衣缕金衲珠,繁冗且沉重,若楚璇穿着在七八月份的宣室殿前完成一整套流程,只怕她会热。 他这边正思虑周全着,可没想到又出了岔子。 原是年关一过,天气转暖,云蘅的病也差不多好了,楚晏打算启程回南阳,在走之前想把女儿的婚事办了。 楚玥与江淮早就定了亲,江淮乃礼义君子,很体谅楚晏的一片慈父之心,便尽力张罗着,准备风光迎娶楚玥。 可楚玥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万千宠爱着长大,自小心气高,什么都要最好的。 她姐姐当年入宫,虽说只是个妾,但皇帝陛下赐了她无比奢华风光的红妆嫁箧,甚至听说曾令阖宫参拜,御史台反对的奏疏雪花般的落在龙案上,皇帝也都只当没看见。 时隔四年,她要出嫁,就算赶不上天家富贵,至少不能比她姐姐差太多。 因此她凡事要体面,江淮又是个好说话的,不免到最后就把排场铺得有些大。 如此高调,也不知是不是招了别人红眼,惹人注目的同时,也惹来些流言蜚语。 不知是谁把江淮和楚璇的那一段旧事挖了出来,编成诗句,渐渐在坊间街巷流传了开。 萧逸得知后自是龙颜大怒,着令京兆府严查,查出背后造谣生事的,火速让他们闭嘴且严办。 处理完这些事,萧逸带着一身疲惫回了长秋殿,谁知刚进殿门,便听画月那清脆的嗓音朗朗传入: "勤操鼓和瑟,常闻古人言。 女英与鹅黄,泪染湘竹斑。 鹅黄入红墙,女英今始嫁。 姊本念江郎,奈何圣难违。" 萧逸听着,只觉一股热血轰然涌上头,也不得高显仁通报,直接快步而入,见楚璇正屈膝坐在绣榻上听得仔细,更是怒气冲天,喝道:"谁让你们在贵妃面前胡说八道!" 画月吓得连忙跪下,满殿宫女随她跪了一地。 楚璇起身,过来抱住萧逸的胳膊,柔声道:"我听说坊间流传一首诗,是关于我和楚玥还有江淮的,想听听,便让画月去打听了来,都是我的主意,不怪她们。" 第12章 萧逸紧绷着脸,嗤道:"听这些做什么,韵脚调子全然不通,不知是哪个无聊的市井无赖编出来的,等我抓住了,非撕烂他的嘴。" 楚璇轻勾了勾唇角:"虽说不通,却朗朗上口,听说传唱得很快。" 萧逸在她言语中觅到了一丝忧愁,忙将她揽入怀中,安抚似得拍着她的背,道:"我能解决这事,你不用担心。" 楚璇问:"怎么解决?" "我已经让高显仁亲自去楚府传我的口谕,江淮和楚玥的婚事暂且搁下,楚玥随父母先去南阳,江淮留在长安继续做他的官,等风头过了两人再择期成婚。" 楚璇轻蹙秀眉,摇头:"楚玥不会答应的,我母亲也不会答应。" 萧逸将她紧扣在怀里,声音沉定:"我知道她们不会轻易答应,可凡事得有些代价,不能指望甘蔗两头甜,什么好处都想占。楚玥和你母亲若不糊涂就该明白,若楚玥没有一个做贵妃的姐姐,凭她的资质,想匹配江淮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为他们牺牲了那么多,如今该是他们偿还的时候,不然我就下旨解除这门婚约,连择期成婚都没有了。" 楚璇依旧娥眉长敛,萧逸瞧着她这副模样,却来了醋劲,捏起她的下颌,吟吟念道:"姊本念江郎,奈何圣难违……你说,你现在还念江郎吗?" 楚璇眼睫一颤,瞟了他一眼:"思弈,我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好,只是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吃醋?你刚刚还说要把那造谣的人抓出来严惩,可连你自己都对这诗句将信将疑,凭什么要严惩旁人?" 萧逸将她松开,挥退了满殿的宫女,拂帐而入,弯身坐下,看着楚璇跟着他进来。 她在殿中只穿了件雪缎素花裙,束腰,显得腰肢纤细越发不盈一握。她就这么身段婀娜地进来,虽是素衫银钗,胭脂也点得极淡,但禁不住有着惊艳媚极的底子,看得久了便觉心跳加剧,像是要被她勾了魂一样。 萧逸轻叹了口气:"璇儿,我承认你心思清透,凡事也看得比较开,刚才那一番话呢也是十分有道理的。可我不是旁人啊,我是你的夫君,你不需跟我讲道理,只要娇滴滴地说一句‘什么江郎,我早忘了,我心里只有思弈’,我就痛快了。" 楚璇低头浅笑,依言钻进萧逸的怀里,伸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攀在他身上,娇滴滴道:"什么江郎,我早忘了,我心里只有思弈。" 萧逸揽住她的腰,垂眸凝在她脸上看了许久,却没有想象中的心醉怡然,只觉欠了点滋味:"你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奈,怎么听上去像是在哄孩子一样?" 楚璇笑道:"你还知道自己孩子气啊。我怎么可能还想着江淮?他是我妹夫啊。" 萧逸听着她一本正经地这样说,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她小时候坐在一堆疯孩子中间,细嚼慢咽地吃剔蟹细碎卷的样子。 她自小便是个懂规矩、讲道理的小淑女,偶尔会疯野地追着人打,冰冷地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不过是因为旁人招惹了她,欺负她欺负得厉害,实在忍不了才会有的表现。 等到长大了,疯野几乎就不见了,只剩下冰冷。 遥想她刚入宫那会儿,表面上巧笑倩兮地伴着他,讨好着他,可只要他一靠近她,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疏离凉意直往他心里钻。 他用了整整三年才把这块冷玉捂热,捂热了之后才发现,她哪里疯野?哪里冰冷?其实就是个极乖顺极守规矩的小女孩,醉了要抱抱,受了委屈也要抱抱,把‘不能跟自己妹夫有瓜葛’奉为圭皋,只好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自然。 母后还总说她是小妖精,是狐狸精,这古往今来的狐狸精若都是她这模样,哪里还会有那么多朝代更迭,乱世罹难? 楚璇若是真有错,那就是错在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和从小没有被好好对待。 想到这儿,萧逸越发心疼,搂着楚璇,喟叹道:"我这么好的璇儿,竟还有人要往你身上泼脏水,可不要被我抓到,被我抓到了非揭了他的皮。" 楚璇往他怀里缩了缩,呢喃:"思弈,我一点都不生气,我也不害怕,我知道你一定会保护我的。" 萧逸听着,只觉心中一暖,将她搂得更紧。 两人腻歪了好一会儿,高显仁回来了。 大内官的神色很是别扭为难,皱着张脸犹豫了许久,满是怜悯地看了看楚璇,才冲萧逸试探道:"陛下,奴才单独向您回禀吧。" 萧逸一听就知道事情不顺利,便低头把楚璇从自己怀里捞出来,声色温柔道:"你回内殿休息,我一会儿就去陪你。" 楚璇看了看萧逸,又看看高显仁,轻巧地应下了,容颜贞静,眉目淡远,好像真是一个不操心又单纯的小姑娘。 她在萧逸的视线里绕过屏风,一路往内殿去,留心听着后头的动静,一直到高显仁开始说话,才轻手轻脚地倒退回来,躲在屏风后偷听。 第13章 "奴才可算是见识了,那楚姑娘好歹也算是个官家室女,平常看着懂事遵礼的模样,怎么这么蛮横!" 萧逸的声音平静无澜:"说吧,她怎么了?" "奴才奉命去楚家把陛下的意思讲了,那楚姑娘可真是机灵,不敢明着违抗圣意,只一个劲儿在哪儿哭,一边哭还一边楚楚可怜地说什么她自知比不了她姐姐,命好又尊贵,也从来没想着跟姐姐争长短,只求她姐姐自己风光时别忘给她一条活路。" 高显仁自诩见惯了大场面,还是被这自私且凉薄的算计给气着了:"楚大人倒是个明白人,向奴才保证谨遵圣命,也不搭理他这刁蛮女儿。可云蘅郡主就真是一副糊涂样,瞧她女儿哭得这样凄惨,还真当她受了什么委屈,当场就要跟奴才进宫来讨个说法。奴才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下了,不然这样闹开了外面要传得多难听。" 萧逸将手搭在瓷瓯边沿上,面色沉冷。 高显仁说得没错,这事不能闹开闹大了,不然外面那些难听的流言只会愈演愈嚣。 他们会说什么,会说他这个皇帝为了自己和宠妃的名声,不惜逼迫妻妹延缓婚事,再恶毒难听些的,会说他们是心虚了,楚璇真和江淮有个什么,才不惜以此策来平息谣言。 不明真相的人,很容易被这些言论带歪,到时候再想清理这些碎嘴舌头就难了。 楚玥也是拿准了这一点,才敢这么闹。 萧逸不是楚璇,遇事比她能狠下心,这么个小丫头,哪怕一肚子鬼胎,到他跟前还是嫩了些,真当这么撒泼无赖他就拿她没办法了? 他浮上一抹冷笑,冲高显仁道:"你去,召江淮来见朕。" 萧逸本来不想走这一步,男婚女嫁是好事,哪怕他平日里再瞧不上楚玥,可她到底是楚璇的妹妹,不看僧面看佛面,他这个当姐夫的没有跟她过不去的道理,更何况她嫁的还是江淮,是他义兄唯一的儿子。 可再多的亲缘攀扯也经不住这么糟蹋。 他都不敢把自己放在楚璇的角度上去想,只要稍微想象他是楚璇,就觉一股刮骨剥皮的凉意在体内蔓延,凉到透心。 萧逸的心揪了一下,他这么个血冷心狠的人都觉得凉到难受,楚璇那么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是怎么扛下来的? 楚璇扒着屏风的竹棱听到这会儿,默默地松开手,转身回去。内殿轩窗半开,外面飞花落雪,美不胜收,她赏着美景,听着外头进进出出的声音,知道江淮来了又走了,殿宇重归于静,心里才逐渐安宁下来。 贵妃与皇后是不一样的,哪怕只有一步之遥,可这一步之间便是天地之别。 贵妃是妾,妾的意思就是每年春祭庙飨拜谒宗庙,她永远都没有资格站在萧逸身边。她唯一的作用便是陪寝与传宗,古书说的‘女子大德,相夫佐君’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她若有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僭越。 哪怕萧逸再爱她,宗法祖制森严,她在这样的位置上,一生的调子都被定好了。 她从来没有从别人那里夺过什么,她所付出的也从来没有要过偿还,可走到了今天,她就是想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要做她所爱之人的妻,她要为自己活。 既然亲情如此淡薄可笑,那便各自凭本事吧。楚玥口口声声说她这个姐姐不给她留活路,她不能担虚名。长久以来,在她的世界里,活路从来都是自己挣来的,想从别人那里讨都无处可讨,楚玥又凭什么把一切想得这么轻巧。 想明白了这些,只觉梗在心头的大石被挪开了,无比通透舒服。 萧逸回内殿时见楚璇已经沐浴换了衣裳,坐在矮榻上看书,她换了身宽松的纱裙,一应配饰都除了,只在腰间挂着他给的玉玦。 窗外有落雪,窗内有美人,看上去格外美丽宁静,仿佛岁月再也无忧。 他不禁勾唇浅笑,上前坐下将楚璇拉进怀里。 抚着她微有湿意的秀发,缓缓道:"江淮是个明事理的,他已同意将婚事推延,剩下的就看楚玥怎么应对了。她若聪明些,就该知道如今势单力薄,低头退让才是良策。她若不够聪明,非要闹腾作死,把婚事作没了,咱们正好省事。" 楚璇淡定地看他,他嗤笑道:"行了,别装了。我都看见你躲在屏风后面了,你也别生气,我看你母亲就是个糊涂的,一昧偏宠小女儿,早晚要在这上面吃亏。" 楚璇垂下睫羽,静默了片刻,道:"过几天太后要做寿了,是四十整的大寿。" 她把话题岔开,萧逸也懒得提那些乌糟事,顺着她说:"我早就知会内值司和尚仪局,风光操办。萧鸢刚死,梁王府的人大约不会来了,正好省得做戏。我带着你早早去祈康殿,讨一讨她老人家的欢心。" 楚璇点头。 真到了太后寿辰那天,萧逸却被前朝政务缠住了身,一直到大宴散了,萧逸才姗姗来迟。 第14章 太后在官眷宗亲前折了面子,心里很是不痛快,没少给楚璇脸色瞧。 待散了大宴回内殿,外人都走了,也不用装了,太后更是句句话像刀子似的,楚璇听得脑仁疼,只得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来躲避与她目光的对视。 素瓷起先还劝她少喝些,可耳听太后的话越说越难听,听得她直长吁短叹,把酒盅夺过去亲自给楚璇倒酒,一边倒还一边小声说:"喝吧,喝醉了她就能放过你了。" 手边的白瓷盅喝空了,宫女另上来一盅,素瓷立马给楚璇斟了满杯。 酒刚进肚,便听太后冷声道:"哀家看过最近的彤史,皇帝几乎天天跟你在寝殿里厮混,怎么偏哀家做寿他倒没了空,那朝政也太会赶巧,会顺着人的心意来么?" 楚璇只觉酒气上头,眼前物件都在打旋儿,也忘了萧逸的嘱咐,迷糊糊道:"听说是京兆尹请求面圣,大约是有要事。" 谁知这话一落,太后的脸色唰得变了。 楚璇还担心她会有更难听的话等着自己,她却就此沉默,一直到萧逸来都没再说一句话。 萧逸披着寒霜进殿门,脸色也十分难看。 他扫了一眼陪侍在侧的楚璇和素瓷,道:"忙了一天你们也累了,去偏殿休息吧。" 这就跟大赦令一般,素瓷忙起身把醺意渐浓的楚璇扶起来,一个孕妇,一个醉猫,两人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画月和霜月忙上来扶着。 偏殿早就备下了醒酒汤,素瓷亲自喂楚璇喝了,把她安置在榻上便出去了。 她不知楚璇有个习惯,每当醉意酣沉,除非有人在榻边守着她,不然她是不会安分的。 这小机灵鬼一直合着眼等人都走了,立马扑通着下榻,跌跌撞撞地从窄廊去正殿。 大周的宫殿建筑便是如此,偏殿与正殿以内部窄廊相接,看似殿宇分立,实则连成一体。且内帷规矩森严,宫人是不能走窄廊的,因而楚璇一路畅通,像只醉酒的猫儿,左摇右斜地就到了正殿。 那架寓意吉祥的百鸟朝凤薄绢屏风就在眼前,后面传来萧逸沉冷的嗓音:"朕知道母后对璇儿向来不满,可有什么不满都是咱们自家人的家事,她也从来对您又敬又怕,您就算没把她当儿媳妇,看在她敬您怕您的份儿上,也不该下此毒手。女子声誉大如天,您指使人在宫外散播她和江淮的谣言,可想到对她的伤害有多大?" 这话里的信息太多,楚璇又醉到脑子沉滞混乱,额头抵在屏风上考虑了半天,才弄明白:啊,那该死的谣言和狗屁不通的诗是太后放出去的啊! 殿里一阵静谧,紧接着是‘咣当’脆响,像是酒盅酒樽全被扫到了地上,一只凰鸟衔绶纹的酒樽咕噜噜滚到了楚璇的脚边,吓得她不管外面那两人能不能看见她,忙伸手捂住嘴。 "哀家若是不往外散布这样的谣言,你是不是就要立那小妖精为后了?你是皇帝了,哀家又不是你的亲娘,管不了你。可你得空也得想想你亲娘是怎么死的!那是我的亲姐姐,是死在我怀里的,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眼巴巴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眼眶里满是泪,是在求我好好护着你长大!你现在要立杀母仇人的外孙女为后,你也不怕你娘在九泉下不安,晚上来找你!" 太后暴怒至极,霍得站起身,抬手指向穹顶:"举头三尺有英灵,你的义兄徐慕为了保你,被梁王弄死的时候连个全尸可都没有,你以为杀个萧鸢就报了仇了?梁王可还活得好好的,他知道他外孙女要当皇后了,指不定正在家里庆祝呢!" 萧逸垂在两侧的手攥紧又伸开,伸开又攥紧,如此反复多次,才咬牙道:"梁王是梁王,璇儿是璇儿,他们不是一回事。" 太后怒道:"怎么不是一回事?梁王把那小妖精送给你的时候就是想让她迷惑你,勾引你,勾得你成了个昏君,才能遂了他的意。不然这天底下平头正脸的良家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偏要送个妖精进宫!" 这话实在太难听,萧逸冷下脸,沉声道:"母后,请您慎言。" 话音落地,太后刚抻了脖子想连他一块儿骂,忽而眼神一冷,斥道:"你出来干什么?想来看我们母子的笑话吗?" 萧逸心里一咯噔,循着太后的视线看过去,见楚璇脸颊酡红,趔趄着从屏风后走出来。 萧逸只觉脑子嗡嗡响,料想刚才那番话全被她听去了,心如刀绞一般,疼得不能自已,上前把她揽入怀里,轻声道:"你回去休息,这里有我,别在这儿,好不好?" 楚璇一双美眸水光迷离,茫然地看了一眼萧逸,将他推开,踉踉跄跄地去小几后盘腿坐下。 她格外无辜地仰头看向石阶上头顶冒火的太后,托着腮摇了摇头。 太后此刻格外暴躁,指向她:"你有话说话!别这么看着哀家,信不信哀家划花你的脸,让你再也不能勾引人!" 第15章 楚璇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太后,您从前拿我出气,要我在太阳底下一站一上午,趁陛下去行宫让我跪在您榻边端滚烫的药碗,那时候您说的是出嫁从夫,得好好侍候婆母,婆母让我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这话没错吧?" 太后瞥了她一眼,冷哼。 楚璇视线定定,紧锁住她:"可如今您又说我是梁王的外孙女,所以不配当皇后。那我都出嫁从夫了,我就是萧家的人,只要我夫君对我满意,我就当得他的正妻,何至于再拿那不算娘家的娘家来贬低我?" "总不能被您指使欺负的时候是从夫的,是萧家人,到抬我做妻的时候我又成外人了。那我要是外人,您那么欺负我,您觉得合适吗?" 太后一时语噎,恨意凛然地指着她,手颤颤发抖:"你!" 萧逸看他母后被气得脸涨红,没忍住,嘴角轻翘了翘,看向楚璇。 她坐得歪歪斜斜,目光时聚时散,看样子是醉得厉害。也是,她只要一醉,脑子就格外灵光,口齿就格外伶俐,连他都能被她耍得团团转,更何况他母后这点道行。 皇帝陛下紧憋着不笑出声,脸上一副高深淡定的模样,心里却乐开了花,暗中催促他的小美人:会说话就多说些。 楚璇果然不负所望,毫无畏惧地迎向太后那张怒气蒸腾的脸,不满道:"您还老叫我小妖精,我哪里妖了?我不就是长得比别人漂亮点,那也是父母给的脸,怎么就成了我的错?" 她越想越委屈,声音竟微带哽咽:"您还说我勾引、迷惑皇帝陛下,那更是无稽之谈!您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知道吗?都是他缠着我,黏着我,要说勾引也是他勾引我,怎么到头来全都成了我的错?" "我本来要老老实实嫁人的,人家都找好了,都是陛下好色成性,把我弄进了宫,我也不愿意来受这份罪啊。" 萧逸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向楚璇,半天没回过神来。 太后那厢被噎得理屈词穷,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一团火烧在胸膛前,灼得她快要裂开,也顾不上什么太后威仪,揽起袖子快步从石阶上下来,握起拳头朝着楚璇就去了。 萧逸反应神速,生怕楚璇挨打吃亏,忙上前拦腰抱住他的母后,把她往后拖。 "母后你息怒,息怒,她醉了,她说的是醉话,别跟她一般见识。" 楚璇默默地看着扭成一团的母子两,慢悠悠起身,踱到穹顶大柱子后,弯身坐在地上,伸出胳膊,抱住柱子,自柱子后露出一只漂亮的眸子,胆怯又可怜地看着他们。 太后登时觉得怒气快要在脑子里炸开,一边挣脱萧逸的钳制,一边暴喝:"这会儿了你还在这装可怜?" 楚璇咽了口水,贴着柱子,一脸真诚,软糯糯道:"我不是装可怜,我是真可怜。你们两边,一边利用我,一边欺负我,到头来都不拿我当自己人,我不可怜谁可怜?" 太后气道:"你觉得自己可怜你就走,只要你离开太极宫,哀家给你一大笔钱,还为过去欺负你那些向你赔罪。" 楚璇低下头,好像认真在思索太后的提议,许久,她歪头看向萧逸,紧紧抱着柱子,摇头:"不行啊,您儿子喜欢我,他舍不得我。" 太后一口气没上来,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气晕过去。她被萧逸拦腰抱着,动弹不得,气没处撒,扬起手狠狠一巴掌甩萧逸脸上。 "我让你没出息,我打死你这个没出息的!" 太后又‘啪啪’补了两巴掌,把萧逸打得一阵懵,只听他母后喘着粗气骂:"儿子没出息,当娘的就憋屈!我今天谁的晦气都不找了,我就打你,你就该打!" 受了池鱼之殃的皇帝陛下惊呆了,瞪圆了眼睛看向他的母后,还没说话,兜头下来又是三巴掌,把他的脸打得火辣辣的,一阵酥麻。 饶是挨了打,萧逸也不敢松手,生怕母后打顺手了放开她再去打楚璇,便只当自己皮肉比楚璇糙厚,挨巴掌就挨巴掌。 雨点般的耳光落下来,萧逸忍着疼偷闲去看了眼穹柱后的楚璇,见她躲在那里像只受惊之鸟,每落在萧逸脸上一巴掌,她那瘦小的身体就哆嗦一下。恍然发现萧逸在看她,还下意识地往后缩缩身子,那一脸的躲闪,好像在说:巴掌你挨吧,别看我,我怕疼。 萧逸暗咬了咬牙,心道他上辈子肯定是孽做多了,招惹来了这两女人,弄到最后神他妈的全成了他的错! 夜色浓酽,烛光荧荧。 高显仁第五次偷偷地去看萧逸那张肿起来的脸,在皇帝陛下要杀人一般的视线里,讪讪地把"要不要请御医"咽了下去。 御辇落地,萧逸横抱起楚璇入殿,甩下一句:"不许跟着,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谁敢进来朕扒了谁的皮。" 他气冲冲地进殿,把楚璇扔床上,把惊兽一般瑟瑟发抖的小美人摁住,对上那双目光闪烁充满心虚的眼,阴悱悱道:"都是我缠着你?黏着你?你本来找好人家要嫁人了,是我好色把你弄进了宫?" 第16章 楚璇把两只手缩在胸前,像是受到了过分惊吓,小爪子颤啊颤,怯怯看着萧逸,轻声道:"我说错了。" 萧逸摁住她肩胛的手稍松,依旧冷着张脸,没好气道:"你说,你错哪儿了?" 楚璇抻了抻脖子,咽了一下口水,又低头看看摁在自己肩上的手,嗫嚅:"你不光喜欢缠着我,黏着我,还喜欢压着我……" 萧逸:…… 楚璇抿了抿下唇,一双浅瞳轻漾,嘤嘤道:"你还喜欢来摸我,摸起来没完没了。" 她越说越委屈,竟抽噎起来。 萧逸:…… 这是虎狼之词又来了吗? 这小姑娘平常看上去挺柔顺正经的,怎么喝醉了就这么奔放狂野?! 萧逸腹诽着,睨着她那种红彤彤美艳动人的小脸,蓦地,内心里突然生出些异样的、微妙的感觉。 他过分冷硬的脸部轮廓渐渐舒开,浮掠起一抹玩味的、邪魅的笑,轻搔了搔楚璇的下巴,柔声问:"那你喜不喜欢我摸你?我摸你的时候你舒不舒坦?" 萧逸看见楚璇那本就酡红的小脸蛋红得更加厉害,像燃起火光的绯锦灯笼,红的灿烂欲滴。 整个晚上神挡杀神、佛挡弑佛,所向披靡的小醉猫终于低下了头,第一次被打败了,羞赧地躲避着萧逸灼灼的视线。 她越这样,萧逸越来劲儿,干脆踹掉了靴子,扑通着上床,把她搂进怀里让她枕着自己的膝,一下一下轻轻摸着她柔嫩的小脸蛋,笑问:"怎么样?感觉如何?" 楚璇呆愣愣地仰看着他:"你怎么说摸脸就摸脸?你太随便了。你不是好色,你是非常好色!" 萧逸:…… 他还治不了她了! 楚璇觉得仰撞在床上这一下实在太重了,闷顿声响在耳边,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撞得脱了位,她吃痛地倒吸凉气,恍觉身上一凉,惊恐发现萧逸竟然在脱她的衣衫。 被脱到只剩素白绸中衣,楚璇仅揪着自己的衣襟,脆弱且倔强地瞪着萧逸。 萧逸看她就跟看只一伸手就能捏死的蚂蚁一样,轻翘了翘唇角:"你觉得有用吗?就你那点小力气,能阻止得了我脱你的衣裳?" 楚璇忿忿地嘟起嘴:"能!" 说罢,她一脸的慷慨就义,翻手把自己身上的薄衫脱了个干净,挑衅似的微抬下颌,低睨萧逸:"我自己脱了,你就脱不了了。" 萧逸:…… 天才,她是个天才。 萧逸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小丫头折服了,原来她不光有艳惊天下的美貌,还有着傲绝世人的智慧,这脑子简直是太清奇了。 他一面惊叹,一面凝着眼前的美人儿,纱帐轻拂,烛光暗昧,美人身体白皙如玉,凹凸有致,宛如最娴熟的匠人精雕细琢出来的,是最撩拨人心的尤物。 萧逸不由得轻咽下口水,喉咙上下滚动。 ☆☆☆ 高显仁趴在茜纱窗外侧着耳朵听了半天,想着刚才皇帝陛下怒气滔滔的模样,生怕贵妃会吃亏,只等着里面万一打起来,他好快速冲进来打个岔。 等了一会儿,里面果然传出激烈碰撞的声音,但高显仁没往里冲,只讪讪地退回檐下,老脸一阵发烫,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就是瞎操心,人家两个腻歪着呢。 皓月当空,千里澄辉。 萧逸披着月光,把哭哭啼啼的楚璇抱进了浴房洗完又抱出来,给她穿上寝衣,她已呼哈呼哈地睡过去了。 大约是太累了,睡得格外沉,任萧逸怎么摆弄都没醒。 萧逸躺回床上,将她拥进怀里,垂眸望着她宁静甜美的睡颜,觉得无比安心。 刚才的感觉太过美妙,他拢住楚璇不住回味,难以入睡,不禁想起了从前。 过去每到盛夏最热的那几天,为了避暑,萧逸都会带着楚璇去骊山行宫暂住。 不上朝时他往往起得晚,流连于枕席,和小美人说些情话,兴头上来直接将她摁倒来上几回。 他年轻气盛,又是享尽了人间富贵的帝王,身体底子好,又不懂得收敛,像是喜爱吃糖的小孩儿,觅到甜味就要一个劲儿地尝。 可到底也比楚璇刚进宫时多了几分小心,这小美人身体娇嫩,体弱多病,若是揉搓得狠了就要病,一病没有十天半个月就好不了。 太医院熬的补药流水似得送来,萧逸每天紧盯着楚璇全喝了,楚璇苦兮兮地喝光了,总是皱巴着张脸。 这时候萧逸就会给她一颗桂花糖。 楚璇含着桂花糖,不知餍足地盯着他盛糖的小瓷钵,软绵绵钻进他怀里,试探着问:"小舅舅,为什么您的糖跟别处的味不一样?" 美人投怀送抱,萧逸毫不客气地在她细软的腰肢上掐了一把,笑道:"自然不一样,朕的糖是依照宫里的藏方所制,世上独一份儿,旁人做不出来。" 第17章 楚璇眼睛里放出幽幽绿光,直凝着他,柔声央求:"那您多给我点啊,每次都只有一颗,还不如小时候给的多。" 萧逸微微一笑:"那不行,人都说物以稀为贵,朕要是给你给的多了,你就不知道稀罕了。" 若是给的多了,还能指望她经常这么乖巧柔软地往他怀里钻吗?这小美人就是个糖罐子,瞧着他手里的桂花糖比瞧着他还亲,萧逸最能沉住气,任她如何撩拨他,每次就给一颗,还得是她刚喝完药或是伺候了他才有。 有一回她侍寝,完事后萧逸忘了这茬直接睡了,楚璇坐在床里侧执拗地把他摇醒,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迷迷糊糊半天才想起来,探手到绣枕底下,拿出瓷钵,捏起一颗,楚璇就像是等着被喂食的小家雀,向前抻了脖子,张开嘴。 萧逸一下就乐了,把糖扔她嘴里,又扔了一颗进自己嘴里,边品边道:"有这么好吃吗……" 楚璇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心满意足地躺回去,慢悠悠地、陶醉地吃完了糖,安静了一会儿,突然说:"我觉得不对啊。" 萧逸已没了睡意,只侧着身子含笑凝睇她,问:"哪里不对?" "我从前看话本,上面说前朝的妃子侍完寝,皇帝若是满意,都会赐玉如意啊,首饰啊,夜明珠啊,反正都是值钱的东西,怎么到了我这儿就一颗糖就打发了?" 萧逸笑得端稳,一眨不眨地凝着她道:"那朕赐你玉如意,夜明珠,首饰,但是没有糖了,你愿意吗?" 楚璇立马嘟起嘴,满脸抗拒地摇头。她眼珠转了转,抱着萧逸的胳膊腻着声调道:"您可以多给我点啊。" 萧逸无比温柔地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不行。" "哼!"楚璇立刻变脸,不满地推搡着萧逸,萧逸笑意不减,悠悠然道:"璇儿,你要是把朕从床上推下去,从今往后你都别想着吃糖了。" 楚璇气鼓鼓地收回魔爪,翻过身去对着墙。 萧逸在她身后缓缓说:"转回来,你不能背对着朕。" 楚璇气鼓鼓地转回来,默默思忖了片刻,突然又笑靥如花地凑了上去。 "小舅舅,那咱们商量商量,把一夜一颗改成一次一颗,怎么样?" 萧逸揉了揉她的头顶:"不行。" 楚璇的笑霎时冷却,霍得回过身去对着墙,硬邦邦道:"我就要背对着您,我不守规矩,您打我吧。" 萧逸为她的孩子气笑不可遏,伸手把她拢进怀里,凑到她耳边笑说:"你瞧你这没良心的样儿,朕给你糖你就知道笑,不给你就冷脸,朕可不得用糖拿捏着你,一下都给你了你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怀中的小美人不停地挣扎,奈何两人力量悬殊,被萧逸摁得死死的,最后没了力气,楚璇便在他的怀里睡过去了。 其实按照大周内廷的规矩,应该皇帝睡在床的里侧,嫔妃睡在床的外侧。 楚璇刚进宫时是睡在外面的,那时两人尚未圆房,中间隔得远,萧逸除了抱抱她也不会对她做更过火的轻薄事。 有一夜,他睡得正酣沉,突然被一声极响的声音惊醒,他猛地坐起来,见床边空空,忙倾身看过去,见楚璇头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上去睡得正香。 侍夜的宫女听到响动全跑了进来,被萧逸摆手挥退。 他下床,轻手轻脚地把楚璇抱回来,仔细地检查了她身上,确认没有伤,才长舒了口气。 萧逸把楚璇小心翼翼地搁到床里侧,自己在外侧躺下,歪身看着她恬静的睡颜,没忍住笑出了声。 好笑归好笑,还有可气的。 这小丫头第二天醒了之后坚决不承认自己掉到了床下,非说萧逸污蔑她,想要借机笑话她,把萧逸气得想干脆就让她睡在外侧,让她多掉下去几回,多摔几回,看她承不承认。 可萧逸终究是没舍得。 她这么柔弱,这么绵软,万一摔坏了可怎么好。 梦里幽徊了一夜,萧逸被阳光晃醒,脑子里一阵迷糊,睁开眼,视线猛地撞上了一双乌灵清澈的大眼睛,楚璇正趴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思弈,你的脸怎么肿了?" 萧逸懒懒地睨了她一眼:"我的脸怎么肿了,那得问你啊。" "问我?"楚璇迷惑地挠头:"我刚才看了看我的手掌心,没红,肯定不是我打的,我打不成这样。" 萧逸木然道:"不是你打的,是母后打的。" "啊!"楚璇惊呼:"母后为什么要打你?" 萧逸把昨晚的事跟她说了,却见楚璇呆愣地默了好半天,突然抬起头,脸色平静,坚定地摇头:"不可能,我肯定不会这样说的,你是看我醉了就想污蔑我。" 萧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内心毫无波澜。早就料到她会不认账,这样的场景,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三年前,他小心翼翼把她搁回床榻里侧,第二日还要被她说自己污蔑她。 第18章 他唯一的错就是昨天晚上把他母后拦得太紧,巴掌没落她脸上,没给她留点印记。 早就料到如此,萧逸还是有些不甘心,凝睇着她哑声问:"璇儿,你再想想,你对昨天晚上的事就一点印象没有了吗?总该记得在危机关头是谁保护了你吧。" 楚璇拧着眉,很认真地回想了一番,发觉记忆犹如被扯碎了的棉絮,断续且模糊。 她只依稀记得昨天夜里太后很生气,因为萧逸来给她祝寿祝得迟了,太后把气全撒在了她身上,那话说得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难听。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好像素瓷还来劝她,可劝到最后反成了给她倒酒的人,边倒边跟她说只要喝醉太后就会放过她。 清晰的记忆到此结束,后面的就只剩下些破碎剪影。 她记得萧逸去祈康殿之后就让她和素瓷去偏殿了,然后她就睡了,之后……好像起来过,但她到底干了什么是真不记得了。 萧逸凝着楚璇那张茫然且无辜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认命一般地怅然道:"算了,记不得就记不得吧。" 楚璇低头抿了抿唇,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昨日你说京兆尹求见,是流言的事有眉目了,他可查出是谁了吗?" 萧逸的脸慢慢冷下来,嘴唇嗡了嗡,张开口刚想说,话在脑子里过了过,又咽了回去。 "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妥当的。只要江淮和楚玥低调行事,别再惹人注目,坊间流言一波接过一波,百姓很快就会把这档子事忘了。" 楚璇点头,又不免忧虑道:"也不知江淮能不能劝得动楚玥。" 萧逸讥诮道:"像楚玥这种人,是最会为自己精打细算的,她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该看清楚如今的局面,江淮又是个仁义的人,她不会想还没成亲就惹了他的厌恶,至少会在他面前装一装。" 事情皆如萧逸所料,江淮果然劝动了楚玥,两人婚事向后推延,楚晏举家回南阳。 闹腾了这么一番,虽诸多波折,但好在流言渐平息。 只是萧逸对太后也比从前疏远了许多。 楚璇起先猜不透到底是谁在背后算计她,可看萧逸的表现,心中便有了数。 不过既然萧逸没有在她跟前明说,她也就装着糊涂当不知道,反正太后见着她就头疼早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也乐得清闲自在。 这空中,梁王府倒是安静得很。 楚璇偶尔想起来,随口问了问萧逸,才知一切皆如他们所料,萧腾争夺兵权失败,萧庭寒顺利继云麾将军之位。 这其实是好事,往日里的萧鸢有勇有谋,萧腾更是工于心计,他们一个比一个难对付,如今换上来一个平庸的萧庭寒,不用细想就知道,他绝不是萧逸的对手。 但就这么个看上去庸碌无为、全靠祖上荫庇的草包将军,却做了件让楚璇意想不到的聪明事。 午后萧逸窝在长秋殿里看奏疏,往香鼎里撒了一把龙涎香丸,随口道:"萧庭寒往内直司递了帖子,称他新晋云麾将军,要进宫给贵妃请安。" 楚璇本来正支颐打盹,闻言陡然清醒,很是惊讶。 这理由听上去是既切情又切理,可她自小在梁王里长大,对梁王府这些人摸得极透。 他们自诩亲王权臣之后,认为自己血统高贵,不可一世,对云蘅郡主这个义女都含了几分轻视,到楚璇这里更是轻视都没有,只剩下无视。 她是贵妃又如何。 早些年他们连萧逸这没有实权的儿皇帝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她。 再说了,梁王送楚璇进宫的目的他们一清二楚,在他们眼里楚璇就是枚棋子,要不是有贵妃这么个头衔在,连跟他们论兄弟姐妹的资格都没有。 她不觉得萧庭寒是乍登高位,幡然醒悟,他要来见自己,肯定是有所图。 至于这所图是什么呢? 正疑惑着,内侍端进来一个食盒,说是萧祭酒让送给贵妃的。 楚璇喃喃念着"三舅舅",把那剔红三层的檀木食盒打开,见里面是三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是酸枣麨。 那些粉磨得又细又匀,色泽红润鲜亮,香气甘甜清沁,闻着就能勾出馋虫来。 楚璇登时喜笑颜开,立马拿来两个冰瓷大盏,用热水冲了两盏,一盏放在自己跟前,一盏推给萧逸。 自这食盒送进来,萧逸就放下了手中奏疏,目光幽邃地凝着她,到楚璇把冒着腾腾热气的酸枣麨推到他跟前,才终于忍不住,想提醒她看看食盒里有没有夹塞私信,萧佶八成会想法儿告诉她萧庭寒入宫的目的。 岂料他还没出口提醒,楚璇在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酸枣麨后,开始不慌不忙地翻看油纸包,探手摸遍食盒的边角缝隙。 第19章 她在第三层食盒的夹层里翻出一张折成方块的信笺。 萧逸浅淡笑了笑:"原来你想到了。" 楚璇视线凝在信笺上,稀松平常地说道:"这有什么难想的。我前些日子回府三舅舅刚给过我点心,这么快又给,还是赶在这个时候,肯定是想向我报信……"她略微停顿,视线已扫到了信尾,打趣道:"萧庭寒果然太稚嫩,跟他爹比不了,若是萧鸢来做这事,断不会还未成行就先让人把底探光了。" 她放下信,想要跟萧逸说信中内容,萧逸却一摆手,含笑道:"你别说,让我猜猜。" "萧鸢派去上宛假扮灾民闹事的人无功而返,萧庭寒着手查了这件事,查出萧鸢死前曾经见过你和萧佶,而那些假扮灾民的宛州守军也说在萧鸢的书房外见过你们,所以他疑心上了你和萧佶。" 萧逸看着楚璇惊诧的神色,知道自己又一次命中靶心,有些得意道:"近水楼台,他必已先找萧佶问过了,所以现在该来审问你了。你三舅舅虽不涉军政要务,但好歹在梁王府看得多了,他拿不准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所以想着给你提个醒,免得你到时被萧庭寒杀个措手不及。" 楚璇禀息瞠目看了他许久,半天才呼出一口气:"你也太可怕了吧。" 萧逸脸僵了僵,甚是不满地瞥了楚璇一眼,她到底会不会夸人。 "这有什么难猜的?校事府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梁王府的动静,虽然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但那几个宛州守军近日回京他们总是容易探听到的。再加上你跟我说过那天在萧鸢书房的情形,两下一结合,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楚璇静默乖巧地坐着,朝他眨了眨眼。 萧逸挑唇一笑:"你不想见萧庭寒就称病,他总不能闯到长秋殿来逮你。" 楚璇缓缓摇头,表情很是神秘。 "我见,我为什么不见?不见就是心虚,那不等于不打自招了。" 萧逸收敛了笑容,颇为严肃地看着她:"那萧庭寒问到你这些事,你怎么回答?你也说过萧鸢是个有谋略的人,他策划了一场好戏,总不可能见人就说吧。知道的人定是寥寥无几,且应该全都是他的心腹,那些人不可能出卖他,那这事除了从你这里泄露,还有旁的解释吗?" 楚璇神色端静,看上去很是镇定的模样,她问萧逸:"那若是你,你会如何来解这局?" 萧逸敛眉思忖片刻,额间纹络皱起又舒开,像是想出了破解之法,刚张了口要说,又摇摇头:"算了,你去费这个心思做什么。你安安稳稳地歇着,好好养身体,外面的事有我。" 楚璇倒不催他说,只在白皙莹润的娇面上笑开了一朵花:"思弈,你不用教我,我自己解决。我若是解决得好,你以后不许小看我。"她笑容微敛,半是埋怨半是娇嗔:"我是没有你聪明,那也不至于我以后就只能好好歇着,等着给你生孩子吧?" 萧逸向来是拿她没办法的,况且她又说出这样的话,只得由着她去。 嘱咐了她一些琐碎的事,萧逸恍然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目光含蓄地凝着楚璇许久,才幽幽然道:"多亏你的报信,我提前做了准备。遣派神策军入宛,关闭了上宛仓,疏散灾民,分而济之。当时萧雁迟就在宛州,他曾帮着神策军疏散过灾民,也算赈灾有功,我打算……让他官复原职,还任神策军折冲都尉。" 语罢,静默良久,萧逸看看楚璇,诧异道:"你怎么不说话?" 楚璇无奈地摇头:"思弈啊,若是这里有面镜子给你照照,你就能看见自己一脸的醋劲儿。你既然对雁迟介怀,那就别在我跟前提他的事,你若实在想提,那提就提了,可你一边提着,一边一副‘我提归我提,你要是敢表露出半点关心,我不能轻饶了你’的模样。你说,我除了沉默还能如何?" 萧逸冷哼了一声:"你得记着,不光嘴上不关心,心里也不能有他,你是贵妃,得守点妇道。" 楚璇抻了脖子想跟他理论理论,但转念一想,还是别在他跟前提萧雁迟,省得又牵扯出年前在骊山行宫的事,招惹得萧逸再发疯作妖就不好了。 想起那冰冷刚硬的铜锁链……他发疯发得痛快,作妖也做得到位,她可有些消受不起。 这样一想,她便自觉岔开话题,上前去捧着萧逸的脸甜言蜜语哄了他半天,才哄得皇帝陛下开颜一笑。 二月初的天,风中凉意甚浓,楚璇又素来怕冷,长秋殿里多置了几个炭盆,又挂上厚重的织锦帐子,拢着热乎气,不让散出去。 画月将萧庭寒领进来,就站在那簇新的织锦帐子后,萧庭寒朝她躬身揖礼。 织锦经纬相叠,丝线细密,楚璇坐在帐子后,几乎看不清萧庭寒的样子,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印象中的萧庭寒,虽然有副好皮囊,但因常年浸淫于酒色中,安逸惯了,整个人显得松松垮垮很虚浮,不似大好年华的男儿,倒有种暮气。 第20章 但如今,这暮气沉沉的表哥却成了十万大军的统帅,倒真有些荒谬。 萧庭寒承继过来的这十万大军名义上是宛洛守军,也不过是当年自宛洛之地而发家,十几年过去,由当年的几千兵马壮大到了十万,一直由萧鸢带着南征北讨,俨然成了他们梁王府的私军,不过是借着宛洛守军之名,享受着朝廷的粮饷优待,且因沾了梁王的光,兵刃装备都是最好的。 一支骁勇善战、装备优良且又绝对终于梁王府的军队,怎么看都是萧逸的心腹大患。 楚璇怀着多样心思,萧庭寒看上去亦是心不在焉地跟她寒暄,说了没几句便切入正题。 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话,楚璇流露出茫然:"我倒不知道二舅舅生前还有这样的安排,那日我是和三舅舅一起去过他的书房,也在书房外碰见了几个宛州守军,可不过是匆匆一顾,连话都没有说上一句,怎能知道这样机密的事?" 萧庭寒的话中满是狐疑:"可父亲运筹得当,布置周密,不可能轻易泄露出去。" 楚璇道:"是呀,二舅舅必定是运筹得当,布置周密的,那他又怎么会让我知道啊?"她顿了顿,满是无辜道:"且就算我知道了,我又怎么会去出卖他?表哥也该知道外公送我进宫的目的,梁王府便是我的倚仗,甚至是我们全家的倚仗,不然我父亲也不会为了保二舅舅而连官位都丢了。" 萧庭寒一怔,脸色倏然缓和下来,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姑父的恩情我是记着的,他有情有义,可比萧庭疏那个小混蛋强。"说到这儿,他不由得咬紧了牙:"他占着大理寺卿的位置,却对父亲不管不问,若非他如此自私,我父亲也不会因为急于脱罪而出去奔走,或许他就不会死了。" 楚璇在心里冷笑,就算他不出去奔走,可萧逸打定了主意要他死,迟早他也躲不过。但萧庭寒愿意这样想,那就让他这样想吧,他越恨萧庭疏,就越会和萧腾势不两立,且让他们斗去,斗得越狠,萧逸收拾起他们来就越省事。 她方才故意提父亲,就是想把话往萧庭疏的身上引,萧庭寒果然上钩,她便顺着他说:"要我看,庭疏表哥也是有他的打算。不管外公是梁王还是将来会进一步,那世子之位只有一个,大舅舅既占着了,将来也就是庭疏表哥的,他们身在高位,不免要心思多些,对人的防备多些。" 萧庭寒冷嗤:"小人之心。位子高低向来都是凭本事的,他们不过是早生了几年,真以为旁人都欠他们的,都该让着他们。" 楚璇幽媚一笑,娇滴滴道:"是呀,都是凭本事。我父亲是外姓人,自然轮不着他。三舅舅是个笔墨书生,瞧着也没有这样的本事。将来这位子不是大舅舅的,就是表哥的,我们可都得倚仗着你们呢。" 这几句话才是今天的重头戏,果然将萧庭寒说得沉下脸色,疑窦丛生:"不是我……就是他?那过去,若父亲冒了尖,大伯就该寝食难安了……" 楚璇见他顺着钩直往上爬,心中窃喜,继续添薪加火:"这上宛仓就是二舅舅才丢的,外公心里是不痛快,大约二舅舅自己也知道,所以才想着派人去宛州将功折过。这事若是让他做成了,那外公跟前自然得脸,但可惜了,听上去那么缜密的布置,却功亏一篑。" 她不给萧庭寒思考的时间,紧接着惋惜道:"要我说表哥也别太多心了,我虽是一介女流,但也多少知道,这样的事在行动之前都是密不出府的,不可能放人出去满大街嚷。" "像我和三舅舅,我在王府里本也没有什么地位,也没有可供差遣的心腹眼线,那日探亲只在三舅舅的院子里和二舅舅的书房里坐了坐,去哪里知道?三舅舅就更别提了,他只认识他的书和那一帮酸腐文人,别说他没有这样的心思,就是有,想打听,那也得有这个本事打听的到啊。" 帐外一阵静谧,萧庭寒许久未言,蓦地,紧握了握拳,冷声道:"你们是没有这样的本事,可有人有。" "什么……"楚璇故作疑惑,话音未落,便见萧庭寒自矮凳上起身,朝她一揖:"今日是我唐突,望贵妃勿怪,我这就回去,一定会将事情查清楚。" 楚璇又装模作样说了些安慰的话,让画月把萧庭寒送了出去。 跟这草包一通周旋,虽不是很费心眼,但好歹费了许多口舌,楚璇觉出些疲累,正好又是传午膳的时候,便遣人去吩咐膳房免了午膳,褪去外裳去榻上小憩。 画月是个体贴的,看出楚璇累了,从箧柜里翻出一盒安神香丸,这是素瓷自淮西带来的,听说对静神清气有奇效,便给楚璇加进香鼎里。 白色烟雾顺着香鼎镂雕顶盒的缝隙里飘出来,香气中带着融融暖意,嗅进去,没多时便睡着了。 这香果真如画月所说,有静神清气之效,楚璇伴其而眠,不光睡得酣沉,还想起了许多被她遗漏的往事。 第21章 她想起从前自己睡在床榻外侧,因抗拒萧逸想离他远些,不小心挪过了掉下去,萧逸将她抱回床上,又小心翼翼地放在里侧。 她想起自己躲在长秋殿喝醉了,萧逸将她抱在怀里,那怀抱宽广且温暖,无比的舒服。 她想起那天晚上太后气急了要打她,是萧逸上前拦住,可那些巴掌都落在了他自己的脸上。 她惊觉萧逸说的其实没错,自己就是个小没良心的。 这一觉醒来,她只觉在杳然雾霭中躺了三四年之久,可坐起来看看更漏,不过才一个半时辰。 萧逸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拿着本书坐在床边看,一见她醒了,忙让人把煨在炉子上的粥端进来,训斥道:"谁准你随便免午膳的?你到底有数没有?你……" 他戛然住口,因他发现楚璇正泪眼莹莹地看着他,沉了沉气,放缓了语调道:"我不是想责怪你,我是担心你的身体,好了,不许哭啊,多大点事你就这样,把粥喝了我带你出宫玩去。" 殿内静若幽海,只有宫女呈上粥时瓷盅撞到木漆盘上的声响。 萧逸揽了袖子亲自接过,拿瓷勺舀起粥,放在唇边小心吹凉,才给楚璇送过去,温声哄道:"喝吧,这是按照你的口味做的。" 楚璇痴惘地凝着他看了许久,抻头喝粥。 这样一勺一勺地喂,没多久瓷碗里就见了底,萧逸笑道:"你今日还挺听话的,好了,起来换衣裳吧,外面骤雪初歇,景色甚美,我带你出去看看那有烟火气的人间。" 楚璇却坐着没动,她握住萧逸的手,沉默了良久,如有万般情绪在胸膛里翻涌激荡,可愣是说不出来,最末,只能幽然叹了口气,道:"思弈,我觉得你真是挺亏的。" 萧逸挑了挑眉,满是讶异,这小美人又是怎么了? "你是至尊,才学相貌皆为上品,若当初被你立为贵妃的不是我,是另外一个女子,那她肯定从一开始就对你死心塌地。不像我,平白累你蹉跎了三年。" 萧逸心里一下涌上许多猜测,拿不准楚璇为什么突然跟他这样说话。他在权力巅峰待得久了,心思迂回幽深,凡对于自己在意的事,只要露出一点不正常的苗头,便会忍不住翻来覆去揣度。 在楚璇眼中,他只是沉默了须臾,却不知这须臾间他脑中已转过许多猜想,直把他自己闹得忐忑不安起来,才反握住楚璇的手,看上去平静无澜地问:"为何这样说?" 楚璇对他内敛起的慌张浑然未觉,只垂下眉目,颇为忧郁道:"我想起了一些事……原来我真得会睡觉时掉下床,喝醉时胡言乱语,原来那天晚上太后要打我也是真的,你为了护着我才被她打……" 萧逸感觉一颗虚浮的心重重落回来,却颇有些哭笑不得:"就为这儿?" 楚璇凄凄地点头。 萧逸笑道:"我是你的小舅舅,又是你的夫君,宠着你让着你是应当的,至于旁人……我看不上旁人,我就看上你了,旁人如何跟我有什么关系?" 楚璇痴凝地望着他,直把萧逸望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轻咳一声,道:"快点起来,换身男装,我带你出宫,咱们玩一圈还能赶在宫门落钥前回来。" 楚璇诧道:"为什么我要穿男装?" 萧逸往她额头上戳了一下:"因为你若穿女装总有人看你。" 精挑细选,萧逸择了一件灰青色的交领襕衫给楚璇,这是三个月前他命尚衣局专照着楚璇的尺寸做的,以胥朝进宫的素锦为料,只在衣襟和袍裾处稍加修饰,素样垂坠,无缕金衲珠,虽瞧上去不甚鲜亮华贵,但胜在料子柔软且质地好,穿着舒服。 楚璇穿惯了阔袖繁琐的宫装,乍一换上这样轻便的衣裳,穿着走街串巷,欢脱的像只不停扑通小翅膀的蝴蝶,好几回都是萧逸提溜着衣领把她从人群里揪出来,不然她还要去看花楼姑娘,去品醉仙佳酿。 这死丫头,穿着男装就忘了自己是女人,忘了自己那点酒量甚是感人了吗? 萧逸拽着她寻了个街边茶肆,上二楼临窗而坐,要了一壶毛尖,连瞪了楚璇好几眼,她勉强安分下来。 微服的禁军为保护萧逸的安全,已提前包下了茶肆,整个二楼空荡荡,唯有他们两人。 掠了眼楼下的如织游人,萧逸道:"我今日约了人来,你收收心,待会儿我有话要说。" 楚璇不满地嘟起嘴:"那你说要带我出来玩?" "我怎么知道你这么疯!" 萧逸白了她一眼:"你穿男装也不像个男人,总有些猥琐男人盯着你看,你还一点没察觉专往人堆里凑,那些地方人挤人的,若是被占了便宜怎么办。" 楚璇被他训得低了头,嘴唇嗡嗡,宛若蝇呐。 萧逸抬起茶瓯抿了一口,清淡地瞥了她一眼:"话不出声,一律视作在偷偷骂我。" 第22章 楚璇猛地抬起头:"我怎么疯了?这是我们年轻人正常的玩法儿,你觉得我疯,那是因为你老了,你这个老男人!" 她噼哩叭啦倒豆子一样控诉完了,望着萧逸那平静无澜的面容,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一股凉风顺着脊背飕飕的刮。 萧逸抬起那双俊秀的凤眸,凉凉看向她:"再说一遍。" 楚璇颤栗,向后缩了缩身子,知道自己绝没有胆子再说一遍,便只当没听见,抱起茶瓯低眉顺眼地饮茶。 两人默了会儿,有老妪挂着货架上楼来叫卖桂花糖,楚璇一下被勾出馋虫,眼巴巴看向萧逸。 萧逸知道她想要的是自己这里的桂花糖,遗憾地摇摇头:"出宫时换了件衣裳,没带。" 楚璇撇嘴,退而求其次地将视线投向卖桂花糖的老妪。 萧逸起身去给她买了一盒,巴掌大的彩釉木盒,里面盛了十几颗乳黄色的桂花糖,楚璇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秀眉微蹙,飞快地嚼碎咽下去,全然不似在宫里那细吮慢品的样子。 萧逸没忍住笑出了声,低头看看被她推开的桂花糖盒,抬起头时视线向着前方一凝,收敛了笑容,道:"我约的人来了。" 楚璇忙回头看去,倏然一惊,萧逸约的人竟然是……江淮! 多日不见,江淮依旧一派风光霁月的翩翩公子模样,深蓝锦衫,封襟绣一株别致的墨兰,缓缓而来,宛如一幅风韵飘逸的丹青。 她惊愕地盯着江淮看了半天,直到萧逸沉下嗓子咳嗽了一声,才讪讪地把视线收回来。 江淮显然也没有料到萧逸会带着楚璇一块儿来,向他躬身施过礼,视线在楚璇身上凝了凝,才落座。 三人对酌,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沉滞,自然用作寒暄的废话也不多,萧逸很快便切入了正题。 "你这些日子替梁王往礼部安插了两个人,虽不是要职,但是掌管太庙宗祭,你们想干什么啊?把心思又用在萧家的列祖列宗身上了?" 萧逸的话悠悠缓缓,语调轻扬,依楚璇听来,不像是动了怒来找江淮算账的。 江淮瞧上去很是镇定,平波无澜地看向萧逸:"豆_豆_网。若陛下觉得臣行为欠妥,那处置臣便是。若是为了这事特意微服至此,那臣真是要惶恐了。" 这话听上去恭敬,实则充满了挑衅。 楚璇像看热闹大戏一样,目光莹亮地看向萧逸,等着他更精彩的应对。 萧逸冷眸瞥了她一眼,道:"你回京的时日已经不短了,在朝中任职已有好几个月,偶尔也会听人提起徐慕吧,你就全信了梁王的说辞,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楚璇睁大了眼,满是惊讶,萧逸今天竟是来摊牌的吗? 江淮脸上的表情与她一般无二,惊愕瞠目许久,才满是讥诮道:"原来陛下早就知道臣的身份了。" 萧逸给他斟了一杯热茶,悠然道:"梁王叔是怎么跟你说的,你父亲当年是他派到朕身边的细作,被朕发现,指使常景害死了他?" 江淮神色冷硬:"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 当然不是! 本来在看戏的楚璇猛地抻出脑袋,刚想替萧逸辩解,却又被萧逸狠剜了一眼,她忿忿地又把脑袋缩回来。 "安郎。"萧逸放缓了语调,唤出江淮的表字,语气随意,像是在唤阔别多年的老友一样。 他道:"当年朕登基时才只有四岁,梁王叔拥兵围宫,是徐慕率禁军杀进了太极宫,是他亲手把朕抱进了宣室殿,抱上了龙椅。若他是梁王细作,若朕当真难容他,那么今日,坐在这龙椅上的人就不是朕,所有的事都会不同。" 他说到最后,竟将视线落到了楚璇的身上,聊有深意道:"有些人的境遇也会不同。" 楚璇心里一动,生出些微妙的感觉。 还未等她细想,耳边传来江淮疏离寡凉的声音:"当年的恩怨臣知之甚少,只有一件事臣知道,父亲死后,梁王力求严审,是陛下和侯恒苑将此事摁下。父亲死无全尸,您却连一个公审都不愿意给他,如今您说你们是忠臣贤君,情义甚笃,若您是臣,您会相信吗?" 萧逸道:"那是梁王叔把事情栽赃到了常景的身上,他们同为辅臣,若是眼睁睁看着梁王叔斗倒了常景,那么朕便会失去一个牵制梁王叔的人,为了大局,当年是不得已为之。" 江淮缄默下来,眼中冷光凌然,显然不信。 萧逸闭了闭眼,耐心道:"安郎,你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该知道君子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不信的事朕也不强迫你信,只是你如今身在朝堂,行事便利,可以去查,可以多听,凡是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毫无痕迹,不可能有人可以颠倒黑白一辈子。" "只是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最好不要贸然站队,保护好自己。还有……"他的神情陡然变得严厉冷冽:"你帮着梁王往礼部塞几个人事小,可要是你手上沾了不该沾的血,做了损害社稷的事,就算你是徐慕的儿子,朕也不会留情。" 第23章 江淮面容紧绷,也不知是听进去没有,沉默了片刻,起身要告辞。只是他揖礼过后却没走,怔怔地看着楚璇,唇边提起一抹邈远清淡的笑:"楚伯伯曾经告诉过我,他与我爹是结义兄弟,他们曾经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的。我先出生,他们约定将来我长大了一定要娶楚伯伯的女儿为妻。" 他凝睇着楚璇,眼底透出温润的光:"这是个秘密,我答应了楚伯伯谁也不说,包括梁王。" 语罢,他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楚璇愣怔了许久,回忆着他的话,只觉有一座深埋已久的冰山自水面缓缓露出真容,带着被尘封的真相。 她要再往深处挖,却觉手背一热,萧逸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别费脑子了,今天带你出来就是要把什么都告诉你。" 他剑眉轻扬,看向天边似血灿烂的斜阳,道:"走吧,还有最后一个地方要去。" 马车一路疾驰,大约半个时辰才停,楚璇挑帘一看,竟是长安城门。 快到关门落钥的时辰,城门前人烟稀疏,因此显得那辆黑鬃锦蓬马车格外显眼。 楚晏正在城门前递送文牒,楚玥搀扶着云蘅郡主站在马车边等候,她们的大哥楚瑾在帮着小厮整理马嚼子。 楚璇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今天回南阳的。 望着父亲略微佝偻的背影,她眼睛发涩,想挑开帘子下去,却被萧逸握住手腕拉了回来。 他朝着楚璇轻轻摇了摇头。 "附近有梁王的探子,能带你来看看已是冒了很大的风险,你就在马车里看,帘子不要挑得太高,我跟你父亲说过了,他知道你会来。" 楚璇回过头去,见父亲已递交了文牒回到马车边,单手搀着自己的妻女上马车,身子却偏斜着,视线不着痕迹地左右环顾。 看到他们在的马车,游移的视线骤然停住。 因为隔得有些远,楚璇看不清父亲的神情,只能勉强看见他朝这边张望,夕阳在西,投落到地上颀长的身影,有鸿雁低飞而过,没入暮色红河里。 在这短短的遥隔对视里,楚璇终于明白了过去十八年都未曾能明白的事。 她只知道自己远离亲人,心中暗藏孤寂凄凉,今日才知,父亲心中的凄凉未必会比她浅,甚至于他而言,还多了难以言说的愧疚。 尘光缓慢流逝,站在远处的父亲悄悄朝她摆了摆手,她看不清父亲的神情,但她直觉,父亲应该在对她笑,弯弯笑眼里应当含着泪花,因为他回头时躲避着周围的探子,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扬起一骑黄沙,楚璇坐回绣垫上,听萧逸道:"南阳就在宛州境内,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梁王无路可走,最终只能派你父亲去宛州替他征兵。" 楚璇泪眼迷离地看向他,因为心里早有了猜测,所以并无太多意外。 "宛州是梁王的巢穴本营,他经营数年的钱粮人脉大多安置在那里,他有心要在宛州征召操练亲兵,为他日后的谋反做准备。而为了帝位稳固,他派去宛州的人只能是我的人。" "璇儿,你以为开局是御史台抓住了你父亲的错漏,死命弹劾他,直至把他送进了诏狱,其实那只不过是我们谋划好的一场戏。" "目的有三。其一楚晏只有失去官位成为白丁,才能成为梁王眼中不引人注意而又能做事的入宛人选;其二他一直是梁王府抵御外部风雨的一张盾牌,只有移开他这张盾牌,把大理寺卿交还给梁王的亲儿孙,才能挑动他们争夺内斗,让他们自内部而分裂;其三我指使老师和常景对付楚晏,可以消除梁王长久以来对他的怀疑。" 楚璇心里一动:"那我为了救父亲而给你下毒……" 萧逸微微一笑:"平心而论,萧鸢说的对。你这一招简直如神来之笔,妙极了。那时梁王按兵不动,一来是为了试探我,二来也是在试探你。若说我对付楚晏而使梁王对其消除了一小半的疑心,你这不要命的救父之举足让他消除剩下的大半。想骗过这老狐狸,唯有虚实结合,你是真不知道,所以不管他怎么试探你,从你这里也得不出真相。" 他摇摇头:"只是我们当时都没有料到你会这样做,着实被你给吓着了。还有……"萧逸略显怅惘:"我那时的伤心也是真的,因为发现,你果真是不怎么在意我的。" 楚璇抬眸看他,握住他的手,轻轻道:"那时我心里其实很怕,怕你真得会吃有毒的糕点,所以下在了榛子糕里,又准备了兔子。" 若不是这样,还没有那么容易被校事府查出来。 萧逸心情略好了些,将她拢入怀中,追忆道:"我四岁那年,父皇驾崩。梁王叔为阻止我顺利登基,派人围了太极宫,把我挡在了宫外。是你父亲探出康华门守卫薄弱,暗中递信给了徐慕,徐慕才抱着我杀出一条血路,杀进宣室殿,把我送到了龙椅上。" 第24章 "也就是因为此,让梁王对你父亲产生了怀疑,他为了试探你父亲的忠心,提出要把刚出生的你接入王府亲自抚养。" "璇儿,我那时才四岁,根本不知道,顺利登基的背后,有一个女孩的命运因我而彻底被改变。你总说我对你太好,可你不知道,比起我欠你的,我对你的好实在不值一提。" 楚璇在他的怀里仰头,浅瞳水润,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萧逸与她心有灵犀,无奈挑唇:"我曾经想过要告诉你真相的,可你自幼在梁王身边长大,被他教唆蛊惑得太深,对我敌意太深,我实在不敢冒这个险。因楚晏之所以能安稳潜伏在梁王身边,实在是付出了太沉重的代价。" 他喟叹道:"我不光亏欠了你,还亏欠了江淮,徐慕当年根本不是死在萧鸢的手里,也不是如外界所言死在落马道。" "当年萧鸢命其手下假扮邵阳守军在落马道设伏,而你父亲当时也在邵阳,其实这阴谋已经被你父亲提前得知了。他知道后火速通知了徐慕,让他不要走落马道。" 楚璇的心跳不由加快,似乎眼前黄沙遍野,遮云蔽日,回到了那硝烟弥漫、血雨腥风的战场。 "可是徐慕不肯。他担心自己突然改道会引发梁王和萧鸢的怀疑,毕竟那时萧鸢计划缜密,知道的人很少。当年奇袭康华门已经让梁王对你父亲起了疑心,若是这一次再让他们察觉到计划被泄露,你父亲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萧逸眼中有浓重的伤悒沉落,声音亦如染了烟沙:"所以,徐慕决定要冒险带兵走一趟落马道。" 马车辘辘驶入东城,离宵禁还有半个时辰,耳边喧嚣渐息,马车里安静至极。 楚璇感觉到萧逸握住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是飘浮的:"他早有准备,落马道惊险奇峻,但徐慕也是骁勇善战的大将,虽然看着无比艰险,但他还是顺利通过了落马道。" 楚璇禀息看着萧逸,见他微顿了顿,眼中漫过伤慨:"他活着走过了落马道,死在了离落马道五里外的丰邑台。" "为什么?"楚璇轻声问:"他是在落马道受了伤吗?" 萧逸沉默片刻,道:"当年还是你父亲顺着山道一路找下去,在丰邑台找到了他的尸体,比传闻中的好一些,不是死无全尸,是被人一剑毙命。" "剑?"楚璇诧异,在她听过的各个版本里,都是徐慕曾在落马道九死一生,就算事实是他侥幸逃了出去,那也可能是被落石砸伤,怎么可能是死于剑伤? 萧逸道:"后来楚晏查证过,萧鸢一直在落马道没有离开过,他为了向梁王邀功,在没有找到徐慕尸体的情形下,捡了些尸块回去,对外谎称徐慕死无全尸。" 楚璇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萧鸢自始至终都那么笃信父亲不是萧逸安插在梁王身边的细作,他经历过落马道那一战,心里认定了父亲若是细作,必定会提前向徐慕发出讯号,而徐慕也压根不会走那条道。 也这就是为什么徐慕在明知危险的情况下还要自涉险境,他是用命在换父亲能安稳潜伏在梁王身边。 她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无数次萧逸在面对她时总是欲言又止,怀难挣扎的模样。 他想对她坦诚以待,可是又不敢冒这个险,他害怕因为儿女情长而使父亲暴露,若是这样,那他的义兄就白死了。 楚璇紧抱住萧逸的胳膊,努力驱散那些使心发颤的浓烈情绪,顺着萧逸方才的思路,轻声道:"若是这样,那徐统领不是萧鸢杀的,杀他的另有其人,你可查出来了?" 萧逸缓缓摇头。 "那时梁王不在邵阳,而萧鸢设此局也是瞒着他的,他不可能未卜先知派人守在丰邑台等着截杀徐慕。我派校事府追查此事多年,几乎可以肯定徐慕的死跟梁王无关。而这也说明,我们的敌人除了摆在明面上的,还有一个藏在暗处,藏在萧鸢的身后,甚至是藏在梁王的身后。" 这一次楚璇福至心灵,反应极快:"宛州。" 萧逸赞赏似得淡淡一笑:"聪明。梁王积蓄在宛州的财力物力已超出了正常该有的水准,我让楚晏入宛,不光是为了掌控他所招募起来的私军,更是为了更深地去探听梁王身后人的虚实。若这样一个人真得存在,那他很有可能在不停地为梁王府的版图扩张而提供钱粮,甚至一直在为梁王出谋划策。" 楚璇敛眉思索了一番,陡然想起萧鸢曾经说过的话:"萧鸢说……胥朝新登位的胥王与梁王私交甚好,是他为梁王招募私军提供钱粮。" 萧逸道:"我早就派人查过这个胥王秦怀仲,他在登位前曾是胥朝槐林南院一品军侯,血统纯正但实力不足,自登位以来胥朝的朝政便把持在丞相秦攸的手里,他自身尚且难保,不可能顾得上梁王。萧鸢跟你说是他,不是在胡扯就是连他也不知道这个背后人到底是谁。" 第25章 楚璇皱着眉思考良久,道:"可是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杀徐统领?既然他一直躲在梁王背后,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从暗处走出来?" 此问一落,马车骤然而停,楚璇掀开帘子一看,外面暮色四合,罩着琼台瑶阁,黛山芙蕖。 他们已经回宫了。 明明萧逸口口声声要带她出去玩,到头来却又给她灌了这么多沉重的秘密。又不知为何,楚璇消化了真相之后却不觉得沉重了,反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她的夫君和父亲其实从来都是一个阵营的,这真是一件好的不能再好的事。 自从她与萧逸交心以来,就经常做噩梦,梦里不是萧逸把她爹捅死了,就是她爹把萧逸一巴掌拍死了,那滋味真是……谁经历谁知道。 "你爹可能真得想一巴掌把我拍死。"萧逸脱了外裳躺在绣榻上,歪头看向在妆台前梳头的楚璇,"四年前,我跟他说我想娶你,他当即就要上来跟我拼命,还说‘我给你卖命,你惦记我女儿!’,要不是老师拦着,还真不好说他会不会打我。" 楚璇噗嗤一声笑出来,刚刚描画过的远山眉峰轻轻翘起,与眼角的一点绯丽的胭脂相映,说不尽的妩媚风情。 萧逸懒散地翻了个身,朝她勾了勾手指:"你过来,让我亲亲,亲完了我才能接着往后说,不然我这老男人记性不太好,想不起来许多。" 楚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萧逸自一出生就是出了名的神童,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他不是记性不好,是心眼太小,这茬还记着呢。 她放下梨花木梳,散着头发过去,被萧逸勾腰拢进了怀里,好一顿揉捏亲吻,才把气息全乱了的楚璇从怀里捞出来。 抚着她唇角化开的口脂,打趣道:"这几夜累着你了,本想今晚让你安生睡觉,可你娇喘成这样,分明是在勾引我。" 楚璇斜睨了他一眼,这人惯常无耻,最会得便宜卖乖。 萧逸观她眼角微挑,明明是清冷的神情,可胭脂晕染,杏腮桃眸,分明媚到了骨子里,勾得人心魂都好像飘了起来。 他把她的手搁在自己心口上,让那柔软如绵的小手抚着心口跃跃的跳动,笑道:"好了,不调戏你了,接着说。" "年前骊山行宫那场波折,楚晏要把你偷出来,是背着我。我后来查出是他在背后捣鬼,才对萧雁迟重拿轻放。不管怎么说,他对我是忠心的,可好像对我这个女婿总是不太满意。" 楚璇一脸嫌弃:"你城府这么深,心机这么重,还对自己的外甥女起色心,诚然咱们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可你做到这份儿上,哪个当爹的能对你满意啊?别说我爹,就是我……" 她声音渐低,止住了后面的话。 楚璇从来没有对萧逸说过,在十四岁以前,其实她还是很喜欢他这个小舅舅的,只是这种喜欢无关男女情爱,只是对一个一直关照自己的长辈,天然生出的崇拜与依赖。 可这种喜欢到了她要被逼着退掉还算满意的婚事,被逼着进宫,在明知他和梁王两方都各怀心思,在意识到自己是个以色侍君的棋子时,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更何况,还有萧鸢对她做的恶心事在前。 那是她的舅舅,这也是她的舅舅,从经历了被人撕光寝衣摁在榻上之后,她对于这些事就变得敏感至极。 那时毫不知情的萧逸还偏偏要跑过来对她表达爱意,更是撞在了刀口上。 可想而知,她在初进宫时,对萧逸会有什么样的看法。 若她是个在单纯环境里长大的女孩,在那三年里或许会早一些发现,萧逸跟那个色|欲熏心的萧鸢是不一样的。 可她偏偏是楚璇,是自小看惯了人情冷暖,世间炎凉的楚璇,心扉外裹着一层冰冷的硬壳,想要敞开,何其之艰难。 不过所幸,到底是敞开了,虽然晚了点。 萧逸低头看看窝在他怀里偷笑的楚璇,知在她心里好些事都过去了,便放下心,挠了挠她的头顶,道:"你是不是把我跟萧鸢那个王八蛋联想在了一起?我跟你说,从一知道那档子让人窝火的事,我就猜到了。"他不禁瘪了嘴,满是憋屈道:"我才知道,这些年我可真是冤得慌。" 楚璇眸若澄江水,粼粼看向他。 那一点刚生出来的憋屈瞬时消散。 萧逸又乐滋滋地将她搂进怀里,结束这个话题,开始讨论萧庭寒。 楚璇把自己的应对跟萧逸说了,萧逸恍然一惊,因她的应对竟跟自己所想出来的应对之策不谋而合。 他沉默了良久,突然坐起身,郑重地看着楚璇,问:"璇儿,你想不想念点书?" 楚璇一诧,道:"我在梁王府的时候念过书,《诗经》、《国史》、《曲韵》……" 她虽然不受重视,可到底是王府里养大的贵女,明面上的排场不会落下她,梁王最好面子,女孙辈都是能吟诗作对的,随便挑出哪一个都不会失了风雅。 第26章 萧逸却嗤道:"世家里教导女子读书,不过是流于表面,侑酒助兴是够,若要真拿出来用那都是花拳绣腿胭脂枪。" 楚璇盘腿坐在绣榻上,静静看着萧逸,半天才道:"你这是在嫌我读书少吗?我告诉你,我是想多读些书的,可是请到王府后院里的夫子只肯教这么多,他说够用了。" "我还想过让三舅舅教我,可他到底不是我的亲舅舅,瓜田李下,闲言碎语,我不能总往他跟前凑。" 萧逸听出这话里的委屈和嗔责,忙握住她的手,苦笑道:"你别多心,我是觉得你有个好脑子,是个可塑之才,只是自小无人用心教导你,枉费了这天生的奇智。我呢近来还不算忙,所以想当你这小丫头的老师,好好教教你。" 楚璇眼里放出精光。 萧逸歪着脑袋思索了一阵,霍得从榻上起身,到床边的檀木箱里一阵翻腾,他跟楚璇好时,几乎夜夜宿在长秋殿,因而素有几本经常看的书他是干脆放在长秋殿了。 翻了半天,终于翻出来。 他挑拣了一遍,挑出两本:《论语》、《中庸》。 赶在楚璇要发表意见之前,他抢先道:"我知道你肯定看过,但这两本书凝集先人智慧,非是浅尝消遣之籍,即便我从小对它们倒背如流,可经历的事多了,每每重新翻看,总会有不同的感悟。" "你先读一遍,以后每天晚上用完了晚膳我再给你点拨点拨……过一个月我们再上《太平御览》和《北堂书钞》。" 楚璇像捧宝贝一样把书接过来,择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榻上一页一页翻看。 她看书,萧逸就找了折子出来看。 大约看了一个时辰,高显仁进来送刚出锅的雪花糕,两人都放下各自手里的东西,就着茶吃起来。 吃了一阵,萧逸又上来些心事:"我有些担心江淮。" 楚璇捏雪花糕的手颤了颤,抖落了些糖霜在书上,她对书正是爱惜的时候,忙把书册立起来把糖霜扑落干净。 这空荡儿萧逸还在说:"这小子是圣贤书读傻了,这么长时间竟还没看出来梁王是黑是白,偏偏他这个傻样,好些事还不能告诉他,能告诉他的差不多今天都说了,眼瞧着他是不信。" "我倒不怕他对付我,就怕他在梁王的蛊惑下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他毕竟是义兄唯一的儿子,我还想着将来能好好栽培他,若是误入了歧途可怎么好?" 楚璇抱着书想了想,觉得萧逸在杞人忧天。 她心中无比笃定,江淮不会误入歧途的。他是个至仁至义的人,从他的身上隐约可以看见当年那热血忠臣徐慕的影子,他们是一样的人,就算曾经站在歧途的边缘,迟早也会回归正途。 可这些话她说又不太合适,琢磨了琢磨,随口道:"没事,等他和楚玥成了亲,让我爹看着他。" 此话一出,萧逸又有些别扭了。 "楚玥也是个问题。当年义兄生前和你父亲定下了婚约,两人要结儿女亲家。如今斯人已逝,诺却重逾泰山,不管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还是告慰亡灵,这门婚事能成都是最好的。" "当年他要娶你,我虽心里不是滋味,但瞧着你们还是比较般配的。如今换成楚玥,我是怎么看怎么闹心,你说你爹就不能抽空教教他这女儿如何做人吗?" 楚璇闷头想了半天,摇头:"没用,我娘疼楚玥疼得紧,我爹伸不进去手。" 萧逸叹了口气,思来想去,清官难断的家务事,人家爹都伸不进去手,他更是连手都伸不得。 所幸楚玥已经跟随父母回了南阳,暂且不会与江淮成婚,就算闹心也不是眼跟前的闹心,可以先放一放。 坊间关于楚璇和江淮的流言已渐渐平息,只是被这么一闹,萧逸本来早已计划好的立后大计又得往后推延。 梁王那边近来忙着查萧鸢被杀一案,查来查去,查到了侯恒苑的身上。 原来萧鸢被杀的那夜,侯恒苑也曾造访安平乐坊。 侯老尚书年逾六旬,为人正派,自然不会是乐坊里的常客。大理寺把他请去询问,他也只道是与儒林好友相约在此,对酌了几杯,根本没见着云麾将军。 大理寺寻不出旁的证据,且萧鸢身形魁梧,又有不凡的武艺在身,根本不可能被一个六旬书生杀害。 线索只能断在这里,大理寺又客客气气地把侯恒苑送出来。 这其实是萧逸放出来的迷雾。 他在派人杀萧鸢之前,曾思来想去,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固然是好,可是缜密了,也不一定能消除梁王对他的怀疑。 放眼整个京城,除了皇帝陛下和皇帝陛下手中的校事府,还有谁有本事能毫无痕迹地送云麾将军见阎王? 毕竟这事牵扯着楚璇和萧鸢之间的旧官司,若是让梁王顺藤摸瓜揪出来,对楚璇不是好事,对那好容易获得信任去了宛州的楚晏也不是好事。 第27章 所以他放出来侯恒苑这个迷雾。 梁王该相信,凭萧逸的城府,若真是他动的手,那他最信任倚重的老师就不会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个乐坊。 可侯恒苑又是绝对清白的,因为根本不是他动的手,所以任何在他身上的摸查都是枉然。 实则虚矣,虚则实矣,且让梁王查去吧,他在这案子上放的心思越多,对宛州的关注就会越少。 这事一放,楚璇的功课堪称进步神速。 萧逸果然没有看错她,这小丫头是玲珑心思水晶肝,一点即通,短短月余,已能同他讲经论典,虽然偶有差错浅薄之处,但境界与才思同过去相比确不能同日而语。 他脑子里隐隐有个念头,自觉有些大胆,翻来覆去想过,还是决定把楚璇带进宣室殿,在御案后置了架墨色厚绸面屏风,有要臣奏事时就先让楚璇躲在屏风后听着。 前面几天都很顺利,虽然楚璇最初对大周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有些顾忌,但到后来还能跟萧逸讨论一下朝政。 可今天,安静许久的侯恒苑要来奏事了。 楚璇知道这老尚书不待见自己,想走,被萧逸一把拉了回来。 他幽秘笑道:"我看他八成是为了母后的事而来,我近日与祈康殿疏远,他大概看不下去了。这事一搬出来,不出意外就会牵扯到你,你就不想知道,我这位老师在我面前都是怎么说你的?" 楚璇被他说得动了心,半推半就地又回了屏风后。 "陛下,孝乃百善之首,太后虽不是您的生母,但好歹养育您二十二年,您是帝王,德性乃天下表率,这样薄待养母,时日久了是会惹天下人非议的。" 楚璇在屏风后听着,心道萧逸可真是只老狐狸,把他老师摸得透透的。 屏风前的萧逸长久沉默着,没接话。 侯恒苑见他一副油米不进的样儿,不禁加重了语气:"天子有内宠这原不是值得拿出来说的事,可这宠妃若是心术不正,专门挑拨陛下与太后不和,那就是狐媚惑主,该撵出宫去!" 楚璇在屏风后啃着指头,心道:你才心术不正!你全家都心术不正! 她就纳了闷了,她从前不知道,可如今知道了,她爹是皇帝安插在奸王身边的眼线,且功勋卓著,这些事作为首辅的侯恒苑一清二楚。 且萧逸跟她说过,父亲是先帝在时替他安排下的,当年就是侯恒苑从应试举子里把她爹物色挑选出来的。 他明知道她不是奸臣的女儿,怎么能这么针对她! 他的良心不会痛吗? 越想越气,没注意有一团毛茸茸钻到了她的脚边,那是胥朝进贡来的哈皮狗——据说是胥朝丞相秦攸的千金秦莺莺亲自挑选送给萧逸的。 秦莺莺五年前曾随父兄来过大周,但楚璇没见过,据人说是个灵气逼人的大美人,而且好像……对萧逸还有些意思。奈何当时胥朝内乱,她不得不随父兄回国。 此一别,便是五年。 楚璇刚刚偷看了萧逸藏起来的奏疏,胥朝会在下个月派使团入长安,而且!这位秦莺莺姑娘正在使团之列。 楚璇就憋着气,心道那常冰绡到如今还经常出入祈康殿,还没料理明白呢,又来一个,难怪萧逸近来总是鬼鬼祟祟,原来是怕被她先知道了。 在侯恒苑来之前,她正打算要跟萧逸算账呢,谁知被这老尚书打断了。 没事,楚璇打定主意,这账铁定要算,人铁定要审,哪怕他白天再忙,晚上总有闲下来的时候。 因这些缘由,楚璇对这哈皮狗总提不起喜爱,也没察觉它竟静悄悄爬到了她的脚边。 这哈皮狗长得又憨又傻,正吊着一双三角眼颇为忧郁地看楚璇,见楚璇许久没注意到它,忧郁渐转成了气恼,亮出白牙和蓝舌,咬住了她的脚趾。 "啊!" 被惊吓到的楚璇低呼了一声,立即反应过来,忙捂住自己的嘴。 殿里一时悄寂无声。 侯恒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瞧着忍俊不禁、苦苦憋笑的萧逸,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缄默良久,他决定给彼此留一些体面,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 "臣以为,陛下应当孝顺太后,晨昏定省,楚贵妃更是应当勤去伺候着,这都是应当应分的,陛下之责,应对后宫多加管束,而不是让后宫牵着鼻子走。" 侯恒苑结束了他的规劝之言,紧紧盯着憋笑憋得脸涨红的萧逸,终于忍无可忍,满是怒气又夹杂着些微委屈地吼道:"陛下,你怎么能这样!你让那妖女出来!" 萧逸以手遮唇,连笑了几声,伸手向后敲了敲屏风的雕花木棱,板起脸一本正经道:"璇儿,没听见老师的话吗?出来!" 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楚璇揽着臂纱,趔趄着小步踱出来,硬着头皮迎上侯恒苑那张吊丧脸,轻轻道了声"侯尚书"。 第28章 侯恒苑额前的青筋凸起,怒瞪了楚璇半天,终于还是把矛头对准萧逸,他大义凛然地看向天子,蓄足了中气,刚要说话,被萧逸开口打断。 "朕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萧逸和煦笑道:"她没有干政,朕就是让她在屏风后听一听,听总不碍事吧。" 侯恒苑胸前的褚色官袍绣襟阵阵起伏,他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喷涌欲出的怒气,拿出了毕生的耐心和好脾气,缓声道:"殿前议事,来的都是朝中重臣,议的都是社稷要事,事关大周根基,怎能让女子随意窥得天机?" "朝政是朝政,后宫是后宫,妃嫔的位置在后宫,不管获得的天子殊宠再多,都得切记不能逾越了本分。" 最后一句话是对楚璇说的。 楚璇盯着侯恒苑那张大公无私、生硬如铁的脸,不禁生出来些幽愤,但顾念他年事高,辈分长,又是萧逸的老师,不好太造次无礼,便把嗓子眼里的话都咽了回去。 萧逸旁观在侧,却看出来她有话要说,勾唇一笑,不嫌事大地道:"璇儿,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但说无妨。" 楚璇看看萧逸,又看看侯恒苑,颇为含蓄内敛地摇摇头。 侯恒苑瞧她这副样子,反倒上来气,沉声道:"贵妃娘娘有话请说,有教训也请说,臣也不是没听过难听话,只要言之有理,臣定坦然受之。" 楚璇缩在袖子里的手紧攥成拳,心道这老家伙怎么如此迂腐刚硬,偏偏还将自己摆在了看似一尘不染的道德之峰上,以先人之姿睥睨他们这些愚蠢且顽劣的芸芸众生,好像只有他才是护国卫道的忠臣孤老,她就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 她严重怀疑,这老头把自己当成了拼死直谏的比干,而她就是那不要脸、残害忠良的狐狸精。 这说好听点是刚直不阿,难听点简直就是在犯癔症。 她有那心思,有那功夫,去害他干什么?还不如沉下心来研究研究如何媚上惑主来得实在。 深吸了口气,楚璇微微一笑,柔声道:"您是陛下的老师,您说什么都对,包括您刚才说朝政是朝政,后宫是后宫,各自有各自的位置,嫔妃的位置在后宫,朝臣的位置在前朝。" 侯恒苑依旧脊背挺直的站着,一脸的坦荡无私,却不知为何,看着楚璇那双蕴满灵光的艳眸,突生出些不安。 只见她抬手扶了扶鬓侧的赤金鸢尾钗,不经意间,透出懒散又略带几分妖娆的风韵,她一字一句无比清晰道:"我清楚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在朝堂,不能向朝堂伸手,可……您的位置也不在后宫啊。" 侯恒苑被这么轻软软的一噎,当即就上不来话了,吹胡子翘髭地瞪着她,瞪了她一会儿,转头改瞪萧逸。 萧逸正一脸春光温柔地凝睇着楚璇,眸光里满是宠溺,触到他老师满是控诉的眼神,勉强把过分上扬的唇角收回来些许,一本正经道:"璇儿,不能乱说话。侯尚书是朕的老师,老师怎么会有错呢?" 他瞟了眼神色缓和些的侯恒苑,慢悠悠道:"就算他真有错,那也不能说出来。他年事已高,咱得给他留点颜面。" 侯恒苑脸上的表情骤然僵住。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一手教大的皇帝陛下,在无声的注视下,突然觉得自己头有点晕,还有……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且艰难,一阵晕眩,只觉殿中的雕梁画壁陡然翻转,一片黑幕兜头落下,他阖上眼睛歪倒在地。 楚璇:…… 萧逸:…… 两人呆愣了瞬间,楚璇忙扬声让外面叫御医,萧逸则快手快脚地把侯恒苑扶到榻上。 御医诊了半天脉,汤药灌进去许多,只说是怒极攻心,没什么大碍。 侯恒苑很快就醒了,醒来看都没看萧逸和楚璇一眼,挣扎着从榻上滚下来,脚步发着虚就踉跄往外奔,头都没回。 御医退下了,侯恒苑走了,近前侍奉的宫女内侍全都散了。 殿内重归于寂,分外悄静。 萧逸和楚璇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缄然良久,楚璇抬手撩了撩鬓边的碎发,轻咳了一声,道:"我就说我别在这儿吧,看把老尚书气的,若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萧逸道:"我让你在这儿听,我也没让你拿话堵他啊。" 楚璇埋怨道:"你是没有,可你一直一脸赞赏地看着我,眼神里透露出满满的鼓舞,我被你这么看着,我就有了底气,壮了胆子,没能忍气吞声,一股脑把藏在心里的话全说出来了。" 她顿了顿,抚住胸口,很是回味地想了想方才的场景,轻绽笑靥,美滋滋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可以直面旁人的偏见与污蔑,能勇敢地为自己说话。从前遇到这种情形,我习惯了要瞻前顾后,犹豫难决,最后还得逼着自己把委屈生吞下去。" 第29章 萧逸目光柔和,满是纵容地看着她,笑说:"从今往后你这习惯就要改了。因你与过去已不同,现在有人给你撑腰了,你可以行事欠妥,可以没规没矩,但唯独不必要再去忍气吞声。我向你保证,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你。" "我的璇儿一点身娇体贵,美貌倾城,天生就是该一点委屈不能受的。" 楚璇只觉心里暖融融的,跳进萧逸的怀里,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痴痴眷眷地仰头凝望着他:"思弈,你真好……"她秀致的唇角绽开如花般的笑,娇滴滴道:"你要是能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那你就更好了。" 说罢,她从袖中拿出一方黄锦封奏疏。 萧逸接过来展开扫了眼,当即颓然道:"我都藏那么严实了,还能被你翻出来,你是属老鼠的吗?" 楚璇踮起脚,飞起兰花指,轻揪住萧逸的衣领,露出四颗白皙小巧的贝齿,霍霍磨着看向他,笑得娇俏,笑得天真:"他们都说那个秦莺莺出身胥朝皇族,是丞相秦攸的爱女,不仅血统高贵,人长得也漂亮,而且……他们都说跟陛下特别般配。" 萧逸静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问:"‘他们都说’中的这个‘他们’是谁?" 话音刚落,高显仁正端了两瓯热茶进来,乍听到萧逸这样问,他手劲一软,险些把漆盘扔了,那茶瓯在盘上‘咣当咣当’响,成功吸引了萧逸的目光。 高显仁深深躬下身,把茶瓯搁桌上,紧盯着地快步退出去。 萧逸暗咬了咬牙,心道这老东西是不是想死了…… 楚璇提溜着他的衣领把他偏斜的身子揪回来,与他双目相对,忽略掉他的问题,接着笑问:"胥朝使团什么时候来啊?你和秦莺莺有没有私下里通过信?信里都说什么了?她为什么要送你哈皮狗啊?你又怎么肯让这哈皮狗在前殿乱晃悠,是不是爱屋及乌?" 她连抛出好几个质问,偏偏笑容可掬,音色柔软,就跟在和他谈情说爱一样。 萧逸望着她明艳动人的脸庞,只觉有股凉风迎面吹到头顶,不自觉打了个战栗。 他抬手指天:"我发誓,我跟秦莺莺绝对是清白的,等你见到她你就明白了,我怎么可能跟她不清白?简直是笑话。" 他说得笃定,却让楚璇对这位素昧蒙面的秦莺莺生起了大大的好奇心。 长安的四月,正是紫藤花开的好时节,御苑里的游廊上攀着成片繁茂如织的紫藤,参差垂落在雕栏上,迎着朝霞,开得正灿烂。 胥朝使团依国书之约而进京,由鸿胪寺接待,安顿在京中别馆。 这是胥王秦怀仲登位后第一次派使团入京参拜大周皇帝,因此双方都十分重视,萧逸更是列开大阵仗,派礼官到城门外迎接胥朝使团。 使团之首是胥朝官拜文林郎的孟昭,他年逾四旬,是丞相秦攸的心腹,其余随行之人无外乎文臣武将,但众多儿郎中有一位女子,就是那颇为传奇的秦莺莺。 楚璇曾在书里见过,胥朝女子相较大周来说,地位很是高贵,时常有公主摄政的情形出行,大约四十年前就出现过一位颇为传奇的公主别夏…… 但胥朝内部素有成规,女子是不能在朝为官的,供于女子可挑拣的职位依旧在后宫,这就奇怪了,秦莺莺一介女流,是如何混进胥朝使团的? 这事萧逸倒是痛快给了楚璇解答。 胥朝除摆在明面上的属僚衙门外,还有一个隐在暗处的机构——宗府。 听名字倒像是大周专管犯了事的宗室子弟的宗正府,但萧逸说,这完全是两回事。 宗府掌胥朝除国库以外的所有钱粮,只有重臣和皇族才知道它的存在,且每任宗府的主人都是女子,而秦莺莺就是这一任宗府主人。 楚璇沉眉思索了许久,倏然眼睛一亮:"掌胥朝钱粮的宗府……梁王那些来历不明的钱粮?" 萧逸淡淡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满是赞赏:"真聪明,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让秦莺莺来长安了吧。" 楚璇静默片刻,歪头看向他:"你一定要让秦莺莺来?她不是自己来的,是你邀来的,你们果然私下里通过信!" 萧逸:…… 女人太聪明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因无意一句话漏出来的破绽,萧逸哄了楚璇半天,待她终于稍稍消了气,萧逸便紧赶着时辰去琼华殿赴宴。 胥朝使团今天到,萧逸在琼华殿设宴为他们洗尘。 楚璇自个儿在长秋殿翻看萧逸新给她找出来的《太平御览》,却总是心不在焉,应付了一晚上,连一页都没翻过去。 丝竹声自琼华殿飘过来,搅得楚璇心绪难安。待这丝竹声停了,却迟迟不见萧逸过来,楚璇的心更加难安。 她犹豫挣扎了许久,终于合上书,乘辇去了宣室殿。 第30章 萧逸没回来,小黄门将她让进去,偌大的殿里只有一狗一人。 一个身形高挑,容颜艳丽的女子抱着哈皮狗,给它挠着痒痒,一边挠一边念叨:"小花啊,你怎么瘦了?萧逸果然是个没心的,肯定没有照顾好你。" 楚璇握着珊瑚珠帘的手微微一滞,带的珠帘相撞,发出清越细碎的响声。 那女子察觉到有人,歪头看过来。 两人对视,都怔住了。 楚璇发怔,是因为她发现这女子的容貌并不是寻常的艳丽,五官深邃突出,轮廓分明,胭脂用色很是秾艳,她在打量过程中甚至还琢磨了一下,若非这浓妆艳抹,掩盖了本来姿色,大约会比看到的更加出众。 果然不愧是美名在外的胥朝佳人。 那女子也在盯着楚璇打量,打量了半天,放下小花,扭着腰胯仪态婀娜地走过来,拂开珠帘,含笑看着楚璇,目中满是惊艳,滋滋叹道:"哎呀呀,瞧瞧这小模样长的,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萧逸那混蛋果然艳福不浅。" 楚璇:…… 这胥朝佳人的风格好像跟她想的不太一样。 那女子却越发热情似火,甚至不甘于言语的赞叹,伸出手指勾向楚璇的脸颊:"瞧瞧这小脸,嫩的跟水豆腐似的,瞧瞧这眼睛,跟长了钩会勾人似得……" 楚璇向后一退,避开她的手指,眨巴着眼睛,静静看着她。 那女子愣了愣,立即上前一步,笑靥如花地道:"哦,忘了说我是谁了,我是秦莺莺,你大概听过我的名字。"她伸出纤纤玉手,抚了抚楚璇端在襟前的手背,笑道:"外面人可能都说我和萧逸是珠联璧合的一对,我告诉你,那纯属是放屁,萧逸就算修到下辈子也配不上我。" 楚璇:…… 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好像今天晚上不该来这里…… 秦莺莺见她久久不语,微敛了笑意,满是探究地打量她:"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你是个哑巴?不对啊,没听说过楚贵妃是哑巴……"她终于想起了最关键的,凝眸问她:"你是楚贵妃吧?" 楚璇:…… 敢情被调戏了半天,对方还不知道她是谁。 她在心里酝酿了一番,琢磨了一番,想着该如何开口才能既得体又不会尴尬,秦莺莺却错把她的沉默当成了否认,眼睛亮了亮,充满期待:"你不是楚贵妃?那你就不是萧逸的女人……你跟我回胥朝吧。" 楚璇:…… 事情的发展也太诡异了吧,这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秦莺莺上前一步,手游移在楚璇的手边,似乎想要拉她的手,又生怕唐突了美人,便隔着半寸,羞答答地一笑:"你别怕,萧逸那混蛋有事求我呢,只要你不是楚贵妃,我向他开口,他定会答应的。" 殿门被推开,涌进来一阵带着浓郁花香的春风。 萧逸快步而入,翻着白眼瞥了一下秦莺莺,冷声道:"不巧,她就是楚贵妃。"说着,把楚璇拉进他的怀里,离秦莺莺远远的。 秦莺莺眼中的神采飞快的寂落黯淡下来,犹如流星入海,被漆黑所吞没。 她像是个被夺去了玩具的小孩子,充满渴求又恋恋不舍地望着楚璇。 萧逸只当没看见,朝她招了招手:"过来,说正事。天色不早了,你得快些出宫回别馆,所以长话短说,说重点。" 秦莺莺不甘心地望着楚璇扭捏了一阵,郁郁地踱到萧逸对面坐下。 "我查了宗府记录,这近二十年里共有百余条说不清楚的账目,都是往外提钱粮,我粗略核对了一下,跟你给我的数目基本吻合,几乎可以肯定,梁王手里多出来的源源不断的钱粮就是出自胥朝宗府。" 萧逸抬眼看向她,她立即道:"我去年才接手宗府,对于宗府的运作才摸清。我只敢保证,在我的掌控下,不会有人能从宗府里提出钱粮。" 萧逸默了默,道:"不要这样,你应该糊涂一些,手劲放松些。" 秦莺莺思忖片刻,道:"你是说引蛇出洞?" 萧逸摇头:"都二十年了,对方几乎没有露出马脚,这说明隐藏得很深,就算引,引出来的也只是小虾小蟹,不会是大蛇。我的意思是,从前他们都能从宗府提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如今换你来执掌宗府,便再也提不出来,恐怕他们不会容你。" 秦莺莺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他们会杀我?" 萧逸面容严凛,点头。 气氛一下沉滞下来,再无人说话。 楚璇给他们两人斟了茶,萧逸飘移的视线便随着她的动作凝在了她的身上,直到她坐回他的身边,他悄悄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才道:"还有,我让你查的别夏公主。" 秦莺莺道:"四十五年前摄政公主别夏与老胥王的一战落败,率残部逃到了大周,从此便失去了音讯。五年前,我父亲派出的人查到别夏的踪迹,得知她早已去世。虽然她死了,但我怀疑别夏在离开胥朝时曾为日后的复辟而留下了心腹眼线,他们之所以会从宗府予取予夺,可能就是别夏公主留下的眼线在出力。" 第31章 萧逸抬头:"可能?" 秦莺莺苦涩道:"对,可能。这些人就像是深海里冒头的惊兽,我一抓就飞快沉入海底,自杀的自杀,消失的消失,全然无从查起。不过……"她话音一转,目中聚敛起凌锐的精光:"反应这么快,也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的背后有人指使,他们不再是别夏留下的孤臣散棋,早有人联络到他们,把他们收归麾下,为其效力。这个人可能是别夏的旧部,也可能是别夏的子女。" 萧逸问:"旧部还是子女?" 秦莺莺略加思忖,干脆道:"子女。若是和别夏没有血缘关系的旧部,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收复她留下的遗臣,至少会闹出点动静。像现在这样无声无息,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旧主血脉,众望所归。" "旧主血脉,众望所归。"萧逸反复吟念……他歪头看了眼更漏,道:"时辰不早了,你该出宫了。" 秦莺莺干脆起身,又缠黏地看了眼楚璇,长叹一口气,扭着腰胯仪态万方地出了殿门。 等殿门关上,楚璇才拉扯了下萧逸的袍角,轻轻道:"这位秦姑娘好奇怪啊,她是个姑娘家啊,怎么还来摸我的手……" 萧逸本在沉思,闻言一下警醒了过来,凝目看向楚璇:"你说什么?她摸你手?" 楚璇不好意思地点头。 "她还摸你哪儿了?"萧逸边问,边往御案底下去摸他的剑。 吓得楚璇忙摇头:"没了,没了,都是女人,摸下手也没什么。" 萧逸压根没听进去,摸出剑,望了眼殿外的沉酽夜色,嘱咐楚璇别出殿门,起身快步追了出去…… 楚璇如何能在殿里安心待得住? 她忙跑到轩窗前,见萧逸顺着丹墀快步拾阶而下,殿前禁军齐刷刷跟上,被他甩手挥退了。 夜色沉酽,烛光若散珠落在幽深静谧的宫闱里,周遭皆静悄悄的,唯有鸟雀凭枝嘤啾。 蓦地,一声惨叫响在黑夜里,如巨石遽然坠落寒潭,击碎了无波无漪的平静水面,直沉潭底,沉得人心尖发颤。 只是这声惨叫极短促,如昙花一现般的响了一下,便再无动静。 附近栖枝鸟雀被惊得扑通着翅膀四散飞开,枝桠乱颤,花叶坠落,扑簌簌掉在地上,掀起一片惊尘。 宣室殿前的禁卫们面面相觑,心里不由得忐忑起来。 依照他们的经验,这种动静肯定是叫了一声之后就被堵住嘴摁在角落里了,且根据那声音的凄烈程度,恐怕被打得不轻。 皇帝陛下是拿着剑出去的,怕是要出人命了吧…… 楚璇在殿内也听得心惊胆颤,这秦莺莺可是胥朝使臣啊!萧逸不会这么不知道轻重吧。 她在窗前徘徊,心焦难耐,正想出去看看究竟,殿门被推开,萧逸回来了。 楚璇怔怔了片刻,忙上前去检查他的剑。 剑身银白,暗缕飞龙跃祥云的纹饰,干干净净,半滴血渍都没有。 楚璇长舒了口气,把剑插回剑鞘,却发现鞘尖烂了…… 萧逸一脸平淡地把剑拿过来,放在置剑架上,道:"以后不许让她靠近你,凡离你半丈内,你就打她脸。" "啊?"楚璇有些发懵:"好歹是个姑娘家,打人家脸不好吧。" 萧逸反手脱了外裳,眼皮都没抬:"她这人,就从来没要过脸。" 楚璇:…… 秦莺莺和萧逸的关系好像跟她想得有点不太一样。 夜间的事不过是短暂的一部插曲,看上去好像并没有影响大周和胥朝的关系。因第二日,鸿胪寺卿呈上要为外宾采办的清单,萧逸只略扫了一眼,就照单全批了。 这其中还包括秦莺莺要求的四名美貌中原女子。 晌午后萧逸又在琼华殿设了宴,取了宫中深窖藏的陈酿,那边流觞曲水刚铺展开,前方的奏报到了。 突厥可汗阿史那思摩亲率一千骑兵偷袭大周的韶关边境,烧杀劫掠,抢空了粮仓晏马台,萧逸震怒,急召文武群臣在宣室殿议事。 突厥如此挑衅,这一仗铁定是免不了的。 但如何打,派什么人打,朝中却是有分歧的。 梁王主张,边境不安,实乃韶关守将宇文雄戍边不力,应当将他召回问罪查办,再派宛洛守军前去退敌。 而以侯恒苑为首的文官则主张,宇文雄所部只有五万人,且分散在韶关的各处卡点,粮草物资皆短缺,此次是阿史那可汗亲率突厥所部来袭,来的必定是精锐之师,又是偷袭,宇文雄没挡住也是情理之中。 且阿史那思摩只侵扰了韶关边境的百姓,宇文雄并没有让他打进韶关,实是功过相抵,没有追究他的道理。 当前之计,不如派兵增援宇文雄,给他增拨粮草兵刃,让他全力抗敌。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81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32章 梁王当着群臣百官的面儿,在朝堂上捋着胡须冷笑:"侯尚书可真是宅心仁厚,一个吃了败仗的将领,不光不问罪,还要给他增派粮草援军,这样宣扬开,武将皆效仿之,那以后还有谁能卖力打仗?反正不卖力,也没什么损失。以后只管该丢关隘的丢关隘,丢城池的丢城池,反正大周疆土辽阔,一时半会儿也丢不尽。" 这是典型的在强词夺理。 梁王不光任人唯亲,连往军中调拨粮草兵刃都是一律按照与他的亲疏远近来安排。宛洛守军驻扎于京郊休养,近一年未涉战事,铠甲刀枪却给的最好。而对在韶关敌侧苦寒之地驻扎的宇文雄所部,别说铠甲刀枪,就连最紧要的粮草都被克扣的所剩无几,士兵忍着饥饿打仗,能打到这份儿上已是难得。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侯恒苑严辞指责了梁王,把他的错漏之处一一点出,梁王自然不认,当即就反驳了回去,两人你来我往几乎在大殿前吵了起来。 最后还是萧逸发话止了这场闹剧。 他眉目沉凝,看向梁王,道:"若要派宛洛守军去韶关,梁王叔可有胜算?" 梁王略加思忖,说:"臣有把握,三个月内必定重挫突厥王庭。" 萧逸道:"好,那便疾速整军,拔营前往韶关。朕任命萧庭寒为主帅,宇文雄为副将,共同御敌,左右监军暂由凤阁拟定人选。" 凤阁也在梁王的掌控中,这就等于全由他来定夺了,他自然无异议。 楚璇在宣室殿里给萧逸整理御案,韶关战事一起,奏疏雪片般的送到御前,她给分好类,又往茶瓯里添了杯热茶,刚做完这些,忽听殿外有说话声,忙躲到墨绸屏风后。 "陛下,若是要派宛洛守军去韶关,那宇文雄就会倍受钳制,韶关守军免不了会受欺压薄待,而梁王会借战事之由狮子大开口,钱粮兵刃他要多少咱们就得给多少,不然若是战败了,他又有话说了……" 萧逸刚要弯身坐下,忽见手边放着一杯热茶,白烟从琥珀色的茶汤里飘转而出,带着微苦的香气。 他回身看了眼屏风,紧绷沉冷的面容慢慢回暖,冲侯恒苑温和道:"战事在前,若是继续争执下去,只会丧失抵御外敌的先机。朕跟梁王不一样,他可以为了私心而罔顾大局,朕不行,朕必须要把社稷摆在第一位,不能因为君臣相争而将大周疆土拱手让与外夷。" 侯恒苑满面的怒色渐渐散去,平静下来,几分惶愧几分赞赏地看着萧逸道:"陛下说得对,是臣浅薄了。" 萧逸清淡地摇头:"老师言重了。您可给宇文雄密信一封,让他严密观查突厥王庭的动向,特别是阿史那思摩的动向,拟一个应敌方略出来。" 侯恒苑诧道:"可您刚封宇文雄为副将,哪里轮得到他来拟定应敌方略?" 萧逸冷笑:"老师真的以为萧庭寒能当得起主帅?他这么个靠祖荫一步登天的纨绔,终日声色犬马,连沉一点的剑都抬不起来,等上了战场,突厥人可不管他是不是梁王的孙子,两军交战,成败生死皆在一念之间,还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吗?" 侯恒苑沉吟片刻,恍然抬头:"那不能让他去。他自己的性命事小,若累的全军覆没事大。宛洛守军是大周最精锐的部队,不能因为他们效忠于梁王,而眼睁睁看着他们去送死。" 萧逸道:"所以,大敌当前,大军出征在即,老师的手就放宽些吧,对萧庭寒客气些,军需调度、官令政行……凡事都由着他,不要约束。他年轻气盛,身边不乏恭维追捧之音,这么纵着他,让他得意忘形,不怕他不犯错。" 若是犯了错,就有名目可以卸下他的主帅。 侯恒苑深觉有理,忙应下,揖礼告退,转身回了尚书台。 他一走,楚璇就从屏风后出来了。 她凝着萧逸额间皱起的数道纹络,轻声问:"是要打仗了吗?" 萧逸点头,温声道:"不要怕,打不到长安。" 楚璇蛾眉长敛,忧心道:"可我刚才听你们说话,外公又难为你,算计你了……" 萧逸面容平和,唇角噙起淡而化风的笑:"放心吧,他算计不过我。" 他将楚璇拉进怀里,让她坐在自己的膝上,抚着她垂在襟前的秀发,道:"不是说我比他智谋深,而是他这个人私心太重,私心重则损智,注定是走不长远的。" "璇儿,其实我从前也害怕过,怕自己斗不过梁王叔,怕自己保不住父皇留给我的江山,可是今天在朝堂上,大敌当前,看着梁王还是那么一副利欲熏心的样子,我反倒轻松了。那一刻我便认定,他一定不是我的对手。" 经他这么一说,不管含了几分道理,确让楚璇安心下来。她搂住萧逸的脖子,靠近他,轻声问:"那我能帮你什么?" 话音刚落,殿外传进高显仁那尖细慌张的嗓音:"秦姑娘,您等等……让奴才去通报……" 第33章 秦莺莺妖妖调调地漫步进来:"萧逸,你怕是命不好吧,你说自打你登基,你们大周哪一年安生过?不是闹饥荒就是边疆不稳,监天司给你测过八字吗……" 她穿着身锈红色大摆襦裙,头上珠络聚攒在一块,像是园子里锦簇的花,看得人晃眼。 楚璇慌忙从萧逸的腿上站起来,略有些局促。 秦莺莺笑得花枝乱颤:"小美人,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狗皇帝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数,克父克母又克妻,听说在你前头定了两门亲,都是还没过门就死了,你可得小心着点。" 萧逸目光阴冷地盯着她,忽听身侧传来楚璇娇柔的嗓音:"你……你才天煞孤星,你才需要监天司给测八字!" 秦莺莺未料这柔软娇俏的小美人还会替萧逸抱不平,当即愣住了。 萧逸眼中矗起的冰山却转瞬消融,化作一派脉脉柔情,带连着人看上去都好脾气了许多,散漫地瞥了一眼秦莺莺:"你要是又想挨抽了就说声。" 秦莺莺猛地回过神来,不禁抚了抚自己的眼角,满是怨气地狠瞪向萧逸。 楚璇这才察觉到,那一双胭脂晕染,风情妖娆的美眸上裹了一圈乌青,像是被人一拳打上的…… 之所以一开始没察觉,是因为秦莺莺脸上的脂粉太厚,又站在背光的地方,把伤处全都掩盖住了。 若要存了心思仔细看看,发现不光眼上有伤,嘴角,腮边全都有,楚璇想起那烂了的剑鞘,不禁打了个寒颤,萧逸昨晚是真都往脸上招呼了吗? 她看向秦莺莺的眼神陡然多了些同情。 秦莺莺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对着她诚恳道:"我跟你说,像这种打架专门打人脸的人,通常人品都不好,绝对不能跟,小美人,你要快些迷途知返,弃暗投明,现在还来得及。" 楚璇抿起唇,神情颇为含蓄地看她。 "还有一个种人,也是绝对不能跟的。"萧逸仪态雍容地抬手揉了揉额角,迎上四道疑惑的视线,慢吟吟道:"就是每次打架都输的人。你说她每次都输,哪怕一次都没赢过,这也真是难得了,哪个不长眼的要是跟了她,准得担惊受怕一辈子。" 秦莺莺像囫囵吞了个鸡蛋,噎得两眼睁大怒瞪向萧逸。 楚璇却越听越糊涂了。 这两人,一男一女,怎地说起话来跟针锋相对的情敌似的。 她歪头打量着他们,视线在他们之间逡巡,却听萧逸道:"好了,朕不跟你废话了,你今日来有什么事?" 秦莺莺眼珠转了转,敛去吊儿郎当的神情,转而变得严肃起来,她颇有顾忌地看看楚璇,又看向萧逸:"今日要说的话事关重大,她……能信吗?" 楚璇的心遽然提起来,暗揣着紧张地看向萧逸。 萧逸扫了她们一眼,轻提了提唇角,清清淡淡道:"能。" 短短一个字,后面再无赘述,只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全然不需多加解释。 秦莺莺很是惊讶。 她记忆中的那个萧逸,外表洒脱,实则工于心计,精于算计,看上去和煦温润如春风,其实春风之内是坚硬难融的万仞冰山,拿铁锹凿都凿不开一道缝隙,这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美人,又是梁王的外孙女,究竟是怎么做到让他信任的? 秦莺莺直觉自己未曾涉足大周的五年里发生了很多事,但她全未参与过,也全然不知内情,不禁有些怅然,声音也低徊了不少:"我这次来长安,明为胥朝使臣,实则是受父亲所托,要来找一样东西。" 他们三人已围着御案坐下,楚璇和萧逸坐在里侧,面对着外侧的秦莺莺,萧逸问:"你要找什么?" 秦莺莺略微踌躇,抬眸,郑重道:"迦陵镜。" 楚璇感觉萧逸在听到这三个字后,握着自己的手猛然颤了颤,她歪头看向萧逸,却见他面上是毫无破绽的平静:"别夏公主留下的东西。" 秦莺莺点头:"你果然知道。当年别夏离开胥朝,命匠人打了一枚迦陵镜,其用处便如中原的虎符,可召集调遣别夏留在胥朝军中的旧部。我父亲派人暗中查访多年,才证实了这枚铜镜的存在。并且他猜测,铜镜尚未落到别夏后人的手里,因他一直监视着几个军中可疑的人,他们暂且没有异动。" 楚璇感觉萧逸的手心在短时间内出了许多汗,湿腻腻的黏在她手背上,说不出的蹊跷可疑。 可偏偏,他的神情与反应都是那么自然,甚至连疑惑也提的恰到好处:"朕虽对迦陵镜有所耳闻,但一直奇怪,距离别夏当年夺权败北已有四十五年之久,整整四十五年,就算当年她安插在军中的人正值壮年,可如今应当已垂垂老矣,如何还能担得起复辟之重任?" 秦莺莺沉默片刻,道:"你可能不知道,当年的别夏在胥朝,那是传奇人物,仰慕追随者众多,其中不乏死忠者。由别夏挑选出潜伏在军中的人,必然是对她忠心不二的,这项任务既担在了他们肩上,便会有父死子继,代代相传的可能。别夏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不光潜伏下去的人可能需要父死子继,就连她的胥王梦也可能需要母死子女继,所以才会留下迦陵镜这样的信物。" 第34章 "只是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别夏的后人竟没有顺利拿到迦陵镜。" 萧逸拧眉沉思,斟酌着道:"若是这样,那他们之间应当有可以验证对方身份的信物,毕竟物是人非,忠也好义也罢,都是父母辈的事,与他们而言,彼此都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秦莺莺说:"我曾经在古籍中研究过迦陵镜,各地方的形制虽有差异,但总体来说都会在镜心凿破孔,我猜测别夏留下的那枚迦陵镜很有可能会有多处破孔,而缺失的部分就在军中旧部的手里,他们主仆会拿着各自信物相认,若是能拼凑在一起,就代表各自是对方要找的人。"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迦陵镜拼凑完整的那一天,就是别夏子女能调遣其军中旧部的时候。" 她特意点出,且加重了语气,是想引起萧逸的注意,为她后面提出交易做铺垫。 岂料萧逸根本没接她这茬,深思片刻,道:"这里面有一个矛盾之处。你刚才说怀疑别夏的子女调动宗府物资,这说明宗府里的细作已经认了主人,而军中力量他暂且调动不了,是因为他没有拿到迦陵镜。既然这些细作都是别夏留下的,那为什么宗府里的人认识他并火速归降,而军中却需要信物才能听其调遣?" 秦莺莺笑道:"不愧是皇帝陛下,一问就问到了重点。"她没急着作答,气定神闲地反问:"我想问陛下,你有近臣心腹吗?" 萧逸点头。 "那近臣心腹之间会再分亲疏远近吗?" 萧逸眉峰一颤,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定定地看着她,好像明白了。 秦莺莺道:"别夏是从宗府起家,她在朝中的崛起便从执掌宗府的那一日开始,宗府里的人很有可能是从她微时便追随在侧的,自然跟后来的军中将领有亲疏远近之分。" "若别夏真的留下了后代,而她在安排这一切的时候已意识到自己大势将去,那么为了子女的安全,可能并不会把子女的身份告知给所有部下,而只会告诉其中的少数自己最信任的人。这少数人或许有长寿存活至今的,或许有已死而将任务代际相传的,不管怎么样,这少数人及其后代是不需要信物来辨认少主的。而剩下的就不一样了。" "陛下,你听明白了吗?这里面有一个关键。" 萧逸刚要开口,楚璇轻轻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她目光莹透,清波碧潋,看向他们两个人,按捺着激动,道:"我来说,我听出关键是什么了。" 秦莺莺含笑看着她,刚想说:小美人,一边玩去,这不是你能搞明白的。 却见萧逸温柔浅笑:"好,你说吧。" 秦莺莺:…… 这脸变得也太快了吧! 楚璇挺直了脊背,表情严肃道:"这说明别夏公主的后人在大周是有身份的。或是被寄养在有名的世家大族里,或是有固定的且独一无二的头衔勋爵在身,绝不会是东村的张三或是西村的李四,这个身份肯定是好辨认的,所以宗府的旧部才会那么悄无声息地认主。他们虽然相隔千里,但在胥朝也能听说主人的动向,一直远远看着他,等着他成年,后面的认主便是水到渠成。" 说完,她有些紧张地看向萧逸,萧逸怔怔望着她,目光痴凝,许久,才缓缓点头,满是赞赏道:"说的一点没错。" 秦莺莺看着这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突然倾身,把头插在他们两人中间,对着萧逸道:"我们胥朝有个风俗,你有没有兴趣听一下?" 萧逸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头拍开,冷声道:"没有。" 秦莺莺恹恹地回来坐正,神色痴惘又有些忧郁地看向楚璇,见她全部目光都落在萧逸身上,眸若含星,熠熠闪亮,心里登时不是滋味,便想着能吸引她的注意。 "小美人,我告诉你,据我猜测这个幕后黑手极有可能是你外公、梁王身边的人。" 果然成功引来了楚璇的目光。 秦莺莺一本正经道:"你兴许还很熟悉,但你绝猜不出会是他。这个人极会隐藏,也极具有欺骗性,哪怕你与他面对面,有人万分笃定地告诉你就是他,你也不会信。" 她放轻柔了声音,语重心长道:"所谓伪装,就是把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明明绝顶聪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明明刀头舔血,心狠手辣,可让你看到的模样,兴许跟这些是完全沾不上边的。" 楚璇凝神禀息地听着,顺着她的话深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只觉一股冷意在身体内部蔓延开。 萧逸握住她的手,淡然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高显仁,送客。" 秦莺莺:!! 不是,她的交易还没说呢,不带这样的,利用完人就撵啊?! 秦莺莺紧掰着御案的桌角不撒,大声嚎:"萧逸,你不能这样对我!当年梁王要害你,是我救了你,我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能恩将仇报!" 第35章 楚璇一诧,惊愕地看向她。 萧逸冷冽的面容微微松动,掠了秦莺莺一眼,道:"今晚亥时,你到观文殿来。" 秦莺莺这才撒开手,被高显仁连请带轰地撵了出去。 殿中又只剩下楚璇和萧逸两人。 楚璇本想问问萧逸,秦莺莺口中的救命之恩是如何发生的,但两人独处了没有一刻,韶关的战报又来了,萧逸不得不加紧批阅,且军情看上去好像十分紧急,萧逸直接命人搬着奏疏去了凤阁,召集辅臣,加速调兵遣将。 萧逸走后,楚璇安静地琢磨了一番刚刚他和侯恒苑的谈话。 萧庭寒看样子肯定是当不起大任,而外公也不可能任由宛洛守军落入外姓人手里,那可不可以…… 她有一个设想,有些大胆,但隐隐又觉得未必不可。 这样思索着,渐上来些困倦之意,便在宣室殿小憩了一会儿,谁知这一觉醒来天已全黑了,殿里燃起灯烛,画月正端了羹汤进来,见她醒了,微微笑道:"娘娘,陛下刚才回来见您睡着,让我们都不要吵您,只吩咐给您炖汤,待您醒来之后就喝。" 陛下……萧逸回来过…… 她猛地想起下午时萧逸和秦莺莺的约定,再回头看看更漏……离亥时还有一刻。 楚璇端起羹汤小心啜饮着,饮了几口,将瓷碗放下,起身,冲画月道:"我出去走走,别跟着我。" 她可以对月发誓,她绝不是小心眼。 她绝不是怀疑萧逸想背着她跟秦莺莺说悄悄话,她绝没有疑心萧逸和秦莺莺之间的清白。 绝没有! 她只是想出来散散心,奈何月色皎洁如霜,镀的御苑景致太美,一不留神就走远了,走到了观文殿…… 殿外无禁卫,想来是有人提前将他们调走了。 她放轻了脚步,将殿门推开一道缝隙,闪身溜了进去。 观文殿乃是藏书殿,鳞次排着几个大书架,只觉乌云压顶,黑沉沉的落下来。 殿中有夜明珠照明,光色暗昧,她鬼鬼祟祟地躲到书架后,心道待会儿等萧逸和秦莺莺进来说话,她就在这儿听着,等他们说完走了,她再出来。 算盘正打得噼里啪啦响,忽觉她面前书架上的书挪动了一下,周围黑漆漆、静悄悄的,她不由得生出些诡异之感,心跳到了嗓子眼,仓惶不安地环顾四周。 黑暗里响起密匝且轻微的脚步声,她腕上一紧,被一只冰凉凉的爪子拽住,心中大惊,下意识扑通着要挣脱,那人力气本足够大,却不想脚下绊到了刚被她丢出来探虚实的书,两人齐向后倒,仰躺在地,她十分精准地趴在了楚璇的身上。 混乱间,殿中亮起了一盏灯烛,绯红的烛光漫开,照亮了周围,萧逸正提着一盏红纱罩灯静静看着他们两。 楚璇望向趴在自己身上的秦莺莺,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突然一道雷光霹雳落下,她怔怔看向对方在无伪装状态下的脖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胸,一声尖叫,忙将她推开。 她她她她……他! 男的?! 秦莺莺侧身躺在地上,弯起胳膊肘手支在脑侧,大幅绯色绣纱铺陈在他身后,披帛凌乱缠着他的上半身,甚是风情万种地看向惊慌失措的楚璇,道:"喊什么?你都看到了,我是个男的。" 他喟叹道:"谁让我们胥朝宗府只能由女子接掌,我爹在我前边都连生三个男孩儿了,到我还是个男孩,你说怎么办?所以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只能落到我身上了。" 楚璇满是谴责地道:"那你至少应该心里有数啊,你是个男人,你怎么能披着张女人皮来摸我的手?还有刚才……男女有别,你懂不懂?" 秦莺莺愣怔了片刻,转而抬起上半身似笑非笑地看向神情冷冽的萧逸:"原来你真没跟她说啊……" 投向他的视线更加阴鸷森森。 秦莺莺却笑不可遏,绫罗艳裹的上半身前仰后合,笑得鬓边钗环如花枝乱颤。 从前楚璇拿他当个女人看,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虽然略微夸张了些,但还算昳丽动人。可如今知道他是个男人,再看这场景,只觉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一长串莺呖娇啼如檐下银铃般响在静谧的夜里,一直到他笑够了,才收回劲儿,难得好心地冲楚璇道:"这不能怪皇帝陛下,我曾经逼着他发誓,要是敢把我是男人的事说出去就死媳妇。" 楚璇睁大了眼睛。 秦莺莺笑道:"这人当年也是少年心性,不信鬼神,不敬阎罗的,痛痛快快地发誓了。唉?你不是不信吗?怎么这么老实听话?" 萧逸冷冷低睨着他。 秦莺莺有所悟,转头看向楚璇,啧啧叹道:"哎呀,看来他真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喜欢到一点风险都不想让你冒。"他似有所触动,浮掠起些许伤感:"本来还想跟皇帝陛下商量下胥朝习俗的事,这下怕是没有回旋余地了。" 第36章 萧逸依旧玉面如冰,缄然不语。 楚璇却好奇心大盛,站起身,扑掉裙纱上的灰尘,乖巧地往萧逸身边靠了靠,抻头问:"什么习俗啊?" 萧逸握住楚璇的手,沉声道:"他嘴里惯吐不出象牙。" 秦莺莺那模样看上去甚有自知之明,随和地摆了摆手,道:"没事,我不跟你生气。"旋即又看向楚璇,柔媚一笑:"我就是一说,你也就是一听。" "在我们胥朝啊最看重兄弟情义,若是自认相交投契,为表真心和义气,那什么都可以交换,包括女人……" 他用一种神往的眼神看向楚璇那张惊艳媚极的脸,诚恳地补充:"若真讲义气,拿对方当朋友,当兄弟,是一定会把女人送去陪对方睡一宿的,陛下……"他仰了头,目光莹澈地看着萧逸道:"我这次来带来了六个姬妾,你要是答应,我明晚就把她们送来伺候你。" 楚璇怯怯地往萧逸怀里缩了缩,萧逸将她搂住,气定神闲地垂眸看着躺在地上耍无赖的秦莺莺,慢悠悠道:"我们大周没有这习俗,但有另外一种说法。" 秦莺莺忙问:"什么说法?" 萧逸低凝着他,蓦地,唇角微微勾起,噙着一抹和风温煦的笑。 "有来无回,死无全尸。" 赖在地上不起来的秦莺莺猛地哆嗦了一下,挣扎着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颤栗着道:"你这个样子,我是没法跟你真心相交,拿你当兄弟的。" 萧逸冷酷地瞥了他一眼:"那你滚吧。" 尴尬的静默,窗外夜风浅咽低旋,声声入耳。 秦莺莺低咳了一声:"要不,咱们还是说说交易吧。" 萧逸斜睨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抬胳膊探向身侧的书架,那上面摆着一盏细颈越瓷大肚瓶,他捏住颈口轻轻一扭,只听‘乌拉拉’的声响,面前抵墙的两排书架缓慢侧移,露出中间黑漆漆的入口。 萧逸简略道:"密室。"又看了眼秦莺莺:"你前边走着。" 秦莺莺正惊讶地看着那穿墙入深的密室,闻言,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一蹦老高:"凭什么我前边走着?" 萧逸平风静水地掠了他一眼:"凭提交易的人是你,凭求人的是你。" 秦莺莺恶狠狠地瞪了萧逸一眼,拨敛起裙纱,小心翼翼地向前探了探步子,挪动着进了密室。 萧逸把烛灯灭了,随手拿起一颗夜明珠照明。 经过一道窄廊,走入密室深处,渐开阔起来,可见两侧矗着鎏金花枝架,架上摆着夜明珠,沉光幽敛,勉强照亮了周遭的陈设。 只有一张紫檀木横案和四团绣榻。 萧逸小心扶着楚璇让她坐好,把夜明珠随手搁在横案上,静默看向坐在他对面的秦莺莺。 秦莺莺那深邃且轮廓鲜明的五官隐在暗昧里,卸去了吊儿郎当,浮掠上几许精明的笑意。 "我刚才在密室里走,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他前倾了身体,直勾勾地盯着萧逸:"提交易的是我,先求人的也是我,可你并没有一口回绝啊。你不光没有回绝,还煞费苦心地安排这种隐秘地方来谈,是想要避开耳目吧?" 秦莺莺缓缓而笑:"承认吧,萧逸。其实你早就猜到我要跟你交易什么,并十分想跟我做这笔交易。" 萧逸道:"我帮你找迦陵镜,你替我找出别夏留下的后人。" 秦莺莺哈哈大笑:"我就喜欢跟你这种聪明人来往,说话干脆。"他嘴角带着几分薄薄的笑意:"我和父亲只对别夏留下的东西感兴趣,对人不感兴趣,甚至希望这后人永远的消失才好。" 萧逸坐得端稳,淡淡道:"秦丞相宏图大志,看来也不甘心只做个丞相了。" "既然垫垫脚,伸伸手就能够得到,谁又愿意久久屈居人下?"秦莺莺收敛了笑,语气温和了许多,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怜悯:"你在梁王手底下讨生活那么多年,这个道理你应当比谁都懂啊。" 他停顿了须臾,话音一转:"况且如今的胥王与你们的梁王过从甚密,若能将他从王位上拉下来,也等于是在为陛下效力。" 萧逸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道:"莺莺,你知道朕刚才想起什么来了?" 在楚璇的印象里,这是第一次听萧逸唤他‘莺莺’,少了两人相互诋毁贬损的随意打趣,反倒似含了些关切在里面。 这样,还真有些像知交好友之间的交谈了。 秦莺莺大约也察觉出萧逸的变化,敛正了神色,认真地问:"什么?" "当年的别夏公主。" 萧逸清清淡淡地看着他,道:"这位公主如此能耐,在仓惶落败之际还能布下这样大一个局,可她怎么还败了呢?" 秦莺莺歪着头思忖了片刻,道:"大约败在她是个女人吧。可不要相信什么在胥朝女人地位高这样的鬼话,那都是表面,若要涉及国本,那帮迂腐老臣是不大会拥立一个女人的。"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81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37章 "……这样说其实也不太对。当年的别夏其实也不能算是女人了,鼎盛的权势下,是会淡化性别的,她的声望远超当时的胥王,拥立她的迂腐老臣也不少。"他伸手抵着眉梢:"若真要找一个落败的原因出来,那就是她没这命,她没有当胥王的命,她的子女也没有,不然那枚至关重要的迦陵镜早就物归原主,不会是如今这局面。" 萧逸的话变得幽深且耐人寻味:"没有这命。莺莺,你要记住了。" 秦莺莺的两弯细眉倏然拧了起来。 等到三人要从密室出去时,他还是那副神情,萧逸想起什么,突然在密室的石阶前顿住步子,看向楚璇:"你先出去,我想起来还有件事没解决。" 楚璇脸上满是狐疑,未等她发问,便被萧逸拽着袖子推出了密室。 她站在密室口,听里面传出萧逸那冰雪般沁凉悠扬的嗓音。 "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接近璇儿?" "朕有没有说过不许你再占她便宜?" "朕有没有说过大周跟胥朝不同,在大周,要是有人敢肖想有夫之妇,是要被打断腿的?" 片刻悄寂,她听见秦莺莺发颤且倔强的声音:"那你打我腿,不准打我脸!" "不行,你腿太短了,朕还是打脸比较顺手。" 剩下的声音太过惨烈,楚璇不忍卒听,跑到了观文殿的门前,把额头抵在雕花细棱上,出了会神,背后传来脚步声,她忙回头,见秦莺莺耷拉着脸出来。 光色太暗,楚璇忍不住抻了脖子想仔细观察观察他的脸,却见他颇为忧郁地看向她:"小美人,我们两这辈子有缘无分,只好下辈子再续前缘了。"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牵动了伤口,吃痛地轻抚了抚唇角,犹如一朵黑夜里的艳云,脚步虚浮地飘了出去。 一直等他走远了,萧逸才上前来握住楚璇的手,凝着窗外沐浴在夜色里的云阶琼阁,缓慢道:"书读得差不多了,下面我教教你怎么看人。" 楚璇歪头看他,却见他温柔一笑:"看蠢人没有意思,这是个聪明人,你可以琢磨琢磨他的小算盘,就拿他当个练手。我这一次不给你现成的答案了,你总得自己琢磨出点东西来,才能有长进。" 楚璇点着头默了默,喏喏道:"我从前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可现在,越来越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了。" 萧逸笑道:"这是好事啊,意识到自己的不足才能有进步嘛。" 两人回了长秋殿,萧逸哄着楚璇去睡,自己则坐在席案前批了一整夜的奏疏。 韶关战事吃紧,京中局势亦有些紧张,虽未到人人自危的地步,但多少与太平盛世里的安逸享乐已有所不同。 萧逸下旨严令禁止朝官宗亲在战事期间出入风月场所,禁止大肆操办集宴。这道圣旨一下,原本就倍显荒芜的京都变得更加冷肃寂寂。 但总不乏迎着风头作死的人。 一大清早还没到上朝的时辰,高显仁就慌慌张张地跑进了长秋殿,在幔帐外道:"陛下,不好了,出事了。" 楚璇睡得迷糊,揉搓着惺忪睡眼,半寐半醒地呢喃:"出什么事了……" 萧逸腾得坐了起来,给楚璇掖了掖被角,道:"没事,睡你的吧。" 说吧,他迅疾起身,趿上鞋,拂开幔帐快步出去。 "昨天夜里云麾将军在乐坊纠结了一批纨绔子弟饮酒作乐,喝得醉醺醺的,又受了宴席中一名舞姬的撺掇,竟把新拟好的布防图拿了出来。所幸随他同席的副将觉得事情不妙,快速离席通知了宛洛军中的几位老将军,他们连夜带人把乐坊封了,听说见过布防图的舞姬都被暗中处置了……" 那即将出征的宛洛主帅、云麾将军萧庭寒果然没让萧逸失望。 先前侯恒苑奉命不约束为难萧庭寒,目的就是等着他犯错,等着寻他的疏漏,因此老尚书暗中派了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萧庭寒。 这事一出,侯恒苑甚至比那几个老将军先得到消息,他派人去京兆府击鼓告状,说有世家子弟公然违抗圣旨在乐坊宴饮作乐,京兆府派人去时,正碰上宛洛守军在乐坊里手忙角落地灭口,收拾布防图…… 不出半日,消息就传遍了长安,朝中一片哗然,听说连梁王都气得不行,朝着萧庭寒那张醉醺醺、红彤彤的脸连甩了好几巴掌。 这样一折腾,萧庭寒这云麾将军铁定做不长了,更加不可能让他做征讨突厥的主帅。 消息传到后宫,楚璇正陪着已很显怀的素瓷在散步,她摇着玉绡骨团扇,任那尾鱼形的沉香木扇坠左摇右晃,暗自琢磨了琢磨,唤过画月,道:"庭寒表哥如今的日子大约很是难过,你装些鹅油酥炸糕替我回趟梁王府,把点心带给他。" 素瓷抚着凸起的腹部,有些诧异:"你同这个表哥关系也不是很密切,都这个时候了,眼瞧着他是没有前程可言了,还往前凑什么?" 第38章 他是没有前程可言,可他现在还是云麾将军,手里还攥着十万大军,军中的老将依旧对他百般回护…… 楚璇未作答,只冲素瓷笑了笑,心里想,但愿萧庭寒能明白她的意思。 萧庭寒如今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被关在家中禁足,侯恒苑领了一帮人忙不迭地添油加醋、落井下石,想法设法要给他定个重罪。 纵然有萧鸢留下的几位心腹重将在替他四处奔走,可他捅的篓子毕竟太大,恐怕是没什么用了。 房间里冷冷清清,虽还未交出官印,可俨然已一文不名,乏人问津了。 桌上只孤零零放着一个青瓷碟,碟里是还温热的鹅油酥炸糕,金黄的糕面上用乳酪描画出花枝,看上去精巧又可口。 萧庭寒自然没有胃口,看着这些点心,颓然地苦笑了笑。 小厮在外面喊:"将军,雁迟公子来了。" 萧雁迟推门而入,恭敬地朝萧庭寒施了一揖,问:"兄长找我来有何事?" 萧庭寒朝小厮摆了摆手,让他把门关紧。而后左右打量了一番萧雁迟,发觉这小子不知不觉间长得很是健硕,练惯了武的胳膊结实有力,这么看着,一点他爹那文弱书生的感觉都没有。 想起从前自己父亲还活着时,何等英雄人物,家里叔伯在他面前皆逊色,如今,这战场到了他们这一辈人,却全然逆转了。 萧庭寒只觉心底涌上些许涩然,不由得叹了口气,却又看到了桌子上楚璇刚命人送来的点心。 他闭了闭眼,凝了凝心神,道:"雁迟,我的情形你也知道,这个云麾将军我铁定是当不下去了,眼瞧着大伯那边高兴的快要敲锣打鼓了,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萧雁迟茫然地挠了挠头:"我能有什么想法?大家都是兄弟,你是不是云麾将军有什么要紧?咱爷爷是梁王,谁敢给咱们亏吃?" "你个蠢蛋!"萧庭寒没忍住大骂:"就凭你那点脑子,将来如何算计得过大伯?" 萧雁迟很是疑惑:"我为什么要去算计大伯?他又没来招我。" 萧庭寒深吸了口气,心道不跟这愣头青上火,只耐着性子道:"从前大伯是怎么算计我爹的你都看在眼里。现在我爹死了,我眼瞧着要失势了,这家里有希望跟他一争长短的只剩下你爹和你,你想想,他把我收拾了,可不就腾出手来使劲压制你们,这样他的世子之位就稳如泰山了。" "不是,这都什么跟什么?我爹是个书生,我是个武夫,我们两什么时候想过要跟大伯去争长短?这家里人都是怎么了,魔怔了都……" 萧庭寒一摆手,干脆道:"你别跟我废话了,我就问你,这云麾将军给你当,你敢不敢接?" 萧雁迟彻底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当?我怎么能当了?再说了,这事也不是咱们商量商量就成了,爷爷和大伯那边都还没有定夺呢……" 萧庭寒指着他,宁肃道:"我就问你,给你,你敢不敢接?你要是敢,后面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就替你办了,军中都是我父亲生前留下的旧部,他们听我的。" 萧雁迟沉默了半天,又抬头道:"可是……我和我爹在朝中半点靠山都没有,真照你说的大伯盯着这位子,我怕我接了也坐不稳啊。" 萧庭寒轻笑了几声,瞧着这愣小子,摇了摇头:"谁说你没有靠山?你有个旁人眼红都眼红不来的大靠山。"他看向桌上那盘点心,道:"楚贵妃啊。我一出事,她就命人送了这个,这糕点上描着连枝,意为同气连枝,她的意思很明白了,想要与大伯为敌,唯有兄弟联手。" 萧雁迟目光痴愣地看着点心,听萧庭寒在自己耳边道:"这丫头从小心眼就多,又很向着你,如今她圣宠正隆,又跟爷爷不似从前亲近,肯定是想要扶持你给她在前朝当靠山。这是个对大家都好的买卖,你争点气,多添点小心,别像我似的,以为拿到了帅印就可以高枕无忧。" 萧雁迟觉得自己好似是飘出了门,满是不可思议的荒诞之感,可顺着萧庭寒刚才的话想下去,又隐隐觉得心潮滂湃,抑制不住的激动,一颗心砰砰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去。 ☆☆☆ 楚璇做了这件事,便不想瞒着萧逸,趁着晚膳时候他有片刻的安歇,去了宣室殿跟他说了。 说完之后,眼看着萧逸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冷瞥了楚璇一眼:"你能不能在做事之前跟我商量商量?" 楚璇迎着他冰凉的视线,很平淡地摇头:"不能。" 萧逸微眯了眼,冷笑道:"一碰到萧雁迟,你就变了副样子,哪怕从前你跟我承诺的再好,都抵不过你一片向着他的心。" 楚璇依旧淡然,冷静地看着萧逸,道:"思弈,碰到雁迟就变了副样子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问你,若雁迟对我没有那样的心思,若你没有因为他而吃醋,你站在绝对冷静的角度来思考当前的局面,你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第39章 "想要外公放弃宛洛守军的节制权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是他最大的资本,他哪怕鱼死网破都要保住,可如今正是边关不稳,山河沦丧的时候,他能鱼死网破,你输得起吗?" "不想鱼死网破,那让萧腾的儿子来接手宛洛守军吗?你很清楚,若是那样,从此以后梁王府将会是铁板一块,萧腾不必再费心思来使自己地位安稳,他会全心全意帮着外公来对付你。萧腾这个人阴沉狡诈,专会使暗招,你从前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你真得愿意事情发展到那个程度吗?" "到了现在,已经没有更好的路可走了,让雁迟接掌宛洛守军,是对大局而言最好的决定。" 萧逸弓起手背抵着下颌,思索了许久,让自己渐冷静下来,道:"萧雁迟也是梁王的孙子,他不会跟我一条心。" 楚璇目敛精光,如针芒般明亮:"萧腾不会让他好过。这十万大军在谁的手里,谁就是萧腾的眼中钉。而外公这个人惯常是薄情寡义的,利益算计永远在亲情之上,未必会维护雁迟。日子久了,雁迟就会跟我一样,对他彻底寒心。" "我们不能指望雁迟会向你倒戈,但只要他不会全心为梁王府出力,将来你的胜算就会提高。" 她默了默,上前抓住萧逸的手,温声道:"思弈,你不是说看人远比读书更重要吗?这些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人,我比你了解他们,这一步路不是为了雁迟,而是为了你。" 萧逸凝着她,眸光幽邃,沉默不语。 楚璇敛眉想了想,突然道:"我不喜欢太过单纯的人。我很小的时候就考虑过,雁迟这个人太没心眼,保护不了我。哪怕没有你,我也不会选他。我喜欢……聪明的,有手段的,做事雷厉风行干脆利落的。" 她侧身抱住萧逸,将头扣在他的肩上,嗡嗡道:"我喜欢能保护我的人。从你为了我杀死萧鸢的那一夜起,我就对你倾尽所有,死心塌地了,你怎么能怀疑我呢……" 萧逸僵坐着,任由她抱,就是不回应。这样僵持许久,他才把楚璇捞进怀里,道:"你还是得快点生个孩子。" 他看向楚璇的腹部,皱眉:"药喝了那么多,一点动静都没有,等我腾出手,先砍了太医院那帮庸医的脑袋。" 楚璇知道他每每犯了疑心病,每每觉得自己有会与他离心的可能,便会无比执拗于要她生孩子。 她有些郁郁地窝在萧逸怀里,道:"我听小姨说,静水庵的送子观音很灵,要不明天我去拜一拜?" 皇帝陛下也不知又考虑了些什么,沉默半天才点头,道:"你明天去拜,晚上回来到宣室殿来。" 楚璇心里很不是滋味,闷了半天,赌气道:"我不生孩子,我把心挖出来给你看。我现在无比后悔我为什么要去理会这些事,为什么又跟雁迟扯上瓜葛了,我以为我都解释明白了,我以为在你心里那些事都过去了。" 萧逸将她紧嵌进怀里,道:"璇儿,你若是爱我,就该给我足够的安全感。我控制不住自己……" 这样只会在她面前展现脆弱一面的他,又着实让楚璇恨不起来。 第二日她依言出宫去静水庵上香,因战事在即,不好太过高调奢侈,便只备了一辆紫鬃马车,带了十几个便服禁卫。 一路上画月都在往马车外看,边看边疑道:"真是奇怪,那人一直跟着咱们……" 楚璇心里总在想着萧逸,提不起精神头去看,靠在马车壁上阖着眼睛想:这会儿他又在干什么呢? 萧逸在宣室殿见了江淮。 因下个月是梁王的六十五岁寿辰,江淮去了南阳把云蘅郡主和楚玥接来长安为梁王祝寿。路上发生了些事,他有些难安,怕楚璇会有难,思来想去还是来找了萧逸。 "楚玥和伯母对璇……对贵妃娘娘积怨颇深,臣有些看不过去,觉得娘娘这些年受了那些委屈,应该让她家里人知道。便把萧鸢对她做的事都说了……伯母的反应倒是正常,只是楚玥一直追着臣问细节……" 萧逸只觉脑子里有根弦骤然崩断,眼神沉冷:"江淮,人善良是好事,可若是善良到要多管闲事,还管不到好处,最后留下一堆烂摊子,那就是蠢!愚蠢至极!" 他起身疾步走向殿外:"增派禁军出宫去接贵妃,告诉她静水庵不能去了,立即回宫。" 在梁王的眼里,萧鸢死得莫名其妙,他生前在宛州安排的行动又失败了,这些正愁查不到祸首。万一楚玥那个心肠歹毒的丫头把萧鸢和楚璇之间的恩怨告诉了梁王,那他岂不是要把这些事都算在楚璇的头上! 大约是战事在即,人心总是不安,庵堂前香火鼎盛,人烟如织。 楚璇下了马车,正要往静水庵里走,那一直跟着她们的男子突然快步上前,拦在了她的面前。 "贵妃娘娘,请跟在下走一趟吧。" 第40章 楚璇提起几分警惕地看向他,以眼角余光向后瞟,见暗中保护她的禁卫被几个执剑的人挡住了,根本过不来。 她强按捺下心底的恐惧,脑子飞快的转,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不会有人敢来劫持她的,即便有人有这个胆子,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啊,她在庵堂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虏,萧逸一定不会罢休的。 因而她站着没动,只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人。 他身穿黑色锦衣,头上脸上无任何遮蔽,坦然地面对着周围人的目光,似乎并不忌讳别人看到他的脸。 短暂的沉默,那人温和且恭敬地补充:"梁王殿下有请。" 楚璇一路都想不通,外公若要见她,为什么不直接向宫里递帖子,就算他们近来疏远了许多,可是并没有翻脸,这帖子递进宫,她不会不理会的。 马车略微颠簸,她紧靠在车壁上,强迫自己静下心,把近来发生的大事再捋一遍,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 大约两刻,马蹄铁‘咣咣’重踏在地,一声嘶鸣,马车停了。 画月搀着她下了马车,刚想入府,那人复又拦在她们跟前,掠了一眼画月,道:"梁王殿下只要见贵妃,其他闲杂人需到别处等。" 楚璇轻按了按画月的手,温声道:"你跟着他们走吧,别乱说话,不会有事。" 画月仓惶不安地看着楚璇,唇轻微打颤,楚璇向她投去安抚似的目光,把手松开,立刻便有护卫上前,把画月带走了。 楚璇刻意放慢了脚步留心看着,见护卫带着画月走了西偏侧的角门……她越发笃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这个阵仗,总不可能是外公想她了,要来跟她重聚天伦吧。 可是,近来她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啊。 长秋殿藏毒之后,外公埋在内宫的钉子都被萧逸给拔了,而骊山之后,他们又疏远了许多,好几个月没有联络,根本乏有交集,怎么可能…… 楚璇突然一滞,若是不因为近前的事,那就是因为从前的事。 萧鸢死在乐坊,他在宛州安排的事又无疾而终,这些外公都还没查出个究竟来。难道……是怀疑她了吗? 可是,无风无浪的,为什么要突然怀疑她? 思虑间,走过渌水渠,穿过抄手廊,转眼到了梁王的书房外。 趁着护卫上前通报,楚璇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浮跃的慌乱,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乌灵静澈,仿佛最清浅的水溪,垂目就能望到底,藏不住丝毫的秘密。 通报的护卫回来,抵着门,微躬身请楚璇进去。 书房内燃着极浓郁的香,直扑鼻翼,楚璇已放松了心情,甚至还凝神仔细辨认了一下,是沉檀龙麝中的沉香。 闻上去味郁且正,出香是极醇的,甚至连奉进内宫的贡香,都未必会有这样的品质。 嗅了好香,自然该高兴,她唇角微挑,敛袖上前,微微压膝,行了在闺中时的旧礼:"外公,大舅舅。" 梁王放下手里的香勺,歪头冲她温和一笑:"豆_豆_网。璇儿来了。"仿佛是个极和蔼慈善的长辈,一边调香一边等着将要来看望自己的晚辈,而这晚辈必是真心挂念着他,不会是被他劫虏来的。 楚璇也极入戏地扮演着她的孝女贤孙,走到梁王跟前,拾起刚被他搁下的香勺,自着浓釉嵌珠的泰蓝圆钵里舀起些许香粉,放进了香鼎中。 梁王含笑看着她,道:"璇儿,今儿叫你过来是有些事想问一问你。" 楚璇点了点头,乖巧道:"外公请问,璇儿定当知无不言。" "我从楚玥那里知道些事,你二舅舅生前是荒唐了些,可没想到他竟这么荒唐,把主意打到了你的身上。也是我教子无方,让你受委屈了。" 楚璇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楚玥?她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她随即想到了更严重的事。 不好的预感油然袭来,心直往涧潭深渊里坠。 果然,梁王将话锋一转,眸中含了几分犀利地看向楚璇:"就算你二舅舅得罪了你,你跟外公说就是,外公会为你做主的,你何必要对他下那样的毒手?" 楚璇的心仿佛在涧底被冰水浸了个透,强撑着最后一分镇定,轻轻说:"我不明白外公在说什么。" 梁王渐渐收敛起多余的神情,轮廓紧绷,目露寒光,紧紧将楚璇盯住:"鸢儿派去宛州的人无功而返,至今都查不出是谁泄露了机密。而他自己更是死得不明不白,至今都没找到凶手。我一直弄不明白,对方到底跟鸢儿有什么深仇大恨,竟会下次毒手,直到楚玥告诉我……" 楚璇脑子转得飞快,原来列这样的阵仗,果然是怀疑上她了。不……他没有证据,萧鸢的死不是她干的,她甚至事先都不知情,不可能找得到对她不利的证据。 第41章 这样将她掳过来,这样色厉内荏,是在诈她,对,一定是在诈她。 楚璇装出惊惶失措的样子,跪倒在地,抽噎道:"我……我只是泄露了关于宛州的事……" 事情到了这地步,若说她是完全无辜的,外公和萧腾这两个人精铁定不会信。且她现在也拿不出能完全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外公既下了这样的狠手把她强掳回梁王府,那肯定是不问出点什么不会罢休的。 那不如冒冒险,把宛州的事认下来,反正萧鸢已经死了,上宛仓的得失跟这一条人命比起来是不值一提的。充其量只是她携怨报复,因为记恨萧鸢而出卖了他,这事出有因,且也并不是顶天的罪过。 想通了这一点,她便不觉那么心慌了,只装出一副胆颤模样,以柔弱为遮掩,暗中留心着外公和萧腾的反应。 一直沉默的萧腾前倾了身子,目光锐利地看向她:"你承认宛州的事情是你泄露的?" 楚璇咬住下唇,怯怯地点头:"我就是不想让二舅舅太得意,我知道错了,大舅舅你帮我向外公说说情吧,我下次不敢了。" 萧腾神情探究:"先不忙着说这些,你只告诉我,老二的计划如此严密,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璇绞了绞衣角,喏喏道:"那日二舅舅让我和三舅舅去他的书房,我在他书房里发现了舆图,笔正搁在宛州的位置,粮仓上的标识被磨得发了白……又在走时遇见了几个宛洛守军,锦衣下穿着破衣,我回宫后从陛下那里听说宛州在闹灾荒……我胡乱猜的……" 萧腾沉沉笑开:"你胡乱猜一下就猜的这样准,璇儿,你可真是厉害。" 楚璇当然没有这么厉害。 若不是她父亲提前告诉了她当年徐慕遇害的内幕,若是没有这前尘往事给她提醒儿,她怎么可能猜得这么精准。 但是,她决不能把父亲牵扯进来,她不能暴露父亲的身份,不能让萧逸辛苦布下的局毁在她手里。 楚璇眼中划过一道幽光,绞着衣角,轻声道:"是二舅舅告诉我的……" "你胡说。"萧腾不似梁王那般严厉,只倚在绣垫上,清淡道:"老二就算为人狷狂,可不至于如此不着调,他会把这么要紧的事告诉你?" 楚璇垂下眸子,睫羽微颤,把手往自己的怀里缩了缩,哽咽道:"他没有明说而已。那天我们在书房里,二舅舅说他很感念父亲对他的回护,父亲为了他连官位都丢了,这个情他肯定承。还说……" 她装出一副惧色,偷眼看了看萧腾,声音像是蜷在了嗓子里,透不出来,但又恰到好处地让两人都能听见:"二舅舅还说相比之下,庭疏表哥就太不是东西,都是自家人,他见死不救看着自己的亲叔叔陷入官司绝境就算了,还好像生怕连累了他似的,往陛下那里送了许多对二舅舅不利的案宗。" 萧腾听罢,脸立即阴沉下来,颇有顾忌地看了眼梁王,冲着楚璇厉声道:"你就说你的事,扯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 楚璇一哆嗦,忙带着哭腔道:"我是在说我的事啊,我是复述当日二舅舅的话,不然我怎么说的明白……" 她抬手抹起了眼泪,哭得涕泗横流,幽怨至极:"外公,您可得明察啊,我就敢背地里使点坏,不敢要人命的,更何况那人还是二舅舅,借我十个胆子我都不敢,我也没那本事啊,您不能由着大舅舅冤枉我。" 萧腾脸上挂着愠色,冷声道:"我何时冤枉过你?如今你自己的问题都还没掰扯明白,倒先来挤兑我了?" 楚璇哭得更加凄惨,手背推抹着粘稠的泪水,把妆容弄糊了,愈加显得狼狈,她抽噎了几声,看向外公:"是二舅舅说的,他说庭疏表哥之所以这么无情无义,就是受了大舅舅的教导。大舅舅容不下他,他还偏就得做出点样子来,他谁也不指望,他会自己挽回败局。" "他还说……"楚璇似有顾忌地偷觑了眼萧腾,可怜巴巴地看向梁王。 梁王面无表情:"话到这份儿上了,不必再掖着,有什么内情都全说出来吧。" "二舅舅说,大舅舅不光容不下他,也未必能容得下三舅舅。这两个弟弟都是他的威胁,还有我,我一直跟三舅舅走得近些,没准儿早落了大舅舅的记恨了。" "胡说八道!"一直端稳的宛如深潭老僧的萧腾终于沉不住气,怒斥道:"分明是小人之心!" 梁王闲闲眄了一眼自己的长子,道:"行了,这里也没外人,你弟弟早死了,生这么大气给谁看?" 萧腾被这么一噎,脸涨得通红:"父亲,您要明鉴,儿子一直都是疼惜爱护弟弟们的,是老二太不争气,惹下那样的大祸,总不能因为他把庭疏搭上吧。我是为了儿子的前程,可我也没说不管老二啊。" 楚璇眼见自己这一出戏演到了好处,急中生智想出来的说辞已有了成效,她顺着原先的思路走下去,凄凄楚楚抹着眼泪,嗫嚅:"外公,反正那日二舅舅就是一副愤怒但又踌躇满志的样子,所以我就猜啊,他又研究宛州,又想要翻盘,那还能做什么?不是很清楚了吗……"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81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42章 被引了祸水上身的萧腾恼怒至极,面色阴鸷,视线如刃般锋利,狠剜了楚璇一眼,刚想发问,被梁王挥挥手制住了。 梁王凝着楚璇,缓慢发问:"外公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把鸢儿卖给了皇帝,皇帝就信你?" 楚璇心里一咯噔,果然是老狐狸,一下就问到了重点。 她擦干眼泪,水波莹莹的双眸迷离且茫然:"他看上去不太信啊,反复盘问了我许多,我当然不能跟他说实话,女子名节大如天,二舅舅对我做的事我怎么也不可能说出去的。" "其实我当时也就是撒撒气,没想着陛下一定会信,他也没跟我说是信了还是不信。只是我听说二舅舅在宛州的安排被神策军搅黄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信了。" 楚璇歪着头思索了片刻,道:"可能他觉得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吧。" 她三言两语,刻画出了一个携着怨气想要报仇,又没有大手段只能做些小动作的任性小女儿家形象。 梁王沉默了须臾,道:"那说说你二舅舅的死吧。" 楚璇又是一哆嗦,抚着胸口带着哭腔道:"外公,这事真和我没关系!且不说我有没有那能耐,若是我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杀二舅舅,那我还费心思出卖他干什么?这不是给自己找事吗?人都死了,有再大的功勋他也享受不着啊!" 这一席话却是半真半假。 真是她提前确实不知道萧逸早就给萧鸢布好了死局,假是就算不知道,她也会把自己的猜测告诉萧逸,她不会再让萧逸受他们的算计欺负,吃他们的亏。 就这样真为经,假为纬,织起了一件细细密密的天|衣,就连梁王这老狐狸一时也寻不着明显的破绽。 他沉吟片刻,瞥了眼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的楚璇,道:"你起来吧。" 楚璇慢吞吞起身,像是只受了惊的小兽,低压着下颌,偷觑梁王的脸色。 梁王道:"这事没完,我会继续追查,你最好再想想还有没有隐瞒,若是将来被我查出来你还有实话没说,就没这么轻巧了。" 楚璇磕磕绊绊道:"都……都说了,哦,还……还有一件……" 梁王冷掠了她一眼。 楚璇立即道:"我给庭寒表哥送了盘点心,想让他扶雁迟当云麾将军。" 本已不再看她的萧腾猛地瞪起眼来,却见梁王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波澜,只揶揄:"你还真是挺机灵,挺会替自己打算的。" 这样一个浑身心眼的小丫头,专在犄角旮旯里做些算计,倒真是不像敢杀人的。 楚璇红了脸,低下头:"父亲都归乡了,恐怕再也指望不上,我就想再添个新靠山,雁迟又向来看重亲情,不会跟庭疏表哥一样的……" 都到这份儿上了,萧腾恐怕早就恨她恨得想要上来将她剥皮抽骨了,顺道再踩他一脚,她乐得心里舒坦。 果然,萧腾一听这话就阴悱悱地怒瞪她,但碍于梁王在侧,倒没有恶言出口。 梁王目光深邃,辗转落在地砖上,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缄然了许久,冲楚璇道:"你回宫吧,你从前受过委屈,这事我不追究了。你替我留心着萧逸的举动,我近来会再派人进内宫,我总觉得鸢儿的死跟他脱不了关系,这事总得好好查一查。" 楚璇心里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也顾不上为将来去忧虑了,忙敛衽施礼,逃命般地奔了出去。 萧腾歪头目送着她的背影,蓦地,勾起唇角冷笑了一声。 梁王道:"你笑什么?" 萧腾悠悠道:"看上去就是个一肚子小聪明小机灵的女人,成不了大事,只配当个棋子,左右是生不出孩子的,将来也没什么指望。" 梁王没耐烦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看上去是这样,可这样子要是她演出来的呢?"萧腾脸上竟浮掠出些许赞赏之色:"那她就是个顶天的高手啊。已入险境,还能如此镇定,把戏演得这么滴水不漏,呵……这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咱们那位皇帝陛下就是个天生的好戏子,从小跟咱们演戏,到如今了还在演,楚璇伴在他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学了一点点精髓也未可知啊。" 梁王微眯了眼,透出些迟暮老人的疲乏:"你要说她演戏,就把证据找出来,只要有证据能证明她和鸢儿的死有关,我绝不饶她。" 萧腾终于闭了嘴。 ☆☆☆ 外面阳光炽盛,洒在街衢上,带着融融暖意。 楚璇抬起团扇半遮住阳光,仰头看向挂在连阙飞檐之上的金轮,还是被光晃得微眯了眼。 画月被护卫押着送出来,回眸瞧瞧重门深闭的梁王府,心有余悸,颤颤道:"娘娘,咱们回宫吧。" 楚璇微微一笑,将团扇收回来,握住她的手,果不其然是冰凉凉滑溜溜的,腻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道:"咱们不忙着回去,我想吃锦仁斋卖的乳酪樱桃,咱们买去。" 第43章 说话间,禁卫乌压压地过来,楚璇纳罕:"瞧着人怎么多了?" 为首的道:"陛下增派了禁军出来寻娘娘,只可惜晚了一步,才追到梁王府来,正要进去要人。" 楚璇笑道:"陛下能掐会算不成……"她倏然想起了外公说过的话。 要不是楚玥告诉我…… 那美艳如花的笑靥瞬时凉了几分,她轻摇着折扇,默然敛思想了许久,冷诮地勾了勾唇,复又拉起画月的手:"走,我们去锦仁斋,吃过甜的,才好去找人算账。" 锦仁斋据此处甚远,来回两个时辰的路程,到回宫时已暮色四合,斜阳泼洒,给宣室殿前丹樨上的雕龙镀了一层斑斓的光。 她刚迈进殿门,萧逸就迎面扑了上来,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璇儿,我再也不催你生孩子了,我再也不小心眼,再也不欺负你了,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楚璇小心地将自己怀里油纸包的乳酪樱桃拿开,省得被萧逸挤坏了。使劲耐着性子给他抱,听他瞎许诺,听了半天,萧逸终于消停了,只轻轻抚着她的背,弯了腰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再不说话,喘息由急促渐至平缓,好像在努力驱散心里的恐惧。 她伸出一根手指,轻抵在萧逸胸前,把他戳开,甚是不解风情地微笑道:"不催我生孩子?不小心眼?不欺负我?皇帝陛下,这话你自己信吗?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诺许多了,总不兑现,小心天上的雷。" 萧逸飞快地握住她那根手指,很平淡很自然地说:"我只是许了诺,又没说若是不兑现要怎么样。这世上多得是缺心眼的愣小子,动不动就赌咒发誓,要是不如何如何就天打雷劈,就断子绝孙……呵呵,天上的雷劈他们都劈不完,顾得着我吗?" 楚璇"哦"了一声:"看来我白担心了,也是,陛下这等人才,总是不需旁人操心的。" 她把手抽出来,漫步而入,见江淮僵直地站在殿里,脸色煞白地看着她。 楚璇又噙起了那抹清淡的微笑,带几分了然,十分温柔道:"果然是这样,楚玥还在长安没走吧,既然这样就别回去了,咱们坐下好好地把账算一算。" 楚玥这几天日子过得很不安宁。 自她把从江淮那里知道的事告诉了梁王,就总是忐忑着,既担心这事情没有个好结果甚至反噬到自己,又担心动静闹得太大。 她没有别的奢求,只想着能顺利嫁给江淮,不要再生波澜了。 可是只要楚璇还能风光得意一天,楚玥就永远要活在她的阴影下。 那些嫉妒她的贵女们总在背后嚼舌根子,说她那风光霁月、惹人眼红的未婚夫婿是她姐姐挑剩下的,她楚玥所拥有的一切不过是沾了她姐姐的光,甚至是她姐姐的施舍。 她的容貌远不及楚璇,甚至如今的身份地位也比她差之甚远,可她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是被人夸着俏丽讨喜长大的,凭什么要受这份折辱? 委屈到了尽头,就生出了一些想法,像是自泥垢里长出的畸形艳丽的花,明知危险,还是忍不住要去摘采。 只要她姐姐消失,只要楚璇永远的消失在这个世上,她的日子就会过得比现在遂心如意。 不会有人再拿她跟那倾国倾城的楚贵妃做比,不会有人再恶意诟病她们姊妹和江淮之间的关系,她不必因为这些秽语的影响而推迟她和江淮的婚期,她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所以,就算冒了极大的风险,她还是愿意去走这步险路。 其实若要细细衡量下去,她的胜算还是挺大的。外公和大舅舅那种狠人,是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除非她那姐姐成了精,能巧舌如簧地替自己开脱干净,不然这一道坎儿她铁定迈不过去。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所期盼的事,楚玥也是如此,她自认为事情做得很巧妙,不会有意外,甚至御前大内官高显仁亲自登门,也没有引起她该有的警惕。 因高显仁的态度实在太过恭敬,甚至夹杂了一丝谄媚,抬着拂尘笑眯眯道:"江侍郎前些日子办差办得好,得了太后的喜欢,正想赏他些什么。今日正巧在宣室殿与陛下说起来,才想起他都和楚姑娘定亲了,太后也有些日子没见您了,想邀您进宫一叙。" 末了,高显仁还甚是巧妙地补充:"江侍郎也在,他少年英才,前程似锦,远不是如今可以估量的,姑娘好福气啊。" 慢条斯理的一句话,成功把楚玥心底埋藏最深的美梦勾了出来,若说之前还有几分迟疑,现如今也全被妻凭夫贵的遐思所冲淡了。 她笑靥甜美,道:"劳烦大内官稍等等我,我去换身衣裳就跟您进宫。" 高显仁站在廊庑下,含笑点了点头。 正巧侍女送来了汤药,凑在楚玥跟前道:"郡主这些日子身体见好,郎中还说要把方子再调调,今儿是最后一副了……" 第44章 楚玥抬手试了试瓷碗的温度,道:"你先端进去吧,等我从宫里回来再去向母亲请安。" 一旁的高显仁目光幽深地瞥了眼瓷碗里黑黏的汤药,笑略敛了几分,道:"姑娘还是先去看看郡主,不差这一会儿了,奴才在这等着您。" 楚玥犹豫:"这样不好吧,总不能让太后她老人家久等。" 高显仁道:"太后若是知道您为了侍奉母亲才去迟了,不会怪罪您的。她老人家最喜欢孝顺孩子了。" 楚玥踟蹰了片刻,还是把药从侍女手里接过来,亲自送去母亲房里。 她是乘着紫骏锦蓬马车进的宫门,马车四角坠着铜铃,铜铃垂下一尾鲜红缨穗,质地柔软,随风飘摆,红的明媚耀眼,游曳穿梭于宫闱甬道,伴着‘叮叮当当’的铃声,好像这辈子的鲜亮风光都在这里了。 楚玥猛摇了摇头,试图把这种不详的预感摇出脑外,不会有事的。 刚迈进宣室殿,那雕花门就在身后被推上,高显仁却没有跟着进来,而只是站在了门外。 殿里安静至极,轩窗半开,夕阳余光洒进来,与鎏金架上的烛光相映。 楚玥回头看了看关得严实的门,又四顾打量着周围的陈设,在过分的宁谧里,心渐渐沉了下去。 果然,往里走了几步,她看见窗边矮几前坐着楚璇,她半边脸浸在斑斓的西照残光里,美得不似凡人。 楚璇瞧见她来了,将微恍的视线自窗外收回来,浅笑了笑,抬袖示意她坐。 楚玥的脸阴晴不定,僵僵地站在原地许久,手紧攥成拳,依言坐到了楚璇的对面。 "玥儿,你真聪明。"楚璇语气甚是平和,"你抓住了我的把柄,知道要是宣扬出去,我固然是没法做人了,可你这个贵妃的妹妹少不了也得受人指戳。所以你选了种最巧妙的方式——去向外公告密。你知道,不管是梁王还是陛下都是尊贵好体面的,就算处置我也只会秘密处置,不会把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到时这场腥风自然刮不到你身上。" "能算计得这么深,又把手里那点筹码用得恰到好处,真不愧是咱们家的孩子,聪明。" 楚玥静静听着,妆容精细的脸上半点表情也没有。 蓦地,前倾了身子紧盯住楚璇,出口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算计你了又怎么样?你个贱人,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嫁给安郎了。你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二舅舅单单要来勾搭你?为什么外面人要说你跟安郎的闲话?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天生的下贱坯子,狐媚子,专会勾引男人的魂儿。" 要是这话放在从前,大约真就把楚璇打倒了。因为她自己都曾厌恶过自己,甚至也这么想过,怎么人家都活得好好的,单就她命运多舛,分明是命不好,哪能去怨旁人? 可萧逸用他的耐心和关怀把她自污泥深沟里拉了出来。 那是她的命,可不代表她就应当是这样的命。这世上有人爱她,有人疼她,她是自己夫君怀里的珍宝,她值得被爱,她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凭什么要把旁人的贪婪和丑恶全怪罪到她身上。 萧逸说过:"我的璇儿身娇体贵,美貌倾城,天生就不该受半点委屈的。" 楚璇把这句话封为圭皋,默念了好几遍,这是她的铠甲,可以抵御最恶劣的言语。 她连笑了几声:"玥儿,你这是要跟我算账吗?正巧,我也想跟你算一算。" "你口口声声骂我是狐媚子。可这么些年,你在父母跟前长大,过着备受宠爱的安稳日子,你莫不是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命好?" "若没有我在梁王府为质,外公会那么信任父亲吗?父亲当得上大理寺卿吗?你能娇滴滴地做大理寺卿家的小姐吗?" 楚璇迎上楚玥那双裂冰淬雪般的眸子:"远的不说了,就说近的。你同江淮定亲时父亲已经被夺官议罪,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凭你一个罪臣之女匹配了这长安最风华绝世的佳公子,会惹得多少像你一样待字闺中的娇小姐的眼红,可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人说闲话?" "因为你有一个做贵妃的姐姐。" 窗外晚风忽起,吹动闲庭落花,萎顿入尘,碾落成泥,那迷花坠影在眼中划过,将楚璇的神情衬得有些黯淡失落。 "那是你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候,可你知道那个时候的我都在经历什么吗?" "我不是不让你嫁给江淮,只是让你们推迟婚期,就这样都能让你记恨我,恨不得要整死我。你哪怕从我这里得到的再多,可只要稍稍不能让你满意,你就要翻脸不认人。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谁也别占谁的便宜,已经占了的都还回来吧。" 楚玥冷凛凛地盯着楚璇:"还回来?"她倏地大笑,那娇美甜腻的一把好嗓子竟溢出了嘶哑扭曲的笑:"我不还又能怎么样?你别忘了,我手里还有一个你的把柄,大舅舅利用母亲给你下红麝粉的事我还没说出来呢。让我想想,那时候可是皇帝陛下亲自替你出的头。" 第45章 她靠近楚璇,两人鼻翼几乎相抵,气息交融,言若幽叹:"这是不是就可以说明你早就背弃了外公?不然,陛下何等精明,会在你不跟他一条心的情形下那么维护你吗?" 原来楚玥还留了一招后手。 也是,在她背后使了坏,做了那样冒险的事,总得提防着万一翻了船还能有艘小舟防身,省得把自己淹死了。 当初萧逸吓唬过她,她要是敢把红麝粉的事情说出去,就让她嫁不成江淮。 现在想想,就算没有这份威胁,那个时候她也不会往外说。 把牌都摊开,万一楚璇跟梁王府翻了脸,对楚玥又有什么好处? 哪怕她和梁王府双方貌合神离,只要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楚玥的身后就有两座靠山,有多少用处不打紧,只要衬着她的身份能让她顺利嫁给江淮就足够了。 楚璇从前只觉得这小丫头乖巧懂事,会哄父母开心,现在才明白,这一份乖巧的背后含着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精明。 她有些许自嘲地想,这么个小丫头就这么会为自己打算,她怎么就开窍这么晚,都快让人吃干抹净了才迷途知返。 楚玥见楚璇不说话了,以为自己终于占了上风,得意地把前倾了的身子收回来,轻揽袖纱,笑看向自己的姐姐,娇娇滴滴地说:"姐姐,我们都是亲姐妹,何必这样针锋相对呢?这一回的事是妹妹糊涂,妹妹做错了,你大人大量原谅我一回儿,咱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我再也不给你添乱了。" 楚璇也笑了,也学她捏着嗓子说话,声音比她还娇:"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怎么办?咱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了,可外面那些不知内情的人,还只当你是我的好妹妹呢,你还是少不了要沾我的光,我不想让你沾了,你说怎么办?" 楚玥的眼里凝起了化不开的冰霜,却还是耐着性子,想要跟楚璇讲讲道理:"若是闹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我知道你这么些事,若是一股脑儿都说给了外公听,怕是也够你受的。现在你不是好好的吗?也没出什么事,何必呢?" 说得可真轻巧。 楚璇比她还轻巧:"有件事你可能一直没想明白。虽然你原先就是顶自私的人,可我一直想着你是我亲妹妹,给你的也是亲妹妹该有的待遇。可如今你把我唤醒了,我不想要你这个妹妹了,自然就不能拿原先的方式来待你。" 她缓缓一笑,声音说不尽的悠扬悦耳:"你以为这宫里的森严守卫都是摆设么?你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到外公跟前去给我放冷箭?" 楚玥脸上神情一僵,忙提着衣裙起身,疾步往殿门奔去。 手将要触到门边的雕木,忽从黑暗里闪出几个校事府的暗卫,架住她的胳膊把她拖了回来。 楚璇坐得端稳,颇为遗憾地看着她。 被推了个踉跄的楚玥恼羞成怒,瞪着楚璇恶狠狠道:"你敢!母亲、父亲还有哥哥,他们不会不管我,不会由着你胡来的。楚璇,你就认命吧,你生不出孩子,爬不到皇后的位子,哪怕陛下如今再宠你,你也还是没有出路。不是殉葬就是色衰爱弛,人不能跟命争,你天生就是这缺了福气的命……" 楚璇实在难以把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和总是依偎在母亲身边,羞涩又温顺的小妹妹联系在一起。也想不到那花朵般俏丽的容颜会扭曲成这个程度,如从香蜜的花芯里冒出一条丑陋的虫子,不断撕扯着花的瓣蕊。 楚玥抓着矮几的一角,眼几乎要淌下血来,奈何受暗卫钳制,走不到楚璇跟前,愈加恨极,呲着牙,目光仿若利剑,誓要把楚璇戳出几个窟窿似的。 僵持中,殿里响起‘刺啦’的声响。 极轻微的一道响,但因为无人说话,双方都敛神禀息,所以这声音又显得很清晰。 两人皆偏头看去。 萧逸将隔在殿内的棋盘门推开,走出来,他的后面跟着江淮。 楚玥一看到江淮,心头陡然漾上慌乱,满脸的怨毒与横飞怒气骤然僵住。 那张俊秀的脸上融杂了错愕、沉痛、自责……最后都化作了冰冷的失望。 "安郎……"楚玥哑着声低唤,戾气掩去,眼泪滚下来,怯怯弱弱地看向江淮,道:"是姐姐……她要害我。"她被暗卫扭着胳膊,极艰难地抻头道:"你快向陛下替我说几句好话,不能由着姐姐这么蛮横霸道。" 江淮面无表情道:"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 "那是她在算计我!" "你不做恶事,别人怎么算计得了你。" 一阵安静,楚玥凄惨道:"所以,这一次你要站在她那边了吗?你别忘了,我才是你没过门儿的妻,难道说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都对她念念不忘吗?" 大局已定,楚璇懒得听她胡扯,只起身,越过他们走到萧逸身边,道:"你出来早了。" 第46章 萧逸握住她的手:"我不想再让你继续听这些难听的话。 " 那边楚玥还在跟江淮纠缠,戚戚泣诉:"就算我冲动之下做了错事,可我都是为了你,这世上谁都能怪我,谁都能厌弃我,唯独你不行。安郎,你最是宅心仁厚,你怎么忍心舍弃一个对你一片痴心的女子?" 江淮默不作声。 萧逸凑到楚璇耳边,低声道:"从前只当她有点小聪明,没看出来是个这么有手段的人。这要是让他们成了亲,江淮不得被她控制得死死的,到时候可就一条道走到黑,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楚璇瞥了他一眼:"这是你的干儿子啊,你得多教,子不教父之过,他要是走歪了,那都是你的疏漏。" 萧逸轻咳了一声,上前,冲还在黯黯诉衷肠的楚玥道:"行了,省省吧,这里不是江淮说了算,你就算用迷汤把他灌晕了也没用。"他朝边上人瞟了一下,暗卫当即会意,从袖里抽出帕子把楚玥的嘴堵了。 那过分尖啸刺耳的声音终于发不出来了,萧逸只觉身心通畅,颇为轻松地看向江淮,道:"只有让你亲耳听一听,你才能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可这样做了,就让楚玥知道朕对你的苦心了,梁王还不知道朕已经知晓你的身世,也不能让他知道。而楚玥的嘴又不够严,所以……你懂。" "这个事一出,你和楚玥之间就只能保一个。你虽然笨了点,可心地善良,还有救。" 江淮目光颤颤地看了眼在暗卫手中死命挣扎的楚玥,问:"为什么不能让梁王知道您已知晓臣的身世?" 当初徐慕一死,是楚晏找去了他的家乡,才把徐慕这唯一的儿子找出来。 徐慕的夫人与其和离后,带着儿子改嫁,儿子也从了后来的夫家姓江。 楚晏有意先让他姓着江,隐瞒掉他的身份。毕竟那时萧逸还年幼,梁王势太大,说不准他会不会把对徐慕的怨恨迁怒到这个孩子身上。 可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楚晏找到徐慕儿子一事很快被梁王得知。 经落马道一役,梁王对楚晏的怀疑少了些,但这老狐狸疑心实在太重,用女儿试探楚晏不够,又想用江淮来试探萧逸。 试探的方法很简单,梁王收养了江淮,又把他远远送出去读书,知道江淮身份的人寥寥无几,若是萧逸这个时候表现出对江淮的关心,那就说明是楚晏把江淮的身世告诉他了。 所以这么多年,萧逸一直都知道江淮是他义兄的儿子,可不得不视他为陌路。甚至四年前,也是他亲手在送江淮去甘南粮道的圣旨盖下了玺印。 从楚璇入梁王府,到徐慕的死,再到这十多年江淮的认贼作父,全都是为了消除梁王对楚晏的怀疑。 而梁王之所以会怀疑楚晏,也全是因为当年为了让萧逸顺利登基,楚晏泄露了重要的防卫部署。 说到底,这个江淮跟楚璇一样,都是萧逸的债主啊。 一想起这些往事,萧逸就觉心头如压了重石,仿佛是那尚未偿还的陈年旧债。他凛着眉默了默,吩咐暗卫把楚玥带下去,秘密关进地宫,严加看管。 "安郎,有些事朕很想让你知道,也很想都跟你说开,可是你……你太没有城府,也太容易轻信于人了。楚玥的事固然是你的无心之失,可这种低级的错根本是不该犯的。" 萧逸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多亏了璇儿机智,才勉强逃过一劫。可若她没有这份机智,无法自救,朕就得派禁军进梁王府抢人,那就是明面上的翻脸了。你知道这会连累多少人吗?这会让多少人的心血甚至以生命为代价做出的努力而付诸东流!" "你总该明白,善良不是坏事,可光有善良是不够的。你现在还不值得信任,所以,这些事还不到能告诉你的时候。你只记得朕一句话,不强迫你去信谁还是不信谁,但是你自己得长脑子!得懂得分辨善恶,得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是不能说的。" 这样语重心长的教导,倒真有些父亲对儿子的意思了。 楚璇在一边看着,萧逸负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沉痛,而江淮则含胸颔首,垂眉耷眼,被训得抬不起头。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滑稽,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逸和江淮齐刷刷地歪头看向她,两人的表情极其一致,眉宇微拧,目光严肃,好像在无声地控诉: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楚璇忙收敛起笑意,敛袖于襟前,端端正正地站好。 萧逸长舒了口气,扫了他们两个一眼,道:"咱们商量商量后面的路怎么走?" 三人回榻席坐好,高显仁奉进来三杯刚斟好的热茶。 暮色已降,殿内又多添了几根灯烛,烛光幽昧,若撒在夜幕里星矢,安静而微弱的亮着。 萧逸先开口:"出了这么大的事,梁王府的那帮爪牙当着禁军的面儿抢人,朕这里不可能一点动静都不出,不然梁王叔一定会疑心的。"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81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 第47章 楚璇垂眸想了想,眼睛一亮:"就当陛下盘问过我,我把和萧鸢的往日恩怨全都招了,反正萧鸢已死,这事又不是我的错,陛下向来宠爱我,经不住我的撒娇装嗔,就勉强让我过关了。" "只是……"楚璇托着腮,颇为无辜且怜悯地看向江淮:"我被人放了冷箭,总得携怨报复一下才合情理。陛下经不住我的枕边风,就答应了……" 萧逸幽邃的目中泛起精光,随着楚璇,炯炯地看向江淮。 被这两人一注视,江淮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萧逸温和了神色,甚是和蔼地问:"你平常写字用哪只手?" 江淮结结巴巴回:"右……右手。" 萧逸柔声道:"那没有左手不要紧。" 江淮:…… 要是没有左手不要紧得话,那……人为什么要长左手? 他在萧逸那深山老狐狸般精明的注视下,终于意识到了危险,难得提起一点急智,深叹了口气,颇为伤慨道:"没有左手不打紧,可我只怕将来百年之后,我下黄泉见了父亲,他问我怎么没了只手,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解释。" 萧逸那一脸飞扬的聪明劲儿霎时僵住。 楚璇歪头看着他吃瘪的模样,忍不住想要幸灾乐祸,唇角刚刚上扬,被萧逸狠狠瞪了一眼,忙敛正了神色坐好。 萧逸妥协道:"行,不要你的左手。朕派校事府的人把你堵巷子里揍一顿,你说说吧,你想哪天挨揍?" 江淮:…… 他沉默良久,突然抬头,紧盯着萧逸的眼睛:"臣有错,臣认错,臣甘愿受罚。但……陛下其实早就想揍臣了吧?只是这一回儿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萧逸一滞,眼中的心虚一划而过,在脸上颇为造作地堆砌出诚恳的表情:"你这孩子,怎么这样想?朕是为了你好,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你不受够教训怎么能长脑子?" 江淮:"孩……子?" 萧逸无奈道:"朕跟你说了吧,你父亲生前跟朕拜了把子,朕认你当义子了。你别高兴,这事儿不能声张,你要实在忍不住,在左右无人时喊朕义父也行,但千万别当着人叫啊。" 江淮:…… 他是疯了吗?他要上赶子叫这么个比他大了三岁的人义父? 苍天啊,父亲啊,您显灵快告诉告诉儿子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吧! 直到离开宣室殿前,江淮还是一副魂灵出窍、深受打击的模样。 但他还是在和萧逸商量好了自己挨揍的日子后,问了一句楚玥。 事到如今,这门婚事肯定是要黄的,江淮对楚玥已彻底失望,问的是对她的处置。 萧逸道:"朕和璇儿商量过了,不会杀她。"抛开别的不论,她是楚晏的女儿,楚晏在宛州冒着生命危险替他办事,对于他的女儿总该网开一面,且楚璇也不愿意杀她。 这一关不管多凶险,楚璇是闯过来了,她没有死,楚玥就至多算是个害人未遂,罪不及死,他们都不愿意为了她背负上些不必要的沉重。 但不杀归不杀,是绝不能再让她出来坏事。 商量出来的结果,便是让孙玄礼把她秘密地送到外州关押,对外宣称失踪。 就算梁王知道,也同时会知道江淮挨了打,把这一切归咎为楚璇的携私怨报复,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 唯一的隐患,便是云蘅郡主知道楚玥进了宫。 楚玥这样一失踪,怕是连宛州楚璇的父兄都会惊动,他们不知原委,一定会来找楚璇要人的。 但现在暂且也顾不上这些了,只能等着将来临到跟前,再随机应变吧。 这一场波折不得不匆匆收场,是因为秦莺莺又找上门了。 自打上回儿他和萧逸做了个交易,这些日子频繁与胥朝往来书信,如今夜间造访宣室殿,并声称经过自己的不懈追查,那幕后黑手终于有眉目了。 萧逸拉着楚璇回御阶上坐好,命宣。 多日不见,秦莺莺依旧妖娆,脸上的伤也全好了,对楚璇也客气了许多,能正正经经地叫她一声"楚贵妃"了。 只是这厮规矩不过一刻,就没忍住在和萧逸寒暄的间隙,悄悄飞了眼风往楚璇的脸上。 哎呦呦,小美人瘦了,下颌尖尖,真让人心疼。 萧逸这人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了,要是让她来伺候他……哈哈,必定在床上好好折磨……哦不,好好疼她。 那绮念美梦正做得欢,忽听萧逸那冷森森的嗓音从御阶飘下来。 "你那眼珠子要是再乱瞟,信不信朕打断你的腿。" 秦莺莺满不在乎,心道打腿总比打脸强。 却见萧逸凉凉地把他从上到下地打量,补充:"三条。" 第48章 秦莺莺:!! 他瞠目看着高高在上的萧逸,没忍住视线低瞟,顺着刚才的话想了想,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缩了缩身子,老老实实地坐好,再不敢偷看楚璇,开始一本正经地回话。 他于半月前和萧逸做成了笔交易,萧逸帮他找胥朝已故公主别夏留下调遣军队的信物迦陵镜,而他则帮萧逸把幕后主谋即别夏后人挖出来。 "陛下,我这几日与父亲通书信,让他在胥朝内部就别夏后人的事秘密探查了一番,近日终于有了些结果。" 秦莺莺微顿,眸中闪过狡黠的光,仰头看向萧逸,似乎在等他的回应。 萧逸略勾了下唇角,端稳地坐着,平缓道:"你放心,既然是交易,若你的消息有价值,朕会回你同样有价值的东西。" 秦莺莺放了心,粲然一笑,道:"其实这事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年岁太久,当年的人大都不在了,才渐渐淡出人的视线,到今日才又被重新提起。" "陛下当日不是问过我吗?别夏如此手段,能在落败溃逃之际布下这般奇局,这样的人,为什么当年会夺位失败?其实还真不单单是因为命。" 楚璇禀息听着,好像被他寥寥数语带入了数十年前那场硝烟弥漫、波诡云谲的夺位之争里,不由得好奇心大盛。 那秦莺莺大概是知道成功勾出了他们的好奇,反倒卖起了关子,端着不痛快往下说了,只含笑看向萧逸,"外臣说得有些渴,想饮茶歇一歇,不如陛下也先说一点。" 说罢,他抬起了身前的白釉茶瓯,敛袖送到唇边,细细品茗了起来。 楚璇一愣,当即反应了过来。 这人是怕萧逸不守信诺,亦或是怕自己把消息和盘托出后,失去了讨价还价的筹码。 还有可能……他要根据萧逸这里的消息价值,来决定后面的话该说几分。 她不由得微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秦莺莺。 一个男儿身,整天着女儿妆登堂入庙,瞧着是荒唐,且性情如此好色不羁,看上去跟浪迹于长安秦楼楚馆那些依靠祖荫的纨绔没有什么两样。 可当面对关键事时,却又能精明算计到分毫不差。 也是,宗府乃是胥朝的根基命门,能执掌宗府的人,就算有显贵出身作为推力,自身也不会是个等闲之辈。 楚璇虽然知道萧逸也是个成了精的狐狸,但还是不免担心,歪头看向身侧的他,却见萧逸轻幽一笑,目光幽邃地望着秦莺莺,干脆道:"好。" "初安十年,邵阳闹饥荒,灾民聚集,多落草为寇,同当地守军短兵相接,局面一时失控。朕派禁军统领徐慕带着赈灾钱粮入邵阳。" 楚璇惊愕,这事还跟徐慕有关? 萧逸的声音平缓响在宣阔敞朗的大殿上,毫无波澜:"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徐慕是禁军统领,他的职责是护卫禁宫,保朕安危,为什么要他带兵去邵阳赈灾?" "只是当时你们胥朝内乱,机缘巧合之下,处于颓势的那一方有人逃到了大周,在邵阳落脚,想要向大周寻求庇护,而见面礼就是那枚迦陵镜。" "朕当时年幼,身边可信之人不多,只有派自己最信任的义兄去取。" 殿中一片寂静,楚璇看见秦莺莺捏着瓯沿的手微晃了晃,一滴茶水从瓯中飞溅出来,正落到襟前刺绣的那只鸸鹋上。 他睫羽轻覆,半遮半掩着眼底一划而过的激动。 萧逸疏懒地看向他:"茶喝完了吗?嗓子润好了吗?可以继续说了吗?" 楚璇几乎要拊掌称妙。 若是把这两人送去写话本,那绝对都是断章的好手,直把人的心吊得高高的,然后戛然而止。 秦莺莺果然屁颠屁颠地放下茶瓯,甚是乖觉地继续说:"别夏之所以失败,是因为失去了朝中股肱老臣的拥立。这话还是要从胥朝连年来的积弱说起,当年的别夏一介女流,却端得雄心壮志,想要重整山河,挽社稷颓弱之危局,凭她一己之力自然是不行的。" "她想要寻求外援,便把目光投向了大周。你们猜猜她找上了谁?" 几乎话音刚落,楚璇还没来得及把信息捋顺一下,就听身侧的萧逸干脆且笃定道:"梁王。" 秦莺莺不住地点头:"是呀,就是梁王。我早就跟你们说过,胥朝朝局的整体氛围虽然开明,但那其实都是明面上的,骨子还是墨守成规,迂腐至极的。" "别夏这一招太过冒险,有引狼入室的嫌疑,引起了老臣们的不满。其实若她是个男人,也未必会一下子失去人心,但偏偏她是个女人。我曾说过,鼎盛的权势会让人忽略性别,那些老臣本就是看中了她的雄才伟略,而渐忽略了她是个女人。" "但她试图将大周势力引入胥朝,却无意中提醒了他们:女人就是女人,当不起大局,行事也不够谨慎。最重要的是,胥朝偏安一隅多年,老臣们在乎自己手中的权势甚于国家是否兴盛。那时的胥王成功抓住了老臣们的这点心理,趁虚而入,对他们多加笼络,渐渐地把别夏孤立起来。" 第49章 说到这儿,秦莺莺不禁生出了些对英雄末路的惋惜:"她不得不收整残局,颓败而逃,逃来了大周,找上了梁王。" 不管前边的故事多抓心,可于他们而言,这才是关键。 楚璇凝神听着,秦莺莺却遗憾地一笑:"别夏在梁王府待了半年,与梁王闹翻,独自离去,再无踪影。" 闹翻了? 楚璇脑中那根弦一紧,看向萧逸,却见萧逸也皱起眉:"闹翻了?" 秦莺莺笑意渐浓:"是,就是闹翻了。有意思吧,你十分笃定地对我说过,如今在梁王背后支持他的胥朝实力便是别夏留下的,可是据我和父亲查到的东西表明,别夏当年就是跟梁王闹翻了,那她的后人为什么要在今天支持梁王?" 萧逸额间的纹络愈深,陷入沉思。蓦地,他抬头看向秦莺莺。 秦莺莺摇头:"就到这里,后面的事就需要皇帝陛下自己去追查了。" 萧逸也不纠缠,轻颔首,续着方才的话道:"朕派徐慕入邵阳,是想让他去取那枚至关重要的迦陵镜,他取到了,并且飞鸽传书告知朕,会在赈灾之后立即回京。但是,他却死在了邵阳,当他的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找遍了全身,却没有发现那枚迦陵镜。" 秦莺莺皱眉:"那……" 萧逸无比轻巧道:"就到这里,后面的事就需要你自己去追查了。" 秦莺莺被自己掷出去的矛一戳,脸色堪称精彩。 但楚璇却没有心思再看热闹,她微低了头,想:不对,萧逸没有跟他说实话。 萧逸曾经跟她说过,当年徐慕并不是像外界所传那样死在了落马道,而是自落马道逃生,死在了道外五里的丰邑台。 而且,最先找到徐慕尸体的是她的父亲。 如他所言,若是徐慕早就拿到了那枚至关重要的迦陵镜,那就是被杀他的人拿走了。因为他生前给萧逸来过信,已拿到迦陵镜,那东西如此重要他不会给旁人保管,而一定会放在自己身上。 而若是他死后那东西还在身上,会被父亲拿到再转交给萧逸的,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排除掉种种可能,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迦陵镜被凶手拿走了。 可萧逸早就推测出,凶手就是别夏后人,是那个躲在梁王身后的黑手。 而秦莺莺却又在观测胥朝内部军队动向后,认定那个幕后黑手还没有得到迦陵镜。 这是一个巨大的矛盾!连她都想到了,萧逸不可能没想到。 她望向萧逸,见他神色平静坦然,半分作伪的痕迹也看不出来,而那可怜的秦莺莺还紧皱眉头垂眸沉思。 秦莺莺就算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想到楚璇想到的事情。 因为徐慕死在丰邑台一事是个秘密,只有萧逸和围绕在他身边的少数近臣知道。 秦莺莺所知道的和这普天下的其余人知道的一样,他们都以为徐慕死在了落马道,是被萧鸢所杀。 可实际是,萧鸢连徐慕的身都没有近,只在事后捡了几个碎尸块给自己冒领功勋。 楚璇仔细地回想了一下萧逸刚才说的话。 "他却死在了邵阳,当他的尸体被送回来的时候,找遍了全身,却没有发现那枚迦陵镜。" 其实萧逸也没有说谎,只是非常巧妙地遗漏了部分重要细节,而遗漏掉这些细节,却足以把秦莺莺误导到另一个与事实可能差之千里的错误方向。 楚璇知道父亲的身份是机密,萧逸不可能告诉秦莺莺,可就算这样,他应当也有办法隐掉父亲身份,把事情讲得最接近事实。 可他没有,他由着秦莺莺被误导,甚至还在措辞上精妙润色,几乎毫无破绽。 他们不是朋友吗?不是真心地在互相帮助吗?他们没有利益冲突啊,为什么要这样? 楚璇疑惑地看向萧逸,萧逸察觉到投注到自己脸上的炙热视线,也侧头看向她,秀致的唇微微弯起,抛给她一个温柔安静的笑。 真好像是在外面偷了鸡的黄鼠狼回到窝里跟自己的母狼装善良无害。 楚璇一愣。 旋即……呸!这个比喻不对,连自己也骂着了。 殿前思索良久而不得法门的秦莺莺终于长叹一口气,无比挫败道:"你们大周的水真是太深了,一般的人别说搅了,就是看都看不透,你说你这么多年是怎么蹚过来的?" 萧逸微微一笑,平淡道:"朕的命和皇位连在一起,必须得蹚过来,不然就是死。" 秦莺莺连连嗟叹,带着几分怜惜几分哀愁,摇头晃脑地走了。 他一走,楚璇便满怀疑惑地握住萧逸的手,等着他给自己解惑。 萧逸道:"我说的话你还真是从来不往心里去。"他瞥了眼夜色浓酽的殿外,秦莺莺早已走得没了影:"我不是说过吗?除了会读书还得会看人心,这是个聪明人,你可拿他练手,多揣摩揣摩他,精进一下自己的心智城府。你揣摩了吗?还不是在等着我喂你吃现成的。" 第50章 楚璇无比郁闷地低下头,心里十分不服气。觉得萧逸肯定是今天晚上训江淮训顺嘴了,江淮走了又来训她,还是一个调调,好像真拿她当是他的干女儿了。 凭什么? 她比江淮聪明多了,她只是没有萧逸聪明,可萧逸这么个浑身心眼的老狐狸,她没有他聪明多正常,放眼天下也没有几个比他聪明的人吧。 想到这儿,她抬起下颌,忿忿道:"我不想知道了,你也别告诉我,也别理我,我要回我自己的寝殿。"说罢,她抽出手站起身就要走。 萧逸歪头看她,心里也上来气,不就是训了她两句嘛,他是她小舅舅,是她夫君,挨句他的训又怎么了,况且她就是没动脑子,没把他的话往心里放,他也没训错啊。 因此他打定了主意:不哄,就是不哄,还反了她了。 可这丫头好像也铁了心不回头,疾风一样越过长殿直奔门口,迈步子使的劲太大,把鬓侧的鸢尾金钗都带歪了…… 外面凉风骤起,狂啸飞旋,裹着沙砾迎面扑过来,楚璇缩了缩脑袋,毅然决然地抬起腿要迈出殿,忽觉腰间一紧。 萧逸从身后箍住她的腰把她往回拖,边拖边凉凉眄了一眼站在殿门口看笑话看得花叶怒放的高显仁,冷声道:"关殿门。" 眼睁睁看着两扇厚重朱漆门在自己面前合上,而环在腰间的两只胳膊跟铁铸似的,挣脱也挣脱不开,楚璇只有拼命且徒劳地狠踢腿,可偏偏萧逸是从她身后抱住她的,根本也踢不到他啊。 "你当宣室殿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就走就走啊。当我是什么人,你高兴了过来摸两下,不高兴了就要把我丢下,做梦!今天我就得给你改改你这薄情寡性的毛病。" 萧逸边拖着她走,边凑在了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 两人靠得太近,他的鼻翼几乎贴在了楚璇的耳廓,混浊着龙涎香的气息顺着颈线飘下去,把楚璇的狠劲都冲淡了,她反抗的动作渐弱下来,但心里还是不平。 她薄情寡性? 他怎么不说他自己心机深沉,翻脸如翻书呢! 萧逸将连连挣扎不安分的楚璇锢在怀里,拖上了御阶坐回御座,紧捏住她的手腕,与她四目相对,静视许久,萧逸凉凉道:"跑啊,接着跑啊,信不信我把你锁起来。" 楚璇咬牙卯足了劲挣扎,可萧逸这混蛋的手劲太大了,捏得她的手腕‘咯吱咯吱’响,她气鼓鼓道:"你欺负人!" 萧逸把她的两根细腕子挪一只手里捏着,腾出只手把她鬓侧快掉了的金钗扶正,问:"我怎么欺负你了?分明是你脾气太大。" 楚璇怒道:"从前你都是让着我,哄着我的,把我哄得对你动了心,掉进你织的情网里了,你就不让我不哄我了。你这分明是蓄谋已久,还哄着我让我给你生孩子,那等孩子生出来你不是更翻脸比翻书快了。" 萧逸愣怔了片刻,脸色突然回暖:"哦,原来你是因为这个啊……" 楚璇气得鼓起了腮,瞪着他。 萧逸试探地、缓缓地把捏在她腕子上的手松开,道:"其实我脾气一直不怎么好。"他竖起一根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尖,轻咳一声:"那个……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从前就是故意耐着性子装出来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我要是不哄你不让你,那你什么时候能爱上我啊。我也太惨了点吧……" "你这个骗子!"楚璇给他下了定论。 萧逸神情眷眷地凝睇着她,幽然叹道:"可我是真得爱你啊。当皇帝当到我这份儿上,还得自己下场去往回骗女人,我可不惨嘛。" 楚璇双手合放于襟前,敛眉正目、神色严肃地思索了许久,久到让萧逸觉得自己好像是犯了重罪、等着宣判的犯人。 "……你给我一颗糖。" 楚璇仰起头看他,张开了小檀口,像池塘里等着被投喂的小金鱼儿。 萧逸忙翻出盛糖的小瓷砵,捏起一颗金黄莹润的桂花糖,放进楚璇的嘴里。他紧接着亲了亲楚璇的额头,轻声道:"不许生气了啊。" 楚璇倨傲地抬起下颌,边舔吮着嘴里的桂花糖,边高冷地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秦莺莺?" 萧逸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扭了一下柜子上的龙柄凤头壶,柜子底部倏然弹开一块木板,竟是个小暗格。 他把手探进去,又拿出来,手上多了一样东西。 楚璇定睛细看,见是一枚铜镜,颜色沉暗,浮雕着复杂的纹饰,且铜镜上被凿了几个小圆孔。 她的脑子转得微微迟滞,突然闪过一道雪光般的激澈清灵,道:"迦陵镜!" 那别夏留下可调遣胥朝部分军队、秦莺莺在苦苦寻找的信物,原来早就在萧逸的手里了! 萧逸点头。 第51章 楚璇耐着性子等,可他迟迟不说话,自己又低不下身段发问,可心里又实在痒,便含着颗糖,嫌弃道:"你拿着张镜子呆呆站着不说话的样子,实在太傻了。 " 萧逸:…… 不是,这怎么回事啊? 每次他想立点规矩,占点上风,都得被这丫头反压一头。他好歹是个皇帝啊,能不能给他留点面子?! 楚璇盘腿坐着,不耐烦地催促:"你到底说不说?天太晚了,快说,说完了好睡觉。御医说我现在饮药,最迟子时之前就得睡,不然养不好身子不好怀孩子。" 终于把杀手锏祭出来了。 萧逸认命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坐回来,避开楚璇想拿迦陵镜的手,道:"别摸,为这镜子折了太多人命,不祥。" 楚璇这一回儿难得乖巧听话地把手缩回来,近近望着这枚充满传奇的迦陵镜,它泽漆细腻,匀净无疵,细细分辨,镜上的纹饰果然是迦陵鸟。 "迦陵乃瑞鸟,于极乐世界中,乃弥陀所化,其声悦,乃佛教中的吉音。"楚璇朗朗而吟。 萧逸道:"不错,迦陵鸟乃祥瑞之鸟,而铜镜是可鉴容正衣冠的,也是好物件。就是这么件东西,寓意好,用处好,可偏偏掀动了数十年的血雨腥风,累得许多人因它而丧命,倒真不知是世事无常,还是人心贪得无厌。" 他话中流转着淡淡的伤悒,楚璇握住他的手,猜测:"徐统领是因这枚迦陵镜而死?" "是。其实我没有跟秦莺莺说实话,徐慕在拿到这枚镜子后,为防有变,立即就把它交给了你父亲。后来你父亲在丰邑台找到徐慕尸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身上有被搜查过的痕迹……" 楚璇灵光一闪:"所以你才认定杀徐统领的是别夏的后人?因为知道这枚迦陵镜存在的人本就少,而同时知道徐统领的身上有这枚镜子的人就更少了。" "可是……不对啊,你刚才说是因为胥朝内乱,处于颓势的那一方为求庇护而把镜子献给了你。这怎么可能?当时你也只是个孩子,他们就算寻求庇护也该找梁王,怎么可能来找你?况且别夏那么精明的人,是一定会把镜子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对方怎么可能会这么轻易就背叛了已故的主人?" 萧逸的神情陡然变得微妙。 楚璇恍然:"连这句话都是假的?你全是在骗秦莺莺!" 萧逸笑道:"是呀,就是在骗他。" 楚璇望着他那张俊秀的脸,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太会骗人了。连她都被骗了。太危险了……怎么能嫁给这么会骗人的男人? 萧逸丝毫没有察觉到她那些迂回幽深的心思,只紧张地看看更漏,加快了为她解惑的语速:"你刚才说别夏的心腹为什么会背叛她,就两个字——人心。别夏再能耐也不是神仙啊,算不到她死后几十年的事情。她是将迦陵镜留给了绝对不会背叛她的心腹,可几十年过去了,人心思变,那心腹也有儿孙,他们自父辈手里继承来这至宝之后,想要以此为筹码,在胥朝内部夺权,但又担心会失败,所以先向大周示好。" "对方投奔的不是我,是我的父皇,早在我继位之前,胥朝那场内乱就开始了。父皇生前与他们约定,大周皇帝为他们提供后路和避难之所,万一他们失败可来大周安度余年,但作为交换,他们得把迦陵镜交出来。" "谁知这场内乱持续了近十年,到胜败既定时,大周内部早已改换了天地。天地虽改,但父皇为他们安排的后路还在,连同皇位一起传到了我的手上——包括你的父亲,也是父皇生前为我安排下的。" 提起亡父,萧逸的语调有些低徊,低着头,半天没再说话。 楚璇抿了抿唇,轻声道:"要不……改天再继续说吧,今天太晚了,我们早些休息。" 萧逸摇头,声音微哑:"没事,还有一点点了。其实我也奇怪,当时那个局势他们为什么不去找梁王或是去找别夏的后人,今天之前我也一直想不通,但秦莺莺今晚告诉了我,原来当年别夏是跟梁王闹翻了。" "他们可能会从父辈嘴里听说这一段往事,知道梁王不可信,甚至觉得一旦把迦陵镜交给心狠手辣的梁王,都免不了要被灭口的命运。至于为什么不把东西物归原主,还给别夏的后人,只能解释为忠心不再了吧,毕竟隔了一辈。既然已从父皇这里得到了保命符,再惊动别人只会增加风险,不如选一条最稳妥的路来走。或者……" 萧逸的瞳眸陡然转暗,他紧握住楚璇的手,道:"我刚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们可能觉得,若要把东西交还给别夏的后人,就一定会惊动了梁王。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分析出来,别夏的后人若还活着,一定是有身份的人,那么这个人可能离梁王太近了……他们是一群贪婪冒进且乏有忠心的人,不愿意为旧主人去冒风险,所以干脆把两者都舍弃了,直奔我而来。" …… 【注】 本作品免费连载共分【81章节】。 豆 豆VIP作品,本作品已完结。豆_豆将不定期进行免费连载(部分情节删减)。 需要直接阅读完结无删版请咨询官方客服。 官方客服QQ7:2369026116 官方客服QQ6:2357146918 请您理解作者辛勤劳动并给予支持;作者离不开您的支持。 豆 豆VIP作品,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_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